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百依恋》
1. 依恋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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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百依恋》文/栗辛之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4.6.8
普鲁斯特效应(Proustian Effect):是指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
*
记忆会有模糊的痕迹,但气味会在重逢的刹那,唤起过往所有封存的模糊。
或许,我们从来不曾遗忘。
-
八月底。
暑气未有消散的迹象,气温反倒逐渐升高,城市柏油路面两侧的树梢被烈日烘烤得边缘不清。
气象台提醒页面这几日反复弹出“高温预警”四个红字。
今夏尤其漫长难耐。
尽头似乎是在等待,有人能够按下暂停键。
由临江飞往滨北的LH765航班正在登机——
客舱内,冷气被调至最低。
各种窸窣杂音无限延伸,顺着人群喧扰和机翼巨大嗡鸣声,全然揉进密闭空间内,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姜晚笙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跟着往里走。
她眉眼低垂,睫毛在卧蚕处拓出一小圈淡青色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难掩的疲倦与困顿。
对着登机牌找到相应的位置,刚坐下,手机忽地“嗡嗡”震动。
有电话进来。
姜晚笙舔了舔发干的唇角,眯眼看屏幕。
来电人备注CC。
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的发小,阮浠。
滑动接听。
“我都到机场一个多小时了,姐是来接机的,不是过来cosplay工作人员的!”
和预想中的话语几乎只字不差,姜晚笙没忍住,低低漾出几声短促的轻笑。
“……你还敢笑?”
阮浠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直接炸了。
“我本来都要去巴厘岛度假了,你一个信息发过来我立马把酒店什么都退了,我讲不讲义气?结果你倒好,你姐们在机场苦等,你不安慰几句就算了,竟然还——”
“哎呀哎呀。”
姜晚笙的耳膜被震得有些发麻,她赶紧叫停,“我错了嘛,原定计划确实是早就到了,谁也没想到会延误。浠宝你最好了,再忍忍嘛。”
稍稍停顿一秒,她继续道,“而且我头好痛,灵魂都在天上飞,感觉自己真的快不行了。”
声线放得轻软,沾着点俏皮。
是故意撒娇求可怜的意思。
但也的确是实话。
她已经接近十五个小时没有阖眼入眠了。
回国是临时冲动的决定。
在收到嘉楦的入职offer后,姜晚笙瞒着父母订了机票,直达的航班稀缺,只买到一张中转的。
急匆匆收拾好行李,从公寓打车到伦敦希斯罗机场,没想到航班因气流延误,等了整整两小时才之值机出发。
在狭窄逼仄的座位里蜷着身体忍耐了十多个小时,腰酸背痛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好不容易熬到抵达临江,落地后,却被告知原先中转的那趟班机已经起飞。
不得已,又去柜台进行改签。
这一路,意外诸多实在算不上顺利。隐隐约约,像是上天给予的某种预兆。
但姜晚笙不愿去多想。
当初逃也似地离开滨北,现在又单方面违背赌约,放弃一切回来,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
况且。
面对没有答案的问题,她向来擅长逃避。
“啧,什么不行了,晦气话你快呸呸呸。”
阮浠明显吃她卖乖这一套,轻咳一声,尾音变得柔和,“知道你辛苦了,等落地我给你做十全大补汤。”
“好呢。”
“妈的一想到你这次回来彻底不走了,我现在极度亢奋……”
话茬一放开就收不住,阮浠搁那端絮叨地碎碎念。
四周的乘客仍在陆陆续续落座,还未到起飞的时间,姜晚笙也就没急着挂电话。
她整个人松散地往后靠,边用指尖轻揉太阳穴那根被牵扯着的神经,边时不时附和两句。
眼皮轻抬,目光随意地落在虚空中。
意识被困意缠紧,失焦了一瞬。
睫毛缓而慢抖颤两下,等颗粒感褪去的刹那,她刚好看清眼前的一幕:
斜前方不远的位置,双人座。
身材稍稍肥硕,头顶秃一块的中年男人坐在靠走廊外侧,里边挨着一个穿jk短裙的小女生。
男人穿着黑色西装西裤,看着像是正经人。
身侧的手却不老实,时不时“不小心”挨蹭到女生的腿部,见她十分胆小瑟瑟索索地只是往里躲却不敢出声,便动作愈加过分,到后来甚至用手指挑逗性刮了两下女孩的皮肤。
典型的猥琐男咸猪手。
姜晚笙眉头紧蹙,唇角噙着的笑顿消全无。
她对着听筒丢下一句“落地再和你说。”然后匆匆挂断通话。
转而打开摄像头,镜头对准前方。
默数五个数后,起身走过去。
… …
男人正沉浸在无人发现的得意中,身后的椅背蓦地被人踢了一脚,不轻不重慢悠悠的力道。
像是来蓄意找茬。
他拧眉不快地回头。
下一刻,他面上神情又完全舒展开。
身侧的女人鹅蛋小脸,五官柔软甜美。
睫毛浓密卷翘,一簇簇轻颤着,皮肤白皙透着点绒粉色,褐栗色的卷发随意松散地垂落,昏暗的灯光在她杏眼附近镀上薄薄的淡影,似一层朦胧的滤镜,干净清纯。
深灰色紧身连衣裙款式简单,却把她身材曲线勾勒得很好。
即使素面朝天,也是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男人将身体完全转过来,语气轻挑上扬:“美女,找我?”
姜晚笙莞尔淡笑:“我不找你。”
“但如果你继续你的猥亵行为,不久之后应该会有警察找上你。”
话落,周遭的环境在顷刻间静了下来,衬得她这句话异常清晰。
不少凑热闹的乘客转头看过来。
坐里侧一直垂着头不说话的那个女孩,在这句落地时,也悄然抬起头来。
她下唇轻微抖颤,眼眶泛红含着委屈。
男人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个回应。
愣神片刻,他嘴唇张开又闭合,最终憋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猥亵别人的恶心变态。”
“你!”男人蹭地一声站起来。
但奈何起身后发现自己身高和姜晚笙的差不多,一时间失了许多气势。
他立刻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吊着眼恐吓,“小姑娘,没证据乱说话我可以告你诽谤!”
“是吗?”姜晚笙晃了晃手机,屏幕上赫然映着刚才录制视频的一帧截图,像素清晰可辨。
“喏,你要的证据。”
“坐这么近不小心碰到也是很正常的事。这能说明什么?”
“三分钟的视频,摸了二十几次别人女孩的腿,平均一分钟七次,你小脑不受控制?管不住自己的手?”
眼见彻底没理,男人也放弃所谓的素质。
手伸过来就要抢她的手机删视频。
不曾想姜晚笙早有防备,她反应很快,背着手往后退了半步。
“你抢也没用,icloud早就自动同步到云端了,有点脑子吧。”她说,“我那座位旁边是空的,劝你赶紧换过去,不然我不介意落地后带着录像去一趟派出所。”
姜晚笙突然想到什么,她稍稍侧脸,眸子对上那个被骚扰的女孩,语气柔和地询问,“你愿意去派出所么?”
女孩抿唇点头,小声但是坚定地回道:“愿意,坐下后就一直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尾音磕磕绊绊,哭腔很重。
明显年龄小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事,有些被吓到了。
后排一个戴金链的大哥听不过去了,站起身为女孩鸣不平:“哎我说你大男人好意思么,干出这种肮脏事还在这狡辩,真他妈丢男人脸。”
旁边人群也跟着附和。
“是啊,欺负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看着人模狗样,西装革履的,没想到是这种人。”
“就是,真不要脸,就该送警局关他个两天长长教训。”
“……”
你一言我一句的,男人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但又理亏没法辩驳,只能垂着头闭口不言。
刚才嚣张的气焰全没了。
就在这时,空姐走了过来。
因为纷杂的讨论声,她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面上仍是不出错的官方微笑,对着西装男说:
“先生,我们飞机马上要起飞了,这趟班机有许多空位,为了不影响其他乘客,还请您和我换一个位置。”
话语虽礼貌客气,但相当于是一种变相通知了。
在所有人不屑的注视下。
男人拎起公文包悻悻离开。
短暂的闹剧结束,议论声也渐渐停歇。
事情已经解决,姜晚笙本打算转身回自己座位。
临走前目光无意识往下瞥,发现座位上的女孩身子还在微微发抖,表情懵然无措。
在原地犹豫了几息。
姜晚笙选择在她身边坐下,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
话音落地,女孩恍然回神。
她鼻尖酸涩,开口的瞬间眼尾跟着多了两道淡淡的泪痕。
“谢谢姐姐,要是没有你,我这一路都不知道怎么办。”
“以后遇到这种事就及时求助身边的人,你越害怕,坏人就越得寸进尺。”姜晚笙握住她的手,很轻地抚两下。
“嗯嗯。”女孩鼻尖溢出酸涩,“姐姐你真的很勇敢,我以后要向你学习……”
头顶的广播突然响起“即将起飞”的通知。
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女孩后面的话姜晚笙其实没太听清,她弯唇笑了笑,而后把视线停落在舷窗外的空中。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往前滑行。
滚轮摩擦产生颠簸感,向着天际俯冲上升,一根细小的蒲公英因气流的卷动翻转,似短暂地绽放。
没由来地,姜晚笙心脏悬颤滞停了几秒。
这次落地后,是真的回到滨北了。
距离分别的那天,已经过去四年。
一切都变得陌生,就连脑海里那些碎片化的记忆,边缘也开始变得模糊晦涩。
勇敢?
当然不是,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无论是四年前落荒而逃的姜晚笙,还是四年后,因为未知而无端紧张的姜晚笙。
她在心底想。
-
[17:45分]
滨北首都机场,人们来去匆忙,偶有驻足停留的,也都是站立在托运转盘前。
取到自己的行李箱后,姜晚笙打开和阮浠的微信聊天框。
正要发消息,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靠近。
是刚才飞机上那个猥琐男。
他脸上带着怒气,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缓过神来过来找她算账的。
姜晚笙偏头看了眼头顶随处可见的监控,指尖不动声色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两下。
而后继续往前走。
男人很快靠上来,像是小跑过来的,语气带粗喘。
“你挺爱管闲事的啊。”他侧斜过来的目光幽深。
姜晚笙无所谓地敛起视线,懒得回,脚步没停。
“你们这种女孩我见多了,假模假样装矜持,其实遇到有钱男的就倒贴。”
男人想把受的气都撒出来,全然不管什么逻辑,“我平常都是坐商务舱,要不是今天助理出错没订到,你以为能和我有接触的机会?”
他刚想继续。
姜晚
2. 依恋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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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出现在梦魇中的人,此刻近在咫尺。
却仍觉虚幻与不真实。
姜晚笙几乎是完全屏息的状态。
视线一点不移,怔怔地,错懵地,还夹杂些许贪恋地,盯看面前祁琛的脸。
男人已经褪去年少的青涩,肩脊平坦,身段愈发颀长挺拔。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领口微敞,露出弧度深陷的锁骨。冷白的手腕上,青筋隐匿。
淡然冷冷地立着,气质禁欲斯文。
光影下的侧脸线条深邃凌厉,黑色瞳孔没什么温度,眼皮薄薄往下压,带着强势的攻击性。
短暂又漫长的几秒,两人视线不错开地交汇着。
姜晚笙胸腔因为加速的心率而不断起伏,脑子嗡响混沌一片,不知该用什么词汇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她唇线抿直又艰难地松开,最终也没发出半个字音。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横插过来。
空气中窒息的气氛被打破。
“祁总,您没事吧。”
下意识循着声源望过去,姜晚笙这才发现,祁琛身后围着一行人,职业套装打扮,手上都拿着文件。
看起来像是他的下属,在汇报工作。
所有人神情皆是一丝不苟的严谨,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发话。
祁琛嗓音不温不淡地回:“嗯。”
他单手漫不经心地将领口扯得更松,说,“继续。”
话毕,就要抬脚离开。
不及姜晚笙作出反应,身后的人倏尔有了动作。
几分钟前还愤然满面气急推搡她的男人,在认出眼前的高位者身份后,转瞬换了一副嘴脸。
他从姜晚笙身侧擦肩而过,快步凑上前。
身子微躬,语气谄谀带笑。
“您是易恒集团的祁总吧,刚才就觉得眼熟,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有立刻认出您来。”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名片,小心翼翼地递上前,“我是M.K的市场部经理王晋,希望以后能有和贵集团有合作的机会。”
“这是我的名片。”
闻言祁琛侧眸,目光从眼尾瞥下来,越过他的头顶,很浅地落在姜晚笙的衣角处。
那里泛着褶皱。
是适才王晋靠上来,挨擦而过她身体时,留下的痕迹。
一丝烦躁从眸底划过,祁琛眉心稍稍隆起。
白色卡片停在半空,特助眼疾手快地伸手想要拦下,却被祁琛微抬手指制止。
这一幕恰好被王晋的余光捕捉到,他不由觉得惊喜万分。
易恒集团,滨北无人不晓的家族企业。
从医疗行业与房地产发家,经历多年发展融资扩张,如今产业遍布 ,市值早已超千亿美元。
集团实际控股人易老先生年事已高,膝下人丁却十分单薄,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幼年时走丢,儿子虽帮着管理集团事务,但因能力有限并不能担负重任。
就在所有人以为易氏集团即将陷入接管无门、内部权力明争暗斗的危机中时——
易老将流落在外多年的外孙寻回并接进易家。
而这位外孙也并非普通人,正是近两年在滨北人工智能领域的后起之秀。
铭可科技CEO,祁琛。
他有胆识有手段,在进集团后,亲自牵头收购铭可及其他几家互联网公司,注入大量资本,拓展了易恒商业板块较为薄弱的科技产业,集团股票因此大涨。
股东会从一开始的对他持怀疑不支持态度,到如今百分之八十高管倒戈信服这位性格冷静自持的少东家。
完全只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
易老先生也开始逐渐放权给他。
可以说,不出意外的话,不久的将来祁琛即将接任董事长一职,成为集团新一任掌权人。
对王晋来说,如果名片能够递到这样身份显赫之人手中,不用记住他是谁,单纯混个眼熟,也是十分荣幸。
毕竟从易恒指缝里流出来的业务合作,都够他们小公司吃一年了。
王晋身子往前倾,手顺势上提,将名片移到更便于面前的人接拿过去的位置。
他稍抬眼睑,想再搭话几句。
却在下一秒对上男人晦暗不明的眼神后,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祁琛身高逼人,眉眼疏冷,视线里带着自上而下的淡然睥睨感。
一只手指尖懒散地在空中扣点两下,而后慢条斯理地伸过来。
掌心与裤腿产生轻微窸窣的摩擦声响,格外清晰。
整个动作徐徐,黑影长久地笼罩下来。
王晋不由紧张,额头已经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眼见祁琛的指腹触上白色名片正面,他松手,名片却并没有递交过去,而是转悠着自由落体。
突兀、显眼地躺在机场瓷地上。
“手滑。”
祁琛淡淡扫一眼,语气寻常没有半点对于手滑的抱歉,他问,“不捡起来?”
王晋心头一跳,赶忙讪笑出声,弯腰准备伸手捡。
视线里一双黑色皮鞋径直踩了上去,精准无误,却又姿态闲散慵懒。
四周瞬间安静。
王晋整个人呆愣地呈半蹲状,还未反应过来,头顶飘下来一句透着寒气的话。
略微不耐的声线里混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脏了。”
不知指的是这张被踩在脚底的名片,还是这张名片的主人。
说完。
祁琛没再给他半个眼神,理理衣袖离开。
一群人簇拥着跟在身后,气场太强,过路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姜晚笙表情还是茫然的,刚才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太快,她目光盯着祁琛的背影,耳侧不受控制地反复循环他刚才说的几句简短的话。
似乎这样才能确认,这真的不是一场梦。
视线渐渐摇晃,男人的身形即将要淡出眼眸里。
阮浠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一脸的不可思议,半张着嘴:“晚晚,我没看错吧……”
“刚才那个人是祁琛,对吧……”
从小一起长大,阮浠最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停顿几秒,她后知后觉关切道,“你还好吧——”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姜晚笙迟钝地转过头看她:“你也看到了?”
所以,是真的。
她是真的遇到祁琛了。
他认出自己了吗?他还恨自己吗?或者说,他还记得她这个人吗?
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个个弹上来,缠在一起理不清,姜晚笙肩膀微微往下塌陷,也突然意识到,他和她似乎一句话都没说上。
如今两人之间隔得身份与距离早已没办法忽略,或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
她将行李丢给阮浠,怔然无措地追寻祁琛的身影。
-
再看到他,是在地下停车场。
几辆黑色轿车依次停靠。
黑色劳斯莱斯被护在正中间,在玻璃门出口的位置,总裁特助何喻身子稍弯,正欲把后排车门关上。
刚想使力,一只皮肤白皙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把手。
何喻转头看见是姜晚笙。
他神色微顿一瞬,不过很快恢复如常,接着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侧等待。
虚罩的透明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
“有事?”祁琛坐在后排,长腿随意地敞着,掀开眼皮看她。
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
“我……”姜晚笙只知道混沌拦下车不让他离开,却也一时没厘清要说什么。
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她问,“你还,认得我吗?”
气流有几秒的定格。
祁琛眼神在她身上稍作停留,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垂下眼慢条斯理解开衬衫袖口。
“姜小姐,你很会说笑。”
三字称呼,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陌生被无限强调。
姜晚笙目光凝滞。
无感状态在刹那间消失,巨大的酸涩涌上心头,她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一起蜷紧。
指腹缓缓挪动,摸到几道凸起的疤痕。
手腕处细细密密地发痒。
那是一道多年前留下的伤口。
因为走路不小心摔倒,姜晚笙手心撑在石子路上,正好手腕被角落的钉子划伤,接近五厘米的创口,缝了整整七针。
拆线后没有意外地增生,疤痕很丑,原先光滑细腻的肌
3. 依恋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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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酒店时,天色已完全变黑。
房卡和感应器接触后发出“滴滴”两声,姜晚笙推开门,灯光自动打开,她还没来得及往里走,身后推着行李箱的阮浠先一步探身进去。
左右环视两圈,阮浠忍不住皱皱鼻尖,不满地评价:“这酒店设施也太老了,看起来就很一般。”
接着,为了验证自己这句话。
她顺势用手指摸了一下书桌边缘,抬起来,语气故作嫌弃,“呐呐呐,这桌子还有灰,都没认真打扫。”
“哪里有我家里睡得舒服嘛,床又大又软的,阿姨还会准备好喝的汤、甜甜的水果。”
听出来她是故意的。
姜晚笙眼皮都没抬,闷头蹲地上,打开行李箱翻找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少来,别暗示了。你家和我家离得那么近,我今晚和你回家睡,明天我妈就得知道我回国了。”
阮浠撇嘴:“谁让你非要瞒着的。”
她往床头一躺,忍不住好奇,“还和你爸妈冷战呢?”
“都说了没冷战。”
“嘶——你也少来。”阮浠满脸别想骗我的表情,说,“在英国这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生活费学费也不要家里的,硬生生勤工俭学读完本科。”
“你家又不缺钱,突然搞什么独立?”
姜晚笙懒散地站起身,对她的一连串疑问充耳不闻,径直从床旁边绕过去准备洗澡。
关浴室门之前轻飘飘丢下一句,“总之,就是没冷战。”
门“咔嗒”合上,落了锁。
姜晚笙渐渐压平唇角的笑意,眸色有片刻的凝滞,注视着镜子里的脸,不由陷入愣怔。
和家里确实是没有冷战。
只是单方面在憋着一股气、暗自较劲,迫切地想要快点再快点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却又知道无论如何有些事已成定局,没办法再改变。
也许不是仅仅想要独立,而是忙碌充斥生活时,才能淡忘许多频繁的想念。
才能忍住去窥探某个人的消息。
蓦地。
脑海里浮现出那双冷淡的眉眼,以及他带着轻蔑语气的一句——“我们很熟么?”
姜晚笙嘴唇有些干涸,她低下头,捧了一把冷水把脸埋进去。
滚烫的几滴滑过指缝。
哽在喉咙里的酸涩与闷痛,随着水流一同被冲走。
囫囵抹了抹眼睫上滞留的水珠,她只觉得今天真的尤其漫长。
… …
半个小时后。
姜晚笙从氤氲腾腾雾气的浴室里走出来,湿漉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上,她边用浴巾揉搓发尾,边伸脚踢了踢正斜躺在床上刷男大校园采访视频的阮浠。
催道:“快去洗。”
阮浠没急着起身,眼睛弯成月牙,屏幕翻过来:“选一个选一个。”
看她那不怀好意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事。
姜晚笙掀开床单,缩进去,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快点啊,选一个合眼缘的。”阮浠不死心,挤到她身旁,手机屏幕恨不得塞她鼻尖上,“全是帅哥 ,姐给你安排。”
姜晚笙敷衍瞄一眼,收回目光兴致缺缺:“没一个合眼缘。”
“相对男人,我还是对美女更有兴趣。”
闻言。
阮浠猛地往后退,双臂抱住胸部神情夸张地瞪她。
一天的疲倦和紧绷的神经忽地放松下来,姜晚笙被她逗笑,眼尾上扬没好气地呛道:“你又演上了。”
“说真的啊,这几年就看你孤寡着也不谈个恋爱,你是不是真的在国外呆得性取向出问题了。”
“我正常得很,你少在这儿无中生有。”
“那你怎么回事,明明以前上学的时候遇到帅哥就走不动道的人。”阮浠抱着枕头,脑子一热顺嘴就出来了,“你不会还对祁琛——”
话没说完,尾音匆忙中断在空气中。
一直以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阮浠下意识用手心拍拍嘴,意识到说错话了。
她心虚地探头看姜晚笙反应,发现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没所谓地笑笑,好像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一般。
阮浠微微松口气,她思忖两秒,把话题带到其它上。
“我说,你不会一直住酒店吧。”她视线没有焦点地在四周逡巡,“要不我给你重新定一个吧,这个环境实在不行 ,星瑞那里就很适合长住。”
她知道姜晚笙现在收入全靠自己,手头并不是那么宽绰。
不然从小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不会住这种一般的酒店、机票也定的经济舱。
“不用,今天就是应付一晚。”
姜晚笙解释道,“嘉楦给我开出的入职条件之一就是提供住宿,滨江君庭,明天去公司就会给我门禁卡和钥匙。”
“哪里?!滨江君庭?”阮浠不可思议地重复。
“对,怎么了?”
“你是太久没回来,不了解,这个小区房价死贵。”
滨江君庭位于滨北内环,挨着市中心CBD,相对于边郊别墅区来说出行更便利、生活圈也更加完善。寸土寸金的地块,加上开发商是易恒集团旗下专做豪宅的景园开发商,所以无论是物业管理还是内里装修都是顶尖水平。
想当然的,这个小区一直都是一房难求。
开盘时不仅对资产和积分的审核极严,甚至对于身份职业都有一定的要求,可以说享有这里的购房资质,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阮浠去年生日就想买君庭的一套公寓,她哥阮霖好歹也是一个小公司的总经理,到处问人最终也没买下来。
只许诺了妹妹,明年一定想办法送一套给她。
这么难求的房子,嘉楦竟然作为入职福利送给员工免费住。
阮浠很难不感到震惊。
哀叹了几秒。
“他妈的。”阮浠愤愤地捶了一下枕头,呼吸有些不稳,“早知道我当初也好好学习了!”
洗完澡,整个身体都很舒服松散,困倦感化作潮水涌上意识。
闲聊了这么一小会。
姜晚笙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头不住地往下滑落,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
她软绵绵嘟囔一句“说什么呢。”
强撑着身子定了几个闹钟,而后倒头就陷入昏睡。
听觉最后消失之际,好像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玻璃的声响。
-
翌日,果然是个雨天。
炎夏往往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乌云黑压压地卷在天边 ,昏暗顺着雨点的方向往下砸落,整个世界被冷寂的气氛完全笼罩。
嘉楦人事部办公室一角。
姜晚笙安静坐着,垂眼,将面前厚厚一沓合同的尾页都签上自己的名字。
全部签完,人事部经理苏黎站起身朝她伸手,弯唇笑笑:“欢迎加入嘉楦,祝你日后工作顺利。”
“谢谢。”姜晚笙也跟着起身,礼貌性回握,“那我等会是要做些什么?”
苏黎推开椅子往外走,说:“是这样的,你是袁总亲自招进来的,等会我领你先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具体的工作安排和职位还需要由他作指示。”
她目光在姜晚笙脸上停了停,关切地问,“你昨晚是没睡好还是——”
话落,姜晚笙顿了顿。
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苏黎指了指她的眉眼,姜晚笙不明所以,拿起已经息屏的手机照了照。
双眼皮褶皱折叠得很深,眼眶附近轻微有些浮肿。
看起来像是才哭过一样。
她无奈地笑笑,开口说明:“这两天赶飞机太累了,昨晚也没怎么睡好。”
又补充一句,“不是哭的。”
苏黎点点头:“想来也是,我还以为你是失恋了呢。”
身为人事,总是能轻而易举拉近和别人的关系。
“对了,八卦一下,你有男朋友了吗?”苏黎无声展开一个话题,又顺着问下去,“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是——”
“来了没?”苏黎话到一半,被一声中气十足的男音打断。
姜晚笙下意识抬眼,看见一个挺着啤酒肚,面很善的中年男人从门口走进来。
人事部传来几声“袁总”问候。
她反应过来,这就是嘉楦合伙人之一,袁铭盛。
姜晚笙无声清清嗓子,主动向前大方介绍自己:“袁总您好,我是姜晚笙。”
“就是你啊,我刚才就想来问问你来了没。”袁铭盛没什么作为老板的架子,十分和气,笑吟吟道,“以后在公司不用拘谨,有什么随时来问我。”
袁铭盛对这位新来的员工是非常满意。
姜晚笙的简历是另一位合伙人亲自送来的,没透露是谁的后台,但看着重视程度来头并不小。
原先袁铭盛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毕竟嘉楦也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工作室,作为滨北室内设计这块的头部,不是随意让一些大佬塞点小辈进来玩闹的地方。
说好听点叫送过来“磨炼磨炼”,说的不好听,就是来混日子。
但当他详细看完姜晚笙的履历后,这些顾虑就在瞬间消失全无。
她是伦敦大学学院建筑学本科毕业,在校学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作品也因为很有灵气被导师询问是否有继续研读的计划,要知道能在建筑学世界排名第一的学院继续攻读,已经不是光努力就能做到的。
但是姜晚笙果断拒绝了这个机会,她毕业后合伙自己的同学,在伦敦创办独立设计团队,理念为“生活化”与“家庭化”
原以为只是几个年轻人的小打小闹,却不想折腾出不小的成就,一开始是在本地华人圈承接项目,后来甚至被伦敦几个颇有名气的酒店邀请去做设计方案。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不断扩大设计团队时,她却出乎意料地选择退出,转而将事业规划放准回国内。
第一份简历就投给了滨北,嘉楦。
这样的高材生和人才,即使没有什么背景,袁铭盛也是会主动招进来并且进行优待的。
“走吧,晚笙。”袁铭盛领着她往外走,眉眼噙笑,说,“本来你来第一天应该给你弄个欢迎仪式,但是临时有个活需要派给你。”
“还比较重要。”他强调。
姜晚笙疑惑抬眉,认真听。
“我们有一个大客户,新买了一套别墅,委托我们做室内设计。其实一套别墅倒没什么的,只是合同有附加一项,如果此次设计圆满结束,对方集团旗下的新开发酒店都将全权委托给我们嘉楦做。”
“这可不是小项目。”
“我想把这个交给你来做,毕竟你有独立领导工作室的经验和能力,而且我看过你的作品风格,和客户的要求挺匹配的。”
姜晚笙听明白了,这个别墅就是一个引子,但没有这个引子,后面嘉楦就没办法吃下更大的合同。
她点点头,承诺:“袁总,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让您失望。”
“好。”袁铭盛欣慰地看她,正好两人走到专用接待的会议室,他把手放门把上,“我们现在就是去见客户方,把合同签了。”
“不过你也不用紧张,只会是他助理过来,毕竟这个客户的身份——”他边说边顺势推开玻璃门。
一语未落。
眼前出现的一幕,让他脚步蓦地顿住,未说完的话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4.依恋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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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时分,外头依旧大雨如注。
斑马线被雨水反复冲刷,一辆闪动暗橘色灯牌的出租车加速往前驶行。
姜晚笙坐在后排,垂眸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细雨声塞进听觉,她有些心不在焉。
“小姑娘,你还好吧?”
耳边一道提高分贝的男声拉她恍然回神。
“嗯,师傅。”姜晚笙抬眼,“怎么了?”
坐在前方的司机师傅是个热心肠,他透过后视镜看她:“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晕车了吧。”
“下班点加上又是雨天,堵车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有几百米就到你的目的地了,你再忍忍。”
闻言,姜晚笙露出个笑容:“好。”
“谢谢师傅。”
模棱不出错的态度,情绪像是被人手动拨淡了几分。
事实上,她一整天都是这样的状态。
入职的第一天,姜晚笙却根本没办法全心投入进工作。
思绪总是无意识地飘忽到祁琛的那几句话上。
含义其实很明显,他有未婚妻了。
或许是大学时开始的恋情,磨合相处几年正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或者是门当户对的两个家庭,经由长辈间的撮合,最终定下婚约。
总之,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祁琛对这个女孩一定是心仪的。
毕竟以姜晚笙对他的了解,不愿意的事,谁都没办法强迫他半点。
至于那句“未婚妻跑了。”
大概也就是两人闹了些矛盾,像筹备婚礼这样人生重要的节点时产生点摩擦,也是在所难免。
这样分析下来。
姜晚笙忽而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一场闹剧中,她回国,接手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亲手帮前任设计婚房。
尴尬的身份,没法说破的关系。
她不能确定,日后和祁琛或是他的女朋友沟通设计方案时,自己是否能够做到坦然面对或是云淡风轻。
但不管怎样,都得尽全力。
祁琛特意在签合同当天就提及这个话题,想来也是有这个原因。
提醒她不要越界。
在这点上,两人似乎达到了某种无端的默契。
… …
五分钟后,出租车在滨江君庭门口停下。
小区进出都是豪车,保安穿着得体,每每识别车牌时还会恭敬地鞠躬以示欢迎业主回家。
车窗偶有半摇下来的,里侧人的身形姿态都很悠闲自如。
对比之下,没带雨伞并且拖着28寸行李箱匆匆往里小跑的姜晚笙,显得莫名有些突兀。
也因此,保安在确认她入住信息时来回多看了几遍。
耽误了半晌的时间。
等她到新家时,整个人已然淋成落汤鸡。
没顾得上细致看一圈这个房子,姜晚笙先去卸妆洗澡,浑身湿漉漉的很不好受。
从浴室出来,放桌上的手机屏幕堆叠一堆信息和来电提示。
刚想解锁查看,微信界面蓦地弹出一条视讯通话。
姜晚笙按下接听键。
下一秒,阮浠那张熟悉笑颜映入眼眸。
“嘛呢,一直不接电话。”阮浠看清后声贝突然拔高,故意打趣,“豁!湿.身.诱.惑!”
姜晚笙无语,翻了个白眼,解释道:
“淋雨了,刚洗完澡。”
话毕,她顺带用指尖点开外放,手机扔一侧,腾出双手来将还在滴水的长发虚虚捋起。
手腕缠两圈,挽成一个低马尾。
零散的碎发垂在耳侧,露出皙白秀气的脖颈,她的脸颊在水汽晕染中透出点点粉嫩,有股被羽毛拥满的柔软感。
“什么意思,这个死亡角度你还能这么好看。”
阮浠清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绷着脸,半开玩笑,“我嫉妒了!”
“少贫,给我发那么多信息干嘛?”
姜晚笙把手机拿起来,弯唇问道。
“让你开门拿外卖。”
“你不是才搬家嘛,给你点了一些日用品,外卖员放门口了。要不是今晚我爸安排的这个饭局推不掉,我就亲自去给你送了。”
姜晚笙弯着眼眨了眨:“算你有良心。”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买呢,原本想着明天周末出门采购来着,现在……”她边说边走到门口,打开门的瞬间,话音硬生生噎在喉咙里。
看着面前地上七八个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姜晚笙愣怔了好几秒,不可思议地看向屏幕。
“你这叫…点了一些?”
看起来,这架势倒像是把超市搬空了。
很难想象这个外卖员是怎么在这种瓢泼雨天配送的这单,姜晚笙默默心疼他片刻。
“你甚至——”
姜晚笙半蹲下身子,拎起某个袋子里的一角,确认两秒后低呼,“还买了花瓶。”
镜头对面的阮浠抛了个媚眼:“考虑得周全吧,有我这样的朋友你就偷着乐。”
闻声,姜晚笙唇线泛出苦笑。
“先别偷着乐,光把这些袋子抬回家就够我费劲的了。”
“这……”考虑周全的阮浠显然没有考虑到这点,她摆摆手,大言不惭道,“慢慢搬呗。”
“看你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正好锻炼锻炼。”
这些东西摆在门口也不是个事。
而且她这层还是一梯两户,虽然不知道对门邻居在不在家,但是万一挡到别人路总归是不太好的。
思及此,姜晚笙将手机随手搁在鞋柜上,她甩甩腕骨,拎起其中一个袋子边角,准备往家里搬。
屏息用力,袋子纹丝不动。
……还是用拖的吧。
姜晚笙好不容易拖回去一大袋,转眼看着面前还余留的好几大袋,头皮只觉得紧绷。
她吸了两口气,悠悠道:“小浠,我谢谢你啊。”
阮浠一点也没听出来她话里的另层意思,她正把视频界面缩小,翻看着各个群聊里的消息。
突然注意到什么,她语气沾上些许兴奋。
“你要真谢谢我,周日陪我去个酒局。”
姜晚笙冷哼一声:“我猜猜。”
“这局里不会有某个帅气男大弟弟吧。”
这话一出,阮浠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两声,说:“哎呀,我就喜欢弟弟怎么了嘛。”
“你陪我去,我给你安排三个,包你满意。
“三个?不够吧,我要十个。”姜晚笙有意和阮浠玩笑。
她刚想再多说几句,耳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抬眼看过去。
“叮——”电梯门缓缓打开。
清冽酒味混着冷戾淡淡烟草味,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弥散开。
姜晚笙对味道很敏感。
酒醺气息扑鼻而来,她下意识地颤栗了几下睫羽。
视线模糊一瞬,等再转而清晰时。
她对上那双深邃、沾着些许微醺后迷离的眼神。
祁琛懒懒倚靠在电梯边侧,眉眼没什么情绪地掀开,和她视线在空中交汇半秒不到的时间,他便先一步移开。
而后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路过过道时脚步稍停,目光瞥下来,扫了一下地上大大小小的塑料袋。
眼尾轻扬,微微半眯,脸色晦暗不明。
姜晚笙整个人完全在状况外,笑容凝固在嘴角,化成一道略显僵硬的弧度。
祁琛怎么会在这里?
看起来他像是要往对面走,所以,她的新邻居是祁琛?
……
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姜晚笙甚至有些没由来的心虚,祁琛不会以为这都是她的蓄意为之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边侧手机里又传来阮浠咋咋呼呼的嗓音。
“晚晚你真是出息了,要玩十个弟弟。啧啧啧,还是你会玩啊,我绝对给你安排到位——”
姜晚笙唇角抽搐了一下,脸上浮出点尴尬。
再抬起头,发现祁琛已然是侧身转过来,眸光很淡地落在她的鼻尖。
她木讷回视,脑袋乱糟糟的。
一时不知道该先解释这地上一堆杂物,还是她刚好很巧地搬来他对面,亦或是阮浠说她要找十个弟弟玩一玩。
但好像,每一件事,她都没什么立场与身份和他进行说明。
“祁总……”官方寒暄的开口,还未说完,她就听到面前人的一声轻呵。
似是很不屑。
他径直跨过那堆塑料袋,迈步到对面。
目光里,对面门上指纹锁滴滴两声打开。
下一瞬,被他果断地关上。
姜晚笙站在原地,仍旧保持浑身僵硬的动作。
眼眸里没什么焦点地看着前方。
直到地上塑料袋被微风吹起发出很轻微的细响声,她才倏然间被拉回思绪。
回神后,第一反应不是继续把东西往家里搬。
而是忙不迭回头,转身回家。
背部贴紧已阖的冰凉门面,她无声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因为心跳加速而急促地起伏。
半晌后,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说到底,她明明也没做错事。
怎么空气里的氛围这么吓人……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半个小时后,姜晚笙才觉得心神彻底定了下来。
东西还在门外放着。
她应该大大方方出去拿,而不是躲起来,显得好
5.依恋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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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句落下,姜晚笙失语了片刻。
第一反应是觉得很莫名。
从再逢到现在,装不熟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
那日机场的对话仍历历在目——她鬼使神差拦下他的车,没什么头绪地说了句好久不见,却得到他居高临下的冷嘲热讽。
她默认他不想再和她产生交集。
她并非不识趣的人,于是拿出客套不出错的态度,来配合他的想法。
怎么到他嘴里,自己的所有行径,就变成了在刻意装不熟。
可是,祁琛此刻的神情与语气又不像是在质问她。
反而呈现出一种愉悦、优哉的姿态。
姜晚笙实在摸不透他,犹豫之下,斟酌了一个模棱不清的回答:“我没有……”
“只是太久没见了。”
太久没见,难免生疏。
所以连叫出对方姓名这样简单的事,都变得异常陌生与艰涩。
祁琛看她,唇角弧度倦怠。
“是要我做个自我介绍?”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性理解自己说的话。
姜晚笙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尴尬的话题,索性没再吭声。
好在祁琛也似乎只是玩笑般的随口提议。
他轻笑了两下,转身走向一侧的开放式厨房。
姜晚笙循着脚步声看过去,她顺带用余光打量一圈这个房子。
诺大静谧的空间被光影浑然切割成两个区域。大片明亮,小片昏暗。
平层粗略估算两百多平,除了她所站立的这块玄关处只有一盏摇晃的暗灯,其余地方大大小小灯光遍布,就连踢脚线位置也装上了感应式灯源。
缕缕光束重叠交错,衬得室内甚至亮得有些刺眼。
男人站在岛台旁。
他垂眼不紧不慢拿出一个玻璃杯,放在净饮机卡槽上,手指触点一下屏幕,按下制冰按钮。
脊背平坦,清瘦骨骼撑起线条利落干净的轮廓,斜射而下暖光携裹,在他的身形一圈晕出淡金色。
姜晚笙有一瞬的失神,仿佛看见四年前的祁琛。
从小她就患有轻微的夜盲症,经常半夜口渴时懒得下楼倒水,便会摸索到手机,借着夜盲症这个由头,发消息让他下楼去给自己接水。
那时从家里别墅二楼往下望,他的背影就和现在一样。
安静无人的昏夜里。
她总是困倦地怔松着圆眼,半蹲在楼梯扶手边侧,无理取闹又撒娇地使唤道:“要三块一模一样的冰块。”
对上祁琛那双宠溺温柔的双眸,她弯唇,提起葱白的指尖隔空在他眉眼中心虚虚点两下,不厌其烦地强调。
“只要三块,听到没啊?”
很轻的三声“嗵”响——
冰块从制冰口垂直掉落进杯中。
男人回头,五官与记忆里的少年重叠,眼底却蒙上一层难以忽略的冷淡与疏远。
他目光睨过来,问道:“要喝水么?”
思绪里残存画面倏然间被打乱。
姜晚笙收回胡思乱想,反应慢半拍,顿了几秒后,才缓缓摇头:“不用,谢谢。”
“很晚了。”她蜷了蜷手指,很自然地说,“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嗯。”
他敛回视线,头也不抬。
正欲转身,眼前最后一幕,让她蓦地蹙紧眉心。
净饮机屏幕上显示水温100℃,大概是被调错了档位,祁琛没有察觉,他侧目看向落地窗外,下颚线透不出任何情绪。
杯子并未摆在卡槽正中央。
他的虎口紧挨杯沿,水流滚烫冒着热气,顺着那块皮肤往下流。冷白干净的手掌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染上一圈深红色。
可祁琛不为所动,像是失去感官一般。
“祁琛,你的手!”她惊呼一声。
直到掌心被一股暖热紧紧包裹住,带进冷水里冲洗,他才姿态散漫地转正身子。
气流微卷,手臂和温软的力道紧贴。
他垂眼往下看,女孩长睫低低地压着,因为无措轻微乱颤,唇线紧抿泛出点白。她指甲扣进他的手心,淡粉色月牙在暖橙色灯光下有些模糊。
姜晚笙边箍着他的手仔细冲洗,边小声嘟囔:“都烫红了,明天说不定会起水泡。”
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或者说是因为某种久违的习惯,整个人被一种紧张的情绪笼罩着
祁琛唇角不动声色地上扬。
喉结微滚,溢出一声很浅的笑。
尾音轻且淡,飘散在空中。
在这样悄寂静谧的环境下,被无限放大。
动作滞停了一下,姜晚笙不解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深邃墨黑的眸。
她皱皱眉:“你笑什么?”
没见过人被烫伤了还在这儿笑的。
祁琛口吻很淡,若无其事的模样。
“痒。”
“?”不是疼而是痒,姜晚笙有些不理解他的脑回路。
她不想耽误时间,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家里有医药箱吗?”
“嗯。”
“在哪里?”
祁琛下巴轻抬,姜晚笙顺着将目光挪动过去。
看清后,她表情有些茫然。
沙发前面的茶几,空敞的桌面上,正突兀地放着一个红色医药箱。
对比黑灰色为主的装修风格,这个小物件的摆放莫名有些显眼、醒目。
像是早早放好,就等着使用一样。
不过姜晚笙也没有多想,走过去把它提了过来。
叩开翻盖,第一层就是棉球和碘伏。
她垂下头,对着祁琛烫红的地方轻轻吹出一口气,氤氲的湿气随着清凉一同混合扑向那处灼热。
棉球擦拭伤口,太过认真专注,没注意,她的鼻息距离他的动脉,只有几厘的距离。
耳后几缕卷发散在他凸起的青筋上,连同才沐浴过的香橙果香味一齐轻柔扫过去。
无名的燥热染上眉心。
祁琛视线不错开地落在她的发顶,嗓音暗哑:“轻点。”
“根本没用力。”姜晚笙瞥他一眼。
话毕。
她拧开烫伤膏,省去棉签,指腹蘸取少许,打圈揉搓在烫伤的皮肤一圈。
肌肤纹理贴合,体温融在一起难分。
仿佛有电流划过,她心底蓦地缠上几丝异样。
偏偏两人都不说话,只有呼吸蔓延在氧气中。
姜晚笙心跳错拍几节,不自禁地开口找寻话题:“要不要用创口贴包一下?”
其实烫伤无需用创口贴,但是祁琛并未拒绝,眼眸跟随她:“这次准备用什么图案的?”
这话勾起一些回忆,姜晚笙没忍住笑出声。
她反驳:“我已经没有那么幼稚了。”
特地强调,“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执着于各种动漫创口贴了。”
祁琛也跟着眉梢舒展。
他很轻地嗯一声,嗓音倦懒:“怪不得现在能一次性玩十个男大弟弟。”
今晚已经好几次提及这个词了,姜晚笙噎了一下,下意识回呛:“又提。”
她瞳孔瞪了瞪,一字一句蹦跶,“你是复读机吗?”
字音掺上不明显的亲昵。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变得没那么隔阂与疏冷,反而有种莫名的默契。
像是多年前很寻常的一幕。
姜晚笙没了最初的拘谨,她放松肩颈,很自然地问道:“你要不要把手表拿下来。”
虎口离表盘很近,里侧应该也是有被烫伤,但是因为表带贴合他皮肤太过紧密,连一点缝隙都不留。
也不太方便处理伤口。
“我正好帮你——”
她还未说完,冷冽低沉的声线忽而从上方落了下来,掷地有声。
“不用。”
顿时,松散惬意的气氛烟消云散。
某种钝涩、难以言说的隔阂还是无形搁在了虚空中,又回到了原点。
姜晚笙原先面上的笑容凝滞,唇角弧度抿直。
忽然意识到她已然是越界,明明有告诫提醒过自己,怎么不知不觉……
早就揉皱的白色棉球压紧缩在手心,藏匿晦涩的情绪。
喉腔发干,没说完的话如鲠在喉。
她几乎是自证般地脱口而出:“你和未婚妻吵架和好了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沉默。
祁琛投来的目光淡漠,褪去所有的温度,紧紧锁着她。
在寂静无声中,莫名让人发慌。
只听他问道:“你想我们和好?”
姜晚笙偏开头,避开他的眼眸。
“当然,祁总。”她重新换上称呼,好像在一瞬间把自己包裹进带刺的壳中,“没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
“何况,你们快要结婚了。”
“骗你的。”
很淡口吻的一句,声音却无端单薄。
姜晚笙错愕抬头。
6.百分百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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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城种满了香樟树,蝉鸣声中,每片绿叶都透着只属于夏天的肆意与生机。
方蓉英从早上醒来就开始忙活,一刻不停。
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尤其那间小小的次卧,地板擦了好几遍,亮得反光。
挂钟上的时针缓慢拨到九点整。
她抬头看眼时间,算着也差不多快到了,便把提前放在冰箱里的西瓜和杨梅拿出来,然后擦了擦手上的水,开门下楼。
八月,热意翻滚,空气干燥闷热。
刚刚结束的梅雨季还是在小镇留下了痕迹。
年岁已久的筒子楼墙皮愈加发灰,一块块地往下脱落。锈色铁门爬上青苔,楼道里渗进黏糊的霉味。
外观的陈旧破败,却并不影响它内里生活气息浓厚。
保安室门口的树荫下。
几个退休老头老太正聚在一块打扑克牌,见方蓉英走过来,眼尖的赶忙出声热情招呼。
“方老师,这么早就出门啊?”
“不出门。”方蓉英对几人客气点头,笑着回道,“孙女放暑假过来玩,我来大门口接一下。”
旁边烫着拉美卷的女人接话:“方老师家孙女每年寒暑假都要过来的,小姑娘嘴巴甜的嘞,我每次看着老喜欢了。”
“长得也好看,皮肤白眼睛大大的,以后长大肯定标致得很。”
“可不是嘛,像她爸爸,那脸一看就有福气。”
“……”
一人起了个头,余下的纷纷争相附和。
言语中除去夸奖,奉承和吹捧的意味更重。
方蓉英和其丈夫都是人民教师,退休前任职于安城的一所实验小学,两人性格都比较朴素低调,勤勤恳恳干了半辈子教书育人的工作,说起来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
但就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邻居面对她时,态度不自觉地迎合、阿谀。
原因其实是因为她有一个争气的儿子。
方蓉英的儿子——姜承赫。
是这个小县城里第一批走出去的大学生,也是毕业后靠自己打拼在大城市立足的创业者。
他是计算机专业,大学因兼职写代码赚了第一桶金,毕业先是进互联网大厂干了几年,后来辞职创业成立公司,以生产二次充电电池起步,后进入锂离子电池行业以及国产油车行业。
如今才刚过四十岁,身价已经超十亿。
是安城人人皆知的首富。
成功后忘记初心的大有人在。
难能可贵的是,姜承赫不仅没有忘本,给家乡基建、学校不断捐资,还是个非常孝顺的人。
在方蓉英老伴去世后,他反复提出要将她接到滨北去养老。奈何方蓉英在安城生活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环境,说什么都不答应。这套破旧的教职工公寓也住出感情来了,姜承赫给她在城中买的的别墅,也一次没去住过。
年纪越大,越是无欲无求。
只一点,孤单一人总是很想她的小孙女。
于是姜承赫每个寒暑假都会把姜晚笙送回安城来,让她好好陪陪奶奶,假期结束再接回滨北上学。
这不,又到二年级的暑假了。
方蓉英盼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能见到孙女,可不得早早收拾好来门口等着。
“奶奶!奶奶!我在这里——”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了几个老邻居的闲聊。
大家循着声源望过去。
一个身穿奶白色连衣裙,扎双马尾小女孩从车窗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几下,笑得很甜,鹅黄色阳光穿过树叶间隙落在她长翘睫毛下,晕出浅浅模糊斑影。
灵动懵懂的模样,像是松林里到处玩耍逃窜的麋鹿。
“哎哟小祖宗,快坐回去,这样太不安全了。”方蓉英看见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边小跑过去迎接边开嗓提醒。
商务车靠边停车。
后排车门才拉开,姜晚笙就三步并两步,扑进方蓉英的怀里,额头蹭两下,撒娇道:“奶奶,我都想死你啦。”
“你有没有想我呀?”
几声一喊,方蓉英心都要化了。
她搂紧孙女,脸上堆满笑吟吟的宠溺:“能不想嘛,奶奶每天都想晚晚。”
司机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交到方蓉英的手上,弯唇:“伯母,姜总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回来,他让我转告一声,假期结束会亲自来接小晚,顺便看看您。”
方蓉英对他颔首,客气地回应:“辛苦你了小郑,开一路车辛苦——”
嘘寒问暖还未结束,话语径直被打断。
“好啦好啦,我早饭都没吃,都要饿死了呀。”姜晚笙叉腰,对着男人摆摆手,“郑叔你快回去吧,开车注意安全。”
她晃了晃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像小大人一样交代一句,“到家给我发个短信,好让我放心放心。”
明明音色还很稚嫩,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么一套。
面前两个大人对视一瞬。
都被她假模假样的语气逗笑。
郑远揉了揉姜晚笙的头发,虽然她和他本质上是雇佣关系,但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小姑娘又活泼又可爱,一举一动都很讨人喜。
“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和郑叔说。”
他丢下这句,便驱车离开。
姜晚笙转身牵住方蓉英的手掌,歪头眨眨眼,唇角的笑容俏皮:“我才不和郑叔说呢。”
“他老是和爸爸打报告。”
“你不做坏事,干嘛害怕告诉爸爸。”方蓉英刮刮她的鼻尖。
“才不是呢。”姜晚笙撇嘴控诉,声音忍不住拔高几分,“爸爸他对我好凶的,我有时候什么也没做,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发抖。”
方蓉英笑笑,对这点不置可否。
每对夫妻对孩子教育方式各有差异,在姜家,姜承赫就是比较严肃的一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隔代亲可以宠,但不能去干涉父母的教育,不然就乱了套。
“不过呢。”
姜晚笙蓦地想到什么,心情似乎很好,声调都不自觉上扬,“爸爸前两天答应我,等十岁生日的时候,不管我要什么礼物都答应我。”
她掰掰指头,
“我现在八岁,还有两年,我可要好好想想要什么!”
往家走的这一路,姜晚笙的嘴巴就没停过。
话题乱跳,这个说到一半突然就转到另一个上面,讲到什么兴奋了还要手舞足蹈一番。
精力很旺盛,走路一蹦一跳也不带一点喘音。
对比之下,方蓉英的体力就完全跟不上。
这么热的天气,光边走边偶尔回应她几句都觉得有些费劲,更别提还得加快脚步追着她的节奏往前赶。
方蓉英家在五楼。
推开单元门,姜晚笙一鼓作气就冲了上去,等她到家门口的时候,方蓉英才堪堪到三楼的位置。
姜晚笙在上面喊着问:“奶奶,要不要我下来推着你走呀?”
“没事,你呆着,走来走去热。”
方蓉英摆摆手,她停下来缓了半分钟,掌心撑着楼梯扶手,准备继续爬楼。
刚走了几节,一股凉气自上而下卷了下来。
她抬眼,发现左手一侧门倏然被推开。
身形瘦削的男孩很慢地走了出来。他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哐当”一声巨响,门被人从里侧用力阖紧。
刚才那阵清凉也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时没反应过来,方蓉英出神了须臾,怔怔拉回思绪:“小琛?”
她不确定地问,“又…赶你出来了?”
男孩没回答问题,只是很淡地,叫了声:“方奶奶。”
他的嗓音空洞又模糊。
宛如一道休止符,把空气中所有的温软都逼走,只留下压抑的阴霾凝滞。
有些话没必要再问。
方蓉英指了指楼上,转了话音:“这是我孙女姜晚笙,来安城过暑假的,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做个好朋友。”
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姜晚笙下意识地垂眸往下看。
一上一下,一左一右。
隔着楼梯中间的空气,她正好对上男孩的后脑勺,在阳光和微风的浮动下,显得毛茸茸的。
他转过身来,一双黝黑的眼眸最先进入她目光里。
双眼皮褶皱窄且深,睫毛浓密又根根分明地附着在折痕下方,薄唇抿着冷漠的弧度,没有任何温度。
脸色苍白,瘦白的手指垂在身侧,过分单薄的身体撑不起轮廓,短袖套着有些松垮。
姜晚笙对他的第一印象——好漂亮。
其实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男生的长相,但下意识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两个字。
但又觉得他好瘦,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跑。
“你好……”她莫名感到心虚,小声地开口。
祁琛长睫掀开。
视线冷冰冰地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背后的白墙上,凝了几秒,又移回来。
对她的招呼置若罔闻。
姜晚笙甚至觉得,他根本没看她一眼。
像是应付差事一般,祁琛又转过身回头。
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下颌线的拐角与烈日投落的黑影完全重叠。
方蓉英盯看他鼻尖冒出来的细密汗珠,问:“要不要去我们家里呆会?”
祁琛头都没抬,摇了摇。
“好吧。”方蓉英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有些无奈。
而后收回目光,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
家里空调早早就被打开,冷气呼呼地往外吹。
卫生间里。
方蓉英拿湿毛巾帮姜晚笙擦额头的汗,轻柔又细致。姜晚笙则挨靠在身侧,乖巧地对着水龙头洗手。
泡沫绵密地浮起来,她心不在焉,随手戳破一个,脑海里忽然又出现男孩那双眼。
鼻腔里还有室外残存潮热水汽。
姜晚笙吸吸鼻子:“奶奶,刚才那个男生是做错事了吗?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让他罚站?”
“外面好热,说不准会中暑的。”
闻言,方蓉英摇头示意不是。
本不想多说,但对上姜晚笙那双好奇的眼眸,她还是不自禁地解释。
“不是他爸爸妈妈让他罚站。”
“那是谁?”
“他的后妈。”
姜晚笙愣了愣,这两个字经常在童话故事里看到,她脱口问道:“那他的爸爸妈妈不管他了吗?”
“他的爸爸妈妈——”斟酌两秒,方蓉英寻了一个合适说法,“去天上了。”
“唔,和爷爷在一起。”
她纯真地笑笑,“那是很漂亮的地方。”
听到这话,方蓉英眼眶倏然有些发酸,温柔地捏了捏姜晚笙的脸颊。
下一秒又听到她问:
“可我还是不懂,他的…后妈为什么要让他罚站?”
小孩子对不解困惑的事总是有很多探索欲。
如果搞不明白,便会一直想着,方蓉英不想让孙女觉得苦恼,但又确实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她对楼下这家了解也并不是很多。
这一户是半年前才搬来的。
一家四口有两个小男孩,听说其中那个大的,是男人前一个老婆生的,不知为何生下没多久便自杀身亡。
这之后男人重组了家庭,又生了一个小儿子。大的叫祁琛,小的叫祁佑。
后妈王茹对祁琛一直态度冷淡,时不时辱骂他是丧门星。不仅母亲自杀,就连出生后爷爷奶奶、外婆都跟着相继离世。
不过她都是偷偷这么对他,不敢叫当家做主的祁邵明知道。
直到上个月,祁邵明又因车祸意外去世。
家庭的破碎让王茹彻底疯癫,她认定了祁琛就是个祸害,葬礼上给了他两巴掌,嘶吼着让他滚蛋。
偏偏祁琛那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抚养权最终还是落回到了王茹身上,她如果还想
7.百分百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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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茹仍在哭天喊地。
一句紧接着一句,于人群中心,反复诉说她的苦痛与绝望。
回音在楼道里拉得冗长。
方蓉英和邻里们相视无言,只觉得棘手难办。王茹虐待孩子的行为确实过分,这毋庸置疑。
但设身处地站在她的立场——人经历难以接受的意外时会把苦难全然归结于迷信,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
况且,她毕竟是才失去丈夫的孤孀。
外人总是多抱了几分宽容,不忍过分苛责她。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两个短促的字音忽然从角落处传来,将凝滞的僵局打破。
“阿姨。”
虽然很不情愿,但姜晚笙还是秉着要有礼貌的原则叫了声称呼,她鼓了鼓腮帮子,杏眼微瞪,“你真的好吵。”
“老师有教过,公共场合请不要大声喧哗。”
女孩嗓音乖软干净,却沾上某种微弱的力量感。
王茹愣怔了一下,无端止住哭音。
这个时候,方蓉英才后知后觉发现孙女的身影,刚想问她怎么下楼了,下一秒就看见姜晚笙转过头来,面对自己。
她眼眸澄澈,透着坚定:“奶奶,我们带他回家。”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方蓉英的表情略微惊讶。
还没来得及回应,门侧的王茹仿若顺着这句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囫囵抹掉脸上眼泪,急急忙忙开口。
“是啊是啊,你们家那么有钱,多养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的。我是真的养不起他了,本来就没有工作,家里赚钱的也出车祸死了,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活。”
“正好你们姜家还没有男孩,就当领养回家,陪你孙女读读书也是好的。”
王茹眼神泛出兴奋的亮光,全然忘记几分钟前,‘丧门星’三个字正是出自她口,如今反倒是将祁琛描述得像是什么很抢手的物件。
方蓉英听着这话十分不舒服,她皱眉,说:“我们家不需要什么男孩。”
这话落下,一直垂头不语的祁琛似有所感。
他缓慢抬起眼睫,恰好对上方蓉英那双犹豫又为难的双眸。
自尊被无形的针尖反复戳弄。
麻木的感官在瞬间有了反应,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再次成为别人甩不掉的麻烦。
大概是刚才脑袋被太阳晒晕了,所以才忘记拒绝面前那女孩极其荒唐的提议。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可笑的可能性。
祁琛干涸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他正准备开口,倏然间,手指被一股温软小心地,紧紧地攥住。
他垂下薄眼皮,脸再度埋进阴影中看清眼前的一幕——
姜晚笙往前迈了一小步,挡在他的面前。
她牵住他的手,软绵绵地捏了捏。
然后说道:“如果不带他回家,那我也不回家了。”
语气较真的一句,他的指尖跟着在她手心里轻轻颤了一下。
烈日当空,祁琛感觉得到后背依旧是滚烫的热意,却莫名拂去了所有烦躁。
心脏被紧紧拥抱。
没说出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中间。
短暂的几秒后。
祁琛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任何理由地,选择了沉默。
-
最后,方蓉英还是将祁琛带回了家中。
倒不是真的如王茹所说要收养他。
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当时这种情况,如果她再推拒,大概率他还得在酷暑难耐的天气里罚站。
至少得帮他捱过这个夏天。
再者,孙女的坚持是出于纯真的善良,作为长辈,方蓉英也想给她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她已年过六旬,拿不了其它的决断,只能顾好现在,其余的等儿子姜承赫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折腾了一上午,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方蓉英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只是有些冷了,于是她走进厨房,打算回锅重新热一遍。
她边拧开煤气灶边对两个孩子撂下一句:“都去洗手。”
姜晚笙小声嘟囔:“又要洗。”
她转头看看站一侧的祁琛,眼睛弯弯,“走吧我们去洗手,奶奶有洁癖,不洗要打你手心的。”
说完,就伸出手又要牵他。
下一秒,被祁琛侧过身躲开了。
姜晚笙眨两下睫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明明上学的时候去哪里老师都让好朋友们牵着手的。
难道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她挠挠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牵手?”
祁琛没吭声,一言不发地往卫生间走。
没得到回答姜晚笙不死心,跟在他身后继续喋喋不休地问,像个复读机,一遍遍重复。
“你为什么不牵我的手?”
水龙头的哗哗水流声也盖不过她反复的“为什么”
清澈沾着点奶呼的音色,祁琛有些不自在地吞咽一下,他低下头挤出洗手液泡沫。
甜腻的荔枝香味,和她身上味道一样。
祁琛没由来地微皱眉心。
这一细微的动作正好被紧盯着他的姜晚笙看见。
她每次闯祸爸爸就是这个表情,但是她现在明明没有犯错误!
姜晚笙瞬间噤声不再说话,眼梢翘起,瞪了他一眼。
“我生气了!”
说完,就先一步跑开,一个人气鼓鼓去饭桌上坐着。
祁琛:“……”
方蓉英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姜晚笙环抱双臂坐在餐桌最顶头,双唇紧抿,一脸生气的模样。
祁琛略微有些无措地站在餐桌的另一头。
两人间的气氛透着些许紧张。
都不用问发生了什么,方蓉英就大概猜到是姜晚笙在无理取闹,自己的孙女太了解了,是个古灵精怪的性格。
方蓉英抽出一只手来轻拍祁琛的后背,问他:“小琛几年级了?”
祁琛回道:“四年级。”
“那就是比我们晚晚大两岁。”方蓉英和蔼地笑笑,“你是哥哥,多让着她点。”
听到这话,姜晚笙猛地抬起头。
她脸颊上浮着淡淡红晕,哼了一声,不服气:“谁要他让!”
方蓉英无奈地摇摇头。
努嘴,示意祁琛不用理她坐下吃饭。
三荤一素还有汤,着实丰盛。
姜晚笙瞥见有自己最爱吃的烤鸭,整个人眼睛都亮了,加上从早晨现在肚子都是空的,她抱着饭碗吃得狼吞虎咽。
反观桌对面的祁琛,就显得有些没食欲。
他吃饭速度很慢,而且荤菜一点没动,只夹了几筷子面前的一盘清炒青菜。
方蓉英以为他是够不着,给他移近了点。
结果发现祁琛还是对那几盘荤菜视而不见,甚至蜷紧了手指,鼻尖皱着,似是很恶心。
想到了什么,方蓉英问:“小琛你是不是中暑了?”
祁琛知道自己没有中暑,他只是吃不下任何肉类。
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便沉默着,也不说是或者不是。
姜晚笙忽而停下筷子。
奶奶的话提醒她了,他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肯定很不舒服,她是不是误会他了……
顿了须臾,她起身,把身侧的冰西瓜和冰杨梅推到祁琛的面前。
“你吃点,吃完就不难受啦。”
祁琛愣了愣,抬头看她。
她刚才不是还在生气吗?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怎么会突然走过来和他说话。
姜晚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灵动的光。
她挑出一颗最大的杨梅,递给他,又说:“你吃呀。”
“很甜的,吃点甜的就不难受啦。”
见她坚持的模样,祁琛还是接了过来。
冰凉的触感,从她的指尖带到他的指尖,微弱泛起痒意。
在姜晚笙的注视下,祁琛把那颗杨梅放进嘴里,味觉还没感受,就听到她扬着声音问他。
“是不是很甜?”
咬了一口,…挺酸的。
祁琛点了点头,没说出真话。
姜晚笙稚气地笑,语气得意:“我就说嘛。”
“我可是把最好的那颗给你了呢。”
不知道为何,祁琛肩颈慢慢地放松下来。
从来没得到过家里最好的那颗杨梅的祁琛,伸出手,从碗里又拿出一颗来。
… …
吃完饭,方蓉英就把客厅的电视打开,放了动画片给两人看。
姜晚笙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专注,看到兴奋时,还要推搡几下拘谨坐在身旁的祁琛,叨叨地和他讨论。
祁琛虽然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并不会没有耐心。
她说,他便听着。
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方蓉英心底松了一口气。
姜晚笙每次寒暑假过来,虽然很开心,但是因为安城没有那么多同龄人陪着玩耍,难免孤单。
有祁琛在,她的假期也会变得没那么无聊。
但是到了晚上,方蓉英后知后觉泛起难题。
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两个卧室。
老人晚上睡觉总是需要频繁起夜,怕打扰到孙女睡眠,以往方蓉英都是和姜晚笙分房睡的。
家里沙发是最老式的实木材质,形状镂空,根本没办法睡人。
只能让姜晚笙和祁琛一间房。
虽然两个孩子还很小睡同张床也没事,
8.百分百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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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未来三天,我市将有雷阵雨天气,部分地区是大雨到暴雨,气象台提醒各位出门带好雨具,注意出行安全……”
翌日早晨七点,电视机正播映着天气预报。
方蓉英扫了两眼,语气怀疑地兀自呢喃:“这么热的天还能下暴雨?现在的天气预报真是越来越不准了。”
“叮叮。”
就在这时,厨房的电饭锅响起了煮粥结束的提示音。
方蓉英收回视线,走过去拔掉插头。
然后去喊两个小孩起床吃早饭。
刚推开次卧房门。
她就因眼前的画面倏然顿住脚步。
一米五的床上,原先应该躺着两个人,现在却只有姜晚笙一人歪七扭八地横睡。
方蓉英下意识去寻祁琛在哪里。
目光抬了抬,在房间一隅的墙角发现了他的身影。
身下既没铺床垫身上也没盖薄被,连个枕头都没拿,就这么孤零零蜷着身体躺在冰凉的实木地板上。
他眼眉微皱,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小琛?”祁琛睡到一半,肩膀处忽地传来一股轻柔的力道,他缓缓睁开眼睛。
视线模糊了几秒,而后对上方蓉英那双关切的眼眸。
“怎么不在床上睡?”方蓉英压低声音问他。
祁琛愣了愣,撑着手臂坐直。
他低头,张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也只是摇头一语不发。
方蓉英又回头望向床上熟睡的孙女。
昨晚姜晚笙明明睡在床头,现在整个人却囫囵个翻了过来,头朝着床尾。她睡相十分不老实,一只脚翘着,另一只脚斜搭着占整个床的二分之一。
但即使睡成这样,她的薄被仍旧安稳地盖在容易受凉的肚子上。
怀里还抱着一个团成团的毛巾被,那是祁琛的。
看清这番景象,心里大概有数了。
方蓉英问出心底的猜想:“她睡觉的时候挤你了吧。”
没回答,祁琛的头反而垂得更低了。
要单纯只是挤倒还好,关键不仅仅是这样。
祁琛本来睡眠就比较浅,来到新环境更是有些不适应,昨夜一直到两三点才浮上一点睡意。
刚合眼几分钟,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挂在自己身上。
手脚并用缠得很紧,潮湿的呼吸在他脖子附近游离,热乎乎的,像是小动物。
意识瞬间清醒,祁琛猛地张开双眼。
下一秒,就看见姜晚笙圆圆的后脑勺。
她不知什么时候到这头来了,双臂完全伸开抱着他的脖子,整个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不时还懒洋洋地左右蹭蹭。
牛奶香的沐浴乳混合她鼻尖温热的气息,伴着几句迷瞪听不清的梦呓声。
祁琛没由来地吞咽几下。
实在不习惯被人抱着。
他把她的手拿下来,自己无声地往旁边挪动了几厘。
结果一分钟还没到,她也贴了过来。
和刚才同样的姿势,没有一点缝隙地紧紧抱着他。
祁琛又挪,她又跟。
祁琛再挪,她再跟。
他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装了吸铁石,吸着她步步紧跟。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床沿,退无可退。
最后没有办法,祁琛决定去地上睡。
姜晚笙似乎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拽着他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松力。
后来祁琛随机一动,把他的被子卷成一团,替代自己放进她怀里,这才得空逃走。
方蓉英看祁琛一言不发的样子,更是确定自己的想法。
她轻抚他的手背:“难为你了,方奶奶今天去给你买个小床,后面就不用被她挤了。”
听到这,祁琛赶忙出声拒绝:“不用麻烦……地上睡也没问题——”
话没说完,就被方蓉英干脆打断。
“地上哪里能睡,又冷又硬的。”她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你后妈一直让你睡地上?”
祁琛眼神凝滞了须臾,后背变得有些僵硬。
方蓉英本来只是看他似乎并不排斥睡地板,心底冒出疑问随口这么一问,却被他默认的反应顿在原地。
片刻后。
她脸色变沉,嗓音里又是讶异又是愠怒。
“王茹怎么能这样!”
“好歹为人父母的,即使你不是她亲生的也不能这样对待你!”
作为老师,从教几十年,接触过无数家长。
却从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来,方蓉英气得手微微发抖,但却毫无办法。
一来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无权过问,二来她就算过去大吵大闹其实也没有任何用,经历昨天那遭不难看出王茹这人根本不明事理,和她讲道理哪里能听得进去。
方蓉英无奈地摇头,深深叹口气。
无力之下只觉得心疼,她揉了揉祁琛的脑袋:“在奶奶家这段时间你就舒舒服服住着,什么委屈都不受。”
祁琛接收到方蓉英对他的心疼与同情,也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
他并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或许出于对孙女的宠爱,又或者是出于对王茹无理取闹的懒得理会,方蓉英会因为善心允许祁琛在这个家里待上一个暑假。
但也仅仅只能做到这里。
好心不代表她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领养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人有义务去负责他的人生。
祁琛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道理。
但他并不会埋怨,获得短暂两个月的轻松已经是他的幸运,其余的,他没有资格去选择。
想到这,他点点头,“谢谢方奶奶。”
除了句不痛不痒的谢谢,现在的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方蓉英心底的怜惜还在打转,她刚想再多说几句,身后蓦地传来细微声响。
许是被两人说话的声音吵醒。
姜晚笙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睫,睫毛上挂着湿漉漉的水汽,她翻了个身,视线落在前方定了几秒钟。
也没管祁琛为什么会在地上,奶奶为什么会在房间里。
脱口而出没头没尾的一句:“我的小狗呢?”
方蓉英以为她还没睡醒呢,笑吟吟地顺着她的话问:“哪里有小狗,我们晚晚梦里养小狗了?”
“我的玩偶小狗啊。”姜晚笙眼神直愣愣的,她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昨晚还在床上的呀。”
见状,方蓉英认定了她还在迷糊。
眼瞅着两个孩子都醒了,便准备去厨房把早餐端上桌,临出去前催促着他们快去洗脸刷牙。
走到洗漱台旁。
姜晚笙仍在小声念叨着:“我的小狗呢?”
她用手指戳戳身侧正在洗脸的祁琛,圆眼怔怔:“你没看见吗?”
祁琛抹一把脸上的水,摇摇头。
闻言,姜晚笙心情肉眼可见失落了起来。
她垂下头,摇着嘴唇:“果然是在做梦。”
本来不想多问,但看着她可怜的样子,祁琛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由自主问道。
“什么…狗。”
“一只玩偶小狗,我从小到大都抱着它睡觉的,有时候害怕只要抱着它我就一点都不怕!但是去年坏了一个小口子,妈妈就给扔掉了。”
她撇撇嘴,“昨晚我明明有感觉到,我在抱我的小狗啊,怎么一睡醒就没了呢。”
听到这,祁琛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觉。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哦,原来姜晚笙昨晚是把他当作小狗。
不是想抱他,而是想抱她的小狗玩偶。
“它长什么样子?”祁琛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问出一个问题来。
小孩子总是很愿意去分享自己的心爱之物的。
“等我一下。”姜晚笙噔噔噔跑回房间拿出她的手机,翻出相册,点开一张放大给祁琛看。
“就是这个,是不是很可爱?”
祁琛低头顺着看过去。
照片里一只棕黄色的毛绒小狗,垂着长长的耳朵,黑色的眼珠,黑色的鼻子,还穿着一个天蓝色的围裙小衣服。
确实挺可爱的。
祁琛抬起眼,说:“坏了可以再买一个。”
“我在玩具店没有看到一模一样的。”
“一定要一模一样的?”
祁琛有些不解,只要是毛绒小狗不就行了。
姜晚笙忽然提高些许嗓音,语气比他更不解,反驳道:“当然要一样的!”
她重复,“我喜欢的东西就是要一样的!”
还是个很专一的小孩。
祁琛在心底默默想。
他没说话,把目光再一次移到手机屏幕上的照片页面。
而后多看了几眼,记住那只小狗的样子。
-
吃完早餐。
方蓉英打算去边郊的家具市场买一张小床回来。坐车要半个小时,天气又热,她就不准备带上孩子们了。
两个小孩总不能一直闷在家里,尤其姜晚笙完完全全是个活泼爱玩的性格。
于是,方蓉英让祁琛没事带着姜晚笙在小区里玩一会,给了他一些零用钱备着。
这个教职工公寓虽老旧,但街里街坊都是熟人,加上姜承赫之前担心母亲这周围的安全问题,在注资附近基建时多安装了好几处摄像头。
所以方蓉英也不怎么担心两人单独在小区里玩,只是多嘱咐了几句要注意安全,便出了门。
她前脚刚走,姜晚笙果然待不住,一直嚷嚷着要出门玩。
祁琛没拒绝,穿鞋带她出去。
打开门才下了几级台阶,403的大门也在下一秒随之被推开。
那是祁琛的家。
原先还在后面蹦跶的姜晚笙,蓦地窜到前方。
小小的身体,毫无威胁地,挡在祁琛的面前。
祁琛第一反应不是去看403里出来的是谁,而是盯着正老鹰护崽般把他护在身后的姜晚笙后脑勺,无端愣怔了半息。
而后他唇角轻扬,抿出很小弧度的笑。
姜晚笙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表情,她此时正处于完全警戒状态,眼睛一动不动,直直站着。
不过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门里走出来祁琛那恶毒的后妈王茹,而是一个和她差不多身高的小男孩,他看起来年纪也和自己一般大。
见是同龄人,姜晚笙肩颈忽而放松下来。
男孩眉眼和祁琛有几分相像,听奶奶那日说祁琛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突然反应过来——
这就是祁琛的弟弟,祁佑。
祁佑关门前,房里侧传来王茹的声音。
“去完书店早点回来啊。”
他应了一声好。
接着抬起头,视线先是落在姜晚笙的脸上,短暂停留,然后绕到斜后方的祁琛身上。
像是看见了仇人似的,祁佑眉峰一瞪。
从鼻腔里发出很低“切”的不屑声,转头离开。
姜晚笙不明所以,扭头问:“他怎么了?”
祁琛刚才唇角的一点笑意在对上祁佑的眼眸时,瞬间顿消全无,转而脸上布满了冷漠的情绪。
他眉眼线条一点点拉直,有好一会没有说话。
直到姜晚笙再一次出声喊他。
祁琛才倏地回神,他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指尖,没什么多余情绪地回道。
“没事,走吧。”
… …
小区最中间有一处游乐设备。
里面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玩的,不仅有小片的沙地,还有秋千、滑梯、绳索独木桥…
姜晚笙显然很激动。
在滨北住的都是别墅,基本上出去玩也都是去游乐场或者乐园,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游乐场”
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的年龄。
姜晚笙这个摸摸,那个碰碰的,光露天那个被太阳晒到发烫的滑滑梯她都来回滑了十几次。
没一会就玩得满头大汗,姜晚笙精疲力竭地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脑子一转,想到什么。
她转头对一直在边侧默默站着的祁琛说。
“祁琛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杏眼弯弯,很乖巧的模样。
祁琛又一次因为“哥哥”这个称呼怔然片刻。
这是她继昨晚以后第二次喊他哥哥。
事实上姜晚笙很少会说这两个字音,她是个不太会示弱的性格。在学校或者家里,对比自己大的,
9.百分百04
这场暴雨来得太过突然。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两人跑到家时全身从里到外淋了个透,湿漉漉地,衣角和裤腿都在不断往下滴水。
跨进单元门的刹那,祁琛立刻松开了姜晚笙的手。
他从没有主动牵过女孩的手,那种软嫩温热的触感仍余留在掌心,点点红意顺着皮肤爬上耳尖。
姜晚笙没在意,此刻她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另一件事上——
她边爬楼边用鼻尖轻轻嗅着。
左边闻闻,右边闻闻,因为闻得太认真没怎么看脚下的台阶,一个趔趄,额头结结实实撞上祁琛的后背。
祁琛回头,抬起漆黑的眼睛看她:“慢点走。”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语气有些不自在,“注意台阶,别摔了。”
姜晚笙乖巧地点点头。
她伸手扯住祁琛的衣摆,晃了晃,目光明亮澄澈。
“你闻到没有?”
祁琛不懂,他摇头:“没有。”
“雨的味道。”
这话落,祁琛只觉得毫无头绪。
下雨天寻常,却从未听说过有人会特地停留,去闻雨的味道。
对上那双期待回应的亮晶晶眼眸。
他还是依言照做,仔细嗅了嗅。
空气中湿气很重,混杂着泥土的气味,盛夏里晒透阳光的绿叶也随风掉落,所以很淡的茶香味也被全然揉了进去。
闻起来冷冽、苦涩、清新。
这就是雨水的味道。
“闻到了。”祁琛再次回答。
姜晚笙弯起鹿眼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祁琛,说:“我和你身上的味道现在完全一样了。”
“以后你闻到这个味道,就能想到今天和我一起淋的雨!”她反复强调,“是和我一起的哦。”
祁琛望向她,眼底带上些许意外。
为她的天真浪漫而意外,也为这场猝不及防的雨在一瞬间变成独属于他们彼此的秘密而意外。
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他说话,姜晚笙有些不满,扬扬下巴咕哝道:“你以后是要和别人也一起去淋雨吗?”
“不会。”
对于她这个问题,祁琛很快就做了否定。
下意识出自本能,根本不用思考。
不会,当然不会,一定不会。
木讷、冷漠、人人避而远之的祁琛,在这个八月之前,从没体会过被信任是什么样的感觉。
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雨天自由无所顾忌地奔跑。
自然的,也不会有任何的期待,无论是对雨天还是未来。
因为一个女孩,他开始拥有某些专属的记忆与味道。
她在,他便会期待下一次。她不在,他便会封存这些记忆与味道。
祁琛想,他的人生大概只会存在这么一次雨天了。
心脏柔软的一角像是被重重地撞击。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
思绪正游离。
姜晚笙又凑上前来,长翘的睫毛里藏着俏皮,“拉钩。”
“你要保证,以后只和我一起淋雨。”她摇了摇软乎乎的小拇指,做小孩子才会做的约定,“还要保证,要记住这个味道。”
很短的几秒沉默后。
祁琛从楼梯上走下来,稍稍弯腰,在狭窄的楼道里和她平视。
他伸出手指,勾住她的。
指腹缓缓摩擦,纹路完全重叠。
“我保证。”
“我会永远记得。”
-
两小孩进家门没几分钟,方蓉英也回来了。
她才到家居城,雷阵雨就倾盆而下。
幸而碰巧遇到以前教过的学生,开车顺路给她送回来了,不然这么大的雨势,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祁琛的床没买到。
打开防盗门,见两人落汤鸡似的站在客厅,方蓉英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催着他们去洗澡,不然容易着凉感冒。
家里平方不大,但有两个卫生间,正好不用排队。
等都洗好换上干净衣服走出来,满屋子飘散着香味。
是方蓉英刚才煲的老母鸡汤,暖呼呼的,可以驱寒气。
姜晚笙乐颠颠跑进厨房,兴冲冲问:“好香啊!啥时候能喝上啊奶奶?”
方蓉英在她鼻尖刮了刮:“小馋猫。”
“一会就好了,这个鸡汤奶奶昨晚就放锅上煨了,稍微热一下就行。”
姜晚笙嗯嗯两声,满脸的期待。
她扭脸对身后的祁琛说:“我们要有鸡汤喝了!超级超级好喝!”
祁琛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产生任何激动的情绪。
他垂下眼帘,眼睫半耷拉,低声回了一个“好。”
不是故意扫兴,而是因为空气中的鸡汤鲜味,让他现在胃里恶心翻滚,实在没办法假装开心。
自从父亲祁邵明车祸去世后,祁琛就莫名其妙没办法吃任何肉食,吃了也会马上吐出来,严重的时候甚至是闻到荤腥味,胃里就会立刻反酸水。
要说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是在王茹一声声侮辱咒骂中,迷茫地也产生了某些错觉:
譬如他的父亲也许真的因为他而产生意外,譬如他确实是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祸害,譬如他这种人一开始就不该活着。
一遍遍怀疑之后。
祁琛也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是无辜的,既然有罪,就该相应的存在惩罚。
无法吃荤,大概就是他的惩罚。
方蓉英从陶瓷锅里盛出两碗汤,给姜晚笙和祁琛面前一人放了一碗,说:“快趁热喝吧。”
话音才落,姜晚笙就拿起勺子,埋头洋洋喝起来。
反观坐她对面的祁琛——
提着勺心不在焉地搅着,没动一口。
方蓉英没注意到这一鲜明的对比,她正在收拾厨房的灶台,忽而想到下午出门的目的,侧身看向祁琛:
“下午没来得及买床,家里正好有床垫,等会给你铺在地上,睡起来也舒服。”
祁琛点头,回了声:“谢谢方奶奶。”
听到这话的姜晚笙顿觉不对劲,她放下碗,仰头语气疑惑:“为什么要睡地上?”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早上迷迷瞪醒来,祁琛好像是在地上坐着的,她看他问,“你昨晚是睡地上的?!”
见她满脸的不可思议和眼底略微浮上的一点背叛感,祁琛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方蓉英顺口接话道:“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你这小馋猫睡觉太不老实了,把小琛挤得没办法了,人才睡地板的。”
话毕,她轻笑孙女一声。
然后关上厨房门,继续洗碗收拾了。
餐桌旁再次安静下来。
余留下缓缓放大不可思议与背叛感的姜晚笙,和无端感到心虚的祁琛。
“我挤你了?”姜晚笙难以置信地质问。
祁琛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目光一点不移地落在碗沿。
姜晚笙对自己的睡相完全没有一点怀疑,她觉得肯定是祁琛和奶奶说谎了。
至于说谎的理由,只有一点!
“你就是讨厌我!所以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她“啪”一下扔掉勺子,连最爱的鸡汤都不想喝了,很记仇地翻旧账,“你昨天都不和我手牵手。”
“我也讨厌你!”
简单的“讨厌”两个字,祁琛明显慌了。
不想她误会,他只得说实话:“你昨晚……”摸摸鼻尖,他避开她视线,“抱我了……”
不曾想这一句根本没得到姜晚笙的理解,反倒是加重了她的怒气和不理解,睫毛扑棱棱地快速颤动。
“你就因为我抱了你,所以你就讨厌我?”
这都哪里和哪里啊?
祁琛感觉自己有嘴说不清。
转念一想,她毕竟比自己小两岁,他不确定她到底懂不懂“男女有别”这四个字是什么含义。
但是她不懂,自己不能明明懂还装不懂。
于是,祁琛不再做解释,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顿了一秒,他又补充,“你在学校午睡,也不能…抱着男生。”
对不起,等于他确实做错了。
特地交代不让她抱别的男生,等于他觉得她这个行为确实很讨人厌。
这下,姜晚笙彻底、完全地生气了。
她本想起身直接回房间,但是鸡汤实在太香了,她又舍不得。
很短很短地纠结了会,她还是重新拿起勺子,气势汹汹、动作和声音都很大地开始喝汤。
几勺下去,她余光瞄到祁琛的汤还是一口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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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心头的气,她开始找茬,瞪他:“你为什么不喝?!”
祁琛眉眼迷茫,他感觉额头一根神经绷得突突跳。
他刚想说话,又听到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喝?”
一字一句威胁道,“你不喝,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小朋友最喜欢威胁人的方式。
其实根本没什么威胁力。
但对祁琛莫名很受用,他表情和木头没什么两样,下意识问:“我喝了你就和我说话?”
姜晚笙抿嘴沉默,继续瞪他。
无法,祁琛低下头,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蓦地,恶心感从体内涌出来,他用手背压了压,艰难地咽下去。
抬头看姜晚笙,她的表情似乎松动了几分,怒气值因为他的听话,也跟着降下去不少。
祁琛又喝了一口。
姜晚笙撅起的嘴巴放下去一点,祁琛再喝,她再放一点点。
直到嘴角的弧度完全抿直。
姜晚笙从鼻尖轻哼一声,然后像是放过他似的,又重新埋头默默喝汤了。
祁琛心头松一口气。
视线缓缓挪动到手指蜷握的瓷碗。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他没有恶心的感觉了。
对肉食也没有到原先那么难以接受的程度。
因为相较于这个。
他还是更加不能接受,姜晚笙再也不和他说话这件事。
… …
按理来说,姜晚笙不是一个特别爱生气的人。
她性子活泼、直爽,从小脾气是来得快去得很也快。
但这次,她的不高兴接连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她生气祁琛讨厌自己这件事,气着气着又忍不住想和他说话,于是她又开始生气自己。
情绪反反复复,憋得她这个小话痨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
就连方蓉英都觉得有些奇怪,给两人关灯和房门的时候,还暗自喃喃一句:“晚晚这是怎么了。”
目光里姜晚笙已经在床上摆好姿势,紧闭双眼,看起来像是特别困,马上快睡着模样。
方蓉英也就没再当回事。
转身离开前她和墙角地上躺着的祁琛小声说了句“盖好被子,空调冷了就关掉。”
祁琛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门阖上,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
外面依旧飘着雨点,窗帘被冷气吹得鼓起一道弯弧,尘埃粒子在暖光的照耀下来回轻舞。
小夜灯映照的狭小房间里没有人说话,黑夜将静谧放大。
祁琛眼皮掀开,视线落在斜上方女孩的发顶。
光束在她卷曲的头发上投落下斑影,随着呼吸的起伏而欢快地打节奏。
他知道她还没睡着,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开启话题。
下一刻,天际蓦地变白。
一道闪电从远处撕扯而下,穿过暴雨,叫嚣出轰鸣雷声。狂风也携裹雨水,大力地拍打在玻璃床上。
霹雳声响,很吓人。
姜晚笙原先还沉浸在装睡不被发现的得意中,这道电闪雷鸣直接给她吓得倏然睁大眼睛。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无意识地咬紧下唇。
从小除了虫子,她最怕的就是闪电。
好几次滨北特别大的暴雨天,父母忙于出差她都是一个人呆在卧室里面的,阴影很深。
被子一掀,她埋头躲进去。
薄薄的夏凉被根本没什么遮光性,吓人的白光依旧透进来,她身子不受控地发抖。
双眼皮和睫毛交缠在一起,她正想把头埋得更深些。
被子的一角忽然被人掀开一个小口。
氧气悄然顺着缝隙钻进来。
姜晚笙抬眼看过去,世界忽明忽暗,祁琛正蹲在她的床边,安静地和她对视。
“姜可可。”他喊她最喜欢的小名。
姜晚笙出神几秒,呆呆地嘴唇半张。
“要抱抱吗?”
祁琛的眼眸黝黑,光线延展,顺着他的轮廓描摹。衬得影子干净、耀眼。
“不是说抱着小狗玩偶就不害怕了吗。”
“我做你的小狗。”
他顿了顿,靠得更近了些,两人的心跳和呼吸在这个嘈杂的雨季慢慢重叠。
“所以,要不要抱抱?”
10.百分百05
——“所以,要不要抱抱?”
本能反应是“要的”
但姜晚笙忍住了,没说出这两个字音。
她对他的气还没完全消呢,现在立刻和好,也太丢脸了。但她确实又很害怕,不想真的把他赶走。
磨磨蹭蹭纠结了一会。
姜晚笙手心紧紧拽着被角,她咬了咬下唇,刻意提高嗓音,以表达不满:“你不是讨厌我嘛?”
祁琛立刻说:“没有。”
接得太快,他自己都怔住,停顿一秒,而后语速很慢地又重复了遍。
“我真的没有讨厌你。”
他怎么会讨厌她,他只怕她讨厌自己。祁琛垂下眼想。
听到这话,姜晚笙心里好受多了。
其实已经不生气了,但说出的话仍在绕圈子似的较真,她微微皱鼻,小声问他。
“你不是,不让我抱男生的吗?”
短暂地沉默。
“我做你的小狗。”祁琛抬眸认真看她,长睫轻轻地颤动两下,“你是可以……抱小狗的。”
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因为夜盲症,姜晚笙本来在夜晚视觉就微弱,凭着夜灯那点薄薄的光影看什么都是朦胧不清、模模糊糊的。
加上刚才那声惊雷吓得哆嗦,姜晚笙脑子现在稀里糊涂,想了一下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点点头,懵懵懂懂回应他:“对。”
“是这样的。”
刚准备再说些什么,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这次连被子的遮盖都没有,所有的可怖全然清晰映在眼前。
根本不及思考。
姜晚笙几乎是第一时间跳下床,然后闭眼扑进祁琛的怀里。
祁琛原先是半蹲状,和她说话这一会小腿已经有些发麻,重心不稳时又猝不及防传来这股不小的力道,撞得他身子直直往后仰。
两只手掌撑在地板上,才堪堪没有跌到。
稳住心绪后,祁琛俯眼去看怀里的女孩。
她整个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长发柔软披散在肩上,呼吸急促起伏,潮热的气息喷得他脖子那圈皮肤又红又痒。
祁琛感觉到喉咙干涩,像是有一根羽毛在里面挠来挠去。
他咽了咽口水,扭过头去看白墙。
但就算是不看,怀里那团温热软糯的体温还是让人难以忽略。慢慢地,他耳后连带着脖子都浮上燥热。
姜晚笙额头和他脖侧那块皮肤完全贴紧,那股灼热自然被她轻易地捕捉到。
体感甚至还放大了些许。
“好烫。”她仍旧闭着眼,指尖圈得很紧,天真问道,“你是发烧了吗?”
祁琛:“……”
“没有……”他眼神不自在地飘忽,随口找补,“空调温度太高了。”
姜晚笙低低“哦”一声。
顺着这个话题,她下意识又问:“多少度啊?”
祁琛盯着顶上空调数字面板上烁红色的[18℃]缄默了几秒,而后收回视线,淡定回:“30度。”
“唔……这么高。”姜晚笙嘴巴张张,语气讶异,“奶奶是不是调错了。”
“应该是的。”
“那你拿遥控器——”
‘重新调’三个字说到一半又被她噎回去了。
姜晚笙整个人还在微微发抖,祁琛很瘦,骨骼削瘦硌得她有些发疼,但很奇怪的是他的怀抱让她很有安全感。
而且脸窝进去,一点也看不见那吓人的闪电了。
如果他去拿遥控器就不能抱着她了。
热就热点吧,反正她不觉得热。
抿抿唇,她转移了话题:“外面还有闪电吗?”
“我不敢看,你帮我看看。”
闻言,祁琛稍稍侧头看向窗外。
视线里漆黑一片,闪电转瞬即逝,早就没了踪影。
“还有。”
他视线收回来,凝聚在她毛茸茸碎发上,“一道接着一道的。”
姜晚笙:“啊!”
她倏然收紧手臂,抱得紧紧的。这下,两人身体间的距离一点空隙都不剩。
祁琛他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撑在身后的手指,却悄悄地蜷动几厘,不断向掌心收拢。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慢悠悠的静谧坠在黑夜中,橙暖色的灯光掩映着两道交叠的小小人影。
祁琛依然保持着手肘撑在身后的姿势。
姜晚笙也依旧缩着身体埋头躲在他的怀里。
她闭着眼,他低头无声看着她。
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默契。
湿漉漉的天气,揉进几许黏腻进入空气中。
某些皱巴的情绪被默默抚平,某些束缚多年名为防备的枷锁也倏尔被解开。
树叶随风晃动的簌簌响,混合檐头雨点拍打的轻响,一同幻化成寂然之下的白噪音。
引得人困倦。
姜晚笙不知何时眼皮开始上下打架,鼻尖萦绕着祁琛身上的味道,有雨天残留的清新、洗衣液皂香、家里一模一样沐浴乳牛奶味,还有…她只能从他身上闻到的独特气味。
混合在一起,总之是让她觉得很舒服。
放松时,困意也跟着加重。
她抽出一只手来揉揉发痒的眼睛,然后又习惯性地送回去,再次搂住他。
最后一点意识消失之际,她含混不清地咕哝问道:“这样抱着,你累不累啊?”
长久保持拘谨的动作,骨头其实早就酥麻,但祁琛好似浑然不觉。
他嗓音波澜不惊,没有一点异样。
“没有不舒服。”
“睡吧,姜可可。”
在这个寻常的晚上。
并不擅长说谎的祁琛,接连说了三个谎话。
只为了让一个女孩可以安然入眠。
她抱住了他,意味着默认他是她的小狗。
那她就是他的——
主人。
心底默念出这两个字。
祁琛眼神一顿,目光里几不可察地沾上些许道不明的情绪。
分秒转动好几圈。
他张开嘴唇,无声地、缓慢地再次念出“主人”二字。
像是在暗自摸索这个词汇的含义。
看不见的角落。
祁琛的薄唇在黑夜中牵扯出好看的弧度。
须臾后,又被他完全敛回。
一点痕迹不留。
-
第二日。
姜晚笙睁眼时,发现自己人已经在床上了。
而昨晚抱着她不知道到几点的祁琛,正躺在地板床垫上,眉眼稍蹙还没醒。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姜晚笙小心翼翼坐起身,尽量不发出吵人的声响来。被子刚摩擦出轻微窸窣的声音,祁琛就蓦地掀开眼皮。
仿若本能行为,他侧脸看向她。
眼底浮着的雾气还没消散,两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对视了一会。
对着他眼睛发呆了几秒。
睫毛不受控眨巴两下,姜晚笙忽然想起刚才起床的意图,见他已经睡醒,她也就不用轻手轻脚的了。
蹭地一下,她站起身。
拖鞋都来不及穿,就急急忙忙往门口冲。
“啊啊啊啊我要上厕所!”
直到房门砰一下被随手带上。
祁琛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坐直,囫囵挠两下有些紧绷的后脑。
他脑子和断了线一样,搅和在一起。
甚至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哪里。
昨晚他在确认外面真的不会再有电闪雷鸣之后,才很轻地拍了拍姜晚笙的后背,告诉她去床上睡。
那个时候姜晚笙都做梦了,猝然被叫醒没有任何意识,什么指令都跟着做。
她老老实实躺好,被子盖到胸口,像个机器人,说一步做一步。
正当祁琛准备转身去床垫上睡觉时。
衣角忽而被人扯攥住,他疑惑地回头望她。
姜晚笙眼眸眯得只剩半条缝了,她唇线弧度起伏很小,含混不清地问他:“以后下雨天害怕的话还能抱着你吗?”
“祁琛哥哥。”
即使困得不行了,还记得自己在求人,乖巧软绵地多加了个“哥哥”的称呼。
祁琛也困迷糊了,没第一时间回应她。
姜晚笙还以为他是不愿意,于是双手蜷在一起上下拜了拜,童音在困顿的影响下更显得奶呼呼的。
“拜托拜托拜托。”
见她还要继续这样没完没了拜托下去,祁琛赶忙打断,他吸吸鼻子,嗓音因为适才一直正对着18℃的冷风吹而听起来很是沙哑。
“能。”
听到这话,姜晚笙彻底放下心来。
她眼皮一闭,甩甩软白的小手,似是得逞后也不装了,连哥哥也懒得喊。
丢下一句瓮声瓮气的:“晚安,小狗。”
祁琛还站在原地。
所以,这算是他和她之间的第二个秘密吗?
房门再次被推开,祁琛也就此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姜晚笙从门沿探出小脑袋,招招手:“奶奶喊吃早饭啦。”
祁琛应了一声,匆匆站起身去洗漱。
…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底。
祁琛已经在方蓉英家寄住了接近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从一开始的一句话也不愿意说,永远地面无表情,到如今只要和他说话基本都会得到几句简短的回应,也不再木着张脸,甚至有时候会因为姜晚笙的某些顽皮逗弄而轻笑出声。
用方蓉英的话来说——
“这孩子变得越来越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逼狭的两室一厅老房子每日都充斥着欢声笑语,一切都看似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
姜晚笙整日念叨,难熬炎热的暑假终于要结束了。每当这个时候,祁琛就会沉默不语。
因为他知道,暑假结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又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家。
意味着,他将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不会再见到姜晚笙。
短暂的光亮对长久身处黑暗潮湿里的人来说,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呢?
没人说得明白这个命题。
才仅仅十岁的祁琛更是如此,他无能为力,只能在越靠近九月的每一天,不自禁地无数次陷入发呆愣怔中。
而对此,姜晚笙一无所知。
但粗神经如她,也开始发现最近的祁琛有些奇怪,比如他总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地。
就如现在——
姜晚笙伸出手推搡一把坐她身旁发呆的祁琛,语气很不高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客厅的电视正播放着他说不上名字的动漫。
祁琛怔怔然扭过头去看她,目光刚刚才聚焦:“什么?”
“……你果然没听我说话。”姜晚笙撇撇嘴。
她现在已经不会像当初一样动不动撂下一句我生气了之类的赌气话,相处了一个月,祁琛已经变成她最最喜欢的好朋友,她对他总是多了很多耐心和宽容。
于是,她压了压唇线,重新讲了一遍刚才的话题。
“我要过生日啦!”
祁琛反应过来了,在她期待的眼神下问:“什么时候?”
“九月二十四号。”
姜晚笙一双杏眼弯起很柔软的形状,她凑近,害羞地问:“你会送我生日礼物吗?”
九月二十四,她已经回到滨北了。
祁琛倏然间舌头有些打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她的声线脆得像铃铛一样,眼眶里细碎的光影又是那样的亮晶晶。
他不忍拒绝她,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没骗她,确实早就给她准备好了礼物,只不过是分别礼物,买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恰好要过生日了。
那就作为生日礼物,提前送给她吧。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姜晚笙明显开心坏了。
两排小白牙露出来,她心怦怦跳:“真的吗真的吗!”
“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过生日了,因为能够收到很多很多的礼物。”她看他,“今年会更开心,因为你也会陪着我过。”
姜晚笙又举起小手,勾出小拇指:“和我拉钩,不要骗我,给我的礼物要亲自送给我。”
祁琛手指不受控地颤动。
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勾住她的手指拉钩。
只是在拇指指腹盖章时,他悄然移开了一点距离,两人的指纹并未完全重叠在一起。
人为地,产生了很小的偏差。
他还是不想骗她。
如果这个约定没有被盖上戳印,他是不是就不算违约?
但不管怎么样,都希望姜可可小朋友能够天天开心。
祁琛目光再一次失去焦距。这样想着。
分别还是很快到来。
两个小朋友结伴出门转悠了两圈,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几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单元门口。
车型线条优越大气,尤其最前面那辆宾利,显得和这个老旧破败的筒子楼格格不入。
车牌号888开头,姜晚笙一眼就认出是自己家里的车,她激动地蹦蹦跶跳:“我爸爸妈妈来了!”
话音落地。
身侧祁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什么钉在原地,眼神一寸寸艰难挪动,最终定格在兴奋小跑上楼的女孩背影上。
烈阳刺眼,他却只觉得像是掉入冰窟中,冰冷顺着四肢百骸爬满全身,让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爬了无数次的五楼,这次每一步都变得异常繁难。
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门已然是敞开,他提步跨进去。
那是祁琛第一次见到姜晚笙的父母——姜承赫、陶君然。
姜承赫一身西装坐在餐桌旁,衣领袖口都井然齐整,就连发型都是一丝不苟,整个人周身气质透着清冷、斯文,还有几分让人难以忽略的周旋商场而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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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掌控力。
旁边的陶君然看上去性格就非常温婉,她眉眼低垂缱绻着柔和的光,看着眼前的女儿。
姜晚笙整个人正窝在她的怀里撒娇:“妈妈,好想好想你,前两天想得我做梦都梦到你了,呜呜呜呜。”
“你这个嘴巴就会说,有没有听奶奶的话。”陶君然捧着她的下巴问。
“我有好好听话呀,每天都很乖。”
姜晚笙扭头向方蓉英求证,“奶奶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们晚晚是最乖的了。”方蓉英从厨房端了水果走过来,余光正好瞥到门口呆愣站着的祁琛,她出声道,“小琛傻站着干嘛呢?”
她给姜承赫指了指,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祁琛。”
姜承赫平静地和他对视。
明明是坐着,却还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让人不自禁站直身子。
“祁琛,你好。”他用寻常与成年人交流的方式和祁琛问好。
祁琛定了定神绪,很低回道:“你好。”
太久没见到父母了,姜晚笙难免激动难耐。
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突然想到什么,她绕到姜承赫的身侧,摇了摇他宽大的手掌,语气娇俏带着点恳求的意思:
“爸爸,我们带祁琛哥哥回滨北的家好吗?”
姜承赫眉眼几不可察地舒展开,不难看出他是疼爱女儿的,但面上的笑容依旧很淡。
他交代:“去房间自己把行李收拾一下。”
语气不容置疑,陈述句命令式的。
姜晚笙一直都害怕爸爸,瑟缩了一下,求助性地看向一旁的妈妈。
陶君然先是看了她两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听话去收拾行李。
等姜晚笙一步三回头回了房间,她才缓缓将目光移到祁琛身上,停顿须臾,很轻地叹气。
“承赫,要不然——”
姜承赫准头和她对视,声线低沉却又笃定:“君然。”
“养孩子不是件小事。”
陶君然沉吟片刻,表情泛上些许同情,无奈地回:“好,听你的。”
空气防止停止流动,适才他们的每一个字音都全然完整又清晰地落进祁琛的耳蜗里。
愧疚和羞耻感让他倏然抬不起头。
可惜这里的空间就这么大,逃无可逃,总要面对。
… …
姜晚笙不知道爸爸妈妈和祁琛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正在房间里乐呵呵地收拾行李,顺带也帮衣柜里祁琛那几件短袖塞进自己的天蓝色行李箱里。
嘴里碎碎念:“祁琛的衣服真的太少啦,不过没关系,等我回滨北就让妈妈带他去多买几件。”
手往柜子里又搜罗几下。
蓦地,指尖碰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像是玩偶,藏在最深处。
她好奇又困惑地抽了出来。
一个熟悉的玩偶映入眼帘。
棕黄色,垂着长长的耳朵,黑色的眼珠,黑色的鼻子,天蓝色的围裙小衣服。
一模一样。
和她原先的那只小狗简直一模一样。
姜晚笙愣在原地。
这是在哪里买到的……
正疑惑着,下一秒,房门被推开。
祁琛薄眼皮很疲惫地耷拉着,他垂着头,没什么精神。
“这是送给我的吗?”姜晚笙晃了晃手中的小狗。
“嗯。”祁琛抬眼,很轻地回。
姜晚笙很惊喜:“是怎么买到一模一样的!这很难吧!”
“不难,随便买的。”
其实很难。
是他趁着每次午睡时间偷偷跑出去,跑遍了整个安城,问了无数玩具店的老板和店员,最后拿出从来舍不得花的父亲当年给的压岁钱才买下的。
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小狗。
“我很喜欢,谢谢。”姜晚笙眉眼澄净,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了!等我们回到滨北以后——”
“可可。”
姜晚笙的话语被生硬地打断,不解地看向面前的人。
祁琛头埋得很低,声线哑得厉害。
他眼眶有些发红:“我不和你回滨北。”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姜晚笙彻底怔住。
她眨巴眨巴双眼,下意识反驳:“你骗人!”
“没骗你,你一个人回去,等以后寒暑假我们还能见面的。”祁琛还是不敢抬头,说着小孩子才会幻想的未来,“我长大会变得很厉害,然后去找你,我们以后还会一起……”
他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偷了她的信任,偷了自己的心跳。
他的话,姜晚笙完全听不进去,她接受不了分离,在她的认知里,以后是要和祁琛一直生活在一起的。
为什么要分别,为什么要分别。
分别是这样难过的事,小时候爷爷去世的时候也和她说会来梦里看她,可是一次都没有,都是假的……
她的眼睛瞬间斥满了泪水,水汪汪的看起来很可怜,她一直重复一句:“你骗人!”
她不相信,跑出去,大声问大人:“祁琛不和我们回滨北吗?”
陶君然看着她没说话,慢慢摇头。
姜晚笙不信,转头看向姜承赫,却听到他严肃地发话:“别闹了。”
“你们都有各自的家。”
“可是祁琛他没有家了!”姜晚笙脱口而出,抽抽涕涕,言语混乱听不清,“我有…他没有了呀,我的家就是…他的,为什么…赶他走。”
身后的祁琛不想再听她哭,深吸几口气,一步又一步绕过她往门口走去。
快点离开,离开就听不到了……
下一刻。
她把手里的玩偶丢出去,扔在他的脚边,回弹了几厘。
祁琛脚步顿住,眼眶通红地盯着那个玩偶。
“不是说做我的小狗吗,骗子!我不要这个,我不要这个!”
身侧垂下的手指都快捏得发白。
祁琛动弹不得,身子像是被冻结住,就这么僵硬在原地。
不敢回头,又好难向前。
蝉鸣在不休不止地嘶鸣,斑驳的影子牢牢地罩住他。
心脏好似失去了所有感官,只剩麻木。
却在下一个秒钟转动的当下。
听到身后女孩用哭音断断续续的声线,大声地、清晰地、孤注一掷地抛出所有底牌。
她说:“我不要生日礼物了,八岁,九岁,十岁…我都不要了!爸爸你说过我十岁生日什么都会答应我的…”
“我用所有的生日礼物换一个祁琛。”
“我只要祁琛。”
……
心脏麻木在倏然间褪去。
疼痛钻了进来,细细密密地发疼。
生日礼物四字久久回荡。
祁琛掉下一颗眼泪来。
原来被所有不幸缠绕的他,在这个蝉鸣不止的盛夏,也可以成为别人的生日礼物。
原来,他也是一份礼物。
11.依恋06
晨曦初露,薄雾在云层边缘蔓延,几缕阳光悄悄溜进屋内。
斑驳光影随微风轻跃。
一厘一厘挪动,晃过一张干净的睡颜。
睫毛抖颤,姜晚笙忽而惊醒。
睁眼的第一瞬她分不清这是哪儿,胸口起起伏伏,额前柔软碎发被汗黏在脸上,她眼瞳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耳畔仍停滞自己八岁那年的哭音。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关于小时候的梦了。
这次的梦境浑噩却又清晰,藏在潮湿树洞里的回忆一页页被翻开,毫无防备地全然挤进姜晚笙的思绪。
让她久久无法回神于现实之中。
昨晚她几乎是逃一般地挣脱祁琛的怀抱。
他的话让她大脑倏然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下意识只想逃跑。
到家后,姜晚笙依旧难以平静。
卧室明明静谧无人,她却仍旧能够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以及那无法辨明情绪的一句——
“这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祁琛还放不下她。
只能把所有的解释不清,归结于醉酒。
他喝了酒,所以难免混乱。
等清醒后甚至有可能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她呢?
她无端的恍惚和难过,一整晚反复循环的梦境画面,又是因为什么呢?
叮咚——
手机电量不足提示音蓦地响起。
姜晚笙从思绪中抽离,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掀开被窝起身。
边查看微信里的消息,边光着脚往浴室走。
页面最顶端是Arthur的留言。
【小E已经上飞机了。】
十个小时前发来的。
像是突然意识到她还在睡觉,不久后又心细地补充了一条:【你不用去机场接,我帮你预约了专门的车和人送上门。】
姜晚笙把挤了一半牙膏的电动牙刷搁放旁边,她按下语音键,温声回了句:“谢谢Arthur,回国请你吃饭。”
而后用指尖触摸屏幕,放大查看那几张小E的照片。
小狗面对镜头吐着舌头,一脸又激动又懵懂的模样,大概以为是要带它出门玩呢,尾巴还在左右晃动。
很可爱,姜晚笙不禁轻笑出声。
Arthur是她在伦敦要好的朋友兼工作室的合伙人。
小E是她在伦敦领养的宠物狗,一只黑白色边牧。
她回国匆忙,嘉楦的offer上写明的入职时间只剩两天,连行李都是她连夜收拾的,自然顾不上小狗。
加上宠物狗托运入境回国的手续比较繁杂,她一时也没来得及准备齐全。
正一筹莫展时,Arthur提出让姜晚笙先走,余下的手续由他来善后,等她落地后再将小狗送上飞机。
一来可以安全地托运小狗,二来才回国如果还没有稳定的住处,小E跟着跑来跑去也是遭罪。
姜晚笙也觉得有道理,便采纳了他的意见。
昨天办完入职手续,恰逢后面两天是个周末,于是她将新家的地址发给Arthur,准备接小狗回来。
没想到性格沉稳的Arthur做事比想像中还要思虑周全,帮忙预约送上门的服务,省去了她从这里到机场的路程。
外头天气很好。
朝晖慵懒,太阳暖烘烘轻抚昨夜淋过雨的潮湿绿叶。
姜晚笙有早晨喝咖啡的习惯。
手机地图查看到楼下就有一家咖啡馆,趁着空气新鲜,她决定亲自去买。
稍微洗漱一番,她顺手拿了几片吐司放进面包机,然后穿鞋准备出门。
走进楼道,下意识朝对门看了一眼。
尴尬的记忆像是按了倒退键又浮了上来,姜晚笙眼珠很不自在地挪开,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 …
半个小时后。
姜晚笙左手提着一杯咖啡,右手提着贝果纸袋,进电梯上楼。
因为手上的东西满满当当,也就没办法刷手机。
电梯里,她一双眼眸四处乱飘,盯看身侧贴挂的广告牌好一会打发时间。
十五楼,很快就到了。
电梯门刚打开,姜晚笙就提步往外走。眼睫还未往下压,一个东西很显眼地出现在视线里——
左上方墙角,闪着红点的监控器正对着她。
姜晚笙愣了愣,印象里昨天好像并没有出现这个吧……
是她记忆出现偏差了吗,楼层里怎么凭空多出这么一个物件。
她轻微颤动黑长的睫毛,监控器表面的红色小点也跟着闪烁两下。
……
怎么莫名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大脑仍在胡思乱想。
身后倏尔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姜晚笙习惯性地回头。
下一秒就看见祁琛站在家门口,深陷的眉眼隐着点困倦,不咸不淡地睨看她。
经过这两天的无数次偶遇,对于碰到他姜晚笙早就有了脱敏反应,不会那么惊讶。
加上梦境里的童年回忆作祟,她对他已然不是完全的隔阂与陌生,反而隐隐约约沾上了些许亲切感。
几乎是本能反应。
姜晚笙举起一只手心,晃了晃,伴着食品袋的窸窣声响她友好地招呼:“早上好。”
没得到他的回应。
祁琛表情很冷,微微侧头,目光一瞬不瞬地和她隔空相接。
对峙了好几秒。
楼道里的氛围泛出说不上来的僵硬。
就当姜晚笙唇角弯起的弧度要绷不住的时候,祁琛终于出声,他很淡地冷笑一声,语气低嘲。
“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姜晚笙第一反应,他不会昨晚没断片,所有的事都记得,所以醒来准备找她算账吧。
但是她好像也没做错事。
“为什么——”她硬着头皮接话,迟疑道,“不太好呢?”
话毕,祁琛像是失去了耐心。
他懒散往边侧让出一角,一团毛茸茸的身影兴奋地冲了出来,咻地一个箭步冲到姜晚笙的身旁,上蹿下跳,差点给她撞倒。
稳住身体重心后,姜晚笙低头垂眼看面前的毛茸茸。
黑白柔软的毛发,嘴上戴着托运时还未摘下的嘴套,尾巴疯狂示好摇动。
这只狗,正是她的小E。
根本没搞清,她的狗怎么会从祁琛家里跑出来。姜晚笙神情愣怔地定在原地,直到小E再次扑向她,才倏然回神。
她蹲下身,先把边牧的嘴套摘掉。
脱离了束缚,小E欢快地大叫了两声,然后来回挨蹭她的身体找味道。
“它怎么…会在你家?”姜晚笙单手摸着狗,抬眼意外地问。
祁琛挑眉,反问:“我也想问。”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关机?”
顺着他的话音,姜晚笙拿出手机。
发现屏幕是黑的,确实是关机了,大概是拎东西的时候不小心长按了关机键。所以她也就没接到送狗上门的人打来的电话,于是人就把狗放在了对门邻居家里。
错在自己,姜晚笙干笑两声,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先别急着抱歉。”
又是一句冷淡的打断。
姜晚笙没明白什么意思,脱口道:“啊?”
下一刻。
在看清眼前一幕后,她忙不迭地收了音。
祁琛彻底让开身体,身后屋内的环境一览无余。
姜晚笙看到熟悉的客厅格局、精致的装修风格、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纯色地毯,以及——
地毯上那摊淡黄色液体。
“……”
她眨眨眼,没看错,确实是狗尿。
姜晚笙无措地抖了抖睫毛,整个人陷入巨大的心虚中。
可惜,心虚的只有她一人。
罪魁祸首小E在后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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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地扒拉她示意快点回家。她转头,它立刻乖乖地端坐,半歪着头看着她,一脸的不明所以。
半晌后,姜晚笙摸摸它的脑袋,瓮着声小声安慰:“你也不是故意的,坐了这么久的飞机本来就累,到这里后也没有尿垫给你用,这不是你的错。”
好吧,她投降。小狗狗怎么会有错呢,错的是她。
谁让她手机关机了呢。
只能道歉。
她无声深呼吸,顿了顿,“那个……我赔吧,多少钱你和我——”
“先把地板给我弄干净。”祁琛拒绝她的提议,丢下这话后便转身离开,迈步往屋内走。
话音落地的刹那。
姜晚笙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进屋蹲下身擦拭漆色地板,才擦几分钟,耳际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像是闷在玻璃里。
她突然意识到。
祁琛丢下她,是去浴室洗澡了。
想到这,窘迫感愈发强烈。
水声塞满了听觉。
偏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盯着被擦得干净光亮的地板和洇着污渍的毛毯,脑子里的杂念与慌张到处乱窜。
倏然间,一股味道涌上鼻尖。
应该是沐浴乳遇水融化散发而来,她不自觉地轻嗅。
很淡的柠檬混着雨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揉进些许绿叶被碾碎的茶味清冽,淡淡的木质香和清冷的气味调合得很好。
像是找了私人调香师定制的。
很好闻、很心安的味道。
是在机场重逢认出他的味道,也是在那日他醺酒后在他怀抱里闻到熟悉的味道。
还是——
那年在种满香樟树的安城一场暴雨中,他和她约定过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
一切重叠,姜晚笙理智像是卡顿住。
她怔然不动,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虚空中。
陷在回忆里愣怔了不知多久,祁琛走了出来。
周身的水汽还未散尽,他随意套了件简单纯色黑T,撑起线条优越的腰腹轮廓线条,喉结性感,颈部深陷的锁骨透着清爽与野欲。
额前碎发潮湿,微微垂着,遮不住鼻挺薄唇的精致五官。
那股木质香随着他靠近更加浓郁。
对上他锋利又有些倦怠慵懒的眉眼。
姜晚笙下意识问出心底的问题:“这个味道……”
是我们第一次淋雨时的味道吗?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毫无意义的问题,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终归那场雨早就过去了。
于是,她忽而转了话音,说,“很好闻。”
祁琛视线凝聚在她鼻尖:“浴室的水温正合适,你可以试试。”
他的表情冷静得过分,像是无关紧要一句。
姜晚笙:“……”
呛得她哑口无言。
她也彻底缓过神来,盯着那团已经擦不干净的地毯,思考了几秒。
余光瞄到身旁的贝果袋。
抱着愧疚的心突然找到落脚点,她抬头,眼睛一亮:“吃早饭了吗祁总?”
话题转得太快,祁琛沉默几息:“没。”
“那我请你吃早饭。”
“去哪?”
想着家里还在面包机里的吐司和冰箱里的一堆食材,姜晚笙下意识回:“我家,来吗?”
尾音因心虚以及想要快点弥补的急切,而不自觉地带上些许嗔音。
回音在宽敞的空间内飘了会,她才察觉这丝异样。
听起来,有些像撒娇……
祁琛看向她的目光倏然褪去冷漠。
他缓缓站直,唇角勾着玩味的笑。
姜晚笙眉眼轻拧,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昨晚趁我喝醉随意进来,今早又特地牵只狗来邀请我去你家吃早餐。”
他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懒散,说出的话语却浸着锐利嗤音。
他停了停,淡笑——
“你真是贼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