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犬》
1. 第 1 章
明月高悬,四下静寂。
已过了宫中落锁的时辰,重重朱墙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之中,各宫已陆续熄了灯,路上偶有来往宫人,也无不敛眉收声。
照常理,这个时辰,不会有人入宫了。
小太监年纪尚小,入宫时日也短,夜间总容易犯瞌睡,守在宫门前眼皮直耷拉,年纪长些的太监瞧见,粗糙的手指毫不怜惜地拧住他的胳膊,听到小太监疼的吸了口凉气,连连求饶才甩开。
常年的值夜让老太监的眼睛浑浊带着血丝,他乜斜着眼睛,不咸不淡地敲打小太监:“宫中值夜最忌讳犯瞌睡误事,你有几个脑袋够耽搁?实在困,就拿几个苍耳塞在鞋底里,疼着就不困了。”
小太监垂着脑袋,胳膊上泛着酸胀的疼,却只敢诺诺地应声。
恰逢此时,门外有人高声通传,是昭华公主要进宫见皇上。
小太监正想着好好表现,忙不迭地要走上前去开门,却被老太监拿过手里的钥匙,一把拨到身后:“礼数还没学周全的毛头,还敢往前冒?”
老太监弯下身子,将脸隐没在夜色之中,恭恭敬敬地为昭华公主开门行礼,小太监躲在老太监身后,跟着老太监弯腰,眼睛却控制不住好奇往上偷瞄。
金丝细密,在皎洁月色下像是洒满了碎金的流水蜿蜒,明珠温润,散发着莹莹光辉,却只是镶嵌在轿角作为无关紧要的陪衬,华贵的轿辇无声而平稳地走过小太监眼前,他的眼珠也不由自主随着移动,直到轿辇行至远处,浓郁而昂贵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留在空气之中,让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去把门关上。”老太监冷不丁地在头顶出声,把钥匙丢给他。
小太监捏着钥匙,费劲地将门关上,踮着脚将门锁好,到底忍耐不住好奇,凑到老太监身边问道:“干爹,昭华公主为何可以不下轿辇入宫?”
他这两日正背规矩,清清楚楚地记得,公主是没有资格乘轿辇走宫道的。
老太监慢吞吞地答道:“不知是哪一年,天气暑热,昭华公主不愿在烈日下步行,皇上特许她可以在宫道内乘辇。不仅如此,昭华公主去年开的公主府,形制装潢也远超一般公主的规格。”
皇上子嗣单薄,膝下仅有这么一个公主,娇惯些也是常事。
只可惜这位公主的脾性实在是有些......被惯坏了。
宫中行走多年,老太监已知道言多必失,他只回答了小太监的问题,其他并不多言,只隐晦说道:“金枝玉叶,总比旁人尊贵,你小心着些。”
小太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他入宫以前,已在坊间听过昭华公主的赫赫“威名”了。
传闻中,昭华公主好男色,年十七尚未定下驸马,搬入公主府一年,竟已养了两个面首。
更紧要的是,她擅刑讯,性狠毒,曾掌管朝廷大案,一夜将四名官员抄家,其妻儿仆役尽数流放,人数达一百四十五人,太子加以劝阻,公主却并不听从,执意如此。
哪里有未出阁的女子,有她这般杀伐果决的手段?足可见其蛇蝎心肠。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昭华公主轿辇上的香气也并不是那么好闻了。
不远处,养心殿仍然灯火通明。
宋懿登基二十年,勤勉为政,年轻时常与大臣彻夜长谈,或是处理奏折直至夜深,近年来渐感年老体衰,愈发注重养生,才算是有所收敛。但国事繁忙,仍免不了深夜忙碌。
宋明昭步入内室,浓郁的龙涎香混着苦涩的中药味道扑面而来,宋懿坐在书桌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折子。
批阅完的奏折已堆的有一臂高,边上的小太监满脸愁色,端着茶杯守在边上,看见她进来,越发不敢出声,简直要将头埋进自己胸口。
看来父皇的心情不怎么好,明明听见她进来,却不同她说话。
宋明昭大步入内,声音清脆,如玉石叩击,敲碎一室静寂:“父皇,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在明知故问。
宋明昭前些日子接手了个贪污的案子,连人带账本查了个底朝天,只用了三日,第四天,宋明昭就带了官兵亲自上王家逮人。
王守一开始看见官兵来抓他时,并没怎么反抗,看见官兵拿着封条抄起家伙搬走时也不出声,偏偏见到妻女被反绞着手臂,呜呜地哭着出来时红了眼,目眦欲裂,不知怎么挣脱了看管着他的官兵的束缚,朝着宋明昭冲了过去。
一堆官兵簇拥着宋明昭,她腾挪躲闪不及,棍子倒是没挨着皮肉,却被撞了下腰侧的肉,现仍隐隐作着痛。
虽说没出什么事,但当时场面混乱,官员被抄家,竟还有胆量冲撞公主,这样的消息实在是上好的谈资。
恐怕宋明昭还没踏出王守家的门,这条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到宋懿耳中了。
公主亲自上门抄家,将人逼的鱼死网破?
还是昭华公主欺人太甚,连人家柔弱的妻女都不放过?
宋明昭不知道宋懿听到的是个什么版本,反正她一向名声不好,想来宋懿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不然也不会是眼下这个表情。
宋懿终于舍得从案牍中抬头,露出一双沉冷的,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受伤了没有?”
宋明昭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曾,只是稍微磕碰了,已派医师瞧过,父皇不必担心。”
宋懿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他这些年来逐渐注意自己的身体,保养得宜,眉宇间常年皱起的沟壑却无法掩藏,顶尖的权力滋养了数十载的威势令人不可忽视,即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压迫感。
“行事冒进,不听劝阻,我不是第一次说你。一个公主,抄家这种事,哪里需要你亲自去?”
宋明昭嘴角向下耷拉着,仿佛心有戚戚:“女儿亲力亲为,还要遭父皇训斥,实在伤心。”
宋懿见她装模作样,哼笑:“伤心又如何?”
宋明昭抬抬头,露出一双与他肖似的眼睛,殷切地望着他:“伤心得我都吃不下饭,恐怕又要清减了,往日的衣服到时恐怕都不合身,得做新衣裳穿了。”
“......新进的几匹苏绣,明日派人送去你府上。”
他叹口气:“和你娘一个性子,说了也不听,我给你挑了个人,往后跟在你左右暗中保护,免得我日日提着心。”
一个小太监适时拿着托盘上前,一枚莹润精致的骨哨摆在盘中,宋明昭捏起哨子,新奇地吹了一口,声音低弱,只发出不宜察觉的呜呜声。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闪现在宋明昭眼前,她眼前一花,还未觉察,一道高大的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就已站定在她眼前。
此人一块黑布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幽黑而专注的眼睛的眼睛,像一口极深的井。他冷漠的目光与宋明昭探究的眼神对上,直愣愣地与她对望。
眼中没有畏惧,亦没有忠诚。宋明昭挑了挑眉,视线缓缓下移。
极具力量感的手臂与胸腹紧绷,呈现出戒备的姿态,像一只时时刻刻就要扑上去咬住人咽喉的恶犬。
宋明昭颤了颤眼睫,父皇送给她的这个小侍卫,还没认主呢。
“这是七杀阁今年上半年比试出来的第一名,往后就负责你的安全,他在暗中保护,也不拘束你,免得总教人心里不安宁。”
七杀阁是情报部门,独立于朝廷之外,只听从宋懿亲令,每年从善堂里遴选手足齐全,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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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颖的小孩加以调教,每半年进行一次选拔。
拔得头筹者,都是顶尖的高手。
宋明昭攥住手里的骨哨,温热的触感倒不令人讨厌。她用钦佩地目光再度扫了一眼静默而紧绷地横亘在她与父皇的暗影。
的确有一把好身段,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第一名派来保护我?杀鸡焉用牛刀啊。”宋明昭笑眯眯地嘴上客气,却将骨哨顺手揣进袖子里,“多谢父皇,儿臣一定谨记教诲。”
头顶传来冷冷一声哼,宋懿对宋明昭这话不可置否,看起来并不大相信她口中的“谨记”。
他拿这女儿没有法子,既狠不下心来训斥,又管束不住,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也算是放下了心。
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忽然又叫住她:“案子处理完了,剩下审讯的流程就交给旁人去做,你不要插手。你哥哥近来修筑长青观正忙,你若是无事,就去帮帮忙。”
宋明昭回过头,方才的暗卫已不见踪影,她乖顺点头回道:“女儿知道了。”
从殿前退下,宋明昭的困意立即涌了上来。
今日先一大早去抄了个家,又受了番冲撞,紧接着就被召入宫内,被塞了个看起来并不好管的人,等坐上回府的马车,宋明昭已是心神俱疲。
她卸下轻松骄横的神色,表情冷淡下来,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暗处,江遗盯着自己的新任主人,极佳的视力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宋明昭神色的变化,他抿了抿唇,想起师兄对他的叮嘱,一言不发跟上了缓缓前行的马车。
原本的计划被从天而降的暗卫打破,宋明昭只能打道回府。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她还是心烦意乱,心情不佳。
既然她不高兴,罪魁祸首自然也不能好过。
人呢?
宋明昭从袖中拿出那枚漆黑的骨哨,试探着轻轻吹了一声。
微微的凉意钻过车夫身后,令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他并未觉察异常,只当是一阵夜风吹过。
无人觉察处,车帘极轻微地一动,一道黑影钻入马车之中,直愣愣地伫立在宋明昭眼前。
宽敞的车厢一下变得狭窄起来。
宋明昭冷静地抬头,对上眼前面无表情伫立着的人的眼。
她刚刚就发现了,这人与其他奴仆不同,他从不避开上位者的眼睛,也并不懂得在自己的主子面前表现自己的臣服。
换句话说,他并不驯服。
“有名字吗?”
“江遗。”声音意料之外地干净,带着点少年刚过青春期的哑,听起来甚至有些悦耳。
宋明昭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名字还行,那就叫这个吧。你会什么?”
“杀人。”简短有力的两个字直挺挺地蹦出来。
“我这可不需要你杀人,什么刀啊剑啊的,我看了就害怕。你会轻功吗?”
“......会。”江遗短促地回应了一声,字尾却空落落地坠了下来。
他就知道。这样浸在酒色里长大的王公贵胄,成日里只知道享乐玩闹,听师兄说,昭华公主还贪图美色,脾性残暴。他刻苦训练得来的第一,却只能用来保护这样一个头脑空空的公主。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是刀口舔血,来去如风,那样的生活,然后成为七杀阁里人人望而生畏的名字。
一切都破灭了。
夺得第一的喜悦已经被眼前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公主给毁掉,江遗沮丧地垂下眼,不愿再看她。
但宋明昭显然不会,也并不需要体察他的情绪,她素手搭上江遗肩头,仿佛一时兴起般,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你带我用轻功回公主府吧。”
2. 第 2 章
暗卫守则第一条,不得违背主人的命令。这是江遗进七杀阁,学会的第一件事。
从前他属于皇上,现在皇上将他送给了宋明昭,他就应该听从宋明昭的话。
即使他并不认为这位看起来荒淫无度头脑空空的公主有支配他的能力。
江遗黑布下藏着的唇不情愿地抿了抿,还是走上前去。
“得罪。”他一如既往地短促说了一声,不等宋明昭反应,手臂快如闪电地揽住她的腰,身形一闪,跃上了高墙之上。
墙上的风景很不一样,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被踩在自己脚下,变成很小一点,江遗的速度很快,以至于密密麻麻的建筑成了模糊的黑影,被他甩在身后。
仿佛没有什么能牵绊住他的脚步。
宋明昭看得入迷,疲倦厌烦的心情似乎也被这样的夜色驱散不少,于是也没有计较这家伙的轻慢。
只可惜路程太短,公主府已在眼前。
“那边,直接回我卧房。”宋明昭扭过头,她与江遗并肩而立,恰好到他肩膀,微微抬起头,也只能够到她的脖子。
微凉的吐息撒在江遗的颈侧,他几乎想把宋明昭撒手丢下去。
这女人果然就和旁人所说的一样轻佻。
这样一个女人,往后却能够命令他,管束他,真是耻辱。
江遗绷着脸,竭力平静自己,将宋明昭平稳送至卧房前的地面,立即退开三尺远。
几乎有点避之如蛇蝎的意思了。
宋明昭觉察到他的小动作与眼中的羞愤,不动声色地理了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
柔软多情的发丝散落在脸颊,弱化了她眼角眉梢咄咄逼人的情态,她微微挑眉,语带戏谑的模样,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可亲近的味道。
“轻功不错。”
不轻不重的夸奖,却让江遗的心鼓动起来。
并不是受到夸赞的欢愉,因为宋明昭过分轻佻的态度,这更像是一句玩笑。但又难以叫人忽视,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在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口中,仅仅只能得到一句“不错”的评价。
她懂什么?!
江遗磨了磨后槽牙,低下头掩饰自己无法控制流露出的不满表情。
宋明昭走近几步,俯身捏起江遗的下巴。
比想象中更锋利的下颌。
她并没有多少怜惜,粗暴地扯下他掩饰神色的面罩,露出一张过分锋利的脸。
剑眉入鬓,眉目深邃,薄而尖锐的唇角抿成一个显而易见的不悦弧度,是不懂隐藏的愕然与警惕。
仿佛随时都要还手似的。
皮相倒是好看,过分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并不显得女气,反倒有种野性难驯的美丽。
无关性别的美丽。
宋明昭却并不为这样的美色而触动,她反倒注意到自己扯下面罩的一瞬间,江遗张了张唇,露出了尖锐的犬齿。
夸他还不高兴,不识好歹的家伙。
她的手指离开江遗的下颌,留下两个纤细的红印,带着锐利的指甲凹进皮肉的痕迹。
缓慢的热意与疼痛在麻木消退后后知后觉地涌现,触感更加强烈的是那个女人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唇角,不容拒绝地捏开他的嘴,摸了摸他的犬齿。
尖利的齿缘被称得上是温柔地抚弄,但柔软的口腔暴露于人前,还有宋明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目光。
江遗无法控制地将视线聚集在她鲜艳的唇上,看见她嘴角含笑,神色平常说出的话却森森:“你比看起来更牙尖嘴利。背着我偷偷磨牙?”
她好像在说一条狗。
宋明昭慢吞吞地把手抽出来,至少没咬人,比想象中乖一点。从脖子红到耳根,浑身僵硬不敢动,只能故作凶狠瞪着她的样子也比想象中的反应更有趣。
这让宋明昭对他又多了点耐心和兴味。
她被沾湿的温暖的指尖抚了抚江遗的脸,竟生出一丝缱绻来。
江遗按捺住身体内的条件反射,看似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青筋毕露,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并没有人教过他,一个合格的暗卫应当如何应对旁人过分亲昵的举动,他数十年来受到的唯一训练,是在旁人接近他之前,使其丧失掉行动能力,以消除所有潜在的威胁。
可眼下他只能屈从于这个女人,接受她带来的一切,戏弄,羞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江遗说不上来,也无所适从她的亲近,被触碰过的地方似乎都比往日更加敏感,连肌肤都在颤栗。
所以当宋明昭的手指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自己都没有觉察地呼了一口气,以为这个女人恶劣的趣味已经得到了满足,今夜的考验已经过去。
他需要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但下一秒,他再次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
愉快的,漫不经心的。
“进来,贴身保护,难道要让我在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呆着吗?”
江遗几乎眼前一黑。
宋明昭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径直打开房门走进去,甚至没有顺手带上房门。
屋内精致的装潢在黑暗中隐约可见,那是江遗从来没有接近过的,属于女子的闺房。
偏偏宋明昭坦荡得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好像暗卫本就应该陪主人睡觉一样自然!
师兄的告诫仍在耳边,那些关于昭华公主的消息,好色,残暴,恶毒。
偏偏她生着美丽的皮囊,将这一切都很好地裹藏起来,让人轻易地原谅她的轻佻与放肆。
江遗分不清这是她偶然的兴之所至,还是又一次恶劣的戏弄。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犹豫地走入内室,宋明昭正坐在床榻边由人伺候着换下鞋袜,另有两位女侍分立左右,为她拆除发饰与身上的装饰。
听闻他进入内间的响动,她也并没抬眼,留他在原地手足无措,静默成一尊僵硬的石像。
来往女侍都匆匆忙忙,各自忙碌着手中的活计。她们专注而谨慎地侍奉着宋明昭,只有他处于其中,不知该如何做。
腰间的玉饰香囊,层层叠叠的华服卸下,浑身都轻松不少。宋明昭斜斜倚在床榻边,脑袋抵着柔软的纱帐,露出半张卸了脂粉的素面,似乎才注意到江遗的存在。
她盯着那个站得笔直的,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的小暗卫,想道:父皇究竟是为什么派这么个人来她身边啊。心中所想藏不住,一逗就生气,看起来并不能承担起重任呢。
江遗不知道什么时候将面罩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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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了让人心情愉悦的美色,但宋明昭还是能很轻易地看出来,他又在偷偷咬牙切齿,就像是咬下她一块肉似的咬紧了自己的齿列。
让人很轻易地联想到刚才自下而上看他被迫张开嘴,满脸屈辱不甘,却又不得不乖乖任其施为的场景。
宋明昭的恶劣在这一刻被充分激发了。
她朝着那边的石像招招手,语调无害可亲:“站着干什么?过来。”
江遗的脚下好像生了根,每一步都拖拽着沉重的盘虬的根系。
但宋明昭很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地赶他出去,于是他的勇气找不到恰当的契机,成为悬而未决的纠结。
江遗低着头,感受到宋明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整夜累积的耻辱,迷茫,尴尬在漫长的纠结之中发酵,胀大。
下一秒,宋明昭依然语调轻快地同他说:“上来,陪我睡觉。”
江遗下定了决心,不犹豫一秒,他一定要拒绝宋明昭越来越过分的要求,即使是他的主人也不行。即使他死,他也不要成为这个女人的玩物。
他的身影挡住了身后暖融融的烛火,投下一片阴冷的暗影,将宋明昭完全笼罩其中。
“我只会杀人,不会陪睡。”
江遗说这话时眼神凌厉,看起来的确十成十的凶恶。
宋明昭却嗤笑一声:“陪睡比杀人简单多了,你既然学的会杀人,也就学的会陪睡。”
她探了探身,伸手来作势要钩江遗的腰带,江遗不敢对她动手,心中又实在不愿,左右支绌,宋明昭眼前一花,竟是把人逼的上了房梁。
暗处已窥不见身影,江遗的声音却幽幽传下来:“我学不会......我守在房梁上,也能护住你的安全。”
声音停顿了一会,似乎江遗绞尽脑汁,想出了另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师兄很擅长......这样的事,你若是实在需要,我可以和他换。”
宋明昭久久没有出声。
江遗蹲在房梁上,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她,眉头不自觉皱紧,他鲜少有这样专注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刻。
如果宋明昭答应,他就可以和师兄换一换,师兄说,他很乐意做这样在床上出力的差事,他还没有尝过公主的滋味,而自己也可以按照预想中那样,行走江湖,四处接任务。
一切都这样完美,只要宋明昭同意,只要她......
他盯得入神,不曾察觉底下人已经根据声音判断了他的方位。
宋明昭随手将束着纱帐的玉扣摘下来,捏在手中,指尖一弹,江遗心神分散,侧身躲过时身形一歪,纵然勉力恢复平衡,也已不慎弄出了响声,足够人发现他的位置了。
底下人得意洋洋,目光穿过黑暗,准确地对上他的眼睛:“不换。”
宋明昭软硬不吃,躲藏也无用。自己的命都握在她手里,又怎么能妄想与她谈条件。
江遗还是无奈现了身,静默地站在宋明昭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宋明昭倒不着急,饶有兴致地撑着床沿看他,虽然江遗死死低着头,但从宋明昭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窥见他的眼眶下晕着浅浅的红,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方才发火激的。
她无端手痒,又想摸摸江遗的犬牙了。
3. 第 3 章
可惜江遗蒙着脸,遮掩住漂亮的下半张脸,也挡住了那颗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牙,只露出一双忍辱负重的眼睛。
宋明昭的兴致到了尽头,不断涌上来的困意缠得她头脑发晕,她索然无味地阖了阖眼,直奔主题地抓住江遗的手。
不出所料感受到对方瞬间的僵硬与抗拒。
宋明昭有个鲜为人知的怪癖。
她在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某个人的手,拥有温热手心诶,比她的手更大的一只手,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她的手,才能安然入睡。
这样正直无害但有些奇怪的癖好,和她府上居住的两位郎君,或是朝中由她经手过的案子相比起来,实在不算是什么引人注目的话题。
因此,除了守夜的初棠之外,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回事。
往日宋明昭习惯握着初棠的手入睡,可是今夜,她被宋明昭派去做别的事,恐怕还有个把时辰才能赶回来。
可她现在困的可怕。
宋明昭纤细的手指毫无分寸地拨开江遗僵硬的手指,泛着凉意的指尖按了按他的掌心,确认了一下他的体温,比初棠更加暖热。
既如此,只好让这个捣乱了她计划的家伙来顶上了。
宋明昭猛的施力,将手的主人拽向自己的方向。她低估了江遗的力气,江遗伸着胳膊,稳如泰山地看着她。
然后在她满怀威胁的目光之下,不情不愿,慢吞吞地走入纱帐之中,为了迁就半倚着的宋明昭,他单膝跪上床榻的边缘,微微俯下了身。
江遗不敢抬眼,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不敢放松,仿佛置身于什么极度危险的环境。
可他处在层层守卫的公主府内,在卧房内室之中,触手可及都是最柔软的绸缎,不断感知到的整个空间内完美糅合在一起的,宋明昭身上发油,胭脂,香皂混合着,在体温的作用下蒸腾而出,日久天长熏染进被褥纱帐之中的那股,无孔不入的香气,以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明昭。她卸了钗饰,连最后一点危险也不存在了。
这样的一个充满柔软,无害氛围的空间里,江遗却觉得比身处历练选拔的任何一处荒岛山林之中更加紧张,焦虑,心神难定。
宋明昭的手并不安分,在他的手心里动来动去,掌心中握剑持弓磨砺出来的粗茧刮蹭着宋明昭的皮肤,江遗能感觉到她移动时细微的滞涩。
令他忍不住想,他的手会不会把宋明昭的手给磨破?
好在这样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宋明昭很快找到满意的姿势。
她的手和江遗的对比起来很小,江遗的手掌完全可以包裹住她的,形成一个有安全感的牵手姿势,宋明昭一板一眼地抓着江遗的手完成这一切后,心满意足地整个人滑入被褥之中,向床内一滚,安详地闭上了眼。
一时之间,榻上只有宋明昭平稳的呼吸声。
江遗受过专业的训练,他的呼吸足够轻,不会让人发现自己的存在,他的感觉足够灵敏,能够通过聆听人的呼吸与心跳,察觉到对方的状态。
所以他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此刻抓着他的罪魁祸首渐渐轻缓的呼吸,的确说明她在一点点沉入梦乡。
想来刚刚暧昧不清的话语,只是在故意戏弄他,想要看他的笑话而已。
恶劣的女人。
江遗脸色微冷,深深吐出一口气,平缓自己从刚刚开始就过分活跃的心跳。
宋明昭醒来时,天色尚早。晨光未破晓,屋内外朦朦胧胧罩在一层灰暗的蓝色之中。
一个沉默的人影守在床前,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与移动。
这身影让宋明昭初初睡醒的脑子迅速转动起来,很快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
右手仍然被牢牢包裹在温热的粗糙的手心之中,宋明昭试着抽出来,却没抽动,反倒被握得更紧。
......还真是尽职尽责。
宋明昭瞪了那铁爪似的手一眼,又将不满的目光从手转移到手的主人。
江遗一夜未睡,看起来精神如初,察觉到宋明昭细微的抽出的动作,习惯性地抓紧。
宋明昭睡觉并不老实,有时手脚会乱动,但睡前她认认真真摆好的姿势,江遗不敢妄动,只好老实地用力抓住她的手,在宋明昭睡醒之前,让一切都保持原样。
方才他以为那只是又一次睡梦中的动静,直到与宋明昭视线交汇,江遗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
麻意蚀骨钻心地啃咬着逐渐恢复知觉的手指,宋明昭甩了甩手,气愤地从被子里伸腿踹了一脚老实待命的江遗腰上。
“一身蛮力的家伙!我手都麻了!”
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凉坚硬的物体冻得她指头一缩。
江遗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踹的地方,没有感情的叙述:“有匕首,没有鞘,公主小心。”
他谨慎地俯下身,在宋明昭手腕处精准地按了几下,迅速收回手退回原处。
"好了,不麻了。"
宋明昭:“......”还是有点气,但不知道怎么发出来。
她眼不见心不烦地摆了摆手,江遗对此倒是反应很快,瞬息就没了踪影,大约又是躲到梁上的哪处阴影之中了。
初棠一早守在屋外,听见屋内的响动,猜到宋明昭已醒,忙赶进来服侍她洗漱梳妆。
她与宋明昭一同长大,贴身服侍多年,两人默契非凡,心意相通。
此时两人相对无言,宋明昭展臂而立,懒散地看着初棠为她束腰佩环,一片安静之中,仿佛只是偶然之间视线相望,彼此就已知晓对方眼中的含义。
事情,办成了。
宋明昭对比了一下方才把她的手捏麻的江遗和眼前眉清目秀,沉稳谨慎的初棠,忍不住抬头,嫌弃地看了一眼头顶。
父皇未免也太轻看她了,居然派了这么个家伙来看着她。
不过,也未必没有好处。
想到此处,宋明昭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她已经换好了常服,对身边侍从嘱咐:“去大理寺。”
事已办成,她该去收取报酬了。
刑讯惯例,凡是新进狱的,先打一顿板子,将人打得半死不活,既方便审讯,又便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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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
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昨日被逮捕的王守已经尝过了板子,被打的皮开肉绽,袍上还洇着褐色的血迹,半死不活地趴在发霉的草堆上,脸色青白。
狱卒怕血污污了宋明昭的眼,匆匆忙忙拿了件破布往王守身上一丢,掩耳盗铃地挡住了血迹,这样的触碰却让伤口受到挤压,王守痛呼一声,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宋明昭神色却未见触动,只是偏了偏头,示意狱卒退下,狱卒如蒙大赦,大气也不敢喘地退下了。
“事情已办成了,这是你妻子的亲笔,你自己看。”
宋明昭从腰间香囊中掏出小小的一张纸片,混乱仓促的字迹昭示出执笔者当时的心绪不安,但王守还是辨认出来,这是自己妻子的笔迹。
上面写着一切平安,公主已派人送她和女儿乘船而下,离开京城。
王守干裂的嘴唇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精气神也卸下了大半,脸色愈发惨淡起来。
“倒没想到,最守诺的居然是你。当时他们跟我说,出了事,一定会保我。结果第一个就把我推出来。”
他情绪激动起来,咳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骂:“一群畜牲养的。”
宋明昭漠然:“你难道不知道,我朝对贪污一向严惩?你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也跑不掉。”
“我朝贪污六十五两,判斩刑。我尚未入仕时,还写了篇文章赞扬此策。我如何不知晓?”王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牵挂的妻女也已离去,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他们分给我六十六两,作为我共谋的报酬,那六十六两,我给女儿打了个平安锁,还给夫人换了张梳妆台,剩下的,我想着拿去走走路子,让我女儿能去好点的学院。没想到......那么多罪,全都落到我头上了。梳妆台没用上,平安锁还没拿,亏了。”
他笑起来,语气中有释然,似乎已经全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账本我藏在院子里的松树里,上面有个树洞,我从上头丢进去了。”王守得意地笑起来,“公主,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给我个痛快吧。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实在编不出它们的去处,挨打太疼了......”
宋明昭看着他,他还有一张没被岁月腐蚀的年轻面孔,她曾经在宴会中远远见过他,穿着官服,很沉稳的模样,在一堆风干橘子皮中显得分外清新脱俗。
现在说话的样子却语气潇洒恣肆,才更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可他已为阶下囚,命数已到尽头。
宋明昭只道:“等我拿到账本再说。”
王守却已知晓了她的答案,笑起来:“以前你刑讯致死的人,也都和我一样吗?”
“什么?”
“你看起来和传闻很不一样,不像喜欢拿鞭子抽人的人。而且,昨日你偷偷和我谈条件的样子,实在是太熟练了。”
宋明昭一时哑然,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露出一排森森的牙:“是吗?你看错了,我还真挺喜欢用鞭子抽人的。”
是日,王守暴毙狱中,死因不明。
4. 第 4 章
京中一时间流言四起。
昨日王守公然冲撞了昭华公主,本就是引人议论的事。
今日前脚昭华公主公然前去探望,后脚王守就无故暴毙狱中,说其中没有蹊跷,傻子才信呢!
诸多猜测纷纷流传出来,无外乎关于昭华公主种种狠厉手段的揣测,以及王守遭遇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晌午时分,正是众人饮酒谈天的时候。外头的流言蜚语之中,间或听到宋明昭的名字,
江遗隐在暗处,跟着公主的车驾缓缓前行,这样的速度对他来说缺乏难度,他习惯性地捕捉周遭人声中传递的信息。
大部分都在谈论王守暴毙之事。
“昨日他冲撞了公主,今日一早,昭华公主就提着鞭子进去了。”
“听说是她公然欺辱了王守妻女在先,这换了谁也忍不了啊。”
“我表兄在狱里当值,他亲眼看到当时血溅了三尺高,里面的人的惨叫的动静简直吓死人!”
江遗飞快地看了一眼宋明昭的车驾,薄薄的一层车帘隔绝不了多少声音,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那些话。
如果听到了,按照她传闻中的性格,会是这样毫无反应吗?江遗心有疑虑。
宋明昭当时不让他跟进去,他只能蹲在庭前的树杈子上发呆。
更高的视野方便他将全局形势尽收眼底,他能肯定宋明昭进去的时候没有提着鞭子,也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惨叫。
这些话并不是真的。
可是王守的确是死了。他真的死了吗?是宋明昭亲手杀的吗?
江遗想起她出来时沾着褐色血迹的衣袖,还有狱卒匆匆走出时异样的神情,实在难以判断事情的真假。
她似乎从不按常理出牌。江遗琢磨不透。
宋明昭来到王府,不大的院子已经被搬空,开得正好的凤仙花被踩踏得东倒西歪,全是昨日官兵肆虐的痕迹。
满院衰败之景中,唯有院中青松挺拔如初。
宋明昭直奔主题,站在廊下指了指那颗松树,对江遗说:“那上面有个洞,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江遗脸色一黑。
他分明是派来护卫她的人身安全的,怎么不是让他用轻功把她顺回家,就是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虽然暗卫是见不得光,但......这说出去,也太丢人了些。
他越想越觉得憋屈,一时没有动作。
宋明昭注意到他的沉默,原本灼灼盯着松树的视线略略一移:“怎么?不乐意爬树?还是轻功不行?”
前半句话让江遗条件反射般喉头一干,想起昨夜这女人轻佻地玩弄自己的场景,后半句却质疑起他的专业能力,令他心中恼怒。
这女人的嘴究竟是怎么长的?
江遗脸色愈发难看,几乎是黑着脸走向那棵笔直的松树。
几乎没怎么用手臂攀抓,他足尖轻点,看似毫不费力地纵身往上,敏捷的身影在枝叶之间穿行,不多时就发现了树洞。
正是晌午,初春的日头略略有些刺眼,宋明昭眯着眼睛看着高处的人影,江遗已在上面停留了很久,不知在做什么。
掏个洞有那么费劲吗?
江遗盯着满满一树洞的松果榛子,似乎想再盯出一个洞来,他几乎怀疑是宋明昭又在戏弄自己。
“都拿下去吗?”他咬着牙问道,
宋明昭已经等的没了耐性,正想开口催促,闻言没好气地答道:“当然都拿下来。”
一个大男人做事怎么磨磨唧唧的。
上面又是一阵寂静。
下来的时候,江遗抱着一兜子坚果,和一本灰扑扑的账本。松果榛子圆溜溜的,难以维持平衡,江遗没了上去时的轻松潇洒,颇有些狼狈地踩上地面。
他把东西递给宋明昭,低着头,好像一眼都不想看她。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宋明昭盯着他怀里的一堆松果榛子,感到难以置信。
她偏头看向初棠,眼神传递出意思:你说有没有可能,父皇往我这里塞了个傻子。
初棠的目光沉静,回以坚定的答复:没有。
事情变得更加匪夷所思了。
“......你把松鼠的窝给掏了?”
江遗几乎把头埋进地底,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不是你说全部拿下来吗?”
宋明昭一愣,她只是以为账本有好几本,还想着江遗问的什么蠢问题。
谁能想到松鼠在里头藏了坚果,谁能想到江遗问的是这个啊?
这出乌龙实在匪夷所思,又有几分好笑,江遗本就不经逗,这下子也听出来是自己犯了蠢。
他觉得自己抱着松果的样子像个无法原谅的蠢蛋。
宋明昭忍着笑,伸手把账本拿走,好心说道:“咳......你把这些剩下的都放回去吧。”
"......是。"宋明昭看见他和兔子似的上了树,速度依然,背影却狼狈不堪。
她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眼睁睁地看着江遗窜的更快了。
宋明昭拿了账本,在马车上就看完了。
贪的数目太大,做假账要拆东墙补西墙,真账本倒只有薄薄一本,几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宋明昭并不意外,神色平静地合上账本。
找个好日子上门抓人去。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东西被撞翻在地的声音,叫骂的声音和马蹄哒哒哒奔驰的声音混在一起。
宋明昭立即反应过来,起身掀开帘子,喝道:“谁敢当街纵马!”
对面醉眼迷蒙,马声长嘶,却并未勒马,反而猖狂笑道:“不要多管闲事,小爷我你可惹不起,赶快让路!”
前路人群慌乱散去,但繁华街集,道路拥挤,混乱中有摊位被马匹掀翻,道路一片狼藉。
不远处,有一女童呆呆站于路中间,茫然四处张望,似乎是与亲人走散了。
马蹄声已经逼至女童眼前,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宋明昭语调急促:“救人!”
一道迅捷的身影从高处跃过,比其他侍卫更快地穿过人群,轻盈而准确地落到女童身边,一把将女孩夹在自己胳膊肘里扛起来,躲过了马蹄的倾轧。
动作几乎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宋明昭注意到这边江遗已救下女童,松了口气,转眼看见那醉汉,怒上心头。
她兢兢业业那么久,还没能让人望风而逃,看来自己的名声还是不够凶恶。
周边的侍卫已得了令,围上去强行拽住了马匹,马上的人满身酒气,衣衫凌乱,显然是宿醉而出。
被几个侍卫押住,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荣亲王的侄子!谁敢碰我,回去让我叔叔打断你们的手!”
换做是别家的侍卫或许会犹疑,但宋明昭的侍卫听惯了这种话,不为所动地押着他就往地上跪。
宋明昭拿过马夫手中的马鞭,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车靠近,闻言道:“荣亲王的侄子?”
她反而笑起来,艳丽的红唇勾起一个张扬的弧度。
太好了,来了瞌睡送枕头。刚刚那本账簿里,荣亲王的名字可是赫然在列。
这下连挑事的由头都有人送到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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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刻,宋明昭毫不客气地抽了过去。
秦晓钟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身细皮嫩肉养的溜光水滑,十余年都没受过这样的痛楚,鞭子落到身上的疼痛令他一瞬间酒醒了大半,总算是勉强睁开了被酒水泡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眼。
嘴里却还一叠声骂道:“哪个不要命的敢打老子?”
宋明昭抬手又是狠狠一鞭,血红的鞭痕落在他的颈侧,令秦晓钟脖子一凉,紧接着蔓延上来火辣辣的疼痛。
她声音冰冷:“谁老子?我老子在养心殿坐着呢。”
秦晓钟浑身肥肉一抖,定睛一看,总算是认出了眼前人——昭华公主。
他浑身一凉,脑中浮现三个大字:完蛋了。
宋明昭抽了他两鞭子,见这人总算是认出了她,口中也干净不少。
窝窝囊囊地缩在原地求饶,烈日下肥腻的身躯晒出一层油亮,叫人看了直倒胃口。她扬起手本想抽第三鞭,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腥臊的味道。
这人,二十多岁大小伙子,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当街给吓尿了。
宋明昭被恶心地够呛,捏住鼻子,嫌恶地扔下鞭子转身就走,还不忘让人将他的手打断,打包扔到官府门口去。
江遗和刚刚救下的小孩还站在马车边等着。
那小孩受了惊吓,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又害怕这个穿得一身黑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大哥哥,腿软也很努力地站着,眼睛水汪汪的要哭却不敢。
宋明昭眼皮一跳,想起来刚刚他把小孩夹在胳膊肘里头朝下的场景,无语凝噎。
也不怎么会救人。
她下了结论,武功高但缺心眼,缺心眼不是装的。
一般人装不出这个效果。
那小女孩见宋明昭走近了,愈发害怕,显然是被她方才拿着鞭子抽人的模样吓到了。
对此颇有自知之明的宋明昭对初棠递了个眼色,初棠得了她的指令,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哄小女孩。
她生得温柔如水,说话也轻声细语,不过几句话就抚平了小女孩的不安。又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包蜜饯,很快哄的小女孩说出自己的信息。
宋明昭便派了两个侍女将小女孩送回去,扭头对初棠感叹:“你从小就会哄小孩。”
初棠温柔地弯了弯眼睛:“公主小时候常常需要人哄,次数多了也就会了。”她的语气之中带着一点遗憾,“现在公主长大了,都不要奴婢哄了呢。”
长大了的昭华公主挑了挑眉,对此不可置否,只将初棠手里的蜜饯腾挪到自己手上,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抵达公主府,恰好是她一贯午后小憩的时辰。
宋明昭屏退了众人,随口吩咐众人退下,暖融融的日头一晒,她困乏的紧,也懒于让人伺候,只自己草草卸了钗环,又拿帕子略略擦一擦脸颊上的薄汗,总算觉得舒坦了些。
一扭头,却与一道灼灼目光对望。
......她不是把人都屏退了么?这家伙怎么还在这?
宋明昭诧异地皱了皱眉,听见江遗磕磕绊绊地开口问:“我......午睡也要陪着吗?”
本来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但是江遗看起来很不情愿又不得不与她共处一室的模样让她不太想就这么放过他。
不让人陪着自己睡一睡,岂不是合了他的意?
宋明昭支着腮,偏过头去看他:“当然了,你不陪我的话,我要睡不着了。”
她看见江遗锋利的眉微微皱起,眼神不自在地别过去,变本加厉地逗弄:“来,抱我过去。”
5. 第 5 章
她又在戏弄自己。江遗肯定。
短短几日被三番两次地戏耍,就算是只蠢狗也该长了记性了。
偏偏这女人乐此不疲。
他才不会如她的愿继续任她耍弄。
江遗出乎意料地镇定,面无表情地走近她,俯身将半倚在椅子上的宋明昭拦腰抱起。
高大的充满力量感的身体靠近极具压迫感,而江遗的眼神冰冷,并没有宋明昭预料中想要看到的无措与羞愤,她不满地勾上江遗的脖子,质疑道:“你抱人还挺熟练,抱过不少人?”
宋明昭曾经听说过七杀阁的一些消息,里面的杀手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做这样朝不保夕的行当,多数也没有伴侣孩子,拿了钱就去花楼喝酒睡觉,有任务了拍拍屁股就走,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京城里的华露楼里,常常就有七杀阁的人出没。
江遗是七杀阁出来的,她自然以为也是这样的脾性,见这人表面一副正经模样,随口一调侃罢了。
不想这人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嗯,以前训练,经常抱死人。”
......果然只适合和死人打交道,这一张嘴简直能将死人气活。
不过这腰这胳膊这腿,实在是生的好。有力的臂膀很有安全感地揽着她的腰,饱满的胸口在紧身衣的勾勒下轮廓清晰可见,靠上去柔软非常,触感极佳,热意从他身上滚滚而出。
不得不承认,被他抱在怀里,感觉还挺好。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宋明昭为着这一身硬邦邦的肌肉,并不与他计较,干脆沉默下来,专心致志地享受人肉靠垫。
她没注意到江遗过分紧绷的身体和被面罩掩盖着的通红的耳根。
太柔软了。
她好像浑身没长骨头似的,从座位上抱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软软的一小团抱在怀里,和他从前抱过的那些死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死了太久人硬了么?人还活着的时候,都是这么软的吗?还是只有她是这样的?
江遗从小不喜欢与人亲近,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只是与人过招,再就是杀人抛尸。
稀少的可怜的人生经历无法给予他正确的答案。
他心神游离,手臂却愈发用力。
从桌边到床前距离不远,江遗身高腿长,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床前。他并不催促,轻而稳地将宋明昭放到床上,耐心地等着她撒手。
但宋明昭从滚烫的柔软的怀抱里中骤然落到僵硬冰冷的床铺上,不免有些落差。
她依依不舍地顺着江遗怎么捏怎么扎实的胳膊一路往下摸,摸到他温热的手掌,眨巴眨巴眼:“让我靠着睡。”
出乎意料的,江遗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了闭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宋明昭没看到他隐忍却无法拒绝的模样,有些意外,但身体仍然诚实地在他柔软的腰腹处找到了最合适的地方,很有安全感地睡着了。
室内一片安静。
江遗能听见门外的仆役都放轻了脚步,小声地说着日常闲话,稍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几个年纪小的侍女在放风筝,欢笑声遥遥地传过来,并不像在暴虐成性的主人手下能养出来的性子。
他知道真正高压之下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没日没夜的训练,抵足而眠的同伴也许第二天就会变成刀剑相向的敌人,还有时刻都有可能响起的警铃,提醒他们随时都有危险的出现。
常年的习惯让他不管身处何地都保持清醒。
但盯着她此刻伏在自己怀里,睡的安稳的情形,难免生出“这一处是很安全的,在这里睡个午觉一定会很舒服”的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明昭从睡梦之中慢慢清醒。江遗察觉到腿上人的动静,飞散的思绪收拢,聚精会神地盯着她。
他有些紧张,因为她离得太近,无意识的动作总令他条件反射般想要抽出刀,也因为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
宋明昭手里空空,没有抓握的东西。她安稳的神情顿消,昏沉中不安地皱紧了眉,似乎竭力睁开眼睛。
江遗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时间又安稳下来。
江遗的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初棠方才用很怜惜的表情看着宋明昭,说她年幼时要人哄的情形。
本来觉得不可想象的事,似乎有了些实感。
宋明昭睡了个好觉,过深的睡眠后头脑混沌,她依依不舍地扑入黑暗之中,试图重温未竟的梦。
但黑暗之中并不安稳,不安的肌肉群惊慌失措地闪躲,终究还是将宋明昭一点一点扯回现实,她的眼神一点点清醒。
抬头是安安分分坐在床边给她当垫子的江遗,他艰难地说:“痒。”
宋明昭轻笑了一声,脸仍然对着被束的轮廓分明的腰腹线条,她戳了戳眼前腰侧看起来硬邦邦的线条,果然看见他无法控制地紧绷收缩了一瞬。
她愉快地笑起来,撑起身子望向江遗:“这么敏感?”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他不知怎么不自在起来。纵然有面罩遮掩,江遗仍然觉得她的目光过分犀利,令他不自觉别过脸去。
越是这样,宋明昭越是起了逗弄的心思。她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去,干脆跨坐在他腿上。
冰凉的绸缎缓慢却不容躲避,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划过,激起细密的痒。宋明昭慢吞吞地直起身,并不带任何旖旎的意味,只是软乎乎地贴着他滑了下去,准确无误地坐在他腿上。
“你以后在我房间里,不许戴面罩。”
她坐定了位置,两人脸对着脸,却只看到黑乎乎一片挡住的脸,不悦地扯下了他脸上的面罩,随手丢掉一边,又张牙舞爪地用手揉搓他的脸。
冷硬的线条被纤白的手指揉搓成滑稽的形状,江遗却无法出声拒绝,只能用眼神无声地谴责她,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是。”
她眼珠转了一转,又想起来一桩事:“”明日是初八,你去把林氏银铺里,王守做的平安锁取来,记得悄悄的。”
江遗麻木地应声,听见宋明昭煞有介事地嘱咐他,“悄悄拿,不要让人发现是公主府拿走的。”
江遗沉默几息,还是忍不住问:“平安锁是什么?”
他年纪很小就进了七杀阁,很多俗世事务都不通晓,平安锁这样的小物件,更是闻所未闻。
他为自己的无知生出一点羞赧来,宋明昭好不容易派了个正经事给他,他却连东西是什么都不知晓。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闭了嘴。
宋明昭眨了眨眼,却是在思考该如何解释。
“就是孩童出生时,长辈为护佑平安,为他用金银打一把锁,据说能锁住平安。你没见过?”
“......没。”江遗抿了抿唇。
七杀阁里的孩子,多数穷苦出身,命并不值钱,哪里会用金银打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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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无用的坠子挂着?
即便有,这样显眼的金银,也早在流浪途中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丢失了。
江遗在回忆中思考并不久,忽而察觉身上一轻。宋明昭从他身上站起来,提着裙子,露出一截白的晃眼的细细脚踝,轻手轻脚地走到床里边。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随之转动。
枕头底下放着一枚沉甸甸的平安锁,錾刻着民间常见的莲纹,寓意好运连连。背面还篆了两行小字,“新岁嘉平,长乐未央”。
宋明昭将它拿出来,沉甸甸地有些坠手,她一边走回来将平安锁递给江遗,一边提着裙子无比自然地坐进他怀里。
好像她本就该呆在那里似的。
江遗捏着平安锁,听见宋明昭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喏,就长这样,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顺着声音低下头,看见她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像一只找到舒服的位置就不愿挪走的小动物,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你真的杀了王守吗?”
他出言便知道自己问得太多,破了暗卫的规矩,但没来得及懊悔,怀中人又作起乱来。
宋明昭转了个身,跪坐起来,这样她比江遗更高些,能看到他极浓的眉与睫毛,高挺的眉骨使眼窝更加深邃,让人看不透他眼里的情绪。
“人都死了,难道还有假的吗?你要是不听话,我也会杀了你哦。”
这样的威胁反倒令江遗更觉得自在,比起宋明昭不设防的亲近,平和的聊天,他更习惯命令,要求,威胁。
他表情平静地“嗯”了一声,下颌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宋明昭会怎样杀人?用鞭子?还是毒药?似乎怎样都比七杀阁的惩罚要来的温和,这或许是他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好处。
这无趣的反应让兴致勃勃恐吓人却没能如愿的宋明昭有点儿失望。
王守猜的没错,她对于拿鞭子抽人兴趣不大,只是讨厌血溅到自己身上,用它用的顺手而已,更没有所谓虐杀旁人的爱好。
相比起来,宋懿惩治贪官的手段,似乎才更与残忍相关联。为了起到威慑作用,夷三族,凌迟,抽肠,秤杆等刑罚,都是他处置贪污案件中使用过的刑罚。
这样严酷的刑法下,却依然源源不断地出现贪污案,究其根本,对于底层官员的盘剥太过严重。
王守一介六品官员,连为妻儿添置妆台首饰,尚如此吃力,更不敢想往下层层官员百姓境遇如何。
如今宋懿年岁愈高,有心为太子铺路,多个案件俱由太子审断,增加朝中声望。但既要有黑脸,也要有红脸,这场戏才能唱的漂亮。
宋明昭不得不唱。
只帮他们走得体面些,少些苦楚也好。
宋明昭想起前不久,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守的痛觉在毒药的作用下逐渐被麻痹,神色慢慢平静下来。
生命垂垂之际,他意识模糊起来,似乎忘记自己处于生命的尽头,不断咕哝着:“囡囡的平安锁,在林家铺子那打的,初八记得去拿。”
他拿不到了。
王守在迷蒙的美梦之中缓缓离去,嘴角还噙着笑意。
无脱,一味让人毫无痛苦死去的毒药。
宋明昭用惯了。
她缓缓俯身,为他闭上了半睁着的含笑的眼,洗不净的血污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无法冲洗干净的暗褐色沾污了华美的锦绣,袖子上也沾了一点。
难以洗净的血污。
6. 第 6 章
宋明昭垫着江遗睡了一下午,食髓知味,顿感初棠垫了五六七八层的软铺又冷又硬,无法忍受,又让江遗陪着她睡了一夜。
临睡前想起江遗早晨说起他贴身藏着匕首,又怕他一身无孔不入的暗器扎到自己,还勒令江遗将一身的暗器卸了上床来。
江遗的表情就像是令他脱光了衣服一样耻辱,从腰间到大腿根,叮铃哐啷卸下来一堆,这竟花了一刻钟时间,不知在扭扭捏捏什么。
宋明昭才不管那么多。
柔软的怀抱,牢牢握住的温暖的手掌,唯有这些能让她睡个好觉。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耽搁。
可第二日,宋懿就派人来扰了她的清梦。
小太监赔着笑,再三说明昨日荣亲王入宫哭诉,陛下气了一夜,头疼不已,才一大早把宋明昭唤过去。
宋明昭没睡醒,闭着眼睛冷笑:看见我岂不是更头疼了?
小太监一身冷汗:“怎么会,陛下最疼爱您。”
嘴上痛快,但还是不得不去。宋明昭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临走时不忘调戏一把江遗,将他按在床上不许出来,匆匆留下一句:“等我回来,被子给我捂着。”
江遗木着脸,躺在床上宛若一具尸体。
暗卫做到他这份上,这辈子也算是到了头了。
宋明昭被宋懿叫走时日头还早,他一个人躺在宋明昭的内室的床上,看着窗外日头一点一点升起来,仍然睡不着。
明明两夜没有合眼,明明在这样无比安全柔软的床铺里,明明宋明昭已不在身边,他却仿佛置身悬崖之上,有种摇摇欲坠的不安感。
莫名其妙成为公主的暗卫,宋明昭没由来的过分亲近,还有他如今无所事事像男宠一样躺在床上等待宋明昭回来的场景,都像梦一样荒诞。
好像有什么地方让自己人生错位,一切都乱了套,他茫茫然躺到这里,仍然没有理解自己的处境。
前十八年人生中从没遇见过如此晦涩的难题,江遗凝重地皱紧了眉。
屋外忽闻一阵嘈杂声,一男子尖刻的嗓音分外刺耳,江遗都不需要凝神细听,都能分辨出其中的内容。
“没人?你真当我是死的吗?昨日公主那么早就回来了,我派人来寻,天还未全黑,就打发我的人说已歇下了。”
那人歇了一歇,似乎攒了一口气,爆发出更声嘶力竭的质问:“谁不知道公主每隔一日都是歇我房里的?人呢?我倒看看是个什么狐狸精勾走了公主!”
江遗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了别人口中的“狐狸精”。
宋明昭辱他也就罢了,连她养的相好也能上门叫骂羞辱他,这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了!
他黑着脸坐起来,一把掀开了被子,大步走了出去。
原本捂的严严实实的被子被微凉的春风一吹,迅速冷却下来。
屋外一众人拥着一个瘦瘦弱弱的郎君劝说,那郎君穿着一身薄薄的霜白色袖衫,被料峭的春风一吹,更显柔弱,墨发被松散地束在青玉髓发扣里,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病弱风流的气韵。
江遗走近两步,发现他眼皮略略红肿,像是哭过,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他寻梭了一下四周,终于确定刚刚中气十足在外边骂人的人是眼前这个病秧子。
......原来宋明昭喜欢这样的?看起来一根指头就能把他戳出个窟窿。
江遗冷着脸,并不打算与此人过多解释。但那人见了他,怒不可遏,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不知哪里来的野种也敢爬公主的床,趁早滚回你该呆的地方去!”
江遗眉眼深邃,在外训练将皮肤晒得粗糙,个子又高壮,任谁看来也不像是清流公子。
文流青自小在京城长大,父亲入狱后他无处可去,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上宋明昭的床,在公主府有了一席之地。
近来宋明昭快到议亲的年纪,他分外敏感,生怕在这紧要关头宋明昭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对大清早从宋明昭房内出来的人,自然不吝于用最刻薄的言辞来形容。
江遗简直烦透了,莫名其妙被一个娘们似的男人指着鼻子骂,还说自己是野种一样的东西。
还没有人有过这样的胆子。
江遗并没有转身,仅仅用那只被文流青攥住的手反手一扭,那娇弱的京城公子的肩胛处便传来清脆的响声。
不堪一击。
对付这样的家伙,甚至不需要任何招式,仅仅使用一半力气,就能让他站不起来。
江遗愈发看不上宋明昭的眼光,背后众人齐齐围上去,文流青在后面痛骂哀叫,有人手忙脚乱地去请大夫。
没有人管他。
他烦透了这群人的吵闹,心中气血翻涌,上不去下不来地哽在喉间。
他想练剑了。
另一头,宋明昭被宋懿叫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街打人,打的还是荣亲王的侄子;公然对王守动用私刑,让人不明不白死在狱中,荣亲王一一列举宋明昭的罪状,白色的胡子被宋明昭气得直颤。
宋懿也被宋明昭的行径弄得气了火。
他把朝臣告状的折子扔到宋明昭面前,不想用正眼看她:“叫你不要再掺和王守的事,你倒好,把人给弄死了,如今朕的话你也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宋明昭老实地跪在台阶下,把折子捡起来仔细看了看。
御史台那帮人写的慷慨激愤,言辞间痛心疾首,仿佛宋明昭当街抽的是他们本人。她一目十行的看完那堆车轱辘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远离朝政,不许再掺和前朝事务。
她厌烦地把折子一合:“我也没想到王守就那么死了呀,也不是故意的。打荣亲王的侄子,也是因为他当街纵马,当时情形难以控制,皇城脚下公然违纪,总不能放任他肆意妄为,我才......”
宋懿按了按太阳穴,将旁边小太监递上来的丸药吞下,终于觉得气顺了些:“那你也不该当街打得人......那副模样,人家以后怎么做人呢。”
宋明昭这句话是真心实意地委屈:“我才打了三鞭子,都没使全力,谁知道他年纪轻轻的......”
宋懿沉默了一会,还是说:“你上门去荣亲王府赔个罪。”
“我不。”两个字铿锵有力。
宋懿一口气又没顺上来,他咳嗽两声:“你荣亲王毕竟是你长辈,总要在众人面前保全他的面子。”
宋明昭把袖中的账本掏出来,由一边的小太监呈上去给宋懿过目。
“这么多年,父皇对他百般容忍,他却仗着父皇的信任大肆敛财,尸位素餐,眼下连八竿子打不着边际的远侄也攀上关系来,还要我给脸面?父皇你顾忌往日情分,他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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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踏你的信任,难道还要由着他肆意妄为下去吗?”
宋懿将账本合上,眉宇间的沟壑清晰可见,一夜不曾好好休息,他精力不比从前,难免露了疲态,他沉默良久,只道:“明昭,他是我的弟弟。”
这话说得宋明昭哑口无言。
宋懿出身低贱,当年登基时一路腥风血雨,唯有荣亲王一路相伴左右,这份情谊令宋懿对他诸多容忍。
但父皇似乎没有意识到,过分的宽容助长了荣亲王的野心,他的儿子年轻力胜,太子却体弱多病。
荣亲王大肆敛财,所侵占的财富甚至足以养起一支军队。
也许在他的封邑之内,已经有了一支军队,对着皇城虎视眈眈。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宋懿对这个女儿到底是没有办法,最终还是让了步:“不去就不去吧,他侄子想来也不想见你,我以你的名义送些金银安抚安抚,你近来,不许再任性了。我上次同你说,叫你帮去给太子帮把手,你也没去。明日必须得去了。”
话已至此,宋明昭不得不应。
屋外,太子正在静候,瞧见宋明昭蔫头耷脑地出来,笑吟吟地招呼她:“一大早就进宫挨训,你这次可把父皇气得不轻。”
宋明昭撇撇嘴:“我也气得很,哥哥不许笑话我了。”
宋明瑾笑弯了眼,他长相肖母,一张温柔美人面,待谁都是慷慨温厚,一向以宽厚温润为人称道。
在妹妹面前,他才流露出一点儿促狭来,点了点宋明昭的额头:“父皇说让你来帮忙,我可连你的影子都没看到,苦苦等了几日,连个笑脸都不给哥哥么?”
宋明昭勉强露了个笑:“我明日就去,不去也得去了,放心吧。”
“别明日了,今日吧。”宋明瑾拦住她,将一早准备好的图纸递给她,“这青云观的图纸修修改改几次,国师总不满意,我实在摸不准他的心思,你去替我送一送,问问他还有哪里不满意。”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宋明昭揣着手,冷眼看看图纸,又看看笑吟吟的宋明瑾,咬牙:“你摸不准,难道我就摸的准吗?”
国师性情古怪,清高自持,从不参与前朝事务,近年来龙体全权交由他调养,新建的青云观,也是为他清修设立。
如此炙手可热的对象,哥哥大约已经碰了几次壁,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她。
宋明瑾笑得一脸纯良:“国师不是一向喜爱你,你正好也去看看。说不准让他在父皇面前说你几句好话,父皇就消气了呢。”
说的好听。云不归什么时候说过人的好话。宋明瑾现在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不过,云不归不会说好话,宋明瑾却是会和父皇说她坏话的,东西递到眼前了,不收也得收。
宋明昭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哥哥说的是,我这就去。”
宋明瑾笑得愈发温和,兄友弟恭地和宋明昭道了别。
宋明昭转头回了公主府。
谁大早上起来挨骂,还马不停蹄地跑到国师那去找下一顿骂?她要回去睡回笼觉。
回了房,本该在床上等她的人却不见所踪,宋明昭伸手一摸,空空如也的被褥已凉透了。
好小子,装了几日乖,竟就装不住了。
宋明昭脸色微冷,她的小暗卫,一声不吭跑哪里去了?
7. 第 7 章
宋明昭叫来刘嬷嬷问询,才知道一大清早的,在自己院子里竟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她已经察觉出来,江遗脸皮薄,脾气也算不得好,被人这样不明不白骂一顿,心里多半憋了气,难怪一声不吭跑不见踪影,没打人算好的了。
宋明昭在心中默默感叹,再听刘嬷往下说,江遗一只手轻轻松松把人胳膊给拧了,走出去的时候脸色像是要杀人,径自往后山去,也没人敢拦他。
宋明昭:“......话说早了,原来已经把人的胳膊拧折了。”
刘嬷唉声叹气:“这样坏脾气的郎君,怎么侍候的好您呢?还是早早打发了为好。”
宋明昭摸摸鼻子:“不行啊嬷嬷,是陛下给的人呢。”
刘嬷嬷便不作声了,脸上的表情却写满了对陛下的眼光不赞同。
出了这样的事,文流玉肯定要同她大闹一场,此刻还有得清静,恐怕只因为那边院子里还没收到宋明昭回来的消息。
宋明昭一想就大感头痛,连卧房都不愿待,干脆也去后山躲清静。
她倒要看看江遗躲在她后山里做什么。
春意融融,被雨水滋润得更加青翠的竹叶沙沙作响,裙摆被寒凉的露水洇湿,她绕过无处不在的萌发的春笋。
宋明昭有段日子没来后院,竟不知竹林生的比上次更加繁茂,一时间有些失了方向。
深处,隐约有舞剑声传来。宋明昭心中有了猜测,并不收敛脚下声响,一路往声音处寻觅前行。
随着她的接近,长剑破风声愈发清晰,其中凛冽剑意也愈发鲜明,即便不通武艺,也能感受到舞剑者之技艺深厚。
转过又一处曲折,视线豁然开朗。密密匝匝的竹天然环绕出一大片空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遮天蔽日的竹叶隐蔽了日光,使此地比旁处更加阴凉宁静。
此刻有一黑影站于空地中央,手中长剑挺出,剑走龙蛇,抬手收势之间,落叶被凛冽的剑风搅弄得四处飞扬,又在下一瞬被斩成碎片。
此情形倒叫人不忍心打扰。宋明昭双手抱臂,懒散地倚在一颗粗壮的竹身上,凝神细看林中人的一举一动。
江遗早已察觉来人,随着脚步声渐近,他心神愈发激荡。可来人已在身旁,久久不曾出声叫停,他恣意放肆的剑锋却已不知不觉拘束起来,似乎身旁的目光成为实质的阻碍,坠得他的手抬不起来。
心神已乱,舞下去也徒有其形。江遗干脆收了招式,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并不是想象中阴沉或是调笑的神情,宋明昭收敛了平日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似乎连带着玩世不恭的气质也被收束起来,无影无踪,正色之下,眉眼专注,反倒显出一缕温柔的神韵。
他一时怔然,不知作何反应。
宋明昭察觉他突兀而止,只当是江遗不愿意舞剑给她看,心中暗叹小气。
她慢吞吞地直起身子走近,却并不问他为何在此,反而兴趣盎然:“我倒不知你剑舞的好,倒还没细问过,你还会些什么?”
“长短剑,匕首,刀,弓箭,都学过一些。”江遗回答的干涩。
难道宋明昭尚不知晓他早上伤了她的侍君吗?
"会骑马吗?"
江遗仔细看她神色,依然觉察不出异样,只老老实实地应道:“会。”
宋明昭喜出望外:“正好,今年春狩,你与我一道去,帮我打只兔子回来。”
江遗沉默良久,他实在不会隐瞒,也不喜欢这样惴惴不安的心绪,干脆自己坦白:“我打伤了你的人。”
话已出口,他紧张起来。却与在七杀阁内接受处罚时不大一样。
错与没错没有被划分在清晰的条例之上,反而掌握在宋明昭手中。她的心朝向谁,谁就成为没有过错的那一方。
宋明昭当然会偏向她的侍君,江遗想,她一看就是偏心护短不讲理的那一类人。
预想中的训斥或是责骂却迟迟没有来临。
宋明昭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斟酌如何应对,她试探着问道:“那你还生气吗?”
江遗又一次在她面前感到失语,他诚实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刚刚生气,眼下不气了。”
他顿了顿,还是问:“你不生气吗?我折断了他的胳膊。”
宋明昭想了想,道:“可是他骂你在先,你动手并非无缘无故。”
......似乎有道理。江遗干巴巴地强调:“可他是你的人。”
“你也是我的人啊。”
这一句话震得江遗彻底没了声息,他过分用力地握着剑柄,好像一不留神什么要滑脱了似的紧,直到手指酸痛,才终于察觉自己还握着剑冲着宋明昭。
他一板一眼地将剑放回剑鞘。
“不过,我早晨叫你在被子里等我,你一声不吭就跑了。”宋明昭慢悠悠地泛起旧账,“这倒让我很生气。”
放到一半的剑卡在中央,江遗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遭,他深黑的眼瞳微微放大,流露出一点小动物一样的无措,呆呆地看着宋明昭。
“用轻功带我回去,睡个午觉吧。”
宋明昭帮他把剑完全推入剑鞘之中,手自然而然地环上他的腰,抬头催促他:“快点,我困死了。”
江遗这次并未迟疑,扣住宋明昭的腰,揽着她回了卧房,又自然而然地给宋明昭充当人肉垫子。
这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
文流青被江遗扭了胳膊,又气又委屈,自觉在下人面前丢了脸面,回到院中就大哭不止。
恰巧今天府上的大夫请假回家,一时找不到人,只好去城东找了个有名的治跌打损伤的大夫。
江遗使了巧劲,下手并不算狠,只当时疼痛难忍,把骨头正回来就好。
那大夫是个赤脚医生,平日专治干活扭了骨头的农夫,从没侍候过千娇百贵的京城小少爷。
一打照面,一句话没说,咔嚓又给文流青来了一下,文流青吓得七魂散了六魄,还当是那大夫庸医误人活生将他胳膊给拆了,又哭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一肚子委屈都积攒着,等着宋明昭来。
可左等右等,偏等不到宋明昭的人。他眼皮哭肿了又消,眼睛红的像兔子,一下午闹了两三顿,实在按捺不住,一打听,宋明昭竟是早就回来,径自午睡去了。
“没用的东西!不是说一回来就告诉我吗!”
他危机感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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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了把脸,直奔宋明昭卧房,到了门前却不吵,只往门柱子边一坐,痴痴望向房中,泫然欲泣。
这情形看的人心里不是滋味。刘嬷嬷与他相处时日多些,还挺喜欢这个嘴甜乖巧的小侍君,到底是进去知会了一声。
江遗见旁人进来,本消退八九分的不自在涌上来,他艰难地盯着刘嬷嬷的目光,用平生最轻柔的动作推了推宋明昭,将浑身写着不想睁眼的宋明昭从自己身上扶起来。
但宋明昭没长骨头似的软趴趴转了个身,伏在了江遗肩头。
江遗手足无措地又将人扶起来,刘嬷嬷却老神在在移开了目光,只道:“公主,流青那孩子还坐在门口等你呢。”
宋明昭闭着眼睛“嗯”了一声,继而没了动静。
刘嬷嬷传到了话,也并不逗留,绕过屏风悄声退了出去。
宋明昭闭了会眼睛,被江遗惊动两下,到底是睡不着了。她心中烦躁,闭着眼睛张嘴就咬。
身下人传来微弱的一声闷哼,连带着身体也僵硬起来。
她咕哝一句:“动什么动。”还是坐了起来,出去见文流青了。
留下江遗一个人待在内室,他跟出去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是,门外男人哀哀切切的声音隐约传过来,肩头还残留着隐约的钝痛,他发呆半晌,从后窗翻出去了。
文流青千等万等,总算等到了宋明昭一面。
“在我门口蹲着做什么?”
宋明昭伸出手,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文流青却抓住她的手,牵引着落在他的脸颊处蹭了蹭,细竹一般的身体靠拢过去,柔顺地贴着她的长裙。
他的目光微微抬起,浮着一层盈盈的水光:“我想您。”
宋明昭沉默了一瞬。
不知道文流青又是从哪学来了这一套。她以为自己虽然在外名声不好,府上的风气应当还挺正经的。
初入府时,文流青还是个稍稍娇惯了过了头的小少爷。他是文家最小的孩子,论起财力,文家自然是比不过帝王家的豪奢,但也许是因为兄弟众多,族家和睦,他的身上有一种纯然不经世事的天真。
文家倒台后,他年纪尚小,孤零零一个蜷在破败的文府门口,被碰巧路过的宋明昭捡了回去。
她本想着,文流青是想自己找个差事也好,还是专心科举也罢,都随他去。自己收留他一段时日,便当做是拾了个猫儿狗儿回来养着。
千算万算没算到,文流青选了第三条路,爬床。
屋外雷雨阵阵,他尚且青涩的身躯小心翼翼地靠拢,带着少年人的滚滚热意。头发尖湿漉漉的坠着水珠,不知是刚刚梳洗过没有干透,还是在门外踟蹰时被雨水溅湿的。
宋明昭摸了摸他的头发,察觉到他纤细的脊背在发抖,修长如玉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衣襟,怯怯地看着她。
宋明昭到底是没把人一脚踹下去,拿被子一卷往床里头塞了塞,抱着睡了一夜。
从此文流青在爬床的道路上潜心研究,花样百出,一去不复返。
好像养歪了。宋明昭拢住他的手,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胳膊还疼吗?”
“看见您就不疼了,今晚陪陪我吧,公主。”
8. 第 8 章
文流青一贯都是很好哄的。
宋明昭去他房中歇了一夜,又送了一箱金银礼物,文流青就很高兴地将昨天的事抛之脑后了。
他大约只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寻个庇护,攒些钱财而已。
宋明昭不差钱,文流青知情识趣,她也并不对他加以为难。
次日,宋明昭起来的时候,文流青还没醒,他体弱嗜睡,白日里常常睡到日上三竿。从前在文家有人拘束,如今到了公主府,宋明昭才不会管他什么时辰起,于是越发起的迟。
出门的时候宋明昭还轻手轻脚地给他把帘子拉好了。
她今日要去找云不归送图纸。
云不归喜好清静,宋懿就专门在京城中央辟了一片竹林给他住,连条正经路都没修,马车轿辇不可通行,去拜访只能靠步行。
宋明昭坐在前往竹林的马车上,展开看了看青云观的图纸,被其规格之奢华给晃了晃眼。
她一把合上图纸,心道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等她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走了一刻钟,终于抵达国师居住之所,看见那间朴素至极的茅屋和竹编的篱笆,她又想了想:也许云不归看不上俗物呢。
门外云不归的弟子守着,小小年纪绷着张脸,警惕地看向来人。
“师父说了,客人来访前,需先斋戒沐浴三日,不可带污浊之气进入其中。”
宋明昭柳眉一挑,心道这是哪儿来的臭规矩。用不着她出声,初棠已上前道:“我们公主哪里用得到那些规矩?还不去和你家主子通报?”
宋明昭今日穿了一身鲜艳的石榴裙,敷粉涂了口脂,眼角眉梢都是咄咄逼人的美艳。
那小弟子气得脸通红:“师父说不行就是不行!”
但屋内人已察觉来客是谁,出门接引。
“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观棋,还不放行?”
观棋怔愣一瞬,到底是让开了,表情却愤愤的,似乎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对这个人破了规矩。
宋明昭扯了扯嘴角:“确实是挺远的。”
“屋舍偏远,还请多担待。”来者白衣白发,皮肤也几乎白得像瓷玉,在日光照射下透出莹莹的光,看起来缺乏人气,更像是仙人。
云不归闲庭信步,将宋明昭引至林中小亭。
他极爱洁净,一般人不可入庭院,平日待客见人,仅仅在小亭中烹茶谈话对弈而已。
这份爱洁自然是有让人忍让的本事。他专职为宋懿调养身体,闲暇时观星占卜,已是第三年。期间预测,从未出错。
因此,陛下能容忍他的一切怪癖,于是所有人都能容忍他的脾性。除了宋明昭。
她不觉得自己斋戒沐浴能对两人的谈话有什么帮助,云不归也不可能钻到她肚子里去看她到底戒没戒。
爱见见,不爱见把图纸交了走人。
宋明昭笑笑:“你这儿偏僻,满京城都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
她直奔主题,将图纸奉上:“这青云观的图纸,已经逐一改过,国师大人可还有哪里不满意?”
云不归正专心为她烹茶,清淡而余韵悠长的茶香混着竹林中天然散发出的幽幽竹香,一丝一缕地沾染上衣袍。
他波澜不惊地端坐庭中,闻言接过图纸,凝神细望,不多时展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像是化开了的寒冰。
“我很满意,没有什么要改的了,就按这上面的建造就好了。”
宋明昭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国师大人今日格外好说话。”
云不归看着她,清淡得像晕开了的水墨画一般的眉眼微蹙:“恐怕惹了公主恼怒,一怒之下将我扔到街上打一顿呀。”
“......国师大人隐居竹林,消息倒格外灵通。”宋明昭磨了磨牙,“怎么敢对国师不敬,父皇对您尊崇备至,我又怎么敢失礼?”
云不归轻巧地为宋明昭斟了一盏茶,道:“那可说不准。陛下对荣亲王同样信任宠爱,可没见公主给他这个面子。”
宋明昭嗤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父皇年长心软,越发过分。国师为陛下养护龙体,功不可没,怎么能相比较。”
“其实都是一样的。”云不归凝视着她。
宋明昭一时沉默下来,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父皇有心压下荣亲王的事情,不论她找出多少荣亲王贪污犯法的证据,都无济于事。
陛下的宠爱就是免死金牌。除非能发现荣亲王疯了,今天就拿把刀架在宋懿脖子上,不然短期来看,荣亲王就还是他爱玩任性但没有坏心眼的好弟弟。
她烦躁地咬了咬唇肉:“我知道的。”
云不归觉察到她的小动作,想起那个已经死去很久的故人。
他慢慢伸手,抚了抚宋明昭的脑袋:“成天想这些不高兴的事情,难怪脸色看起来很差。”
宋明昭别扭地扭了扭脑袋。
云不归看起来很年轻,但眼神与动作之间流露出的岁月感无法掩盖。没有人知道他年龄几何,这给他增添了许多神秘传闻,有人说他有驻颜之术,也有人说是长生秘法。
几年前他突然出现,很快获得了宋懿的信任,被奉为座上宾。
宋明昭与他见面次数并不多,偶然几次碰面也只是在宴席上,或是他为宋懿诊脉送药,稍微寒暄几句,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熟稔。
但云不归似乎对她总有一种别样的亲近,这种亲近没有来由,反而让她愈发警惕。
云不归的手落了空,看见她警告的眼神,倒并不恼怒,反而笑起来。
......她敷了粉,怎么看得出来气色好不好的?宋明昭心里纳闷,嘴上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为公主开个安神养气的方子,也许往后能睡的好些。”
无事献殷勤。
云不归除了定期给宋懿诊脉,平常并不给人诊治,之前明将军旧伤发作,他儿子亲自登门求人都没求来,想来也没有什么好为人医的爱好。
但云不归似乎对她并无所求,只专心为她诊了脉开了药方,从头到尾都没提出什么别的要求。
取药的仍然是那个小弟子,看见师父为她拿药似乎有些不高兴,冷冰冰地放下药转身就走。
一主一仆都怪怪的,宋明昭呆不下去,匆匆告辞。
云不归含笑看着她:“往后青云观的事宜,都是公主来接洽吗?”
宋明昭迟疑着应道:“我与皇兄一同操持,也说不准。”
“还是希望公主能多来看看,毕竟一个人呆在这竹林里,偶尔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不是说喜好清静所以父皇特地给你种了片大竹林吗?
“......太子殿下也很善谈。”她推脱道。
云不归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太子太过关心陛下的身体,与他交谈,总让我很苦恼。不如与公主谈天轻松啊。”
宋明昭被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懵,上了马车才迟迟回过神来。
什么意思?宋明瑾常常找他探听父皇的身体?
宋懿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年几乎到了无法操持政务的地步,有段时间甚至专心养病,一切让宋明瑾代为打理。
但此时云不归横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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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春,暂缓了父皇的病症。
只是今年冬天父皇受了寒一直未大好,召见云不归的次数也多了些,让内外又多了些议论而已。
但是宋明瑾作为太子,私下找国师探问,不免会让人多心。
图纸得到了云不归的认可,宋明昭当即去找宋明瑾交差。
宋明瑾看见宋明昭过来,大喜过望,毫不客气地将文书推给她批复。
新年刚过,各地官员都要上奏新年的计划安排和财政预算,宋懿又身体不好,这样耗神费力的工作就落到了宋明瑾的头上。
“这些大臣语句冗长,生怕写的少了显得不上心似的,我看了一整日,眼睛都花了,好妹妹,替我看一些吧。”
宋明瑾按了按额角,脸上倦色分明,他无奈地朝她抱怨,全然信任地将垒得高高的文书分给她半壁。
宋明昭糊里糊涂被按到座位上,赶鸭子上架地看起了文书。
余光中宋明瑾背着手走到窗前躲懒,看外面鸟雀啁秋,和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样干净又温暖。
她跑了跑神。
这样的兄长,真的会去探听父皇的身体如何吗?也许只是关心他呢?
宋明昭怔愣半晌,还是收敛心神,慢慢往下看下去。
文书繁杂,大半日的时光就这样被消磨,宋明瑾留了宋明昭在东宫用晚膳,她也并不多加推辞。
东宫的厨子对她很熟悉,她从前总来蹭吃蹭喝,口味完全被摸透了,上来的菜色都是她爱吃的。
宋明瑾胃口不好,吃饭时一个劲给宋明昭夹菜,含着笑意看她埋头苦吃。
宋明昭的心思还没从公务上回过神来,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
“今年的预算又要超支,这样不行,国库又要往外掏钱。”
宋明瑾只挽袖给她盛汤:“别想了,安心吃饭。”
宋明昭却愈发着急起来:“没钱了没钱了,怎么吃得下去饭?百姓都要吃不起饭了。银子都流入谁家了?”
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
宋明瑾一贯温和的笑意也淡了下来。他将汤勺放下,温润的白瓷发出一声脆响。
“昭昭,慎言。”
宋明昭安静下来,脸上却还是不服:“我只是在哥哥这里才说的。”
她语气中透露的亲昵让宋明瑾心软,他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的,昭昭长进不少。”
“父皇身体不好,许多事照应不及,让人钻了空子。我怎么能不心急?皇兄你在朝中处处掣肘,还不是那个老匹夫总与你过不去?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了。”
她口脂被吃下去不少,只剩薄薄一层红,鼓着腮说话的模样显出几分少女天真。
宋明瑾看着她愤愤不平地鼓着腮,只道:“哥哥会想办法的,父皇的身体也一日日好起来,你不要想这些事,开开心心的就好。过段日子放榜,又是一批青年才俊入朝,到时候为你挑个好夫婿。”
他回答得滴水不露,宋明昭慢慢放下疑虑。
和那个神神秘秘的国师比起来,她当然更相信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哥哥。
宋明昭嫌弃地皱眉:“什么青年才俊,上回的状元不是冯翰林吗?他简直——丑的惊人。”
宋明瑾一顿,缓缓说道:“冯翰林只是内秀,你这话......不要当人面说。今年有心为你在其中相看夫婿,肯定会择年轻英俊者,你不要担心。”
宋明昭盯着他:“哥哥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也不是我能......我尽量。”宋明瑾到底在妹妹眼巴巴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9. 第 9 章
宋明昭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公主府内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一片暖融融的烛光。
这样的明亮奢靡,但宋明昭害怕黑暗的府邸,害怕冰冷的夜色,她对安全的感受总比常人苛刻。
内室装潢的风格与宋明昭本人似乎并不那么相似,简单的陈设寥落,连色彩都简洁。宋明昭身处其间,反而是最明艳的那一枝。
她褪下艳丽的石榴裙,卸了繁重的妆饰,滚进柔软的床褥之间,终于得以安稳地歇息片刻。
宋明昭困倦地合上眼,满室寂寥无声,奴仆都已被她屏退,她却敏锐地觉察出另一个人的存在,忽然出声:“江遗。”
不知什么时候现身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身上残留着料峭春风的寒意。
“在。”他垂手奉上昨夜去取的平安锁,小小一个,并比不上宋明昭的精致。
宋明昭睁眼,视线却先不由自主地落在江遗那双被烛火映得很亮的眼睛。
他实在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比金银之物更加吸引人。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慢吞吞地探身捻起那个小小的平安锁。
实在是很平凡普通的一个锁,背面錾刻了“嫣”字,应当是王家那个小女孩的名字,除此之外,天底下随处可见。
她看了半晌,意识到江遗的目光仍然注视着她。
“有事?”她的视线再度落到江遗身上。
江遗面无表情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昨夜我,碰到您的侍君逃跑了。”
宋明昭思考了一秒。
事实上她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侍君,府中唯二两个不明来历的男子,一个是文流青,昨夜和她在一块,另一个就是江听雪。
更为恰当的称呼,他们应该属于她的门客。
但纠正这个问题并不必要。
宋明昭饶有兴致地挑眉:“怎么跑的?”
“......钻狗洞。”江遗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向宋明昭说明。
宋明昭陷入了更漫长的思考。
“我很早就想问你了,是我府上的后门位置太偏僻了吗?你们都不走门。”
江遗困惑地眨眨眼,答道:“暗卫不走门,是习惯。”
“那江听雪为什么也不走?”
沉默,仍然是沉默。
江遗回想起那个面容清俊,脊梁笔直的男人再三犹豫之下,还是俯下身子的情形,有些模糊地回应:“他似乎觉得你不会放他走。”
江遗已经尽力委婉。
他撞见江听雪爬狗洞的时候,蹲在树上犹豫着要不要阻拦,他只是宋明昭的暗卫,应该没有负责她的侍君安危的职责。
但是眼睁睁看着人逃跑似乎也不大对。
在他犹豫之际,江听雪已经灰头土脸地直起身子,准备离开。
江遗还是下去拦住了他:“你逃跑?”
江听雪满眼警惕:“不要多管闲事。”
江遗脾气相当有限,他将人逼退:“回去。”
爬狗洞本身已经很挑战江听雪的心理自尊,江遗还火上浇油,他无法容忍地爆发:“你也是宋明昭的走狗?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名声?我从县里考上来,家中母亲无所依靠,指望着我考个功名回家以终年。她却将我带入府中不闻不问,我不能,也不愿做她的禁脔。”
江遗面无表情地听着,思路却半途岔了一瞬,在想还有谁是宋明昭的走狗,嘴上却不耐烦:“所以你就跑?”
“我要出去考试,殿试就在半月后,到时我金榜题名,一定重金谢你。”江听雪实在走投无路,他将自己身上唯一一块玉佩卸下,塞到江遗手中,月色下他脸色苍白,冷淡的脸上有生硬的哀求,“这是我家传玉佩,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宋明昭听完了事情始末,道:“所以你把人放跑了?”
江遗没吱声,意思是默认了。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宋明昭的表情,从他稀薄的察言观色能力来看,那并不是生气,似乎还有点微妙。
“他以为我把他带回来当男宠?呵,太看得起自己的容色了。”宋明昭嗤笑,“我还想着自己干了桩好事呢。”
明明是见江听雪没地方住惨的去蹲桥洞了,她好心把人带回来供吃供穿的怎么还成觊觎人美色了?
宋明昭当即把刘嬷嬷叫过来问询,刘嬷嬷一听此事,立即为自己辩驳:“我同那郎君分明说的是“公主心肠慈善,供你吃穿,你要知恩图报”,老奴想着,让他写两篇文章宣扬宣扬公主的好名声啊,也不知道那郎君怎么就误会了。”
宋明昭一顿,道:“嬷嬷......我的名声,可不是让人写两篇文章就能扭转的。”
不过江听雪似乎是把知恩图报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难怪上次她兴之所至偶然路过江听雪的住处,想看看他考试准备的如何,他冷着脸仿佛自己欠了他一万两银子似的。
但这不重要,本来打算到时候送他去考试的,他乐意爬狗洞就爬呗。
宋明昭摆摆手,让刘嬷嬷早点下去歇息,又嘱咐她明日记得把狗洞填上。
倒不是怕有人出去,主要防有不三不四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进来。
刘嬷嬷应声而退。
宋明昭转过头,算起江遗的账来:“玉佩呢,上任才几天你就受贿。”
江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玉佩:“没有收,你要是不高兴,我一刻钟就可以把他抓回来。”
宋明昭一乐:“那你放走他又是为什么?我当你同情他呢?”
江遗默然半晌,还是不赞同地说道:“你若是想要,自然有无数郎君争先恐后,何必逼迫不愿的人。”
宋明昭脸色冷下来,将平安锁丢到江遗手中,江遗跪在脚踏上,手里捧着玉佩,玉佩与平安锁叩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
“我就喜欢逼迫不愿意的人。”
她直起身,纤细的影子遮住了朦胧的烛火,柔软冰凉的指尖触碰放大了敏锐的感知能力。
江遗跪得很直,腰腹却不自觉地往后闪躲,崩出沟壑分明的形状。
“你看,你不情愿的样子,就很有趣。”
她的手慢条斯理的往下坠落,像羽毛一样轻巧,但被触碰过的地方逐渐升腾起炙热的温度,像是细微的火星慢慢燎原。
江遗想躲。
但宋明昭的手指蜿蜒向下,抓住他的命脉。
恼怒的薄红涌上来,江遗只觉得脑中倒了一盆沸腾着的水,将自己的思考,感情哗啦啦冲成了一锅滚烫的粥。
“你......”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便觉察出自己的声音可疑的沙哑。
“不许躲,我手都伸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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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昭恶劣地盘弄着江遗,手下的人身体僵硬滚烫,好像一棵被水煮透了的木头。但无法自控的颤抖,逐渐攀升的温度实在令人愉悦。
她并没有说假话。
江遗这幅隐忍着想躲不能,又无法遮掩自己身体反应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兴奋。
明明可以逃脱,却只能忍耐,以至于额头都泛起青筋。
江遗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捉住她作乱的手。
“公主......不要......”
她在兴奋之余,总为这些人的隐忍感到惊奇。
文流青为了金银,可以在她面前示弱流泪,撒娇央求。江听雪当日被她带入府中,言辞中满是敬仰,并看不出他心中竟对她如此鄙薄。
连江遗一个暗卫,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明明一只手就可以钳制住她,可为了他这份工作,抓住她手腕的动作却是轻柔的。
他们似乎都在为着什么东西而忍耐,这让宋明昭感到新奇。
宋明昭没有什么需要忍耐才能得到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以索求。
唯一称得上她兴趣爱好的也许只是欺负这些不得不隐忍着的人,看看他们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们眼中的不情愿,至少比那些为了金银仕途来到她身边,眼中的贪婪看起来要顺眼一些。
她的手指拂过江遗的唇,察觉到他的薄唇上原来有一颗小小的唇珠,是很适合亲吻啃咬的形状。
宋明昭探了探身,却发现自己触及不到,于是懒懒散散地退回去。
也不是非要咬不可。
江遗的视线游移着,找不到落点。他觉察到宋明昭起身凑近,甜蜜的气息拂过他的脸,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气息紊乱,头脑嗡嗡作响,总觉得宋明昭的胡作非为一次比一次更加过分,无法捉摸,他却不知为什么如此难以拒绝。
偶然间捕捉到她腕侧一道薄红,并不深,位置隐蔽,也许连宋明昭自己都没有察觉。
昨日还没有的。
大约是在文流青那处留下的。
江遗忽然意识到,并不需要缘由。她对谁都是这样肆无忌惮的捉弄。
她就是一个很坏的女人而已。
自己又何须处处掣肘?吃亏的总不会是他。
凌乱生涩的吻落下来,他尖利的犬齿磨着唇肉,带来微热的痛感。
宋明昭被这意料之外的吻乱了节奏,江遗不知什么时候接近,扣住她腰间的手愈发用力。
混乱之间,宋明昭推了他一把,不满地扇了他一巴掌,磨了磨自己火辣辣的唇。
“怎么和狗似的咬人?”
江遗无措地保持着被她扇的姿势,目光却落在她比往常更加红艳饱满的唇肉上。
燥意更加明显。
他不知悔改地凑上前。
烛影摇动之间,一只细白的胳膊伸出来,毫不客气地钻入江遗的唇缝,抵住他的犬齿。
“再管不住自己的牙就滚下去。”
沉默的人影没有应声,潮湿的吻从手腕一路绵延下去,齿痕上覆了一层晶莹的水光。
宋明昭在不断涌上来的朦胧感受中走神,注意到他山丘一般绵延起伏的背部线条,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似乎比隔着衣服看更加壮阔些。
10. 第 10 章
宋明昭醒来的时候还在江遗怀里。
并不是常见的情人交颈,或是温情的搂抱,他的胳膊粗得能比得上宋明昭的大腿,昨夜已经比照过,此刻有力地将宋明昭捆束在自己怀中,像是枷锁。
没有逃离的空间。
江遗平静地闭着眼,似乎还在沉睡。宋明昭毫不留情地照着那张漂亮冷漠的脸打了下去。
“装什么?昨夜和牲口似的。”
浓黑的睫毛颤动着,他睁开眼,眼神清明,乌沉的瞳孔注视着宋明昭的脸。
她看起来有点生气,眼睛很亮,看起来休息的很好。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又很快挪开,声音里还带着沙哑:“不舒服?”
宋明昭动了动身子:“腿疼,你昨晚乱掰什么?不会陪睡竟是真话。”
“我没学过,那是月部的技艺,你还是......第一个。”
宋明昭没注意后半截话,她的注意力落在江遗前半句上:“那你属于七杀阁的哪一部?”
“影部,主习杀人,追踪。”
“喔,能不能去帮我杀了荣亲王?”
“什么时候?”
“你真要去?怎么听不懂玩笑,回来回来。”
滚烫而有弹性的□□搂抱着,在温暖的床褥之间交缠,他顺从地被她拉回来,倒在床铺之间。
宋明昭懒洋洋翻了个身,随手一摸,玉佩,平安锁散了满床,昨夜竟来不及收拾,宋明昭摸出来看了看,丢给他:“平安锁送到平海渡去交给秦娘,她知道该往哪里送,玉佩还给江听雪,他穷的叮当响,你还把人最后一块玉给薅了。”
江遗逐一记下,但还是为自己辩驳:“他自愿给的。”
宋明昭嗯嗯敷衍了两声,已经坐起来醒神了。
江遗也跟着起来,迅速地将满床的狼藉遮掩,又穿好自己鸦黑的暗卫服,蒙上脸,又成了那个话少冷淡的小暗卫。
宋明昭上下打量一眼,才注意到他身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配饰。
毕竟是暗卫,身上不该有任何能验证身份的东西。
但是她又不拿人当暗卫用,睡过之后格外大方,她脑袋里蹦出个坏主意。
宋明昭勾了勾手指,江遗还没系好腰带,见状不明所以地靠拢过来。
“身上光秃秃的,多磕掺,你是不是没有平安锁啊,我给你一个吧,能钩在身上的,也不怕弄掉了。”
她眉眼平和,唇角蕴着笑意望着他。
江遗藏在面罩下的喉舌不知为什么有些干燥,他空空吞咽一下,应道:“我......”
她却并不给江遗反应的机会,已经轻捷地跑到妆镜前,在百宝盒中翻找起来。
宋明昭的确有一对小锁样式的耳坠,一左一右分别錾刻着“吉祥”“如意”的字样,不知是什么时候有的。宋明昭当时觉得样式新颖有趣留了下来,后来却嫌弃它沉坠笨重,一直搁置着。
眼下倒派上别的用场。
她捏着那对耳坠,笑眯眯地朝江遗身上比划。饱满宽阔的胸膛被暗卫服饰包裹的很紧,宋明昭轻而易举地点了点,笑道:“钩在这里好不好?”
她清晰地捕捉到江遗的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愈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将坠子丢进他怀里,将初棠唤进来替她梳洗去了。
江遗握着手中冰凉的小锁,她手指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身体表面,细细密密地啃食着他的平静。
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坏心思?
他说不上恼怒,但奇怪的感觉挠的他上下不安,他凝眉严肃地看着下边那个纤细柔软的身影。
好似要将人盯出一个洞来。
......
江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中。
做杀手最紧要的是专注。这是他从前最擅长做的事。
但今日赶去平海渡的一路上,他总是难以专注于脚下的路,思绪飘来荡去到别的地方,这让他感到烦躁。
偏偏身体里愉悦的感受不是骗人,陌生,新奇,无法掌控的感受让他更加烦躁。
从事保护公主的这份工作,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平南渡热闹非凡。
天子脚下,奇珍汇聚。五湖四海的珍奇之物都通过水路运到这里,源源不断地供应着皇宫内的吃用。水路自然是最快捷的方式。
因此京城中有大大小小十数个渡口。有渔船,也有运送货物的水船常在水上往来,由此衍生了许多在水上讨生活的行当。
从事这一行,风吹日晒,又一身鱼腥味,惯常是男子的活计。许多渡口都不招女子做这种活。
这一处却并不一样。
渔船上有几个晒得很黑的女人,高壮瘦小者均有,她们并不符合京城中对于女子肤白瘦弱的审美偏好,为了行动方便,也并不穿衬裙,只穿了宽松的裤子,还把裤腿挽了起来。
江遗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很快垂下了眼,并不多看。
岸边有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光景,正撅着屁股在水岸边赶鸭子。
江遗走上前去向他打听秦娘在哪里。
那小男孩看他一眼,显然对指路这件事驾轻就熟。
“那边。”
他循着小男孩的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一个极黑壮的女人,声音粗粝地喊着号子,指挥着新靠岸的货船,一群女人按着她的吩咐,三三两两从船上卸货。
江遗眉眼一动,他刚刚就注意到了,这里除了这个小男孩,没有其他男人的存在。
他不露声息地靠近秦娘。秦娘显然有两把功夫是个练家子。随着他的靠近,虽然没能察觉他的方位,神态肌肉却明显紧绷了起来。
江遗心下了然,将平安锁连带着女主的话悉数交代。
他觉察到那女人打量了他一圈,最终露出个笑。
“从前都是个丫头来送,怎么今儿个换了人了。”那女人朗声笑起来,“你跟公主说,她适应得蛮好的,最近河里长了许多野菜野花啥的,我们腌了好多,别有一番滋味,还有最近天气暖和起来,虫子多了,姊妹们给公主做了些驱虫安神的荷包,麻烦托小郎君给公主带去。
江遗沉默着收下了那一大包东西。他觉得宋明昭看起来娇贵的很,似乎不是会用这些东西的人。
但她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也说不准。
他对这些女人的来历心有疑惑,想要问问宋明昭。但他眼下又不是很想见到宋明昭,一种奇怪的说不清楚的心情在作祟,
江遗把疑惑吞了下去,接着去了下一个地方。
江停雪住在一间破旧的客栈里。
这院子和宋明昭当初给他安排的天差地别,腐朽的木头和久不见阳光的霉味在房间里无孔不入,窄小的桌子上面缺了几个口,写字都不太平整。
江听雪在这间狭小的客栈里除了吃睡就是温书,即使身处恶劣的环境里,他却觉得比在宋明昭的院子里提心吊胆胡思乱想要来的轻松。他怀抱着熬过了这十几天就能出人头地的信念。
江遗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
他闪身进门的时候,江听雪甚至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直到他走到他身旁,冷淡地盯着他手里被翻的发软的书时,他微弱的直觉才终于起了作用。
他看一下江遗的目光警惕又畏惧:“你怎么找到这里?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江遗将玉佩拿出来,放到他的桌子上。
“公主不让我拿你的东西,还你。”
江听雪面色憔悴,乌黑挂在眼下,显然这几天没有休息的很好。他紧紧盯着那个玉佩,不敢置信:“什么意思?她知道我跑了却并不追究,还让你回玉佩还给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好心?”
他脸色苍白,固执地摇头。
江遗觉得莫名其妙,道:“她从没有对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凭什么如此揣测她?”
“一介女子,待嫁之身,干涉朝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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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乱,能是什么好人?我不清不楚地待在她府中,本就引人闲话,还不止我一个?和男宠有什么区别?我读书明理,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江遗觉得说不过去。他要是一刻无法忍受,就不该跟宋明昭回去,眼下要考试了再逃跑,无非是舍不下那一段日子的富贵,又想要自己的名声。
除了脸能看,读了几年书,一无是处。
他冷声:“她名声不好,不算个好人,终究也是帮了你,你不心怀感恩,还暗中诋毁,看来读书也没什么用。”
江听雪胀红了脸:“你知道什么,待我来日高中,你再看她如何。她不过是怕没人娶她,提前施恩于我,到时再挟恩图报罢了。”
江遗嗤笑:“中不中还不一定,就做起春秋大梦了?”
这话说的晦气,江听雪科举在即,近日不眠不休地温书,实在听不得这话。他咳得惊天动地,叫江遗滚出去。
“当日你放我走,我还当你是明理之人,没想到也是被这个女人的迷惑了心神。走吧,志不同不必再说。”
江遗也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扭头就走,背后的人却忽然叫了他一声。
“她真的没有让你为难我?”
她本就不在意。江遗懒得回复,关上了那扇狭窄破旧的门。
江听雪捏着那块玉佩,沉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送两样东西,一个多时辰就办完了。
江遗却还是心烦意乱,他眼下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宋明昭,又找不出具体的缘由。
他决定去找自己经验丰富的师兄。
花影在华露楼里,他是顶尖儿的清倌,出场千金。老鸨恨不得把他当宝贝供着,眼下时候早,还不到他露面的时候。
他正在房内酣睡,被江遗的不请自来给扰了清梦。
花影倒不生气,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轻佻地对江遗抛了个媚眼:“干嘛这么严肃来找我,你那个公主伺候的不舒服?”
江遗凝重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又点点头。
“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有事找我好歹多说两句吧,闷葫芦。”
江遗道:“她太过轻挑,我有时不知如何应对。”
花影笑得风情万种,道:“这有什么难的,他要如何你就如何,是个木头,难道还不知道顺着来吗?”
江遗表情严肃:“她太过分。”
花影一听坐直了身子:“什么过分,哪里过分,细说。”
他看热闹的心思溢于言表。
但江遗不愿将他与宋明昭的私房事宣之于众,他只冷冷盯了花影一眼,将贴身放着的平安锁坠子拿出来给他看了一眼,问道:“送这个是什么意思?”
师兄探头看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就被江遗收了回去。
“我还没看清呢,是个平安锁?”
但江遗不再给他看了。
花影只好坐回身子。“宝贝个什么劲?送平安锁能是什么意思,祝你平安的意思呗。不过这都是长辈送小孩的,她送你算是个什么意思啊,把你当儿子......”
他在江遗要杀人的目光下及时转了话风。
“这么小一个,总不能挂你脖子上吧,磕碜。”
江遗耳尖诡异地蔓上薄红,他艰涩答道:“不是挂在脖子上的。”
花影那充满了丰富理论实践经验的脑子转了一圈,再一看他的神情,隐约猜到了答案。
他暧昧地笑起来:“啊,这个公主还挺有意思的,真的不考虑换我去吗?”
江遗站起身:“她不同意。”
花影却笑眯眯的:“吹一吹枕边风就同意了,你要是真的招架不住,就换我来吧,我有办法让她同意的呀。”
说话间,江遗已没了踪影。
花影寂寞地叹了口气,看了眼重新空寂的房间,倒伏在层层柔软艳丽的毯子里,多情的眼睛微微阖上,似乎就这样再次睡去了。
11. 第 11 章
接下来几日,宋明昭都老老实实地同太子一起参与督促青云观的修建。这差事并不难办,但总是要人在旁边盯着,宋明昭晨起出发,披星而归,顺带着帮着宋明瑾处理了不少杂物,倒是格外平静。
白日里疲惫,她也自然没有心思再去挑弄江遗,十几日下来,江遗也渐渐习惯了宋明昭每日需要搂抱着人睡的喜好,并不像从前那样为难。两人相处倒有种别样的和谐。
京城倒是热闹得厉害,因为一年一次的春闱开启,各处奔走的门生,还有暗流涌动的官员势力,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宋明瑾为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对这事情避嫌得厉害。
直到殿试那日,他才去露了个面。
晴日朗朗,几个小太监吃力地推着瓦料来来往往。他们年纪小,骨量尚轻,这样的重活对他们来说有些吃力。
几个年长些的太监倚老卖老,躲在阴凉处说着闲话。
宋明瑾体恤宽容,通常不会跟他们这些人计较。
宋明昭悄然来到。她今日想着哥哥不在,来的比往常早些,三两个小太监躲在角落,没有注意她的到来,窃窃私语轻易落入她耳中。
“太子殿下今日不来,都仔细着些,昭华公主可不是好说话的。”
“今日殿试,有传言说公主的夫婿要从今年的进士中选拔。”,那人声音低下来,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笑意,“也不知道会是哪家公子。”
几个人促狭地笑起来
有新来的小太监,不知其中缘由,插嘴道:“昭华公主生的美丽,虽说名声骄纵些,可十分受宠,做了她的驸马,荣华富贵有的是,有什么不好?”
其中一个年长气的太监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骄纵?笑话。你别见她生的花容月貌,内里可是一副蛇蝎心肠。你难道没听说过她的名声?”
“你年纪轻,不知道这事也正常。听闻公主才长牙的时候,夜间醒来,生生将她的乳母撕咬下一块肉来。陛下封了许多人的口,这事情才没流传出去。”
众人齐声唏嘘起来:“真是凶恶。”
宋明昭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宫中什么时候成了让你们随意议论的地方了?”
众人回头一望,心中一跳,立即满身冷汗地跪下来,他们不知被宋明昭听去了多少,若是听见了前面,那他们恐怕今日人头都要不保。
几个人把头砰的磕在地上直响:“公主饶恕,奴知错了。”
地上的石砾很快洇上了血色,在致命的沉默之中,额汗一滴滴淌落下来。
宋明昭漠然看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太监,最终还是别开了眼,无声走了过去。
也许昭华公主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呢?太监们跪伏在地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江遗沉默地隐在暗处,他知道在那样的距离下,宋明昭应当是听到了那些话。
咬下一块肉来?他想起前几日,宋明昭咬在自己的肩膀处的那一圈齿痕,密密麻麻的疼痛仍然附着在上面,
他忽然感到庆幸,至少没有深深咬下一块肉来。
宋明瑾回来的时候,日头尚早。他不欲牵扯干系,只去露了个面便匆匆回来。
人还没到内室,声音先朗朗传入:“妹妹,今年出了好几个才貌双全的公子,你看了一定喜欢!”
宋明昭兴致缺缺地抬起眼来:“今年怎么这么快?往年不都要争论上几个时辰么?”
宋明瑾坐下来,高兴地晃了晃宋明昭的肩膀:“今年出了个大才,父皇听了他的策论,当堂就定下了状元。”
宋明昭被他晃了几下,道:“竟有这样才华,是什么样的人?”
宋明瑾笑道:“生的女相,唇红齿白,看起来瘦弱一个,没想到一开口震惊四座,我许久没听过那么精彩的辩才了,过几日春日宴上,你一定要好好看看此人。”
宋明昭缓缓倒伏在桌上:“看什么,这样的大才,父皇肯定舍不得给我,我不想去参加什么宴会,让我歇歇两日吧。”
宋明瑾见她眉眼疲倦,想来在这里待了几天,的确受累,笑道:“明日放你一日假,但是宴会还是要去。你的夫婿,自然要你自己相看才好。榜眼和探花都生得很俊朗,尤其是探花,一个叫江听雪的,生的如松如柏,想来是你喜欢的,你难道不去看一看?”
宋明昭听了这个名字,有些震惊转过头看宋明瑾:“他是探花?”
宋明瑾见他表情,道:“怎么,难道你还与这人有什么渊源?”
渊源倒是有,可惜不是什么好事。
宋明昭想打个哈哈,将这个话题略了过去。
宋明瑾却十分了解自己的妹妹,表情微妙地盯了宋明昭一会儿,说道:“好妹妹,你不会又对人家做了什么混账事吧。”
“我没有。”宋明昭矢口否认。
宋明瑾无奈地看着她,这反应就是有了。
自家妹妹什么都好,只是待人上太过随心所欲,不在乎世俗常理行事。实则并没什么坏心。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遇上那个能够理解她的郎君。
恐怕艰难。一想到这里,他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宋明瑾便让人将宋明昭送了回去。
四周的人都退了下去,江遗沉默地现身,呆在宋明昭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已经习惯在周围无人的时候出现充当宋明昭的肉垫。
这份工作一旦习惯,比想象中更加轻松。
宋明昭总是沉默的靠在他身上,并不与他说话,也没有响动,好像一个沉在水里的石像,与周围隔绝,有种异样的宁静。和她表面看上去很不一样。
江遗不自觉盯着宋明昭的后脑勺很久很久。
宋明昭阖着眼,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副盯着我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瞳孔一缩,僵硬地移开了视线。
宋明昭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回答。”
江遗下意识地答道:“今日旁人议论你的那些话,你分明听见了。”
“怎么,你也好奇?”
说不好奇自然是假的。年幼时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听起来倒像是鬼怪故事里的恶童。
宋明昭坐起来,转过头与他面对面,秾丽的容颜咫尺可见。
“怎么还问?难道不怕我也将你咬下一块肉来?”
“你已经咬过了。”江遗的视线往自己的肩头上一飘,诚实的答道。
那一处还隐隐作着痛,一直没有消退。
宋明昭惊讶地挑了挑眉,她的手指轻而随意地拂过他的肩膀,撩开衣裳窥探他肩膀处的伤口。
齿印已经消退了很多,只留下浅淡的薄薄一层凹痕,江遗与宋明昭的视线汇聚在一起,望向自己的伤处。
“好弱。”她调笑道。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留心看过,这样小的伤口,分明算不上什么。却鬼使神差在此刻提起。
视线似乎也有温度,长久的停留让他那一处的皮肤燎燎的灼烧起来,也或许是宋明昭离得太近,轻柔的吐息令他警惕。
江遗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唇齿之间,她蹙着眉,似乎在疑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咬下这一口。
他的喉结不自觉动了一下。
那夜之后宋明昭再没有放肆的行径,每日仅仅只是抓住他的手掌,偶尔相拥而眠。
反倒是自己总是燥热不堪,有时身体没来由地涌现出无处疏解的燥热,这是从前从来都没有过的。
眼看着这股燥热在身体中蒸腾喧嚣,愈发难以抑制。江遗捏住宋明昭纤细的手腕,眉眼沉沉,莫名有些羞恼。
宋明昭窥见他耳边的薄红,并不与他攀比气力,只是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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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的力道依偎过去,像一条蛇。
“不高兴我说你弱?还是不高兴我咬了你一口?”
江遗身体一抖,本就是脆弱的地方,疼痛被敏锐地放大。
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抑住喉间的喘。息。
宋明昭与他靠的很近,呼吸交闻,很轻易就能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
她抬头盯着江遗:“你怎么了?”
江遗声音沙哑,隐着痛意,还混合着一丝难以启齿:“胸前的伤口还没痊愈。”
宋明昭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拽开江遗的衣裳细看,那一处果然红肿,却仍然老老实实地坠着那个小小的平安锁,小巧的一点沉载着过分沉重的器物,生生拉扯出熟透的红。
“你还真去穿了?”她不可思议地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这让他的感觉更加灵敏。江遗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下,浑身都用力地紧绷着。
闻言江遗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不是你说要的吗?”
宋明昭做事从心所欲,通常也只是随口一说就抛之脑后。她通常都不会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与言辞,相应的,也对外界没有期待。
没有想到这个一开始不情不愿呆在她身边的小暗卫,却一板一眼的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了,还真在这里打了个孔。
宋明昭笑起来:“另一边也打了吗?”
江遗点点头,但没说话,捂着另一边的胸口避免衣服滑落。
莫名有了点贞洁烈男的样子。
宋明昭也不逼迫他,她仔细看了看,道:“取下来吧,这太沉了,一直坠着伤口总也好不了的。”
江遗的目光一瞬间凶狠起来,他的声音低哑,近乎带着一丝咬牙切齿,攥住宋明昭的手腕也用力了些:“你又耍我。”
宋明昭挑了挑眉:“就是耍你又怎么样?怎么现在还敢跟我叫起板来了?难道忘了我是生啖血肉的女魔头了吗?”
江遗气息一滞,但仍然没有收回手,他的眼睛黑沉,像是未被驯服的野生动物:“是吗?”
除了那一次在街上,宋明昭鞭打了荣亲王的侄子以外,他再也没有见过宋明昭做过什么暴虐的事情。
即使是公主府的下人,她平日里也并不多加为难,有时夜间醒来不愿劳烦门外守夜的小侍女,甚至自己点灯。
自己一开始过来的时候满脸不愿溢于言表,她除了出言警告,也并未真正计较。
他莫名觉得宋明昭似乎并不是像传闻中那样,在听到宋明昭这样形容自己时,不知不觉蹙起了眉。
他不自觉的摩挲了手中那一小片滑腻的肌肤,低声道:“今日你都没有追究他们。”
宋明昭道:“他们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可追究?我确实生生咬下乳母的肉,喝了她的血,她将我哺育大,我却这样报答,的确不是常人所为。”
江遗迷惑地眨了下眼:“女魔头会这样形容自己吗?我在七杀阁遇到过吃人肉的人的,他们和你不一样。”
宋明昭目光一颤,避开了他的视线。
饮人血肉,她很久没有想起那个场景,眼下也条件反射地躲避。她又带上漫不经心的笑:“有什么不一样?也许我先天就是个恶种,就喜欢......”
“喜欢咬人。”江遗意有所指。
“对,最喜欢咬你这样身强体壮的小暗卫。”宋明昭笑起来,俯身凑近用牙齿去咬他的唇肉,力度有些重,疼痛之中混杂着微热的喘息。
血气从胸腔中供给到喉间,一点一点弥漫在唇齿之间。
胸腔里的心跳随着呼吸不断加快,仿佛连着伤口处也一下一下跳动起来。
江遗隐忍着接受了这一切,但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受。
暗卫是消耗品,可在她这里,他总有种名为羞耻的情绪。
像人一样。
这令他感到困惑。
12. 第 12 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一年好时节。
春日宴如期举行。
这场宴会是为庆祝当年中举的进士们所设,又正是花团锦簇的时节,通常设在郊外,让少男少女们能够出城踏青,互相亲近。于是也成了众多女子相看未来夫婿的好时机。
因为京郊偏远,马车通行也需得半个时辰,当日一早,宋明昭就不得不被初棠叫起来。
她困意未消,勾住江遗的脖颈,双腿严丝合缝地盘绕在他劲瘦的腰上,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不愿离开温暖的被褥。
江遗已习惯她每日晨起时格外娇气粘人的举止,他艰难地将宋明昭从被褥中剥离出来,搂抱着送到梳妆台前安置坐下。
初棠目不斜视地为宋明昭梳妆擦洗。今日的宴会,为了让年轻人自在,长辈并不出席。宋明昭是其中身份最高者,自然要穿的鲜艳夺目些。
她穿上一身艳丽的长裙,裙摆流光溢彩,在光线下折射出莹莹光辉。
早已背下,宋明昭按时抵达了城郊外的晓乐园。
晓乐园中设有曲水流觞,戏台池塘,四周亭台楼阁精致斐然,伴以乐伎舞伶作乐。
宋明昭来的不算早,一进去便看到几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身着红衣,肩披红绸,与身边人谈笑,满脸春风得意之色。
另一侧,自己的位置旁,宋乐安殷勤地冲着她招手,他身上环佩叮当,头戴玉冠,薄唇衔着风流笑意,有种轻佻的亲切感。
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两人关系深厚。
宋明昭默默无语,前几日才打了他弟弟,他爹爹前两日还在父皇面前告了自己一状,这人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和她打招呼。
她脚步微滞,有一丝微妙的不情愿,但避无可避,到底是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昭昭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宋明朝没心情与他闲扯,眯眼看他:“何必装出一副交情匪浅的模样,眼下又没有长辈。”
宋乐安满眼无辜与心痛:“怎么能这么说,真让我伤心。我们好歹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呵。”
宋乐安也不恼,接着说道:“那日的事确实是我弟弟不对,当街纵马,醉酒生事,差点儿引出祸端,公主及时制止,还要感谢公主才是。”
这番话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宋明昭盯着面前的酒,桃花酒的香气一丝一缕在空气中蔓延,有些醉人。
“要如何感谢我?有话直说就是了。”
“哎呀呀,这里到处都是人,可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偏殿里说。”
宋乐安笑着环顾四周,不急不缓地指了指周围:“你瞧周围的郎君都盯着你呢,过不了一会儿,恐怕就要上来向你敬酒了。”
宋明昭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察觉到坐在对席的江听雪目光冰冷地盯着她,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江听雪上首坐着个唇红齿白,样貌出众的公子,不知为什么,也紧紧地看着她,手指紧张地握住酒杯,身体前倾,看起来还真是一副要来敬酒的架势。
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昭从那人眼中看出一丝眼巴巴的意味来。
她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起身和宋乐安一同去了偏殿。
“拐弯抹角的究竟要说什么?”
“好不耐烦,我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昭昭就对我这个态度吗?”
宋明昭抱着胳膊冷冷看着他。
宋明昭软硬不吃,他只好收起玩笑的神色,直奔主题,从袖中抽出一本颇为眼熟的账本。
“我一回来,就听说昭昭前些日子查了个案子,查出了些东西,你看,眼不眼熟?”
那正是前段日子她呈给父皇的,荣亲王贪污的证据。
宋明昭怔愣一瞬,没想到父皇不追究也罢,甚至把账本都交到荣亲王手上。她不自觉蜷紧了手指,有些心灰意冷。宋懿竟信任他人到这个地步。
宋乐安继续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必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我只想告诉你,我父亲贪污是真,但你要知道,他如此放纵的敛财,背后是经过谁的允许。”
“什么意思?”宋明昭凝眉,“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字面意思。我不想你与我父亲为难,他一把年纪了,为他的好哥哥常年在外奔波劳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他把账本放在桌上,“他身体这些年也不大好了。”
宋明昭脑中思索着,嘴上还不忘接上一句:“没看出来身体不好啊,他还半夜到宫中去和父皇告状呢。”
"那是他气到半夜睡不着,披了衣裳进宫,第二日陛下派了几个太医来看他呢。”宋乐安从善如流地接道。
宋明昭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贪污的那些银子,有陛下的允许,可我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我还要说是你的父亲暗中想谋反呢。”
宋乐安笑起来:“我那个傻爹爹,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好哥哥,哪里能想到谋反?此次青云观修建,是从内库中出钱,其中花了多少,你这段日子成日盯着,难道心中没有计量?”
这是真话。
宋明昭默然不语,从看到那个设计图到这段日子的实施修建,她也觉察出其中耗费不是小数目,父皇平日疗养身体所用丹药,也是无数天材地宝堆砌,对国师的奖赏如同流水一般。
只是为了陛下圣体安康,无人敢多加置喙。
近年财政赤字有目共睹,父皇的私库却始终充盈。
“所以又和国师大人有什么关系?”
宋乐安的笑容扩大,几乎有些虚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明昭,道:“我也想知道陛下给国师大人那么多银子,那么多奇珍异宝,是要做什么东西?”
宋懿坐享四海九州,天下之大,要什么没有?宋明昭避开他的目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宋乐安点到即止,并不再多说别的,只道:“我知道你不信我,毕竟我去了封地这么多年,疏远也是正常。我只为我的父亲,这么多年,他为陛下成日在荒山野径奔波,我不想哪天听闻我的父亲在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死了,我连收尸的地方都找不到,更不想他年岁已高,被安上什么罪名,无法安享晚年。”
宋明昭将账本收入袖中,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她看了他一眼,道:“论起口无遮拦,你也不妨多让。”
“生死有命,有什么可避讳。”宋乐安又恢复了他惯常的笑容,“当年我们俩一个赛一个的调皮,难道你全然忘了?”
没忘,当然没忘。
宋懿子嗣单薄,她年幼的时候,宋明瑾和宋乐安是她在宫中唯二的玩伴。
宋明瑾是一国太子,责任重大,课业繁重,时常没有功夫,多数时间都是宋乐安陪着她一同度过的。
后来他随父亲到封地去居住,两个人从此没再见过。眼下他时隔多年进京,记忆里的模样都已不清晰了,眼下人长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
宋明昭只说:“好多年了。”
宋乐安叹息:“走吧,回去吧,我知道这场宴会是为你相看夫婿,你回去仔细看看。一转眼你也到了择亲的年纪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去,剑拔弩张的氛围不知不觉消弭不少。
宋明昭侧头看他一眼,问道:“那你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
“陛下召我回京,说我正值壮年得干点活,到京中来历练历练。”宋乐安捏了捏鼻梁,“过两日就要上任了。”
他们回到座位落座,两位身份贵重,在此次宴会上地位最高,周围寻找他们已久的公子小姐们顿时围了上来。
方才那个紧紧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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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昭看的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行动迅捷,简直像个小炮竹般一马当先地挤到最前方,同宋明昭见礼。
“昭华公主,我仰慕你的名声许久,今日一见果然姿容绝艳。”
如果只听这话,宋明昭几乎要怀疑这又是哪里来的趋炎附势之徒,吉祥话还说的不怎么样。毕竟以她的名声,哪里会有给人“仰慕”的机会。
可这人目光澄澈,看着她的眼睛里含着喜悦。
那是一种她不明白的喜悦,但其中的真挚并不难以分辨。
宋明昭不适应地往后躲了躲,含着疏远的笑:“裴公子,还没祝贺你夺得状元。”
裴乔,正是此次让宋懿当堂拍板定下的状元郎。他正如哥哥所说的那样,生的女相,一副凝如白玉的好皮囊。是以宋明昭能够分辨出来。
裴乔睁大了眼,顿时反应过来,无措道:“啊,我还没介绍自己,公主你居然识得我。”
他的目光中有种纯然的欣喜,满满地好像要溢出来,让人不自觉对他放下戒备。
宋明昭许久不见这样纯粹的人,她新奇地打量他两眼,心想,这位小公子还真是......如璞玉一般,不同寻常。
“我听闻过,你在殿试上做的策论很厉害。”
裴乔并不谦虚,反而挠了挠头,道:“我本可以说的更好,只是那殿试上许多人看着,我......我有些紧张,所以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
他说完犹犹豫豫地看了宋明昭一眼,“我现在也有点紧张。”
宋明昭被他看得有些说不出话。这话轻佻,偏说话的人又看不出一丁点的狎昵意味,她竟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词。
快到了开宴的时候,席位上的人都纷纷入座,裴乔也不好在此停留过久,他十分不舍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
宋乐安已打发走了身边围绕的人,在一边支起耳朵听,这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调笑她:“坏了,昭昭,人家看见你都紧张了。”
宋明昭一个眼刀飞过去。
裴乔的热情让宋明昭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吸引了这这个惊才艳绝的裴小公子,他看起来如此纯良,以至于宋明昭不太愿意从攀炎附势谋求利益的角度去想他。
可除此之外,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值得他求的?总不能是那个驸马之位。她望过去,毫不意外地撞上裴乔直勾勾的目光,看见她看过来,很高兴地对她招了招手。
宋明昭觉得招手有些傻,她仓皇移开了视线。
无人注意到,另一边,江听雪冷冷地盯着眉来眼去的两个人。
宋明昭今日特地装饰过,眉飞入鬓角,艳丽的口脂晕着饱满的唇,让她冷白的肤色更呈现出凛冽的光辉。鬓边的流苏微动,她微笑着看着对面的人,贵气逼人,却让人觉得有可亲近的机会似的模样。
分明不是这样。
方才那个压了他一头的状元现正殷勤地凑上去跟她说话,把她逗得眉眼弯弯。
江听雪在心中暗中鄙弃他的短视。
明明已经得了功名,却还去奉承那个声名狼藉的公主,不知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这场宴会是为了方便让公主择婿吗?他也不怕自己被公主看上而毁于一旦。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直到宴会快开始时,裴乔才恋恋不舍地回转过来。江听雪盯着那张略显女气的脸,不屑地想,生的毫无男子气概。
可惜宋明昭的喜好并不是他这样的。
宋明昭府中的那个矫揉造作的男子,和他自己,都是清冷的长相。
宋明昭......偏好的是他这一款的。
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将心中阴暗的念头压了下去。对面的视线似乎望了过来,他收敛脸上的表情,又成了一副冰霜般的模样。
13. 第 13 章
到了开席的时间,众仆役来往更换杯碟酒器,呈上酒水菜式。
游园欢聚,口腹之欲的享受并不是重头,只安排了一些时令野蔬所制的清淡菜品与各式花瓣酿的美酒,简单吃过以后,众人便散了酒席四处活动。
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又没有长辈在场,少了许多拘束,不多时便聚集在曲水流觞边,玩起了投壶游戏。
投壶是京中时兴的酒宴游戏,置双耳铜壶于十步外,参与者朝其中投箭,入壶次数最多者为胜,有时为了玩的尽兴,还会设些彩头。春日宴历年的头八名能够获得御造的金制花牌,而败者则要从流觞舀酒,大饮三杯。
花牌贵重,制作又精巧,得到花牌的公子们往往会将其赠予当场心仪的对象,以表爱慕之心。
裴乔年纪小,又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众人对他亲热些,推着他到投壶前。
他闪躲不及,无可奈何地笑道:“哎,我不擅长这个,上场去可要惹人笑话了。”
有人起哄:“来了还想跑吗?快投快投,输了也不过是饮三杯酒而已,有什么可怕?”
“就是啊,你已经是文才第一了,要是武也是第一,那才真是没天理了。”
江听雪也被簇拥着到了壶前,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平静地转了回去。
宋明昭坐在流水边,岿然不动。
宋乐安看见她这模样,问道:“你怎么不下去?今日我正是为看你的热闹来的,怎么,不去投个花牌来送给你心仪的小郎君?”
“取笑我没完了?我有些酒乏,懒得动弹,不然找个人替我上吧。”宋明昭对此兴趣缺缺,她想了想,把江遗从暗中叫了出来,“你替我去,别抢他们的风头,再拿个花牌回来。”
江遗有些不知所措。他蒙面黑衣,在一众鲜亮的少年郎中格格不入,迟疑半晌,还是低声道:“好像不合规矩。”
替主人家投壶,并不是一般的仆役能做的,只有宠侍能有这样的“殊荣”。
宋明昭抬眼:“什么规矩?我就是规矩,谁敢说什么?你只管去就是了。”
他挣扎一瞬,还是默默然走上前去。
众人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江遗很不适应,敏锐的感官进一步被放大,窃窃私语中夹杂着暧昧的猜测,不乏有带着恶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江遗绷着脸看去,觉察到一众人的目光里,江听雪的目光格外锐利。
他红衣墨发,意气风发地朝他扬了扬下巴,隐着细微的得意,好像在说:看吧,这就是你被那女人迷惑的下场。
江遗冷着脸别过眼去,努力忽略了周围纷杂的目光,只是将目光投在远处老神在在坐在流水边的宋明昭。
她正举着酒杯与他对望,微笑着遥遥举了一杯酒,并没有缓缓张口:“加油。”
明明声音没有落在他耳朵里,他却能想象出她含着笑意说这番话的语气。
他茫然无措的心在她的笑容里缓缓安静下来,好像被浸在了那一杯清淡的酒液里一样。
她并没有怀着任何戏弄的意思。
有好爱凑热闹的郎君在已经摆好了铜壶,随着他一声令下,游戏开场。
裴乔并不占优势,他显而易见的笨拙与生疏,前几箭连连落空,周围人哄笑起来,更有甚者已经去舀了三大杯酒,跃跃欲试地要灌酒。
他却并没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沉静地凝视着远处的酒壶,接下来的每一箭都思索良久。
另一边却是喝彩连连。江听雪曾与同窗们一同玩过许多次,在同辈中亦是佼佼者,不多时便连中三环,艳羡妒忌的目光朝他身上涌过去,几位活泼些的小姐围拢过去,含羞带怯地看着他挺拔清俊的身姿。
江听雪面上不显,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把周围的喝彩放在心上,只是又取了另一支箭,余光中看了一眼身侧人的成绩。
宋明昭的那个侍卫不明不白地出现在这场游戏中,看起来人高马大,射出的成绩却并不算出挑。
他心中不屑地轻嗤了一声:“不过如此,绣花枕头而已。”
江遗谨慎地拿捏着不出风头的分寸,他觉得这游戏实在太过简单,以至于有些索然无趣。
但是高处悬挂着的八支花牌的确十分漂亮,他想起宋明昭平日里的模样,她总喜欢带着华丽的金饰,满头珠翠哗啦啦响,随着她的步伐响动,有种奇异的悦耳旋律。
想来她应该也会喜欢这种小玩意。
可是宋明昭喜欢什么花呢?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每日早上醒来就懒散地伏在他肩头,难得乖巧地由着初棠替她梳妆,并没听到提出过什么特别的要求。
也许第一名最好,可是宋明昭不让他抢风头,江遗只好退而求其次目光落在后面的花上,他不大认得这些花,也并不通晓这些花的含义,只能通过肉眼分辨美丑。
他游弋了一圈,觉得第五名看起来最漂亮,于是小心关注着场上的形势,由此来推测下一箭该丢在哪里。
最后江听雪不出所料地拿了第一,最艳丽的牡丹花牌被他修长的手指抓握住,一时之间,大半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而去。
生的俊朗,文才出众,武艺也不差,这是多好的如意郎君呀。小姐们搅着帕子,暗暗期待着江听雪会将这块花牌送给谁。
台上的江听雪却似乎对此一无所觉,疏淡的笑容挂在嘴角,清冷的目光并没落在簇拥着他的一圈人上,似乎对谁都没有多加留意。
最出乎意料的是裴乔,他在后半场似乎找到了诀窍,渐渐有了准头,奋起直追,竟也拿到了第六名。
他取了花牌,捧着仔细看了两眼,便挤开人群朝宋明昭的方向过来了。
宋明昭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不免多看了他两眼,心中暗暗怀疑:该不会真是在看她吧?这位裴公子究竟想干什么呀?
眼看着他就要往这边走过来,先到宋明昭身边的却是江遗。他不拘束那些礼节,拿了花牌就走人,动作比其他人行动都快。
他将手上的花牌递过去,收回手时不自觉摩挲了一下。
“这是什么花?”他听见自己问道。
宋明昭捏着花牌看了看,道:“迎春,你看,那儿就有。”攀在围墙上,密密匝匝的绿叶中坠着灿烂的小花,迎着太阳开得正好。
轻贱的,随处可见的花,像他一样。
她眉眼柔和,看起来似乎没有不喜欢的意思。
江遗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些紧张,他方才已经从人群的私语中知晓了这花牌赠人不同寻常的含义,他心中也有些好奇,不知宋明昭会将这个花牌送给谁。
江听雪吗?
转眼裴乔已经走到宋明昭眼前,江遗识趣地隐入黑暗之中。
裴乔有点紧张,似乎是第一次送人东西,满含羞涩地看着宋明昭,手里紧紧抓着花牌,吭哧道:“这个花牌很好看,你喜欢吗?我想送给你。”
宋明昭:......
她真的有些看不透这个新科状元了,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来讨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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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位声名并不算好的公主这样示好,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
裴乔在人情世故上分外迟钝的脑瓜似乎终于开了窍,察觉到了宋明昭并没有明说但不出声的拒绝,他抓着花牌的手,露出一种幽怨的,像是一只兴致勃勃却被冷淡对待的小狗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本来递到他眼前的花牌慢慢地垂落回去。
宋明昭又有些心软。
她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若不收下他的花牌,实在是太不给面子了,收了就收了,一块金牌牌而已。
她伸出手,接住了裴乔手中的花牌,莫名其妙语气温和下来:“多谢裴公子的花牌,百合纯净无瑕,也很衬你的气质。”
裴乔的眼睛显而易见地亮起来:“你喜欢就好。”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江听雪忽然加入他们的对话:“唯有牡丹真国色,在下恰好赢得了牡丹花牌,却想不出比公主更相配的人选。这样精巧的玩意留在我这里也是暴殄天物,不知道公主愿不愿意也收下我这份花牌?”·
话说的倒是很好听,但眼底的表情却是审视中带着冷漠的。
宋明昭眼中的温度一冷,深觉江听雪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他分明是不想随意向哪家小姐示好,那眼神又在她和裴乔之间寻梭,不知心中又在揣测些什么。
她当初是怎么会觉得他这一身皮相清冷如雪,不染尘世烟火的,分明是个心思阴暗刻薄的人。
周围拿着花牌或在犹豫或在观望的郎君见此情形,也纷纷走过来,效仿着要将手里的花牌送给宋明昭。
宋明昭脸一黑,看着江听雪的脸暗暗磨牙,意思是都怪你把事情搞成这样。
江听雪不动如山,姿态恭敬地将花牌呈在她眼前,等着她的接收。
宋明昭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收花牌了,免得你们送的不自在,贵重的是心意,你们想送谁就送谁就是了。”
她把手中的百合花牌塞回裴乔的手上,只留下了江遗为她赢回来的那一块迎春花牌,又散了散周围的人,让他们各自玩去。
裴乔捏着手里的花牌,恨不得撕了江听雪。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花牌送了出去!没想到江听雪横插一脚,倒把花牌退了回来。
刚才江听雪那一番话她听着虚情假意,现在想起来更觉得这人虚伪讨厌了。
江听雪轻笑一声:“裴公子,何必这么看我,公主不收我的花牌,我也伤心的很。”
裴乔不加掩饰地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周围没人,你惺惺作态什么?本来你也不是真心送的。”
江听雪扬了扬眉,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惺惺作态的难道只有我么?你如此讨好她,真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乐意讨好她,惺惺作态的只有你,虚伪。”裴乔反唇相讥。
江听雪收了脸上淡得好像要消失的笑意,表情冷淡下来:“不是惺惺作态,难不成是你见到昭华公主,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裴乔顿时涨红了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起毛来:“我与公主有前缘,心中敬仰已久,哪里是你想的那样肤浅龌龊,你这人不光虚伪,心思也不正。”
他说完扭头就走,不再与江听雪争辩。
江听雪愣了一瞬,数面之缘?
裴乔也不是京城本地人,进京赶考,哪来的前缘?
难道宋明昭不只捡了他一个回去?
到处捡人难不成是她的爱好不成?
14. 第 14 章
日头落了下来,最后一点暖意也消失殆尽。众宾客游玩尽兴,各自归家。
宋乐安与宋明昭并肩漫步而出,他看了看自家妹妹艳丽无双的一张美人面,神色淡淡,目不斜视,看起来不大好接近的模样,
问道:“你今日没有收到花牌,也没有送出去,我倒看不出你的心思了。怎么?今日来了那么多郎君,你一个属意也没有吗?”
宋明昭挑了挑眉,道:“你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做什么?你比我大两岁,自己都还没有着落呢。”
“我急什么,男子娶妻,什么时候都不迟。”宋乐安摇了摇扇子,伸手要将宋明昭扶上马车。
却有人比他更快,江遗沉默而迅速地出现在宋明昭身边,用小臂接住了宋明昭搭上去的手。
宋明昭也不见意外,习以为常地提起裙子上了马凳,闻言答道:“你不着急那我也不着急。”
宋乐安笑起来:“你是女子,和男子又不同。成了亲,你也不用操心这些腌臜事,多好。”
宋明昭语气凉凉,打破他的幻想:“放心吧,该怎么闹腾我还是会怎么闹腾,那事我自然会去查。”她顿了顿,“若你说的是真的......到时再商量。”
宋乐安将扇子一收,仍然笑眯眯的:“静候佳音。”
他侧头看了一眼那个忽然出现在宋明昭身边的小侍卫,正色道:“我私心也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毕竟是女子,总归要有个依靠。不过......”
他想起今日宴上发生的是促狭地笑了笑:“也不用我担心,现在看来有许多郎君争抢着获得你的青睐。”
宋明昭没有回答,沉默地上了马车。
奇怪的很,同样是天子的子女,她哥哥却从小被寄托承担天下大统的期望,因为他有宋懿的血脉,所以他是一国的太子,所以他应当建功立业,应当饱读诗书,应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但是宋明昭不需要。
她学写字,是为了给未来夫君红袖添香,学弹琴书画,是为了彰显皇室的高贵血统,他们对她的要求,就像是一个美丽的,终有一天要被卖出去的珍贵器物。
而买家,就是那个她从尚不知晓面貌如何的夫君。
拜堂那一刻,宋明昭所拥有的一切技艺最终完成了使命,她成为丈夫的附庸。
宋明昭无端涌上了难以抑制的疲倦,她靠在车壁上,垂着眼看地面上的毛毡繁复的花纹。
江遗默不作声地进来,手里攥着宋明昭随手丢给他的,直到宴会都没拿回去的花牌。
还没说话,就已经敏锐地觉察出宋明昭的心情低落。
他盯着她乌黑的鬓发,整日宴会下来,已经有些松散了,他拧眉想了想,出声问道:“你不高兴?”
宋明昭的吐息很轻,几乎察觉不到,声音闷闷的:“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
江遗一贯就事论事的脑袋艰难地转动起来,努力联想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事,他看见今日收到花牌的女子似乎都很高兴,于是说道:“好几个人给你花牌,不值得高兴吗?”
宋明照片噙着一丝无奈的笑:“可是最终我还是一个都没有收到。”
她抬起手,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掌心。
沉重的被捂的微热的花牌落被塞入她手里,宋明昭反应过来时,江遗已经飞快缩回了手,他低声道:“有这个我赢过来的。”
宋明昭笑意扩大了点,却只是摇了摇头,有点倦怠地递回去:“我不要,你留着吧。”
江遗却没伸手,执拗地看着她:“本来就是你的。”
宋明昭的目光落下来,仔细看了两眼,小小的花开得热烈明媚,以叶纹作衬,摸上去有种温润的参差感。她到底还是收起了那块花牌。
入夜灯火煌煌。
宋明昭沐浴擦身过后,身上还残留着潮热的香气。
她不喜欢花太多时间绞头发,满身乌黑的发被水浸的湿淋淋黑沉沉,就这样披散在肩上走到书桌边。
苦涩乌黑的汤药在桌边摆着,江遗正在练字。
那是国师前段日子开来的药,喝下去带着一股异样的甜腥气,她不喜欢,但喝了后睡眠见好,于是初棠日日端上来盯着她喝。
今日她沐浴,初棠还在澡室收拾她的衣服,宋明昭眼珠一转,若无其事地将药端起来,眼疾手快地倒入屋外的竹丛。
转过头来撞进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宋明昭镇定自若:“......咳,你字练的如何了?”
她近来眼睛不大好,总是疲累酸涩,偶然让江遗为她念书,才知道江遗并不识字,为了便于沟通和保密,七杀阁只教会了他一种特有的秘文以传递信息。
宋明昭觉得这样误事,便找了几本帖子让江遗学学字。
她将碗搁在桌子上,俯身去看江遗写的字。
宋明昭身上淋漓的水汽走过时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只有烛影颤动了一下。沁人的香气缓慢入侵江遗的鼻息。
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靠近,宋明昭肆无忌惮地越过安全距离,但在某些难以言喻的时刻,他还是会觉得莫名有些紧张。
江遗握笔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了些,像是捏着一只难以驯服力大无穷的野兽,笔画都写得分外厚重,浓墨重彩地在薄薄的宣纸上晕开一道墨痕。
宋明昭看了一眼被他用的张牙舞爪的毛笔:......
她微凉的手指碰了碰他粗糙的指缝:“轻一点,有轻有重才好看,你使这么大劲做什么?”
江遗十分拘束地略微放松了一些,写出来的字却逐渐游离掌控。
他睁大了眼,本来上挑的眼型被睁得微圆,一贯冷淡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无措。
宋明昭扶额叹了口气,她从来没有教过人,对着好学但在书画一事上似乎没什么天赋的江遗很有些束手无措,只能回忆着太傅的模样,握住江遗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去。
“江遗”两个字落然纸上。
宋明昭偏过头去看他,轻声道:“你的名字,学会了吗?”
江遗没说话,轻微地点了点头,认真重新握住笔往下写。
于是身上清凉的水汽和花香渐渐远了,宋明昭随意将头发挽在身侧,落下淋漓的水滴。
她随手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在旁边坐下:“你再练一练,写字也不是一日就能成的。”
江遗“嗯”了一声,又开始艰难地驯服那只轻而细的笔。
满室寂静,只能听得见宋明昭安稳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江遗警惕的心不由自主地在此时慢慢放松,仔细而专注地练习着手下一撇一捺精细的笔触。
直到数十步外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起身拔剑,循着声音方向而去。
来人脚步轻微,身形娇小,他面容顿时锐利起来,绷紧下颌,回头看宋明昭。
她仍然悠闲地坐着,撩起眼皮,缓缓做出口型:“捉进来。”
不过数十息,江遗就拎着人来到宋明昭面前。她甚至没怎么听到屋外的响动。
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外,宋明昭却乍一见觉得眼熟。
宋明昭披上了外衫,示意江遗松开死死捂在那人嘴上的手。
那人喘了一口气,气息不匀,但声音清亮,道:“公主,是我!”
宋明昭:......你谁?她起身拉下来面罩,露出一张漂亮端正的脸。
鼻梁挺拔,眉眼端正。
宋明昭辨认半晌,渐渐舒展了眉:“......裴乔?”
裴乔被江遗按在地上,只能疯狂点头。
宋明昭让江遗松开手,轻声问她:“为何深夜来访?”
裴乔看了一眼江遗,有些怕他。方才那一下他下手极重,她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他捏移了位,此刻仍然在隐隐作痛。
宋明昭见状,屏退了江遗。
“你还记得三年前,裴家的孩子吗?”
宋明昭露出疑惑的神色。
裴乔眼眶有些发热,揉了一把眼皮,说道:“三年前,公主你在平海渡口送我走的时候,让我好好读书。你看,我真的考上来了。"
不知是不是烛火映照的缘故,她的眼睛分外亮,似乎像在期待着某种夸奖。
宋明昭努力对她小狗似的眼神视而不见。
三年前,监察御史上书,列举了八条罪状检举了当时的户部侍郎,牵涉其中的还有太子的老师许太傅和几位前朝老臣,由于都是朝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太子不便出面,而宋懿在听闻此消息后气急攻心,忽然大病不起,甚至到了无法上朝的地步。
宋明昭前去侍疾,见父亲病重模样,十分忧心。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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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义气,十分气愤这些人卖官鬻爵,贪污剥削的行径,还将宋轶气成如此地步,于是再三主动请缨,大力清查。
当时许多人上门前来求情,她也不为所动,白日里在狱中审讯,晚上就去宫中为宋懿侍奉汤药。
如此半月,以斩杀数十人,流放一百多人为结局,这件事成了宋明昭心狠手辣的一项罪名。
毕竟年仅十三,就干涉朝政,还有如此手段,令人心惊。她还不顾老臣脸面,一意孤行,更叫人心生不喜。
鲜少有人知道的是,依照当朝法律,犯人的妻女通常会被没入奴籍,罪行轻者入教坊司为奴为婢,重者则没入军营作为军妓。
宋明昭其实不太理解这样“连坐”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这些人犯下的过错,却要他的妻女来偿债。
这些女子分明没有左右自己丈夫的能力,却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捏着那份名单,对于教坊司和没入军营这两个字感到迷茫。
宋明昭当时年纪尚小,离婚配时间还早,没有教习嬷嬷来教导她人事,更不要说是这样腌臜的事情。
她扭头问初棠:“这是什么?”
初棠面露难色:“奴婢也不知道。”
于是宋明昭跑去问王嬷嬷。
王嬷嬷让她一个公主不要总是瞎问。
但越是这样讳莫如深,宋明昭就越是好奇,她死缠烂打,终于还是从王嬷嬷口中问了出来。
“就是给戍边的将士们送一些女人,把力气用在女人身上,免得他们打架生事。”
王嬷嬷解释得轻飘飘,最后叹了口气,只说“作孽”。
宋明昭当时仍然没能理解,她平日里所见到的侍卫都穿着金甲,佩戴着镶着宝石的利剑,护卫在陛下左右,看起来很有安全感。宋明昭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为她让开道路,连剑都侧过身藏起,避免吓到她。
他们看起来并不会打架生事,也不会让女人活不长久。
然而,没过几天,她亲眼看到了那一切。
送去军营一批人,首先需要中央下发文书,让戍边的军官过目后盖下印章表示知情,然后送回来后,护送的人才能上路。
但由于路途遥远,怕有偏漏,所以官员门有时会将一些文件上按上空印自由填写文书,这样能节省时间。
尤其是军营那边的女人总是死的太快,实在太缺人,总希望越快越好,路上的官员们都体谅这一点,检查时并不多加为难。
反正,一批女人,能翻出什么花来?
这也成为京城和军营那边秘而不宣的默契。
直到宋明昭发现了这一切。
押送的人提前去了牢狱中挑人,因为年纪太小的经不起折腾,年纪大的又嫌太没滋味,他特地先来挑选那些适龄的女子。
然而有位妇人爱女心切,为了护住自己的女儿,一个劲地求那人希望自己能代替女儿去,让女儿入教坊司。
那人却不愿意,拔出刀让妇人让开。
两人僵持之下,那妇人撞上了那人的刀,直直倒了下去,脖颈上的血喷到牢房顶上,留下一朵惨烈的血花。
事情惊动了宋明昭,她匆匆赶去,看到一群被吓得发抖的女孩子被年长一些的女人们围住,尸体已经被拖了下去,狱卒正在大声呵斥拉扯她们,不许她们聚集在一起。
粗俗的目光,恶劣的词汇,带着淫言秽语的嘲笑,第一次落到宋明昭耳中。
她终于对于王嬷嬷说的那些话有了一点实感,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将要将这些女子送到去哪一个地方。
宋明昭厉声呵止了这些人,又将此事压了下来,而这批女人,她选择偷偷保了下来。
偷偷藏入自己的府中,隔一段日子,到教坊司去为她们销去奴籍,然后用一艘小船,把她们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个女人走的时候都会对她磕头,也会拽着身边的小女孩跟她一起磕,稚嫩的额头几下就会被磕得通红,宋明昭只摆摆手。
她让小女孩起来,摸摸女孩子的额头,因为营养不良新长出来的额发有些发黄,她看着那些其实比他并小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只嘱咐:“以后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就好。”
所以,宋明昭的思绪回笼,落到眼前人的身上。
她当时送走的都是小女孩啊,怎么变成男人了?
15. 第 15 章
江遗觉得自己很蠢。
宋明昭的信任其实只是试探他,展现出来的温和也许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那日随手送给他的耳坠,多半也只是为了给他下毒。
他最气愤的就是自己。愚蠢地相信她的话,愚蠢地将那个耳坠日日戴在耳朵上,发炎了也没取下来,愚蠢到此刻仍然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幻想着宋明昭教他写字的时候似乎并没抱有什么目的,也许还有两分真心。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想着,扯下耳坠,用力一把丢了出去。
有血顺着耳垂滴落,很快被风干,他没去管。
因为心中的愤怒,他的脚程比平时都要快,不多时就抵达了国师的住所。
那间平平无奇的竹屋在丛林深处,只有一小片深沉的阴影,头顶有不知名的大鸟飞过,连月光都遮蔽了。
看起来守卫并不严苛,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
还生丸是云不归给宋懿调养的主要药剂,每日吃三丸,一日三次,从不停歇。
这东西一次性只能炼出九颗,失败率高,且保存条件极为苛刻,只能在温度极低的冰盒中保存不过十日。
因此云不归每三日就要开炉炼药,进去就是整整一天,无人知晓他在干什么。
如此珍贵的药丸,安保自然不会轻松,江遗绷紧了心神,竭力将宋明昭从脑袋中抹去,专注在门口的两个护卫身上。
云不归不喜欢外人,所以卧房门口并没有护卫巡逻,只有炼药房门口有两位人持剑守卫。
他们目光如剑,神采奕奕,站立姿势中能看出武艺高强。悄无声息地同时解决掉两个人有些困难,江遗时间紧迫,没有时间蹲守,立即掉头就走,准备绕到后方去。
后方却有一队人在巡逻,不知为什么比前门更加森严。
江遗皱起眉,有些疑惑,但此时来不及仔细思考,他迅速撤回,还是决定从前门攻克。
他屏住气息,从地上捡了两个石子,暗中蓄力,长臂一伸,石子便像利剑一样朝天空发射而去。
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天际,空中的鸟被锐利的石子准确地打伤了翅膀,失去平衡,栽倒在树丛之中,发出噼里啪啦极大的声响。
顿时前门的两个守卫目光都聚集过去。
其中一个反应快些,立即向前两步,又反应过来说不定是调虎离山之计,正要回头嘱咐另一人。
只是已经晚了,他回头看去,边上人瞪大了眼睛,脖颈上有一道极细的划痕,血从中喷溅出来。
恐惧笼罩了他的身体,但是多年习武的本能让他立刻抽出了腰间的剑,这一秒钟的时间足以让他丧命。
锋利的刀片划开皮肤,几乎没有痛觉产生,只感觉到微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去,他喉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双铁一般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口鼻,他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缓慢地倒了下去。
江遗面无表情的松开手,毫不留恋地进入房中。
炼药房是整个院子中最大的房屋。江遗走进去才明白是为什么。
铺天盖地的药柜和中间巨大的炼丹炉让整个空间显得十分压抑,而天上的吊顶不知道起到什么作用,沉沉地压下来,给人窒息之感。
遮天蔽日的黑暗之中,江遗四处搜寻着还生丹可能藏在的地方。
他不知道那群护卫换班的时间,更不能判断什么时候他们会发现前门的守卫死亡的消息,只有尽快。
江遗凝眉飞快地扫过四周,很快锁定了房间的西南角。那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对于周围环境敏锐的感知让他意识到那一处的温度比寻常地方更低。
西南角只摆着一个五斗柜,他谨慎地走近,一一打开看过,里面只有一些炼丹要用的器物,旁边放着一个一人高的花瓶。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味。
那种气味难以形容,像是血液的甜腥味混合着另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味道。
这种血液一定是人的,江遗能够确定。另一种气味明明很熟悉,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来。
他的手指顺着柜子一寸一寸摸下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手感细微不同的地方。
机关通常需要留出空间让齿轮转动,因此底下一定是空心的,像这种木质的柜子一模就能摸出不同,并不算多么高深的技法。
江遗伸手按下,果然有一扇暗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出现在花瓶的后面。
似乎太简单了。他心中闪过这样的疑惑。
但已经来不及多加思考,他不确定触动了这个机关外面的人会不会有什么警告,只有速战速决。
江遗进入了暗室之中,里面出乎意料的空旷,温度很低,连墙面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冰盒就摆在正中间的冰台上。
但江遗第一眼并没有看向那个冰盒,而是后撤藏身到暗门的死角。
有人在看着他。常年历练下来的警觉让他意识到。
他不自觉绷紧了身体,让自己处于极度警惕的状态,谨慎地观察整个暗室。
呼吸被压抑到最轻,几不可闻。
没有,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暗室之中没有活物。
他凝神看去,视线的来源在冰台底下。
江遗一跃来到房间中央,蹲下身,对上一双已经冻得青白的眼睛。
隔着厚厚的冰,脸部有了变形,江遗仔细看了看,终于辨认出那是一张稚嫩的属于小女孩的脸。
他心中一沉。
冰台下面应当有机关,但已经合拢了,小女孩蜷缩在狭小的冰台下,形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只有脸死死的贴在冰面上,似乎渴望着对外的自由。
江遗见过太多张死人的脸,以至于他不需要判断就知道,她已经没有任何生机,尸体已经僵硬了。
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内力融化了冰台,将女孩抱了出来。
很小一个,薄薄的只有骨头,因为死亡后水分的流失更加硌手,寒冷的温度贴着他的皮肤传过来,已经毫无生命体征。
江遗毫不意外地将小女孩拴在背上,打开冰盒看了一眼,里面的还生丹只有三颗,他关了盒子干脆一起端走。
反正在宋明昭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手下,自己也不一定能活多久,死在这里也不是不行,万一他要是死在这里,宋明昭恐怕很难解释清楚。
他大摇大摆地背着小女孩,揣着丹药冲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偶尔眷顾了他,门外的守卫还没有被人发现,天已经蒙蒙地有了些微的亮,江遗加紧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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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赶了回去。
高处可以看到宫外的街道上,一队士兵急匆匆地朝着国师大人的府上去了,他心知事情已经被发现,脚步却没慢,一路到了公主府,冲入宋明昭房中。
出乎意料,宋明昭也没睡,目光第一时间看了过来。
“你倒很准时。”
他把冰盒放到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椅子上的宋明昭,言简意赅:“解药。”
宋明昭置若罔闻,看了看他身后:“背上背了个什么?”
江遗不耐烦地绷紧下颌:“和你无关,解药。”
宋明昭往背后一靠,姿态十分放松,勾起了一个江遗从没见过的笑。
“没有解药。”
江遗脸一冰,手指用力地抓住椅子的扶手,俯身逼近她:“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根本就没有给你下毒。”宋明昭轻飘飘地说着,冷不妨对上了一张僵硬的脸。
她笑容一僵,心脏狂跳起来。
江遗反应半晌,终于意识到宋明昭话中的含义,另一种气愤涌上来。
“你耍我?”,他注意到宋明昭的脸色,意识到她看到了自己背后的尸体被吓到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你还怕死人?不是用我的性命威胁我的时候毫不在乎吗?这会知道怕了?”他又靠近了些,语调阴沉,“躲什么?”
宋明昭没有听清他的话,死死地盯着那张越靠越近的脸。
“你从......国师府上找回来的?”
她的声音毫无起伏的平静,和她惊恐的表情并不相同。
江遗“嗯”了一声,见她脸色苍白,似乎真要被吓晕过去,到底是退开了些。
“我在放药的暗室里看到她,一起带回来了。反正药也偷了,债多不愁。”
宋明昭终于能呼吸上来,别过脸去平息心跳。
“你倒不怕给我惹麻烦。”
江遗无所畏惧:“你都要杀我,我还怕什么......真没下药?”
宋明昭闭了闭眼:“你全须全尾地回来,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再说,我哪有机会下毒。”
江遗轻哼,将背上的小女孩解下来,放在离她远一点的地面上。
“啪嗒”一声,宋明昭打开了盒子,几颗鲜红的药丸井然有序地摆在盒子里,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宋明昭对这股味道很不适应,扭过头去。
“国师府内守卫并不森严,进去比想象中轻松,感觉有蹊跷。”
宋明昭仔细看了两眼,和父皇从前吃的并没什么不同,她关上盒子,让挥了挥空气中异常的味道,道:“东西没错就行。那个小女孩,你既然背回来了,就再跑一趟,送去平海渡让人认认,看是不是谁家的孩子。”
“不去,你不信我,何必让我做事。”
......原来还在生气啊。宋明昭起身,和他一起并肩蹲下,她伸手合上小女孩的眼睛,安抚他:“现在信你了,你带了她回公主府,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怎么会不信你?”
她扭头看江遗,注意到他衣服上一点血迹,她一惊:“你受伤了?”
江遗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那血是哪来的,猛的起身窜了出去。
16. 第 16 章
国师府。
天还没大亮,雾茫茫的竹林里,一队护卫举着火把匆匆赶来。
古朴的竹门被焦急地砸了两下,不敢催促,又停了下来。门后脚步有些凌乱,观棋的衣裳套的乱七八糟,头发也没扎好,满脸焦急地开了门。
领队者见状,连忙问道:“国师大人有没有事?除了药,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被偷?”
观棋摇摇头:“贼人并没到国师大人房中去,并未受到什么惊吓。眼下国师大人正在检查失物,大人们先进来吧。”
他这样说着,将护卫队领到炼药房前,那两个侍卫的尸体已经被收拾了,盖了白布放在院子角落,领队蹲下身去察看,白布掀开,惊恐的表情僵硬地留在脸上,锋利而精准的刀痕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心中一沉。
这样精准的杀人手法显然不是偶然为之,这两人都是京城护卫中的高手,这样一声不吭毫无反抗之力地死在国师府上,不知对面是什么来头。
领队盖上了白布,沉着脸起身重新设置了国师府上的布防图,众人皆领了命站到各自守卫的位置。
黑暗之中,分不清昼夜。
恐惧麻木让她们的身体僵硬,没有人睡着。
刚刚头顶上传来了异样的响动,但是那个像妖怪一样的人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来送饭,似乎不久之前才有人抓了人出去抽血,按理来说不会有响动。
和平时很不一样。直觉一般恐怖的预感与如惊弓之鸟般的状态让她们无法入睡,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黑暗,似乎随时随地就有怪物从黑暗中伸出爪牙。
她们都是生长在水边的女孩子,平日里帮母亲干活,力气很大。前些日子她们已经合力挖了一个洞,但周围的土冻得像石头,只有那一小圈能够挖的动,洞口大小只容得下最瘦小的那个女孩子爬出去。
她们约好了,出不去就回来,得救了就找人来救她们。
但是她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来救她们。
为了防止被发现,她们又用土把那个洞给堵上了。
“轰隆”一声刺目的光线,从外面泄露进来,她们条件反射的闭上了眼,但很快又睁开了。
顶着流泪的冲动,她们警惕地盯着那个妖怪一样的男人,恐惧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又要抓人吗?
一二三四。云不归平静地用目光一个一个数过去。
“呵,少了一个。”妖怪声音很轻,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落入她们耳中,却让她们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根本就是一个怪物。
一身桃粉色长衫的男子用扇子嫌弃地抵着口鼻,隔着帕子拈起鲜红的丹药打量着。
“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狗使唤,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让我闻,还大清早的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不要睡美容觉么?竟是一刻都等不得。”他阴阳怪气,显然还有几分起床气。
宋明昭安抚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比你的鼻子更灵,能者多劳能者多劳,一会儿我去你铺子上你的新品我都包了。”
“算你有良心。”他望了宋明昭一眼,小声抱怨,“你好久没来我铺子了。”
秦伏月将药丸拿近了些,眯着眼睛细细嗅了嗅,神色凝重起来。
“这里面正经的东西不太多啊,人血,朱砂,还有一股死鱼味,这是喂给死人吃防止起尸的吗?”
宋明昭的目光游移了一下:“有没有可能,它们组合起来,有延年益寿的作用呢?”
“没有。”秦伏月一秒都不带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玩意儿吃下去没少活几年就算好的了,哪来的?江湖骗子骗你买的?你说,我去找他给你把钱要回来,钱多不如送我呢。”
宋明昭没接他的话,皱眉思索起来。
还生丹如果真是这么一样东西,那宋懿每天吃下去,可能身体好转吗?
秦伏月虽然很嫌弃但见她神色凝重,猜测大约很重要,他凑近仔细看了看,问道:“这东西值钱吗?我能不能掰开看看?”
“可以。”宋明昭心不在焉。
这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
过分宽松的守卫,寒冷的暗室中出现的冻死的小女孩,还有成分异常的还生丸。
一道鲜红的影子被扔了出去,咕噜滚了半圈,停了下来。
“这里面还有东西!!!虫!!!”
秦伏月生平最怕虫子,此刻脸色唰的白了,死死盯着那地上刚刚被他丢出去的鲜红药丸,又想起桌子上还有两颗半,站起身连连后退,直到离那盒子一丈远才说的出话。
“疯了吧!去哪搞来的鬼东西,是给人吃的吗?就让我闻!”
宋明昭也面色难看,站起身来仔细去看桌上的半颗药丸,极为细小的白色小点混杂在药丸之中,被浓重的鱼腥和血腥气完全掩盖了气味。
恐怖的是那白色的虫卵似乎仍有生机,薄薄的膜下,未知的生物正在一点一点蠕动。
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宋明昭艰难地别过头,忍着想吐的冲动问躲得远远的秦伏月:“你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吗?”
秦伏月已经绕了一大圈,溜到门口,闻言凄厉地喊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秦伏月眼泪汪汪地走了。
宋明昭满脸头痛地看着盒子里的三颗还生丸。
它们正在一点一点活过来。
宋明昭差人拿了个琉璃瓶过来,把药丸装出去,万一这些虫子真的活过来了,乱跑恐怕会出什么事。
江遗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夜色深沉,他丢的时候不知随手丢到哪去,沿街一路走过去,硬是没看到那一只小小的耳坠。
宋明昭正盯着瓶子发呆,看见他回来,随口说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跑了呢。”
“我去找东西了。”江遗跑了很久,声音被风吹的有点哑,“我现在就去送尸体。”
宋明昭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不用了,我已经叫人送去了,再过一刻钟人都要回来了。”
“......”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局促地顺着宋明昭的目光去看瓶子里的药丸,“需要我干什么吗?”
宋明昭的目光转过来,他不自觉躲闪了一下,耳朵上空空如也,他有点不知道怎么交代,刚才一时生气将耳坠丢了,现在找不到。
他莫名有些担心宋明昭会为此生气。
但宋明昭并没察觉这件事,她只是捏着下巴想了想,问道:“你认不认识对虫子或者奇珍异兽熟悉的人?”
“有,要我去找来吗?”江遗积极道。
“去吧,快一些,我感觉这些虫子快要活了。”宋明昭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很轻,很快又转移到还生丸上。
“虫子?你靠的太近了。”江遗皱眉,忍不住出声提醒,“里面有虫子就离远些,这种东西很多都有毒,说不准说不准是我拿的是假的,故意害人的。”
宋明昭摇摇头:“还生丸应当是真的,你亲自去拿的,怎么还不信自己?”
江遗张了张口,低声说道:“分明是你不信我。”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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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昭用指尖扣了扣瓶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扭过头来,终于用正眼看他。
她有些好笑的盯着他:“我说了信你,从此就不会怀疑。”
江遗默默扭过头去,并不应这句话:“我去找他。”
宋明昭在背后轻轻笑出了声:“说好话哄你,你还不高兴。”
“......谁要你哄。”他顿住了脚步。
“是吗?那怎么我送你的耳坠也丢了,出去找还没找到,看来丢的时候力气很大。”
江遗想不出理由辩驳,背影有些狼狈地退了下去。
宋明昭嘴角的笑意淡下来。
刚才出门采购的仆役带回了消息,城门口已经戒严,各个府上也派了官兵去搜,但朝中还没听到风声,如此行事,想必她手上这个是真的。
事情比她想象的要更加复杂,她以为宋懿只是和云不归作交换,以金银财宝换的长生秘法,但世上哪有什么长生秘法,她一心想拿到云不归只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的证据,逼迫他将吞下的金银交出来。
没想到从云不归手上搜出了这样的东西。
如果是真的,要么是云不归欺瞒了宋懿,哄着他将这含着虫卵的药吃了下去。
要么宋明昭自己也知道自己吃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敢确定。
暴露在空气之中似乎催化了虫卵的孵化,那米粒似的洁白的虫卵之中,几乎透明的小虫从里面蠕动着爬出来,贪婪的吃着鲜红的药丸,血红色被一点一点摄入体内,宋明昭能够清晰地看到透明的身体被一点点充盈。
场景十分诡异。
宋明昭盯着看,一股恶寒涌上她的身体,宋懿真的吃下这样的东西?为了他的身体安康甚至是长生?
似乎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当初他喂母亲喝下一碗碗汤药的时候,也从没有迟疑。
江遗回来的很快,还带了个人。那人似乎是从被子里掏出来的,头发柔软地披散着,衣服也没大穿好。
那人风情万种的走走了两步,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裳,又理了理鬓发,这才将脸露出来,原来是个皮相极好的男子。
他眼皮一抬,先打量了一眼宋明昭,立即轻轻捂着嘴笑起来:“哎呀,早知道是这么漂亮的美人找我帮忙,我一定早早的就来了。你也不说明白。”
江遗冷着脸推了他一掌:“快去看,别废话。”
宋明昭打量着来人。他显然是风尘里打滚的角色,一颦一笑皆是卖弄的风情,勾引得坦荡不扭捏,倒并不让人心生恶感。
他过来扭着腰肢给宋明昭行了个礼:“奴家叫花影,是江遗的师兄,公主要问些什么?”
宋明昭摆了摆手:“你来替我办事,不用讲那些虚礼,这有种虫子,你可认得?若是认出来了,自然有报答。”
“为公主做事是奴家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哪里需要报答呢。”
江遗将琉璃瓶塞到他怀里,隔绝了他的视线:“看就看,别那么多废话。”
花影飞了江遗一眼,意味不明的勾着唇笑,不过好歹是拿正眼看了看里面的虫子。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脏东西,喝人血吃人肉的腌臜玩意,公主可要拿远些。”花影皱着眉,似乎真心实意地关切宋明昭。
“这种虫子,人吃下去会怎么样?”
花影将琉璃瓶丢到江遗怀里,脚步轻盈地贴到宋明昭身边,自然而然地跪坐在宋明昭脚边,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公主且听我慢慢说嘛。”
17. 第 17 章
“这种神虫最初是在东瀛岛上发现的,喜好喝人血吃人肉,但神奇的是,如果将会孵化的虫卵吃下去,却能消除疾病。当地人认为这种虫子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且被虫子治好的人死后,下葬的土地也会爬出这种小虫子。人们为了防虫,撒上朱砂,但这些小虫仍然没有消失,于是当地人们认为他有百毒不侵之效所以把它称为神。”
花影吐息温柔,说话时娓娓道来,只是口中的故事并不怎么温馨。
宋明昭垂眼看他:“如果真有这么好,你怎么会说它是腌臜东西?”
花影笑得眯起了眼:“公主别着急呀,奴家还没说完呢。后来偶然之间,有一个人认为这虫子延年益寿,想法子寻了虫子日日服用,结果某天早上爆体而亡,他的五脏六腑,脑袋里面全都是这种虫子,死相可凄惨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好像有些害怕,柔软得像丝绸一样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宋明昭的腿,眼看着头就要靠上去。
宋明昭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裙子下的腿,还没出声警告,江遗已一把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宋明昭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问道:“所以这种虫子寄生在人体内,靠吞吃人的血肉为生,那吃下虫子的人不会有感受吗?”
花影一脸幽怨,看起来楚楚可怜,宋明昭对江遗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花影放下。
江遗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花影又柔弱无骨地靠过来:“奴家也没有吃过,不过见当初吃下虫子的那些人,的确看起来生龙活虎,与常人无异呢。”
“那些人最多能活几年?”
“奴家知道的,最久的也不过五年。”
宋明昭点了点头,躲开了他菟丝花似的缠绕过来的头发,对他道谢:“多谢你,除了你,我还不知道谁认得如此稀有的虫子。”她看了一眼琉璃瓶里数量仍在不断增多的小虫子,匆忙挪开了目光,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养着它?”
花影接连落空,有点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闻言看了一眼,说:“喂点人血就好了。”
宋明昭却不太满意:“没有别的办法吗?”
花影放下手,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江遗,终于流露出一点鲜活的表情:“有是有,只是麻烦的很,不如人血来的快呀。”
“不,就用那种麻烦的法子吧。”宋明昭摇了摇头,“那么,你就留在府上吧,这段日子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这些虫子,报酬的事您不用担心。”
江遗脸一黑,插嘴道:“他在华露楼里挂名了,不能乱跑。”
花影却眼睛一亮:“我不要什么报酬,能侍奉公主左右已经是我天大的福分了,华露楼那边,能不能请公主替我说一声。”
宋明昭点头:“我派人去说就是了,你安心住下来,还有个别院,我派人收拾收拾,花公子就在这住下吧。”
江遗不知为什么十分不赞同让花影住进来的举动,正欲说话。
突然冲进来的仆人打断了他,来人哐哐磕两个头,连声汇报:“公主,尸体已送去平海渡认了,秦娘说那就是沈家的女孩,她现在闹着要来找您呢。”
宋明昭淡淡道:“跟他们说,剩下几户人家的孩子,不管人是活是死,我一定给她们一个交代。叫他们安心做事,近来京城出了些事,让他们低调行事,不要冲动。你再拿一笔银子过去给沈家,将那个沈家的女孩偷偷葬了。”
下人领命而去,宋明昭安排好了事宜,也站起身来要出门去。
江遗正要跟过去,却被宋明昭叫住:“你别去,你留在这里陪你师兄,顺便给他安置一下。”
江遗脸上有些僵硬,似乎有点不情愿,还是答应下来。
他看着宋明昭的背影远去,浓重的脂粉香气从背后幽幽传过来:“怎么,师兄来了,你怎么还摆着一副苦瓜脸啊?”
江遗转过头瞪着他:“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花影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从来都是这样,以前怎么不见你说我,今日就看我格外不顺眼了。你看公主,不就喜欢我这样?不然怎么会叫我留下来?”
他得意洋洋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江遗强调:“她是叫你留下来养虫子,又不是以后都住这儿了。”
花影的手指缠着头发绕了一圈,状似认真地盘算着:“公主实在生的美丽,说话轻声细语的,你日日侍候着倒是高兴了,留我一个人在华露楼吃苦。你知道那群老头子多无趣么?我也不想做了,我得想个办法留下来,你帮帮师兄呀。”
江遗推着他出了会客厅,面无表情:“别动你那些歪心思,老老实实呆着吧,她和传闻中不一样,并不好男色。”
花影被他推的踉踉跄跄的,却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笑吟吟地纠正他:“世上没有不好色的女人,只有不顶用的男人。”
江遗:“.......”
......
宋明昭去了国师府上。
这个时间点过去简直是顶风作案,她在一众侍卫虎视眈眈下泰然自若地下了马车。
又是观棋来开的门,只是这次脸色很坏,他对昭华公主印象很不好,只冷着脸说道:“大人今日心情不好,没有心情见客,公主请回吧。”
宋明昭眉毛一挑,“见到我心情就好了,我有要事,进去通报。”
观棋瞪着她,从没见过脸皮这般厚的女人。宋明昭身后跟着数十个壮汉搬着礼物,冷冷地看着他。
他愤怒地咬了咬牙,还是回身进去通报了。
“昭华公主来拜访您,说是有要事。”
与外边的兵荒马乱不同,云不归正在亭中煮茶,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来的好早,让她进来吧。”
“可是......大人你待会儿不是还要炼药?”
因为江遗将盒子一起端走,宋懿明日的药供应不上,云不归今日必须重新开炉炼药。
“去就是了。”云不归不容置喙。
宋明昭顺利地进了门,轻车熟路地走到亭子里坐到云不归对面。
云不归波澜不惊地用小秤称香料,见到她也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公主清晨来访,有何贵干?”
宋明昭死死盯着他:“听说国师大人家里,有东西丢了。”
云不归苦恼地点点头:“是,所以陛下十分不放心,又派了许多人来守着,十分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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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昭勾了勾唇,说道:“国师大人,我也丢了点东西,听说国师大人神机妙算,我找遍了京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求一求国师大人,为我算一算他们在哪里。”
云不归白得透明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他抬眼看了看宋明昭,轻轻蹙眉:“公主也丢东西了吗?看来这贼还真是猖獗。”
“的确,”宋明昭点了点头,“我知道国师大人一般不出手占卜,但此事至关重大,我带了重礼,望您能破一回例。”
数十个壮汉捧着礼物一一盛上来。
宋明昭亲自接过了一个红木盒子,慢慢将它推过去。
云不归神色平静,伸手打开,里面是一只一半透明一半血红的虫子的尸体。
“我觉得国师大人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这东西难得,我寻来实在很不容易呢。”
云不归波澜不惊地关上了盒子,将它推了回去,说道:“我对这些俗物不感兴趣,还请公主收回。但公主心意诚恳,我自然不好拒绝,那就请公主和我一同炼药,助我一二,作为此次算卦的酬劳,可否?”
宋明昭盯着他白色的瞳孔,异于常人的容貌让人难以从面容判断他的心思,她慢慢点了点头。
外面是父皇的亲卫,身边有数十个亲卫保护,宋明昭在脑中权衡,其实心中并没有把握。
云不归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杀她,尤其是她一连挑衅,宋懿也有可能不会保她,这十来个亲卫若真打起来,恐怕也来不及救她。
她左思右想,想不到有谁能来救她。
也许江遗能会救,可是她没带江遗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宋明昭跟在云不归身边。
纵然没有把握,她总不能退缩。如果失踪的女孩们和云不归真有关系,昨夜已是打草惊蛇,错过了今天,也许连她们的尸体都找不到了。
她和云不归一前一后进入了炼药房。
观棋看着宋明昭的背影瞪大了眼睛。
师父从来没让他进过炼药房,而对这位公主一再忍让,另眼相待,他怎么也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师父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只能愤愤地站在门外守着。
炼药房中三墙都是药柜,只有中间一个巨大的炼丹,还有西南墙角摆放着一幅书画和一个五斗柜,再就是旁边一个摆饰用的大花瓶。
陈设如此简单,以至于没有杀人抛尸的地方。宋明昭想着,云不归该不会是想把她丢进炼丹炉里烧掉吧。
云不归并没盯着她,他自顾自从药柜里拿了朱砂,还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草药,又从五斗柜里拿了个药钵交给宋明昭让她捣药。
宋明昭没有捣过药,他还耐心上手教导了一番。
倒还真是使唤上她了。
宋明昭撩了撩裙子,盘腿坐在蒲团上,还真认真捣起了药。
云不归挽起了袖子,亲自在炼丹炉下生火。
室内反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和谐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不归生完了火,他的目光落在宋明昭的背影上,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出声:“你和你的母亲真的很像。”
宋明昭蓦然停住了手,转头震惊地看着他:“你认识我母亲?”
18. 第 18 章
云不归看着她的面容,目光却显得很遥远,他慢慢说道:“我认识你的母亲很多年,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师叔。”
“哐当”一声,宋明昭手中的药杵掉在了药钵里。
“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我,你母亲应该唤我,逍遥师兄。”他一贯没有情绪的眼中涌出一丝怀念。
宋明昭睁大了眼,她没想到自己气势汹汹来找人,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认亲现场。
“我母亲从前给我讲故事,常常提到你,她说你喜欢游历江湖,四处漂泊,总也联系不上你,只能收到你四处寄来的信。你......怎么成了国师?”
云不归用一种长辈的目光看着宋明昭,慈爱地说道:“作为师兄,总要给师妹报仇。”
宋明昭噤了声,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皇帝亲卫的背影还隐隐约约能看得到。
云不归转身,毫不避讳地从墙上悬挂的书画背面取下一封密信来。
“这是你娘的亲笔信,她当时生命垂危,让我将你带走。只是当时我行踪不定,这封信隔了很久才到我的手上,当时你已经年纪很大了,对我满心防备,我愧对你,也愧对你娘,这么多年,只好暗中筹备。本想替你娘报了仇,再告诉你真相。”他将泛黄的信轻轻交到宋明昭手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和你娘一样聪明。”
宋明昭有些晕眩,她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母亲的事,忽然见到母亲的故人,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母亲的事,她毫无心理准备,但还是强撑着伸手接过母亲最后的信,小心地展开看。
那的确是母亲的笔迹,有些凌乱,似乎是生命垂危之际,抖着手一字一句写的。
“宋懿要杀我,我的身体已经不行,我女儿还在他手上,我走不了。师兄速归。”
最后几个字写得已经潦草,明显是在惊惶的状态下写的。
宋明昭朦胧的记忆,不断怀疑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
宋懿杀了她的母亲,他的妻子。
“为什么?”宋明昭发自内心地疑惑。
“为了七杀阁的令牌,当初师妹才是七杀阁阁主,宋懿很需要这股江湖势力替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想尽办法勾引了师妹。但师妹并不对他言听计从,他才想出这样的办法。”云不归语调平静,不急不缓地说着,“你母亲死后,七杀阁大换血,完全成了他的势力,待我回到师门,已没了我的容身之所,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宋明昭的脑子好像陷入一片空白,她迟缓地眨了眨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出去。
她幼时并不知道偶尔看到过母亲哄睡睡着之后,都会被强逼着灌下药,名义上是调理身体,可身体却一日日衰败下去。
宋明昭隐有猜测,却没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她的母亲曾经很厉害,是七杀阁的阁主,可她亲手选择的郎君为了权力,将她杀死在寂寂无名的深宫里,只在闲杂人口中落得贤良温厚的名声。
而宋懿因为多年不曾立后,甚至被人称道帝后情深。
宋明昭满目悲凉,却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从骤然明晰的真相中抽身,盯着眼前白发苍苍,眉目却依然年轻的云不归。
不对。
要杀死宋懿有一百种更简便的方法,时隔多年,母亲口中绝世无双的师兄拐弯抹角,选择了最复杂的一种办法报复。他一定有别的筹谋。
宋明昭眼中蓄起了眼泪,莹润的水光在眼眶中打转,她盯着云不归,流露出一种既不舍又痛恨的神情:“他......还有多久可活?”
她的神情显然触动了云不归,他的表情恍惚了一瞬,声音也温柔下来:“你想快些,还是如何?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至多也撑不过今年了。”
宋明昭愣神了很久,以至于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落了下来,一只冰冷的没有活气的手轻轻地拂过她的眼泪,冰凉的手指抵住她的眼皮轻轻揉了揉。
“拿走了我的药,还敢上门来冲我要东西,我以为你胆子多么的大,结果遇到事情第一反应还是掉眼泪。”他的语气异常的温柔和包容,像是亲密的长辈对晚辈的打趣。
宋明昭吸了吸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向他的目光里已经有了信任:“我看到尸体吓坏了,所以赶紧来找你。他们.....”
“宋懿吃的药炼药需要用血,他每日吃三丸,用量极大,我不想害人性命,只有多抓几个,每人少放一些,这才勉力维持。至于你看到的那个,大约是逃出来结果冻死在里面,我没发现,是我的疏忽。”云不归轻轻蹙起眉:“师妹知道了,肯定又要怪我。”
他说的如此无辜,好像与他全然没有关系,只是疏忽错漏而已。
可每日放血的是他,害死她们的直接凶手也是他。这样的药宋懿吃了三年,期间又有过多少次疏忽
宋明昭心中一冷,面上却不显,她犹豫迟疑着,怯怯地靠拢他,拽住他宽阔的袖角,像是没有安全感的雏鸟:“没有别的办法吗?”
云不归带着一种纵容的无奈,说道:“成一件事总是要有牺牲。你难道不想看到你的杀母仇人早日下地狱吗?”
杀母仇人,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宋明昭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似乎为着云不归的安全忧愁起来:“那我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宋懿会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眼下府上多了这么多人,是不是会对你不利?”
云不归并不需要宋明昭无用的担忧,但那双极其像她母亲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总让他心中升腾起一种被满足的快乐。
他点点头,佯装为难:“是有一些麻烦,但也没关系。你原先并不知情,怪我迟迟没有胆量与你相认,在你心里,我恐怕一直是什么坏人,你才对我如此疏远。”
宋明昭好像被说中,有些不安地捏着衣角,还是说:“以后我替你取血吧,我有办法,你也不用冒着风险抓人来养在府上。万一再逃跑被别人看见,恐怕惹出麻烦。”她似乎真的一心一意为云不归打算。
云不归注视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倦怠的愉悦。
不像,不像,空有其表。她就这样相信了自己,连她母亲万分之一的聪慧都赶不上。
可是如果不是她那样聪慧,如果她肯向她的女儿这样信任自己,又怎么会落到那个田地?
这样也不错。
他按下眼中不耐烦的神色,扬起一个温柔的笑:“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
宋明昭离开国师府的时候,马车里装了一窝小萝卜头。
几个瘦小的女孩子怯怯地缩在马车角落,衣服脏兮兮的,不敢触碰任何一处看上去华贵而精致的东西。她们不安地看着宋明昭。
宋明昭把人一个个从地上拉起来,将温暖柔软的毛毯盖在她们身上,递给她们香甜的茶点,沉默不语地掀开她们的衣袖。
碎花的料子已经破破烂烂,满是灰尘的瘦小的胳膊上,一个接一个的孔洞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像是被毒蛇咬过的伤口,最新鲜的还有着暗红色的血迹。
宋明昭艰难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袖子给她们卷上去避免碰到伤口,说:“忍一忍,等回去我请大夫给你们看看。”
其中一个小女孩小声说:“回去还要被抽血吗?”
“不用,以后都不会了。”宋明昭平淡而笃定。
“我想回去见我娘。”角落里传来小小的声音,其他人顿时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瞧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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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伤口好了,我就带你们回平海渡。”
她们对宋明昭的话深信不疑。
宋明昭一次一次在危难之中出现,就像神女一样从天而降,将她们救了出来。紧绷的精神在温暖的散发着香气的马车中缓缓放松下来,她们一个接一个睡去,最后一个也抵挡不住,轻轻靠在了宋明昭身上。
宋明昭的心神却并未放松下来。
她带走了这些小孩,但要在三日内交出能够仿制的人血,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云不归看似对她纵容温柔,实则都是源于她娘。他看起来对她母亲有超越师兄妹的情谊,宋明昭利用这一份纵容,让他答应了她的请求。
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一个正常人无法心安理得地偷走别人的孩子,抽他们的血,将他们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
这样一个人,如果发现她的欺骗,他的这份纵容也会无影无踪。
宋明昭摸了摸自己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睛,这会管用多久呢?
......
公主府被这一堆小萝卜头弄得热闹非凡。
宋明昭连夜把大夫叫起来挨个给小女孩们检查身体,她们营养不良,好几日没有睡好,精神极度紧张,又隔三差五地被拉去抽血,一个个脸色蜡黄,像霜打的茄子。
厨房的徐大娘最看不得这些半大丫头惨兮兮,想起自己当年逃难爹娘带走弟弟留她一人的情形,连夜生火,锅铲抡得哐哐响,为她们做了满满一桌饭菜。
一群小孩围在桌边埋头苦吃,徐大娘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抹眼泪,又心疼又慈爱。
宋明昭来不及吃饭,见她们被人照顾得很好,转头就让人把秦伏月连夜叫来,想到这个时辰也许已经睡了,特地嘱咐睡了也得给他弄醒。
她又转头去了花影所在的院子。
竹清苑中原先住了两个人,文流青来的早,住着主院,江听雪后来住过一段日子别院。
江听雪走后,别院就被空出来,正好被收拾出来不久,于是花影又被安排进去。
宋明昭听到刘嬷嬷如此安排的时候并没多想。
文流青几乎要气疯了。
他瞪着悠哉悠哉坐在摇椅上的花影,对他指指点点:“披头散发,衣服也不好好穿,不像个样子。哪里来的勾栏样式,公主府才不是你这样人能呆的地方,从哪来的滚回到哪里去。”
江遗抱着胳膊盯着两人,防着文流青真上去对花影动手。毕竟花影是他的师兄,总不好让人当着面打他。
花影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压根懒得搭理他。
文流青气得扭过头,看见一边面无表情的江遗,顺嘴骂道:“你也是狐狸精,你也滚!”
江遗眉毛都没动一下,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被骂狐狸精心中竟没有什么波澜,反倒想着宋明昭怎么还没回来。
三位都是主子,仆役谁也不敢得罪,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悄无声息地往院子里面搬东西。
花影的东西很多,一大箱子一大箱子地搬进来,庸俗而闪亮的各色宝石被镶在箱子表面,在灯火下熠熠发光。
花影见战火波及到江遗,自家师弟也并没有任何还嘴的意图,这才摇着扇子开了口:“没有办法,公主那样喜欢我,花了大价钱把我从华露楼里赎出来,我这个人都是公主的了,还能往哪里去呢?”
“她心善可怜你而已,得意什么?”文流青的眼睛被眼泪水浸得湿湿的,眼睫毛都耷拉下来粘在下眼皮,听见门口的响动,转过头去恶狠狠地正欲骂人,却一眼看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宋明昭。
他反应极快地瘪了瘪嘴,率先开了口:“公主,你看他。”
宋明昭险些把迈出的脚给撤回去。
19. 第 19 章
“在吵什么?怎么还哭了?”宋明昭看了文流青一眼,又越过他看了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花影,“不要逗他。东西怎么还没收拾好,明日再收吧,虫子怎么样了?”
花影立即从摇椅上站起来,没骨头似地走了两步,眼睛钩子似的望她:“养的可好啦,奴家忙了一下午,眼下才得空收拾呢,你就知道替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心疼我。”
好好的话被他一说就变味了。
宋明昭后退了两步,顶着面前文流青泫然欲泣的目光走到屋子门口,隔空用手指了指花影:“进屋,我有事找你。”
文流青小声吸了一下鼻子,她看过去,抿了抿唇,又指了指身后的江遗:“你也进来。”
他看起来真的要哭了。
宋明昭头疼地捏了捏鼻梁,终于看向文流青,说道:“你别哭了,等我这两日忙完了,有话跟你说。”
文流青立即止住了眼泪,好像有一点害羞似的揉了揉发红的眼皮,小声应了一声,全不见刚刚中气十足的叫骂。
江遗越过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跟着宋明昭进了屋。
宋明昭看了一眼生龙活虎的虫子,仅仅三颗药丸里,孵出来的虫卵数量就已经巨大到不可思议,宋明昭不敢想象宋懿这三年里吃下了多少虫卵,身体里又有多少虫子在涌动。
密密匝匝的虫子在琉璃瓶中涌动翻滚,它们吃饱了,看起来比白日里大了一圈,看起来分外恶心。
宋明昭迅速扭开了头,问道:“你用什么喂的?”
花影看了她一眼,说道:“东西可多呢,一时半会也说不完。奴家一样一样的磨成粉制成饲料,手都疼了。”
他把十指纤纤的手伸到宋明昭面前,语调柔柔的:“公主替我吹吹吧。”
宋明昭挪开了脑袋,自动忽略了他话语中不重要的内容,问道:“这个东西有没有办法制成人血的样子?”
她全然不解风情,满脑子就知道虫子和饲料,花影无趣地收回了手,把玩着手上的指甲:“有倒是有办法,只是味道很不一样,而且做起来更麻烦些......”
宋明昭点头:“能做就行,明日之前能给我吗?”
花影趴在桌子上,自下而上地看宋明昭,声音拐着弯:“可是奴家的手真的很疼嘛。”
江遗忍无可忍,忽然出声:“手疼就砍了。”
宋明昭眉心一跳:“不会,今日送你的金银,再往上翻一倍。”
花影对这份酬劳不是太满意,但是碍于江遗看起来已经要杀人的目光,还是不太情愿的点点头应下了。
宋明昭没有逗留太久,秦伏月正在来的路上,她交代完了花影,便一路往会客厅去。
江遗默默地跟在身后,今夜月色很好,明亮的月光撒下来,鹅卵石路被晒得亮亮的。江遗的影子跟着她,宋明昭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影子上。
宋明昭看了看脚下的影子,说道:“我让你留下来,是让你看顾一下你师兄,你就看他和文流青两人吵么,也不管一管。”
江遗看着宋明昭的背影,有些神游天外。她的背影看上去看起来有些瘦弱,声音里有淡淡的疲惫,但是语气平静而温和。
他想,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但是心里想的与实际做的总是背道而驰。
“文流青是你的侍君,花影......他以后说不定也是,我身份比他们低,没有资格管。”
宋明昭一愣:“谁说文流青是我的侍君?花影更不可能,他不是你师兄吗?”
“外面人都传,你府上有两个面首,文流青不是其中之一吗?我之前问你,你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江遗的声音平静无波,无人察觉他出声时的滞涩:“我师兄......他很想留在府里,而且他学过专门侍奉别人的记忆,也很擅长讨女子欢心。你若是没有那种想法,就离他远一些吧。”
宋明昭摇摇头,为自己辩解:“文流青只是我偶然收留在府中,并没有别的什么。等我这两日把这件事处理了,就去跟他说离府的事。他最近的确颇为奇怪,我想也许是在府中呆久了,是该给他找点事做了。”
“至于你师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说的如此坦荡,江遗于是也就相信了她。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今夜去国师府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你昨夜冒险,我总担心你被人看到,所以才不带你。”宋明昭看出他情绪不大好,对他解释,
江遗“嗯”了一声,又隔了一会,问道:“以后出门,能......”
“往后若是危险的地方,我也想还是带上你好些。”
他与宋明昭几乎同时开口,因为声音很低,宋明昭并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想问的问题却已经得到了回答。
于是又“嗯”了一声。
他低落了一下午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在温柔月色的沐浴下,能够看到宋明昭隐隐露出的小半张脸,白的像是温润的玉。
......
秦伏月非常愤怒,从被宋明昭的人找上门来说让他连夜去做客开始,到一路过来的途中,这种愤怒越演越烈,甚至连夜半的倦怠都被烧灼干净。
这股怒火在看到宋明昭的那一刻爆发出来。
“你不睡觉,旁人不睡的吗?不是清早就是半夜,一天找我两次,你最好是有点正经事,再让我帮你闻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就把你府上的花全都折了回去制香料。”
宋明昭摆了摆手:“不让你闻奇怪的东西,这回让你做点你擅长的,调香。只是不知道......这种香你能不能调出来。”
秦伏月眉头一挑,眉梢流露出一丝不屑:“若是我调不出来的香,这京城可没人能调出来了。”
“好好好,那人血的味道能调吗?”
秦伏月狐疑地瞪着她:“究竟在搞什么东西?你该不会在搞什么要杀头的事吧。”
宋明昭森森露出一小排白牙:“知道多了可不好,你就说能不能干吧。”
秦伏月幽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就知道使唤我做事,什么都不告诉我。好没意思,不干。”
宋明昭置若罔闻:“明天能不能给我?”
“明天,我看你是疯了。不然我放点血给你吧。”秦伏月简直被气笑了,他摇着扇子,忽然目光一动,落在门口一排探头探脑的小萝卜头上。
“大半日不见你,去哪整了这么多孩子回来?”他扬了扬下巴问宋明昭。
宋明昭扭头看去,三两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很害怕。
宋明昭并不避讳,招了招手将她们唤进来。
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浓浓的一股药味儿,她们吃饱了饭,换上了新衣裳,手和脸也被擦过,看起来干净了不少。
宋明昭打量了两眼,颇为满意,问道:“怎么了?还不去睡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公主大人,其实抽一点点血,也没关系的,不是特别痛,我们人很多,每天抽一点也没事的。”一个领头的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努力小声说。
“那个妖怪很可怕,而且有很多人,如果被他发现造假的话,公主大人也会被他抓起来的。”
她们显然偷听到了一点什么。
宋明昭摸了摸她们的脸:“不会的,我是公主,谁敢抓我呀。等过两天我就悄悄把你们送回去,和你们娘亲团聚,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现在回去睡觉吧。”
秦伏月目光复杂,看着宋明昭难得温柔地将一个个安抚她们,又叫人带她们下去睡觉。
一转头又和他胡说八道:“拐来的,童子军,过两日带着她们造反去,你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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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同谋了,乖乖替我做事吧。”
秦伏月摇了摇头,恨不得捂她的嘴:“就会诓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搞些什么。明天晚上我会把东西给你的,你......注意安全,算了,我说了你也不听。”
宋明昭的眼睛弯起来:“那多谢你,明日我派人去拿,府上开的花你随便摘,喜欢什么我叫人拔了送你。”
秦伏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知道宋明昭总是出手很大方,如果只想赚她的钱,她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主顾。
稳赚不赔的生意,他应该感到高兴。
他慢慢走出公主府,送他回去的车驾已经备好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庭院深深,微弱的烛火照不进,他看不透里面的一切。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香料店的老板而已。
......
宋明昭安排好了一切,终于能够稍微喘一口气。本想回卧房歇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她终于想起今天一天,她还没有吃过饭。她脚步转了个弯,往厨房走去。
月凉如水,府中大部分的灯烛已经熄灭了,宋明昭莫名想起幼年时的某些夜晚,她的母亲带着她偷偷溜到厨房。
云梦生不大会做菜,她幼时随师父长大,一切衣食住行都由师兄操持。
后来游历江湖,云不归和她一同下山历练,也没给过她亲自动手的机会。
她唯一会做的一道菜就是将胡饼撕碎,泡到蔬菜肉块一起煮的汤,饼泡的软软的,热乎乎的。
滋味并不算多好,可云梦生一直很怀念。
宋明昭也就跟着她躲在厨房,她对此感到很新奇,顶着月色偷偷做这样一件事,像是一场年幼的冒险。
厨房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厨娘们也已经歇下了。宋明昭没有惊动他们,只是到厨房里看了看。
江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问她:“你饿了吗?”
没等得及宋明昭回答,他就笃定地说:“我刚刚听到你肚子叫了。”
宋明昭:“耳朵也不必这么灵......是有点饿,你会做菜吗?”
江遗:“......会一点。”
江遗走入厨房的时候在想,这是他一个该做的工作吗?他生火的时候思考了一秒,他好像只会做一道菜,这样算得上是会一点吗?
他把碗递到宋明昭面前的时候,盯着她锋利的下颌线,她的脸很小,看起来只有一个巴掌大。因为奔波一日,都没怎么来得及喝水,嘴巴有点干,并不像往常那样光彩照人。
他纷杂的念头只剩下,要是他会做的多一点就好了。这碗汤过分粗糙,她也许不会喜欢。
宋明昭盯着那碗汤有点惊奇:“你怎么会做这个?”
“我师兄教我的,我们七杀阁的人在外面做任务,口粮都是这个。”
宋明昭接过了碗,江遗显然没有很准确的预估她的饭量,给她装了一个大海碗。
宋明昭拿着有些吃力,捧着喝了一口,抿了抿唇,嘴唇的颜色很快红润起来。
她眼睛亮了亮,眼睛也变得亮亮的。
“说起来,你好像都没有机会出去做任务就来了我身边。你之前是不是很想当一个剑客?”
江遗愣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
宋明昭笑了笑:“你师兄刚刚偷偷告诉我的。”
她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暖乎乎的汤,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温暖起来,她又说:“等这一段日子过去了,就寻个由头放你走吧,游历江湖比呆在公主府更适合你。”
江遗站在她身边,从上而下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只是说:“我是陛下派来护卫你的安全的,你不能随意放我走。”
“会有办法的,很快。”宋明昭的语气中有种让他不安的笃定。
20. 第 20 章
一个苍白的女人坐在廊下的竹椅里,她太瘦弱,竹椅显得空荡荡,像要把她吞噬了。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晒在她的侧脸上,几乎透出一种温润的玉一般的质感。
光照下去,却晒出一片悲伤的影子。
只有膝盖高的小孩在一步一步学着走路,她走得很不稳当,但是很迫切地向着女人跑去。
后面的乳母佝偻着腰紧赶慢赶,生怕她摔着,但女人的注意力并没在小孩身上,她并不觉得孩童的跌倒是什么大事。
小孩终于扑到了女人怀里,“娘......娘亲.”小孩说话奶声奶气,吐字还不清晰,但声音嘹亮。
女人从方方正正的一小片天空中回过神来,低头流露出一丝温柔:“怎么了,昭昭?”
“要听......故事!”她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
女人就把她抱在膝上,慢慢讲起她曾经游历时,听到的,经历到的故事。
小孩缩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清淡的香气让她感到安心,于是一点一点睡过去。
女人的声音慢慢停下来,她脸上的笑容隐没,叹了一口气,亲自抱着小孩放回室内的榻上。
小孩睡得并不深,微微醒来抓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等到小孩再次陷入睡眠时,悄无声息地抽出了手,转身离去。
再也没有回来。
宋明昭猝然从梦中惊醒,背上冷汗浸得她浑身发凉。
她很久没有梦到过关于娘的事,或许是白日里云不归的那一番话触动了深处的回忆,于是她又做了一个这样久远的梦。
江遗严肃地看着她,温热的手有力地抓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里都是汗,宋明昭想抽回手,却没成功。
“你做噩梦了?”
宋明昭深深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再度用力抽出了手,一声不吭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连头都埋在被子里,这样让她更有安全感。
“是白日里被吓到了吗?”江遗的声音透过棉被传过来,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扒拉出一个透气孔,怕宋明昭在里面呼吸不畅。
他对着乌黑的发顶说道:“我下次不吓唬你了。”
“我才不会被一具尸体吓到。”宋明昭否认。
“哦......”江遗应道,语气听起来却像是“真的吗”。
宋明昭并不与他辩解这没有意义的问题,她睡不着了,头顶的被子被江遗拨来拨去,她探出头来,问他:“你上次不是问我,我为什么咬人吗?”
这话题一下子太远,江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配合地点点头,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为什么?”
宋明昭此刻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因为我娘死了,我的乳母拦着我不让我去见她,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葬礼那天,我偷跑出去,却被她抱回去,我很生气,所以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她呼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也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真的咬下她一块肉了,应该没有吧,毕竟当时我牙都没长齐呢。可......也许是真的呢,他们都那么说,我也不确定了。”
为了方便说话,她的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一点,漂亮的眼睛露在外面,此刻低落的垂着,露出一丝脆弱的茫然。
有一缕头发散落在额头,江遗鬼使神差地伸手帮她拨开,发丝蹭的宋明昭有些痒,她眯了眯眼睛。
江遗不擅长安慰人,他想了半天,只是说:“咬了又怎么样,如果是我,我会杀了她。你不过分。”
宋明昭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吗?但是这件事情让父皇很生气,为了惩罚我,他把偷偷把我放出来的晚枝丢到井里淹死了,当时是冬天,她被捞起来的时候,脸上都结冰了,和今天那个小女孩很像。”
“对不起。”江遗说,“我不该吓唬你。”
宋明昭眨了一下眼睛,慢慢说道:“都是我的错。我觉得这件事做的太糟糕了,如果当时我没有放开我娘的手,也许她就不会死,晚枝也不会死,乳母也不会被我咬。”
江遗一向不擅长处理感情的脑袋疯狂运转起来,他终于意识到宋明昭一切的看似无法解释的行为的缘由,并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让她开心的话。
在思考出答案之前,他无师自通地第一时间抓住了宋明昭的手。
虽然藏在被子里,但是还是很凉,刚刚暖热的温度已经消散了。
“那不是你的错。”他最终还是只想出来这么一句。
“好吧。”宋明昭小小声的说。但是她看起来并没有更高兴。
江遗努力地寻找其他的词汇:“如果非要找一个人的原因,那也是陛下的问题。”
宋明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可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就这样说他坏话。”
江遗实事求是:“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我在七杀阁做事,也不能昧着良心替他说话。”
宋明昭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她不加思考地说了出来:“难怪你没有被选做他身边的亲卫,是不是因为这个?你对陛下不够忠诚啊。”
江遗抓住她的手忽然一僵,嘴硬道:“我本来也不想去。”
他忽然灵敏起来,又说道:“我现在是你的暗卫。我很忠诚!”
他空闲的另一只手撑着床头,恶狠狠地凑近了看她:“你还是不信我!”
距离的拉近压缩了空气,宋明昭完全被包裹住的手动了动,揉了揉他的手心。
“没有没有,信了信了。”
他仍然狐疑地看着她的眼睛,宋明昭坦荡地回望他,眼睛亮亮的,似乎还带着一点隐忍的笑意。
他喉咙一紧,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
宋明昭没有再睡着,也意识到江遗也一直没有睡,他的目光一直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在观察她还有没有害怕。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
“各位爱卿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宋懿冷着脸坐在龙椅上,面目隐没在冠冕的珠串后。
阶下臣子却噤若寒蝉,相处多年,他们已经能看出这位心思莫测的君王此刻心情不佳。
近两日,各地上报灾情的折子纷至沓来,自三月以后,各地接连出现大旱,正是作物抽条的季节,作物大批干枯,今年收成不佳几乎已成定局,更要命的是久不下雨,待到暑热季节,会有蝗灾,届时颗粒无收不说,或许还会出现疫病。
至于办法,能有什么办法?修水渠,开粮仓,借种子,减赋税。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问题是,哪样都要银子。
底下人垂着头面面相觑,暗流涌动,却谁都不肯第一个开口。
见此情状,宋懿脸色更冷,他昨夜收到奏折,头疼一夜,此刻心情更糟,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涌上心头。
张景见状,到底是站了出来。他毕竟身为丞相,是百官之首。
“臣以为,当派人前往受灾州郡,召集劳役修建水渠,抢种新苗减少损失。”
宋懿的面色缓和了一点,但这话还没说到他想到的地方,他淡淡“嗯”了一声,再无其他表示。
户部尚书姜湖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说道:“陛下,去年已经减免了赋税,今年财政预算本就不足,这一笔银子实在不知道从何出起。”
英武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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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盛和姜湖素来不和,立即反唇相讥:“若是什么银子都出得起,还需要你管什么?”
他是个粗人,姜湖成日想法子拖延他的军饷和军费,他老早看不顺眼,文化程度又不高,说话分外冲人。
姜湖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宋懿心情反倒好了一点,他抬手按了按,制止了底下的众臣的唇枪舌剑,道:“银子的确是个问题,姜卿说的也是事实,各位一起想想办法才是。”
一起想想办法,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银子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帝王的戏,总不能让它落在地上。
宋明瑾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还是站了出来,说道:“臣愿捐五千两,解百姓疾苦,为陛下分忧。”
张景沉默片刻,也站了出来,说道:“为救百姓疾苦,臣愿捐白银三千两。”
明盛立即跟上说道:“臣捐二千两。”
姜湖立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明盛刚刚得了陛下一笔赏赐,倒是有钱的很,他一个文臣,哪里来那么多银子?但他官品和明盛一致,不能矮人一头,只能咬着牙说道:“臣也捐两千两。”
余下的众臣纷纷应声附和。
宋懿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头也不疼了。笑道:“众卿的心意,朕收到了。”
太和殿内的气氛也松弛下来,但各位臣子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听见后方忽然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如今财政紧缺,青云观的修建时并非必要,待来年秋收之际,国库充盈再开工也不迟。”
宋懿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扳指,脸色不明地盯着角落里站出来的年轻人,半天终于想起来。
“新科探花,江听雪。”
旁边的小太监声音发着抖,应了一声:“正是。”
宋懿笑了一声:“江卿是觉得青云观劳民伤财?”
殿内死一般的静寂。
裴时和江听雪站在同列,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听雪腿迈出一步,正想伸手抓住,但架不住江听雪嘴比他的腿还快。
拦不住。裴时面如死灰地收回手,听着江听雪慷慨激昂的陈述,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埋进地里。
倒了八辈子霉和他站一列。
但宋懿的目光已经落到她的身上。
“裴卿也这么以为?”
即使在心中大骂江听雪初来乍到这么惹人耳目究竟想干什么,还把他拖下了水。
但裴时脑中飞速旋转,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垂头答道:“禀陛下,臣以为国师护卫龙体,占星卜易,功劳重大。国师如今隐居竹林,不利于修行,也不方便随时为陛下诊治,修筑青云观自然是必要的。”
裴时听见江听雪站在他身边,清晰地发出“嗤”的一声。
她咬牙切齿地控制住表情,又说道:“接连大旱,许是有什么邪祟,臣正想说,是否请国师大人占卜一二,另有转机?”
宋懿满意地点点头:“裴卿倒提醒了我,连续两年大旱,是要问一问国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冰冷的目光又落在江听雪的身上,皱眉思考一下:“江卿眼下在御史台?如此人才,正要锻炼锻炼,不如就到滁州去修建水渠吧。”
滁州地势险峻,穷山恶水,许多人不受教化,是此次受灾中最为偏僻的州县之一。
江听雪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惹了帝王的逆鳞。
他微微抬起头,正欲辩解,但裴时暗中拽住了他,用劲掐着他的肉往下拽了一把,他闭了闭眼,垂头叩谢。
冰冷的视线终于挪开了头顶,宋懿随手点了两人去另外的州郡,便摆手散朝。
21. 第 21 章
早朝散去,江听雪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他今早说的那一番话实在太蠢,先前对他十分热络的官员都离得远远的。
裴乔若无其事地经过他身边,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忍说道:“读书读傻了吧你,我拽都拽不住你,这下好了,去滁州挖土了。”
江听雪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人人都知道朝中弊病,总要有人说的,总要......"
“你该不会是把自己想作刚正不阿的谏臣了吧,可把自己感动坏了,牺牲要有回报,说出口就要有十分的把握,你这平白无故去一趟算是怎么回事?说你也是看在公主大人和你有前缘的份上,不然才不管你。”裴乔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不同啊,呆头呆脑的,读书也没我厉害。”
裴乔快步走了,江听雪愣了一瞬。
他前十几年埋头苦读,自以为经世安邦,尽在掌握。然而现实给予他的和想象中不同,满腔抱负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因为一番话失去了入局机会。
他一瞬间有了些心灰意冷的念头。
......
宋明瑾回了青云观,和宋明昭讲述白日里朝堂上发生的事,末了感叹:“可惜了江听雪。”
“去年就是你们捐的钱,今年刚给了春赏,转脸就掏回去,父皇真的越来越小气了。”
“父皇的钱财自有他的用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作为太子,多出一点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当初本十分中意他做你的夫婿,没想到是个书呆子。”
宋明昭的注意力自发地将江听雪忽略掉,只问:“有哪几个州县受了灾?”
“滁州,兴平,长宁几个地方受灾最为严重。其实滁州土地本来就贫瘠,又分布在山间,修建水渠更是艰难。”
若是江听雪办事不力,回来更有了正式的名头治他。这样的青年才俊,行事鲁莽些,也该再给个机会才是。只是宋懿这些年,脾性越发阴沉了。
宋明瑾按下心中的叹息,思绪又转到宋明昭身上。
正是因为如此,他越发着急宋明昭的婚事。北方鲜卑族骚扰大梁边境多年,战争不过早晚。近年接连旱灾,没有草料,他们没了牛羊交换粮食,自然会过来抢掠。
以宋懿如今的脾性,恐怕会不听劝谏,与鲜卑开战。
届时,这样一个正值妙龄的公主,恐怕很难有选择自己命运的余地。
宋明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缺水缺粮食,当地百姓情况艰难。这几处州郡都在长江下游,她往年救过的妇孺都有分布,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宋明瑾试图掰回她的注意力:“不过我瞧着朝堂上,裴乔表现还算机灵,你看他怎么样?”
宋明昭一愣,脸色颇有些奇妙,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肯定不行。”
宋明瑾被这坚决的郁气说得一愣:“怎么就不行?人家生的也是一表人才。”
除去已有婚配的,年纪大的,相貌太差的和配不上他妹妹的,朝中也只剩下这二位人选。宋明昭这个不感兴趣,那个坚决不行,让他头疼的很。
“另外两个救灾的官员是谁?”她心思全不在宋明瑾的话题上。
宋明瑾看着她没说话。
宋明昭捏了捏眉心,无奈道:“兄长的婚事没个着落,老操心我做什么呀,不如先给我找个嫂嫂来。”
宋明昭原来的太子妃人选早早定下,是张太师的女儿,后来出事,沦为罪臣之女,这桩婚事自然作废,宋明瑾的婚事也一直没有再提。
这话触动了宋明瑾,他默不作声半晌,还是报了两个名字。
宋明昭观其神色,看出他还是挂念着张清若,不免惆怅。张小姐如今随着母亲在建宁隐居,按理来说,这辈子与宋明瑾全无交集了。
当日宋明瑾暗中派人来救,她却转身上了宋明昭为她安排的船,宋明昭也不好违背张清若的意愿。
她按下复杂的心绪,将话题说回正事:“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怎么不派李潮去?”
李潮治水传家,照理来说,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宋明瑾对她比了个口型:“费钱。”
宋明昭:......朴实无华的理由。
想来也是,银子不愿意出,青云观也要接着修,本就不该抱什么希望。
宋明瑾若无其事地开口:“青云观修建得快些,今日父皇将我留下。说想要在生辰前看到青云观落成。”
宋明昭盯着他,若无其事地无声骂了一句,转头看着外面顶着午后的阳光搬进搬出的仆役,叹道:“我一整日一整日地耗在这里了,还要如何快呢?”
“你早些回去歇着,剩下的时间我来盯着就是了。”宋明瑾心疼她,“这几日你早起辛苦,回去玩会吧。”
宋明昭起身就走。宋明瑾有点儿不是滋味,声音悠悠地赶上来:“你也不装装样子,再陪陪哥哥?”
宋明昭跑得更快了。
......
宋明昭坐到马车上,吩咐车夫前往荣亲王府,又敲了敲车壁,三轻一重。
她还是不习惯用哨子,这是她和江遗约定好的唤他有事的暗号。
隔了半晌,江遗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进来。
宋明昭盯着他,不知怎么从他面无表情的上半张脸和被挡的严严实实的下半张脸上看出一点儿心虚来。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没有。”江遗矢口否认,宋明昭反而确定无疑。
她略略倾身向前:“那你躲什么,不敢看我。”
“我......”他支吾半晌,半晌也没编出个理由,手仓皇地背在身后。
宋明昭一挑眉,伸手绕过他身后,抓住他藏在身后的手。
“藏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交出来。”
粗糙的指节用力地绷着,这个姿势像是拥抱,两个人之间只隔了几指的距离,宋明昭仰着头看他,他慌乱无措的眼睛眨了眨。
“擅离职守,你不怕我罚你?”
他的手极有力,宋明昭手指扒拉半天,连个口子都没扒拉出来,她只好出言威胁。
江遗抿了抿唇:“你罚吧。”
宋明昭:“......”
她正欲开口,前方马车却忽而一停,惯性的驱使下宋明昭向前一扑,扎扎实实地贴在江遗的腰腹上。
脸下的触感明显僵硬起来,江遗反应比她更大,扶住她的肩膀一把挪开了距离。
宋明昭被撞的晕晕乎乎,又被江遗扶着肩膀定住,还有些晕晕乎乎,一时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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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方才要说什么。江遗皱着眉,耳尖却通红:“你......坐好些,这样不安全。”
他像被烫住似的缩回了手,宋明昭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他身后攥着东西的手。
“松手。”两人面面相觑,宋明昭毫不留手地捏了一把他的腰。
方才的反应足够说明他此处分外敏感,他果然抖了抖,皱着眉很凶地看她。
宋明昭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又捏了一把。
江遗的手略微松了一松,他觉得两个人离得太近了,所以才能看见宋明昭脸上柔软的绒毛和嘴角得意翘起的弧度,他的心跳声太响了。
犹疑之际,马夫在外面通传:“公主,江知县在路中间求见您。”
馥郁的香气忽然就消散了,宋明昭撤开了距离,撩起帘子往窗外望了一眼,这是一处偏僻的小巷,江听雪跑这儿蹲她来了。
“晦气。”宋明昭小声嘀咕,但还是撩开车帘出去了。
江遗怔怔地看着宋明昭下了马车,他已经卸了力气,看了看方才宝贝似的藏着的小布囊,上面印了个“当”字,是他刚从当铺里赎回来的,那日一气之下丢掉的耳坠。
这东西贵重,江遗偷偷沿街找了几日,没有找到,又去周围当铺里搜寻,今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波折,原本精美的纹路上多了许多划痕,江遗轻轻抚摸过那些划痕,听着宋明昭与江听雪的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
他没有凝神细听,而是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瞒着宋明昭找回耳坠呢。
说不定她又要不相信他了。
没想通的问题总是很多,不符合他一贯只顾及眼前事的思考习惯,他搁置了这个问题,把它塞进角落,和“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回这个耳坠”堆在一起。
江听雪没有错过里面一闪而过的黑色衣角,他猜测是自己离开那天,阻拦他的那个侍卫的。
他抬眼,看见宋明昭从马车里钻出来,嘴角似乎还晕着一点没有消散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
但是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笑意消散了。
“江大人找我做什么?灾情严重,你还不快些回去收拾东西出发?”宋明昭有些防备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江听雪犹豫了半响,只是说:“我来向公主告别,当日公主一饭之恩,我还没来得及报答,此后一别,山高路远,恐怕不复相见。”
他来京城短短数日,看尽人情冷暖,从探花到偏远州郡的知县,周围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宋明昭眉头一皱,他先前可不是这副嘴脸,总不会是想来向自己求情,想让自己帮他收回旨意吧?那她前段日子的饭食才真真是喂了狗了。
她神色冷淡,只说:“救灾责任重大,滁州地势险峻,更加艰难,若是你救灾有功,难道不是一大功臣?我当日助你,也是不忍看栋梁之材埋没,若能护卫百姓,这份恩情便已经算是报答我了。
这种吉祥如意话,宋明昭从三岁时就说得一套一套,能把宋懿哄得眉开眼笑,眼下说起来更是眼睛眨都不眨。
江听雪却仿佛有些动容。他默然许久,低声说:“当日助我,就只是因为如此吗?”
他略略垂下了头,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像一只漂亮的孤高的鹤。
22. 第 22 章
宋明昭的车驾缓缓停住,抵达荣亲王府。
宋乐安似乎早有预料,并没像平常一样四处寻欢作乐,反而在府上等候。一听到传报的消息,就出来迎接:“可叫我好等啊。”
“你派人跟我?”
宋乐安长臂一伸,风度翩翩地将她从马车上迎下来,嘴角噙着笑:“我可没有,国师府丢了东西,这么大的事情,我想不知道也难啊。”
宋明昭随着宋乐安进了屋,宋乐安屏退了屋内的下人,顺手掩上了门,室内的光线一暗。
“我不与你卖关子,直说吧,你想做什么?保你爹平安?”
宋乐安仍然挂着温和的笑容,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变:“我只求一家平安。”
宋明昭反问道:“若长生是真,你何愁没有平安?”
宋乐安听到“长生”这样的字眼,眼神微微一凝,面上看上去却毫无异状:“敬鬼神而远之,我从不信这样的事。”
他转身走进屏风,拿出一个匣子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推,花纹精致而诡异的匣子被推到宋明昭面前。
宋明昭注视着他的神情,谨慎地打开了匣子。
里面只是一节光洁白净的骨头。
人骨?宋明昭面色平静,抬眼看宋乐安:“你爹四处乱跑,就是为了找这个?从谁家棺椁里掏出来的?”
“人骨还用得上我爹?这是玉骨,一种特殊的竹子。百岁之后,这种竹子会逐渐玉化,砍下来泡在人血里,九九八十一天,就会变得像人骨一样。”
“哦。”宋明昭对真骨头假骨头毫无兴趣,“所以有什么用?”
宋乐安眯起眼睛,声音放得很很轻:“据说这种竹子能取代人身上的骨头,也就是传言中的医死人药白骨。我跟着我爹去了洙州一个小寨子,那里的人上山打猎,被野兽咬了腿或手,就用这种竹子接上,时间长了,竟然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宋明昭一松手,匣子发出“啪”的一声响,她冷淡地撩起眼皮,轻叹了口气:“我看你更像是在洙州吸多了瘴气出现幻觉。人是人,竹是竹,你若是也信这些,我想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
宋乐安盯着她尚不被岁月侵蚀的面庞,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我信不信不重要,只是陛下最近手段越发残忍,这一节竹,需杀三人,放尽了血才足够,运送过来的金银,更是不可计数。
你说陛下要这些东西是要干什么呢。
宋明昭无奈叹气道:“你都猜出来了,何必试探我。那始皇帝未尽之事,陛下竟也逃不脱。”
“万里江山皆入怀,这样的日子谁过得够呢。”
宋明昭凉凉道:“说这样的话,陛下恐怕不爱听,今天刚送了一个不让他修青云观的去挖土,怎么,你也想去?”
她勾起一抹笑:“我可是不会替你求情的。”
“真寒心呢。”宋乐安微微蹙眉,“太子殿下纵然年轻,可是大梁耗不起了。接连两年收成差,国库都空了,再让陛下这样挥霍下去,就算是始皇在世也难以为继了。”
“对我说这样的话,当心我立即让陛下亲卫将你抓起来。”宋明昭看起来仍然滴水不露,并不为他的话所打动。
“当真舍得么?当初你咬了乳母,怕的成夜睡不着觉,还是扑到我怀里哭的。”宋乐安并不惧怕她的话,反而插科打诨道。
宋乐安却不接腔:“我有什么好不舍得,国事家事,落不到我一个公主的头上,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天子都与我血脉相连,我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帮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她推开面前的木匣,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似乎已经对这场谈话失去了兴趣。
替宋乐安向宋明瑾投诚是有风险的。宋明瑾是宋懿唯一的儿子,若是宋明瑾死了,掰着指头头数,头一个就能数上宋乐安,说他一点野心也没有,恐怕很难让人信服。
宋明昭能想到的事情,更何况关乎自身利益的宋明瑾。
宋乐安眼下投诚,也是出于自保的缘故,宋懿年老体衰,他早早为自己谋个出路。荣亲王与宋懿关系甚笃,他和宋明瑾可不是。若是宋明瑾上位,第一件事是把他爹赶回老家,第二件事恐怕就是送他去挖土。
说不定比滁州还偏远。
打着为他爹为大梁的名号,其实是怕他爹死了之后自己遭殃。
纵然宋明昭对宋懿几乎没什么感情,被云不归一番话更是冲的七零八碎,但也不至于蠢到为此让一个外人来参与杀了自己的父亲。
但是宋乐安一字一字咬着问她。
“你娘下葬的那天,你都没有看到。你知道你娘死前是什么样子吗?”
宋明昭冷冷抬起眼,道:“不要拿我娘说事。”
宋乐安置若罔闻,近乎恶毒地用清晰的声音说着:“你不知道吧,你娘不是被毒死的。是被陛下丢在密室之中,不管不问三日,不知是渴死还是饿死的。下去的时候尸体都臭了,面容都被虫子啃得不像样,陛下怕被人发现,所以才遮遮掩掩不让人去。尸体还是我爹亲自收的。”
宋明昭重重地闭上了眼。
宋乐安的声音又柔软下来,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意味:“你当时哭得那么伤心,不知道为什么陛下执意不让你去见你娘。我一直想告诉你,又怕你伤心,可眼下,为君为夫为父为子,他都做的不够好。”
他无声无息地靠拢过去,扶住她纤弱的肩头,似乎想要把宋明昭揽在怀里。
但宋明昭挣脱了他的怀抱,他尴尬的手悬在空中,慢慢落下去,原本充沛的感情也像气球一样干瘪下来。
“昭昭,你好好想想。”
宋明昭想了很多,她想到原来有这么多人都知道她娘的死有蹊跷,原来宋懿真有这么狠心。
这么多年,宋懿对自己几乎百依百顺,从不责罚,她几乎要怀疑也许宋懿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也许年幼的自己记忆有所偏颇,那些药真的是为了娘调理身体。
然而真相赤裸裸地撕裂在自己眼前。像经年未愈合的伤疤,散发出更加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以为只是一群贪污犯罪的蠹虫,背后有宋懿的默许,她以为的殚精竭虑,只是在为自己寻找长生的办法,她以为宋懿对娘有那么一点点真情,现在想来,不过是午夜梦回时,他不敢面对的尸体。
宋乐安殷切的目光催促着她,她却只觉得厌烦。
方才真有一瞬间的冲动,她想要答应下来,杀了宋懿。
可宋乐安,又是合适的盟友吗?
宋明昭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避开他的目光。
“事关重大,从长计议,你等我消息。”
宋明昭心绪纷乱,回去时秦伏月正守在门前。
她才恍恍惚惚想起昨夜秦伏月说过会将制好的香料送来这回事。
秦伏月见她面露茫然,脸色恍惚,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她强拉起一个笑容,只道:“这么快就做好了,我都没预料到。”
秦伏月横了她一眼:“不是你催命似的要的急吗,做了我一整个白日,鼻子都快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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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宋明昭勉强勾起一抹笑:“多谢你,不是说要我府上的花?我叫人带你去摘,想摘多少摘多少。”
秦伏月见她脸色不对,又生气,又不忍心,扔下一句:“谁要你的花。你早些歇着吧。”
秦伏月桃粉色的衫子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宋明昭渐渐回过神来。
至少眼下还有事情要干,云不归还在等着血,她救下的那些小女孩还需要保护,这让她稍微收拢了一点精神,茫然无措的心绪抓到了浮木,她终于找到了方向,往花影的院子里去了。
花影正在逗那些小虫子,它们长得很好,又胖大了一圈,挨挨挤挤地够着花影的手指头,想从他手上咬下一块血肉。
花影似乎觉得这事情很有趣,乐此不疲地将手伸进去。
宋明昭坐下来:“你也不怕真将你的肉给咬了去。”
花影侧头看了她一眼,他察言观色的功夫更胜一筹,似乎发现宋明昭心情极差,罕见地正经了一些:“怎么会,不过是一群没开智的虫子。奴家已将饲料制好了,正等着您来呢。”
他取出一方盒子打开来,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味道很淡,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气。
宋明昭取出秦伏月给她的瓶子,问道:“如果把这种香料加进去,掩盖它的气味,你说,能以假乱真吗?”
花影伸手接过瓶子,取开木塞凑近闻了闻。香粉的味道极为浓郁,几乎像是将鼻子埋到一个人的血管里,满鼻的血腥气。
花影被呛的咳了一声,道:“好猛的香,公主府真是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啊。我闻过那么多,几乎都分辨不出来,应当没什么问题,我去试一试罢。你......"
花影站起了身,忽而风情万种地俯身靠近了宋明昭,用手指轻而柔地蹭了蹭宋明昭的额头,“要不要趴着歇一会儿?你脸色看起来白得像死人。”
宋明昭越过他,看向琉璃屏风上折射出来的人面,说得的确不是假话。
花影俨然一副要在此常驻的架势,金丝竹的摇椅,一人高的铜镜,还有各色色泽艳丽触手柔软的毛毯铺散在房间里目之可及的地方。
好像把华露楼里慵懒糜颓的脂粉香气也跟着一起带来了。
宋明昭寻了看起来最舒服的摇椅,慢吞吞地窝了进去。
按理来说,宋明昭应该睡不着的。
但是她很快在温暖的柔软的被褥和馥郁的香气中陷入了昏沉。
花影将香粉调制好出来时,宋明昭已经合上眼睛睡着了。
他讶异地挑了挑眉,艳丽的脸上出现一点真实的不可思议,似乎真没想到宋明昭会在这里歇息。
他凑近仔细看了看宋明昭,睡颜安稳,神色疲惫,似乎真是累坏了。
他笑了一下,对着空气轻声说道:“不出来吗?你再不带走,我就把她带进我屋里过夜了。她看起来抱起来手感不错。“
话音未落,江遗从暗处走了出来。
花影盯着他问道:“钱什么时候还我?”
江遗看了他一眼:“等我下个月发工钱。”
才出来干活不到一个月,公主府的月钱还没到他手上,他穷的叮当响,为了赎那个吊坠,他冲花影借了一笔钱。
宋明昭冷不丁地出声:“借钱做什么?”
四只眼睛一起转过来,落到宋明昭身上。
她不知怎么醒了,脸上还有困倦,却略略支起身体,好奇地加入他们的谈话。
“......你很缺钱?”
她问江遗。
23. 第 23 章
江遗伸到半路正欲将宋明昭抱起的手“嗖”地缩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背在身后,摇头道:“没有,我不缺钱。”
宋明昭的视线转向花影,花影回之以无辜的回望,好像全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宋明昭难得严肃,皱眉提醒道:“公主府内不许赌钱。”她犹豫地在花影松松垮垮的腰带上转了半圈视线,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许狎妓。”
“哟,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家小江可是正经孩子,才不干那种事。”花影将僵硬的江遗揽了一把,骄傲地拍了拍肩膀,又嗔怪地看了宋明昭一眼,“这样说,他可要偷偷伤心了。”
宋明昭看了一眼江遗面无表情的脸和紧握的拳头,没看出一点伤心的痕迹,反倒更像是要师门相戕。
江遗隐忍地抿了抿唇,还是不想在宋明昭面前和花影大打出手,说道:“公主,回去吧。”
宋明昭挑眉:“他欠了你多少钱,我还了。”
花影来者不拒地把钱收了下去。
·
江遗闷闷不乐地跟在宋明昭身后,仍然耿耿于怀:“你今日替我还的,算我从你那预支的工钱。”
“又不是很大的数目,”宋明昭道:“还了就还了,何必挂在心上,我又不差那一点钱,你若是实在缺了银钱,只管问我要就是了。在我身边,还没有哪个连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说出去简直羞煞我公主府的名声。“
“我和他们又不一样。”江遗语调晦涩,声音不知为什么很低,听起来有些不笃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和他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真是死脑筋。宋明昭无奈地停下脚步,侧了侧身子,江遗顿住脚步,手上的灯笼微微一晃,惊飞了草木中悉悉索索的小虫。
“我出了钱,你倒还不高兴啊?”
“我只做了我份内的事,自然不能拿你额外的银钱。”
宋明昭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伸手拨了一下他微长的刘海,那处又挂上了那个显眼的平安锁耳坠。
“就当是你生的好看,看着让我高兴不行吗?”
江遗的耳根漫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他好像有些羞恼,但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嘴唇微微动了动,还是沉默下来。
宋明昭只当他是默认了。
·
精心添加了各种香料药材,足以以假乱真的血液被宋明昭派人送给了云不归,那边风平浪静,想来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花影的虫子养的越长越大,一个瓶子已经装不下了,他借着机会又找宋明昭讨了一个琉璃瓶,宋明昭对此一贯大方,顺手给了去。花影耀武扬威地抱着瓶子回了院子,被文流青看到,心中又是一番酸涩。
宋明昭全然不知,她近日有另外的事情要忙。
青云观的修建逐渐到了尾声,这也意味着宋懿的寿辰快要到了。
由于宋懿的身体不好,每年寿辰都办的风风光光,据说这样能延年益寿,但宋明昭并不知道其间有什么根据。
但准备寿辰礼是不可疏忽的,今年宋明昭准备的是一副亲手绣的百寿图。
她到了快出嫁的年纪,既要展示孝心,又要表明自己的德行才艺,女工是不出错的选择。
这物什其实早早就开始准备,只是她一贯不太上心,尤其是得知了宋懿从前做下的那些腌臜事后,愈发看百寿图不顺眼,到了寿辰将近,实在无法拖延的时刻才动起手。
于是成日闷着头,一针一针地绣下去。
眼眶酸涩,头昏眼花之际,宋明昭眯着眼,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寿字。一只微凉的手捏住她的后脖颈,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靠得太近,伤眼睛。”
宋明昭像被捏住了后脖颈的猫似的被迫直起脖子来,这一动骨头似乎都在噼里啪啦作响,她浑身僵硬,皱着脸动了动肩膀,叹气道:“字太小,又太多了,我实在是绣不完了。”
江遗站在宋明昭身后,纤细的脖子完全暴露在他眼前,他低头俯身扫了一眼那副百寿图,耳坠随着他的动作晃啊晃,宋明昭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
“绣到多少个?今天早上不是说已经绣到第八十三个了?一上午的功夫嘶...”
他被拽的有些疼,却没躲开,只是微微偏了头:“拽什么?”
“天天看你戴着这个,怎么也不换一换?”
宋明昭没有问过他这个耳坠是哪里找回来的,也或者是重新买了一个,这让江遗感到一种没来由的轻松。
但被提起还是有些不自然,江遗平淡道:“只是怕耳孔愈合,哪里需要那么多。”
宋明昭“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太穷了,还给你涨了点工钱。”
江遗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一上午才绣两个,你要绣不完了。”
宋明昭的聊天欲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泄了一口气,肩膀也耷拉下去,认命地一针一针接着绣起来。
冰凉的手指搭住她的后脖颈,粗糙带茧的手指有力而规律地揉捏肩颈,皮肤摩擦之间生出暖热,僵硬的肌肉酸胀感渐渐消退。
宋明昭有点痒,缩了缩脖子,问道:“你还会这个?”
手指轻微一顿,背后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找花影学的。”
“学得好。”宋明昭如是评价道。
·
宋明昭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寿辰前一天将百寿图给赶制出来,她揉了揉疲乏的眼睛,外面天光都要破晓,宋明昭倒头就睡,长长的绣图搭在她腿上,竟也来不及收。
江遗默不作声地将百寿图收起来,放进了一早准备好的匣子里。
饶是宋明昭这样争分夺秒地睡觉,也没能休息多久,第二天天未大亮,宋明昭就又被拽起来去参加寿辰宴。
初棠跟着宋明昭熬了许多天,寿字不能够假于人手,边上的龙纹装饰却让初棠帮着绣了不少,也狠熬了几天夜。
宋明昭见她困的眼下淤青都要掉到地上,有心体恤,让她今日在府中歇息,叫她起床的重担反而落在了江遗头上。
江遗从不知道竟有人起床能这样磨人。
轻声叫连个回应都没有,将人扶起来又缓缓倒了下去,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眼看着要误了时辰,他咬咬牙一把将宋明昭从被子里掏了出来,却眼睁睁看着她阖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倒在自己身上。
“公主,要迟到了。”江遗有些僵硬,被子里掏出来的人柔软又温暖,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
宋明昭破罐破摔:“迟到就迟到吧。”
江遗小心捏住她的肩膀,试图把他从周公的美梦中晃荡出来:“不能迟到,今日是大事。”
宋明昭被晃的失去平衡,一头磕在他肩头,痛的吸了口气,却还是没睁眼:“睡觉才是最大的事,不要吵我。”
江遗只好勾着胳膊去拿宋明昭的衣裳,七手八脚地给人穿上,又充当了人肉靠枕,宋明昭全程闭着眼睛梳完了妆发。
快入宫门时,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安稳而沉静地守着宋明昭的人一瞬间察觉,漆黑的眼睛看过来:“舍得醒了?”
他声音凉凉的似乎带着一点不怎么明显的嘲讽。
宋明昭眨了眨眼睛,记忆缓慢回笼,想起早些时候她耍赖不起,江遗俯下身子为她穿衣戴袜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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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昭:“......”
她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醒了,完全醒了。”
为了不弄乱宋明昭的钗发,方才她倚在江遗身上睡的。
怀中的热源远离,江遗动了动肩膀,视线落在宋明昭精心装饰过的脸上,姿容美艳,却眉目倦懒。
分明没有睡够。
宋明昭撩了撩车帘。
外面初升的日头一点点升上去,微暖的日光正落在宋明昭脸上,她眯着眼睛往外探了探头,江遗有力的胳膊从后边伸过来护在她脑袋与窗梁之间。
天子寿辰,庶民同乐。为了庆祝宋懿的生辰,百姓也会休沐三日,还会有朝廷官员赏赐吃食给予周边百姓。
眼下街道已经热闹起来,许多城郊百姓也来赶集,等待着吉时,希望能得到天子的赏赐。
宋明昭的视线却落在了几个衣衫褴褛,夹在人流中不知所措的人身上。
他们面容干瘦,风尘仆仆,似乎是从哪里逃来的人,混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就像一切污秽都被掩在华美的锦缎之下,看不出端倪。
远处,有无数田地正在干涸。这里的人们期待着太阳升起,但在山那边的人,都祈祷着太阳慢一点出现。
这样就会少枯死一些作物,多一点水源。
宋明昭收回了视线,她轻声唤来车边的小侍,让人送些银钱给人群中的难民。
·
不多时,马车已到了殿前,宋明昭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下了马车。
明盛是朝中老将,多年戍守边疆,战功赫赫,曾将鲜卑国三皇子,也是如今鲜卑国君主的胞弟斩于马下,让鲜卑损失一名大将。
这样的勇猛让鲜卑人望之生畏,边境和睦数十年,他功不可没。
只是这些年来,他旧伤严重,右腿跛行,肩膀处一到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宋懿将他接回京城赋闲职修养,而他的儿子明晓天在边境担任左护卫大将军。算得上是将门世家,彪炳显赫。
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明盛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他的须发被边疆的尘土染成了一种没有光泽的灰色,他激动地敲了敲拐杖拐杖,连带着胡子也颤了颤,正和边上的许丞相说着什么。
许丞相似乎难以招架,脸上笑意有些为难。
“你也知道最近拨款都去赈灾了,一时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两。”
明盛拔高了声音:”赈灾赈了他娘个蛋,也没整个什么出来,全都给那些狗娘养的吞到自己荷包里去了,我的兵才是真的等着吃饭呢。”
许丞相伸手在空气中按了一下,示意低声,他已注意到走近的宋明昭,对她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明盛的腿伤让他行动不便,他拄着拐杖艰难地转身,敷衍地行了个礼。
宋明昭连忙将他扶起:“大人腿上有伤,不必对我多礼。近来春日换季,大人的腿伤有没有好些?”
宋明昭尊敬的态度让明盛心中舒服了些。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但至少没碍着他什么事,对他也一贯尊敬。
他脸色缓和些,道:“一直都是那样,就这样养着也没见坏,多谢公主关心。”
宋明昭点点头,道:“我偶然得了一个治腿伤的外用方子,不知奏不奏效,待会派人给您送过去。”
她对明盛将军心有崇敬,虽然脾气不好为人高傲,但征战多年立下赫赫战功,也是实实在在的成绩。她对此心怀感激。
明盛道:“还是你有心,比你哥哥强些,哼......”
许丞相脸色一变,微微扯了扯明盛的袖子。
明盛却恍若未觉,大声道:“你扯我袖子干什么?”
24. 第 24 章
明盛一贯心直口快,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很看不上宋明瑾温吞的性子,尤其是找他批公文的时候磨磨唧唧打太极的时候,尤其令他讨厌。
宋明昭微微一笑,只当做没听见这句话。
宋明昭在侍女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缓缓坐下。宋明瑾已早早地来了,坐在她上首,近两日宋懿又身体不适,政务全数压在了宋明瑾头上,他两头忙碌,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见宋明昭来,他眯起眼睛看她:“你倒是会躲懒,最后几天干脆影子都不见了,看我待会儿怎么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状。”
宋明昭撩起层层叠叠厚重的裙子坐下,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胳膊:“可放过我吧,我这几日也不轻松。”她点点自己眼下的的倦色,连脂粉都难以遮掩住。
“谁让你拖延,不早些准备着。”宋明瑾摇头,将宋明昭一贯爱吃的点心果子放的离她近一些,“趁现在人还少,你快吃些,免得回去饿得紧,一看你今日早晨就起迟了,没来得及用饭。”
宋明昭对他投之以感激的一瞥。
宋乐安来的更早些,中途被其他相熟的故旧叫走寒暄,快开宴时才回来。他已拍神清气爽,和旁边两个盯着青黑眼圈的人形成鲜明对照。
不知他从哪里回来,身上沾了些醇香的酒液,淡淡的酒香随着他衣袖的翻飞传过来,他心情颇好地从宋明昭的席面上捻了只果子,潇洒坐下。
“哟,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萎顿,像什么样子?打起精神来!”他一屁股坐在宋明昭旁边,念叨:“今年准备了什么寿辰礼啊?我问了你哥好几次,他都不告诉我,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
宋明昭摇头,将口里的糕点咽下,也转头去看宋明瑾。
宋明瑾却神秘兮兮,仍然不透露,只说没什么特别的。
这情形有点怪,宋明瑾并不是故弄玄虚之辈,他不说才是真有点特别。
周遭忽然一静,外面高声宣道:“皇上驾到。”
宋懿身着龙袍,缓步而来。他脸色颇为苍白,几乎透着死气,看起来触目惊心。在齐声祝贺“皇上万岁”的声音中,他慢慢坐在了龙椅上,似乎只是这样一段路,对他来说都有些困难。
他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才说道:“众爱卿平身,今日不过家宴,朕过生日图个热闹,不是什么隆重的场合,各位尽兴就是。”
有人赞扬他亲民爱子,他笑了一声,却咳喘起来。
乐师舞伶陆续入场,丝竹之音重新演奏起来。掩盖了他并不高声的咳喘,众人默契地忽视了帝王无法掩盖的孱弱,纷纷说着吉祥话,气氛流露出一种僵直的活跃来。
宋明昭慢慢收回了视线。
歌舞表演每年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照例宋懿赐了一把金瓜子给舞伶。
宋明昭却忍不住去打量宋懿的脸和手。
也许是因为知道宋懿每天吃下的都是些什么,她总觉得宋懿的脸上像是戴了一层即将脱落的面具,好像虫子在里面涌动挣扎,随时都要钻破皮肉涌出来。09
连指节似乎都弯曲成诡异的弧度。
她不自觉被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冷战。
沸腾混乱的人声中,冷静平淡的声音好像伏在耳边,低声道:“别看,他察觉到了。”
宋明昭垂下眼帘,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脸色,宋明昭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十息后,蛇一样的目光才终于离开。
寿辰宴上,唯一有些新意,值得期待的环节就是各位的寿辰礼。
这是为数不多能在宋懿面前露脸的机会,为了讨得宋懿欢心,各位王公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做到出类拔萃,或是格外情真意切。
往年有一年生辰宴有一位臣子送了一只和一座宫殿一样大的异兽,偏偏乖驯非常,见了宋懿会磕头作揖,博得宋懿欢心。
那位臣子在接下来一年里连升三品,只是没过几年就因为贪污被杀头了,朝中已没有此人音讯。
但是指望送礼获得帝王青眼的人是杀不尽的。
宋明昭看着那些奇珍异宝流水一般一一被盛上来,宋懿的表情却始终平淡。
异兽,书画,珍宝,他见过的太多,再新奇,再高超的记忆,于他而言,也就是一抔黄土,随手被堆在库房的角落。他烦躁地垂眼,觉得额头的青筋在突突直跳。
一群蠢货,学识平平,送礼逢迎也送不明白,真想都杀了。
暴躁的念头不断升腾,他竭力压抑下来,近来云不归的药越来越不管用,该找个机会敲打敲打。这些修仙问道的家伙,有点本事都喜欢藏着掖着,不逼迫两下就拿不出东西。
很快就轮到了宋明昭,她今年的万寿图中规中矩,不算出错,也绝不出彩。
盛上去的时候按例讨巧,说了几句吉利话:“祝父皇龙体康健,岁岁平安,民间有传言说,子女亲手绣百寿图,可保佑家中长辈平安,我不擅长女工,技艺拙劣,情意却真,还望父皇不要嫌弃。”
宋懿眼神冷漠地看着宋明昭低眉顺眼的模样,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很像云梦归,那个总是不愿意对她卑躬屈膝的女人。
而她的女儿,却是这样的温驯,愚蠢,崇敬他,这让他感到愉快。
宋懿勾起几分笑意,语气宽容宠溺:“怎么敢嫌弃你?朕高兴还来不及,亏你秀了这许多,也是难为你的性子。”
他招手让边上的宦官将那幅百寿图拿上来仔细看了看,赞扬道:“绣的倒很不错,女工进步许多,果然是长大了。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十分不爱学女子六艺,和你母亲是一模一样的脾气,朕还为此忧心许久。”
他提到了云梦归,悠悠叹了一口气,神色似有怀念。
宋明昭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底下有臣子捧道:“先皇后贤良淑德,满后宫无可比拟,明华公主如今生得国色天香,举止端庄,仿佛有先皇后之遗风,若先皇后在天有眼,见此情形,也足以告慰。陛下何须伤怀?”
国色天香,举止端庄,贤良淑德。这三个词一个都挨不上边,宋明昭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官员,生的獐眉鼠目,不过投机之徒。
按理来说,宋明昭此刻应该劝慰父皇,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深情画面,然而她此刻心中只觉得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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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了垂眼,遮掩了眼中的厌烦,眼皮轻颤,气若游丝道:“父皇不必伤心,前两天我还梦到我娘,她让我带话给您,说您千万要长命百岁,她会一直在下面等着你呢。”
宋懿神色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似乎连笑容都保持不住,勉强点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底下不明就里的臣子还在称赞宋懿与云不归伉俪情深,宋明昭却竭力压住嘴角的起伏。
当然好啦,亲手杀死的人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晚上还睡得着觉吗?
宋明昭之后,只剩下太子宋明瑾。
他起身吩咐,不多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侍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手上却没拿任何器物。
众人不明就里。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有种异样的空灵,其间蕴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韵律,让人的心跳似乎也为之共振。
一个眉眼深邃,皮肤晒得微黑的女子身着奇异的服饰,缓步走近,那神秘的铃铛声正是从她的脚腕间传来,引人浮想联翩。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那女子却坦然自若,步入殿中向宋懿行礼,她显然不是大梁人,语调颇有些奇怪,礼仪也十分生疏,但声音不卑不亢:“参见陛下。”
宋明瑾及时起身,对宋懿解释:“儿臣愚钝,见父皇为干旱一事夙夜忧愁,不知如何为父皇解忧,偶然间寻得此女,名唤乌月,有呼风唤雨之能,我想这样的异能之士应当为陛下所用,为您解忧,特此呈上。”
底下的臣子霎时间神色各异,心思浮动。
宋懿喜好鬼神之事不算秘密,任命云不归为国师,修青云观,都不算上得了台面的事。只是宋懿作风强硬,前些年的刑法威名尚有余威,臣子不敢妄加干涉,若是换个软弱些的帝王,折子早就一人高了。
太子一贯端方清正,朝中多位老臣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也奉上一女子,以神鬼之说,为陛下排忧解难。几位胡子花白的老臣捏着胡子摇头叹息,明盛更是无法遮掩自己的轻蔑,嗤笑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宋乐安拱了拱宋明昭,悄声道:“你说这是真的假的?呼风唤雨的有了,腾云乘雾的还会远吗?”
宋明昭眼观鼻鼻观心:“那你还不赶紧去学跳大神?跳的好了能保命。”
宋乐安摸了摸鼻子:“有没有更体面一点的保命方法,有点有辱门楣。”
“我哥都那样了,宋家还有什么门楣可言。”
“......”宋乐安没做声,惆怅地喝了一口酒。
宋懿对此不可置否,他微微挑眉:“呼风唤雨?”他再度认真打量乌月,问道:“你真有此番能耐?”
乌月眼神清亮,仿佛胸有成竹:“有没有能力,一试便知。”
宋懿点点头:“好,既有如此把握,什么时候为朕表演一番?”
“随时。”
“好。”宋懿站起身,他似乎真的产生了些兴趣:“现在如何?”
“当然可以。”乌月盯着高阶上的君王,微微一笑。
群臣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