《盛唐制履娘》
1. 我看谁敢过来!
长安东市“锦绣坊”,乃年轻权贵们钟爱的制履之所。
雅间内,沉水香袅袅升腾,套着足衣的劲足轻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内掌柜赵韦氏毕恭毕敬地垂手立于一旁,静候坊内制履匠人为这位尊贵的客人量履码。
“我看谁敢过来!”一声怒喝骤然响起。
“哎哟哟,疼疼疼!”紧接着,杀猪般的惨厉嚎叫声紧随其后,打破了雅间的静谧。
客人浓眉一蹙。
赵韦氏顿觉不妙,躬身告退:“奴家去去便回。”她掀开帷幔转身而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定要瞧瞧,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坏了她的赚钱好事!
“内掌柜的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赵韦氏火急火燎,满头簪金胡乱晃着,涂着厚厚脂粉的面庞上满是怒容,只待寻得契机,便将怒火尽数撒向某人。
“不干活一个个杵在这里作甚!”赵韦氏拨开人群,尖声斥道。
只见一瘦弱纤细的小娘子,膝盖顶着掌柜赵富财肥硕的身躯,双手将他牢牢钳制在地。
迎着赵韦氏冰冷的目光,缓缓言道:“赵掌柜欲对我行不轨,这几个泼皮却要偏帮于他,欲来拿我。”
果真是她,近日里屡屡与自己作对的辑珠崔窈娘。
赵韦氏想破头脑也想不通,崔窈娘在“锦绣坊”的辑珠间呆了许久,何时竟有了这般力气。
以赵韦氏的拙识,又怎可知晓,眼前的崔窈娘早已换了内芯子,乃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一缕异世幽魂。
承继了原主的记忆与肌肉记忆,蛰伏于“锦绣坊”的巴西柔术棕带获得者,擒制赵富财自是易如反掌。
赵韦氏瞧着自家那冤家整张脸紧贴地面,涨得如猪肝般颜色,暂时死不了,便一双丹凤眼斜睨着崔窈娘,冷笑一声,轻抚鬓角绢花:“哼,我说崔窈娘,你也忒不知羞了些,莫不是妄图勾引我们家赵掌柜,反倒想出此计当众污蔑于他?”
好一番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崔窈娘呸出一口嘴里的血腥气,怒极反笑:“你不妨问问你身旁站着的坊里众人,真相究竟如何。你这混淆是非的本事,果真是一个被窝钻不出两种人!”
话说得这般露骨,赵富财奋力挣了挣,正欲开口。
“恩?”崔窈娘眯起眸子,从肩到手再次暗暗发力。
赵富财又被压回地上,只敢喘气不敢吭声。
赵韦氏被他那怂样气得浑身颤抖,混骂道:“好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还想在此丢人现眼、胡搅蛮缠到何时,你们是死人呐,还不快将她绑了!”
眼看着几个凶仆挽起衣袖就要上前,崔窈娘脑子一转,大声呵斥:“那可就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
她身子下沉,双手猛提,伴随着刺耳的骨骼错位声,杀猪般的嚎叫声再度响起。
“救我,救我!疼煞我也!”
凶仆们哪里敢再往前。
发髻散乱,短襦衣衫在缠斗中破了口子,沾上泥污,狼狈不堪,唯有一双眼眸如豹子般精光四射,死死盯着以赵韦氏为首的一众恶人,崔窈娘双眼发红,口中还不忘斗狠:“来啊!”
惊得赵韦氏连连抚胸,再不敢真个闹得鱼死网破。
看热闹的人群中,终有一绣娘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内掌柜,我瞧得分明,是掌柜的摸进辑珠间锁了门,这般行径亦非首次了。”
看来大有其他苦主在。
崔窈娘眼中喷火,真真恨不能将赵富财立时焚为灰烬,看他还凭借什么再行不轨之事。
赵韦氏反手给了这绣娘一巴掌:“贱婢,岂敢多嘴!这个月不想领月钱了是吧!”
绣娘缩回肩膀,捂着脸欲哭未哭,其他女工匠瞧不过眼,纷纷挡在她身前,七嘴八舌,愤言激语,场面顿时混乱至极。
“反了反了,都不想干了不成!”
“我们要报官!”
“对,报官!”
崔窈娘踢了一脚赵富财,毫无惧意地笑对赵韦氏:“内掌柜,你且仔细听听,他并非初犯,这般任由畜生糟践人,你这‘锦绣坊’,是想继续经营,还是不想了?”
赵韦氏一时语塞,本就是仗着兄长在礼部司谋得个小小芝麻官,“锦绣坊”方能在东市立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最好将此事压在坊内,狠狠惩治崔窈娘方为上策。
却未能如愿,庭院传来一阵喧闹。
竟是那贵客在雅间等量履码,久等不见人再入内侍奉,索性带着贴身仆从来一探究竟,却被迎门小厮急切出声阻拦。
回廊转角处,来人步履从容,每一步都稳健有力,脚下的靴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
崔窈娘顺着往上再看,一袭玄色衣袂随风舞动,如墨般深邃的眼眸扫来,撞得她眼角一跳。
身后的仆从亦是威风凛凛,奈何迎门小厮不敢伸手阻拦贵客,只能七手八脚地仆从纠缠。
仆从也被迎门小厮纠缠得极为不耐,向前一步,握着腰间的刀柄挑开迎门,眉头紧皱,不悦地斥问:“这是在作甚?你们‘锦绣坊’就是如此待客的吗!”
一见仆从亮出兵器,迎门的几人当即噤若寒蝉,缩着脑袋让到一旁。
眼看被惊扰的贵客皱了皱眉头,赵韦氏心下暗道糟糕,再顾不得赵掌柜与崔窈娘之事,脸上瞬间堆满谄媚的笑,匆忙上前推开挡路的迎门。
“李大人万万息怒,坊中下人出了腌臜事闹出声响,扰了您的清净,明日,不不,今晚我便叫我那哥哥,与我一同上门为您量履码子,还望您海涵,切莫气坏了身子。”
一场风波眼看就要被赵韦氏巧言圜转,崔窈娘心下着急,压着赵富财一同将身压低,朗声高呼:“李大人请明察,并非奴家行为不端,而是赵掌柜欲对奴家行不轨之事,他内子伙同帮凶包庇于他,奴家不过是为求自保,并非有意惊扰李大人。”
观这赵韦氏对眼前这位李大人如此卑躬屈膝,她只得使出此下策。
赵韦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忍着冲上去撕烂崔窈娘嘴巴的冲动,唯恐冲撞了这位最近在圣上面前正得宠的李大人,唯唯诺诺地矮下身,苍白无力地狡辩:“大人休要听她胡言乱语!这女子不知好歹,想攀附奴家家掌柜不成,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在此撒泼呢。”
赵富财此刻也跟着点头附和:“李大人,我与内子所言句句属实,是这崔窈娘心怀不轨啊!”
贵客星目闪过一丝冷冽,仆从会意地望向周围女工,厉声质问道:“究竟是何情况?如实说来!”
先前为崔窈娘说话的绣娘壮着胆子“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向地面,膝行两步回道:“回李大人,确是掌柜的有错在先,欲对崔小娘子行不轨之事。”
赵韦氏狠狠瞪了那绣娘一眼,只觉方才那巴掌打得太轻,小声威胁道:“你这贱婢,再敢胡言,仔细你的舌头!”
在自己面前竟还敢如此放肆,贵客目光沉如寒潭般幽冷,紧紧提了提唇角。
“李大人,”崔窈娘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向那站在庭院光晕中的男子:“李大人,奴家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大人为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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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端看这张脸,好一双饱含不屈的眼眸。
俏白的脸上污痕数道,发丝散落勾在唇边,几缕鲜红的血线从额前顺着脖颈流淌而下,浸湿衣领,直直扎进李瀚狰眼底,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闭眼定神,再睁开时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既然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我一时也难以分辨。”
他解下腰间透雕钟山古狰的羊脂玉佩,修长的大手将此物递至崔窈娘眼前:“拿着,去京兆府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清楚,就说是宣平门李瀚狰让你来的。”
崔窈娘将赵富财一搡,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双手接过玉佩,大拇指轻轻一搓,温润生暖,确是上好的料子。
就这般行云流水、毫无滞涩的雕工,不说在现代卖出天价,怕是在这盛唐之世,亦当属名家之作。
如此不可多得的珍稀物件,眼前这位叫做李瀚狰的大人,竟眼都不眨、毫不犹豫地随手赠予她,还生怕她不领情,自报家门任她所用。
崔窈娘这个现代人不屑于行大叩大拜之礼,握紧玉佩,干脆利落地一福身:“崔窈娘在此先谢过李大人!”
原来她叫崔窈娘,这般泼辣一个小娘子,倒是取了个娇软的名字,李瀚狰唇角无人察觉的一勾。
待赵富财看清那玉佩上的图案,面色陡然一变:“李大人......”言罢便欲上前,再与李瀚狰私下交谈几句。
仆从抽刀再一阻拦:“大人开口,便是定论!”
赵富财实乃不中用的,只得讪讪地送别李瀚狰,口中百般赔着不是,数次提及内子兄长之名号,李瀚狰却佯装未闻其弦外之音,登上马车便扬尘而去。
赵韦氏在“锦绣坊”内亦是望着马车远去,吹了许久冷风,心中七上八下筹谋了好几番,这才让贴身丫鬟去唤崔窈娘。
崔窈娘是谁,穿越来前,生于富贵之家的天之娇女,伯克利的热门双学位宠儿。得了玉佩,她怎肯再依?
柔柔的看了众人一眼,几位跟她平日里交好的女工匠纷纷帮腔附和:
“为何只叫她一人,莫不是有意刁难她?”
“对!”
“是啊!”眼见着有宣平门的贵人为崔窈娘撑腰,她们的底气足了起来。
崔窈娘将义愤填膺的众娘子一拦:“哎,话不可这般说,许是内掌柜吓得腿软,行走不便才唤我前去也未可知。”
众娘子皆捂嘴脆笑。
崔窈娘也跟着笑,可那笑容背后却掩饰着些许的心虚——身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她对唐代律法知之甚少,初来乍到,原身亦非高门大户,进了京兆府,恐怕也难有好结果。
兴许还会露出破绽,徒生事端。
可她也明白,这“锦绣坊”,犹如魔窟一般,自己今日与赵韦氏已然彻底撕破脸皮,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待下去了。
她冷着脸,看向从暗角里走出来的赵韦氏,又对着光瞧了好一会儿李瀚狰留下的玉佩:“内掌柜的,如此匆忙找奴家所为何事?”
赵韦氏脸上汗水津津,弄花了香脂软粉,一道道汗痕恰似一块染了灰的白绢帕,压低声音,半是警告半是商量:“去了京兆府,你我皆颜面难存,我给你些银钱,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哦,原来是想用钱将她打发,那崔窈娘可就不客气了。
她捋了捋自己的乱发,不吃赵韦氏这套贞洁面子洗脑言论,回道:“此事哪有这般容易了结。我今日在‘锦绣坊’所受之委屈,即便不上京兆府,趴在你家大门前哭上一场,也绝非你一点点银钱就能轻易打发的。”
2. 拿钱走人
崔窈娘瞧着赵韦氏的颓丧面容,眉头阴沉得犹如寒冬欲落第一滴雨的浓云,眼中更是射来一道道隐而不发的狠厉,不以为然地笑笑,哟,现下知道怕了?
“崔窈娘,我劝你见好就收,我给你的银钱,足以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兄长是何许人物你也清楚,你可要想明白了,莫因这一时之气,给自己招来更大的祸端。”
崔窈娘将玉佩猛地往前一伸,险些戳进赵韦氏眼珠子,吓得赵韦氏往后一退,接连几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幸得丫鬟搀扶才勉强站稳。
看着赵韦氏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崔窈娘十分满意,这回是真的笑得格外开怀。
“内掌柜,莫不是以为我会怯于你的威胁?且不说李瀚狰大人差我去京兆府问个明白,就说我如路边顽石,你似高阁翠玉,玉石俱焚,你怕是不怕?”
“你纵容那赵富财,如同饲着一条只知流涎、四处寻肉的恶狗,只怕哪天攀咬到高门显贵的旁支,人家打狗之时,还会不会来瞧瞧你这主人姓甚名谁呢?”
“开店就当本本分分赚银子,只知拿你兄长压人,是何道理?”
崔窈娘夺命三连问。
目光坚定毫不退让,直直钉在赵韦氏脸上,果敢之中皆是雷霆万钧,三言两语便似飞身冲破云霄,誓要劈开赵韦氏这长久笼罩“锦绣坊”的阴霾。
心性正直的年轻女绣娘们被崔窈娘的话语鼓舞着,禁不住心胸澎湃,一同握着手扶持着走上前来:“窈娘说得在理,这‘锦绣坊’乌烟瘴气,迟早从内里烂透,我们也不愿再待下去了。”
“没错,我们愿跟着窈娘,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韦氏咬牙强忍,一则怕影响“锦绣坊”的声誉,二则怕拖累家兄:“好,今日之事只要你们都肯闭紧嘴巴,不再提及,我舍了肉割了银,都予你们便是。但你们得立下字据,从此不再纠缠。”
这结果是崔窈娘万万没料到的。
她若单枪匹马,定会舍身去京兆府闹个天翻地覆,大不了就是一死,说不定还能再穿回去。
但现下这些深受其害的姐妹欲与她一同离去,她不得不为她们思量筹谋一番。
若真能获取一笔不菲的赔偿银钱,对其他几位意欲离开的姐妹来讲,日后的生计大有裨益。
斟酌片刻,她言道:“可以。”
几人又就赔偿银钱的数目磋商许久,狠狠宰了赵韦氏一笔,赵韦氏忙不迭送神,此节暂且按下不表。
离开“锦绣坊”,崔窈娘与一同辞工的女工匠们聚在附近的茶楼休憩。
绣娘柳枝珍拈起瓜子,边嗑边问:“窈娘,虽说咱们拿了银钱,可往后该如何是好?”
“再互相帮衬着找找有无其他铺子招工?”制楦娘吴薇秀插话道,以她们几人的手艺,自恃去哪家制履坊都能安身立命。
崔窈娘轻轻敲了敲桌子,这终究非长久之策,谁又算得准下一个掌柜是怎样的品性?
当下尚不知这副身躯能为自己所用几时,她决然做不出把人带了出来,半途自己一走了之的混账事。
得想个授人以渔的法子:“姐妹们就这点眼前念想?”
“那窈娘你说说,咱们往后该怎么活?”制皮匠卢三珍新丧失偶不久,倒是活得洒脱,抿了口茶,斜斜地倚在椅背上:“我呀,也想跟着窈娘瞧瞧更广阔的天地。”
“以诸位姐妹的精湛手艺,咱们何不在西市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制履坊?”
柳枝珍眼前一亮,拍着手大赞,全然不顾瓜子壳还黏在嘴角:“哎呀,这个主意妙极,这个主意妙极!”
吴薇秀却有些忧惧:“窈娘,不瞒你说,我家里还有个稚子要养活,这能成吗?开铺子可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私下议论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凭栏茶间嗡嗡作响,又飘出窗外,像一群自由自在的新生蜂儿。
崔窈娘眨眨眼:“有何不可?咱们齐心协力,定能成事。我在‘锦绣坊’时,就攒了不少银钱,再加上赵韦氏给的赔偿银子,倒是有足够的本钱担一担风险。”
她穿越过来蛰伏于“锦绣坊”未动,并非为生计烦忧,实是没想好下步路如何走,自是盘算过原主的存银。
一听是崔窈娘挑大梁出大头,众人安下心来,纷纷点头应诺。
说干就干,西市不同于东市,自有一番别样的营生法门。货品更繁杂,市场更热闹,能挣钱的法子也更活络。
她们四散穿梭在饭馆酒肆的拐角,打听寻觅合适的铺面。
经过几日的奔波,终于得偿所愿,在一家名叫“锦脂坊”的脂粉铺子边上寻到了一处不错的待租铺子。
“挨着脂粉铺子,前面大路上还有制衣行,小娘子们走过路过,买卖都便宜。”崔窈娘看着面前铺子,甚是满意。
“是是是,窈娘说得极是。”
找了中人作保,依照口头租契,铺子的装潢也都是现成的,只需稍稍再购置些细软妆点一二。
西市这南来北往,各地商贾云集,东西购置起来也颇为顺遂。
崔窈娘在现代的住宅软装由她一手操持,本就偏向轻唐风,这下更是信手拈来,将这店铺前后布置得温馨又雅致。
前厅依旧用来陈列鞋履待客,有偏室供客人量履码子。
后院辑珠间、楦头间、绣花间一应俱全,置起了绷子、工具台,甚至还特地分出了一间小小的染料室,用以将皮料和绢丝染出顾客心仪的颜色。
只是备皮料时,出了一点小岔子——皮货商见来采购的皆是女子,便故意抬高价格,摆明了是欺她们没见识。
空手而归,柳枝珍气得像炸了的河豚,回到店铺就甩着身子往靠椅上一瘫。
“这是怎的了?”崔窈娘算着出账项,抬眼问道。
跟着跨进门的吴薇秀轻轻摇了摇头:“耍小孩子脾气呢。”
“明明是他们欺负人!”柳枝珍腾地坐起来,咕嘟咕嘟将桌上凉水猛灌一气,抹嘴反驳道。
“到底怎么了?”
“皮料商那边谈不拢价钱。”
“不是谈不拢,是他们以为咱们没见识,乱开价!”
“我去瞧瞧!”崔窈娘搁下笔,整理了一番衣衫,由吴薇秀陪着一同前往。
远远看到来过一次的吴薇秀,皮货商摆起了谱:“瞧瞧吧,我说了你还得来,西市就属我这家货最全。”
崔窈娘不接他的话茬,一处一处仔细查看各种皮料,绕了铺子整整一圈,才喝下皮货商使人给她煮的那盏茶。
“掌柜的,您这儿货倒是全,可价格也开得未免太离谱了些。您瞧瞧我逛这一大圈下来,除了我,可还有其他客人来分我这盏茶?”
皮货商撇撇嘴,拈了拈胡须:“许是今日天气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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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没心思买卖。”
门外人马驼铃之声喧闹嘈杂,崔窈娘权当未听见。
她放下茶盏,指着角落头几捆皮料,状似不经意问道:“掌柜的,好的料子我也不敢再看。您这有瑕疵的皮料,纹路不均,质地也并非上乘,放在这儿作甚?”
“那是别人放在我店里寄售的。”
“价钱几何?”
“随便开价便是。”
“当真?那我以后可都叫人来取您这寄售的货了?”
皮货商得意之色僵在脸上,没想到这小娘子眼光如此犀利。
那几捆可不是什么瑕疵皮,而是刚叫人送过来的上等未加工过的乌皮料,只是还未入库,暂时放在此处散气味。
本是随便打发她的话,若是真任由她随便开个低价,天天到他店里乱拿......
崔窈娘心中早有盘算,见他沉不住气,不慌不忙报出一个价格。
皮货商一听,连连摇头:“这可不行,太低了,太低了。”
“哎,您不是说任我随便开价吗?还是做不了主?既是别人寄售的货,叫寄售的人来跟我谈,万一能卖呢?”
“他不在城中。”
“您都没问,怎知他不在?您都没问,怎知他不卖?”
皮料商只是不做声。
崔窈娘悠然又喝了口茶:“掌柜的,您既请不出寄售的人,又不肯接受我开的价,我只能请市署衙门的人来给个说法咯。”
皮货商一听这可不得了,若是丢了这笔生意倒也罢了,吃上市署衙门的那口冷饭,怕是这间店都要关上好些日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罢了罢了,就按小娘子说的价格。”
“往后我来,也是这个价格?”
皮货商一脸苦相,嘴里茶汤都冲不淡这苦涩,头颅犟了半晌,硬是把头一点。
崔窈娘和吴薇秀相视一笑:“不逗您了,掌柜的,我们小店铺新开张,往后都还要在您这儿备料,皮料价格正常浮动,我都能接受。我们就在街对面开制鞋坊,您若是有需要,带着皮料来,我只收加工钱。”
“至于这乌皮料......”
皮货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诚心要,您开个好价罢。”
皮货商擦擦汗,两人带着皮料满意而归。
“窈娘,你可真厉害,以前在‘锦绣坊’,我是半点都没瞧出来。”
崔窈娘受夸含笑不语,都换内瓤了,哪能让你瞧出来?
在穿越过来之前,她那伯克利双学位其一,便是修的王牌专业金融学。东混混西摸摸,什么都感兴趣,蹭着大课加学分,沾着皮毛什么都学一点。
要是今日皮货商那儿,没有那几捆课堂上展示过的皮料......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这厢,回到铺子,吴薇秀自是一番眉飞色舞,将崔窈娘的机敏活灵活现一顿重现。
姐妹们听了,兴致愈发高涨起来,没选错,跟着崔窈娘走,不怕再吃在“锦绣坊”那样的哑巴亏。
采购好一应物料,万事皆备,崔窈娘却为制鞋坊的取名费尽心思。
她端坐于方案桌前,手指蘸了清水在桌上书了又抹,抹了又书,眉头紧蹙似川字。
苦坐良久,香已焚过一炉,忽地神思突现,蘸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绮梦履”。
3. “绮梦履”开业大吉
那厢,李瀚狰于府中专门遣人候了数日,却始终未闻京兆府那头递信,说崔窈娘前去报官的消息。
他心中疑窦丛生,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她那张脸那双眼,尤其是那刺眼的几缕红,他只要一闭眼,仿佛就能嗅到风里送过来的腥甜。
莫不是“锦绣坊”那两口子沆瀣一气,将她给戕害了?
他这般一走神,狼毫尖刚蘸过的墨汁聚于笔头,啪嗒一声于纸上洇染开来。乌墨一团,蚕食周遭犀白的纸张,好好一张纸作了废。
伺候笔墨的贴身仆从李穏瞧见,不禁“哎呀”地一声惋惜。
那墨团也像长了手脚,从李瀚狰眼底爬将进去,污了他的心绪。莫名的烦躁不安。
“你去打听打听,京兆府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李瀚狰无心再书,搁下笔吩咐李穏。
李穏人如其名,行事极为爽利稳当,约了顿酒便从几个京兆府小吏那里很快探得了消息。
他趁夜归府,满身酒气都顾不上梳洗,匆匆向李瀚狰回禀:“大人,崔窈娘带着几个小娘子已离开‘锦绣坊’,并未去报官。”
竟是这般,李瀚狰听了,一双墨瞳暗了几分,屋里烛火排成排,也照不亮他眼底:“既是如此,想来她有自己的思量。”
李穏应道:“大人所言极是,那小的先退下了。”
“绮梦履”开业这一日,阳光未现,微风垂云,甚至攒了几缕雨丝,雨来财,是个好兆头。
崔窈娘和姐妹们早早地开启店门,将吴薇秀精心制作的履楦摆放齐整,布料展子也提前熏过香,阵阵淡檀香气弥漫,高雅又矜贵。
还未及高人算定的正式开业吉时,姐妹们的熟稔之人已然迫不及待前来道贺。
住在吴薇秀隔壁的张大妈携着自家所做的定胜糕点,笑靥盈盈地撑伞走进店里:“崔掌柜的,恭喜恭喜,这店开得甚是气派,往后老婆子我定履可就认准你家啦!”
一声掌柜,如枷框于身,崔窈娘此刻方真正觉出肩上担着“绮梦履”众多姐妹的生计,不由挺直了脊梁。
“可不是嘛,你瞧那金漆招牌、石雕瑞兽、青玉台阶,哎呀呀,哪一样都不比东市那些制鞋坊逊色半分。”隔壁“锦脂坊”的女掌柜带人前来撑场。
柳枝珍找来供货的绸缎庄李掌柜亦拱手贺道:“崔娘子,祝你们‘绮梦履’生意昌盛,财源滚滚!”
卢三巧在西市当小吏的兄长,更是破费舍了银钱,请双狮来贺,锣鼓喧天,金狮跳梅花桩子、采青、戏珠,好不热闹,任谁都忍不住驻足观上一观。
崔窈娘和姐妹们忙不迭地招呼着来客,脸上的喜悦之情展溢于言表。
换至现代,这便是鞋厂小妹怀揣梦想满怀热忱,攒了工钱翻身做股东,谁能不欢喜?崔窈娘暗自心道。
随着时辰渐近正午,西市的人潮如云涌动,觅食之人也掺杂其中。
崔窈娘执了香,点燃炮竹信线,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震彻云天,“绮梦履”正式开业。
穿着华丽的贵妇人带着大丫鬟走进店里,一眼便认出那精妙的绣功:“是柳小娘子的狮滚多子石榴!”
“常夫人,是我!”柳枝珍眼眶发热喉头哽塞,未曾想竟有回头熟客跟着自己辗转来到“绮梦履”,不及多想,双手紧扣右腰,蹲身行了个万福。
“谢谢......”
柳枝珍竟也有赧然到不舍多言的时候。
崔窈娘看着忍笑,赶忙招呼上茶。
白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店门口已然徘徊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走进来,为家中幼妹挑选礼物:“某想定双翘头履,我阿妹自小喜爱嫩云青......”
吴薇秀陪着他去布料展子旁,仔细挑选颜色认真询问履码。小娘子的物件,总要细心着些。
刚送走一批,又来一批。
自西域而来的行商队伍,拴了骆驼入店,几个高大身躯一拥,整间前厅满是他们叽里咕噜的胡音。
棕发碧眼之人时而窜至这边瞧瞧,时而又到那处摸摸。
“这个,妙哉!”
“这个,亦佳!”
他们对卢三巧制作的枪花皮靴赞不绝口,毫不犹豫地摸出钱袋,拍在柜上:“各个码,码子,都来五十双,我们,要,带回去贩。”翘着舌头的生疏官话,一板一眼。
一整天下来,店里热闹至极,崔窈娘和姐妹们忙得不可开交。
谁也未曾料到,就在这初现繁荣之刻,一场无端的风波悄然来袭。
颧骨上贴着膏药的锦衣公子,领着一群随从大摇大摆地踏入店里,双目斜睨,一脸的骄横跋扈,未待招呼便自顾自拿起一双样履,在手中掂了掂,撇嘴鄙夷道:“这也敢叫云头锦履?简直粗劣不堪!”
崔窈娘一听,便知是寻衅滋事的,但店里客多,她仍含笑回道:“公子,您瞧着这物件便能叫出名来,足见咱们制履匠人做得还算有几分周正模样。您若觉着不合心意,小店还有更上乘的款式供您定制。”
膏药公子被噎了话,脸上的膏药一抖,空口胡搅蛮缠:“哼,就尔等这微末技艺,再定制也难入眼,还妄图在西市立足?趁早关门罢了!”
开业当日便遭人这般恶言相向,再好的脾气也难忍,崔窈娘眉眼一沉,口中再无和软:“不劳公子费心,小店既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请您移驾别处看看是否有中意的鞋履吧。”纤纤细指一指大门。
店里的其他客人闻得他这番言语,纷纷指责其状无礼:“人家刚开业便来找霉头,我看啊,还是掌柜的太过和善,换作是我,早就将打出去了。”
“就是就是,这般烂嘴舌,有眼无珠。”
“人家的鞋履做得这般精致,依我看啊,定是别家制鞋坊怕这‘绮梦履’越过他们风头,故意找事的吧?”就差指名道姓了。
膏药公子被道破身份,正是西市制履“巧云坊”的掌柜田有望,顿时满脸涨红,恼羞成怒,刚要指挥随从砸店。
一道冷峻之声自门外骤然响起:“恣意闹事,是想吃牢饭不成!”
崔窈娘只觉此音调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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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忙抬眸辨认。
竟是那日赠她古狰玉佩的李瀚狰!
田有望循声望去,只见一着月白圆领窄袖袍的男子,徐步而来。
进门时稍低下头避开中槛,甫一现身,众人方觉他身姿颀长,肩宽腰窄。这寻常的袍子被他的身架一衬,焕发生机,犹如初绽的莲花尽显优雅。
“这位仁兄,为难一群女子,绝非君子所为。”李瀚狰剑眉微蹙。
他着实过于高大,径直朝田有望走去,挡了光,阴影斜覆田有望半个身躯。
田有望仗着人多势众,梗着脖子道:“吾非君子,难道汝是?”
李瀚狰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眼神带着一抹不屑,拱手言道:“在下鸿胪寺李瀚狰,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李瀚狰,啊,是那“长安鸿胪寺的冷面郎君李瀚狰”,凭一己之力掌理朝会礼仪,不久前还在殿前被陛下赐名“端方君子”,金口玉言亲封的号,谁人胆敢反驳陛下之言?
最为可怖的尚不止于此,他的父亲,刑部侍郎李勇毅,眼瞅着就要登上刑部尚书之位。他说你吃牢饭,你许是就端着牢里那碗冷饭不假。
田有望哪还敢与之顶嘴,额头上冒出冷汗,眼神闪躲,赶紧溜之大吉。
未料这般轻巧便打发了无赖,崔窈娘满怀感激上前深深一福:“多谢李大人。”
虽说她无意打探李瀚狰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在这异世他乡,当她身陷囹圄之时,能有人仗义相助,总归是桩好事。
什么“宣平门”,什么“鸿胪寺”,皆与她无关。
李瀚狰一摆手免了她的谢,环视架上陈列,指着一双元青五瓣皮靴道:“这很好。”
崔窈娘欠了欠身,恭谦道:“李大人谬赞,若是看得上眼,不妨一试?”心中暗自期盼李瀚狰豪爽出手,定个十几二十双,最好还能将相识之人都统统介绍过来。
“不必。”
缄默,两人之间顿时穿过堂前风,崔窈娘率先打破沉势:“李大人可要尝些果子?西市‘楼叠楼’今早新出的樱桃果子,软糯甘甜。”
“吾不喜甜。”
缄默,两人之间穿堂风来了一阵又一阵,崔窈娘试图再度挽救局面,另寻话头:“上回跟着您的小哥儿,今日怎么没跟着了?”
“你说李稳?在刑部随吾父习用刑。”
“学......”崔窈娘嘴角一僵,思来想去,决定硬夸:“学用刑好啊,鸿胪寺与外邦交流,又多增一桩互通有无之谈资。”
李瀚狰眼皮跳了跳,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崔窈娘懊悔得想掐自己的嘴,如鱼离水,难以呼吸般张了数次口,最终作罢,实难再酝酿出新话题:“啊,李大人,奴家刚想起,还有一双新制鞋履的样式,兴许能入您眼,奴家先失陪......”
今儿来可不是扯这些由头,月白窄袖终究忍耐不住,斜伸拦住她的去路:“为何没去京兆府?”
有什么物件在崔窈娘停顿的腰间荡了一下,李瀚狰瞳孔骤然一缩。
4. 试鞋春茶会
啊,崔窈娘微微呼了呼檀口,原来在此处候着她呢。
崔窈娘面色犯难,微微垂首,思忖片刻,方掀了掀眼帘:“李大人,若奴家言,不识得京兆府大门朝何方开,您可信?”
她实不愿将诸姐妹的苦楚和盘托出,供并不相熟的李瀚狰去忖度。
李瀚狰手指轻捻着五瓣皮靴的缘口,缄默不语,半垂的眸子隐去眼底波澜。
“李大人您刚正凛冽,愿为奴家那等琐碎事奔波,奴家心中感激不尽。然再让奴家择一回,奴家仍愿收下赵韦氏的赔偿银钱,还望大人您谅解。”
崔窈娘深深施了一礼,即便周遭好奇窥探的目光数道扫来,她亦不肯起身,宁愿李瀚狰误会于她。
李瀚狰侧着身子微微挪了一步,不肯正面受崔窈娘的礼。
崔窈娘想了想,背着李瀚狰撩起衣角,就要解了那玉佩。
“李大人,这玉佩过于贵重,奴家受之不起。”既然未去京兆府,玉佩自是要还。
李瀚狰眉头微皱,神情依旧未改,手于背后紧了紧,淡淡言道:“我李瀚狰予人的物件又岂会收回。”言罢,头亦不回,几步便踏出了“绮梦履”。
崔窈娘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李瀚狰算是她穿越而来,首位肯撑她一把的男子。挺拔身姿溶在当天的光晕里,仿若剖开了光,曾短暂地照亮过她在这陌生世界的前行之路。
她手心熨着古狰玉佩,暗自叹了口气。
是夜,崔窈娘灯下把玩这烫手玉佩,尤为此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叩响卢三巧的房门:“今日店里那双五瓣皮靴,能否赶制一双?”
卢三巧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拢了拢外罩衣衫:“自是可以,是哪位客人相中了?足衣码子可都量妥?”
“......”崔窈娘迎着卢三巧等待的面庞,心中暗呼糟糕,怎把此节忘却,半晌方嚅嗫道:“你,你看着制吧,大概这般长。”崔窈娘两手往外一展,比划了一个大概尺寸。
元青色的五瓣皮靴,蜡线针脚细密,靴底还贴了一层耐磨防滑的凿齿软木层,此刻正端端正正置于李瀚狰案上。
李瀚狰听着李猛回禀道:“是‘绮梦履’掌柜亲送至府,来时大人您正于鸿胪寺当值,她亦未留话。”
“嗯。”李瀚狰捏了捏皮面,硬朗厚实,乃是制过的上等皮料。
她倒真舍得下本钱,李瀚狰鼻息轻哼,随后搁下笔,将皮靴底下垫着的软缎重新覆好。
“大人您不试试?”李猛私以为此乃李瀚狰新定制的靴子。
“不必。”履码不对,长了。
李猛哦了一应,端着皮靴就要收回柜中,身后之人又唤道:“回来。”
“大人?”
“江南织造新呈上来的那本册子,帮我取来。”江南来的那小吏,为承办新的回鹘之夜,煞费心思,连宫里贵人们届时穿戴的衣饰皆一一罗列入册。
细致入微至何种程度?其中有一种江南独有的绣法皆一步一图细细绘好——既然这么不想欠他人情,连他只看了一眼的物件,也要上赶着制了送来——礼尚往来,便送过去吧。
“册子并这皮靴,你送回去,就说,不合脚。”
来往客人很快察觉,“绮梦履”铺子里头显眼之处,展出了一列新颖绣样,单看并不太抢眼,所以定样的人并不多。
但小道消息很快传出,“绮梦履”即将举办一场小规模的试鞋春茶会。
以书信形式,诚邀坊里消费前十的女子,且许每名再携一位同行女伴,统共二十人一同前来。
那撒金木芙蓉笺纸拆开,洋洋洒洒罗列着受邀人之名,展品,以及当日精心备下的茶点明细,可谓是玩足噱头、下足本钱。
长安城中,各姓氏族本就相互勾连,虽偶有龊龉,你若去了我却未去,便显得我惧了你,小家子气起来。二十名小娘子铆足劲,精心妆扮,花枝招展,香气盈然,被崔窈娘引入精心布置过的后间。
入得此间,眼前皆是一暗——所有的窗子被黑绢遮蔽,朦朦胧胧,屋内瞧不真切。
响木敲击三下,吴薇秀手提一柄红纸灯笼,款款而来,火苗如豆萤般,只照得亮鞋面。萤火与鞋面上的织金辑珠相互映照,光芒盈盈,几点珠光投射,洒向地面,细细碎碎地跟着吴薇秀的脚步摇曳前行。
吴薇秀站定,随之而来的依次是柳枝珍、卢三巧和其他女工匠,皆未露面容,只把光映出鞋的模样。
小娘子们初逢这般独特的试鞋春茶会,一时皆屏气噤声,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晃晃悠悠的红灯笼,新奇之感落地生根,几乎瞬间便冒出芽头,挠着她们心直痒痒。
明暗影交织之下,鞋履的绣样罩了层光雾,格外贵气。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每一小团簇拥的绣线上竟皆巧妙地辑着一粒碎珠,顶在绣花的枝头,又攒成一朵含苞玉露。
这么精巧的式样,好似......对!是前些日子陈在铺子展架上的新绣样,没想到只多了些许辑珠点缀,平添了诸多华贵之色!
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面若桃夭,眉似远黛,一双水汪汪的葡萄大眼张望。
她朱唇轻启,声音仿若翠鸟啼鸣:“这绣法上辑珠,我于长安城竟是从未见过......”
另一位身着紫藤齐胸绣衣裳的小娘子,梳着圆圆的双髻,发髻中缀满金杂花。她微微眯起双眸,神情陶醉地捧着脸言道:“如此华贵,怕是宫里的娘娘才舍得踏于脚下......”
还有一位身着水绿褙子的小娘子,糯白得可爱,腮边因兴奋而泛起飞霞般的红晕,迫不及待地嚷道:“今日若能购得一双,怕是要羡煞旁人!”
崔窈娘听了,心里有了底,响木再敲三下,命人掌起了灯。
她款步而出,盈盈施礼,得体一笑:“各位小娘子,今日这试鞋春茶会,专为诸位精心筹备。这些新绣样,皆是我‘绮梦履’的女工匠们熬了几夜灯油所制,还望能入诸位的贵眼。”
竟是这般耗费工时,小娘子们听罢纷纷颔首,目光紧盯着那些摆放在漆木盘子里的精美鞋履。
崔窈娘吊足她们胃口,招手示意吴薇秀等人将漆木盘子捧上前来,方便二十人观看。
“这双履上的猫团绣球绣得好真啊,你瞧,猫胡须都根根分明。”那位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迫不及待地拦了吴薇秀,吴薇秀给她套上一层崭新锦袜,而后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玉足伸进绣履里。
她轻轻扭动着脚踝,感受着鞋子的贴合度,美目流转,“唉,奇了,这履穿上,如同踏于云朵之上,柔软又舒适。”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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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窈娘点头应道,“咱们的鞋楦匠本就是女子,自然心细,在鞋楔子里垫了三层软缎。”
“还有这双,金丝线盘绣的牡丹,金光闪闪,灼人眼呢!”梳着双髻的小娘子惊叹不迭。
她拿起那双鞋履,眼中满是喜爱,嘴角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将鞋子放在脚边比划,嘴里念叨:“这尺寸看着也正好,不知穿上会不会显得我的脚小巧些呢?”脚大一直是她不可语人的烦恼。
柳枝珍颇有眼力,也给她套上一层锦袜,她便穿上了那鞋,站起身来走了好几步,每一步都裙摆摇曳,柳腰轻摆,“哎呀,这双鞋不仅好看收脚,走起路来也相当稳当。”
“我要试试这双!”
“这双合我的尺寸,快给我拿来!”
一时之间,后间热闹非凡,小娘子抛开矜持,直白称“我”。
吴薇秀和柳枝珍等人忙前忙后,为小娘子们拿履、试穿、比对。
“要我说,这双穿着真舒服,不愧垫了三层软缎,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鹅黄襦裙小娘子左瞧右看,感受着鞋子带来的舒适感,蛾眉舒展,“这鞋跟的高度也恰到好处,显得我身姿更加婀娜。”她再也不肯脱下来。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正是我们照着诸位的玉足尺寸制作的,许是这双,刚好比对的就是您的履码也未可知。”
“竟是如此!”她喜得嘴角难抑,竟将鞋履紧紧抱于怀中,再也不许别人试穿:“无论多少银钱,这双我今日便要带走,你们再做其他的履码给她们吧。”
“这双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挤脚,能不能改改?”另一位小娘子皱着眉头,脸上带着些许遗憾,樱桃小口微微嘟起。
崔窈娘欠身打包票:“小娘子,您的履码我们‘绮梦履’记得清清楚楚,只要您喜欢,我们一定改到您满意为止。”
就在此时,有位怯生生的小娘子突然问道:“崔掌柜,这些鞋履虽美,可价钱会不会很贵啊?”
众人一听,皆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目光一同看向崔窈娘。
虽然皆是长安大姓世家,但每日开销众多,总不能因一双鞋履而大肆破费,传出去于名声也不好听。
终于有人问到关键之处,崔窈娘心生欢喜,金融学又在此刻得以极致发挥:“诸位小娘子放心,今日是试鞋春茶会,之所以称之为‘春’,取的便是万物复苏之意,价格自然是最开始的最为优惠。”她比了比手势,示意大家是这个数。
“待到来日你们穿上这鞋履,皆是活招牌,我们‘绮梦履’借着各位这缕春风,价格春发万物草长莺飞,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们只盼‘绮梦履’日后能留住诸位小娘子的一颗心,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着大家。”吴薇秀适时地添上崔窈娘事先教她的这句。
小娘子们听罢,自是头脑再度发热,谁又不喜欢被特别优待呢?
试鞋结束,茶点没吃几口,心仪的鞋履倒是都挑好了,有的小娘子甚至一口气定下了十好几双,说是要送给姐妹和家中长辈。
崔窈娘让人将定鞋的详情单一式两份,一份入册,另一份仔细插在糕点盒上,送到各位小娘子的马车上。这举一出,更博了众人欢心。
好不容易送完二十位,崔窈娘和姐妹们累成软泥。
5. 走水啦!
“窈娘此次茶会办得着实熨帖,初时我还觉得颇费银钱不甚赞同,往后咱们当多办几次。”柳枝珍轻吐舌尖,眼中满是灵黠。
小娘子尝到甜头,心都偏了起来。
崔窈娘轻揉着一整日笑至酸痛的粉面:“此番能这般顺意,亦是多亏自家姐妹虽心有疑窦,仍愿信我,众人齐心协力方把此事办得这般出色。我不诳言,此番起始,往后乘胜追击,定让‘绮梦履’之名号跻身长安制履坊前列!”
卢三巧接过话头:“那敢情好,瞧着那些小娘子生怕抢不到的模样,我便知晓,窈娘定然能带我们,走上敞亮大路。”她自新丧,打从心底越来越渴望别样生活。
众人越说越欢喜,吴薇秀手持订单账本走进来,一脸笑意怎都掩不住:“姐妹们,你们猜猜今个儿赚了银钱几何?”
“多少?”
“莫要卖关子呀薇秀姐!”
吴薇秀哗哗地摇着那沓厚厚的订单笺子:“照此下去,下月便可将今年的年租赚回,剩下的除却毛利,咱们可得攒个席面请窈娘好好饮上一盏好酒啦!”
众人听得直抚掌,心里暖煦煦的。
踩着紧张的半月期限交货,试鞋春茶会上受邀的小娘子们迫不及待踩上“绮梦履”的新鞋履现身各种场合,果真掀起一阵空前热潮。
“这鞋履是何处购得?如此精巧。”
“听闻是‘绮梦履’新出的,好多高府门楣女眷都订了。”
“那咱们也去瞧瞧。”
一时之间,“绮梦履”在长安西市的制履坊中声名大噪。
光的背面是阴暗,自然,这也引发了其他西市乃至东市制履坊的重重妒意。
“‘绮梦履’若再这般风风火火开下去,在座诸位还能分得一杯羹否?照此情形,咱们不若寻个法子打压打压?”“巧云坊”掌柜召集其他制履坊掌柜们聚在这拐角酒肆深处,率先愤懑出声。
开业那日,要不是那劳什子“端方君子”碍事,他早将“绮梦履”解决,何至于等到今日这般田地!
“不如咱们也仿照他们的样式制一批履,低价出售压压她们威风?”脸上有颗肉痣的眯眼掌柜提议道。
“不可,那般目标太过明显,咱们得想个更为巧妙之法以绝后患。”“锦绣坊”的赵韦氏在崔窈娘手下吃过闷亏,今日亦远道而来参上一脚。
“何种法子?”
赵韦氏阴恻恻地隐于烛火之后,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脸上浮现一抹阴毒之色:“咱们遣三两个面生之人,装作应聘工匠的模样混入‘绮梦履’,趁着她们下一批赶工的紧要关头,见机行事,杀她们个措手不及。”
甚绝的毒计,如此便可从根上拔除“绮梦履”,砸了它的招牌,众人忙不迭地点头,纷纷附和称妙,齐齐碰杯以立誓。
未过多久,“绮梦履”果然因订单量剧增,张贴告示要招聘工匠与迎门伙计。
崔窈娘忙着与柳枝珍商讨新花样,卢三珍日夜扎在染料间,皆不得空闲,一应杂事全落在了吴薇秀一人肩头,自然也囊括了应聘之事。
她比其他几人虚长几岁,拖着个四岁孩童与舅姑同住,不像其他姐妹尚未婚嫁。跟着崔窈娘一路闯荡而来,办事极为稳妥,生怕断了活计难以维持家中吃穿用度。
交予她,崔窈娘放心。
女工匠们前来应聘,私下给吴薇秀塞了银子的那两个,她做主留了下来。
大家手上工艺相差无几,这两人懂得使银钱过关,脑子灵活好用,吴薇秀宽慰自己。
新来的女工匠们耳聪目明,教过几遍便能上手,手下功夫亦是出色,不比原来“锦绣坊”带出来的姐妹差。每一双履经她们之手,绣样精美,针脚绵密,着实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吴薇秀松了口气,总算未因碎银几两把事情办砸。
“薇秀姐,你招来的新姐妹,可真是厉害,我也从她们那里学到不少呢!”
“还真是,大家配合起来也快,没有偷奸耍滑之人。”
姐妹们的好话煨了蜜,哄得吴薇秀心里美滋滋的,不禁有些飘飘然。看吧,她就说她们机灵吧。
“薇秀姐姐,咱们如今订单这般多,若要按时赶出这批货必得加时做,不如您给我们留把锁匙,我们晚上也能加班加点,多赶制些履料出来。”
“是啊是啊,你回家多陪陪孩子,孩子还那般小,正是需要你的时候。”阿爷远征,阿娘又早出晚归,稚子当真可怜。
吴薇秀起初还有些迟疑,毕竟夜里活样精细费眼睛,后间火烛点得多,可架不住她们的软磨硬泡,“薇秀姐,若是你觉得不稳妥,就留个你觉得靠谱的姐妹下来,日日警醒着我们些,陪着我们一齐熬出这批货,到时候月钱你着紧多分她点儿,你看如何?”
都是姐妹,现下里倒也没甚可防备的,自己陪着她们熬了几夜,平安无事,便鬼使神差地听信了她们的唆摆,留了锁匙给她们。
正巧那日发了月钱,吴薇秀果真守诺,与柳枝珍、卢三巧几人在“胡路肆”的包间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以此答谢崔窈娘。
崔窈娘也不扭捏着假意推辞,穿越至这大唐盛世,一路走来真心相伴唯此几人尔。赚了银钱,大家高兴也是有的,她大大方方地听着几人起哄的敬酒词,一盏接一盏的暖酒仰头饮下。
要说这胡姬们酿的果子酒,入口绵甜清冽,稍不留意就让崔窈娘错估自己的酒量。
等出了酒肆大门,轻柔的夜风拂上头,脚步便有些虚浮软乎,像是踩在雨后湿泥上。
“你们瞧瞧,窈娘喝醉啦!”柳枝珍看着崔窈娘那绵软摇晃的脚步,捂着嘴偷笑道。
“嗯。”崔窈娘酒品好不闹人,坨红飞霞酒后憨态。
“家去家去!”她挥了挥手,辞别姐妹。
如今她将大半钱财投入到了制履坊中,为节省开支,吃住皆在坊内后间。
入得寝卧,也不多言,蹭掉履便软倒在卧榻之上。
沉沉眼皮黏在一处,坠入黑甜梦里,再惊醒来自一阵阵急急摇晃。
“恩?”怎么了,是地震?
她眯着眼缝看清眼前之人是柳枝珍。
柳枝珍满脸愁色,嘴巴不停张合,急切说着什么,随后看崔窈娘醒不过神,直愣愣一双眼,索性一跺脚,干脆将她拽起便往外奔去。
呼!灼热劲风裹挟着灰烬与杂尘,汹涌扑来。
呼声喊声交织一片,崔窈娘眼眶里能塞下的,皆乱作一团。
来来往往的女工匠端着各式各样容器,匆忙间水“哗啦”地自容器中溅出,打湿地面。凌乱且暗洇的脚印串串,不消时便被灼热高温蒸发得无影无踪。
“老天爷,火太大了!”一个声音惊呼。
“莫慌莫慌!当心自己!”另一稍显镇定的声音喊道,试图稳住众人慌乱。
“我的绣样!”哭腔凄厉,今晚熬着灯油绣得还剩个尾,早知,早知便一鼓作气绣好取下来,免了这灾祸!那声音在“毗泼毗泼”燃烧声中显得格外无助。
“水不够,火要扑不灭矣!”伴随着这声绝望呼喊,汗水混合着焦灰在人们脸上肆意流淌,每个人眼睛都被熊熊火光映得焦灼而泛红。
“谁,谁来帮帮我,此水桶太沉了!”
纵是这般,渺小身躯却并未在巨焰前停下脚步。
火光冲天,将原本漆黑之夜照得如同夏日白昼一般明亮炙热,滚滚浓烟源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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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地升腾而起,呛得人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咳咳咳,”崔窈娘吸了口呛人烟灰,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口鼻,人还处于迷蒙不清醒的状态:“这,这是......”
“走水了!”柳枝珍离了她,随处找了个盆,加入打火行列。
制履坊后间本是回字型,崔窈娘寝间与操作间相对而立。此时她终于看清,火势迅猛,很快就要吞没染料间,借着风朝着弯钩之处一路席卷而来。
四周弥漫的刺鼻烟雾,炽热高温令女工匠们难以靠近。无数水泼上去,却连一丝烟雾都未曾冒起。
“这染料间可千万不能全烧没了啊......”崔窈娘昏沉闻声望去,只见卢三珍失魂落魄地坐在葡萄架下——头发被火苗燎得卷了边,衣衫破烂不堪,手臂黑乎乎焦边裸露在外。
许是因疼痛难忍,整个人抱着膝盖颤抖得极为厉害。一见崔窈娘,那张灰黑相间之面孔上瞬间淌下两道泪痕:“完了,窈娘,全完了。”
西市望火楼武侯铺来得迅疾,水车、水袋、打火棍纷纷上阵。
值守的负责小吏随手抓住一人急切问道:“走水里间尚有人否?”
柳枝珍一头蓬灰,手端着盆,被问得愣在原地,眼神迷茫,有人否?她大脑一片空白。
值守小吏一瞧便知这小娘子是个不顶事的,嘴里再问不出所以然,又换了个人,这一抓,抓到了崔窈娘。
崔窈娘只觉耳膜鼓胀,后脑勺发沉,一个劲地顺着小吏手臂往后仰。
于嘈杂混乱中好不容易听清小吏诘问,如遭雷击。脑子被响雷劈开,费了好大劲才转了几圈,调出今日加班的那些面孔。
回过神来,望着那些神色焦急、奔走不停的娇弱身影,个个满脸灰黑,借着火光亦难以分辨。
货要紧,人更要紧些,崔窈娘将身一跃,伸手拦住姐妹,大声喊道:“莫再四处走动了,各位姐妹报自己闺名!”
“柳枝珍......”
“王月娥......”
......
“楚俏莲。”
“卢,卢三珍。”
没有,怎会,没有吴薇秀!
“官长,有,有一个姐妹,她......”崔窈娘心扑出来堵在咽口,气都喘不上来,她紧紧攥住衣襟,大口大口地往里倒着气。
“窈娘!”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唤她。
崔窈娘猛地一回头,眼泪唰地被滚烫罡风逼了下来,整个人像被架下炙烤的葡萄叶,焦脆地立在原地,仿佛随手一碾即刻粉碎。
“这是怎的了?”吴薇秀甫一到家哄睡稚子,天边红光大盛,隐约是制履坊方向,忙从家中赶来,满脸懊恼悔责。
“薇秀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柳枝珍抹了把面上热泪,鼻头乌漆麻黑,又被眼泪冲得七零八落。
很快,第二队武侯铺、第三队武侯铺赶来增援,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幸而铺子筹建之时,屋主所用材料皆非易燃之物,里间虽被烧了个空,屋子大致结构倒是未塌。
武侯铺留了一小队人手,继续扑灭火星。
吴薇秀接手与武侯铺交接事宜,崔窈娘终是得了空暇,安顿坊中一干姐妹——尤其是卢三珍,她一心扑在抢救染料间辅料上,好不容易被人从火里拉了出来,眼下安置在崔窈娘房中。
崔窈娘一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卢三巧手指和肩膀,那些夜色里看不真切黑乎乎的焦边,竟是炭化的皮肤!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鲜红淋淋的嫩肉。
崔窈娘心头颤震难平,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去,”她颤着声,“去请西市最好的大夫,多使银钱也无妨,要快!”
6. 深夜请药
去请之人言说颠三倒四,神色惶遽,只道十万火急。医家连药未及详问捡全,便被拖拽着,背着药箱匆匆而来,额上汗水潸潸。
落脚尚未拈袖拭汗,候在大门外心急如焚的崔窈娘接力般抢过药箱,一言未发,火急火燎将其拽至后间自己寝间前。
气未喘顺一啖,茶未饮上一口,医生尚未来得及开口抱怨,面前攥紧他药箱肩带的小娘子便深深施了一礼:“医师老先生,奴家先在此恳求您费心矣!”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
还能说什么,且走着吧。
踏入房间,烧焦肉类发出的刺鼻气味钻入医者鼻腔,他皱着眉一看,当下惊得眼眉吊起。
崔窈娘跟在其后,察言观色,心下难安,想必在医生眼里这已属极难之症。
她不知唐朝抗感染技术究竟达至何种境地,既不敢擅自给卢三珍涂土方子烫伤药,亦不敢命人给她冲淋冷水散热,生怕她因此感染,沉疴难愈。
医生很快从震惊里平复情绪,净了手,先是上前轻轻托起卢三珍烧伤臂腕,仔细查看伤口。
“焦伤周边红肿甚厉,你瞧这儿,还有这儿,已然起了大燎泡,需得小心处置。”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吩咐旁边的崔窈娘:“寻把剪子来,还有酒。”
“要最烈的酒!”崔窈娘赶忙安排下去。
不多时,淬着寒光的剪子和一坛子封好的酒送了上来。
“老先生,”崔窈娘递过去前犬齿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问出声:“是否需先用凉水冲洗伤口?”
医者一愣,他倒是看过武侯铺有些小吏救完火,会脱去短衣在水井旁反复舀水冲洗全身,却未曾想过女子亦可如此。
“冲了凉水,覆在皮肉上的衣衫也更容易解开些?”崔窈娘不知该如何与唐朝的医生讨论冷却降温的重要性,只得找了个现下看起来最为合理的理由。
“那便先去吧,我在此处候着小娘子。”医生恪守礼数,遵循着男女大别。
“都这般光景了,就别顾这些虚礼了吧!”崔窈娘把酒坛往柳枝珍怀里一塞,搀着甫一站起来就摇摇欲坠的卢三巧,疼惜又焦心。
大夫提着剪子,略作思忖:“也罢,为我掌着灯,咱们边冲边剪。”找了根绳子绑上宽大碍事衣袖,说干就干。
哗啦,哗啦啦,一盆盆水小心翼翼地从卢三巧肩头倾倒而下,她缩了缩刺痛的肩膀,牙关紧咬。
“再来。”崔窈娘站得极近,全然不顾履袜湿透,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吩咐道。
哗啦,哗啦啦。
大夫捏住卢三珍烧损的袖子一角,锋利剪子探入袖中,咔嚓咔嚓动作麻利,很快将一只袖子剖成数条破布。
透亮酒液浇过剪子,刃口划开一串串的硕大水泡,浅黄脓液争涌而出,渐渐回落,下瘪的皮肤黏回嫩肉,卢三珍疼得头皮那根筋几欲崩断,忍不住呜咽一声,咬紧下唇将声音吞了回去,背脊颤抖得犹如即将破茧的蝶。
医者鲜少见过如此坚毅的小娘子,忍不住轻声安抚:“你且忍着些,我尽量动作再快些。”他打开药箱,取出数卷洗晒过的白棉布轻轻蘸去脓液,每一下都收着力,迅速地点过。
“老先生,还烦请手下再轻些。”崔窈娘在一旁看得眼睛胀痛,陪着卢三珍一同声音发颤。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伤口,脓液不再频繁渗出,卢三巧已是满背冷汗浸透衣衫,下唇印着渗血牙痕:“多谢医生。”
还没完呢,医生苦笑着又转身,从药箱取了瓶子黑色粉末,拿碗盛了,倒了酒化开,搅成粘稠漆黑膏药,又在药箱里翻翻捡捡,挑了片宽长鹅毛,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
草腥气浓重的药膏触及伤口,卢三珍整个人猛地一颤,牙齿霎时咬得咯咯作响。
手背鼓起青筋,眼瞧着伤口又要渗液,但她始终未再出声,因她深知,身旁崔窈娘也不好过,已徘徊在崩溃边缘。
“成了,”医生将棉带捆扎妥当,绑了个死结,叮嘱崔窈娘:“这几日切勿沾水,忌食发物,夜里会有高热之症。我药未带齐,开了药方,你且派人随我去铺子抓药,一日三煎,按时服用,我会隔日前来查看,给她换包扎棉带。”
崔窈娘点头应诺,想了想终是觉得不够稳妥:“她这般严重,还烦劳老先生在旁照看一晚,我自去拿药便是。”
要是卢三巧还牵扯出旁的不适,医生医治更及时。左不过多花些银钱,制履再赚便是,崔窈娘如是想着,又塞了锭银子。
玄月高悬,已然夜半宵禁时分,满坊皆是受了惊的小娘子,先前情况紧急未曾察觉,如今再让她们陪着自己外出,无疑是将她们再次置于险境之中。崔窈娘做不到。
“多谢医生。”崔窈娘接过药方,准备寻件长褙子就出发。
肩头忽而一沉,“我陪你去。”竟是吴薇秀,为她披上了褙子。
崔窈娘心头一暖,手搭上肩头拍拍吴薇秀手背,小声问道:“都处理妥当了?”
吴薇秀点了点头:“还有些零碎收尾,回来再处理也不迟,当下为三巧取药乃是头等大事。”
真是如此,崔窈娘回身,低声嘱咐其他姐妹:“今夜大家着实辛苦,都回去歇了吧,有事咱们明早再议。”
“回去横竖也是无事,我们便在‘绮梦履’等着掌柜的,有事也能分担些。”王月娥捋了捋凌乱的额发,代表众人推辞。
深夜西市,万籁俱寂,唯有高悬明月洒下清冷光辉。
崔窈娘与吴薇秀一左一右的脚步声,在空旷长街上回响,啪嗒啪嗒格外清耳。每一步都似踩进寂静深潭,溅起一圈圈涟漪,荡进吴薇秀心头。
夜风拂过,拎起她们衣角,两人纤薄身影在月辉下拉至斜长,像极两只萧瑟的蝶。并肩前飞的姿态,充满了某种坚定前行的悍力感——吾不独行。
终是吴薇秀藏不住心事,先开了口:“窈娘,我心下有些话......”
“我知道。”崔窈娘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她的话头,脚下步子依旧匆匆不停,带起衣料间窸窸窣窣的摩擦。
“这次走水,指不定是我......”吴薇秀紧咬嘴唇,眼中盛满自责与懊悔,任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是忍不住继续责难自己。
“别瞎琢磨,不是你一人之错,倘若是你也在,烧伤的恐怕还得添上你。”崔窈娘微微蹙起眉头,神色严肃。
那届时,这宽阔长街,又是谁陪着我一道呢?崔窈娘简直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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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想,平日里一贯弯勾的嘴角微微下沉,忧虑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可若是我晚些归家,盯着她们些,便不会如此!”吴薇秀涨红了脸,难以自持拦住崔窈娘脚步。她声音尖哮几近破音,双手紧紧握拳撑在身体两侧,浑身激动得索索发抖。
可见自己刚才所说,吴薇秀是毫不往心里去,崔窈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心疼。小时候她在书房不当心碰碎了父亲心爱的花瓶,又何尝不是如此,也如眼前吴薇秀这般陷进无尽的自责里。
她侧了身,轻轻握住吴薇秀粗粝发凉的手掌,这双手不过虚长自己一两年岁,便因生活辛劳早早覆满老茧。她拇指揉过那些硬皮,心下叹道:“薇秀,别这样。”
“薇秀,这话我只说一遍,你需牢记,无论往后别人怎么嚼舌根提起今夜之事,你都当把我的掏心之言搁置于心。”崔窈娘月下淘洗过的乌黑眸子紧紧盯着吴薇秀,不放过她一丝表情变化,确认眼前慌得失真的吴薇秀能接收理解话中深意。
“嗯。”吴薇秀眼眶酸涩得厉害,手抖得连带着崔窈娘也抖得手臂发麻。
“走水之事你无需自责,姐妹们赶制履鞋晚了些,那当心烛火之事,就合该让想多挣几两银子的她们自行担责。为何会制履晚?又怪我贪心一口气接下太多订单,大伙儿才会日夜不休。若是我没先给她们这个机会,便不会起今夜之祸。”
“可你也是为了大家能多赚些糊口银子啊!”吴薇秀瞪大了双眼,一脸急于辩解,她怎么也没料到,事情最后转了一大圈,怪责到崔窈娘头上。更没想到的是,崔窈娘心胸如此之广,竟一点儿没把过错往外推,反而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走狭隘了。
“对。大家都是为了多挣钱银,那大家就该一条心,往后多留心些便是了。”崔窈娘轻轻挽起吴薇秀挡住去路的臂膀,轻描淡写道。
她耸了耸肩上之长褙子,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安慰笑容:“赶紧走吧,三巧还等着咱们的药呢。”
于今之世,一场因众人连环疏忽而起的走水,无人命涉于其中,已经实属万幸,来自现代的崔窈娘不知该如何向吴薇秀陈此观念,告诉她人命是这世上最贵之又重之的东西?恐她也不能理解,慢慢来吧。
“站住!”踏马之声自二人身后由远及近,“宵禁之时,尔等妇人慨不归宿,街中乱行意欲何为!”
吴薇秀听得厉喝,本就还未平复的身躯一颤,双腿几欲瘫软。
崔窈娘稳稳扶住了她,整了整长褙子,转身应答:“大人明鉴,奴家家中有人遭火灼伤请了医,迫不得已外出前去取药,失了分寸,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说完,翻出药方,双手奉于额前。
高头骏马之上的巡街兵吏接了过去扫了一眼,确为药方无疑:“缘何是你二人前往,家中岂无男丁?”循例问话,亦含关切之心,虽然大唐安守康宁,毕竟洞黑之夜,仅遣了两位小娘子出门,属实不安全。
“不敢欺瞒大人,奴家乃西市‘绮梦履’掌柜,今夜铺子走水,坊中姐妹受了重伤,这才触及宵禁也要前去请药。铺中雇佣皆为女子,并无男丁。”
马儿不耐,打了个响鼻,领头兵吏亦随之晃了两晃,遂翻身下马。
7. 一波未平,一波又未平
“原是汝等制履坊走水,费了咱们西市诸多人力。”刘大人执马鞭,啪啪击于掌心,语态愈显凌厉。端量着眼前面容柔婉的崔窈娘,心中实未料及,矮了他一头的小小娘子,经此一役,竟还能这般沉着静定,应答如流。
“辛苦诸位官爷了。若日后家中有谁瞧得上‘绮梦履’鞋履的,交付银钱时万望告知,我等定酌情减价些。”
兵吏赧然,搓了搓鼻梁:“倒也不必如此客气。”他们负责长安西市安全的巡防营只不过借调了些人手过去,与负责西市火险的武侯铺同宗不同支,冒领他人功劳,怕是不可为之。
然崔窈娘已展现的好意,他亦不可不领情:“你,你,你们二人,护送这二位小娘子去药铺,切莫出差错!”他以马鞭点了高壮的二人。
二人领命应诺。
崔窈娘与吴薇秀赶忙执礼称谢,在两名兵卒护送下,加快脚步往药铺赶去。一路上,吴薇秀忐忑心绪总算稍得平复,崔窈娘则在心中默默筹谋后续店铺诸事,两人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未几,几人便至药铺。取好药后,又在兵卒护送下,顺遂返回“绮梦履”。
街角暗影里走出个李稳,打头兵吏一见,立马站直抱拳问好:“稳哥,事情都办妥当了。”
李稳一点头:“多谢,明日请你饮酒。”
此时,其余姐妹真如她们所说那般,皆未就寝,焦心等候。见崔窈娘与吴薇秀平安归来,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崔窈娘归来时的喧闹,顺着风钻进她寝间,卢三巧听得动静,硬撑着坐起,唤旁边陪同的王月娥:“月娥姐姐,烦请你扶我一把。”
王月娥正打着瞌睡,自是以为她要更衣,扶着她立起,怎知她竟是要往外走。
“哎,三巧妹妹,这是要去往何处!”
崔窈娘还在院中嘱咐大家早些休息,忽听得房门嘎吱一声,王月娥追着脚步虚浮的卢三巧往外一迈。
“三巧!你不好好躺着,怎的起来了!”吴薇秀在一旁惊呼出声。
作坊中的姐妹们皆是一愣,欲上前来扶,瞧着卢三巧棉布缠满的手臂,又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看着她凌乱着发,一步一步朝崔窈娘走来,心里默默替她着紧。
“掌柜的,我长话短说。”卢三巧半路就力有不逮,紧紧掐住门框生怕自己倒下,强忍着灼痛,艰难开口道。
“你说你说。”崔窈娘赶忙趋前两步,站在她侧首,以防不测。
“走水时,染料间的皮料数量不对。”
此语一出,小小院落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会不对?”
“难道是有人偷拿了?”
“别是偷完为了销证,索性放了把火吧!”姐妹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崔窈娘全然未料还有此等状况,眼见众口越说越离谱,忙先安抚道:“姐妹们切莫慌张,三巧,你可还记得皮料的具体数目?”
卢三巧点了点头,极力克制住疼痛,努力回想:“昨日我清点时,明明架子上堆摞至顶,可今夜走水我入得门里,却发现少了许多。”
“这天杀的!若让我抓了是谁,定要狠狠掴她几巴掌!”吴薇秀恨得咬牙切齿。
崔窈娘见着卢三巧摇摇欲坠,赶忙虚虚扶着她往床边走:“先躺下,此事还需明日从长计议。”
“今日制鞋坊走水初始,大家都忙乱不堪,或许是哪里出了差错也未可知。薇秀,明日你与我一同再去看看。”
“好,听掌柜的。”吴薇秀应道。
“三巧,先好生歇着,劳烦叫医生再来瞧瞧,她这般乱动又扯了伤口可如何是好!”
“我抓回来的药呢?马上给她熬了罢。”那方子里有镇痛安神的草药在里面,喝了好让卢三巧少受些罪。
“夜深路难行,窈娘请姐妹们都先在坊里凑合一晚,养足精神,明日再做打算。”崔窈娘又补充了几句。
寝间还算充裕,小娘子们结伴散去,崔窈娘望着卢三巧足足粗了一大圈的手臂,心中暗自思忖着这皮料之事的蹊跷。
她留下大家,宵禁是其一,更为重要的其二,若纵火者真出自她们当中,置于眼皮底下,一时心虚返回现场销毁证据,露出马脚也是有的。不若假装全然不屑,等她自动浮出水面。
眼下,重新修缮工作间,反而成了最轻之事,崔窈娘揉了揉绷紧的额角。
次日清晨,崔窈娘和吴薇秀起了个大早,来到染料间,木门被火帘卷了个干净,还剩半拉木板垮在地面。看着焦黑的屋舍,空气中还弥漫着染料的刺鼻味。地上满是污水渍和烧落跌毁的残渣,架子倾倒趴在墙角,到处一片狼藉。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行走,试图查出一些关于皮料缺失之线索。
“窈娘,我们不报官吗?”
“先看看再说。”
“恩。”过了昨夜,吴薇秀对崔窈娘可以说是全心全意无条件信赖了。
“哎?”,吴薇秀蹲下身,在货架靠墙之夹缝里,发现了一块被烧得半焦之布头,“这里怎会有一块碎布?”
崔窈娘凑过来也踮起脚,房间太过漆黑,看不真切,火势起得猛,这块布料竟然没有燃个干净,她心中难免涌起一丝疑惑。
“这布片瞧着不像是咱们坊里东西。”吴薇秀断定的说道。
崔窈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无论从颜色还是从质地,都不是我们制履坊进过的货。可这染料间平日也鲜少有人能随意进来,这也不像是三巧平日穿着的料子。”
正说着,大门外传来一阵哐哐擂门声:“有人在吗?”
创创创。
“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有人一早报了官,说你们‘绮梦履’被人恶意纵火!”
创创创。
大门拍得山响,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都接收到了愕然,谁啊?竟然帮她们报了官?
一开门,不止衙役,还有几个邻店的人在门口指指点点。
“这制鞋坊好端端的,怎么遭了这灾,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说不定是生意太好,遭人嫉妒了。”
崔窈娘和吴薇秀又是对视一眼,心中疑团愈发浓重。
“你们谁是掌柜的?”模样周正二十出头,身着一袭绛紫色官袍之男子,顶着黑色官帽上突兀的明珠,微微扬起下巴发问。
“奴家正是。”崔窈娘往上一礼,“敢问大人是?”
“这是我们大理寺少卿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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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报了案,我们头儿极为重视,特派了我们刘大人前来查案。”斜出的带刀衙内极其自豪将大拇指一指。
“原是刘大人,快里边请。薇秀,给几位大人看茶。”
“不必,”刘大人手持卷宗一拦,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咱们还是快快去往案发现场的好,晚了线索也许就有了变化。”
“是是,刘大人,刚才我和掌柜的,我们在染料间......”吴薇秀顺着刘大人话往下说。
“恩?染料间便是火源之处?”刘大人冷峻面容微起波澜,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狩猎似的眯了眯。无知妇人,竟然破坏现场!
“刘大人,”崔窈娘接过刘大人即将发作的怒火,把他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昨夜我们几人去了酒楼,皆不太清醒,具体情形,还请刘大人仔细查辩才是。”
刘大人官帽上那颗明珠,跟着他眼神闪了闪:“带路吧。”
“是。”崔窈娘呼了口气。
众人先来到工作间,崔窈娘恭敬地请刘大人:“刘大人请看,这就是昨日起火之处。”
“行,这里不需要太多闲杂人等。”刘大人散了人手四下收集证物,随意地看了两眼崔窈娘身后的吴薇秀。
“窈娘,我先去看看三巧。”吴薇秀眼不瞎耳不聋,自是听懂了刘大人暗示,他许是有话私下跟崔窈娘说。
崔窈娘一应点头。
趁着衙内仔细搜查连着的工作间,刘大人玩儿似的捡起地上一块未完全烧毁的木块,拿在手里辩了辩,斟酌片刻,交代自己身份:“昨晚火势一灭,就有人递了折子到大理寺,说这事来得蹊跷,务必要严查。”
“谁?”
刘大人嫌恶地撇了撇嘴:“我怎会知晓?我亦是五更被大理寺卿大人从高床软枕里捞起来,送至你面前。”能压得住大理寺卿这般身份,让他积极奔走的,想必官职不低,莫不是这掌柜生得花容月貌,是谁使了银子养在外头的外室吧?——这便是刘大人第一眼的想法。
崔窈娘倒是不懂刘大人话里的这层深意,只是抓住了意料之外的重点:“刘大人您是说,我们这边火情一缓,折子就递到了大理寺?速度如此之快,您就没点怀疑吗?”
“怀疑?”
“对呀,您想想看,唯有纵火之人守在周遭,才能迅速打探到消息,从事发现场回转,打时间差,把身上嫌疑洗得一干二净?”
刘大人陷入沉思,此小娘子,着实机灵,其分析甚为在理。只有一点,她未考虑到。
“那你再细说说,此人三更半夜不寐,费神费力呈递折子,只为告知吾等有人在此恶意纵火,你与此人究竟有何仇怨?其动机又为何?”
“这......这便需刘大人睿智神武,为我等还原真相了。”崔窈娘亦觉此逻辑难以自洽,内心阵阵发虚。
“薇秀姐,你若如此,可别怪我等在掌柜的面前抖出此事,大不了便是鱼死网破!”
“对,且看她在掌柜面前还有何颜面!”
这又是怎的了?崔窈娘闻得吵闹之声,额角突突直跳。
“走吧,去瞧瞧。”刘大人实乃看热闹不嫌事大者,疾行之际,步伐轻盈,浑身散发浓浓吃瓜群众气息。
8. 案件升级
寝间门前,吴薇秀被那两个新来的绣娘一左一右扯着,寸步难行,甚至衣袂皆有松散之态,实在难堪至极。
连刘大人亦觉出不妥,忙侧首避之,崔窈娘又岂会不臊此般情形。
“且先松开,有何事不可好好说!”崔窈娘赶了上前,拢起吴薇秀衣领。
“掌柜的来了!”楚俏莲边打招呼,边与王月娥互递眼色,后者方肯悻悻然弃开吴薇秀衣袖。
“窈娘,你且听我解释......”吴薇秀目光闪躲,半晌难措一词,吞吞吐吐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哼,又要扮可怜!”
“你来说罢。”刘大人点了点楚俏莲,耳尖辨出其声,知她乃故意将此事闹至崔窈娘面前,索性点了她。他倒要瞧瞧,制履坊已烧成这般模样,大理寺都闻风前来办案,怎还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肆意妄为、无事生非。
“回大人话,我等姐妹不过闲聊尔。”楚俏莲盈盈一礼,抬首望向刘大人时,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哼,是个有心计的,刘大人一声冷笑:“聊何事耶?让我与你家掌柜也听听罢。”
“倒也无甚要紧之事,皆是姐妹间的体己话罢了。”王月娥顺着她话往下接。
崔窈娘断不能信,吴薇秀行事向来慎微得体,并非是会与他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之人。
“薇秀,你且说道说道,是她们所言那般否?”
吴薇秀一抬首,迎上崔窈娘无比信任的眸子,自是不想再瞒,心一横,干脆将实言道出:“招工时,我收了楚俏莲与王月娥的银钱,昨夜归来思前想后,觉得不该如此,今早便欲将银钱归还她们二人,谁知她们不肯收,一来二去便闹将起来。”
“哦?”刘大人先于崔窈娘出声,“当真有趣,一个收了银钱又往外推,两个送了银钱又不肯拿回。”他转身打趣崔窈娘。
“崔掌柜的‘绮梦履’,当真是个宝地,每日大戏锣鼓登台。”
崔窈娘臊得不行,幸有小衙内碎步跑来救场:“少卿,我等发现了些东西。”
“走吧,崔掌柜,劳您废个腿儿,再一同回去瞧瞧?”
崔窈娘只得硬着头皮跟上,这刘大人一行人究竟是圆是扁,竟真有那般厉害,稍纵便能串起蛛丝马迹推断出凶手?
“大人您请看,染料间火势虽猛,却不似原发之地。燃烧痕迹有自外向内蔓延痕迹。”
“说得过去,许是隔壁工作间先着了火,再引至此间?”
“若这般情形,大抵该从房梁引过来,可我等上去瞧过,房梁并未完全炭化,只是熏得黑了些,大体尚好。”
小衙内边答,边指向墙壁与地面交接的横纵焦黑纹路。
那些纹路在墙壁上被泼了水,黑焦发沉的一挂一挂往下淌,似在墙上绘了棵争先恐后将叶子塞进气窗的树。每一枝皆呈现不规则形状,仿佛被一股强大外力从外部冲击而来,枝丫扑散。边缘处黑色更为浓重,逐渐向内部颜色变浅,如同墨汁在纸上扩散一般,然扩散方向却清晰指向外部。
“此乃另一处发现,”小衙内轻拍旁边同伴肩膀,同伴默契地往下一扎马步,小衙内一蹬他膝头,往上提劲一跃,轻松攀在了气窗上:“我瞧了瞧窗棱,火应是从气窗燃进来的。”
“啊?”崔窈娘被弄得糊涂了,“昨夜赶工的姐妹可不是如此说,她们说......”
“崔掌柜当时在场?”刘大人揶揄地问。
“那我倒不在,昨夜我与坊中几位姐妹在外头吃酒,归来便睡了,醒时火已颇大。”
“那便是了,你只听了她们片面之言。试想看,若绣娘们真如你所言,在赶工,必定全神贯注手头之事,又怎会留意旁的事情?待有人发现时,火已燃起。”
对,发现起火,不,唐朝人有避讳,发现走水之时,浓烟滚滚,四下蔓延,众人势必惊慌失措,避火奔走,一片慌乱,谁又能真正分清是如何起火?还是得看证据。
“二位再随我来。”
众人又跟着小衙内移步至工作间,此处亦是一片狼藉。
守在此处的衙内挑拣一番,选了根尚有余量的蜡烛点燃,往远处伸手一照。
金属工具与材料散落一地,其他皆焚得干净,墙壁与屋顶虽有被熏黑的迹象,却无染料间那般夸张。
刘大人抱了衣摆,蹲下身子查看地面。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膏灰烬,有些地方还掺杂着未完全炭化的湿木条。刘大人轻轻拨弄那些灰烬,沿路展望,发现灰烬分布并不均匀,靠近窗户之处灰烬堆积得更为厚实,而远离窗户之地则相对较少。
“少卿大人您也想到了罢?”小衙内憨憨一笑,喜的是自己与刘大人发现不谋而合,又察觉苦主还跟在刘大人身后,遂用尽全身定力将笑容硬生生压了回去。
“恩。”刘大人示意崔窈娘往前走,“崔掌柜,你如何看?”
论金融知识,崔窈娘敢言当仁不让,论查案,术业有专攻,她甚是谦虚:“刘大人能接手此案,自然是大理寺之佼佼者,此案,自然是刘大人方能断,我这等小妇人,又怎会懂得这些,全凭大人做主罢了。”
刘大人对这话甚是受用,他不介意多与崔窈娘解说几句:“崔掌柜且看这窗户框架与周围墙壁。”
窗户框架已被火烧得完全变形,木质窗框边缘呈现极度碳化之银灰色,有些地方甚至已断裂。窗户周围的墙壁上亦有明显烟熏痕迹,黑色烟渍从窗户边缘向外扩散,形成一道道不规则纹路。
又一棵争先恐后的树。
刘大人看着崔窈娘了然于心的状态,满意地点点头:“崔掌柜好眼力。”
小衙内更是忍不住确定自己的判断:“所以案发当时,窗户是打开状态。看来火势是从这里蔓延进来的!”
“再去外面瞧瞧,定能辨出个真相!”小衙内兴奋不已。
“可过了这道墙到了外面,是别人家的院子。”崔窈娘脱口而出。
刘大人一使眼色,小衙内拍了拍自己挂在腰间的皮口袋:“无事,咱们带了公文,能上你这儿来,也能进别人家院子去看。”
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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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有备而来,看样子刘大人早就模拟过有可能起火的各种原因,做好了万全准备。不愧是被大理寺卿从床上抓起来办案的男人,足见其查案能力是何等的超群。
众人来到隔壁,久拍大门无人应门。
“此处分是谁在住?”刘大人问机灵的小衙内。
“回少卿大人,来时我皆打听过了,‘绮梦履’左边是胭脂铺子‘锦脂坊’,右边则尚未租出,是一对老人在住着。”
“你进去瞧瞧罢。”
“好嘞。”小衙内得了令,身手敏捷地翻上墙头,骑着围墙向里仔细观察着。
片刻后,他回头说道:“大人,这院子里似乎有些古怪。”
刘大人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查看。小衙内双手抱拳应是,小心翼翼地跳进院子。
没多一会儿,大门嘎吱一开,小衙内声音抖不成声:“少卿大人,快来!这里果不其然是起火点,甚至......甚至还烧死了个人!”
众衙役闻言,皆是本能反应第一时间握住刀柄。死了人,那可就是命案了,比纵火案可是高了级别的。
崔窈娘脸色苍白,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她,她长这么大还未见过死人,更何况是焦黑的尸体!
刘大人查案颇多,果然擅长察人面色:“崔掌柜不如先回去歇息?”
不,崔窈娘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必须在现场,都已成凶杀案了,谁知会漏掉哪处线索,到时候被人拿捏倒打一耙,她们“绮梦履”心血转眼付之东流。更何况,她现在忍不住怀疑,凶手是否就藏匿在“绮梦履”里。
刘大人倒是小瞧了崔窈娘,既然崔窈娘自己要跟着,他也不多劝。
带着众人进入院子。靠近“绮梦履”那间屋舍,倒是只有窗边一片有焚烧痕迹,焦黑尸体呈坐姿倚在窗边,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刘大人捏着帕子绕过去:“是名女子。”
“从女尸的姿势与周围痕迹来看,她在起火时似乎未曾尝试逃离。”刘大人甚是疑惑,“难道是先被杀死,再纵火焚尸?”
他随手吩咐小衙内:“着人去把仵作叫来,再多来几个弟兄,把这儿封了再行细查。将尸体搬回去,通知这户住户,准备验尸事宜。”
刘大人与崔窈娘在隔壁大门分别:“崔掌柜,暂且别过,关于走水一事,我们大理寺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崔窈娘脑子里还在胡乱炸着,她下意识一把抓住刘大人官袍:“刘大人!”
刘大人挑了挑眉。
“我,我忽然想起一事。劳烦您再去染料间看看。”
刘大人目光深沉,盯了崔窈娘好一会儿,松下眉头:“那就劳您废个步,我等再一同回去瞧瞧?”
“就是这个。”崔窈娘站在倒塌货架前,指着夹缝里,发现的那块被烧得半焦的布头。
“这是?”
“这非‘绮梦履’进过的料子,也不应是制履坊里姐妹会穿的料子。”
“你确定?”
“十之八九。”崔窈娘不敢把话说满。
9. 结案
染料间浓浓的焦糊味还未散去,墙壁上的黑色烟渍也仿佛在哭诉这场大火的惨烈。
一想到一墙之隔外,趴着无辜老妪的焦躯,崔窈娘揪着窄袖良心难安,无论真相如何,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刘大人凝眉思忖,手中轻捻布头抽了出来,若有所思道:“此布或为关键线索。”
崔窈娘颔首应道:“大人所言极是,此布甚是蹊跷。”
刘大人展了白帕子,将布头包了进去。
此时,小衙内轻车熟路,前来禀报。
他神色凝重,院内阳光洒在他脸上,却照不亮他严肃的神情。他道:“少卿大人,有相熟且胆大邻人辨认,女尸确是那老妇人。听闻她连日来膝盖肿痛,医师嘱其在屋内艾灸,想来是灸烤时犯了瞌睡不慎起火,火势方蔓延至‘绮梦履’。”
刘大人微微摇头,沉声道:“此事断非如此简单。”其余推断,他亦未与小衙内多作讨论。
“少卿大人,另有一事,实乃‘绮梦履’的小事,不知当不当提。”
“可是昨夜发生之事?”
“应是。”
“那便与案情相关,你怎可不早早言明?”刘大人真真动了大气,先前对崔窈娘建立起来的些许青睐,此刻已是烟消云散,现下只觉得她甚是愚笨。
每一件在她看来似是可有可无而选择隐瞒的事,皆为案情重大疑点。
崔窈娘心中万分委屈,遥想现代查案之时,有天眼监控,沿路皆是高清摄像头,更有身份证、手机信号移动可追踪,还有DNA对比以及大数据库搜查等诸多手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而昨夜至今晨,她宿醉昏沉,一路心惊胆战兜着事,甚至还目睹了死人的惨状。试问,换作他人,又岂能做得比她更好呢?
隔院分外寂静,虫鸣鸟叫皆无,唯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崔窈娘喝了盏冷茶,接过吴薇秀递到她手上的干粮,又追着刘大人去了隔壁后院子。
到时刘大人正绕着那具女尸踱步,小衙内取了纸笔,正在临摹着什么。
“这是?”
刘大人看着崔窈娘挎在手臂上的盒子。
“官爷们辰时赶过来,定是腹中空空,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罢。”崔窈娘也不敢在此处打开食盒,只在院中寻得一处干净地方,待大理寺众人洗净双手前来取食。
腹中饱食,刘大人面色稍缓:“多谢。”
崔窈娘轻轻摇头:“少卿大人,我细细想过,‘绮梦履’再无多余异样之处了。”
刘大人闻言,也不避着她,将诸多线索逐一梳理,心中已有论断。
遂召集大理寺众人,正色道:“此案绝非意外,实乃凶杀。有人欲从老妇人家中跃至‘绮梦履’纵火,却被老妇人起夜察觉。凶手恐露出破绽,遂杀人灭口,而后再去‘绮梦履’纵火,伪造成意外之象。”
崔窈娘闻言,面露惊愕之色,竟是抢在小衙内之前问道:“竟有如此险恶之人。大人,当如何查办?”
小衙内被抢了话,脑中一滞,手里捏着那张临摹图递不出去:“少卿大人如何得知老妇人是被灭口?”
“若是艾灸时瞌睡不慎引燃至‘绮梦履’,老妇人当是从胸口便开始焦化。”
小衙内恍然大悟。
阴冷风吹过,撩起崔窈娘发丝,挡住她惧怕的眼神。这刘大人查案竟是这般细腻,定要少说少错,生怕他察觉自己并非唐朝之人。
刘大人接过临摹图:“且从这脚印与碎布入手,定要揪出凶徒,你等不可懈怠,务必全力以赴。”
手中拿着干粮的衙役一一应是。
众人皆领了差事而去,崔窈娘邀刘大人至“绮梦履”等候消息。
此刘大人行至绮梦履前厅,便负手而立,一言不发,眼眸深沉似在思索此案种种细节。
周遭无论谁路过,皆引不起他一丝波动。
崔窈娘心中忐忑,不知此案何时方能水落石出,喃喃道:“但愿能早日破案,还我等安宁。”目光及远,站着吴薇秀。
吴薇秀立在远处对崔窈娘招了招手,递上账册:“三巧醒过来,我与她对了库存,确实如她所言,应是堆至屋顶的分量才是。”
崔窈娘翻看着册子:“三巧如何了?”
“医生守着她喝了药,又睡了,并未高烧。”
“你亦辛苦了一整夜,先归家看看孩子罢。”
吴薇秀在旁默默不言,久到崔窈娘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怎的了?”
“窈娘你不是怀疑祸首在我们制履坊之中,才特意叫大家留宿么,怎的,独独叫我归家?”吴薇秀着紧起来,生怕崔窈娘这便要辞退她,家中靠着她的工钱银子过活呢。
这吴薇秀,万事皆好,独爱多思多虑,崔窈娘合上账本:“现下并非如你所想,涉及大理寺办案,我本不欲多言,总之,姐妹们应皆是清白的了。”
落下的零碎布头非出自她们,临摹的履码亦非出自她们,崔窈娘只等吴薇秀回去安顿好家人,便要她回来接手重新修葺屋舍之事,哪里会辞她?
崔窈娘还在耐心宽慰吴薇秀,将她送出大门。
正要迈台阶,差点跟那小衙内撞到一起。
小衙内匆匆归来,面带喜色道:“少卿大人,有了新线索。打更的昨夜报过巡防营,说是曾见一黑影在老妇人家附近徘徊,行迹甚是可疑。”
“哦?”
“我带了打更人过来,现下就在门外候着,少卿大人您可要见?”
见,自然要见。
刘大人无需小衙内带路,几步跨出“绮梦履”,果然有一布衣在阶下百无聊赖的等着。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缕光芒,仿佛带来了一丝希望。
刘大人问了什么崔窈娘一概不知,但回时嘴角微微上扬:“你这‘绮梦履’关不了两天了。”
什么话,“绮梦履”不关张他分外遗憾似的,崔窈娘心中暗自腹诽。
刘大人与小衙内等人飞马疾去,剩下的细节,还是后来到店里制履的熟客一人一口拼凑出来的:
原来,那凶手家中曾经营绸缎庄,“绮梦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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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张前,他也曾毛遂自荐过供货。但因柳枝珍介绍的绸缎庄李掌柜更会来事,且款式推陈出新快,而雀屏高中。
买了履,贵客又被哄了去绸缎庄买料子裁制新衣,一来二去,李掌柜的生意愈发红火,使得凶手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凶手心生嫉妒,便欲纵火破坏“绮梦履”,却不料被起夜的老妇人发现,昏了头杀人灭口,又一不做二不休,伪造“绮梦履”意外起火之象,妄图逃脱罪责。
当是时,小衙内领命,借了巡防营弟兄,带着众衙役在城中四处搜寻了足足一天一夜。
他们依田字框格分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仔细询问路人是否见过形色可疑之人。彼时,街道上人群熙来攘往,却无人知晓此场紧张追捕究竟为何。
“对啊,我路过之时,他们还拦了我一把呢。”正量着履码的贵妇人连连轻抚胸口,看向身后丫鬟:“是吧,当时他们撩起车帘,真是惊煞我也。”
丫鬟跃跃欲试,倒是替贵妇人将八卦接着往下述。
历经一番艰苦搜捕,终在城外一偏僻荒废寺庙里,将那凶手抓获。
小衙内满脸自豪,也合该立下大功升上一阶了,大声道:“看你往何处逃。”
凶手起初抵死不认,横了菜刀于脖颈前,扬言若是谁敢污他名声,便要血溅寺庙。
贵妇人啧啧摇头:“真是个狂徒,竟敢以此拿捏大理寺。”
“后来呢?”柳枝珍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刘大人将凶徒绳之以法,还了“绮梦履”一个公道,不然她们又怎会再度光顾“绮梦履”?
柳枝珍听得意犹未尽,转身回至柜前吃瓜子。
贵妇人的丫鬟等得亦是无趣,凑过来与大家又说了个八卦:“哎,你们可知上次在你们店里替崔掌柜解围的‘端方君子’,鸿胪寺那位李瀚狰李大人,好几日都告病假未上朝了。”
什么!柳枝珍可是对李瀚狰两次为崔窈娘解围颇为感激的,一听到这消息还得了,立马转身奔回辑珠工作间,“创”地推开了门:“窈娘,大事不好了!”
祠堂之内,一排排牌位陈诉着这支李家的庞大与辉煌,气氛肃穆而压抑。
李瀚狰笔直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赤着上半身,眼神中透露出倔强与不屈。
他的父亲刑部侍郎李勇毅,面色阴得跟牌位上的诸位一般,怒视着这个忤逆之子。
“给我打!”
一旁,李稳手持棍棒,那棍棒粗如儿臂,看了又看李勇毅。
“还愣着做什么,打呀!”
李稳可是李勇毅专门提了去刑部学来的手艺,每一下棍刑都打得极有章法。
随着第一棍落下,沉闷的击打声响在祠堂中回荡。
李瀚狰只觉一股闷痛瞬间从后背蔓延开来,那棍棒重重地砸在他的皮肉之上,又从皮肉敲开他的骨头,震碎一般。
闷痛过后,先是一阵麻木,随后便是火辣辣的灼痛,很快,被打的地方便红肿起来,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滞。
他紧咬牙关,一。
10. FFFFF探病
“侍郎大人,您且瞧瞧我们大人......”李稳向来恪守规矩,在李勇毅面前连称呼都不敢逾距,此时,只敢软声软气求情。
毕竟六七岁便来到李瀚狰身畔,随他读书识字,饮马搭弓,在他心里,视李瀚狰为兄长,虽高攀,相差无几。
“继续。”李勇毅抖着胡须,觉得独子背后那道红,红得让人心烦意乱,格外扎眼。
第二棍紧接落下,此棍较第一棍稍轻。李稳一秒都不敢错眼,唯恐自己失手打坏李瀚狰。
李瀚狰骨架子里空闷地一响,后背疼痛随之而来,几近喘不过气。方才痧红处瞬间破裂,鲜血状似破土嫩芽,缓缓顶出表皮。
他嘴里吐了句,二。
“二不算,重来。倘若你再对他手下留情,从头开始计数。”李勇毅冷酷的声音在祠堂盘旋上扬。
李稳汗水刺入眼中,火辣辣地和着泪水淌下:“是。”
第三棍、第四棍......每一棍皆带着呼呼破风之声,狠狠砸在李瀚狰躯壳上。
后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二十棍刑依次落下,鲜血淋漓,伤口纵横交错,有处甚至露出粉白相间的筋膜。
祠堂楠木地面,点点鲜红撒溅,血腥之气弥漫。李瀚狰紧攥铁拳,再度挺直脊梁,因此撑开的伤口涌出细小血线,顺着后腰隐入裤腰,不多时便团黑洇开。
李瀚狰牙齿咯咯作响,一步一挪,膝行向前,朝父亲重重磕了个响头:“谢侍郎大人。”
一听称呼,直把李勇毅气得胡须乱翘,破口大骂:“逆子,尚不知错!非得捅破天要了你项上人头方肯罢休不成!”
他气得浑身颤抖,四下寻觅,一眼瞟见李稳手中仍沾着血的刑棍,伸手便夺:“拿来!”
李稳岂肯从命,当即跪下,以身抢地,将那根刑棍护于身下:“侍郎大人,侍郎大人!万万使不得啊,您消消气,行行好,再打下去人便要坏了啊!万万不可啊!”
任凭他如何胡乱求饶,左右躲闪,亦难灭李勇毅心中憋闷怒火。
刑部侍郎浸/淫官场多年,惯是混得顺风顺水,自恃拿捏人心有一套,唯独与这儿子不对付。不见还好,一见就总被儿子冷冰冰的态度刺得浑身刺挠。
偏生李瀚狰倔骨头,不随他意任他拿捏,自己在礼部鸿胪寺混得像模像样,全不靠他。
此次,若是提前与李勇毅知会一声,倒也算不得什么,偏偏李瀚狰不问自取,摹了父亲字样盖了私印递折子到大理寺,这便真是拔了老虎胡须。
李勇毅一时气昏了头,抢棍不成,对着李稳屁/股便是一踹,可李稳敦厚壮实,反倒把李勇毅撞得往后一趔趄。
啪嗒一声,最下方小小牌位叩倒在香案案头。
李稳抬眼一瞧,破了音的扯着嗓子喊:“侍郎大人,是夫人!是侍郎夫人的牌位,夫人亦不同意啊!”
李瀚狰耳中灌了水似的发胀,所有声音都凝固于空气之中,听不真切。
跪着已是强弩之末,须臾之间,紧缩瞳孔,视线一片模糊,人往后一仰。
那一日,淡黄阳光透过云层,似缕缕金丝洒落,柔和而温暖。
崔窈娘身着一袭满绣天香花的襦裙,心中满是忐忑,缓缓朝着宣平门李府而来。
这并非她首次踏上通往李府的这条路。上一次,是为了还人情,而这一次,虽也说是为还人情,可心中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愫。
她深知自己穿越至这波谲云诡却又生机勃勃的唐朝,在这浩瀚世间,不过渺小如沧海一粟。那李瀚狰,身份贵重,不是没学过历史,单凭他姓“李”,身后庞大氏族注定捧他挂上天幕。
她从柳枝珍的转述中得知李瀚狰告了病假,隐隐约约与大理寺有所攀扯。心中暗自祈祷,希望是自己多虑。但若李瀚狰真是因那纵火案受的棍刑,她着实难辞其咎。
心中那点忐忑,很快便被愧疚与担忧所取代。愧疚的是,自己竟给李瀚狰带来如此磨难;担忧的是,此番前去,是否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她边走边在心中反复思量,好几次都萌生出往回掉头的念头。但正如中国人那句古话,来都来了。
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崔窈娘一心只想在这个瑰丽的时代闯出一番事业。同样的道理,既已来到此处,又岂能轻易退缩。
上次来李府的情景还未忘却,心中更是纠结。
这次前来,真的只是为了还人情吗?还是心中有着猜测——李瀚狰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情愫?她努力压下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感觉,告诉自己,她必须坚定地守护自己的事业和“绮梦履”里的姐妹。崔窈娘并非恋爱脑袋。
史书上言明,在这古代社会,等级森严,自己与李瀚狰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她不想因李瀚狰偶然心血来潮产生的另眼青睐而陷入无端的麻烦之中。她只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这世间站稳脚跟。
尤其是,李瀚狰天生贵胄,京城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李府后宅。只因他姓一个“李”字,便有诸多氏族削尖了脑袋,妄图将女儿塞进宣平门。若是因他随手的帮助,而引来他人的嫉妒与恶意,那自己的事业之路必将更加艰难。
她若倒下,“绮梦履”里的姐妹又该如何?
希望只是自己多思多虑、自作多情罢了。
下人逐层通传,与上次一般,环髻丫鬟前来引路,却未往住所方向引领。
崔窈娘松了口气。
庭院之中,花草繁茂,绿树成荫。阳光似偷了懒,只肯洒在青石地面上,却不愿照进亭子里。那里,有一道略微佝偻着、身披长衫的身影。
“崔掌柜的,请。”丫鬟一礼,退到十丈之外。
瘦了,台阶上的人静静伫立,难掩棒伤初愈后的虚弱。
崔窈娘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轻声道:“李大人,您的伤......病,可好些了?”
李瀚狰眼落星光,面上倒是平淡如水:“多谢崔掌柜顾念,已无大碍。”话音未落,一阵急咳骤然袭来,扯到伤口,他忙以拳抵住,咽下闷哼之声。
熏风轻送,飘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悠悠坠进池塘里,似发出一声轻叹。
“李大人莫笑奴家轻狂,大理寺那事,跟您的病,是否真有关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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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绮梦履”的客人都饶有兴趣旁敲侧击问过崔窈娘。
李瀚狰平息了咳嗽,沉默少刻,故作淡然道:“崔掌柜不必如此,不过是些许小事,无需挂怀。”
果真是他。刘大人当时那轻蔑的眼神里藏着什么,崔窈娘这下子全想明了,把她当成了什么人了!
崔窈娘轻咬朱唇,道:“李大人为‘绮梦履’受此一劫,奴家心中难安。大人的恩情,奴家铭记于心。只是奴家自知商贾行商总易产生诸多事端,实在不想再因自身连累大人。大人乃贵重之躯,奴家不过是一介微微平民,我们本就不该有过多交集。”
怎会与想象中的会面如此不同?李瀚狰俊朗的面容出现一丝破绽:“崔掌柜何出此言?在我看来,身份并无高低之分。我当你是朋友,帮一帮有何不可为?”
崔窈娘轻叹。
唉。
原来刚才那声叹息竟不是落花之意,而是崔窈娘心中的无奈有口而出。
她道:“大人高义,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如此简单。并不是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它们中间混杂着灰。”
“奴家只想安安稳稳地经营自己的‘绮梦履’,不想卷入过多的是非当中。若大人引奴家为朋友,终有一日,朋友亦会因着琐碎理由,伤大人至深,奴家有颇多比大人更难舍弃的朋友。”
“还望大人日后切莫再插手奴家的生活,以免再招横祸。”
李瀚狰算是听懂了崔窈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想与自己结交过密,并非因为他们身份悬殊,而是担心自己有一天,被人捏住其他“绮梦履”的人作为把柄,背刺李瀚狰。
他心中一暖:“此次与崔掌柜无关,是我行事欠妥。我亦并非有意插手崔掌柜之事,只是我这人,生平见那不公之事,心中总爱不忿。”
崔窈娘看着李瀚狰,心中暗叹,浓眉大眼且嘴硬。
初中时看过的古言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这般,如何能骗过自己?
“大人的为人奴家不甚清楚,大人的好意奴家确是难承。大人有大人肩负的李家责任和使命,奴家着实道不相同。”
她可不信什么无由来的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李瀚狰心中似有千般滋味翻涌。他欲张口,却又觉得话语堵在喉间,难以吐出。最终,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崔掌柜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唐突了。”
崔窈娘要的就是这句话:“那便好,李大人大病初愈,着实不应在风头久站,看着大人无恙,奴家这便走了。”她的话语虽是轻柔,却如重锤般砸在李瀚狰心头。
李瀚狰闻其言,心头裂了好几裂,眼里的光瞬间毁了个干净,这真的跟他想象中的会面完全不同。
最终,还是沉默不语,那沉默似有千钧之重。
微风渐渐停歇,花瓣静静地飘落,池塘里的鱼一个摆尾,滑进深处。
崔窈娘离去之际,天香花轻扬,跟鱼一般,转瞬不见。
“我心中实盼着她能来,可她却......”
李瀚狰猛的一锤亭柱子,心中懊悔不已。嘴啊,为何总是这般不顶用。
11. 新股东新协议
修葺屋舍,使下银钱倒也还算简而易之。
“少了皮料,后续订单何以完继啊?”卢三巧忧心忡忡,倚于硬枕上。伤势虽渐愈,然距能操持精细活计,尚欠几分火候。
“唉,走水之事太过突然,眼瞧着交单之日愈发临近,如何是好。”吴薇秀盘算完订单后,附和叹气。
崔窈娘坐于卢三巧床边,手中拨弄着床帘垂绦,沉声缓缓宽慰道:“姐妹们且放宽心。待薇秀统计好采买清单,我再观能否自他处调配些许皮料来。”
说是这么说,一番统计完毕,情形着实堪忧。
损失皮料数量虽不算巨大,然品种繁杂,短时间内,难觅齐整替代品。
崔窈娘看得列出的详情,蛾眉紧蹙,心内焦急如焚,然在众人面上不露分毫。她深知,若是此时身为掌柜的自己乱了阵脚,其他人只会更为慌乱。
思来想去,她决定先往城中各处制履坊走访一番,看看有无制履坊肯通融一二。然长安城东西市制履坊这般多,竟无一家肯融借染制好的皮料。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落井下石者有之,欲看“绮梦履”陷入困境者亦有之。
崔窈娘四处奔走,废了整日脚程,却屡屡碰壁。直至日头西斜,方归家。心中虽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窈娘,如何了?”柳枝珍一见崔窈娘,满脸期待迎上前来。
“先让窈娘用饭罢。”吴薇秀观崔窈娘面色疲惫不堪,眼中无神,使了个巧,免她再找借口宽慰众人。
崔窈娘感激地看了吴薇秀一眼。
饭毕,她辑了几颗珠子,心绪烦乱,索性卧于榻上,静心敛神。忆起当日金融学大拿于伯克利客授之时,曾告诫学生,遇事当着眼大处,跳出边框局限,且须懂变通。
她思绪一时激荡,来回拉扯,将可行之法整整想了一夜。
次日,天刚破晓,她便起身与吴薇秀交接,租了车驾,直奔商州。
风拂车帘,辕辋嘎吱作响,催得她心中狂跳。出了长安了——她竟真的胆大如斯,离了这穿越而来后,稍为熟悉的太平长安,只身前往只为救众人那个梦!
说来着实莽撞,独一小娘子,孤身独往异乡,未雇守卫,亦未带仆从丫鬟,只是个普普通通平民小娘子,要是真的出了事,连个呼救的空档都没有。
只盼事情早日解决速速归家,她到了商州,哪里都不曾去,径直钻进打听到的最为热闹的商州茶馆。
待小二端上烹茶与点心,她静静而坐,足足听他人高谈阔论大半晌。掏了掏嗡嗡作响的耳朵,从众人片言只语中,淘得些许零碎话语。这商州果然有制履坊新近开张,皮料备得极为充足,只是款式花样守旧,故而生意旺不起来。
天助我也!崔窈娘当下便打听了路,前往新开张的“卿履坊”,犹如老僧化缘,去寻那一线生机。金融双学位岂是白读的?崔窈娘心中反复模拟两人见面场景对话,越想越觉可行,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连风都不再逆着吹,而是往前推着她的背,催促她快些行。
“哎哟,这位娘子,您看看,是要制些什么履?”迎门之人自有眼色,将崔窈娘迎进了“卿履坊”。不错,确实不错,料子皆是好料子,做工亦能入得崔窈娘眼。
她在铺子前厅转了半圈,这才有的放矢:“小哥,能否见见你家掌柜的?”
......
“卿履坊”掌柜姓韦,单名一个吕字。听得迎门来请,心下纳闷,抬手挡开珠帘,看着座上之人乃是小小乖乖的一位娘子,正在嗅茶。
“请问您是?”
崔窈娘落身微微施礼:“韦掌柜安好,我乃长安‘绮梦履’掌柜崔窈娘,今日冒昧前来,实有一桩买卖要与韦掌柜商谈。”
韦掌柜微微抬眼,神色中带着几分疑惑:“哦?长安‘绮梦履’?”他倒是听闻过一二,新铺子崛起,风头无二。
“正是,‘绮梦履’款式新颖,做工精良,不知掌柜的是否听说过我近日组的那试鞋会?”
“自是听过。”何止听过,韦掌柜仗着人面广还效仿了一番,奈何依样画葫芦,难以成事。望着眼前“绮梦履”掌柜,他眼中口中心中泛酸。
“韦掌柜可想过也办一次?”
“这......”莫不是专程来嘲他?还说要来与他谈买卖,哼。
崔窈娘不放过韦吕面上一丝异变,果然如自己所料,那便好办了。
“韦掌柜有所不知,‘绮梦履’前几日牵扯复杂,皮料略有损失,听闻贵坊新开张,皮料充足,特来恳请韦掌柜相助。”姿态要放低,话语要诚恳,谈买卖最忌讳打马虎眼藏着骗着,崔窈娘和盘托出,与人真心换真心。
韦吕眉头一皱:“哼,我为何要助你?如今这制履生意场上,各家自扫门前雪。”
是了,长安城诸位掌柜不正是如此?
“韦掌柜不妨先听我一言,容后再议。我知韦掌柜家大业大,‘卿履坊’皮料充足,然工匠所会款式花样不多,生意独木难支。”
“而我‘绮梦履’不敢妄称,但若我们两家合作,取长补短,定能辟开商州新局面。”
韦掌柜捋了捋胡须,陷入思考:“这......依崔掌柜所言,要到商州开新号?”
“不,”崔窈娘茶盏放回桌面,“是韦掌柜要入股我‘绮梦履’才对。”
?
韦吕胡须乱抖,嘴巴张至极大。韦氏在商州纵横多年,涉及行业众多,却从未想过往前再迈一大步入得那长安城。今时今日,面前这位小小娘子竟如此大胆妄为邀约他,来到他眼前问一问,可要入长安。
但他也不是白混的生意场。
韦掌柜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透露出盘算精光,挼了挼胡须,问道:“崔掌柜,为何你不在长安城找家制履坊来谈这庄生意,反而跨了城来寻我这小老头?”
韦吕接了话,崔窈娘便知他动心。
眼眸流转,露出一抹温婉之笑容,轻声说道:“韦掌柜有所不知,东西市制履坊虽多,但大多已形成固定买卖模式。‘绮梦履’此次寻求合作,是想有一番新的突破与尝试。”
“听闻贵坊新开张,皮料充足,可解我燃眉之急。我便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再者,商州与京城虽有距离,可这些许距离也让彼此制履坊有了更广阔之发展空间,能将两地特色融合。我相信掌柜您独具慧眼,定能看到此番合作百利而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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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
是了,韦吕摸着腰间垂下来的玉佩,脑子转得飞快。两地相隔遥远,他在“绮梦履”占了股,也丝毫抢不走商州制履坊客群。
“那,崔掌柜的意思是,‘卿履坊’出了这单子皮料,能占几成?”
崔窈娘又端起了茶盏,掩了自己唇边勾笑,再放下时已是神色正常:“非也,不止这一单买卖,而是韦掌柜须派手底下最得力的制皮匠运送皮料入长安,占几成,那得看韦掌柜要使多少银子。”
这是要自己共营“绮梦履”?
看着韦掌柜又要开口发问,崔窈娘先于他补了话:“但至多三成,多了我也不要。”她细细思算过,六成始终要在自己名下才好拿主意,三成放出来融资,还有一成,崔窈娘咬了咬唇,这是以后要放给对“绮梦履”有重大贡献姐妹的,比如现下的卢三珍。
“三成?”韦掌柜甩下玉佩,“那风险可不小,若是赔了银子......”
“韦掌柜且放宽心,你我可立下字据以人为证,若是一年之内,‘绮梦履’没能让您赚上一倍银子,整铺送与你也是使得!”
小小娘子在面前胸有成竹的模样,激起韦吕心中惊涛骇浪,竟是这般破釜沉舟。
“崔掌柜的,就冲你这股子劲,我信你。我这便安排人手和皮料,跟你走这一趟。”韦掌柜招了手,让人继续烹了新茶递到崔窈娘面前:“只是小老头还有一个请求。”
“韦掌柜请说。”
“能否让我铺子里的绣娘也跟着去,学一学你那辑珠巧绣?”
“我当是什么大事,自是可以!”
“崔掌柜的不怕我们偷了师,在长安城里再开一铺,与你打擂台?”
这有什么好怕的,良性竞争罢了,再说了,脑子长在她脑壳里,多的是后世的奇思妙想,集各朝代之大成,还能任由你强压一头?
崔窈娘自信一笑:“韦掌柜的且看好吧。”
待那商州工匠们和皮料终于抵达“绮梦履”时,众姐妹把心复回了原位。
“这下便大好了。”卢三珍棉带已拆,只能着宽大袖袍,看着马车往里间搬东西,她眼内闪烁着希望丛光,那光如夜空中星子,虽微弱却犹在。
“是了,窈娘可真厉害。”王月娥打心里佩服崔窈娘,这么重的波折,竟被她速速想出办法,轻松化解。
然而,才第三日,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商州来的工匠和“绮梦履”的姐妹们在工艺和习惯上存有巨大差异,恰似泾渭之水,各有其道。
初初一日还好,双方在制履过程中,虽偶有争执,或因针法不同,或因裁剪差异,但大致上还因着不熟悉,互相体谅。
过了第三日,崔窈娘便发现,这磨合属实艰难,耗费诸多时间,而时间正是她们最最要抢的东西,订单的交付日期一天天临近,犹如高悬之剑,令人心忧。
商州工匠与“绮梦履”本铺工匠之间,很快,因着工期,对话充满了火药味。
商州制皮匠手中拿着未缝合的料子,高声对着坐在一旁陪同的卢三珍喊:“你们这的做法咋这么奇怪?我们那儿都是先缝这处,你们却偏要先弄那边,这不是瞎折腾嘛。”
12. 勤练辑珠
柳枝珍听其质疑卢三珍,立马从隔间窜了过来,满脸不乐意,抹了围裙往旁一甩:“你懂什么?我们姐妹向来如此,‘绮梦履’在外口碑皆是夸工艺精良,那么制履步骤自有我们的道理。你那法子瞧着便不可靠,制出的鞋履岂能有三珍那般精细?”
说罢还要回头跟卢三珍嘀嘀咕咕:“这人怕不是榆木脑袋,怎的如此不听劝呢。”
“卿履坊”跟卢三珍掐起来的制皮匠,乃是韦吕花重金所聘,自是不愿听这年纪小小娘子的“诡辩”,全力反驳:“何谓精良?全凭你们说了算?“卿履坊”传统做法效率远高于此,你们这般慢悠悠,啥时方能完工?订单可排着候着呢。”
柳枝珍被驳了颜面,脸涨得通红,提高音量道:“光论效率有何用?质量方为紧要懂不懂?正是因为你们不足,韦掌柜才派你们来‘绮梦履’学习么?‘绮梦履’叫响了名全倚仗我等精细工艺,断不可因那毛糙之法而毁了去。”
制皮匠一听,说他便罢,连带着“卿履坊”其他人一齐被嘲,立时暴跳如雷,韦掌柜平日里都不敢这般对待于他,明明是来助“绮梦履”一臂之力,怎到了她口中,却成了偷师一般?
他护着“卿履坊”自是不甘示弱,话里话外夹枪带棒:“谁说我毛糙?我们‘卿履坊’工艺亦是经得起考验的,所制鞋履一样结实耐穿。我看你们啊,才是太过死板,不晓融会变通。”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紧张气味,喘息间被众人呼吸入肺,直挠得人喉咙痒痒,却无一人再敢咳嗽。
除了他二人,旁人虽是心中气愤,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劝乱吵,毕竟时间紧迫,搅合在混乱之中,订单交付期限如沉重顽石,压于众人心头。
最后还是卢三巧,去请了崔窈娘:“掌柜的,您还是去看看为好。”
崔窈娘还没走近染料间,便听得绣花间那头争吵之声起此彼伏,赶紧加快脚步。嘎吱一推门,看着僵持不下的双方,头脑一阵阵发晕。
早知创业难,没成想这么难。
“诸位这是怎的了,同为操/作工匠,应齐心协力助一助‘绮梦履’才是。”
“卿履坊”遣来的制皮匠,来时被韦吕细细叮嘱过,山长水远,韦吕又忙于商州买卖,不得法子过来,一应事务都由制皮匠扛起。
制皮匠自知他代表的就是韦吕,代表的就是“卿履坊”。
有这三成股份打底,制皮匠话语间不好拿捏:“崔掌柜,你说说罢,关于工艺上的准头,究竟以谁为准?”
柳枝珍可是绣娘中的佼佼者,不退分毫:“窈娘,‘绮梦履’的工艺断不可改。”
崔窈娘一时间也没有两全之法,但也不可能偏帮:“这样吧,我也一时没想好,下午大家干脆放半日假,都出去逛逛,散散心。”
女子嘛,逛吃逛吃,心情能好上大半。何况西市能逛能吃的东西不要太多,没到晚饭点,崔窈娘已经收到了三波投喂。
连闹事的几个人逛吃了一番后,都迂回来问,今日这事会否耽误工期。
“没事,”崔窈娘吞下马蹄糕,细细擦着手:“我相信大家的实力。”半日算不得什么,只待她想出妙计。
转眼次日开工前,崔窈娘立在工作间门口,亲为各位工匠分发围裙,不论布围裙亦或皮围裙,胸前皆书有数字号。
她身后,还置有两个瓮,成色黝黑,难以窥见深处究竟藏有何物。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等崔窈娘为她们解释此中一二。
“诸位姐妹,自今日起,‘绮梦履’制履将实行新的操作配合之法。绣娘、辑珠娘摸左边瓮,裁剪师、制皮匠摸右边瓮,取了瓮中的纸号后不得于人前展开。午时晚时用饭之际,方可将自己制成之物置于架上,写有号的纸条和围裙垫于制成之物下方。”
崔窈娘嫣然一笑,夜里果然适合头脑风暴,这便是当代盲选随机人工流水线之法也!
盖因无论如何分组,皆会略显不公,工匠们对另一制履坊的手艺亦多有微词。
她索性打乱排班计划表,每日每位工匠的工号皆为随机而定。所有工匠每日抽签,连崔窈娘本人都不知当日哪个工号对应哪位工匠。
每一道工序分午晚两班依次承接,如此一来,既避免了原有分组可能引发的矛盾,又使工匠们于未知状态中投入工作,不敢对他人手艺肆意贬斥,毕竟无人知晓所来工料究竟属于何人。工匠们每日抽取工号,唯有全力以赴,方能确保工序顺利进行。
麻烦的唯有崔窈娘尔,她需在这背后煞费苦心的精心统筹,密切关注每一个环节进展,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对阵的主帅,深谋远虑的沙场老将,引领这场独特的“步骑兵作战”,崔窈娘是也。时间如此紧迫的挑战中,努力挑起“绮梦履”与“卿履坊”这两头重担。
主行“公平公正公开”之道。
这么实行数日,众人无有不服。
“梭子空线了,能否递予我一枚?”
旋即,一枚缠满金霞线的梭子递过来:“给。”
那要线的工匠抬头一看,竟是前日才与自己起过争执之人,一时之间,分外赧然:“多谢啊。”
那人微微摇头,顺手点了点要线工匠所绣绷子上,一处跳线之处,道:“此处,当弄好,否则上脚易刮伤绢丝裙。”
工匠仔细瞧去,果真如此,当下愁眉不展:“我每每绣至此处,总是做不好。”
那冤家干脆起身,捏了针,照着另一朵花的描样绣了好几针,问道:“你瞧瞧,如此这般,是否就顺手了?”
“是是是。”工匠连连点头,受益匪浅,“前些日子实是不好意思。”
“先忙了。”那人言罢,便又投入忙碌之中。
崔窈娘静坐于那头,凝眸工作间诸般行致——众人皆全心灌注绣绷之上,唯闻针穿破绷紧布料铎铎之声。飞针走线之际,韧丝恰似指尖流光,翩然灵动。
那大大小小绣架上,花朵色泽层层递进,开得娇艳欲滴,阵阵芬芳袅袅而来。红者似火,粉者如霞,白者若雪。
鸟儿穿花高飞,乃为吉兆,黄萌小嘴高鸣,展翅之姿,下一刻便会自绣布扑翅掠过。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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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以片开几缕的丝线覆之又覆,若是有心以指尖拨弄,羽下纹理清晰可辨,最为扎实的绣娘方能达至此境界,现如今,两个制履坊的绣娘都会了这一手。
对韦掌柜所托也算是有了交代。
但两间制履坊虽说互通有无,合作共赢,然崔窈娘心中明了,于这竞争激烈的制履行当,唯拥有独特技艺,方能稳立脚跟。她做了掌柜后鲜少坐镇辑珠间,却夜夜挑灯,苦心钻研辑珠技巧,欲创新看家本领,断不可生疏。
自她穿越而来,时常凝视指尖珠子,于脑海中忆起曾于博物馆中惊鸿一瞥的珠饰,心中便会萌生强烈创作之欲。
辑珠手艺精髓,在于珠子的挑选与搭配。尤其不同颜色、不同形状、不同质地的珠子,光润如东珠,璀璨似琉璃,净透若水晶,每一颗珠子皆需仔细斟酌。
先绘草图,复于草图之上排珠子,依珠子颜色、大小、光泽巧妙组合,力求还原心中所想图案。有时,为确定一粒米珠位置,需反复推敲,不断调整,直至达至完美的视觉呈现。
最为琐碎的事,乃是排珠后又生新念,需将原排过的珠子挑出,依次收拢回原匣,非眼力似鹰、记忆过人的辑珠娘而不可为之。
是夜,崔窈娘双眸熠熠,望着眼前那一方摆满珠匣的案桌。她微微俯身,纤细玉指如灵动蝶翼,轻盈地于珠子间穿梭。
拇指与食指稳当地拈起一颗圆中透粉的米珠,置于另一手掌心。烛火之下,微微眯起双眸,感受着那珠子的光滑与温润。接着,目光在那匣水晶珠子里流转,挑出几颗,与米珠一比对,甚是相称。
浸过蜡油的极细丝线压于指腹,左手稳稳捏住米珠,右手引线。动作娴熟而优雅,仿若抚了一曲无声之筝。五指变化令人眼花缭乱,时而微微收紧丝线,使珠子排列更为紧密;时而轻轻拨弄珠子位置,确保每一颗珠子皆处于最适当的位置。
打结,分线,连线。
神色凝重而专注。
她皱紧蛾眉,盯着手中渐次成形的珠花,仿佛万籁之中,与她交流者,唯珠尔。
随着丝线来回穿梭,小巧而精致的一朵“雪晶花”逐渐成形。粉白花蕊,精透花瓣。以此反复,很快,绢帛上便散了好几朵形状相似但大小不一的“雪晶花”——重瓣,复瓣,半开,微开。
哗啦哗啦,崔窈娘手指在匣中翻找,又挑了好些金珠,巧妙点缀于珠花边缘,为其添一份华贵之叶。
过半,崔窈娘停下,调整珠花缀于枝头的整体效果。若发现稍稍不和谐,剪起咔嚓,毫不犹豫拆掉重辑,直至枝头繁花细缀。
她每每于人前教授,看家本领不可轻恕自己,容不得一丝马虎。虽是穿于脚上之物,但摆在展架之时,细节决定有无客人拿起。
“雪晶花枝”制作完成,崔窈娘将它们一并轻轻置入盒中,以待下一次试鞋会备用。
业精于勤,夜也未深,崔窈娘选用小巧玲珑的深粉、浅粉两种螺内珠,搭配银色细丝线,从下到上,从宽到收,忙了好一阵,辑出两粒蟠桃身。
“哪种白色呢?”她手指于匣边游走,挑来挑去,仍是不满意。
13. 宫廷订单 “绮梦履”
“绮梦履”前厅之中,众人皆满面喜气。
有了“卿履坊”遣来人手的竭力相助,终是如期交付了试鞋会后的第二批订单。又以韦吕入股银钱所订购的新材料,亦逐一到货,整间“绮梦履”可谓重焕蓬勃生机。
吴薇秀怀抱账本,嘴角上扬,喜不自禁道:“窈娘无需再忧心忡忡,韦掌柜那份儿亦是赚得盆满钵满,收益颇丰呐。”
“哈哈,诸位皆是辛苦了。明儿一早,薇秀便会盘算出大家各自计件金额。”崔窈娘打趣众人道:“还望你们多多替我省点银子,打包的酒席择那便宜些的,回铺子里来,大家好好喝上一杯!”
众人嬉笑着,纷纷应和
“好!”
“自然,真好!”
“那是一定哈!”
崔窈娘喜上眉梢,抬眸之际,见大门外有一人头戴进贤冠,身着深紫色官袍,甚是威风的样子。
那来人一见崔窈娘目光触及他身,方才神色抖擞,稳步踏入店中。
崔窈娘轻“哎”地一声,打断众人热闹,见来人身着官服,皆恭敬行礼。
面容肃穆的来者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且眼光毒辣,倒是识得谁为主事之人,目光落定于崔窈娘身上,缓缓开口道:“崔氏窈娘?今奉陛下之命,着光禄寺协办‘波斯之夜。‘绮梦履’所制鞋履,品质上乘,入围宴会钦定鞋履之列,所需定制,不得有一丝马虎。此次订单,关乎皇家颜面,若能圆满完成,陛下必有重赏。”言罢,他不再张口,立在前首,静静等待崔窈娘回应。
此等大事,岂有推拒之理?
崔窈娘毕恭毕敬接了文书,送走光禄寺卿派来官吏,却犯起了难。
她匆匆一瞥订单数量,光靠“绮梦履”工匠,实难完成。原本“卿履坊”遣来工匠交流学成,只待明日结了工钱,便要收拾回商州。眼下若要现成招人,又恐再次陷入融合困难的僵局。
崔窈娘心中焦急,深知这批宫廷订单对走水后的“绮梦履”赢回好名声,至关重要。若得众人齐心协力,必能成就非凡。
此时,面子又值几分几厘?
崔窈娘上前,对着即将散去的“卿履坊”工匠们深深一礼,诚恳道:“诸位师傅,此次宫廷订单乃千载难逢的机遇。窈娘有个不情之请,若是诸位师傅肯暂且留下,助‘绮梦履’一臂之力,共同制好这批鞋履,必能使我们两家制履坊声名远扬。恳请师傅们细细思量。”
“卿履坊”工匠们面面相觑,本已不关他们之事,这订单亦是指名道姓要“绮梦履”完成,即便做得好,又能让“卿履坊”沾得多少好处呢?何况,宫廷订单,做得好便罢,若做不好,杀头之罪亦是有的,何必去惹这腥臊?
“卿履坊”领头的制皮匠眉头紧锁,考虑许久,道:“崔掌柜,我等归期已定,铺子亦有诸多事务。且这宫廷订单,责任重大,我等恐力有不逮。”
工匠们称是。
制皮匠所言确有道理,可崔窈娘一时间又能去哪儿寻得那么多磨合至默契十足的工匠呢?
“大家考虑的也正是我所担忧之事。但退一步说,若能圆满完成,‘绮梦履’也有韦掌柜的股份在,诸位能为韦掌柜多赚名声、银子,他若在此,也会动心。且我崔窈娘重诺,事成之后,‘绮梦履’工匠有的,‘卿履坊’工匠一分不少。”
崔窈娘言辞恳切,她已然在这短短时间内,心里盘算过一轮订单大致能入账的银钱,完全足够负担得起她的“重诺”,还能小赚一笔。
“卿履坊”工匠们听得好处,不是不动心,还是怕办砸了要脑袋,依旧犹豫不决,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终是有一绣娘忍不住开了口,道:“我等在此地相处多日,亦有不舍之情。且这宫廷订单,若能参与其中,亦是我等此生荣耀。”
“绮梦履”的绣娘定睛一看,开口声援的竟是那日自己递了满线梭子,又教授她巧绣避免勾丝的那一位,胸中顿时激荡起伏,没帮错人!
有人开了头,众人的心动生根发芽,皆有留下之意,只是看着制皮匠不说话。
那制皮匠微微扬起下巴,晚几日便晚几日:“既如此,我等暂且留下,与‘绮梦履’一同完成宫廷订单。”
崔窈娘大喜:“多谢诸位师傅。我崔窈娘定约束‘绮梦履’工匠与尔等齐心协力,不负此殊荣。”
光禄寺宣了消息的人才走,又有官吏登门。
今天这“绮梦履”真是分外热闹。崔窈娘看着官袍,轻车熟路迎上前去,恭敬行礼道:“不知哪位大人亲临,奴家惶恐。”煮茶请了上座。
“好说好说,”官吏喝了口茶,神色悠然道:“我正是本次‘波斯之夜’服制的负责人。此次宫廷订单,陛下极为重视。鞋履制作,烦请精益求精。材质需上乘,做工要精细,且款式需新颖独特,符合‘波斯之夜’的主题。切莫有丝毫马虎。”
崔窈娘站起身又是一礼,叫负责人安心:“大人放心,‘绮梦履’定当全力以赴,确保这批鞋履让陛下满意。”
负责人这才点头,递了订单详单到崔窈娘手里:“你且瞧瞧,有哪些是不能做,不会做的,都一五一十跟我说清楚,不必为难。”
到底谁是甲方谁是乙方?崔窈娘心中大撼,一时间竟是难以找准自己位置。
开制履坊做生意,每天从早笑到晚,还头次见这么好说话的客人,代表的还是天家,崔窈娘做梦都梦不到。
“大人稍坐片刻,奴家须得拿了这单子,召集工匠研究一番,才能给大人答复。”
“使得。”负责人目下清明,这崔窈娘果真是个可靠人儿,没有大包大揽,一昧说都能做到,这便比长安城里诸多制履坊掌柜好上一筹。
细细交代了吴薇秀该何时煮茶添茶送进雅间,崔窈娘赶忙召集“绮梦履”与“卿履坊“的工匠们,众人围坐一起,仔细研究订单详单。
那订单之上,各类要求繁杂入微,材质、做工、制式皆有明确规定。
工匠们七嘴八舌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制皮匠向来忧虑过甚,皱着眉头道:“这材质要求甚高,需得仔细挑选那上乘皮料,不可有丝毫瑕疵,没有十天半月,难成。”
柳枝珍这次居然也无乐观之色,微微摇头道:“图案纹饰说是精美绝伦,废眼,没十天半月,难成。”
楚俏莲看着订单上关于珠饰的要求,轻声道:“这珠子的挑选与搭配,若非窈娘你来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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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马虎手艺,难成。”
有这么难吗?就算难,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推了订单吗?崔窈娘认真倾听过众口之言,心中已有了一番计较。
“诸位师傅,此次订单虽要求严苛,但亦是我等展现技艺的最佳良机。不妨拿出胆量,就说能做到几分罢。”
“八分差不离。”
“恩,八分吧。我亦觉得。”
崔窈娘看着众人,哼哼摇头,自信满满道:“我倒是觉得,可以十分!”面上自信从容。
众人管她不同往日,皆觉得难以自信。
“难缠的客人我们接待得少吗?俏莲可还记得,上次那个,差点在店里撒泼的‘缂丝靴’?”
楚俏莲难忍得闭了闭眼,历历在目:“差点要了我的命。”
崔窈娘一看她表情,噗嗤笑出声:“看吧,那么难满足的客人,我们都应对得当。”
又对着“卿履坊”那制皮匠:“前日三珍练手,同你连比三场,你输了几场?”
制皮匠自信昂头:“皆是平局。”
“如是说嘛,无论自论亦或他论,总而言之,连你都挑不出自己半分毛病,怎的说难成?”制皮匠被崔窈娘这么一混淆,又觉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说,可以十分!”伯克利大学的教授演说,场场精彩昂扬,崔窈娘深取精髓。对工匠们洗脑自是不在话下。
众人被洗得头脑发晕,自信上头,皆表示定会全力以赴,拿满十分。
崔窈娘这才回到负责人面前:“大人,奴家与工匠们商议过,这订单之上所列要求,我等皆可尽力而为。虽有难度,但我等定当不负陛下重托。”
负责人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甚好。崔掌柜,你等既如此有信心,那便放手去做。若有何需求,随时告知于我。”说罢,从随身行袋里捧出个布囊。
“这是采买定金。”
崔窈娘一接手,颇沉。这重量不大像银子。
崔窈娘再次行礼道:“多谢大人。话不可说满,且行且看,我等为‘波斯之夜’呈上的鞋履。”
“好话不必兜圈子,如此,我在尚书大人面前也算是有了交代了。”
“尚书大人?”
负责人一听崔窈娘出声,笑得是云雾不惊:“崔掌柜别是跟我开这等玩笑吧,刑部的尚书大人,李大人!”
一看崔窈娘还是满头雾水,负责人倒是撤了淡定,真急了:“崔掌柜的,您可别逗我,尚书大人指名道姓把这制履一环交到您这‘绮梦履’,这时候跟我玩知不道,那我上哪儿说理去?我这脑袋,别是要搬家了罢?”
“嗐,崔掌柜您不认识尚书大人,总还记得他家的李瀚狰李大人吧?我可听说,他上次被尚书大人打了个半死,全是因着‘绮梦履’的走水案呐!”
负责人提点到这般露骨的份上,崔窈娘再不懂怕是个傻子了。
她急中生智,拉了拉负责人衣角低下声:“大人,我这不是怕么,万一我这头一认,将来朝中要是有心人参上一本......”
“那可没人敢!”负责人想都不想答得干脆利落,李勇毅将将上位,如日中天,巴结都来不及,参他,怕是也不想活了罢。
14. 不高兴和没嘴巴
宫廷订单负责人再三叮嘱崔窈娘下次万不可开此等玩笑,连道吓煞他一条老命,亦再次保证不会向他人提起尚书大人亲定“绮梦履”一事,以免遭人口舌。
待他一跨出门,崔窈娘背过身去,那原本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瞬间耷拉下来,面色沉如雷雨将至的墨云。
李瀚狰,好样的,说了不听是吧!崔窈娘怒自心间起,未收力地嗙然一声推开门,尚未寻得李瀚狰,却先将屋中热烈商讨之人吓得噤声一片。
“三巧,跟我走!”崔窈娘不由分说拽起卢三巧往外奔去。卢三巧被突如其来这一拽,险些一个趔趄,忙碎步紧跟以稳住身形。
“窈娘,这是怎的了?”卢三巧因医生三日一来,恢复得当,被这般拽着倒也无妨。只是她身上涂着那祛疤痕的药汁子,被崔窈娘这么一挤,从袖子里沁染而出,味道颇大,卢三巧心中略有几分不好意思。
“带上量码子的家伙什,陪我去骂个人。”
“啊?”卢三巧满脸惊愕,骂人还要帮着量鞋履码子,实乃天下奇闻,心中甚是纳闷。
此乃崔窈娘第三次前往宣平门见李瀚狰。每一次前往,心境皆大相径庭。初始之时,满心感激;继而转为愧疚;直至当下,愤怒如火熊熊燃起,将她自穿越来后作为平头百姓之那份理智焚烧殆尽。
二人一路疾行,待准备登上正门台阶之际,迎头碰到正要出门办事的李稳。李稳牵着马,一见她,阔眉弯如新月,眼梢暗自藏笑:“崔掌柜,如此之巧?”
“不巧,你家李大人可在?”崔窈娘面色不豫,语气生硬,拉着卢三巧的手不自觉微微使力。
卢三巧仰首直视高门匾额——“李府”,心中七上八下,竟对疼痛毫无反应。
李稳被崔窈娘兜头问得微微一愣,旋即续笑:“大人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崔掌柜可是有要事?”
“要事?自然是有要事。你且带路,我要见李瀚狰!”
今日这是怎的了,上次还与他家大人似隔一层,现下居然直呼其名,何时如此熟稔,李稳竟是不知。
也罢,她来见见大人,总是好的,免得大人总那般失魂。李稳唤人牵了马,客客气气将崔窈娘与卢三巧引至书房,轻轻敲了敲门:“大人,崔掌柜求见。”
噼啪,什么落了地,“进来。”屋内传来李瀚狰沉稳的声音。
崔窈娘推门而入,无暇顾及其他,直直盯着李瀚狰。
卢三巧则不同,她莫名卷入风浪却不自知,心态甚是松弛。观此书房布局,清冷刚硬,与主人风格如出一辙。
四壁以深色檀木精镶,无拖沓绿植、高山流水屏风之类摆设,一眼望去,通透到底——书案宽大古朴,其上笔墨纸砚并折子摆放齐整有序。书架高耸,堆叠书籍与卷宗皆挂布条注字,彰显家族深厚底蕴。
那李瀚狰面无风波端坐其中,看着二人趋近,眼里闪着灼灼光华。
卢三巧被崔窈娘拖着,踏上深色地毯,心中暗惊。李瀚狰竟为求书房静谧,以如此华贵的羊羔子毛皮铺就偌大一块地垫。只是面前的李瀚狰,为何微微蹙起剑眉,却未置一言?
卢三巧这才察觉身边妙人儿松开了自己,那“祸主”崔窈娘三两步上前,嗙地一拍李瀚狰书案,怒声道:“李瀚狰,李大人,你为何几次三番非要插手我‘绮梦履’之事?我已言明,欲凭己力闯荡制履行当,你为何偏偏不听?非要将这‘波斯之夜’订单拨至‘绮梦履’,你可知已严重干扰‘绮梦履’日常营生?”
薄肉手掌硬扛木桌,终是略逊一筹。崔窈娘拍完泄愤,方觉自己巴掌从刺痒至疼入骨髓,不禁嘶了一声。
李瀚狰微微一怔,凝眉注视她揉手解痛之状,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李稳守在门外听得倒是心下着急,实难忍受,却又不敢推门而入,只得在外面高声敞喊:“崔掌柜,您误会我家大人了。我家大人对您一直唯有好意,绝无恶意!”
崔窈娘听罢怒道:“好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我无需此等好意。崔窈娘立世,有自己的原则,事业当由我自拼搏。你这般插手,让我在这偌大长安城如何自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地方,想着那一个两个意味深长明里暗里的提点,崔窈娘气得双手叉腰,胸脯起伏不定。
李稳失了规矩,李瀚狰只得轻叹一声,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奈。
卢三巧在一旁静静看着,现下也算是明了大半。心中暗自思忖,如此愤怒的崔窈娘,她乃首次得见。这般沉默的李瀚狰,她倒是见着好几回。这李瀚狰究竟如何惹了崔窈娘,能让平日里笑嘻嘻、万事不愁且自能解决的崔窈娘,这般失态。
卢三巧微微张口,欲劝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崔窈娘那愤怒模样,心中不禁担忧。此处是何地界儿,崔窈娘这般,就差指着李大人鼻尖骂,真的妥当否?她深知崔窈娘脾气,一旦认定之事,极难更改。但她亦能理解李瀚狰付出的好意,他或许只是想帮崔窈娘,却用错了方法。
李稳隔了门听得崔窈娘劈头盖脸一席话,亦是一脸无奈。
自家大人平日里心思难测,少言多思却事事得体的一翩翩君子,却总是默默为崔窈娘办这弄那,热脸贴冷屁股,他真替大人叫屈。
虽说今日之事,他也觉大人有些操之过急。但大人便是大人,怎么做皆有其道理。他只得继续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外站桩子干着急,捉机会为自家大人多多发声。
“崔掌柜,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我家大人可是忙前忙后大半个月,才让这好差事落到‘绮梦履’头上。您想想,得了这号差事,您今后也能少些辛苦不是?”
崔窈娘冷笑道:“辛苦?我崔窈娘不惧辛苦。宁愿自己打拼,也不愿受人无端干涉。李瀚狰,劝你日后莫要再管‘绮梦履’之事,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崔窈娘此次警告学乖不再拍案,而是冲着李瀚狰扬起下巴,眼神中满是倔强。
李瀚狰眉头紧锁,依旧未语。李稳这头倒是真急了,大人这是怎的了,崔掌柜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看来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
“但崔掌柜您扪心自问,我家大人为您所做之事,哪件不是对您大有裨益?”
崔窈娘如炸了毛的猫,圆眼怒瞪,把头一拧,刷刷几步走到门口,把门一拉,怒言:“大有裨益?哼,就算没有他帮衬,我也能把‘绮梦履’经营得风生水起。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擅自决定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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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窈娘说着,手臂划了半圈,直指李瀚狰,指尖微微颤抖。
李瀚狰面色一沉,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话。
“你,总之我家大人是为你好!”
“自以为是地为我好罢了,却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上次便说过,不需要不提前知会的帮助。要靠自己努力去实现梦想。这种帮助不叫帮助,乃是自我陶醉的不合理打扰!”崔窈娘气得在书房里握拳,来回乱窜。
李瀚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崔掌柜,确实是我的错,日后定不再干涉你的事业。”
卢三珍也忌于李瀚狰背景地位,扯了扯崔窈娘衣袖,轻声劝她息事宁人:“窈娘,你且消消气。”
崔窈娘听得李瀚狰认错,别过头去:“希望你说到做到。”言罢,崔窈娘毫无留恋,带着卢三巧匆匆一礼离去。
卢三巧随崔窈娘行过花廊,还未从惊慌里将自身拔出。她仍拉着崔窈娘衣袖,轻声道:“窈娘,莫要再生怒意,他们高门大户,我们硬碰硬,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将我们捏了去,何况我观那李大人实乃一片好意。”
崔窈娘停下脚步,瞥了卢三巧一眼:“连你都偏帮他?好意?他这好意送你,你可敢受?我一生唯愿凭己之力,不想倚仗任何男子。”
卢三巧被戳中痛处,轻叹一声:“我倒是愿倚男子,奈何无此机缘。早知你有风骨,然有时受他人相助,陪着走一段,亦非坏事。”
崔窈娘微微一愣,这才看清卢三巧唇边苦笑,忆起卢三巧新丧之事,摇首懊恼着打了把嘴巴,道:“三巧,我非有意磋磨你伤处。但你实不知,我不愿欠他人之情,尤其是他李瀚狰。我等姐妹明明可凭己之力,让‘绮梦履’成为长安最负盛名的制履坊,又何必令此荣光掺杂了他物?”
“窈娘所言极是。既是我等姐妹皆能坚守,我亦不再多言。但你需牢记,无论何时,姐妹们都会在你身旁,风雨无阻!”
崔窈娘心中暖意四溢,暖到痛入骨髓的手掌都过了血,又胀又痒,她忍不住挠了又挠,而后道:“谢谢你,三巧。”
二人相视而笑,对“空闯”李府一事毫无惧意,继续前行。
书房之内,李瀚狰依旧伫立原地,望着门口,唤道:“李稳。”
“大人?”
“取王太医赠的黑玉化瘀膏,送至‘绮梦履’。”
崔窈娘那奋力一拍的手掌,拍在了李瀚狰心头一般,震得他肝胆俱裂哑然无声,明日必肿,李瀚狰心中忧虑不已。
李稳心中暗叹,自家大人遇崔窈娘便如痴傻之人,怎的劝也不听。
“还送?大人怎如此固执。”
“快去!”
李稳只得闷闷应命,取了药膏,行经穿花门、花廊......咦?假山那头,两位小娘子以手搭帘......竟是......!
“崔掌柜!”李稳扬起臂膀,一脸兴奋,手挥了又挥:“怎的还在此处?”还以为崔掌柜怒而远去,不想竟是在此赏花,他心里暗喜,巧了不是,免了自己一趟奔波了。
距离甚远,未能及时发现崔窈娘听得他发问,面上绯红。
叫崔窈娘怎将缘由说得出口!
15. 哑巴请吃饭
该怎么说,李府甚大,她二人竟不慎迷了路!
李稳遥见崔窈娘踟蹰模样,心随念动,暗思此乃绝佳机会,当速速留人。遂秉持“来都来了”的旧俗,敛容而笑:“崔掌柜,既已至此处,外面皆道李府花园景致甚佳,不若留步一观如何?”
崔窈娘未料这李稳倒是颇会为她寻台阶,倒显方才与他呛声的自己甚为无理。
“正巧我今日无需侍奉大人跟前,再无需使唤丫鬟,便由我陪崔掌柜二位逛逛何如?”李稳唯恐崔窈娘不答应,复又追问。
崔窈娘闻言怔愣,正欲拒时,卢三巧轻触她手背,以口型示之:“‘波斯之夜’鞋履尚未办妥,不可与李府对立过甚。”
卢三巧提醒甚是,崔窈娘无奈,只得颔首应允。
李稳见其点头,大喜过望,疾奔至崔窈娘二人面前,殷勤引路。
李瀚狰身为唐代大姓之人,花园修得着实惊艳,显见家底深厚。
精挑细选打磨过的玉石厚板大路于足下铺展,三人并行亦觉宽敞。路两旁植满一大丛复一大丛不知名的花,花朵硕大饱满,花瓣层层叠叠,微风拂过,轻轻摇曳,熏风醉人。此等时节,竟还有一片桃花灼灼盛开!
桃林之后,便是那日她与李瀚狰见面的亭台。崔窈娘暗幸当日无心他顾,先开口拒了李瀚狰,逃过一劫。否则,若两人漫步至此,粉花好儿郎,那情那景,恐再难说出那铁石心肠的话。
行至腿酸,李稳道只堪堪逛了园子十之二三,卢三巧恨不能多生几条腿,虽开了眼,却憾未能赏尽美景:“贵府花园果然极为考究,我二人当真不虚此行。”
崔窈娘虽未言语,心中亦赞同卢三巧之语。
逛了许久,李稳见崔窈娘终露疲累之色,趁机逢迎道:“崔掌柜,其实方才巧遇,是我家大人遣我去‘绮梦履’走一趟,送这黑玉化瘀膏与你。现下也不必再去,不若就用上吧。此膏消肿化瘀,功效奇佳奇快。”言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小黑盒。
“黑玉化瘀膏?可是那宫廷秘方的黑玉化瘀膏?”卢三巧惊得下巴险些掉了。
“正是,怎的了?”李稳望向卢三巧。
“你竟用这比金子还金贵的黑玉化瘀膏,给窈娘擦走累所致的酸痛,如何使得?”
李稳抚额:“此膏药,乃是给崔掌柜揉手掌用的。”但若他家大人知晓崔掌柜小腿亦疼,说不得又要催那王太医再拿一盒。
卢三巧哦了一声,这才发现崔窈娘手掌肿得透红:“窈娘,怎的不告知于我?还陪着我逛了这许久?”她往回想了又想,终是想不起窈娘何时伤到手掌,这李瀚狰,当真是细心如发。
何以药膏如此金贵?崔窈娘欲拒绝,然一牵扯便觉手掌胀痛,又有些犹豫。
卢三巧在旁看出她的迟疑,劝道:“窈娘,就用上吧,也好让手早些好起来。”
确如其言,若太过意气用事,不及时散瘀,恐明日手掌使不得力。眼看“波斯之夜”赶工在即,崔窈娘少不得亲自上阵。这黑玉化瘀膏当真有如此神效,连卢三巧都听过其名,又那般昂贵,效果定是有目共睹。
崔窈娘屈从,在一旁坐下,伸出手掌。李稳递与卢三巧,卢三巧小心翼翼打开药膏,用指甲盖挑了少许,轻轻涂抹于崔窈娘愈发红肿的手心。
那药膏看似乌漆墨黑,普普通通,却散发一股奇异清香,一抹上手即刻变透明渗透入掌,顿感清凉舒适许多。连带着对李瀚狰的怨气亦少了几分。
擦完药,崔窈娘领着卢三巧起身:“今日劳你陪着我们逛花园,耽搁了你许久,又冲你发了不该发的脾气,着实抱歉。”语气诚恳亲切了许多。
李稳满心只想着拖时间,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正好,忙道:“崔掌柜,如今天色已晚,若真觉抱歉,不如就在此处用个便饭吧。”
“这......恐怕不便吧?”虽李稳亦姓李,然他能做主留自己用饭?崔窈娘看着李稳,一时难以估摸他在李府地位,只觉其甚是古怪,莫不是咽不下那口气,要在饭菜里下毒?
“方便方便,怎会不便呢?我这就叫人备些轻巧饭菜,即刻就来!”李稳边跑边回头:“就在这儿亭台边的阁子里,可千万等我哈!”脚程快得生烟,唯恐崔窈娘二人等不及不辞而别。
直至李稳打头领着如鱼贯入之仆从铺排好食碟,李瀚狰最后落座主位上,崔窈娘方才醒觉,李稳这分明是在为他那“哑巴”主人留客。
然她人已入座,实不好直接走人。
卢三巧虽懂崔窈娘心思,看着琳琅满目的珍馐,口舌生津:“窈娘,腹中辘辘也不好再推辞。况且,你正好可借此机会,与李大人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贪吃鬼,羞不羞,崔窈娘睨了卢三珍一眼,终是点了头。
其他菜肴虽在唐朝尽显精致,然难敌现世米其林三星。唯有一道清蒸鲈鱼,非现代水源养殖可比。活水丰藻养得鱼身洁白如雪,柴火竹笼锅气将鱼肉的鲜美牢牢锁住,入口鲜嫩多汁,鱼肉脆滑生甜,吃得崔窈娘鲜掉眉毛。
李府吃饭有着严格规矩,李瀚狰显然自幼受教得宜,食不言寝不语。
崔窈娘身为现代人,主打一个松弛感,“绮梦履”所招皆为相熟姐妹,大家凑在后间吃饭,分外热闹。而此刻,她亦被感染,一言不发,只顾着吃饭。
卢三巧在一旁看着,有样学样。
李稳在一旁立着,不时给李瀚狰递眼色,暗示他说些什么。
可李瀚狰,说他哑巴便真如哑巴一般,依旧不知如何找到话匣关窍。
直至放下碗,李瀚狰以薄荷水清了口,方启唇:“今日菜式,可是不合崔掌柜口味?”
崔窈娘看了看自己粒米未剩的空碗,复又看向李瀚狰,疑道:“此言何意?”
李稳捂眼,心中暗叹,大人寻话之术实在拙劣呐!
“我观崔掌柜进食之时,唯夹面前的蒸鱼,故而有此一问。”
?
不好好吃饭,却盯着他人乱看,是何道理?
崔窈娘实难理解李瀚狰怪癖。
“李大人,天色渐晚,我等再留徒生话柄,不便叨扰,这便归去了。”卢三珍打着饱嗝,这才想起了时辰一茬。
李稳忙道:“宵禁将至,且让府中马车送二位回‘绮梦履’罢,大人,您觉得呢?”
李瀚狰只顾着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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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崔窈娘仍在发肿的手掌。
“大人!”李稳声量高了些,这才把李瀚狰的魂唤了回来:“我驾着马车送崔掌柜回去罢?”
倒也不必麻烦,崔窈娘实在很怕跟李瀚狰牵扯不清,正欲开口拒绝。
李瀚狰抿了抿唇,口唇干得厉害:“若任由二位步行回去,宵禁之时,恐有不便。”
李稳也未多想,插嘴道:“正是正是,若如上次那般在路上被巡防营盘查,可就不妙了!”
上次,什么上次?崔窈娘一听,抓住李稳话里线头抽丝剥茧,算是想了个明明白白,怒瞪李瀚狰:“我们半夜请药路上被巡防营盘查时,果真是你派李稳跟踪于我?”
李稳自知说漏了话害了李瀚狰,侧过身狠狠打了自己几巴掌,这张破嘴,关键时候掉链子,气煞我也。
看着纤瘦人儿站在那处气得发抖,李瀚狰只得点头认了。
崔窈娘那刚因黑玉化瘀膏和清蒸鲈鱼稍有平复的心,再度怒起想爆。
“李大人,为官亦是这般不讲诚信?前脚刚应诺得好好的,后脚便被拆穿,诚信何在?”崔窈娘心中气恼,这李瀚狰三番两次如此,实在让她难以忍受。
“崔掌柜,我家大人绝无恶意,仅是担忧你的安危。因着担忧,得知‘绮梦履’失火,怕你没个照应,才派了我去。”
“你莫一味袒护你家大人,让他自己说!”
看着李瀚狰神色未明,不置一词,崔窈娘火起转身欲走。
李瀚狰几步上前,急忙阻拦:“崔掌柜,且听我一言。”
“还有何话可说?”崔窈娘满脸怒色。
“我为官重诺,还望崔掌柜再信我一次。”李瀚狰言辞恳切,目光炯炯,平日里的沉稳与睿智在这一刻似乎都如马甲未披,只剩下芯子里的慌乱无措。
崔窈娘一扭身,躲过李瀚狰阻拦,不为所动:“李大人之话,我已不敢轻信。”言罢,拉着卢三巧便要离开。
李瀚狰望着崔窈娘离去的背影,微微张了张嘴,看着还伸在面前的手臂,捞了个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他追了几步,看着崔窈娘急于逃开他,疾行之下,于烛火不明处崴了下身形,一颗心像是被双手紧紧握住,失血麻痹得厉害。
手背上青筋暴起,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扛上肩头的冲动恶念。
李稳在一旁亦是焦急万分,看着自家大人那失魂落魄的样,咬牙一跺脚,追了上去。
崔窈娘领着卢三珍,气冲冲地走在街道上,心中满是愤懑。
卢三巧轻声安抚道:“窈娘,莫要太过生气,我们已然出了李府,今后少接触便是。”
身后蹄声哒哒,吁——
李府马车缓缓驶来挺稳。驾车之人正是李稳。
“崔掌柜,我家大人嘱咐我务必亲手将二位安全送回‘绮梦履’。大人言明,若是让二位在宵禁之时还在外奔波,我也不必再回去了。”李稳握着马鞭,恭敬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崔窈娘已经相当烦听到“我家大人”四字,但夜幕沉沉垂帘遮拢,一想到巡防营繁琐的盘查,最终还是无奈地上了马车。
16. 不吃嗟来之食
马车在夜色中徐徐前行,西市之地,车速竟有限制。崔窈娘端坐车内,被自己一打岔,心绪的纷繁复杂消散了好几分。
她心中虽仍有怒意,亦不得不承认,李瀚狰此举着实为她们之安全计。尤其是瞧见卢三珍在马车轻微摇晃之下,趴伏于矮几之上,肆无忌惮地发着饭晕呼呼大睡。倘若二人逛完花园,还要强撑着那股劲头走回‘绮梦履’,又困又累夜又黑,当即发病那还算是轻的。
待马车行至“绮梦履”,崔窈娘唤醒卢三巧,二人下了车。
李稳收起矮脚凳,望着崔窈娘,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崔窈娘道。
李稳那张嘴,伶俐至极:“崔掌柜,我家大人他......实非有意你生气。大人平日里与他人交谈,那可谓博识群览,尽显文渊之风。可一遇着你,便失了风采,乱了心神,菜园子里那霜打的茄子都没他那般蔫儿,后厨的哑巴都能比他多发两个音。”
崔窈娘听了这话,心中觉得好笑,但面上却强忍着,绷紧面皮:“哼,那是他自找的。”言罢,再无他话,转身走进“绮梦履”。
卢三巧看着崔窈娘头也不回的背影,又瞧瞧李稳,揉着枕麻了的手臂:“今日多谢你,且回去吧,告诉李大人,窈娘只是脾气倔了些,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李稳终于得了句交代话,点点头,驾着马车离去。
崔窈娘回到屋内,思绪万千。她心中暗自思忖着,这李瀚狰从一开始便对自己努力示好,其心意确实可见。然自己身为现代人,且不说对李瀚狰毫无心意,就独独拿起与行走的古董人谈情说爱一条,简直别扭至极。
一心只想要凭借自身努力,在盛唐成就一番事业的高材生,要带着姐妹们制霸制履业的崔窈娘,怎可能卸下“战甲”当那娇柔的小娇妻呢?想到此处,心绪犹如投石入湖,搅起阵阵涟漪,唯有一声轻叹,送与脑海中的李瀚狰。
而李瀚狰在府中院内,亦是满心别扭。
他不知该如何方能让崔窈娘消气,好似无论他开口与否,崔窈娘总能寻到生气的理由。亦不知自己为何一遇崔窈娘便变得如此笨嘴拙舌。活到这般年岁,李勇毅以身作则,令他学会时刻保持冷静与理智,可在崔窈娘面前,却总是溃不成军。
“究竟该如何做,才能让窈娘明白我的真心意?”他思来想去,却始终毫无头绪。
烦闷之余,干脆在院中练剑以纾解胸臆。然而心中存事,脚下便乱,才几招,剑便飞出手去,“铎”地一声钉进对面香樟树干上,差点将路过的李稳杀了个对穿。
李稳极限后仰,屏气躲过生死劫,颤颤巍巍走了过来交差:“大人,小的已将崔掌柜她们送回‘绮梦履’。”
李瀚狰微微点头:“她可有说什么?”
李稳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回道:“崔掌柜她......还是在生气。不过,她身边那个卢三巧姑娘让小的转告大人,崔掌柜只是脾气倔了些,让您最好顺着挼毛。”
李瀚狰听了好笑,又不是狸奴,谈什么挼毛。
“我明白了。你且下去吧。”
李稳退下后,李瀚狰从树干上拔了剑插回剑鞘,独自坐在书房中,写写画画,忙了大半夜。
次日晌午,“绮梦履”工匠们结束半日忙碌,正坐在后间饭厅分餐而食,突闻前厅敞亮喊声:“崔掌柜的在否?”连喊数声,声音愈发朝着里间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自来熟之人不知是谁。
不多时,李稳不慌不忙提着一溜盒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崔掌柜呢?”
崔窈娘闻声而来,看到李稳,亦是意外:“你怎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崔窈娘一见李稳便联想到他背后的李瀚狰,正忙的当口还来找事,当即头疼不已。
李稳装作听不出崔窈娘语气中的嫌弃,恭敬地一揖:“崔掌柜,我家大人听闻‘绮梦履’众人为着‘波斯之夜’赶制那批鞋履忙碌好些功夫,着实辛苦,特意让小的送来一些点心,给各位解解乏。”
哼,小恩小惠,“且拿回去吧,我们不需要。”
李稳面露难色,作出一副既不想遭崔窈娘嫌弃,又不敢违抗李瀚狰之命的苦模样,提着食盒立在原地,默不作声,看着众工匠用饭。
有人在旁候着,众人如何坐得安稳。一位工匠终是忍不住起身说道:“崔掌柜,这也是李大人一番好意,您便收下吧。”
崔窈娘手往外一挥:“我已言明不要,让李瀚狰日/后也莫再送了。你将此物带回去,辛苦走这一遭了。”言罢回了辑珠间,不肯因李瀚狰而耽误半点工时。
李稳嗯嗯啊啊地含糊着,待崔窈娘一走得没了影儿,他哧溜地坐到方才为他说好话的工匠旁边,高深莫测地开启了他的“攻势”。
“哎,各位师傅们呐,且猜猜我家大人为何送这些点心?”李稳往上托了托沉甸甸的食盒,挤眉弄眼道,“我同你们说,自上次我家大人得了崔掌柜送至府中的皮靴,便对各位师傅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次送的岂是点心,乃是对‘绮梦履’的肯定呐!”
看着众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他打开盒子一一展示:“瞧瞧,瞧瞧,这点心尚热乎着呢!我家点心厨子刚做好,我接到手里快马加鞭飞奔而来,与我家大人的心一般炽热。”
李稳努努嘴,示意坐他旁边的工匠摸摸食盒。
工匠手捂着食盒底端,朝着大家点了点头:“果真是暖的。”
“哎呀,这李大人,当真是善人呐!”
“是啊是啊,听闻‘波斯之夜’最开始便是他们鸿胪寺牵头策划,李大人如此肯定‘绮梦履’,我们‘卿履坊’倒是无功不受禄呐。”
“但我看,崔掌柜与你家大人......?”
可算是疑惑到重点了,李稳一拍手:“嘿,可不是嘛!这些点心呐,便是我家大人专门为崔掌柜所备,欲让她顺顺气。不过呢,大人一寻思,咱‘绮梦履’所有工匠亦是辛苦,便多做了些。”
“话虽如此,可崔掌柜不让收,我们亦不好收下吧?”看着散发着阵阵香味的热点心,工匠们犯了难。
“哎呀,各位师傅们呐,崔掌柜那般要强之人,羞于收罢了!”李稳演痛心疾首演得起劲:“可我等岂可浪费粮食?这点心,所用材料皆是上佳之品!”李稳边说边端了出来,招着手叫卢三巧她们几个眼熟之人来分。
卢三巧摆摆手:“不可不可,我总觉有些不妥。”
李稳将一层屉盒往卢三巧手里一塞:“有何不妥?你们看啊,这点心乃是大人专门聘了长安城里最知名的点心厨子去李府现教现做。你们若去那几家酒楼,定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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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还得领牌子等上好半日呢,这味道,绝对没得说!”
柳枝珍捏了一块在手里端详,忍不住问道:“真有这般好?”
李稳拍着胸脯保证:“那是自然!骗你们作甚?你们想想,这偌大长安城,排得上号的酒楼有几间?我家大人那是把你们当成自家人,才如此费心思。自家人若不吃,大人得多伤心?”
“那,那我等便分吃了?”
“吃吧吃吧,”李稳分了屉盒,招呼道:“定是不够,马车上还有!来两人与我去搬!”
众人热热闹闹围将在一处,甚至还给李稳发了套粗碗碟,一齐用上了午饭。
李稳倒是毫不见外,转瞬便与工匠们混了个滚熟,日日午饭之时准时报道,日日驾着马车带着各式各样的点心。
没个三五日,工匠们开始于崔窈娘面前夸赞李大人用心何其良苦,劝崔窈娘尝尝鲜。然,崔窈娘不为所动,每每只视而不见,虽不强加阻拦众人,自我约束极高是一口也不沾。
随着“波斯之夜”订单的有序推进,光禄寺、宫里订单负责人又来交接了好几轮,指出还需改进之处,众人愈发忙碌。
崔窈娘更是为了确保订单按时完成,日夜操劳,大件辑珠亲力亲为,一整月,熬干心血,几乎未曾好好阖过眼。
这一日,崔窈娘又熬上个大夜,双眼黯淡无神,整张脸煞白无光。
吴薇秀瞧着崔窈娘瘦了一圈的小脸,心疼不已。她随手从旁边案几之上摸了块咸酥递与崔窈娘:“窈娘,吃点东西吧,吃完去打个盹儿也是好的。”
崔窈娘胃寒厌食,但看着吴薇秀关切的眼神,只得接过咸酥,敷衍着咬了一口。
咔擦,纵使千片盐雪碎在嘴里,这一口咽下去,惊为天人!口感酥脆无渣,咸而不齁。
“这咸酥......”
“怎的,不合口味?”吴薇秀浅笑着递上一盏茶,又伸了另一只手,欲接过咸酥。
“太好吃了吧!”崔窈娘就着吴薇秀的手里茶吨吨喝,餍足地哈了口气,咔擦咔擦啃完一块咸酥,双眼冒光:“还有么?”
“那是自然。”吴薇秀打开榻上矮柜,端出一整碟。
崔窈娘就着这盏茶,毫无形象,席卷了一整碟之后意犹未尽:“好饱啊。”她满足地抚了抚肚皮,瘫在圈椅上。
僵硬脖颈松乏枕着圈椅背,顺势瞟了一眼盛咸酥的瓷碟:“嗯?这碟子怎的这般眼熟?”描了桃林,绘了亭台。
她一骨碌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端起青中带绿的瓷碟一瞧——碟底蝇头小字——宣平门李府。
崔窈娘没了力,跌坐回圈椅,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柔软情绪。她既为吃到如此美味的咸酥而感到惊喜,又因这是李瀚狰送来之物而倍感烦忧。
尤其这碟上所绘,若说无意之举她是半分不信。
心中如同被风拂乱的丝线,纠结缠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薇秀,你这不是,这不是害我么?”坚持这许多日,终是白费了。
“我怎的害你?是在你没气力时推了你一把呢,还是你脾胃不合时没给你用咸酥?”吴薇秀事不关己,坐到崔窈娘旁边,替她轻轻按着胀痛的头皮。
崔窈娘顿时乏得像只狸奴,松弛地趴在圈椅椅背上,眯着眼睛享受当下。
17. 欠条
破功吃了点心,该如何还李瀚狰这份人情,崔窈娘左思右想,差点辑珠时候出岔子。
按理说,为他再制一双合脚靴履,送予他以暗示其“走人”,离自己远些。然,“波斯之夜”的订单几乎将崔窈娘的空闲压榨殆尽,着实抽不出精力专为李瀚狰制靴履,这念头只能暂时搁置。
是日,李稳又如往常前来送点心。
崔窈娘望见那熟悉又碍眼的瓷碟,心中顿生烦躁之意。想也懒得再想,随口问吴薇秀讨了张纸,草草几笔,叠好置于瓷碟其下,而后嘡地一声,塞回食盒之中。
迎着李稳揶揄的目光:“叫他看!”
此“他”为谁,彼此皆心知肚明。
崔窈娘为人二十几载敢爱敢恨。初时,对李瀚狰唯有感激,后觉这行走的古董人无端闯入自己的生活,在她的穿越生活里冷不丁就出现。似一阵无端刮起的风,吹乱她部署得当的生活。
但随时间推移,李瀚狰一次次示好,皆于不知不觉间中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敲她心门。纵使硬心肠,她不得不承认,对李瀚狰的心境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不再执着于单纯的将人撵走,而是夹杂着些许连自己也难以言明的情愫。
她既恼自己对他的心软,又倔强地不愿轻易展示于人前服一服这个软。自己怎就这般没出息,竟被这活古董的小小举动乱了心神。
“你看什么看?还不快些走!误了我们开工时辰!”眼看着李稳抚过食盒,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崔窈娘黑了脸。
李稳这颗心呐,恨不能立时化作那“火药箭”的芯子,找根引线把自身轰了,唯盼能将薄笺立时送至李瀚狰跟前。
他揣上食盒,嘴里应着:“这便走这便走,崔掌柜的明儿想吃点什么点心?”
被崔窈娘狠狠剜了一眼还美不滋滋的,脚下生风,一挥马鞭。
“大人,大人!”还未入府李稳声先至,抓了端着茶水的小丫鬟便问:“大人呢?”
“大人在书......”
“行!”在书房便行,没去鸿胪寺当值便行!
小丫鬟托着茶盘不便伸手去接那食盒,只敢跟在身后催喊:“稳哥,稳哥,食盒还未放下!”
这可不是普通的空食盒,李稳旋身一搂食盒生怕小丫鬟抢下,这可是李瀚狰的“宝贝”!
李稳身影在薄纱窗前晃了晃。
“还不进来?”
李稳嘿嘿的笑着,推开了门,没个正经的嬉笑在跨入门的一刻弥散:“那不是怕您在批折子么。”
李瀚狰手心向上一伸。
“什么?”李稳装傻充愣。
李瀚狰手指往上屈了屈,饶是不言语。
“嘿嘿,还是大人您英明神武。”沉得住气,描了瓷碟,一连数日的派自己送点心,李稳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身后的食盒摆上书案:“在里面,大人您好好看看,我就不打扰您了。”
横竖李瀚狰有更重要的事,不批折子,无需他在旁边伺候笔墨。
李瀚狰得了食盒,倒不急于一时。他一贯内敛端方,自小于人前持沉稳之态。成年之后,连李稳都少见他对谁展露特殊情感,恐被有心之人瞧出端倪。
非要待人定之时,提了食盒回房,才肯拿出那一薄纸。
今晚夜色好,明月高悬于墨蓝的天空,清冷月光透过窗棂,恰似层层银霜。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出李瀚狰那深邃的眼眸,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与紧张,修长手指轻轻摩挲那张纸条,微微抖着。
缓缓展开纸笺——“先欠你个愿望,又及,五两银子以内”。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惊喜与温柔替了期待与紧张。
圆润的笔迹,俏皮的话语,怎么看怎么喜欢。尤其是“又及”、“以内”,像是活生生的崔窈娘当面霸着钱袋不肯多松一两银子的模样。
忍笑。
他轻轻将纸条合上置于掌心,感受着寥寥几句薄笺似羽毛般的重量,这羽毛撩拨着他的心尖,越来越痒,心颤抖着想要打个喷嚏。
赶紧收进枕头下,一夜好梦。
没两日,光禄寺又遣人来查验“波斯之夜”制履进度,这次来者却是陌生面孔。
那人徐步迈入店内,官袍笔挺,头发一丝不苟整齐地绷着束起,以一根嵌了金丝的木簪子固定,露出饱满的额头,端的是俊逸非凡。
甫一到来,便自报家门,声音清爽却不失风度:“我乃光禄寺新录用的小吏,名唤王怀瑾。”一脸恰到好处的热情,如春日暖熙,让人顿生亲近之感。
好个俊俏儿郎,柳枝珍都忍不住拍拍崔窈娘手臂引她细瞧。
李瀚狰与这王怀瑾一对比,竟不像个文臣。
李瀚狰身为李家独一支精心栽培以堪日后大用的精将,内敛深沉。深潭下的蛟龙,心思深沉莫测。眉如利剑,斜飞入鬓,眼眸深邃似无尽寒潭,只消一眼,便让人觉得那潭底幼蛟藏着万千奥秘,难以窥探。面庞冷峻,线条如刀刻般分明,散发着一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威严。
他身着庄重的官服时,挺拔的身姿如同屹立不倒的山峰,沉稳而坚毅。你能闻蛟音,却因潭深难入底,让人无法探知其真正的内心世界。
而王怀瑾,初现“绮梦履”中,恰似春日里的一缕微风,温暖而宜人。眉如柳叶,弯弯细细,眼眸明亮如星,闪烁着温和的光芒。面庞白皙,轮廓柔和,嘴角时刻保持微微上扬,带着一抹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身着笔挺的官服时,却没有李瀚狰那般庄重的压迫感,反而多了几分亲切。与李瀚狰的深沉内敛相比,王怀瑾的俊美显得更加明朗和易于接近。
王怀瑾在众人面上扫了一遍,目光捉住崔窈娘,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艳,在崔窈娘察觉前便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赞赏。
他作揖笑道:“久闻‘绮梦履’崔掌柜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崔窈娘心中才肆无忌惮对比了美男子,现在倒是谦虚客气起来:“王大人过誉。里间请,我们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王怀瑾摆摆手:“赐教哪里敢当,只是奉命前来查验进度。崔掌柜不必紧张,我初来乍到,若是查验中哪里冲撞亦或疏忽了各位,还望崔掌柜多多包涵。”眼里满是初入官场的稚嫩真诚。
崔窈娘见此人谦逊有礼,不像在任多年的官吏那般油滑老成,那些老泥鳅,话里行间都是不自觉对商贾的轻视,不由得对王怀瑾多提了几句,该注意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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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何处。
王怀瑾初来乍到,言语间毫不遮掩。
“我听闻前些日子‘绮梦履’无端卷入纷乱中,这才多久,崔掌柜便能重修屋舍,领了这等数一数二的差事,实乃女中豪杰,令我钦佩。”
“姐姐们这履,制得可真是一等一,我知姐姐们现下专注‘波斯之夜’,待得大家稍闲,我家妹妹可否有幸登‘绮梦履’制几双履?”
“自是可以!”柳枝珍手里活不停,耳朵倒是竖着,一听便答。
别说柳枝珍,连崔窈娘不知不觉间都对这个新面孔生了几分好感,觉得此人或许能成为“绮梦履”在这复杂的长安城发家路上的一处助力。
只因他无意识脱口而出,他的这个“王”姓,与李瀚狰的“李”姓,旗鼓相当。
自那日后,王怀瑾除了首次是奉命而来,竟隔三差五便要来“绮梦履”走上一遭。有时只是闲聊几句,有时则帮忙通传消息,渐渐地与众人越发熟络起来。
这日,王怀瑾又来到“绮梦履”,正与崔窈娘等人就采买皮料一事交涉,一不留神,就到了午饭时间。
李稳提着食盒入得前厅,瞧着前厅除了迎门,吴薇秀都不坐镇,全挤在小小辑珠间,被王怀瑾逗得开怀大笑。
李稳是何许人,那可是在刑部跟着李勇毅学用刑的狠角色,一眼便看出王怀瑾对崔窈娘那点小心思。
李稳不动声色,只微微与众人颔首,便将食盒递与卢三巧。
王怀瑾见着李稳跟卢三巧如此熟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拱手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李稳淡淡回道:“在下李稳,给崔掌柜送些点心。”
王怀瑾了然,腰也直了起来,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否则怎的不报名号。面上却笑着假装不知,要往深处问:“原来是李兄,幸会幸会。不知李兄在何处高就?”
李稳微微抬眼,目光如炬,“不过是在宣平门李府中办些杂事罢了。”
“哦?看李兄气度不凡,定非寻常之人。”
“王大人过奖了。王大人频繁出入‘绮梦履’,所为何事?”柳枝珍日日提起他,都是一脸思慕之情。
王怀瑾神色不变:“在下奉命查验进度,自然要多来走动走动。再者,‘绮梦履’之名远扬,在下也想多结交些朋友。”
这话说得巧,李稳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王怀瑾。
王怀瑾倒是心无旁骛,还真在与崔窈娘谈皮料事宜。
李稳也不走,抱着手依着桌,看二人谈。
崔窈娘总觉得,这情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待那王怀瑾离开后,李稳回到李府,加油添醋地将此事告之李瀚狰,言语间皆是批判。
“大人,今日我去送点心,竟碰到了光禄寺那个新晋入职的王家小犬。听三珍说,此人频繁出入‘绮梦履’,不止一二,我看他那眼神盯着崔掌柜,分明不怀好意!”
“大人您别不信,我与他言语几句,他言辞闪烁,定是有所图谋。他还对我视若无睹,言语间甚是轻浮,实在可恶!”
李瀚狰微微侧了侧头:“此事我已知晓,你且留意着他的动向。”
18. 哦什么哦 真正让王怀瑾与
真正让王怀瑾与“绮梦履”众人熟稔起来的,还得靠的是那日宫中订单负责人恰与他一同过坊查验。
负责人是宫中耆老,久历世事,甫一见王怀瑾,立刻反应过来,堆笑拱手:“王少丞,今日竟在此处遇见,实乃缘分。不知令尊大人近日安好否?”
明明父亲每日都上朝,王怀瑾也不点破,微微颔首,端的是彬彬有礼:“承蒙大人挂念,家父身体康健,大人近来可好?”实在不知对面姓甚名谁,只能称声大人。
那负责人未料王怀瑾对他如此礼待,接茬且念好,忙陪话道:“王少丞年纪轻轻便入光禄寺,日后必成大器,前途无量。”
王怀瑾谦逊一哂,忙摆手:“大人过奖,怀瑾初入光禄寺,稚鸟学飞,还有诸多不足,当多多向大人求教才是。”
一番客套下来,订单负责人言明赶着回宫复命,先行告辞。
王怀瑾踏入“绮梦履”,但见众人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为何我一来,便这般愁苦?莫非嫌我食量大?那明日我自带饭食可好?”王怀瑾打趣道。
柳枝珍轻叹:“王大人你有所不知,宫中前几日明明说好派车来接制好的部分鞋履,然今日负责人至,说今日要接之物,不止鞋履,尚有宴会的一应瓷器、案桌、衣裳。估算有误,竟分不出车辇来接,叫我等自行筹措。”
“是啊,临时临急,可如何是好?”
“崔掌柜出去租借马车,亦不知能否借到。”
唉。
王怀瑾一听,这等小事有何难,扬起下巴,嘴角勾起弧度:“原是小事,尔等且去派人将崔掌柜寻回来罢,告知于她,马车我王家出了便是。”
吴薇秀连忙摆手拒绝:“不可不可,王大人,此事太过琐碎,我等实不敢劳烦。”
吴薇秀心中极为纠结,一则深知鞋履若不及时送至宫中,恐坏“绮梦履”名声;二则怕轻易受王怀瑾大恩,崔窈娘归来定责于她。毕竟崔窈娘欠李瀚狰人情就千头万绪,此时正是忌讳。
王怀瑾不以为然,京城大氏族家中,谁无几辆宽敞马车养着以备不时之需,多数时间都是空置,他劝吴薇秀:“吴娘子莫要推辞。我与崔掌柜相识一场,已引她为朋友,既是朋友,此等小事何足挂齿?何况此亦为我所办差事能顺利完成,你便替崔掌柜做主,安心受了罢。”
吴薇秀犹豫甚重,听王怀瑾言辞间,无半点安慰落于她,只句句带崔窈娘,心中忐忑:“王大人,我实不敢做主。”
“吴娘子,莫再纠结。怀瑾既说了能帮忙,定会做到。大家且放宽心,鞋履按时送至宫中乃首要之事。若崔掌柜归来,仍觉不好意思,不妨让我在这‘绮梦履’中挑双鞋履,权当抵了车马费。”
吴薇秀想再拒,柳枝珍倒是急了:“我去找窈娘,她定会同意!”
“哎,枝珍!”未及唤她得听,人已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吴薇秀这下倒是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应道:“那是自然,王大人尽管挑选。”
王怀瑾踱步至摆放鞋履的展架,目光流连于一双双精美鞋履。他轻轻拿起一双棕灰五瓣皮靴:“便要这双罢。”
吴薇秀一愣,原以为他是要为自家妹妹挑履,谁知竟是为他自己。
“王大人眼光独到,这双皮靴乃‘卿履坊’顶尖制皮匠所制,且看走线与修皮幅度,甚为不错。”
王怀瑾坐上里间绣凳,准备试穿。
吴薇秀殷勤上前帮忙,揉了揉靴口使其软化,置于王怀瑾脚边。
王怀瑾缓缓将脚伸入靴中,站起身一蹬,走了几步:“似乎不大跟脚。”
“王大人莫急,我们还有诸多款式,若不行,您替幼妹挑上几双也好。”
王怀瑾摇头拒绝:“她自会再来。”
又行至前厅挑了好几双试穿,皆不甚满意。
吴薇秀汗唰唰的下落,人家一开口就帮了如此大忙,“绮梦履”却难奉双合脚靴履,不知王怀瑾作何想,不会以为她们“绮梦履”小气吧?
她心中愈是焦急,愈在态度上低微,蹲下身细细观之王怀瑾脚型,思索何双会更合适。
崔窈娘一入里间,见到的便是这般情形,微一躬身:“王大人,真不知该如何谢您。”起时不动声色,连带着捞起吴薇秀。
“谈谢伤感情。”
让吴薇秀这般伺候就不伤?崔窈娘心中冷笑。
“即是都不合适王大人,烦请稍等片刻。”崔窈娘看着摆了一地的鞋履,旋即而归,手持一双皮靴:“王大人,且试试此双。”
这双短軪履勾线设计独特,颜色乌蓝沉稳大气。
王怀瑾再次试穿,起身时自然而然露出满意笑容:“这双正合适,崔掌柜果然眼光非凡,一看便知我的履码!”
王怀瑾着新短軪履在店内踱步,不时问众人意见。
“王大人,这鞋履甚适合您,更显气宇轩昂。”
“王大人,这短軪履莫非早为您备下,非要问我们,莫非是故意逗一逗我等?”
王怀瑾笑而不答。
不多时,王家车马便停至“绮梦履”阶下。两辆马车装饰崭新,车架刻繁复连锁花纹,车门帘、车窗帘皆挂的浮光锦,随风轻动似彩云游走窗棱。拉车的四匹骏马高大健壮,毛色打理得光亮如锦缎,马蹄踏过石板路,蹄音清脆可达可达。
马夫上前来:“大公子,可要我等搭把手?”得了回应,挽袖随吴薇秀入内,毫不吝着气力搬这扛那。
王怀瑾点点头,负手而立。
他看着众人将鞋履小心搬上马车,微微倾身,轻声对崔窈娘道:“崔掌柜,莫担忧,鞋履定能准时送至宫中。”
“王大人如此相助,我再没什么好担心。”
王怀瑾要的可不是这一句:“崔掌柜如此信任,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再三言谢,倒显得我等生分了。”
他抬手,修长手指微弯往外一弹,示意车夫先行,跟崔窈娘保证道:“崔掌柜放心,此二人皆是我家得力车夫,非首次入宫,我也会一同前往,定将崔掌柜的货物安排妥当。”
崔窈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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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有劳王大人了。”
车马缓缓启动,向着宫中驶去。一路上,行人侧目,见马车上悬挂偌大“王”字木牌,议论纷纷。
“这是哪个‘王’家,派头如此之大?”
“宫中能有几个‘王’家?”
“哦~”行人中的谁脑子转过弯来,恍然大悟。
王怀瑾骑骏马紧随马车后,像极了粮草押运官。高头大马上,微微眯着眼眸迎了日辉,神色悠然,路人细碎之言入耳,也毫不介意。
待车马行至宫门前,守门将见车马上偌大一个“王”字,不敢怠慢,忙从侧门放行。调了人来牵王怀瑾的马,领车夫将鞋履送至指定处,交接完毕方才离开。王怀瑾还被单独让着请着,去饮了茶汤,离去时对守门将行礼,众人忙不迭还礼。
次日,阳光遍洒长安城盖上金缕衣,石板路亦泛金辉。“绮梦履”招牌被迎门擦得蹭亮。
李稳一如往常,拎着食盒至“绮梦履”。刚入店门,便听到卢三巧的笑声:“放下脚罢,都差点摔了。”
谁要摔了?别是崔掌柜吧,李稳快步走进前厅一看......
王怀瑾俱在,见李稳拎了食盒入来,故意大声夸赞:“崔姐姐,你为我挑的短軪履,真乃绝佳之物!”搞怪的绷直脚尖又在空气中画了个圈,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咯咯大笑。
“崔姐姐,‘绮梦履’的手艺当真一绝,这短軪履舒服到我昨晚差点忘了没脱鞋,直接蹬上榻。”
“崔姐姐,待你......”
嗙咚一声巨响,崔窈娘话没来得及答,吓得浑身一抖,转身见是李稳。
“你来了?怎的如此不小心,当心碎了瓷碟。”崔窈娘习以为常地伸手欲接食盒。
李稳侧身一让:“何等厉害短軪履,倒是让我也长长见识。”才一日不见,此小子黏黏糊糊连称呼都改了,甚会来事。
王怀瑾嘴角上扬,得意尽显:“李兄,这短軪履是崔姐姐精心为我挑选之物,仅此一双,你可莫要太过羡慕。”
李稳看着王怀瑾在自己眼前疯狂左摇右摆的脚,冷哼一声:“王大人好福气,能得崔掌柜如此用心。”
王怀瑾乖巧踱步至崔窈娘身旁:“正是说呢,崔姐姐,日后若还有这般好物,定先想着我罢?”言语间,眼神不时瞟向李稳,满是幼稚挑衅。
崔窈娘微微皱眉:“不过是一双普通鞋履罢了。”
王怀瑾却不罢休:“崔姐姐此言差矣,一眼便知我履码,乃是崔姐姐的真情实意,岂是寻常之物?”说罢,又故意在李稳面前走了几步。
算个什么东西,李稳心中暗恼,却又不好发作。他看了看王怀瑾,又看了看崔窈娘,眼神复杂。
待他回到李府,心中愤懑仍是难平。将食盒往路过丫鬟手里一塞,径直来到李瀚狰书房:“大人,今日那王怀瑾又在‘绮梦履’,变本加厉炫耀崔掌柜给他挑的鞋履,言语之间甚是得意!那竖子仗着王家的权势,在崔掌柜面前百般卖弄,实在可恶!”
李瀚狰面不改色:“哦?”
19.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稳见李瀚狰一副依旧稳如泰山的模样,痛心疾首:“大人,那王怀瑾频繁出入‘绮梦履’,定是心怀叵测。如今在我面前这般张扬,分明是不将大人您放在眼中。大人,您断不可坐视不管啊!”
李瀚狰利落站起身来,负手踱步。一块块窗棱隔出来的光亮都被他踩在脚下,良久,他方道:“此事当从长计议。”
李稳眼里的光亮也被踩灭,着实不懂自家大人,无奈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告退。
李瀚狰独坐于书房,思绪如浪翻涌。忆起柜中所存不合脚的五瓣靴——同为崔窈娘挑选,怎的他脚就大上一分?又念及枕下香囊内那张滚烫纸条——寥寥数语,恰似一簇火苗,时刻燎着他脑浆子,怎的就要欠着而不是马上兑现?
思及此处,他终是坐不住。微微眯起的双眸,冷峻如冰。谁该在冰上行走,他沉思片刻,又唤来李稳。
“你且去打探清楚光禄寺近日动向。”李瀚狰道。
冰冷的语气仿佛能将空气冻结,让光禄寺中的某人在冰上行走。
该给对手寻些事儿做了。
李稳前后一思量,嘴角带笑领命而去。
要说李稳不愧府里上下称他一声稳哥,神不知鬼不觉就从几波人闲碎言语里拼凑出消息,转头来报,不过数个时辰。
李瀚狰得知此事时,尚未到用晚饭时辰,心中细细捋过,已有了盘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波斯之夜”筹备初期,王怀瑾献上计策,菜品与酒水安排一应俱全,为此光禄寺少卿很是在王父王之章面前夸耀了一番。
然而,筹备过半,当王怀瑾带着人,开了宴邀了光禄寺卿,却遭到了莫名的质疑。光禄寺卿甫一动筷,即刻摔箸:“王怀瑾,你行事着实狂悖!这菜若是置在圣上面前,你我脑袋岂不是要搬家!”
王怀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知先应下错,很快起身伏低:“大人,小人新入光禄寺实在生稚,还望大人多多提点,究竟菜单是哪部分出了错?”谦卑的姿态,却难掩他眼中的疑惑。
光禄寺卿一脸讳莫如深:“你需重新拟定。”
王怀瑾苦恼,菜单递交前,明明父亲找了宫中熟人递到皇后面前,是不可能出现如此重大纰漏,让光禄寺卿大人一口未咽便勃然大怒的。尤其是逐条拆解,参照了宫中过往大宴而精心所制的方案,岂会有差?
他按下不表,只言明会于明日再交一份单子。
“明日?明日便可交到本官手中,无需细细揣摩,可见王少丞并未将此次‘波斯之夜’看重呐!”光禄寺卿拂袖而去:“罢了,我另寻他人罢。”
决绝的背影,让王怀瑾心中没由来的发慌。眼看着大好机会拱手让人,王怀瑾往家中送信,王之章怎的肯让他人挡了爱子的高升之路,立即差了人前去打听。
原是光禄寺与鸿胪寺本就商议妥当,挑了处新扩建的宽敞华丽的宫殿作为宴会之所,并已布置妥当。
然而就有那好事之人,参了一本,斥责场地“布置过于奢华,有悖节俭之风。”
偏偏光禄寺卿还在朝上申辩:“此次‘波斯之夜’数国来朝,当显我大国威仪,设宴之处乃重要场合,适当的奢华很有必要。”
但那人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光禄寺卿整改。
光禄寺卿一气之下,拉出垫背:“怎的只说我光禄寺,明明鸿胪寺也点了头!”吹须瞪眼,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满朝哗然,圣上震怒。
鸿胪寺卿从容往阶下一跪:“圣上说得是,然大国威仪不可损。设宴之处既已筹备妥当,再挪动岂非更浪费?臣建议从菜品上删减。”一席话将鸿胪寺摘得干干净净。
圣上听了,龙心大悦,下旨照做。
六部之下,二十四司,莫不有感于这股暗流涌动。
“这光禄寺卿啊,最近怎么老是被挑毛病,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众人交头接耳。
“咱们还是小心行事,莫被牵连。”有人面露担忧,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局势不明,咱们可别站错了队。”另有人轻声嘀咕,神色紧张。
光禄寺与鸿胪寺本就有一些事务上的交集,随着殿前矛盾升级,两寺之间渐渐有了龌蹉。
“波斯之夜”交接可谓战火升级。
“你们鸿胪寺最近是不是在针对我们光禄寺?为何处处给我们找麻烦?”光禄寺官员怒目而视,语气中满是质问。
“此言差矣,我等并无此意。只是公事公办罢了。”鸿胪寺官员连忙回应。
一来二去,光禄寺卿算是摸了上面的门路,高人点化,矛盾一开始就出现在菜品上。倒霉催的王怀瑾,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竟是他连累了整个光禄寺!
王之章很快顺藤摸瓜,察觉到王怀瑾在光禄寺中的困境。
礼部尚书王之章在刑部尚书李勇毅面前,倒是恭敬有加:“李大人,犬子在光禄寺遭遇诸多阻碍,你我同为老父,想来爱子之心相当。还望李大人能劝劝李少卿,莫要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李勇毅下朝被王之章拉了到偏处,兜头就是一顿告状,无异于打他耳光:“此事我自会询问清楚,但你们王家也需约束好自家子弟,莫要无端生事。”自家儿子虽是行事大胆,但绝不会无端端与人为恶。
王家之人微微抬首,语气中暗藏锋芒:“李大人,如今这局势,大家都当以和为贵。莫要因一时意气,伤了两家和气。”
李勇毅眼神一凛,竟敢攀扯至此,面上却依旧沉稳:“我等行事,自当以朝廷大局为重。也希望各家子弟皆能谨言慎行,莫要生出事端。”
王之章听得李勇毅有意推搪,冷笑一声:“李大人所言极是,只盼这朝堂风波能早日平息,莫要影响了朝廷安稳。”
李勇毅微微眯起双眸,神色冷峻,这么一看竟是跟李瀚狰有三四分相似:“那便拭目以待!”
回至李府,李勇毅唤了李稳。
“王家前来告状,点名道姓说你那好大人在暗中针对王怀瑾。可有此事?”
李稳心中一紧,咬紧嘴唇。
李勇毅叹了口气:“糊涂啊!官场之事,岂能因私下斗气而意气用事。他那般行为会给李家带来什么麻烦!滚出去,且叫他收敛一些,莫要再与王怀瑾争斗!”
李稳挨了骂,心里倒是美得很,这趟算是轻松揭过,李瀚狰没跪祠堂,自己没执刑。
而此时的“绮梦履”,崔窈娘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却浑然不知。她带着众姐妹奋战“波斯之夜”订单,心中只盼着能顺利完成,让“绮梦履”在长安城中站稳脚跟。
王之章见李勇毅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王怀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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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禄寺的事务中仍然频频受阻,认定是李瀚狰在背后捣鬼,于是决定率先采取行动,挑了个朝中亲信将光禄寺卿请了酒席。
酒过三巡。
亲信装醉:“大人,您可知近来咱们寺里的麻烦事为何如此之多?据说啊,是那鸿胪寺的人怕咱们光禄寺独占风头,明里暗里给咱们使绊子。”虚虚实实,带着明显的挑拨之意。
“果然如此!本官早就有所怀疑,奈何抓不到证据!”光禄寺卿火冒三丈。
“虽无确凿证据,但您细想,这诸多阻碍出现得如此蹊跷,定是鸿胪寺对咱们也能承办‘波斯之夜’心生嫉妒。”
光禄寺卿恨得咬牙切齿。
两寺对峙之事便时有发生。
“你们光禄寺办事不力,还怪到我们鸿胪寺头上。”
“分明是你们鸿胪寺鼠目寸光,无心承办此次外事活动。”
双方的官员们纷纷加入争吵,场面一度混乱。
皇后还在宫中使力:“陛下,臣妾听宫中传言纷纷,近日光禄寺与鸿胪寺之间矛盾重重,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虽然臣妾重重责罚了那好事之舌,但,宫中不可议政,臣妾死罪。”哽咽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如此一来,光禄寺与鸿胪寺之间的矛盾在王之章的推波助澜下不断升级,陷入了难以调和的困境。每日朝堂之上,局势变得更加晦涩紧张。官员们在这矛盾的漩涡中,各自为营,圣上简直不堪其扰。
有心之人善于剥茧抽丝,很快查到了王怀瑾和李瀚狰近日动向。纠结之处,落在了“绮梦履”头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绮梦履”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很快倒了大霉。
初时,吴薇秀上报崔窈娘,说连日来的订单少了三成,崔窈娘还大呼庆幸,终于能治些渴睡症。
随即很快发现,那些原本在“绮梦履”,恨不得一日一来回的女眷,一周难登一次门,订单量就跟那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急剧直下。
“锦绣坊”赵韦氏一看有机可乘,召集了长安城中跟她勾连的制履坊,压低价格,将客人吸了大半。
崔窈娘开始急了。
“波斯之夜”负责验收的光禄寺官员换回原来那个,更是鸡蛋里挑骨头。一会儿说这鞋履染制的颜色不够纯正,就跟那掉色的旧布似的。一会儿又指责履底的厚度不均匀,若是宫中娘娘们一脚下去,摔了跌了,有几个脑袋来赔?
崔窈娘懵了,只能带领工匠们依照验收官员的指示反复修改,这时间和精力就跟流水似的,哗哗地就没了,而整体订单交接时间,不足三成。
最最离谱的是,不知从西市的哪儿传出个谣言,说“绮梦履”的掌柜崔窈娘为人刻薄得很,对待工匠是吃不给吃,睡不给睡,工匠们都心生不满,做出来的鞋履质量也大打折扣。
这谣言一传,“绮梦履”的供货商纷纷来问。
崔窈娘急得茶饭不思。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需要采购原材料之时,在王家的施压下,要么故意提高价格,要么就拖延供货时间,左等右等,材料就是不来,把“绮梦履”的生产进度给耽误得一塌糊涂。
还有小半的“波斯之夜”鞋履尚未交接完。
崔窈娘心焦到嘴唇起皮,眼眶凹陷。
这天,是李瀚狰亲来送点心。
20. 来一场大唐竞标会 李瀚狰踏入
李瀚狰踏入“绮梦履”,迎门刚要喊,便被他一拦,摆了摆手。绕到后间,从窗缝里瞧见崔窈娘憔悴之态,心猛地一揪。
娇嫩花朵蒸干水露,淙淙泉眼竭显卵石,不抵崔窈娘如此。他微微蹙额,目中闪过疼惜,怪自己思前想后,却忘了防王家这一手,他们竟是心狠手辣到连崔窈娘都网罗其中。
他缓缓推了门,将点心轻轻置于一旁。
许久,崔窈娘脖颈酸痛才抬眸,一见面前李瀚狰,勉强挤出浅笑,嘴角上扬,却难掩疲惫。“你怎么来了?”
李瀚狰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终吐出几字:“来瞧瞧你。”眼神闪躲,始终不敢直视崔窈娘眼眸。那闪烁目光中,既有关切,又有懊恼。
两人一时沉默。
李瀚狰看着绷架上未完成辑珠的“波斯之夜”鞋履,自责如潮水涌来。暗恨自己未为崔窈娘想得更多,如今连累“绮梦履”陷入困境。他紧咬内唇,似在压抑心中的怒火,对自己的,也对别人。
李瀚狰握拳,声音低沉认错:“此事因我而起,累你受苦了。”
崔窈娘轻轻摇头:“此事与你何干?不过是制履业里各家龌蹉争斗罢了,我自能应付。”
李瀚狰深知,若无自己与王家矛盾,“绮梦履”绝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他心中七上八下,眼看着崔窈娘的消瘦,深知自己把责任往身上一揽,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星点好感就会消散于无形,可愧疚充盈他整具躯壳令他坐立难安,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认了又如何:“是我与那王怀瑾斗法,才累及池鱼。”
崔窈娘非那蠢笨之人,就着他的话略微一想,顷刻已是明白灾祸来龙去脉。
她将辑珠的引针扎进绷布,微微叹了口气,脊背都往下塌了塌:“我拒绝过你多次,为何原因想必你还记得清楚,其中一条便是这长安城里关系根结盘错,你我若是相熟,必起祸端。”
李瀚狰无话可辩驳。
崔窈娘深知,靠男人永远不是长久之计,从古至今,无数血泪事例把她教育得明明白白,需得自己成长,需得女性互助。
“李大人若无其他事,今后不必再来。”
哐啷一声,食盒跌翻在地,描画瓷碟盛着的点心滚将出来,被碎了的瓷碟割得满地皆是。
崔窈娘挽了罗裙,欲去拾捡。
“我来!”李瀚狰手背轻轻隔开崔窈娘一双素手,收拾得极快,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尖利碎瓷被他大掌一扫,归拢进食盒。
崔窈娘看着刺眼,终是不忍,问了句:“有无扎伤手指?”
“没有。”
崔窈娘绕了李瀚狰高大身躯两圈,才将他手掌捉到自己手心里,一掰开,鲜血淋漓,细小碎白扎在肉里,她忙扯了巾帕,轻轻拭了血迹,拿了辑珠竹镊凑近细细钳走碎片。
凑得过于近,崔窈娘的鼻息撩在李瀚狰手缝里,像极了狸奴带着倒刺的舌头在舔舐,他不由得轻轻一抖手臂。
“别动!”崔窈娘嗔怪地轻轻打了一下李瀚狰手腕:“莫不是想越伤越深赖我头上?”
所幸李瀚狰舞刀弄枪又舞文弄墨,手里茧子盘踞颇多,任这碎瓷再尖锐,扎得也不深,三五下就被崔窈娘灵巧的手挑了个干净。
“给你!”崔窈娘将那巾帕包裹着碎瓷渣往他手心里一塞。
?
李瀚狰不解,这是礼物?
“拿回家,时不时看两眼,当引以为戒,你也不过肉/身凡胎尔尔,偏要树敌,偏要碎他人根本,定如这瓷碟,来日反伤于自己!”
李瀚狰心中波澜骤起,崔窈娘所思所想,非寻常女子可及,若是她入得官场,大有一番作为!
崔窈娘看李瀚狰手掌就要握紧巾帕,急得又轻拍了他手腕一下:“怎的这般痴傻,我不过跟你玩笑,出门便弃了罢,留在我这儿徒增旁人疑虑。”
是了,工匠们看着巾帕上的血迹,定会大骇,工期在即,“绮梦履”本就动荡不定,辑珠娘怎可再伤双手。
“我今日......”
“不必!”崔窈娘截断李瀚狰话头,迎上他双眸,毅然孑然地说道:“我自会想出办法,你切莫再节外生枝!”
“那我明日......可否再来?”
竟是问的这个,崔窈娘会错意,胀红了耳腮:“不可!‘波斯之夜’举办前,你都不可再来!”
且说那王怀瑾,本被其父王之章蒙在鼓里,只觉官场失意,整日郁郁寡欢。光禄寺里告了假,成日独坐庭院,望着飘落花瓣伤春悲秋。
忽忆起许久未见的崔窈娘,心中一动。
王怀瑾身随心动,打马至“绮梦履”。
跨入店门进得内间,眼前景象令他大惊。店内冷清,工匠疲惫,未完成的“波斯之夜”鞋履杂乱摆放。王怀瑾心中一紧,随手抓了柳枝珍:“柳娘子,这是怎的了?”
柳枝珍将手臂一挣,鼻子冷哼:“王大人怎的不回家问问?”打从李瀚狰来了又走,耳尖的工匠将他与崔窈娘对话听了个大半去,柳枝珍哪里还能不知王家做的好事,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替崔窈娘招来如此祸害!
见柳枝珍问不出个究竟,他急急绕过柳枝珍聊胜于无的单薄臂膀阻拦,无视柳枝珍在背后的愤骂,朝辑珠间奔去。
“崔姐姐,我竟不知‘绮梦履’这里如此艰难,是我来晚了!”
崔窈娘微微一愣,随即恢复手头辑珠,冷冷道:“与你何干?”
王怀瑾急忙解释:“崔姐姐,我愿出一份力,帮‘绮梦履’度过难关。”
崔窈娘好笑,老子暗害,儿子明帮,怎的,是在拔河?就算如此,‘绮梦履’也不愿为那条绳。
“王大人好意,我心领了,惟愿大人仕途坦阔,家宅平安。”
怎么忽而说到仕途和家宅?王怀瑾心中疑惑,但转念一想,定是崔窈娘听闻他在光禄寺的遭遇,气得王之章连咳数日,关心他。
心中一暖:“崔姐姐,‘绮梦履’这般繁乱,你还这样关心我,我,我......”他嘴里说不出所以然来,人倒是往崔窈娘面前一冲。
唬得崔窈娘站起身来连连后退,摆着手:“王大人,你会错意了。”
王怀瑾全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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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窈娘羞于言表:“崔姐姐不必多说,我都懂。”
崔窈娘没空跟他掰扯这些:“你走罢,我忙得狠。”
王怀瑾不过突发奇想见崔窈娘一面,倒也无谓真要做些什么,听得崔窈娘赶人,连日阴霾竟好了大半:“我这便回光禄寺销假!”往后他便有借口常来,崔窈娘的心意他全都明白!
崔窈娘辑珠间隙,静心思考对策,凭借伯克利所学的金融学知识,大胆分析局势——危机根源在于王家报复李瀚狰,打压“绮梦履”,她一介平民无法查出王家依仗。
但唐朝商业活动早已有法可依,《唐律疏议》里对东西市交易有明确规定,买卖契约需明确标注物、价格、交付的时间,以保市场稳定繁盛。
崔窈娘身为现代人,深知守法之重,与供应商签下契约时,严格依律,明确双方权利义务。
崔窈娘决意采用迂回战术,思得一奇招——她差迎门送去请柬,邀西市各路供货商前来“绮梦履”,只不说是为了商议供货之事。
第二日,“绮梦履”前厅摆下数张桌椅,崔窈娘身着素雅衣裙,端坐主位,神色淡然却又透着笃定。没让她等候多时,供货商们陆续到来,有供布料的,有供皮料的,有供珠料的,还有供线料的。
众人一进店内,见同行皆在,心中皆是一惊,面上倒要拱手作揖,而后齐刷刷转头看向崔窈娘,倒要问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供锦缎的李掌柜率先开口:“崔掌柜,今日这是何意?怎的把我们大伙儿都叫来了?”他虽是还陆续给“绮梦履”供货,倒也是碍于还在供货期,别无他法,心里早已将断供理由捋了又捋,实在不想得罪王氏一族。
崔窈娘伸了手掌一让:“各位掌柜请先用茶,今日请大家前来,乃是为了我‘绮梦履’的原料供应之事。如今店铺订单颇多,往日里给店铺稳定供应原料的商号,我实在担心库存不足。故请各位一同前来,商议供货之事。”
往日供皮货的胡须客胡须乱抖:“这是怎的说,崔掌柜,从你开店至今,且不说介绍了多少熟客与你,只说我一家老小,制履是否都在的‘绮梦履’?现如今竟是要我等相互贱价竞争不成?”
崔窈娘轻轻摇头,看着色泽浓润的茶汤:“非也,各位掌柜皆是行内翘楚,我不过是想问问大家的库存,是否足以为我‘绮梦履’提供最好的原料。价格与供货条件皆由各位开口提,我自会权衡利弊,选择最合适的合作对象。若是长安城中没有,‘卿履坊’自当为我筹谋。”
山高皇帝远,王家想把手伸到商州,恐怕还须些时日,待得那时,‘波斯之夜’已然筹办妥当,有何所惧?
众人心中各自盘算,心想这崔掌柜倒是精明,让我等自行出价查处库存,看来得好好思量一番,“绮梦履”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大厦将倾。
尤其是李掌柜,哼,今日定不能让他人抢了他长久生意。
崔窈娘巧度众人的表情,紧张到手心冒汗。她知道,这些供货商平日里各自为营,今日让他们聚在一处,必然会引发竞争。而她正是赌的此等竞争,誓要为“绮梦履”力挽狂澜。
21. 急了急了,他们急了 “绮梦履”
“绮梦履”店内,阳光如金色碎块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在地面勾勒出斑驳光影。光影一路蜿蜒,爬上各路供货商的脚畔,却被其中几人微微抖动着,像是欲将这略显黏腻的暖阳奋力抖落,兀自沉浸在凝重气氛之中。
供珠料的王掌柜,年纪尚轻,率先开口试水,声音在这偌大空间里微微回荡,只是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颤抖:“崔掌柜,我家珠料惯来价格公允,可如今这......风大雨大,采珠挖石着实艰难,一时间供不上货也是有的。”
他目光紧紧盯着崔窈娘,心下慌乱如麻。他深知“绮梦履”出得起价钱,拿货量亦不低,若不是王家从中作梗,他是万分乐意将合作延续下去的。此刻,他唯愿“绮梦履”能撑过此次风头,莫与这大好机会失之交臂。
崔窈娘微微扬起下巴,几不可见点了下头:“王掌柜的珠料,‘绮梦履’确曾用之甚好。然今产量不足,实乃憾事。我必货比三家,择最优者合作。诸位的诚意,我自会权衡。”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都以为崔窈娘一上来会诉苦,会恳求,万万没料到,她行事这般果敢决然,竟是连挽留都懒得挽留。
王掌柜一听崔窈娘语气,心中顿时更加慌乱,极力稳住心神,才勉强压得住那半抬起来的屁/股,说话越发没了底气:“这......这,倒也还可以努力努力,派人去催促采珠挖石,不必换人,不必换人。”只能心虚挽回。
然而崔窈娘岂会吃他这套,摆摆手:“风大雨大,工仆的命亦是命。怎可因为我们‘绮梦履’一桩买卖,就害了人性命?”
没曾想崔窈娘居然用王掌柜随口说出的理由,去堵他。
王掌柜被噎了个正着,用力一揉搓膝上衣物,深知说多错多,只得先静观其变。
供线料的赵掌柜岂甘落后,急忙道:“崔掌柜,我家线料坚韧耐用,哪怕是您用来串珠引石,也从未断过。绣线色泽鲜艳且供货及时,崔掌柜您是知道的!”
他心中盘算得极好,线料生意竞争激烈,他可不像王掌柜这般痴傻。良机难觅,打开的财路,怎可让他人抢了先。王掌柜姓王,他可不姓!
崔窈娘微微抬眸,如秋水般的眼眸在赵老板身上停留片刻,随后轻轻拂过桌上的一方绣花丝帕,帕上绣纹精美。
“赵掌柜的线料,确有可取之处。然我这小小制履坊,用货量不大,线价稍高,我须得再思之慎之。”
其他供线料的商人一听这话,顿时打起精神来,这分明是有机会分一杯羹呐。
要说线料,大家都大差不差,染色技术成熟,养蚕技术亦是精湛。听崔窈娘的口气,赵掌柜供给的价格是个美数,若是自家少之一二......心中自是都打起了算盘,噼啪作响。
赚得也不会少!
供线商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渐趋紧张,似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其他行当一看这情形,皆是再也坐不住。本以为崔掌柜按规矩会逐一私下接触,哪知她竟是掀了底子,抬到明面上来。
供布料的张掌柜早就眼红李掌柜,忙高声道:“崔掌柜,我可降低绸缎报价,且保质量上乘。若有差池,随时退换!”
如今局势虽有王氏一族放出风声,但也有扭转时局的一天。不降价格恐难争得订单。“绮梦履”在西市声名远扬,若能与之长期合作,即便当下利润微薄,日后必有丰厚回报。
张掌柜话一出口,心下实在矛盾,一方面担心崔窈娘趁机狮子大开口杀价过多影响自家利润,另一方面又害怕错过与“绮梦履”的合作机会,悬崖边练杂耍,又害怕又期待,陷入两难之境。
罢了罢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一梗脖子:“请崔掌柜拿个价吧,别让我家里老小吃不上饭便成!”
崔窈娘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瞬间恢复平静:“张掌柜的诚意,我已领会。然价格并非我唯一考量。李掌柜的绸缎,质量上佳,我还当慎择。”
李掌柜前一刻还在想着如何甩脱“绮梦履”,见此情形,急不可耐:“供货周期我们是没问题的,质量也可确保‘绮梦履’生产无碍。”
他心中焦灼,张掌柜家的布料不比他家差在哪里,已然出招降价,他若不跟上,生意恐被张掌柜夺去。现下想来,这“绮梦履”乃是一块肥肉,之前怎的猪油蒙了心!思考间,额头微微冒汗,眼神中透露出不安。
嗐,这老东西,刘掌柜猛地一拍大腿,那皮/肉/拍击声在店内回荡,倒把崔窈娘惊了惊。
他的眼神不时瞟向李掌柜,嘴下不留情:“李掌柜前日不是说,不想再为‘绮梦履’供货了吗?”
“我,我几时说的?”
“就前日,跟搬货小哥说的,就站在你家铺子口。”
“你,你不要脸皮!偷听我们说话!”
“我可没有,是搬货小哥来我铺头搬货,讨了碗水喝,说今后怕是要多多忙我这儿头咯。”
有心之人一听便知怎的回事,连搬货小哥都看出来李掌柜的锦缎庄依靠着谁活着,若是李掌柜大言不惭今后不吃“绮梦履”这碗饭,赚钱的活计可就花落旁家咯。
供皮料的胡须客在旁一言不发,增加供货量虽有风险,但他是在崔窈娘这小小娘子身上吃过教训的。
他心中好笑,你们且先好好争着,她翻身不过反掌之事。且观事态如何发展,再做定夺。胡须客自在吃着点心,点心倒是不错。
点心精致美味,何止不错,若是他多吃几块,露出瓷碟落款,他还能看到“宣平门李府”几个小字,更加坚定他的决心。
崔窈娘泰然自若看着供布料的二位掌柜争执,将其他供货商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明了大半。
既是无形竞争开启,她需做的,便是纵观全局,从中挑选出最利于现下局势的“绮梦履”供货商。
她知道,自己的寥寥几句已经挑起了供货商们的破釜沉舟之心。崔窈娘要的就是他们着紧,“绮梦履”有后路可退,而他们失去这单生意,饭桌上,菜都要减一份。
她不动声色也喝了盏茶,任众人争论。静静等待着,看他们将气氛烘托到了一个小高/潮。
“咳咳,”崔窈娘清了清嗓子:“我观诸位喝茶已饱,不如归家细细思量,明日再来报价?”
这怎了得,夜长梦多,今日事今日毕,过这一夜很多事生变!
李掌柜首先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崔掌柜,不用明日再来这般繁琐,这生意我定是要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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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跟‘绮梦履’做下去的!”
“不再考虑考虑?”崔窈娘一脸关切。
“无需考虑!”李掌柜斩钉截铁。
“我看李掌柜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否则,搬货小哥吃不上饭,着实可怜。”刘掌柜斜了李掌柜一眼,说着风凉话,心中暗自期许李掌柜放弃“绮梦履”,便可趁虚而入,崔掌柜还不得引他成患难之交!
对对,供货商们纷纷点头,深以为然。他人迟疑,就是自己的机会!
大家抛下脸面,喊出自己最优报价与供货优待,一时间竟比西市杂耍还热闹。
崔窈娘听了不算,给远处的吴薇秀使了个颜色,命她记录在册,方便自己仔细权衡,反复斟酌。
吴薇秀微微点头,价格、质量、供货时间以及售后等诸多因素,她甚至还记下了说这些话时,每个掌柜的表情。
送走众人,崔窈娘面前摆着册子,手指无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默默盘算。
“窈娘,今日辛苦。”吴薇秀体贴地绞了热帕子,给崔窈娘热热敷上,按一按脖子。
“倒也不辛苦,你不也陪我在此听他们聒噪了一整日。”
吴薇秀抿着唇笑:“万没曾想,男人们在一处,也似鸭子闹塘。”
噗,路过的柳枝珍听得此言,笑得前仰后合,下意识竟学那鸭子摇摆洑水之态,口中还嘎嘎乱叫,好不滑稽。
后间劳作的工匠们见此,一时间竟忘却了疲劳,皆哄然而笑。苦中作乐,
崔窈娘轻舒玉臂,伸了个懒腰,这艰难时日,很快便会过去。
崔窈娘修书一封与韦吕,信中详述资金流动情况以及“卿履坊”分红之事。言明为何将众人依旧留下,又告知为何将利润部分储存起来,并未托镖局送至商州。
新的供货商有增有换,韦吕回书,言其万分理解。且慰“卿履坊”又新招工匠,若“绮梦履”吃得下,老工匠可长期留于长安城。如此,这笔利润部分便派上了用场。
供货商敲定当晚,崔窈娘令众工匠歇手,开了会。
只言明两条,韦吕修书“卿履坊”工匠在“波斯之夜”后,可回商州“卿履坊”,亦可留于长安城。若有意愿留于长安城者,两坊依分成各自出银,为留者家眷出银安置。
“波斯之夜”再次详分任务,不再每日盲选数号,唯重质量而不重件数,万不可忙中出错——务必令订单负责人难从质量中挑出毛病,其余之事,皆交予崔窈娘处理。
“大家配合已过半,我等肯定能按时完工。”
前有如此温情许诺,“卿履坊”工匠又跟“绮梦履”工匠相处多日,怎还好意思再生事端,故而无一不应。
崔窈娘更是亲督每一个环节,细查每双鞋履质量,绝不放过任何细微错漏。
“崔掌柜,你方才辑了花珠,伤了眼睛,怎可再劳神!你且先歇着,我等定不辱命便是!”
“是了是了,先歇歇吧。”
“此双楦底薄,你需再打磨加固。”崔窈娘指着一双如意履道。
工匠稳住心神,依言修改。
“崔掌柜,前厅有人找。”迎门轻手轻脚入得后间。
“谁啊?这大晚上的。”崔窈娘蛾眉微蹙。
22. 泡个唐朝酒吧
崔窈娘甚是奇怪,鲜少有客人会露夜到坊定制鞋履。
“掌柜出去看看便知。”迎门赧然地挠挠脑袋。
遂放下手中之事,边往外出边心忖晚间待客有何讲究,行至前厅,未见人影。
“人在何处?”她回首问迎门。
迎门往外走了两步,指向阶下骏马,打着不耐响鼻:“那儿呢。”
马车横杆之上坐着臊眉耷眼的也是没了谁,李稳。
李稳贼笑:“崔掌柜,上车罢?”
“去哪儿?”窈娘慎重后退一步。
李稳嘿嘿一笑,神秘兮兮说道:“崔掌柜一去便知,不会让你后悔。”
窈娘心存狐疑,但知李稳此人,看似滑头,实则沉稳,能久伴李瀚狰之侧,必不无故生事。略作沉吟,提裙踏上马车。
得儿驾,马车于暮色中穿梭在长安街巷。窗外灯火几点,宵禁将至。
窈娘放下心中疑惑,深吸一口气,烟火气掠过鼻尖,方觉已有许久未出西市,为着这般那般原由,肩上绷紧,一时感慨万千。
路边的店铺有的已然打烊,有的则还亮着微弱的一点烛火,而远处的薄蓝天空中,星子透光而出,与这人间的灯火相映成趣。
“到了。”李稳停稳马车,端来脚凳。
窈娘下车,抬眸望去。
勾金描字,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甚是遒劲有力——醉仙楼。扁下木质的门扉虽厚重,却略显陈旧,门旁灯笼散发昏黄的光。
平平无奇又透着些许期望。
“这是何处?”
“进去便知。”有小厮一早候着递了牌子留下马车,李稳哐哐拍响铺首。
“贵客请进。”
“贵客到~”
迎门小厮通传。
四方角落,粗壮烛火后筑了硕大铜镜,辉辉之光璀璨犹如四轮满月,投向正中弹木舞台子。覆了红绢的灯笼,一列列悬于挑高中空的朱红色廊柱上,映得整个空间似曼陀罗花海般红艳。
吟诗之声、拨器之声、赤脚踏弹木之声、交盏之声、嬉闹之声、头饰碰擦之声,嗡嗡然涌向窈娘,撞得她无意识迷了眼晃了晃脑袋。
“贵客当心脚下。”迎门虚扶一把。
“无碍,多谢。”窈娘道了谢,跟随李稳往里走。
领扣早已翻解,玉带亦不知所踪,发缕凌乱豪迈举杯的不知谁人,撞向案几推倒砚台:“来来来,今日我等聚于此,当痛饮三杯,直抒胸怀!”言罢,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须淌下,丝毫不在意,以袖一抹,墨痕擦了满脸。
旁边陪了一盏酒的双颊酡红者大笑道:“哈哈哈,妙极妙极!再来再来,干!”
“干!”众人举杯,碰撞之声清脆悦耳。
不远处凭栏,案几上纸张猎猎翻飞,擦出发发声状似言辞激烈,试图阐述自身观点的文人,好在镇纸压案,将这些纸张一一劝解。
乐师坐于台下,拨弄着琵琶、吹奏着羌笛、拍击着羯鼓。乐声如潺潺流水,在空气中流淌,缠过台上胡女。
胡女身着斑斓异域服饰,头肩披金,身姿如缠蛇般灵巧。随乐而舞,腰肢抖动,每一处关节都能扭到不可思议的角度。
轻踏弹木舞台,旋转、跳跃。眼眸闪烁着铜镜反射的光,脸颊映透着灯笼里的亮,手臂舒展,以指结印。
头肩上的宝石金线随着扭摆索索作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若抖落了天上星辰抛洒人间。
宾客击节有感,或挥毫泼墨,或夺下乐师的乐器自吟自唱。形骸放浪,酒气袭人。
窈娘看得呆在原地,
她来自现代,只在课本与影视剧里见过的盛唐酒肆风光,突而实景呈现,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就像造了一个梦。
李稳风风火火拉了她一把:“崔掌柜,我家大人见你喜食醉仙楼的点心,特地早早嘱咐了点心厨子,将那新研制的点心呈上一二,哦,不,五六七,你快些上楼尝尝罢。”
边拉边拨开前方宾客:“让让,我们要往楼上去。”
“小娘子上楼干甚,来来来,且与我等痛饮!”喝到微醺的宾客伸手欲拉拽崔窈娘另一条手臂。
还没等崔窈娘来躲,“哎哟哎哟,放手!”醉者还未触碰到崔窈娘,便被斜插进来的大掌钳住麻筋用力一按。
崔窈娘顺着大掌挑头一看,李瀚狰。
“大人,你怎的下来了!”李稳一见李瀚狰按照时兴话本子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心中十分欢喜,暗忖天时地利,孺子可教也。
李瀚狰岂会道明自己早在窗边看着李稳架着马车停靠楼外,左等右等不见人上楼,下楼来寻就见窈娘将将要被轻薄,气不打一处来,没将醉鬼手臂拧断已是仁慈。
他仗着身形高大,将窈娘往身后一护:“跟着我。”人潮被强行分作两瓣。
上得包间把门一关,各种喧嚣拦于门外。
“不是说,‘波斯之夜’前不许见面么?”崔窈娘今日口舌软和,倒是不见前日戾气。
“崔掌柜只说了不许我去,没说不许你来。”
“我倒是没想到李大人如此聪慧能辩。”
李瀚狰倒是拘谨起来,微微低头,眼珠乱颤:“我看崔掌柜不喜花草亭台,便想着带你到此处解个闷,若是嫌此处不清净......”
崔窈娘心花怒放,穿越至今,历经诸多,终得如此放松娱乐之所,简直不要太爽!
桌上点心精美,壶中佳酿暗陈,推窗可见歌舞。情不自禁展臂转圈:“喜欢,我可太喜欢这儿了!”足尖轻点,合着楼下拍子点头,轻轻哼着李瀚狰从未听过的不知名歌谣。
还未饮下佳酿便已沉醉其中。
“不过瘾!”崔窈娘拍去嘴角点心碎末,喝了口酒,去邀李瀚狰:“走吧,我们下楼看看胡腾舞!”
李瀚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按理来说崔窈娘不应见过胡姬跳胡腾舞才对,她却是一眼就认出。
见他愣在原地,崔窈娘催促道:“李大人要是不想去,我就不勉强了哈。”说罢,就要自行动身。
“等等!”李瀚狰拦在崔窈娘身前,藏起心中疑惑。“有人会借酒闹事,我还是一同前往罢。”
年轻胡姬扬眉动目,旋过台边宾客,赐酒一杯,拧腰衔上一口,博得叫好声一片。反手穿腰掠过花瓶,将那瓶中牡丹往嘴里一叼,应着急鼓快舞,一圈,两圈,牡丹花瓣不坠,又一节,鼓点缓了下来。
胡姬垂目,胸脯起伏,望向看痴的崔窈娘,妩媚一笑,软若无骨的手指托起她脸庞。取下染了口脂的牡丹斜插她鬓间:“美人当要簪花。”手指依依不舍,抚过她下巴,拧了拧,留下口脂红迹。
太会了吧,崔窈娘连连拍手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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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今宵几何,宵禁钟声响起。醉仙楼中的宾客们渐渐散去,热闹的氛围也逐渐冷却下来。
李瀚狰看着崔窈娘,温柔道:“宵禁已至,我送崔掌柜回去吧。”
窈娘心中虽有不舍,但也知“绮梦履”明日还有成堆之事要她决策。她恋恋不舍看向那群胡姬,轻叹一声。
“崔掌柜很喜欢醉仙楼?”
“这般好玩的地方,谁人会不喜欢?有吃有喝有美人可看。”
“那‘波斯之夜’你定会喜欢。”
“听名字便知道我会喜欢,但,不是宫廷宴席么,我等小贫民望其项背,没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崔窈娘趴在案几上没了正形,今夜是她穿越以来最外放的一天,稍稍有些松乏也是有的。
“嗯。”
李猛赶着马车不忘竖起耳朵,听到李瀚狰又要冷场,忍不住路边停车,于门帘外帮着找补:“我陪大人去过无数次宫宴,见那别家小娘子若是觉得新奇,扮作少年郎模样跟着亲长混进去也是有的。大伙儿也会体谅着睁只眼闭着眼,崔掌柜若是想去,大人你倒是该谋一谋计策!”
李瀚狰气息一滞,掀了帘子踹向李稳:“谁问你意见的!”
李稳连滚带爬掉下横辕,抱头边窜边接着圆:“崔掌柜的,你倒是给句准话啊,想不想去!”若是不想,他这顿揍岂不是白挨!
“李大人,我想去!”许是饮了酒,崔窈娘眼珠子墨汪汪的,盛满月光,再次重复肯定:“我想去,我想去!”
李稳看着李瀚狰坐回车厢,应是不会再动手,也爬将回去赶起了马车,大人没他真是不行,哎。
“李大人,我有一问。”
李瀚狰侧过头,看向崔窈娘。
崔窈娘手掌微缩撑着脑袋,随着马车轻轻摇晃:“你可有听过李太白这一名号?”
李瀚狰握拳轻咳:“嗯。”
“那他也会去‘波斯之夜’么?”
“亦在邀请列单上。”
崔窈娘一听,来了精神,手肘撑起爬将到李瀚狰面前。“我想去看李太白!”她的眼神炽热如火,却不是为着李瀚狰。
李瀚狰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竟有些吃味。
崔窈娘哪里能懂他的小情绪,自顾自地沉浸在即将见到李白的喜悦中。
大诗仙李白!李白!李白!
道一声国民偶像也不为过。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波斯之夜”的盛宴上,诗仙李白就在眼前,骨血入墨,随口成诗,那场景何等洒脱,又多么令人心驰神往。
“李大人,你定会带我去的吧?”崔窈娘再三确认地问。
这般缠人的崔窈娘,李瀚狰真是第一次得见,竟是为了他人。
“嗯。”
“李大人你放心,我扮小仆役很是有心得,耳垂上的耳洞,我定会填好!”
“嗯。”
马车在夜色中嗒嗒前行,两人的心思却各有不同。李瀚狰心中醋意渐生,而崔窈娘满心皆是对“波斯之夜”的雀跃期待。
“大人,到了。”李稳的声音催断二人心绪。
“今日一行,很是感谢李大人。”若是没有李瀚狰,崔窈娘如何能见识胡姬舞色,又如何能觅得良机去探李白。
“嗯。”
李稳在马车边磨着牙,真想把嘴巴撕下来,献给自家大人。
23. “少年郎”
自醉仙楼后,崔窈娘满心满眼皆是“波斯之夜”,念念不已。
“绮梦履”在众人齐心协力操持之下,供货诸事皆已备妥。李瀚狰也收了势,就算王氏一支再纵张牙舞爪,亦只落得个跌份的名声,索性也罢了手。顺顺当当,“绮梦履”如期交付“波斯之夜”所供订单余下数量。
交付之日,天还未亮,“绮梦履”内已然一片忙碌之象。工匠们轻手轻脚,将一双双精心制就的鞋履放入特制礼盒。
更是亲点了“卿履坊”制皮匠、吴薇秀与她一道再次检验鞋履,以示公平。
这次宫里终于腾出空,皇家接供马车停于“绮梦履”门口,崔窈娘看着一箱箱鞋履搬上马车,忍不住拍了拍心口,将紧张又自豪的情绪抚平,免得人前激动落泪。
清晨忙了个人仰马翻,中午李稳的体贴点心食盒就至“绮梦履”。
“崔掌柜,我家大人让我给你捎点提神醒脑的好物件。”
“是何物?”
“你启开一看便知。”
“神神叨叨的。”崔窈娘嘴里怪着,手里倒是老实,接过其中一食盒。
一袭月白长袍,质地轻柔,绣淡雅云头纹。腰间墨玉带,又有黑帽,檐微翘,尽显俏皮少年郎风姿。
“我家大人还说,玉佩早已送抵你手中,佩戴那枚即可。”
“都是你家大人说,稳哥你就没什么对我说的?”
“那,这,你先试试合不合身。”
先将长发高束,上了檀香油挼紧碎发,以黑带绑紧;着长袍,整衣领袖口,领扣不系;扣腰带,佩玉佩;戴黑帽,别出心裁微微倾斜,活脱脱一名长安打马少年郎!
对镜自观,她很是讶然。未料及自己扮作少年郎竟如此俊逸,尤其眼神自信果敢,带着少年郎天真的闯劲。
“崔掌柜,怎样?”李稳听到脚步声,转头一问,瞠目结舌。
眼前哪里还有娇俏的崔掌柜!
“甚是合身。”
不愧是李瀚狰,心细如发,不但衣衫缩了尺寸,连腰带等细碎物品都减了数。
崔窈娘装模作样走了两步,暴露无遗,惹得吴薇秀一阵笑:“这套衣衫我瞧着,跟开业当日李大人所着之物像了□□成,但窈娘学李大人,竟是一成也不足。”
“......”
“崔掌柜,今日须用心学,万不可暴露自身连累了我家大人。”
崔窈娘颔首,专注聆听。
李稳先教她行走之姿。
“少年郎行走,当昂首挺胸迈四方之步,步伐坚定,不可如女子般扭捏。”
崔窈娘反复练习,调整步伐。
又教她发声的窍门。
“声当从腹部到喉咙,低沉不可尖细。”
崔窈娘清嗓,初试几次实在逗笑全场,经多番练习,渐渐有模有样。
李稳想了想,又授她仆从礼仪应对之策:“崔掌柜,委屈你了。”
崔窈娘完全不觉得委屈,追星新体验罢了,用心牢记每一处细节。
“波斯之夜”当日,崔窈娘替了李稳之职,着少年装束,随其后,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至宫门,马车、软轿林立。官员贵族,外邦使臣,盛装而来。
“跟紧我。”
“是,大人。”一听雀跃的声音,实在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仆从。
“波斯之夜”举办的宫殿周围地界宽阔敞亮,远远一望,就见宫殿金碧辉煌,宫女着洒金粉装,轻盈穿梭在笔直宫道上,隐隐绰绰听到奏乐悠扬。
还未开宴,多数相熟之人都凑在一块儿攀谈,李瀚狰也少不得应酬寒暄一二。崔窈娘站在他身后,来人便是拱手作揖,始终不曾过多抬头,倒是替她遮掩了不少。
就是没忍太久,李瀚狰衣袖动了动,身后仆从轻声细语:“大人你看,嫔妃脚上穿的,都是‘绮梦履’所制之物!”
李瀚狰微微侧首,见她眼中着实自豪,嘴角微扬。
“嗯,‘绮梦履’功不可没。”
好话谁都爱听,“我从未曾想过‘绮梦履’如此之早就登了殿堂。”
想到这其中有李瀚狰一份推促,崔窈娘第一次打从心底感激李瀚狰:“多谢李大人相助。”
“还望崔掌柜多念我的好。”
崔窈娘想到自己多次对李瀚狰严词厉色,脸颊微红。“那是自然。”目光再落嫔妃鞋履,满心成就。
尽管她沉浸自豪之中,犹挂怀李白。
“大人,李太白......”
李瀚狰极力抑制自己逐渐靠拢的眉头,心中满是不悦,但见她满含期待的眼神,只得无奈轻咳:“莫急,你需得等。”
“需要等到几时?一个时辰?两时辰?他真的会来?”誓要李瀚狰给个确切答复。
李瀚狰被追问得无奈:“不若我带崔掌柜去寻他可好?”
“甚好!”
正言语间,狭路相逢,来人竟是王怀瑾。
王怀瑾一见李瀚狰身后仆从,便觉眼熟,遂上前与李瀚狰无事攀扯:“李兄,别来无恙!”
平日里两人根本不打照面,尤其是现下带了崔窈娘,李瀚狰不欲与他过多纠缠,略过一点头。
“李兄,不知你这小仆从,为何瞧着如此眼熟?”王怀瑾眼见他要走,三两步抄到他面前。
“王兄何出此言?”
王怀瑾目光紧紧盯着崔窈娘,见她始终不肯露出正脸,心中疑窦化为实质。
王怀瑾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然转瞬又化作温和之态:“倒也无甚大碍,就是觉得,李兄这新收的仆从,很像我家里的一位姐姐。”
哪有把仆从抬做姐姐的,这分明话中有话,崔窈娘一听,更是把脖子缩了缩。
王怀瑾突然走近,抬了声线:“这位小郎君,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瞧着你细皮粉面,不像个仆从模样,莫不是入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此诬陷,崔窈娘心中暗骂,微微侧进李瀚狰阴影里,避开王怀瑾的目光。
李瀚狰面色一沉,“王兄慎言!”若是真被有心人听了去,崔窈娘小命难保。
王怀瑾轻笑一声,“李兄莫恼,怀瑾不过是好奇罢了。只因这仆从,身形与我那姐姐颇为相似,怀瑾不过是担心她贪玩,私下与你结交......”话未说完,却又止住,眼神暧昧地在李瀚狰与崔窈娘之间流转。
这般污人清白,若不是李瀚狰清楚知道,王怀瑾分明没有亲姐姐,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王兄,何以堕你姐姐名声!”
“李兄,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小郎君你也莫气恼。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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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之夜’,本应是纵情欢愉时节,何必如此紧张。怀瑾对我那姐姐,向来敬重,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李兄与小郎君海涵。”说罢把手一拱,看似谦逊,实则不以为然。
还没等李瀚狰开口,他已经站直了腰杆,又看向崔窈娘:“小郎君,若他日有机会,定要与你好好结识一番。”
崔窈娘仍是沉默不语,不想猜王怀瑾打的什么鬼主意,那日在“绮梦履”,她把话说得还算明白。
李瀚狰眼神一凛,“王兄还有事?”这便是赶人,识趣的话,早该请辞。
王怀瑾却不慌不忙,好似听不出李瀚狰言下之意:“李兄何必着急赶人,怀瑾只是关心则乱,生怕我那姐姐对李兄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到时闹出不该有的笑话。”
越说越离谱,李瀚狰怒视王怀瑾:“王兄休要在此信口雌黄!我与你姐姐素不相识,岂容你无端揣测!”
王怀瑾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李兄,你这是欲盖弥彰啊,怎的小郎君不敢出声?怀瑾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李兄能让我与小郎君说上几句话,确认并非我姐姐,我便不再纠缠。”
没有这个道理,李瀚狰断然拒绝:“王怀瑾,你自不必想!今日这‘波斯之夜’,不是你妄为之地!”
王怀瑾早知如此,干脆伸手直接去捞崔窈娘。
崔窈娘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抓紧李瀚狰后背的袍子,紧紧依附不愿抬头示人。
李瀚狰见状,如老鹰护崽般,一把将崔窈娘护着转了半圈,正脸以对,怒目圆瞪,厉声喝道:“王怀瑾,你放肆!”
正中王怀瑾下怀,眼瞅着就要聚起人围观,崔窈娘咬着银牙,计上心来。
她突然蹲下身子,佯装痛苦地捂住肚子蜷缩成一团,哎哟哎哟起来。
李瀚狰见状,高大身形遮住四周射过来好奇打量的视线:“怎么了?”
“大人,小的实在腹痛难忍,怕是吃坏了东西。”
李瀚狰顺势扶着崔窈娘:“王兄,今日之事暂且放下,我这随从身体不适,我需带他去寻太医。”
王怀瑾虽心有不甘,但李瀚狰理由正当,众多人看着,他再不好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李瀚狰带着崔窈娘匆匆离去。
王怀瑾终不死心,追在身后:“相识即是缘分,一见这小哥便觉得心生亲切,我与李兄一同送人去也好有个照应。”
李瀚狰脚程快,几乎是拖着脚不沾地的崔窈娘迅速离开,好不容易甩开王怀瑾,找了一处安静之地。
崔窈娘这才站定身形,长舒一口气。
“下次可莫再这般莽撞。”差点接不住她的演技。
崔窈娘调皮地吐了吐粉舌,无论如何,逃过一劫。她再次望向李瀚狰时,又在旧事重提:“李大人,那我们何时能去见李太白呢?”
竟还想着这档子事,李瀚狰真不知该不该夸她一句猛将是也。
“先且看看局势,待安稳之时,再去寻李白也不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再露出破绽,得先想好应对措施才是。
崔窈娘虽心中急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知此事不宜强求,只好耐着性子,边等开宴边等待时机。
可刚走没几步,李瀚狰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人影闪动,他心中一凛,暗道不好,原是王怀瑾并未善罢甘休,暗暗跟了上来。
24. 打起来了
“大人,怎的了?”
“王怀瑾似在跟踪我们。”
无奈之下,二人只好佯作前往太医院看病。
崔窈娘跟在李瀚狰身后懊悔不迭:“都怪我,本以为扯个谎便能脱身,却不想竟至如此地步。”
“事已至此,且先应对眼前之事。”
正值重大节日,太医署众人领了旨严阵以待,尤其是那几位声名远扬的太医,须得坐镇其中。
“当值太医何在?”李瀚狰出声。
一众太医眼中放光涌了出来,如拉客般将二人拽至问诊间。
李瀚狰一时难以应对,先胡诌了病情:“我这随侍忽感腹痛难忍,劳烦太医费心诊治。”李瀚狰一心想着保护崔窈娘,只把她手臂给了太医,其他地方遮得严实。
“快坐快坐,啊,不,快躺下!”好歹来了个病人,待宴会结束,也好有个陈词可上报。太医热泪盈眶,示意崔窈娘赶紧躺下,恨不能全部太医排队为她诊脉,各个都有功绩。
“贾太医在否?”王怀瑾竟也带人赶来。
他盯着李瀚狰,口中之话却是对着太医说:“我这随侍突然腹痛难忍,劳烦太医诊治。”王怀瑾早在门外听了李瀚狰扯谎,迫不及待赶进来,生怕崔窈娘是真的染病。
“这......”太医们面面相觑,怎会如此之巧,两人仆从皆是腹痛,难道是宴席之上吃坏了肚子?可宴席尚未开始啊!究竟要不要上报,延迟开席先行查验?
“李兄,好巧啊。没想到在此处又遇见了。”
“不巧,分明是你无事生非。”
崔窈娘一听王怀瑾出声,急忙侧过身去,以臂抱头。
“这是怎的了,刚才痛的不还是肚子么?”贾太医万分疑惑。
“头,头突然痛到要迸裂开来了,哎哟哎哟。”
王怀瑾推开贾太医:“李兄,你我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我心中有数,你身边这位病人,就是我猜中之人。”
李瀚狰以背将他隔开:“王兄对我这随侍看不顺眼?”
王怀瑾被激得暴躁起来:“我怎会看她不顺眼,我在关心她,关心她!”
“既是关心,还请不要高声喧哗,打扰太医诊脉。”
王怀瑾却不依不饶:“李兄,我不过求个答案。”
“答案你心中有数,无需求问。”
两人言语隐晦,但剑拔弩张之态尽显。他们心中清楚,在太医署不能将崔窈娘的身份摆到明面上来,可王怀瑾实在想问问崔窈娘,为何要同李瀚狰一道,她要是想来“波斯之夜”,他照样可以带她乔装打扮入宫。
太医切了脉,心中了然,抬起头:“这位小娘......郎君脉象并无大碍,可否再让我看看舌苔?”
李瀚狰拱手道谢:“不必,既是无碍,我们还有要事要办,先谢过诸位,先告辞了。”
太医们也无意挽留,小小随侍,也不值当他们多花心思。
王怀瑾见他们又要走,心中焦急,“且慢!”他拽住面前跟着李瀚狰走脱的“随侍”胳膊,“一路走来,我观李兄这仆从好生机灵,我家这个倒是个笨的,不如今日就结伴同游,让李兄这仆役教一教我家的笨从,可好?”
李瀚狰本欲拒绝,崔窈娘在背后捏了捏他袍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说道:“你再拒绝恐怕他且有得闹呢。”
李瀚狰眉头死死锁着王怀瑾身影,心中厌烦已经膨胀到了一个极点。
“不可!”崔窈娘又扯了他两下,宫廷大内闹起来难以收场,王怀瑾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暴躁的凶兽被锁链牵紧,李瀚狰态度冰冷,一字一句咬着牙:“王兄,我这随侍虽是机灵,却也有自己的性子,若教不好,可莫要怪罪!”
“李兄放心,若教不好,自是我的下人愚笨,怪不着李兄丁点儿。”先把人放在眼前再说。
一行人出得太医署,王怀瑾使了个眼色,悄悄示意自己的仆从上前套话。
“小哥,不知你姓甚名谁,年龄几许?我该怎么称呼?”
崔窈娘手心冒汗,路上并非只得他四人,时不时就会路过一两对官员亲眷亲切交谈,只能压低声音答话。
也还好李稳平日里在“绮梦履”闲聊时是个嘴巴大的,崔窈娘隔着三间屋舍都能听到李稳年龄几何,赶忙套了李稳的身份框在自己身上,回道:“李稳,今年二十二。”
“哦,那是稳哥,”,仆从又问:“你在李大人身边侍奉多久了?”
“有些时日了。”
仆从继续追问:“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活儿?我家大人总嫌我难为他分忧。”
“不过是些琐碎之事,听从我家大人吩咐罢了。”
王怀瑾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更让崔窈娘觉得毛骨悚然,孩子不出声,多半要作大妖。
走了一段,仆从又问道:“稳哥可有什么喜好?”
“身为仆役,哪有什么喜好。”
王怀瑾插了话:“小郎君莫要如此谦虚,是人皆有喜好。你可喜好辑珠?”
“不曾学过,喜好无从谈起。”
一行人边走边说,崔窈娘很快撞到李瀚狰宽大后背上,这才发现李瀚狰不露声色地把人都带到了人迹罕至之处。
她心中一动,干脆挑明身份不再伪装:“王大人,你这般打破砂锅问到底究竟是要干什么?”
王怀瑾一听崔窈娘原本声音,大喜过望:“我就知道我绝不会认错,果然是崔姐姐。”
“崔姐姐”三个字刺耳得厉害,李瀚狰几乎是下意识出言嘲弄:“哼,什么姐姐不姐姐的,王兄多大人了,还要对崔掌柜讨占口头便宜?”醋意翻涌,见不得王怀瑾对崔窈娘有任何亲近之举。
王怀瑾嘴巴一瘪,马上转头对崔窈娘控诉李瀚狰:“崔姐姐有所不知,近日不得去‘绮梦履’,皆是因为这李瀚狰暗地里给我使绊子穿小鞋。颇有心机挑起鸿胪寺和光禄寺的争端,让我在光禄寺几近难捱,实在可恶!”
从出生到现在,他王怀瑾在王氏一族里,便是天上月亮都要得,自有人去替他摘,李瀚狰竟敢弄得他如此狼狈!
李瀚狰早把沉稳抛诸脑后,火气上头脱口而出:“你怎还有脸告状?王氏借着由头是如何打压‘绮梦履’的,你可清楚?不择手段,处处借势刁难‘绮梦履’!若不是你们咄咄逼人,我又何须如此?”避过李勇毅耳目独挑大梁,有多难!
王怀瑾全然不知其中竟牵扯出这么些弯弯绕绕,吱吱呜呜咿咿呀呀,半晌搭不上话来。父亲何至于此啊!
过了好一阵,他才呐呐道:“崔姐姐,我......此事。定是我父亲太担心我,才有所作为,我,我并不知情。”
李瀚狰气不打一处来,竟到了此时还在撒娇推脱,他上前一步,狠狠推了王怀瑾一个趔趄:“少在这装无辜扮可怜,你们王家惯来如此,为虎作伥。如今被我揭穿,你却一昧推卸责任,何以为大丈夫?”
王怀瑾站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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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气得脸色通红,冲着李瀚狰扑过去:“你,你莫要血口喷人!王家在长安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岂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定是你先借故陷害我在先,挑起的争端!”
“陷害?”李瀚狰冷笑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挡了开王怀瑾,“你三不五时到‘绮梦履’晃荡,在李稳面前耀武扬威,又是什么图谋!”
“我,我只是......”
李瀚狰怎会让王怀瑾抓到机会,抢在他面前对崔窈娘表露不该存的心迹,眼神冰冷如刀断开王怀瑾的话:“你只是让崔掌柜辛苦经营的‘绮梦履’,差点毁在你们王家手里而已。”
污蔑!王怀瑾咬牙切齿,扬起拳头对着李瀚狰的颧骨使劲全身气力:“好你个李瀚狰,叫你胡言乱语!”
李瀚狰傲然撇头躲过他的拳头:“花拳绣腿。”
王怀瑾经不起激,拽着李瀚狰袍子就别他腿,很快两人缠斗到一处。
崔窈娘站在一边看着两人从你来我往地争吵,到动起手来,真想叫他们要打去舞蹈室打。
“都在干什么!”
“快住手!”
厉喝当头。
李勇毅和王之章应酬之间被人询问,不见儿子,心中担忧,寻人路上巧遇,一看对方势头,便知大事不妙,追到此处,果不其然,正面掐上了。
“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如此不懂礼数,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斗殴,成何体统!”李勇毅先骂。
李瀚狰被训,虽心中仍有怒火,但也不好再发作,松开王怀瑾的领口,将他一把搡开。
王之章也瞪了王怀瑾一眼,喝道:“怀瑾,不得无礼。”
王怀瑾咽下嘴里甜腥,想要追上前再来一拳,得令的仆从将他以臂为绳捆住。
“今日乃是圣上钦点的‘波斯之夜’,有什么恩怨,日后再说。”
“不错,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都给我收敛些。”
自己骂亲儿子很是平常,怎么别人一出声,听着话就不对劲?
“你这竖子,平日里我是如何教导于你的?为人处世当以和为贵,不可鲁莽冲动。你且自省如今模样,为父甚是失望。”这话看似在苛责李瀚狰,话里话外倒像在暗贬王之章不会教儿子。
王之章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气恼,但又不好发作。他咬了咬牙,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说道:“李大人此言差矣。年轻人血气方刚,偶尔冲动也是在所难免。我家怀瑾虽有过错,但一个巴掌拍不响。”
哼,不说也罢。
巡逻队伍老远听得喧闹,列队过来查看。
为首之人一见是李、王两位尚书,态度甚是恭敬:“原来是李大人、王大人,怎的‘波斯之夜’开宴伊始,还在此处徘徊?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发问的人非常谨慎。
“无事,只是偶然路过此处。”
“对,老夫也不过碰巧遇到孩儿,闲聊两句。”
巡逻领队看了看几人,怪异,但又说不上来缘由,两边都不好得罪不敢多问,便行礼道:“既然无事,那便不打扰诸位大人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嗖”的一声,嘣——啪,一道焰火如流星般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焰直冲向云霄,在夜空中绽放出奇幻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皇城的上空。那光彩誓要将黑夜吞噬,“唰啊啊”,无数的星焰,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洒落,倒挂的瀑布落入凡尘。
嘣——嘣嘣——“波斯之夜”开始了。
25. 讲个小故事,调虎离山
仰首凝望微沉星空中开出的花火,赤橙在瞳中爆开燃烧,她手指不自觉抬起微微抓握,想要将夜幕中的忘忧花摘下,世间唯存她与花便已足够。
李勇毅等人对焰火兴致寡然,只皱了眉头苦思该如何善了方才争端。
李瀚狰看向崔窈娘痴迷模样,脑中闪过一丝危机感,敏锐察出潜在危险,转过头对李勇毅言简意赅:“父亲,燃放焰火之际,大家被吸引走目光,宫里防卫最是薄弱。若有那外邦之臣存了异心,趁此时生乱,定要加强防卫。”
“狰儿所言甚是,为父即刻安排下去。”李勇毅一听,匆匆离去。
李勇毅一走,王之章亦无意久留,拽着王怀瑾:“怀瑾,速随我来。”
王怀瑾万般不愿,也无计可施。
高处赏焰火,再无人打扰,李瀚狰心中有什么东西膨胀到要跟焰火一般炸开,正欲倾诉,崔窈娘大煞风景:“不知李太白现在何处,观此美丽焰火又将吟出怎样惊世词句。不若我们去寻他,同他一道?”
刚走了王怀瑾,又来了李太白,李瀚狰真该开座佐料坊酿醋。
“谁!”李瀚狰目中闪过警惕,崔窈娘顺着他目光望去,阴影处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曳地长裙,玄色之上满绣牡丹,珠光宝气,于夜色与焰火映照下惊艳绽放。
人影渐近,李瀚狰看清她面容后做了个揖:“萧妃娘娘安好。”
她微微颔首,涟涟双眸于崔窈娘与李瀚狰身上扫过一眼,娇滴滴地道:“李大人雅兴不浅。”
李瀚狰面色跟往常一般,听了萧妃的打趣也无动于衷:“娘娘,微臣只是去了趟太医署,正准备赶回宴席处。”
“哦?”萧逸云拧了下巴嫣然一笑,自是不信,目中闪烁着幽深难测。
“宴席已然开始,萧妃娘娘不需伴驾左右接见使臣?”
“本宫不过饮酒过甚出来透透气,撞见李大人带着‘仆从’在此处谈心,本不愿打扰,奈何李大人一双鹰眼将我辨了出来。宫中人多口杂,李大人日后行事,当多留心才是。”
“多谢萧妃娘娘提醒。”
萧妃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
“她不像是出来透气的。”崔窈娘肯定地说。
“嗯,何以见得?”
“若是她真在宫宴上饮多了酒出来透气,会没有宫女陪着么?看她那通身气派,也不像是普通妃子,身边没人陪着不合规矩吧?”
“崔掌柜实在聪慧,她乃是当今圣上的宠妃萧逸云。”
能称得上宠妃的,历史课上可没出现过几盏省油的灯,崔窈娘后怕的缩了缩脖子:“回去吧。”
正如崔窈娘所言那般,萧逸云撇开宫女们,正是为了私下见人。
王之章早在山石遮掩处等候多时:“萧妃娘娘,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萧逸云笑不留痕:“王大人无需多礼,今日约本宫前来,观大人面色,似有烦忧之事?”
王之章长叹:“娘娘慧眼,所言极是,近日我确有一事烦扰于心。我那长子怀瑾,近来行事荒唐,跟人缠斗,实在令我忧心忡忡啊。”
萧逸云手指绕着香囊上坠着的流苏,望着明明灭灭的焰火,眼睫不过眨了几眨,心中已有盘算:“这等小事,大人何须烦恼,本宫这儿有一个小故事愿与王大人分享。”
王之章忙道:“愿闻其详。”
萧逸云嘴角勾起一抹狠辣:“这小孩儿常听的故事只有四个字,调虎离山。”
炸裂声还在空中嗙嗙作响,震得王之章心跳如雷,这计策虽看似可行,但其中风险亦不可忽视。
萧逸云看出他的顾虑,嗤笑道:“王大人,世间之事犹如这焰火,虽美妙绝伦却也转瞬即逝。若不狠心断绝,怕你错失良机,那便是另一则小故事,纵虎归山了。”说罢也不等王之章回应,径自拐出山石处。
夜深沉沉,“波斯之夜”宴罢,王之章回到府中,身体疲惫心却是不得片刻安宁。
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心头,烧得他脑中滋滋作响。
萧逸云的计策虽狠辣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这调虎离山的契机,他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其法。
烛泪过半,映照着王之章疲惫焦虑的面容。
他始终无法安寝,心中烦躁不已。这李瀚狰并非等闲之辈,若没有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又怎能轻易将他调出长安城?
何况李瀚狰背后还有李勇毅这样的铁壁铜墙,不容小觑。若贸然行事,恐会引火烧身。他长叹一声,重新坐回榻前。
若不能尽快解决李瀚狰,王怀瑾迟早闹出更多变故。
邪念的种子一旦埋入心底,喝了心血浇灌,就会生根发芽。王之章的心中,就是被萧逸云施舍了颗种子,只等长成参天大树,日斜之时,自有那阴影笼在王怀瑾头顶遮阴蔽日。
这不为人知的种子,便是一段深埋多年的过往,此事不知怎的被萧逸云捏在手里,时不时就刺一下王之章。
曾几何时,王之章有一青梅,名唤殷如是,温婉可人,话本子似的模板,彼此许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可命运弄人,殷如是嫁给了李勇毅。
婚后生活似乎并不如意,身体也每况愈下,最终落得个早早消香玉陨。
定是李勇毅没有好好待她,而李瀚狰,王之章咬紧牙关,他的出生便是导致殷如是身体急转直下罪魁祸首!李家父子,都该死!
这份怨恨,如同潜藏在心底的毒蛇,时不时地吐着信子,舔一舔王之章心中的愤懑。
今日见到李家两父子,在他面前演得一出父慈子孝,当真可恶!
尤其李瀚狰那张酷似殷如是的脸,王之章痛锤胸膛,妄图止住心脏猛地抽搐——那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好似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戳刺又拔出来,带着粘稠的血,再次戳穿心脏,扭转匕首的角度。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李瀚狰的脸上停留,那眉眼之间的神韵,那若有似无的上勾嘴角,如是呵如是。
但那又怎会是殷如是,便是他的出生抹杀了殷如是的存在!
王之章紧紧拽住拳头,闷响着在胸前一擂,用那发闷的疼痛来提醒自己心中的恨。
若是没有李勇毅,若是没有李瀚狰,殷如是还会在自己身边!
很快,王之章就顺藤摸瓜,逮到了李瀚狰的错处——毕竟李瀚狰牵扯进“绮梦履”纵火案的事,连柳枝珍都能听得一半一半。
这在王之章看来,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假传授信,扰乱断案。他本想着从大理寺卷宗里直接提走线索,可收了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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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翻来翻去也没什么收获。
且说那李勇毅虽是个严父,打也打得李瀚狰告假数日,但他收尾利落干净,早就把纵火案中攀扯到李瀚狰的部分勾勒销毁得一干二净。
王之章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得再度求至萧逸云跟前。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逮得契机得见萧逸云。
“萧妃娘娘安好,此前娘娘所讲那小儿故事甚妙,奈何我回了府遍寻周边,寻不着念故事哄我那长子安稳之人,还望娘娘再度施以援手,替我找一找。”
萧逸云斜睨着王之章,悠悠道:“王大人行事,当真拖沓。本宫还当今日一聚,王大人是来告知本宫事已功成呢。”
王之章身子愈发恭谨,宛如驼背一般:“娘娘,王某卑微力有不逮。只要娘娘能助我除了那心头之患,日后娘娘但有吩咐,王氏一族定当竭尽全力,莫敢不从!”
萧逸云如愿得了践诺信言,虚虚扶了把王之章:“王大人言重,这调虎离山的故事讲起来,着实劳心费力。若本宫因此累出个头疼脑热,王大人又该如何确保本宫安稳无虞呢?”
王之章咬了咬牙,毅然跪地俯身:“娘娘且放宽心,王氏一族定会全力护娘娘周全。今后太子之位......”
“王大人慎言!”萧逸云脸色一沉,打断王之章的话,片刻后又缓声道,“罢了罢了,看在王大人与本宫一般皆为爱子心切的份上,本宫便再找人替你念这小故事。不过,若是出了差池,王大人可莫要连累了本宫才是。”
“娘娘放心,王某定当谨慎行事,绝不给娘娘添麻烦。”
书房之内,“虎父”李勇毅品着茶,照例询问李稳。“这几日,那竖子都在何处?”
“大人每日朝会结束便回鸿胪寺应卯,直至申时回府用饭,夜里偶尔加班批折子。”
“当真?”
“当真。”
忽地一声,茶盏带着热烫茶水直砸向李稳。“好大狗胆!竟敢帮着他瞒我!”
“万万没有啊老爷!”
“你还当我是老爷?怕不是你只会叫我尚书大人了罢!”
“老爷,老爷!”李稳摸了一把肿起的额角,却不敢擦掉茶汤残渣,任由它们在头发间挂着,模样狼狈又可怜。“奴才岂敢?”
李勇毅手上皆是扬起茶盏时溅到的茶汤,李稳赶忙找了布巾,嚅嚅递到李勇毅手上。“老爷,擦把手罢。”
李勇毅一见李稳“在他面前扮惨的模样儿,胡乱抹了抹手,将那布巾往李稳身上砸去。“反了天了,我将你派到他身边时说的什么!”
“老爷叫我时刻叮嘱纠正大人行事,若是他行差踏错,速来报与老爷。”李稳如蚊蝇背诵般小声回道。
“你又是如何做的?”“你帮他欺上瞒下,还帮他接引搭桥。我且问你,‘波斯之夜’他身边那个仆从,我怎的没在家中见过!”
“......”
“混账!”李勇毅见李稳不敢搭腔,便知事有蹊跷。一拍桌案,桌上笔墨纸砚皆震了一震,看得李稳心惊胆战。
“你去,你去把他叫来!”“我自己去!”
说罢,一把挥开李稳。
李稳也顾不上撞痛的后背,赶忙追了上去。“老爷......老爷!”
26. 辑珠开班教学
崔窈娘追星未遂,心中泰然未感气馁。毕竟穿越之事已然历经,在她心中,只要生命不止息,终有一日可与李白相见。
昔日“波斯之夜”盛会,令得“绮梦履”声名鹊起。长安城中显贵门庭,无人不知“绮梦履”,在长安城制履坊中占得一席之地,甚至是高位。若能如宫中女眷般享了“绮梦履”定制鞋履服务,成了诸多权贵口中必做之事。
正因如此,崔窈娘每日忙于打理店铺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无暇进行辑珠创作。吴薇秀倒是个良助,奈何她已经有两日不得空,告假未归。
“薇秀明日可归否?”崔窈娘忙到连口茶都喝不上,拽住与吴薇秀家比邻的柳枝珍询问。
“唉,窈娘你有所不知。薇秀家婆姐在夫家受了气,带着孩子回了舅姑家。她阿姑气得卧床不起,薇秀独力操持一家琐碎,且有得等呢。”柳枝珍摇头叹息。
“竟有此事?”崔窈娘自穿越以来,自觉唐朝民风自由奔放,女子虽生活不易,相较他朝史书记载,已算自在,怎会还有受气回娘家此等衰哀之事发生在身边。
“嗯,总而言之,今日下工,我是要去她家搭把手的。”
崔窈娘将凌乱碎发捋至耳后:“那我同你一道去罢。”怎么说来,吴薇秀都是她穿越来后真心待她的人,去探望乃人之常情,谈不上过分扰人生活。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石板路尚存烘蒸微温。崔窈娘随柳枝珍七拐八绕,行至吴薇秀家门前。
大门敞开,未插门闩,内里哗闹非凡。
“薇秀,我带窈娘来看看你。”
吴薇秀怀抱婴孩奔出相迎,鞋履仅来得及趿在趾上。店铺中历来从容稳重的吴薇秀,与眼前奔将出来的娘子判若两人。
“窈娘,你怎的来了?快,进来吃盏茶。”吴薇秀轻拍怀中啼哭婴孩哄着,引二人入内。
屋中杂乱,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碟、小孩换下的脏污衣物,下脚都难。吴薇秀见状只得以脚将东西划拉到一旁,小腿顶着矮几,吱声中将其推至崔窈娘脚边:“快坐!”
柳枝珍与崔窈娘对视一眼,寻了缚手将袖子挽起:“我来吧。”
吴薇秀根本不与柳枝珍客套,转身入了厨房看灶火。
“嗙啷”一声,崔窈娘循声而去,粗瓦片四分五裂散了一地。刚蒸好的糊状物溅在吴薇秀裸露脚面,烫得她泪盈于眶。抱着婴孩强忍住痛呼,碗裂声也吓得婴孩哇哇大哭。
崔窈娘一看她脚背,兀自想起卢三珍手臂,随手操起一碗:“水缸何在?”
“那儿。”
崔窈娘依吴薇秀所指,几步跨到水缸处舀了水,缓缓冲淋吴薇秀脚面:“忍着些。”
她不敢抱那婴孩,柳枝珍却熟练接过,轻摇几下便哄好。
“让你见笑了。”吴薇秀望着崔窈娘发顶,嗫嚅道。
“自家姐妹,理应如此。”
幸有粗布襦裙厚实,为吴薇秀挡下大半烫灼之物。冲水抹膏后,灼烧感消去大半。
“我家婆姐在夫家不止受气,她郎君闹着纳妾,她不从,二人打将起来,婆姐落了伤。养都不叫养,她郎君便遣我家舅姑去接。刚进家门,阿姑就气病在床。家中一下子多了两个病人三口小儿,我实在分身乏术,窈娘,我还需再告假几日。”吴薇秀言罢,心疼望了眼屋中,轻叹一声唉。
“这倒无妨,只是我有一问,你婆姐日后可还想要回夫家?”
“夫家无人来接,多半要在家中再住些时日。”如此一来,吴薇秀负担更重,多了四人开销。
“我本就早有想法,‘波斯之夜’赶工时便已萌生。今见你婆姐受此大委屈,就想问问,若是你婆姐不愿回夫家,你当如何?”
吴薇秀一愣,不知崔窈娘问这话是何用意。
“‘绮梦履’风头正盛,迟早开拓更大铺子。我管着铺子,少了许多空闲辑珠时日。与其独自守着这门技艺,不若多多教授他人,众人赚些傍身钱来得好。”
若千千万万个如婆姐之人,寻不到营生,便只能委曲求全,再度回到打骂她们的夫家。
这让崔窈娘深刻意识到,即便在这繁华盛唐,仍有许多娘子未能过上如意的生活。今日是好友吴薇秀的婆姐,得到吴薇秀这般好的家人帮扶。他日若别家没有这般好相与之人......
崔窈娘一瞬间责任心顿起,觉有自己应当施以援手,帮助这些女子立起来。
“窈娘!”柳枝珍听了她的话,抢着攀上她肩头,将她揽入怀:“最最好的窈娘,我先替我的邻居陈二娇谢过你!”
看看,身边隔多一层,多的是苦命之人。
崔窈娘行动迅速,次日便与隔壁老者商议租他整屋。老者失妻,无心打理偌大院子,闲置杂乱,遂爽快答应,带着银钱投奔亲儿。二人寻了中人作保,辑珠手艺学社初现雏形。
“窈娘,只授辑珠恐有不足,我们几个,也愿抽点时间教教娘子们。”柳枝珍挽着卢三珍手臂,这儿摸摸那儿碰碰,对新修葺的学社倍感新奇。
“好啊。”崔窈娘爽朗应道,“你们不惧此处闹鬼便好。”
“嗐,老婆婆心善,见我们如此帮人,指不定还会保佑我们呢。”
崔窈娘整合“卿履坊”愿意留下来的工匠,为那些想要回商州的结算工钱,并派镖局连同工匠将分红银两一同押运回商州。
又于留下之人中选出手艺精湛且愿耐心教授的工匠,齐心协力就把学社办了起来。
贴了告示,开班当日,学社院子人满为患,学习、看热闹、帮忙者将双开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掀墙重隔,一间间屋子宽敞明亮。娘子们好奇亦难掩紧张,想要摸摸崔窈娘面前的辑珠工具,又恐碰坏赔不起。
崔窈娘端坐其中,望着四周“学员”,话语很是温柔:“诸位娘子,今日起,辑珠手艺将是你们开启栖身之所的那把钥匙,万望各位早日学成,得偿所愿。”
她细致讲解辑珠步骤,从挑选珠子开始,一粒粒拿出来让众人传阅感受,耐心介绍各种材质珠子特点。
穿线技巧亦为重点,崔窈娘颇有心得,恨不得即刻倾囊相授,一股脑全塞进众人脑子里才罢手。
“不同粗细、材质的线材,拉力与柔韧性各异。丝线柔软顺滑,棉线质朴耐用,金线坚固闪亮。”
“大家试试穿珠如何?”
手忙脚乱,珠子掉落之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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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耳,满地皆是摸索捡珠的手。
“崔掌柜,我,我实在做不好。”陈二娇小心翼翼将珠子放回珠盒。
崔窈娘见看着满脸沮丧的陈二娇,轻拍其手以示安慰,柔声道:“莫急,二娇。辑珠手艺本就非一蹴而就,还需慢慢来。”心中给自己也定了规矩,不许自己焦急,传给了初学者。
她拿起一颗珠子,捏穿珠针在右手:“你们看,穿珠之法,需稳住心神和手腕,不可慌张。”她缓缓将丝线准确穿过珠孔。
陈二娇凑得最近,瞪大眼睛揉了揉,认真观查崔窈娘示范。
“来,你再试试。”她又拿了几颗珠子,并与穿珠针递给陈二娇。
陈二娇接过工具,深吸口气抖着手,开始尝试。
“不必深吸气,否则吐纳断续,影响眼神,稳住手。”崔窈娘将陈二娇手腕一托。
旁边学员亦停下动作,专注望着陈二娇手指间。
“二娇,别紧张,我等你一同学习。”
“二娇,稳住。”
陈二娇听着周围鼓励,暗暗咬唇将胸中浊气吐出,努力稳住双手。然而崔窈娘托着的那边稳当了,捏珠子那边仍不听话,珠子攸地从双指中滑落,掉在地上噼啪弹了几下。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捡珠,旁边娘子早将奔珠按住,放进她手心里:“二娇,莫要灰心,再来。”
陈二娇再起身眼眶已是微红:“崔掌柜,连个珠子我都捏不稳,是不是我太笨了,夫家才将我赶了出来?”
崔窈娘连忙摇头,拽了袖子轻拭她眼角泪花:“怎可胡说?每个人学习都有个过程。此珠就像各人去捕野驹,需花上耐心巧劲,每匹野驹皆有不同,你得找到你的套马绳。”
崔窈娘再次拿起珠子与穿珠针,放慢动作,一步一步为陈二娇演示:“你看,先捋直丝线,无名指和小指绕线绷紧,轻将穿珠针对准珠子孔,慢慢推过。”
陈二娇聚精会神看着,手里依样画葫芦,旁边手脚粗笨的娘子亦随着崔窈娘动作,在自己手中的珠子上尝试:“哎呀,我好似有些明白了!”
“我也觉得没刚才难了。”
“你看你看,我连穿两颗小珠不落线!”
陈二娇捏稳串珠引针,轻轻翻了翻左手手腕,滴答,滴答,两粒小珠终于成功穿进线里。她兴奋抬头,:“崔掌柜,我懂了,不能死捏珠子,要送珠子到针孔里!。
崔窈娘抚掌笑赞:“做得好,二娇。大家坚持下去,定会越发熟练。”
穿珠易学,读图难懂。
陈二娇看着那些图上标注的复杂图案,眉头紧锁,不知从何下手。
“大家莫慌,咱们从最简单的图案起始。”崔窈娘指指一处花苞:“都来看,此图案只需你们搭配两种颜色的毫珠,按照这个顺序编色排列即可。”
陈二娇看着图纸,还是未能在脑中构出个所以然,只胡乱开始挑选珠子。
崔窈娘在一旁三两下摸了把珠子绕线:“此种颜色大米珠可以做主珠,小豪珠大家任选颜色,这般辑叠在大米珠头上,对,层层上叠,会更加突出花苞的饱胀感。”
一朵含苞待放的小骨朵,生在崔窈娘指尖。
27. 无事不登三宝殿
于崔窈娘之悉心教诲下,辑珠班众娘子渐掌基本技巧。时日流转,大家的技艺越发醇熟,又有卢三珍、柳枝珍等人传艺于众人,自鞋履设计到制作,每一环节都带着她们粗中有细筛学了一轮,详加研习。
适逢此时,来学习的女子门每日在家门进进出出,她们的左邻右舍自是有所耳闻,打听到能入得“绮梦履”所办学社,遂差了她们来问,可否定制些实惠的鞋履。
“既是如此,尔等且回去问一问邻里,可否由你们亲手制履,‘绮梦履’可以分文不收。”
一听这话,小娘子们欣喜异常,自食其力的开端可算来了!
然而没过两日,邻里的订单尚未完成,来学社的人却一日少过一日。
“这是怎的了?为何她们要半途而废?”连一向勤勉的陈二娇都没了身影,崔窈娘忍不住问柳枝珍。
柳枝珍一脸茫然:“我也不知啊。”
“这么多人不来,也不给个说法么?”
柳枝珍摇头。
“那我便去看看罢!”崔窈娘雷厉风行,跟“绮梦履”交代完毕,又是柳枝珍,带着崔窈娘赶往她最挂怀的陈二娇家。
“哥哥,求你让我出门罢。”
“你整日去那学社,家中活计无人做,狗尚知看门,你要在家吃闲饭至何时?”一女子骂声尖利难听,穿了一堵墙,崔窈娘亦听得清清楚楚。
柳枝珍听得气愤不已:“我这便去敲门,看谁敢欺负她!”她撸起袖子就拍门。
嗙嗙嗙,嗙嗙嗙!
“谁啊?”陈二娇的哥哥来开门,见是柳枝珍,甚是诧异:“怎的是你?”
“自然是我,怎的,你妹子在家中吃饭碍着你了?那便让她到我家去吃!”
“你又来添什么乱!”陈二娇兄长跺了跺脚,真是个冤家,他本欲息事宁人,如今柳枝珍一来,怕是难善了了。
陈二娇见柳枝珍一来便不分青红皂白,为她出头,赶忙拦住她,自行解释道:“哥哥嫂嫂,我只是想学些本事,日后谋条出路。”
唉,陈二娇兄长不忍苛责,只怪自己无能,护不住妹子,遂扭头,低声下气:“娘子,便让二娇去吧,总好过又回夫家,被打得鼻青脸肿撵回来。”毕竟手足情深。
“好好好,你充好人,让大家都怪我是吧!”陈二娇嫂子一抹眼泪:“也不想想家中生计如何,我跟着你,一月能吃几回肉,一年能添几次衣?”言罢呜咽不止,泣不成声。
崔窈娘见状,心中不忍。款步上前,微微福身,向陈二娇哥嫂行礼:“二位,且听我一言。二娇她聪慧勤勉,假以时日,定能凭辑珠在制履行当中谋得一席之地。届时,不说‘绮梦履’,便是其他大制履坊谁人不抢着要她?届时她非但不会成为家中负担,尚能为府上添一份丰厚收入。”
“正是正是,我就是跟着崔掌柜从‘锦绣坊’出来,如今挣得比我哥哥还多!”柳枝珍骄傲地扬起下巴。
陈二娇哥嫂对视一眼,神色稍缓。
她兄长打头开腔:“话虽如此,但眼下家中活计无人做,我们也是没了办法。”
“二位放心,如今她在学社勤加练习,耗时较多,待她上了手,便不会如此荒掉家中活计。”
陈二娇嫂子撇撇嘴,瞧了眼柳枝珍:“辑珠真能赚这么多银子?别是你们为了让她出去瞎玩闹哄骗我们罢?”
“你!”柳枝珍真受不了这份猜忌。
崔窈娘轻轻摇头,接过话头:“二位请看,这就是陈二娇在学社习了辑珠制作的鞋履。”她取出提前带来的绣花鞋履。
陈二娇嫂子一见那绣花团簇上细碎的辑珠珠花,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这是二娇所做?”
陈二娇赧然:“只有一部分是。”
这般精美鞋履,即便只做其中一部分,置于西市案架上,卖出高价,分到手中......她嫂子眼前飘过雪花银,手指颤抖地将鞋捧于手中,看了又看:“真想不到,你竟有这般手艺。”
崔窈娘趁热打铁,续道:“她不过初学。”言下之意,将来造诣不会止步于此。
那便是更多银钱,陈二娇嫂子很是心动,终是松口:“既如此,那便让二娇继续去学社学手艺吧。但她须得保证,不可因学习而荒废家中事务。”
崔窈娘再次行礼道谢:“多谢二位理解。二娇,那我明日一早便在学社等你,还有好几个订单等着你去辑珠呢。”她眨眨眼。
陈二娇连连点头应是,眼中泛起泪光,感激地望着崔窈娘。
崔窈娘并柳枝珍又走了好几家,无一例外,其他娘子不来学社的原因大抵如此。一日下来,崔窈娘才发觉,陈二娇哥嫂竟算是好相与的,许是因着陈二娇本身有天赋,且骨子里疼惜小妹,这才被崔窈娘说动。
其他人家,未将崔窈娘二人撵出来便已算是不错。
得须尽快寻解决之法,否则学社难以为继。欲遏制不让女子学手艺的风气,最好办法便是寻一有力威慑机构,对,官府!
欲寻官府......
崔窈娘思来想去,身边唯一认识且能在官场说得上话的,对,李瀚狰!
“枝珍,你且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引路丫鬟,熟悉的桃林回廊,崔窈娘轻车熟路。
李瀚狰见她,形色平淡,手中握笔四平八稳:“崔掌柜,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岂不知我为何而来?
崔窈娘紧紧盯着李瀚狰,硬是将他俊朗的面容盯出一丝紧绷裂缝,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李大人,我此番前来,有要事相求。”
果然,李瀚狰心中一沉,手中玉笔杆握得更紧了些:“哦。”实在不想让崔窈娘看出他的烦躁。
哦是何意?崔窈娘上前一步:“李大人你看,我遇到难题,第一个想到能帮忙的人便是你。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我心中,李大人神通广大,无人能及!”
溜须拍马李瀚狰听得多了,但崔窈娘说起来却格外悦耳。想要多听,就不能轻易松口。李瀚狰正了正身姿,继续佯装一门心思批折子。
难道李瀚狰不吃这一套?崔窈娘又向前一步,几乎要挨到李瀚狰的椅背:“李大人是喉咙不适?正巧我专门带了上好的枇杷膏,这便去叫李稳给李大人接热水,化了喝一喝润润喉。”
李瀚狰瞥她一眼,李稳在不在府中她都知道?
竟还是无动于衷?崔窈娘咬唇,使出杀手锏:“李大人,那我便先走了,就当,就当此次来看看你,见你能吃能睡能批折子,我便放心了。”
说完轻步快走,尚未到门口。
“回来!”
她就知道,嘿嘿。一转身,藏起如意的笑,将办学社所遇困难一五一十告知李瀚狰。
“此事可找礼部,或许会对学社有所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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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窈娘眼中一亮:“多谢李大人提点,若学社能得礼部支持,定能继续发展。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李大人。”
“报答还要择日?”
“那李大人意思是?”
“事成之后,你得请我去醉仙楼。”
“没问题!”崔窈娘拍着胸脯,“那等好去处自是要带李大人多去!”
李瀚狰无奈地看着她,心中却有一丝别样期待,不知她何时方能不再装聋作哑,真正接受他的心意。
李瀚狰为她指了条明路,怎么走,走多远,还需她自己努力。
礼部现如今由谁掌权?王之章。
王之章是谁父亲?王怀瑾。
一想到王怀瑾黏黏糊糊的态度,崔窈娘便脑仁疼,干脆直接断绝找王怀瑾从中搭线的想法,来到礼部,从最下首的副长官处寻门路。
介绍自己:“官长安好,小女子乃是西市‘绮梦履’的掌柜,姓崔,今日有事相询,望官长解答。”
“哦,原来是崔掌柜,有何事要问?”副长官家中娘子甚爱“绮梦履”所制鞋履,故而对她相当客气。
“我在坊外设了一处私学学社,教授一些无着落的小娘子,她们身世凄楚我且不说,身边人不许她们来学,我想问问官长,这该如何是好?”
“这,这......”副长官结巴起来,崔窈娘可算是给他出了大难题,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来问此类事,此前无依循章法可依。
思考片刻后答道:“既是如此,你写个递案,我帮你递上去问问,明日你再来等消息,你看如何?”
“窈娘先谢过官长!”崔窈娘喜出望外,本以为此等琐碎之事,官吏们会互相推诿,万万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被承接。
递案之所以为递案,便是需层层商议,然后逐层递上,变为折子交到最高层手中。
王之章扫了眼“‘绮梦履’崔氏”几个字,胡子乱抖。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崔窈娘自己送“上门来,还怕李瀚狰不乖乖束手就擒?诡异利光在他眼眸中一闪而过,这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崔窈娘走后,李瀚狰蘸墨继续批折子,折子上的字全涌上来,变成蜜蜂嗡嗡乱飞,吵得他心烦意乱。
啪地放下笔,他拧了拧酸胀山根,糟糕。
只记得尊重崔窈娘的独立自主,却忘了提醒她礼部尚书与自己的过节!
看了眼时辰,怕是以崔窈娘的性格,现下王之章案上,已然轻易俘获崔窈娘的递案。此事非同小可,以他一己之力怕是难以承担。罢了罢了,去找李勇毅拿个主意。
尚未到父亲书房,竟意外发现父亲亦在来找他路上。
“父亲?您这是......”
“你这般行色匆匆,又是要去往何处?”李勇毅蹙眉诧异,究竟何事能让向来沉稳的李瀚狰慌了神色。
李瀚狰也不隐瞒,将学社之事全盘托出。
李勇毅还有何不明白,前后一联想,抬脚便踹:“李稳还敢替你圆谎,你可倒好,仆从是吧,学社是吧!”
李瀚狰生生受了这一脚,不言语,就当是李勇毅应下要收的利息。
李勇毅怒气未消,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停下脚步,看着李瀚狰:“此事很是棘手,王之章此人向来睚眦必报,此番你那‘仆从’落入他手里,恐有麻烦。”
“父亲,那该如何是好?”
28.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逆子!现在才来问我,又有何用!”李勇毅抬脚又欲踹去。
李瀚狰眼疾手快,双手稳稳接住飞来之脚,而后绷紧腰腹弯了下去,将父亲的鞋履放落地面,甚至还极为贴心地帮他拍了拍靴面莫须有的灰尘:“父亲大人息怒,这靴看似不太合脚,下次到‘绮梦履’给父亲定一双吧?”
李勇毅闭了闭眼,泄了这口气:“如今朝堂之上,为父与王之章可谓势均力敌。每一步都是我们互相在冰上试探,稍有差池,便会滚落水里。王之章此人阴险狡诈,惯于在暗中使绊子,最善于趁你不备抓你把柄。上次你办事不够细致,王之章必定会以此为由,大做文章。现下你还想着为你那‘仆从’出头,需谨慎应对,切不可让他再寻了由头。”
“父亲所言极是。那我们究竟该如何化解此次危机?”
平日里怕他死得慢,噎他噎得厉害,一身反骨的亲儿子,这下子倒是知道跟他靠在一处称一声“我们”了?李勇毅对忤逆期无限长的儿子很是无语凝噎。
“我先派人去打探一番,摸摸王之章的底,看他究竟对学社了解到何种程度。为今之计,只有先暂避其锋芒。记住,不可轻举妄动,务必沉住气!”
“是。”
李勇毅即刻招了亲信入府,商量至灯火通明之时方才散去,而他书房的烛火,一直燃到尽。
啪啪,他书房的门被敲响。
“谁?”
“父亲,是我。”
“进。”
李瀚狰端了食盘,莲子粥并几张饼入了书房:“父亲辛苦,用些吃食吧。”
“狰儿,为父且问你一句,为何要如此冒险,为了那‘仆从’,竟不惜牺牲自己前程。”天光微亮,照不到李勇毅坐的位置,看不清他表情。
李瀚狰却能从他语气里察觉到痛惜。
“父亲,她办学社,是为了那些无着落的女子谋出路,想想那些女子身后的孩子,父亲认为我该当如何?”
殷如是早亡,李勇毅并为续弦,李瀚狰哪怕是在这高门李府中成长,谁都难压他一头,其间心酸也唯有这两父子心知肚明,深刻体会。
没娘的孩子,比寒风中滚过的草都不如。
若是这些女子真的能立起来......
李勇毅咬紧后槽牙:“你这竖子,太过意气用事。如今局势如此凶险,你可知道后果?稍有不慎,我们李家全都要搭进去。”
“那便我自己去做!若能保崔窈娘和学社周全,孩儿甘愿承担一切。”
“竖子!”
光悄然拉进书房,将李勇毅的面容照亮。他眼底一抹红色,沧桑又无奈。
“尚书大人请看,崔窈娘所办学社,招入的多为贫民女子。”礼部负责调查的人细细展了查实折子。
王之章一个字都不肯漏看:“照这么说,她办学倒是真的在为民谋利?”
“是也不是。”
“这话从何说起?”
“她招了人,是为了扩充培养她那制履坊的工匠,目的还是为了她自己赚钱。找到了礼部,想要大人您表明立场,声援支持她办学,里子面子可都是她的。”
这还了得,王之章气得一拍案面:“好大的胆子!”
手上也没闲着,稀里哗啦将查实折子当做崔窈娘,撕得粉碎一扬:“休想!”
哗地坐回官帽椅:“既然她如此想要办学,那我们便‘好好的’让她办下去!”
此人跟着王之章多年,从小吏一路被王之章提到如今位置,岂会不懂王之章弦外之音,他微微躬身:“大人英明。那我安排一些人乔装成学员家人,打将到她学社门前,届时多得是人围观......”
剩下的自不必言明。
王之章满意地敲了敲桌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此计甚妙。速速去办,不得有误。另外,你需派人密切监视李勇毅父子,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翌日,学社门前,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了过来:“就是这儿吧?”
“是。”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布衣衫大汉,敞着衣衫打着赤膊,大声叫嚷着:“有话事人吗,出来一个!”
无人应答,他便砰地揣了一脚门:“来人!”
隔壁“绮梦履”迎门看着不对劲:“哎哎,这是学社,怎的这般粗鲁,踢坏了门你赔啊?”
“这是什么学社?把我妹子都教坏了!自从她学了什么劳子鸡啊猪啊的,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着家,莫不是什么暗藏的风尘之地吧!”他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在空气中震荡开来,引得西市商旅纷纷驻足观看。
旁边一个老妇人看着围观的人渐渐多了,枯嘴一咧,顺势坐在地上哭得捶胸顿足:“我的女儿啊!自从来了这学社,就失了踪影,还拿走我看病的银钱。这可让我怎么活啊!”哭声凄厉,让人听了眉头直皱。
人群中不知是谁撺掇附和道:“那这学社肯定有问题,叫门不开,说不定就是心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高涨的声音将迎门的劝解淹没。
“走,我们这就帮他们砸开门,一定要把人找出来!”有人趁乱喊道。
民众混杂,义愤填膺,叫嚷着就要闯进学社搜查。
嘎吱一声,门这是开了:“这是怎的了?”崔窈娘隔了几进院子,这才听到动静,一开门看着乌泱泱的围满学社的人,倒是镇定。
“掌柜的,他们......”迎门挤开旁边的人,在她耳边低语。
“各位邻里,学社乃是正经之地,是教授娘子们制履手艺,让她们有一技之长的地方,绝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崔窈娘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准备锁定那些闹事的,到底有没有那些她去寻过的家里的。
连看了好几遍,一个都没有。
赤膊大汉懒得听崔窈娘解释,伸手一抡,扫开前面的人骂到:“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干什么?我妹子不回家,肯定有问题。今天必须让我进去看看!”
老妇人一骨碌从地上快速爬起来,扑到崔窈娘身上捶打,边哭边喊:“我的女儿啊,你们还我女儿!”
迎门拦都拦不住:“哎,你这老妇,怎的打人!”
崔窈娘也恐挣扎的话伤了老人家,只按着老妇人捶打的双手:“不行,你们不能进去!”他们情绪这么激动,进去伤了学员可怎么办!
“哎哟,”老妇人坐回地上,指着崔窈娘哆嗦着手指:“你。你怎么推我!”
?
“我没有啊?”崔窈娘举起手,示意自己真的没用力。
“哎,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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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欺负人!”
“就是就是,你不推她,老太太还能自己摔地上吗?”
趁着崔窈娘走神,赤膊大汉一把搡开她:“让开!今天我们一定要进去。”
崔窈娘被推得一个踉跄,强撑身形,依然坚定地站在门口,手挡在两侧:“你们这是蛮不讲理!学社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螳臂当车,赤膊大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砸门!”
人群中一些人听声应是,用肩膀开始蓄力撞门。
“让开!”赤膊大汉和另一搀扶了老妇人来的壮汉,合抱了“绮梦履”的石狮子开始擂门。
“住手!住手!你们不能这样!”崔窈娘被推到一边,不知被谁制在了一旁,走不到门边,心急如焚大声呼喊着,但她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呼喝号子中显得那么微弱,像是流进大海中的一滴水。
一只手捏住了赤膊大汉的麻筋,用力一拧。
胳膊脱了力,石狮子砸落地面,“嗷”的一声,赤膊大汉吊着肩膀被来人拧了个半圈,歪着脑袋:“谁!活得不耐烦了!”
好大的口气,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李稳忍不住加了力。
“放手!”李瀚狰声音如雷贯耳,众人被这一声怒喝当头,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李稳松开铁钳一般的手指,将赤膊大汉推进人群,松了松肩,扫了眼闹事的人:“我看谁敢砸门!”
李瀚狰快步走到崔窈娘身边,关切地打量着:“你没事吧?”
崔窈娘藏起擦伤的手掌,摇了摇头:“我没事,可是他们......”
李稳适时站到了他们身前,以身相护。
“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竟敢聚众在西市闹事!”李瀚狰得到崔窈娘的答案,回头怒视着大汉。
“我们是这什么劳子学社里学员的家人,这骗子藏了我们的亲人,我们自是要讨人的!”
李瀚狰冷笑一声:“藏人?证据何在?”
老妇人被捅了捅腰,连忙上前哭喊道:“我的女儿不见了,肯定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李瀚狰皱起眉头:“女儿不见了?何时何地发现不见,叫何姓名?”
老妇人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大汉见状,急忙说道:“我妹子也是,今日不知何时就没了踪影,定是在这学社出了问题。”
李瀚狰眼神犀利,扫视着众人:“是假失踪还是真闹事,怎的不先报官?”
赤膊大汉色厉内荏:“报官?我们还怕你不成?我们就是要找回亲人!”
“既是如此,那便等官府来人,好好查个清楚。在此之前,谁也不许踏入学社一步!”
一听李瀚狰的意思是真的报了官,众人露怯,有些犹豫起来。那赤膊大汉却不甘心,还想联合壮汉绕开李瀚狰。
“尔等谁敢!”
李稳听得李瀚狰这句,将腰间刀柄亮了亮:“退后!”
“各位,若你们的亲人真在学社失踪,官府自会查明。但若你们是听信他人,故意寻衅滋事,想想后果罢。”
领了银子的那些开始往后缩,毕竟他们也只是拿钱办事,起个哄而已。僵持之际,远处传来了官差的脚步声......
“让开让开!”
29. 众矢之的
整齐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好大的阵仗。
众人纷纷回首而望,一队官差阔步而来。为首者,正是巡防营那夜唤人护送崔窈娘的小吏。
小吏一见不止是李稳,还有李瀚狰后,疾步上前,拱手行礼热络地招呼道:“李大人、崔掌柜,是二位谁报的官?”
李瀚狰目光扫过那些闹事之人:“是我,这些人声称学社私藏了他们的亲人,无凭无据想要私闯民宅。”
小吏顺着李瀚狰目光看去,赤膊大汉、莽汉与老妇人此刻虽有畏惧,却仍带几分倔强。一见小吏看向自己,还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吏又转头望向学社,大门紧闭,石狮子摔在一旁。
“此事不可莽撞,待我差人进去查看一番。你们的亲人姓甚名谁?”
小吏挥手示意手下进入学社。另留了人在外登记报失踪的名字。
未几,查探的出来禀报:“大人,学社内并无不妥。”
小吏倒还没来得及再次询问,突闻迎门惊声高呼:“啊呀,掌柜的,你手掌怎生在流血!”
崔窈娘下意识垂首举起自己擦伤的手掌,这才发现刚才的一丝血痕破得更甚,血顺着指尖冒成红珠往下落。
“撕拉”一声,李瀚狰竟是撕了整条外袍衣袖,托着她还未回过味的手臂,迅速裹紧了伤口:“忍着些。”“你速速去请医生。”
李稳应了句是,一溜烟跑出去。
见了血,看热闹聚过来的人更多了,包围圈厚了好几层,西市的买卖人在这一刻倒是无心挣钱,崔窈娘暗自无力。
她本就觉着此次乃是一场针对“绮梦履”的闹剧,定是有人不愿这些娘子来此学习,或是她们的夫家,或是她们的刻薄家人,使了银钱聘这些人来捣乱,毕竟现代的“闹儿”们比比皆是,她倒是见怪不怪。礼部既已给了答复,要她稍安勿躁,那在礼部尚无下文之前,她必须让所有人都知晓,她崔窈娘护着学员的态度究竟坚决到何种程度。
崔窈娘握着染红的残袖,抬起头:“官爷,此事绝非偶然。这些人无端生事,定是有人唆摆。恳请官爷严查,还我学社一个清白。”
小吏微微点头:“崔掌柜放心,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理。”
“你们跟我走一趟罢。”
赤膊大汉与莽汉一听,顿时急了:“为何只抓我们?我们也要报官!告这学社坑害我们亲人!”
老妇人吓得瑟瑟发抖,眼中满是惊恐地露了怯:“官爷,官爷,我也是被骗了呀。”
小吏不为所动:“愣着干什么!”果断地让人将煽/动/聚/集的一干人等统统带走。
“崔掌柜,还劳烦你也随我一同去衙门做个笔录吧。”这才叫以示公允。
崔窈娘点头应道:“好。”
“慢着,李稳去请了医生,待得医生来看过,再去也不迟。”李瀚狰却是不同意。
小吏略一斟酌:“也行,但崔掌柜切莫耽搁太久。”
这头崔窈娘手伤都没处理好,那头的探子就把消息递到了王之章面前。
王之章一看纸条上寥寥数语涵盖的消息,心中暗喜,片刻都等不及,“来人”!这银子花得值,计谋烂,但歪打正着,他要马上安排人,即刻下一步。
西市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纷纷议论着。
“尔等可晓得那崔掌柜办的学社?嗐,还有哪个崔掌柜,‘绮梦履’呀!”
“如何不晓得,听说她仗着搭上了李瀚狰的线,蛮横的不让人寻亲。”
“哪里用听说,我当时就在,为虎作伥,还抓了不少无辜百姓!”
“这不是仗势欺人么?”
才不过几个时辰光景,西市遍传此事,已经歪七扭八成了另一番模样。
王之章顺理成章捏住这个得来不易的由头,连夜贯写了奏折。
早朝上。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吏部尚书刘应雄整了整衣冠,托着朝笏,恭敬地向皇上一礼:“陛下,臣有本要奏。鸿胪寺李瀚狰纵容刁妇崔窈娘,令其在西市所开学社仗势欺人,假报巡防营,扰乱治安。此等行为,实在有损朝廷官员的形象,恳请陛下严惩!”
“哦?”大殿之上九五之尊开了口。
“臣已多方查证,此事证据确凿。那刁妇学社门前,众目睽睽,是人皆可作证。李瀚狰偏袒于她,阻拦百姓寻找失踪亲人,行为甚是蛮横,全然不顾百姓疾苦。此等行径,何以配得上‘端方君子’一说!我实在替李大人汗颜!”刘尚书言之凿凿,只是这“李大人”究竟指代的是谁,可不好置评。
“李大人”之一的李勇毅一听便暗道糟糕,千叮咛万嘱咐,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但他浸/淫官场多年,深知自己不能贸然开口。轻咳了一声。
刑部侍郎林大人站了出来,林大人一向敬重李勇毅,唯李勇毅马首是瞻,在如此悬紧关头,没道理不站出来。
“陛下,臣以为此事尚有诸多疑点。李瀚狰向来正直,断不会做出仗势欺人之事。那所谓的欺压百姓,极有可能是有人蓄意安排,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李大人。还望陛下明察。”刑部侍郎林大人分析道。
吏部又有人跳了出来:“哼,证据确凿,岂容抵赖?李瀚狰分明就是与刁妇勾结,仗着权势为学社撑腰,全然不顾朝廷法度。林大人这么说,便是怀疑我吏部监察不堪实?”
礼部员外郎自然是落井下石,语言倒是修辞了一番:“陛下,臣也认为李瀚狰此举不妥。崔窈娘所办学社,本就疑点重重,未经过正规程序报备。失了学员踪迹,不说配合调查,反而一味袒护,实在于礼不合。”
工部主事赵大人:“陛下,臣觉得此事不能仅凭一面之词。李大人恰巧路过,维护治安,本是一片好心。那些闹事之人无凭无据,强行闯学社,若不加以阻拦,倒是失了人心。”
一时间,争论不休,御史台御史郭大人站了出来。郭大人向来刚正不阿,以直言敢谏著称。
“陛下,臣以为此事需慎重考量。一则,李瀚狰若确有维护治安之心,其行为或许情有可原;二则,崔窈娘所办学社未报备一事也不能忽视。当务之急,应先彻查学社是否存在问题,再论李瀚狰之责。”
翰林院学士孙大人起头跟上看法:“陛下,臣以为李瀚狰大人之举虽有争议,但不可否认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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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保护无辜之人。且崔窈娘办学社,若能规范管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责令其尽快补办报备手续,以正视听。”
而鸿胪寺卿倒是不护短:“陛下,臣认为李瀚狰行为已严重违反朝廷法度。无论其动机如何,都应予以严惩,以儆效尤。否则,日后他人效仿,朝廷威严何在?”他说是如此说,但谁人不知他去到何处都要带着李瀚狰同行,这话不信也罢。
威严的皇上被他们吵得头疼:“瀚狰爱卿可在?”
“臣在。”
“你可有话要辩解?”
李瀚狰站出来,倒是丝毫不见慌张,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刁民故意寻衅滋事,臣只是为了维护治安,并无过错。依臣当日所见,多人无端就要强行闯入学社,若任由他们胡来,学社内众多无辜娘子恐会受到伤害。臣迫不得已为之,皆是出于公心,绝非如他人所言仗势欺人。再则,臣早已报案,巡防营到后,臣再无行动,何谈纵容刁妇一说?”
他睨了眼周围浇油点火的大臣,又说道:“崔窈娘办学社是为了让那些无着落的女子谋出路,教授她们制履手艺,让她们有一技之长,此乃善举。若因此而被污蔑,实在不公。”
吏部尚书未等他话音落下,急于贬斥:“陛下,李瀚狰所言不可信!那刁妇办学社,至今仍未查明失踪之人。李瀚狰与她关系匪浅,难免让人怀疑其动机不纯。”
刑部侍郎林大人:“刘大人勿要信口雌黄!崔窈娘办学社,西市经商之人有目共睹,确实是在帮助那些女子。李大人维护学社,也是出于正义之心,岂能被无端指责?”
“即便崔窈娘办学社是出于好心,但李瀚狰行为也有失妥当。他当街阻拦百姓,据说还见了血,这不是仗势欺人又是什么?”
“那是崔窈娘的血!”李瀚狰终是失了分寸。
李勇毅一声叹息。这话一出,皇上还有几分能相信李瀚狰是为了维护西市治安,才动的手?
吏部尚书心满意足的跟王之章对视一笑。
皇帝挥了挥手,宣布退朝,却把李勇毅单独留了下来。
不在平日谈事的侧厅,而是在御书房中召见他,李勇毅一时沉静而压抑。
“李爱卿,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李勇毅不敢不答,谨慎地捡了词语凑出话来:“陛下,犬子瀚狰是您一路看到大的,此次之事,是微臣没将他看顾好。学社未报备,也确有不妥之处。臣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同时也会恳请礼部,让崔窈娘尽快补办报备手续。”
好一番伏小做低,又好一番拉扯礼部。
“此事朕也需权衡利弊。朕自幼与你一道习字练功,你需明白朕在朝堂之上的难处。”
李勇毅连忙表了忠心:“陛下圣明,臣定当为陛下分忧。”
“既是如此,那......朕有一忧心之事。”
李勇毅退出御书房时,已近晌午。为他卷帘的太监瞧着他满脸凝重,硬是不敢劝慰一二。
圣旨也跟着他一道去了鸿胪寺,由他亲自宣读——李瀚狰调任安西都护府任职长史,负责关内关外的文书和接待事务。
30. 不送别
李瀚狰接了圣旨,恭敬谢恩,神色尚还坦然。
他心中虽有波澜,然亦知此乃当下局势所使,皆因不忍见崔窈娘受他人欺侮,方有至此境遇,唯有安然受之。
其父李勇毅却远不及他这般平静。此去安西都护府,莫说路途遥迢、前程难测,单论都护府上下,一个个亦非易相处之辈。
他满心忧惧,却又不敢在儿子面前多加叮嘱,遂闭关书房里生闷气。茶汤色泽不够油润,都成了他成日摔摔打打的由头,一时之间,李府上下惶惶然,气压低沉,仿若伸手便可拽住的阴翳之云,稍稍用劲就拧出水来。
李瀚狰索性避出府去,不知不觉间,行至西市“绮梦履”门前。
迎门之人见是李瀚狰,一人赶忙相迎,另一人径去通报。
“李大人,里面请。”
“掌柜,掌柜!”
朝堂纷扰,崔窈娘尚无所知,只道巡防营令她前去录了笔录后,便再无消息。闻得李瀚狰前来,她满心皆是问询之意。
绣履踏在软垫上,呲呲作响,频率甚是熟稔。
此番遭贬,王之章想必消了怨愤,新仇旧恨一笔勾销。李瀚狰此去,归期难料,心中满是惆怅。
果不其然见崔窈娘自珠帘后现身,他心中忽感委屈,整颗心都蜷缩起来。
“崔掌柜,这两日可好?”
“一切如常,李大人今日怎的有空过来,是巡防营那边有了消息?”
“未曾,是我来跟崔掌柜的道个别。”
“道别?李大人这是要去何处?”好好的,怎的如此郑重说起了道别。
“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今生能否再见尚不可知,李瀚狰念及于此,满心无奈与惆怅,这几个字只能是从心底深处榨出来的一股残血。
崔窈娘一怔,未料如此突兀:“何时动身?”
“后日。”
“不能再多留几日?”崔窈娘以为他只是奉命出个周遭的短差事,谁知竟是这般远的一处。
“圣旨已下,不得不走。”
二人之间,空气仿若凝住,将门外喧闹与前厅低语隔断。
“如此......唯愿李大人官运亨通,前程似锦。”崔窈娘强抑己情,生生稳住语调,将微微颤抖之声,心中之波澜潜藏眼底。
李瀚狰勾了勾唇,笑里噙满苦意:“前程似锦?尚未可知,只是此去不知归期,心中难免有所挂牵。”
崔窈娘垂首,刻意避过李瀚狰炽热目光,少顷,复又抬首,目中满是豁达坦然:“李大人不必过虑,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此去安西都护府,必能有所建树。”
安西都护府为大唐要塞,史书之上亦留重墨,眼前人能在上面添上一笔,崔窈娘心中甚是钦佩。
“崔掌柜,果真心意如此?”
“自然是真心实意望大人好。大人此去,便如纵鹰于空,驭马驰骋,再好不过。”
长安城脚下那些纨绔,整日打马长街无所事事,倒不如李瀚狰这般来得痛快,崔窈娘这般思忖。
李瀚狰知崔窈娘意:“既如此,我尚有一言,若崔掌柜日后遇有难事,可携那古狰玉佩往宣平门找我父亲。”
崔窈娘轻轻摇头:“李大人宽心,我自能照应好‘绮梦履’与学社。”
人尚未行,茶已渐凉。李瀚狰心中悲戚涌起,又被他强行按下,没必要把道别搞得凄凄惨惨:“崔掌柜向来自强。”
崔窈娘听了话,双手紧紧绞着衣袖,唯恐变了面色:“李大人保重。他日若能于长安城再见,定要再同你往那醉仙楼痛饮三杯。”
思及此处,她方能含笑调侃:“他日若‘绮梦履’能纵横万里,铺子开至玉门关,还请李大人携眷多多光顾才是。”
立业成家,通达兼身,崔窈娘这话发于真心。
真心感了崔窈娘自己肺腑,倒是把个李瀚狰刺得生疼,携眷,什么携眷?他一心想要谁做这“眷”,崔窈娘怎可不知?现在说这话,罢了罢了,他虽私慕崔窈娘,亦知此去山高水长,险阻重重,再表心意,无异于邀崔窈娘同入险地。
“好,若有那一日,定当捧场。”
李瀚狰离长安城那日,与平日无异,阳光依旧洒泼城墙,风亦依旧打着旋儿,未与他共情离别伤感。
他身着素袍,身姿挺拔若松,只是这松树冠微斜,频频顾盼通往城中之道。连马儿都静静伫立,倚在松树下,陪着他等。
城门外,交错往来,热闹非凡。商贩叫卖声、行人交谈声交织成网,若她真是前来,李瀚狰真想以网捕之,真会道出那句荒唐之言也说不定。
分分秒秒,怎的还不来。
他克制住往城里迈步的那份心,不时望向那熙攘尽头。下一刻,再下一刻。
“大人?动身罢。”李稳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她不会来了。李稳怎敢说这一句。
清晨方至,诸多学员陆续归回学社。有学员于家中揣摩多日,带来制履新思路,急切欲与崔窈娘分享;亦有学员一直留于学社,遇有难题,需崔窈娘指点。
崔窈娘团团转,想唤人前来替她,门外又现几张新面孔:“借问一下,此处可是‘绮梦履’办的私学?”
“正是,几位娘子有何事?”
“我们,我们想来学制履。”
忙过这一阵,崔窈娘兀地忆起与李瀚狰的约定——今日一别归期难定,当送他一程。心下暗道不妙,正要抽身。
“崔掌柜,这珠线竟是崩断了,可是我选得不对?”
旋即又投身授课之中,未几,只得轻叹,送了又怎样,何必徒增感伤。
“三巧,劳烦往城门外告知李大人一声,就说我今日委实不得脱身。”
卢三巧打量崔窈娘神色,点了点头:“就只说这些?不再带些别的话?”
心里倒是藏了诸多言语,她想嘱咐他一路平安,善自珍重;她想告诉他,思念亦有时;她甚至怕自己对着他剖白内心深处那意思抓不住道不明的情感。然,话至嘴边,又复犹豫。
若是透露给李瀚狰过多希冀牵挂,反累其身。
二人天各一方,渺茫之事太多太多,她不能亦不愿让他肩挑沉担过重山。
“不必,只转告他我不能去了,仅此而已。多谢。”崔窈娘言毕,即回授业间。
“绮梦履”距出发的城门并不近,卢三巧唯恐李瀚狰等不及早已远行。
匆匆赶至城门,那望成目石之人,又是谁?
“李大人,呼呼,我家掌柜特让我来告知大人,呼呼,她今日实难前来相送。”卢三巧气喘吁吁。
李瀚狰面上未显异色,仅微微点头:“也罢,今日风大,她不来也是好的。”竟连一个遥远背影也不肯施舍么?
卢三巧见失魂落魄却又强行用皮囊裹好自己的李瀚狰,忍不住又开口将他唤住:“李大人!”
李瀚狰失焦的目光闻声扫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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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掌柜说,有缘自会重逢。”
是么?
喝啊,李瀚狰策马疾驰,唯恐自己稍一迟疑,再铸大错。
......
“大人,属下于城门口守候半日,李瀚狰确已离去,有人前来相送,说了两三句话。”
“哦,可是那崔娘子?”
“并不是,属下瞧得真切。”
王之章得此答案,心中甚是得意。如愿调虎离山,便把禁足家中半月有余的爱子王怀瑾解了禁。
总之李瀚狰远走他乡,再无瓜葛,爱子不过是一时贪恋普通女子,在他眼皮底下,兴不起什么风浪。
王怀瑾一朝重获自由,果来寻崔窈娘。
连换三套衣衫,甚至还带了把折扇,满心欢悦地来到崔窈娘学社门口,不见人来迎,却见学社之内热闹非常,众人忙碌不迭。
王怀瑾微微失落,心中略有不满。多日不见,换了批人,竟都是不识,见了他也不知他是何人。然他不欲于崔窈娘面前失了气度,整了装束,含笑步入学社。
“崔姐姐,许久不见。”王怀瑾声甜似蜜。
崔窈娘还未从李瀚狰远走的情绪里脱离,闻得声响,抬首见是王怀瑾。
“王大人,今日怎得空来此?”同样一句话,崔窈娘问得意兴阑珊。
“我自是听闻崔姐姐学社办得有声有色,特来恭贺。”
她还有用着礼部的地方,面前之人又是礼部尚书之子,她只得应承道:“多谢王大人挂怀,学社不过小小营生,不足挂齿,怎可劳动王大人特意前来。”
王怀瑾轻摇折扇遮了他的笑,一双杏眼圆溜溜直朝着崔窈娘眨动:“崔姐姐过谦了。我看你收的学生如此之多,他日定能帮崔姐姐开遍地分号。”
“分号不敢遍地,长安城里我怎敢嚣言。”
上次被你们王氏整得还不够么?
“崔姐姐何必如此自嘲?”
“王大人,实不相瞒,我今日委实忙碌。你看这学社之中事务繁多,都需我处置。你若是无事,改日再来?”崔窈娘实在无心与他周旋。
“有事有事!”
“何事?”
“我给崔姐姐带了点心!”他将扇子一收,蹬蹬跑出学社门口,招手交道:“还不快把点心送进来!”
一串的仆从拎着食盒走进学社,在她面前一字排开。
柳枝珍停了手中绣针,戳在绷子上:“学习之地,怎可分食点心!”
王怀瑾一听,耍起小性:“崔姐姐,才几日不见,‘绮梦履’的人甚是偏心!我往日待她们这般好,他们却不记得。反倒是那李稳,日日来送点心,怎的就不在意分食之地?”
崔窈娘护短蹙眉:“王大人这是何意?学社是何等地方,你幼时上学也这般顽劣,在学堂里吃吃食?”
柳枝珍也不给他好脸色:“就是就是,兀自打断授课不说,便是不把这些小娘子当成正经学生,也着实恼火!”
谁家学社课堂上能吃点心?
王怀瑾心虚,饶是要撒娇:“崔姐姐,我并不知你们在课上,我只是一见你,就欢喜,竟什么都忘了。”
“王大人莫要无理取闹。”
王怀瑾却不依不饶,“崔姐姐,你便是偏袒她们!她们说我便说得,我解释便是我无理取闹,你,你根本未将我放在心上!”他气恼地折扇一敲,竟是断在窗棱上。
断处飞溅,不远处的陈二娇痛呼出声。
31. “高薪”留人
柳枝珍从王怀瑾面前径自刮过,抬手按向陈二娇脖颈间某处,回头一瞪:“王大人!”眼中竟是要喷火,却又强忍着言语,只是紧咬着下唇,身子微微颤抖。
崔窈娘见此情形,自然懂柳枝珍这般为何,皆因畏惧王怀瑾背后的势力,虽然心中恼怒他撒泼误伤了好姐妹,却仍强自按捺。
“王大人,”崔窈娘走过去,捏开柳枝珍的手,还好,伤口没有很深,应该不会留疤,这才放下心,继续转回头对王怀瑾道一道解围的话:“我知你喜爱来‘绮梦履’玩儿,是因为瞧着什么都新鲜,跟你平日里去的地方都不相同。但这学社是娘子们求学之地,大人这般任性妄为,实在已扰了大家的课业。还请大人先行离开,若是想玩儿,去‘绮梦履’罢。”
王怀瑾一听崔窈娘这委婉的逐客之意,哪里肯依,赶忙说道:“崔姐姐,我真非有意为之,崔姐姐莫要赶我走。”
“这位娘子,是我一时心急,抱歉抱歉。”
他竟然会对人道歉。
崔窈娘心中吃惊,却不再看他,侧身站在门口对着他说道:“王大人,莫要再让大家听课等着你胡闹。”
王怀瑾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恰被王之章撞见。
王之章见儿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唤来今日陪他出门的小厮仔仔细细地问。
待问清缘由,王之章恼得不是一两点,手边东西就是一砸:“这姓崔的不过是个臭商人,竟敢如此对待我儿!不过是仗着我儿对她有些喜爱,在她那儿受气,她却不懂得包容一二,还这般让我儿难堪。她难道不知我王家在这城中的地位?”
小厮也附和:“东西也统统不收呢。”
“你们懂什么,那不过是欲情故纵的小把戏!如此不知好歹的女子,实在是可恶!”王之章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看来上次的教训没吃够,竟敢如此对待王怀瑾,后槽牙咬得生疼。
这次非要再让她吃点苦头不可!
“去,把员外郎叫来。”
小厮点头就跑。
员外郎正是王之章在礼部的心腹,上次在朝堂上也是他给了李瀚狰露出破绽的一击,用着他,甚是顺手。
说到朝堂,因李瀚狰护着崔窈娘被贬斥一事,李勇毅虽心中焦急,却也在关键时刻沉稳应对,竟意外地将礼部也拖下了水。
皇帝宣了王之章过问,也觉得崔窈娘办私学这件事主意是正的,在压力之下,礼部很快便为“绮梦履”备了书,为正私学正了名。如此一来,那些来在学社学习的娘子们便有了正当理由,再也无需担忧无端的指责与骚扰。
好似陈二娇这样的,哥嫂松了口,崔窈娘在教导她们学习辑珠技艺一事上,可谓绝不藏私,不遗余力。
每日光才洒到学社的院子未进授业间,陈二娇等人便早早地来到了这里,勤学苦练。
见着大家如此向学,“绮梦履”的工匠们更是在崔窈娘的鼓励下,也纷纷亮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倾囊相授。
别以为这行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多的是唐朝开市创坊,制履娘从达官贵人家中独养,演变成了可以开制履坊,为更多人定制鞋履以来,定履之人更多看重的,是招牌。
这就跟崔窈娘来自的现代一般,“品牌效应”。除了首席设计师之外,你又能知道第二顺位设计师、第三顺位设计师姓甚名谁呢?
绝活留在自己呆着的制履坊里,自是最好的。去了别家制履坊,多的是人排挤。索性教了,让“绮梦履”做大做强,只要自己一心一意为“绮梦履”,每月工钱少不了自己的。
工匠们都如是想。崔窈娘更如是想。
“卿履坊”留下的制皮匠,因为是个领头人,看似脾气倔,倒也真憨厚,大家跟他混熟后,都叫他老牛头。他也被拉了来授课,正在案板前教娘子们切割皮革。
学员们挤在他面前:“牛头叔,您这刀使得可真厉害,比我使筷子还熟练些。”
“哈哈,我每日使这刀的次数,可比使筷子多多了。你们呐,还得练!”
“牛头叔,这底要缝得这么密实吗?”
老牛头将铜制顶针套上了手指,绷紧了粗油线:“那是自然,履制得不结实,就不耐穿,谁知客人这双履要穿去何处,若是追缉之时松了履,逃婚之时松了履,讨债之时松了履,如何是好?”
学员们在脑子里过了过这三个场景,打了个激灵。
还是,得好好学,不说别的,就为了将来自己或者家人穿上,能在关键时刻不拖后腿。
崔窈娘盘算着时日,又询了授业的工匠,觉得是时候来一次测试了。
“大家听好,今日给你们出一道难题,需在三日内用学社里的材料,独自制作一双家中孩童能着的鞋履。没有特定要求,大家自行发挥自己的想法。”
“若是家中没有婴孩呢?”
“那便去邻里家里找。”
接到任务后,有的学员兴奋不已,有的学员则略显紧张。
“太好了,终于有机会给自家孩子制一双履了!”因着节俭,经常打着赤脚的孩子,现下终于能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履了!
“我有点担心做不好呢。”
“没事儿,不求第一,有双履便很好!”
倒是个想得开的。
三日转瞬即逝,结果评定之日来临。众人抱了履,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候崔窈娘宣布结果后,便可将鞋履带回家,让孩子上脚。
结果出人意料,最终被选中的人,并非设计最为好看者,亦非造价最低者,而是做工用料最为扎实的陈二娇。
熬了三天的学员纷纷表示不服。
“为何不是我?我的绣样多好看啊。”
“我的用料很节省呢,怎么也没被选上?”
“我这辑珠难道不华丽?”
崔窈娘双手压了压,示意大家放下疑惑听她解释:“何谓定制鞋履?定制便是要依据每位客人的不同需求进行制作。就如我们此次所做的孩童鞋履,首要考虑的便是他们是走街窜巷的孩童。孩童们生性好动,跑动频繁,若鞋子做得不够扎实、不够贴脚,他们极易摔倒或磕伤,如此一来,我们的招牌便会受损。”
说得是呢,光想着炫技,倒是忘了自家孩子什么德行,有两三个学员甚至捂着嘴笑出声。
“做得花俏不过是为了悦人眼目增加鞋履售卖价格,若是这鞋履是真心做给自家孩童的,应排在耐穿之后。况且孩童长得快,鞋履更换频繁,无需过于追求辑珠的奢华或为节省成本而牺牲质量。”
众人听了崔窈娘的话,深以为然。
“崔掌柜这般拆开揉碎来说,我便明白了。”
“以后我会更加注重质量。”
崔窈娘却是摆手:“不可不可,若是做给那些高门大客,还是得好看大过实用才行,否则,他们穿着这般结实的鞋,岂不是我们‘绮梦履’倒了鞋履都还没烂?”
那些疑惑着紧绷着的情绪,都在大笑中释然。
考验结束,崔窈娘也是时候跟大家交个底:“如今看你们制履手艺,出不了大错,已然出师,便可自行决定去留。”
是继续留在‘绮梦履’,还是前往其他制履坊发展,倒是需得仔细斟酌。
摸着手中拿了崔窈娘肯定的鞋履,陈二娇当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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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崔掌柜,我自是想留在‘绮梦履’的,跟枝珍也好做个伴。”
“我倒是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多学些东西。”
各人有个人的考量,崔窈娘也不多留。
总之筛选出适合留在“绮梦履”的陈二娇,和另一位制皮拿了老牛头首肯的秦可冯,崔窈娘也算是“高薪实习”操作得宜。
对于来学社教授课程的工匠,崔窈娘并未忘记他们的付出,月末每人都增发了一份银钱。
双薪傍身,羡煞旁人,唯有多多努力,下一期有资格做那授业之师。
陈二娇拿了鞋履归家,她哥嫂一见亲生孩子脚上所着,不确定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制的,量了侄儿履码子制的。”
“花了多少银子?”
“不花银子,学社里比赛用的都是制履坊剩下的边角料。”陈二娇喜上眉梢,颇为自豪:“明日我便要到‘绮梦履’上工了,以后每月,我也能担起一份家中开销。”
她哥嫂还有何可说,只道日后还有谁胆敢传那‘绮梦履’半个不字,他们二人定要骂传谣的人狗血淋头。
陈二娇在辑珠方面的天赋很快展现。她不仅能快速吃透所学内容,还能举一反三。只需崔窈娘稍加点拨,她就能推化出更多创意。很快,崔窈娘吩咐下去,普通的辑珠工作,由陈二娇主导。
崔窈娘总算能在掌舵和辑珠中,稍稍平衡挪腾出自己,喘口气,到前厅去转一转。
开店之日就来捧场的常夫人,坐在前厅矮几上满脸愁容对着柳枝珍诉苦:“我逛了半日西市,选不到一份独一无二的贺寿之礼,倒是你们迎门有机灵劲儿,邀我来吃一盏茶。”
“常夫人眼光高,俗物入不得眼也是有的。”崔窈娘宽慰道。
“崔掌柜,不若你替我想想办法?”常夫人见了崔窈娘,眼前一亮。
“常夫人抬举,你这话我听着,可就把这生意往我自家制履坊揽啦?”崔窈娘笑意盈盈。
“正有此意。”
“那好说,我这几日,店里刚好来了位手巧的辑珠娘,常夫人且说说想要的样式?”
“是怎样的辑珠娘,竟能得崔掌柜夸赞,叫出来我见见?”
陈二娇在后间听了招呼,心中既紧张又兴奋。她牢记崔窈娘的话,“定制是以客人为本,要设身处地地考虑客人的需求。我们做的鞋子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是承载着客人的情感和期望。”
到得前厅,她落落大方行了礼,仔细询问常夫人关于长辈的喜好、生活习惯等方面的情况。
常夫人倒很是了解:“我家这位长辈一生节俭,不喜奢华,偏爱朴素的颜色。但此次寿辰办得颇大,我倒是希望能有一些特别之处,以彰显她在家族中的声望地位高贵。”
常夫人看着陈二娇陷入了沉思,笑着道:“倒是我形容得过于笼统了,若是难办,我再多备一份寿礼便是。”
“不难办。”陈二娇刚才在脑海中不断勾勒着寿礼鞋履的模样,已经有了些许头绪。
“如此,我便等着这位辑珠娘子的好消息了!”常夫人大喜过望,今日腿着实酸痛,喝了这盏茶,早些回府让丫鬟捏捏才好。
她走后,崔窈娘领着陈二娇回了她寝间,直白问道:“二娇,你确是已经想出贺寿鞋履模样?”
“是。”陈二娇侃侃道来:“既是贺寿之物,并不会穿,或者说穿了并不多走几步,自是要做得要多精美有多精美,要多华贵有多华贵。”
唐时旧历,重阳冬至,晚辈都可在这一日给长辈送履。常夫人要求的交货日期,正是靠近重阳时节,攀了这个旧历。
32. 踏马春花会(第二次试鞋会)^^……
“那你便放手去做。”崔窈娘鼓励道。
陈二娇一上来便要担此重任,心中甚是忐忑,犹豫道:“我,我还需崔掌柜相助。”
崔窈娘和颜悦色问道:“需我如何助你?”
陈二娇忙应道:“我大抵能构思得鞋履制式,只是我不善画图。掌柜的,可否容我口述,由您改图?”
于是,二人移至房中矮几畔,蘸着茶水在桌上比划研究起来,数个时辰后,两人商定,崔窈娘终执笔画于纸上。笔锋之下线条流畅无碍,不过多久,一幅完整的鞋履图便成于纸上。崔窈娘举图问陈二娇:“二娇,你且看看,可还有何处需要修改?”
陈二娇看罢,双眸一亮,欣然道:“正是如此,半点都不用改!”
随后,崔窈娘带着陈二娇至老牛头处,递与他那图纸,道:“便依此图打样,劳烦了。”
又引陈二娇寻得吴薇秀,吴薇秀启锁,在存库中取出上好料子。
材料皆备,陈二娇一头扎进辑珠间忙碌数十日。
只见那鞋履之上,金珠精心排列成麦穗兴状,粒粒细小金珠承载着常家长辈的份份付出与收获。鞋面用金丝线绣了长寿绣,穗状流云与藤蔓样的卷草、花蕾,与金珠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常夫人本是科插打诨,无心之举,落定的银钱都没当回事,真拿到了鞋履,连连赞道:“崔掌柜,你可是得了个宝贝,这新来的辑珠娘果真不凡。”
陈二娇倒是自谦:“我们崔掌柜教导有方罢了。”
“崔姐姐确是极好!”
崔窈娘闻此声抬首,见大门外站着的,不是王怀瑾又是何人。
王怀瑾在学社碰了壁,可他岂是轻易罢休之人,光禄寺力苦思好些时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这便是你说的崔掌柜?”王怀瑾身后跟了一青年。
“正是正是,表兄且来!”王怀瑾强拉着看似颇不情愿的青年入店。
那王表兄本是一脸不耐,待瞧见店内布置雅致非常,案上常夫人定制的鞋履更是精美华贵让人惊叹,嘴巴一时间都忘了合拢。
王怀瑾一脸早知如此的自豪,心中甚是得意:“我怎么说的,崔姐姐这‘绮梦履’,实是妙处,你非不信我的。”
“王大人来了,请这边走。”吴薇秀见崔窈娘未动,又有常夫人在侧,赶忙引王怀瑾入雅间,唯恐他在人前再生事端。
王怀瑾还自以为体贴懂事:“崔姐姐先忙,我们在里面吃茶等姐姐。”
崔窈娘送走常夫人,还得酝酿平心静气的心情,一切安定,方行至雅间门口,便闻王表兄问王怀瑾:“这崔窈娘,真如你说的那般厉害?”
“那是自然!她手艺精湛,‘绮梦履’在长安西市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哪个制履坊在西市不是独一份的存在?不都自诩独树一帜?”
“哎呀,表兄!我今日叫你来,可不是要听你泼冷水的!”
“知道知道,你喜爱这崔窈娘,只是你父亲令我多多看顾你,怕你被骗了魂。”
“我爹那是多思多虑,你看崔姐姐哪有伤害我的样子?”
崔窈娘站在门外,听得心中颇不自在。她怎感觉王怀瑾话中之意,似是已将自己视为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王大人?”崔窈娘提醒雅间中的二人,她已在门外。
哗啦一声,王怀瑾急卷珠帘:“崔姐姐快来,今日我表兄是来定制鞋履的!”
王表兄倒是神色已复如常,一切操作下来,由王怀瑾付了银钱,定下数双鞋履。
饶是这般,王怀瑾不时携了亲友前来,表兄表妹自不必说,便是那些相识好友亦多不胜数。
待为他的亲朋好友制完一轮鞋履,王怀瑾竟靠着这些消费,隐有独占这两月流水鳌头之势。
第二次试鞋会便在这样的关头提上了日程。
此次试鞋会,崔窈娘取名为“踏马春花会”,男女宾客皆可与会。
邀请笺上,明列诸事:邀年轻男女,至“绮梦履”包下的春花马场,先骑马交友,再行蹴鞠之赛。若受邀之人蹴鞠不力,可邀二至三名外援。衣着随意,“绮梦履”会预先为蹴鞠参赛者制专门鞋履。
崔窈娘落款时,这才发现,一晃竟是足足一年过去。
不知远方之人,是否仍着那白衣翩翩又陈墨难觅的模样。
停笔稳了好半日心神,方又握起笔接着方才的续写。
王怀瑾亦在受邀之列,这封续接的邀请笺被他拿在手上,看了好一阵欢喜:“崔姐姐一念及此笺是写给我的,竟激动得有些握不住笔了。”他轻抚那断笔之字,藏于胸口。收了笺,又在家中试了好几套骑马装束才选定
日夜满心期待试鞋会,尤其是蹴鞠比赛,若能于赛中崭露头角,崔窈娘必对他另眼相看。兴高采烈地跟身边光禄寺同僚说着自己邀请同僚参赛的计划,却不想被人听了好一阵墙角。
听墙角的这人名唤赵启轩,在光禄寺与王怀瑾素来不睦,非常看不惯他莽头青的做派。
“王大人,你以为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便能拔得头筹?莫要痴人说梦了。”
王怀瑾见着门外立着的人,刚要收了闲聊话口,一听这话,咋呼道:“赵大人何出此言?我的事情与你何干?莫要在此说风凉话!”
“怎会无关?我家亦得邀请笺,自会前往。蹴鞠凭的是真本事,你可莫要到时输得太过难堪哭鼻子。”
王怀瑾面色涨红,他自幼学习蹴鞠,所赛场次,纵无千场,亦有数百,被赵启轩在同僚面前如此轻视,甚是恼恨:“赵大人,蹴鞠之赛尚未开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踏马春花会”之日,崔窈娘亦着骑装牵马,伫立马场等候宾客。
精致的胡帽,帽檐下玄色锦带随风轻拂着帽顶那颗圆润珍珠,在阳光映照下,散发柔和粉晕。
窄袖绯色短衣配同色革裙,勾勒出她的身段曲线,却又丝毫不显局促,反将那窈窕之姿尽显无遗。袖口之处,以金线绣了数片低调细致的云纹图案,随着她抬手整帽顾盼众人时,那金云就在她头顶流动。
足下那双靴履,靴面以坚韧而柔软的玄色稚牛皮鞣制,散发着皮革独有的淡淡光泽。鞋头微微上翘,形如鹘喙,这独特的造型不仅美观,更有着巧妙的实际用途,可在骑马时保护足尖免受马镫磕碰。
鞋跟厚实而稳固,以硬木制成,外面同样附着一层稚牛皮,与鞋面浑然一体。鞋跟的高度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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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处,中间凹槽既能让崔窈娘在马背上保持稳定的姿势,又不会影响骑行的灵活性。
鞋底与鞋面的连接处,针脚细密而均匀。
靴侧还点缀着数颗石榴石,跟她那短衣倒是自成一色。。
靴口处,一圈窄窄的锦缎垫棉镶边,免了摩擦细嫩小腿的苦楚。
受邀宾客陆续而至,见崔窈娘这般英姿飒爽,皆暗自赞叹。
王怀瑾亦在众人之中,一眼望见崔窈娘,目光再难以移开。原本心中还因先前与赵启轩那点口角之挣烦闷,此刻见得崔窈娘,那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崔姐姐!”他下了马,将缰绳交与仆从,自顾自前来套近乎,“姐姐今日装扮与平日所见实在不同,我差点要认不出崔姐姐。”
“是吗?”崔窈娘浅笑,指向马场边帷幕,“带朋友去吃些果子罢,今日天气甚好,想必会有几场精彩蹴鞠赛事。”
“我!”王怀瑾兴奋地通通拍胸,“崔姐姐且看我蹴鞠何等了得!”“崔姐姐要不要也先去喝些茶水,我来替姐姐迎客?”
赵启轩到马场时,正逢王怀瑾如蜂绕花般在崔窈娘身畔嗡嗡犯傻,心中甚是不屑:“大傻子。”
吴薇秀点了点崔窈娘肩膀:“掌柜的,人已经到齐。”
“今日承蒙诸位赏光莅临‘绮梦履’的‘踏马春花会’,诸君可先遛马熟谙场地,而后我们再行蹴鞠乐事。”言罢,崔窈娘率先轻盈地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众人见状,哪还有心思在什么帷幕,纷纷吆喝仆从牵了马来。一时间,马场里马蹄声阵阵,如雷轰鸣。
王怀瑾喝啊一声,手中缰绳轻轻易抖,胯下骏马就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远远以手搭棚望去,马背上身姿稳若泰山,红色骑装似风中绽开的火焰。
赵启轩见得,不甘示弱,夹紧马腹,以娴熟骑术加入追逐队列中。
尘土飞扬,热血沸腾。
崔窈娘倒是不想吸了这黄飞尘之味,上了马绕了道在旁边陪跑。
王怀瑾数番想要策马回身趋近崔窈娘,跟她说上几句贴心话,赵启轩每每都要瞅准时机,故意驱马靠近王怀瑾,将他逼上前头。
“赵大人,你可是故意的?”王怀瑾也不是真的大傻子,察觉到赵启轩的意图,心中恼怒,却又不想在试鞋会上搅了崔窈娘的计划,只能尽量避开赵启轩的干扰。
“哎,王兄,既已身处郊外马场,何必再称什么大人,真真扫兴!”赵启轩一扬马鞭,驱马快跑两步,“走啊,王兄,可是怕了我不成?”
王怀瑾无奈,只得催马赶上。
跑马环节结束,众人下马稍作休息。王怀瑾紧攥手中水囊,怒视身旁一脸坏笑的赵启轩,心中暗自较劲,定要在蹴鞠比赛中大展身手拔得头筹,让赵启轩丢脸,令崔窈娘瞩目!
赵启轩满脸志在必得,活动着手脚,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之态,王怀瑾见了更气。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
“王大人,”崔窈娘竟主动现身王怀瑾身侧,侧身佯装不经意低声问道,“你与这位赵大人之间,可是有何龃龉?”
“哼,谁跟他一般见识!”王怀瑾犹自嘴硬。
33. 大傻子
“踏马春花会”蹴鞠赛事,乃是即兴参赛、随意组队之举。
马上竞技赛事,本就是崔窈娘为测试自家马靴舒适度与耐久度而设,故而赛事于公平与否并不讲求,重是得胜,亦无甚珍奇稀宝的奖励品,不过一场纯粹的产品展示会罢了。
众人前来,亦不过是寻个由头乐子,借着名义吃喝相聚。围聚在蹴鞠场地四周的,多是些不熟马上蹴鞠的小娘子与小公子,畏怯上马,索性只在场边呐喊助威,却也不妨碍他们翘首以盼的心情。
王怀瑾与赵启轩二人互不相让,争着一二带着各自人马上场。额间各束红、蓝丝巾,目光相接之时,看不见的火花于空气中噼里啪啦飞溅。
火华爆出额侧青筋,哼,各自撇向一边。
王怀瑾还是那身红衣,脚下却换上了“绮梦履”精心特制的蹴鞠马靴。靴面贴合脚部,紧致密实,宛如第二层肌肤。靴底以硬木制成,其间夹裹软棉,人在黄尘土里走着,偶有碎石也全然不觉硌脚,恰似赤脚踩踏家中地毯一般无二,舒适非常。
靴身上,隐有金漆,小小“王”字落款畔,有只同色小小麒麟,甚是精巧。
赵启轩身着一身月白劲装,其色若冬日初月,纯净洁白之中,隐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淡蓝。马靴通身素皮所制,仅后抽口处坠有一束黑墨翡小碎石打成的缨子,看似低调,实则懂行人一看便知尊贵非常。
他浑身透着自信满满的气度,眼神之中挑衅意味昭然。
王怀瑾一见:“嚣张什么,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随着一道彩旗压下,赛事正式开启。那八片尖皮缝就的实心球,溜溜转动,打着旋儿,于众人马下穿梭跨越,滑溜得厉害。
王怀瑾控马极稳,目光紧紧锁住球儿动向,俟机成熟,口中一声轻喝,催马向前冲去,手中马球杆斜插而出,巧妙地从对方球员马下截得那调皮的球儿。
“驾!”他控马之术精熟,每一次挥杆,都经精心筹算,让球儿绕过前来拦截的对手。身形更是变换在马侧左右斜贴,巧妙找寻角度,避开撞击之险。
“显摆什么,小心抽碎你的脸!”赵启轩咬着牙,控马转头追撵而上,防守之势密不透风。
纵是王怀瑾数度突破防线,最终还是被他一击夺回球权。
“再来啊!”
王怀瑾几番尝试,发觉队友始终难以跟上自己的进攻节奏,灵机一动,佯装挥杆将球传向左方队友。
只见他马球杆一举,手亦向左甩去,假动作做得极为逼真。
赵启轩果不其然求胜心切,重心不由自主向左偏移,驱马向左快跑数步。
甚至连王怀瑾的队友都策马奔至既定位置,高声招呼道:“怀瑾,这边!”
就在这电光火石刹那,王怀瑾瞬间将马球杆拉回,身子倒挂在马背上,借着马儿奔跑中的助力将自己的手臂猛力一甩杆。
“啪!”球自几匹马之间径直飞速穿出。
赵启轩见状,怒喝道:“可恶,竟然使诈!”心中虽恼火,反应倒是极快,即刻调整状态,紧紧追将上去。
他骑术与王怀瑾相较,完全不逊色,二人之间的距离始终近在咫尺,呼吸声不过就在一臂之间。
他数番试图伸出马球杆,每一次伸杆都带着破竹之势,似要硬生生从王怀瑾马下将球夺回。
王怀瑾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一边灵活控球,一边用敏锐目光扫视两侧局势,怎的还没有队友跟来,他们到底在后面磨蹭什么!满头见汗,眼瞅着视线之内,赵启轩并三名队友即将包抄而至。
“罢了!”王怀瑾腿部肌肉瞬间紧绷,与胯下骏马身形合一。
马球杆往手中猛收一大截,重重砸向球面。球咻地弹起,空中再度挥杆,圆球打着旋儿划破长空,带着呼啸声射向球门。
赵启轩的队友们大惊失色,其中距球门最近那人,本能驱使之下,毫不犹豫催马飞身扑出,手中球杆朝着空中越来越近的黑点奋力挥舞,却不想落了空。
只听“嘭”的一声沉闷巨响,球狠狠撞在他的球杆上,巨大冲击力竟将球杆砸断,球顺势往旁边弹开。
所有人眼中只剩这球儿,眼看着它颠了几颠,很快就要滚出场外。
“跟他拼了!”王怀瑾心中一横,狠狠夹了一下马腹。“驾!”
看着球越滚越快。
“驾!”“驾!”“驾!”
吁~~~~~~~剩下骏马长嘶不止,前蹄高高扬起甩着头,并未依缰绳牵引前行,反而一落地,就在马场之中疯狂横冲直撞起来。
“这,这是怎的了!”王怀瑾双手紧紧收紧缰绳,又用力夹住马腹,口中疾呼:“停下,回头!”眼见马匹就要冲出场地木栅栏,撞至场外,周围宾客此时方回过神来,惊叫声起,四散奔逃。
马场中的驯马人与各自仆从一早候在场外,见惊马在其他马匹间肆意冲撞,场上选手几近控马不住,赶忙翻进场地,甩着绳套,想要稳住马匹救主。一时间,呼喊声与马蹄声相互交织,场面混乱不堪,原本轻松欢快的比试,刹那间搅成一锅热粥,沸腾起来。
“让开,都让开!”王怀瑾朝外划拉着手,示意那些躲避不及跌倒在地的人速速离开。
他自幼善骑,骑马之事对他而言吃饭那般简单,马儿又是他一向养着的,今日惊得甚是蹊跷。现下也顾不得多想,只得抱紧马头,松开缰绳遮住马眼,凑近马耳轻声安抚:“别怕,别怕。嘘。”
使出吃奶的力气,掰过马头,控着盲马回奔入场内。
盲马驮着他,跑了好几大圈,力竭狼狈地跌倒在地。幸得他腿抽回及时,马靴又护住脚踝。气尚未松一口,翻身便瞧见崔窈娘在众人之前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她竟是这般关心我。”王怀瑾心中暗喜。
他撑着马身,瘸着脚勉强站起来,还未来得及露出虚弱笑容,说一声自己无碍。
“王公子,你怎能如此行事?‘踏马春花会’本就是为着大家寻乐,你却强争风头,实在是有失风度!”崔窈娘变出满脸怒色,厉声责骂道。
“就是啊,王兄,左不过让我进一球而已,何必搞出如此大阵仗?”赵启轩在崔窈娘身侧,抱着手臂笑得阴恻恻。
王怀瑾顿时愣住,怎么心中所想与眼前情形全然相悖。崔窈娘并非因关心他而来,亏得自己方才还......
他嘴唇颤抖不已,原本打好的腹稿被崔窈娘的愤怒堵回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辩解。
“你是这般想的?”他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憋着一股劲儿,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旦落泪,就算承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崔姐姐,我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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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赢这场比赛,但也不会使出如此下作手段!你可知我即便出了意外,心中想着的,仍是莫要让场上之人受伤,唯恐搅了你的试鞋会,万万没曾想到你竟是如此看我!”他脸上惊愕渐转为无尽委屈,憋得面红耳赤。
“你且说说看,他赵启轩算什么东西,我犯得着受他窝囊气?”
“罢了,你爱如何想便如何想吧!”言罢,也不等崔窈娘开口,便将脚上马靴狠狠砸向地面,带着满腔愤懑,转身便走。
那马靴落地之后,孤零零地躺在土黄狼藉的场地上。
崔窈娘望着他一瘸一拐往出走,却还使着性子推开旁边想要扶稳他的仆从,还真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她摇了摇头。
一转身,脸上已是笑意盈盈。毕竟马场租金高昂,怎能因一个小小意外便半途而废?
“各位,尚有四场比赛,咱们还要不要......”
“崔掌柜,这场比赛对手少了一人,还比不比?”赵启轩见王怀瑾黯然离场,一阵暗笑,实在痛快。
“比比比,自是要比,你再挑选一位好对手便是了。”
吴薇秀见场面又热闹起来,遂从一旁走过来,俯身就去拾捡那无辜受难的马靴。
沾了土,她觉得可惜,轻轻拍走靴面的黄沙子,大拇指刚刚触及马靴,一阵刺痛骤然袭来。
她不禁轻声惊呼,下意识地缩回手。周围众人沉浸在新赛事重燃的热血氛围里,这轻微的叫声隐藏其间。
她收了声音,转身背向众人,只见拇指中间有一小血点,正有血珠渗出。
她不动声色地取了手帕缠裹手指,捏住靴筒口将马靴拾起,拿在手中转了一圈,这才发现马靴鞋底内侧竟扎着一根短小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这是!!!
吴薇秀震惊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背着手,一直等到场上欢呼声起,再也没有人察觉到旁的人在干什么,方才去拉崔窈娘,将马靴递与她看。
“这是?”
“王大人马靴上被人暗中藏了这东西,我猜这便是他那马儿吃痛受惊的缘由。”
自己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先入为主地将王怀瑾好一通训斥,崔窈娘抬手捂住额头,良久方放下手。
“将马靴收好,我晚点带着去找王怀瑾,亲自向他赔罪。”
吴薇秀点头应下。
“对了,你且旁敲侧击,问问王怀瑾的马靴是坊中何人所制,送至他府上时又是何人经送,若他到了马场有人碰过他东西,也需问得姓名。”崔窈娘略作思忖,又叮嘱道。
幸得王怀瑾未出大事,否则,崔窈娘简直不敢想象。
她口中的王怀瑾,气冲冲夺了仆从的马,回了王府。
一路上,他越想越是气,自己如此真心对待崔窈娘,却被她这般误解,还当着众人的面责骂。颜面何存?好歹也是堂堂光禄寺的官员,衣衫污脏的回城,又有多少人看到!
到了王府丢开缰绳,不顾府中人的关切询问,径直冲回房间。
“砰”地锁上门,重重摔在床塌上。望着床顶帐幔,脑海中浮现崔窈娘愤怒面容与宾客鄙夷眼神,泪水夺眶而出。
他哽咽着喃喃自语:“我这岂不是个大傻子?”
赵启轩说他是大傻子,果真没错。
哭声在房中震天响起。
34. 上门赔罪
跟着王怀瑾去的仆从费尽周折才搞到马,辗转返回王府之时,天色已然擦黑。
事情的始末由他一字一句,这才详实流入王之章耳中。他久敲未开的儿子那扇门,震天动地的儿子的哭声,拒不应答的儿子的心碎,全都搅和在一起,将他一颗心砸得稀碎成泥,沤烂泛酸。
“那崔氏真真不知好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如此对待我儿!”王之章一脸冷意。
若儿子只当她是个玩意儿,还好说,现如今竟然以身犯险不算,还被她训斥贬低!王之章心中要除掉崔窈娘以绝后患的决意,在王怀瑾哭到噎呛之时达到了顶峰。
“去,将礼部的员外郎唤来。”他阴沉着声调,寒意都懒得再掩藏。
哭了好半日,王怀瑾吸着鼻涕,出来找口吃食。蹴鞠之前光顾着在崔窈娘面前来回晃,根本无心填塞饱腹,现下又哭了好大一通,饿了个半死。
路过书房,听得王之章大发雷霆:“我不管你先前查到些什么,总之你需得想个法子,她绝不可再留存世上!”
这说的是谁,竟惹得父亲猛的一拍桌案,那声响犹如惊雷乍破,怪让王怀瑾心惊胆跳的。
算了,先把吃的找上,事不关己。
他刚要走,又听得有人低声说了什么,王之章继而反驳道:“今日怀瑾虽侥幸保命,谁敢担保那崔窈娘日后不会给怀瑾招致更大的灾厄?此女便是暗藏的冷箭,他朝被谁使着射将过来,绝不能再让怀瑾涉!。”
王怀瑾脚步不由自主定住,怎么好像听父亲提到了崔姐姐的名字?
书房内,礼部员外郎垂首低眉,额间细密汗珠坠在鬓间,战战兢兢地回应着大发雷霆的王之章:“大人息怒,崔氏在长安城中也略有些口碑,又刚在圣上那儿记了名,若贸然处置,恐遭非议。”
看着王之章眉头越锁越死,他又转了话头:“不过大人放心,小的定会谋得万全之策,既能使她消失不见,又不会给大人招惹麻烦。”
王之章吹开茶汤里的沫子:“若此事你办不好,早些出声,我自会找能办的人去办。茶汤有些凉了,你且去吧。”
员外郎白着一张脸,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紧拽着宽袖,生怕自己以袖拭汗露了怯,听得王之章让他走,唯唯诺诺地正要退下。
“慢着!”
员外郎急忙停住脚步,弯腰恭敬地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王之章眯着眼:“此事切不可让怀瑾知晓。我那好大儿心思纯善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对崔氏昏着头,若他知晓必定会不顾一切地阻拦,届时你不但难以施行,恐还会滋生更多事端。你行事之时,务必谨慎小心,万不可露出马脚。”
王怀瑾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要对崔窈娘下此毒手。
他气血直往脑袋上涌,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猛地一脚踹向书房的门。
“砰”的一声巨响,门撞到两边又反弹,王怀瑾一张俊脸在书房内两人惊惧目光里开了又合。
他手撑着门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声音因为哭得沙哑:“父亲!您怎可如此?崔掌柜并未有意伤害于我!”
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还有你,要是真这样做了,我……我……父亲!您口口声声教导儿要心存善念,可如今您却要暗中加害崔掌柜,此等行径与那恶徒何异?”倔强的墨瞳死死地盯着王之章,只恨自己没有火眼金睛,不能把眼前这人看个对穿,究竟是哪条饿狼披了他父亲的皮出来为非作歹!
王之章被突然闯入的儿子吓了一跳,但混迹官场多年,很快冷静下来,皱起眉头恼怒地说:“怀瑾我儿,我与他商议的乃是礼部私事,莫要再胡搅蛮缠!”
若不是王怀瑾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还真的要被王之章蒙在鼓里。
大人果然是大人,王之章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的把亲儿子划在事情之外,员外郎属实没有想到。
王怀瑾也是没想到,好一阵才赤着脸,冲到父亲面前,大声吼道:“礼部的事么?父亲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议一遍!”
若是父亲胆敢再骗他,他大不了不认这个父亲了!
王之章看着一脸执拗的儿子,心中无奈,前世欠债,今世来还!
他叹了口气,走到王怀瑾身边,语气之中全是放低姿态的卑微:“儿啊,莫要生气,爹爹刚刚只是和员外郎大人商量着最坏的情况罢了,并非真的要对那崔氏如何。你且放心,爹爹绝不会轻易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的。”
卑微到哪里还有半分尚书的模样,
员外郎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看都不敢看。多说多错,不如明哲保身。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王怀瑾将信将疑,但王之章再三保证,好不容易才把不情愿的王怀瑾骗出书房:“你回来至今都未吃下一粒米,想必胃袋空乏,先去用饭吧。”
临走时,王怀瑾狠狠地瞪了员外郎一眼,警告他好自为自,切莫再出馊主意。
员外郎假装没看到,何必跟这没分寸的尚书心肝宝贝刺头起争端。
再说吴薇秀将藏针马靴捧到崔窈娘面前,崔窈娘便知晓自己错怪了王怀瑾。
强打精神主持完整场试鞋会,宾客欢快辞别。
吴薇秀这才来报:“查过了,应该是在这儿换马靴时,动的手脚。”
那可疑人的范围可就大了去了。马场员工,所有跟王怀瑾别了苗头的宾客,暗地里跟他们王氏政见不合的士族门阀,甚至今天“绮梦履”跟来维护试写会的工匠们,人人都有嫌疑。
吴薇秀看着面前一眼不发的崔窈娘,有些不知所措:“窈娘,错不在你,谁能料到有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人前借刀杀人。你也不过为了众人安全着想,才错怪他的呀。”
“虽是如此,但我实在不该冲动行事,在人前就不给他脸面,未查明真相便加以责骂。”
敢这样责骂王怀瑾,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失心疯。
“那马靴呢?”
“在我这儿。”
“给我,我带着去跟他解释清楚吧。”
免得积了仇怨,日后给“绮梦履”的扩张徒增困难。崔窈娘头疼。
行至王府门前,门房听得崔窈娘要找王怀瑾,懒懒伸手。
?崔窈娘纳闷:“不知小哥是何意思?”
门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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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颇有些看不上眼地说道:“既是没有拜帖,王家岂是你想进就进得的?”
崔窈娘听闻此言,心中凉了半截,来得匆忙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几次去见李瀚狰实在太过简单,以至于她潜意识里认定王府也是这般。
“还请小哥行个方便,我确实有要事要告知王怀瑾大人,十万火急之事。”说完,旁若无人地塞了好大块银子到门房手中。
门房掂了掂,这才有了好脸色:“那行吧,你就在此处等着。”
辗转通传,王怀瑾收到消息已是好一阵之后。他听得门房被人领着,在他廊下来报。
“你说来人是位娘子,大约多大年纪?”
“回大人话,估摸着双十年华,生得好生明艳。”
“可是着了身绯色衣衫?”
“正是如此。”
王怀瑾心中五味杂陈。他本还在气恼崔窈娘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自己,可现如今,他心中又难免有些担心。
父亲虽说应诺了他。
但他仍是担心崔窈娘茫然不知父亲的汹汹杀意,万一真的被父亲暗中加害,她甚至都不知道剑意来自何方,又该如何抵挡。
这般想着,他心中颇有些忐忑起来,一则不想如此轻易就原谅崔窈娘,另一则又实在不忍心她陷入危险,想给她提个醒。
就在崔窈娘左等右等,恨不得坐在台阶上时,门咯咯咯敞开,衣着华丽又是丫鬟制式的一女子走了出来,轻声唤住崔窈娘:“想必这位便是崔掌柜吧,我们公子有请。”
女子领着路,倒是个热心人:“崔掌柜,公子正在气头上,你需得小心言语。但奴婢知道公子是个心软之人,你且忍耐些。”
“我懂得的。本就是前来赔罪,如何敢不小心呢?”
领路女子轻轻叩门:“公子,崔掌柜已经在门外,说是来赔罪的,公子是否要见她一面?”
要是不见,哪里还有丫鬟去请人一说,房内的王怀瑾蹲在丫鬟和崔窈娘联手给他造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别扭地往下走:“让她进来吧。”
小丫鬟得了吩咐,赶忙将崔窈娘领进门,带到王怀瑾的面前。
崔窈娘见到王怀瑾,低头敛眉:“王大人,今日之事,我实在是大错特错!”
边说边将包袱里的马靴递了上前:“马并非是无端发疯,实是有那恶意之人有心为之!”
针上点点寒光刺痛王怀瑾的眼瞳。
“定是赵启轩!我明日便去,不,我现在便去找他算账!”说着胡乱抓了件外袍,吆喝门外仆从:“去,多叫些人,挑那些身手好的!”
“王大人莫冲动!”崔窈娘大字岔开,拦在王怀瑾门前。
“先听我把话说完。”
王怀瑾拽着手中揉皱了的外袍,颇有几分理所当然:“崔姐姐无需多言,今日之事你做得虽有不妥,但我今日便把话放在这儿,我王怀瑾喜欢你!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任你骂我千遍,我也认了!”
这喜欢便是干柴烈火,烧得他心痒难耐。
但若是有人借着他的心意,使了下作的手段,令崔窈娘和他之间横陈矛盾…….
他说的便是那赵启轩!
35. 赵韦氏是个狠人
饶是自现代穿越而来的崔窈娘,乍闻这般直白的示爱,亦不免一时失神,良久怔愣。
她的脖颈仿若生涩的机枢,咔咔作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尽是歉疚:“王大人,你年少有为涉世未深,岂知世间女子犹如繁花盛绽,不可胜数。当趁年少多多游历增长见识,日后若遇真心倾慕之人,再谈情爱之事,亦不为迟。”
她下半边脸绷得紧紧的,生怕笑意喷出,伤了王怀瑾那莽撞的少年心。
王怀瑾却是个执拗的,听出崔窈娘言辞间的推拒之意,不假思索地更进一步:“其他女子在我眼中,不,丝毫入不得我眼!”
崔窈娘瞧着他这副少年心性、赤诚坦率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王大人,你既称我一声,在我心中,你便如幼弟一般。谁对幼弟,会有男女之情?”
王怀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中烦躁,胡乱搓了把脸,“哎呀”一声,再抬眼时,试探问道:“可是因那李瀚狰?”
崔窈娘自觉并无隐瞒必要:“倒也不是,或是说,大半不是。”
思绪不禁飘远,于旁人眼中,她崔窈娘不过是被唤作“那崔氏”“喂”“那妇人”“小娘子”之类泛泛称呼的人。唯有李瀚狰,每回相见,总是称她一声“崔掌柜”,从未僭越攀熟叫她“窈娘”。
这一声称呼,虽仅三字,却是一种认同,是对她在这盛唐之世努力营生的敬重。唐朝虽对女子态度较于他朝略显宽松,仍有诸多不公平世道,李瀚狰的态度,恰似一束暖阳,照进她被束缚笼盖而略显黯淡的心间。
再者,她背负着“绮梦履”众人的生计,已然逼近她能力极限,实不想再让一幼稚少年成为自身负累。
“王大人,您生在王侯世家,所见所闻皆是世间给予的善意与顺遂。我却身处市井之间,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忙碌,其中冷暖深有体会。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心只想将‘绮梦履’好好经营下去,实在是无暇他顾。你的这番情意,我受之有愧,还请王大人切莫要白费心思了。”
王怀瑾一脸要哭未哭的模样。
擦了把脸,暂且放下不提,当务之急是得告知崔窈娘关于他父亲的计划。
他收敛情绪,整个人身子突然压沉,凑近崔窈娘时,看着崔窈娘不着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只得苦笑着压低声音:“崔姐姐竟是这般嫌我,也罢,但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在这铁桶一般的王府,你只能凑近了听。”
“实不相瞒,我父亲他......他对崔姐姐起了杀念。”
崔窈娘惊得满脸的难以置信,看着王怀瑾反复确认:“尚书大人,这......这是为何?我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未跟尚书大人有过密切交集,令尊为何无端端有了这想法?”
王怀瑾想到此处,羞愧难当:“皆因今日蹴鞠之事,父亲见我险些受伤,又误以为崔姐姐有意加害于我,决心要绝后患。他与礼部员外郎已然商议过,想要让崔姐姐悄无声息地消失,只是瞒着我行事。若非我路过撞破,恐怕你我二人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崔窈娘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别说现下被蒙在鼓里,如若王怀瑾不告知她,许是她死不瞑目那一刻都还蒙在鼓里。
她从未想过堂堂礼部尚书大人未雨绸缪到这个程度,听起来完全像个末世笑话。而她今日还只身在王府,无疑是自己往刀山火海里闯,自投罗网。
当即心乱如麻。
“多谢王大人告知,只是,大人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呢?毕竟尚书大人和你......你这般公然破坏他的计划,岂不是忤逆了他?”
王怀瑾无奈道:“崔姐姐,我能把话告知你,你还不明了我的心意?”
崔窈娘心中五味杂陈,属实没料到遭遇表白之后,是这样的跌宕再表白。
事到如今,她深知单枪匹马绝非良策,毕竟吃一堑长一智有过教训。人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锦上添花是大多数人的习性,雪中送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王大人,我可以相信你么?”
“自然。”
崔窈娘手扩在嘴边,王怀瑾毫不迟疑的递上了耳朵。
想当初,“绮梦履”初次遭受打压,如同狂风暴雨里飘摇不定、无岸可靠的一叶扁舟。孤立无援,周围尽是些虎视眈眈之人,都想趁乱分一杯羹。
崔窈娘忆起那段黑暗的光景,每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苦心经营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她必须想出一个周全的应对法子,绝不能再像上次那般被动。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礼部员外郎不多时便闻得风声,一番探查之下,竟寻到“锦绣坊”“巧云坊”一干人等头上。
“锦绣坊”掌柜赵富财,本就是个贪图酒色之人。几杯浊酒下肚,形骸放浪人亦癫狂。大着舌头打着酒嗝,对陪酒花娘耍酒疯,洋洋自得说他家那母老虎早已捏住崔窈娘把柄,只待时机成熟,“绮梦履”便会在长安城中化为齑粉,消弭于烟尘之内。
这赵富财,本就对未能从崔窈娘身上占到便宜耿耿于怀,尤其是崔窈娘借机招揽走数位熟手工匠,心中早已是怒火暗燃,犹如毛刺在喉。眼瞅着“绮梦履”蒸蒸日上,自家“锦绣坊”被比照得愈发惨淡。闻得家中母老虎为了安慰他所说的计划,一时间得意忘形。
席间有一伶俐花娘,虽身陷囹圄,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若是握着这等消息,售予有心人,必能换得一笔不菲银钱。
烟花之地,消息流转最为灵通敏捷,果不其然,此事辗转卖到了员外郎手中。
这可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员外郎旋即命人将相关之人尽皆扣押,尤其是那赵富财口中的母老虎赵韦氏。
昏暗刑讯室,员外郎眼神阴冷,端坐在靠椅上,目光所及之处,被缚于椅上的赵韦氏卸了满头珠钗好不狼狈。囚室深处缝隙中钻入别间囚犯的痛苦呻吟,仿若幽鬼夜泣,唯有那豆大烛火摇晃闪烁,舔着赵韦氏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员外郎挥了挥手,示意行刑之人退下些许:“赵韦氏,你可知现下你的处境?莫要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能瞒得过本官。”
痛苦的呻吟声不断撞击着赵韦氏的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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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要以手捂实耳朵,奈何双手被缚。听得有人唤她,眼神中闪过一丝躲藏不及的慌乱:“大人,小妇人实在不知大人所言何事。小妇人一向安分守己,大人莫要冤枉好人啊。”
员外郎冷笑一声,自阴影之中缓缓起身:“安分?你若是果真安分守己之人,为何要在‘绮梦履’中安插内应?莫要以为本官是个蠢材,你那好夫君赵富财早已将你卖得一干二净,把你告知他的事情细无巨细和盘托出。”
赵韦氏闻得赵富财做了蠢事,心中暗恨手中无刀,否则非得宰了他不可,万般无奈也依旧咬着牙强撑:“大人,那厮定是诬陷小妇人,大人万不可听信他的片面之词啊。”
员外郎抬了抬手,行刑之人会意,猛地一脚踹在赵韦氏所坐椅子上,“嗙”的一声,椅子倒地,赵韦氏也随之狼狈摔倒:“你还敢狡辩?真以为本官拿你无法可施?且想想那田有望,他可比你识时务得多。”
这该死的没心肝,赵韦氏脸色唰地一下全白:“大人,小妇人着实冤枉啊,他必是想脱罪,故而胡乱攀咬小妇人。大人英明睿智,还请明察秋毫,莫要只听他一人之言。”
员外郎复又坐回椅上:“赵韦氏,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还是执迷不悟,也当想想你那几个孩儿。”
“大人,大人啊!万万不可啊大人!稚子年幼,稚子无辜啊!”
员外郎见她崩乱了心神,知晓已然击中她要害所在,看着地上的赵韦氏挣扎痛哭,依旧声色不动:“你也不想自家孩儿小小年纪便没了阿娘吧。只要你将所做之事都说出来,本官保证,你很快便可与孩儿团聚。”
赵韦氏心中天人交战,她深知一旦全盘托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但望着员外郎比暗室还阴沉冷酷的眼神,又生怕他真就害了家中幼子。
两者相较,良久,赵韦氏被椅子禁锢在湿冷地面的膝盖泛起刺骨痛意:“大人,小妇人可否起身坐着说?”
员外郎放下手中茶盏,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那你且说说,都令你的内应做了何事?”
赵韦氏只当是那崔窈娘手眼通天,竟把状告到了眼前之人耳中,最终长叹一声,认了栽:“我令她们在‘绮梦履’试鞋会上,马上蹴鞠之际,在数人的马靴中藏了细针。”
员外郎听得此言,惊得差点自椅上跳起,未曾想过险些致使王怀瑾成瘸子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员外郎瞪着赵韦氏,喘息许久,方才能平抑情绪:“你可想过那些权贵之家的亲眷若是跌落下马,牵连之大?”
不说“绮梦履”一干人等当如何,就算马场幕后持有人,与会人员,谁又能脱了干系?城中氏族攀连纵结,这是要拖累多少人!竟被这恶毒妇人不计后果的小小一计,全网了进去。
赵韦氏混迹长安城,怎会不知事态深浅,听得员外郎一问,别过头去:“自是知道的。”
“就只做了这些?”
“大人,大人如今握着小妇人最为紧要人的性命,小妇人岂敢有所欺瞒啊?”咬断了咽喉的猎物,还有什么余力敢与捕猎者抗衡?
36. 抓走了
夜幕沉沉,如墨似浓黑的巨大帷幕,将王府书房内的密谋遮罩得密不透风,不见丝毫罅隙。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明灭,光影贴着王之章与员外郎面上晃悠不止。二人相对而坐,目光皆落定于一干人等的供词之上。
王之章目光触及赵韦氏供词上的“藏针”二字,顿时怒火中烧,双目之中那束烛火欲窜将出来,恨不能将那招供之人焚为齑粉。他愤然将那纸页狠狠掼于案几之上,几页薄纸,承载着千钧血泪,缓缓从案上飘落,坠向地面。
员外郎见状,赶忙移身,弯腰拾起供词。他身子前倾凑近王之章,眼中烛火跳动出阴险狡诈的幽光,压低声线道:“大人,下官思得一计,可借他们之手,来个借刀杀人。”言毕,还特意朝着画押的供词点了点,意有所指。
“哦?”王之章抬眼看向员外郎,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笑中□□。
员外郎瞧得王之章这般老神在在的模样,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尚书心中定是早有筹谋,自己还在这老谋深算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般的人物面前卖弄,实在是愚不可及。
他赶忙抬手,轻轻抚平供词上本不存在的褶皱,面上陪着讨好的笑容:“大人,想必您早有定夺,还任由下官妄图献策,实在是下官不知深浅,大人莫要见笑才是。”他恭敬地拱了拱手,讨了饶。
王之章看他狗腿又识时务的模样,笑意加深,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且去寻那两名内应之中胆色过人且心性狠辣那个,唆动她前往大理寺击鼓鸣冤,状告‘绮梦履’掌柜崔窈娘下毒害死另一名内应。就说是死的那个收了赵启轩的黑钱,暗中在宾客马靴里藏针,险些出了岔子。崔窈娘一朝察觉,与那死人产生口角,恼羞成怒,便下了毒,”
员外郎听后,眼珠飞速转了几转,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为难:“大人,请恕下官愚笨,此计虽妙,寻得足以令那崔窈娘永无翻身之日的人证物证,却实非易事。万一届时被人识破是诬陷之举,岂不是会无端牵累小王大人?这可怎生是好?”毕竟是桩人命案。
王之章神色泰然:“此事无需你忧心,自会有人暗中接应帮扶。再者,这赵韦氏不是交代有好几人的靴中皆被藏了针么?怎会专指怀瑾?待得她下了狱,我等再略作安排布置,还怕她不乖乖就范?”
太阳才开了眼,施舍出一缕洒落在大理寺前的青石板路上,楚俏莲手持状纸,脑海中不断忆着被人交代过的说辞,用力击鼓。那鼓声雄厚绵延不绝,轰隆隆地在空气中回荡,声似闷雷,响彻大理寺。
竟是有人敢敲大理寺的鸣冤鼓!
大理寺卿闻得鼓声,即刻亲自升堂。他目光落于楚俏莲身上,威严高声问:“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击鼓鸣冤?”
楚俏莲跪在地上,敲鼓后依律挨了十杖,现下只余半条命。声声带血:“大人,民女楚俏莲,今日前来状告西市‘绮梦履’掌柜崔窈娘。她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下毒害死了民女的好友,工匠王月娥。请大人为民女做主,请大人为民女做主!”伏身埋在堂下。
崔窈娘?名字似是早些时日听过,牵扯过其他命案,怎的又是她。大理寺卿皱起眉头:“你前来状告他人,可有确凿证据?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必严惩不贷。”
楚俏莲抬首,哆嗦着举起手中状纸,眼中盈满泪水,又说得极为恳切:“大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自是有人将状纸递到大理寺卿案上,他边看边听楚俏莲接着说:“民女与王月娥本为旧识,深知其家境贫寒,一同入得‘绮梦履’。怎知她为多赚些银钱补贴家用,竟走了歪路被那赵启轩收买。赵启轩予她一笔银钱,指使她在‘绮梦履’不久前办的试鞋会上,暗中马靴藏针。”
说道此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吓得低下了头:“有位公子当时便惊了马,险些坠马,那场面甚是吓人。”
“你怎的这般清楚,莫不是参与其中?”大理寺卿声音像利剑,射穿堂下楚俏莲。
她惊恐得睁大双眼,连连摆手:“我并未参与啊,请大人明鉴!只是她二人争执之时,就在试鞋会之后,众人皆可作证!”
大理寺卿看了眼文书,他奋笔疾书,应是把这条也记了进去。
“你且接着说。”
“是,大人。只因昨夜民女起夜,见崔窈娘鬼鬼祟祟上得楼,方向正是王月娥所住屋舍。民女觉事有蹊跷,便悄悄跟了过去。今晨起来,民女邀王月娥上工,可,可王月娥已断了气。这,这必是崔窈娘下的毒手!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女伸冤啊!”
大理寺卿听着楚俏莲所述,心中疑虑颇多,他沉思片刻后问道:“你说见崔窈娘上了楼,可看清她入了王月娥屋中?再则,你既见王月娥已死,为何不先报了刑部设在西市的衙门,而是径直前来大理寺击鼓鸣冤?”
见大理寺卿问到了她被提前圈点过的问题,楚俏莲赶忙答道:“大人,民女当时并未思虑过深,并未近前查看。然楼上只有王月娥一人住所。至于民女为何来大理寺,全因民女知晓崔窈娘与刑部尚书之子甚为亲密,民女恐她倒打一耙,故而赶忙前来大理寺,唯盼大人尽快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大理寺卿心中擂鼓,竟是攀扯到了李勇毅身上!
“此事干系重大,你可确定所见之事毫无虚假?”
楚俏莲毫不犹豫,将头朝着地面猛撞下去,沉闷的磕头声“嘭嘭”作响,边磕边道:“大人,民女一想到挚友王月娥死得如此冤枉,若不告发崔窈娘,民女良心实在难安。大人,求您为民女做主啊。”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易决断,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此事本官还需调查核实,你且勿要慌乱,来人,扶她去医治包扎。”
大理寺卿旋即差遣衙役前往“绮梦履”。
彼时,崔窈娘正在店内忙碌不迭,整理新上货的马靴。试鞋会虽是旁生枝节,但好在后续一切顺畅,马靴很快在权贵圈子里流传,定购人数水涨船高。
坊中人各司其职,一群衙役突然闯入。
缉捕小吏大手一挥:“去后间,把案发地围好!”
什么案发地?众人听得此言,围了过来,衙役们刷刷抽刀撞开人群:“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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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窈娘何在!”
“民女正是。”
“押走!”
雪亮的刀刃晃得崔窈娘挡在眼前:“大人,这是何意?我犯了何事?”
“你去了大理寺自会清楚,带走!”
去搜查的衙役匆匆赶来:“头儿,房中确有一女尸。”
“什么!谁!”
“绮梦履”众人闻得此言,先是一阵惊愕,后又一阵恐慌。
掌柜竟卷入人命官司!
柳枝珍率先站了出来,不怕死地横于衙役面前:“你们定是弄错了,之前隔壁也有老婆婆被人暗害,这次必定也是有人恶意诬陷我们掌柜的!”
其余伙计醒过神,亦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附和:“官爷是不是弄错了?”“其中必有误会,你们不可如此便将掌柜带走。”“死了人我等竟是不知?”店内一时喧闹起来,众人隐隐有阻拦衙役带走崔窈娘之势。
眼见着缉捕小吏面色发沉,崔窈娘见状,赶忙提高声量向前一步:“大家莫要冲动,我知大家好意,但坊中毕竟死了人,大理寺传我前去问话,理所应当。”
柳枝珍一脸急切:“窈娘,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被带走?要抓,便连我一起带走!”窈娘小小个子,万一去了大理寺被屈打成招......
“胡说什么!”崔窈娘推了柳枝珍一把,将她搡进人群,不惹缉捕衙役眼色。
吴薇秀走上前来,劝道:“掌柜说得是,我等不可莽撞。我们信掌柜不会有事,大理寺亦不会冤枉好人。”
缉捕小吏看着吴薇秀,方觉察出她话里带话:“我等亦是奉命行事,是非曲直,大理寺自会查清。”
“那劳烦差爷们且等候片刻,我还需与坊中交代一声,毕竟坊内还有诸多伙计与事务尚未安排妥当。”思及此处,崔窈娘强作镇定,然话语之中难掩焦急之色。
小吏皱了皱眉头,颇不耐烦:“崔掌柜,你可没多少功夫可供耽搁。”
崔窈娘应是,心中知晓时间紧迫,唯寻了最为信任且大体得当的吴薇秀:“薇秀,你来。”
吴薇秀闻得呼唤,借过衙役之列,快步走到崔窈娘身旁,眼神中这才露出担忧之色:“窈娘,这可如何是好?”
崔窈娘语速飞快:“薇秀,情况紧急,我无暇多言。店内之事你且先照应着,柜上银钱钥匙你也从我床下暗格取出贴身保管。收支账目务必仔细记录。还有那些预定了鞋履的顾客,若是,若是封了店,你得好生安抚,莫要让他们觉得店内出了大乱子。”
吴薇秀连连点头:“放心,我定会牢记。只这一去......”
崔窈娘赶忙截断她的发散之话:“你且记住这些便好,剩下的,我们走步看步。”
“那若是你今日未归......”
“那便明日,若是我收押在大理寺,坊里你看着办。”
吴薇秀纵是有万分担忧,万分不舍地紧紧拽着崔窈娘手,也不敢妨碍大理寺派来的衙役,只紧紧咬着牙狠狠点头,将泪含住。
“官爷,走吧。”
37. 三问刑部尚书
惊堂木乍起惊雷,在大堂之中回荡,震得堂下人心神醒透。大理寺卿高声喝道:“崔窈娘,有人击鼓鸣冤,状告你下毒害死了王月娥,你可认罪?”
崔窈娘心中惊骇难平,万万没想到坊中查出的死去之人竟是王月娥。
昨日,王月娥方来告假,称自己染了风寒需休息一日。夜间,她更是曾去探望,那时王月娥尚好好的,面色虽苍白,却还温和带笑,邀她品尝屋中蜜饯果子。
她急忙摇头否认:“大人,昨夜我见过王月娥。彼时,她活生生坐在我面前与我谈笑,并未有任何异样,我怎会杀她?”
大理寺卿目光灼灼,带着强劲的穿透力,似要剖开崔窈娘,深入她心底一探究竟:“你与她在马场发生争执之事,又该作何解释?”
“大人容禀,试鞋会当日,场面几近混乱,人来人往,马亦受惊频频躁动。王月娥做事毛手毛脚,差点被马蹄践踏,我见情形危急,一时情急才训斥了她几句。只为她安危考虑,绝无他意。”崔窈娘满心痛惜,为着王月娥一条性命。
“那你可知她在试鞋会上为何这般毛手毛脚?”
崔窈娘心中也很好奇,平日王月娥在制履时并非如此不知轻重的人。然她此刻被带到公堂之上,一时间脑海思绪繁杂,如乱麻难以理清头绪。只得等大理寺卿给她一个答案:“请大人明示。”
大理寺卿目光冷峻,结成冰棱的声音在高堂空旷中悬在崔窈娘头顶,带着无形压迫感:“自是因为惧怕你查到她与赵启轩私下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她心中有鬼,所以举止失措。”
崔窈娘听闻此言,一双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乱麻忽而被捉住一头,下意识脱口而出:“难道马靴里的针是她藏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不已,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大唐并非现代,没有先进侦测技术,且不知大理寺中诬告与屈打成招之事是否常有。她就这么顺口说了出来,恐怕大理寺卿抓住这话大做文章,越想越偏。
果不其然,一抬头看,大理寺卿听到她这话,随堂文书领了眼色急急奋笔疾书。
直到文书记完,大理寺卿又问道:“那在王月娥屋外发现的,用你的帕子包着的白色粉末,你又如何解释?”
崔窈娘心中暗自腹诽,如此明显的陷害手法,还需她解释?
但她不得不作答:“大人,昨夜我去探望王月娥,只为关心她病情,询问她是否需请医生诊治。至于我的帕子,每日更换晾在屋后,人来人往,谁都可能取走,定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大理寺卿听后微微点头:“传仵作。”
仵作闻声而来,道了结果:“大人,死者被发现时,脸色嘴唇舌头指甲发黑,嘴边溢出白沫,乃是明显的中毒之相。”
大理寺卿目光再次落在崔窈娘身上,沉声道:“你与她发生过争执,昨夜又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且案发地帕中白色粉末经查验亦是毒药,你又如何解释?”
很难解释,毕竟没有摄像头。崔窈娘只得坚定表明立场:“大人,是有人蓄意嫁祸于我。”
大理寺卿看着堂下逐渐镇定下来的崔窈娘:“你说有人嫁祸于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仅凭你一面之词,本官如何信你?”
崔窈娘心中凉得彻底:“并无证据。”连人证都难寻,她向来喜欢私下有一份独立空间。
牢房阴暗潮湿,每一处都散发着陈年腐臭气息。崔窈娘坐在角落,揪着铺在薄板床上的稻草。她还未定罪,有硬到发冷的被褥和床板,饭食也是一日三餐并未苛待,只是不知外面光景。
吴薇秀在外面心急如焚:“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柳枝珍重重一点头。她兄长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将吴薇秀送来探监。
“窈娘,你如今怎样了?”吴薇秀一见着崔窈娘,就像见着了主心骨,慌忙地伸手去捞栅栏后的崔窈娘,直到她温热的手臂被自己握住,才感觉一颗心定了下来。
崔窈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怕不是她哄自己,吴薇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窈娘,我们都知你是清白的。”
崔窈娘轻轻叹了口气,关键是得让大理寺卿知道且相信才行,她也知吴薇秀能进来一趟不易:“薇秀,此刻不是说这些的光景。我有一事要你去做,我性命系于你身,万望你能答应。”
吴薇秀赶忙拭去泪珠,郑重地看向崔窈娘:“你尽管吩咐。”
吴薇秀依崔窈娘所言,来到宣平门李府。高门敞亮,是她平日里难进之处,而今为了崔窈娘,她也只得大起胆子。
“劳烦小哥通报一声,‘绮梦履’吴薇秀求见李勇毅大人,有要事相告。”
“大人不在府中。”
“那,那我便等着吧,敢问,若大人回府,马车会经过正门么?”
门房瞧出吴薇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摇了摇头:“我并不知晓。”
日头毒辣晒过她头顶,日影拉斜她身影,日暮紫蓝之光笼着她。终是等来远处马车嗒嗒。吴薇秀见马车路过她身前,赶忙将身拦在马车前,若非车夫眼疾手快拉住缰绳,她定要被踢到呕血倒地。
李勇毅书房,连茶汤都还未上,吴薇秀该有礼节顾不上,无心再等。
“见过李大人。”
李勇毅一脸讳莫如深:“你是‘绮梦履’伙计?今日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吴薇秀牵出袖中捏了半日的古狰玉佩:“大人,我们掌柜被人冤枉下狱,求大人救救我们掌柜。”
李勇毅皱起眉头,看着逆子自幼佩戴的玉佩到了“绮梦履”的伙计手里,心绪难以自抑:“这与我何干?”
窈娘果然料事如神,竟是猜出尚书大人会如何答她,吴薇秀心中既钦佩又心疼:“并无相干,但大人,民女有三问请教大人。”
李勇毅微微诧异:“哦?你且说来。”他倒要听听能问点什么花样。
“大人,第一问是,崔窈娘是否冤屈?大人为官多年,想必心中自有公断。第二问是,崔窈娘所办私学是否帮助了成百上千长安城的苦命女子?如今她被诬告下毒杀人,竟无一人出面发声。第三问是,崔窈娘为何会被冤告?”吴薇秀一口气说完,像是说得慢就会被时间吞没。
李勇毅神魂俱震,正起身型:“谁教你这般问我?”
“不敢欺瞒大人,正是我们掌柜崔窈娘。”
李勇毅从未思考过混账竖子因何看上崔窈娘,不惜数次以身犯险。这般看来,崔窈娘竟是这般绮迷的奇女子,人在狱中还敢破釜沉舟,派“绮梦履”的可靠之人来当说客。
这案子他略有耳闻,既是李瀚狰已被遣放安西都护府,他本不愿牵扯其中。听过刑部人闲时议论,击鼓之人堂前陈词,攀咬到刑部办案不公,还肆意模糊李瀚狰与崔窈娘的关系。如今想来,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他父子二人迟早被人提及此事时,打上徇私枉法的烙印。
今日要为崔窈娘正名,也为让朝堂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知晓他的雷厉手段,让他们下次捡软柿子捏时别捏错人,李勇毅不得不斟酌一二。
“你且先回去等消息,我会考虑此事。”
见李勇毅终是松动,吴薇秀呜地一声,差点哭出声,忙咬牙行礼:“多谢大人,大人大恩大德,我们掌柜和‘绮梦履’上下都会铭记于心。”
李勇毅掌管下的刑部,自非等闲。调查击鼓人楚俏莲背景易如反掌。礼部员外郎听闻风声,心中甚是担忧。这位刑部尚书可不比自家尚书大人,穷奇厉兽,不管证据捏在何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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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住了就绝不松口,非得生生撕得血肉横飞才罢休。
王之章说有后手,也迟迟不见动静。
员外郎只得低声下气,找王之章拿主意:“大人,我们现下该如何是好?”
王之章也收到消息,眯起眼遮住狠厉:“休要管他,计划如期继续。既是他爱管闲事,你便去安排人手,在狱中给那崔氏制造些‘意外’,让她永远无法开口求助才好。”
员外郎大惊,毒杀工匠易如反掌,但在狱中行凶......
“大人,大理寺狱中守卫森严,若被发现,恐牵连大人您啊。”
王之章冷笑:“哼,只要你做得干净利落些,谁又会觉察出端倪?”
员外郎无奈,也怕王之章真的舍了他另起他人:“是,大人。下官这便去安排。”
吴薇秀回到制履坊,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围将上来。
“薇秀,掌柜的可还好?”
“有无遭受严刑拷打?”
吴薇秀始终落不下心中巨石:“掌柜还在狱中,不过她想出了法子,事情定会有转机。”
“唉,平白无故惹来无妄之灾。”
“王月娥也是可怜。”
“可知是谁递的状纸敲的鼓?”王月娥虽是可怜人,但许是病逝也说不定。被人当了筏子,借以暗害崔掌柜也是有的——卢三珍如是想。
他们这才发现,坊中除了王月娥,还有一人没了踪迹——楚俏莲。
“是她!”柳枝珍快人快语,“定是楚俏莲,杀了人逃了!”
“她可是跟王月娥一同被招进来的,不是说她们二人情同姐妹么?”
吴薇秀再次生生恨透自己收了王月娥和楚俏莲的钱财,鬼迷心窍将两人招进“绮梦履”,害崔窈娘无辜入狱。
大理寺卿并非愚钝之人,楚俏莲越级击鼓,案情证据明晃晃摆到面前任由大理寺信手拈来,必不简单。他决定再次传唤楚俏莲。
楚俏莲作为苦主,亦是重要人证,已在大理寺中安置两日。固若金汤的大理寺,她失了教唆,被带上公堂,看到大理寺卿肃穆面容,心中害怕不已。
“楚俏莲,你说你亲眼看到崔窈娘上楼到王月娥房中,是也不是?”
大理寺卿目光冷峻地刮过楚俏莲全身,就像剔鱼鳞的刀般锋利,楚俏莲跟鱼被按在板上似的无法挣扎,张了好几次口,喘不上气。
但很快镇定下来:“大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隐瞒。”
“那本官且问你,当晚你起夜,夜色如何?”
“月色......月色......月色皎洁如盘。”
“大胆!当晚微雨初霁,并无月色可言,你究竟是如何看清上楼之人定是崔窈娘的,亦或,污蔑?”
楚俏莲冷汗狂飙,几瞬湿了后背。
一扇小窗,今夜跟自己去探望王月娥那晚一样,亦无月。
崔窈娘耳聪目明,警觉地抬起头,几个黑影悄悄靠近她的牢房。
“你们是谁?”崔窈娘心中不安,大声呼喊。
那些人并未答她,而是分工合作,有人分位放哨,有人开始撬牢房的锁。
这莫不是要灭她的口!崔窈娘知这些人来者不善,定是事情有了转机,有人等不及来拿她的命。
她只得缩进靠墙角落:“来人啊,来人呐,有刺客要劫狱!”
关押她的地方在牢狱最里间,狱卒听到不对劲,急忙赶来,黑影早已遁走没了踪迹。
“乱喊什么,这里怎会有刺客?”狱卒有些不耐烦地呵斥。
崔窈娘自知无凭无据,狱卒不会信她,只能咽下话语:“也许是我做了噩梦。”
狱卒们平白被扰了清闲,狠狠瞪她一眼:“下次别乱喊!”
38. 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很快,案件的矛盾点指向了王怀瑾的身上。
大理寺大堂之上,王怀瑾和赵启轩相对而立,剑拔弩张。
大理寺卿清了清嗓子:“王大人,你声称是赵启轩花钱让王月娥在你鞋中藏针,可有确凿证据?”
王怀瑾看了对面赵启轩一眼,拱手禀报大理寺卿:“大人,当日在光禄寺,我本欲邀请同僚与我一道参加蹴鞠赛,这赵启轩就在门外偷听,之后还出言冷嘲热讽,更是在蹴鞠赛上处处与我争锋相对,唯有他,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赵启轩一听急了:“王怀瑾,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与你有过争执,素来只是因为公务上的摩擦,虽是每每想要争个高低对错,但你若说我使了银钱,莫名其妙让人给你靴里藏针,说我指使王月娥,我可不屑与此。”
想了想又拂袖添了一句:“更何况,我根本不认识这王月娥。”
王怀瑾:“不认识?那为何有人看到你与一女子在马厩附近鬼鬼祟祟,那女子身形与王月娥极为相似。”
赵启轩涨红了脸:“马厩附近人来人往,你怎能仅凭身形相似就断定是王月娥?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王怀瑾却不依不饶:“那你倒是说啊,那女子是谁?”
看着赵启轩憋红张脸,王怀瑾幸灾乐祸:“怎么样,说不出来了吧,我看你分明心里有鬼!”
赵启轩气得浑身发抖:“王怀瑾,你莫要无理取闹。我赵启轩行事光明磊落,你这般污蔑于我,定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想要找个替罪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声音盘旋一路向上,大理寺卿脑子嗡嗡的,重重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岂容你们这般争吵。王大人,你说是赵启轩指使王月娥,可有更有力的证据?”
“那日崔窈娘来找我,正是拿着藏针的马靴。她说错怪了我,向我道歉,我火起说要给赵启轩点颜色瞧瞧,她也没有否认。”
王怀瑾的这番话看似在指证赵启轩,却在不经意间将崔窈娘的动机给坐实了。
而另一边,李勇毅经过一番深入调查,终于抽丝剥茧,查到赵韦氏这条关键线索上。兹事体大,须得尽快行动。然而案件没有发到他刑部门下,只得暗中派出亲信,快马加鞭赶到大理寺,将这一消息告知大理寺卿。
“大人,我家主人查到一重要线索。”李勇毅的亲信从怀中掏出信物和信件,气喘吁吁地说道。
“还请大人速速带人前往围剿,莫要让线索断了。”
大理寺卿一目十行,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人手,朝着王之章的据点奔去。
却不想忘了暗中进行。
员外郎慌慌张张地跑进王之章办公厅堂:“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王之章反感地呵斥到。
“探子得到飞鸽传书,大理寺卿正带着人朝咱们藏人的据点赶去,像是知道了赵韦氏他们的事。”
王之章脸色大变:“动作竟然如此迅速,定是有人暗中帮了他,早查不到晚查不到,偏偏怀瑾去了大理寺就查到了!”
“大人,事已至此,得先想个办法才是!您得拿个主意啊!”
王之章咬了咬牙,最终下定决心:“为今之计,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宰了赵韦氏他们,来个死无对证。”
也罢,只能如此了。绝不能留下把柄,让王怀瑾在大理寺呆太长时间。
员外郎领命而去,他快马加鞭领着身手好的暗卫,悄悄操了近路,潜入藏着赵韦氏据点。手起刀落,墙壁血溅三尺。连哼都来不及哼的几位制履坊掌柜,挣动几下便没了气息。
员外郎擦了把手:“撤。”怪只怪你们知道太多,只能成为垫脚的肉。
“破窗,给我搜!”大理寺卿亲自带着人马不停蹄赶到,一挥手,数道矫健身影穿窗而入,渐渐有人走了出来:“大人,没留活口。”
大理寺卿急得一把推开挡在他身边呈保护姿态的护卫,冲了进去。
到处都是浓重血腥气,男男女女倒在血泊之中。
他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往桌上一砸:“还是来迟了一步!”定是大理寺里有人通风报信,歹人才有机可乘,打了时间差,杀人灭迹。没想到他一向自信大理寺固若金汤,终是有了硕鼠。
无功而返,大理寺卿给李勇毅修书一封。言辞恳切,痛定思痛——危卵之下岂有安巢,万望李兄助我。
“陛下,老臣此番求见,是为了大理寺近日在审一案。此案表面看似简单,背后鬼蜮伎俩不断。如今臣斗胆,越了权查到一些线索,却途中生变,被人恶意破坏。臣死罪,竟是怀疑陛下治下,有朝中重臣牵涉其中,妄图干扰案件的公正审理。”御书房地砖格外冷硬,李勇毅砰地一声跪了下去。
皇帝指尖捏了捏蘸了朱红的笔:“竟有此事?你且细细说来。”
李勇毅将案件的经过,包括查到赵韦氏,却被杀人灭口等事一一禀明圣上。人却不敢抬头。
圣上听后果然大发雷霆,一方好砚砸在地砖上,碎了好几块。
调了金漆的朱红飞溅到李勇毅额前。
“哟,李大人,怎的时兴的花钿您也用上了?”一阵香风路过李勇毅,很快走到皇帝身边:“陛下,臣妾给您带了莲子羹,批折子眼乏,莲子清心明目,您先用一碗。”
“还是爱妃疼朕。”皇帝接过萧逸云手中的碗,“不像那些蛀虫,只知损朕大唐根基!”
“臣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且说来听听。”
“既是陛下担心外臣作乱,何不在宫中挑位您自幼便信任的,一同会审此案?”
圣上听了萧逸云的话,倒是有些道理:“李卿,你先回去,朕挑好人,自会宣他同大理寺共审此案,务必将真相查明。”
李勇毅领旨谢恩。
大理寺卿得了圣旨,竟是派了一贯伺候皇帝的陈公公一道上堂,不敢怠慢,决定再次提审楚俏莲,想从她口中获取更多线索。
然而,就在提审之前,却发现楚俏莲倒在屋中口中涌血。所幸大理寺有专属医生,急忙赶来救治。一番忙碌后,楚俏莲虽性命无虞,但陷入昏迷之中。
陈公公一挥拂尘,尖利嗓音扎得大理寺卿耳朵疼:“大人,陛下派杂家来,果真没派错,谁能料到如此重要的苦主原告,竟能在你们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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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底下,就遭了害了!我这就回禀圣上,你且等着吧!”
这下毒背后之人的势力不容小觑,为了达到目的,竟狗急跳墙,可谓是不择手段,李勇毅拳头紧紧一攥大理寺卿的密信。
连苦主都能害,更何况是狱中那一位。
眼见案子扑朔迷离,崔窈娘的处境愈发危险。李勇毅苦思冥想,唤来吴薇秀:“如今你家掌柜性命危在旦夕,我需让你去办一件事,稍有差池,许是她命该如此。”
”我家掌柜吉人自有天相,不正有您这样的贵人相助于她么。”吴薇秀眼中满是坚定:“李大人,为了掌柜的,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大理寺前的宽阔马路,人群密密麻麻,有刚入了学社的女子,有邻里朴实的百姓,更有到得齐整的“绮梦履”工匠们。
吴薇秀站在人群最前头,双手举起状纸,饱含冤屈地喊道:“冤枉啊!崔窈娘是清白的,请大理寺还崔掌柜清白!”
众人齐声呼应,那声音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冤枉啊!还崔掌柜清白!”
有的人甚至跪在地上,磕头请愿,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浪潮汇聚在一起,很快翻过高墙,响彻大理寺,更是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自有路人被他们的真诚感染,也加入到请愿的队列中。
大理寺内,上值官员们听到外面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心中也不禁有所触动。
“陈公公,依你看......”大理寺卿恭敬地俯首请陈公公的主意。
“哼,杂家自是要进宫回禀圣上!”尖利的嗓音这次终于带了一丝慌乱。
崔窈娘踏出昏暗牢狱的那一瞬,耀眼光线扑面袭来。久困囹圄,许久未曾得见如此灼烈的日头,双目被刺得生疼,泪水一包接一包涌出,须臾之间,脸颊大半皆湿。
她只静默而立,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这眼泪中,有委屈,有无奈,更有对命运不甘。索性借着这热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万万没料到,自己并非以清白之躯脱出牢笼,只因当今圣上一句轻飘飘的“顺应民意”,且证据链断开而结案。
当日的李瀚狰,是否也曾遭此般苦口难言的污蔑?抑或更为难堪?那时的他,前往“绮梦履”见她之时,那般平静淡然,心中是怎能压抑住这悲怆?从前自己尚不能全然理解他当时心境,如今亲身经历来,方是刻骨铭心,真正领悟到这种被冤枉却无法证得清白的绝望。
她只静默而立,任由风儿肆意吹乱她的发丝。
抬眸望向远处焦急等待她的人群,暖阳徐徐循过血液,送至心脏。
“是窈娘!”
“崔掌柜,你可算出来了!”
“是呀是呀,受苦了掌柜,来,柚子叶扫一扫,除掉晦气。”
有盼她出狱之人,自然有恨她出狱之人。长安东西市制履坊业失了数位掌事的,众人皆知崔窈娘是被赦免,却未必清白,于是众人抱得更紧。迫于无奈,诸多合作商取消了与“绮梦履”的供求合作。
崔窈娘望着店铺前厅日渐冷清,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伯克利所学知识,在这偌大长安城竟毫无用武之地,心中愤懑难平。
39. 女鬼喊魂
李勇毅端坐案前,手中执着古狰玉佩出神。
忆起亲儿子临行前,郑重一拜:“不孝儿子唯有一事牵挂,万望父亲看顾崔窈娘一二。”
思及此处,李勇毅怒而将玉佩掷于一旁,口中轻斥:“混账玩意儿。”远去安西都护府,竟不挂怀老父。当时李勇毅听得怒上心头,指着他鼻子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那混账又是如何回应的?他神色颇为平淡:“父亲老当益壮,再娶位夫人,将来给李府添几个不混账的玩意儿亦是好的。”
李勇毅闷笑,混账玩意儿,竟将玩笑开到老子头上来了。又将案上玉佩捡起,拇指细细摩挲着古狰凿刻的纹路。
玉佩上的古狰式样,乃是李勇毅心上亡妻殷如是在孕中所描。犹记当年,她端坐案前,细笔蘸墨,精心描了一整个下午。
“夫君,你道如何?”殷如是举起描样,“若是个男孩儿,便叫狰,若是女孩儿,就叫贞。”
“都好都好。快快将笔放下,仔细伤了眼睛。”李勇毅并非时时铁石心肠,在殷如是面前,他亦有柔情万千。
殷如是刚离世那一年,他每日借酒浇愁,朦胧间闻得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一把从奶娘手中夺过搂入怀中,软乎乎小小一团,竟在他怀里止住夜啼。
“万望夫君同我一般,爱他护他,切莫让他受了委屈。”殷如是亦是那般郑重一拜。
如今的李瀚狰,倒不知是承了祖上何人骨血,一路冷心冷肺长成这般气死老子的模样。一朝开窍,倒是痴情,临行前也只拜他老子护着崔窈娘。
两拜叠在一处,李勇毅恍惚间竟从眼眉里瞧出七八分亡妻模样。罢了罢了,再送这崔窈娘一程又何妨。
晨曦初露,长安西市衙门的小衙差们满街窜出窜进。
崔窈娘亦收到那份通函。
“崔掌柜,您且瞧瞧,官家出了通函要跟番邦互动商市,大好的机遇,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接下这任务,前往西域道看看?”小衙差把通函递上。
西域道?这不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丝绸之路?
崔窈娘接了通函,展开细看:“是何任务?我竟是从未听闻,还请官爷详细说说。”
见崔窈娘有兴趣,小衙差劲头十足,遂将从西市令处东拼西凑得来的大概情形显摆一通:“贵人们成日要买那番邦的珠宝香料,又不想做亏本买卖,索性遣派商家,从长安一路过去,将货物售与他们,把番邦人兜里的银子再圈回来。”
小衙差话糙理不糙,倒是将崔窈娘感兴趣的部分分析得清清楚楚。
崔窈娘知晓这或许是个契机,却又踌躇背后是否暗藏阴谋。毕竟她刚历劫冤案,对诸多事都心存疑虑:“是每家商户都有机会参与?”崔窈娘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小衙差笑了笑:“那是自然!我们西市令可不是那般藏私之人。”
“我并非此意啊官爷。我只是......”崔窈娘可不想再得罪哪位有背景的小官吏,赶忙解释。
“嗐,崔掌柜你先看着,有意向便到衙门报名,我这还有一沓子要派呢,先告辞啦!”小衙差拍了拍手中尚有余量的通函,擦了把汗。
崔窈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她的命运似乎又一次立在了三岔路口,是墨守在长安城的“绮梦履”,还是闯一闯西域道,她犹豫难决,这一步踏出去,或许就要改变她的一生。
崔窈娘缓缓走进内室,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仿佛双腿被系在腿肚子上的沙袋紧紧拖拽着。
这无疑是个艰难的抉择。意味着要离开这个她一点一滴辛苦打拼来的地方。“绮梦履”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用脚丈量过无数遍,承载过她的起起落落、心血与回忆。
她熟知长安西市大街小巷每一条送货近道,熟悉此地的风土人情各式方言,熟悉每一个合作伙伴的喜好与习惯。然,如今这一切都变得那般陌生与危险。留于长安,她不知又将遭遇多少阴谋算计。那看不见的腌臜背后,又有多少双无形擎手,轻而易举便能再次将她拖入深渊。
吴薇秀脚步极轻:“窈娘,在想何事?去西域道互市之事,你真是听进去了?”
崔窈娘轻轻叹气,叹息中满是无奈与疲惫:“薇秀,我实是舍不得这繁花长安,这里存着我的根,我的一切经营,皆在此处。可我真是害怕。”
害怕再历一次那般冤屈,墨像从身源深处泛出来,越洗越黑。那种被仓促打入牢中,却无力辩驳的乏力感,她实不想再体验一次。
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迎门在门外称,前厅有人找她。
“崔姐姐,我来向你赔罪了。都是我气昏了头说的话,才让你陷入绝境。”王怀瑾一想到崔窈娘下狱一事十有八九是自己父亲一手操办,满心满口皆是愧疚。他头几乎埋至胸口,耳垂窘迫欲滴血,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直视崔窈娘,塌着肩缩立在原地,就像做错事的孩子。
崔窈娘努力让自己声音听着不带责怪:“王大人,此事不能怪你。你早早便告知于我,是我未曾料到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只是这长安城,我实不想再待下去了。”
王怀瑾猛地抬起头:“崔姐姐,怎的好好地说这话?”
“我如今光景,你还觉得我是好好的么?”
王怀瑾哑然,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绮梦履’是你的心血,也这般放弃了么?”
“王大人,我虽只是一介女流,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突逢巨变我亦变,长安于我而言,已不再是可安心经营的梦想之地。‘绮梦履’我自有安排。”
王怀瑾还欲再劝,崔窈娘轻轻摆手:“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虽一贯秉持着客气相待,但王怀瑾这般娇纵性子的孩子,配了个阴毒弄权的父亲,她实不愿再沾染分毫。
未料到王怀瑾的出现,竟让崔窈娘劈开脑中迷雾,迅速做出决定。
她唤来店里一干人等。
大家也算有所预感,聚集过来时,不安与焦躁充斥在人堆里。
“刚才王大人一来,想必大家或多或少都知晓如今长安城里我的处境。”崔窈娘撇了撇嘴,突然觉得不过如此。
“真是欺人太甚!”
“他怎还有脸来!”
“就是就是,这里谁不知掌柜的就是被他所害的!”
“大家稍安勿躁,我亦不想过多谈及旁的事,以免大家卷入不必要的纷扰。只是,我已决定将‘绮梦履’一应事宜托给老牛,待韦掌柜接到我的信抽了空来长安城,再与老牛交接。是继续换个名字改成‘卿履坊’在长安城的分号最好,店铺还续着长租约,就当是韦吕掌柜的分红也无妨。学社我亦准备关闭。若是愿意另寻高就,遣散费上,我不会亏待各位,大家在‘绮梦履’工作许久,我不能让你们一时找不到工作,一家老小跟着忧愁柴米油盐。”
“崔掌柜,你这......再过段时日,兴许能好些呢?”老牛一脸惋惜。一发愁,额上皱纹更深了。
崔窈娘倒是风轻云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吴薇秀在一旁听得,喉咙似灌满了醋,酸得嘴唇直哆嗦,却喉头发胀吐不出一个字,只是簌簌落泪。她拖家带口,家中尚有年迈舅姑需她照顾,又有年幼孩子和小姑子,她有太多顾虑。看着崔窈娘这般决然地放弃一切准备离开,她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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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把自己活活撕成两半,送一半给崔窈娘陪着她一道远走高飞。
柳枝珍站了出来:“掌柜的,你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就凭你的本事,饶是到何处都能闯出一片天来,我柳枝珍跟定你了。”
卢三巧亦跟着说道:“掌柜的,我也跟你走。这长安城本无什么好留恋的。”
就连平日里闷声闷气的陈二娇也走将上前:“掌柜的,我也要跟你去。”
崔窈娘看着她们坚毅的眼神,眼前一片模糊:“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且去打听一二,那西域道非什么好玩去处。”
柳枝珍敞着声道:“我怕,但我更怕你自己遇到事儿没个帮托。”
“正是如此,掌柜的,带上我们,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正就是就是,我一个人能提两大包牛皮!”
崔窈娘声音哑得一塌糊涂,终是吐出一字:“好。”
画押,讨了通关文书,交接“绮梦履”,吴薇秀量了码子,为她们一人缝了一条密实的粗棉腰带,将崔窈娘兑出方便捡带的金子全缝至腰带内里,缠于腰间。马车包袱里只留日常开销银两。
临别宴自是不必多说,那般情形下,无人眼睛不肿。
到了出发当口,阳光铺满长安城,连日来的阴霾全被遣散。
崔窈娘头戴覆纱胡帽,带着柳枝珍、卢三巧和陈二娇与“绮梦履”送行人员一一话别。四人身影在黄澄澄的阳光烘烤下,单薄得有些萧落。
“可惜薇秀姐今日有事不能相送。”
“当日一同从‘锦绣坊’出来,还以为今生都能携手走到尽头呢。”
“她有她的难处,她阿姑起不得身,需着人在床前伺候。走吧,趁着天气尚好。”
谁曾想,马车碾过官道灰都没吃,大晴天竟是毫无征兆落起了太阳雨来。雨是又急又凶,天公不顾人死活往下拿了盆倒水。马车上的油毡顶子被狂风三两下掀飞,几个瞬间全成了落汤鸡,起身追扯油毡布的模样更是狼狈。
“雨太大了,先找个处所避一避吧。”一张嘴,雨水带着土腥气,一个劲往嘴里灌。
“你说什么?!”崔窈娘抹了把脸,眼睛被雨扇得睁不开。
“我说,先避雨!”卢三珍扯着嗓子拽着缰绳,在瓢泼大雨中艰难行走,终是见了座颓败破庙。
“那儿!”
“快走!”
“咳咳咳咳。”久未有人气的破庙门板一推,逐整扇往里拍向地面,扬起一阵尘烟。
蛛网连着屋脚、柱身,四处阴气森森,几人本就被雨浇了个措手不及,现如今被这冷意一沁,顿时打起激愣,后背一阵发毛。
柳枝珍紧紧抓着崔窈娘胳膊,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早已没了当日说会护着崔窈娘的雄心壮志:“窈娘,这,这不会有鬼吧?”
现代人崔窈娘噗嗤一笑,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的论调刚要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穿越来的一缕幽魂?足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笑容僵在脸上,嘴里倒不含糊:“何来的鬼?不过是开了门,风穿过的声音罢了。”
卢三巧栓好马车,怀里抱着好几根木棍走入来:“管他有鬼无鬼,咱们拿着这个,也好防身。”
“哎呀,三巧,你这从哪儿找来的?”
“我找老牛头做的,就塞在马车底下,日后若是有个急情,也能唬个人不是。”
“窈~~~娘~~~三~~~巧~~~你们在哪儿~~”穿雨而来的哭音。
柳枝珍乍起,将木棍横在身前,人却嗙啷地钻到柱子后面瑟瑟发抖:“掌柜!!!你听!!!真有女鬼喊魂!!!”
40. 女鬼入编,打手入编,翻译入编^……
卢三珍反手握棍偏是不信邪:“我倒要会一会这女鬼!”
另一扇门嘎吱一声被风吹将开来,细长声响犹如利刃划拉在人心尖上,在这空洞破庙中显得极为刺耳。柳枝珍已然抖如筛糠,身体本能地往后退缩。
卢三珍大喝一声,木棍兜头朝着门口那渐渐显现的一团黑影挥去。
说时迟那时快,崔窈娘乍一看后,猛地一把撞开她:“别!”二人双双滚倒在地。
柳枝珍看不清远处情形,瞬间尖叫出声:“鬼呀!!!”
“鬼”浑身湿透,雪白袄子尽皆洇湿,长发凌乱地贴于脸上,雨水不停顺着发梢滴答滴答,一路划过面庞,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更是青中带紫。
像,像是河中水鬼!柳枝珍哇的一声,竟晕了过去。
“水鬼”撩开长长黑发,喘着粗气:“掌柜的,你们真是让我找得好苦啊。”
吴薇秀。
破庙之中,火堆噼啪燃烧,旁边烤着各式各样的衣衫。柳枝珍在朦胧中听得有人声如此熟悉:“我将银子都留给舅姑与小姑子,托他们看顾好我儿。思之良久,不能就这般看着,我定是要跟你闯荡一番,闯出个名堂来。届时带着盆满钵满的金锭归家,一家老小方才叫活得畅快!”
崔窈娘望着吴薇秀,眼睛湿得像边上还未烤干正在渗水的红衫:“薇秀,你这又是何苦?你家中......”
吴薇秀毅然打断她未尽之言,语气倒是坚决:“掌柜的,莫要再说,我心已决。”
崔窈娘看着火堆,沉默良久,嘴上这才开始抱怨:“说到带金锭归家,”她背着手捣弄好一阵,找到繁琐的接头,解开腰间坠满金子的沉重缠腰,丢至吴薇秀面前,“你给我缝的这劳什子腰带,沉得要命,这一路都快被勒得到断气了我,你自己缠着吧。”
几人惊得鸦雀无声,如此一来,崔窈娘全付身家皆在她们其余四人身上,她本人倒是真敢放胆信任她们这些姐妹。
柳枝珍半开玩笑道:“你就不怕届时遇到沙匪将你绑了问我们要赎金,我们扔下你,昧了这些金子?”
崔窈娘颇为不以为然:“若是沙匪多问你要一锭金子,你就让他们趁早撕票,别被他们拿捏。”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未曾料到,崔窈娘这随口一说,日后竟然一语成谶。
虽身处这阴森破庙,一出师又被大雨淋得如此狼狈,但似乎只要大家凑一起,困难又是这般微不足道。雨势渐收,阳光从透白云层的缝隙中漏下,破庙洞开之门也抢得些光亮。
崔窈娘看着跟随她从“锦绣坊”到“绮梦履”,如今又要踏上西域道的三人并陈二娇,拍了拍手中食物残沫,朗声道:“走吧。”
众人收置归拢,齐声应道:“好!”
崔窈娘趴在马车里,神色恹恹:“我还是把互商之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吴薇秀轻抚其背,缓解她喉中难耐的吐意,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此次是拿着公文去通商事,并非去游山玩水。若是按照我原来计划低调行走,怕是还未到地方,便会落得个人财两空。”她微微皱起眉头,强行压制从胃袋里一路往上涌起的呕意。
“不能再如此盲目地走下去了。”崔窈娘以手握拳抵在嘴前,“应当每晚都尽量赶到官道驿站休憩,如此既能保证我等的安全,亦能在驿站里打听到各种消息。在到达沙洲前,还须雇好会西域各族语言的译语人,还有个身手好的向导。”
柳枝珍深以为然,点头附和:“掌柜的说得对,这一路上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没个懂方言的在身边,很容易吃亏。”
卢三巧会两下子拳脚功夫,但也是中看不中用:“正是如此,能在关键时刻保着大家。”
陈二娇虽话不多,但也露出了赞同神色。
吴薇秀最后道出关键问题:“掌柜的,不知要从何处寻得?”
崔窈娘决定广撒网:“可以在经过的城镇和集市上打听,看看有无这样的人才。亦或去镖局,许是能找到有身手又愿意陪着走镖的。至于会方言之人,我料着,可以去那些经常与外族人打交道的地方,驿站、商队聚集地。”
“况且,我们已经离开‘绮梦履’,大家就别再叫我掌柜了,直接叫我窈娘吧。”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崔窈娘计划可行。
崔窈娘晕车,卢三珍不敢赶马过快,掀起帘子进来交代:“今晚怕是到不了正头驿站了。”
“莫慌!”柳枝珍随即在怀中掏了掏,“看!”刷刷几下展开——牛皮制过的地图,上面小旗子画得密密麻麻,“我阿兄早有准备,托人问过沿途稍微大些城镇的歇脚处,帮我们标在这图上了!”
“嚯!”崔窈娘上手摸过,啧啧称奇,“没曾想你那阿兄竟是如此心细,还浸过了油!”
有人夸阿兄,柳枝珍很是骄傲:“阿兄很是机灵的!若不是生在寻常人家,许是折桂蟾宫也未可知!”
“既如此,那便按照这地图上所标,寻找今晚歇脚处。”吴薇秀指了指离她们最近的小旗子——豳州。
许是应福寺香火旺盛的缘故,西域商客也都在此处停留整理物资,好入长安。豳州繁华热闹,充满了异域风情。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来来往往。
她们寻了处看起来规模不大但整洁素净的客栈,准备在此歇脚。文书上虽是没有规定具体期限,但也不可在此久留,还需尽快找到合适人选,前往西域道才是。
天色尚早,客栈饭食亦是普普通通,她们提不起兴趣。
柳枝珍嘴馋得厉害:“来都来了,不如出去逛逛?”
崔窈娘历经两世,仍是难逃这四字魔咒,跟着出了门。
街边有走街叫卖糖葫芦的小贩。稻草架子上,插着一串串大小齐整的糖山楂,裹在外层的红糖衣在店铺漏出烛火点缀下,散发出诱人光泽,宛如草里藏珠。
柳枝珍抽着鼻子,闻着一阵一阵沁出的甜丝丝味儿,兴奋地叫嚷起来:“这糖葫芦一看就很好吃,咱们能不能买一串尝尝,就一串?”她比了根手指。
崔窈娘逗着她:“你自己吃,我们看着你?”如愿看着柳枝珍鼓包子脸,嘻嘻笑道,“都来选,我们枝珍啊,要两根,免得她吃完了还要抢大家的。”
“就知道窈娘最好!”柳枝珍挽着陈二娇,吴薇秀携着卢三巧,围上前去,择选着糖葫芦,却未曾察觉有一双贼手正悄悄伸向了崔窈娘荷包。
那偷儿只不过借着一个贴身,就像微风抖了抖崔窈娘的衣衫,便得了手,灵活转身钻进人群里。
就在他像一滴不起眼的墨汁滴进大海里,即将消失在人群中之那一刻,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掠过。“站住!”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身材高大的男子已拧着个不断挣扎的瘦小孩子拎到她们跟前。
“还给她们!”声音亦是严词厉色。
崔窈娘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一幕,心中疑惑,怎的欺负个孩子?
小孩眼看着周围人都看了过来,又被人钳制不得逃脱,吓得脸越来越白。他试图挣脱面前高大男子的束缚,却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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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被铁钳夹住一般,动弹不得。
这人看他还不就范,索性提着他的一双细脚,倒过来抖了抖。
“哎!”崔窈娘见状刚要出声阻拦。
小孩疼得哇哇大叫,怀中荷包掉落在地。
“是我的荷包!”崔窈娘手下意识一摸,这才发现挂在腰间的荷包早已不翼而飞。
男子捡起荷包,递到崔窈娘面前,语气却是不甚耐烦:“几位小娘子,出门在外,须得多留神才是。”
崔窈娘这才羞赧臊耳,竟是差点错怪好人,看这男子态度,便知他也察觉。
赶忙找补:“多谢公子相助。是在下眼拙,差点错怪了公子。不如由我做东,请公子吃顿便饭罢?”
男子本欲推辞,但见崔窈娘等人诚意满满,思考片刻,点头应下。
出门在外,出手即是缘分。就近寻了家人多酒楼,点上一桌丰盛菜肴。
席间,崔窈娘举杯:“还未请教恩人尊姓大名。”
“林岳。”
“好名字啊!”柳枝珍十分欣赏林岳的身手,一举酒杯,“林兄这名字颇有几分太白气概!”她只识李太白一人。
林岳抿了抿酒盏,开始夹菜,吃得倒是快。
崔窈娘一见他风卷残云式的吃法,便知他腹中空乏好几顿,不怪面对崔窈娘的邀请,也不多推辞便答应下来。索性假借方便之名,又寻跑堂添了好几道菜。
吃到林岳打嗝。崔窈娘喝着茶水,这才问道:“林兄这般好身手,是也要到长安城里谋个职位?”
“不,正好相反,借道长安,去拂菻。”
拂菻?柳枝珍听得眼前一亮,捅了捅崔窈娘腰窝。崔窈娘看向吴薇秀,吴薇秀亦微微点头。
“林兄,实不相瞒,我们也要走那西域道,”崔窈娘换举酒盏站了起来,表情甚是郑重,“林兄是否愿意同我们一道,结伴而行,就当雇你?工钱你提。”
林岳却有些犹豫:“这......我一个大男人,跟着你们几个小娘子,怕是多有不便。”
崔窈娘才不在乎:“林兄莫要推辞,你武艺高强,侠客心肠。此去西域道,路途遥远,危险重重,有你同行,我们也多一份保障。”
就在众人商议之时,隔壁桌胡人酒过三巡,借着酒意推搡着,撞了一把卢三巧。嘴里不干不净,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猥琐笑起来。
崔窈娘等人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轻佻猥琐表情和语气中也能略略猜出一二,心中自是气愤不已。卢三巧刚要上前理论,被旁边一只大手按住肩头。
林岳高声呵斥胡人,也是叽里咕噜的一串。胡人们顿时哑了火,惊愕地觑着这林岳。仍有那不省心的想闹事,林岳拍起面前箸筒,铎地一下,竹箸戳进胡人面前案几,入木三分。
胡人丢下金珠,互相架着绕开林岳赶紧遁走。
“这金珠,赔店里的桌案。我们的饭食另算。”崔窈娘倒是一码归一码。
跑堂站在旁边瞧着一清二楚,拦都不敢拦,又怎会算他们饭食钱,堆着笑:“客官您真是说笑,这金珠再打百来张案几都绰绰有余,何况是饭食钱。”
真是个意外之喜,崔窈娘看着面前林岳,越看越满意——身手好,擅西域语,白捡来的便宜。
柳枝珍也是兴奋:“林兄,你可真是厉害!与你同行,这下心放回肚子里!”
林岳见她们把自己捧得如此之高,也不再推辞:“既是各位如此信任于我,那林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一同前往西域道。”
41. 崔大设计师上线
几人相处下来,发觉林岳行事勤勉,事事主动搭把手。初见之时彼此的成见顿然消散,且他十分风趣幽默。短短几句,便能勾勒出往昔在西域道上的趣事,使得晕车的崔窈娘在旅途中得以稍作分神,呕意亦有所缓解。
林岳身形魁梧,自信沉稳,极为尽责。总是打马行于队伍之首或紧贴侧旁,途中稍作休息取水之际,亦会不时为她们介绍沿途情况。
用人不疑,崔窈娘依据林岳所提供的西域道采购清单,反复斟酌,增增减减,已修改数次之多。
“过了沙州,我们需将交通载具换好。‘奇兽’是必不可少之物,当挑选那些健壮之辈,方能经得住长途跋涉。”
柳枝珍闻声凑上前来,问道:“何为‘奇兽’?”
“骆驼。”
“哇,我曾见那些西域人将骆驼运至长安城中售卖,一金锭一匹!一金锭!”
林岳笑了笑:“价格嘛,有价高自然也有价低。但不可仅看价格,当观其品质。若所购骆驼精神头不足,半道上病恹恹的,那可就麻烦了。”
崔窈娘微微颔首赞同林岳所言:“林兄所言极是,在此事上万不可省钱。还有那坐具亦需挑好的,若遭遇风沙,也能确保一路上的安全。”
林岳见崔窈娘甚为听劝,满意地点头继续:“届时我会挑选阿尔金山东段北坡饲养的骆驼,体力更强,耐力更佳。卖家自会帮我们提前将它们养得膘肥体壮。”
林岳思忖片刻,又补充道:“还需费些钱财购置盐巴,骆驼得吃。”
崔窈娘点头表示收到,她学得又杂又多,自然知晓为何许多人的骆驼无法深入西域道,是因他们不舍得喂盐巴,骆驼缺了盐分,身体机能失调,大量丧失体力之故。
然大多数平民,走西域道一趟赚那点钱财,可说是历经九死一生。花掉其中近半钱财购置盐巴,实是不舍,宁愿舍弃旧的骆驼,于换乘之处购买新的。
故而林岳对她的提醒,可谓是相当到位。若同意购置盐巴,那便挑选好的骆驼。若不同意买,那便挑堪堪能到换乘点、可重新购买的骆驼,不必大费银钱。
“还需添置何物?”
“这衣裳也得好好选选,西域道普遍昼夜温差大,得有保暖的棉袄、皮袄,还有防晒的宽边胡帽和防沙兜巾。”
“还有呢?”
“干粮、水袋、毡帐等生活必需品。质量好的刀具和火种,以备不时之需。”
“林兄,我们并不会使刀。”崔窈娘顿笔,看向林岳。
“到了草原戈壁,经常餐风露宿,你只能囫囵生火烤炙猎物以手抓着吃,没有趁手的佩刀,你可片不开嫩肉。”
崔窈娘咬咬牙:“那便我和卢三珍一人一柄,其余人省了罢。”
“林兄,”卢三珍饮好马牵了过来,正好听到提及自己的名字,“说了这许多,那你需要我们为你个人添置些什么?”
“我?个人?”林岳眼中满是惊讶,竟是第一次有雇主设身处地为他本人考虑,踌躇许久才答道:“筚篥,我想试试看。”
启程,一路行至秦州。秦州之地,山水秀丽,人文荟萃。
“这里的手工制品真是漂亮!”柳枝珍目不暇接,手中所触之物,皆是精美,跟个猴儿似的,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样样舍不得放下,又不得不放下。
林岳道:“秦州制品,在西域道上甚是有名,倒不如你们也买一些带在路上,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崔窈娘上前细看,大多为陶土所制,虽那兵马俑塑得栩栩如生,亦不见得能卖到多高的价钱。她摇了摇头,道:“太过笨重。”
柳枝珍挑来拣去,方选了个仕女娃娃,小心翼翼以绢覆之,收入背囊。
“林兄,你可知秦州制茶器的制作坊在何处?”崔窈娘漫不经心地问。
“这我并不熟,但知晓在何处能打听到。怎么?”
崔窈娘倒是神秘:“你且去打听,最好能找到量大质好的制作坊,我们明日去瞧瞧。”
崔窈娘所谋为何?她想着运一批瓷器至西域道上贩卖。草原之上的王公贵族,皆爱这易碎之物,路途颠簸,能到手者少之又少。崔窈娘自现代而来,有着丰富的网购经验,自是知晓如何运输方能最大程度保护瓷器完好无损。稳赚不赔的买卖。
林岳确有交际应酬的天赋,未及半个时辰,便问到了制作坊所在地,约好第二日一早前去相看。
听得崔窈娘要运瓷器至西域道贩卖的念头,吴薇秀甚是担忧。长安西市之中,谁人不知西域道上瓷器炒出天价,然谁人又道其中的艰辛。
“窈娘,瓷器娇贵,稍有不慎,东西砸在半路,血本无归可如何是好?”吴薇秀绞着手中的针线,为崔窈娘缝补勾破的衣袖。
“我自有办法,磕碰会减少许多,能完好至西域道者,十有八九吧。”崔窈娘趴在床沿,感受平稳承托身体的安稳,摇了大半日马车,骨架子都要散了。
“那若是遇到沙匪,我们是丢下瓷器还是与他们以死相搏?”吴薇秀擅长做最坏的假设。
“自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啊,命得先留着,方可把金子带归家不是?”崔窈娘枕着手臂歪着头,一双眼瞳如浸了清凉井水洗涤过的乌溜溜黑葡萄,对着吴薇秀眨,鼻梁小巧挺拔,嘴唇不点而朱,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俏皮趣了趣她。
若是吴薇秀有如此殊丽容貌,管他什么王大人李大人,就是给她相个王爷也是使得。明明有捷径,何苦来哉,非要来走最远的路。
但这似乎又极符合崔窈娘个性,她从“锦绣坊”出来,天生骨血里就带着不服输,带动得周围之人也长出了韧劲,不服输,要挺直腰杆杵在这天地之间,纵使是一只渺小蝼蚁,也是站着的蝼蚁。
“薇秀,可补好了?”崔窈娘抬了抬胳膊,打了个哈欠。
吴薇秀这才回过神,将驿站豆大灯油一吹,睡了。
次日,只林岳带着崔窈娘依约来到瓷器制作坊。甫一踏入,热气扑面而来。
角落里坐着几只巨大棕缸,里面盛到溢出的加了料的浊水,想来是用于清洗制作瓷器的工具和原料的。旁边架子上,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砂轮,木质轮盘散发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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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使用磨损后的古朴光泽。
再往里走,是一片宽敞的制作区域。数十名工匠正专心致志地忙碌着。有的在拉坯,双手三两下就将柔软胚料摸出各种形状;有的在雕花,细腻笔触镂出精美的莲花纹路,甚至有些飞出胚子,更显立体造型;有的在施釉,著名配色黄绿白釉料在瓷器上刷刷涂抹,成色飞快。
制作区域也有架子,四周架上初步制作完成的胚子等待烧制。
崔窈娘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欣赏到后世博物馆里才会展出的三彩梅花罐、宝相花纹罐、蓝釉罐和花斑双耳罐的底色,不禁驻足原地。
“小娘子实在喜欢,挑一个,我送与你?”制作坊掌柜得了消息迎出来,刚好瞧见崔窈娘在晾晒架子前琢磨的认真神情,出了声。
“这位便是姚掌柜。”林岳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崔娘子。”
“我看崔娘子像是对瓷器颇有研究的样子。”姚长贵一脸精明,眼光独到,很会看人。
“说研究自是不敢当,”崔窈娘摆摆手,只是在博物馆请了私人导游连着逛了三四日而已,私导有问必答还会拓展,她倒是问了许多,“就是稍微感兴趣。”
“哦?”姚长贵斟酌着说:“听说崔娘子想定一批瓷器,不知是想买现成的,亦或,想定制?”
“定制。在此之前,可否让我看看阁下的烧制场所?”得看看这制作坊的窑能否满足她的制作工艺要求。
“这是自然,请。”姚长贵微微一展臂。
这才发现,走到门口就张牙舞爪的热气正是出自这巨大的窑炉。窑如沉睡的喷火巨龙,呼哧呼哧散发着炽热气息。
尚可,是昼夜不歇的窑炉,温度可以一直保持在较为恒定的范畴之内,避免烧制时损耗过大。
崔窈娘这才肯坐下来,与姚长贵谈这桩生意。
“贵坊的瓷器的确属上筹,工艺精湛。我有意定一批瓷器到西域道上贩卖,不知姚掌柜可有兴趣与我长久合作?”
姚长贵眼中闪过得意自信的光:“崔娘子果然好眼光。我们制作坊的瓷器在西域道上向来销路大开,颇受欢迎,只是路途遥远,损耗风险可不小。崔娘子可要再仔细斟酌斟酌?”
崔窈娘十拿九稳:“姚掌柜放心,瓷器包装事宜我自会妥善安排,你只管安心制作便是。但我得先定一批货,去西域道上试试水,若真如你所言,贵坊制作的瓷器在西域道上销量可观,日后才有长期合作。”
掌柜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崔娘子年纪轻轻,竟是把话包裹得这般圆滑,随即露出钦佩之色,开始正儿八经谈生意:“既是如此,不知崔娘子具体想定哪些款式的瓷器?”
崔窈娘点了点桌案:“可否领两名工匠来,我当面画与他们看?事先且说好,我自己画的图,姚掌柜只能卖与我一家,若是他人也得了我同样的东西流入了西域道,我倒不会把姚掌柜如何,毕竟山长水远。但下次,我便会换一家制作坊合作,届时姚掌柜被抢了西域道上的红火生意,可别怨我。”
竟是这般厉害的一角,姚长贵深深看了崔窈娘背后的林岳一眼。
42. 人形金山
两位工匠立在崔窈娘身后,愈观愈是肃然起敬。
眼前这位崔娘子,所绘之物竟是绞胎瓷器。此等工艺,闻时便觉颇具难度,更何况付诸制作。虽偶能成一两件绞胎器物,但若想要件件皆具天然美感,当是崔窈娘笔下模样,实非易事。
“便是如此,每一件碟盏依着大小不同依次打造,错落合拢起来,置于架上,便如一朵盛开白莲,拆分开来,则为各类盛放食物器皿。莲心之处,当制成一只握手杯。”
“这制法前所未闻,我等尚需试上两三日。”毕竟不知每一瓣莲瓣的尺寸,需得反复试验,方能合拢成一朵完整莲身。
“好。那绞胎纹两位需试几日?”
“这个无需调试,我二人便会。”明明是压箱底的技艺,看家吃饭的本事,却不知面前这位崔娘子缘何得知。
“那五日后,我再来看你们烧制?”崔窈娘盘算着,欲借这几日,与姐妹们一同采购其他物件,以用于运输瓷器。五日,已然是她所能给出的最长时限。
工匠们首肯点头,崔窈娘方才在纸上再度落笔:“莲心握手杯底,刻上与莲瓣色泽相同二字。”
劲瘦字体提了两字——莲缘。
崔窈娘离去后,姚掌柜密谈两位工匠:“你二人可曾见过如此式样?”他轻点桌上的莲缘图案。
“从未曾见过,至少在我秦州之地,闻所未闻。”
“那若依她此图,我们自家造一套类似形制的样式,投至西域道售卖,当如何?”姚长贵终究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若未曾见过此套图式倒也罢了,如今就摆在眼前,难免心痒难耐。
工匠们相互对视一眼,面露难色:“掌柜的,恕我直言。那崔娘子说是说五日后来观我等烧制,不过是句场面话。若未有她的指点,全然连尺寸都难以把握。”她虽给出图案,然具体尺寸,她心中显然有数,不然作画之时,口中念念有词,所为何故?
另一名工匠亦点头附和,证实确有此事。
“照你们看,她倒真未诓我。即便这套瓷器让我等误打误撞制成,她亦有后续对策。想必还有更多款式存在她脑中,随时可寻其他制作坊与我一较高下?”姚长贵仍不死心,追根究底。
“正是如此。这崔娘子,说实话,看样子不过是借制作坊过一道手罢了。设计、打样、运输这些重要步骤,皆被她牢牢捏在手中。”工匠继续实话实说。
姚长贵长叹一声,心中既佩服又无奈。短短半日接触,他便已知晓这位崔娘子绝非寻常之人。既有过人智慧与眼光,又具果敢决断与行动力。若欲与这般人物合作,唯有秉持诚信为本,尽心尽力按照她要求行事。
而崔窈娘这边,这五日她可未曾清闲。
在林岳引领之下,辗转多处屠夫的屠宰场地。与那些磨刀霍霍的屠夫商议,预定他们弃之无用的猪尿脬,且要求以清油浸泡清洗干净。这本是孩童玩物,屠夫们虽觉崔窈娘如此郑重其事前来预定甚是新奇,然崔窈娘出手大方,言辞恳切,便纷纷应承下来。
与此同时,姐妹们亦热情高涨,肩负着崔窈娘所布置的任务,在秦州各处小商贩聚集地穿梭寻觅。
“窈娘叫我们找的这东西,究竟用来作甚?”
“我也想不出来。”
终是在偏僻市集,发现老妪在集上编织一种坚韧藤条,是当地密林中的特产。拧成绳后,普通刀具难以砍断,火烧亦难燃。秦州人常用来编织于鞋履底端,既结实又防滑耐穿。
“林兄可知,在秦州,普通百姓除了用水囊储水之外,还有何种储水器具?”崔窈娘骑着马,坠在林岳马匹后面两三步,悠然自得地欣赏沿途风景。
“自是有的,竹筒。”林岳思及深处,担忧崔窈娘突发奇想,将秦州的竹制品带至西域道贩售,遂言道:“西域道上风沙干燥,竹制家具易发脆开裂,崔娘子还需多加斟酌。”
“这倒无妨,你且带我去找,壁厚厚度足够的老竹即可。”
“若说壁厚的老竹,那便是楠竹,估摸约有一指多厚。”林岳伸手比量个大概。
看着林岳粗厚的手指,崔窈娘察觉他指腹的老茧盘叠,足见他使刀频繁,到底是什么促使他过上这般刀口舔血的生活?
崔窈娘克制收起好奇探究之心:“一指厚足以。”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崔窈娘再度来到制作坊。
工匠们早已准备妥当,窑炉中火苗雀跃欲试。
崔窈娘看过工匠调制三日又晾晒两日的胚子,只肯说:“握手杯置于窑炉最边缘,莲瓣由薄至厚,从周围至中心依次摆放。如此方能保证受热均匀,又不会过度上色。”
转了一圈窑炉,崔窈娘又指向通风口:“务必保持良好通风,方能使火焰燃烧更为充分,温度也应适中恒定。若发现通风不畅,火苗颜色有变,当及时捅开。”让氧气充分燃烧。
崔窈娘拉了两位工匠到一旁,小声对决策。
“绞胎纹烧制初期,”崔窈娘眼神愈发专注,“火候不宜操之过急,需缓慢升温,让瓷器逐渐适应窑内温度。当温度达到一定程度后,当保持稳定,不可忽高忽低。待烧制接近尾声时,可适当减小火候,进行最后的微调。”
想必工匠两个平日里烧制皆是一窑炉下去,火越旺越好。才导致她之前在制作间所见瓷器,颜色偏老,莲不够仙嫩。
工匠果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胚子拉得到,火候没理解到位。
顿时虚心请教:“那依崔娘子高见,这一炉当烧多久为宜?”
“若按照我的步骤,一天一夜足矣。”
随着窑炉中温度逐渐升高,制作坊内空气被榨走了清凉,格外灼热难捱。工匠们还好,大不了就赤膊,崔窈娘口干舌燥,仍不时观察火焰颜色与窑内的情况。走动之中,已饮下三盏茶。
“崔娘子不如回去歇息,剩下的事,由我等监督即可。”熬得眼睛赤红的工匠如是劝道。
“不必,毕竟是我等合作的第一炉瓷器,怎能你们上心,我却独自逍遥自在?”崔窈娘断然拒绝。
便是姚长贵,也没有一直陪着他们耗在制作坊中的道理。工匠对崔娘子更是钦佩有加。一整夜,众人无不全神贯注守在窑炉旁,随时准备依照崔窈娘指示进行调整。
雄鸡高啼,窑炉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守了一天一夜的人,神魂虚浮,心却颤抖不已,不知是熬大夜所致,还是激动着要看一眼新作,不知这批瓷器是否能如崔窈娘要求那般精细。
窑炉砖门一块块移开,崔窈娘迫不及待走上前去,借工匠的手仔细查看烧制出的瓷器。莲瓣白中透粉,纹路清晰连贯,握手杯更是胎薄圆润光滑,杯底的“莲缘”二字清晰可见。
脆开一柄试色瓷器,碎开的色泽跟外表看起来并无二致。
工艺是达到标准的,崔窈娘松了一口气,脸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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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满意笑容:“诸位辛苦了,这批瓷器烧制得万分成功。”
接下来便要看看凑在一起,能否拼成一朵盛开莲花。
果然如崔窈娘所料,莲瓣松散地摞成一堆,开败之莲。
拉胚上色是无任何问题的,只是这......工匠面上挂不住:“实在有负崔娘子所托。”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事先给你们具体尺寸,怎可怪到你们头上?”崔窈娘挑拣着选出莲花瓣,九九八十一瓣,凭借脑海中的记忆,捞出具体数值,以笔蘸釉彩,默写在选出的每一瓣花瓣之上。
工匠们倒吸一口凉气,原以为自己所制的是十几朵莲花,全为不浪费窑炉火力,铺得满满当当。如今一看,九九八十一瓣,九品莲花是也,仅是一套器皿的数量!如此铺张奢靡的设计风格,着实是他们想都不曾想过的。
“就照这些尺寸,以及我标注的叠加顺序,再烧一炉。五日后我再来时,定是好消息。”崔窈娘对这两位工匠的技艺甚是肯定。
“崔娘子,这次无需五日,”工匠诚恳地摆手,“您已提供具体尺寸,我等依样画葫芦,拉胚是件小事。后日,后日您便可再来。”
将心比心而已。能快自是更好。崔窈娘应下。
两日后,崔窈娘前来,林岳亦一同随行,且并非空手而来,马车上林林总总一大捆东西。
这次,莲瓣果然能凑成一整朵盛放莲花,工匠激动得语不成声。更让他们瞪大双眼的事,还在后头。
竹筒切成节,借着制作坊的烈火上滚过一遍,外壁焦黑,复又刷上清油。瓷器器皿一件一件分开套在吹胀猪尿脬里,再放入盛满水的竹筒中,以混了蛋清的特殊膏泥封口。
“崔娘子这是在作甚?”姚长贵听闻今日绞胎纹莲花食器已成,亲自前来查验。一来便见崔窈娘又在捣鼓新玩意儿,忍不住询问站在一旁瞧热闹的工匠。
烧得正旺的炭火被夹起压实在膏泥上,呲呲发出一阵刺鼻的气味。
“成了,牵马来!”崔窈娘晃了晃手中竹筒,确保里面的水不会少到让猪尿脬晃动剧烈。
林岳点点头,将这些竹筒熟练地穿成一串,绑好在解了套的马匹上,翻身上马,来回跑着试了许久。
停下马时,崔窈娘抽出佩刀,以刀划了条缝隙,敲开封口膏泥,哗啦啦将水倾倒在泥地上,猪尿脬滑到手上,里面所放瓷器安然无恙!完全成功!
如此一来,不但能减震,还能保持瓷器到西域道之后的光泽湿润感。负重与往日行商的商贾团队用厚重的木盒塞进一层一层包裹物裹着瓷器相比,差不了多少重量。
这次轮到姚长贵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如此巧妙的运输方式。崔窈娘究竟是如何想到的?
吴薇秀她们发掘到的藤条并非仅仅用来编织履底、篮子,而是依照崔窈娘所言,运用糖葫芦插在稻草杆子上法子,把所有竹筒依次插在这藤条编制成的藤架子上,两头固定。既方便竹筒搬运,又能确保竹筒在运输过程中不会相互移位碰撞。
连林岳都忍不住问:“崔娘子到底还有多少新奇点子?”
一通忙碌下来,她们终是准备好了一切。同姚长贵的长期供货单子亦签下来。没有纸上落款,单凭口头,属实是崔窈娘未曾想到的事。
皆因姚长贵完全被她取之不绝的法子折服。心想何必杀鸡取卵,守着崔窈娘这座人形金山,要什么没有?
43. 连吃三碗的牛肉面
姚长贵看着眼前盛开的“莲缘”,越瞧越欢喜,哪哪都好。
然精明本性却忍不住蠢蠢欲动,拱手试探崔窈娘:“崔娘子,此次合作,姚某必定竭诚尽力。只是这分成之事......却不知崔娘子心中是何盘算?”
崔窈娘在给工匠数据前,一早便想清楚。
她浅笑道:“姚掌柜,实不相瞒。若没有我的图纸与运输之法,你这制作坊怕是难涉足西域道瓷器生意的万中之一。七三分成,你道如何?”
这话虽听着似毫无转圜,却也无可指摘。
姚长贵还想据理力争:“崔娘子,这分成比例怕是略有不妥罢。且不论制作瓷器,我家工匠秘而不传的工艺是何份量,单说这绞胎的制作成本那也是极为高昂。何况西域道上风险重重,运送瓷器更是难上加难,姚某尚需雇人护送,费用一事,崔娘子可曾详加探问?”
“若缺了我的手稿与运输之法,这些瓷器你做得再好,怎能顺利运至西域道,又怎能卖出高价?我这七三分成,也并没有漫天要价。”
看来崔娘子是决意咬住绝不松口了。姚长贵陷入两难境地,心中既不舍那即将到手的白花花银钱,又恐崔窈娘真被逼急了转投别家制瓷坊。
“崔娘子,话虽如此,但风险岂能皆由姚某一臂承担?诚然,娘子的点子万无一失,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途中遭遇不测,损失惨重。娘子不过失一主意,姚某却要倾家荡产啊!”
“哎,姚掌柜莫要妄自菲薄,若非你家大业大,林兄又怎会携我首站便来寻你,而非另觅他家?”
崔窈娘见姚长贵听了好话,神色略有松动,举棋不定的模样只需轻轻再推一把,遂又劝道:“姚掌柜且宽心。你我可共担风险,若有损失,依比例分担便是。”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姚长贵心中仍有不甘:“崔娘子,西域道遥遥千里,其间变数难测。姚某依旧觉得分成比例有失公允。要不,四六分成可好?”
崔窈娘见商议无果,摇头道:“姚掌柜,我早已反复周祥过。若是你仍觉不公,那你我可再商其他合作之法。但依我之见,凭我的设计与运输之策,无论哪家承接此单,都能赚到盆满钵满才是。”
话里话外都是要换人。
姚长贵狠狠剜了一眼她身后的林岳,暗怪他给自己找来这难啃的肉骨头,嘴里只得应道:“别呀崔娘子,有话好说,既是崔娘子如此有信心,那姚某舍命陪君子,走一遭西域道又何妨?但日后若有变数,你我还需再行商议分成才好。”
痛心,可以说是非常痛心。
崔窈娘心中暗笑,可把姚长贵捏住了,三成都够他开张吃三年了,还说这些便宜话。
“那是自然。只要能让我省心省力,一切都好商量。”
姚长贵捂着心口叹道:“崔娘子真真是要了姚某半条老命啊!”
“哎,这话可不兴说,姚掌柜定要长命百岁才是,西域道瓷器贩卖这条线,还等着姚掌柜坐镇呢!”
姚长贵捶捶腿,唯有无奈苦笑。
“还有一事姚掌柜多费心,运货之人须得挑那些细心且经验老到的。沿途务必谨慎小心,每至一站,要查验藤架结构是否松散,密封膏泥有无破损、漏液,务必保持瓷器封存完好无损。”
姚长贵郑重保证:“崔娘子尽可放心,兹事体大,姚某定不会令崔娘子失望。”
崔窈娘思及日后再不必将全副身家系在腰间,颇为惬意,面色和缓许多:“既是如此,那我便全权仰仗姚掌柜了,每月定依诺遣快马送一套手稿到你手中。”
姚长贵连连点头,又捶了捶腿,咬着牙颤颤起身送崔窈娘。
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崔窈娘顺势多问一句:“姚掌柜这是怎的了?”
姚长贵扶着墙颤着腿:“唉,坊中地面湿滑,一时不察摔了一跤。”
崔窈娘这才留意到,拉胚洗泥,地面到处湿漉不堪,又高温烘烤之下,诸多地方因重物堆砌碾压,小小的水坑遍地都是。工匠们都双手捧物,更难腾出手来。
略一思忖,崔窈娘转头嘱咐林岳:“林兄,劳烦你去将三巧接来,让她带齐工具箱。”
她们落脚处离此地不远,卢三巧一到,把话一交代。
“我有一法,可为制作坊里所有工匠在鞋履底加一层防滑垫,防摔。”
“哦?此话当真?”姚长贵喜出望外地站起身。
秦州制履坊甚是稀少,制履工匠多为达官贵人豢养家中,鲜少外出承接活计。便是他自己,想制几双撑场面的鞋履,亦需托人周旋,方可请得制履工匠上门。
“自然。就地取材即可。我见制瓷坊中碎瓷颇多。随便拣几块,一头以砂轮磨圆,混上糯米糊、松香,我这儿正巧带有厚实的牛皮,贴成底子不成问题。”
姚长贵闻言,赶忙吩咐工匠停下手中活计,去准备材料。
一盏茶的工夫,一双依照姚长贵的鞋履为本,加了防滑垫的鞋履便贴底完工。
姚长贵穿上瘸着腿在制作坊里来回走动试探,惊喜地发觉垫高了底能轻易跨过小水坑,当真不再滑脚!
姚长贵喜不胜收夸赞:“崔娘子果真多才多艺,不但精通瓷器设计与运输,对制履之法亦如此了解。姚某能与崔娘子合作,实在三生有幸!”不发财都难。
崔窈娘莞尔一笑:“姚掌柜谬赞,不过是些寻常手艺罢了。”
“哦?敢问崔娘子往日高就?”
“无他,在长安时,跟这些姐妹曾开过一家制履坊糊口而已。”
“崔娘子竟能在长安城中开设制履坊!那,那姚某厚颜相求,望崔娘子为制瓷坊做些防滑鞋履如何?便依诸位往日所收之价!”姚长贵听得心中大动,能在长安城中开制履坊是何等的手艺,竟是遇到名家了!
这钱又被崔窈娘赚了回去,姚长贵又定下几十双鞋履外加贴防滑底。
一来二去,又是半月,她们启程过城门时,发觉前方数车装载物颇为眼熟——竟是与运送“莲缘”的队伍同时出发。姚掌柜办事果真是雷厉风行。
离了秦州又行数日后,抵达金城。
“要不要去尝尝那‘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之物?”林岳彬彬有礼地轻敲马车车窗。
“什么是一什么二三四?”柳枝珍撩起窗帘,扒着窗棱探出头来,眼中满是好奇地问道。
驿站安置好行李后,林岳带着崔窈娘等人步行于金城的小巷之中七拐八弯,终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铺面前停了下来。
门脸用几块看似有些年头的木板拼凑而成,木板只是胡乱钉就,其上挂着一块简易招牌,风吹日晒,颜色已然有些褪色,然仍可辨出“牛肉面”三个大字。
“此店无名,我亦不知如何言说,故而先带你们来看看。”林岳抱着剑走在前面,待她们喘匀气之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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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汤头引得崔窈娘一路行来的馋虫大动,她率先走向门口。
门板卸在一旁立着,上面还贴着几张已然破损的红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店内空间狭长,食客众多,地面夯实的泥土,那是被无数食客光顾过的证明。
“几位吃点啥?”老板娘瞧见他们几人入店,边高声招呼着,边麻利收拾碗筷,一张笑脸隐入雾气中看不真切。
有熟客瞧见,稀里哗啦地扒拉着碗里的吃食:“来来,坐这儿,我快要吃完了。”也热心帮忙揽客。
店内摆放的几张大小不一却擦拭得极为干净的木条桌子旁坐满了人。
见有人抢先让座,其他几个吃得差不多的食客也纷纷站起:“还有这儿。”“这儿也可坐。”
林岳一一抱拳谢过,问身后的女子们:“要粗的还是细的面条?”
“粗的!”
“细的!”
林岳朗声道:“掌柜的,来三粗三细,加辣子。”一路走来,他早已了解崔窈娘她们的口味。
“好咧~”掌柜的应声道。
店内最为便是掌柜面前煮面的大锅,锅下炉火旺盛,锅中之水翻滚沸腾,不断有白色的水汽升腾而起,整间小店上空都笼着温热而湿润的白雾,经久不散,仙境落入烟尘气,祭一祭五脏六腑庙。
林岳招呼大家落座,崔窈娘撑着下巴,瞧着面条在掌柜手中,经揉揣、拉扯,渐渐变长变细,啪,啪地弹上案板,沾上生粉,而后抖散,下锅。
不多时,几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被端了上来。
林岳方才用筷子轻点碗沿,缓缓解释道:
“‘一清’,以牛骨不断炉子加药材熬制而成的汤底。”林岳带头呼噜一口,旅人微寒的胃袋便即刻暖了起来。
“这‘二白’嘛,”林岳夹起一片萝卜,“刀工好的师傅切至薄厚均匀,恰似白玉片,入口即化。”
“至于‘三红’,自然是我特地嘱咐掌柜浇上的油辣子。你们瞧瞧,色泽红亮,香气直往鼻腔里钻,炒熟的芝麻更是增添香气,可谓香上加香。”
“‘四绿’......”
“‘四绿我懂!’”柳枝珍抢答:“正是这绿油油的葱末,跟牛肉汤、辣椒油凑在一处,香死个人!”
“这最后的‘五黄’,”林岳稍作停顿,吸了一口面,呲溜呲溜,劲道弹牙,在他嘴角一甩而入,“碱水发面,根根带黄。”
柳枝珍瞧得馋虫大动,迫不及待地跺齐筷子,挑起面条便往嘴里送,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面我一气儿能吃三碗!”
周遭客人笑了起来:“小娘子好大的口气,老孙头这面给的分量可足,寻常干力气活的人也不过只能吃下两碗!”
“慢点吃,不要烫着了。”崔窈娘含笑劝道。
“窈娘你也吃!”柳枝珍嗦着面还顾着崔窈娘,生怕她饿着。
崔窈娘挑起面条送入口中,跟现代的兰州牛肉面很是不同,这面更粗粝些,牛味更足些,萝卜片纤维更老,油辣子更浓辣,葱末倒是差不离,总之,风味更浓郁。
林岳看着她们吃得欢快,更觉自身融入了这个小小商队:“这家牛肉面,上次我来时,是真能吃下三碗。”
崔窈娘咽下口中弹面,忆及林岳掌中老茧,看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人,怎的吃过这么多苦。
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可是噎到了?”
44. 灵魂交汇
“林兄,一直未得空闲顾及你,与我们相识之前,是以何谋生?”崔窈娘缓步行着,权当消食,目光却始终带着好奇,紧紧落在林岳身上。
“替人保保家宅安宁,或是陪同护送,诸如此类。”林岳怀抱佩剑神色恬然,不愿多谈过往。那佩剑柄上隐隐有频频摩挲的痕迹,显然相伴已久。
崔窈娘见林岳这般态度,却未肯就此罢休。实在是三碗面这件事使得她对林岳的好奇愈发浓烈。
“林兄有此等身手,想必备受倚重,必定历经过不少艰险吧?”崔窈娘言辞恳切,一双妙目之中探究之意如同点点星光,愈发闪烁起来。
林岳微微抬眸,只是沉默片刻,目光悠悠地投向远处那一片空茫之处:“不过是拿钱卖命,各取所需罢了。”简单几字,背后暗藏着多少险象环生。
他指腹的厚茧之下,又有多少是伤痕埋藏?
“我们此番前往西域道,林兄觉得前路会如何?”崔窈娘心中思量,林岳常年行走江湖,应是有着如同野兽般对危险敏锐的警觉本能。若是西域道果真充满未知的危险,理应付出更高的报酬与他才是。
“近两年西域道还算太平。”林岳平静地回应。
林岳的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让崔窈娘心中安定了一大半。
“林兄武艺高强,自是能护着我们逢凶化吉。”
林岳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尽然。年少之时,曾得一高人指点,学得些根基,而后江湖行走,历经诸多事,说白了,不过是侥幸至今。”
“侥幸亦是运气的一种嘛。”崔窈娘她本就心思细腻,最是会宽慰人心。
林岳脚步一顿,仿若陷入往昔的回忆之中,随即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嗤笑:“或许吧。每日蝇营狗苟,虽能户口,所见之人大多都为了利益奔走,时日一久,心中难免产生厌烦之感。我还是向往自在的生活,恰逢与崔娘子相识,诸位虽是女流之辈,却有着不凡的志向,在下也实在是想要看看,崔娘子究竟能在西域道上走到何种境地。”
崔窈娘听闻林岳吐露心声,心中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你们在说什么呢,如此入神,唤了好几声都无人答应。”柳枝珍齐头赶上。
竟有这事?崔窈娘竟然真的未曾听见。她抬眸看了林岳一眼,林岳神色坦然,不似是装聋作哑的模样,于是便答道:“适才在听林兄讲他往昔经历。”
柳枝珍眼前一亮:“林兄经历必定十分精彩,可否也说与我们听听?”
“改日吧。”林岳指了指不远处的驿站,“到地方了。”
夜间的金城,空气愈发干燥起来,到了后半夜,风沙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撞击着窗户,砰砰作响,好似泥沙巨浪在咆哮。
林岳一早起身,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驿站的小吏清扫门槛上的砂砾。他的目光落在那不断堆积的砂砾之上,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担忧。
担忧会穿针,自然也会引线。
用过早饭,林岳寻到崔窈娘:“我们这一路再往前,便是干旱少雨的地界。水源不丰沛的地区,难以在短时间内补充水分。咱们须从现在开始减少每日饮水的次数和分量,以防大家进入沙地后,突然骤降水分摄入而产生不适的情况。”
崔窈娘深以为然,她觉得林岳考虑得极为周全:“林兄说得有理,确需早作打算。便依言行事罢。”
接下来的日子,一个时辰饮水一次,过渡到三个时辰一饮水,再到半日一饮水。干渴的感觉如影随形,只得咬牙坚持。
林岳用牙撕着饼,饼坚硬且干涩,干巴巴咽下去,噎得直捶胸口。瞪大的眼睛,看着崔窈娘干裂的嘴唇再问:“饶是如此缺水,还要深入西域道么?”
崔窈娘咬了咬嘴唇上干裂的死皮,尝到一股血腥的甜气:“林兄有所不知,我同官府签了文书,其中有一句,‘无有圜转’。”
所谓“无有圜转”,便是不管是生是死,总归是要把香料和珠宝如期如约地带回长安。
“你不是跟姚长贵约定,一路售卖瓷器么?瓷器在西域道上珍稀高昂的定价,足足够你在边陲买到可交差的香料和珠宝了。”
“不够。”崔窈娘满怀雄心壮志,她的身姿挺立,宛如那风中的劲竹:“要做便做最好的。我要让长安城里那些盼着我死在西域道半路上的人瞧瞧,我崔窈娘,身为女子,换条路亦能重新站起来,他们捏不死我,也斗不倒我!”
她的身后风沙肆虐,她的面前布满荆棘,然而她站在那里,却并非是茕茕孑立。吴薇秀她们就如同忠诚的将士,愿意与她以背相抵,用彼此的身躯和力量去抵御风沙,踏遍荆棘。
吴薇秀递过水囊:“三个时辰了,喝一口。”
柳枝珍珍惜地抿了抿唇上的水滴,挥舞着拳头:“林兄,你可别小觑了我们!”
卢三巧和陈二娇望过来,大家都笑了笑,而后又低头继续收拾行囊。
林岳心中的浊气渐渐消散,肺气也涤荡干净:“好,既然大家有此决心,那便一起再走走看。”
经过漫长艰辛跋涉,她们终于抵达西域道的重要贸易城市——沙州,这颗西域道上的璀璨明珠。
当那尚未被千年风沙侵蚀过壁画映入眼帘,崔窈娘顿感灵魂放大了数十倍,轻飘飘被吸到了半空中,而后紧紧贴覆到石窟穹顶,与无数的生灵共同哭泣。
只为一字而泣。
美。
现代社会被繁杂事物充斥,贫瘠到空乏的灵魂,只能榨出一个字来描绘眼前的景象。
美。
崔窈娘肉身站在那处,与现代曾经去看过敦煌壁画的她时空交汇,裹挟成不知来处不知归处的一缕幽魂。
壁画大多残损不堪,被风沙无情地侵蚀,岁月在其身上留下斑驳陆离。迟暮美人,虽有昔日的艳丽,却难掩憔悴。曾无数次臆想过壁画初始光景,若有灵魂,灵魂是怎样篆刻古老故事。
现下,展在她面前。
双眸潮得可怕,泪腺仿若失了控制的阀门,心脏勃勃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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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任由浩瀚无垠的历史长河将其身埋没。
壁彩瑰宝,她生而有幸两次站在它们诞生之处,感受它们最初的和即将逝去的生命衔接震撼力。彷徨令她无所适从,手脚不知何处安放,唯有匍匐在地,最原始的人类崇敬。
一旁的姐妹们亦被眼前的壁画勾走了魂,一时间,难以自拔。
正当众人沉浸于这震撼之中,一阵喧闹声陡然截断大家灵魂的持续升华。
抬眼一瞧,竟是一群回鹘人。
崔窈娘扭头对林岳说道:“去瞧瞧?”
林岳本不欲多管闲事,然而却难以抗拒崔窈娘眼神中的企求:“行,只是看看,莫要招惹麻烦才是。”甚是无可奈何。
二人朝着那群回鹘人走去。
只见他们围作一团,像是在争论着什么,表情甚是狰狞愤慨,仿若一群被激怒的野兽。走近细看,其间有个回鹘人身材甚是高大,满脸的络腮胡子如同刺猬的尖刺,瞧着颇为凶悍。他正大声叫嚷着什么,话到激动之处,冷不丁飞起一脚,将个物件踹倒在地。
伴随着“啊”的哀嚎,崔窈娘这才意识到,那地上缩成一团的,竟是个女子。
崔窈娘心中恻隐泛起,不禁“唔”地一声,想要咽下尾音,却已来不及。
回鹘人齐刷刷地看向这两个凑热闹的人,气氛绷紧成弓弦,一触即发。
林岳也下意识将怀中剑攥紧在手,警觉地注视着那群虎视眈眈的回鹘人。
那女子摔倒在地,衣衫略显凌乱,眼神里尽是惊恐与委屈,受伤的鹿眼,可怜巴巴地投望崔窈娘。
崔窈娘实在难忍,愤然出声:“这位朋友,为何要对她下这般狠手?”
回鹘凶汉拧着眉头,语调怪声怪调地说着官话:“你这婆娘,休要多管闲事!”眼中透着不善。
青天白日,聚众欺负一名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如此嚣张,也不看看这是何处!
崔窈娘毫无惧色,严词厉语兜头兜脸朝他说:“在我大唐之地,可容不得随意欺凌女子之人。你这般行事,我可是要报官了!”
回鹘人大多听不懂崔窈娘的话,回鹘凶汉嘟囔了几句,他们立时明白,听说崔窈娘要报官,脸色阴沉围拢过来,那架势随时要将崔窈娘和林岳二人吞噬。
林岳直觉不好,蹭地亮剑,剑啸龙吟:“退后!”他大声喝道。
回鹘凶汉亦是恼怒地吼:“这贱人欠了我银钱还不上,又不肯与我家为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脸上红筋涨起,透着一股子蛮横。
那女子忍痛抬头,瞧出林岳和崔窈娘要为自己出头之意,急急抓紧袄领,瞅准空子挣开空隙,朝着崔窈娘迅速爬将来,抱住崔窈娘的大腿呜呜乱哭:“姑娘救我!救我!我不想死!他并非要我为奴为仆,是要将我贱卖与那镇上的老瞎子!老瞎子心肠歹毒手段狠辣,已是戕了前头三个,姑娘救救我罢,求你求你!”
哭声凄惨,石窟前的孤雁一般,难有归处。
45. 把剑放下!
崔窈娘闻其遭遇,将将才被石窟壁画涤荡正气的灵魂瞬间膨胀起来:“你莫怕!”
她回首望向林岳,林岳微微颔首,亦知人命关天,焉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
得林岳加持示意,崔窈娘自是理直气壮:“我且问你,虽说欠债还钱乃世间常理,可她一柔弱女子,若发卖与那老瞎子,岂不害她无辜一命?你且抬头,这漫天神佛,难道你不惧报应吗!”
回鹘凶汉鼻中冷哼一声:“那她欠我银钱又当如何?这又不是报应了吗?”又向身后回鹘人咕噜一番,围靠之人都点头不迭,表示定要力撑凶汉到底。
“到底欠你多少银两?”
崔窈娘话一出口,回鹘人目中闪过一丝犹疑,上下打量崔窈娘与林岳一番,心中想必是在揣度二人是否果真有能力替这女子偿债。
崔窈娘瞧出他的心思,伸手自林岳腰间取下钱袋,轻轻晃动,袋中钱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回鹘人见状,眼睛放光,态度和缓下来:“你们真要替她还钱?这小贱人可真命好。”
命好,命好能被你一脚踹至地上?
“少废话!”
回鹘凶汉略一思忖,伸出一个巴掌。
“五两?”崔窈娘作势便要打开钱袋。
回鹘凶汉却又将巴掌翻了个面:“我意思是十两!”
崔窈娘遂打开钱袋,数出银子,抛将过去:“一笔勾销!”
回鹘人抓过银子,丢下一张轻飘飘的借据,便携其余回鹘人大摇大摆离开。
崔窈娘赶忙将那女子扶起,轻声抚慰:“没事了,现在你安全了,莫要再怕。”
女子感激涕零,就要磕头谢恩:“多谢姑娘与大哥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二位做牛做马!”
远处四人缓缓走来。
柳枝珍拍着胸脯喘着大气:“真真是吓煞人也,我本想前来相助,薇秀将我拦下,直言叫我莫要过来添乱,可刚才那情景,真真是,吓煞我也。”
这女子便以为柳枝珍意有所指,又欲磕头:“是我给诸位添乱了!”
崔窈娘急忙搀住她:“无妨,出门在外,孰能没点难处?只是你为何会欠那人钱银?”
女子幽幽叹口气,目中又聚起悲戚之色:“我郎君身患重病,为了给他医病,无奈向镇上大户借了钱。岂料,郎君终是未能熬过去。我不过是想求其宽限些时日,怎知......”
卢三巧一听到此处,感同身受:“那你家中可还有亲人?往后又作何打算?”
触及伤心之处,女子泪如雨下,哽咽之声渐成大哭:“家中......家中举目无亲。就连我与郎君昔日所住帐子......都,都被那大户差人来讨债不成,割,割得稀烂,如今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呜呜哭得卢三巧眼眶亦随之泛红,肝肠寸断,她抱住女子:“莫要太过伤心。若不嫌弃,可先与我们同行,你亦正好想想还能做些什么生计,途中也好有个照应。”
女子惊喜地看向林岳:“你们果真愿意收留我?”
林岳将脸撇向一侧,此事他可做不得主,倒是崔窈娘点头应道:“自然愿意,我们同为女子,相互扶持岂不甚好。”
女子拭干泪水,以大唐之礼欠身行礼:“小女子阿依莎,多谢诸位姑娘收留。”她心中明镜似的,眼前这崔窈娘才是主事之人,那林岳大抵算是个护卫。
好好的心境被搅得一塌糊涂,崔窈娘打算翌日再来。
她塞了些银钱与驿站小吏,烧来大量热水,供阿依莎梳洗齐整。卢三巧抬水往来之间,无意间瞧见阿依莎背后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心中既怜且惊。
“怎的伤得如此之重,却也不吭一声?”卢三巧放下水桶,便开始在房内翻找药盒,她记得有一瓶棒伤膏。小小药瓶,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如此重的伤,在用饭之时竟能一声不吭,究竟是有多给她们添麻烦?
一滴温热眼泪坠落在涂抹药膏的伤口之上。
“你怎的也哭了?”阿依莎轻声问。
“没什么。”卢三巧飞快拭开泪花,心想人果真还是要学些本事才好。她亦是死了郎君之人,跟随崔窈娘,一路倒也过得颇为充裕。若是自己没个吃饭的看家本事,真难想象这般一身伤加诸己身会是何等痛楚与凄惨。
“莫要再为我哭了。”阿依莎那异于常人的瞳色恰似一汪海洋,潮汐涨落之间,唯闻叹息之音。
原本她们五人之时,驿站房屋尚算空闲,崔窈娘独自住一间屋子,后来多了林岳,林岳亦是独居一室。如今又多了阿依莎,吴薇秀便去与崔窈娘同住一间。
只因阿依莎说了句:“三巧姑娘令我想起亲姐姐。”
卢三巧自是满口答应。
是夜,万籁俱寂。林岳于睡梦中闻到一阵异香,他久经江湖,休息从不深睡,常留三分警觉。当下便屏住呼吸,抓过枕边剑,一个轻身荡跃至房梁之上。
借着朦胧月色朝窗外连廊望去。
格外敏锐的目光瞧见窗子破了个洞,两个黑影正在外面比划着什么。
糟糕,怕是来者不善,崔窈娘!
林岳破窗而出,抽剑直朝黑影刺去。
黑影二人未曾料到房内人并未被迷倒,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一惊,忍不住喊了一声,很快回过神来,与林岳厮杀在一处。
虽只是短促的一声喊,林岳却敏锐地辨认出,竟是白日那群回鹘人!
想必是见他势单力薄,趁夜有备而来,意谋不轨!
林岳放声高呼:“有歹人刺客!”
回鹘人一听他的喊声,也忍不住叫嚷起来,不多时,暗夜黑影处冒出十几号人。林岳边挑剑边暗自庆幸,还好还好,他们首个选中的是自己的房间,尚未及进入其他房间。
驿站这两日借住之人甚少,许多小吏无用武之地,夜里便归家休憩。唯二的两个小吏听到打斗动静,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爬起身来:“谁呀,这大晚上的瞎闹腾。”
待听到刀剑相搏的叮叮当当与那细碎火花燎过二楼,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你,速速上楼助他,我去搬救兵!”
崔窈娘在房内听到林岳警示,刚要出声,吴薇秀已捂住她的嘴:“莫要出声,仔细将歹人唤进来。”
崔窈娘点了点头,瞬间清醒过来:“外面情形如何?”
“应是林兄正在与他们缠斗,拖延时间,窈娘,我们要么......”
“我们需得想个法子助他!”
“可他们手里有刀!”
“我也有!”崔窈娘摸出林岳为她挑选的顺手短刃,紧紧攥于手中,“先去与其他人会合!”
崔窈娘握紧短刃,猫着腰将吴薇秀护在身后,悄悄将门开了条缝朝外窥探。只见林岳身手甚是了得,将战线死死守在三丈之外。他的剑于回鹘人中犹如蛟龙入水,每一次进击皆以刁钻角度,带起一片血花。
暂时安全。
崔窈娘朝着隔壁房间摸去,刀剑碰撞声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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鹘人的呼喊声在她身后愈演愈烈。
她推了推柳枝珍和陈二娇的房间门,柳枝珍果然也如她们一般守在门后,正死死抵住门。
“是我,窈娘。”
门迅速被打开,柳枝珍和陈二娇手持简易防身器具,紧张得几欲落泪。一见吴薇秀,便扑到她怀中,差点哭出声来。
“外面怎的了?”柳枝珍泪眼朦胧。
“是白日那些回鹘人来犯,林岳正在外面抵挡,不知能撑到何时,我们需想办法助他才是。”崔窈娘快速说道。
卢三巧和阿依莎的房间在对面,若要绕过去,势必要经过回鹘人方阵,她们暂时无法会合。当下唯有她们四人尔。
崔窈娘略一思忖:“不可与他们正面相搏,否则只会拖累林岳。我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你们且藏于楼下杂物堆里,撑到救援。”她深知这驿站必定能够请到援兵,不过早晚而已。
“这如何使得!”陈二娇首次坚决出言反对。
“莫要犹豫了,林岳独自一人,撑不了太久的!”
吴薇秀听着外面动静,林岳武艺虽高强,然对方人多势众,且招招奔着索命而来,林岳再是坚固的屏障,也迟早显出裂痕。刀剑相抗迟早力竭,回鹘人的呼喊声中已满是杀红眼的兴奋。
“卑鄙小人!”林岳怒喝一声。
“哼,受死吧!”回鹘凶汉早已懒得蒙面,恶狠狠地举弯刀劈向林岳面门。
柳枝珍等人迅速以床单结绳,从后窗跃至一楼,摸索找出一盏灯笼,用布包裹住,仅留出一点微弱的光线。
递与崔窈娘:“掌......窈娘,定要小心!”
“没事,我身量矮小,跑得甚快!”崔窈娘轻拍柳枝珍手背,嘱咐道:“藏好!切记,等候救援!”
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踢碎花瓶,啪地一声,花瓶破碎。
回鹘人中有眼尖者瞧见楼下那点微弱光亮,大喊道:“她们在那儿!别让她们逃了!”旋即有人翻过栏杆追去。
林岳信以为真,心中焦急万分,趁机反击,砍倒数个回鹘人,看着楼梯上两股战战的小吏,烦躁喝道:“还等什么,去帮她们呐!”
回鹘凶汉大喊:“莫要中了他们的计,先集中精力对付这个家伙!”一旦他死了,那几个小贱人还不轻易捏在手中!
剩余回鹘人急忙刹住脚步,掉转回头,尚在犹豫瞬间,林岳又是一阵猛攻,剑花飞舞,又有两名回鹘人受伤倒下。
林岳亦是气力将竭,剑刃都已豁口,他周身上下更是布满细小伤口,捂着肩膀,硬扛凶汉刀刃劈伤之处鲜血泼洒,剧烈喘息着。
回鹘人逐渐形成包围圈,将他囚于中间。面露凶光,口中呼喊着令人胆寒的战吼,不断缩小囚笼。
林岳咬着嘴唇,已是生死存亡之际,那用一用也是情有可原。探入怀中取出物件,用牙咬掉引线,嗖地一声,啪,空中绽起一朵信号——一只不知物种的兽头刷亮天空。
回鹘人见此信号,亦是一阵慌乱骚动。一旦援军赶来,他们必死无疑。
“把剑放下!”
崔窈娘的双手被人从后面反剪着,。林岳眼睁睁看着亲自为她挑选,锋利无比的短刃,紧紧抵在她的脖颈上。随着崔窈娘每一次呼吸,娇嫩脖颈轻轻触碰到冰冷的铁器。夜色之中,崔窈娘雪白的脖颈上淌下了殷红的一缕血迹。
林岳看到这一幕,整个人嗡地,下意识身形往前一挣。
“我说,把剑放下!”
46. 只说真话
阿依莎挟着崔窈娘,自阴影中露出半张脸。竟是她挟持了崔窈娘!
林岳哪里还能想不明白,眼前的阿依莎根本就是这群回鹘人的头领!他恨恨地对着阿依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心中暗恼自己为何不早些觉察她的异样,咬牙切齿道:“阿依莎,你这阴险狡诈的女人,崔娘子待你如何,你竟这般恩将仇报!”
阿依莎放声大笑,笑声在这紧张局势中显得格外诡谲:“哼,愚蠢的中原人,不过是对我同情心泛滥罢了,买我如同买条狗,也配谈何为恩将仇报!”
十两银子!知不知是她们多少天的食宿费用?崔窈娘愤怒又回不了身:“那卢三巧呢,她真把你当亲妹妹,你竟也视若无睹?”
阿依莎挑了挑细眉,满脸不屑:“在这西域道上,大家只谈利益,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可笑至极。你们这般轻易就相信别人,只能怪你们自己太过愚笨。”她有何错,只是帮她们上了一课而已,阿依莎如是想。
林岳执剑向斜前方一指:“她正在流血,你难道看不见!”
“见着了!我的族人经年累月所流之血更甚,甚至流干,浸透你们脚下这片土地,你又何曾见过?”吃不饱穿不暖,被驱赶得居无定所,跟野狗一般。幼孩夭折,老人病弱,又是谁害的!中原人就该付出代价,而今她不过是要财物而已,阿依莎觉得自己并无任何过错,怪只怪崔窈娘多管闲事,白白送到她面前来!
“驻军须臾便至。”林岳安慰崔窈娘也震慑阿依莎,心中暗自盘算驻军见着信号赶来,大概需要的时间,自己应如何拖延。
见林岳喘息剧烈,阿依莎心下了然,他已是强弩之末,冷笑道:“驻军?你且猜猜你的崔娘子还有没有命等到?”
“去,拿东西!”她以回鹘语喝令部下。
只要还能动能走的回鹘人都私下散开,闯进房间,一通乱翻。
崔窈娘被拧胳膊过久,关节酸胀,刚想动一动。阿依莎往后猛地一拧崔窈娘手腕,眼中透着近乎残忍的戏谑:“林岳,我劝你莫生他念,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便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且瞧瞧这崔娘子,细皮嫩肉的透亮脖颈,若是我这手不经意抖上一抖,如此标致的人可就......”血迹以更粗的模样滑落至崔窈娘锁骨。
“咔。”她喉间发出一声异响。
林岳眼瞳因恐惧而异常颤抖,手里剑几乎要握不住。
阿依莎发出划破夜空的尖利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怕了。”
异响是阿依莎故弄玄虚故意踩碎东西发出的。
“我最后说一遍,把剑放下!”
林岳含恨将剑一扔。
崔窈娘看着林岳眼神涣散,大声喝道:“林兄,若我今日殒命于此,与你无关,无需自责!”得唤醒林岳的神智才是。
阿依莎将崔窈娘往后狠狠一拽,复又缩回阴影之内,凑近崔窈娘耳畔,仿若蛇类附耳吐着信子:“崔娘子,你可别太过执拗。我们只图钱,若是你非要生事,我亦不介意多带上一个你。”
“头儿,没搜到银子!”
“我这儿也没有!”
“我这儿只有几两碎银。”
阿依莎脸色骤变:“不可能!”崔窈娘她们出手如此阔绰,说替她偿债便偿债,眼都不眨一下,怎会这么拮据!
“说,你们将银钱藏在何处!”阿依莎盛怒之下,手里使足大力,崔窈娘手臂关节被她勒得咯咯作响。
“头儿,有情况!”
远处传来轰轰马蹄声。阿依莎便知机会无多,心绪烦乱:“银子到底在哪儿!”
崔窈娘决然到像是无畏赴死的勇士。朝着阿依莎手中锋利短刃猛力撞去。
这一下发生得太过突兀,阿依莎始料未及,一心只想着问出银钱所在之处,若是崔窈娘死了,那可就人财两空了!当下下意识松手,目中满是惊愕,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崔窈娘竟有这等胆色。
崔窈娘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奋力挣开阿依莎的钳制。求生本能驱使她朝着林岳的方向拼命奔去。她伸出手......
林岳看着崔窈娘那一撞,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那只手,他毫不犹豫向前一揽,将崔窈娘搂进怀里,转了半圈以背相护。转圈中长臂一抽,迅速拔出钉在地上的宝剑。
剑在月光下寒光闪烁,汇聚成一点寒星,朝着阿依莎心口径直送去。雷霆之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誓要将阿依莎杀个对穿。
阿依莎望着手掌,还沉浸在崔窈娘突然挣脱的惊愕中,根本不及做出更多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那回鹘凶汉猛扑过来,肉垒身躯噗呲一声,寒光洞穿厚实皮肉。凶汉闷哼一声,面露痛苦握住剑尖,咬牙撑起身形,死死挡在阿依莎身前。
“头儿,快走!”
阿依莎溅了满脸血,架住凶汉。
“崔娘子,我们后会有期!”只见她奔至墙边,倾身离地,双手在墙上一撑,犹如夜间觅食后迅速归巢的狐狸。其余回鹘人继而一个个翻墙,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林岳起势要追上前,衣襟被人有力扯住:“穷寇莫追。”
崔窈娘望着阿依莎逃走的方向,想到她走前留下的准话。今日她成功逃脱,来日她便是暗处毒瘤,她们在明,阿依莎在暗,防不胜防。
驻军转眼上楼,提了那毫无用处的驿站小吏来问,开始扫尾之事。地上重伤的回鹘人就地包扎,已死的回鹘人推了车逐一搬离。
一位将领模样的人行至林岳面前,打量他手中剑。回鹘人多对一,他竟还能站着。将领查看过回鹘人尸体,皆是一招致命。
就冲这个,将领也心生佩服:“敢问那枚信印,可是少侠引燃?”
林岳还剑入鞘抱拳回礼:“正是在下。事出紧急,恐以一人之力再难抵挡,为求支援,才不得已放出信印。”
果真是他,将领心神波动,嘴唇微张,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林岳有所察觉,立马出声打断将领,声音都忍不住带出一丝急切:“将军,今日之事还需多谢驿站小吏及时通风报信,才得将军麾下驻军相助。”林岳眼神透着警告意味,侧身微微挡住崔窈娘探究目光。
将领微微一愣,几乎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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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明了林岳之意。
他看了一眼林岳,又看了看崔窈娘,神色复杂。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只是点头:“沙州地广人稀,我等并不能次次如约赶到,你们定要小心谨慎。”
崔窈娘看着他二人打哑谜,心中疑窦丛生。林岳为何突然打断将领说话,其中定有何事自己不知。
此时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唯有等到将领下了楼。
“林兄,将军方才似有话要说,你为何非要打断他?事到如今,还要瞒我吗?”
林岳知崔窈娘聪慧过人,难以轻易糊弄。又不欲让崔窈娘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挑了真话说道:“崔娘子多虑了,将军只是看着我的信印眼熟,想要多问几句而已,但这信印涉及到我从前主顾的隐私,故而不答。”
崔窈娘却未被林岳全然说服,她直视林岳双眼,想从他眼神中觅得答案:“林兄,这信印既如此意义重大,能唤得驻军入驿站,你却不跟我说明白。日后,这信印是否会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绝无可能!”林岳斩钉截铁道,他叹了口气,接着摘取真话:“崔娘子,往昔岁月我不想再提。西域道上的事太过复杂,这信印背后牵涉的势力也太过庞大,若不是你命在旦夕,我绝不可能用这东西。”
“哪怕是你命在旦夕也不用?”
“也不用。”
崔窈娘听了林岳回答,对信印的探究之心愈发浓厚,她咬了咬嘴唇:“林兄,你的命跟我的命一般重要。哪怕我是你的现任主顾亦如此。既是同等重要,我亦有权知晓可能面临的危险。若是我一无所知,又如何同你一道更好应对?”
林岳沉默,林岳思量。
林岳觉得或可再透露些许信息予她,让她有个准备。
“这信印并非寻常的求援信号,亦是特殊身份标识。”
果然如此,林岳的身手绝非普通护卫可以比肩。他之前定是某个大人物的贴身护卫,只是不知为何会被放逐到这穷荒之地,被她捡到。
“那,那你的前主顾......”
“还活着。”
那便是前主顾仍然权倾一方,驻军将领才会买他的账。
“林兄,多谢你告知我实情。”崔窈娘郑重地扬起头,这才察觉到脖颈因着拉扯有一丝冰凉的痛。
“嘶”。
林岳看着她本已凝住的伤口又因为抬头扯开,头疼不已:“崔娘子,安生些吧。”她可知她那一撞,自己的魂也差点跟着被那短刃割断。
“让你配这匕首,本意是让你随手用着,到了沙漠能片个羊腿,剥个羊皮,你倒好,差点把自己给宰了。”
“这不是没事么。”崔窈娘撇掉脖颈的血珠,不以为然。阿依莎逮住她的时候都没有杀她,可真真如她所言是为了求财,并不会害命。
只是这求财,崔窈娘看向远处推车上垒起的尸体,叹了口气,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走吧。”
“去哪儿?”
“吴娘子她们......”
崔窈娘用力一拍脑门,竟是险些将她们给忘了。
47. 他竟是女子
驻军撤走,林岳陪着崔窈娘去寻其余几人。
月色黯淡,丛云游走,驿站的回廊里弥漫着一股冲不散的死寂之气。灯笼提在手中,覆在其上的布巾早已不知去向,火苗惊跳,似是也被方才的凶险吓得瑟瑟发抖。
“薇秀~”
“枝珍~”
“二娇,你们在哪儿?”
“薇秀~出来罢,屋舍都清扫过了。”
咔啦咔啦,饮马的草料堆里有什么在响。待见得崔窈娘与林岳前来,溺水之人乍见浮木一般,吴薇秀遽然起身,簌簌掉落的草料挂在她周身,狼狈不堪。
林岳赶忙将她扶出来。
“窈娘,林兄,你们都没事,真是上苍庇佑。”吴薇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激动,拽着崔窈娘的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们两呢?”
吴薇秀带着他们到厨房,揭开两口水缸。
哗啦哗啦的水响,林岳别过头去。
“先上楼,把衣衫换了。”
只是不知卢三巧在何处。
“三巧!!!”
“三巧!!!!”
“三巧你在哪儿?”
“窈娘,你说,三巧不会被......”
“休要胡说!”吴薇秀打断柳枝珍不吉利的揣测,“呸呸呸!”
原是阿依莎为防她坏事,动手之前,趁卢三巧不备,抬手便是一掌,径直将其击晕在房中。束了手脚堵了嘴,卢三巧就静静地蜷缩在柜中,听到喊声,眉头微微皱起,昏迷中也忍受着后颈的痛楚。
林岳凝神聆听,这才探查到卢三巧的呼吸声。
崔窈娘打开柜门,小心翼翼扶起卢三巧:“三巧,三巧,醒醒。”她护着卢三巧的后颈,生怕弄疼她。
喊了好几声,卢三巧才缓缓醒转,见崔窈娘等人围于身侧,先是一愣,回忆似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满面愧疚,十分自责:“都怪我,若不是我提议带上阿依莎同行,怎会生出这许多糟心事来!现在想来,真真是愚笨至极,你们没事还好,若是,若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欲夺眶而出。
崔窈娘硬握卢三巧懊恼锤打自己的手:“三巧,三巧,你且看看我。听我一言,莫要如此自责。此事怪不得你。阿依莎想必一早在石窟那儿便盘算好,粘上我们。若非如此,怎的偏巧我们去看就闹了?她自是早有谋算,人数,男女,即便你未提及带她同行,她亦会千方百计靠近我们。”崔窈娘展开卢三巧的手,慰藉也如涓涓细流,抚平卢三巧的愧疚。
卢三巧这才略感好受些。
林岳见一切落定,身上紧绷的弦方松弛。他倒了口气,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之感甚为强烈,手还来不及攀借身边之物,一声不吭直挺挺向后倒去,“轰”一倒,惊得崔窈娘心肝颤。
崔窈娘这头放下卢三巧,那头扶起林岳。
手中倍感湿黏,借月色一瞧,林岳竟是浑身浴血。只因深色衣衫将血迹尽数掩盖,怪不得先前未曾发觉,他竟这般强撑,一直撑到元神耗尽。
“啊呀,是血!”柳枝珍惊叫不迭。
“林兄,林兄?”崔窈娘急切呼喊,伸手探林岳鼻息,发觉呼吸虽是微弱,好歹尚算平稳。
力竭,失血麻痹。
“如何是好!林兄伤得这般重!”柳枝珍急得团团转:“包扎,对,我且去拿布条与伤药来。”说罢,人飞进屋内,四处翻找。
屋内被回鹘人搜过一轮,东西东一点,西一点,一时间竟是找不齐全:“布条,上次我收着的布条在何处......”陈二娇陪着入屋,一点一点拾捡着柳枝珍掷到一旁的杂项。
乒铃乓啷一股脑全抱了过来,柳枝珍嘴唇煞白:“窈娘,你且看看,还缺何物,我再去寻!”
崔窈娘将吴薇秀找驿站小吏借的烧酒浇遍剪子,林岳涌血伤口黏着的衣衫。小心翼翼剪开衣衫。回鹘人的刀刃粗厚,一刀下来,差点连锁骨都砍断。
剪子一路向下,崔窈娘纳闷:“怎的他本身就缠了布巾在身上,林岳原本就受过伤?”
再往下剪,横纵的布条,紧紧勒着林岳的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有什么呼之欲出。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林岳竟是女子!
崔窈娘双眸瞪至铜铃,手中剪刀险些坠到林岳胸口,这,这如何是好,高大伟岸的林岳竟是女儿身!她知道失血过多,会导致呼吸困难,只得塞了手指到布条下垫着剪子,一点一点,将那绷紧的布条剪开。
被衣衫完好遮掩的身体曲线全然展露,虽身上满是新旧伤口,女子独有特征却清晰可见。崔窈娘心比手还抖,脑海里不断闪过与林岳相处的过往画面,那些曾经被她视作男子气概的行为举止,此刻灰飞烟灭。
现在不是纠结男女的时候,崔窈娘以烧酒冲淋伤口,其他细小伤口倒也罢了,只肩上那一刀,每次冲淋便涌出新鲜血液,看得人触目惊心。
“怕是得缝伤口才是。”
吴薇秀惊愕得一下捂住口唇:“缝什么?”她的眼睛瞪得巨大如灯,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摇摇欲坠。
柳枝珍亦是满脸难以置信:“我们动手?缝?缝林岳?”
卢三巧最先回过神来,镇定道:“驿站人多眼杂,寻大夫虽易,林岳毕竟......特殊,不可贸然冒险。”
崔窈娘以林岳本身缠在身上的布条按住刀伤:“正是如此,我们并不知她为何扮作男相,唯有等她醒转再问。现如今,先止血再说,若要止血,得用针线将伤口缝在一处。”
崔窈娘蹙着眉头,扫了眼几人,停在柳枝珍身上:“枝珍,你针线功夫最好,你来。”
柳枝珍目瞪口呆指着自己:“我?布料上和人身上,怎可相提并论,若是弄巧成拙,如何是好!”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抱头鼠窜,想想针线走过皮肉的情形,后脑勺全然发麻。
崔窈娘让柳枝珍看了眼不断沁血的布巾:“如今别无他法,唯有一试,林岳一条命就在你手里。”
这么重的担子说压便压,柳枝珍恍恍惚惚。
吴薇秀端来针线,以烧酒冲淋,有些害怕地问:“窈娘,人命关天之事,枝珍真能行吗?”
崔窈娘剪了块厚布,裹着木棍,浇透烧酒,托着林岳下颌让她松开牙关,将厚布并木棍塞入她口中,一坛子烧酒用了大半。
她一边吩咐众人,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剩下的烧酒冲淋自己和柳枝珍的手掌:“净手。”跟自来水冲洗一般,每个手指头,手腕,迅速而熟练地一甩,朝上举起手掌,眼神专注而认真。
“薇秀,再去找小吏要酒,越多越好。”
“二娇,你手稳,你来端着坛子,我叫你倒酒你便倒。”
“枝珍,选你认为能穿过林岳皮子的针,线要粗些的,就黑色那一卷,以山枝绣为主,我会为你捏住她的皮肉。”
“窈娘,那我呢?”卢三巧问道。
“你便在一旁候着,烧酒晕不住她,一旦她痛醒挣扎,你需使劲摁住她,不若如此,伤口崩裂,枝珍缝线便成了无用功。”
众人手忙脚乱依崔窈娘指示行事,其间吴薇秀不慎打碎坛烧酒,差点惊了小吏上楼:“楼上是又有歹人来袭?”
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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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娘站起身走到扶手旁:“妹妹粗苯,毛手毛脚而已。”
她轻轻拍了拍吴薇秀的肩膀,以示安慰:“莫慌。”
短短二字,倒是让大家都从容起来。
一切准备停当,不过半柱香功夫。
柳枝珍拿起针线,然手却不住颤抖,声音带着哭腔:“窈娘,我......我害怕。”她面色比躺着的林岳还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心中无端端发憷。
“莫怕,你且当作是绣一朵极难绣的花。”
柳枝珍深深吸气,而后摒牢,紧紧盯着伤口,缓缓将针靠近。那针尖甫一刺入林岳皮肉,林岳便如弓弦,狠狠弹了起来,虽处昏迷之中,仍发出一声痛苦低吟。
柳枝珍手一抖,差点拉不住线,她带着哭腔哀求崔窈娘:“窈娘,我不行的。”
崔窈娘赶忙握住柳枝珍指尖:“别抖。你若扯断线,林岳创口流血更甚!你便当这是破了口的皮靴,让你绣上山枝绣!”崔窈娘手指有力,按住柳枝珍。
“莫哭,眼泪不可落溅到伤口上!”否则便是感染,高烧,死亡。这一系列的生死难料,她们几人不懂,崔窈娘可是一清二楚。
一针勾住一针,一线连着一线,林岳眉头紧紧皱起,手臂猛得一抬,牵动伤口疼得她瞬间从昏迷中半醒过来,口中发出痛苦呼喊:“啊!!!”又因厚布塞着嘴,喊不得大声,人愈发躁动。
“按住她!”崔窈娘一声令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卢三巧与崔窈娘俯身压在林岳四肢和头颈上。
手脚撞得地面砰砰作响,几人又惊又怕,怕小吏听得动静又要上楼,惊林岳伤了自身。
柳枝珍更是慌了神,手中针线险些勒断皮肉,她惊得瞳都要散了:“我不成的,不成的!”
崔窈娘大喊道:“柳枝珍,稳住!”紧急时刻,迅速掌控局面,方能稳住柳枝珍心神。
“要擒不住了!”卢三巧整个人差点被林岳撬飞。
吴薇秀与陈二娇遽然放下手中杂物,亦顾不得再淋烧酒,合力按住林岳手脚,心中唯余一念,便是万不可让林岳乱动,冲撞伤口。
崔窈娘抱定林岳脑袋,轻抚她汗湿前额,温声细语:“你且再忍一忍,片刻便好。”
林岳意识朦胧,口中之物吐不出无法言语,唯有挣动四肢,口中唔唔。
“林兄!”崔窈娘厉声高喝。林岳一听称呼,眉头竟平展些许。
竟是有效,崔窈娘见状凑近她耳旁:“林兄,我们得救了,睡吧。”
当真?大家都平安无恙?那为何自己这般疼痛,几近碎裂?可那声音是这般熟悉,熟悉到她随口说句睡吧,那便睡去罢。
酒液在血脉中游走,林岳昏昏沉沉,魂魄要从破了口的伤处飘散,幸得柳枝珍针线为她缝原。
几近周折,柳枝珍满手是血的打了结,整个后背湿,竟是也软了半边身子斜斜歪在林岳旁边。
泣涕涟涟:“窈娘,林岳面色这般难看,莫不是我将她......啊?”泪顺着面颊滑落,转瞬聚在地上一小塘。
崔窈娘根据急救知识判断:“林岳失血过多,伤口缝了,人得继续养血。”唐朝也没什么输血的法子,她蹙眉心思疾转,急得耳鸣不止。
卢三巧擦着手:“但我们并无此类药品啊。”眼中茫然,双手湿淋淋颓然捏着布巾。
崔窈娘凝着林岳一张脸,白如金纸,唯有破釜沉舟:“将早前采买的人参切了,让她含着吊气,问问她,能否给她请医生。”
窗外夜色愈加暗沉,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打破令人窒息的等待焦灼。
48. 魇症
林岳一直未曾苏醒,且将近凌晨之时发起高热,口中竟说起胡话来。崔窈娘见此情形,心中明了,此事万不能再拖延,定要去请一位可靠的医者前来诊治。
众人熬了整夜又遇险,身心俱疲。崔窈娘便令卢三巧先陪着林岳,其余人等回房休整。
吴薇秀却拦住崔窈娘,道:“多一人多一份照应,医生没到前,我陪三巧先守着,待你回来再做定夺。”
崔窈娘寻思亦是此理,两人轮一班也好,便道:“那枝珍、二娇先去歇息,枝珍,尤其要先用些早膳再睡。”
柳枝珍摇头:“我实在无甚胃口,先回去躺躺便是。”她一合上双眼,脑海中便浮现出那红到发黑的红,黏稠得紧,还散发出甜腥之气,裹得她心紧头紧。
罢了,柳枝珍心下一横,强行将自己按入那片黑暗之中。双手需得充分休息,若林岳伤口崩裂,方有力气继续为她缝合。
崔窈娘亦是脚步虚浮,返回房中,简单梳洗一番,又更换了衣衫。立在水盆之前,仔细整理着仪容,极力使自己瞧起来不那般疲累,要显得镇定自若,要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只有她展露出强势且成竹在胸之态,不让旁人瞧出惶恐,大家才能心定。她若兀自慌乱,其余人又当如何是好?
驿站小吏指路,崔窈娘寻得医馆所在。入馆见头发花白的坐堂老医生正在为病人诊脉。她跃至屏风后,悄然立在一侧,静静听着老医生问诊开方,暗自觉得医术尚可,这才走上前去。
老医生见她微微欠身行礼,仪态优雅从容。
“医生,劳烦您随我走一趟外诊。我有一好友身染顽疾,性命垂危,急需您前往救治。”
老医生打量崔窈娘,既是顽疾,说明久治不愈,又何来急需之说,岂不自相矛盾?于是驳道:“小娘子,你且先讲讲病人的状况。”
崔窈娘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是隐疾。”
老医生这便懂了,遂请她入内详述:“说罢,此处无旁人。”
“我这友人昨夜遇袭,失血颇多。我自行做了些简单处理,可她至今昏迷不醒,万般无奈下,特来求救。”
老医生一听,看她样子斯斯文文,行事竟是如此鲁莽,失血却仅仅简单处理,顿时恼怒不已:“简直胡闹!实在枉顾性命!”
“您亦知晓,这沙州近日颇不太平,友人身份有些特殊,昨夜之事甚至惊动了驻守沙州的驻军将领,他们之间亦是相熟的。”崔窈娘特意加重“驻军将领”四字的语调,目光紧紧盯着老医生,提点之意甚是明显。
老医生在沙州行医多年,从未有过差池,自是个经验老道的医者,一听此言,心中便领会了几分。这面前的娘子是要用话压自己一头。
“小娘子放心,老夫行医多年,自是晓得何事该说,何事不该说。不过,老夫还是得先查看病人的具体情形,方能确定如何救治。”
“正是此理。”崔窈娘见老医生甚是上道,浅笑道:“有医生您这句话,我便安心了。还请您悄悄从侧门前往驿站。”
连大门都不让走?老医生心里异样丛生。
崔窈娘则从前门直出,不多时便回到驿站与他会合。
老医生走进房间,瞧见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林岳,吴薇秀揭开被褥一角:“伤在此处。”
被褥之下的身形,竟是......老医生一时愣在原地,扭头去看崔窈娘,她可未曾说过床榻上的伤者竟是名女子。
“正是这般特殊的身份。”崔窈娘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医者治病不论身份,老医生旋即回过神来,探手仔细为林岳诊脉,口中喃喃道:“脉象沉迟无力,浮散无根,至数不齐,甚是棘手啊。”
一听说棘手,吴薇秀的泪水已在包在眼眶中打转。
崔窈娘绷不住也往前凑了两步,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老医生细细查过林岳伤口,视线在伤口处来回游走,表情时而凝重,时而又似有几分惊讶。
过了好一会儿,老医生直起身来,看向崔窈娘,面上带着赞许之色,道:“这伤口缝得倒是巧妙,不知是何人所为?可否将缝合之人唤来,与老夫讲讲当时的情况?”
柳枝珍被叫醒时,一个骨碌便爬了起来,惊问道:“可是林岳伤口崩裂了?”
待听得老医生夸赞她手艺不简单。
柳枝珍略带紧张地低下头揉衣角:“我......我不过是平日里绣花绣得多了,熟能生巧,也不知是否会妨碍医生为她诊治。”
老医生大加赞赏道:“小娘子莫要过分谦逊。瞧这伤口,虽是在仓促之间缝合的,却兼顾到了各种可能崩坏的角度。针法看似简单,实则大有学问。每一针的间距均匀,深度亦恰到好处,便是老夫来做,亦未必能及。”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谈论缝合技巧,崔窈娘忍不住发声提点老医生:“还请您接着说说按照她的脉象该用何药才是。”
老医生方才一时沉醉在技术指点中,竟是忘了这一着,连连点头称是,问道:“不知你们给她用过何药?”
“口中含着老参切片吊气。”崔窈娘还有一事未说,因怕她失血过多,心脑供血失常,还垫高了她的后背,令林岳侧躺着,只说是这样她能舒服些。
“糊涂至极!”老医生大骂。
“啊?”崔窈娘心中不解,明明是按照急救常识做了能做的一切才是。
“那老参虽是提气之物,可活血这般厉害,她气血翻涌不得休息,如何能养出血来!”
老医生气冲冲也不耽误他从药箱中取出工具准备捣药,不忘继续责骂崔窈娘:“还不赶紧撤掉参片,莫非要谋她性命?”
崔窈娘被扣了这么大顶冤帽,一时无语,最后还是吴薇秀小心翼翼取了参片离开。
“不过,毕竟是在如此简陋的环境进行救治,虽尚存不足,所幸伤患底子好,只要悉心照料,再配上老夫的秘药,假以时日,痊愈不成问题。”
这话一出,崔窈娘挨骂也不在意了,赶忙道:“还请医者开秘药,多多益善。”
老医生对着崔窈娘哼了一声,心想这女子一开始那般软硬兼施地威胁,现在倒是乖巧听话,任劳任怨任骂。
他虽嫌崔窈娘,手里捣药的动作却未停过:“伤处的护理至关重要。这几日莫要包扎,需保持伤口的洁净干爽,避免沾水,还得留意观察伤口是否有红肿、渗液。若有任何异常,务必及时告知老夫。”
崔窈娘在一旁厚着脸皮虚心请教:“那老医生钵里这药,是要外敷还是内服?”
她倒是会抢话,老医生仿若未闻,又从药箱里取出好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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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径自朝着柳枝珍交代:“先开个方子,你且熬些药给她补补气血。这药需以牛血做药引,熬好之后尽快让她服下。”
崔窈娘点头称是,心想这便是在没有输血之法的唐朝,最实际的补血法子了。
老医生一见自己都这般瞧不上她,她还自顾自地点头,忍不住挑她的刺:“你点什么头,这几日得精心照料着,懂不懂!”
崔窈娘掏出银子塞他一袖子:“懂得懂得,这些银子您先收下,若后续还需药材或者您还有何吩咐,还请多多费心。”
说得他好像全为银钱才来似的昏聩,老医生被她的态度气得不轻,但袖中银两沉沉压着,他又拉不下脸面,只得道:“小娘子客气了,你们按照老夫所说的方法悉心照料即可。”
“那这药方,需要连服几日?”
“方子上有写。”
“可您写的是,牛血为引。每次需用多少,您却未曾提及。是该用新鲜牛血还是血块,是该用半钱,一钱还是整头牛,您也未曾说明。”
老医生气得脑门青筋乱跳:“我来煎药,我来煎药可好?”
“甚好。”崔窈娘如愿将老医生套牢留下,又将一锭银子塞进他袖中:“那便多劳烦医生了。”
林岳醒转前,绝不能放这医生离开,需得听过林岳的意思,再做打算。崔窈娘这般胡搅蛮缠地演了一通,当真是累人得紧。
接下来的几日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林岳。崔窈娘更是日夜守在林岳床边,小睡也不过是趴在她的床头。毕竟,林岳那一道长长伤口,是为了把她护在身后。
若不是林岳,这一刀砍在她身上,怕是早跟阎王见面了。
老医生留下暂住,吴薇秀和卢三巧则轮流替他去医馆取药,依照老医生的嘱咐,每日按时给林岳喂药。
喝了药,林岳的高热却总是反复无常,甚至在昏迷中,时常呢喃一些听不懂的话语。
“老头儿,你别是个庸医吧?”崔窈娘抱手嘲讽道。
“你!”老医生恨不能拿手中针灸使的银针将崔窈娘扎穿哑穴才好,他凶得厉害:“这姑娘失血过多,昏睡再正产不过,她脉象清明,虽是高热,但伤口愈合甚好,你不懂别乱说!”
“她这是昏睡么,她可是一直未曾醒来!”
“那是魇症!”
“何为魇症?”
老医生顺了顺被崔窈娘激得喘不匀的气:“老夫需调整药方,增加几味清热解梦的草药。你去,用帕子给她降温,但切不可过度,以免她受寒入魇。”
“老头儿,你还没回答我何为魇症,莫不是你医术不精,随意找个病症诓我吧?”
“你怎会不知?你说她身份特殊,自是应该知晓她的心结!心病所致成魇!”
崔窈娘愣在原地,想起林岳忆及往昔时,那讳莫如深的神情。这下方知心虚,磕磕绊绊地跟老医生斗嘴:“自是,自是知晓的,你开药便是。”
又过三日。
林岳的体温往下走,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暮色黄昏,抖着睫毛,缓缓睁开了双眼。
崔窈娘第一时间发现林岳醒来,激动到称呼忘改,攥住她手:“林兄,你终于醒了!”
林岳看着周围熟悉的面孔,虚弱地问道:“我......是什么时辰了?”
49. 白衣先锋的意中人
刚醒转,胃袋虚空,吴薇秀熬了稠稠的米油伴一两小菜,林岳呼噜呼噜吃了一大碗。又几日,林岳已无大碍,能下楼溜达两圈,就是使剑还是费力。
大家都心照不宣,决口不提她是女子一事。
崔窈娘独自一人再次前往石窟。
当她再次站在石窟佛像前,往昔的震撼之感再次涌上心头。佛像慈悲依旧,壁画栩栩如生。可此时崔窈娘的心境却与初次观赏大不相同。曾经只是单纯地被其艺术之美所打动,如今却从佛像那永恒的宁静中感受到了一种对世间善恶的包容。
回想起阿依莎的欺骗,她心中虽仍有愤懑,但更多的是一种对人性复杂的理解。生死之事她已在林岳病重时经历过一番,而人性的善恶又在阿依莎身上得到了体现。这一切都让她对生命和世间百态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她在石窟中久久伫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尊佛像、每一处壁画。这些历经岁月沧桑却依然留存的艺术瑰宝,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厚重与生命的无常。崔窈娘心中默默思索着,在这漫漫西域之旅中,自己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是财富?是名誉?还是像这石窟佛像所象征的一种精神境界?
在长安城里有人想要她的命,本以为来到西域道能避开灾祸,却不想依旧有人对她性命垂涎。她站在原地,心中满是对这世道的无奈与自嘲,自己的命仿佛成了众矢之的,好似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骨头,居心叵测的人路过都想来啃一口。
当真是这么好欺负吗!
正在她沉浸于思绪之中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崔窈娘抬眼望去,只见林岳骑着马奔袭而来。
一下马,脸上全是焦急与担忧。
“窈娘,怎么一个人来了,不是说好结伴而行?”
“嗐,心中有些烦闷,走一走,便走到了此处。”
“脚累不累?上马送你回去吧。”
林岳不问她为何来此,她不问林岳为何是女儿身,似乎是两人共同经历过生死后,最默契最融洽的相处之道。
“要不要听个故事?”林岳扶她上马,自己却牵着马走着。
这是要讲往昔岁月的前奏,崔窈娘语气轻松:“好啊,还没有人讲过故事哄过我呢,你是第一个。”
林岳刚到嘴边的话匣子被用力一噎。
崔窈娘还要鼓励她:“讲嘛讲嘛。”
“有位公主,血统不纯,不被皇帝喜爱。但公主想在皇帝面前露脸,从小争强好胜,学习拔尖,甚至强过东宫太子。太子的母亲生怕太子被公主带坏,欲除之而后快,春闱狩猎,公主一命呜呼,皇帝不过伤心了两日,就忘了有公主这号人物。”林岳讲得很是动情,眼中盛满悲伤愤恨。
似乎无论中外童话,永远是这样心肠歹毒的王后,痴傻的王子和装聋作哑的皇帝配置。
“公主真的死了吗?”崔窈娘递了水囊给林岳。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太子的母亲才一直追杀她,竟是比皇帝对她还长情些。”
“太子的母妃成功了吗?”
“她已是太后,昔日太子已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崔窈娘默了默。不敢再问,生怕再问下去,这沉重的秘密能让她的头颅被砍一万次。
“从那之后,公主女扮男装,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可太后并未放过她,他们一直在追查公主的下落,只因皇帝曾经交给公主一件信物。”林岳忆起那些惊心动魄的追杀,痛苦地面色有些狰狞。
“你快上来,别再走了,你看你,非要来寻我,待会儿伤口又开裂!”崔窈娘瞟了一眼林岳,看她面色不对劲,死活要将她拽上马。
“别乱动!小心摔了!”林岳人高,扶正崔窈娘的腰,“走两步死不了人,再不动动,关节都木了。”
崔窈娘实在不敢让林岳再讲下去,什么信物,必定不是那晚燃放的信印,那还会是什么,她生怕自己忍不住好奇问出口。所以才赶紧关心林岳的伤势,转移话题。
她未曾想到,林岳竟有着如此坎坷的身世,她竟然是前朝公主!皇室贵胄!
“这个故事不错,安慰到我了,天底下比我惨的大有人在。血亲分离,亲情淡漠,权势逼人,大家都有各自的漩涡要跳。
林岳轻轻摇了摇头:“窈娘,你莫要妄自菲薄。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西域,那些想要你命的人,都是因为你的优秀与独特。你身为女子,却有着比男子更为坚定的意志和勇气,能成就比男子更庞大的事业,这必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与怨恨。”
崔窈娘深以为然,在唐朝稍微不那么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她的行为与抱负确实容易招人嫉恨。
“窈娘,你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就像故事里的公主,这么多年来,虽然仇家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但她从未放弃过生存的希望,活得逍遥自在。你也应当如此,”林岳的声音穿透山林,掷地有声。
又歇了几日,林岳伤口结痂脱落,崔窈娘一行人才动身,向着安西都护府行进。
临走前交给驿站小吏书信厚厚一封,封了蜡印,要快马加鞭送给姚长贵。
小吏得了丰厚银钱,免不得多叨叨两句:“若是崔娘子要去安西都护府,怕得绕行,说是最近那附近常受小股势力滋扰,你们上次,哎,还是得多加小心才是。”
越接近目的地,林岳越是护得谨慎。
到时无风无浪,一路到了都护府。龟兹城内一片喧嚣热闹,百姓们纷纷涌出城,个个满面红光,眼神中满是兴奋与期待,手里捧着鲜花。
莫非要庆祝什么节日?崔窈娘忍不住向身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妪问道:“婆婆,今日城中为何这般热闹?”
老妪笑逐颜开地往前方递了递鲜花:“咱们的白衣先锋又打了胜仗,马上就要入城啦!”
话音刚落,轰如雷鸣的马蹄声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潮涌动,众人欢呼。
崔窈娘抬眼望去,队伍最前端的将领跟后面的军队拉开距离,急急拍马而来,高头骏马上一袭白衣战甲,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圣洁而威严的光芒。
他入得城来,马速由跑变走,马背上身姿挺拔如松,俯身捧起周围百姓伸长手臂递来的鲜花,一句“多谢”,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士兵接在其后,尽管战袍上还带着拼杀过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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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但士气高昂震天“大胜,大胜!”地喊着。军旗在风中烈烈作响,旗上“李”字铁画银钩,洒脱而不失劲道。
“白衣先锋,是白衣先锋!”道路后半段的百姓们看着旗帜,欢呼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呼喊声中充满了崇敬与感激,仿佛这个名号有着无尽的魔力。
白衣先锋挺直腰身,庄重地向道路两旁的百姓点头示意,怀中鲜花又多了好几束。
一晃眼,他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竟然真的梦想成真。那原本矜贵的面容瞬间柔和了许多,他毫不犹豫地一拉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分开人群,朝着崔窈娘走来。
“崔掌柜,真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你。”李瀚狰的声音被风沙淘澄过,比在长安时更低沉而富有磁性,语调中难掩激动。
崔窈娘在周围人打量的目光中微微欠身行礼,落落大方:“李大人,别来无恙。恭喜得胜归来。”
人群拥挤,一束一束的花和一双接一双的手往李瀚狰身上涌,此处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知崔掌柜住在何处?”
“刚刚入城,应是照原定计划住在驿站。”
周围的百姓和士兵们看到两人老相识一般,都挤在一旁,好奇善意的笑着。林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暗自揣摩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李瀚狰这才注意到崔窈娘身边的伙伴们,他拱手向众人打招呼:“许久不见,欢迎来到安西都护府。”目光往崔窈娘身后一递,眉头蹙了起来,怎么还多了从未见过的一男子?
“幸会。”李瀚狰对着林岳拱手。
林岳也拱手回礼:“久闻李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气概甚是不凡。”
李瀚狰谦逊地笑了笑:“过奖了。今日我还有些军务要回禀,晚间我在府中设宴,还请崔掌柜和各位朋友赏光。”他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林岳,都是客套话,他从未见过林岳。
崔窈娘要在龟兹等第二批瓷器,正有事需要请教李瀚狰,又不可能在百姓面前拂了李瀚狰面子,于是欣然答应道:“多谢李大人盛情,我们定会按时前来。”
李瀚狰不舍地又看了崔窈娘一眼,这才翻身上马,带领军队继续朝着兵营走去。
既是登门做客,怎好意思空手而去。几人在驿站中放好行李,逛起了龟兹城,手上总要提些什么才是。
“我说你可就死了这份心吧,白衣先锋可看不上你家大胖丫头。”玉石店里两名穿金镶宝的贵妇人在争论。
“不试试怎么知道!”
“听说人家早就有了一位未过门的意中人呢。”其中身着蓝绢衣衫的妇人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兴奋。
“胡说!若是真有,龟兹城里怎么没人见过?”宝庄花衣衫的妇人反驳。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许是他爱得紧,藏在府里也说不定。”蓝绢衣衫的妇人捂着嘴,怪笑道。
崔窈娘听到“白衣先锋”“意中人”,心中猛地一怔。她手中托着的羊脂玉笔架差点掉落,一旁跟过来的吴薇秀眼疾手快接在手里,在玉石掌柜的心惊胆战的目光注视下放回盒中:“窈娘,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50. 我说我有病,你还真说我有病?^……
崔窈娘自是有其傲骨。本为现代人,且是高学历才女,于爱情观念上,与这些大唐开放型古董甚是相左。相交未深,亦未曾言到生死与共,实不必为曾向自己表白却转投他人的男子黯然神伤。
就算当初,李瀚狰虽言心仪于她,但在崔窈娘看来,或许不过是唐人风流习性下的漫语罢了。他随口一说,她且随耳一听。轻风吹过湖面,泛起一丝涟漪后归于平静,不必在她心中留下投映湖底的顽石。
边关军营枯燥寡味,李瀚狰能从小小文书长史,一路奋进成冲阵先锋。依大唐常理,身旁若无知心娘子相伴,生个一儿半女,怕是李勇毅也难心安。且自别后,她与李瀚狰更无书信往还。
如此想来,崔窈娘意兴阑珊,这宴请去与不去也无甚要紧。不过旧识间的礼貌相邀,故而她干脆利落、理所当然地爽了约。
孰料,次日天方破晓,不速之客抵临她们下榻驿站。
二楼厢房都闻得一楼传来的喧嚷:“昨日入住的崔娘子尚在驿站否?”“你竟不知!”“若敌寇入得城来,怕你还懵懂不知给他们住下,明日我必禀报大都护,重重罚你!”噼里啪啦炮仗似的,扰人清梦。
崔窈娘在被褥里以手抚额,恐他再丢人现眼,无奈推开房门,疾步下楼,立在他身后轻声唤道:“稳哥。”
被唤正是性格直来直往的李稳,闻得崔窈娘声,转身便是满面悦色:“崔掌柜,可算把你找着了!昨夜可是有急事耽搁?一桌好好的菜,就这么白白便宜了那几个兵痞子!”念及昨日置办酒席的银钱,面上痛得直抽抽。
崔窈娘强颜欢笑应道:“倒也无甚大事,染了风寒,许是集市过于燠热所致。”她不愿道出爽约实情,只想先寻个由头搪塞过去。
随口胡诌,竟忘了李稳面皮厚实。
“崔掌柜定是水土不服,这事赶了巧,你猜怎的,昨夜赴宴人中有我家大人相熟的军医,医术甚是了得!”李稳喜形于色,“他可不能白白占了便宜,我将他喊来,为你调理,待身体康泰,再去赴宴不迟。”
崔窈娘心中暗暗叫苦,难缠。
“稳哥好意,我自心领。水土不服并非什么大病,将息数日便好,岂敢坏了规矩劳烦军医。且近日我与三巧她们尚有诸多事务需料理,往后,怕是也去不成。”
“哎?既是病着,医生来看诊,怎么算白跑?”李稳抓住的重点与众不同。
同样被绕了清梦的商旅落座,崔窈娘背后数道探究目光烧得她几近洞穿腰身,一咬牙干脆决然:“稳哥,实不相瞒,我并非身有不适而拒。实是我与李瀚狰不过泛泛之交,此宴赴与不赴,并无太大干系。”
李稳惊愕得嘴巴喝风,自长安城一别才多久,他送往“绮梦履”的点心就全全白费了?
“崔掌柜这话可就有些伤人心了。我家大人对你如何,你还不知?昨日回府,披甲胄径直入厨房,还专点你喜欢的点心......”
崔窈娘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愈说愈离谱,赶忙截断:“稳哥休要胡言!我无意冒犯你家大人。只是我有自己的活命之法,还望你和你家大人体谅。”
李稳一听岂肯善罢甘休,思量着崔窈娘怕是人多羞赧,伸手便要拽崔窈娘到无人处问个分明。
手方伸至半路,便被人紧紧攥住脉门,挣之不动。李稳顺那手向上瞧去,只见一浓眉大眼、身材高壯的正怒目而视。
“你谁啊?”
“崔娘子已然说她不去,你为何还苦苦相逼?”
“你到底是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是谁你管不着,崔娘子要去要留也轮不着你管!”
李稳本就是个粗人,崔窈娘对他冷言冷语倒就罢了,这半路杀出的这般顶撞他的坏他事情的,由自是谁,二话不说,挥拳便朝着人头部重重一击。
林岳将崔窈娘搂着一转,带置远处,虽说她武艺高强,之前被回鹘人所伤之处甚深,行动之时难免有所掣肘,不及往日灵便。李稳发难,林岳只能仓促应对。
“别打!”
无人听劝。拳脚相交未几,又动起兵器。刀剑无眼,夜枭嘶鸣,从驿站的前厅一路打到天井,惊得周围商旅人纷纷抱头躲避。
李稳见林岳身手竟这般好,下手便半分不留情,一招一式十足劲道。林岳起时还能压制李稳,中途有来有往,再如是,渐落下风。
“别再打了!”
凌厉风声盖过崔窈娘再次呼喊。又数十回合,李稳看准时机举刀劈来,林岳以剑架住刀势,连连后退数步,胸中催动,气血翻涌,腥甜之感涌上喉头。
崔窈娘在旁边瞧得真真切切,林岳额头豆大汗珠飞溅,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多想,疾扑过去一把推开李稳。
“李稳!你实在胜之不武。林兄本就负伤在身,我不信你瞧不出来,怎可下如此重手!”情急间,她竟直呼其名。
李稳站稳,见崔窈娘这般舍身相护,这下也明了,崔窈娘识得此人,恐怕关系还颇深。他上上下下不住打量崔窈娘与她身后捂着肩头的林岳,不再多言,收刀入鞘,冷哼一声,拔腿就走。
李稳上马越想越气,回营随手揪住一人:“李大人何在?”
巡逻小兵见他一脸风雨欲来,扶了扶头盔,指了个方向。
李稳甩开小兵,冲进营帐,竹筒倒豆子嚷嚷开:“气煞我也,大人可知崔窈娘如何推诿?大人为她,被贬至安西都护府餐风饮沙。可她倒好,从不回大人信件,转瞬便寻了个小白脸!”
他哐哐灌了一气水,把水壶往桌上一剁,续道:“今日我去问她昨夜为何不来,她先是东拉西扯说什么染了风寒,眼见瞒不过就走,那小白脸竟敢与我动手!甚至还挡在我刀下!她对那小白脸,瞎子都能看出来,怕是早将就把您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容李瀚狰开口,他又岔开腿撂到桌上,嘟囔道:“白眼狼配小白脸,倒也算绝配!”
李瀚狰只觉刺耳:“胡言乱语。我到安西都护府乃是诸多因由所致,与她并无干系。”
旁人不知,李稳焉能不知?他腾地站起来,气鼓鼓地又要张嘴。
“此事休要再提。我与崔掌柜之间,她既选择为友,那便依她。”
“大人,您也忒好说话了些!”
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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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瀚狰有些心计略施手段,困住崔窈娘在安西都护府不在话下,若在昔日长安,李稳或能理解些许,可如今李瀚狰付出偌大代价,将心比心,崔窈娘是否有些过分了?
“李稳真真是过分!林兄,伤口可是又崩开了,让我瞧瞧!”崔窈娘扶着林岳回至二楼,心中满是愧疚,“都怨我,若不是为了我,林兄定不会再负伤。”
“何故自责。我见他甚是油滑还一味纠缠,便是换了其他小娘子,我也是要出手教训的,只是如今有些力不从心罢了。”
“哎?林兄为何自轻,待你养好伤,莫说一个,便是三四个李稳亦不在话下!”
用过晌午,崔窈娘门外传来叩门声:“崔娘子可在?”
“谁?”
“我奉李大人之命,特来代李稳赔罪,再者,探探那位仗义出手的小兄弟伤势。”
来者正是李稳口中提及占了便宜的军医。没想到李瀚狰有此一遭,真真遣他前来。
崔窈娘倒是真开门迎入:“医生请进。”林岳九死一生的模样历历在目,她心想偌大安西都护府,怕是军医最为正规,
林岳却不领情,紧裹伤处:“不劳费心。”
崔窈娘这才想起,林岳表面仍是男子装束,若军医此时揭破其女子身份,顺藤摸瓜牵出林岳背后势力未可知。方才疏忽了,但人既已入内,若此时再遣走,恐更引人疑窦,于是赶忙打圆场:“且把一脉?”
把脉倒是无妨,林岳伸出了手来。
“无甚大碍,静养即可。”
崔窈娘颔首,她知道林岳体魄强健,只是没想过壮实到军医都说无甚大碍的地步,恢复力着实惊人。
军医这才有了机会细看崔窈娘,这便是李大人昨晚等了成夜的人?
“崔娘子既是水土不服,我也为崔娘子请一脉吧。”
“倒也无须......”
“崔娘子不舒服?”
崔窈娘拒绝与林岳的询问叠声而出。
林岳想都不想,抓过崔窈娘手腕,置在军医诊脉枕上:“请。”
军医看着两人熟稔到随意的肢体接触,又念及李稳的忿忿咒骂,眼角一跳。
搭脉之时借由望闻问切,抬眼望向崔窈娘。双眸含泉,皮肤虽因安西都护府的风沙略显沤红,却仍难掩那玉雕五官透出的秀丽。素色衣衫干净整洁,笑得淡雅却自信:“我是否也无甚大碍?”
军医目光被她的双手牵引。
往昔想必是极为娇养的一双葱葱玉指,如今布满豁裂的伤口。甲缘翘起像是干涸土地上的缝隙,指甲上也是纵横交错,有的甲床下还带着暗红血印。
“崔娘子可否转个手一观?”
崔窈娘不知所以,摊开手心,皮肤粗糙干裂,掌心黯淡凹陷。
军医不动声色地移开手指:“崔娘子果是水土不服得厉害,肾水难济,我这便回营取药。”
嗯?自己不过随口编造借口,军医莫不是诊错了?崔窈娘收回手,又不好阻止飞快收拾着药箱的军医。
林岳一听“肾水难济”,面色骤变:“我陪医生回营,我脚程快!”
51. 下毒
林岳同军医一并回到营地。
她心无旁骛,现下整颗心全系在崔窈娘病上,脚下亦步亦趋只顾得上跟着军医,半步不肯疏离,唯恐军医嫌病症繁杂而甩脱她,置身事外,弃崔窈娘于不顾。
军医倒是不可能往岔路上想,只想着尽快将崔窈娘的真实病情告知于李瀚狰,然林岳在跟得紧,着实诚为不便。
“林兄弟,你且在此略作等候。配药方子还需取些特殊药材,军中药材保管严苛,严禁外人近前。你莫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林岳眸中疑色一闪而过,然念及军医所为全是为了救治崔窈娘,遂颔首应下,不敢有丝毫耽搁军医之举。
军医见林岳应许无疑,赶忙疾步迈向李瀚狰军中营帐。
林岳站在僻静原地,紧盯着军医背影直至他身影没入营帐不见。随之消失的还有林岳心中的笃定,
若是真如军医所言,药材保管严密,怎会不需逐层请示,取用之由,任其取用?又说药材特殊,缘何随意置于帐中,连个盘查询问的人也不见?诸般迹象浮现在她脑海中打转,莫不是崔窈娘的病另有隐情?
她愈想愈觉得事有蹊跷,仿若猫爪挠心,驱使她不由自主地朝着营帐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轻且急,生怕发出不必要的声响引得巡卫瞩目。一个猫身,紧紧贴在营帐壁侧,双耳竖起,全神贯注偷听帐内动静。
军医入得营帐,李瀚狰尚在绘制战略图,急得他连连哎哎叫唤:“我说李大人呐,你怎么无端端地,看上这么一位病娇娘!”
“从什么时候起,水土不服在你眼里也称得上了病?”李瀚狰垂眸又添上数笔。
军医夺过笔:“今日见崔娘子,她可不是什么水土不服,肾水难济之症,气血损耗严重,肾器已现衰败之象,若不及时治疗,怕是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捞个鳏夫当当。”
呼地一声,军医被按住双肩:“你说什么?”捏得军医一副肩膀几近粉碎。
军医呲着牙:“疼疼疼,我说她肾水难济,恐有无力回天之势。”
李瀚狰双臂无力垂下,如遭晴天霹雳,声音亦不自觉高了几分:“怎会如此,你,你马上去,想法子,别管是何药材,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统统给你找来!”
“好哇,是你这小子,竟有胆子来窃听军务。驿站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完呢!”营帐外,李稳如锣怒吼乍起。
“糟糕,我竟是把那厮给忘了!”军医一拍脑门,拽起李瀚狰便往外奔,“快去,晚了我怕李稳要把他给吃咯!”
林岳这边被逮了个正着,梗着脖颈:“谁,谁窃听军务了,我只是看军医入内取药良久不出,担忧崔娘子病情,怕你们有阴谋!”
“阴谋?我看你便是最大的阴谋!”李稳一挥拳打来。
林岳侧身险险躲过,见他没有收拳之势,甚至还有连招,只能反手还击。二人瞬间大打出手,拳脚之下,尘土飞扬,营帐周遭一片狼藉。
李瀚狰一撩开帘子见此情形,大喝道:“住手!军营之中肆意殴斗,可曾将军规置于眼中!”
军规框得住李稳,他停手指着林岳鼻子告状:“大人,这小子偷听被我发觉,竟还不承认,还敢还手!”
林岳望向李瀚狰,头发凌乱,眼神倒还倔强:“想必你便是那位李大人,我担忧崔娘子病情跟着军医来的,并无窃听军务之意。”
李瀚狰一愣,瞧了瞧军医,军医唇边浮现一丝意味难明的笑。
李稳却凑将过来:“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小白脸’。”
脸是真的挺白,李瀚狰心下暗忖。
“还不嫌丢人现眼?”“进帐来吧。”
林岳与李稳互瞪一眼,不分先后,肩撞着肘,挤进李瀚狰军帐。
“李大人,我在外面只捡着听到只字片语,想请教一二,崔娘子可是得了重病?”林岳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稳一听,咋呼起来:“你少咒人,听风就是雨的,军医,你可有这般说了?”
军医沉默不语。
李稳张了张嘴,以他对军医的酒友交情,这便是默认。
“所以你们现下可有头绪?可有医治法子?总不好仍是一筹莫展吧?”
军医依旧沉默。
林岳见此情形,转身便走。
李稳一把拦住她去路:“你要去哪儿?军营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儿戏之地!”
林岳头也不回:“我不能陪你们在这儿坐以待毙,我得带崔娘子她们去寻医,此处不行,还有别处。”
李稳暴跳如雷,青筋不住暴起:“我们军医都没说话,你现在要是回去跟崔掌柜胡咧咧,不是要吓死她们?”
林岳转身一把推开碍事的李稳,闯到李瀚狰面前:“我和崔娘子说好了坦诚相待。不似某些人,表面关心,背后却藏藏掖掖!”
这话让气氛一度压抑,李瀚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一腔好意遣派了军医去看诊,没成想倒是真的把出这种脉。先瞒下,把病治好再说,一当头,他确实如是想。林岳的指责倒是当头棒喝把他敲醒了神。
在长安时他和崔窈娘都尚且做不到彼此坦诚,崔窈娘竟是找到了能做到的,面前的,林岳。
李稳欲再动手,被李瀚狰拦下。
“都别吵了。林兄弟,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但现下,大家都为了崔掌柜,放下成见罢。”
林岳哼了一声,再没下一步举动,眼神倒是不掩饰,处处透着对李瀚狰不满。
李瀚狰心中苦涩:“我知你担心崔掌柜,只待军医写好方子,我会尽快凑齐药材。若让她知晓病情严重,心态受扰,于病情有百害而无一利。”
林岳看不顺眼李瀚狰,但他这话倒是有理,但仍是嘴硬:“那又如何?总不能一直瞒她。”
李瀚狰沉思片刻:“只说是水土不服引起的肾水不济,将药细细研碎,你再带回去便是。”
林岳想了想,为今之计只能如此:“好吧,但你需得保证,她用了药必定痊愈,否则,我还是得陪她往别处看去。”
李瀚狰点头:“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什么东西,竟也敢要我家大人的保证,李稳口中嘀嘀咕咕,被李瀚狰狠狠一肘,疼得龇牙咧嘴,但也不敢再做声。
四人倒是凑出一片寂静,心思各异,帐子中冷做一团。
军医斟酌再三,打破沉默,道出自己心中猜测:“我怀疑崔娘子是被人下了毒。”
“什么!”李稳先推了一把林岳:“你这傻大个就跟在她身旁,竟能让人得了手?无用至极!”
李瀚狰皱着眉头扶稳林岳,转而问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
“我当时把脉便觉怪异,为求稳妥又观她手心,确是肾水难济之症无疑。若说她长期处在恶劣生活环境之下,可能引发肾水难济。但她又能行能跳,并未有久卧病榻之象,我便觉得此事颇有蹊跷。回来细想,兴许是有人暗中下毒,且毒量微弱,需经一段时间的累积,方能致病情陡然爆发,她现今应是尚未到那等境地。”
林岳听了军医一席话,心中一凛:“那为何她一路上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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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自己有不适之处,偏偏到了安西都护府,就被查出病症?”
李瀚狰脸色阴沉。林岳问得直白,确是击中问题关键。
“这事我尚需暗中查探,”李瀚狰转头看向林岳:“你回去后,莫要将中毒猜疑告知于她,以免她徒增烦忧。药先吃着,吴薇秀她们自会煎药,其余之事,我来想办法。”
林岳匆匆回到驿站,依药方托吴薇秀煎好药,端到崔窈娘面前。
崔窈娘嗅得苦涩药味,捏着鼻子反胃欲呕。
“喝了吧,吴娘子颇费了些功夫才劳神熬得一碗药。”林岳捧碗,凑近崔窈娘嘴边。
柳枝珍在一旁跟着劝道:“窈娘,药虽苦,可对身子好呢。你且忍一忍,喝了这药啊,病自然会快快好起来。”
崔窈娘嘬了一口,脸上皱成一团:“我觉得我的病已好了大半了。”
林岳继续将药往她嘴里送:“军医可不是这般说,他说你一路缺衣少食,身子亏损,需好生补养。”
吴薇秀千恩万谢了驿站小吏,上楼恰闻这句,接过碗一股脑往崔窈娘嘴里灌:“快快喝下吧。我听林兄说这里面鹿茸人参也是有的。”
崔窈娘牙关紧扣,呜呜摇头。
“窈娘一路带着我们,真真是受苦了。”陈二娇在一旁拭泪。
崔窈娘见状,紧闭的牙关无奈松开:“别别别,我喝,我喝总行了吧。”如牛痛饮,苦味从舌尖一路窜上来,直透到胃囊之中。
碗一空,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真真是苦极了,哇。”
林岳顺势起头:“是啊,我们这一路行来,着实苦,尤其是你们几个小娘子,吃用之物皆与往昔不同。是不是哪些东西我一个粗人不留神,影响了身子也未可知。”
卢三珍点头称是:“你说得对。一路上,窈娘吃的都是些干粮,喝水也少,不病才怪。”
林岳抓住话头:“许是个体差异吧,你们不也都没事?不过,崔娘子,你有没有觉得在吃过某些东西之后,身体尤为不适?”
崔窈娘整个人还浸在苦汁里:“好像也没有,若说尤为不适,当属刚才的汤药,我现在便特别想呕。”
林岳又追问道:“那遇到我之前,途中可有遇着何事特别?譬如,有无陌生人靠近你们想要结伴同行?又或者,吃了什么特别之物?”
“并未曾有啊,说来凑巧,一说要找同伴,你便来了。我们一直宿在驿站你也是知道的。至于食物,也都是驿站供给的寻常饭食,并无特别之处。”
林岳皱着眉头继续试探:“那崔娘子可曾用过香料熏香?”
“林兄你倒是犯起了糊涂,我们正是为在这西域道上买香料而来,又何必从长安城带过来?”崔窈娘哂笑道。
林岳心中已是有些焦急,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是我愚笨,竟将这事忘得个一干二净。”
柳枝珍笑得直捂嘴:“我看啊,林兄定是关心则乱,想分散我们窈娘的心神,免得她一直惦记药苦呐。”
“那还不如给我买甜果子吃!”
几人笑成一团。
林岳被解了围,知晓再问下去,崔窈娘定会起疑,索性骑驴下坡:“这么说来,崔娘子一路定是私藏不少零嘴儿,到了安西都护府没了补给,这才水土不服。”
崔窈娘觉得好笑,放下碗张开双臂:“你来搜搜?我怎么可能背着你们吃独食呢。”
林岳坦然受着她们几人的嘲笑。
这么看来,问题确实不在吃食上,那下毒之人究竟是如何对崔窈娘下毒的呢?
52. 吓不死你们
林岳一夜心中忧虑崔窈娘之事,难以成眠。眼瞅着天将破晓,军中人起得早,匆匆动身前往军营。
见了李瀚狰,也不多作赘言,只简洁道:“问不到。”
怎会问不到?李瀚狰却也懒于苛责林岳,只捏着拳,良久,方下定了决心,朝着帐子外那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李稳吩咐道:“去,回府命厨子备些新鲜甜果子,再带上给崔掌柜的药。”
“来嘞!”
三人拎着物什匆匆赶到驿站,正巧撞见崔窈娘一行人正在门口。
她额上汗珠密布,几缕青丝被汗水濡湿,贴于脸颊两侧,瞧这模样,自是方才经历了一番劳碌奔波。
李瀚狰见状,下意识地擒起自己的袖子就要为她拭汗。彼时崔窈娘正不知与身旁之人说着何事,笑得甚是开怀,双眸弯弯,恰似月牙。
“好啊,林兄,大清早的竟偷偷跑出去躲懒!”柳枝珍眼尖,气鼓鼓地叉着蛮腰嗔道。
崔窈娘本正笑得欢畅,一眼瞧见林岳身后的李瀚狰,笑意立时隐去了大半。
李瀚狰的袖子眼见着就要触及她的额头,她似是受惊的幼鹿一般,赶忙侧身避开。下意识地想要与李瀚狰刻意疏离,心中思忖着绝不能让彼此之间有任何暧昧不明之举,传到李瀚狰心上人耳中,实在不妥。
李瀚狰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中一阵神伤。想自己在崔窈娘心中,竟似连普通朋友都不及。那原本满含关切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下去,默默放下了袖子。
李稳眼见气氛滑向尴尬,赶忙打个圆场。他凑到卢三巧身旁,满脸堆笑地问道:“你们几个这是打哪儿回来,这般高兴?”
卢三巧本就与李稳在“绮梦履”之时早已相熟,自是接了他的话茬儿:“刚去中转场子瞧合伙人运往西域的一批瓷器了。”
“啊?你们如今改行啦?”李稳果真是李瀚狰的代言人,这一问正问到李瀚狰心坎儿里。
“哎,倒也不算改行。当时我们还给制瓷坊的人都做了防滑鞋底呢,这可是一钱两赚的好差事。”柳枝珍满脸得意之色。
李瀚狰听了,目光灼灼地望向崔窈娘,几番想要发问,却又恐自己过于唐突,会令崔窈娘更生反感。犹豫片刻,终是问道:“不知你们是如何做起这瓷器生意的?”他在长安的线人分明告知他,崔窈娘接的是官府订单,走的是换珠宝和香料的西域道。
崔窈娘见他并无其他逾越之举,便也不像方才那般对他防范,缓声说道:“说来亦是机缘巧合。一路行来,发觉西域道上,人人对我大唐瓷器甚是喜爱,只是瓷器运输极为不易,途中多有损毁,于是......咳咳。”
“于是我们窈娘聪慧过人,解决了这运输难题!还设计出那些师傅们难以仿制的各类瓷器!制瓷坊的姚掌柜都哭着喊着要与我们窈娘合伙做生意了~”柳枝珍迫不及待接过话茬,仰起下巴,甚是骄傲。
“崔掌柜果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慧过人。”
“那是自然。”
“可否请教,瓷器运出都护府之后,你们又要如何售卖?”李瀚狰一抬手,李稳立马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要记下一笔,见着崔窈娘谨慎的目光,忙解释道:“崔掌柜莫要误会,长史日常皆要记录这些事务。”
崔窈娘心中了然,知晓这关乎公务,并非出于私人的关切,遂尽可能详尽地描述道:“姚掌柜人脉颇广,在关外的一些繁华之地散落旧相识,便是王公贵族亦不在话下。瓷器运出关后,自会有旧相识作这中间人,设宴席展示一二,价高者得之。”
李瀚狰听着崔窈娘这般轻描淡写地叙述,心中对她愈发钦敬。想在长安城中如此也罢,未料她竟能在这西域道上,做起如此细致且有条理的生意。此时看向崔窈娘的目光中,除了关切之外,更多了几分敬重。
崔窈娘说完这些,又轻轻咳嗽了数声。
林岳与李瀚狰对视一眼,心里发沉。
李瀚狰暗暗捏了捏袖中的拳头,李稳瞧见他绷起的表情,忙道:“崔掌柜快些去更换衣衫吧,仔细着了凉,这汗若是倒吸进去,水土不服之症怕是会愈发严重了。我家大人听闻崔掌柜染病,特地带了药和甜果子来,但愿你能早日康复。”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多谢大人关心,我已无大碍。”
当着面还需中间人传话,这情形倒真似连泛泛之交都不如了。崔窈娘心中隐隐觉着这样有些不妥,毕竟身在安西都护府,多一个朋友总归是比少一个要强些。况且,若是日后有事需要李瀚狰在官场之中周旋助力,如今生分可不是什么好事。在商言商,她便又起了话头闲聊起来。
“李大人,说起这瓷器生意,就不得不提及我们为何会来到这西域道了。”
“哦?愿闻其详。”
崔窈娘接过吴薇秀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着有些凌乱的发丝,说道:“我们来西域道,其实是入选了官方行商的队伍。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我们光明正大地在西域做买卖。”
李瀚狰自是知道,只是,他都能知道......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飞快地在脑海中萌生闪过,他赶忙抓住这个疑点,抢声问道:“你入选西域道官方行商的事,还有何人知晓?”声中难掩惊慌失措。
这问题问得甚是稀奇,崔窈娘略略想了想:“除了‘绮梦履’的工匠与学社的学员,我们这些姐妹的家眷自是知道的,还有一些往昔与我们有合作的商人,像韦吕他也清楚,毕竟我们将铺子转与了他,还有制瓷坊的那些人......李大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事来?”
李瀚狰听得她口中成成串串的人名,便知难以从中抽丝剥茧了,遂道:“无事,只是感慨崔掌柜人缘好。”
“与人为善嘛,此乃经商之道罢了。”
二人如此交谈,先前那尴尬与生分的氛围渐渐消散。
林岳自幼便对宫里官场的腌臜之事知之甚详,听得李瀚狰那般发问,还有何不懂?想崔窈娘从长安来到西域道,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其中恐怕涉及到官场中的利益纠葛或是不可告人的阴谋算计。
李瀚狰却还似个没事人一般与崔窈娘闲聊着。
这可急坏了林岳,她三两步上前扯过崔窈娘,对着李瀚狰怒目圆睁:“李大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犹豫什么?崔娘子有权知晓真相!”
“什,什么真相?”崔窈娘一脸茫然。
李瀚狰皱了皱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低喝一声:“林兄!”威慑力似高山倾倒,直向林岳压迫而来。
“李大人是否总是这般,不肯与崔娘子坦诚相待。你自以为这是将她护于羽翼之下,也不看看自己的羽翼是否丰满!这是在将她推向绝路!如今她被人下毒,命在旦夕,却还不知是何种情形。你倒好,还在遮遮掩掩,到底是何居心?”林岳气愤难平。
崔窈娘听到“下毒”二字,已是骇人听闻,她无措地将视线在林岳与李瀚狰身上来回游移,耳中嗡嗡作响。下毒?什么下毒,不会是鹤顶红吧,应当不是,否则她早该在服下那一刻腹痛如绞,死状凄惨。什么毒,究竟什么毒?崔窈娘,你需得冷静下来思考。
“林大傻子,你怎么跟大人说话呢?大人也是为了崔掌柜好!”李稳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家大人半句不是。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这般无脑维护,林岳气得直笑:“你倒是他的肚里虫,同他一条心。真为了崔娘子好?哼,你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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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问你家大人,在官场趟过好几道的黑心人,只知弯弯绕绕,何时把人命当过真?”
李稳一听,这还了得,冲着林岳便叫嚷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再满嘴喷粪,休怪我不客气!”
“怎么,你还敢动手?你以为我会怕你不成?”林岳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一旁几人眼见二人又要掐起来,大门口人多眼杂,劝阻声乱成一团。
吴薇秀伸手拉住林岳的胳膊,焦急地劝:“林兄,李兄,莫要再吵了。”
林岳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用力挣脱吴薇秀拉着自己的手臂,双眼通红地大声说道:“吴娘子你可知,崔娘子被人下了毒了!下毒!”
李稳想着李瀚狰命他暗中查探这事,林岳这般叫嚷,闹得人尽皆知,打乱李瀚狰的计划,着急得伸手便要捂林岳的嘴:“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大人这般做自有他的道理,你一个外人瞎掺和什么!”
:“哈,我外人?”林岳立马擒住李稳,反扭他手臂,就要跨他身后将他制在地上。一时间惊呼声四起,几人手忙脚乱地要将他俩分开。
陈二娇在一旁来来回回地劝:“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咱们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林岳喊道:“都别劝!”
李稳也大声嚷道:“我倒要看看是他嘴硬还是我拳头硬!”
崔窈娘与李瀚狰对站着,置身事外,看着那二人越吵越凶,只觉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又夹杂着得知下毒之事的冲击,一时间,诸般情绪涌上心头,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股怒火在胸口燃烧,与她身体的虚弱相互交织。对,她此刻对虚弱有了实感,心跳急剧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股鲜甜爬上喉咙,她想强行咽下,却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
她看着对面的李瀚狰惊恐地瞪大双眼,怎么,自己的身体像失去支撑的木偶一般,视线中的李瀚狰也摇晃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周围人的呼喊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还未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黑潮裹住了她。
木偶向后倒去,一道风都难以企及的身影掠过众人,李瀚狰稳稳地、牢牢地将她揽入怀中,口中发出一声悲鸣:“窈娘!”
顿时,打闹声停止。
“快,速去将军医捆来!”李瀚狰吼道。
方才还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的二人,如今却成了李瀚狰要托付的对象。
李瀚狰无暇再顾及其他,曾经于战场上冲锋陷阵、稳稳握剑的手,如今颤抖得厉害。慌乱与担忧,填满他发虚的躯壳。
怀中的崔窈娘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真如木偶一般,身体轻成一片羽绒。
“窈娘,窈娘。”他轻轻唤着,生怕声音过重,震散了怀中之人。懊悔,为何没能更好地处理方才的局面,若是自己当时能更加果断一些,不在是否告知崔窈娘真相这件事上有所犹豫,或许便不会引发这场激烈的争吵,崔窈娘也就不会急火攻心。
他以膝盖撑地站起,抱着崔窈娘挤过慌乱的人群,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生怕一个颠簸便会令她的情况更加糟糕。
“带我去她房间。”
林岳这才爬起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她咬了咬嘴唇,飞身牵马朝着军营疾驰而去。李稳见状,也赶忙追在她身后,快马加鞭。
到了房间,李瀚狰不舍得放下崔窈娘,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哄着:“窈娘,你一定要撑住,军医马上就来。”被风沙侵蚀过的嗓音,满是哽咽。
一路跟上来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看着李瀚狰抱着崔窈娘,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毒发竟是如此惨烈的事。
53. 喝牛乳,变水瓶
军医好好地在营帐中潜研他的医书,冷不防来了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掀帐子见着他,当真以绳捆来。
“谁人如此大胆?军中重地,岂敢这般放肆!”军医又无奈又焦急,奋力挣动。
“军医别挣扎了,崔掌柜昏死过去,大人命这大傻子来捆你呢!”李稳骑在马上恨铁不成钢。明明都诊出脉象,却不说先治上一轮,空着手回帐,李瀚狰怎能不气他无作为!
一听到是崔窈娘吐了血,军医挣动得愈发厉害:“快放我下来,我还需多拿些物件。”
林岳松了绳子,如牵狗般在后面拽着:“快去!”她不得不怀疑军医要畏罪潜逃,在她看来,李瀚狰亦是因有这想法才如此吩咐她捆着军医。
军医踉跄着卷起一堆东西,抛在李稳马上,又被林岳以暴起之力一提,上了马背。
挥鞭疾驰回驿站,军医一路小跑,冲向驿站二楼。背着的药箱,不断撞向老腰,跑得差点岔气。好不容易爬上二楼,气都未喘匀,便被后头跟着的林岳推了一把:“赶紧进去,还愣着作甚!”
军医虽在军中常面对兵痞,可他医术高明,众人向来对他毕恭毕敬,哪似这野蛮的大傻子。还未等他开口训斥两句,屋内深处便传来李瀚狰压低气压的命令:“过来!”
军医快步走进房间深处,只见李瀚狰半笼着的崔窈娘牙关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好半天才切到脉,竟已虚弱至极。
“还请大人速速将崔掌柜放平。”他打开药箱,拿出针包,赶紧施针。一根根银针准确地扎入几十个穴位,李瀚狰在一旁看着,眼神深邃晦涩,不知暗藏着何种情绪。
众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军医施针,大气都不敢乱出。
过了好一阵子,崔窈娘羽睫微微抖动,悠悠醒来。眼睛还在半阖着,便哇的一声吐出好几口黑血。黑血撒溅地面,绽到李瀚狰裤脚,洇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黑色花朵,把李瀚狰吓得魂都轻了一半。
林岳内疚至极,也顾不上许多,冲上前紧紧拉住崔窈娘的手:“崔娘子,崔娘子,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我这是怎的了?”崔窈娘被她哭得头疼欲裂。
李瀚狰在一旁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处的手,格外碍眼。只默不作声地将趴在床边吐过血的崔窈娘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虚虚半坐着,以便她能看清眼前事物,好好说话。
等林岳一五一十地将崔窈娘的病情告知她,崔窈娘边听着,边觉得后槽牙直发酸发苦。
她幽怨的眼神看都不看李瀚狰,心中实在难以平复。这个李瀚狰,胆子也太大了些。且不说他与自己尚无特殊关系,竟敢替自己擅作主张,将这性命攸关之事瞒下。还好自己是个现代人,大概知晓医治流程,若真是个唐代人,恐怕一命呜呼也未可知自己得的什么病。这种不声不响的男人真是要不得啊要不得,她深深同情起李瀚狰的心上人来,跟了他,指不定得受多大委屈。
崔窈娘抬眼扫了一圈,看着军医立在一旁,身上还挂着半松的绳索:“军医为何这般打扮?”
军医剐了一眼林岳,手中捡药不停。
“咳咳,林兄,你竟捆军医,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林岳急切地说道:“我可是奉命行事,李大人叫我捆着他来着。崔娘子有所不知,你这一倒下,大家全都慌了神了。”
恐怕李瀚狰倒也没慌乱多少,崔窈娘感受着背后人的心跳:“李大人,你为何要瞒我至此?”
还未到秋后,怎就开始算账。李瀚狰一开口,胸腔共鸣震着崔窈娘后背:“我本不愿让你担忧,想着暗中调查清楚,找出下毒之人,再告知你真相。”
太过自信的男人着实可怕,若未抓到人,自己便含冤而终,怕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只能做个冤死鬼。崔窈娘咳了咳:“李大人,你这是小瞧我了。我崔窈娘虽为女子,但也不是那等胆小到会被吓死的人。”
崔窈娘感觉搂着自己的怀抱僵了僵,李瀚狰解释道:“崔掌柜误会了,事关重大,我怕你知晓后,下毒之人毒计不成会来灭口,届时你会更加危险。”
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但当下最关键的,还是得弄清楚自己的病情。崔窈娘知晓李瀚狰身边的军医医术高超,在李瀚狰麾下只听他的指令,可自己还未从军医口中挖出自己所中何毒,倒也不好真的与李瀚狰闹翻脸。
何况为了护肾脏正常运转,那些如流水般花费银子的药材,不仅价钱昂贵,更是稀少难寻,崔窈娘一时难以凑齐,不用白不用。她仔细斟酌,仰转头对李瀚狰说道:“不知大人能否帮我寻些牛乳来?”
“自是可以,要多少?”
“将我每日所引用的清水全换成煮沸的牛乳之量。”她要痛饮牛乳来清理毒素。
这牛乳在唐代,称之为乳酪,出售之时皆是制过的。若要生牛乳,需找牧民购买他们刚下过崽子的母牛。母牛可谓是牧民的命根子,李瀚狰眼都不眨便应下:“晚间你便能喝上。”
甚是爽快,崔窈娘突然有一丝羡慕李瀚狰的心上人,除了背后这个烙人的怀抱。
“军医,你可知安西都护府何处能弄到青蒿和紫杉之类的植物?”崔窈娘边喝着滚沸过的牛乳,边隐晦地问军医。
从崔窈娘能想到牛乳清毒素,军医便知她对中毒之症也有些研究。思索片刻后答道:“青蒿倒是常见,可这紫杉却不好找,且用得不好也有剧毒。崔掌柜若是想要以毒攻毒还需谨慎,毕竟你现在肾器不足。”
崔窈娘此刻才彻底信服军医的医术,涉猎颇广。自己一开口,他竟然已猜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随即对军医的态度也有所转变:“那看来军医对医治我已是十拿九稳,我全副身家性命就压在军医身上了,先替我那些同伴谢过军医。”
好聪慧的一个小娘子,不仅说自己感恩,还要连带上其他人,无形之中给了军医压力。
他也不示弱:“那是自然,若不好好替你延了这条命,往后恐怕李大人的酒,老朽是喝不上咯。”
他也不说是什么酒,崔窈娘便全当他说的是上回自己爽约时,李瀚狰他们几人喝过的酒。她以碗仰面,喝牛乳不接军医的话茬。
林岳苦苦思索了好几日,一条一缕都不放过地回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崔窈娘才中了毒。饭食没有问题,饮水没有问题,睡觉屋舍、佩戴饰物也皆无异样。若说到途中最大的意外......阿依莎!
可阿依莎也未与崔窈娘同住一屋舍下,如何能下毒?仅仅半天光景,她能与崔窈娘独处的也不过是......大意了!
林岳一阵风似地冲向崔窈娘房中,将门口踌躇许久都未进去的人一同撞了进去。
“李大人?”崔窈娘一看狼狈地半弯着腰的李瀚狰,以及开始翻箱倒柜的林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林兄要找什么?”
“我给你和卢娘子选的匕首,可还在?”驿站屋舍就那么大点能放东西的地方,她翻了一气仍是找不到。
只有李瀚狰,看着林岳毫无边界感地随意翻弄着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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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娘的私物,眉头紧锁。
“应是收在三巧房中,怎么了?”
“我去找她要去!”林岳又一阵风冲了出去。
“林兄与你,真是不见外。”李瀚狰站在床头,不知怎的,崔窈娘硬生生从满屋子的苦涩药味里,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子酸味。
“毕竟我们一同历过生死嘛,她护了我一条命呐。”崔窈娘半靠在床沿,微笑着回答。
酸味更浓了。
林岳手中布巾包着东西走了进来:“李大人,可否叫军医来查验?”揭开布巾,里面正是那两柄匕首。
这一验,竟然真是匕首上有毒!但只有崔窈娘那一把上有毒。
林岳惊道:“果然如此!怪不得崔娘子会中毒!”
“为何这么说?”
“本来我只教了崔娘子如何顺用这匕首,只是教她每日挂在腰间起个震慑作用。以她微乎其微的使用频率,估计要到关外用来片肉吃了,才会出问题。”
崔窈娘点着头附和道:“三巧的匕首无毒,不至于全队覆灭,到了关外我若真死了,大家也最多当个意外。谁知阿依莎劫持我做人质时,匕首划破了我的皮肤,渗进了我的伤口。”
提前毒发,这恐怕是下毒之人也未料到的。
好歹毒又细腻的心计,李瀚狰听了,暴怒暗藏在平静的表面下。他连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沉声道:“这个阿依莎,是什么人?”
林岳后悔不已,为何当晚要听崔窈娘的,穷寇莫追。就应该拼尽这身血肉,也要将阿依莎斩杀在自己剑下才是。此刻她眼内发红,声音高亢地发疯:“是我们在沙州看石窟时,一时大意捡回来的回鹘女沙匪!”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瀚狰串起线索便能明了,下毒的并非这女沙匪,而是另有其人。
“这事我会去查,崔掌柜近日需小心出门才是。”
“我会时时守着她。”林岳抢道,拼了性命护下的人,别人休想再从自己手里把她的命夺了去。这群躲在阴暗里的鼠辈,来啊!
李瀚狰眼神暗了暗,转而问军医:“可知这匕首上下的是何毒?”
军医说道:“怕是要几日功夫。”
“那这几日,我需做些什么?”李瀚狰问。
“军中安稳,大人便在此处守着就是了,以这大傻子的身手,我担心来多几个高手,他难以抵挡。”军医摇了摇笔杆,“这些药,叫李稳取来。”
崔窈娘被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在也不是逞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四处漏风,哪怕是坐起来,后背都觉得冷:“也只能如此了。希望能快点好起来,这毒在身上,总让人不安。”
听得李瀚狰心被揪得生疼。
接连几日,崔窈娘在房间里休养,每日不是喝着牛乳,就是喝着药汤,她感觉自己就是个水瓶,走到哪儿水声晃到哪儿。每每如厕,要撵走李瀚狰,甚是尴尬。
林岳倒是提了件事。
“崔娘子,你可知这李大人为了找奶牛,费了多大的劲?”
崔窈娘端着碗的手微微一愣:“哦?多大的劲?”
“出了城门到牧场,好不容易才找到牧民,都不愿意借也不愿意卖。是将他们放牧的女儿接到城中安排了活计,才肯借了三头,是借,不肯卖。但那价钱,可比卖多得多了去了。”
这些牧民,漫天要价,李稳差点暴起。在楼下跟军医一通抱怨时,林岳刚好路过听了个墙角。
崔窈娘默了默:“没想到李大人还挺有钱。”
54. 我这条贱命,给了你便是
崔窈娘心中细细算过,药材钱、奶牛钱以及军医的诊疗费一一累加,凑了个总数。已是拿定主意,待第二批瓷器售卖分过账,便归还李瀚狰使过的银钱,不拖不欠。如此,她才心无挂碍地继续饮着牛乳、服着汤药。
林岳看着崔窈娘饮完牛乳:“牛乳用完了,我去李大人那儿再取些。”
“去吧去吧。”崔窈娘心中窍开,只觉牛乳已是买下之物,自无负累,只是亲昵地向林岳撒着娇:“辛苦林兄跑这一趟。”虽说林岳还扮着男相,可在崔窈娘眼里,她已是女子无疑。
林岳提了壶,匆匆入营帐,也不寒暄:“李大人,我已探得卖我匕首的人现今所在之处。”
李瀚狰撂下笔:“在何处?”
“就在这城中。”林岳万分没想到,“他竟从这儿千里迢迢到别处候着我们,又或说,一开始他便收到了风声,无论何时何处,只待寻得时机,将那匕首售与我们。”
李瀚狰目中精芒一闪,林岳话中意思他全然明了。这人铁了心要取崔窈娘性命,此计若不成,恐在西域道上尚有诸多筹谋等着索崔窈娘一条命。
“你确定他现在仍在城中?”
“夜里我已偷偷摸过去查过一回。人还在。”
李瀚狰点了三两亲卫,又唤上李稳要走。
“李大人,带我一个如何?”林岳以剑柄拦住他。
“我从未想过将你排除在外,毕竟,你曾探过周边情形,比我们更为熟知,不是么?”李瀚狰胸怀宽广,眼下崔窈娘的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众人摸到草庐前,只见四周杂草丛生,荒芜一片,屋内漆黑一片。李稳和林岳小心翼翼地趋近草庐,挑开竹编窗户,向内一瞥:“没人。”
正要绕至草庐后查看,一道黑影从角落堆放的草垛中疾窜而出,拔剑便刺。
林岳反应敏捷,眼疾手快地横扫那人小腿,将黑影扑倒在地。
那黑影亦是厉害,林岳根本压不住,对着林岳心窝便是一脚,将她踢出去老远。林岳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爬将起来,见李稳提起拳头猛揍,口中骂道:“好啊,会使黑心脚是吧,你也尝尝我这黑心拳!”
直把人揍得瘫软如泥,才用绳索将他捆了起来。
李瀚狰走上前,卸了那人的下巴,捏着他下颌左右看过:“没装毒药,不是死士。”
李稳揉着发红的拳头:“连个死士都不派来,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对面太过自负。”
“他们只是未料到崔掌柜毒发如此之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岳耳朵微动,心中愧疚如潮水翻涌,若不是自己在崔窈娘面前一股脑全吐出消息,崔窈娘现今或许还安然饮着军医哄她“治水土不服”的汤药,也不至于急火攻心,逼得毒发。
夜晚的安西都护府城,戒备森严。月色如水,洒在城中,却驱不散凝重之气。城中格外安静,唯有偶尔传来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寂静夜里回荡。
“何人!”巡逻兵领头人极为警觉,对面几匹马尚在远处,他便已持剑戒备。其他巡逻士兵听闻呼喝,立即齐刷刷抽出剑。
“是我。”李瀚狰轻骑上前,露出面容。
领头士兵见是白衣先锋,立马拱手:“李大人。”
李瀚狰挥挥手:“不必如此客气。”
“不知大人这是从何处来?”
“抓了个毛贼。”李稳亮嗓,提了提鞍前捆成粽子的人,“准备带回营中审问。”
“那小的不敢耽搁大人,李大人慢走。”领头士兵带着部下让开道路。
待几人踏踏马蹄声渐远,一小兵凑近领头的,小声嘀咕:“头儿,缀在先锋大人后面的,那骑马上的可是前几日闯了先锋营帐的那厮?怎的他也跟着去抓贼?”
领头士兵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子,低声呵斥:“小点声儿,先锋大人怎会半夜出来抓个小毛贼,定是出了大事儿,才劳动他亲自去提。”
回到军营,李瀚狰径直回了营帐,并未将抓来的罪人提至牢里。夜长梦多,他要亲自审问。
“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罪人复位了下巴,却成了哑巴。
李瀚狰倒也不理,敲了敲台案,李稳搬来一把椅子。
李瀚狰身姿挺拔地坐下:“你想耗着?等什么?等人来救?”
那人却只是低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仿若未闻,装作又哑又聋。
李瀚狰并不急躁,朝李稳使了个眼色。
李稳即刻会意,从帐外端来一盆浮冰的辣椒水:“整理整理吧。”猛地将那人的脚按进水中,那人被冷水一激,身体颤栗不止,但依旧紧咬嘴唇。
“你不说,那就听我说。”李瀚狰站起身,缓缓踱步至那人面前,“应是长安城中有人雇了你,是谁?这人需得有大量财帛入了你眼,勾得你心动,否则承担不起你一路花销,若你死了,还得赔你一笔安家银钱。”
他复又坐回椅上,开始观察这人的神情与细微动作:“雇你的人与崔窈娘定是相熟。”果不其然,提及崔窈娘之名时,罪人头垂得更低了,呼吸急促。
李瀚狰心中有了盘算,他对着李稳耳语几句。李稳点头,很快便出了营帐。未几,李稳带着一个覆布的盘子回来。
李瀚狰当着那人的面,缓缓揭开布巾。
见得匕首的瞬间,那人吓得踢翻水盆,不住往后缩。
“你认得这匕首吧?”李瀚狰拿起匕首,在那人眼前晃了晃,“你是如何弄到,又害了多少无辜之人。你若不想落得和那些冤魂一般的下场,最好乖乖开口。”
一阵腥臊味刺鼻,他竟是吓尿了。
“看来他真是个哑巴。”李稳断言道。
“那既然是个哑巴,又是个聋子,也问不出什么来,留着无用。”李瀚狰把玩着手中匕首,冷硬寒光在他手中时隐时现,闪得罪人眼颤不止。
“我明白的,大人。”李稳伸手去捞那人后衣领。
那人左躲右闪,尿渍水渍画了满地:“我说,我全说!”
竟是如此轻易便溃了心理防线,李瀚狰亦感意外,可见对方轻敌至极,竟是派了个不中用的。
李瀚狰拖着椅子,远离腌臜地:“我在听。”
“我,小人在安西都护府以打铁为生,数月前,有人予我一笔银钱,说,看中我的手艺,要带我去外地谋发展。我信以为真,便收拾行囊,跟了去。”
“几个月?”
“就,就是三两个月,具体记不清了。”
“接着说。”
“是是,小人一路上已觉出有些不对劲,但,但他给的银钱实在太多,我便跟着他。到了金城,他,他带我去吃面,指了崔窈娘与我看。说是要我将匕首卖与她。”
那人忆及此处,脚心又冷又辣,顺着伤口疼痛直钻天灵盖,忍不住痛哭起来:“可,可我并不知匕首上有毒!我,我也是被骗的!”
“哦?”李瀚狰靠向椅背,斜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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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一眼:“我并未说过这匕首上有毒,你又如何得知?”
“还不快如实招来!”李稳一脚将他踹出老远,地面上划出一条水渍,李稳啧地一声,满是嫌弃。
那罪人骨头都散了架,许久爬不起来,呜呜咽咽着:“饶了我吧,饶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都到这般境地,说他窝囊,倒又嘴硬。
“既是你不知匕首有毒,又只是个打铁的,又如何能一路跟着崔窈娘而不被她身边高手察觉?”
“说来,说来还是我走运,没两日,那高手便到市集挑匕首,我,我就将匕首卖与了他。”
“他放着市集上那么多铁匠铺子不去,为何单单挑上你手中的几把匕首!”李稳觉得他敢在李瀚狰面前说这般弱智的谎简直是找死,抬腿又要踹。
“大人有所不知!”罪人抱着头,大声喊道:“因当地矿脉采出锻造的兵器杂质多,锻出的匕首发脆,我这几把匕首,削铁如泥,他一看便是行家,我价格又低廉,他没理由不买我的!”
李稳收回脚。
“哄你去的人,叫什么?”李瀚狰问道。
“我只知他从长安来,口音颇重,其他一概不知。”
李瀚狰又问:“你可还记得他的长相?或者有何特别之处?”
罪人再度低下头。
“快说!我看你就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李稳这黑脸扮得有板有眼,伸手就要去接李瀚狰手中的匕首。
“我,我说我说,他长得很是普通,无甚特别之处,就,就是下巴上有颗极大的、红色的痦子!”
全长安城里口音重的人怕是有半数,带着痦子的也没少多少。李瀚狰知晓再问亦难有有用信息,眼前罪人不过是个幌子、替罪羊。
“最后一个问题。”
罪人洗耳恭听。
“你卖了匕首,为何又回到安西都护府?”
罪人听了问题,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嘭地一声,撞向李瀚狰手中的匕首。
温热鲜血泼溅而出,溅上李瀚狰的脸,映得他活像阎王降世。
罪人笑得癫狂:“我为何回来,我自是家......家在此处。奈何我一时贪婪,竟被捏住了一家老小。”
李稳呼地跑了出去:“军医,军医,快传军医!”
李瀚狰按住他伤口:“留口气力,军医来了能救你。”
“怕是不能了,李大人,今日,今日我若是留了命,我那一家老小就要,就要替了我。”
“你大可以一早自尽,为何又被我提了来?”血从李瀚狰指缝间源源不断涌出来,按也按不住。
“既是他,他要我命陨在你手中,我这条贱命,便给你!给了你便是。但,但我舍不得我那好妻稚儿,你,你拿我胸口的,的纸来。”血液大量流失,罪人神智渐趋模糊,说话也断断续续。
李瀚狰赶忙掏他胸口贴身之处,撕拉出一张染血的竹纸,抖落开来。
竟是张画像!
“他,他......”
“若是能抓住他,你那一家老小我会安排妥当。”若是对方也如他这般重诺的话。
得了李瀚狰这话,罪人头一歪,没了气息。
李稳带着军医匆匆赶来,所见唯有李瀚狰愣怔原地、若有所思的一张花脸。
“将他抬出去,务必要让军营中每一个人都看见过他的脸。”要让对方知晓,罪人已死,那一家老小,没大用处了。
55. 山西醋精驾到
阳光透过粗糙竹纸糊成的窗棂,破碎光线丝丝缕缕,洒落在驿站房间的地上,光影斑驳,林岳被光痕切了好几道,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崔窈娘呆在屋中久了,做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歪在床上听林岳追忆抓捕时的惊险历程。
“那日我们抵达草庐,天刚擦黑,对,就似你那块压箱底的天灰色绸缎,制成鞋履怕是还好,可是悬在天穹,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林岳轻倚床头,双眸微闭,尽量把回忆拉长,说得惊心动魄些。
“四周静谧异常,虫兽都遗忘了这处,唯有那风,像是藏了冤魂,呜呜咽咽地哭。”
崔窈娘心尖颤了颤,听得玉手拽紧被子,若是下一刻有什么讲述中的鬼魅现于眼前,立马就要兜头盖住自己以求它看不见。
“李稳和我摸过去,周边杂草疯长,都快没过我的腰际。我每行一步,都觉得足下藏了什么经世之物,那处的地极软且滑,我只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极力压抑着,生怕地里突然爬起个什么邪祟来。”林岳看着崔窈娘越攥越紧的被子和发白的指节,说得愈发慢愈发仔细。
“当时草太高,遮木障眼的,我有些看不清李稳,只得孤身慢慢靠着窗猫过去,唯有我自己的心在胸里怦怦怦,连李稳的都不可闻,似是只我一人,蹦到这草里。”林岳边言边缓缓抬手,慢慢地攀到床头。眼神中透着兴奋与紧张交织的光芒,额头上已经因激动而隐隐渗出汗珠,在碎光下闪烁着微光。
崔窈娘靠在床头,娇躯已然缩成一团,贝齿轻咬朱唇。
“我眼睛刚凑近窗户缝,还未来得及窥探屋内的情形,阴冷的风就从我背后骤然而至,草垛里‘嗖’的一声,”林岳趁势捉住崔窈娘的肩胛。
“啊啊啊啊啊鬼啊!”崔窈娘花容失色,惊声尖叫,钻进被子,瑟瑟发抖。
徒留林岳一双手,笑得一个劲的颤:“哈哈哈哈哈哈,未曾想过崔娘子你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竟是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岳笑得前俯后仰肚子发疼,伏在床头。老半天才拍着床上的大鼓包:“好了好了,莫怕莫怕,没鬼没鬼,便是有鬼,我也早替你擒了。”
大鼓包噗地一翻,林岳眼前吹了灯似的黑,好容易才从被子里挣扎出来。
就见崔窈娘面含嗔怒,掐了把她的脸:“好你个泼皮,连你主顾都敢吓唬,我若是吓破了胆,谁给你发银子!”
林岳忙不迭讨饶:“错了错了,再不敢再不敢。”
崔窈娘面上怒色减消,终有了些许生气。林岳见了心中稍安,不枉费苦心逗她一番。
“后来如何?”
“崔娘子还要听?”林岳挑眉,嘴角噙笑。
“自是要听的。”
“草垛中窜出个黑影,疾如夜枭展翅。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但身体却本能地做出反应,一脚扫去,那厮倒了,我扑上前,奈何他力气比我大,竟是反踢一脚来。”林岳站起身,重现当时的打斗,扑将来的一瞬,带起一阵微风。
崔窈娘直面这阵风,似觉心中尘埃吹散,神智清明许多,摸排林岳话语中的每一处细节,笃定说道:“你定是受了伤。”
林岳微怔,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旋即连连摇头,强装镇定地否认:“没有没有,我怎会受伤,我行走江湖这般厉害!”说罢,挺胸昂首,怕是崔窈娘不信,以拳击胸,欲证自身强壮,可嘴角咧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崔窈娘眼珠子直直看着林岳的眼睛,不容置疑缓声道:“坦诚相待。”
四个字兜头压下,比罪人的拳脚还重,比崔窈娘的被子还摸黑,林岳犹豫片刻放弃,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如同蚊蝇:“踢在旧伤边处,略略有些疼,但确不严重。”
“还不速速解了衣带,让我瞧瞧伤势!”崔窈娘两下蹭到床沿,脚趿拉着履,伸了手向前等着。
林岳俏脸瞬间涨得像熟透的苹果,羞怯地扭捏着。男女授受,虽非男女之间,然她却将崔窈娘知晓自己女儿身一事早已抛诸脑后,只余下难为情。
“我只是忧心你伤势。”崔窈娘目光温柔似水,沁得她一颗心暖乎乎的,轻盈盈地凝着她旧伤之处。
林岳被看得飘飘然,大咧咧解开衣襟两粒扣子,猛地一扯衣衫:“真就是小伤罢了。”
只见伤处淤青一片,发紫边缘泛着青黑,跟块狰狞的乌云盘踞在胸口似的。
崔窈娘满眼疼惜,手指轻触伤处,微微颤抖,不慎稍一按实,林岳伤处皮肉猛地抽搐,忙将痛哼死死咽回嘴里。
“这般痛,你竟还诓骗我!”崔窈娘埋怨地看了林岳一眼。
“哎,出门在外,些许小伤,何足挂怀!”
崔窈娘却未理会,摇摇晃晃转身摸到柜筒放置药酒的地方,在诸多军医送来的药品中精确地寻出药瓶,又顺手取来一方干净的布巾。
回到床边,拍了拍床沿:“坐下吧。”
见林岳发愣,她又用力拍了拍:“快来,怎的还要我请你!”
林岳始终抹不开脸,步子僵硬地蹭到床边,被崔窈娘一拉,跌落到床榻上。
崔窈娘微微俯身弯腰,凑近林岳肩头,气息轻柔,生怕吹痛了她那处淤痛。
她手持药瓶,倒了小半瓶药酒在做成斗的掌心中,搓热捂在淤青的边缘处。
“我会轻一些,若不揉散淤血,往后几日且有得疼呢。若是疼了你就喊。”
林岳看着崔窈娘专注的神情,暖流涌上心头肉,嘴上应道:“崔娘子安心弄便是。”
崔窈娘双手轻轻覆在淤青处,柔软又温暖,巧施劲力:“疼吗?”
“不疼,甚是舒坦!”
李瀚狰内心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亲眼目睹贪财之人临死前的幡然醒悟与以身抵命,罪人尚且挂牵一家老小。他的老,远在长安,他的心上人......倒是近在安西都护府。他迫切地,有什么呼之欲出,需要见一见卧床的崔窈娘,告知她。
一路上快马加鞭,脑海中全是崔窈娘的音容笑貌。
好容易上了二楼,抬手欲叩,屋内却传来对话。
“崔娘子,你累不累?”
“你先顾好你自己,疼不疼?”
李瀚狰手僵在半空,心中“咯噔”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林岳的声音,这般亲昵话语,似是崔窈娘与林岳......肌肤之亲。心中先前的急迫期待如遭一盆水浇了个透,嫉妒、痛苦覆上来,冷到骨髓里。
“李大人?你怎在这儿,是来看窈娘?”
李瀚狰僵硬转头,见是柳枝珍端了水,站在他身后。
李瀚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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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回答,屋内倒是先传来一阵慌乱声响,紧接着是瓷瓶落地撞碎的清脆声音,随后,林岳衣衫不整、神色慌张地开了门:“李大人,是来看崔娘子的么?”
李瀚狰远远眺向屋中床榻上的崔窈娘,又再看看林岳这般狼狈模样,心尖被狠狠一拽。悬着的心断了藤,直直坠下十八层地狱,摔得粉碎,腾起的烟雾被恶鬼疯狂吞噬,不见一粒余埃。
“正是,”李瀚狰掐着手强作镇定,“见崔娘子气色已是大好,我便安心了。”他目光匆匆掠过崔窈娘,根本无暇顾及崔窈娘的表情,转身便走。
步子看似轻快,实则牙关紧咬,唯恐走慢了,露出不该有的失态之状,怕自己忍不住揍林岳,怕自己忍不住将崔窈娘带走,锁进暗不见天日的屋中。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崔窈娘已有相伴之人,自己实不该作出令她困扰之事。
她二人是交颈的鸳鸯,他不该是惊了鸳鸯的顽石。
“大人?怎的回来这般早?”李稳见李瀚狰满脸寒陈掀帐而入,心中甚是纳闷,说是去看崔掌柜,往日随着军医,一去便是半日,今日竟是一炷香已经返营。
李瀚狰跨坐回桌前,脑海中不自觉补出崔窈娘和林岳在屋中之景,他声音哑得厉害:“拿酒来。”
“大人!当值之时,不可饮酒,还是你下的规矩?”李稳便知定出了事,想着这借口,拖一拖时间。
“那便去请休!”李瀚狰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物什猛得一跳,连带着李稳的眼角,跟着跳来。
李瀚狰以拳抵额,指节泛白。冷静不下来,心中的痛苦和嫉妒如那日草庐外的野草般疯长,掩了身形的人从林岳换做了他。
“还杵在这儿作甚,快去!”
“是,是。”李稳虽心有戚戚,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应下,罢了罢了,看大人这般情形,先拿来再说。
李瀚狰举酌竟无人陪饮,心中醋意也不知向谁人倾诉,从小到大便是这般,没娘的孩子,全家的期继,捧得那般高,高到只余他一人。
仰头痛尽,酒水入喉,辛辣难掩过心中苦涩劲酸。他又倒了一杯,一杯接着一杯,怎的不醉?撂开酒杯直接抓了酒囊塞子,醉了才好,才好让自己忘却令他心碎的场景。
营帐外,李稳小心守着,生怕有人有事来寻,下了值松口气,方敢入内。却见李瀚狰面色沱红,眼神水色迷离,地上已经抛落数个空酒囊。
“大人,究竟发生何事?”李稳捡起酒囊,焦急地问。
李瀚狰看了他一眼,苦笑无言,复举起酒囊灌了下去。
见他如此失意模样,李稳心急如焚。他从未见过冷静自持的李瀚狰这般失态狂放怒饮。
“大人,可是在驿站遇到了什么事?”李稳小心翼翼试探。
李瀚狰依旧不言,冷酒顺着喉结酝湿胸口衣襟,心中满是崔窈娘房中凌乱的被褥,汗湿的额头。他想把这些都裹在酒里,一同咽下,可是越喝越苦,越喝越苦......
终是喝得酩酊大醉。
他面朝下趴于桌上,眼角热泪隐入衣袖,鼻息抽动,只觉桌案冷硬,全然比不得崔窈娘在他怀中的香软。
心中念及崔窈娘的名讳,又不得不想起她若是在林岳怀中......
以齿咬碎口中内肉,直至呜咽出声。
56. 终须一别
“窈娘,”吴薇秀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实在架不住柳枝珍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猛使眼色。她只得硬着头皮问:“李大人今日一来便走,可是误会了什么?”
崔窈娘心中自然清楚得很,李瀚狰定是把林岳当成了她的帐中之人。她面色平静,手中竹箸依旧有条不紊地夹着菜,仿佛这事在她心中掀不起丝毫波澜。“想来是他军中有急事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他分明是误会了你同林兄!”柳枝珍一想到李瀚狰失魂落魄的形状,忍不住开口直言。她满脸焦急之色,手中的竹箸也被她无意识地捏紧。
崔窈娘歪了歪头,病中秋水浮浮起的眼眸看向柳枝珍,疑惑道:“我同林兄有何可误会的?”这般轻松淡然,装得真不明白其中缘由似的。
柳枝珍张了张嘴,却又不好在姐妹面前道破林岳本是女儿身一事。这本是大家心照不宣埋在心底的秘密,一时语塞,只得闷闷地戳了戳碗中的饭粒。
“不解释么?”林岳倒是把这些日子李瀚狰的用心看在眼里,再是根木头,也能知晓崔李两人间定是有什么情愫浮动过。
饶是她在李瀚狰眼里已被摆在了情敌的位置,她也没有身为情敌的自觉。倒是关切非常:“李大人明是误会你我,你若不解释,这误会怕是会越来越深。”
崔窈娘嚼着菜。
她何尝不知李瀚狰误会些什么,可一想到他已有心上人还非来搅弄自己,清澈的一汪池子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又何必去解释?纵是唐朝民风开放,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做二加一。
她摇了摇头,坚定答道:“罢了,由他去吧。”
吴薇秀和柳枝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她们深知崔窈娘的性子,一旦决定好的事,难有回转。
“由他去?你真甘心?”卢三珍这才开口。
崔窈娘微微垂眸,掩住眼中的波澜浮动。她们几人实不知李瀚狰身畔有娇娘相伴,她倒也懒得背地里说三道四。
“不甘心又能如何?他既已误会,便说明我们之间缘分浅薄,到不了那一步。”她舌尖尝到一丝苦涩,手中的竹箸轻轻放下。
说到缘分,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各自食不下咽,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沉重的怕是还有李瀚狰的头。
李瀚狰缓缓睁开眼睛,熟悉的营帐顶映入眼帘,昨日种种如汹涌潮水般猛地冲进脑中,想要坐起,头痛似要炸开,口中更是干渴无比。
“李稳......”低哑得比在阵前遭了三百回风沙还要粗粝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
“在在在,大人可是清醒了?”李稳端了热水进来。
“什么时辰了?”李瀚狰咬牙撑了一把自己,坐起身来,抵力按着箍着发胀的太阳穴,叹了一声,要命。
他不该如此失态的,身为一军之将,当值时节竟在军帐中如此放纵情绪外露。
只一想到崔窈娘和林岳在房间里......如针穿心的酷刑复又进行。
李稳倒是有眼色,默契地不经意扶了他一扶。
李瀚狰借力站起身脱开李稳,将脸深埋在热帕子里,闻着酒气腌入味的自己,很是嫌弃。
李稳适时递来换洗衣衫:“今晨递了信回府拿的,没被人瞧见。”
整理好,李瀚狰出了帐子。
橙子似的光将他温柔笼了,宿醉的人却片刻感觉不到温暖。
晨起操练的兵蛋子看了他,放了兵器停下对战,挤眉弄眼臊他:“李大人今日竟是没早来踢我们的屁/股,是合缘故啊?”
“哎?是何缘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踢出个屁来与你们闻才好!都在胡咧咧什么,还不快练!仔细上了战场小命不保!”李稳抢着骂骂咧咧,虚起一脚,兵蛋子身形一晃避开,笑成一片。
李瀚狰被他们笑得额角更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强打精神开始处理军务,只心思始终无法专注集中在手头事务上。
“军医今日去瞧过她了?”他搁下笔。
“这......”李稳挠了挠头,“这我可不知,因怕有人误闯军帐,我守在此处也不敢胡乱走动。”
“嗯。”
“大人可要我找他来?”李稳看李瀚狰脸色平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问道。
“不必。”
“要我说,还是得找来,细细叮嘱一番,将他安在驿站扎着,谁都休想跟崔掌柜独处才是。”李稳尽出馊主意。
“胡闹!他一个军医不在军营,住到驿站去,算怎么回事?”李瀚狰斥到。
“那,军医在驿站,大人便无需担忧,像昨日那般!”
暗藏幽思被李稳一朝戳穿,李瀚狰没了言语。
他今早确实时不时地会想起崔窈娘,想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有欢笑,有温馨,还有萦绕过的情愫。
“细观林岳,他人倒是不错。”
李瀚狰试图告知李稳,林岳勇敢、直率,配合他们行动,尤其是,林岳对崔窈娘的关心和照顾也是显而易见的,许他们在一起会顺遂也未可知。
李稳瘪了瘪嘴,就这还不错?大人话比脸色还发虚发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楞头青大傻子,做事冲动,怎就说他不错?”
“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亦比不上大人半分!小的斗胆,想问句掏心窝子的话,大人可是真心愿意林大傻子跟崔掌柜处在一处?”
李瀚狰根本无法接受崔窈娘与别人在一起的事实,但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去争取。一时走了暗路,陷入漆黑矛盾之中,不知自己一颗心该何去何从。
军医的药倒是效果非凡,不过大半月,崔窈娘体内的余毒已被拔除大半。
李瀚狰偶尔也过来探望一二,只略坐坐,即使大家见他来,都借这样那样的理由避开,由着他两人独处。
崔窈娘也是光明磊落,不曾跟他深谈些什么。
不问他军中琐事,也不谈及他府中娇娘。任由林岳与她的误会横亘在他们之间,哪怕屡次李瀚狰望向她的目光,带着隐痛。
“李大人。”
崔窈娘打算李瀚狰深切凝望。
?李瀚狰醒过神来。
“再过几日,我们便要再度启程,多谢李大人垂顾。”
“崔掌柜要走?”李瀚狰心里七上八下,怎么这般突然,之前一直也没听其他人提过。
“正是,不能再耽搁了,随时贩卖瓷器转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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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银子,但我这一病,也花去了大半,再不往西域道走,怕是不能了。”
李瀚狰皱起眉头,这死鬼军医,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银钱一概从他私库支取,竟还敢收崔窈娘的银子?
崔窈娘看出李瀚狰的不惑,从柜桶里摸出一包袱推到李瀚狰面前:“还你的。”
李瀚狰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顿时着了急:“崔掌柜这是何意?”
“我们是不是朋友?”
李瀚狰不知崔窈娘后话,生怕自己答错,不吭声。
崔窈娘见他不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正因是朋友,才不该花你这么些银子。你那些银子,若是战时吃紧,怕还要填进去充军饷,买粮食,够马匹。”
李瀚狰闷闷地道:“便是还需做这些,也够得。”
那你不得,留下些,娶媳妇儿、置田产?崔窈娘暗想,嘴里倒是不说,生怕李瀚狰以为她是在暗示,又徒增烦恼。
“此番一别怕是长久,李大人还望保重。”
“嗯。”眼瞅着崔窈娘将话头锁死,李瀚狰纵使还有一兜子话想要问崔窈娘,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回了军营,倒是扯了军医几个的由头,胡乱喝了一气酒。
没两日,崔窈娘精心置备了一桌酒菜,与李瀚狰郑重道别。不止李瀚狰,还顺势也请了曾悉心为她治疗的军医,还添上李稳。李稳又问了卢三珍,又扯了崔窈娘初来爽约时,凑了人头的几个兵痞子。表面说是活络离别凝重的气氛,实则是大家都想见见令李瀚狰神魂颠倒的是何许人物。
酒席就摆在驿站二楼小阁,崔窈娘身着一袭淡杏色袄裙,面容虽还有些苍白,但这杏色烘着,也有些灵气。
众人入席。
崔窈娘站起身来,提盏谢了一番:“承蒙各位这段时日的照顾,今日设此酒席,一是为了感谢大家,二是为了与大家道别,望君各自珍重。”声音脆得好像廊角摇铃。
李瀚狰扯着嘴角木偶一般,一口将盏中苦酒饮尽。
“我已将后三月的药都制成了丸,方便你带着上路,切忌实了生冷,”军医看着崔窈娘满满一盏酒,嘱咐道,“酒也要少喝些才是。”
崔窈娘微笑点头,然后又举了第二盏:“来来来,让我们共饮此杯,愿大家都能平安顺遂。”
军医看了木偶一眼,眼角直跳,怎么不拦着些?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热闹到月上枝头。
兵痞子们攀着肩,步履已是有些踉跄,崔窈娘与大家一一告别。
她看着李瀚狰,最终只是微微一笑:“李大人好走。”
“崔掌柜......好走。”
飞鸟展翅翱翔,李瀚狰站在城楼上,久久凝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从偌大一条马车车队,渐行渐远,成了蚂蚁线。
“大人!!!”李稳看着干着急。
“嗯?”
“大人真的不去追?”
“不必。”他没资格。
李稳气不打一处来:“大人不去我去!”
滚滚红尘,李稳策马拦住崔窈娘一行人的去路。
“稳哥,你怎的来了?”卢三巧远远瞧着,挥了挥手。
李稳稳紧缰绳:“我有话要问崔掌柜!”
57. 没来得及修文,明早修吧,骚里……
崔窈娘略一等他。
李稳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下了马车的崔窈娘跟前。他一路催马而来,面色因奔波而泛红,蒸笼似的出着汗,气息也喘得起伏不定。
“崔掌柜,我有一事不明。”李稳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难掩胸中的激动。
“稳哥有事但说无妨。”崔窈娘神色平静,目光坦然地等答。
“我家大人对你拳拳之心,从长安到安西都护府,你为何非要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李稳直勾勾地盯着崔窈娘,期盼能从她这里得个不弄巧不推诿的答案,否则别说李瀚狰,便是他,亦是心中难平。
原是为了这事,崔窈娘放下无奈,轻舟已过万重山地笑答:“我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罢了。”
“可大人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难道就没有半分感动过?”
崔窈娘望向远方,天边鹰击长空,这天这地,如此辽阔,她又怎甘心被拘在那后院的小小一隅里。
“何止半分,可我不能因着一分的感动就卸下九分的担子。你且看看我身后,西域道这般宽辽。长安城容不下我,我便扎进西域道里,让更多姐妹能有立足在这世间的本事。”
“就不能两者兼得吗?大人他定不会阻拦你。”李稳十分不解,在他看来这并非无法调和的矛盾。
崔窈娘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简单。如今我根基未稳,事业未成,还没赚到能迎娶你家大人的家业,又怎敢谈及儿女情长?况且,这一别艰难险阻莫测,我不能再像在长安那般,让他因我而分心,更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原来她还在介意李瀚狰因她而被贬斥的事,“可大人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希望有你在他身边。”李稳着急地诉清李瀚狰心意。
果不其然,男人都这样,从古到今都有收集的癖好。崔窈娘心里略有些失望,觉得李瀚狰也不能免俗。什么是情比金坚,什么是一对一的双向感情流导,他一概不明了。
“我明白他的心意,但我不能轻易接受。”崔窈娘懒得把脸撕破,“我有自己的梦要去圆,赚钱,得赚更多的钱。这一路走来,我算是明白了,唯有自己高如苍木,才能与人遮阴。”
李瀚狰不也是在长安城里总是沾他老子的光,年少有为还是滑了脚?
“难道,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
“我暂时还未想到。更何况如今这般,或许对彼此都好。”
李稳不解,如今怎么就好了?“可大人他自从听说你要走后,整日郁郁寡欢,借酒消愁!”李稳一想到宿醉落魄的李瀚狰,心疼得发愁。
崔窈娘心中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下次可别再如此,小心延误了军机。稳哥,你可要多多操心才是,你回去告诉李大人,愿他日后一切顺遂,也希望他能理解我的选择。”
你要他日后一切顺遂,又要深入西域道,他可怎么顺遂啊?李稳心中暗暗吐槽。但崔窈娘去意已决,自己说上一箩筐的话,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会把你的话带给大人。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再往外走,就不是太平之地了。”
崔窈娘自是知道,福祸相依,大量的商机为何无人唾手可得,也是买命钱。她点了点头:“多谢稳哥提醒,你也多保重。”
李稳牵着马佝偻着肩,望着崔窈娘的马车队渐渐远去,泄气。
怕不是被自家大人传染了,都泯灭了说服崔窈娘的能力。
崔窈娘坐在马车里,又细细看了一遍姚长贵的来信。信中说道,第三批瓷器他将亲自运送至伊逻卢城,这让崔窈娘心中稍感宽慰,至少有人踊跃前站先行打点,银子回流得更快,也算是一定意义上的志同道合了。
三辆车缓缓前行,吴薇秀、卢三巧、柳枝珍和陈二娇在另一辆马车里轻声交谈着。
柳枝珍是个好样的,不肯生疏了手艺,手中摇摇晃晃拿着绷子刺绣,嘴里倒是不忘和其他人说笑。
“今天稳哥这么莽着追上来,把我唬了一跳,以为窈娘定是要答应他留下了。”
“谁知竟是没有!”
“窈娘手里签了官文,怎会半途放弃?”
“唉,你们说,”柳枝珍将针随便往绷子上一戳,喝了口水囊里的水,又传给其他人,“李大人这么好的男人,窈娘怎么硬得下心肠的?换了我,我就做不到。”
“所以我们才信窈娘,不敢信你!”卢三巧闹她。
柳枝珍果真急了,扑过去挠卢三巧的痒痒肉。
“等等,你们有没有觉得,马车在震?”陈二娇手中的水囊微微摆动着,里面的水晃得晃啷晃啷响。
远处本来一片美景,瞬间擦上茫色,林岳掀开帘子大声喊道:“下车!沙暴来了!”
沙暴?西域道上令人闻声色变的第一天灾?众人忙不迭蹭下车。已是来不及再找背风之地,车夫们赶紧驱赶着马车围成三足鼎立,蒙上头巾,缩在车轮附近。
林岳接了一把崔窈娘,拽着她赶紧冲进包围里。
狂风卷着黄沙,转眼便到眼前,炎日立时被黄沙遮蔽,光消失得无影无踪。猎猎风声震耳欲聋,是要将一切都吞噬的咆哮巨兽。
“围好头巾,用布巾捂住口鼻!别睁开眼!”林岳猫着身子,也不管他们还能不能听见,扯着嗓子大喊。
柳枝珍紧紧地抓住陈二娇的手,头抵在她耳边,唇抖得很是厉害:“我好怕。”陈二娇强装镇定同她抱在一处,竟已经不知是谁在抖。
“别慌!”崔窈娘往前爬了一步,“我们靠在一起,抱着头!”她的声音陷进狂风中有些微弱,不得不多喊了几次。
风沙卷着碎石不断地拍打在马车蓬身上,割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车身也被吹得摇晃起来,框架嘎吱嘎吱,刮着耳膜,像是随时都要被风扯得四分五裂。
林岳艰难地朝着女眷们的方向移动,睁不开眼,一路摸过去,将崔窈娘按进怀里。
感觉到怀中人要犟起脖子,“别抬头!”林岳又将她裹得更紧些。
吴薇秀心存侥幸,一睁眼,疼得昏天暗地,赶忙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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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头巾,再不敢造次。
“这沙暴什么时候才能停啊?”柳枝珍哭着问道。
“会停的,很快。”陈二娇紧紧地搂着她。
“崔娘子,不若我们把自己绑在马车上,这样就不会被吹走了!”车夫几人跌跌撞撞地就要站起来寻绳索。
“不可!”崔窈娘一听,从林岳腋下一钻,吃着沙子大声制止,“若是风太大,车翻了,我们就是一串蚂蚱了!”
“那该如何是好!”吴薇秀眼睛狂流泪,感觉有粗粝的颗粒在里面不停摸着眼球,火辣辣的疼。
“都面对面蹲过来,围成圈!”
“围过来,听我声音,围过来!”
沙暴肆虐之处,一片混沌,天地都被这昏黄的沙幕侵蚀。
崔窈娘心急如焚,她努力回忆着曾经在现代野外拓展熟知的求生指南。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体温很容易流失,于是她用手指捅了捅林岳:“把她们赶过来。”大家必须紧紧靠在一起,才能减少热量的散失。
“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这样能避免沙子过多地进入呼吸道。
风头越来越劲,马车在风沙中剧烈摇晃起来,发出令人胆寒的嘎吱声。
柳枝珍心里塞满恐惧:“我想回家!”
“别怕!”窈娘将外袍脱了下来,半举着笼在柳枝珍头顶:“你可以睁开眼睛看看,我们都还在。”
柳枝珍慢慢睁开一条缝,看到崔窈娘的笃定微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陈二娇一见此法可行,也将外袍脱了下来:“能看到人,便没那么心里发怵了。”
时间在沙暴的肆虐中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大沙暴却如同一头来势汹汹却又匆匆离去的猛兽,来得迅猛去得也快。狂风渐渐止息,黄沙缓缓落定,原本混沌的世界有了一丝清明。
等他们从埋了半边的马车遮蔽中缓缓探出头来,脸上蒙着薄薄厚厚的沙尘,全在庆幸劫后余生。
崔窈娘率先站起身来,衣衫破了好几处,却顾不上这些,一个一个点着人头:“大家都先别乱走动,互相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
众人相互扶持着慢慢起身,半截靴面都盖了沙,一动,这些黄色颗粒就像水一样从靴面往地面流淌,哗哗直响。
“林岳,你怎么样?”
“只是一些小擦伤,不碍事的。”
可她的手臂上、脸颊旁,分明是一道道被碎石划破衣服的细小伤痕,血珠渗了出来,与沙尘混在一起。
吴薇秀赶紧上马车翻出一块干净帕子,碰了碰崔窈娘。
崔窈娘接过手帕,用水囊里的水打湿,小心翼翼地为林岳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沙尘:“多谢你挡在外面。”
林岳笑着安慰道:“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大家都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除了守在外面的林岳被碎石轻微擦伤外,其他人大多只是受了些惊吓。
吴薇秀又从马车里取出水和干粮,分给大家:“先吃点东西,等会儿我们再重新整理一下车队,继续赶路。”
58. 砍价
历经沙暴肆虐洗礼,众人皆觉腹内空空如也。林岳大口啖着馕饼,面上满是愧疚之色,站在众人面前,腮帮子因嚼食而高高鼓起,自责道:“此番是我疏忽。本应早早观测到沙暴避开,却因我之过,使得大家受惊涉险。”
原是启程前应购骆驼一事,因崔窈娘病着诸事凌乱,一时间竟是忘了。
崔窈娘站出来同他并肩而立:“此事非你一人之错,要这么论,我责任更大些。”
吴薇秀莲步匆匆上前,拉住林岳的手,用力握了握:“快莫要这般自责。那沙暴来得快,刹那便至眼前,谁人能事先预知?且在沙暴中,你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护佑我等,若不是你,后果难料。”
卢三巧亦连连点头,附和道:“正是,林兄你看,如今我等安然无恙,这已是万幸。不要太过于苛责自己才是。”
“但崔娘子雇我来,正是让我保护诸位远离险境,我却没能做好,有错当认。”
崔窈娘微微仰首,迎着灼烈阳光看向他,干裂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有这时间内疚,不若多食些馕饼攒力气,往后多的是需你出力之处。我等一路相伴至今,本为一体。”
林岳听着这一句句暖心话语,心中感动如潮涌,澎湃不息,暗暗立誓日后定要愈加谨慎周全,护众人平安无虞。
伊逻卢城,骆驼集市热闹非凡,喧嚣之声不绝于耳。骆驼商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骆驼的呃呃嘶鸣声交织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糅杂着热烘烘的牲畜热烘烘,尘土与辛香料的浓郁气息。崔窈娘皱起鼻翼,先前在马车上一路颠簸,此刻吸了几口气已是胃中翻涌,恶心感阵阵袭来。
吴薇秀眼疾手快,适时递来一个果皮香囊置于崔窈娘鼻前:“窈娘,闻一闻且忍着些罢。”
林岳以坚实臂膀护着蹒跚的崔窈娘缓缓步入集市中,开始仔细挑选起骆驼来。她眼光毒辣犀利,专扫着那些熙熙攘攘的栅栏。
“林兄,这挑选骆驼可有何妙法?也跟我们说说呗?”柳枝珍挽着陈二娇一路行来,险些被挤掉靴履。
“挑选骆驼,首选要看其体型。”
林岳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一头高大健硕的骆驼,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它的脊背,“脊背宽阔且挺直的骆驼,更具力量,承载的货物更多些。”
“你瞧这头骆驼,”她微微侧身,手指向面前的骆驼双峰,“这一头的脊背不仅宽阔,且线条流畅,从脖颈至臀部,一气呵成。这等脊背在长途跋涉中,方能更好地适应各种艰难地形与压力。而那边那头,”林岳抬手遥指不远处一头骆驼,“它的脊背虽弯曲却不甚明显,负重前行时极易受力难匀,如此不仅会累坏骆驼自身,亦会令乘坐之人倍感不适。”
大家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纷纷点头。
“我听说驼峰愈大,能储存的能量便愈多,那这种骆驼便是好骆驼了?”卢三珍跟了上来。
“好与不好,须得中和考量。”林岳耐心解释道,“还需看骆驼牙齿。骆驼的年龄与牙齿状况紧密相连。适龄骆驼,牙齿必定坚固整齐。通常而言,若不是,年龄增长会逐渐磨损,便如同暮年老者,体力与耐力皆会大打折扣。我们需选那牙齿相对完整、磨损较少的骆驼,方能伴着走过长长路途。”
崔窈娘便是伯克利最勤学好问的学生,一提到学习,眼中满是求知欲:“那年轻骆驼便是好骆驼啦?”
林岳在袍子上随意抹了一把,权当拭干净手:“崔娘子问得好。除了看牙齿,还要查看骆驼其他特征以辅助判断。譬如,看骆驼眼睛与鼻子。眼睛明亮有神、清澈灵动,无浑浊且无过多眼屎的骆驼,通常是饲主精心照料,健康状况良好的。”
说罢,他又轻轻抚了抚骆驼的鼻子:“再看鼻子,湿润且干净的鼻子,表明骆驼饲养的地方干净整洁,棚舍打扫勤快。若是眼睛浑浊、有眼屎堆积或者鼻子干燥起皮的......”
“可不能糟践窈娘的银钱!”柳枝珍夺声脱口而出。
林岳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关注他们,方低下头以背部遮挡,手指指向一方,不动唇地轻声说:“看那头骆驼,定是饲主不舍得给盐巴吃,磋磨得厉害。”
崔窈娘听后恍然大悟。
“还有一点,便是骆驼蹄子。”林岳直起身来,又指了指旁边几头正被刷毛的骆驼,说道,“蹄子宽大、厚实的骆驼,就跟我们脚着坚实靴履,在滚烫沙地、崎岖山路上行走更为稳健。蹄子若有干裂、破损或者畸形的情况,在长途跋涉中极易受伤,影响行程。”
好学生崔窈娘铭记于心。
几人围聚在林岳身旁,听他讲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依照她所说之法仔细观察起周围的骆驼来。
又来来回回在集市中绕了数圈。
就见他们心属的蓝袍骆驼商人双手抱于胸前,神色悠然,眯着眼打量着崔窈娘一行人,心中笃定他们定会相中自己这一摊,故而老神在在,颇有稳操胜券的得意模样。
果不其然。
“老板,你这骆驼瞧着甚是不错,喂的什么料?”林岳伸手轻抚驼峰,假装不经意问道。
“喂的饵饼嘛。”蓝袍商人官话带着一股子西域翘舌音,眼睛更像外邦狸奴,引得柳枝珍好奇不已,紧紧盯着看。
饵饼中一般会揉入盐巴与草药,算是精细饲养,林岳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向崔窈娘示意此家骆驼靠谱。
“那价钱如何算?”
“这嘛,得看你们要几头嘛。”
崔窈娘早有盘算,组建一支驼队,就要多留几头空置的骆驼以求稳妥,她伸出双手,比出两个手掌,说道:“十头。”
倒是不多也不少,能划走他栅栏里的半数骆驼,蓝袍商人开口道:“自己出个价嘛。”
“这如何使得?我们外地人,你让我们出价,出低了似是欺负你,赔不起你养骆驼的辛劳,出高了又岂不是让这集市上的人戳你脊梁骨,说你在欺负我等外地人?”崔窈娘瞪大双眼,大惊小怪。
好个泼辣的小娘子,蓝袍商人心中暗忖,却也喜爱这般直爽做生意之人。他思索片刻,说道:“那要看你们用银钱还是金子结算嘛,在伊逻卢城,与别处可是不同嘛。”
崔窈娘侧过耳朵,林岳俯身凑近,轻声耳语:“伊逻卢城的黄金,不如长安城值钱。”
这可就难办了,崔窈娘当初为便于携带,除开了生活碎银,几乎全兑成了黄金,如今若是汇率差距大,定会损失不少钱财,这可不是她这种热爱赚钱的人想要看到的局面。
“我们是诚心买,还请老板给个实在价钱,无需再行议价。”
蓝袍商人伸出手比了个数,一只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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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翻。
多少?十两黄金!崔窈娘眼中的骆驼瞬间具象化成现代豪车,一辆豪车,两辆豪车......肉疼得忘记了恶心感。
“呀,这价钱着实令我有些为难。你瞧,我们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不少骆驼,对这行情多少还是知晓些的。要不这样,我有三辆马车,兑与你可好?”
还能这样以物易物?商人原本轻松神情瞬间凝滞。
崔窈娘走上前几步,说道:“我们马车虽在沙漠中不及骆驼,但也是精心饲养训练过的耐力良驹,先前遭遇一场大沙暴,不但未跑,还护着我们捱了过来,你收回去养上几日,再在这伊逻卢城寻几个好买主,包你卖个好价钱。”
蓝袍商人嘴角僵硬的笑容消失不见,脑子飞速运转,盘算着可行度:“这个嘛,遭了沙暴,车篷我得换新的嘛,便不值钱了。”
“瞧你说的,值钱的是马还是车篷,你不清楚?”
“我的马正值壮年,你要是一并收了,整收零卖,价钱能涨多少,你可不亏。”
蓝袍商人拿不定主意,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搓动着:“你们的马匹我收来风险太大嘛,届时若是难卖,饲料也成问题嘛。”
崔窈娘可不信:“你且先去瞧瞧马车,再做定夺也不迟。我看了好几家,你可算是这集市上的行家。”她说着好话。
“那,那行嘛,先同你去看看马车嘛。”蓝袍商人拖延时间,有些拿不住到底抵掉几头骆驼的银钱才能赚得更多,又不会被轻易识破。
三个车夫守在马车边上,见众人归来,热情地打了招呼。瞧见跟回来个外邦狸奴眼的商人,同柳枝珍一般忍不住打量。
马车衔接处都打了铁皮/包裹,结实度更高,车篷虽脏了些,但内里布置颇为精细,几匹马如崔窈娘所说,并无任何夸大之处。
蓝袍商人这才放下心来,觉得崔窈娘是实在人。
出了集市,避开人多口杂,崔窈娘看他神色,心中有了主意:“如何?我说了吧?我的马车与你那骆驼相较,丝毫不差。”
蓝袍商人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又慌乱地摇了摇头:“还,还行嘛,没多好嘛。”
崔窈娘抿着嘴,咽下笑意:“此处又没你的同行,你且实实在在给个价钱,回去旁人问起你来,还不是随你起价?”
眼前这小娘子都替他想到如此地步了,看来是真真诚心,蓝袍商人也不再啰嗦:“抵掉四两。”
“五两,我这马车配套齐全,你这骆驼我还需购置鞍具等物。”
蓝袍商人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哪里来的女阎罗,开口好生厉害。
蓝袍商人一副为难模样,摇了摇头说:“你这让我很为难嘛,我这回收马匹可是担了大风险嘛。”
崔窈娘不以为然:“伊逻卢城中达官贵人我看了一圈,出行都用马匹马车,你转手轻而易举易,谈何风险?我买你骆驼才是担了大风险,若是行至半路出了问题,再回来寻你才是难办。”
涉及到售后问题,蓝袍商人果然无措,没了其他借口,最终只得咬咬牙:“好嘛,抵掉五两,不过这可真真是亏本赚吆喝,你可不能再更改嘛。”
林岳头次见崔窈娘砍价,原以为她这般狮子大开口,蓝袍商人自是不会理会,谁知竟被崔窈娘三言两语说服,差点惊掉下巴。
59. 午宴的原因是
骆驼既已入手,一应鞍具皆购置妥当。
崔窈娘在现代幼时便对马术颇为熟悉,穿过来更是办过马上蹴鞠试鞋会,一通百通,如今面对骆驼,展现出迅速适应并掌握诀窍的卓越优势。
骆驼的高度以及晃动幅度相较于马虽有明显差异,但她凭借自身敏锐的平衡感,迅速调整姿态。林岳尚未来得及给出几句提点,她已然腰杆松松,双腿自然而有力地蹬牢脚架,手中的缰绳更是成了她与骆驼沟通交流的绝佳工具。
一人一驼,想来除了饲主,它还未曾受过他人指令。
温和的“吁”“喝”“哈”,反复调整,骆驼逐渐明了她的意图。借着对呼喝骆驼声音长短节奏的精准把握,细软的腰身随着骆驼的步履富有韵律地起伏、左右摇摆,眼里不慌不忙留意着前方的道路状况,成功上路。
小沙丘起伏,骆驼蹄子因着沙质松软而略显蹒跚,她纵能借缰绳以及鞍座的固定桩,灵活地调整骆驼的行进方向,引着它绕一绕路。
“崔娘子竟是无师自通!”林岳在旁观之,忍不住抚掌而叹。
“林兄谬赞,实是这与骑马有诸多相似之处,我再自行琢磨琢磨,你去帮帮她们罢?”崔窈娘喝停骆驼,掀开帷帽,目光投向旁边正努力适应骆驼的众人。
吴薇秀颤颤巍巍地爬上骆驼背,骆驼从跪姿起身的瞬间,她差点惊声叫出,面上拧得比手中死死拽住鞍座的固定桩还紧,身体绷成绷子上扯紧的布一般。失了马车篷子的遮挡,风裹着沙呼呼地吹打在脸上,如此暴露且缺乏安全感的情形,让她愈发恐惧不安。
林岳引了骆驼靠近:“吴娘子,你且放松些,呼气也稳些。你越紧张,骆驼便越能感觉到你的不安。”
吴薇秀声音带着颤抖:“我真真怕摔下去。”毕竟骆驼对于她而言实是太高了些。
林岳贴得更近:“你只需将脚穿进脚蹬里,夹紧骆驼的身子,如此方能保持衡稳。”
吴薇秀依言尝试,眼睛不觉瞪大,望着行动慢之又慢的骆驼,满脸的无措:“然,然后呢?”
林岳让自己的骆驼凑近吴薇秀的骆驼,接着从腰间摸出饵饼,饲了骆驼。骆驼翻动大嘴嚼着嚼着,缓缓地开始走动起来。
吴薇秀轻呼出声,人已经被骆驼带着,跟着崔窈娘的骆驼往前跨了好几步。
“成,成了!”
柳枝珍倒是颇具胆色,站在骆驼旁身,牵着陈二娇的骆驼进练,“咱们先试试,且有我在呢。”一见林岳前来,挥手推辞:“林兄你先去忙罢。”
卢三巧所骑乘的骆驼相较而言更为高大,因着起落势大,她险些滑落,林岳忙喝跪骆驼,冲将奔去,情急下伸手抱着她一滚:“卢娘子,身体前倾,靠向驼峰,稳住重心!”
她将卢三巧后背伸手轻轻一扶,助她再次坐稳并整好姿势。
“缰绳要紧,但拉动的时需得动作轻缓,你刚才拉得太过急促,骆驼误解了你的意思。现在轻轻拉动右边的缰绳,再‘哈’,给它明令。”而后亲自示范与她看。
卢三巧的骆驼起身,经过才才崔窈娘绕行的小沙丘,脚步也变不太稳当,摇晃得十分厉害,卢三巧紧紧地俯身,紧贴着驼峰问道:“是不是这样?”
“你这般伏低,前路难觅,要尽量放松身子。你见它前蹄抬起,你的身体后仰;后蹄抖沙,你则需向前倾。”林岳护在周遭,还时不时地伸手稳住她的腰身,防了她再次摔落。
烈日暴晒,风沙迷眼,卢三巧刚要上手。
“卢娘子休要放手!”
卢三巧赶忙听话地紧紧抓住缰绳。
最难当属三位车夫,从马换乘骆驼,面对全然陌生的坐骑,颇有些手足无措。
从始,尝试爬上驼背,高度与习性皆与马匹截然不同,何论载具,动作显得颇为笨拙。其中一人踩上脚蹬,骆驼稍有动作,他便紧张得险些跌落,好在同伴们及时伸手相助,才稳住了身形。
忙完其他人,崔窈娘和林岳不约而同聚首车夫跟前,开始指点这三位。好彩常年赶车,积累了一定经验,举一反三,不多时,整支驼队初步成型,各自准备驮负物品出发。
这一次,林岳仪式感满满,决定在出发前举行一场简易却庄重的祭神仪式。
崔窈娘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决定在一旁抱手旁观。
毒日头毫无保留,灼伤沙漠边缘,晒得毫无血色的赤白沙地扎人眼睛酸疼难忍。
林岳神情肃穆,整了整皮袍,而后时不时抬头测过太阳所处的方位,时而行走几步,时而跳跃一下,口中喃喃有词,俯身亲吻沙地,在大大小小的沙坑之中,精心拾起一块块埋得滚烫的原石,围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区域。
车夫得了她指令,开了酒囊递于她手中。
她手持酒囊,绕着石圈缓缓浇了一圈酒,面向太阳,虔诚地长跪不起。
崔窈娘瞧着十分新鲜有趣,操/着手微歪头,小声嘀咕:“倒是真能有用吗?神神叨叨的。”声音虽轻,但在微风的照拂下,话语清晰可闻。
吴薇秀得了,抬起手,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回遮阳头巾里,略一摇头:“我实是不知,但林兄这般郑重其事,想来必定有其深意。”
远处林岳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嗡嗡富有韵律,真在与沙漠深处的神灵对话交流一般。而后,又缓缓地弯腰朝拜,整程竟真真切切地,让崔窈娘瞧出敬畏来。
仪式完束,林岳站起身:“沙漠之中神秘莫测,神灵或是会庇佑我们一路平安顺遂。或是不予理睬,但求个心安罢。”
哦,临时抱佛脚,崔窈娘理解地笑了笑:“既已如此,那便出发吧。愿上天眷顾,一切顺遂。”
许是真的举头三尺,众人竟真安然无恙地与姚长贵汇合,又是一番酬神感恩,自是不必多说。
姚长贵早已在姑墨州持续翘首以盼地等了她们好几日。多日的担忧在城门外见到众人的那一刻,化作满心的欢喜。
倦容绽放成灿烂笑容,眼里更是盛满闪烁激动的光,一路小跑迎将上来:“崔娘子让我好等!”
“快快快,还愣着作甚,还不为贵客快些卸物件搬到车上去!”他急促身后,几个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的大汉,三五下便将骆驼上的负重搬到了姚长贵的马车上。
“姚掌柜安好?初骑骆驼,也不敢多带东西,没什么拿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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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见面礼,你多担待。”崔窈娘下了骆驼,朝着姚长贵微微行了一礼。
“哎呀哎呀,你怎的跟我这般生分!什么都不带才好,我这一应物品全给崔掌柜备齐了!”姚长贵做出一副责怪的模样,眼里倒是挂笑。活财神一般的存在,供着都来不及,唯恐怠慢了她。
清洗妥当,姚长贵跟崔窈娘边吃边谈。
“都已邀约妥当,前两批瓷器造了声势,第三批一运至姑墨州,闻着风早早有人便来探了消息。”姚长贵满脸得意,很是会邀功。
“姚掌柜辛苦,待这批瓷器售罄,怕是我们要再谈谈分成事宜了吧?”崔窈娘把玩着茶盏,话里命中姚长贵的心思。
姚长贵被道破心思也不敢恼,嘿嘿笑了两声,全作傻子,又赶忙给崔窈娘添好茶:“要么怎的都说崔娘子厉害,敢亲自到这西域道上拼杀呢,随便瞧上我一眼,心肝都看穿了去。”
“都请了谁赴宴?”
“姑墨州里叫得上名的官吏,能来的都来,龟兹的白姓也派了人来,”姚长贵凑近崔窈娘,“波斯的公主,也在此地游玩。”
崔窈娘着实没料到姚长贵人脉广厚到这般宽深,也没曾想过她设计的瓷器长尾效应如此持久,竟能引得这么些身份尊贵的人来参与拍卖。
宴席设在宽敞的帐内,钉了桩的八个角,拉起巨大厚实莹白的帐子,挂满红色的响铃缨穗,在微风照拂下铃铃铃地微弱唤着,是天边牧场的小羊落在人间。
帐内沿着帐围摆放着矮几,矮几下铺陈柔软厚实的波斯毛毯,脚踩上去似是陷进小羊堆里一般,软棉蓬松。
来人陆续入座,姚长贵也不忧心崔窈娘会撬走他的人脉,一桌桌带着她认了个全脸。
“怎的是中午拍卖?”崔窈娘心中满是疑惑,在她的设想中,总觉应是晴朗夜空,围着橘狂篝火,热情的痛饮三百杯才贴合西域道上居住的诸位。
“晚上看不真切,”姚长贵以袖掩了嘴,细声说道:“大家都怕买回去的瓷器有裂痕,吃了暗亏。”
竟是这么直白的理由,崔窈娘属实没料到。
毕竟现代,售出瓷器若非是故意为之,无不光滑平整,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不会有这问题,谁会多此一举想到唐朝烧制的瓷器会有裂痕这一说话。
崔窈娘敲敲自己额头。
“若有这般,姚掌柜可会充数售卖?”崔窈娘有些着急,生怕砸了将将立起来的招牌。
“崔娘子切莫忧心,我们制瓷坊的工匠手艺你自是见过,定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何况昨日我细细查了一遍,这不过是流传下来的规矩罢了。”
入席妥当,烤羊肉香气四溢,表皮金黄酥脆;奶葡萄盛盘,色泽缤纷,甜香诱人;美酒盛于精致器皿,醇香扑鼻;糕饼点心琳琅满目,堆扑出桌案。
姚长贵专门换了酒杯,立在帐中,捏着高高举起,大声祝道:“来,今日大家欢聚一堂,风好人好,不醉不归!”
他手中的闻香杯盛了过半葡萄酒,淡粉薄胎透着殷红的酒液,就如将绽未放的花骨朵,把一众宾客的眼睛钓牢。
“姚兄同我们真真是见外,有这般好的杯子,也不舍得分拿出来。”
60. 死鬼,可算把你逮到了
但见一身着龟兹特色华丽服饰的男子懒怠靠坐堆砌软枕,一双含春飞眼勾着唇角软笑,望向姚长贵。
“这位是?”
“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龟兹白姓人,白孝德。”
白孝德头戴各色宝石点缀尖顶毡帽,帽子边缘垂下两束彩色丝绦。身上穿着翻领半袖对襟锦袍也是绚丽,上绣龟兹皇室特有的浅色连珠纹图案,下摆被整条纯金打造的宝带束了进去,身上配饰,无一不显出他的身份尊贵。
“原来是白公子,久仰久仰。”崔窈娘盈盈一礼,白姓在龟兹高权在握,类似于王族的存在,倒是够得上她现下所施礼节。
白孝德听了她的称呼,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玩味似笑非笑。
“哦?从前听过我的名讳?”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温玉杯盏,那玉杯触手生温,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转光芒。举手投足间妖柳拂过一般。
姚长贵见他这般问崔窈娘,哑然,大家彼此客气礼貌混过去便好,又何必如此当真,只盼这话题速速揭过。
眼前这白孝德乃是今日贵客。顾客至上,在她眼中,白孝德定是她今日的最大潜在客户,更是拍卖中的加价攀比好手。凭他怎么说,她都能耐着性子应答。
“自是听过。”
“哦?跟你提我名字的人,说的我好还是坏?”
白孝德此时从靠坐到端坐,瞥了姚长贵一眼,似是要等崔窈娘一个答案。
崔窈娘心思电转,巧笑回道:“若说到大驾光临来照顾我们生意,自是好的。”凭你往日是何面貌,让我赚钱的都是好人。这话听了,在座宾客只会把她往钻钱眼里的样子货想,不会再跟一个心思平平的她计较纠缠。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白孝德噗地笑出声,拍着案几:“姚兄,这是从何处寻来的宝贝,这般有趣!”
听着这称呼,崔窈娘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心中很是厌烦下意识就把女子当玩物,当宠物的男人。
自然有人跟她一个心思:“白哥哥,我这盏酒端得实在是累,便先让我们饮下此杯,再谈如何?”波斯公主在对面坐着,摇了摇手中的酒盏。
好美的一双眼,幽蓝藏匿着浩瀚星河,顾盼之间,星芒流转,似能摄人心魄。
崔窈娘看得愣了神。
“正是正是,”两侧附和声起,“白兄休要耽误工夫,正事要紧,你若是想与这崔娘子叙叙旧,晚些时候你们再谈也是可以。”
“来来来,”姚长贵再次高举酒杯,“先饮下此杯!”
姚长贵一仰头,喉结吞咽,酒尽,人却话语未尽:“此杯名唤绽上拢,取的是花朵欲放,我自拢了它,留留它,等有缘人来一同观赏的意境。”他叩着手中闻香杯,绕场一圈,让大家都清楚杯底粉黄带绿的花蕊。
“妙哉妙哉!”
“如此雅趣,实在难得!”
“不知这杯可是成套?还是独独这一只?”
姚长贵一挥手,杯架台子被那些宽膀大汉抬了上来,每一只都卡在新鲜洗净的油绿叶丛里,竟真似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一般。只是各花入个眼,每只造型都略略有些不同。
“绽上拢,可以拆开亦可以组合,打个比方,白兄拍到四只,公主拍到四只,日后你们二人若是设宴,各自斟酒,岂不快哉妙哉?”
公主微微点头,面上带着浅笑,似是对这说法颇为满意。白孝德却不这么想,他这人自幼霸道惯了,心中暗道要就不拍,要就成套拿下,怎的他设个宴,还要小小气气地问别人借杯盏不成?
“各位可先上前一观,拿拿心中分量,是否喜爱。”
都不是真为了吃席来的,大家纷纷移步帐子中央。
白孝德懒洋洋踱步摆放瓷器的台子前,微微弯腰,细细端详着叶中花,绽上拢:“这杯子的样式倒是新奇,只是不知质地如何。”
崔窈娘心下坠坠,生怕他要上手把玩,若是一句话说得不好,他假装没拿稳摔碎一只,意头又大有同了。
她挪了挪身形:“白公子可曾见过姚掌柜出手的前两批瓷器?他家制瓷坊烧制的瓷器质量,虽不敢称绝世无双,但也是我精挑细选才选中的。”
白孝德直起身来,目光落在崔窈娘身上:“哦?这么说来,图纸是你画的,他承接的烧制?”眼中那抹玩味已经消失不见,眸色锐利起来。
“姚掌柜不但管烧制,还管运送。”崔窈娘小心答着话。
白孝德听了,倒是瘪瘪嘴,皱了皱鼻翼:“没个芯子只有个框,又待如何。”
姚长贵倒是没被他这话撂倒,全当听不见,赔着笑对其他座上宾有问必答,大有将这烫手山芋一并丢给崔窈娘的架势。
就在众人交谈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众人皆面露诧异之色,姚长贵也是纳闷,明明选的这幽静宽阔处,又暗中跟当地官吏通了气的,不放人来,怎么会在附近还有跑马之声?赶忙派人出去查看。
不多时,小厮匆匆跑回,在姚长贵耳边低语了几句。姚长贵脸色微变,强笑道:“诸位莫慌,只是途径此地的商队罢了。”
崔窈娘却感觉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她招了招手,角落里的林岳靠了过来:“我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你看如何?”
林岳手按着佩剑微微点头,目光警惕地看向帐外。
白孝德却毫不在意,他看完“绽上拢”,回到座位上,端起酒轻轻抿了一口,无所谓地叹道:“今日这宴会,可是越来越有趣咯。”
“今日这般热闹,怎么,姚兄竟是把我忘了!”满脸捋须,尖顶花瓣冠的窄袖汉子阔步走了进来。
姚长贵没料到他如此厚颜,赶忙迎了上去:“岂敢岂敢,是那新来的小厮,竟是不知首领您大驾光临,同我说是商队路过,倒是蒙了我怠慢首领,回去定会重重责罚!”
白孝德鼻哼,转过头去,将好对上波斯公主一双美目,妩媚非常。
林岳碰了碰崔窈娘肩膀,下巴一挑:“阿依莎。”
崔窈娘定睛细看,可不是,这窄袖汉子身后跟着的,不就是当日行骗差点要了她们性命的阿依莎么!那么她前面的这个首领,便是回鹘部落的首领咯?
白孝德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可有可无的模样。他端着酒杯出神,不看任何人一眼。
波斯公主则微微颔首,算是同回鹘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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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打过招呼。回笼目光不经意间与崔窈娘交汇,展颜一笑。
其他人也都心中计量这回鹘人此番不请自来的目的,面上倒是过得去,除了白孝德,都出声同他打过招呼。
姚长贵唤人:“再添一案,药哥上座。”
被称作药哥的回鹘首领走向摆放瓷器的台子,大喇喇随手拿起只“绽上拢”在手中抛接掂量:“这杯子倒是精巧,姚掌柜,你这生意做得是越来越大了。”
姚长贵谦虚着:“首领过奖,这也是多亏了在座各位朋友的关照。”
白孝德不逢时冷冷开口:“首领若是喜欢,等会儿拍卖时不妨高高出价。”话语中挑衅十足。
药哥看了他一眼,倒也不计较,朗声大笑道:“白老弟说得是,我自不会同你客气。”
阿依莎跟着药哥落座,经过崔窈娘跟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崔娘子,又见面了。”
林岳跨步将崔窈娘护在身后,挺胸按了按佩剑。
“你也不必紧张,我只是随首领来凑个热闹。”阿依莎眼神却透露出不同她话中的别样意味。
崔窈娘心中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扯了扯林岳衣袖。
药哥的到来让帐篷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他根本没打算归还,而是在手中继续把玩“绽上拢”,落了座,眼神肆意地在众人身上扫过。
阿依莎则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时不时落在崔窈娘身上。
白孝德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看来首领对这套‘绽上拢’是势在必得了。”
波斯公主依旧保持着的风情万种的姿态,轻轻拿起一块糕点,粉舌卷了口,慢慢咀嚼,仿佛空气中涌动的任何暗涌都与她无关。但她身后的仕女已经明显做出防备姿态,不时留意着众人的动静。
崔窈娘看了姚长贵一眼,姚长贵袖子里的手朝她往下压了压。
莫慌。
但姚长贵哪知阿依莎跟她们的过节,崔窈娘侧了侧头,假装撩发,悄悄对林岳说:“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我们需小心应对。”
林岳微微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阿依莎和药哥。
“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就开始走流程?”姚长贵击掌,上来一队胡女,乐师跟着鱼涌而入,拨了拨弦,刚要踏着鼓点舞起来。
阿依莎站起身来:“兄长,我倒是也会这舞。”
“哦?那你便去后面跟着,给大家助助兴。”药哥乐不可支,怂恿阿依莎。
阿依莎领命,解开外袍,里面竟是舞娘的打扮。
崔窈娘心中暗叹,回鹘首领竟是熟悉姚长贵的一贯流程,早有准备,才会令阿依莎着了舞娘妆头,不知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阿依莎双手一展端的是姿势,姚长贵抬手命乐师再起,踏着鼓点,她柔韧的腰肢比那群胡女舞得不知要好上多少,渐渐的,她被拥上了领舞的位置。
鼓铃越来越快,弦子越拨越急,阿依莎的圈越转越快,林岳的手指越捏剑柄越紧。
阿依莎踩着最后的鼓点,软进了白孝德怀里,捏着他的下颌,凑到他唇边:“死鬼,可算把你逮到了。”
61. 万两黄金换一笑
白孝德美人在怀,面色微变却未言语。
药哥见状,似是早有预料阿依莎定会这般娇伺白孝德,不禁吵吵大笑。
崔窈娘与林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忧虑。她分明瞧见白孝德与波斯公主之前的眼波传情,此刻阿依莎的无状,无疑会让这场拍卖陷入僵局。
帐外,午后的风呼啸而起,将帐帘吹得丰丰作响。远处,乌云如汹涌的黑潮压来,天空立时阴沉得同波斯公主蒙上阴霾的俏脸那般。
姚长贵不愧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神色自若,命人速速点起长短不一的烛。烛火摇曳,光影在帐内每个人的脸上诡谲地戏弄。
“诸位莫要惊慌,这帐子坚固得很。”他选择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满脸堆笑地招呼着其他宾客。
药哥目光如鹰隼般紧紧盯着白孝德,似是老猎手打量即将到手的猎物,嘴角噙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白老弟不愧姓白,竟是打算白白直直抱着我家妹子不成?”
波斯公主听到这话,手中拿着的糕点难以下咽,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在糕点上捏出了深深的指印。
白孝德双手高举,示意自己并未抱过:“药哥,你瞧。”
“白老弟刚才可看清我妹子跳的舞了?”药哥又问道。
白孝德冷哼一声,“倒是没注意。”他这般回答,全然不顾及怀中阿依莎的感受。
药哥危险眯起眼睛,沉声道:“她所跳的,可是我们回鹘人献给心上人的舞。”
白孝德依旧面无表情,再次强调:“真没注意。”
崔窈娘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心中愈发不安。在这西域道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今日之事绝非偶然。阿依莎这般作为,定不会只是因着倾慕白孝德这么简单。
因着药哥后来,又上了一轮烤羊肉。
烤羊肉的香气在营帐内弥漫开来,众人却全然没有了品尝的心思。
崔窈娘可绝不能让这场闹剧继续影响她赚银子。
她清了清嗓子:“贵客们贵客们,今日这宴会本是为了展示这套‘绽上拢’瓷器,也斗胆想听听诸位的想法,估一估大家心中大致喜爱的样式。我历来觉得,只有当面来往,才能知晓诸位的喜好,日后也好绘制出更合心意的图案来。”
说着,她款步走向药哥,微微欠身道:“首领,可否将这‘春分’与我讲解一用?”
理由正当充分客客气气问到脸上来,饶是药哥心中再多不悦,亦不好拒了她去。
“嗯?”旁边有宾客好奇地发问:“这单只杯子亦还有名字?”
“正是。这套‘绽上拢’共有二十四只,分别代表二十四节气,寓意美好。各位不妨先看看这闻香杯的独特之处方。”
她轻轻翻转手腕,将杯芯的花蕊展示给众人看,“就像这只春分杯,是第四个节气,寓意万物同春。我择用迎春花的花蕊,六瓣偏圆。用此杯者,便是那最早知春、拔得头筹的迎春者。”
有信此道宾客听了,不禁叹道:“果真是个好兆头!”
崔窈娘就中意这种会造势的宾客,她特地走近他矮几前:“请看,每一花瓣的形状同色泽都是姚掌柜的制瓷坊微微调过,只只不同。不同闻香杯的花型,烧制繁琐,对火候的把握极为关键。稍有差池,便难现这般精美的效果。”
“尤其是花瓣的开合,直接影响留香时间,只只不同。”
“哦~竟是这般巧思妙想。”
眼看渐渐勾起座上宾的好奇,崔窈娘舒了口气,赚钱的法子还是奏效的。
姚长贵趁热打铁:“雨天留客,大家倒也不必着急。细细看过,再喊价也来得及。”
药哥却大手一挥:“不必!仔细着拿来拿去摔了碰了,就这么快些开始罢!”
白孝德从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提醒药哥才才是怎的抛着玩。
姚长贵扫了一眼全局,见众人都无异议,便高声唱道:“‘绽上拢’一套,起拍价为一百两黄金,每次加价不限,默认黄金喊价。”
“一百二十两。”波斯公主开口清脆悦耳,同银铃般在营帐内响起。
阿依莎见状,娇笑着攀在白孝德肩头,绕过他后脑勺马辫,挑衅地朝着波斯公主的方向说道:“两百两。”
白孝德不动如山。
之前对拍品兴致颇高的宾客也跟着凑热闹:“果真是个大家都抢着要的好东西!我出五百两!”
一语双关,波斯公主和阿依莎对看一眼,各自不甘示弱地别过头。
价格节节攀升,出价咬得死紧。
阿依莎从白孝德身上站了起来:“接下来不管是谁再出价,我都多出他五十两!”
崔窈娘咂舌,这便是要硬拍啊!她几乎难耐转头问问姚长贵,药哥究竟身家几何,生怕药哥财力不足,只到头来竹篮打水。
“但我有个条件,”众人目光聚在她一身,“我要白孝德今日便陪我,用这‘绽上拢’中的‘谷雨’对饮!”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白孝德皱起眉头,第一个不答应:“阿依莎,莫要再开玩笑。”
阿依莎却一脸认真地回他:“我可不是开玩笑。‘谷雨’中的牡丹花大艳丽争头筹,可不是那些小月季可以比拟的!”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波斯公主。
波斯公主又不紧不慢吃起了难咽糕点。
崔窈娘为难道:“这......拍卖的规矩虽是价高者得,但若是加上其他条件,恐怕不合规矩,对吧?”她歪着头,将这个大难题抛给了姚长贵。
“怎的,”阿依莎冷笑一声,“崔娘子这是替我操心家产?”
姚长贵冷汗状似瀑布,之前的两次贩卖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怎的这次就横生如此多枝节?
崔窈娘不偏不倚:“姑娘误会。只是这拍卖需公平公正才是。”
姑墨州都督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这时也参与进来:“六百两。”
阿依莎咬了咬牙:“七百两。”誓要到手的神情,连都督都给面子。
波斯公主看了看阿依莎,又看了看白孝德:“八百两。”
姚长贵呼吸都急促起来。
“一千两!”
“两千两!”
姚长贵几近晕厥,他伸手用力拽住崔窈娘的衣袖交代:“若是我倒了,抬我出去,万万不可阻断拍卖!”这般要钱不要命,不愧是崔窈娘选中的合伙人。
“五千两!”
众人不断加价,姚长贵连带着抖起崔窈娘的手臂。
“一万两。”白孝德沉默许久之后,冷不丁出价。
姚长贵开始掐自己人中。
阿依莎还想加价,药哥按住她不服气的肩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再冲动。
白孝德以万两黄金拍下了这套‘绽上拢’。
姚长贵自是喜不胜收,安排的表演一出接一出,宾至如归。
白孝德立于帐外,面色不惊地瞧着风雨欲来的天色,开了口:“崔娘子这是怕我胆怯跑走,特意出来盯梢?”
崔窈娘在他身后干干笑道:“倒也不曾,只是觉得这套瓷器实在不值这个价。”
“值不值的,且观送与谁人,”白孝德转过身,“姚掌柜还在里头陪那群老泥鳅把酒作乐?”
老泥鳅?崔窈娘哑笑,形容得这般贴切直白,肆无忌惮,她慌忙瞧了瞧帐内,才点了点头,“白公子还是嘴下留情些。”
白孝德不领情,置若罔闻道:“去吧,有劳崔娘子把他换出来,我有事同他交代。”
第二日崔窈娘才知,白孝德竟是托了姚长贵将那套“绽上拢”原样打包,央了给驿站安排的可靠商队,送往长安。
商队一路长途跋涉,历经论以月计的风沙,终是抵达长安。
当“绽上拢”呈到皇帝眼前时,贴身公公展开白孝德所附信件大声朗读。“臣不敢私自冒下美物,恐污了这万金......”皇帝听到瓷器价值万金,思其臣服之心,龙目微瞪,龙颜大悦。
又听说这套瓷器原是“绮梦履”的崔窈娘所作,不禁赞她为当世奇女子,竟是能在诸多领域展现非凡才能。
甚至办了场宫宴,邀请近臣近下。宫宴现场,中间置一方桌,“绽上拢”整套悬挂玛瑙树上,璀璨宫灯灯火映照下,栩栩生辉。
“众卿看看,”皇帝指大得极为奢靡的玛瑙树,“树上那花儿,都是龟兹的白家人献来的。”
“臣也略有耳闻,是他前些日里以万金拍下的一套二十四节气闻香杯,叫,叫什么,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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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善于迎合皇帝的臣子赶忙抢答。
“绽上拢。”皇帝略有些得意,这物件的名声之大,长安城中都略略有了些。
“对对对,绽上拢。”
“这‘绽上拢’本是俗物,然圣上别出心裁,让它在树上绽放,实在是巧思。”
“贫嘴!”皇帝嘴里斥责,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近臣便知自己说对了话,面上讪笑着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心里万分明了皇帝不会真怪罪于他:“是是,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看着那巨大的翠玉盘子栽种的玛瑙树后,萧逸云盈盈笑脸,皇帝今日心情愈发大好,诗兴大发:“娇花欲绽红枝头,丛云怠懒绿蔼后。”
“来人,便将这‘绽上拢’抬至萧贵妃宫中!”
萧贵妃得了赏赐,端得是贵妃仪态,落落大方,下拜谢恩。
挑不出一丝错处。
宫宴归家,王之章在自家起居室内来来回回,定不下一刻。
脸色阴沉得紧。一想到自己两次谋害崔窈娘未成,如今她竟在长安城中名声更盛,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理智焚尽。
幸而今日宫宴,论起官职还轮不到家中的王怀瑾参加,否则且有得他头疼。想当初崔窈娘离了长安城时,王怀瑾就在家里和他闹了个不可开交。现如今好不容易修复好的父子关系,可不容半点闪失。
王之章只得又把主意打到了萧逸云头上。
没曾想萧逸云倒比他还着急,想得亦比他还长远,不愧是宠冠六宫的种子选手。三更天,一支飞羽箭射进他床柱,入木三分。王之章揭下一看,心中了然,自是按兵不动。
簪花宴,萧逸云筹措邀请了数位和她素来密切且家中在朝中有实权的妃嫔。
华幔低垂,珍馐美馔罗列,熏香袅袅升腾。萧贵妃一如既往地身着绣着繁复花纹的锦缎宫装,头戴以大片大片红翡剔成花瓣的牡丹头饰,端庄而优雅地坐在主位上。
妃嫔们一见到她,自是好一番恭维。
“贵妃娘娘头上这牡丹,乍一看竟跟真花一般。”
“可不是,外瓣薄得透光,内瓣厚得起润,我们呐,得一朵绢丝牡丹已是恩典,可见我们陛下,是有多爱重贵妃呢!”
“是我们羡慕不来的。”
“正是正是。”
“今日簪花宴,我是想与姐妹们同乐。”萧逸云轻轻抬手,示意宫女将“绽上拢”合力抬上来,放置在众人视线焦点之处。瓷器在玛瑙树映照下,散出微幽光晕,瞬间吸走了众人的目光。
一位身着粉色宫装的妃嫔,率先开口赞叹:“这便是那龟兹白姓献上的‘绽上拢’吧,当真是巧夺天工。”
萧贵妃微微浅笑,却并未言语。
另一位妃嫔接话道:“听闻设计这‘绽上拢’的崔氏在长安时便颇有名气,如今又在西域道闯出这般名堂,可真是不简单。”
萧贵妃依旧保持着微笑,轻轻抿了口茶。
坐在萧逸云身旁的刘昭仪,平素最能揣摩萧逸云的心思。她放下茶杯,语气略带酸意地嘲道:“哼,这崔氏不知藏拙,如此张扬,在西域经营生意,还制出这等物件献于圣上,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萧贵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却装作斥责:“刘昭仪,不可妄言。”
刘昭仪一听,便知自己果真摸中萧逸云心思:“贵妃姐姐,您心地善良,可这世上有些人啊,为了入宫争宠可是无所不用其极。您瞧她,在长安时就搅得风波不断,惹到我们陛下眼中记了名,如今又想借着这瓷器投到白姓人门下辗转入宫,怕是没那么容易。”
其他妃嫔恍然大悟,她一介平民,竟是多般花花绕绕,怎还了得。
萧贵妃见时机成熟,轻声叹道:“本宫也只是听了些传言,这崔氏在长安时与诸多势力纠葛不清,本宫本不愿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可如今......”她瞟了眼玛瑙树上。
话未说尽,却引得众人咬牙切齿,同仇敌忾起来。
一位刚入宫不久、新得盛宠的贵人怎可再让人入宫来分一杯羹:“贵妃娘娘,依臣妾看,这崔氏心思颇深,当日算是白费心思,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可万万着了她的道才是。”
“罢了,莫
62. 波斯公主,财大气粗
长安城的闹剧即便是那缕缥缈的轻烟,也远未能生出羽翼飞到千里之外的姑墨州来。
姚长贵此次赚得盆满钵满,心中自是欢喜异常。卖了巧,隔了三日,又设宴请了一众财神。只是这一回,他可不敢再如上次那般择看依山傍水搭帐子,而是规规矩矩地借了白孝德在姑墨州的宅子,以免再生枝节。
说是白孝德随手添置的宅子,一入内,豪奢之气扑面而来,震得吴薇秀几人嘴都合不拢。门框、门梁以及门环皆由纯金打造,日光一照,眼泪都要刮下来。
庭院中地毯一路向内铺展,仿若一条连绵不绝的红河。红河两岸奇花异树数不胜数。崔窈娘她们在姚长贵这位“老船夫”撑槁下缓缓荡开,路过一巨大的水池,稀缺的水源在此处竟宽无边际,碧波荡漾,莲花灯托不时被某样庞然大物顶起。
“这里面有白公子特地运来的蛟。”
“啊?”这次连崔窈娘都瞪大了双眼,“不是传说中的神话之物吗?怎会,怎会真的存在?”
姚长贵摆摆手:“我也是前日来借地方时听管家顺便提了一嘴。说是蛟,究竟是不是我也没见着,总之是一条硕大无比的游物养在这池子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投了头牛进去,没多会儿,就嚼咽得骨头都没了。”
“听说啊,”姚长贵努了努嘴,指向水池中那盏水晶莲花灯。灯中又掏空藏了好些夜明珠,“那蛟半夜便会伸出头来吸食这灯里的月华,怕是再没几年,要成龙了。”
崔窈娘饶是心中再感兴趣,也知今日正事是答谢宴客。她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好几眼大水池,也就沿着庭院的走廊,到了设宴之处。
月白纱幔虚虚实实,以金钩撑起,悬挂在葡萄架上。
崔窈娘仰起头,仔细端详着金钩上一尊尊雕得栩栩如生的佛像,直看到脖子发酸。
“我这宅子可还能入崔娘子眼?”白孝德不知何时站在了崔窈娘身边,从葡萄架上随手摘了颗葡萄,擦都不擦丢进嘴里:“嗯,这几日天气好,倒是甜了。”
喜不喜欢不论,豪横到了极致却是深入心髓。就连婢女的腰带都与白孝德的如出一辙,纯金打造,只是她们所束的是纱裙,为了精致好看,自然细了些。
中央一张圆桌,期间挖空,上面堆叠着由宝石和珍珠垒出的山脉,竟是姑墨州周围山脉的走向。
柳枝珍轻轻抚摸着纯金靠背的围椅,坐都不敢往下坐,生怕一个不留神,靠背歪了扭了,要命来赔。
餐具自不必说,若不是纯金打的,那便是砸了白孝德面子。目之所及金晃晃一大片,就连林岳自幼见过大世面的,都被晃得头晕目眩得厉害。
“今日承蒙大家赏光,又有白公子给我这张老脸添光,借了他这宅子宴一宴。前几日的拍卖会,多谢各位鼎力支持,我姚某人先干为敬。”姚长贵自饮一杯。
接着又说:“西域道上,姚某人涉足尚浅,今后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我先谢过诸位。”又饮一杯。
姚长贵斟上第三杯酒,话锋一转:“今日还得向大家着重说一说我们这几位,崔娘子在长安城‘绮梦履’制履坊中的名匠。”
崔窈娘姐妹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行礼。
姚长贵开始逐一介绍。
“这位是崔娘子,诸位都曾打过照面。她在长安城立接了官方差事,来西域道上行走。往上走三趟的瓷器,都属她的杰作。”
手艺人还会经商,最最称奇的是她还是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般有胆有识闯荡西域道,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谁人能不高看她几眼?
果然大家都举了举盏,算是对她真挚认可。
“这位是吴娘子,制楦匠。我们烧瓷的地方,防滑履底子,便是她与这位制皮的卢娘子一齐做的。”
“这是柳娘子,绣娘。这位是崔娘子的首席弟子,陈娘子。你们且猜猜,崔娘子和陈娘子擅长的是什么?”姚长贵卖了个关子,“猜错者,要跟我碰一盏!”
“我渴着我先猜。”姑墨州的都督自信满满,“定是擅长染物!”
“哈哈,都督要与我等共饮了!”姚长贵一抚掌,为老不尊的雀跃。
“是纺织?”白孝德也决定陪饮一盏。
“非也非也。”
眼看着五六盏酒陪了进来,姚长贵请了崔窈娘:“崔娘子,还请自己揭开谜题罢。”
“我与陈娘子是辑珠娘。”
“辑珠?”西域道上鲜有耳闻。
“正是。”崔窈娘指了指桌案中央的珠宝山脉,“就那山上的树杆子,便是有西域道上的能工巧匠以粘合物粘成。在我们制履坊得换种方式,辑珠。”
“相较之下,有何长处?”
“更稳更细致些。”崔窈娘简单明了地答了。
波斯公主若有所思。
姚长贵合着崔窈娘几个共同举杯:“诸位诸位,崔娘子她们领的差事需得购上好些上等香料和首饰金器,若是大家有好路子,还望行个方便,帮把手。”第三杯酒有六位宾客同饮。
歌舞宴饮,好不快乐。
姚长贵甚至踏着鼓点也舞了一段,老脸绯红。
“我听闻长安城里最时兴的鞋履是雀头履,你们可会制作?”波斯公主冷不丁发问。
“公主说的应是鸳鸯履,自是会的。”
波斯公主听这名称眼前一亮:“那好,我要定一双鸳鸯履,若是你做得好,香料路子我包了。”
崔窈娘一听天上掉馅饼,也不敢托大,踌躇片刻才敢点头答下:“不知公主对这鸳鸯履是否有过了解?”
“略略听过一些,只是这履头,我想用宝石来做。”
崔窈娘以为是宝石点缀在履头上,自是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个简单。”
冷不防第二日,公主贴身侍女将宝石送至崔窈娘手中,几乎没把她玉手压断,物件沉下去砸到脚。揭开一看,竟是巴掌大的两大块苹果绿宝石。
崔窈娘惊得好话都说不出来,天杀的有钱人!
“崔娘子请验货,我也好回禀公主。”侍女垂手站在一旁,只当这物件甚是稀松平常,不过是随手从地上捡的石头罢了。
“倒也没什么错处。”
“如此,那便有劳崔娘子了。”
崔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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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案几上两块绿滢滢的宝石犯了难。果然是时代拘了她的想象,谁能料到波斯公主是要以整块宝石,且是这般大的做成履头!
“我竟是第一次见这般清澈得跟湖水一样绿的宝石。”柳枝珍枕着手臂,整颗头趴在案几上,痴痴地看着这两大块垫在巾帕里的大石头,倒是有几分醉态。
“湖水?”崔窈娘敏锐地捕捉住灵感,催动心神在她脑中绽开来,“妙啊!”
柳枝珍直起身,满脸疑惑:“怎么就妙了?”
“枝珍你真是我的灵感缪斯!”崔窈娘喜气洋洋,埋下头开始在纸上快速地描描写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不再理人。
“窈娘真不用饭啊?”柳枝珍咬着竹箸,为难。
“我还要问你这呆子呢,今日同她说了什么?”吴薇秀伸出食指一点柳枝珍的额头,将她推得往后一仰。
“我,我就说宝石好看,她便说我是她的什么苗丝,什么苗啊,她不会是被人下蛊了吧?”柳枝珍揉揉额头,一脸无辜。
第二日一早,崔窈娘迫不及待地拍响其他人的门:“都醒醒都醒醒。”
甫一开门,一双红红的眼睛,不像中了蛊,倒像是被兔子精附身一般。饶是卢三巧这般胆子粗的都被唬了一大跳:“窈娘,你一夜没睡啊?”
“哎,这无甚要紧,你快来,头等重要的便是你的活计。”崔窈娘不由分说地拖着卢三巧来到案几前,小心翼翼地摊开图纸,细细地与她说道:“你制皮的工具打磨宝石可还行?若是不行,找姚掌柜给你借套工具。把这两大块宝石,全雕成波澜涟漪的湖水模样,能做到吗?”
卢三巧双手轻轻托起那两块宝石,仔细端详着,“应,应该可以吧。”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整块湖水?”
“不,二指长宽,你需得雕六片。”崔窈娘得意地翘着嘴角。
卢三巧心中粗粗估量一番:“那倒用不上这两大块这么多。”
“余下的,叫公主卖与我们嘛。”崔窈娘笑意更浓,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偌大一块,得多少金子才能买下啊?”卢三巧咂舌,脸上露出肉疼的表情。
“所以你需得雕得水更活些,让她瞧了,一高兴,剩下的边角料不就顺势赏给我们了?”
原来崔窈娘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卢三巧彻底服了。
接下来便是紧张而忙碌的选料,柳枝珍挑了绣线,于鞋面上绣出烟雨山水。崔窈娘和陈二娇则挑选珠子,以辑珠技艺制作出树上的花叶以及鸳鸯羽上的凛光。
又并吴薇秀登门,为波斯公主亲自量取履码,确保鞋履虽是缀了宝石也不笨重,尺寸合脚。
好一通折腾。
林岳反倒成了最闲的人,整日里为柳枝珍挑灯芯,接送吴薇秀。她本还想为崔窈娘她们辑珠的两人做些什么,结果使惯了剑的手,一捏细碎珠子便打了整盘。崔窈娘还没说她,她自个便自责得厉害,只好作罢。
湖水粼粼,绣了涟漪,山水细画,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一对鸳鸯自履头浮出。
鸳鸯眼睛着了小小苹果绿宝石,泛映湖心,灵动有神。
63. 蛇毒也给不了她教训
巴心巴肺送到波斯公主下榻处,公主并未亲自接见崔窈娘,仅是派了侍女前来询问:“我们公主殿下想问问,这鸳鸯在长安城中,是何寓意?”
要作何解,崔窈娘实想不通,毕竟未出阁的公主要定鸳鸯履,在大唐固有陈规下,定是婚前嫁妆:“在我们长安,鸳鸯常被视作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象征。鸳鸯总是成双成对,形影不离,自然是比兆着夫妻和顺,忠贞与深情。是嫁娶之时祝福夫妻和睦,携手相伴一生的意头。”
侍女微微颔首,与公主交代得到的结论一致,了然说道:“既是如此,公主殿下有吩咐,将这鸳鸯履转赠到白孝德公子府上。”
啊?
崔窈娘很是疑惑,公主此举是何深意?将鸳鸯履送给白孝德,那便是白孝德的嫁妆?白孝德这般挥金如土的豪横人物,还要入赘到哪家去啊?
她狠狠忍下贸然追问的冲动,只为难道:“那这剩下的一块宝石,是否也附送到白公子那处去?”
侍女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为难事,摆了摆手:“崔娘子自行留下便可。”
“谢过公主。”
垂眸镇定只维持到了林岳面前,张牙舞爪状若癫狂:“林兄!发财了!”
“啊?”林岳自以为崔窈娘得了波斯公主赏赐,也同她开心:“可是她看了鸳鸯履,大大赏了你一笔?”
崔窈娘摇了摇手中捧着的锦盒:“才好我未曾好奇询问,少了唐突,公主将这剩下的一块原石宝石赏给了我!”
林岳一愣,笑也从眼中绽开:“公主定是赏识你!”
赏识不赏识且不论,为今还得快些将鸳鸯履送至白孝德宅子处才是,怕是夜长梦多,拍卖会结束,他哪日启程回了龟兹也未可知。
白孝德宅子大,姑墨州中心装不下,建在近西出城口之处,也不荒凉,只是宅子占地颇大,周围便少了人烟。
“林兄是否觉得,今日附近偏静了些?”崔窈娘总觉得后背发毛。
林岳话都还没脱口,眼前黑影嗖地窜到崔窈娘马上,将她往下一踹。
“窈娘!”林岳扑身上前,卷着崔窈娘往地上顺势一滚,垫在她身下。
抢了马的狂贼拍马已经跑出老远,看那身形,崔窈娘竟是瞧见了真容的,大惊喊道:“阿依莎,你这是做什么?快将鸳鸯履还回来!”
阿依莎一溜烟跑出去,哪里还听她话。
林岳扶起崔窈娘:“窈娘,可有伤到?”
“没事,快,我们去追!”崔窈娘惦记着锦盒,不知阿依莎无端端又来闹一场究竟为何,看情形她是单枪匹马而来,倒是能追上一追。
“阿依莎!你这胭脂贼,还不快些将锦盒还我!”崔窈娘拢着手在唇边,大声嘶喊。身后的林岳策马紧追。
该死,没料到他们这般快就赶了上来,阿依莎柳眉一挑:“休想!”狠狠一夹马腹。
“阿依莎你别胡闹!这是波斯的公主殿下送给白孝德公子的东西!”
阿依莎头也不回地喊道:“正合我意!”
崔窈娘一拍脑门,可不是么,拍卖会上她跟波斯公主别苗头的事还历历在目,自己怎的把这事给忘了,现如今话也覆水难收,只当烈火烹油。
两马渐渐缩短距离,紧咬不放,然后齐头并驱,林岳丝毫不给阿依莎逃脱的机会。
阿依莎一侧脸,便见林岳颌骨紧绷的一张冷脸,晦气,见甩不掉他们,心下一沉,再出手一扬。
咳咳咳,咳咳咳,崔窈娘捂着口鼻,紧闭双眼,眼前已是一阵烟尘,没想到阿依莎竟是无赖到给她们撒迷香粉。幸而野外风大,她们并未吸入过多,只觉得喉头恶心,鼻子里呛得火辣。
林岳也是勒了缰绳,甩了甩头:“可恶!”
阿依莎拍了把马屁股,让它自己独自跑了去,蹲下身子努力将自己隐藏在这片风化巨石后,大气都不出。她将锦盒紧紧抱在怀中,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一会儿,见无有马蹄声追来,才靠在石头上,顺顺当当舒了口气。
甩掉了,她抚了抚锦盒,如意一笑。
丝毫未曾觉察,在她身后,巨石缝隙中,一条色彩斑斓的沙蛇正悄然盘踞着。蛇恼怒被阿依莎的贸然闯入惊扰,缓缓地游动着。
阿依莎丝毫不察危险的红信子已经逼近,手里拆解着锦盒上的红绳。
嘶嘶,沙蛇竖起半身,猛地一口咬住面前猎物,尖牙释放毒素。
锦盒当啷落地,宝石撞着鸳鸯履,逃将出锦盒,阿依莎下意识忙伸手去捡,一站,小腿剧痛。眼前花成雪花片,她惊恐地低头向小腿看去,模糊不清的,有什么东西像条线似的,迅速地被风吹进石缝。
还有何不明,是蛇!自己被蛇咬了。阿依莎抽出腰间匕首咄地一声,将那将将要潜逃的沙蛇钉死在原地。
半跪着捂住伤口,头竟是已沉得贴在了地面灼热沙土上。她单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蛇毒迅速在她体内蔓延,击破聚力,几番挣扎,人竟是全然趴到了地上,成了蛇,徒劳扭着。
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耳里全是哗哗哗哗水流声。
紧咬着的嘴唇,也渐渐松了去。
“是我的马!”崔窈娘一见在沙棘丛处嚼着沙棘果的马,急呼出声。
林岳一声唿哨,将马喊了过来,马儿轻跑,背上锦盒不翼而飞。
“这该如何向公主殿下交代?”崔窈娘愁云惨淡。
林岳抽了抽缰绳,踢踏踢踏到了马匹吃的沙棘丛处查看:“这儿有马蹄印,趁着风沙还没掩了痕迹,我们且追过去瞧瞧?”
“也只得如此了。”崔窈娘叹了口气,心中已是开始盘算退路,该在何处再收购这么大块的纯净宝石重作一双鸳鸯履。
“看那儿!”
“有人!”崔窈娘急急驭马,阿依莎穿的那抹红,现如今就远在立着的巨石附近,翻身下马,踉跄也顾不上,“阿依莎!把锦盒还我!”崔窈娘一把攀住阿依莎肩膀,将她一翻。
好沉。
“林兄,阿依莎被蛇咬了!”崔窈娘焦急地喊着。
林岳看着不远处被宝石匕首钉在地上的蛇,早已软软盘在锋刃上,冷静嗯了一声。
“她被蛇咬了!”崔窈娘焦急重复。
“看到了,她若是不抢你东西,何至于此?”林岳抱着手,踢了脚蛇身。
这时候还论什么谁对谁错,只当药哥知道她两若是对阿依莎见死不救,还不知今后要如何影响她在西域道上的生意,也来不及解释这般多:“你骑马回去,要快!”
“窈娘你要救她?”林岳甚是惊讶,“她害了你两次!”
“我不是没事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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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给她请个医生!”
崔窈娘试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撕开阿依莎繁琐的衣衫,林岳轻轻松松一道寒光切了开来:“找姚掌柜请医生,还是?”
崔窈娘快速思考:“去找白孝德,他宅子里定是养了医生。你骑马脚程快些不可耽误,我留下来照顾阿依莎。”
想来前后不接,阿依莎也没那能力再害崔窈娘,林岳点头,留下佩剑给崔窈娘防身,转身骑马而去。
崔窈娘以剑削了自己贴身衣物上好几条,在阿依莎伤口上方约一掌位置紧紧绑扎起来,以小指勾了勾,没了余地。
“你这倒霉催的,”崔窈娘嘴里一套,手下又是一套,放平阿依莎:“医生快来了。”
阿依莎紧咬牙关,面色灰白,嘴唇也还算红润。
红润?怎会还红润?
崔窈娘以拇指搓去阿依莎唇脂,已经略有些发青,糟糕,怕是赶不及等医生来了。
崔窈娘捞起袖子,也顾不得体面,左右开弓狂扇了阿依莎好几个大巴掌,直到听到她哼了一声。呼,崔窈娘定下心来,还没陷入昏迷,还有救!
“敢,敢打我,不,不要命了?”阿依莎昏花着眼,倒是看得出面前是崔窈娘,嘴里还含含糊糊敢威胁。
“我在救你!”
“谁,要你救......假好心。”
崔窈娘皱着眉头:“都什么时辰了,还这般嘴硬。我给你扎上了,防止蛇毒攻心,但你须得保持清醒。”
阿依莎虚弱得说话都管不住舌头:“我才不罢,就洗了,洗了也不要里管。”
崔窈娘好笑,学着她:“我可不能让你洗。”
阿依莎垂下头去。
不是真的毒血攻心了吧!
崔窈娘以剑在她伤口处划了十字口,也顾不上毒不毒的,就当自己手上无伤口,用力挤捏,殷殷鲜血流进沙地,滚成血沙球,结成小粒小粒的,像是蚯蚓掏过的洞。
“啊,啊啊啊!”阿依莎胡乱以手捶打着崔窈娘,“走,走开,走开!”
崔窈娘躲着乱拳,手下用力:“省些力气不行么!”若不是阿依莎情形危急,她真想给阿依莎也还上几拳。
驾,驾!
滚滚沙尘,林岳搬了救兵匆匆赶来。
一队人马落地,白孝德竟是比医生还快上几步。面色铁青的张口就骂:“傻子么?”值得为了争鞋履,乱躲乱逃以至于被蛇咬,“简直在胡闹!”
阿依莎默不做声。
“医生,可是她晕过去了?”崔窈娘以为她处理不当,毒液终是侵蚀入心,吓得大喊。刚要又左右开弓,巴掌都没抬起来,就见阿依莎满脸是泪,迎着白孝德愤愤不平:“我,我就要这箱女!”泪掺着倔强,声音也因着中毒嘶哑。
医生查看蛇尸,所幸不是剧毒沙蛇。
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怎么也该落下帷幕。
谁知阿依莎将养了几日,竟又以药哥牵头,托姚长贵再度设宴,请的依旧是原班人马。
崔窈娘怕了她了,一众姐妹一律不带,只独独请了林岳陪同。
一入门。
阿依莎翘着伤腿斜斜靠在皮毛贵妃椅上,毫无坐相,脚上趿拉着的,不是那双鸳鸯履还能是别个?她看着崔窈娘呆滞得忘了往里迈,微微一扬下巴:“救命恩人来了?”
64. 叮,你有新的跑了么订单
波斯公主端然高坐于上位,面上似笑非笑,眸光轻轻扫过崔窈娘,缄默未语。
崔窈娘心中顿如坠冰窟,这下怕是口头定下的香料路子要化为泡影了。
药哥见了崔窈娘,倒是一改先前鲁莽,大步流星迎上前来,抱拳行礼道:“大恩不言谢,崔娘子既救了我家妹子,今日我定当好好向崔娘子敬杯酒。”
林岳目光悄然从阿依莎脚上的鸳鸯履掠过,而后不动声色陪着崔窈娘,转身面向波斯公主,恭敬一礼。
“崔娘子不问问么?”阿依莎声音蓦地在她们身后响起。
崔窈娘心中懊悔不迭,当日真不该救她,此刻只得咬碎银牙,硬着头皮看向阿依莎:“不知我该问什么?”索性装傻。
阿依莎翘起鸳鸯履,用脚尖轻晃:“崔娘子何必故作不知,这鸳鸯履如今穿在我脚上,你就不想知道是何缘由吗?”
后悔,实在后悔,不该救她。明明看得出自己有意避开这个问题,阿依莎却偏偏要点名,挑起这事端来,简直恩将仇报。
崔窈娘面上十平八稳:“我竟是不知公主殿下要将鸳鸯履赠与阿依莎姑娘,若是早些知晓,也不至于白白跑到沙漠中去追姑娘一场。”
崔窈娘这话可谓说得巧妙绝伦,言下之意便是鸳鸯履她遵照公主旨意去送,怎奈送的途中被阿依莎抢了去,她也曾费力去追,奈何这鞋最终是白孝德给了阿依莎,这可怪不着她头上。
阿依莎却偏不如她所愿:“崔娘子果然能言善辩,既能做出这般得我心的鞋履,又还懂得如何说话讨好公主。”
崔窈娘听她扣了那么大口锅到自己背上,纵是有理,也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姑娘说笑了。窈娘不过一介平民,哪敢妄自议论公主殿下的决策呢。”
阿依莎嘴角往下撇:“又不是公主说要送我的。”
崔窈娘深知这便是话术陷阱,阿依莎就等着有人问出那究竟是谁人所送的,答案自是不言而喻。其他人精也都不肯跳坑,举杯起箸模样,都像是往后退了至少三步。
姚长贵见气氛紧张,赶忙出来打圆场:“听闻药哥今日略备了些长安特有的酒菜,我此生从未去过长安,早就想尝尝了。”
一提到长安菜肴,崔窈娘的思绪瞬间被勾了过去,她虽是现代魂,但长居长安,也算是个合格的长安客,这一路行来,长安身甚是想念长安的美食。
“多谢药哥精心安排。”她以礼还之,这还是头一遭这般诚心诚意地对待这个看似凶神恶煞的大汉。
宴至中途,阿依莎努了努嘴,身边侍女端着盘走到崔窈娘跟前:“崔娘子,这是还你的。”
崔窈娘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侍女却不顾她的制止,径直揭了盖帕,只见盘中正是波斯公主的侍女当时说要送给崔窈娘的另一块苹果绿宝石,白孝德一并给到了阿依莎手中。
巴掌大的宝石就摆在眼前,崔窈娘却觉得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明明是波斯公主赏赐给她的东西,如今阿依莎占在手中,得了便宜还卖乖,竟当着波斯公主的面如此挑衅,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说也别太过分了罢?”
阿依莎着实没料到崔窈娘竟敢呛声,脸拉得老长,但旋即那副嚣张模样恢复:“公主都没说什么呢。”
波斯公主作为她二人争执的核心人物,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地看着桌上的菜肴,举箸进食。
行行行,拿我当受气包是吧,不接话是吧,那就忍着,毕竟今后还得在西域道上做生意呢。崔窈娘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狠狠地塞了三口菜。
姚长贵又何尝不能理解崔窈娘夹在中间的难处,见崔窈娘望过来,只是无言地举杯,一切尽在酒中。
这一顿饭崔窈娘吃得无滋无味,心中实在憋气。这算什么答谢宴,根本觉不出阿依莎的丝毫谢意。崔窈娘看着面前矮几上侍女放下的盘子里,那块苹果绿的大巴掌宝石,只觉得分外碍眼,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它,只与林岳讨论菜式。
谁知阿依莎还不满足,又问道:“崔娘子,这剩下的一块宝石,是否还能再制一双男子鸳鸯履?”
这话一出,只听“啪嗒”一声,波斯公主手中的玉箸落在了桌面上。
这是要穿情侣鞋啊,崔窈娘咋舌,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她闷闷地答:“我还未曾制过男子的鸳鸯履,怕是做不好。”
“哎,凡事都有第一次嘛。”阿依莎一瘸一拐地端着酒杯走到波斯公主面前:“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
宴会上的气氛顿时绷成胡琴上的弦,崔窈娘无奈地看着阿依莎,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白孝德终于松了松弦:“阿依莎,不可无礼,当守规矩,不可僭越。”
阿依莎这下倒像只伸了爪子的狸奴,被主人轻轻捏了捏后脖颈,立时收了利爪,乖乖地端着酒杯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摘了盘中的葡萄开始吧唧吧唧地吃起来,眼神中满是对白孝德的顺从:“你这葡萄真是甜。”
话一说出口,波斯公主心中顿时一阵刺痛。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几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阿依莎住进了白孝德的宅中养伤——显然白孝德在她和阿依莎之间选择了阿依莎。
公主无意识地捏了捏没了玉箸的手指,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酸涩往外翻涌。身为公主,此刻仍需保持端庄。
饶是如此,崔窈娘在她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了心碎。
宴会上的气氛,在白孝德出声制止阿依莎后陷入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僵持。像是一条绳索,阿依莎在这头生拉硬拽,波斯公主在那头举步维艰。
“香料。”林岳以唇语提醒道。
对对,崔窈娘醒过神来,来之前她就怕自己被阿依莎气昏了头,于是特意央求林岳,必要之时定要提醒自己,跟波斯公主友好地讨得香料路子。
此刻绝不能任由局面继续僵下去,她微微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起身向波斯公主行礼:“公主殿下,那日您事务繁忙,未得空见我,今日借了药哥的宴请,我自要向公主殿下道谢才是。”
她牵着林岳,郑重地向波斯公主致谢:“‘绮梦履’在此谢过公主殿下青眼,将宝石交给我等,让‘绮梦履’做出鸳鸯履。又将剩下的原石赏赐与我。”
她这一说,等于是直接揭穿了阿依莎暗地里玩的那些上不得台面,却又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波斯公主顾全大局,自是不能因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就与阿依莎置气。
但她崔窈娘可以,她便要做公主的发声人。
波斯公主的面色果然好上很多。
有戏!崔窈娘赶紧追着补充道:“公主殿下,窈娘不才,之前制成的那双鸳鸯履,许是因初次制作如此名贵的鞋履,现下想来,倒是并未做到尽善尽美。窈娘恳请公主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制一双,以全公主殿下的青睐。”
崔窈娘紧张地望向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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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若是她不接话,那自己可就白白得罪了两边人。
阿依莎听到崔窈娘的话,很是不满地嘟囔道:“哼,就你会讨好公主。”但碍于白孝德在场,饶是有药哥撑腰,也没再过分放肆。
崔窈娘全不理会阿依莎的抱怨,只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波斯公主的回应。
波斯公主接过侍女递来的新玉箸,尝了一口菜,说道:“长安城的特色菜肴果真味美,想必崔娘子的手艺也当仁不让,那便再制一双罢。”
太好了,赌赢了!崔窈娘刚想收敛神情,以免开心露了馅。
“不过,”波斯公主又道:“之前那些碎石头,不要也罢,我会重新挑选材料送到你下榻之处,这一次,我会派人去收取成品。”波斯公主说着,有所指地望了一眼白孝德。
波斯是什么巨人国吗?崔窈娘望着案上比之前足足又大了一半的血红色宝石,陷入迷思。
还是鸳鸯履,还是波斯公主送来的宝石。还是那个趴在案上只知淌口水的柳枝珍:“我这辈子也算是跟着窈娘见过大世面了。”
红河红云自是不能够,兆头先就不好。崔窈娘咬着笔杆,冥思苦想。
这次吴薇秀可不能再由着她废寝忘食、通宵达旦。从都护府离开时,军医就有过医嘱,半年内要仔细将养,否则与寿数不宜。
“窈娘,先将饭吃了。”吴薇秀以勺盛了饭菜,递到崔窈娘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嘴边。
吴薇秀是不介意把崔窈娘当家中孩子一般喂食的。
崔窈娘从思考中醒过神来,一见吴薇秀誓要将她喂到饱的架势,慌忙往后一蹭:“你这是作甚,想要折我寿数不成?”
“你画罢,你边画我边喂,两厢不耽搁。”吴薇秀又将勺子往她嘴里送了送。
“使不得,使不得,”崔窈娘摇头就躲,“我自己吃。”
“那你会不会断了灵思?”吴薇秀没交出勺子,看得出心里还是想喂。
“不会不会,我这便同你们一齐用饭。”崔窈娘足尖勾上绣鞋,从吴薇秀手中夺过碗就往外窜,“快走快走,待会儿菜凉了。”
到了桌边,放下碗,听着柳枝珍正眼巴巴地追问林岳,昨日大厨做的长安家乡菜式如何。
林岳微笑不厌其烦又形容一遍:“有几道菜很是正宗,同心生结脯,搭配槐叶冷淘,应是你口中家乡的味道。”
柳枝珍听得双眼放光:“哎呀,如此说来,传闻中的烧尾宴果然名副其实,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想家了。”
提到长安,谁人不是呢,离家大半载,眼下银钱是赚了不少,只等购得官方签下的香料和首饰便能打道回府,可谁知一别再聚,又是何等光景。
眼见着柳枝珍带着大家,思乡思得双眼盈泪,崔窈娘笑着打趣道:“你呀你,成日就知道吃。怕是回到长安,赚的银子不够填你这小猪肚子!”说着就去捏柳枝珍的小腹,“我且先看看腩肉藏在何处!”
笑闹了好一阵,将思乡情褪了下去,这才落座。
卢三巧碰了碰崔窈娘的肩膀问道:“窈娘,如今这双鸳鸯履该是如何?不会又让我揽下雕刻的活计吧?”上次雕那几朵云,脊背绷紧好几日,生怕一个失手,宝石就毁在自己手里。交了差好几日,整个后背连带着手臂都还酸痛不已,每日都要揉药油才算好转。
吴薇秀嗔了卢三巧一眼:“先让她好好把饭吃完,都忘了军医是如何交待的吗?”
65. 捡的
这头有人盼望崔窈娘长命百岁,那头就有人想崔窈娘立时消失在这世上。
“这个崔氏,今日若是不除,来日回了长安,本宫的颜色都要被她分去几分,他日岂不是要成为萧家的绊脚石?”萧逸云坐于华殿之内,轻拈龟兹进贡的奶葡萄,结柄处已失鲜活,毕竟龟兹到长安,路途迢迢。
葡萄会失了鲜活,可不代表人回来也会,人只会增加阅历,更另皇帝垂青,萧逸云就是这般想得长远。
萧家谋士恭立于旁,神色肃然道:“那崔氏在西域道上颇得人心。白家、波斯、回鹘,乃至姑墨州都督,皆为其宴上之客。若不除之,确实是养虎为患。”
萧逸云双眸微眯,素日温婉的一张面皮,此刻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冷哼道:“任她如何翻云覆雨,这西域道也只能是她的葬身之地。你且速速去调人来,奔赴西域道,务必让她有去无回。”
谋士领命而去,不多时,一群训练有素、冷面无情之杀手便被召集起来。
杀手头领领命而来,恭听主子的临行嘱咐。
“此次去西域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不能除掉崔窈娘,你们也不必回来见我。”
头领单膝跪地,向萧逸云表了决心:“娘娘放心,定不辱命。”
萧逸云满意颔首:“去吧,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姑墨州的天空澄澈如宝石,骄阳似火,酷热难耐。
崔窈娘一身利落短装,尽显身姿婀娜,只是现下无人有心思来看,都盯着崔窈娘手中的图纸——她正与吴薇秀等人商议着鸳鸯履的制作事宜。
心里都明了,唯有制成此履,香料之路才可从波斯公主手中递到她们手里,回归长安的日程才能大大缩短,谁人又能不尽心尽力?
“依着图纸上的大小,一模一样将着红芍精雕,对了,蕊心需按图打孔,以便二娇辑珠,切记切记。”崔窈娘嘱咐卢三巧。
卢三巧无奈,果不其然,她又被迫加入雕工工种,还好一通百通,也算手熟:“好好好,定不会忘。”
“叶子与枝条,枝珍先绣,我再告诉二娇何处需补辑珠。”
“楦头还是按照上次的履码子制作即可,但这次雕花宝石更重,履底与绣布接合处需下些功夫,免得鸳鸯履偏软,宝石倒压脚。”崔窈娘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事宜。
林岳立在她身旁,不时帮把手。虽是对制履一知半解,却也不多言,唯恐打扰打架做事的节奏。
就这般忙碌至夜深,崔窈娘觉出脖颈酸痛,方抬头望见月上枝头,已是这个时辰。
“今日就这么先罢,明日再接着做。”
“是,先散了吧。”今日在柳枝珍房中商议做活计,柳枝珍绣了整日,早已困得东倒西歪,说了这么一句,一头扎上床榻,呼呼大睡。
自崔窈娘诊断出中毒后,林岳平日谨慎有加,每宿一站必是在崔窈娘隔壁间,姑墨州亦如此。因今夜活计做得晚,不免困乏些,睡得也死。
瓦片轻响,驿站宁静被打破的瞬间,林岳梦中下意识身体一弹惊觉,不对劲!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有危险正在靠近。
林岳屏息静听。除了那一声瓦响,再无动静。
如鬼魅般的杀手贴在驿站瓦沿,静待无异后,杀手头领一声蛐蛐叫,黑色从四方围来,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寒光。
林岳冷笑,怕是杀手蠢蛋不知,这个天气姑墨州早已没了蛐蛐。她取了剑,翻入崔窈娘屋中,眼神锐利如鹰,准确找出崔窈娘轻捂她口鼻,拥她温暖身体抱入怀,以气音在她耳边说道:“有刺客,应是冲着你来的。”
一回生二回熟,崔窈娘已经镇定如常,轻摸林岳手背,示意她已经清醒。
窗外黑漆漆一片,死一般寂静。崔窈娘不敢声张,生怕连累其他姐妹爬起来,倒是把她们先给害了。
“有多少人?”崔窈娘也以气音问道。
“我能应付,不怕。”林岳怕吓到了崔窈娘,未言及具体人数。
杀手们在驿站外蹲了三四日,只是这两日因为制作鸳鸯履,崔窈娘她们出门少,看不分明,仅凭画像难定崔窈娘住处,只得逐间掀瓦查看。掀至第四间,杀手刚俯身,嗷地一声捂着眼睛滚落屋檐。
被发现了!杀手头领一声唿哨,黑影如饿狼般扑向崔窈娘所在屋舍。
林岳眼神一凛,护崔窈娘于身后,沉声道:“藏好!”紧握剑,身如猎豹蓄势待发,誓要撕碎所有敢于侵犯她领地的人。
一波杀手率先破门而入,林岳挥剑迎上。剑刃相交,清脆声响,火花乍现。林岳剑法凌厉精准,招招致命。身形矫健,于窄室辗转腾挪,快如闪电,令杀手难以捉摸。
又一波杀手破窗袭来,林岳侧身闪避,反手一剑,刺中杀手脖颈。杀手吃痛捂住喷血伤口,兵刃落地,又有破风声接踵而至。林岳冷静应对,一脚将来人踢飞出去,连撞数人,撞墙昏死过去。
另有杀手趁机自房梁直落而下。林岳连头顶都长了眼睛,猛地转身闪避开来,以剑推开攻势,将杀手逼退数步,抽了腰间匕首快准狠连捅数下,一甩血水,溅到不知哪个杀手的眼睛。
杀手头领见屋中久战不怠,定有高手,心中暴怒。因着屋子窄小,分批入内只是送死。众人不得手,恐夜长梦多,头领亲自杀将入内。剑法凶狠老辣,招招带风。
激烈对决。
剑声刺耳,猎豹嗜血后的眼睛在暗夜里格外灼亮,如寒星闪烁,不断寻找着头领的破绽。而头领则仗着力量与平日经验,试图压制住深夜中的顽抗者。
百招有余,林岳抓住头领的微小破绽,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头领的胸口。头领急忙抬剑闪避,但还是被林岳划伤了右手手臂。痛在身怒在心,杀手首领闻着屋中膨胀到拥挤的血腥气,更加疯狂地攻向林岳。不成功便成仁,能否再回长安领赏钱,就看这一着了!
林岳身后便是崔窈娘,在她手下眼底,崔窈娘差点死了两次,幼时是无力面对,这一次,她决不能再让身边的人消失在自己眼前!她沉下心,利用房间里少得可怜的家具和墙壁,灵活地躲避着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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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攻击,消耗着杀手头领仅有的耐心,同时,也不断寻找机会反击,冷不丁就来那么一下子,让头领始终无法摸清规律,占据上风。
月已置顶,杀手们渐渐发现林岳的实力远超他们的想象。再往下拖延,怕是驿呈他们也会报官,他们开始打起退堂鼓,攻击也变得不再果断。林岳趁机避开杀手头领发动反击,将几个杀手逼退到门外。
目光余处,她眼见杀手头领在屋中转了起来,只得放弃其他杀手,又退守衣柜门口,不让任何一个杀手靠近崔窈娘。“人在衣柜里!”杀手头领着了急,出了声,犯了大忌。
林岳一听,长安城里的口音!果然,又是长安城里有人要来杀崔窈娘!听声辨位,擒贼先擒王,林岳深吸一口气,集中精力。她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手中的剑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剑势如狂风暴雨般向杀手头领袭来。
杀手头领也知自己露了破绽,阵脚大乱,索性出声指挥:“杀!”又是一轮激战。
林岳虽仍勇猛无比,但终究寡不敌众,渐渐感到独木难支。没死的杀手们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拿着明晃晃的兵器,林岳身上添了不少伤口,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
再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若是不在此屋里解决杀手们,也怕其他姐妹盲目跑来相助,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怀中细长物咯着她的肋骨,脑中闪过一念,已是用过一次,再用一次又何妨!先把大家的命保了再说,大不了,大不了她带着其他人远走高飞,先活命!两者相较,取其轻!
林岳咬咬牙,决定冒险一试。她奋力挡开杀手的攻击,飞身窗前。
“啪!”信印在空中引燃,绽出橘色光彩。不知名的兽头撕裂照亮了整个夜空。杀手们一见那开在空中的烟花,一时间愣在原地,又让林岳收割好几人。
其他人只知林岳求助放出信号,却不知这兽头有何意义,杀手头领却是知晓其中厉害关系的。
“撤!”杀手头领呐喊,率先转身逃离。其他杀手争先恐后,如丧家之犬往外逃窜。林岳却追了出来,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留一双。焉知这些亡命徒会不会如幼时那般杀个回马枪,林岳杀红了眼。
“窈娘,出来罢,安全了。”林岳敲敲衣柜门。
内里空空,没人!
林岳一把拉开衣柜门,心已经死了大半,莫非是杀手们早已得手才佯装撤退掳走了崔窈娘!她转身就要再追!——有人摸住了她的脚踝。
床底下,灰碌碌的崔窈娘咧着嘴:“抓到你了。”
果不其然,兽头信印引来姑墨州守备军。
“是谁燃的这信印?”守备军头领披着重甲,打量浑身浴血的林岳。
“是我。”崔窈娘站了出来,替她答道。
守备军头领神色严肃,环顾四周,见一片狼藉,心中已是了然。
“信印非同寻常,你为何会有?”
崔窈娘知其一不知其二,正不知如何作答。
“捡的。”林岳在她身后无所畏惧地补道。
66. 白孝德自找的
守备军头领闻得林岳那明晃晃敷衍之语,一时竟瞠目结舌。若换作手下敢这般,军杖三十怕是在所难免。
单着兽头信印,非凡俗之物,掌印之人,终究是那一位的特殊血脉传承,个中情由,不可轻在他人面前言说。头领憋着一口闷气,呼呼喘着,良久,方调息顺遂。深知当下并非深究之际。何况此前有暗信来报,说在沙州亦现过兽头信印踪迹,姑墨州头领当时激动一宿,岂料今日一见,后人血脉竟是这般状况,实在是意料之外。
只得冷哼一声:“捡的?何处捡的?捡了多少?为何不在原处候着归还失主,又或上交官府?”一连串发问,如疾风骤雨般兜头罩下。
林岳眉眼平淡只答:“独独拾得一枚,以为是焰火,燃着逗小娘子欢心罢了,倒不曾想过这许多。”
“你这,你,你,好!”守备军头领重戟猛跺地面,裂出蛛网痕迹来,许久才顺下这口气,再三叮嘱不可再如此随意捡拾焰火嬉闹。
“大人所言极是。”林岳拱手应道。
守备军撤离后,崔窈娘欲言又止。林岳已两次燃过兽头信印,却在人前隐匿身份,第三次时,怕是要像“狼来了”的熊孩子那般,狼真来时,无人施以援手。
“嘶”林岳捂住胸口。
“旧伤又被扯着疼了?”崔窈娘熟稔地伸手扒开林岳衣襟,见她旧伤叠新伤,眉头紧蹙,满心愧疚自责:“都怪我,若不是我,你好好当那富足家宅的看护师倒也罢了,不至屡屡陷于这般险地。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再用信印,引来更多麻烦与猜忌。”
林岳瞧着崔窈娘面色苍白,魂还没从惊心动魄的暗杀里走出来,人都是歉意满满,心中很是不忍,一把握住崔窈娘的手:“休要这般胡怪乱说,我护着你,是心甘情愿的!”
林岳由衷而想,一路走来,见崔窈娘与姐妹们相互扶持,齐心协力,点子频出,赚得钱财从不吝啬一人独吞,公平分配。若世间多些崔窈娘,女子生活不知能好上多少。让她忍不住护她周全,种在地里,浇水养护,盼她开花,结出更多“崔窈娘”。
虽林岳不怪罪,崔窈娘自责之意却未减半分。
林岳无奈,事到如今索性全盘托出:“崔娘子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故事?其实我便是故事中,失宠皇子仅存于世的血脉。昔日我父......父亲,代持兵符,好不威风。结果......信印便是我们这一支特有的,可调兵遣将的信号焰火。我已经燃了两次,或许早已有人通风报信,当今皇帝恐收到风声,很快便会有人来围剿扑杀我。你不该自责,实是我该致歉,不能再连累你才对。”
崔窈娘万万没曾料到,她慌乱抬起眼,只见林岳眼中决绝与无奈呼之欲出。其实她心中早有定论,毕竟林岳此前所述故事里的身世,与林岳经历多有相似之处。但此刻亲耳听闻林岳承认,心中仍是一紧。
她知林岳已把自己最薄弱的软肋交付于她,任她拿捏,再顾不得自责,只紧紧抱住林岳。
“别走!你如今孤身一人,又能去哪里呢?”情急之下的一个拥抱,再不管林岳表面的男装隔在两人中间,仅剩担忧。
“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林岳苦涩回应。
崔窈娘搂着林岳的腰,仰头直视,认真地问:“林岳,你听我说。我去跟他们交易,套近乎,龟兹白家,姑墨州都督,回鹘人,波斯人,什么都好,只要有一方肯怕偏帮我们,我便将你托到远处去,可好?”
“不可!”林岳决然道,“不能让你如此涉险!”
“你独自离开,看着是为我着想,但你早已经久离权力中心,对天下局势早不分明,你又能往何处去跌宕?且不论皇帝是否会轻易放过你,单说这一路上守备军会寻你,有心人会以你为质,你又如何应对?”
“我早已厌弃那种生活,大不了一死。”
“那你也为我想想!那些杀手穷追不舍,我若落单,不,我与她们一起,更为危险!而我同你在一起,至少可相互照应。大家一起谋划,总好过你一人独行。”
林岳微微皱眉,陷入沉思。
崔窈娘又道:“再者,你说这兽头信印会引皇帝围剿。若是我们提前筹备呢?不坐以待毙,我有大把银子!总能寻得助力,总会有鬼来帮推我这个磨!”
林岳轻叹了口气,“可是,我真不想再让你陷入险境。”
崔窈娘靠在林岳肩头蹭了蹭:“我们共过生死记得么,两次,危险又有何可惧?我信以我之力,我们定能度过难关。留下来吧,林......林娘子。”
林岳心中大动,已是许久没人在公开场合提起她女子身份,崔窈娘只不过轻轻拨动她心弦,她便心跳陡然加速,心防随之动摇消散。崔窈娘就是这么有魔力的一个奇女子。
自己一个人离开,不过又是麻木不仁,跟走兽般的活,而与崔窈娘她们相伴,她活得像个人。
“好,我知道了。”
崔窈娘如愿展颜而笑,紧紧搂住林岳的腰,闷在她肩头:“你究竟吃过什么,怎生得比我高这许多,我想摸摸你发顶,给你些你安慰,都办不到。”
林岳半蹲下来眨眨眼:“摸吧。”
她的头发好硬,像她要保护我的决心那么硬,崔窈娘满足地想,不像其他姐妹的头发......
其他姐妹!
崔窈娘猛地回过神来。如此大动静,来了两拨人的阵仗,怎的其他几个姐妹仍未前来汇合?
“糟了!她们!”崔窈娘匆匆冲出门,逐一拍过吴薇秀她们的房门——无人应答。
崔窈娘望向林岳,林岳会意,踹开吴薇秀她们几人的房门。
探过鼻息,好消息是,姐妹们都还活着;坏消息是,她们应是全被药倒了。
林岳仔细回想,入口食物她都有检查,应非食物的缘故。
“走,再去瞧瞧!”林岳引着崔窈娘,又见连驿呈小吏都睡得如死猪一般。
显然只有一个缘由——水源。
驿站每日供应热水有限,睡前花铜板买得的烧滚水,吴薇秀她们节俭惯了,连喝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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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不剩。
崔窈娘睡前饮的是牛乳,林岳向来扮作糙汉,凉水胡乱洗漱便罢,无需热水。就这般,两人侥幸逃过一劫。
可眼下她们所中是迷药还是蒙汗药,剂量几何,两人一头雾水。尤其还涉及其他住店客人与驿站小吏,情况颇为复杂。
“再去一趟吧,”崔窈娘无奈道,“只好又去麻烦白公子了。”
马匹倒是安然无恙,见她们深夜寻来,倒也乖乖配合上套缰绳。
林岳不肯留崔窈娘在驿站:“我们二人都走了,其他人才会安全。”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崔窈娘只得又上楼为众人掩好门。
两人漏夜同骑,好容易到了白孝德宅前,崔窈娘赶忙说明来意,管家道:“这得问问我家主人。”
白孝德竟还在姑墨州未回龟兹!
崔窈娘喜出望外地握了握拳,太好了,林岳这事,又多一分胜算!她本不想卷进白孝德他们三人的情感纠葛,如今为了林岳,只能对不住白公子了!
“还劳烦您请一请白公子出来,就说,我是那日为阿依莎包扎的人,也是如今为波斯公主制第二双鸳鸯履的人,想求白公子帮个忙,十万火急!”
管家听她自报家门,轻咳一声,想必也为自家主人的桃花债而烦恼:“稍等。”
一盏茶工夫未到,白孝德匆匆赶来会客厅,手还在身后,被管家追着套袖子:“崔娘子这大半夜的,有何要紧事竟是要追到我家来?”
“我要借你的医生!要快!”
“怎的了?”
“这事说来话长,驿站的所有人怕是都中毒了,我知你那医生擅配解毒之药,快叫他随我走!”
所有人?白孝德深知严重性,不敢再与崔窈娘打趣,不但遣了医生,自己还带着管家与几个壮仆一同前往。
医生仔细查了症状,又舀了冷灶上剩余的水验了,还看了水源:“这迷药下得颇为棘手,我需先回去配制解药。”
对下毒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杀手们,胡乱掺和几味药,重重下了分量,才致全驿站如此。
白孝德见过大场面,知是迷药,又听医生说还要回去配制,便是不甚紧急,又起了心思与崔窈娘玩笑:“我说崔娘子,再这么用下去,你该帮我出一份养医生的银钱才是。”
“白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白孝德哈哈一笑:“崔娘子莫急,医生意思是,即便不用解药,他们睡个一两日好觉也能好。”
不吃不喝,哪来什么好觉,都要睡成低血糖了!崔窈娘与白孝德无法争辩,即便说了,他这行走的唐朝古董人也听不明白,多费口舌罢了。
“还是需得配了解药,早些醒来为好。”
“啧,药材费银子。”
“我给便是。”
“你瞧你,说着说着倒认真起来了!我还能在乎这点银子?”
“那窈娘唯有将鸳鸯履制得更精美些以报白公子之恩了。”
白孝德被崔窈娘噎得笑不出来。
67. 指腹为婚
华堂之中,又是一盘葡萄。
滴答,滴答。
萧逸云皱眉,今日宫仆竟敢如此敷衍,水都未沥干便端上来,就该活活打死!
滴答。
水是红色的!
“本宫乏了,你们不必伺候,全都下去罢。”
“可是娘娘......”
“下去!”萧逸云喝退所有人。
宫仆们垂眼恭敬往后退下。
“出来罢。”
一阵血腥浓重的风刮过萧逸云鼻尖,她皱了皱鼻子。宫中防护如今竟这般薄弱,随便什么人都能闯进来藏在高阁上,看来失职之人也该统统杀了才是。
杀手头领日夜兼程赶回长安,捂着仍在淌血的肩膀,冒死来见这对着他眉梢紧锁的萧逸云。
他单膝跪地,声音中透着疲惫与沮丧。
“娘娘,暗杀失败了。”
萧逸云面色一沉:“既然失败,你为何不自行了断,还拖泥带水胆大妄为入宫做什么?”
杀手头领一叩首:“并非小人贪生怕死,留着这命,是要来告知娘娘一事。”遂将暗杀崔窈娘时的种种遭遇详细道来,尤其细说碍事之人燃了兽头信印后姑墨州守备军的出现。
萧逸云神色大变:“你且细细将那兽头信印的样子,以及那武艺高强之人的样貌说来。”
杀手头领喘匀气息,忍痛仔细描述:“橘色的焰火光,短圆兽头脸的正中央带一角,天实在太黑看不分明那人样貌,只是身形高壯,使的是点破虚空的凌厉剑势。”
萧逸云听后心中暗惊,这兽头信印竟能调动地方守备军,兹事体大,已非她一人所能决断。
“我给你个活命的机会。”
“请娘娘示下。”
“你若能再活着出宫,就到我父亲那里去,告诉他,二十四年前的那桩事出了纰漏。再将你刚才与我描述的种种再同他说一遍,他自会安排好你。能不能有命出去,看你造化了。”
“小人这便去。”
萧、王两家的当家人暗室相会。
“兽头信印事关重大,恐牵连着前朝旧事。我已打探出那人化名林岳,若不妥善处理,你我两家迟早出乱子。”萧逸云的父亲萧闻章脸颊在烛火不明处,心也惴惴在不明处。
王之章笼在黑色斗篷中捋着胡须:“依我之见,当速速派遣顶尖杀手,奔赴姑墨州,务必将相关人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身手好,我之前派去的杀手......”
“那些废物点心上不得台面,我且借给你几人使使。”
而这一番暗室谋划,本应密不透风,怎知还是逃不过李勇毅安插在王之章身边的眼线。自从上次因崔窈娘办私学一事,李勇毅栽了跟头后,便痛定思痛,暗中在王之章身边埋下眼线——茶房小厮。每日烧水洗茶盏皆有定律,来过几个客人他都有登记在册。这日突然多了几个生面孔不算,也不叫他烧水洗茶,甚是古怪。
“六人,走路轻不带风,身形高瘦。”小厮勾了几笔,倒是画出了神韵,交到李勇毅手上。
李勇毅一眼便认出走路姿态是王家那几个养在山上的熟手!城防营中的心腹也很快来报,这六人混在贩卒中出了城。
熟手都派了出来,定是去解决什么大麻烦。山上几年一淘汰的熟手上一次倾巢而出还是二十四年前,二十四年前!他不敢丝毫懈怠,立刻飞鸽传书给安西都护府的儿子——李瀚狰。
“吾儿狰,狰已现身。”
寥寥几字,就算有人截获也无法破解,唯有李瀚狰能懂其中深意。
剑眉蹙起,手中捏着这几字,李瀚狰手抖得不成样子。没想到她还活着!
......
烛火摇曳,香烟袅袅。每逢除夕祠堂祭祀,老父亲李勇毅最后总会只留了李瀚狰。
“狰儿,你可知你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有何深意?”李勇毅那时尚且年轻,声音洪沉有力,总要在寂静空旷的祠堂中荡上好几回。
小小李瀚狰眨着懵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深意,但他能感受到父亲的严肃与庄重。
于是他挺直背脊:“请父亲教儿子。”
“‘狰’,古时凶兽,伴世而出,可辅佐明君亦可灭奸佞。它代表着一个承诺,一个我们李家这一支的承诺,更是一段沉重的等待昭雪的冤屈。”李勇毅缓缓地说道,眼神中流露出平日里深深藏着的感慨。
幼时的李瀚狰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道:“父亲,什么承诺?又是什么沉冤呢?”
李勇毅极为罕见的慈祥,伸手抚摸着李瀚狰的头:“你记住,承诺就是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燃了‘狰’的信印,我们就必须要为他们讨回往日的公道。”
“无论是谁,只要有人燃了信印,我们就要去吗?”李瀚狰天真地问道。
“没错。”李勇毅郑重地点点头,“无论是谁,若是来日有人燃了信印唤我们,哪怕是你拼了性命,这一支断绝,你也成为这牌位中的一座,也要信守承诺。”
李瀚狰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父亲,你觉得谁会燃信印呢?”
李勇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一排排的李氏牌位。
“故人之女。”良久,李勇毅缓缓地吐出这四个字。
“故人之女?”小小李瀚狰好奇追问道。
“如若她还活着的话,也算当年你母亲为你,与......指腹为婚的妻。”
......
吴薇秀缓缓睁开双眼,睫羽轻颤,眨动几下后,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抬眼所见,是驿站的屋顶,以及姐妹们围在身旁关切的面容。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只觉浑身乏力,酸软得厉害。
“我......我这是怎的了?”她喉头干到扯着涩疼,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完一句话。
“薇秀你终于醒了!”卢三巧小心地扶着她后脖颈,将她移靠在自己身上来,喂了一口米油粥:“先莫急着说话,喝点米油润润喉,刚醒身子还虚着呢。”
崔窈娘看出她的茫然,坐在床沿,轻轻为她揉搓着两日未动的腿:“你们都被歹人下了迷药,幸得白孝德家的医生制出了解药,只是你晕得比她们略久些。”
吴薇秀又吞下好几口米油粥,喉咙舒缓许多,脸上露出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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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挪了挪腿:“我,我想小解。”
噗,柳枝珍忍不住笑出声:“抱歉,我只是想起自己醒来那刻,也是这般憋得厉害,翻身下床差点摔个狗吃屎的慌乱样。”
“我来吧。”林岳将吴薇秀的手搭在自己肩头,双手一托,稳稳地将吴薇秀抱起。
少顷,又将面色绯红的吴薇秀放回床榻,站回崔窈娘身后。
林岳将决定权全然交予崔窈娘接手。
崔窈娘抿了抿嘴唇,方才欢乐又尴尬的气氛渐冷:“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们......前夜歹人来袭,许是因着我,许是因着林兄的身份,总而言之,现下除了我,林兄的身份或许也会连累大家。”
“是一定会。”林岳既不安又愧疚。
面前几人静静听完,许久未有动静。
吴薇秀搓了搓林岳刚替她洗净的手指,露出和煦笑容:“我当是何等大事,若我们真贪生怕死,也就不会陪着窈娘来到这西域道上。我也猜过林兄这般器宇......不,现在我们也不必彼此再兜着,林娘子这般矜贵的举止,是她怎么扮粗汉子都难掩的。”
吴薇秀又自己拿勺子喝了两口米油粥,继续说道:“赚银钱固然要紧,但且看上次,被阿依莎一伙人绑了,若是怕,早调头回长安了。不也还跟着窈娘继续往前行至此处了吗?人若总是瞻前顾后,哪里能如窈娘一般,抓住内心渴求呢?”
“你们在长安都有家人,与我不同,还是慎重考虑为上。”崔窈娘劝道。
卢三巧替吴薇秀端着碗:“窈娘这话不妥,咱们也不是第一日有家人,出长安前便已考虑好西域道上危机重重。既已踏上此路,便不轻易退缩。林娘子的身份,我不欲多问,但我并非惧怕险碍之人,虽在长安有家人,窈娘怎知你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家人?休要再说担忧,我定与你共同进退。”
柳枝珍笑得也甜:“别看我年纪小,道理我总是懂得的,哪有拿银钱时我往前冲,有了危险我撇开你往后退的道理?”
陈二娇虽平日里沉默寡言,此时也忍不住说道说道:“我只知若非有窈娘相助,哥嫂早已懵懂推我回夫家,介时莫要说我变成一坯黄土,便是我的孩儿也是难活的,还能有这等赚银钱的机会?换作别人,怕是不肯的。我定跟着窈娘的。”
崔窈娘听着她们几人剖心之言,心中感动不已,却人命关天仍放心不下:“今后的路怕是凶险异常,你们当深思熟虑。一旦被牵连,恐危及家人,还是,还是再想想罢。”
“不若这样,”卢三巧倒是务实,想出折中法子:“今后每单生意若成,你替我们将银钱寄回家中,余下的,我便没有遗憾事了,全为自己闯个名堂,人生可不能不痛快!”
“是是。”
“我同意。”
林岳在崔窈娘身后,打着颤的声音细若蚊蝇:“确定么各位?”
崔窈娘这才腾地站起身,砰地一拍林岳后背:“我就说嘛,大家不会丢下你,有我这个累赘,现在多你一个,倒也算是‘平分秋色’啦!”
林岳眼眶酸得厉害,鼻子酸得厉害,喉咙算得厉害,哽了好半晌。
“多谢。”
68. 林岳,你的强来了
顾忌着林岳的身世,崔窈娘意识到绝不可再任由林岳肆意张扬地使用兽头信印召来守备军了。否则,不但可能会引火烧身,还极有可能给姑墨州的百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试图探寻其他解决之法——向药哥寻求帮助。
这决定本就并非易事。崔窈娘原本已然站队波斯公主,那第二双鸳鸯履都已制作过半。如今骤然改变意向,她心中自然不免烦闷。
也不敢行至远处,唯独来到驿站边缘的庭院漫步,吹吹夜风醒醒神,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窈娘?”
崔窈娘回首辨认:“是二娇啊,这般晚了,还未歇息么?”
“嗯,睡不着,在屋子里干坐着也无济于事,还可能会吓到起夜的枝珍,索性出来走走。”
陈二娇朝崔窈娘走近几步,见她衣衫单薄,想都不想便将外袄脱下为她披上:“更深露重,你身子底尚未完全调养好,需得小心些才是。”
带着体温的衣衫将崔窈娘紧紧裹住,崔窈娘从心底暖到了身体:“想家了?”
“还好,倒是更担心林......林娘子多些。”
“我也正是因着这个,心中实在是烦闷得很。”
“别的我或许难以替你分担,但听你说一说,我总归还是可以的。”陈二娇将被风吹乱的发丝绕到耳后,腼腆一笑。
“我想,我想为林娘子寻个靠山。白孝德有将王转臣的意思,姑墨州都督自是向着当今圣上,波斯公主则是鞭长莫及,如今唯有药哥可考虑。”
“嗯。”
“可波斯公主的鸳鸯履我们还在制着,她的香料路子眼看就要到手,若是我在此时与药哥达成交易......哎。”崔窈娘也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些,既要又要的,翻船指日可待。
陈二娇笑了笑:“窈娘你向来聪慧过人,怎的在这件事上,就兜不出圈子来了呢?”
崔窈娘困惑不解。
“感情是感情,交易是交易。”
正是如此!崔窈娘一时糊涂了,竟然将两者混为一谈。既已决定与药哥交易,那便拿出可用于交易的砝码去谈判即可,至于波斯公主那边,日后再寻机会解释便是。如今局势危急,轻重缓急倒是得先分辨清楚。
崔窈娘顿时心清目明,茅塞顿开:“二娇所言极是。竟是我一时迷了心了。”
二娇宽慰道:“身在棋局外罢了。”
有了陈二娇的开解,第二日一早,崔窈娘神清气爽、胸有成竹,起身前往药哥处。
药哥在姑墨州城外扎帐,帐子虽简单却颇为宽大。进得其中,药哥正悠然坐在主位上削骨笛,从未料到她会到来,倒是被撞见不太凶猛的一面,有些丢不开面子。
“不知崔娘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药哥藏好骨笛,眼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崔窈娘不与爽快人绕弯子,开门见山:“药哥,我想与你谈一谈在这西域道上,你庇护我等做买卖一事。”
“我?”药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虽说我回鹘在这西域道上确实横行无阻,不过......崔娘子为何会选我?”
崔窈娘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我且想问药哥,回鹘人在西域道上以何为生?”回想起阿依莎当时带着一群回鹘人打劫她们财物的过往,崔窈娘对回鹘人的生计方式已有了一定的了解。
药哥稍作踌躇,不敢明言,含糊应道:“这......自然是放马饲羊为生。”他这般回答倒也没错,唐朝的回鹘本就是游牧民族。
崔窈娘又接着问道:“那回鹘的女子呢?”连药哥的妹妹阿依莎都要靠坑骗财物谋生,那其他普通女子的处境可想而知。
药哥顿时语塞,磕磕绊绊答不上来。
崔窈娘见状便知此行不虚:“若我说,我可以教授她们赚取银子的技能,让你们回鹘部落的老人女人孩子能定居扎根,药哥你意下如何?”
药哥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旋即又陷入苦恼之中。族中女子的生计问题一直是个难题,她们肩能扛、手能提,骑马射箭都不逊色于男子,只是苦于草原上的游牧生活需要她们收敛锋芒,生儿育女,照顾老人。
若崔窈娘真能传授实用技能,让他们回鹘人有个城邦安居乐业,对部族的繁衍生存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可他又担心崔窈娘只是夸下海口无法兑现承诺,届时她做好生意拍拍屁股走人,受苦的将是迁徙到半途的回鹘人。
“你有何本事让我回鹘女子习得谋生的技能?若是敢欺骗我......”药哥大有崔窈娘若是敢花言巧语诓骗他,定让她走不出帐子的狠辣气势。
崔窈娘从容不迫地说道:“药哥,你也知晓我与姐妹们一路从长安走来,开过制履坊,办过私学,又有幸与姚掌柜合作过制作瓷器。别的我不敢托大,但教你族中女子们制作鞋履,不是那些耐磨的马靴,而是长安城中精致的鞋履,这我还是可以的。你可知长安城中的鞋履工艺精美,在西域道上的权贵家中也颇受青睐。另外,我还可以教她们制作瓷器。我可以说服姚掌柜,让他把分号设在回鹘人的聚集地,这样生产出来的瓷器能直接从回鹘销往西域道上的各个区域,可省下一大笔中间运费和通关银钱。”
药哥听得崔窈娘的详细阐述,不禁大为心动。尤其是制瓷一项,若能在部落中推广开来,将会给部落带来巨大的财富改变。
“此事当真可行?”药哥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崔窈娘肯定地点头:“我有十足的把握。只要你给予我们行商庇护,我定会全力以赴帮助你的部落发展这些产业。”
这等好事想都不用多想,药哥满口答应:“好,崔娘子,我就信你一次。若你真能做到你所说的,我定会全力支持你。”
“那就一言为定。”
“且慢,”药哥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头脑两三分钟便冷静下来:“崔娘子,制履倒是不着急,只是这制瓷坊的分号若是开在回鹘地区,回鹘和你,你与姚掌柜之间的红利分成,又该如何计算?”
崔窈娘见药哥如此心急,心中便知晓他已动心得厉害,不禁笑了笑:“你看我来这么久,你也不说请我喝盏茶。”
药哥当即撩起帐子大声吩咐手下:“要喝茶你是真看不起我,来人,送最好的马奶酒来!”
不多时,打扮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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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鹘女子便端上了香气浓郁的马奶酒。酒盛在精致的银碗中,泛着微微的月白光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奶香。
药哥亲自端起一碗递给崔窈娘,豪爽地说道:“崔娘子,来,干了这碗我们草原上最醇美的待客酒!”
回鹘女子友善地笑了笑,指了指银碗,做了个喝的动作。
饶是崔窈娘酒量不错,三大碗马奶酒下肚后,也不禁有些微醺。她脸颊泛起红晕,眼神却愈发明亮。瞧见药哥帐子中的地形图,心中一动,指了指那图问道:“我斗胆问问药哥,你统辖的区域里何处有什么矿你可都一一查实过?”
“我,我自是都查过。”药哥下意识地开了口,可语气中却透着心虚。他们回鹘人居所不定,四处游牧,又怎会对这些矿产资源了如指掌呢,不过是嘴硬罢了。
“药哥不便告知与我,也是有的,但药哥自己心中需要明了才好。就以制瓷来说,何处能采出制瓷用的好胚泥,何处能采出制瓷需要的颜料,何处能采出制瓷需要有的金矿......”崔窈娘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药哥。
药哥果然眼睛瞟了过来,眼神中分外狠辣,带着一丝警惕。他心中揣测着崔窈娘提及这些的用意,是真的酒后失言还是别有用心,毕竟矿产资源对于一个部落来说至关重要。虽说游牧难以守住固定的矿产,但也不能轻易送给敌人,扩充敌人的军需可不是好事。若是他人占了去,充盈军备来反打他们,那可就不妙了。
“崔娘子,你这话是何意?”药哥带着几分戒备地问道。
崔窈娘嘿嘿笑着,端碗又饮,眼神变得迷蒙起来:“药哥莫要紧张。我提这些绝无歹意。只是我们若要在回鹘地区开设制瓷分号,这些资源的分布情况至关重要。只有了解清楚,才能更好地规划生产,降低成本,提高产品的质量和竞争力。”
什么成本、竞争力的,药哥听得云里雾里,粗手臂一挥:“说些我能听得懂的!”
呀,喝多了,真是喝多了,崔窈娘拍拍发烫的脸颊,怎么跟这个行走的古董回鹘人谈起粗浅的金融学知识来了,随即改口:“你且想想,若分号能由本族的女子来学习制作瓷器,又用的是回鹘本地的胚土、颜料、金料,是不是银子都让你赚了去了?就算药哥以后脱开我和姚掌柜,由回鹘女子单干,分不分成,分多少成,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药哥粗略想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崔窈娘所言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坎上,甚是中听。这些年来,回鹘部落虽在西域道上有了一定的势力,怎奈囊中羞涩,族人生存总是面临着诸多困境,皆因“穷”这一个字。若能借此机会......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我也不怕告诉你,草原上的资源勘查并非易事,回鹘部落从未有过详实的调查,只有些零星资料罢了。”药哥坦言道。
交底了,崔窈娘暗自窃喜。
“我明白药哥的难处。我们可以逐步来,先与姚掌柜商议,带人带东西来药哥这儿,合力将制瓷产业发展起来。再用丰厚的银钱,秘密从关内请些高手来,从旁协助药哥进行初步的地矿勘查,还怕没有收获么?”先把大饼给药哥画好,还怕他不张嘴吃么?
69. 贪婪的男人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药哥也是担心崔窈娘一行人做完买卖就要回长安的,速速行动起来,当晚就举行了一场简单又不失庄重的仪式,草原民族向来讲求信诺。他请来了回鹘部落联盟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不肯放走崔窈娘,又差人请吴薇秀她们前来见证这一重要时刻。
夜幕如墨帘般沉沉降临,月色如银练般洒落在部落的营地。
四周燃烧的篝火将每一个见证人的脸庞映照得镶上赤金色的光,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神秘的战甲。地面上竖起绘制着奇特而粗犷图腾的旗帜,
一位身着鸟雀五彩羽毛拖尾祭服的巫师,头戴枯骨头饰,手持鼗鼓有节奏地搓转,以两侧绳索上的小珠击打着鼓面,口中振振有词,缓缓绕着图腾转圈祝祷诵念。
五彩雀羽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如梦如幻,念诵一段后,又绕回原处放下鼗鼓,握起一根镶嵌着红宝石和羽毛的法杖——法杖上的红宝石如苹果大小,晶莹剔透,让崔窈娘不禁好奇这些回鹘、波斯认到底从何处搞来如此硕大的宝石,一时走了神。
巫师绕着场地徐缓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每路过一个人就用法杖一指:“以他之眼。”
踱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竟乘风变成了跑,祝祷的舞步也成了鸟雀的飞舞,动作充满力量,翱于天地,与神沟通。
药哥牵起崔窈娘,走进场地中央,神色庄重而肃穆,完全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只是一座草原上屹立不倒的山峰,等待着天神的诘问。
崔窈娘也被这神秘的氛围深深感染,手心不禁冒汗,她刚想抽出手擦擦汗,便感觉药哥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掌。
“崔娘子不会是到了这时候还想反悔吧?”
“没,”崔窈娘堆起笑,“手心出汗不擦一擦,显得对你不尊重。”
“无妨,长安城中的女儿家都是水做的。”
巫师的祝舞愈发激烈起来,手中的法杖挥舞得更为有力,是人与神沟通的钥匙,口中的咒语也越发高亢激昂,仿佛要直达神灵的耳畔。
兀的戛然而止,面向众人,双手高高举起法杖,大声呼喊着:“请神见证!”
那一刻,草原的风竟是真的呼啸而起,呼呼地吹着篝火,压低火苗,火苗匍匐在地,像是天神真的降世。
巫师以法杖点点药哥和崔窈娘,示意他们再上前一步,面对面而立。
早上端马奶酒的回鹘女子,此时换了套赤金的披挂,显得格外庄重华贵,恭敬地端上两个精致的银碗和一把锋利的匕首。
药哥毫不犹豫地接过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涌出,哗哗流入银碗之中。
“我药罗葛,今日在此歃血为誓,与崔氏窈娘达成合作。我将以我回鹘部落的荣光起誓,定会全力庇护她及其姐妹,若有违背,甘愿受神灵降下天罚,令家族蒙羞,不得善终!”药哥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如洪钟般在草原上回荡,彰显着山峰的决心与担当。
这么多血,得多疼,喝起来得多腥啊,崔窈娘心中暗暗腹诽着,却也拿起匕首,在自己的手心中咬牙握住,让鲜血顺着匕首尖滴入另一个银碗。她直视着药哥说道:“我崔氏窈娘,今日在此歃血为誓,定会全力以赴,传授技艺,助回鹘部落发展。我将以我的诚信和努力,为我们的合作贡献力量,如有食言,愿遭天谴,众叛亲离。”
起誓过后,两人交换银碗,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带着浓浓血腥气,在崔窈娘口中散开,她强忍着不适,终于将其喝完,全凭催眠自己喝下的是给林岳以及自己的一份保险。
仪式既成,站在一旁看了整场的林岳心绪澎湃,久久难以平静。各种情绪交织,既感恩崔窈娘,又为将来的未知而担忧,怕崔窈娘肩上担子压得她再也无法像今日在草原烈风中挺直背脊。
“窈娘,手还痛不痛?”
崔窈娘握了握裹上布巾的手掌:“幸亏是左手,若是右手,怕是好几日都要你帮我辑珠了。”
“你还开玩笑!”林岳回想起她笨手笨脚,想要帮忙却打翻整盘珠子的窘况,脸臊得慌。
“无妨无妨,我带了草药给崔娘子。”披挂金饰的回鹘女子靠了过来,端着的盘子里的银碗换成了药钵,“这草药是我们回鹘特有的,叫菩萨药,对伤口愈合有奇效。”
她轻手轻脚地替崔窈娘拆开布巾,敷上草药。
的确,灼热的伤口瞬间变得清凉了许多,有一种温和如溪水的力量在滋润着伤口。
披挂金饰的回鹘女子招了招手,一群回鹘女子从帐子后跑过来向崔窈娘叩首,听闻崔窈娘是来为她们领路的,于是她们的动作发自内心的崇敬。
“我愿向神灵借我之寿,祝崔娘子康健顺遂。”披挂金饰的回鹘女子率先开口祝祷。
紧接着,其他回鹘女子纷纷效仿。
“我愿以我肉身凡胎起誓,祝崔娘子福寿双全。”
“愿崔娘子一生平安,无病无灾。”
......
一声声祝福如雷般轰鸣,带着无尽的诚挚与敬畏,直击崔窈娘的灵魂深处,在她魂魄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她灵魂震撼不已。
她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快,快起来,不,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这位回鹘女子拦住崔窈娘想要上前搀起跪在地上的族人的动作,郑重说道,“你若是不受着,便是不真心待我们回鹘女人。”
这谁敢不受?
“还未请教姑娘大名?”崔窈娘问道,在她看来,这位伴在药哥身边,仪式中也能出现的女子,定是回鹘部族中有分量有地位的女子,结交结交才是上上策。
“我叫乌娃萨,”乌娃萨行了个回鹘人特有的抱胸礼,“是药罗葛的妹妹。”
观她眉眼,确实与药哥有几分相似。
崔窈娘忍不住问道:“那你跟阿依莎的关系是?”
乌娃萨嘴角裂出一丝朝下的鄙夷:“她与我们不是一母同胞。”
崔窈娘心中了然,母系为尊,乌娃萨才是正统草原小公主的意思,不知乌娃萨跟波斯公主争夺的话,白孝德会入赘谁家,崔窈娘边脑补边忍不住咧嘴一笑。
“崔娘子笑起来真好看,像我们草原上最圣洁的花,阿娜尔。”乌娃萨说完,大声跟身后还在为崔窈娘祈福的回鹘女子秃噜秃噜了一长串。
“阿娜尔。”乌娃萨的清脆声音在草原上回荡,仿佛是草原上的精灵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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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尔!”回鹘女子们的声音紧随其后,如同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草原的夜空。
“阿娜尔!!!”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要冲破云霄,直达天际,让天神也能听到她们对崔窈娘的祝福。
崔窈娘没曾想自己想些乱七八糟的扯出的笑,被夸不算,还要接受这些女子炙热的目光注视,周身不自在,她不知她们呼喊什么,于是转头向林岳询问:“她们在说什么?”
“她们在风中呼唤你,要风把你的名字捎给天神。”林岳在一旁感慨,哪怕是交易,崔窈娘优先想到的仍是造福女子。
先斩后奏,第二日崔窈娘带着药哥去找姚长贵“负荆请罪”,药哥自己负的那种。
“姚老弟,这就要走?”
姚长贵已经带着助手们在整理行装,准备再回秦州烧制下一批瓷器。
“崔娘子,这是?”姚长贵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在崔窈娘和药哥之间来回扫视,谅他怎么也没想过,崔窈娘本是有些抵触药哥的人,如今竟然同药哥一齐来找他。
“姚老弟,我可是来赔罪的。”
“赔罪?这又从何说起?”之所以一开始姚长贵的拍卖会不请药罗葛,皆是因为他生性莽撞,怕他坏事。这种人说要给你赔罪,你说怕不怕?
药哥哈哈大笑:“姚老弟,今后我们就是真正的自家兄弟了。崔娘子说,你打算在回鹘部落开设制瓷坊分号,让你的人来传授制瓷,让她的人来教授制履的手艺给我们回鹘女子,然后将产品销售到西域各地去,大家一起把银子赚到手。”
姚长贵看了看崔窈娘,崔窈娘对着他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他连忙扯出笑来:“那是自然,赚银子的事谁想起来不痛快?”
药哥得了姚长贵这句话,才彻底相信了崔窈娘是诚心同他合作,亲热地拍着姚长贵肩膀:“崔娘子说得你到了秦州给我找个勘测师傅,看看我们大草原上哪里有金矿。”
“金矿!”姚长贵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助手们都诧异地望了过来,他才降低了声音:“确定么?草原上有金矿?”
崔窈娘点点头,以她过目不忘的学过的见过的看过的知识点来说,肯定有。
姚长贵心中泛起一阵热流,好人崔窈娘,要带他一齐发财了这不是,竟然能哄得药哥这种乖张性子的莽汉同她一齐,不,同他们二人一齐开金矿,开设区区制瓷分号,又算得了什么呢,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姚长贵心中暗自盘算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药哥,崔娘子,这勘矿可不是寻常小事啊。需得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得好好谋划谋划才是。”
“姚老弟这是瞧不起我,区区金矿,还怕我回鹘无人?崔娘子既然说有,那定错不了。只等你回秦州找了熟手来,咱们便着手开了罢。”药哥一想到白孝德和波斯都存着金库,他回鹘若是真有了安定的居所,也要弄个金库才是。
“不敢不敢,那若是这样,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回秦州,我看崔娘子的下一批图样也无需再找人送到秦州,直接在药哥这儿设了分号烧制便是。”姚长贵比药哥还急。
那敢情好,药哥手锤一敲:“姚老弟,费用我回鹘全包了!”
崔窈娘长舒一口气,成了。
70. 崔掌柜,别来无恙
在营地热闹了一晚后歇了一宿,次日才归。
热情好客的回鹘女子们声声“阿娜尔”,崔窈娘被灌了一碗又一碗马奶酒,直喝得头晕目眩。
到了驿站都还未完全醒神,林岳架着她,回头跟吴薇秀交代:“我先送她回屋休息,今日的鸳鸯履怕是要劳烦吴娘子多费心了。”
吴薇秀摆摆手:“快去吧,我也去给她打盆热水,擦过手脸才睡得好。”
崔窈娘踉跄着上前推门。
机括拉动的声音,林岳耳动,“小心!”林岳猛地伸手一拦。
崔窈娘脚步虚浮,神思还飘在身后好远一截,实在难以立时将指令转化为行动,眼看着就要栽进房间。
林岳手掌迅速从崔窈娘下颌、鼻尖直捞向额头,将她用力按着往后一推。
“嗖嗖——”两根夺魂钉破风而出,擦着林岳手背毫厘飞过,径直钉进墙壁,“铎铎——”。
崔窈娘吓得瞳孔紧缩,背上汗毛直立,酒都被吓醒了大半,双手撑着林岳手臂,大着舌头说道:“好......好险啊。”
屋内摆设被翻得一片狼藉,有人存心让她看到这一幕,扰乱她心神,就是为了让她不顾一切进屋查看,好一举将她射死当场。
“走!此地不宜久留,先回药哥那儿再说!”林岳架着崔窈娘,逐一拍开其他两间房门:“快走!”
“图......图纸还在房里!”崔窈娘想到这处,懊恼得薅了两下刘海,“罢了,到那儿再画罢。”
幸而暗杀都是冲着崔窈娘和林岳,其他人平安无事。
乌娃萨看着几个人去而复返,只觉好笑:“怎么,阿娜尔是舍不得我们帐子里的软毛毡子?”
崔窈娘居然还有心情同她顽笑:“就不担心我是舍不得药哥?”
药哥听闻动静从帐内走出来:“谁舍不下我?”
一见崔窈娘和林岳欲言又止的模样,脸色一沉:“怎的又回来了?”
崔窈娘定了定神:“进去再说。”
帐子内案几“嗙”地一声巨响,丁零当啷又跟着接上,“何人如此大胆!!!”
乌娃萨织着羊毛线的活计一滞,还得回头安抚旁人:“哥哥性子你们是知道的。”众人了然,又各自四散忙去。
崔窈娘抱着羊毛软毡:“具体是谁我虽还不能确定,但此事绝非偶然。之前我也误以为阿依莎同他们是一伙的,后来,后来是误会一场。”
说罢,崔窈娘探着药哥神色:“我也不瞒药哥,早在长安时,我便已卷入一些纷争,正因如此才到西域道上来。如今到了西域道,怕是也未曾摆脱那些人的眼线。”
药哥追问:“怎样的纠纷?”他心里也得先掂量掂量,是否有替崔窈娘寰转的必要。
崔窈娘斟酌片刻道:“感情上的纠纷。”她这么说倒也无错。王怀瑾痴恋,王之章恼怒,算一则感情。林岳父亲有继承大统的身份,皇帝不顾手足之情除之而后快,又算一则感情。
草原上的儿女情长直来直往,看得顺眼便在一处,看不顺眼提了刀剑相抗便是,哪来那么些尔虞我诈。何况昨日才谈成的事宜,今日便要他因着感情纠纷这种小事毁约,将脸面踩在地上这种小事他如何干得出?
药哥打了保票:“你且在营地里住着!我倒要看看谁敢来害你!”
寻常人若是得了靠山,感激涕零,崔窈娘宿醉还得转着她木然的脑子:“多谢药哥好意。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也不能一直处在被动防守的位置。”
药哥愣了愣,实未曾想过崔窈娘如此强硬,铁娘子一位。
点点头:“你说得对。那你有何想法?”
“诱敌深入。”崔窈娘对药哥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药哥大吸一口冷气,听她计划如此老辣,胸膛起伏得厉害,实在佩服崔窈娘对自己也狠得下手。还好她主动将自己纳入友好行列,若是她转投它帐,怕是回鹘......
是夜,营地篝火隐隐还剩一簇微弱火苗,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空气中原本弥漫的辛香料气息早已消散殆尽,牧羊犬俯在地上抽了抽鼻翼,呲着牙弓起身——它敏锐地察觉到陌生人伴着冷铁一圈一圈荡了过来——那股危险的气息,让牧羊犬的脊背毛发竖起,四脚刨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欲出。
“嘘!”药哥安抚地摸了摸牧羊烈犬扎手的背毛,“卧!”他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黑暗中充斥满盈诡谲,似有无数双眼在暗处互相窥视。
“来了!”药哥身畔勇士反握刀,身体紧绷,耳朵聆听周遭。是马靴频繁快速擦过草地的梭梭,“近前了!”他压沉声音,只把手中刀握得更紧些。
一群黑影便在篝火罩不住的夜色中生长出来,如同幽灵一般借了高长的野草的掩护,悄然靠近营地。刀剑上皆缠满黑布,虽是藏住了冷光,却藏不住那股肃杀之气,寒意逼人。
药哥做了个手势,回鹘勇士们即刻动身,动作轻盈,如鱼顺绕出营地,巧避障碍物,迅速将这些黑影包在营地外围。
“杀!”药哥精准地拿捏好时机,一声大喊,率先直奔朝前,身姿矫健有力,手中惯使的弯刀在月色下镀满冷意,劈开月色,朝着黑影砍去。
黑影丛雾气一般散开,回鹘勇士们冲入阵中,瞬间将黑影们搅成一团。闹了塘的鱼群。
一时间,刀剑相交不绝于耳,火星碎碎点点,偶尔映出斗志十足的草原男儿。
乱作一团,药哥嗜血上头,狂热中丝毫未察觉到异样,面前的黑影逐一劈倒,周身畅意无比,只觉敌人已经上钩,一切都招崔窈娘的计划进行,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药哥!”一声厉叫划破夜空,刺入药哥的耳中。
遭了!药哥这才猛地意识到情况不妙,老弱妇孺早已在这之前就撤走,能喊他的唯有崔窈娘!身早已处在营地之外,中了调虎离山计!
药哥啐了一口,狠狠踹开面前碍路瘫着的肉身,顾不得暴露自己,回身大喊:“回帐!”
王家山上下来的那六名绝顶杀手步步紧逼,脚步沉稳有力,唰唰踏实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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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窈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能感受到身前林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二人心跳声清晰可闻。
风动身动,竟是不以刀剑近身入帐,而是在帐外绕成扇形,狡猾的猎人在围捕猎物,试图消耗林岳的精力。
“嗖!嗖!嗖!”杀手们毫不留情地射出了一轮箭,箭矢如黑色闪电般捅破帐子向她们袭来。
林岳手腕一转,抡了个圆的漂亮剑花,“啪!啪!啪!”,箭头箭身分家落地。尖锐呼啸声戛然而止。
又是一轮,再一轮。
一退再退,帐子内的她们很快陷入绝境,再退便是药哥的案几。
林岳毫不犹豫地将崔窈娘往案几下一塞:“藏好。”不可再退,她持剑撩起剑势,咬牙决绝直拍左近手的那名杀手。
剑风呼啸,帐身划破,杀手现形。
几招相接,林岳忽闻身后破风声,侧身空中蹬起,鹞子翻身,险险避开一招。
六人来攻,配合默契,林岳只得飞天遁地。
药哥领着人奋力朝帐子赶,又不断有敌人黏上来甩不脱身。心急如焚挥舞手中弯刀,刀光寒凝,凝滞他的脚步。
帐内的战况愈发激烈,杀手们的凌厉攻势越来越猛,嗤——林岳心口被挑开一剑,血水甩了个幅,染红了她的唇,人却足尖轻点,荡回案几上站稳。
“药哥!”崔窈娘又喊,再不来,诱敌深入就变成狼入虎口了!
杀手闻声已知崔窈娘藏在案几下,索性先将那拖累杀了去再收拾林岳也不迟,搭箭就是一射,嗖,林岳一挡,箭矢钉到崔窈娘裙摆。
撕拉,崔窈娘将裙裾夺了回去。往里又缩。
滴答,滴答,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案几滴落下来。
林越受伤了!崔窈娘将怀中火折子抽出,以膝行爬着,准备引燃淋了油的羊毛毡帐,趁浓烟让林岳遁走。、
却未瞧见另一杀手远远瞄准案几下,张了弓——
绷紧的弓弦,用力到泛白的指腹,目光所及崔窈娘的头颅。
一声马嘶划破夜空,电驰夜策中直接从马上起身借力,飞将而出行云流水,手中长剑一挥,破开帐顶。
空气都被剑势割裂,发出“嘶嘶”噌响。
射出的箭撩到下沉的剑上,箭与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火花溅落浇了油的羊毛毡帐,呼地腾起火苗。
紧接着,那道身影落下将剑抵上案几,戳起案几往前一掷,撞翻三人,苍鹰扑兔般迅猛地朝着射箭的杀手擒去。
只一瞬,落地杀手面前,手中的剑自上而下,以极其快绝的角度划出一道弧线。
那杀手持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寒光闪过,想躲避却已然来不及。
剑从杀手的头顶直直地划下,微弱的“嘶啦”,还未等不堪入目的污相显出,帐子一片已经被剑破开,丢裹在这杀手身上。
火光映照,暖暖的瞳子里走来一人。
崔窈娘还保持着爬在座椅后的姿势。
暖暖的瞳子里暖暖的笑容:“崔掌柜,别来无恙。”
71. 娃娃亲
营地战场,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营地外被药哥他们砍倒的人掩在草中不可见尚还好些,营地中地上满是凌乱的兵器、斑驳的血迹以及破损的营帐碎片,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着缕缕青烟,木炭烟雾在空气中与血腥、硝烟混合的刺鼻味道交织在一起,熏得人睁不开眼。
崔窈娘眯着眼揉着,一低头,瞅见药哥手臂上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不断顺着他手指渗出,染红了衣袖,滴落在地,又浸了绿草。
她快步走上前,薅了两把长草就往伤处一寸的地方捆:“药哥,先止血!”西域道这一趟没白来,活生生学会了各种野外急救知识。
许是平日里药哥大小伤不断也没个人看顾,第一次,这点小伤也有人着紧他,很是受用,嘴里说着:“无妨无妨”,倒也不推辞,乖乖在一旁看崔窈娘给他止血。
李瀚狰带着急行军扫清战场,后头跟过来的军医由李稳领着摸到地方,抬头便见崔窈娘在为药哥包扎,微微愣了一下,赶忙从崔窈娘手中夺过药哥的手臂:“崔掌柜,我来吧。”取了药粉,药哥说无需缝合,包了了事。
药哥站起身,绕着李瀚狰看了一圈,忆及他才才如战神一般从天而降的身姿,心中既佩服又有些许嫉妒,不禁对崔窈娘酸道:“你都有这么厉害的靠山了,怎的还需投靠我?”
崔窈娘手上的动作不停,给军医递东西救治其他回鹘人,眼都不抬急着撇清关系:“休要胡说,李大人可不是我的靠山。”语气平淡到李稳气得要命。
马背上这般颠簸,屁股都要裂成两半的急吼吼赶着来,到了不感恩不说,热脸贴了冷屁股,换谁谁不气?
李瀚狰深深地看了崔窈娘一眼,欲言又止。他心中很是复杂,一面希望崔窈娘能够依靠他,一面又不愿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别的意图,还是那句话,尊重。
李稳抢着帮他澄清:“这次还真不是,我们是为了崔掌柜身边那位来的。”
药哥指了指自己,李稳摇了摇头。
这次连崔窈娘都疑惑地看向李稳。
李稳得意笑道:“听闻林岳在这儿,李大人担心她的安危,这才急忙赶来。”
崔窈娘听了李稳的话,心中暗道不妙,只当他们也是为了林岳的身份而来,且料想是要把林岳带回安西都护府囚禁,等候皇帝发落的。思及此处,她连带着看李瀚狰的眼神都凌厉警惕起来:“哦?李大人跟我们林兄很熟?”语气中藏不住的质问防备。
李瀚狰此刻已是知晓林岳是女子,再不像从前那样,因崔窈娘与林岳举止亲密而心里别扭。他看着崔窈娘的眼睛,点了点头,望她能从自己的眼神中明白过来,他是来帮助崔窈娘和林岳渡过难关的,绝无半分恶意。
李稳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笑嘻嘻地又道:“何止很熟,还是娃娃亲呢。”
这下不光崔窈娘,连刚刚走过来的林岳都目瞪口呆。
旁边的军医憋也憋不住,问出了在场所有知情人的心里话:“你们两个?李大人你跟林岳?”眼睛频繁在李瀚狰和林岳之间来回扫视,满脸的不可置信。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崔窈娘看着李瀚狰,答案不像是假的。
林岳则是脸颊微红,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抠着手中的药粉瓷瓶盖子。
李瀚狰是真恨李稳长了那张嘴,明面上也不敢当着药哥他们回鹘人多说多解释。他只瞥了李稳一眼,毕竟现下局面紧张又混乱,任何不必要的误会都可能带来更多的麻烦。
好像有把刀划过后脖颈,有些凉,李稳缩了缩脖子。
还是崔窈娘打破了僵局:“娃娃亲?李大人不是想强占民女吧?信物有吗?交换庚帖有吗?”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藏住她对这件事的在意不淡定。她不愿林岳因这莫名其妙的娃娃亲陷入困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牵扯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气氛倒也缓和上许多。
李瀚狰无奈地笑了笑:“崔掌柜说笑了,不过是幼时家里长辈的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我此番前来,是接了令做事,并无其他深意。”他眼神诚恳看着崔窈娘,望她体谅现在所处的环境,有些话不方便多提。
林岳这时也缓过神来:“我对幼时的事,几乎没什么印象。”她觉得李瀚狰不至于费劲巴拉从战神变成追婚男,接了命令来灭她的口倒是极有可能。
崔窈娘见林岳这么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无趣地说:“好吧,李大人最好真的没别的意思。”
“......”李瀚狰将未尽之言吞回肚子里。怎么可能没有别的意思呢?若是真的收了父亲书信,大可以先救下林岳不管崔窈娘死活,又何必以身涉险去替她挡那一箭?但若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有,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又真的做不出来。
从没人教他可以这般放纵行事。
药哥在一旁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中原人关系实在错综复杂,他不想管,任她是谁,把回鹘发展起来再说:“好了,大家都别杵在这儿了,收拾收拾去新营地吧。”
“新营地?”李稳新来搞不清状况。
“是啊,这处打得稀烂,莫非还要费心费力重建?我们族人早安置在另一处等着咱们汇合了。”药哥觉得眼前这中原人像个傻子,中原文化里“狡兔三窟”他是半点不懂。这营地本就是崔窈娘同他联手作局(只是差点失手)所用,妇孺、打猎去的男子此刻已在另一处水草丰沛之地扎了帐子,只等他们去庆功了。
众人收拾残局,断肢尸首一一埋了,轻装前往新营地。
一夜过半,广袤的草原在月辉清洗下显得格外苍茫,远处的蒿草摇起浪涛,无视人们的厮杀,自顾自在。
又骑马走了几倾,药哥身边的好手吹起鹰哨,高阔天空来了两只争辉的鹰,绕在药哥头顶盘旋两转,领着他们前行。
起初只是月下的一缕烟,再往前骑行,蒿草渐低,熊熊的篝火跳进眼帘,在夜空中舞动。
鹰早早停在鹰架上啄起食料,欢快的乐声响起,是一股欢快的溪流,引着疲劳的归人汲取。回鹘族人们翘首以盼,一见药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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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围了过来,簇拥着这些战胜的勇士,回到了新营地。
乐声高昂,所有人围绕着篝火纵情载歌载舞,火光映在脸上,快乐且满足。
乐声清亮,涤荡去归人的血腥气。
药哥臂上还包着伤处,倒也碍不着他与族人一同畅饮。
崔窈娘在一旁抱臂看着,心中唯有感慨。眼前的族群是真真的惬意也单纯,开心了便笑、便吃、便喝、便舞,难受了就哭、就痛、就撒野、就报复,很少内耗,不似自己。
她本在现世长大,父母虽以身为她遮风挡雨,免去许多纷争,让她心无旁骛地向学。然穿越至唐朝后,虽努力打拼,但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始终有着诸多担忧和算计。制履坊的发展、各方势力的威胁,还需小心维护与身边人的关系。
此情此景,回鹘人如此纯粹的快乐,逼得她不禁反思,自己前二十几年活得累吗?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演练过数遍,如何面对李瀚狰时的平淡如一,能做到罢。
只是这一次,既感怀他的救命之恩,又对他的来意前所未有的怀疑和警惕。
尤其在听到娃娃亲时,内心的不安和纠结达到了顶点。
对李瀚狰究竟是怎样的情愫,若他真是为林岳的身份而来,应在半路将她擒走。若不是,又何必跟到此处来?为何总是这般,有了心上人,眼里又欲语还休藏了情意。她不会看错,李瀚狰的眼中盛着的,是一汪深不可测的爱意。更无法确定,在这充满变数的西域道上,以崔窈娘现如今的困境,又该怎样任由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这般思来想去,活得累吗?
才穿越来多久,投身红尘竟将她这样做事爽利的学子,活生生锻造成了会憋闷的俗人。
远处的林岳早早被回鹘女子们拉了入列,动作僵硬地陪着跳着舞着,不知是谁途中给她手中塞了杯浓烈的酒,人群热闹到险些泼撒殆尽,回鹘人最是讲究满杯不落地,她不好放下酒杯,只得将余量喝下。
“崔娘子!”林岳喉咙滚烫,唤她,“来啊!”招手,眼巴巴求崔窈娘救命,再不来怕是要彻底醉过去了。
崔窈娘回过神来,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辫,打起精神:“来啦!”何必想太多,今早有酒今朝醉便是了,就如今这险境,能活着看到第二日的太阳便是赚了一日。
姐妹们的钱也赚了不少,若是,若是她死了,她们打道回府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罢。唯有她和林岳,今日不煞风景。
李瀚狰看着崔窈娘大步走向篝火边,伸手挽住了林岳。笑靥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动人。
夜风吹过,刚理好的发辫毛绒绒的扑过脸庞,她索性散了发辫,随手捞了块不知谁系在围栏上的纱巾,蒙了面,只露了双美目。
他的心瞬间被那双勾魂的眼带走,周遭一切声音全无,好半天,才有重回胸腔的感觉,怦怦,怦怦,从未有过的悸动。
怦怦,他不由自主挪了步子。
怦怦,青草汁液今晚的气味格外好闻,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好听,远处佳人的笑,格外动人。
72. 赔我衣服!!!
看不清的一缕仿若无形丝线般的魔力勾着他、牵着他、引着他,一路上热情好客的回鹘人劝了好几杯,全都劝到他嘴边,酒液被他喝得是一滴不剩。灼烧喉头的酒液顺着喉管飞快流下落入胃袋,竟蒸腾起一丝丝醉人的甜意。
李瀚狰只有借着这酒劲,方能鼓起勇气磕磕绊绊地迈向那令他心驰神往的身影。
其他人虽说也在这圈子里尽情跃动着,但在他眼中皆是一团团晃动的、虚渺的、彩色的光影,唯有崔窈娘是那般清晰的、生动的、明艳的,天穹之下独她一人熠熠生辉。
林岳甚少如此放松,向来单打独斗惯了的她,这次多了两臂助力,此刻早已喝得咛叮大醉,脸颊染上了如晚霞般醉人的绯红,眼神迷离中看着李大人走来,目中无她。
她又怎会不明白,笑嘻嘻地伸手从乌娃萨那群女子中把崔窈娘掏了出来,猛地用力向前一抻。
崔窈娘毫无防备,踉跄好几步,额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李瀚狰的下巴。
“嘶,好疼!”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弄得吃痛,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痛处。
对视的那一刻,周围的喧嚣声呼啸着远去,偌大草原褪去色彩独留空白,两人四目相对。是酒的缘故么,崔窈娘有些晕乎乎地想。
林岳大着舌头笑嘻嘻拢着嘴喊道:“跳啊,怎的不跳了?”
李瀚狰顿时慌乱起来,有一只鹿在疯狂地以角撞击着胸膛,胸膛如此厚实,它又调转方向,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吞了口口水,心想,罢了,今晚并非合适时机,崔窈娘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定是无心再谈风月。他欲后退,崔窈娘目光随着他转动,那般灼烈,刺得他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松软的草地上一般无法挪动。
“李大人,怎的不跳?是不会,还是不敢?”崔窈娘勘破自身已是上了一层境界,此刻酒意正酣,大大方方扬了扬下巴,见李瀚狰不回应,索性轻盈地绕着李瀚狰跳起了刚学到手的回鹘舞蹈。
她如草原上剪过绿意、灵动的飞燕,跃起、优雅旋转。手臂在空中捞了个起势,十指挽了个花,柔软的腰肢随着远处悠扬音乐的节奏扭动,穿过江南随风摇曳的柳枝。
裙摆随着她的抬腿点地飞扬起来,开了半弦的月。每一个转身、每一个侧脸回盼都欲语还休,李瀚狰这般向学的人想要读懂亦是难懂,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空气中似有什么正在无形膨胀着,隔开混合着篝火燃烧的烟味、酒的香气以及人们的欢声笑语,两人自成一方小小世界。
崔窈娘心跳如鼓,早已无需伴奏,她能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那是一种莫名的紧张又兴奋。酒意烧着她,催着她,带着她的眼神,忍不住偶尔瞧一眼李瀚狰还在不在旁边。
比夜还暗的眸子与她交汇,又迅速移开,闪烁的目光中带着她难以读懂的难以言喻。
彼此读不懂,但又都是好学之人,想要深入探究去读懂。别样的张力,拧成一根无形的线,在轻轻地拉扯着他们靠拢,酒精从两头噼里啪啦灼烧着这条线,只能再走快一些。
“李大人不跳?”
崔窈娘抬眼望他,波光潋滟,眼中似有星子撒落在海子里的闪烁。
“跳,跳啊。”李瀚狰喉结上下滚动,抬起手臂,慢慢地跟着崔窈娘的节奏移动,起初少了默契还略有些笨拙,但很快就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泄露了自身的魅力。他的舞刚劲有力,每一个动作都与崔窈娘的节拍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在两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暧昧时分,崔窈娘一个踉跄,扑了出去——回鹘孩子们追逐打闹,从她身后冲了出来,不小心撞到了崔窈娘。
“小心!”李瀚狰眼疾手快,迅速一揽。
崔窈娘跌入李瀚狰的怀中,额头更是碰到了李瀚狰刚说过话的温热嘴唇——软软的,她的脸颊瞬间烧得更红,心脏狂跳不已。
李瀚狰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僵硬着抱着崔窈娘,紧也不是,松也不是。
自己这是怎的了,崔窈娘咬着下唇,不过是不小心碰到额头而已,一个现代人,倒是真入乡随俗了,觉得这是,这是......
一个吻。
“对不起!”回鹘孩子在远处站定,吐了吐舌头。
孩子声音大,周围的人们被他吸引了目光,进而转头看到两人抱在一起来不及松开的这一幕,都发出了善意的欢呼声。
林岳在一旁吹着响哨起哄:“好啊,好啊!”在她眼中,崔窈娘就该如此,不应总为她人思前想后,喜欢就去追求。
谁知道明日会如何,林岳得意地夸着自己好样的,干得好。
崔窈娘这才在李瀚狰怀里挣扎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若无其事地捋了两把乱发。
李瀚狰怀抱变空,手也没处放,有些尴尬地朝身后背去,回味她的温度,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崔窈娘,看她飞一般地奔回林岳身旁。
噗,李瀚狰摇头轻笑,晃掉上头的酒意,笑自己像个愣头青,不过一只舞,因是她跳的,差点魂都被她勾走。
李稳和军医向来是一对尽职尽责的酒鬼搭档,没了军营的束缚,那还不得赶紧怂恿着其他跟来的兵士喝酒?这不,很快就同药哥的手下拼起了酒量。
这边李瀚狰和崔窈娘氛围正微妙着,那边李稳和军医已经热火朝天地同回鹘勇士们喝开了。
他们围坐在篝火旁,面前摆着大海碗的酒,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笑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
“来,兄弟,感情深一口闷,咱们也算是一起杀过敌的兄弟了,干了这碗!”李稳举着酒碗,拍着坐在他身边的回鹘勇士大声催促。
那回鹘勇士也不甘示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哈地抹了抹嘴,喊道:“好酒量!再来!”
军医也在一旁跟着起哄:“一碗不算什么好酒量,我们稳哥是个能喝的,还敢不敢跟着喝?”脸上已是泛起了红晕,但还在不停地倒酒,“满上满上,这酒酿得真是不错!”他一边喝一边说道。
“那是自然,”药哥端着碗随便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把人往旁边挤了挤,“乌娃萨酿的酒,天下一绝!”
李稳不甘示弱:“倒也不一定,我们军医酿的酒,”他顿了顿,给了军医一个肯定的眼神,“加了滋补的草药,喝了第二日绝不上头!”
军医谦虚地摆手,“倒不一定,上次,啊,”他说话说半截,给了李稳一个意会的笑。
李稳想起自家大人上次在军帐中酩酊大醉的模样,咧起嘴角,抬眼一看,嚯,自家大人竟是抱着!抱着!!!他用力一捅军医的肋骨:“我不会是眼花了罢!!!”
药哥和军医随着他的角度望去。
李瀚狰怀里那个不是崔窈娘吗!
“好你个崔娘子,竟还驳我,说这李大人不是她的靠山!”药哥端起一坛子酒就要起身过去找崔窈娘。
李稳和军医眼疾手快拽着他腰带。
“哎呀药哥,大好的日子别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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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喝酒喝酒,管他们这些小年轻的什么事!”
说完朝着其他兵士努力挤眉弄眼,大家纷纷加入到拼酒的行列。一时间,药哥被拖在原地,酒气弥漫在空气中,与篝火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又快乐又闹腾。
药哥看着他们的小动作,罢了罢了,如他们愿罢,拿起酒碗碰了一个,加入到其中。
“今晚大家就尽情地喝,好好庆祝我们的胜利!”他大声说道。
“好嘞!”
欢呼声响彻夜空。
夜深月垂,林岳已是醉得有些迷糊,靠在崔窈娘的身上,嘴里喃喃自语:“再喝不了了,喝不了了。”脸上带着许久不见的满足的笑,偷得一瞬忘却所有的烦恼和疲惫。
“要不要搭把手,帮你送她回去?”李瀚狰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崔窈娘仰着脖子,看着月华倾斜下,李瀚狰漆黑如墨的一双眼。
“要吧。”
“不要,不要!我自己能走!”林岳拍开李瀚狰的手,自己跌跌撞撞朝着帐子绊着脚走去。
“她醉了。”崔窈娘解释道。
“嗯。”有眼睛都看得到。
“我可能,可能得去照顾她。”崔窈娘拧着脖子追着林岳的身影入帐。
“崔掌柜!”
“啊?”崔窈娘衣袖被人攥住。
“能......能不能,”李瀚狰憋得脸有些红,眼睛不敢看崔窈娘,“一起走走散散酒气?”
篝火旁还有人在喝酒吃肉,两人绕了路。
唰唰,靴履擦过草皮,唰唰,李瀚狰攥着的崔窈娘的衣袖,擦过草尖。
如此美景,崔窈娘倒也不想破坏,索性闭嘴,不问那些有关恩怨情仇的事宜。
“我知林岳是女子了。”
“李大人慧眼。”
“是李勇毅写信告知我的。”
“老李大人慧眼。”
“......”
“?”
两人停下脚步,对视。
“崔掌柜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既是他问,气氛又到了这里,崔窈娘索性也不管了,挑明了事,大起胆子问李瀚狰:“这般拼命地来救林岳,就不怕家中的心上人担心吗?”
她微微仰着头,瞪着李瀚狰,想要他给个痛快答案,又在害怕那个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袖子往外抽了好几次,攥得老紧,抽不出来。
“崔掌柜想来是醉了,我家里哪来的心上人?”他攥着崔窈娘衣袖,大有撕烂也不罢手的架势底气在。
崔窈娘脸颊因为酒意和此前篝火烘烤,还在泛着红晕,眼神有些迷离,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李瀚狰在骗自己。
“家里哪来的心上人?”崔窈娘下意识地重复李瀚狰后半句话,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娇嗔。
可爱,李瀚狰心想。
“对啊,哪来的?”李瀚狰心中一动,向前靠近了一大步,低下头,“崔掌柜。”
他唤着崔窈娘,气息轻轻拂过崔窈娘的脸颊,让她的心不禁猛地一跳:“啊?”
“我的心上人,不在家中,在我眼里。”
在他眼里......崔窈娘在他眼里找......不就是,不就是!!!
崔窈娘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放手,放手,我累了,我要回去睡了!”
这下更拼命地往回抽衣袖,却被铁钳攥得死紧。
嘶啦——衣帛撕裂的声音。
73. 大人,大人接个吻吧大人
崔窈娘愣了一下,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又抬头看向李瀚狰。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悄然爬上崔窈娘脸颊,她下意识地将手往背后藏了藏,脑中已然开始飞速寻思着,该扯个怎样的由头方可令大家相信衣袖破损之事与李瀚狰无关。
李瀚狰也有些不知所措,面上闪过一丝红晕,将另外半截衣袖递与崔窈娘。半截衣袖在他手中抖如波涛白浪,载着他那颗纷繁复杂的心。
“我......只用了些许力,没成想,我再赔崔掌柜一套便是!”他赶忙解释承诺。
崔窈娘咬了咬嘴唇:“倒也不必,枝珍帮我补补即可。”不知她若说是被枯枝挂扯坏的,大家可会相信。心中有些许无奈,眼下气氛,又有些别样的情愫在悄然涌动。
“也好,”李瀚狰望了望天,“回去罢。”他实不想这般快就结束与崔窈娘的独处时光,但却不知,在这情形之下,该如何开口请崔窈娘留下再走一段,生怕自己的唐突会令崔窈娘心生反感。
又要走!崔窈娘心烦意乱得紧,好不容易自己问出口了,他答都未答便又要走!为何总是不能痛痛快快、明明白白地把话说清楚!心中膨起不甘,她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想知晓李瀚狰对自己如今到底是怎样的情意。
他不爽爽利利,那她便自己来!
她抬起头,望着李瀚狰对月背影,心中的勇气聚集激涌。
“李大人!”
李瀚狰被喊得愣了愣,缓缓转过身:“崔掌柜若是反悔,我今夜便快马加鞭去买一套。”
谁,谁要与他纠结衣衫之事!崔窈娘恼得将断掉的半截衣袖掷向李瀚狰胸口,噼里啪啦一通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说你的心上人不在家中,在你眼里,我在你眼中是怎样?”崔窈娘气得眼冒金星,压抑许久的莫名委屈在这一刻爆发。
李瀚狰狼狈地接下衣袖,轻飘飘的一小节握在手中:“崔掌柜的坚韧、聪慧,皆令在下钦佩。”
“谁要听你说这个!”
“那崔掌柜不是问我对你的印象么?”
“你!”崔窈娘咬着牙,手往下狠狠一抻,整个人都要后仰着厥过去,“朽木!”不开窍!在长安城中还尚能有望复苏,到了安西都护府竟彻底干涸了脑子里的灵智,变得腐朽不堪了!崔窈娘气得牙根痒痒,愤愤铲了一脚草根。
草腥味钻进李瀚狰鼻子,他一脸茫然,全然不解她为何如此动怒。他握了握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崔掌柜,那你究竟想听我说什么?”
崔窈娘瞧着他懵懂的呆模样,真是又气又无奈。智商挺高情商为零的家伙!她调匀呼吸,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都希望李瀚狰认真听题:“我想听你说,你对我,除了钦佩,可还有别的什么感情在?你说心上人在你眼里,那我可是你眼里的那个心上人?”
李瀚狰没想到崔窈娘如此直白,望着崔窈娘等待的眼神,心中慌乱得又唤醒了那只鹿。
三更半夜,小鹿被他叫醒两次,小鹿烦躁,在他心中走来走去,走得燥,跟崔窈娘似的,也铲了一脚他的心。
心中一颤,他张了张嘴,闭上,看着崔窈娘对他抬了抬下巴状似鼓励,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对崔掌柜,自然是有......有别样的感情。你在我眼中,是......是极为重要的人。”
“极为重要?有多重要?”崔窈娘不依不饶地追问。
李瀚狰被小鹿踹心,急得耳朵爬上红热,他握紧手中的衣袖,借此给自己增添勇气:“就如......就如这夜空不能没有明月,我......我亦不能没有崔掌柜在身旁。”憋完这一句,喘了好大一口气。
这不是挺会说的么?崔窈娘稍稍顺了口闷气,但仍觉不够满意。
“这我可不敢信。”
李瀚狰刚说完让自己面红耳赤的话,喏喏低下头,凑到崔窈娘身边:“为何?”
“安西都护府谁人不知你李大人有个心上人藏于府中,现今又谁人不知林岳是你的娃娃亲?谁人晓得将来还会有何变数,总之你们唐朝男子,三妻四妾尽显风流罢了。”崔窈娘说起自己都觉得牙酸的话。
李瀚狰忽略掉“你们唐朝男子”六个大字:“可这,你知晓的......我并非......”真想把李稳那张惹事的嘴缝上。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你何时主动告知过我?”崔窈娘十分厌烦他这般填空答题,总是认为彼此心照不宣,不,她就是想要一个会“宣”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大声说爱!
李瀚狰看着她满脸厌烦的样子,心中懊悔不已,回去就把李稳嘴缝了。
崔窈娘见他又不言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送了那股劲,转身准备往回走:“你说得对,不早了,回去罢。”
李瀚狰急急跟上,轻声安抚道:“崔掌柜你再问问我呢,我都告诉你。”直接说,他说不好,答题他倒是颇有心得的。
崔窈娘未曾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随你吧,不想问了。”嘴角压下一丝笑意,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
两人各有心思默默走在回营地的路上,月光轻柔地捏了捏他们的脚踝,拉出长长的大片影子放到草地上。阵阵虫鸣,倒也填补了几分不必要的静谧空缺。
崔窈娘认定,要教李瀚狰这根时灵时不灵的木头成为恋爱脑,怕是极难了,但开发他说说情话,还是可行的。
今夜若是不教,不知下次再有合适的机会要等到猴年马月。
“你确定家中没有所谓的心上人?”崔窈娘再次确认,道德感极强。
“绝对没有!”李瀚狰竖起三根手指头就要对天发誓。
“放下!”崔窈娘没眼看,“我不信这一套。”天打雷劈只可能出现在斗法里,绝无可能劈死任意一个发誓的狗男人,若是有,社会新闻还不喜闻乐见?
“那娃娃亲怎么说?”崔窈娘继续追问,眼睛看着路,余光留意着李瀚狰的反应。
“那真的只是父母顽笑话,我对林岳,见都没见过,谈何男女之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想到曾把林岳视作情敌灌得自己酩酊大醉的,说出来简直贻笑大方。
崔窈娘看着他鹌鹑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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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觉得这样剥去持重老成的他十分可爱。
“那你对我呢?”
李瀚狰的小鹿第三次被他推了推,再不起身,只困倦得在他心中翻身打了个滚,一路滚到了脸颊,滚烫滚烫的一张泛红脸。
“我......我对崔掌柜,是......真心的。”眼睛彻底不敢看崔窈娘。
“真心的?怎么个真心法?”崔窈娘就是故意逗他,欺负他,弯了腰扭了头,非要去瞧清楚李瀚狰此刻的神情。
李瀚狰看着崔窈娘突然出现在他下首的俏脸,这下更紧张局促,口水都忘了吞咽呛得一阵咳,转过头咳了好一阵,才憋出一句:“我......我会保护崔掌柜,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脸熟了。
崔窈娘轻轻笑了出来:“就只是如此吗?”
“还不够?”李瀚狰着急地看着她,想要说更多,却又憋不出来。手里揉着那半截衣袖,手心里飙的汗将布料洗湿,“我......我自是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终于又挤出了一句。
“不够。”
“啊?”
崔窈娘背起手,面朝着他,边后退边教他:“你当有你的抱负,我当有我的志向,不必事事以我为先。但心里只有我,眼里只有我,旁人论起爱自己,你脑中当自浮现我的脸,我的笑,”想到什么好事,她笑了笑,凑近李瀚狰招招手,要他弯下腰附耳过来:“若是李大人嚣想我的身体,我也是能体谅的。”
小鹿,小鹿疯狂乱踢,李瀚狰瞪大双眼,晃了晃头,想要将小鹿从胸口掏出来,撞得太骇人。还从未有人对他说出这般露骨的话!
崔窈娘一见他的反应,嚯,纯爱战神转世!
可见当时长安是他的主场,给他加持不少,导致自己愣是没看穿他是这样的人物。
李瀚狰满脸通红,眼神中震惊与羞涩交织在一起,他呆呆地看着崔窈娘,嗫嚅道:“崔掌柜,你......你这话......万不可同人乱说。”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般大胆直白的崔窈娘,此刻全然顾不上在他人眼中,用断了的衣袖捂在胸口是何等的滑稽。
崔窈娘心满意足地瞧着他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怎么?吓到你啦?”
“说实话,有一点儿。”
“说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她的语调变得格外温柔。
气氛变得异常微妙,两人间隔的角度、距离,也都恰到好处,崔窈娘差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往上凑。
嘘嘘,嘘嘘——
什么声音?崔窈娘下意识地往那处扭头。
却被李瀚狰一把揽住,将她的脑袋正了回来。
“李稳!!!”李瀚狰磨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没规矩!”
李稳喝多了尿急,跑了这大老远的路来撒个野尿,谁曾想竟都能半路被骂,吓得拔腿就窜跟只野兔子似的:“大人,大人我错了大人!”边跑边提裤子。
崔窈娘笑得前俯后仰,倒进李瀚狰怀里,好半天抬起头,眨着她的黑葡萄:“大人,大人接个吻吧大人。”
74. “朽木”逢春
一针一线,柳枝珍细心地拼花缝合着崔窈娘的破损衣袖,抬头暂歇之际,恰巧见崔窈娘难压下去的弯嘴角,比袖上春日繁花还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疑惑满怀,不知崔窈娘为何如此欢喜,遂问道:“窈娘,可是又谈成了生意?”但也没见她在回鹘部落这几日跟谁特别亲近,除了昨夜出走。
崔窈娘眼角眉梢溢出浓浓春色,笑意从心底汩汩涌出,春色怎掩,泉涌怎堵?她双手按着嘴角,企图扯平:“借你吉言,想必很快会的。”
忆及昨夜李瀚狰的憨态,扯平的嘴角又翘起。
就这一翘,“嘶——”
柳枝珍从手中活计中又抬头,瞧见崔窈娘碰着的下嘴唇破了老大一块,她这一笑,破口处竟渗出些许血丝,柳枝珍心疼不已,急忙掏了帕子按着她伤处:“我早便说你要少饮些酒,身子尚未痊愈,你瞧瞧,这可不又出状况了。”放下待补衣衫,匆匆掀了帐帘出门。
崔窈娘仍沉浸甜蜜的爱河中,满心满眼都在思索如何让李瀚狰这根“朽木”继续逢春,压根未留意柳枝珍所言。
军医帐子不过几步路,军医见柳枝珍火急火燎地赶来,纳闷道:“柳娘子何事如此匆忙?”生怕是崔窈娘病根未除,又有意外,整个人都绷起了皮。
柳枝珍焦急道:“是崔掌柜嘴皮子破了口,你这儿可有上好的药膏?这几日还不知她如何吃喝呢。”
军医一听,吃吃笑着捂嘴。
“这有何可笑?”
军医故意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哦~我笑方才啊,也有人来寻膏药擦嘴呢。”
“谁呀?莫不是也因喝酒吃烤肉上火了?”柳枝珍随口关心问了一句。
“李大人。”军医挑了挑眉,脸上的狡黠笑意甚浓,暗示柳枝珍。
柳枝珍怔愣,旋即会意,羞多于恼地一啐,再顾不得拿药膏,只觉血呼呼往脑门子上冲,帘子一掀跑回去寻崔窈娘,一屁股坐回榻上,嘴里埋怨着:“窈娘,你瞧瞧你和李大人,这都......这都什么事啊!”自然是在兵痞子老军医那里吃了嘴上的亏,捂着的脸羞得通红。
崔窈娘倒是坦然:“对啊,我亲他亲破皮了,怎的啦?”
倒把个柳枝珍臊得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盒药膏递到崔窈娘面前,她抬头一看,李瀚狰。
“你怎的来了?”见了正主,崔窈娘方才的大言不惭缩了回去,脸颊泛起淡淡红晕,目光闪躲。
李瀚狰又将药膏往前递了递,直到崔窈娘握到手中。
“适才看柳娘子急冲冲从军医帐中跑开,愚以为你又如何,跟过来看一眼。”李瀚狰目光温柔地看向崔窈娘,只是红耳朵暴露内心的不平静。
“担心我啊?”崔窈娘得意笑了笑,眼中升起无数星子。
“嗯。”
“那你且看看仔细,别吓担心。”她边说边嘟起嘴,眼神直白看向李瀚狰,带着几分莫须有的暗示。
李瀚狰看着她嘟起的嘴唇,回味起昨夜的柔软滋味,脸腾地一瞬烧得刺痛:“记得擦药。”声音低到听不清晰。
“我自己如何好擦,不如你帮我?”丝毫不顾及柳枝珍的死活。
她将药盒塞到李瀚狰手中,眼瞧着他双手发颤,平日里握枪使剑几十个时辰都不脱手的一双铁钳,好几次都拧不开个小小药盒。
索性帮他,三两下拧开:“可以了。”递与他。
带着粗糙茧痕的手指拂过娇嫩樱唇,油脂膏子润透进唇色里,浸得像熟透的八月李。
崔窈娘抿了抿唇,舌尖舔过药膏,品了品:“好似有些甜,你尝过了吗?”她本意是想问李瀚狰也擦过了药膏,可曾也如她一般尝过药味。
但在李瀚狰耳中,译出了别样风情,丢下药膏落荒而逃:“我还有事,先走了。”
卢三巧正巧吃着乳蒸糕走进帐子,面前一阵风吹过一影子,瞧着帐中傻笑的崔窈娘评价:“精明的窈娘怕是一去不复返咯。”
柳枝珍在一旁总算活过来,搓着发麻的耳朵:“你来迟了些,若是早些来,怕是要惊掉下巴。”
“我怕我同你往这一杵,李大人先吓跑了。”
“怎么会!”
“许是李大人认为你脸皮厚些,哈哈哈哈哈。”
柳枝珍羞恼着追着打了卢三珍一下:“看你再胡说!”
“你胡说什么!”萧逸云震怒。
“回娘娘,”太医颤着心肝,跪伏在冰冷的宫中地砖上,“微臣是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已有了两月余身孕。”
萧逸云指甲抠进手心里,这“大喜事”实不在她计划筹谋中,来得这般不是时候,但也不敢再显露真颜色,和蔼地道:“本宫一时失态,实在是太欢喜,竟吓着了大人,来人,赏。”
就算她嘱咐太医先莫要声张,太医署也不敢帮着她欺瞒皇上,大家都有路子在皇上跟前,这事迟早传遍后宫。
太医一走,贵妃椅上的萧逸云,手不自觉地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平坦的小腹竟然发了芽。她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在宫中,孩子的到来无疑是一件大事,更意味着诸多的变数和挑战。能不能怀上是运气,能不能呱呱落地是本事。
萧家几代,她也算是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她担心这个孩子会成为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也担心自己并着身后的萧家,能否保护好他。
她揉了揉额角,竟是觉出一丝乏累。
“去,递信出去,”她吩咐心腹宫女,“就说我这儿新得了一盒子甜点心,要送给萧夫人尝尝。”
这新点心,不知萧家,尝过味道,可会满意。
崔窈娘满意地点点头,看着众人帮手整理出的,姚长贵新一批运过来的必备物资:“有了这些,我们便万事俱备,只得姚掌柜带着人过来了。”
药哥在旁左瞧右看:“你说这些物什,便是用以做瓷器的?”
“正是。”
“这些个粗糙家伙,真能制出那些精贵东西?”药哥不敢信。
“还得看回鹘妹子们的手艺,姚掌柜带来的师傅定会尽心尽力教授。”
“那......“药哥压低声音,“另外的师傅,何时会来?”人多口杂,他也不敢直说勘矿一事。
“姚掌柜信中说还在寻,这种眼尖心细的人才,可不是几日便能寻着的。”
“哎呀呀,我说我们大人为何着急忙慌地催着我们来,原来是担心有人累着啊。”李稳撸起袖子,接过一捆重物扛上肩头,边走还边要扭头对崔窈娘挤眉弄眼,“晚些羊腿肉可得归我。”
“你吃你吃,看你今晚翻肚皮。”卢三珍跟他相熟,在他身后虚虚踢了他一脚。
李瀚狰在他们身后看着,也挽了袖子:“还有多少?”
“就那些。”崔窈娘指了指对面马车,邀请李瀚狰:“搬吧,今晚的另一只羊腿留给你。”
李瀚狰欣然答应,轻松搬起重物。
崔窈娘从旁抱着手,看着李瀚狰流畅肌肉线条绷紧在衣衫中,着实觉得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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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悦目,心中忍不住夸自己一句,会找,会选。
“这些要归置在何处?”李瀚狰转头问道。
“我来吧,还得登记入库。”崔窈娘跟了过去。
“这儿,放这儿,”崔窈娘弯下腰,找不着剪子,索性生扯,正用着力。
眼前出现一双骨节明晰的手——李瀚狰亦弯腰,“我来罢。”
崔窈娘较上劲:“不必。”
手在绳结上,覆到一起,李瀚狰被针扎了似的要躲,崔窈娘紧随其后将五指勾了勾,十指紧握,崔窈娘抓握了几下:“李大人手指竟这般长,怪不得能掌满我整个后脑勺。”占尽便宜。
李瀚狰今日又唤醒了小鹿,怦怦,怦怦。
“大人,”李稳大嗓门煞风景,虽迟但到,“咱们出来这好几日,大都护有令,再不归营,军法处置。”
李瀚狰要松手,奈何手中的小手不肯。
“李大人要走了么?”感觉他以剑挡箭,还是昨日发生之事,怎的一晃眼,已是过了好几日?
“我确需回军营处理事务了。”再不回去,就成了逃兵了。
崔窈娘心中失落,嘴角往下撇着,但也明白他职责所在,不情不愿:“李大人公务要紧,去罢。”
李瀚狰托着她的手掌,掂了掂:“你在此处若是有事,便来找我。”
崔窈娘闹别扭:“没事便不让去找呗,想你算不算有事?”谁人刚刚烧了火,惹得人火急火燎,就要撤火逃走,在她这儿,李瀚狰才算是彻彻底底的“逃兵”!
“我,我亦想你。”
崔窈娘抱了过去,明显觉出怀中躯壳僵成一条:“如何是好啊,李大人。”
女人好难,搞事业又想要爱情的女人更难。
崔窈娘,你好贪心。崔窈娘唾弃自己。
“大人?”李稳在帐子外又催问。
羊腿都没吃上,李瀚狰带着李稳轻骑拔营。
崔窈娘望着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惆怅。
吴薇秀在一旁看得真切,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安慰道:“想他便去看他,这儿我自会料理好。”
崔窈娘轻轻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女子当以事业为重,小情小爱不值一提。”
柳枝珍瘪瘪嘴,夜里可别哭。
林岳抱着剑,看着崔窈娘,皱了皱眉头,只觉不妙。
“这等妙事,姐姐竟是瞒我!”刘昭仪以帕拭着并未存在的泪。
萧逸云有了身孕的消息一夜传开。各宫妃子纷纷前来祝贺,不论心中如何计较,表面上总是万分欣喜。萧逸云闻着各样脂粉头油味,只觉得恶心,还得端着仪态:“倒也不是瞒着,连我自己都还未曾醒过神来,像梦一场。”
刘昭仪银牙咬碎,若是梦,谁人不想做一场?
“竟是我误会了姐姐。今日回去,便着了女使,替姐姐的孩儿做一只虎头帽才是。”
“不急,”萧逸云闻了闻瓜果香,方才缓解了屋中浊气,“昭仪竟是比我还上心些。”
上心的又何止宫中女眷。
萧、王两家家主又在密室中相见。
“王大人如何看?”
王之章看着幽幽烛火,面色深沉,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还未恭喜萧大人,金銮殿上的宝座,该由萧家血脉去擦擦灰了。”
萧父本是心乱如麻,得了王之章这话,随后明了而满足地笑了。
也是,既是当初可以暗中联合推着当今圣上坐上位置,换一个,也未尝不可。
75. 父母,孩子
是夜,崔窈娘沉魂入梦乡,魂灵抽身,飘飘然踏入一片迷雾之境。
“是谁人在说话?”崔窈娘闻得前方雾霭中嘈杂之声,遂出言问询。
那看不真切的雾气,蛟龙搅海般旋成螺旋之状,灰白雾气之中,似有人正争执不休,恼羞成怒乃至大打出手。
有一严肃之声,恰似凛冽寒风席卷贯穿雾气,裹挟着冷嘲热讽:“哼,如今倒是陷进去了?当初不是嫌李瀚狰是个行走的活古董么?不是对唐朝人旧俗嗤之以鼻,嫌他不洁,不每天洗澡洗头么?如今怎的都抛于脑后,视而不见起来了?”
温柔之声于雾中潺潺若流,圆滑周旋,为她找寻托辞:“这便是爱的伟力,爱可跨越一切,琐事何足挂齿?”
“究竟是谁!”崔窈娘举步向前,怎的无端攀扯到李瀚狰身上。
严肃之声仿若未闻,咄咄逼人再发质问:“可曾想过若是她忽归现代,与李瀚狰这段情又当如何?本就来自不同时空,立于流沙之朝露,骄阳一照则散,流沙稍动即坠。”
此一回,温柔的声音被成功整沉默了,像是被扼住咽喉,归于沉寂。
崔窈娘于梦中心急如焚,奋力挣扎,想要代替那温柔人去反驳,哪有那般容易可以穿回现代,然这梦境囹圄之内,她竟如哑者,虽大张着嘴,却无丝毫声息发出。
她冲入迷雾,那两个声音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回荡,对她焦灼置若罔闻,“出来啊!”她手足并用,胡乱扑打迷雾,挥不散找不出究竟是谁在泼冷水,是谁在暖她心扉。
“听我说啊!”终于冲破喉咙发出声音,整个人一急,猛然睁眼,唯见漆黑的夜。
呼呼,呼呼,她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快速搏动的心跳,在夜里陪着她,没有旁人。
是梦,但又不像是梦。
惊醒之后怆然若失。忆及初时往昔,风和日丽无缘无故穿越至大唐盛世,好不容易费尽心力,方使事业稍有起色,却被从中作梗横遭波折,到了西域道上,抛却诸多顾虑,想要倾心爱一场,难道这一切又要如泡影般消逝?她望着漆黑的营帐顶,呼吸渐趋平缓,寂静发出碎轻响,一时间分不清额头冷汗还是眼中热泪浸湿鬓发。
她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可脑海之中翻来覆去都是梦中那两个声音的对话滚动,还有李瀚狰温柔沉沦又带着羞涩的脸庞。若真如严肃声音所言,她与李瀚狰个感情该何去何从?总不可能有谁开恩能让她将李瀚狰带回现代。心有不甘,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难道要因她又有可能穿回现代而再次紧闭?
既是无法入眠,索性出帐漫步。
深夜营地中,夜风宛如一只无形大手,轻柔地将崔窈娘从惆怅中啦拽出来,携来野草与泥土混合的清气,原始又纯粹,在夜的静谧中提炼得浓郁醇厚。翻涌过的草浪下,不知名的野花若隐若现,似浪中捕捞萤火的渔舟,随是颠簸也未曾低头。
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打破寂静,却并不令她胆寒,她知道篝火足以令狼群忌惮,不敢靠近。李瀚狰那一役,也如篝火震慑四方,想必杀手再来也要掂量掂量。
崔窈娘蜷缩身躯,深吸一口草原独有的空气,继而仰望星空。靛蓝近黑的银河之上,繁星密布,犹如铺满璀璨碎钻,让她想起十八岁成年晚宴所着那条名为“银河”的天鹅绒华丽晚礼裙,不知父母可还好?虽是远在他国,却每日联系紧密,发现她不见,过了这么久,是否已经放弃?
崔窈娘想得出神,还能穿回去么?若是不能,自己当如何?若是能,李瀚狰又当如何?
周围营帐在月色下投下一片片黑影,药哥的部落堪称回鹘中繁荣之最。偶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传来,在噼里啪啦爆裂的干柴篝火声中,不甚真切。
然这不真切又渐渐真切起来,是轮值的回鹘人正路过她的营帐,抱着软毡往某处疾行。
“这是要去做什么?”她问道。
“乌娃萨的狗下崽子,她担心崽子一出生不太好,令我取毡子去。”回鹘人脚步匆匆,边走边答,脚步透着几分焦急。
崔窈娘一听便想起幼时养在家中的雪纳瑞生小狗,父母及她也是守着鼓励了整夜,心中涌起好奇与怜悯,遂下意识跟了去:“我也去看看,万一有什么,可以帮把手。”
行至乌娃萨营帐,内中已有数名回鹘女子,正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中央薄软毡上,有一狗大腹便便,侧卧低喘,不时发出痛楚呜咽。
“乌娃萨,给。”轮值回鹘人将厚软毡递了过去。
乌娃萨接过,扭头见崔窈娘,不禁一愣:“阿娜尔怎的也来了?”
“我来瞧瞧。”
但此时的乌娃萨也顾不上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知晓。
崔窈娘在外圈,看着狗虚弱的模样,忍不住也压低声音开口问道:“它这般多久了?”
众人有些疑惑看着她,乌娃萨再开口时已是有些哽咽:“毛毛已痛了一日有余了。”
一听小名便知乌娃萨将它视若珍宝。
毛毛听到自己名字,那双不再明亮的眼仍转向乌娃萨,拱了拱她的手。
乌娃萨的心一瞬如绞,扭过头拭泪,另一只手仍轻轻抚着毛毛的头:“别怕,我定会想出办法的。”
若是有办法,又怎会痛了一日多还生不下崽子呢......
“不如让我试试?”崔窈娘轻声提议。
“阿娜尔可有法子?”回鹘女子中一位年长的立起身子。
“我想先问问,毛毛所配的是谁?是否身形远大于它许多?”
“正是!正是!”乌娃萨拭泪答道。
那想必是体型差异大,导致胎儿过大而难产。
“打热水来罢,还有油,多多拿些。”想来,崔窈娘只能人工协助帮它拽出来了。
“快去!快去!”乌娃萨催促轮值兵士。
油很快取来,热水尚需等待,崔窈娘无奈,想了想,只得央了兵士搬酒,自己脱了外袄,以酒淋于手掌上,又考虑斟酌:“劳烦去我隔壁营帐唤醒柳枝珍柳娘子,让她带上针线来。”
这次无需乌娃萨多言,兵士转身便走。
崔窈娘小心翼翼靠近毛毛,先以酒轻轻擦拭,凉凉酒液挥发之际,它肚皮缩得更紧,狗崽在腹中鼓起一大团,痛得直抽。
“乌娃萨,你需得叫它放松下来。”崔窈娘叮嘱道。
“毛毛,”乌娃萨跪下身,将毛毛的头托到手掌心,任其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着自己的手指,“乖乖,毛毛,乖乖。”
乌娃萨的安抚起了作用,毛毛果然渐趋松弛,呜咽声亦少了许多。
“窈娘,”柳枝珍衣衫未整,提着针线盒气喘吁吁,掀帘而入,“出了什么大事?”
“你来,”崔窈娘招手,众人将柳枝珍让进了圈子,“待会儿你便依照给林兄缝合那般,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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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缝合伤口。”
“又是我?”柳枝珍见毛毛呲着牙,面露怯意,“它不会咬我罢?”
“我定会看好它,绝不让它伤你分毫!”乌娃萨指天发誓,“若它伤到你,我给你赔命!”
“倒也不用,”柳枝珍讪讪地,蹲下细瞧毛毛,“我看它生完崽够呛,应是没力气来咬我一口了。”
乌娃萨眼泪又被逼出来。
热水很快端上来,崔窈娘要求柳枝珍与乌娃萨都泡过洗净双手,又淋了一遍酒。
咔嚓,一剪。
崔窈娘伸手,一只小狗很快被她托着,露了出来。
“出来了!!!”乌娃萨喜极而泣。
气氛顿时松缓不少。
在崔窈娘引导下,又有几只小狗陆续降生。
乌娃萨感激涕零:“阿娜尔,定是天神真的听到我们的祈祷,才将你真的送来!”
小狗崽睡在手掌中,温热又柔软的小小身躯微微扭着。
新生命如此脆弱又美好。它们紧闭这眼睛,粉嫩的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嘴巴嚅嚅着。
“去喝奶罢。”乌娃萨擦拭过崽子们的口鼻,送至毛毛腹部。
嘬嘬作响。
崔窈娘望着这些小奶崽子,心中波澜乍起。
想她一路走来,从最初的迷茫无措,到如今在西域道上渐渐站稳脚跟,每一次呼吸,如同这些小狗诞生般不易,她又何尝不是新生过一次?
若说之前尚有顾虑,此刻的她,似乎更应该坚定抓住眼前幸福才是。
同样是新生命,萧贵妃那头收到萧夫人入宫中的请示。消息一出,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宫中本就不平静的湖中激起层层波澜。
竟来得这般快,不过数日,萧家便已谋定对策。
萧逸云知晓,此番母亲递信要入宫,定是父亲细细斟酌谋划过。这深宫之中,步步皆险,每一个决策皆如悬崖边行走,容不得丝毫差池。父亲的谋虑,可曾为她本人多思虑过?抑或仅仅为“萧贵妃”而虑?
萧逸云近日常不自觉轻抚腹部,尚未隆起的地方,却有一个真真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时刻提醒着她,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所在,亦是她最为致命的弱点。
怕只怕到了真正关头,“萧贵妃”的父母,不再是她萧逸云的亲生父母。
萧家的兴衰荣辱,远远凌驾在她本人之上,更何况这尚未出世的孩子。
萧夫人入宫,不知会引来多少双眼睛窥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暗夜中的饿狼,定会千方百计从母亲身上寻得破绽,以图对她腹中胎儿不利。后宫是那么大一盘棋局,无人不是棋子,受世家操控,有用的棋子精心维护,无用的弃子不复相见。
而她腹中的孩子,萧逸云又不自觉摸了摸——无论男女,已然成为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但她又何尝不想躲在父母的庇护之下?这冰冷孤寂的宫中,她虽贵为贵妃,却贪恋这份亲情,是她饮鸩止渴。
“娘娘安好?”萧夫人依例向她下跪,声音微颤,压抑着萧逸云难辨真假的激动与担忧。
萧夫人望向雍容华贵却又有些缥缈的女儿,眼中满是慈爱与心疼。风霜在女儿身上终是留下痕迹,让她这个做母亲心中一阵刺痛。
萧逸云示意赐座。
萧夫人起身,复又行礼:“谢过娘娘。”
礼制森严,如天堑鸿沟,横亘于母女伦常。
76. 去玩水
萧夫人下首入座,萧逸云的心腹宫女便将左右侍从悉数屏退,而后垂手立于一侧伺候。
萧夫人瞥了那宫女一眼,却并未开口言语。
萧逸云见状,指了指萧夫人盏中茶水,轻声吩咐心腹:“夫人向来不喜饮茶,你去换了牛乳来。”
待宫女退下,萧夫人才缓缓开口道:“娘娘竟还记得臣妇这一喜好。”
怎会不记得,家中的一砖一瓦,萧逸云在深寂冷夜里描绘过无数次,更何况是母亲的喜好?
“娘娘腹中龙胎,可有稳妥太医照看?”
“皇上指派了赵太医并孙太医。”萧逸云微微蹙眉,“母亲可是觉得二人有不妥之处?”
萧夫人听了孙太医在列,心满意足,“孙太医医术精湛,是个可靠之人。”
这便是萧家已然与孙太医互通声气,萧逸云了然,日后也会侧重他的意见。
母亲真关心自己和腹中胎儿,萧逸云遂放柔了声音,对萧夫人撒娇道:“母亲,女儿心中有数,自会谨慎小心。”
萧夫人却好似未听出她的撒娇,认真继续说道:“这孩子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娘娘需加倍留心才是。”
“母亲竟是关心这未出世的孩子更甚于关心我!”萧逸云快步走来,略带娇嗔地揉搓萧夫人肩头,亲昵地将脸贴向萧夫人脖颈,口中不住唤道:“母亲,母亲!”
一时间,钗环相互勾缠,萧夫人忙将萧贵妃扶正站稳,神色严肃:“娘娘需时刻注重仪态才是。”
“在母亲面前,亦要如此吗?”
“无论在何人面前,娘娘皆应如此。”萧夫人边说边将萧贵妃鬓边的金钗托正,“娘娘身为贵妃,当有贵妃的尊仪。”
萧逸云眼中的热情渐渐冷却,应道:“母亲说得是。”
“这次前来,家主亦有话让臣妇转达娘娘。”
“父亲可是也牵挂我?”萧逸云说着,又伸手去揉萧夫人肩头。
萧夫人却避开她的手,神情肃穆一礼:“家主有言,这孩子于萧家意义非凡,若诞下皇子,日后必能助力萧家更新换代;若为公主,亦可助萧家更上一层楼。”
萧逸云听得嘱托,心中如坠冰窖,她望着眼前的母亲,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练习过无数遍的表情崩开:“母亲今日前来,竟是只为与女儿说这些?”
萧夫人反握住萧逸云有些发凉的手,轻拍两下:“娘娘,在这宫中,家族兴衰全系于你一身,如今这孩子更是重中之重。你需善用一切机缘,让皇上对这孩子多加关注,使其成为萧家兴盛的希望才是。”
萧逸云抽回手:“母亲,就没有旁的要对女儿说么?”
萧夫人一怔:“娘娘想听些什么?若再对娘娘衣食住行多加叮嘱,宫女太监又有何用,未免显得多余了些。娘娘在宫中多年,这些自不必臣妇多费口舌。若真说了,反倒生分了。”
是了,萧逸云垂眸,自出生至入宫,所有的一切她都学得仔细透彻。只是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从母亲口中听到“生分”的谆谆叮嘱。
怎还如此天真呵萧逸云,她自嘲一笑,生在世家,命运自出生起便与家族相连,自己怎还如此幼稚,心存这等奢望,非要渴求什么亲情!
萧逸云压下眼中的酸涩,绽出完美无瑕的笑容:“是我想多了。”
萧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旋即恢复镇定:“娘娘当保持心境开怀才是,若心思过重,于龙胎不利。这孩子是娘娘的希望,亦是萧家的希望,还望娘娘多加珍重。”
“原来母亲今日来,并非真关心女儿,而是为了要女儿为萧家更好地谋划。不知幼妹有孕时,母亲可也是这般叮嘱?”
萧夫人面露为难惶恐:“她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娘娘身份尊贵金枝玉叶,腹中龙胎更是万福万安之象。”
萧逸云看着母亲,心中满是悲凉:“我听闻母亲为她的孩子在万福寺跪经三日,求得长命锁,可到了我这儿,母亲却空手而来。”
“入宫审查甚为繁琐,”萧夫人顿了顿,又道,“再者,皇上的赏赐,哪一样不比长命锁矜贵?”
“可女儿偏偏就想要那长命锁!”萧逸云眼中泛红,透着一股不属于她身份的倔强。
萧夫人欲言又止,见萧逸云眼中的哀伤,终是于心不忍:“娘娘何必执着,倒是徒增烦恼伤怀。”
“本宫自是明白。”萧逸云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座椅,每一步都带着寒意,让她的心更冷一分。待转身时,她已然恢复贵妃仪态,唤来宫女,“送萧夫人出宫,莫忘了赏赐之物。”
萧逸云凭栏而立,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满心痛涩。原以为在宫中盼来了母亲的爱,未曾想过,就连母亲也只将她当作棋子,把这尚未出世的孩子视为工具,有用的棋子盘踞棋盘苟活,无用的棋子自然丢弃。
在这深深宫闱中,萧逸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没关系,至少还有你。”萧逸云轻轻抚摸着尚且觉察不出动静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的孩子,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慰藉,谁都不可以,让这孩子过不好。
林岳这几日都没在崔窈娘身边转悠,像是突然消失在热闹林子的飞鸟,踪迹全无。
究其缘由,不过是李瀚狰在拔营回安西都护府之前,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知你是谁。你可知我是谁?”
这简短的纸条,如迷雾中的乱风,吹得林子里的飞鸟晕头转向。
是威胁?语气却并无凌厉之感。
是哄骗?又不见丝毫谄媚之意。
是质问?可林岳自觉对他毫无冒犯之处。
若说是幼时被长辈们顽笑拉郎配的娃娃亲对象么,当日李瀚狰为了崔窈娘,已然婉拒撇清于众人面前,态度那叫一个坚决明确。
林岳本人对他更无任何逾距之情,自当自己是男子心态,顺水推舟甚至助了一把,否则以他二人那磨蹭劲儿,还不知何时能明确彼此心意。林岳的心思,在崔窈娘面前,更是澄澈湖水都没她那么清晰可见。只满心希望崔窈娘能收获幸福,若是李瀚狰敢负她,林岳首先给他三拳。
还有什么值得李瀚狰给她塞这样一张纸条呢?林岳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她也不是那种好奇心旺盛之人,向来沉稳内敛,对世间诸事大多淡然处之。然而,这位李大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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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的身世中与众不同,他是为数不多参与过林岳幼时生活的人,在懵懂的岁月中留下过几笔。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能牵出更多林岳许是未曾留意到的蛛丝马迹。
李瀚狰递出的这张纸条,究竟是敌是友?亦或是因崔窈娘在侧,故而未对自己痛下杀手?林岳反复思忖,不敢贸然决断。
这种纠结之感仿若万千利爪挠心,令林岳日夜不得安宁。每一日,她都需费尽心力,克制那想要纵马疾驰至安西都护府一探究竟的冲动。
自己生死倒是无妨,可崔窈娘该如何?自己这一脉的沉冤又该如何昭雪?
“林岳你瞧瞧,我这儿是什么,”崔窈娘依旧是前几日那副模样,怀中护着一物,探头探脑地找她,“快看。”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点点软毡,带着奶腥味、眼睛紧闭的小狗崽子出现在林岳眼前。
“哪来的?”林岳伸手要摸,崔窈娘却托着小崽子躲开,“你还没净手呢。”
真是的,穷讲究,林岳拍了拍伸出去一半的手,埋怨道:“不让我摸,光看又有何趣!”
“就是想让你瞧瞧,这是我接生的小崽子。”崔窈娘满脸自豪。
“你竟还有这本事?”林岳讶异。
崔窈娘并未发觉林岳的异样,得意得翘起小尾巴:“是啊,当时可凶险了,所幸最后都平安无事。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着你。”
林岳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只是随处闲逛逛罢了。”
崔窈娘眨眨眼睛:“你今日是怎的了?感觉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抱着小狗崽子绕着林岳转了一圈,狐疑地问道:“是和你的身世有关吗?”
林岳心中一惊,未曾想到崔窈娘这般敏锐。她默了默,字斟句酌地说道:“有些事我还未弄明白,待我厘清之后,再告知你。你只需知晓,我不会欺骗你,更不会害你。”
“那是自然,我可是付过银子的!”崔窈娘用肩膀轻撞了一下林岳,“现在要不要摸摸?”
“方才不是不许我摸吗?”林岳挑眉。
“那,那你去净手啊!”崔窈娘露出贼贼地笑,“我知道附近有条小溪,咱们去玩玩?”一想到即将成行,崔窈娘兴奋,简直是绝妙的主意。
既是要去玩水,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吴薇秀、柳枝珍、陈二娇、卢三巧都得去。
“咱们可以去洗洗头发,带上胰子皂角!”崔窈娘提议道,一想到终于要闻不到头发里的土气,浮现出众人在溪边嬉笑玩水的欢乐场景,贝齿闪光。
柳枝珍一听,骇得用手捂着嘴,眼睛瞪得巨大,压低声音很是急切:“窈娘你就不怕有人偷看吗!”
“怕什么,”崔窈娘满不在乎地朝着林岳努努嘴,很是狗腿,“咱们不是有林高手护卫左右么?有她在,那些心怀不轨的,怕是还没靠近就被一剑封喉!”
“一剑封喉”制造者无奈笑笑:“还等什么,走呗?”
几人朝着小溪的方向行进,欢声笑语不断,崔窈娘抱着小狗崽子走在前面,时不时逗弄一下,其他人每每要摸,她都跑得飞快。
连林岳都未曾察觉,后面远远跟着人。
77. 偷窥者伤心了
小溪宛如银色练霞,巧手勒进油润脆绿的碧玉之中,突兀却又和熨地从广袤的草原中伸展而出。溪水涌起白色的碎浪,欢快扑进如茵的绿草丛里,好似油彩轻轻涂抹过野草,使其看起来更加光润亮泽。
“哇,水是暖的!”柳枝珍赤着脚,白玉般的双足轻轻探入小溪,像是在试探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许久未曾有过如此多的水供给她们洁净身体了。
经过正午阳光的蒸腾,溪水是吸饱了热气的海绵,暖融融的,不曾有丝毫凉意。
“真是暖的。”陈二娇也笑着,双手快速一捧,一尾小鱼悠闲地游过,尾巴轻轻划她的手心,带来一阵酥酥痒痒的麻意,“还有小鱼!”
药哥他们部落不喜食鱼,倒是让溪中的鱼苗得以自由生长,数量愈发多了起来。
崔窈娘放下小狗崽子,眼底闪烁兴奋的光,跃跃欲试地喊道:“走呀,玩水罢!”话音未落,她便迫不及待地把皮靴蹬脱甩开,一路跑一路蹭去足衣,“啪嗒啪嗒”地踩进溪水里,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
“唰啊”,“哗啦”,泼水嬉闹声此起彼伏,溪间热闹非凡。
林岳依旧抱着剑,静静地站在溪边,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过四周。眼前的美景如诗如画,令人心醉神迷,可她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却丝毫没有松懈,深知自己肩负着守护安全的重任,容不得半丝马虎。微风牵起她的衣角,身姿挺拔,尽显飒爽。
“林岳!”崔窈娘朝着她欢快地招招手。
林岳微微向前挪移一小步,尽量靠近溪边却又不至于踩到水弄湿靴履:“怎的了?”
“嘿!”崔窈娘突然扬起一捧水,朝着林岳的面颊泼去,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快下来玩,别像个呆子!”她瞧出林岳有心事,这才故意拉她出来散心。两人同为暗杀者的目标,她很是了然林岳一直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望她能借此松一松疲累。
林岳没料到崔窈娘会突然袭击,正面被溪水击中,一大捧水,浇得她头脸和衣衫狼狈不堪。
“下来呀,林岳!”卢三巧也在一旁跟着催促。
“待会儿,得留人看着。”林岳试图推脱,眼神中却有一丝松动,。她倒是也想回味回味暖暖的溪水流淌过身体的感觉。
“来呀,”崔窈娘赤着脚走上岸,伸手去拽林岳,“我多备了一套衣衫,去嘛,一同玩水去!”她斜着身子猛拽,使出拔河的力气。
岸边的野草很是锋利如刀,林岳见崔窈娘就要踩进草丛,一把将崔窈娘抱了起身,解释道:“我怕有人在草丛里偷窥,我在岸上,也好有个防备。”
“哪里还有什么人,你又不是没听到回鹘人今晚要宴客,大家且忙着呢。”崔窈娘搂着林岳的手臂,又以脚背轻轻踢了踢林岳佩剑,撒娇模样很是亲昵。自从林岳在旁人面前也承认了女子身份后,崔窈娘在众人面前对她就愈发肆无忌惮。
“好好好,”林岳无奈地将崔窈娘放到平坦石头上,放好手中剑,除了外衫。
“对嘛,我给你用皂角搓搓头发!”崔窈娘心满意足地笑着,又顺势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放在垫着软毡的篮中的小狗崽子,轻声哄它:“别乱跑,待会儿给你摘花儿戴!”
小狗崽子还回应她,呜嗯。
几人在溪水中互帮梳洗洑水,沉浸这争取来的半点欢乐。
一声几不可闻的枯枝脆响,“咔”。
林岳原本笑意满盈的脸庞一泠,身形如电,破开水面,哗啦一声,已是在几步外拔出长剑,用力一掷,“嗖——”长剑如被弓引,刺穿碗口粗的树木。
剑身嗡响,钉着主人的愤怒,树木也受不住这怒火,发出哀鸣“嘎吱”巨响,树叶簌簌落下。
林岳厉声喝道:“大胆狂徒,还不快些出来!”轻点足尖,追了上去拔剑。
崔窈娘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后知后觉地将身子埋入水中,朝林岳的方向望去。
树后缓缓走出一人,竟是阿依莎。
阿依莎神色从容,瞟了一眼追上前的林岳——溪水溅湿而紧贴在身上的衣衫,讶异脱口而出:“你竟是个女的?”
林岳撩走面前还带着皂角清香的湿发,愠怒地大声质问:“是女的又如何?”
阿依莎嘴角撇了撇,露出一抹轻视:“哼,原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耐,竟能斗败那李将军,让他失魂落魄回了军营。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她抱臂上观,打量着林岳,眼中的不屑愈发明显。
阿依莎这般言语,显然是又误会了林岳。
几人懒得同她解释,倒也不是什么需要解释的熟人。
见大家不理会,阿依莎变本加厉,又将矛头指向溪中矮着的崔窈娘,眼中寒意更甚:“要我说,李大人可真真是好福气,竟能坐享齐人之福。你这青梅竹马,她那天降佳人,倒是齐全了。只是不知,李大人是否应付得过来呢?”字里行间的酸味和恶意几近要满溢出来,如同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泼了林岳和崔窈娘满身。
崔窈娘本正沉浸在溪边嬉水的惬意中,被阿依莎突如其来地偷窥打断,心中已是气恼,再听得她这番话,更是火冒三丈。
她猛地站起身来,朝着林岳大喊:“林岳拦住她!”
林岳得令,立刻持剑将阿依莎拦于剑下,盯牢,以防她再行什么不轨之举。
“啪嗒”,一团淤泥不偏不倚地砸在阿依莎躲闪不及的嘴上,溅开的泥点在她脸上和身上留下了脏兮兮的痕迹。
林岳都躲开了三分。
“你!!!”阿依莎又惊又怒,她怎也没曾想过平日里温温和和的崔窈娘竟敢用这污浊之物丢她。
“不用谢我!”崔窈娘看着阿依莎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的狼狈模样,得意地笑道:“嘴巴不干净,我且替你洗洗。”
“干得好窈娘!”柳枝珍等人也纷纷从溪水中走出,站到崔窈娘身边,一个个怒目圆睁地瞪着阿依莎,说道:“也该她尝尝这滋味!”
“正是,当初没同你再计较,还以为我们怕了你了。”
“也该掂量掂量我们是不是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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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几人都在部落中教习,得回鹘人敬重,算是座上宾,身份早已不同往日,底气也足上许多。
阿依莎脸上污脏大片,眼中满是怨毒,只一开口,污泥滑进嘴里,忍不住呸了一口。用力擦了把嘴边,恶狠狠地盯着崔窈娘,尖利着声音破口开骂:“你真是有眼无珠!以为那些中原男人会真心对你?崔窈娘,你真以为李瀚狰真心思慕于你?别傻了,中原男子最是薄情,等他玩腻,有你哭的时候。还有你,林岳,你掺和在其中,迟早也会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李大人对我们窈娘可真心了,你休想挑拨离间!”柳枝珍就要冲将过去。
崔窈娘将她一拦,这下子抱着手臂的变成崔窈娘:“哦?他亲口跟你说的?”
阿依莎避重就轻选择冷笑:“真心?你们中原人嘴里实在没几句真话。你们根本不懂男人,尤其是中原男人。他们今朝甜言蜜语,明日便将你弃如敝履。到时候,你们就等着被始乱终弃吧,我就等着,看你们的笑话,看你们如何凄惨!”
林岳可听不得人家说崔窈娘半字不好,脸色一沉,狠狠推了她一把。
阿依莎撞到树上,咬牙咽下痛呼:“没一个好东西。”
听她这话说得,崔窈娘睨了眼她的脚下,心中了然七八分,悠闲地踱着步子兜了过来试探她:“这般义愤填膺地关心我们,是不是你也,啊?”崔窈娘对着柳枝珍眨眨眼。
“哦!!!”柳枝珍接了下句,“阿依莎你莫不是被白孝德弃如敝履,专程来让我们看笑话,看凄惨的罢?”
阿依莎背后一弹,像是被人狠狠刺中了最痛的位置,浑身都打着抖。
“你们住口!”她嘶着嗓子怒吼道,脸上污泥随着表情大动而簌簌往下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懂什么!”她拳头紧攥,指甲都几乎要嵌入掌心。
崔窈娘还来步步紧逼:“怎的?被我们说中了?你这样无端端地来指责我们,不就是因着自己在情爱上受挫,所以见不得我们好吗?”
阿依莎的嘴唇哆嗦得厉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烂得七七八八。
“就算是,对,就算是又如何?你们中原人本就不可多信。”阿依莎强撑着一口气,可这口底气明显不足,“白孝德......也不过是被你们这些可恶的中原人同化了罢了。”
“哎呀呀,你可真会为自己失败找理由。感情的事本就应该两情相悦,你得不到就怪罪到我们中原人头上来,这也实在太荒谬了些。”柳枝珍嘲道。
是这样么?阿依莎像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顺着树滑坐了下去。
愤怒被悲哀取代,喃喃自语道:“你们不会懂的,我为他......却抵不过一个小小的波斯公主。”
波斯公主可比你财大气粗多了,崔窈娘心中腹诽,那两人在一起才可谓是门当户对。嘴里却终是有些不忍,见她同为女子,留了三分颜面:“伤心了想来找我们安慰就直说,何必偷偷摸摸跑来,一同乱骂。”
默不作声许久,答她的是阿依莎婆娑泪眼。
78. 如隔三秋
思及阿依莎孤苦伶仃、哥不疼妹不爱的,崔窈娘不禁轻叹一口气,蹲下身平视她,轻拍她肩膀,口中谆谆劝导:“爱而不得的滋味就好比这好好的一棵树,风和日丽天,却冷不丁地被狠狠刺上一刺,留个触目惊心的大洞,外人看着骇人。”
天降奇锅,林岳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
“心跟这树似的缺了一块,漏风、透凉,我是明白的。但你万不可让这痛把你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啊。”
把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正是窈娘你吧——林岳瞅着阿依莎的脏脸不言语。
阿依莎泪眼朦胧望着崔窈娘,示意她继续多说点。
阿依莎自幼野蛮生长,争强好胜,习惯了以强硬的姿态面对一切。突然有个人来点化她:“你大可不用这般强撑,我懂你。”一旦轻柔的微风拂过心田,挣扎挣扎,总会挣扎开出一朵带着几分苦涩香气的花。
崔窈娘看着她默默垂泪,又接着劝:“我可不会用‘他不择到你是他没眼光’之类的空话来安慰你,你现下落泪,不过证道你的爱之深罢了,同他没半点关系。”
阿依莎听得此话,明了有人肯定她,眼泪便如决堤的江水,汹涌而出。
“好在,”崔窈娘话锋一转,“好在早悟兰因,你们草原上有那么多勇士,还愁挑不着人吗?”
卢三巧深有感触,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任由自己困在过去里,只会苦了自己。”
“没错,”柳枝珍手上忙不迭地编着辫子,分神赞同,“少为那些不懂珍惜你的人难过,不值当。”
陈二娇推心置腹只一句:“谁对你好,你才该对谁好。”
“崔窈娘对我最不好!”阿依莎带着哭腔哽着。
“我?”崔窈娘七窍生烟,“我对你还不够好?当初你都要对我下杀手了,如今我还巴巴哄着你呢!”
“你看看!”阿依莎撇了一把脸上的淤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崔窈娘的脸抹去。
“哎呀,你这是作甚!”崔窈娘惊得跳开,但来不及,“我这脸都白洗了!”
看着崔窈娘又气又急、脏兮兮一脸泥的跳脚,阿依莎破涕为笑:“哈哈,这下才是泥巴巴哄着我高兴呢!”
你抹我,我涂你,闹了好一阵。
两人蹲在溪边洗脸洗手,借着独处机会,阿依莎终是问出口:“我之前那样骗你、害你,为何不怪我?”
实则除了林岳,她们几人也算是有惊无险,更何论现下在和回鹘人合作经商,再去计较过去是是非非,就显得有些矫情。
崔窈娘绞着帕子,耸肩,满不在乎:“有本事拿走我的小命再说罢。”说罢自信地看向林岳一笑。
林岳习武之人本就听力比常人敏锐,显然是听到了崔窈娘的话,心头一酸,用力郑重点头。
话说回来,刚刚被阿依莎这么一通骂,崔窈娘这才惊觉,自己好些时日没见到中原人李瀚狰了。那些暂时被她强埋在心底的思念此刻竟如雨后春笋,窜得老高,那势头,很快就要长出一片林子,顶破她心口虚掩的防线了。
李瀚狰的面容在她眼前的溪水中波光灵动,抿唇一笑,撩动着崔窈娘的心弦。
“哗啦”,崔窈娘想得自己面红耳赤,索性拿起帕子在溪水中一阵乱搅,打乱水中影子,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待都换好衣衫,崔窈娘像只小雀儿灵活地蹭到了林岳的身边。
她歪着头,眼睛滴溜溜地在林岳身上打转,叽叽喳喳:“你瞧瞧,是不是我寻来的这身衣衫太小啦?你穿着就像是偷了别人家门口晾晒的孩童衣衫似的。看这袖口,还有这裤腿,”说着,伸手把林岳的一条胳膊举起,半截袖子都缩上了手腕,崔窈娘笑得合不拢嘴,“我要是想给你做一套罗裙啊,怕是得多费一丈布。”
林岳轻轻拨开崔窈娘捣乱的手:“说吧。”她早就看穿崔窈娘的小心思。
崔窈娘眨眨眼睛,露出一副特别无辜的模样:“?”
“平常你若是这般笑,定是有事儿托我。”她太过熟悉崔窈娘这些小把戏。
崔窈娘嘿嘿一笑,搓了搓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道:“我想捎个东西去安西都护府,但我若是一人前往,不合礼数,也不大安全。”她边说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林岳,鼓励林岳接上她的话头。
“哦?我去就合礼数?”林岳无奈扶额,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崔窈娘真真一点都没把李稳的话放在心上,这要是换做其他人,谁会带着一个和自己心上人有“娃娃亲”的情敌,去看望心上人?
崔窈娘听出林岳的别扭,嘿嘿一笑,解释道:“你且想想,无论是我们俩谁单独出门,剩下的那人都极有可能会被杀手惦记。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说着,她指了指旁边正在洗衣衫的几个姐妹,“我们俩一起走,她们不就安全了嘛。”
林岳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粗中有细的办法,虽然如此一来,她们俩就得是连体婴,绑在一处。
“你要捎带何物去安西都护府?”林岳有些好奇地问道。
崔窈娘满脸笑容地捧起篮子,里头戴花小狗崽子一脸状况外的眼神呆滞,鼻头湿漉漉:“就是它!”
回鹘人的情绪就像草原吹过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阿依莎跑过来凑热闹:“什么!你何时同中原人生了个孩子,还要带去探亲?”
崔窈娘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气得大怒:“你骂我呢!”挥拳就追,阿依莎早已笑出三丈外。
娇娘心急催马蹄,林岳穿夜疾行行。
林岳陪着崔窈娘轻装上路,来到安西都护府不过一日光景。
直接去军营寻人多有不便,于是递了帖子,到李瀚狰的小宅子上。
管家接了帖,狐疑地看了好几眼这个蒙着口鼻、身材高大的林岳:“请问这位公子,您是有何物需亲手呈给我家大人呐?”
“帖子给他,”林岳指了指帖子上的字,“他自会明白。”多一个字废话都没有。
傍晚,李瀚狰回府,还未用饭,管家将帖子递与他:“今日有一怪异男子登门,说您一看这拜帖便知。”管家贴心查过,无毒。
“咣当”,凳子倒地,李瀚狰立着抖:“这人现在何处!”他一眼便认出属于崔窈娘的字迹,心里小鹿又上工,语无伦次:“快,快去准备,加菜加菜,李稳,将李稳叫来!”
管家一看,向来稳重的李瀚狰这么颠三倒四的,真得把李稳叫来问个清楚才是。
备菜的备菜,接人的接人,看着小宅子闹哄哄,李瀚狰就杵在那儿,眼睁睁地瞧着圆橙子夕阳渐渐没入云霭之中,心口又甜又胀,小鹿吃得欢喜。
崔窈娘居然来探他了!崔窈娘!来探他!是梦吧?
他在饭厅门前来来回回,地面蹭得发亮。
管家在一旁低着头,眼睛盯着那双五瓣皮靴左左右右地移动,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厉害人物,居然能让大人如此方寸大乱,焦躁不安。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李瀚狰立刻快步迎了出去。
看到崔窈娘的那一刻,小鹿放下圆橙子,欢快跳了起来。不是梦,他脸上泛起红晕,低声唤道:“崔掌柜。”
崔窈娘笑得格外甜,小鹿以角狠狠顶了他心口一下。
“你......来了。”李瀚狰开口,声音沙哑,感觉嗓子里卡了什么火热之物,难受得紧,他伸出食指按着衣襟,左右扭了扭脖颈。
是否是小鹿调皮,爬上了喉头,也想要看看崔窈娘的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受到小鹿蹦跶,还在。
崔窈娘嗯了一声,百转千回,可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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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明明,明明在来的路上,她都把要同他说的话,过了无数遍。
林岳在旁觉得自己很是多余,悄悄地绕开了好几步。见李稳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上去就拎起他后衣领,拔走。
李瀚狰这才反应过来,来的人里还有林岳,朝林岳点了点头,目光投回崔窈娘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那些在夜晚反复琢磨过的,在当下不翼而飞。糟了,李瀚狰心里懊恼不已,他应承过崔窈娘要学着将心里话说出口的,可如今在她面前,怎么就像根木头,只会痴缠看着她,开不了口。
崔窈娘见他,果然如她所料,一沾到她就退化成木头,真真又好笑又心疼。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她笑着提示。
“对,对对,快请进!”李瀚狰堪堪回过神来,侧身让道。
李稳这才松下力气,任由林岳拖走。
“有没有想我?”崔窈娘眼中带光。
“嗯。”
崔窈娘走近一步,眉头微皱:“就一个‘嗯’字?李大人,我这些天可是对你朝思暮想,你就这么敷衍我?你到底有没有想我啊?”骑马赶路可把她累惨了,腰酸屁股痛,李瀚狰居然企图用一个“嗯”字来蒙混过关?
李瀚狰目光移开:“想,很想你。”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我的?是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还是白天吃饭的时候都觉得没滋味?”崔窈娘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李瀚狰只觉得耳朵一阵发痒发红,烫得他张不开嘴。
“你在处理军中事务的时候,可曾突然想起我?”崔窈娘盯着他。
“会,会走神。”李瀚狰的脸被耳朵过渡,红得滴血一般,臊人。
“这可不大好,”崔窈娘皱着眉头评价道,“容易出问题。”
是了,李瀚狰看着她,现下问题不就出在眼前了。
“大人,我给你带了个礼物,你猜猜是什么?”崔窈娘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
李瀚狰摇了摇头,人来了本身就是一份天大的礼物。
林岳在旁边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揭破答案:“阿依莎说,窈娘给你生了个孩子,带来探亲。”声音平淡,说出来的话却炸起天雷。
噗——李稳一天女散花,刚跑了一路口干舌燥的,正准备好好喝口水呢,咳咳咳,呛得肺疼。
崔窈娘小心翼翼地捧着,直接递到了李瀚狰怀里:“是狗子。”
李瀚狰下意识地搂住,小狗崽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手指,温热湿滑的小粉舌,哈哧哈哧喘气。
李瀚狰傻笑:“这......是我们孩子?”
噗——李稳刚缓过一口气,只是想喝口水。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崔窈娘笑着摸了摸小狗头,“它可是我亲手接生的呢。”
李瀚狰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亲”“生的”,聘礼几何、孩子取什么名、住哪间屋,死后同葬碑上刻什么字——李瀚狰考虑好了。
他能闻到崔窈娘头发上传来的淡淡清香,许是她来之前洗过头发吧。就这么淡淡的味道,却熏得他有些晕晕乎乎,宿醉一般脚轻头重。等他回过神来,手已是摸上了崔窈娘的头发,对上了崔窈娘笑眯眯的眼。
崔窈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李瀚狰黑沉眸子里的倒影,也能看出李瀚狰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手掌在头发上一抖,她贴着李瀚狰的手掌,按实下去。
任由他脸红过涂了胭脂,瞳孔震动,连带着在他眼中的笑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你很想我。”崔窈娘自信确认。
“嗯。”李瀚狰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温柔,就像蜜一般,缓缓地流进崔窈娘的心里。
一个字简简单单,崔窈娘尝了蜜笑得眉飞色舞:“不请我们入座?”
79. 求亲她先来
李瀚狰如梦初醒,同手同脚将崔窈娘引入厅中。眼神宛如被无形之线牵引,紧紧黏在崔窈娘身上,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怎么看都看不够。
厅内一桌酒菜珍馐热气腾腾,尤其是甜点心,好看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满满地占据了半张饭桌。
“自从知晓崔掌柜来到西域道,大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千里迢迢将那点心厨子设法弄了过来。”李稳瞧着崔窈娘直勾勾盯着点心的模样,眼中满是促狭,替自家大人加分,“崔掌柜快尝尝,看这滋味是否和以往送到‘绮梦履’时的一般无二。”
半桌的珍馐佳肴化作黯淡的陪衬,只为烘托那令崔窈娘垂涎的甜点心。
李瀚狰在后面早已面红耳赤,神色慌乱地补充道:“休要胡言,这厨子做其他菜肴也是好的,实在想念家乡的味道才将他带来。”
李稳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实则内心白眼翻了好几轮,嘴硬啊大人。
入座,李瀚狰亲自拿起酒壶,为身旁落座的崔窈娘斟上果露。手抖得出奇,在桌上撒了数半。
“大人,”李稳碰碰他的胳膊,压低声音,“稳住啊。”心中暗暗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他用上一宿。
李瀚狰紧紧捏着酒壶手柄,几个呼吸间,努力调整自己,恢复些往日的镇定:“崔掌柜,这一路舟车劳顿,你辛苦了,林娘子亦是辛苦了。”
崔窈娘接过杯盏,轻抿一口,眼中含笑,却故意说道:“为何给我的是果露,林岳却能饮酒?这差别对待,难道是因为她与大人有娃娃亲?”
李稳被李瀚狰一个肘击,李稳会意,赶忙端起酒杯,赔笑道:“军医若是在此,见崔掌柜饮酒,定会痛心疾首。大人也是担心崔掌柜身体,还请崔掌柜饮用果露为好。”
林岳见状,赶紧起身与李稳碰了个杯,对着崔窈娘无奈地说道:“你若再提这茬,下回可别让我陪你来。”
李瀚狰倾身:“崔掌柜明知那娃娃亲作不得数,又何必再提?”
崔窈娘却不这么想,虽说林岳全家已逝,可李瀚狰之父李勇毅尚在,有他在,这婚约就如同一根刺,梗在她心间。虽说李瀚狰与林岳都无意彼此,但李勇毅就说不定了。
“我心里吃味不行啊?”崔窈娘将杯一跺,她可不会做小老婆。
李瀚狰被她直白的话语说得满脸通红,刚要开口,却见那小狗在脚边蹭来蹭去。他俯身抱起小狗,生硬地转移话题:“这小家伙倒是可爱,你为何会想着带它来?”
崔窈娘歪着头:“‘母凭子贵’呀。我整日忙于生意,大人你又整日忙于军务,聚少离多。我不得先把这‘孩子’放过来占个位置,大人看到它,便会想起我。”
李瀚狰第一次觉得酒这般辣喉难咽,差点呲牙。
李稳在旁边捂着嘴偷笑。
“即便没它,我......我也会时常想你。”李瀚狰结结巴巴。
崔窈娘嗔怪道:“那大人为何不来见我,也不多写书信与我,非得让我主动来?”
“书信若不慎落入他人之手,恐会惹出许多事端。”
有道理,崔窈娘表示理解:“大人考虑周全,是我错怪大人了。”
“崔掌柜,倒也不是大人不想去见你,实在是,”李稳拢着手,悄悄告诉崔窈娘,“大都护和副都护近日摩擦不断,大人作为大都护的心腹,必须随时在旁。”
原是职场纷争,每个圈层都一样。她心中释然,看向李瀚狰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愈发亲昵,说着说着,竟将头凑到了李瀚狰耳边。
林岳见状,用手肘碰了碰李稳:“瞧你干的好事,多嘴,差点惹出大乱子。”
李稳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行了吧?”若是没他这一激,崔掌柜能着急忙慌表白心意?若等着靠大人主动,不知他俩何时才能有如今这局面!
再好的美酒佳肴,终有宴散之时。
崔窈娘起身,略带不舍:“李大人,多谢款待,我与林岳也该告辞了,免得姐妹们挂念。”
厅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李瀚狰只觉心头一紧,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双手在衣衫两侧反复揉搓,真要搓出火星来。
李稳实在看不下去,对管家说道:“收拾两间厢房吧。”
李瀚狰闻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期待地看向崔窈娘:“你......崔掌柜不走了?”
崔窈娘一脸诧异:“我不曾说啊?”
李稳无奈地瞥了李瀚狰一眼,恨铁不成钢替他圆话:“是大人一早便吩咐我的事,我竟给忘了,还望大人莫要责罚。”这口锅,他来背。
李瀚狰顿时满脸涨得通红,想要否认却无法开口,他心底确实盼着崔窈娘能留下来。
崔窈娘本是现代人,思想较为开放,留宿对她而言并无心理负担。林岳向来女扮男装、行事洒脱不羁,也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晚上赶路危险,索性二人便应了下来。
夜色如墨,稠得把所有喘气的生物都搅得昏睡。
崔窈娘一路赶来本该疲惫不堪,可此刻却兴奋得难以入眠。她寻思着看看李瀚狰的小宅子也无妨,反正这里迟早是她要常来的地方,或许日后还要长久居住,提前夜游参观一番也是应当。
披衣踏履,刚一关门转身,便瞧见那修长的身影在院子那头伫立着——李瀚狰也无心睡眠,二人竟在院中不期而遇。
相视一笑,无需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在这一笑中清晰明了。
李瀚狰朝屋顶轻轻扬了扬下巴:“崔掌柜,要不要去赏月?”
好纯情的男人,崔窈娘心想,他竟然要带她去看月亮、看星星。她欣然应允,被李瀚狰带着上到屋顶。
他们并肩坐在屋顶的瓦片上,四周静谧无声,天地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陷入了沉睡,唯有他们二人清醒。明月高悬于天际,洒下的月光如同轻柔的白纱,在彼此的脸上覆上一层如梦似幻、看不真切的光晕。
崔窈娘不由自主地往李瀚狰身边挪了挪,她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两人都没有开口,谁先说话都会打破这美好的氛围。
尤其是崔窈娘,坐在李瀚狰安西都护府小宅子的屋顶上,仰头望向那一轮明月时,心中感慨万千。此刻的明月,一颗古老而璀璨的明珠,承载着无数骚人墨客的情思,被他们用笔墨镶嵌在字里行间,与她在现代所看到的明月有着天壤之别。
唐时的明月,里面还住着嫦娥玉兔,而现代的明月,早已被人类的科技环绕,空间站对它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探索,那种原始的神秘早已揭开。
她也很难断定,唐时明月与现代的月亮,还是不是同一件事物。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肆意横挡着月色,支离破碎。汽车的喧嚣、人群的嘈杂,明月,不过是俯瞰大地的孤独旁观者,被现代文明的浪潮无情地淹没。
而在这儿,在这大唐的时空里,明月毫不吝啬地铺陈着它皎洁的光辉。没有光污染,远处的山峦在月色下勾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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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的黑色剪影,宛如古老而威严的巨兽静卧在大地之上,默默守护着这一方水土。脚下庭院中的花木吸收月华,或许真如诗词话本里所描述的那般,会在某一个月圆之夜成精化仙。
偶有几声犬吠,也无法化乱两人间下了结界的宁静氛围。
崔窈娘望着这月,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有多久没有像此时此刻,抬起头,仔仔细细地观赏月亮超过一炷香时间了?
“可惜没酒,不然定要与大人不醉不归。”
“军医不许你饮酒,我......我也不是很......”李瀚狰有些犹豫地回答。
崔窈娘以手撑着身体,往李瀚狰身边挪了挪:“还未成亲呢,大人就开始管三管四,这可不大好。”
李瀚狰一时语塞,哪里还敢说话。
“好好好,咱们就干看着月亮,不喝,总行了吧。”实际上她晚饭塞了不少点心,腹中还很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喝酒,听军医的,一定要长命百岁,陪伴大人。”
“我......我在边关,生死难料,倒也不一定能长命百岁。”李瀚狰神色有些黯然。
“大人活到几岁,我便陪着大人到几岁,珍惜眼前人,这样总行了吧?”崔窈娘对李瀚狰很是溺爱。李瀚狰这人,月亮晒多了,说话变得别别扭扭的,不过她乐意哄着他,毕竟明日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为何非要留些遗憾呢?也许明日与林岳回去的途中,就会遭遇截杀,一命呜呼。不如趁现在,把心里话都说清楚,至少在临死之前,不会后悔。
想到珍惜眼前人,崔窈娘原本还准备了好些情话都烟消云散,她只想问问清楚:“李大人,之前人多,我来不及问,你上次来救我们,不会是赶巧吧?”
“不是,”李瀚狰眼神一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情话他不太擅长,但说到正事,他便十分专业,“父亲飞鸽传书告知于我,险些迟了一着。”一想到若是途中稍有耽搁,哪怕是他多喝了一口水,崔窈娘就会被箭射中,他便心惊胆战,后怕不已。
“那老李大人自然是知道凶手是谁派来的咯?”
“纸短路长,很多事他来不及详述,但我推测,此事可能与朝中另一派系有关。他们是想对林兄......林岳斩草除根。”
“那为何要捎带上我?”崔窈娘用手肘朝后撑着瓦片,半仰着头。
浩瀚宇宙,她不过一粒被风吹来的小小尘埃,从现代飘到了唐朝,就算自己消失,对这个世界似乎也没多大影响。
李瀚狰觉得在背后说人坏话有些不妥,但如今此事关乎崔窈娘的性命,不得不说:“崔掌柜可还记得是因何事被迫离开长安?”
崔窈娘怎会忘记,前后一联想,顿时全明白了:“你是说,他爹还是不肯放过我?”人气急了会笑,无奈地摇头,“真是爱子心切,都快疯了。”
“他怕你在西域道上积攒资本,衣锦还乡。”
“这老匹夫,真是小气。”“我也可以不回长安啊。”崔窈娘转头看向李瀚狰,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我把姐妹们都送回去后,大人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哗啦啦——”李瀚狰因激动踩塌了一片瓦,瓦片掉落下去,“啪啪”摔碎在地面,惊起了几声犬吠。他有些懊恼,暗自咬牙,真是失态。
“怎的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崔窈娘看着李瀚狰窘态,情状真可爱,她喜欢。
求亲之事不该是他先来吗?李瀚狰心想,怎的是崔窈娘绕开了繁文缛节,单刀直入?
80. 都是喝药党
阴暗潮湿的地下密室里,四周的墙壁渗着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仿佛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声响,却更添几分阴森。烛火在角落的烛台上苟延残喘,光影在萧逸云和王之章脸上跳跃,映出他们或明或暗的表情。
“今日宫宴,贵妃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王大人不也没赴宴么?”
“老朽年迈,实在体力难支。”
“本宫有孕在身,自是要遵医嘱多多歇息,让那些年轻的妹妹们多担当历练才是。”
暗杀又失败的消息传来,萧逸云坐立难安。
面无表情地烧掉过纸条,不过点燃了她内心深处更疯狂的欲望。不能再这样磋磨下去了,无论李瀚狰带着人去救的是林岳亦或是崔窈娘,都足够令她心惊胆寒。
皇位上只能坐着她萧逸云的孩子。
王之章懒得虚以委蛇,萧家家主胆小不够狠辣,换了萧逸云来也能用。
“这帮废物,坏了我们的大事!”眼神爬满阴鸷。
萧逸云冷笑一声:“王大人倒也无需自责,只是个小小挫折。”
“哦?如此说来,”王之章目光中带着审视:“贵妃娘娘心中已有成算?”
萧逸云手总是无意识地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听闻,西域道上那一位的父亲,临死前的滋补药中被动过手脚,想来,王大人还收着药方吧?“
王之章阴鸷中闪过一丝防备,很快松懈下来释然,笑着对萧逸云拱拱手:“我早就劝萧兄,该由贵妃娘娘拿主意才是。”
“父亲老了,人和善也是有的,”萧逸云转过身挑了挑烛芯子,整间暗室照得亮了些,“只是他不该瞻前顾后,想得太长了些。”
王之章点头赞同,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此计甚妙。不过,这药膳的配方需万分谨慎,不能有丝毫差池。”
“这是自然,王大人需将药方拆成两份,一份掺在他膳食中,一份,就放在本宫的药膳里。”
好狠毒的女人,不惜以身饲虎。
“娘娘怎知你那份......”
“你还需要我的孩子,自是不会害他,”萧逸云勾了个若有似无的笑,“本宫自是会让皇上隔三差五的喝。”说来可笑,当年这宫中秘闻,若不是她偶尔听到父亲与母亲的谈话,自是不可能知晓的。连先皇最信任的太医都查不出半分毒性,可见药拆开来看是无毒的。
否则,她怎可能以身犯险,好好的当她的贵妃不好么?
只是挡路的人太多了,宫中女子也实在是太多了些,弄得皇上在她眼中,都碍眼起来。
“我那份,自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王之章顿了顿,打量萧逸云的神色,“只是不知娘娘那份,打算怎么做?”
萧逸云嘴角上扬:“大人放心,我已找到合适人选,他精通药理,且与我有深交,定能调配出完美的药膳,那些御医是查不出来的。”
“娘娘兰心蕙质,自是不会出差错。”王之章心里权衡着利弊,这个计划一旦实施,最得利的是谁。当年还有萧家强压自己一头,送了萧逸云伴在当今皇上身边,现如今军权分散,要集齐也是极难。
“多谢王大人夸奖,往后,我们母子还需大人多多帮扶才是。”一旦往前走,便没了退路,但若是缩在小小宫闱中,也不过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她的孩子,就该尊贵非常受万人朝拜,将来凭什么只能被打发到荒芜之地,去替皇帝镇守苦寒城?
“娘娘实在令老朽心生佩服,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别让你的野心害了我们。萧家那头,你打算怎么应付?他们尾大不掉,可不像我们这般破釜沉舟。”
“我自会料理。”
“希望如此。”王之章转身,阴影攀附上他的身躯,很快将他抱到暗影里,“这地方不是娘娘这般金尊玉贵的人该来之地,下次,老朽自会另辟地方接待娘娘。”这密室已然不再是秘密,王之章心想,看来,也该对这心如蛇蝎的贵妃娘娘防着一手才是。
萧逸云后背尽湿,松下一口气,扶着墙壁大喘气,她做到了。
孕中的她本就情绪容易波动,如今更是被各种念头困扰。她知道,这个计划一旦启动,又会引起轩然大波局势动荡,无数人的命运都将被改写。
但她不在乎,为何要在乎!谁又真的在乎过她!
两月有余,宫中传出皇上龙体欠安的消息,整个宫廷瞬间被阴霾笼罩。太医院的御医们乌泱泱跪在宫门外一大片,个个面色凝重,他们施尽浑身解数,却对皇上的病症感到困惑不已。
太医不敢用狠药,总在太医署中讨论脉案药方到深夜,斟酌用了温和的药,可总不见气色,皇上精神愈发萎靡,偶有昏睡,处理朝政也变得力不从心。
萧逸云表面上装作忧心忡忡,每日亲往皇帝寝宫探视,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她在皇帝面前强忍着内心的波澜,眼中满是关切与焦急,轻声细语地安慰着皇帝,还亲手为皇帝熬制所谓的滋补药膳。
实则是要亲眼瞧着,皇帝是不是真倒了。
每一次伺药,她的手都稳而有力。
前朝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远在边疆的臣子皇亲,频频上折子要回长安侍疾。
皇后娘娘收到风声,一边着手打理后宫事务,防止因皇帝病重而引发后宫混乱,一边也在暗中调查皇帝的病因。她怀疑有不轨之人在暗中作祟,对萧逸云的频繁探视和那看似精心的药膳也多了几分留意。
朝中大臣分成了好几派。有的大臣忠于皇帝,心急如焚地寻找各种名医良方,期望能替太医署分忧;有的大臣则开始观望局势,他们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不愿轻易站队,以免在这场权力的风暴中沦为牺牲品;还有一些心怀叵测的大臣,早早与王之章有所勾结,企图在这场变故中谋取私利,为自己日后的仕途铺平道路。
而王之章,在萧逸云授意下,利用自己的人脉,在朝中散布一些谣言,试图混淆视听,将皇帝的病症归咎于旱灾下赈灾不得人心以至于天降惩戒,以此来转移众人的视线,掩护他与萧逸云的阴谋。
皇上好也难好,坏也不见得,只是一昧疲累。宫女和太监们都小心翼翼地行事,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哪位主子,招来杀身之祸。整个宫廷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各方势力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潮汹涌,只等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爆发,将整个宫廷卷入一场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之中。
唯有李勇毅,皇上几时上朝,他便哪日上朝,其余时节都在称病告假闭门不出。
这自是逃不过王之章的眼睛。
王之章毕竟经历第二次,他深知李勇毅老谋深算,绝非轻易称病避世之人,这般异常举动定与宫廷局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上回,若不是李勇毅夫人也徘徊病榻,命不久矣,怕他与萧家,不会这般轻易得手,毕竟,李勇毅当时虽未居高位,已是李家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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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初见端倪的领头羊。
他不得不防,派遣心腹之人暗中监视李府,密切留意府中人员的出入往来以及任何可能透露出的蛛丝马迹。
“狰狰吾儿,”李勇毅笔端一迟疑,豆大点的墨珠沁入纸中,洇了一团,像极了黑色的泪,这称呼还是妻子常唤的,“你母亲常常抱你在怀中,这般唤你......”换了好几张纸,写不完。要交代的话实在太多,像是要把李瀚狰后半生都交代好。
又怎能交代得好,李勇毅叹了口气,李瀚狰成长中,他都是一名合格的严父,夸得少骂得多,打得也......又叹了口气。
李勇毅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已是月垂下陷。
若说宫廷变故背后没有隐藏着巨大的阴谋,那统统都是假的,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已经被秘密监视。老命一条,到无妨,只是他想起了远在安西都护府的儿子李瀚狰,心中不甘得狠。
“希望狰儿能远离长安城的是非漩涡,可如今这局势,怕是也难以独善其身。”他喃喃自叹道。
“混账东西!”大都护李择言怒发冲冠,扫视着营帐内的一切,但凡目光所及之处,不论是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还是一旁的兵书卷宗,都被他随手抄起,一股脑地朝着李瀚狰猛掷过去。
李瀚狰伫立原地,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直挺挺地承受着砚台裹挟着呼呼风声,重重地砸落在他的后背之上,墨汁四溅,原本洁净的衣衫染出一片墨黑。李瀚狰却仿若不觉疼痛,眉头都不皱一下。
“竖子为何不躲!”李择言额上青筋暴起,“跟毅老头一个德行,固执己见,冥顽不灵,真是气死老子了!”
“我若是躲,大人会更生气。”李瀚狰终于开口,波澜不惊。
“谁许你私自离阵去追!若是调虎离山之计,你现下尸首都凉了。我怎么跟毅老头交代?你说说,啊?”李择言怒火中烧,在营帐内来回飞窜,边窜边四处寻砸得顺手的东西。
好在该砸的都砸了,所剩无几。
“我若不追,待那敌首安然回营,这仗必定陷入僵局,至少还得再僵持三日。”李瀚狰微微抬起头,目光澄澈,“百姓受苦便会再多延续三日,怕是会有更多无辜性命消逝殆尽。身为大唐将士,岂能眼睁睁地坐视不理?”
李择言脚步戛然而止,目光紧紧地锁住眼前这个倔强的年轻人。心中虽仍有怒火,却也不得不认可他的胆识谋略,“这么说来你还很有理?”
“我明白其中凶险,故而我仅带了亲信的一小队人马。”李瀚狰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李择言气得几欲仰天长啸。这小子,不服管,真难管呐!毅老头拿这竖子来熬他,言辞间总是有理有据,令人难以反驳,即便想要动手教训,却又深知打也无用。无奈之下,他一屁股重重地坐回靠椅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化身疲惫不堪的拉犁老黄牛。
“大人消消气,”军医瞅准时机,蹭进营帐。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满脸堆笑替李瀚狰卖惨,“他被那么大个铜锤猛擂好一下子,都呕血了。许是脑子也被震得有些不清醒,才会做出这般莽撞之事。大人且先让他把药喝了,可好?”
“喝喝喝!”李择言心中实在烦闷,只觉这军医的劝解嗡嗡嗡的,令他愈发心烦意乱。他自己都想讨一碗治疗呕血的汤药。
“多谢大人。”李瀚狰抱拳行礼,动作利落恭敬,尽显其谦逊有礼之态。
81. 失约
“你家大人为何不来?”崔窈娘看着手脚勤快在卸货的李稳,狐疑问道。
“啊?我家大人有要事在身。”李稳顾左右而言他,眼神游离不定,不敢与崔窈娘直视。“这点心虽是颠过了一夜,却是个酥皮点心,天干物燥的,倒也没变多少味道,我家大人特命我送来给崔掌柜你们尝尝。”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点心盒子——酥皮碎得比李稳的嘴还碎,碎屑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盒中。
崔窈娘看着点心,狐疑更甚,秀眉微微蹙起:“文哥,你别诓我,你家大人到底出了何事?这点心怕不是在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变成这般模样,说实话。”
李稳额头上冷汗乱冒,眼神闪躲得厉害,干笑两声,试图掩饰内心的慌张:“崔掌柜,真的只是路途颠簸了些,大人着实是忙于事务抽不开身,特意叮嘱我定要将点心完好送来,只是这一路难免有些磕碰,你多担待。”
林岳在一旁轻笑出声,带着几分调侃:“你这话说得可没什么说服力。我一路抱着窈娘回来都没把她颠醒,你是说你的骑术在我之下呗?亦或,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稳心中把林岳骂了百八十轮,暗自腹诽这两人果真不好对付。他岂会不知自家大人对崔窈娘宝贝得紧,但大人又吩咐过不能透露过多。“林大傻子你别胡咧咧,”他提高了音量,底气不足躲过了林岳一巴掌,“我只是奉命行事。大人确实在处理军中要务,事关重大,等忙完这阵,定会亲自前来探望崔掌柜。”
崔窈娘轻哼一声:“他最好是真有要事,若是故意躲着我,可没那么容易。”虽嘴上这般说,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暗自思忖着是不是军中出了什么棘手之事,或是又有什么危险在悄然逼近被李瀚狰一臂挡下。
李稳见崔窈娘不再追问,暗自松了口气,赶忙转移话题:“崔掌柜,这几日教授学习事宜可顺遂?我家大人,不,是我自己想的,若是你觉得吃苦,不如直接去我们小宅子上再住些时日。”险些秃噜嘴。
却不知崔窈娘从哪里听出来了不妥,将他手臂一抓,扯到自己正对面,眼神中带着焦急与愤怒:“别再瞒我了,李瀚狰到底怎么了?”态度又急又凶,如同一头发怒的母狮。
“没,没怎么啊。”李稳强作镇定,可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却出卖了他。
“还要说谎!”崔窈娘狠狠丢开他手臂,扭头吩咐:“林岳,备马!”
“哎哎,崔掌柜,你别急!”李稳着急忙慌阻拦。
“窈娘,窈娘,现在不是好时机。”林岳也在一旁劝阻。
“窈娘你要去干甚,先别上火。”吴薇秀拦了一把。
“是是是,先听他说完。”见崔窈娘急得上头,卢三巧丢下手中活计,有眼色也在劝。
回鹘女子们都在好奇地打量着惯来随和的崔窈娘,怎的突然变了脸。
“好,”崔窈娘站定,手指紧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说,李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紧紧盯着李稳,眼神要把他生吞活剥。
李瀚狰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不会跟自己说定了今日要来却不来,定是出了大事,出了大事,崔窈娘第一次觉得这般心慌,慌到心里只能装得下这件事。
该怎么开口说呢,大都护李择言好歹在长安也有些消息灵通的人脉,飞鸽传信告知他长安动荡。
李择言招了李瀚狰议事,李瀚狰自然而然就分析出他父亲定是身陷囹圄,可他并未急着回长安救父。若贸然行动,不仅救不了父亲,还可能中了敌人的圈套,让安西都护府陷入危险境地。
他冷静分析,定会有外敌也收到风声,趁机来破坏安西都护府的安定,当下首要之事是加强夜间防备。索性请缨亲自上阵督营。
才交代到这儿,李稳心虚得抬不起头,怪他掉以轻心,没察觉出自家大人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就是酥皮点心的馅儿,大喇喇陪着李瀚狰就上了城楼。
果如李瀚狰所料,人困马乏之际,黑衣客偷营。若只是如此也罢了——来的并非只有一群黑衣客,竟是两群!
李稳回想起来,也觉得惊心动魄,乱箭,喊杀声四起,静谧的夜晚被血腥气与燃油点燃。
崔窈娘手抖得厉害,一闭上眼——惊心动魄的三方拼杀,李瀚狰挡得了左边的挥剑,又要挡开右边的刺杀。
“我家大人下了城楼,便有些支撑不住,我撑着他,”李稳又看了一眼崔窈娘愈发苍白的脸,“后来,高烧低热反反复复,不过崔掌柜你无须担心,我家大人向来康健,没两日就会生龙活虎的!到时再来看你!”
亏得李瀚狰,在烧得人都冒烟、意识几近模糊之时,仍还记得与崔窈娘的约定。
把李稳遣了过来,带着点心安崔窈娘的心,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莫要担忧,哪怕生死未卜,他也不想让她空等、空盼。
只是没想到李稳心里担着事,路上没护好点心,搞砸了露了馅。
崔窈娘一听到呕血后还强行督营,反复高热便知大事不好。这是身体炎症感染,轻则缠绵病榻重则送命的要紧事,若不是一旁的林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几乎要站立不稳。
“李瀚狰,你这个傻瓜,为何要如此拼命......”
也对,这是他的国他的家,他职责所在。
“他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崔窈娘拭了把眼泪,强催自己镇定下来。
“崔掌柜果然了解我家大人,”李稳扯着嘴,“他说,若是崔掌柜不信我的话,应是会带着林大傻子......”李稳躲过林岳抬手的一巴掌,继续说道,“定是会要去都护府看他。”
“是,我定是要去的。”
“我家大人不许你去。”
“为什么!”崔窈娘一脸不敢相信。
“大人说,安西都护府如今形势危急,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您若前去,路途艰险不说,一旦落入敌人之手,他们定会以此来要挟大人,让大人在应对危机时投鼠忌器。”李稳看着崔窈娘,眼中满是无奈与诚恳。
哈?他李瀚狰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难道安西都护府会因着她一个人被抓,就束手就擒?崔窈娘鼻音浓重:“他倒是为我考虑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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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可他却不顾自己的安危。难道我如今只能在这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吗?”
这很不符合崔窈娘主动击破困难的个性。
李稳摇了摇头:“大人还说,您在回鹘营地,可帮他一个大忙。他希望你能留意回鹘是否有可疑之人或异常动静,若有消息,及时告知与我,我会尽快传信给他。你身处此地,消息来源更广,或许能发现我们在军中难以察觉的线索。”
这还差不多,崔窈娘冷哼:“我可以答应他留意回鹘营中调动之事,但我不会放弃去见他的想法。我会做好准备,一旦时机合适,我便出发。”
李稳叹了口气:“崔掌柜莫要让大人担心。你也知道大人的性子,又何必让大人病中忙了军务还得为你担惊受怕,他把我派来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
崔窈娘咬着嘴唇,是了,李瀚狰担心林岳一个人护不住她,又把李稳送了过来,双保险。
“那他的病情现在到底如何?你莫要再瞒我,我要知道实情。”
李稳面露难色:“我出发时他还在高烧,只能勉强进食一些流食。”
崔窈娘心中刺痛难忍,但强忍着眼泪:“还说要一起活到一百岁,骗子。”
吴薇秀在一旁搂过了崔窈娘,轻轻顺着她的背:“窈娘,李大人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回鹘营中人多口杂,你且快把泪收一收,免得让人瞧出破绽。”
吴薇秀说得对,在如今复杂的局势下,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脆弱。
崔窈娘从吴薇秀怀中抬起头,望向李稳:“我且问你,你们大都护缺不缺银子?”
“啊?”李稳绞尽脑汁回忆,“这,倒也没见他发过愁。”
“我是说,军饷,物资。”
“那自然是越多越好,打起来流水的银子,谁会嫌多?”李稳不明所以,辎重补给什么的,谁算得清楚。
“你今夜到我帐子里来,我有东西给你。”崔窈娘嘱咐,“大家先把点心都分给今日参学的回鹘姑娘们,散了散了。”
崔窈娘将写有“浦东新区银城中路200号”的纸条递予李稳:“拿去,都是我私人财物,你交给李瀚狰,他知道怎么用。”并细细吩咐他在半道截住姚长贵,纸条上的话转达给对方。
“这听起来像是个地名,是暗号?”李稳云里雾里,只得死记硬背,又将纸烧了了事。
“没错,我担心在回鹘营地中保管银钱多有不便,于是全数寄存于姚掌柜之处。”崔窈娘微微颔首,神色安然。
李稳听闻此言,不禁暗自咋舌,心中暗自诧异她竟对合作伙伴如此深信不疑,连钱财都毫无保留地托付。
崔窈娘敏锐地察觉到李稳的疑虑,和颜悦色地劝解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这点银钱与我能帮姚掌柜赚取的财富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他若是有点聪明,断不会起贪念私吞。”
这还不够,崔窈娘轻轻踮起脚尖,用力地拍了拍李稳的肩膀:“这事我可就拜托你了,日后我若再赚银子,都会存在你家大人处,全力支持他,如此安排,满意了罢?”
82. 炮仗阎王
李稳成功地为自家大人谋取到既定利益,内心自得。尽管心底仍对崔窈娘的安排留存疑虑,然而见她这般笃定,再狮子大开口怕也是不成了。
“崔掌柜既如此信赖姚掌柜,那我自当依照您的吩咐,将暗号带到。只是有一事令我尤为担忧,倘若财物太过沉重累赘,仅由我独自驮运回安西都护府,万一半道遭遇劫匪,我命不值钱,但若致使崔掌柜遭了灾,那可如何是好?”
崔窈娘白了他一眼:“念着自己点好吧。李瀚狰将你派到我这儿来,自是有他的深谋远虑。托运财物无需你忧心,姚掌柜自会打点,你只需告知他抵达安西都护府后将财物交付何人足矣。”
略想了想,继而叮嘱道:“待你寻到姚掌柜,还是修书一封让他携着前往安西都护府。多的缘由告知他,恐他难以阐释清晰,也没这个必要。”
李稳咧开嘴:“还是崔掌柜替我家大人想得周到,我定会速去速回,免去我家大人的担忧。”
“去吧。”崔窈娘又白了李稳一眼,油嘴滑舌。
目送李稳离去,崔窈娘转头回回鹘营地。只推说自己哭得头疼不适,今日怕是再难教授,入了帐内休憩。
人却丝毫没闲着,回鹘姑娘们只要前来探病,她必会“强打精神”,陪着亲切地闲话家常,递话头,抽丝剥茧,将获取的信息仔细拆分、精心组合,打探打探今日回鹘各部落的最新动向。
因着回鹘部落之间相互联姻的习俗颇为盛行,因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亲戚往来动态可供了解。虽说不像现代社会借助手机能够即时通讯那般便捷高效,消息的传递存在一定的滞后性,但大家所知晓的情况基本处于同一时间差范围内。
崔窈娘其实内心还是有些愧疚得。
这些回鹘姑娘真心实意地将她视作自家人,才会毫不设防地同她说这些。她却出于为李瀚狰守护大唐安宁的目的,利用这些交流来筛选有价值的情报。
在这看似平常的闲聊背后,崔窈娘逐渐拼凑出一幅复杂的局势图。她察觉有几个部落近期频繁地交换信使,且物资调动异常频繁,似乎在暗中谋划着一场大规模的联合行动。唯有药哥他们这个部落,置身事外,照常生活。
这其中定有蹊跷,如今这般复杂的局势下,任何一丝异常都可能牵扯出巨大的危机。不如先从药哥入手,探探究竟。
“林岳,你去同药哥说,”崔窈娘对着林岳一通低语,“等他来,你就佯装不小心碰倒我桌面的卷轴。”
林岳并不擅长表演,找到药哥照实干巴巴说:“崔娘子想她的男人了。”
“?”药哥性格耿直,未能领会她这话的深意。
“她要问问你,本来李大人要来看她,现如今诸事缠身,攻打安西都护府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什么?谁吃饱了撑的,拿命去送着玩?”药哥大惊失色,“是谁在造我谣?”急得左脚绊右脚,忙不迭地冲向崔窈娘帐子解释。
“崔掌柜,你可别轻信那些谣言,你是知晓我的......”
哗啦啦,林岳掐准时间将桌上的卷轴碰落掉地,卷轴咕噜噜地铺开,图上的注释密密麻麻,果不其然吸引了药哥的目光。他俯身捡起卷轴,细细端详。
“这是,我们现在居住的营地附近的堪舆图?”
崔窈娘握拳在嘴畔轻轻咳了咳,掩住嘴角的笑意,“嗯。”
药哥果然中计上钩。
“这些星子符号代表什么?”
“地下有矿。”
“都是金矿?”
“不见得,目前还没有打拢道下去,谁都不知是何种矿脉。”崔窈娘朝着药哥虚弱地伸出手,“你且拿来,我指与你瞧。”
药哥不疑有他,三步并作两步,将卷轴递过去,本想扶一把崔窈娘,却被她以眼神婉拒。
林岳这才过去,掖了枕头在崔窈娘腰后:“窈娘,还在病中,需得悉心看顾好身体才是,军医又分身乏术来不得。”谁说林岳不会演戏,她此刻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
“是是,”药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急迫是多么不近人情,讪讪地搓着手,“这两日忙着招待其他部落的朋友,竟是未曾顾得上问一问崔掌柜缺些什么,短些什么。”
“乌娃萨对我极好,每日都来替你问候我。你有个好妹妹。”崔窈娘状似无意地又提及,“说起来,阿依莎这几日也来看过我好几回,每次都将她珍藏的药材带来不少。”
“对嘛,”药哥眉头舒展,“我们部落谁会对阿娜尔不好?”
他凑近了些,讨好地问道:“阿娜尔吃了药,可好些了?”
“崔掌柜”变成“阿娜尔”,崔窈娘便知他打的主意,这本也是她计划中为药哥设下的圈套,只是未曾料到药哥竟如此轻易地落入彀中。
“我先同你把这几处细细说了罢,”崔窈娘又假装轻咳几声,“万一我若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呸呸呸,休要胡言!”药哥按住卷轴一拢,痛心疾首地皱着眉,硬是狠下心不再看一眼,“等崔掌柜身体调养好些,我们再谈。”
说完,他恼火地在帐子里来回踱步几圈,口中念叨:“老子倒要看看,是谁敢带头闹事,惹得你男人心烦,老子定要弄死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开始大声地训斥吆喝,要将这几日前来饮酒作乐的其他部落首领都召集过来。
崔窈娘与林岳相视一笑,计谋得逞。
崔窈娘想都没想过,往昔自己直来直去的性子,现如今竟也懂得迂回运用计谋来达成目的了,心中很是替自己惋惜。
崔窈娘,你变了——崔窈娘萎顿下去,竟是真的有了几分“病中”忧思。
药哥这一通大动作,其他部落首领纷纷前来。
药哥部落家大业大,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只是前几日还把酒言欢喝得好好的,怎的又突然邀请相聚,待看到药哥满脸怒容,心中疑惑更甚。
“药罗葛兄弟,这是发生何事了,如此火急火燎地把我们叫来?”一位小部落首领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药哥脸色问道。
药哥敲敲案几:“我听说有人在背后搞鬼,意图破坏我们与大唐的和平,还想挑起我们部落间的纷争?”
众人暗暗叫遭,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竟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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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捅到了这个直脑筋阎王面前。
林岳隐于帐后,替崔窈娘听着药哥雷霆震怒,摔杯掷盏。这后续的戏究竟该如何更好的唱下去她管不着,崔窈娘自会安排得妥妥贴贴。
如何使这些部落首领彻底摒弃联合滋事之念,切实稳固住这一方天地的安宁祥和——林岳半分不在意,她只是个耳目。
“药罗葛兄弟,莫要动怒啊,此事切不可尽信谗言,定要详查明晰才是正理。”一位年事稍长的部落首领挺身而出,好生劝慰道。
药哥这火爆脾气,惯常听风便是雨的,一旦发作起来,可不好收场,别好时候没讨着好处,反倒把这阎王给得罪了。
药哥擦拭着手中亮可鉴人的片肉匕首,森森然:“我自是将这事儿查了个明明白白!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想问一问,你们各自部落之中,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他露出白牙一笑,手中匕首复又唰唰片下薄厚均匀的肉片,“若是有人胆敢瞒着我,暗地与外人勾结串通,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看似随意地示意身旁的仆从将片下的肉分别盛入碟中,一一呈递给各位首领。
“诸位且尝尝这肉,乃是采用中原之法腌制,颇为入味,再瞧瞧这碟子,亦是我们部落用了那中原法子,烧制而成。”药哥漫不经心地说道。
众首领接过碟盏,却个个食不知味,只是埋头咀嚼吞咽。
药哥锐利的目光自他们平静到诡异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大老粗也洞察出几分心虚与刻意掩饰的痕迹。
“怎么,难道是这肉不合口味?”药哥面色一沉,猛地以掌拍桌,发出一声巨响。
“好吃,好吃。”
“美味,美味。”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却眼神游离,不敢与药哥直视。
“哼!平日里在我帐中吆五喝六同我称兄道弟,今日却一个个跟鹌鹑似的畏缩藏头,不敢言语?”药哥手中匕首在指尖把玩得令人眼花缭乱,“若是被我查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暗中捣鬼,我定让他整个部落鸡犬不宁!”
“阿兄,”乌娃萨走入帐中,手中端着一罐子物事,送至药哥面前,压低声音在他耳畔低语,“有人竟将酒偷偷掺入了阿娜尔的草药里。”
药哥闻火冒三丈,气得一脚踹翻眼前案几,杯盘碗盏散落一地,乒呤乓啷,“反了天了!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崔窈娘咳得厉害,水都喝不进。
药哥裹挟着帐外的凛风,疾冲到崔窈娘面前:“阿娜尔,如今状况怎样?”
吴薇秀恭敬一礼:“本是按时服药,病情已然快要痊愈,许是有人出于好心却办了坏事,误让崔掌柜饮下了些许烈酒......”
吴薇秀这话巧妙,看似在为那暗中使坏之人开脱,实则如犀利的耳光,重重地扇在药哥脸上。
火辣辣地疼。
这话分明便是有了确凿的佐证,表明有人蓄意不想要崔窈娘痊愈,特意在她的药剂之中掺入了性质相冲的烈酒,其心可诛!
“我帐子里那些个蠢蛋,将他们围了,一个都不许走!”药哥恨恨咬着牙。
83. 去捉贼
正在药哥喝令将他私帐中一众大大小小部落首领围堵起来的紧要关头,李稳恰好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回鹘营地,将将赶上药哥狂怒的场景。
迎面便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狮子吼,直把李稳的魂魄都险些震散:“这是?”
“你可回来了,你不是说去给窈娘请医生么,医生呢?”吴薇秀极为巧妙地接过话茬,不动声色地稳稳当当给李稳使了个万望他接住的眼色。
李稳心领神会,赶忙回应道:“哎,别提了。医生听说似乎要打起来了,竟死活不肯到草原上来,说是怕......”
“怕什么!”药哥赤着一双眼,瞪向李稳。
“怕......怕有命赚银子,却没命回去花。”李稳急中生智,随口胡诌了这么个理由。
崔窈娘强撑着看似“虚弱不堪的病体”,还反劝药哥:“无妨无妨,药哥,医生不来也罢了,草原部落上的巫医不也有法子么?你这般动怒实在是大为不妥,当务之急是先去安抚各部落首领的情绪才是正理,切不可因为这等小事再生出什么乱子来。待我稍稍缓过这一阵儿,我们再细细研讨那堪舆图。”
“我还怕他们?”药哥急了眼。
崔窈娘被“吓”,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吴薇秀心疼地给她连连顺背。
药哥见崔窈娘这般模样,心中纵然怒火难消,却也不好再肆意发作,只得咬着牙恨恨说道:“阿娜尔,你且好生歇息,我先去稳住局面,其他事暂且不急,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说。”
待药哥离去,李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真病了?”
崔窈娘坐直身体:“缓兵之计。”
李稳放下心,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崔掌柜,我已顺利见过姚掌柜,将事情妥妥办妥,书信业已交予他,他应承会妥善处理财物之事,想必不久之后我家大人便能收到。”
“这是何物?”崔窈娘瞧着李稳手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布。
李稳嘿嘿一笑,手动了起来,红布中还有帕子,复又打开——古狰玉佩。
“怎么,在你这儿?”明明在长安城求见李勇毅时,她已经还了回去。
“我们大人说了,送你的便是你的,谁都拿不走,叫我给你捎过来。”
“谁都拿不走”这话,崔窈娘听了心定。接过古狰玉佩,想顺手塞到枕头里,又碍于吴薇秀还在,只得放在手边:“有劳稳哥。安西都护府如今局势究竟如何?”
“话说回来,崔掌柜似乎对我回去见过大人毫不意外?”李稳不禁有些诧异,眼中满是疑惑。
“以你的脚程,早该回到营地,”崔窈娘从容地穿好外袄,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了拢衣襟,又将咳得凌乱的发丝仔细归置整齐,“迟了一日,想必你是觉得送信不如亲口告知李瀚狰来得稳妥安全。”
李稳神色凝重:“遭黑衣客偷袭之后,城中一度人心惶惶,幸得大都护李择言指挥若定,迅速调度各方人力,加强城防与巡逻的力度,将士们也同仇敌忾。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收了风声,暂时不敢再有大的动作,局势这才渐趋平稳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药哥远去的方向,问道:“崔掌柜也怀疑回鹘人?”
“除了药哥,其他部落都蠢蠢欲动。”崔窈娘无需他人,手朝后娴熟地编着发辫,随后利落地往头上一绕一盘:“你且放心,我定尽自己所能,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药哥对矿藏、秘学之类的痴迷程度,让崔窈娘的计划得以步步实现。
这堪舆图之所以名为堪舆图,在大唐虽普遍用于修建墓穴,但实则其中蕴含的地形、地物、地貌的信息详尽了得。只要善加运用,完全能够假借修建墓穴的借口巧妙搪塞其他部落首领,暗中达成药哥想要挖矿的目的。
李稳看着崔窈娘胸有成竹的模样,又对她多了几分钦佩,再再高看她一眼。
“......你见着李瀚狰,他怎样了?”有没有退烧,吃没吃得下食物,不会稍有好转又硬撑着去军营了罢?崔窈娘有诸多关心疑问萦绕心头。
“崔掌柜莫要忧心过度,大人的高烧已然退下。我到家之时,他早早扎身军营,我们不过匆匆说了几句。”
听得崔窈娘心中猛地一痛:“他就不能多顾惜顾惜自己的身子吗?刚退了烧,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唐朝的消炎汤药功效有限,并不怎么好使,不知他如此日夜操劳,炎症因子又会潜伏至何时,会不会冷不丁地给他致命一击。
“你还不知我家大人,”李稳叹了口气,十分忧愁:“打小便是拿定主意,八头牛拉不回来的人。”他瞥了一眼崔窈娘,忆起自家大人为了她,甘愿白挨家法棍子,也没在崔窈娘面前吐露过只言片语,该怎样便怎样,不曾以此来博取崔窈娘的心软与好感。
崔窈娘点点头,是的,呆脑袋。
“大人心中装着的是整个安西都护府,是大唐的安宁与繁荣,他常言自己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有所懈怠。其实,大人在忙碌的间隙,常常情不自禁地念叨着你,担忧你在回鹘营地的安危,思念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曾见他在夜深人静之时,对着你赠予他的物件默默发呆。”李瀚狰不喜表露情感,可不代表李稳不能替他在崔窈娘面前刷一波好感。
崔窈娘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我何时赠过他什么东西?”倒是他,初次见面就慷慨地送了她一块保命玉佩,现如今又回到了她手里,崔窈娘歪下头温柔地看了一眼玉佩。
“呃,”李稳回味道:“不是有块帕子?”
崔窈娘脖子微微往后一拉,斜睨了李稳一眼:“你不会记岔成旁的什么人送给他的帕子了吧?”
“天地良心!”李稳急忙替自家大人喊冤叫屈,指天赌誓,信誓旦旦道:“就是那时你路过安西都护府给他的!”总之,是那之后,李稳才瞧见李瀚狰睹物思人的。
“那你可曾细细瞧过帕子?”
“自是见过的。绣了一个小果子。红色的。”
那还真是崔窈娘的帕子——她惯爱在帕子上绣个小樱桃,只是不知何时何地到了李瀚狰手中——绝不是自己主动送与他的。
“啊,”李稳一拍手掌,“啪”的一声倒是把崔窈娘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你中毒晕厥,大人心急如焚地守在您身边。当时那般混乱,你不记得也情有可原。”
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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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娘努力回忆着:“原是那次,我只记得当时浑身无力,意识渐渐模糊,却没留意帕子的事。”没想到在自己生死未卜之时,这帕子成了两人情感的另一种牵连,只是,人都那般迷糊了,还能记得送帕子给其他人么?
李稳继续道:“那次你中毒晕厥后,大人守在床边,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竟不知原来自己晕厥了这么久,崔窈娘心中波澜暗起,只记得意识苏醒后,只顾着怨怼李瀚狰胆大妄为。
李稳又帮她回忆:“他紧握着你的手,那帕子就在床边,上面还沾了些你喂不进去药溢出来的药汁。大人真真慌神无措你是半天没看着。自你别后,每次有什么烦心事,或者在处理军务的疲惫时刻,大人都会拿出帕子看一看,就像见了你一般。”
说得有些多了,稳哥。崔窈娘听着这些细节,面红耳赤。李瀚狰暗地里滚烫的爱意,垫在她身下托着她,跟铁板似的将她的心烤得发烫,令她心中滋滋滋滋冒着甜水儿坐立难安。
脸颊发热,根本不敢直视李稳的眼睛,生怕脸上藏不住又被李稳记下来,添油加醋如现下这般去到李瀚狰面前卖弄。
“这还不算什么,”李稳抱着胳膊,不赞成地撇了撇嘴:“我家大人还去你住过的驿站,将你喝过药的碗讨了来,摆在他内室里。”大有一副,至于李瀚狰用来干什么,崔窈娘需得自己猜的架势。
铁板火上浇油,将崔窈娘烹饪得脆爽无比,缩成小小一团,宁愿李稳少瞧她两眼。
“李瀚狰他......为何从未同我说起这些?”哪怕是自己谆谆引导,当着她的面,李瀚狰也说得极少。
妙就妙在,李稳咧嘴戳她短:“大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内敛深沉。总认为无需过多言语,都在行动之中。想来,他不想让你有负担,毕竟崔掌柜你可是去过李府,把大人说得少眠了好几夜的独一无二的一位。”
崔窈娘咬了咬嘴,是了,当时她嫌李瀚狰嫌得厉害,冒冒失失去了李府,跟他把话掰扯得很是决绝。
为她多思,她觉得是束缚。为她获罪,她觉得是负担。为她治病,她觉得是顺手。为她奔袭,她才恍惚咂摸出点滋味。
这些竟然都不是崔窈娘爱上他的一瞬间,真狠啊这颗心。独独是崔窈娘自己悟出天大地大,时不待我,这才发觉到心中早已被李瀚狰偷偷占了个巨大的位置。
此时此刻的她,心中满是感动与甜蜜交织。没想到李瀚狰在那些默默无言的时刻,对自己有着如此深沉又有些变态的爱意。无所图又无望,才把她的零碎东西都藏着,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很复杂的心境。
“我......差点错过了他。”崔窈娘摩挲着古狰玉佩,低语,像是对李稳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没错过么?”
“多谢稳哥,次次都帮他,不,是帮我们搭话。”崔窈娘抬眸,眼神亮晶晶,“既如此,再帮我们一回如何?”
“尽管提。”
“扮成我,跟林岳带着勘探师去再远些的山脉制图。”
“?那你呢?”
崔窈娘翻着衣物:“我去捉私藏我物件的偷心贼。”一刻都不想再等。
“!”
84. 要的就是你
崔窈娘一路快马加鞭,心中满溢对李瀚狰的思念,驱使她孤身踏上前往安西都护府的路途。官道上人多眼杂,她毅然抄小路而行,看日月星辰辨东西南北风向,世间无任何艰险能阻了她奔赴爱人的脚步。
有时歇息,她也禁不住笑自己,活了两世,倒是变得成熟从容,抛却羞赧进而直白。
有何不可为?何必非要等到追悔莫及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想要的爱人就该去争取,想要的爱人就该抱在怀里。踏实。
而在回鹘营地这边,林岳伴着假扮成“崔窈娘”的李稳,引着勘探师朝着营地更外围的区域徐徐进发。
将自己兜头兜脸裹得严严实实的李稳,极力模仿崔窈娘的一举一动,上马时却险些摔个倒栽葱——这罗裙着实麻烦。
林岳赶忙伸手扶了一把,助他稳住身形,旋即意识到两人过节,此举过于亲昵,撒开了手,顺势拍了拍马臀,低声问道:“能不能行啊?”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叮嘱李稳:“先前胸脯拍得震天响,临到头可别给我添乱!咱们这事儿绝不能露馅,部落里人的眼神都好得很,稍有差池走漏风声,窈娘性命难保。”
追悔已是莫及,自己怎会一时糊涂应下崔窈娘的请求。李稳脑海中不断闪现种种可怕后果,后背不禁冷汗直冒,缩了缩身子,尽量使自己的身形显得更为娇小靠近崔窈娘些。
勘探师们对其中内情浑然不知,带着工具骑马跟随在二人身后,只觉今日的崔掌柜格外话少,心中猜测或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罢。
再说崔窈娘,一路穿枝啜露,终是在深夜抵达了安西都护府。
她持有李稳的手信,守城士兵见她孤身女子,亦未多加刁难,听闻她要前去寻觅的人是李瀚狰,甚至唤醒了一位不当值的士兵,一路护送她至李瀚狰的小宅子。
城中一片寂静,唯她与守城士兵急促的马蹄声在空空的街道上回荡,声声入耳,催人疾疾。
崔窈娘抬手轻叩兽衔环,金属拍击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彼时,李瀚狰仍在书房埋首处理军务,听闻管家来传,袍子都在奔跑中飘落半道,却顾不得停下一瞬来捡。
是崔窈娘来找他了!
莫不是累糊涂了,听岔了,还是已睡在梦中?
直至打开门的刹那,瞧见崔窈娘略带疲惫却依旧明艳动人的笑脸,刚想回应,可紧接着想到什么,脸色就沉了下来,犹如暴风雨来临前乌云密布,阴霾笼罩。
“不是叫李稳在你身边好生护着你么,怎么人也不带,就由着你独自跑过来!可知暗地里有多少杀手对你虎视眈眈!”
李瀚狰头一回在她面前这么凶,凶起来这么急、话这么密,崔窈娘觉得甚是新奇,假装未听出其中训斥意味,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李瀚狰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仰头凝着他,抬手轻轻地顺着轮廓抚摸着李瀚狰的脸:“你瘦了。”
仅仅这三个字,便如同一把神奇的钥匙,将李瀚狰心软解锁,令他还含在口中的责备冰雪消融,化为乌有,只剩下对眼前思念之人深深的疼惜。
“咳咳,李大人,”守城士兵浑身不自在,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表明自身存在,“人既是已送到,那属下便先回军营了。”
李瀚狰肉眼可见尴尬起来。
“只看着我。”崔窈娘双手捧住李瀚狰不知该往何处望的脸庞,轻轻扳正,聚焦于自己。
李瀚狰眼中的焦急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眸子中无尽的温柔。
他抬了两次手,才敢鼓足勇气,略带迟疑地拨开崔窈娘额前的发丝:“李稳没把我的话带到?”
崔窈娘心满意足地抱到了李瀚狰,心里膨胀得很是厉害,是她独自一路穿行,来抱一抱自己的爱人。她竟然做到了!
将头深埋在李瀚狰怀中,贪婪地嗅着他独有的气息,声音略带沉闷:“你不听劝,生病也不卧床休养,我自然知道有危险,可我更知道你不爱惜自己,我得亲自来看看你。况且,我也并非毫无准备贸然前来,一路上我都格外小心。”
复又抬起头,直视着李瀚狰深邃如墨的眼眸:“我只是非常非常想见你,其他的,都顾不上了。”
什么经商之事,挖矿之务,暗杀之险,统统都被她置之度外。
李瀚狰整颗心软成液体,黏黏糊糊,跳都不能再跳一下。这还是那个婉拒自己好几次的崔窈娘么?
所有的一切都值了。鞭挞、贬斥、流离。
见李瀚狰木在原地不够主动,崔窈娘自行将李瀚狰两条结实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后腰,帮他环住:“好冷。”
李瀚狰的双臂听了魔咒,乖乖收紧,将崔窈娘紧紧揽入怀中,心脏再次搏动的实感——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而非午夜梦回中的虚幻幻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崔窈娘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纠缠。
手掌缓缓地顺着崔窈娘脊背摩挲,像安抚一只独自越过雪山的孤鹰,试图舒缓她旅途的劳顿与疲惫。
“你这一路,定是吃了不少苦。”肯定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担忧的余韵。
若她在半道上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身处两地的人无从知晓,又有谁能及时赶去营救?一想到她或许会在幽森暗林中独自承担生命的流逝,无人相伴相助,李瀚狰的双臂下意识收拢,几欲将崔窈娘勒进身躯里,自己做她的骨她的血,去替她受。
眼前人的胆量未免太大了些,甚至称得上鲁莽过度。
心惊,后怕,把李瀚狰牢牢捆住。
崔窈娘察觉他的不安,拍拍他的手臂,发丝在两人之间轻挠着李瀚狰的脖颈:“一点都不苦,于我而言,可谓甘之如饴。”
她的手又从李瀚狰的脸庞移至他的肩头,环绕感受着,每一处线条都是那般熟悉,却又消瘦得令她心疼。
李瀚狰松开禁锢,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险些在自己毫无察觉时意外失去的世间至珍,语气恳切:“崔掌柜日后切不可再如此行事,若有个万一,我......”
他终是不敢将后半句可怕的话道出,但崔窈娘从他尚未平复的惊惶面容,以及苍白失色的脸色中,读懂了他未敢宣之于口的惊惧与担忧。
崔窈娘哪还能不答应,双手顺势而下,握住李瀚狰的手腕,而后十指相扣,“这亦是我要叮嘱你的话,万不可再如此行事。”
李瀚狰牵着崔窈娘回到主屋桌旁坐下,将一盏热茶汤递与她:“先暖暖身子,你赶路匆忙,定是又冷又饿。”
看着崔窈娘大口饮茶,“我这便吩咐人去准备些吃食,你在此处好生歇息。”
崔窈娘轻轻拽住李瀚狰的衣角:“无需麻烦,我不饿,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瞥见旁边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眉头蹙起,他每日都要处理这般繁杂事务,定是吃也不吃睡也不睡,难怪消瘦了如此多。
崔窈娘说道:“我全都知晓了。”
“知晓什么?”李瀚狰心头涌起一种大事不妙,隐秘心思即将被人识破的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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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小毛贼,竟敢顺手牵羊拿走我的帕子,还有我的碗。”崔窈娘笑得甜,“快带我到你内室瞧瞧,还偷了我什么宝贝!”话一出口,她险些咬到自己舌头,内室是什么地界——李瀚狰平日就寝之所,自己这般大胆邀请,他岂会不心生误会!
抬眼正欲开口解释,却见李瀚狰果然僵立原处,身躯微微弓起,似欲与她拉开距离,脸庞涨得通红,恰似一只煮透的红虾。
李稳的嘴,真是什么乱七八糟污糟话都往外漏,李瀚狰心中懊恼。
崔窈娘瞧见李瀚狰紧绷状态,笑得愈发开怀,她伸出手轻轻点了一点李瀚狰额头:“你呀,别胡思乱想,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等你自己解释,帕子和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瀚狰轻咳一声,试图遮掩心虚,然而泛红的耳根却如实地出卖了他。
“那帕子......我......我见它沾了药汁,鬼迷心窍,便收了起来。本想寻个机会再归还于你,后来,未得机会。”他微微垂首,浓羽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低低的,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在认错。
“那碗呢?人家驿站的碗,你也......”崔窈娘继续追着揶揄调侃他。
“......”李瀚狰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揪着衣摆,来回摩擦起火。
“不过,我倒是好奇,你内室里还有没有其他我的东西?”
李瀚狰的脸又愈发红上几分,他眼神慌乱,言辞闪烁地掩饰道:“没......没有,真没有。”
“真的?那我可不信,除非你让我去查。”崔窈娘眨了眨眼睛,眼中满是挑衅。
李瀚狰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拗不过崔窈娘,带着她向内室走去。
内室布置简约质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再无其他繁冗装饰。
崔窈娘在屋内踱步一圈,行至衣柜侧面,见有缝隙且无灰尘。她双手用力一推,只听得“格拉——”一声,衣柜缓缓滑向旁边。
果真有暗室,崔窈娘回首对着李瀚狰勾勾手指,又指了指衣柜后的小隔间。
李瀚狰真真没料到崔窈娘观察竟细微至此,想要出手阻止已然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猫腰钻进了小隔间。
隔间无光,仅靠内室的烛光扯了几缕进来,四周陈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中间桌上放置着一只极为突兀的巨大锦盒,精美程度与整间朴素的内室显得格格不入。
她毫不拘谨地将锦盒打开——若干纸条、设计稿,还有瓷器、鞋履、帕子、碗等物。
“我有一种被偷家的危机感。”崔窈娘笑。
李瀚狰缀在她身后,汗颜:“这些......都是你不要的东西。”
崔窈娘转身看向李瀚狰:“这句话你说错了,”
她走到李瀚狰面前,光亮仅照亮了两人的一侧,斜长的黑暗自李瀚狰喉结处劈开,她踮起脚尖,轻启朱唇,一口咬在暗影喉结之上,贝齿缓缓来回研磨,“在这地方,有一件是我要的。”
暗影晃了晃,被光焚尽。
李瀚狰向后退了一步,呼吸陡然急促,眼前的一切搅弄在光影中荡漾,模糊不清,几近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与期待问道:“是我?”
崔窈娘追了上来,一路对他的喉结又亲又咬爱不释口,吻至他的唇,温热潮湿的鼻息喷洒在李瀚狰的脸上,令他面皮发痒却又不舍得抬手拂开。
耳畔传来崔窈娘轻柔却坚定的话语:“对,是你。”
85. 乖宝
无论在大唐还是现代的情境下,两人间的气氛如干柴烈火炽热浓烈至此。不开展些深入的情感交流,寻得一个宣泄的出口,实在难以善罢甘休——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演到高潮,却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可偏偏这该死的“端方君子”李瀚狰就是纯爱战士,正直之气简直浓烈到蒙蔽了他自身的情感。
“崔掌柜,天色已晚,你且好生歇息。待明日,我会向军中请一日假,你我间的事,留待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惶惶然如惊弓之鸟、逃窜之速甚于野兔的背影,崔窈娘看着心中气恼之余,又不禁觉得他可爱可笑。
这呆子,真真榆木疙瘩一块,浑然不解风情。罢了,且先睡一觉,待明日再来雕琢璞玉。
岂料次日晨曦初露,曙光才将将轻柔地洒于窗棂之上,李瀚狰已然衣装齐整,背负行囊,身姿挺拔地伫立在崔窈娘面前,英气逼人又透着一丝执拗:“走吧,我送你回回鹘营地。”
崔窈娘乍一听,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衰老耳鸣发作听岔:“你是说,我昨晚才赶过来,今天一早,你就要把送我回去?”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李瀚狰。
李瀚狰面色沉静如水,微微颔首,确凿无疑地证实她并未听错。
“为什么!”崔窈娘炸毛。
“如今局势依旧波谲云诡,危机四伏,昨夜我细细思量,这里实在太过危险,我不能让你身处险境。”
“你说这里危险,那何处才是安全之所?当初你口口声声说钟情于我,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如今却这般迫不及待地要将我撵走,好赖话都是你在说!”崔窈娘转身就要回屋,将门一关,看谁能把她弄走。
李瀚狰眼疾手快,如苍鹰扑兔般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扛上肩头,健步如飞。
崔窈娘气得拼命挣扎,双足在空中乱踢乱蹬:“放我下来,你听到没有,我不走!”
“难道你就如此厌烦我在你身边?”
“我头晕!”
听到这话,李瀚狰才赶忙把崔窈娘放落地面,满脸关切:“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头不舒服,眼不舒服,心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
“......我去叫军医。”
“回来!”崔窈娘气得咬牙切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李瀚狰被骂得伸手想要拉住崔窈娘,却被她奋力甩开,劲道带着无尽的怨愤。
“我不能拿你的生命去冒险,你在回鹘营地,有药哥、李稳和林岳他们照应,相对会安全许多。”
“照应?你以为药哥是为何要护我周全?只有与你在一处,我才觉得真正的安心。你却随随便便就要将我推开!”
一路苦旅满心期待,深情付诸东流,换来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教不会,甩手不教也罢。
李瀚狰也很挣扎,他又何尝不想与崔窈娘朝夕相伴,只是当下情形让他昨夜辗转反侧,思来想去都觉得崔窈娘留在身边就像置身风口浪尖,不稳妥。
“我身为安西都护府的‘白衣先锋’,肩负着守护这片土地的重任,一旦强敌来袭,安西都护府若有闪失,我实在无法分心去护你周全。”
“你总是这样!”崔窈娘娇小的身躯中爆发出强烈的怒火,“我同你说过无数次,我不是那柔弱不堪、需要男人庇佑的花朵!我不惧危险,你总是独断专行,可曾尊重过我的意愿?”
李瀚狰沉默。崔窈娘有涉险的万分之一机会,他都接受不了。
“待事情结束,我定与你长相厮守。”
诺言不许倒也罢了,一许崔窈娘直接七窍生烟:“我不要听你这些空洞的誓言!就算这次危机解除,那下次又当如何?”
回想大唐往昔,既有海晏河清的盛世,亦有风雨飘摇的动荡,两人的命运丢在这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扁舟一叶,不知还需历经多少风雨,方能真正安稳地相伴,又要忍受多少聚少离多的煎熬?
李瀚狰解释:“我只是想让你暂避风险,这是权宜之计。”
“去你的什劳子权宜之计!”崔窈娘疾步往屋内走去:“我不走。”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李瀚狰又去捉她。
有了教训,崔窈娘还能被他捉到么?边跑边脱掉外袍,“我还没睡好,你若是......若是想同我一起睡,你便来。”
李瀚狰望而却步,他不敢,跨向禁忌雷池。
崔窈娘见李瀚狰停住了脚步,冲进屋内,“砰”地关上房门,背靠着门大口喘气,刺激,演得还好吗,她没有露出破绽被李瀚狰觉察出端倪吧?
她拍拍心口,不想马上回回鹘营地是真的,对李瀚狰又擅自做决定的生气也是真的,但苦口婆心引导那一套对现在咬定主意的李瀚狰似乎无用,非得这般快刀斩乱麻,耍赖说不走就不走,他才能作罢。
得逞地笑了笑,自己好像能拿捏得住一点点李瀚狰了。
李瀚狰站在门外,想抬手叩门,又怕崔窈娘门并未关牢,如此唐突而入,恐有不妥。只得站在原地,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崔窈娘理解自己的苦心。
来硬的,显而易见崔窈娘不怕与他针锋相对;来软的,他又实在总在崔窈娘面前拙于言辞,不善此道。
管家路过,送来一盘子点心。
谁大清早吃这些——崔窈娘。
管家用眼神示意李瀚狰端着:“天色这般好,大人又何必用来同崔娘子闹矛盾,不如一同游玩游玩,许是她就气消听得进大人的劝了也未可知?”
管家都懂的道理,李瀚狰倒是当局者迷了。
他一臂抱着木盘,轻轻叩门:“崔掌柜,你开开门,我们好好谈谈。”屋内毫无动静。他又接连说了几遍,屋内还是不答,焦急。窈娘不会真的生他气生得厉害了吧?还是睡着了?还是......
刚要抬手改叩为拍,崔窈娘唰地一声迅速打开门,李瀚狰手掌正巧摸到崔窈娘脸颊。
两人一愣,气氛暧昧。
崔窈娘眼睛红红,气鼓鼓瞪着他:“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官职大主意大,想叫我走就叫我走,不是吗?”
李瀚狰看着她不知是否哭过地一双眼,满是心疼,声音都带着哄:“我实在是害怕。”
“怕什么!”崔窈娘冷笑一声:“那你可曾怕过,我在回鹘营地也并非一帆风顺。我在那里也要周旋?为了你,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大唐安定,我也在努力。我并非需要你为我遮风挡雨的娇娘子,更希望你看到我欣赏我努力上游,是可以与你并肩的战友!”
见李瀚狰要开口,她立马又补了一句:“诚然,我再怎么努力,也是一介小小平民,够不上你的高贵李姓!”
李瀚狰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
好半天憋出一句:“我错了。”
崔窈娘走上前,不由分说地硬把他往屋里拉:“你进来!”
李瀚狰又惊又怕,高高端稳木盘,生怕点心不慎落地崔窈娘没得吃,又怕木盘角在拉扯中伤了她额头,只得狼狈不堪地被拖进了房中。
嘎吱一声,大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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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窈娘似嗔似怒,步步紧逼。
李瀚狰想要挥散这种让他心猿意马的气氛,端着盘子快步走到矮几前:“这都是厨房一大早给你做的点心,你尝尝味道。”盘子一放下,手脚无所适从,局促得一直捏衣角。
“现在在怕我?”崔窈娘笑得勾起嘴角,“刚才扛麻包一样的扛我,要把我丢回回鹘营地的时候,怎么不怕我?”
崔窈娘走近两步,李瀚狰顺着矮几,不自觉的绕了两步:“早起风寒,我去给崔掌柜找件外袄。”
崔窈娘灵活地堵住李瀚狰去路:“我不冷。”
“那崔掌柜便坐下来尝尝点心。”李瀚狰往后退了两步,咣当撞到屏风,退无可退。
“我也不饿。”环伺的崔窈“狼”踱步过来,眼神里赤裸裸地闪着光,“李大人惊了我的梦,扰了我的眠,打算怎么赔我?”
“点心,”李瀚狰结结巴巴,扑到矮几前将木盘往前一推,“我赔罪点心,趁热吃。”
崔窈娘捡了块荷花酥,在嘴里嚼嚼,突然将李瀚狰一拽。
那么高那么壮个人,竟真被她扯落,跌坐在椅子上,她顺势坐了上去。
将李瀚狰的手摆放好,搂着自己,心满意足地靠进了李瀚狰怀里,发话:“不许动,陪着我把点心吃完。”
手不够长,开始指挥李瀚狰替她拿点心。
“要那个,点了一点红印的,看起来软乎乎糯叽叽的,是什么点心,我竟是没见过没吃过。”
“我去厨房替崔掌柜问问?”说着,李瀚狰以为自己找到脱困的好时机,就要撑起崔窈娘的腋下,将她平稳放回椅子。
“你敢!”崔窈娘双腿直接将李瀚狰的一条大腿锁紧,“你敢踏出这门一步,以后就休想再见我。”
非要给李瀚狰一些教训,他才能牢牢记住,少替自己做一些没用的主。
李瀚狰唯唯诺诺地坐定,继续作崔窈娘的人肉靠椅。
崔窈娘继续说道:“你是安西都护府的白衣先锋,你有你的职责。但我也有我的选择权力。我选择来到你身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你不能剥夺我的权利。”
人肉靠椅不敢反驳,浑身肌肉僵硬,坐起来极不舒服,崔窈娘拍拍李瀚狰手臂:“放松。”
人肉靠椅丝毫不敢放松。软玉在怀,如岩浆流淌过全身,就要将他整个人焚烧得灰飞烟灭,内心煎熬万分。
他微不可见地往后挪了挪:“我不该如此独断专行。只是我真的害怕失去你。”
这还差不多,崔窈娘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些:“那你现下打算如何安置我?”
若是李瀚狰胆敢再说一句让她不顺心如意的话,她是完全不介意给他点“苦头”吃的,崔窈娘满足地嚼着点心,嘴里发出“嗯嗯”对美食的赞叹。
李瀚狰一听声音,如坐针毡:“都听崔掌柜的。”
崔窈娘点头:“这还差不多,我有以下几点你要牢记。”
“好。”
“第一,以前我觉得你叫我‘崔掌柜’,我叫你‘李大人’发乎情止乎礼,后来我觉得是闺阁情趣,现下不同了,你得换个称呼。”
“那我该如何唤崔掌柜?”李瀚狰为今对崔窈娘只敢百依百顺,生怕她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他十分笃定崔窈娘一定敢,且不计后果。
“乖宝,你得叫我乖宝。”
“乖......宝。”李瀚狰发音别扭。
崔窈娘在他怀中找到舒适地角度,又吃了口点心,应了声:“哎。”
86. 约会地点是。。。。。。
“第二,宅子里的事你听我的,宅子外的事我听你的。”在糯点心的安抚下,崔窈娘言辞悠悠,自在非常,嘴角还沾着些许点心碎屑,却丝毫不影响她此刻的“威严”,反倒凭添一抹随性洒脱。
“如何区分里外?”李瀚狰眉头拧着,目光悄然探寻她话里可能存有的漏洞,却又不敢太过明显,怕又惹得崔窈娘在自己身上一顿乱动。
“譬如你今日叫我走,但我尚在宅子里,你就得听我的!”崔窈娘眉梢轻挑,语调笃定不容置疑,眼神警告李瀚狰不要再有反抗的念头。
是这么个“里外”界定,李瀚狰只恨自己未能走快些,多几步便能将她扛出宅子,就得听他的了。事已至此,唯有暗自嗟叹。
“第三,”崔窈娘清了清嗓,继而朗声道,“日后无论军务抑或宅中琐事,你都不可对我有所隐瞒,你要相信,我是能与你同历甘苦,共御风雨的。”
“好,我答应你。”
“第四,既然危难之际,你答应我一同面对,就万不可再似今日这般,妄图独自将我送走。”崔窈娘双眸凝肃,紧紧锁在李瀚狰的眼眸中,似乎要将自身决心透过视窗刻入李瀚狰的脑海里。
李瀚狰默然少顷,简而言之,这后三点就是崔窈娘不肯走。“崔......乖宝,我还未谢你遣人送来的银钱,充实了军费。”
崔窈娘微微一愣,只当李瀚狰是默认。
旋即绽露自信笑颜:“何足挂齿,我的银钱即你的银钱。你护佑一方安宁,我筹措加固安宁防线的银钱,我们才可称得上是战友。”
“实不相瞒,我览对账目时......想你定是掏空积蓄,日后......”
“哎,”崔窈娘大无畏地摆摆手,“你且放宽心,我在经商一道上颇有心得,赚银子的事对我而言并非难事。日后但有需要,我定会竭力再筹得更多。身外之物无需你多有顾虑,若真介怀,肉偿便是。”崔窈娘纤指看似不经意地划过李瀚狰坚实的胸膛。
李瀚狰被崔窈娘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面红耳赤,略显局促地轻咳一声:“乖宝。”
只这两字裹含的亲昵,讨好与求饶,就令崔窈娘忍俊不禁,咯咯娇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不过我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无需在银钱之事上操心。”
她崔窈娘的男人,她养得起!热衷守护大唐,她就当他是发展公益项目,成立基金会便是。
崔窈娘就这么不规不矩,软着身段倚靠着李瀚狰用完点心,噼啪两下掸落手中碎末:“正巧你今日告假,我们去哪儿玩玩罢?”
李瀚狰望着衣袍上的碎屑,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你不会想要同我说,你要销假归营吧?”
李瀚狰缄默不语。
崔窈娘气得蹭地一下坐直,暗恨自己实在聪胤,活活看穿他的心思,这呆子竟是真想回军营!
“你病才好些,就算真没那份体力陪我出门,好歹我们也可以在宅子里呆着说说话啊!”
李瀚狰面露惭色,轻声应道:“乖宝,并非我不愿陪你,近日军中事务繁多,”他指了指门外晃动的人影,“适才军中方有口信来传。”
好好好,崔窈娘气得头昏,想送自己回回鹘营地就可以请假,崔窈娘据理力争得以留下,如今李瀚狰不必相送,却说军中离不得他,得回去。怎么,来来回回都是他的借口?
崔窈娘双臂抱胸,瞪着腿气鼓鼓地嗔道:“你就不能让别人处理?莫非军营中唯你一人顶用?”
倒也不是,李瀚狰耐着性子解说:“这次敌军异动,我需与军中将士共商应对之策,许多细节都系我亲身所历,那晚我当值,向来李稳已是告诉过你。”
话里话外都是必须回军营,崔窈娘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既如此,我随你去军营便是,我可以乔装成小兵,绝不添乱,偶尔去看你一眼总可以罢?”
想想能去军营约会,不失为新奇体验。
李瀚狰连连摇头,矢口否决:“万万不可,军营岂容女子擅入,一旦败露,军法森严,绝非儿戏。”
“你可别诓我,即便我见识浅薄,也知道你们有女将军女将士。”
“安西都护府并没有。”苦寒之地,都是一众糙猛男儿。
崔窈娘却不以为意:“无妨,我自有妙计不会被人察觉。这是宅子里的事,你得听我的。”
她轻轻摸着耳垂,暗自庆幸崔窈娘本体并未扎过耳洞。
李瀚狰拗不过她,又因军情紧急,最终只得勉强答应:“你不可在军营中生事。”
“那是自然,你看!”崔窈娘从内室走了出来。
若非熟悉崔窈娘,此刻李瀚狰恐怕也被蒙骗了去。
头发用布条随意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掩住光洁的额头。面色暗黄,久经风沙侵蚀,双眉浓黑,鬓角延长,往昔的温婉灵秀全然不见。
“如何?”崔窈娘在李瀚狰身前转了一圈,顺势走了数步。
臂腿摆动幅度大,却极为自然,活脱脱便是一位在安西都护府身形瘦弱且毫不起眼的小兵,女子的娇柔之态消逝得无影无踪。
甚至,胸脯亦被巧妙收平,身形顿显单薄利落,是早些年遭了难伙食不好,还未长开的送信小兵,拥有少年郎的胸膛。
“是个男的。”李瀚狰点评。
很好。
跟随李瀚狰踏入军营。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又不让她太过突兀行踪被过多关注,李瀚狰特去嘱托军医带她在身边,只称与军医尚有诸多伤兵救治方案需详谈,恐有所遗漏,故派人与军医今日随行。
军医晃一眼,?
再瞧一眼,有些眼熟。
!!!惊得口里吞象,“是你!”
崔窈娘扬扬自得地将背上信包向上一耸:“正是我。”
军医悄然引她至僻处,神色焦急却又竭力压低嗓音:“你怎么来了?”
这两人胆子可真大。
“想你心切,这不就来探望你。”崔窈娘在无人处露出本性。
好家伙,赖到头上了是吧,军医含笑:“也罢,你今日便跟着我,老大哥总能找到机会把你往李瀚狰那儿送。”
崔窈娘满意颔首,手脚麻利地帮军医整理药材、布带。
忙完,军医带着崔窈娘往李瀚狰帐子里走:“先去转一圈。”
崔窈娘好奇地观察周遭一切,士兵们的操练、营帐的布局、兵器的陈列,都令她倍感新奇。她时刻留意,竭力模仿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兵们的步伐与姿态,谨防露出破绽。
军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少看,若是真被发现,判你个窃听军秘之罪,岂不冤枉?”
“有你带着我,谁会怀疑?”
而李瀚狰去了大都护营帐,与将领共商军务。
“瀚狰,身体可好些了?”李择言关切问询,虽遣人传信与他,却未料他即刻前来,原以为至少需待到明日,毕竟李瀚狰深夜告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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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身体确有不适。
“无妨,诸位讨论至何处了?我刚来,在一旁先听听。”李瀚狰微微点头,谦逊表态。
“李都护,敌在暗我在明,若其乔装平民分批入城,再于城内集结,我等当如何应对?”一位将领满面忧色,提出假设。
这也是李择言顾虑之事,若加强盘查,往来路过所有人都需通关文牒,那些售卖零碎之物的平民必然是弄不到,此举无异于断了他们的生路,届时必致怨声载道,矛盾激化。
“瀚狰,你有什么想法?”副都护察觉李瀚狰若有所思,点了他名。
实则李瀚狰在崔窈娘抵临的晚上,熬夜便是就这个难题苦思冥想,只是此刻,他心中忐忑却是崔窈娘在军中是否会遭人识破。
不该应允崔窈娘来的,李瀚狰心神难安。
“瀚狰,瀚狰?可是身体尚未复原?”李择言适时解围。
李瀚狰这才举步上前,在城防布局沙图上,画了一圈:“诸位且看,此处现今空置着,周遭开阔无遮,但四面都有城墙防御。”
“你的意思是?”副都护挑眉,面露疑色。
“自明日起,无通关文牒的平民,都可引至此处,开展买卖交易。”
“你这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副都护道。
“我等虽难以判定新来小商贩是否为敌军伪装,但城中百姓都已登记造册,入籍在案。”李瀚狰据理反驳。
李择言眼前骤亮,此计甚妙,反其道而行之,顺藤摸瓜。若是有人在城中接应,完全可以查到。
一群大老爷们儿讨论了一早上,口干舌燥,都不及李瀚狰脑瓜好使。
他喜形于色,重重一掌拍在李瀚狰后背上:“你这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
咳咳咳,李瀚狰嘴里一辣,呕出一口鲜血。
李择言前一刻开怀大笑,这一刻见状,吓得惊呼:“速传军医!快传军医!”大意了,竟一时忘了李瀚狰旧伤,那一锤!
崔窈娘本还跟着军医闲游漫步,忽见一人飞奔而来,拽着军医便跑:“快快快!”
崔窈娘不明所以,只得也跟在身后小跑。
“究竟何事?”军医气喘吁吁。
“李瀚狰被大都护打得吐血了!”前来寻军医的小兵高声叫嚷,平地炸雷。
崔窈娘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遭逢雷击,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心急如焚,竟与小兵并肩齐驱,朝着李瀚狰所在营帐狂奔而去。
若非不识路,怕是早早超越小兵。
待入营帐,只见李瀚狰被大都护安置在统帅座椅之上,嘴角溢血,面色略显苍白,却仍强撑身躯,脊梁挺直。
崔窈娘眼眶发烫,她紧咬下唇,竭力抑制情绪,唯恐稍有不慎,身份暴露。
军医赶忙上前为李瀚狰把脉诊视,一番忙碌后,长舒一口气道:“并无大碍,旧伤未愈,适才又受冲击,需悉心调养,切不可再劳累动气。”
李择言满脸懊悔与自责,若真伤了李瀚狰,他那个老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怪我,忘了你有伤在身,下手没个轻重。”
李瀚狰却望向军医身后:“不怪大都护,是我自身疏忽。”
“既然瀚狰已提了良策,余者细节,便由我等老家伙商议定夺,让他先回营帐休憩罢。”李择言自顾自下达指令。
“正是正是,”军医连连点头,朝身后崔窈娘招手:“来,小崔,来帮我搀他一把。”
87. 长线投资
崔窈娘疾步向前,与军医合力搀扶起李瀚狰高大的身躯。
她的目光始终谨慎巧妙地避开与将领们对视,极力使自己的举止毫无破绽,将满心的忧虑与疼惜深深隐匿在心底,脚下也不敢停,生怕再在人前多一瞬,再难坚持。
李瀚狰身形魁梧,骨架沉阔,即便他极力控制,未将全身重量全然倾于二人身上,但也始终是个病人。
这一番折腾移送回帐之举,仍令崔窈娘与军医气喘吁吁。
水也顾不上饮一口,军医一掀帐帘,忙去调配药剂:“你在这儿照应,我去熬药。”
崔窈娘离李瀚狰好几步,看着榻上的李瀚狰——仰卧在榻上,一床质地粗硬的棉被高高盖着,只剩半点生气,薄薄的下颌也遮了去,仅半张面容露在外,面色苍白如雪,令人心惊。
这情形,崔窈娘纵有千言万语的责备存着,也难以启齿。
良久。
硬挺被子下传来李瀚狰发闷的声音:“乖宝,别太过忧心,我着实无甚大碍。”
本就内心纠结的崔窈娘,唯恐过激言辞影响他不利于他养伤,岂料李瀚狰竟犟着说无大碍。
“你还有心思说什么无大碍,都呕血了,岂是小事?如此罔顾身体!”崔窈娘的声音同身子一起颤着,压抑愤懑。
李瀚狰径自从棉被中掏出失力的手来,软绵绵拍了拍床榻:“乖宝来这儿。”他想要好好安抚崔窈娘。
崔窈娘极力克制着骂他一顿的冲动,不愿挪步:“过去做甚!”
李瀚狰听出她意冷,撑起身躯,就要半坐起来。
“哎,你别动!”崔窈娘咬了咬嘴唇,生气败给了关心,终是顺了李瀚狰的意,不情不愿,冷邦邦往床榻边一坐。
李瀚狰听话依言又躺了回去,舒了口气,无比精准地一把握住崔窈娘柔荑,放在掌心里揉搓:“是我之过,令你担忧了。只是军中要务急迫,我一时心急,未及周全考量。”
言语间把李择言的过错摘了个干净,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崔窈娘望着他半阖着眼,疲惫不堪地眉峰紧蹙,却仍不忘安抚自己的模样,纵再有万般怨怼,也一丝丝脾气都发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现下什么都别想,安心休憩,他们不是都说了,余下的事交予他们,他们自会妥善处理。”
谈话间,两人间气氛回温,“他们”中的一员端药走了进来:“先把这滋补止血的药喝了。”
崔窈娘赶忙帮手,从军医手中接过药碗,不想手一斜——碗太烫。
“还是我来吧,”军医瞟了一眼崔窈娘的衣摆,见药渍浸染大半,担心她若不及时处理,回头风一吹,怕是也要引上风疾,“你先去。”军医指指她的衣摆。
李瀚狰又不是根真木头,一听军医的话,半阖的眼随着转头一睁,瞧见崔窈娘来不及藏好的颜色暗沉大片的衣摆:“这回怕是不回宅子也不行了。”
“我不回!”崔窈娘扫了几眼帐内,随手扯过一方布巾,胡乱擦拭几下,“要回一起回。”
崔窈娘将布巾叠好放在案上,待走时一道拿回宅子清洗,手里动作停下,才开口点破:“我知你定是想继续留在营中,想着大都护他们再有什么疑虑还来问你。你这是把自己的身子当成铁打的了?你若再如此不顾惜,我......”崔窈娘一咬牙狠心道,“我便去同大都护开口,强令你回宅休养。”说着就要起身。
李瀚狰急了,攒的那点力气全用来扯住崔窈娘:“别乱来!”
若是大都护知道还无甚紧要,怕就怕无心人捅了出去,不说军纪如何森严,就说那些会趁机而入的杀手,就够捡走崔窈娘一条命,更何况现在自己自顾无暇,李稳还不在。
崔窈娘被李瀚狰这一扯,身形顿住,回头看了一眼李瀚狰:“你怕我乱来,自己却在乱来。”
李瀚狰用尽残存的那点子力气拖住崔窈娘,急喘着败下阵来:“不乱来,待我歇一阵,就回去。”
“你保证不是拖延之计?”
李瀚狰点头:“我保证。”
军医在旁边目睹一场“鱼死网破”差点酿成,长吁一口气:“好了好了,再不喝药都要凉了。”
崔窈娘这才接过军医递来的药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吹温,喂李瀚狰服下。
说来也是巧,大都护李择言商量好琐碎事,心中仍牵挂着李瀚狰的伤势,便抽空绕了个圈,想着来看看这小子如何。
掀开帐帘的瞬间,却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李瀚狰正握着一个小兵的手,两人头蹭着头,说话恨不得嘴对着嘴——李择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唰的放下了帘子。
崔窈娘听到动静,料想是有人有事来找李瀚狰,赶忙站了起身,听了好一会帐外动静。没人,应是没看见她二人的失态亲昵,这才端起药碗低着头,想要回军医的帐子。
“别......”李瀚狰制止的话还未说出口。
就见李择言拎着她的后衣领提了回来:“干什么去?”语气已是山雨欲来。
“我,我......”崔窈娘暗道不好,怎么人还在帐子外,“回去找军医复命。”
李择言冷哼一声:“复命?军医没告诉你照顾伤员要始终留一人在身边,避免伤员出现反复?”
质问劈面而来,倒是把毫无准备的崔窈娘问了个措手不及,只下意识的抓紧了碗。
李瀚狰翻身难支摔落地上:“大都护,您误会了,事情并非您想的那般。”
“我想的哪样?!”李择言满脸怒容:“误会?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身为将领,如此罔顾军纪,该当何罪!”
崔窈娘见势不妙,想要开口解释,却被李瀚狰用眼神死死制止,她不了解眼前人的脾气,胡乱多说一句,那是要砍头的。
李瀚狰硬着头皮,就着在地上的姿势跪好:“大都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您先看看帐子周围是否有人窃听,我定当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择言看着他,心中虽气,但也知晓李瀚狰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于是松开崔窈娘,出帐子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等一个解释。
“大都护,我并没有调戏小兵,也没有被细作迷惑,她是,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什么!”李择言声调拔高,“她为何会在此处,还乔装成小兵?”
李瀚狰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捡重点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李择言,包括崔窈娘如何坚持要陪他来军营,又如何乔装打扮,以及他自己为何一直隐瞒。最重点的是,朝廷军饷还未拨放,那一笔从李瀚狰处拿出来解了燃眉之急的银子,是眼前这“小兵”赠与的。
李择言听后,眉头紧皱:“所以上次你无故说什么去周边巡逻,就是去救她?”
“正是。”
吃人嘴软,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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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手短,李择言才得了面前“小兵”的真金白银去充实物资军饷,只得话往软了说,“你这简直是胡闹!军营岂是女子随意能来的地方,若是被他人知晓,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李瀚狰面露惭色:“大都护,我知道错了。只是如今事已至此,还请您帮忙隐瞒此事,我定会尽快让她离开军营,绝不再犯。”
李择言沉思片刻,方缓缓开口:“也罢,念在你有伤在身,且事出有因得份上,我便暂且帮你一回。但你切切要尽快处置妥当,万不可留有后患。”
得了他的首肯,李瀚狰在地上定了定神:“多谢大都护,瀚狰必铭记于心,不敢有忘。”
“大都护此言差矣。”“小兵”蓦地出言反驳。
“嗯?”李择言直视崔窈娘,却见她也直视过来,目光坚毅,毫无惧色。
“念在他有伤在身,可是他这伤如何得来?主动迎击敌寇?又还是大都护之故才二次负伤?”崔窈娘言辞凿凿,倒也是个不怕杀头的,“大都护偏帮他是应当,就如同他总是舍了性命偏帮你一般。”
李瀚狰说来说去只是个长史,文官,“白衣先锋”是他舍了性命去帮李择言守卫边塞争来的,并非情理之中应做的份内事。
李择言听了她话,竟未动怒,亦不见心虚,反倒仰面哈哈大笑:“好!李小子竟寻得如此护短的妙人,甚好!”
他素知李勇毅品性刚正,如今有了这“活宝”儿媳,日后定有诸多趣事。忆起往昔在长安城就职李勇毅麾下受挫的往事,此刻竟隐隐生出提前大仇将报的喜感,心中很是畅快。
于是决意网开一面,只盼这护短的小娘子能安然返归长安,与李勇毅早日一较高下。
李择言嘴角噙笑,又对李瀚狰悉心叮嘱几句,好生养伤什么的,这才喜滋滋转身出了营帐。
崔窈娘搀扶李瀚狰躺回榻上,轻声笑道:“瞧这情形,大都护也没有狠想要我的脑袋嘛。”
李瀚狰也觉得纳闷,无奈地摇头:“定是他近日里军务繁忙,无暇他顾,下次可就难说了,我们还是尽早离营为妙。”
经后数日,李瀚狰告了假,在家中调养。
都未安安稳稳度过三日,传信小兵又匆匆赶来小宅子。
大都护李择言的手书字迹狂放不羁,信中盛赞李瀚狰法子好,守城将士可兼顾两头,无需另行大肆增派人手查验入城者,一切井井有条。
只一事棘手,军费告急。
崔窈娘轻啧一声:“真没想到,你们这群糙老爷们儿花销跟流水似的。”
李瀚狰面露赧色,嗫嚅道:“这本也不关你事,大都护传信前来,不过是盼我能再想个法子,是我身为长史的分内之事罢了。”
崔窈娘摸着靠卧在榻上的李瀚狰散落肩发,像在摸逗地上追逐尾巴的小狗崽子,戏谑道:“你这嘴倒是硬得很,也不知别处是否也是这般。”
李瀚狰闻言思绪飘飞,面红耳赤。见崔窈娘满脸促狭笑意,便知自己所料不差,竟是被她调戏了。
崔窈娘俯身悄声道:“怎的,既敢在大都护面前称我为妻,不过言语相戏,你就这般羞怯,倘若我今日付诸行动,你岂不要躲入被中嘤嘤娇哭?”
李瀚狰眼都忘了眨,只觉脑中如沸水翻涌,烧开整张脸,话是一句说不出来。
崔窈娘却忽正神色:“大都护有点头脑的,竟还识得长线投资。”
88. 他吐血了
“得想个法子再开条新赛道搞银子了。”崔窈娘如是想。
“得想个法子快点让窈娘回来,实在受不了李稳这家伙了。”远方陪着李稳穷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林岳如是想。
起初,李稳还可谓是收敛,用心地模仿崔窈娘的一举一动,不开口不仔细深究倒也颇得几分神韵。
但李稳这人吧,半点儿不经夸,林岳不过随口说了句:“窈娘托了你,还挺‘物尽其用’,扮得有几分像。”
他立时翘起尾巴,沾沾自喜,放任天性。
下马行至一处山坡,李稳就忘却自身所扮的是崔窈娘,习惯性地甩开大步猛攀,步伐跨度的阔大,气势的豪迈,全然与女子的婀娜轻盈相悖,甚至隐隐想要提气点一点陡峭之处飞纵而上。
林岳跟在他身后心急如焚,顿感心惊胆寒,眼瞧着他忘情地越爬越快,把登山经验十足的勘探师们都甩了一截,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急急跑了好几步探手猛拽他衣衫,压低嗓音呵斥道:“收敛些!”
这李稳正上头哼哧哼哧,横遭林岳猛地一拽又松手,脚步登时错乱,匆忙间调整步伐,却不想一个踉跄,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骨碌径直从山坡旁的凌厉峭壁翻滚而下。
“李......窈娘小心!”林岳见状拦都拦不住,惊呼一声,不假思索纵身追下峭壁。
那山坡斜面几乎竖直,背阴的杂棘肆意丛生,李稳一路翻滚而下却挡不住滚势半分,手胡乱地一路找借力点始终找不着,衣衫被划得条条褴褛,索性把心一横只顾着护住紧要部位避免撞击。
林岳眼瞧着他坠势不减,心急如焚,一咬牙不顾自身安危,连滑带跳,手脚并用地朝着李稳滚落方向奋力追去。
待林岳好不容易抓住斜生树杈,又将李稳纂在手中,手里的人只觉周身疼痛难忍,重锤猛击过后的头晕目眩,几近作呕。
“你这莽撞的蠢货,差点把我一齐害死!”林岳重重一绞李稳衣襟。
头晕,还被林岳擒住差点喘不过气的李稳,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林岳暴起青筋铁钳般地五指:“松开,我又没叫你来救我。”
林岳却不敢如他所愿放手,垂眸一看峭壁下正对着他们的,尖尖高耸的山石,要是李稳这么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咔嚓——
树杈快要支撑不住两个肌肉骨骼都十分密实的习武之人的重量。
林岳咬咬牙:“先上去再说。”
好不容易,林岳将李稳荡上了落脚点,自己也被李稳连拉带拽弄了上来,李稳本要开口嘲讽几句,一开口便觉得嘴角辣痛异常,摸了摸——一手血,舌尖舔了一圈嘴中软肉,咸腥。
这才觉出当时情势危急下,荆棘许是戳进了嘴里,划破数道口子。
他呸地一声吐了口血,顺手拾起一旁被挂落在半道上的帏帽,遮了面容,呲着牙闷声说道:“如此倒也好,刚好有藉口,就对他们说,我伤了脸羞于见人了。”他指指山上对他们伸头呼唤的勘探师们。
林岳看着喷得星星点点的血沫子,不出声。
“林兄?可需要绳索?”
“林兄,崔娘子可还好?”
林岳啊了一声,扯着嗓子:“没大事,我这便带她上去。”
又暗暗警告李稳:“安生些,别再乱用你的牛力。”说罢,手往李稳腋下一操,提气将他带了上去。
“崔娘子可是受了伤?”一位经验老道的勘探师眼毒,远远便看到李稳帏帽上的鲜红血迹。
“她脸受了伤。”林岳赶忙回应,顺手将李稳帏帽整理严实,“嘴......嘴角也是,出不得声还望诸位见谅。”
“帏帽”重重点了好几下头,手中布巾伸入帽内,再取出来,又是一片鲜红。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
“不若我们先返回营地,待给崔娘子治好了伤,再行商定?”
“可矿脉就在眼前,怎可无功而返?”
一时间议论纷纷,意见极度不统一。
“帏帽”扯了扯林岳衣角。
林岳搀过李稳,凑近过去,假模假样直点头:“好。”
转头对勘探师们吩咐:“崔娘子说不必以她为先,小伤而已,诸位各行各职便可。”
众人依言往山上动身,只是这次更为仔细脚下的路。
“你可别再闹出什么乱子了,接下来只消乖乖被我拎着,切切谨记别再开口言语。”林岳态度看似亲昵地将头低向李稳,告诫。
李稳轻哼一声,权作回应。
战场上刀里来箭里去,这点小伤对于李稳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也收了神通,竭力模仿受伤后的柔弱之态,只是装着装着,总不经意间露出一缕破绽,令林岳心提到嗓子眼。
“要么我抱着你?”林岳咬牙切齿地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
“帏帽”摇得横飞。
终至勘探目的地,勘探师们即刻卸下器具,对矿脉情形采探。
李稳在一旁安静坐着,林岳给他递了水囊:“漱漱口。”
“依我之见,这脉浅在地表,不像是蕴藏量大的模样。”一位勘探师以镐子凿过山壁。
“山脚绿叶茂密,山腰却截断纵深,枯枝无林,不像是脉浅的样子。”
经验老道的勘探师往上又数步,镰刀挥开稚嫩漆树:“你们来瞧。”
碎石噼啪落入一道黑黢黢的裂口。
众人纷纷围拢过去,目光看向那道裂口。连林岳和李稳都站到了附近。
尚还年青的勘探师好奇地探身张望:“这裂口深不见底,里面透着一股寒意,瞧不真切。”
经验老道的勘探师蹲下身子,以镐入内轻凿,勾出一块碎石,仔细端详着,又用牙咬了一口,抿嘴。随后眉头紧皱,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下了定论:“以我的经验,初步段来,这山中不但有矿藏,而且极有可能是金矿与铜矿相伴相生。”
经验老道的勘探师笃定地宣称这山里是金矿与铜矿后,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金矿和铜矿?”年轻的勘探师,眼睛瞬间瞪得极大,“您为何如此肯定?”
老勘探师站起身来,指着周遭环境分析教授道:“你看,这周边的土壤颜色略微泛红,且带特殊光泽,这是铜矿存在的迹象之一。”
又顺手择了片叶子:“这附近山口叶子都这般微黄带了褐色斑点,现在是什么时节,未到秋日,方才我舔舐石块时,尝到一丝微甜,这往往与金矿有关。”
又用皮靴搓了搓土质:“此地的地质构造复杂,从前定是有条山泉自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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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过,将金矿冲刷得越来越深。”
另一位勘探师提出质疑:“仅凭这些就断定有伴生矿,是否太过草率了些?或许只是巧合也未可知。”
老勘探师微微一笑,从背来的工具箱里又取出一些他自制的探测工具,一边熟练操作,一边解释:“这缝隙不够人下去,我只能尽力而为。”
众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老勘探师忙碌。
过了好一阵子,裂缝里传出“格拉”一声轻响,老勘探师迅速收紧绳索,爪钩合拢出了裂缝,老勘探师抖了抖手,也不知机关在何处,爪钩松开——碎石、红泥、冲刷过的白质,里面包裹着黄澄澄的一丁点儿——金矿。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山里定是金矿与铜矿相伴相生。”
勘探师们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与惊喜交杂的神情,原本因一路奔波而略显疲惫的面容瞬间被这巨大的惊喜所点亮。
“竟是真的让我们找着了!”
年轻的勘探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裂口:“金矿,金矿!”
林岳暗道不妙,刚想同李稳商量,却见李稳虽然面容被帏帽遮挡,但从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以及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不淡然。甚至双手也因紧攥着衣角,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要出乱子,林岳直觉不妙。伸手按住李稳的肩膀,力气使得奇大无比,若是真的崔窈娘,现下怕是骨头都要碎了,凑近他耳边低声警告:“你可千万要稳住,真起了歹意,别怪我连你一起杀。”
李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才点了点头,稳住心神。
林岳见李稳暂时被压制住,便转身面向那些兴奋不已且眼神中隐隐有贪婪之色的勘探师们。
“诸位,勘到矿着实令人振奋,但也需谨记,这地界天高皇帝远,乃是回鹘的领地,受药罗葛首领的管辖。”
“林兄,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你难道就不想......”
林岳眼神犀利,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不想!想必大家都不清楚药罗葛的‘阎王’名号是怎么得来的,”她扯起一丝唇边冷笑,扫过所有勘探师的脸:“诸位当时都还远在千里之外,但你们可知,他雇了你们,也将你们的家眷老小一应详尽,都一纸捏在了手中。”
众人目瞪口呆。
经验老道的勘探师自是了然,不是初次出远门接活儿,这点小场面,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只拿属于自己的高昂勘探费用即可。
林岳又向前迈了一步,气场全开:“药哥对背叛者和妄图染指不该属于自己东西的人绝不手软。若敢起贪念,拿了他东西,他定会像困住其他部落首领那般,毫无顾忌千里追击。到时候,别说这金矿你们嚣想不来,你们的身家性命、阖家老小都顷刻覆灭,这又是何必去赌?”
勘探师们听了林岳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彼此交换了一下惊恐的眼神。
这时,经验老道的勘探师出来打圆场:“林兄所言极是,时间不早了,大伙儿收拾收拾,在图上添好画好,回营地向药哥请赏才是正事。”
其他勘探师们这才僵着脑袋,各行其事。
林岳松了一口气,踢了踢李稳脚踝:“一路警醒些。”
只这一脚,身后某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精光。
89. 探子想做谍中谍
队伍中这名其貌不扬且毫无存在感的勘探师,悄然跟在林岳与李稳身后,脑海中一幕幕叠加此前他二人怪异的蛛丝马迹。
无怪乎“崔窈娘”一路藏头露尾、行事遮遮掩掩,无怪乎林岳对“崔窈娘”的态度大异往常,显得极为冷冷淡淡。尤其是林岳刚才毫无顾忌、用力踹向“崔窈娘”的一脚,更是令他心中疑窦丛生,疑虑愈发浓重深沉。
如今细细叠好拼凑,唯有一个结论——眼前这个“崔窈娘”不是崔窈娘!
勘探师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慢慢朝林岳和李稳靠近。佯装不经意赶路走快了些,轻声说道:“林兄,崔娘子如今受了伤,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怕是不好走太多路,我来帮你扶一把吧。”
林岳不着痕迹地将他伸来的手臂轻轻挡开:“不必,我自能妥善照料好她,你还是先顾好自己。”
“崔窈娘”亦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勘探师怎肯轻易放弃这试探的大好机会:“林兄切莫见外,先前上山便是林兄独自照料,一人难免有所疏漏。何况崔娘子现如今有伤在身,林兄还是快别要与我客气了吧。”说罢又欲伸手。
李稳下意识地避开,绕到林岳另一侧。
“再者,药罗葛首领对我们这次的勘探之事颇为上心,若是崔娘子有个闪失,我们可都不好交代。”
林岳听出他话里话外那股子透着诡异的殷勤劲,急忙一把拽住李稳,面带回应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崔娘子只是小伤,我带着她就好,若是真的有心,你且往前方探探路吧,以防真有什么危险我顾不过来。”
勘探师手在空中遗憾顿了下,带着些许遗憾缓缓收回,眼神中却添了几分笃定:“林兄,我瞧崔娘子略有些异样,不似之前那般纤细,莫不......”
林岳脸色一沉,呵斥道:“你这是何意?休要胡言乱语!”
“莫不是......摔伤了腰骨?”勘探师话音落下。
“你可有何处不适?”林岳向躲在自己身后“崔窈娘”没好气地问道。
帏帽摇晃了几下。
林岳满脸不悦地瞥了勘探师一眼。
勘探师嘿嘿干笑了一声:“林兄,我不过是关心崔娘子罢了。”
“你最好是。”林岳侧身挤开挡路的勘探师。
勘探师望着林岳和“崔窈娘”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两人如此急于摆脱他,他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当晚下山后扎了简易营地,勘探师佯装若无其事,与其他勘探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借口身体疲累早早返回帐中休憩。
爬山下山着实耗费体力,所有人都睡得深沉。
“崔窈娘”自是无需轮值守夜,如今她有伤在身,林岳更是始终在“她”身旁悉心照应,也不守夜。
勘探师探察过轮值守夜的那位已是困乏得脑袋直往胸口耷拉,他这才悄然起身,趁着夜色从另一侧偷偷溜出营地。
小心翼翼地一路留下隐秘记号,依照事先与对方约定的方式,留下信息:“崔窈娘疑被假冒,速查真身在何处,营地恐有变数。”
谁会料到,他竟是有心人运筹帷幄、暗中收买安插在勘探队里的探子!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返回营地,安然入睡。次日更是装作毫无芥蒂的模样,与林岳打招呼,与早起的勘探师们一齐准备拆卸营地的事宜。
他手头忙碌着,目光却不时留意着林岳和“崔窈娘”的一举一动,心中暗自琢磨后续的借口,思索该如何再次留下记号与暗信。
他的种种行径,也被林岳反瞧在眼里。
李稳是个粗的,但又粗中带细,一路追随李瀚狰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以性命换来的经验教训绝非虚设。昨夜他便在帐中郑重叮嘱林岳,需对这人多加小心,恐怕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何以见得?”林岳虽也在江湖中闯荡过,但相较于李稳,在这些纷繁复杂的人心算计方面,还是稍显稚嫩。
“其他勘探师见到金矿时,虽因你的武力威慑与药哥的威名而有所克制,但你看他,可曾有丝毫对金矿的觊觎之心?”李稳提点道。
林岳在脑海中仔细勾勒出勘探师的面容,来来回回回想当时确定是金矿后这位勘探师的面色神情:“好像他真的不为所动。”
“岂止是不为所动,”李稳舌尖不自觉地顶了顶嘴里的伤口,丝丝疼痛令他愈发清醒,“简直是完全心如止水,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打量你和我!”
林岳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峻——这勘探师起疑且前来试探过他们,显然不是一两日了,绝非善类,必定对他二人有所图谋。
“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
“总归是对你和崔娘子怀有恶意的长安人。”
林岳眉头紧锁:“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自是不能,”李稳也是头疼,“但也不能在勘探队伍众目睽睽下擒住他严刑拷问,否则其他人定会知晓我是假扮的崔娘子。”这下可陷入了两难的掣肘困境。
拔营,行至一处较为幽僻的山谷路段,林岳忽然停下脚步,高声说道:“诸位,药罗葛首领此前有所交代,他亦想效仿中原人,挑选一处吉穴,如今我想请大家在此处勘查一番,是否有合适的福地。”
此处确实契合墓葬风水之象,其他勘探师们虽对林岳突如其来的要求略感困惑,但也未过多思忖,纷纷点头应允,随即四散开来结队进行勘察。
林岳扶着“崔窈娘”走出一段距离,确定其他人都没了影,李稳立马挣脱开林岳的手,两人脚步不停,绕到这些勘探师的大后方。
那名可疑的勘探师果然正假意抱着罗盘研究吉位,实则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准备再度寻觅时机留下记号。
林岳与李稳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趁其专注手头毫无防备之际,林岳猛地出手,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发出声响。李稳则用力抱住他的双腿。两人将他合力拖到一旁的巨石后面。
林岳压低声音怒喝道:“说,你究竟是受谁指使?来此有何目的?”
被发现了,勘探师眼中满是惊恐,但仍强撑着试图保持镇定,奋力转着脑子。
李稳紧紧将他按住,说道:“别挣扎了,你以为你能逃得了?若是你如实交代,或许我们还能留你一条命,否则......”李稳阴阴一笑,“我也不介意让你也失足滚落山坡,你可不见得有我好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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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人来救你。”
林岳白了他一眼。
听李稳开口,“你,你不是崔娘子!”勘探师抖着一把声音,“你们,你们狼狈为奸将我们骗来此处是何目的!”
居然还敢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李稳看着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实在懒得跟他废话,钳住他脖颈,眼看着他开始倒气:“你之前的种种试探,我们都已察觉,你肯定不是普通的勘探师。什么吉穴,都是我们在试探你,你看,这不就露出马脚了!”
李稳一摆头,示意林岳抠开勘探师攥得死紧的五指。
果然有条从衣衫里随意撕下的布条,若不注意,就像被路边树枝钩破带走的那般。
“确认崔窈娘不在队中......”林岳咬着牙读了出来。
林岳心中一沉:“你这东西是写给谁看的!”
李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崔娘子’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勘探师颈骨咯咯作响,只等李稳再用力些,就要白眼往上翻过去。
“你不松开他,他怎么说!”
李稳一把将勘探师搡在巨石上,砰地一声闷响,勘探师额头撞上了巨石,血流不止。
勘探师大口喘着气,眼前一片黑花,蜷缩在原地。
“不想说是吧!”李稳又要捋起袖子去捉他。
“我说,我说!是长安城里有人出了银子,让我在队伍里留意崔窈娘的行踪,若是有机会,就留记号留字。”
林岳和李稳对视一眼,他们知道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话。李稳说道:“那你之前可曾留过记号?”
勘探师支支吾吾不肯说。
李稳抬手又是狠狠一撞。
“哎哟哎哟,饶命啊——”哀嚎的勘探师抱头瘫在巨石下,进气多出气少。
李稳冷笑道:“你若是不说,我保证队里的人都不会找你,神不知鬼不觉,你死了便死了。”
勘探师哪里还敢不信:“只,只留过一次......”
“留了什么!”
“......我怀疑崔窈娘子不在队中,只是叫接收的人自己去寻真的崔窈娘在何处。”
林岳抱着手:“我早说你扮相堪忧。”
“现在是说这些风凉话的时候么!”
李稳深深呼了三口气:“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找到他之前留下的记号,毁去痕迹,以免被他的接头人发现。”
林岳点头,转头对那勘探师喝道:“快说,记号留在哪里?”
勘探师哆哆嗦嗦:“怕是......怕是已经取走了。”
李稳又给他一脚,心里着实慌了起来,自家大人派他陪在崔窈娘身边,替自己守住崔窈娘,竟是搞砸了!
“这家伙留不得了,若放他回队里,必会暴露我们的秘密。”
林岳沉思片刻:“直接杀了他确实可以一了百了,但这样会引起其他勘探师的恐慌和怀疑。我们得想个更周全的办法。”
李稳皱着眉头:“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带着他吧。”
“带着我,求两位带着我,我定不会多说一个字,小命全凭二位捏在手里,我,我定不会,不,我定会做假记号,留假信息的!”勘探师苦苦哀求。
90. 兼程
林岳、李稳对视一眼,眼前这勘探师倒是个见风使舵、保命有术的主儿,正所谓“墙头草下苟性命”,半点不耽误事儿的,居然把应对的法子都替他俩想好了,倒省得他们再绞尽脑汁去谋划。
“行,看你表现。”
勘探师捡回条小命,抬起袖子胡乱地把涕泪与血迹擦拭干净,至少没刚才那般狼狈,能看了些。
“你这伤......”李稳故意顿住话头,等着他自己寻个托辞出来。
“就说是我探寻风水时一时大意摔的,我这便往高处去再走走,弄出些动静来,再大声让人来救我,保管不会让旁人怀疑到二位身上。”勘探师一边说着,一边强撑着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我们可没把你怎样啊。”李稳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说道。
“对对,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摔的,摔得我这会儿脑子都迷糊了。”勘探师忙不迭地顺着话往下接,生怕惹得两人不快。
“脑子迷糊,嘴上可得把门儿,莫要胡言乱语。”李稳严肃地告诫道。
“那便走吧,”林岳朝远处努了努嘴,“我瞧也无需旁人掺和,就我们俩,正好‘凑巧路过’救下你便是了。”
与此同时,在安西都护府的李宅内,崔窈娘静静地站在后院门外,目光缓缓掠过这几日已逐渐熟悉的宅内一草一木,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也深知此刻必须踏上行程。
军饷在燃烧,耽误不得。
一旁的李瀚狰替她理了理衣襟,略带担忧地问道:“是不是穿得略单薄了些?”
崔窈娘莞尔一笑,打趣道:“哟,这下子倒是学会关心则乱?我来的那日可比今日还冷些呢,当时穿得比现在还少一件。”
李瀚狰实在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深怕话题一往下引申,自己满心的不舍便再也压抑不住,只是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崔窈娘,似要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好了好了,过些时日,待我筹措好东西,便又能与你相见了。”
李瀚狰又掂了掂包袱,认认真真地检查过马上的一应装备,轻声问道:“还有什么遗漏的?”
崔窈娘温柔地拉住李瀚狰的手,轻声安抚道:“什么都不缺呢,我向来是有经验的,这些可难不倒我,要说遗漏,唯独遗漏了你。”
若是放在平时听到这话,李瀚狰心中小鹿又要乱撞,只是这一刻,李瀚狰轻轻叹了口气,手上不自觉地将崔窈娘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可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儿发生似的。”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崔窈娘心中默念。
“小狗崽子你可得照顾好,”崔窈娘突然想起这事儿,赶忙叮嘱道,“你可得每天回宅子给它喂食,别老是指望着管家去喂,到时候等我回来,要是瞧见它跟你不亲了,可别怪我翻脸。”
李瀚狰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崔窈娘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把狗带过来——原是怕他整日在军营里忙于军务,废寝忘食,便寻了这么个家中的牵挂,好让他能时常从军务中抽出身来,回宅子好生休息。
一时间,只觉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崔窈娘会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好那小狗。
眼见着天边薄云吐日,暖阳初现,离别就在眼前,李瀚狰再无法留她,只得默默地替崔窈娘将包袱牢牢地拴在骑具上,又用力往下扯了扯,反复确认绑得结实了,这才缓缓退后一步,轻声说道:“走吧。”
这些日子,两人的缠绵夜话已说了许多,耳鬓厮磨的时光也不少,临到离别这一刻,李瀚狰本以为自己能克制得住。
除了,除了......崔窈娘又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他拥着撞进怀中香软的人儿,紧咬着牙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挽留的话语咽了回去。
“怎么就这么舍得我走呀?”崔窈娘依偎在他怀中,嗅着独属于他的柏木熏衣香,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抱怨道。
却也不等李瀚狰回应,崔窈娘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回首望向李瀚狰,眼中闪烁着盈盈笑意:“你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定会给你带回好消息。”
马鞭一挥,骏马长嘶,撒开蹄子向着龟兹疾驰而去,徒留下李瀚狰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她远去的身影。
心无旁骛之下,崔窈娘赶路倒是挺快,不多时便已到了姑墨州城外。入城前,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利落地绞下一丛繁茂的石榴枝——“新婚贺礼”手到擒来。
白家在当地赫赫有名,白孝德婚后又重新置了宅子。崔窈娘只说自己是来投奔亲友的,很快便有热心人告知她:“您从这儿一路直行。瞧见那铺着白玉石头地砖的地儿,那一整条街便都是白府,您去门房那儿问问,看看该从哪个门进去合适。”
崔窈娘暗自咋舌,心中不住地腹诽——铺张、浪费、奢靡呀。自穿越到了唐朝,过惯了简朴日子的她,瞧见白孝德这般大肆铺排,突然有一种自己离现代充满奢侈科技的生活愈发遥远的感觉。
现代的生活就像是一场缥缈虚幻的梦,轻软得好似浮在云端,虚幻不实,唯有脚下这实实在在踏着的白玉地砖,才让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然完全融入到了唐朝的生活之中。
门房一路层层通传,最后竟是来了一行侍女撒着鲜花花瓣,恭恭敬敬地将她迎进了正门。
白孝德早早立在大门后的正中那块金线织就的地毯上,见崔窈娘来了,赶忙热情相迎:“欢迎贵客,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崔窈娘的马早被下人牵走,悉心照料去了。她背着个轻便的包袱,大大方方地将一路精心护着的石榴枝往白孝德手中一递:“喏,新婚贺礼,略表心意。”
白孝德接过石榴枝,这礼新奇,实在是新奇。在他看来,旁人送的那些金玉珠宝,酒铺宅子,可都比不得这枝石榴蕴含的美好寓意——“多子多福”——不愧是他眼中才女送的,果真别出心裁。
“快,替我把会客室里那金樽取来,地窖里封存的天山雪水也拿上一瓶,我可要好好地养着这枝多子石榴,就放在内室里。”白孝德兴致勃勃地吩咐道,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动手,以彰显这石榴枝的珍贵。
“啧,”崔窈娘瞧着他那副毫无劳作经验的模样,忍不住开口淳淳指导起来,“果子摘了和公主一同品尝,剩下的枝条,选些硬枝扦插,栽到你们新房前的沃土里去,等到来年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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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芽,开花结果,那才算是全了您和公主的心愿。”
白孝德听得连连点头,满脸满意:“对对对,崔掌柜说得极是,我这就吩咐人去办。你一路劳顿,快请进府歇息歇息,咱们也好详谈合作之事。”
说着,白孝德便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崔窈娘往府内走去。
?崔窈娘面上不显,不代表她内心不诧异,他怎么知道我为何而来?
白孝德倒是真“蛔虫”,又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自阿依莎走后,崔掌柜从未与我主动联系,若无大事,崔掌柜自不会来,今日前来,想来有大事相商,我说的可对?”
崔窈娘倒也不想瞒他,言简意赅:“坐下再说。”
说要坐,宅子大得惊人,也不知白孝德要怎样挑选一个适合谈话得地方,绕来直去,一路上,崔窈娘欣赏过白府内精致的亭台楼阁,又闻了错落有致的园林中肆意盛放的花香,气派非凡的宅子她觉得都要走穿了,才到会客室。
还是她和李瀚狰的小宅子好,温馨。
进了会客室,侍女们不知藏在何处,一落定,鱼贯而入,先是奉上了碧绿浓厚的煮茶,又摆上了冒着热气的各色点心。
白孝德与崔窈娘分宾主落座后,白孝德笑着开口:“崔掌柜这次前来,定是为咱们的合作带来了不少妙点子。”
开门见山,不拖不藏。
崔窈娘也不打马虎眼:“白公子谬赞,我不过是略懂一二罢了。拿着官方的合作文书,来同白公子谈一桩买卖。”
提到了长安的官方文书,白孝德正襟危坐:“是何买卖?”
崔窈娘从包袱里取出几个小巧精致的盒子,一一打开,顿时,室内弥漫起阵阵独特而迷人的香气。
白孝德凑近,崔窈娘示意他细嗅:“怎样?”
白孝德一一闻过:“说实话,我已经忘记第一味闻到的是何种香料,只觉得层层叠叠,好闻得紧。”
崔窈娘满意点头,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很好闻?”
“是。”
崔窈娘捡了其中几味,混合到一起,又用桌上茶汤润之,摇晃均匀,再递给白孝德:“白公子再闻闻看?”
开场是淡雅的莲花清香,是静谧的诵经室第一口清新空气,纯净、自然且带着微微的露下水汽。随后,一丝辛辣的胡椒味悄然潜入,恰似在集市中穿行时不当心沾到的香料商。而在这之后,浓郁的龙涎香与琥珀香缓缓晕染开来,是白孝德自家金碧辉煌的内室熏香,奢华、醇厚且充满了岁月沉淀的韵味。每一层香味的递进,都让白孝德仿若身临其境走过,是他一天的路。
“这东西,叫什么?”他竟是从未想过香料同茶汤混合在一起,能制造出如是惊喜奇物。
“我叫它‘香水’,这一款香水还没有名字,不如白公子替我取一个?”崔窈娘往白孝德跟前递了递,并亲自沾了丁点儿,涂抹在手腕上,“点在手腕,耳后,都行。”
香水接触到皮肤,带了温度,气味又与在盒中闻过的不同,白孝德思量苦久:“就叫‘兼程’。”
“很好,白天黑夜都在赶路。无论是商队还是人生,一生都并未停歇,始终在兼程。”崔窈娘夸道。
91. 她的嫁妆
随后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波斯公主嫁妆附带的贸易线路,深入探讨能够提供的香料运送数量、种类以及品阶等关键事宜。
“香水的调配白公子无需忧心,我自有应对之策。”崔窈娘在现代本就是个对香水痴迷的发烧友,收藏的香水琳琅满目,无论是冷门小众的品牌,还是大众熟知的经典款,均有涉猎。
甚至曾因一时兴起,在知名网站上以试香留墨的身份小有名气。
“我不担心,崔掌柜奇才绝群,我跟在后面赚银子便是。”白孝德甚至比姚长贵更适合同她合作。
“白公子与公主殿下只需准备一排宽敞、干燥且少尘的房屋备用即可。我会将详细的方子和操作方法一一列出,届时你们依方配制粉剂与水剂,再妥善运往长安,交付专人进行最后的混合装瓶工序即可。”
“敢问崔掌柜想从哪部分获利?”白孝德被香气吸引,总是不自觉抬起手腕嗅嗅。
“方子。”崔窈娘简洁地回应道,所有方子都记在她脑子里,具体的配比需由她亲手书写记录。
“可以。”白孝德心中早有思量,深知这其中香料的消耗巨大,就算从波斯一路运过来,也是一笔稳赚不赔、前景可观的买卖。
“不过,有些香料在龟兹与波斯境内皆无产出,白公子还需派人前往原产地采购。”崔窈娘补充说明道。
“行,完全没问题。”白孝德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每张方子一万金。”
“不贵。”白孝德爽快作答。
香味这东西的喜好偏重及其私人,并不会因谁觉得这张方子涵盖的香料贵重与否,就会有更多人赏识,得制出来让人试,这其中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精力只有长安城的官方和白孝德的雄厚财力拧在一处才能一举达成。
崔窈娘不生锈的脑子为自己寻觅到了一条定位精准、前景明朗的发财道路以及理想的合作伙伴。
“来来来,我这便去写来给你。”崔窈娘欲着手准备。
“不急,”白孝德伸手拦了她,“公主听说崔掌柜来,已是等候多时,甚切想念,不妨先去见见她。”
姑娘家见面,白孝德不掺和,来了六个侍女引着她,穿过高阔的回廊,步入庭院。
不愧是占了整整一条街的大院子,方方套长长,长长又见方方,波斯公主端坐在崔窈娘路经的第三处院落的会客厅中,一见崔窈娘的面,立即起身,快步迎了上来,一脸真挚的笑:“崔掌柜,你可算来了,我日日盼着能与你重逢。”
崔窈娘微微屈膝行礼:“公主殿下安好,能得殿下挂念,实乃窈娘之荣幸。”
公主亲昵地拉着崔窈娘的手,一同在厅中落座,命侍女重新呈上精致的茶点与新鲜的水果。
“崔掌柜此前对我的帮助,我铭记于心,此生难忘。”公主感激地说道。
她仍清晰地记得彼时崔窈娘毅然为自己站队的情景,因此见到崔窈娘前来,内心激动难抑。在她的认知里,正是由于崔窈娘当时的坚定支持,自己才得以与白孝德成就美满姻缘。
崔窈娘敏锐地捕捉到波斯公主言辞间的感激之意不仅仅是替她制鞋履,赶忙起身,恭敬地解释道:“公主殿下,这全是白公子与殿下您二人情投意合、彼此钟情之故,方能使这段良缘长长久久。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在当时情境下提了那么一两句,实在不足挂齿。”
不管怎么说,波斯公主领她这份情。
但她也如实告知了公主:“我也不瞒公主,阿依莎回了回鹘后,性子也改了许多,现下,也算得上跟我们姐妹几个交好的。”
公主释然也坦率:“只要她不来胡搅蛮缠,倒也并无大碍。”管她阿依莎的性格如今如何,跟白孝德跟公主又有何关系?
崔窈娘听出公主的潜台词,想想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再多提。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已过许久。用过饭,崔窈娘见天色渐晚,便起身告辞:“公主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不便过多叨扰,改日再来拜访。”
公主虽有些不舍,但也知晓崔窈娘同白孝德还有正事要忙,只得依依不舍点头:“崔掌柜,你定要常来,我还有许多话想与你说。”远离波斯,她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放下身份谈天说地的朋友。
崔窈娘告别公主,又由侍女引着原路返回与白孝德商议事务。
还好她用过晚饭,否则这么一通走下来,路长腿软——白家宅子实在太大了,崔窈娘心中腹诽。
白孝德见她归来,让开到一旁:“崔掌柜觉得家里菜色合不合口味?若是没吃好,我安排人手按你的喜好再添点?”
“不必,还是先忙正事。”崔窈娘着急拿酬金,只央白孝德令人取出笔墨纸砚,凭借脑海中的记忆,开始奋笔疾书。
她将一款款独特的畅销的香水方子详实的从脑中誊书下来,每一种香料在唐代的对应名称、用量以及调配顺序都一一注明,清晰明了。
白孝德在一旁小心捻了笔墨未干的方子细细查看,心中很是好奇,她究竟何处来的如此多点子。
“崔掌柜......”他开口就想问。
崔窈娘做了个制止的摆手姿势:“待会儿说。”正写到兴头上呢。
待崔窈娘洋洋洒洒毫无停滞写完几十张配方后,白孝德小心地亲自收到匣子里锁好,说道:“多谢崔掌柜,有了这些方子,我相信我们的香水生意必将大获成功。我会尽快安排人按照配方进行试制,若有任何问题,还望崔掌柜不吝赐教。”
崔窈娘:“白公子适才似是想要问什么?”
“上次的瓷器我送到了宫中,陛下甚是喜爱,这次若是制成香水,定需选一方,我要单独进贡到宫中的,崔掌柜替我挑挑,应选哪一方?”
崔窈娘示意白孝德又打开匣子,挑挑拣拣:“就这一方吧,黑檀木并绿檀木,稳重的东方男子。”她当时穿上这瓶香水,隔壁露易丝散了八个对象,香味都还没散,实在上头。
白孝德扬了扬眉:“我还有一问,崔掌柜就从未想过我毁约,得了方子再同你拉锯,不按照一张方子一万金给你?”
“嗐,”崔窈娘点点自己的脑子,“方子在我脑子里,你若非扯这些油头,我再写了卖与别人便是,多的是人想同长安城里那些大老爷打交道。”这唐朝,可没什么专利权可言,拼的无非就是她的调香。
又是这一招,白孝德感慨。当初听闻她自己画图令姚长贵制瓷器,姚长贵也是因此被她拿得死死的。东西都在她脑子里,真叫人又恨又羡慕,只能任她把金银赚了去。
白孝德又问:“不知这么多金子,崔掌柜打算如何支取,或者,我替你送到什么地方?”
要么说白孝德人聪明呢,不点就通,体贴入微,崔窈娘满意地答:“便派人送到安西都护府的李瀚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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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门下去吧。”
看着白孝德不经意间露出的打探目光,崔窈娘也不掩饰:“我的嫁妆。”
白孝德了然。
崔窈娘也不在白府多停留,她同波斯公主再三承诺,过几日便再来,盯着制作香水,这才往回赶去回鹘营地。公主只好不拦,为她备下充足的干粮与饮水,又安排了一队可靠的护卫护送她一段。
行至龟兹边缘,崔窈娘谢过护卫长,独自前行。
待到再也瞧不见护卫小队,她喝马拐进了蜿蜒小路,林中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簌簌密林,将踪迹掩盖。
但被掩盖的,又何止是她一人的踪迹。
马蹄声回响,单调的嗒嗒嗒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惴惴不安的情绪突而满溢。
一支利箭从旁边的灌木丛中呼啸而出,崔窈娘绷紧的神经立马察觉,本能地侧身一闪,利箭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射中了旁边的树干,箭尾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她的心跳从坠胀不安中爬升起来,陡然加快,“有埋伏!”崔窈娘心中一惊,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恐惧如潮水般爬上肩头,压得她抬不起头,此刻已无暇多想,保命要紧。
那名被林岳和李稳控制的勘探师,偷偷在半路上留下的纸条,早被尾随的杀手截获,顺着蛛丝马迹,只在大道和小道上设伏,竟是真的守到了崔窈娘!
一箭未中,杀手们纷纷现身,悉悉索索地听着人影擦动,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不能停!崔窈娘夹紧马腹,尽量贴着叶丛疾驰而过。
她的手心全是汗水,紧紧握着缰绳,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不能慌,一定要想办法突围。
见她如此镇定,竟是还想逃,杀手再去牵马已是不及,只能迈腿狂追。
崔窈娘在树林中左躲右闪,利用低垂树盖作为掩护,拍马催促,不敢看身后,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呼呼,紧张到眼前一片白光,在摇摇晃晃的视线里参杂,呼呼呼呼,是不是有脚步声?
急促的呼吸和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像极了催命的丧钟。
不能停!
杀手虽然人多势众,但在这复杂的树林环境中,被她冲马奔逃,一时也难以将她赶至陷阱处擒获。
崔窈娘一边奔跑,一边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她的眼睛快速扫视着四周,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才能摆脱困境。
远处天光大亮,竟是有一段没有树荫浓盖!
崔窈娘痛苦地眨了眨眼,心跳几乎要停止,绝望笼罩着她。
不,不不不,她不能死,李瀚狰还在等她!
就在杀手们发现她的踪迹,包抄合围时,崔窈娘掠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旁边的山坡用力掷去。
有分量的石头滚落山坡,发出噼啪撞击树丫的声响,似是有什么重物在滚动。
“在那边!追!”
“别让她跑了!”
弃马!狠心弃马!——或许是老天给她的一次机会,一定要抓牢!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但求生的欲望让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她知道,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须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或者想出一个彻底摆脱杀手的办法。
杀手很快搜了出声的山坡,发现上当后,再次追了上来。
跑不动了,跑不过了,崔窈娘肺里灌着凉气,一路辣到天灵盖。
92. 逃生 “哗啦”
“哗啦”一声,崔窈娘四肢着地从湍急的河水中浮出,狼狈地趴在岸边。
双手深深嵌入泥地之中,泥水飞溅而起,斑驳了她原本秀美的小脸。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肺部像是即将炸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极为剧烈的呛咳,河水混合着唾液在肺部强大压力的挤压下,从口中泵出,不断溅射在泥地里,一片狼藉。
任凭她平日再注重素净,此刻也全然顾不上这许多。
她手脚并用,似一只受惊的野兽,只顾得继续往前爬行,一寸一寸艰难地挪进岸边茂盛的灌木丛中藏住身形。
惊起的野蚊蓬虫在她四周乱舞,她也无暇顾及,只是蜷缩成一团,身体因在冰冷河水里用力过猛,止不住地抽筋痉挛。
过了好一阵儿,呼吸才渐渐平稳,意识也缓缓地从混乱中回笼。
回想起惊心动魄的一跳,她的心依旧狂跳不止。
彼时,穷追不舍的杀手近在咫尺,差一点就拽住她的发辫,将她拖入绝境。
咬牙纵身一跳——从陡坡跃入湍急的河水中。
刹那间,冰冷刺骨的河水如无数钢针,穿透了她的衣袄,寒意无视血液的温热,径直钻向骨髓,四肢瞬间被冻得麻木僵硬。吸足了水的衣袄,此刻成了沉重的负累,一个劲儿地将她往河的深处拽。
外袄来不及脱下,杀手就在身后穷追不舍,溅起的白色泡沫哗哗作响,不知是杀手动作凶狠地搅弄河水,还是河水本身奔腾的力量,那冰冷的白沫帮凶似的一个劲儿往崔窈娘的耳鼻里灌。
不能放弃。
她强忍着冰寒刺骨与水流巨大的冲力,只知要划动双臂,双腿在水下也毫无章法地踢蹬着,只为与杀手拉开距离。
杀手们或许都是中原人,在水中游动的技巧略显生硬,丝毫比不过从小家中有户外泳池的崔窈娘,速度略微停滞差她一截子。
然而并不囊括其中一个身形矫健的杀手,他凭借身长与提气换气掌握的恰当,硬是一点点缩短着与她的距离。
崔窈娘不敢回头看上一眼,更不敢有片刻的停歇,湍急河水将她肆意抛起又落下,沉浮涡旋将她轻巧转了一圈。
隐隐绰绰余光中,杀手那透着寒光的双眼和手中紧握的利刃在崔窈娘眼底一闪而过,死亡的气息附骨之疽紧紧贴上了她,吸着她的精气神,如影随形。
万幸的是,杀手依照惯例没有丢开兵刃,没有腾出双手泅水,才使得她又被河水与杀手冲开了一段距离。
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唯有索性一搏。
她使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腾出手去摸向腰间的匕首——冰冷的触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僵直的手指险些握不住匕首。
她狠心一咬舌尖,丝丝血腥气从舌根泛起,瞬间凝神!猛地踩水转身,身姿利落朝着杀手的方向横着全力挥去匕首。
匕首破开如练水花,发出微弱却心定的划破皮肉的声响。眼神一凛,心中唯有此念:活下去,绝不能死在此处!
退却了拥抱死亡的平和,她不能死,亦不敢死,李瀚狰、林岳她们都还在等着她回去!命不再只归属自己独一份,她身后还有人!
杀手不可置信一愣,低头看向胸前,血线顺着脖颈,从白浪中缓缓渗出,一丝,一缕,一圈,一片,汹涌的河水无情地将他拖进深底,去与泥沙为伴。
就这样一路被河水摆布,崔窈娘好几次企图登岸,可湿滑的河畔布满青苔根本无从下手,她冷僵的手指指缝里填满了青苔,却抓不住任何石块得以停歇。
衣袄亦不能脱,一旦上岸,单薄的单衣会瞬间让她被寒冷侵蚀到骨缝,将她化成冰冷的“硬骨头”。身上的热气随着河水的无情冲刷,渐渐消散、缺失。
乌青一张瘦脸,乌青一张薄唇,映入涩疼眼帘的垂向河里的一棵枯木,——她伸出了手。
灌木丛不宜久留,她颤抖着被枯木割开又泡胀伤口的双手撑起身体,发软的双腿殿后,再次以膝砸地瘫倒。
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湿漉漉的衣袄紧紧地裹在身上,不断往下坠,仿若要将她无情拽倒,断了线的水珠不断从衣角聚起落下,替她在哭。
但她咬着牙,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一步一步地硬朝着树林挪去。每走一步,每一次呼吸,腰间匕首就像跑进了肺里拧转,又辣又痛。
林间风一吹,寒意更甚。
但她不敢大肆停留,生怕河水冲她不够远,杀手们会再次从陆地上追杀上来。
形单影只,强打精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细聆听着所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动静,紧紧握着匕首,在这荒林之中,向着唯一的希望——回鹘营地艰难前行。
杀手们业不精于此道,又失了同伴,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河里的追杀,沿岸四处搜寻崔窈娘的踪迹。
“她无论如何都会上岸,我们就从岸边一路摸过去,给我搜!”杀手首领眼露寒光,下了令。
“是,搜!”
“这里有发现!”——众杀手听了呼喝,迅速集结了过去——一串湿漉漉的泥印,一路顺着河泥,延伸到林子里。
“追!”
可入了林子,泥土变得冷硬,线索就此断绝。
“照泥印和我们追的时辰,她跑不远,往回鹘,只得这一个方向。”有杀手判断道。
风愈发地大了起来,吹起片片落叶,唰,有些不怕死的撞到杀手的剑上,再见已分成两瓣。
肃杀之气秉牢在黑衣杀手人群之间,只等首领有个决断。
“放火烧林。”阴阴的四个字,裁决了林中逃命娇娘的香魂。
“是!”
风大,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冲天,惊鸟撞破天网,走兽四下哀鸣奔逃。
“扑啦啦”——飞鸟从崔窈娘头顶仓皇飞过,扇动的羽翼飘下惊惶,似是被某种可怖之物驱赶。紧接着,树林中叶密之处传来簌簌声响,“呼”——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从她身背蹭过。
身心俱疲的她心中陡然一紧,瞬间警觉起来,身体紧绷。
“这般慌乱的林间生物逃离绝非寻常。若说野兽受了惊吓,可我一路醒来,这附近并无大型猛兽巢穴迹象,且逃得那么义无反顾,除非......”她心下一沉,想到了那群穷追不舍、手段狠辣的杀手,“莫非是杀手们寻了来,惊了这林中鸟兽?还是说,他们布下了更凶险的圈套,故意弄出声响,欲引我自投罗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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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想来,心跳密集的鼓点敲在胸腔,匕首柄上的雕花硌着手心,冰冷却刚硬,是此刻她唯一能倚仗的“伙伴”。
正思忖间,那簌簌声逐渐远去,崔窈娘刚要松口气,一阵袅袅烟味却缓缓飘来。
抬头望去,密林上空渐渐弥漫起一片浓烟,很快遮去光亮,拢得昏暗一片。
崔窈娘心像坠入了冰窖——好歹毒的一计,林火。
两世为人,平顺忐忑辗转,难道挣扎皆是徒劳?那她心有不甘!
现在再去追那群求生欲极强的鸟兽的逃生路线已是不及,唯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展出双臂,合上双目,感受细微的风。
湿透的全身拖累过她,现下也帮了她一把:“风从东南方向吹来,火势在风助之下,定会朝西北席卷,那我绝不能往西北去,要反其道而行,朝东北方向奔逃,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只是这东北方向路况不明,不知又有无断崖深谷阻拦,可当下也别无他选。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枯枝败叶和凸起的树根像暗藏的“绊马索”,浓烟遮住光线晦暗不明。
崔窈娘膝盖和手掌再一次“啪唧”磕在地上,疼痛钻心,可她只得迅速爬起,不敢有丝毫的停留。
火就在身后了!只因林中风吹来,她已是不再感觉寒冷蚀骨。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肺部更像是被烈火提前灼过一般难忍,眼前白光频频乍现。
“坚持啊窈娘,不能弃了自己,李瀚狰还在等着娶我,营地的大家也盼我回去,我怎能葬身于此!”
周围温度温吞上升,闷得汗水从衣衫内里反透出来,紧紧贴在身上,黏腻难受,崔窈娘却也顾不得这些,只一味跑着。
“她在那儿!”惊呼声炸起。
崔窈娘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比之先前在河水中的冰冷更甚几分。
绝望如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眼眶也不禁泛红,泪水在烟熏火燎下几欲夺眶而出。
前有杀手步步紧逼,合围之势如猛龙过江;后是熊熊烈火,火舌舔过林木,含成焦炭。
生路断绝。
两世的记忆在脑海中走马灯般闪现,现代的安稳舒适,穿越后的跌宕起伏,与李瀚狰的点点滴滴、为姐妹生存谋划的种种努力,一切的一切,难道今日都要断绝?
她怎甘心,怎舍得!
她还没看到李瀚狰身着喜服,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同她一拜天地;还没实现与姐妹们携手赚银捞金;还没彻底弄明白命运为何将她卷入这个大唐,诸多心愿未了,诸多责任在肩,怎能就......
远处枯枝被踩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是奏响的催命鼓点。
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
“X的,在老子面前也敢嚣张,老子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别同他们纠缠,找人要紧!”
崔窈娘摇晃身形猛地一怔,那熟悉的声音仿若一道利箭穿透这林中火场的嘈杂,直直扎碎隔绝了她与外界的那道绝望累加惊惶。
“林岳!”崔窈娘脱口大喊,尖利的声音只剩下不敢置信,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眸瞬间燃起灼灼希望之光,仿若濒死之人重获生机。
93. 怎么又是你生病,好脆
刹那间,崔窈娘像倦鸟归巢,再顾不得浑身的脏污与伤痛,在呼唤中寻得生机,双手朝前奋力拨开阻拦,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寻得林岳,寻到李稳!
快听到她的呼喊!
即便直面的可能是穷凶极恶的杀手,她也决意一搏,再不能等,人生漫漫却归于眨眼一瞬,能有几回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较量?
拼了,便是唯一的活路!
她再不肯等!
撑起被烟熏得刺痛、满是尘土的眼皮,抬眸望去,是熟悉的身影,林岳宛若怒目金刚降世,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又倍感安心的肃杀之气。
手中长剑被赋予了灵魂,寒光闪烁间,恰似银蛟破浪出海,每一次挥刺,都裹挟着千钧之力,与杀手们的兵刃激烈碰撞,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溅起的火星,恰似绚烂却又夺命的焰火流光,稍一触碰,便要炸到来人粉身碎骨。
骂骂咧咧的李稳终于闭上了嘴,拧眉将所有的精气神都汇聚于手中短刀之上,大开大合刀光剑影。专寻林岳剑势下稍纵即逝的空档,瞅准时机,果断补招。
但凡杀手招式略顿露出破绽,他手中短刀利刃过处,势必见血,“痛快,痛快!”比起真正战场上并不势均力敌的麻木劈砍,此刻竟让他生出磅礴的嗜血杀心。
生死棋局上,他与林岳恰似阴阳两极,合二为一,联手将敌手杀得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当心!”暗器如鬼魅般破空而来,带着森冷杀意,被一把弯刀当空“唰噌”一声脆响,精准无误地劈成两截。有人啐了一口,声似被无耻偷袭的杀手彻底激怒的头狼,吼道:“贼货!纳命来!”
崔窈娘惊愕之余,扭头望去,竟见药哥和阿依莎兄妹一同现身!
阿依莎身姿飒爽,嘴角勾起一抹自信且不羁的浅笑,手中弯刀舞得密不透风。她足尖借力,踩着药哥稳稳扎下的马步,身形腾空而起,刀刃划过空气,发出尖锐呼啸,凭借着惊人的腰腹力量,空中拧腰,巧妙躲开杀手接踵而至的第二、第三枚暗器,而后顺势斩落,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咔,杀手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如切西瓜,直直破开。
阿依莎一甩弯刀,刀刃凹槽里的污血顺势飞溅进土里,兄妹配合默契,将崔窈娘稳稳护在两人当中,口中阴阳怪气道:“看来我们来太早了嘛,崔掌柜还有气力再跑的样子。”
“当心!”这回轮到崔窈娘瞳孔急缩,惊呼声刚到嘴边,还未来得及指明危险方向,阿依莎便顺着她的视线,如离弦之箭,撑着药哥肩头再次飞身而去,手中弯刀已然锁定目标,抡直胳膊决绝挥去。
“还是我们做得不够好,阿娜尔不把我们草原部落当朋友呐。”药哥言语间,手中也是半分不停歇,弯刀一横,利落挡下一记偷袭杀招。他的弯刀开刃更长,刀身也更厚实,与对方兵器碰撞竟如铁盾,将来人搡出好远。
“我......”崔窈娘心虚,张了张嘴,只觉自己此番确实理亏,辜负了得之不易的情谊与信任。
药哥身形魁梧壮硕,往那儿一站,便如同一座巍峨小山,将崔窈娘严严实实遮在身后,手中长刀每每抡动,都似能开山裂石,劈个把杀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当听不出身后人的心虚。
说话间,阿依莎也不恋战,迅速退了回来,还是将崔窈娘稳稳护在她与药哥之间。
“我说你们两个,省点力气,大火眼瞧着就要烧过来了,先走!”阿依莎远离白孝德,头脑愈发清醒冷静,此刻竟还能条理清晰地指挥起林岳和李稳来。
崔窈娘望着眼前四人,一路强忍的惧怕有了投奔的方向,再坚强乐观的性子也难敌轰然而下的索命惊惧。
烟熏火燎下原本干涩刺痛的眼眸,此刻被温热的液体灌满浸泡,顺着脸颊簌簌滚落,与满脸的尘土、擦伤交融,划出道道饱含艰辛与感动的斑驳白印,凝聚在下巴尖上,滴答滴答。
她张了张嘴,试图开口解释,可喉咙酸涩肿胀,只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小兽呜咽,又被她自己狠心咽了回去。
林岳边警惕着密林中随时可能冷不丁闯出来的杀手,边往她身边赶来汇合,抽空瞥了眼崔窈娘被兄妹两挤兑得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疼惜,一时间失措高声安慰道:“别哭!别哭!”
“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也定要带你平安突围!”李稳替自家大人也狠狠心疼了崔窈娘一下,“我看谁敢再来!”他也靠了过来,谨遵自家大人嘱托,浑身痞气化作磅礴战意,手中大刀大开大合,刀风呼啸,将靠近林岳的数名杀手狠狠逼退数丈之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杀手们被这四人不要命的凌厉攻势震得军心大乱,一时间竟无人再敢贸然上前,只四下藏身暗处等待时机。
四人护着腿脚已然虚软的崔窈娘且战且退,初次这般并肩作战,竟也生出奇妙默契。
林岳见崔窈娘强弩之末,一把抱起崔窈娘,迅速朝着树林边缘奔去。
日头渐渐西沉,狂风乱作,林中猛火仿若一头失控的巨兽,张牙舞爪地舔了过来,风中都裹挟着滚烫热浪,枯枝残灰随着风飘散,稍不留神,便会在衣物上灼出一个小洞,烫穿皮肤。
林岳毫不犹豫,扯开衣襟,将崔窈娘兜头一盖,眼都不眨干脆喝道:“快走!”
其余三人目不斜视,心无旁骛,该开道的奋勇开道,遇敌便果断出击;该断后的沉稳断后,严防杀手追击。
待终于闯出树林,抵达他们预先设好的藏马点,彻底逃开了火场与杀手的夺命威胁,林岳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襟。
崔窈娘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情绪如汹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后怕与庆幸交织心头。
林岳迟疑一瞬,将崔窈娘扶上药哥的马匹,双手抱拳,言辞恳切:“药哥,劳烦你和阿依莎护送窈娘回营,我和李稳断后。”
林岳、李稳彼此相视,惺惺相惜目标一致。理应如此,崔窈娘有地位高的药哥悉心相护,回了回鹘营地也仍是备受尊崇的上宾,而他们若是不回头解决剩下的杀手残部,难免忧心杀手卷土重来,斩草不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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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后患无穷。
就算他们二人再无法回还,这也是最稳妥的打算。
“先往前走一段,倒也没必要回头同那些腌臜纠缠。”药哥天性豁达,并未曾深思至此。
“我同阿兄换马,我来守着崔掌柜,”阿依莎说着便要下马,“我刀快,阿兄力气大,他挡着,你们还能多杀上几个。”艳丽的红唇吐出夺人性命的狠话。
“换来换去作什么,要我说,大家一起撤!”药哥大手一挥,尽显豪迈气魄,“上马,他们会用火攻,我们也会!”
药哥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吹了两吹,火苗“噌”地蹿起,喊道:“还愣着干嘛,速速将那枯枝搬过来点了,两头火势一包,量他们插翅难飞!”
若不是情势危急,崔窈娘真想鼓掌叫好,狠狠夸一夸药哥这机智果敢的妙计。
谁说粗线条没头脑?
当下,三人迅速搬来枯枝,只药哥护着崔窈娘。
“唰啊——”药哥又将烈酒往枯枝上一洒,点燃杂草抛向杀手追来的路径,火势借风蔓延,与林中大火形成合围之势。
众人这才翻身催马,快马加鞭朝着回鹘营地疾驰而去。
自己奔逃的每一步每一刻都那样漫长,四人陪着她,崔窈娘却是发现没多久就回到了回鹘营地。
吴薇秀等人早已在营地外翘首以盼,远远听得马蹄声,见蓬长草浪里,兀然踏出马蹄,以身迎上前去,坚强如卢三巧也忍不住拭泪两三回:“窈娘,你可算回来了!”
“阿娜尔!”乌娃萨领着一众回鹘女子跟在她们身后,眼尖地发现药哥马上的崔窈娘面色苍白,支离破碎,忙吩咐道,“快,快些去把巫医请来!”
崔窈娘靠在药哥怀中,脱离了追杀,人一松懈,已是迷迷沉沉。
回鹘营地瞬间炸开了油锅,喧闹而又满是揪心的急切比比皆是。
药哥一路僵直地护着崔窈娘,现下完全不敢乱动这草原上最易碎的珍宝,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加重她的伤痛。
吴薇秀等人围拢过来,目光触及崔窈娘憔悴不堪的面容,心疼之色溢于言表,柳枝珍捂着嘴,满脸不肯相信。
“我来。”林岳以一己之力,狠心将崔窈娘牢牢抱好,顾不得是否压到她的伤处,快步安置进药哥选定的最为暖和舒适的营帐里。
吴薇秀等人又赶忙打水、取来干净的衣物,想要为崔窈娘擦拭清理。
小心翼翼剪开她的衣物——身上一道道淤青、划破,以及未护得周全的后背上烟火灼伤的肌肤,卢三巧手抖得厉害,剪子啪嗒落在厚重的羊羔毛毯子上。
怪了,自己当时被火燎伤两条手臂,全是水泡破皮,都没现下这么心痛。
巫医瞧过,灌下草药汤剂,又起了仪式。
崔窈娘仍沉沉昏睡,眉头紧皱得抚不开,似是仍深陷被追杀的噩梦之中,梦中冰冷刺骨的河水、熊熊燃烧的大火和穷凶极恶的杀手紧紧缠在她周身,呼喊不出,只是徒劳张着嘴。
嘴唇很快干裂,崔窈娘高热不退。
94. 东西收到了吗,李大人?
林岳和李稳相约药哥到营帐外透口气。无不眉头紧锁,满脸忧色。
都知道崔窈娘中毒后身子弱,这次出了那么大岔子,不知又要悉心将养到何时才能痊愈。
两人低声商议着后续事宜。林岳先开了腔,声音带着几分战后的疲惫与急切:“那勘探师,实在是万恶之源,绝不能轻饶,药哥,你那边可有着人审问?咱们得让他把账算清楚,吐出背后的主谋。”
药哥浓眉一皱,拳头紧握,恨恨道:“你们二人回来得匆忙没交代清楚,我也不敢派人另行审问,怕其他人口风不严漏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崔窈娘这一病,族中女子们担忧她们祈愿时心不够诚才对阿娜尔降下天罚不说,也大大耽误了各项进度。
若是崔窈娘现今清醒的在药哥旁边,听他这话周详,自是免不得有一顿夸奖始终落到药哥头上才是。
“那厮我且给你们二人留着条命,堵了嘴。”药哥指了指自己的帐子,“就押在我帐子里,除了我,别人近不得身。”
“金矿那边我业也已安排妥当,派了得力人手严加把守,只等姚长贵派人来同我交接,往后也得盯紧些,可不能再混入什么不干不净的人。”药哥也是后怕,若是活的“摇钱树”倒了,去哪里再找一棵自己长着脚往营地里栽的?
李稳啐了一口,眼中满是怒火:“这腌臜东西,害掌柜受此磨难,定要严刑拷问,连根拔起才解恨。”他摩拳擦掌,长安城里刑部学的那些本事一一在脑中唤醒,咬牙切齿就要在那勘探师身上施行。
林岳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仔细些别弄死了,留着他的命才好。”
最温暖舒适的营帐内,崔窈娘依旧昏睡,高热让她脸颊泛红,额头冷汗不断渗出,身体时不时微微颤抖,似在与噩梦中的鬼魅奋力抗争。偶尔溢出一两句呓语,吴薇秀耳朵也侧到她嘴边去听,听不大明白。
焦心得紧,药也难喂,吃的更是别说。吴薇秀几人拿了主意,去请药哥把刚产了崽的母羊羊奶细细掺了药,做成稀稀的糊,偶尔还能哄着送进去一两勺。
全都熬红了眼。
“这样下去怕是不妥,”吴薇秀偷偷拉了林岳到一侧,“高热一直不退,人烧得滚烫的身子,怕是要糊涂啊。”她熬了一夜,又急又哭,眼睛赤红。
“那依吴娘子的意思?”
“要么你让李稳去一趟安西都护府,把军医请来?”吴薇秀也顾不上多想,窈娘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不成,军医擅自离营,是要出大事的,尤其是现下局势如此紧张。”林跃一口否决,她知道若是崔窈娘醒着,也肯定是这个意思。
“那......那便看她这样,我们束手无策?”吴薇秀紧紧攥着林岳的衣袖,只恨自己不中用。
“若是......”林岳咬了咬牙,“若是她真的再烧下去,我和李稳,我们两个带着她,怎么也要闯回李瀚狰那儿去求医。”抱着破釜沉舟的心。
吴薇秀听了,若有所思:“只是不知药哥肯不肯借人。”
借人一起护送,少了无用,多了若是中途又遇到杀手来袭,对于药哥的部落算是重创,设身处地的换位想来,林岳相当发愁,不知如何开口。
营帐外,得过崔窈娘等人教授制履和制瓷技艺的回鹘女子们,自发地聚来,虔诚地跪在帐子外,双手合十对着日月星辰,口中念念有词,声声呼唤“天神护佑阿娜尔”。
声音此起彼伏,眼神饱含着真挚祈愿,从日出到日落,未曾停歇,额头磕在地上,都磕出了淤青肿块,也浑然不觉。
愿力与巫医的草药是相辅相成的,天神能否听到她们的祈愿,得看她们的愿力大小,巫医告诉过她们。
直至第三日日落时分,天边被晚霞染得飘红千里,绶带似的将天神的赐福洒了下来。
崔窈娘在混沌中挣扎许久,终是缓缓抬起沉重眼皮,眼珠子酸胀,仿若还困在梦境迷雾里,嘴唇轻动,第一句话便是:“东西收到了吗,李大人?”声音微弱,却如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在营帐内激起波澜。
“醒了!”
“是醒了吗?”
吴薇秀趴在她侧手,轻轻唤她:“窈娘?窈娘?你醒了么?”
崔窈娘不答话,又合上了眼。
众人望着虚弱且神情迷茫的崔窈娘,一时不知所措。
她口中提及的“东西”是何物,众人不敢贸然回应,只因她口中的“李大人”李瀚狰远在安西都护府,谁也不清楚这其中究竟牵扯着怎样的隐秘关联。
团团白光终于在崔窈娘眼前散开,目前所视愈发清晰起来。
她颤了颤睫羽,目光在白光散尽的众人面庞上急切游走,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似想再重复追问,却被一阵黑昏压迫视线,眼前阵阵发晕。
她蜷缩起身体,一只手伸了起来,还没等吴薇秀托住,又重重地跌回了软蓬羊羔毛毯子里。
吴薇秀只得咽下哽咽,轻抚着她的后背,放柔了声音哄道:“窈娘,窈娘,你先别费神,再多睡一阵。”
崔窈娘依着这温柔地声音,又昏昏沉沉陷入黑梦里。
这算是过了鬼门关么?众人面面相觑,侯在门外的乌娃萨命人去请巫医来。
“天神抚过她顶了。”巫医拨开她的眼皮,下了判断。
哗——大家都松了口气,祈愿被天神听到了,得赶紧准备酬神!
只帐子中林岳眉头紧皱,压低声音与李稳商议:“这事儿蹊跷得很,她向来行事有分寸,不会无端提起一事。虽说李大人不在此处,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得想法子弄明白,没准关乎杀手阴谋的要害。”
李稳听了林岳的分析,亦是满脸凝重,挠挠头应道:“确实棘手,可当下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啊。若我自行离了崔掌柜,再去安西都护府找我家大人问个究竟,你也知道,就因我们一时心软,放了她自行离去,险些酿成大祸,这还没告知我家大人,若是他知晓,我还能活?”
这教训太惨痛了些。
派人去问吧,这一路山高水远,又怕途中出岔子,消息泄露不说,万一再引来杀手的盯梢、埋伏,那可如何是好?
光是这么想一想,李稳就禁不住长叹一口气。也还好崔窈娘现下看起来是好些了,若不然,他真是负荆冒死陪着林岳,再把崔窈娘送回安西都护府也是枉然,李瀚狰还得踹得他魂飞魄散。
“我看崔掌柜很快便会醒,一时半会的,瞧着事情也不太紧急,且先稳住,待她彻底清醒,精神好些,说不定能自己道出其中原委。”李稳宽慰林岳。
“也只能如此了,”林岳无奈地点点头,咬着牙道:“但愿窈娘能早日康复,在此之前,咱们两人还是得把这帐子守得严密些,对了,那勘探师便是突破口,虽暂不审问,也不能让他有机会耍滑头。”
“知道知道。”李稳想要拍拍林岳的肩膀跟他哥俩好,被林岳不露声色的避开,“嘿,你这人,真是。”
李瀚狰本正于安西都护府军帐之中,剖析着近来因病错过的军报,筹谋布防要务,忽闻亲卫传报,称有直递到他面前的书信。
“信上可有署名?”他搁下手中诸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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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应当地认为是正常礼节往来的常规通禀,便也未作多想,从容起身,接过信函,就要往李择言的军帐走,与他同看。
稳步向前,拆了信,轻扫开篇,瞥见崔窈娘之名,唇角下意识地微微上扬,一抹欣然笑意悄然浮现。
又先去看了落款,“白孝德敬上。”
这白孝德,作什么要亲自同他说来的,为何不是崔窈娘亲笔来信?李瀚狰站定脚步,细细看来。
“崔掌柜去了不过数日,竟真说动了白孝德!”他脑海勾勒出她在白孝德面前是如何纵横肆意、巧言周旋的面容,那股子聪慧与果敢,总能在棘手之事面前寻得转机,开辟财路。
可当视线逐渐下移,触及信中详述,白孝德要同他李瀚狰亲自交接的金子数目时——五十一万。
他的双眼瞪得平日里难见的圆,仿若瞧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几字,瞳仁急剧收缩,死死地钉在那一连串字上。手中信纸竟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震惊而微微颤栗,发出簌簌轻响,恰似一艘白帆,在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中跌宕沉浮。
“竟......竟这般多!”他脱口惊呼,声音已失了往日沉稳,拔高了数个音阶,满是难以置信。
亲卫以及路过他的兵士,都禁不住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李大人?”
他下意识将信纸一合:“无事,你们忙自己的。”
人被钉死在李择言军帐之外,动弹不得,呼吸也在刹那间变得急促粗重,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堪堪几日,她是如何做到的?这数额远超我预期,即便知晓她长袖善舞,于生意一道天赋异禀,可如此成果......”李瀚狰捏着烫手信纸,震惊之余,欣喜之感亦如暗流涌动,在心底悄然蔓延。
不知她付出了怎样的辛劳,回头定要......嘉奖她,李瀚狰一想,面色通红。
不及多思,他匆匆将信纸叠好,收入怀中,大步流星迈进大都护营帐,连日来的忧愁事有了托底,入帐后,不及寒暄,脊背笔直双手呈上书信:“大人请看。”
大都护阅罢书信,笑逐颜开,倒是完全无法把前些时日在李瀚狰军帐中被他撞破“好事”,不但不惊慌失措,还敢提醒他办错事的那个毛头“小兵”同书信上运筹帷幄筹集军饷的女商人联系到一处。
“这小娘子,着实厉害。”是李择言少有的赏识。
李瀚狰点头:“那是当然。”
李择言撇了李瀚狰个白眼,又没夸你?
“此事干系重大,万不可掉以轻心。李瀚狰,你速去筹备交接,我且授调一队精锐与你,务必护得白孝德周全,但,行事当低调隐秘,莫要引得有心人觊觎窥探。”
李瀚狰领命:“是!属下定当谨记!”
神色冷峻坚毅的“军中霜刃”,出鞘利落。
悄然传唤来数名兵士,皆是跟随他冲过前阵、嘴严心细却又把性命挂在裤腰带上的人。
“此次任务特殊,关乎我安西都护府的命脉,切不可张扬。”他严肃叮嘱,众人凛然点头。
回至营帐,李瀚狰迅速褪去军中常服,换作一袭不起眼的布衣,布料厚实耐磨却毫无装饰,恰似寻常行商走卒打扮,连腰间佩剑,都缠上旧麻布。
只一双墨色深沉的瞳子,遮不住的锐利,宛若暗夜潜伏的苍狼得了新鲜的肉。
夜幕渐深,如墨色帷幕挂在天空,走卒行商人收拾摊子,正是隐匿行迹的绝佳时机。
李瀚狰带着精锐兵士,牵出几匹同样毛色普通、毫无亮眼标识的马匹,混在人堆里出了安西都护府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