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才是反派》
1. 一朝落神坛
朗日高悬,轻风舒凉。
这是一个惬意的春日,也是上清学宫百年来最为重大的一个裁决日。
明镜高堂之上,鹤发白须的老宫主端坐正中,面目沉重,其下两侧坐着一十八人,人人脸色皆有不虞,或愤慨,或悲痛,或嫌恶。
“蔺如初,十日前学宫秋选的终试中,你为夺魁服用禁药,以致灵力失控,伤及同门,此次轻伤者三十七名,重伤者一十二名,其中三人灵脉寸断,此生再难修炼,如此大错,你可认?”
堂下,少女虽跪得笔直,但连日的囚禁与惩罚已让她的脸毫无血色,头发被汗水浸湿成绺,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两侧,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女鬼。
“弟子认错,但我从不知什么禁……”
“呵,你休要自称学宫弟子,”座上一十八人中的一名女子突地暴起怒喝,”你可从未通过学宫的入学选试,我也从未认过有你这样的学生!”
少女抬眼望去,那是学宫中少有的女先生茹云,也是今日参与裁决的先生之一,此次伤重的人中就有她钟爱偏重的学生。
少女收回目光,不再出声。
宫主抬手示意茹云禁言,继续道:“按照宫规,我与诸位先生本该将你灵脉摧毁,放逐荒域,但念及过往,知你并非心肠歹毒之人,此次是求胜心切方才误入歧途。故决定只在你的灵脉上设九重禁制,逐出学宫。你可认罚?”
“弟子……如初认罚。”
蔺如初面色平静,仿佛受了多日折磨与即将被打下禁制逐出学宫的人并不是她。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已辩解过无数回,可她灵力失控是事实,重伤同门是事实。她确实没有证据证明自己并未服用任何药物,学宫中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她,替她求情。
包括曾在十六年前救了她并将她带回学宫的那人。
“我不服!”
茹云飞身而出,立在堂中,字字铿锵:“此事不公!受伤的弟子灵脉均有重损,即便用尽灵药,也再难修复至从前境界,他们本是学宫中的佼佼者,倘若好好修炼,他们必然道途坦荡,扬名玄界!可如今,因她一人,这些弟子的大好前途全数毁于一旦!”
“宫主仁慈,可如此惩罚,我心不服!若连我都难以接受此惩处,受伤的弟子与其家人又安能接受?”
茹云双目如炬,扫向堂外围观着的众生徒,人群中即刻便有人振臂高呼:
“此事不公!我等不服!”
随后立有旁人跟上,一齐高呼。
“此事不公!我等不服!此事不公!我等不服!”
“不得喧哗。”宫主手指一弹,一道静音符飞出,众人立刻肃静。
而后又问:“茹云,那你有何提议?”
茹云恨恨地看向一旁跪着的蔺如初:“合该按照学宫的规矩,毁其灵脉,放逐荒域!”
蔺如初身躯一颤,突然明白什么叫有口难辩,什么叫含冤而死。
“宫主,我亦有一言,可否一听?”座上又有一老者起身,款款而出,一身白衣无尘,玉面美髯,风雅至极。
蔺如初听到声音有些错愕,抬眼看去,与那人的眼神正好对上,多日不见,她狼狈至极,他似乎也憔悴不少。
见宫主颔首,他立定于蔺如初身旁,缓缓道:“十六年前,是我在介水之畔将这孩子捡回来的,我原以为,救人一命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未曾想过该如何教她养她,只将她随意养在瀚海阁中,不曾有过管教约束,不曾同她讲过世间道理,是我的无知无能,疏于管教,才致那日的局面。”
茹云冷哼:“确实,若说有错,你错得最多!既然无能教养,便早该放她出去,哪至于酿成那日大祸。”
“茹云先生说的极是,我之错甚于如初之错,是以……我愿代其受过,自毁灵脉,前去荒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始终沉静如木的宫主面上都浮现了一丝诧异:“鹤于仁,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还请宫主成全,也请放这孩子一条生路。”鹤于仁垂首看着蔺如初,眉目祥和,笑容蔼蔼,“封了她的灵脉,让她去凡界吧,或许那里才是她本该待着的地方。”
蔺如初尚在恍神,眼眶却已发红:“鹤老……”
他不是不喜欢她总嫌她麻烦吗?不是从来不过问她在学宫中的事吗?不是从不在意她吗?
茹云惊讶过后又是一阵嘲讽:“你的过错自该有你的惩处,你若代她受过,你的过错又该谁来担?更何况,以你那点修为,废了灵脉又如何,根本抵不过……”
“咳……茹云,慎言。”宫主出声打断。
鹤于仁不急不恼,轻瞥茹云一眼:“按你先前所言,蔺如初未曾参加过入学选试,你也不认她是你的学生,既然如此,她非我学宫弟子,宫规也就不适用于她,你又何来凭据非要以宫规惩处她?”
茹云瞠目结舌,一时无言。
宫主起身,不恶而严:“此事便到此为止吧。茹云,莫要过于咄咄逼人了。我知你是心疼那些受伤的孩子,可蔺如初也还是个孩子,虽犯下大错,可也不至以死相还,倘若真废去她的灵脉逐去荒域,她岂还能有活路?如今学宫上下之要事,是想法子医治好那些受伤的孩子,而不是如何重罚于她。你说,是吗?”
茹云慑于其威,不再多话:“是。”
“如此,关于蔺如初在秋选终试中服用禁药伤及同门一事,裁决如下,我将与众长老携手,设九重禁制封其灵脉,三日后逐其出学宫,此生不得再返。至于鹤于仁,你乃瀚海阁阁主,与她也算有些师徒情谊,她犯下过错你确有责任,既然你自请降罚,那便罚你去荒域待个三年。”
顿了顿,补充道:“你那修为且留着罢。”
宫主看向堂下面容倔强的少女:“天地广阔,六界之大,非只有修习道法玄术一途可走,望你此番出去,能有另一番造化。”
蔺如初知道这是来自这位师长的最后一句忠告,腰板一弯,俯首叩谢:“谢宫主教诲,如初谨记于心。”
此间事了,众人渐渐散去,茹云亦是愤恨离去,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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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前仍不解气,频频瞪向蔺如初。
不多时,堂下只余二人。
蔺如初早就泄了气,瘫坐在地上歇着,鹤于仁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两人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终究还是蔺如初先开了口:“我没吃什么禁药,我连上哪搞这玩意儿都不知道。”
“嗯。”
“我跟他们说了,可没人信,他们说我空口无凭,而事实就是我确实灵力失控重伤同门了。”
“嗯。”
“我被关在寒牢里,用冰索押着,我没有证据,也找不了证据,更没有人帮我去找证据。”这话带了点怨怼的意思了。
鹤于仁沉默不语。
蔺如初自小就摸不清这老头的性子,平日里既不见他与谁交好,也不见他有什么喜好,明明能言善道,可有时旁人同他说十句话,他也未必能回上十个字,每日就闷在自己的书房中,与各种书本籍册为伍。
说他冷情冷性吧,他又在游历途中救了被丢弃在介水之畔的她,说他心地良善吧,他又在救了她之后不管不问,任她在这玄界学宫中独自野蛮生长。
小时候,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身无灵脉无法修炼,丢了他身为瀚海阁阁主的颜面,令他不喜,是以一直刻苦学习,致力于将整个瀚海阁的的藏书都看遍,期望有朝一日能助他编书撰文。
后来,她被天道异雷劈中,意外打通了灵脉,且天赋极佳,吸纳天地灵力如同呼吸一般简单,修炼速度远胜学宫中的所有学子。
可当她兴高采烈地同鹤于仁说此事时,他却无甚欣喜,只淡淡嘱咐她定要小心行事,勿因修炼伤人伤己。
“鹤老,小时候你跟我说,在介水之畔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那这次呢?代我受过,灵脉被毁前往荒域可不是什么抬手就能干的事了。”蔺如初打破沉默。
半晌,鹤于仁才开口道:“若非我当初将你带来学宫,也许就无那日之祸,此事确实该我担责,并非全然替你受过。我修为微末,若是被废也不足为惜,何况,如今倒也无恙。”
“可荒域那地方妖魔鬼怪横行,听说什么变态都有,你这修为在那里待三年还能回得来吗?”蔺如初担忧道。
鹤于仁浅笑道:“我活到这年岁,又饱读六界之书,总有些活命的办法,你不必挂念。倒是你,灵脉被封后无法修行,再待在玄界亦是寸步难行,不如就去凡界,在那里好好生活,好好长大。”
难得听他说这么多话,蔺如初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又有些暖意。
可她终究没有应承,她虽面上不显,可心中始终觉得冤枉,愤恨难平,又如何能够安心换个地界好好生活呢?
灵脉被封,重归凡躯,断了她的修行之路,她连此后如何生存都不知道,又谈何好好长大呢?
“行了说这么多干什么,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蔺如初揩去眼角的湿意,顿了顿,又问道,
“我们还能再见的,是吗?”
良久的沉默弥漫一室。
……
得,这老头又不吭声了。
2. 话痨书生
雾霭沉沉,天晦欲雨。
两个月前劈在无相山顶的一道金色异雷,令山脚下萧条冷清了近百年的沙坪镇又热闹活络了起来。
起先,是有一农妇报官,称其夫入山寻宝,三日未归,于是衙门派了几名捕快搜山寻人,结果却是下落不明,不见归来。
事关公廨中人,此地县令急忙报给上峰,很快,又来了一队官兵进山援救,可同样只见其进不见其出。
在此之后,无相门百年异宝引天雷聚顶,然山中有食人妖魔,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一时引得无数江湖武林人士,一个个的天不怕地不怕,有的想进山寻宝,有的却说要降妖除魔。
恰逢此时,官府贴出悬赏,说山中有迷障,以致行人误入而不得出,若有能人异士能进山破除迷障,解救被困之人,则可获得白银百两。
这一悬赏,立时引来一茬又一茬的人涌进山中,却始终无人揭榜领赏。
蔺如初是在月前知晓这事的,彼时她正在酒楼里打杂,听得一书生侃侃而谈半天,最后来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待我进山一探。”
天降金雷这事她本就十分感兴趣,当年若非一道异雷劈中了她,她也不可能由一具凡躯变为天赋异禀的玄修者,只可惜如今……
蔺如初抚上心口处,九重禁制如同一方巨石,死死压在她的每一寸灵脉之上,令她气血淤堵,呼吸不畅。
莫说凡界没有天地灵气可供她转化吸纳,即便是有,以她如今的状况,恐怕吸入一丝灵气,都会有如针扎一般的疼痛。
所以……如今又有异雷降世,是否可助她解除禁制,重启灵脉?
一个月后,蔺如初站在沙坪镇唯一一家客栈门前。
客栈很小,不过三层高,却已是这镇上最高的楼房。一楼是供客人吃饭的大堂,二、三楼则各有厢房数间。
蔺如初预支了工钱,又连日赶路,总算在今日到得此地。
不巧的是,数日阴雨,将来探究无相山之秘的人都暂留在了客栈,是以当蔺如初到此时,只能看着门口挂的“今日满房”的木牌子愣神。
今晚莫不是要餐风露宿了?
店小二在大堂里忙得像个疯转不停的陀螺,看见门口的姑娘站了许久,还是迎了出来。
“姑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呀?”
蔺如初回神,“住店。”
“姑娘您看,实在不巧,我们今日正好满房了,要不您……”
店小二原想提议要不去别处看看,又想起镇上的客栈只他们一家,又能让人去往哪里呢?
店小二挠了挠头,面露尴尬。
蔺如初丹唇轻启,却欲言又止。
算了,多说无益,人家也不过是个店小二,又能如何帮到自己呢?
蔺如初道了谢,转身欲走,一旁却走来一蓝衣书生,颇有些眼熟。
书生上前拱手,礼节十分到位,张嘴便道:“小二哥,你看这外边的天色,马上就是一场倾盆大雨啊,我自小身弱,若今晚露宿在外,怕是明天早上你就能看见我横尸街头了。你长了这般良善的脸,心中必然是不忍见此惨状的吧?”
“啊……这……”店小二未料到对方使出这么一招,顿时觉得,自己若是把人往外赶,将十分对不住自己这张良善的脸,“那可如何是好哇……”
蓝衣书生一笑,显得十分善解人意。
“我有些法子,你看是否可以帮我协调一二?我多加些银钱,会否有客人愿意将客房相让?又或是我与其他人共住一间,打个地铺将就一晚也可,再或者……你若不嫌弃,我与你挤一挤也是可以的,银钱照付。”
书生从怀中掏出一个银丝囊,在手中掂了掂,铜银叮当相碰,煞是好听。
小二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钱囊,道:“您且稍等,我同我们掌柜的说说……哎!姑娘,您也且等等,我帮您一同说道说道。”
蔺如初连忙谢道:“有劳小哥。”
小二应了一声,转身找掌柜的去了。
蓝衣书生侧过身子,露出一张瘦削清俊的面庞,眉眼如月,笑意朗朗,看着十分温和有礼。
蔺如初又同他作揖道谢。
“姑娘谢我作甚?”书生奇道,“我本也是要住店的。”
“是公子出了法子,店小二才进去找掌柜的商量。”蔺如初认真道,“若不是公子,我只怕已转身走了。”
书生“嗐”了一声,“这有什么,你是姑娘家,不好开这种口罢了。话说……姑娘看着,好像有些面善?”
蔺如初这时也想起来,此人正是月前在酒楼说书的书生。
“月前,公子在淮州云霄酒楼讲无相山近日怪事时,我亦是听客。”
宋不言“啊”了一声,“是有这么一回事。”
“姑娘是听了我讲的故事后,起了兴趣,来了此处?”宋不言嘴角上扬,压不住的笑意。
没想到自己说书竟有这般魅力。
“是,也不是。”蔺如初答得模棱两可。
她是对金雷有兴趣,但却不是因为他讲的故事有多精彩,换做是从其他人、其他地方得知金雷一事,她也会即刻前来。
宋不言只当姑娘羞于承认,心中已认定自己的说书魅力之强,脸上尽是自得之意。
“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不妨一起进山?”宋不言忽然提议,“姑娘既然见过我,应当知晓我来此是为了采风,好回去继续编我的话本。路上若能与你这个知己一同前行,我的故事必然更加精彩万分!”
知己?
蔺如初怔愣片刻,这人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称上知己了?
这人要么高深莫测,城府深沉,另有目的却不显形于色,要么……
就是个缺心眼的。
宋不言见她未应允,又道:“姑娘是不是在想,百无一用是书生,担心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与我一道进山,恐遭危险时却丝毫无抵抗之力?”
蔺如初耿直点头,毫不迟疑。
“……姑娘,有时候为人处世倒也不必如此诚实。”宋不言尴尬了一瞬,又扬起笑脸,“姑娘切莫担忧,我为人机敏,反应极快,若遇危险,我定能拉着你第一时间跑!”
“我……”我或许跑得比你还快。
蔺如初顿了顿,还是没将这话说出口。
宋不言见她犹疑,又推了一把,“听说这山吃人,我虽不信,但里头定有古怪。我虽不会功夫,可前些日子进去的那些官差、武林高手,不也都没出来么,或许要破解这怪事,要用的是这里。”
他食指微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正巧,我对此山研究颇多,姑娘若与我同行,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蔺如初不善交际,面对宋不言的此番盛情,确实有些难以推辞,拒绝的话语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也不知如何说得婉转客套,踌躇半晌,还是沉默不言。
半晌,她才问道:“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这一路赶来,道听途说了不少东西,可信息纷杂,真假参半,她正好需要捋一捋。
“说起这个,姑娘可曾听说过百年前的绝世第一大宗——无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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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自然听说过。”
这是近两个月以来,坊间最常说起的一个宗门。
一百多年前,凡界正处于朝野动荡,群雄割据之际,彼时人心惶惶,百姓不求安居乐业,只求能苟活于乱世。而那时的无相门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偏安于此地的山中,暂未受到战乱的纷扰。
后来,流民愈来愈多,饿殍浮尸遍野。当时的门主便下令,大开山门,接纳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不仅为他们施粥施药,医病治伤,还带领流民开荒垦土,教习他们技艺,让他们在这乱世活了下来。
再后来,前朝覆灭,新帝即位,万象更替,百废待兴,无相门收留的这些人便各扬所长,为重建城镇贡献了许多力量,而无相门也自此名声大噪,四海皆知,门下弟子遍布各州,且源源不断有人慕名而来,拜入门下。
只是,如此大宗,却并未流传于世,约莫百年前,这宗门忽然就没了。
“这无相门的由来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无相门当年是因何被灭门?”蔺如初问道。
“这说法可就太多了,”宋不言掰着手指,一个一个道来,“第一个说法,据传当年无相门中藏有秘宝,可治百病,延年益寿,这也是他们能够在乱世中救下许多流民的原因,但后来新帝要求当时的门主进献宝物,门主不肯,朝廷便以妖物乱世为由,出兵灭门。
第二个说法其实更加玄乎,说那秘宝其实是仙人之物,不幸被窃,流落民间,无相门门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物,并在乱世中发挥其作用,救下许多人,可宝物现世,就被那仙人发现了,仙人怒其滥用宝物,便施仙法降下天雷,毁了那宝物,也将无相门给毁了。
还有一说,是说某天夜里有雷电劈下,引发山火,以致于毁山灭门。这个说法有些平平无奇,但我以为,倒是也有其合理之处,据县志记载,那年此山确是起过一场多日不灭的山火。”
“这后两个说法,都与天雷有关。”蔺如初道,“那是否与两个月前的那道金雷有关?”
“这个恐怕,唯有进山一探,方能知晓了。”宋不言耸耸肩,“有人说是当年的无相门秘宝还在山中,那仙人的天雷并未将其损毁,所以又招来了一道天雷,这不才惹得那么多人进山么。”
宋不言想了想,又小声补了句:“前几日,当朝国师觉明大人也带了几人进山了。”
听起来是个厉害人物。
“那他可出来了?”蔺如初问道。
宋不言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人家要是出来了也不会跟咱说呀。不过我觉着应该是还没出来,要不然官府该贴告示出来给百姓知道了,免得人心惶惶。可我从城里来的时候,还没见有什么告示,倒是破除迷障的悬赏还贴着呢。”
“那你不怕你去采风也是有进无出?”
“怕甚,我不图什么秘宝,我就爱凑个热闹,长长见识,回头好写话本子。再说了,这山里能人异士、武林高手何其多?见势不对我就赶紧撤呗,天塌下来有他们高个的顶着呢。”
这心态,倒是令人佩服。
蔺如初身侧的门帘忽被掀开,店小二钻了出来,“二位久等,小的方才周旋许久,才给二位寻得下榻处。”
“有劳了。”宋不言收起方才侃侃而谈的模样,从钱囊中摸出一块碎银。
蔺如初也摸出身上所有铜板,一齐给了过去。
两相比较,略显寒酸。
店小二却不计较,通通收下,只要给钱就是好客人。
他带着二人穿过大堂,来到后院,指着一间柴房。
“姑娘,到了。”
3. 尸体排排躺
蔺如初尚在不明所以,店小二已将柴房的门推开,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响声。
店小二声音略带歉意,“姑娘,厢房实在是腾不出来,但这柴房还是勉强可以睡一晚的,您看可以不?要是不行,我给您退钱。”
柴房里的柴禾与杂物被尽数堆在一边,清出了一方空地,此时已经被打扫得七七八八,放了张以砖头为脚,以门板为垫的床,床上被褥还未铺开。
“不介意,多谢小哥。”蔺如初回道。
今夜一看就是要下雨的天气,她能有片瓦遮头已经很好了。
店小二又领着书生不知去向何处,蔺如初也并不关心,随意收拾了下床铺就歇下了。
明日进山可就未必有得安眠咯。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虽不至于被风雨侵体,却也潮湿阴冷入骨。
蔺如初感觉自己只浅浅眠了一会儿,外边的天光便已大亮,本想回笼再见见周公,就被一阵敲门声无情打断。
“叩叩叩……”
“谁?”
蔺如初强撑着眼皮下床,拨开门闩,将门拉出一道小缝,就见昨日那书生精神爽利地站在外面。
“姑娘,晨安!是我呀,昨日咱不是说好一齐进山么?”
宋不言眼下青黑,双眼通红,眼白上还布着红血丝,但却一丝困意未现。
“你起得这么早?”蔺如初揉了揉惺忪的眼,“还是一夜未睡啊?”
“嗐!知我者姑娘也!我昨夜一宿没睡着!”宋不言语气兴奋,满是对今日行程的期待,“而且现在不早啦!今朝天气大好,客栈里的人一早都出门去了。”
蔺如初含糊地应了一声,宋不言看她已起身,也不好在这继续待着,说了句大堂见便走了。
门口有店小二打的一盆水,发现困意难消后,蔺如初索性将整张脸浸入水中,冰凉的触感逐渐唤醒她的神智。
这么多年了,还是鹤老教的这法子最好使。
与宋不言在大堂会和后,两人要了点稀粥小菜作早饭,见客栈中的人已去了十有八九,便同店小二打听了几句。
原来有些人心急,在天未亮雨初停时便赶路进山去了。
他们不再耽搁,囫囵吃完早饭,就去雇了辆驴车前往。
无相山离沙坪镇尚有几十里,沿街而去,一路人烟渐稀,抬眼望去,便是一片苍莽远山,云雾氤氲。
驴车悠悠颠簸了小半日,总算是在晌午前行至无相山的山脚下,多年的人迹罕至,倒令此处花草繁茂,周遭几间废弃的旧屋墙上都挂着青萝。若不是不远处停歇着的众多马匹车辆,以及地上无数的车辙蹄印,这里或许仍守着百年宁静。
甫一下车,宋不言便伸了个懒腰。
他在车上虽勉强打盹了会儿,但精神仍不爽利,“完了完了,今夜若是在山上过夜,想必也是一个难眠夜,我这觉不知何时才能补回来了。”
蔺如初强忍着呵欠,环顾四周。不远处一方空地上停着不少的马匹与车辆,有些栓马桩上徒留了条马络,马儿却已不知所踪。
宋不言正准备将驴车拴去车马群那边,见蔺如初眉头微蹙,望着车马出神,好奇问道,“蔺姑娘,莫不是想去别人家的马车上歇一歇?”
蔺如初摇头,抬手指向其中几匹皮毛光滑的马。
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好马,她是有点眼馋,但眼下不是馋这个的时候。
“那几匹上等马周围一圈的草地已经被啃食干净,以马的食量来说,它们被拴在此处至少有五、六日了。”
宋不言一脸迷茫,那几匹马虽一看就知名贵,但也不算什么,若不是小镇上没好马好车,他也不会去赁一辆驴车。
“那又如何?进山的人多了去了,有钱也没什么稀奇。”
毕竟他也很有钱。
“你细看他们的马鞍,又是镀银、包金,又嵌了松石、珊瑚,马额上还置有日月纹错金卢当,这可不是一般有钱啊。”蔺如初提醒了一下,“你还记得你说过,几日前谁进去了么?”
宋不言恍然大悟,“那极有可能是国师的马!”
“不错。”蔺如初点头,“这么多天了,若是山中行事顺利,那他们早该出来了,若是行事不顺,那么也该出来补给一番再做打算。看样子,国师大人确实是进去后仍未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么,所谓国师实际上是个草包,靠坑蒙拐骗的本事混上高位,一进去就漏了馅。
要么,就是这山里的东西,已经不是寻常凡人可以解决的了。
蔺如初轻轻叹了口气,忧上心头,她现在一介凡躯,身旁还有个拖油瓶……
宋不言倒是十分乐观,乐呵呵道:“不慌不慌,先进去看看,大不了一有什么不对劲就立马撤离。咱也别贪心惦记什么宝物,也犯不着像什么国师一样,非得破除迷障什么的,咱俩啊,就随时跑。”
山林静谧,树冠葱郁连绵,如华盖遮天,本是正午太阳猛烈的时候,一进山中却是阴凉阵阵,林中小道皆是近日来人新走出的痕迹,蔺如初与宋不言循迹深入。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们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方石碑,约有一人高,不偏不倚的矗立在小路的正中,像是一块拦路石,要将过往行人阻隔在外。
更为阻人脚步的是,石碑两侧倒着十数具尸体,并且无一例外,都是头朝着他们进山的路,脚对着石碑后的深山,呈一字排开,似乎要让人连绕路都难以绕过去。
“宋书生,快跟……”
蔺如初的话止在了她转身的那瞬间。
本想喊宋不言抓紧跟上,好一起察看那些尸体,扭头却见这书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鬓边还插了朵红艳艳的山花,也不知他是路上从哪儿采撷的。
好家伙,这人纯属是郊游踏青来了。
蔺如初扶额,不再等他,先行一步,上前察看起了地上的尸体。
离石碑比较近的几具尸体面部朝天,脸上沾有污泥,连日的阴雨不仅湿透了他们身上的衣衫,还将他们的皮肤泡得肿胀发白,衣物的沤馊味与尸体腐烂发臭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蔺如初庆幸自己系了条领巾,只要稍稍拉上就能盖住口鼻。
宋不言也一边捂着口鼻,一边干呕着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这是……呕……这怎么回事啊?”
蔺如初摇了摇头,又看向其他的尸体。
其他人皆是面部朝下俯趴在地,即使姿势稍有差异,但整体都保持在同一条线上,不仅占满了整条山路,连山路旁边的土坡都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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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蔺如初以前去过乱葬岗,但那里好歹有草席裹尸,不会直接暴露出尸体的面貌,也不会有这般诡异的排列方式。
“哎,蔺姑娘,你说这里头还有没有活的啊?”宋不言突发奇想。
好像……也有可能?
除了离石碑较近的几人看得见脸,能够判断其生死,其他人却都是脸部朝下,根本看不出来情况。
先前进山的人应该就只翻了离得近的尸体,见人确实是死透了,就继续往山里去了。
蔺如初点点头,“那我们一起把他们都翻过来吧!”
宋不言:“……”
早知道不问了。
每翻过来一人,蔺如初就伸手探向其鼻下,又伸出二指抚其颈侧,在确认到第四个人的时候,还真探到了不一样的。
“这人还活着!气息匀长但已有些微弱。”
蔺如初大致检查了一下这人的身上,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明显外伤,看着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探其脉搏也不像是有内伤。
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蔺如初把她的判断说给宋不言听。
“那他怎么了?在这儿睡着了?”宋不言摇了摇尚且有气息的那人,“兄台,醒醒,这里可不兴睡觉啊。”
那人毫无反应。
蔺如初和宋不言合力将人扶起,令其倚靠在树干上,又继续翻动和探查其他人,只是再也没有幸运儿出现了。
宋不言累得气喘吁吁,爬山本就耗体力,还干了这通体力活,这下他也顾不得空气污糟了,找了棵树扶着大喘气。
“他们躺得也太整齐了,头朝东,脚朝西,面部着地。”蔺如初仔细观察着地上的湿泥,“那几人虽然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但从泥土的痕迹来看,位置应该未被挪动太多,只是今早进山的人给他们翻了个身而已。难道是一开始就有人刻意将他们摆放成这样?以此来吓退进山的人?可是……”
蔺如初愈发疑惑了,“若是被人刻意摆放,为何摆了个活人在此,不怕他醒来逃了么?”
“你怎么知道是今早进山的人翻的身?”宋不言不解。
蔺如初指着那几人脸上的污泥解释道:“昨夜还下过雨,若他们一直脸部朝上,那应该早被冲刷干净了。可他们脸上湿泥未干,那多半是今早先我们进山的人翻动的,一来跟我们一样,查看生死,二来正好把路腾出来,起码不用踩着尸体过去。”
宋不言了然,竖起大拇指,“蔺姑娘真是观察入微。”
蔺如初笑了一下,又细细看起了那方石碑。
经年的风雨侵蚀,早已冲刷掉了碑上的字漆,但仍能辨别出刻着的是“无相”二字,字形浩然大气,或许是出自那时的某位书法大能,底下驮碑的是传说中的神兽赑屃,龙首龟身,昂扬向上,只是如今兽足上爬满青苔,失了几分霸气。
宋不言也跟着蔺如初,绕着石碑转了几圈,却没转出来什么门道。
蔺如初总觉得周遭有些古怪,但却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或许只是身上的灵脉禁制隐隐作痛,扰乱了她的心绪吧。
“我们走吧。”蔺如初说。
他们越过尸体,身后的空气忽然微微震荡了一下,如枯叶入水,泛起极轻极弱的涟漪,无人察觉。
4. 何人留字
山路崎岖,多有弯绕,加之雨后路途泥泞,他们迷迷转转走了半日,总算在天色渐黄时,将脚下的路走到尽头。
眼前不再是幽密的山林,而是一处令人豁然开朗之地,放眼望去,一片如云般的楼宇亭台层层升高,巧借山势而筑,错落有致,壮丽恢弘。
若非当年一场久烧不灭的山火,燎去了此间的雕梁画栋与碧瓦朱甍,不知如今这里该是怎样的荣光。
离他们不远的一处残墟上,正有几人围坐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炙烤得脂油劈啪作响,其中一人身上的衣衫还兜了些青翠的果子。
宋不言十分欣喜,“可算是见到其他活人了!”
蔺如初不善攀谈,这一路上,除了有关无相山的消息能够引起她的兴趣,其他的她都是敷衍以对,寡言少语。
宋不言憋了满腔的话没人唠,早就憋坏了,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却始终冒不了泡。于是他一见着人,便不顾腿脚的酸痛,小跑着过去了。
那几人闻声看来,有人神情淡漠,有人面露戒备,只有身上兜着青果的少年朝他们招手示好。
“你们也是来寻宝的?”少年问道。
宋不言疾步过去,正想展露自己的友善与之攀谈,篝火旁另一人便出声讥讽:
“哟,瞧他们俩这组合,风流书生和美貌婢女,长缨小子,你说他们是来寻欢也好,寻死也好,总归跟寻宝没啥干系。”
蔺如初虽落后几步,但也听得清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唔……跟宋书生那身光风霁月的月白儒袍比起来,自己这身洗到发白的蓝灰衣裳是有些老旧。
但也不至于像个婢女吧!
好歹也是个护卫什么的吧?
宋不言刹住脚步,敛起笑容,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们几眼,“那你们又是什么组合,孤寡鳏独还是老弱病残?抱团来此……了结残生?”
蔺如初抚掌一笑,看向出声讥讽那人。
那是个老叟,面容尖酸,双颊通红,手上拿着个酒葫芦,时不时往嘴里咂摸两口,喝得两眼浊浊,一身酒气五步开外都能闻到。
四人原本两两相对而坐,老叟对面就是名唤长缨的少年,眉目稚嫩却舒朗;
左侧则是一灰衣男子,此时已扭过身子看向宋不言等人,不同于老叟的刻薄和少年的英气,他年过不惑,长了张敦厚方正的阔脸;
老叟右侧则是一身姿丰腴,面容姣好的红衣女子,正俏目圆瞪,显然被宋不言的话激怒了。
不得不说,宋书生这番回嘴,倒是有些精准。
“臭书生!敢骂老娘,看我不把你的贱嘴撕烂!”红衣女子怒然起身,右手按在其腰侧的软鞭上,蓄势待发。
“别别,炎霞姐,别冲动,”长缨急忙起身拦住,怀中用衣衫搂着的果子险些兜不住,“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出声招惹。”
又向蔺如初和宋不言连声赔罪:“冒犯了两位,实在是对不住,我这里摘了些果子,虽不好吃,但勉强能果腹解渴,全给你们当赔礼了。”
“谁稀罕你那点破烂果子……”宋不言冷哼,双手交叉在胸前,摆明了不会去接。
少年淳朴,看了他们两眼,认定蔺如初应该好相与一些,便将那些果子囫囵地塞给了她。
蔺如初被果子堵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揽住了,心中知晓此事非因他而起,不欲为难他,便朝他小声道了谢。
既然其他人不欢迎,那走便是了。
转身欲走前,蔺如初又看了眼那出言不逊险些挑起纷争的罪魁祸首。那老家伙竟已眯起眼睛,小憩起来了。
天色昏黄,当务之急是寻个可以避风的过夜处,然而,蔺如初他们二人就近寻了几间屋舍,发现都早已无法住人。
这里的房屋靠近山门,放在当年,应该只是守夜人住的,是以筑房的木材都不是太好。
常年的风吹日晒,早已让梁木腐朽,摇摇欲坠。
“也是,都过了百八十年了,但凡有间屋子能住,方才那几人也不会在那里坐着了。”宋不言早就走得累了,垂头丧气,只想有个地方好好歇下腿脚。
蔺如初将果子分了分,安慰道:“天还没完全黑,咱再往前找找,我看那边似乎有几栋小楼尚可。”
宋不言咕哝着应了,接过果子大喇喇地往嘴里一丢,嘎嘣一声脆响,而后整张脸皱起,呸呸几声,将嘴里的果子吐个干净。
“难怪拿果子做赔礼!又酸又涩的!他若有心赔礼,合该拿那只烤野兔!”
“有得吃就不错了,也省得你我啃干粮。”蔺如初再次抚慰道。
累得口干舌燥的,还挑什么口味呀。
她拿起一颗果子便啃,才一入口就皱起眉头,而后缓慢地咀嚼了几下,为了不让自己刚出口的话太过打脸,深吸了口气,艰难咽下。
这果子……也太生津止渴了。
入口酸苦,回味辛涩,这味道,简直像极了她的人生啊。
蔺如初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干巴巴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宋不言。
“要不,咱还是吃这个吧?”
……
两人一边啃着饼,一边沿着山路上行,一直到了方才看到的楼阁前才停下。
房门紧闭,里间一片漆黑。门前,有早已燃烧殆尽的断柴,经过雨水冲洗,只留下一地黑黢黢的痕迹。
看来确实是个能住人的地方,并且已经被人住过了。
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在?
宋不言走了一天,双腿早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读书人,什么君子端方的形象。
他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踉踉跄跄地推门而入,借着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天光看见了里面的桌椅,疾步过去,一屁股落下,而后身体软绵绵地伏在桌上。
“累煞我也!早知如此,我就赁顶轿子,再雇几个轿夫,与我一同进山好了。”
蔺如初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擦亮了火折子,借着光亮观察起四周。
“是啊,你这般有钱,早知雇我进山,我替你记录此间怪异现象,你在山外候着,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楼内摆设十分简单,一桌四椅置于正中,两边只有些被砸烂损坏的碎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那不行。”宋不言瘪瘪嘴,“千人千面,千万人就有千万双眼睛与千万种性格。同一个地方、同一处风景,落在不同人眼里总归是不一样的,即使遇见同一片落叶,每个人的体会与际遇也定然各有不同。”
此话倒有几分道理。
蔺如初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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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落回宋不言趴着的桌椅上,古朴老旧,落有一层薄灰,“门外有烧过的柴火,这桌椅灰尘很少,应该是前一两日有人在此停留过又离开了,咱在这里歇一晚应该没什么问题。”
宋不言嘟囔了一声,就算有问题他也走不动了。
他以臂为枕,准备直接入眠。然而手掌掠过桌面,忽觉掌心擦过什么,虽上下眼皮已经胶着难分,但还是唤了蔺如初一声。
“这里好像有点不对?”
蔺如初将手中的火折子凑近,这才看清了桌面刻着字:
勿睡。
刀刻遒劲,字体隽秀。
蔺如初手指轻轻抚过,指尖触感粗砺,字刻的边缘略有些刺手。
应是近日才刻下的字。
“勿睡?这人是不是写错了,这个桌子高度适宜,可适合睡觉了。”宋不言只觉得自己脑子混混沌沌,昨夜兴奋未眠,今日又行路一天,早就累垮了。
倦意袭来,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含糊嘟哝道:“蔺姑娘,早些休息……”
话音刚落,鼾声即起。
蔺如初笑了,她这是跟什么人一起进山了?
无端消失的百年大宗,石碑处死状诡异的尸体,眼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刻字。
他到底是怎么说睡就睡的?
不过,深山静谧,连虫鸣鸟叫都几不可闻。
确实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蔺如初吹灭火折子,在黑暗中支着下巴沉思,想稍稍厘清今日的事情再休息,却也很快昏昏欲睡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窸窣脚步声,蔺如初的瞌睡虫霎时被赶跑。
她飞速起身,走到门后。
这里既能遮掩住她的身影,又能透过残破的窗棂看到外面的景象。
来人半弓着身子,紧张兮兮。
月色微弱,但离得近了还是能够看清来人的样貌。
是那个叫长缨的少年?
他离得愈发近了,站在门口,看着里间沉睡打鼾的宋不言有些无措。
手上还拿着半块木枝穿着的兔架,上边还带了点被烤得焦黑的胸脯肉。
“跟着我们干什么?”
蔺如初从门后走了出来,神情戒备。
霍长缨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手中的烤兔险些丢出去。
看清了人脸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姑娘莫怕,我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霍长缨将手中的木枝往前一递。
少年笑得真诚,似乎没有坏心。
蔺如初伸手接过,这只野兔本就不肥硕,如今就剩半个骨架,粘连着点胸脯肉。
“有吃的?”宋不言闻声睁了半只眼,一看这干柴般的兔架,又闭了眼,哼哼道:“真是好生大方。”
霍长缨有些不好意思,尬笑几声:“我只分到这么多……”
蔺如初笑了笑,扯了一小块兔肉下来给他,“多谢长缨小哥,一起吃点吧。”
“哎,好。”霍长缨看起来也是饿极,将那兔肉往嘴里一丢,未嚼两口便已吞下。
蔺如初见他将那口兔肉咽下,才又撕肉拆骨分给宋不言,今日多少也算沾了点荤腥味。
“长缨小哥深夜来找我们,不是为了送点吃食这般简单吧?”
5. 出不去的山
蔺如初笑意微敛,目光中带着探寻。
“这位姐姐好生聪明。”霍长缨心事被戳破,讪笑道,“我一是来赔罪,二是想劝你们……和我一起出山,离开这里!这地方实在是太邪了!”
“哦?”宋不言顿时来了精神,睁眼坐直,“此话怎讲?”
霍长缨苦笑一声,徐徐道来。
“这要从我们进山前说起了。因客栈满房,我同金爷、侃叔和炎霞姐是在大堂碰巧遇见而后结的伴,后半夜雨停的时候,金爷就说不如趁着其他人还在睡梦中,我们先一步进山寻宝,或许能夺得先机,我们仨都觉得这话在理,便同意了。”
“侃叔是打猎好手,常在山中行走,虽没来过这里,但十分擅长寻路,我们跟着他很快到了山腰的石碑处,看到了那些……”霍长缨顿了顿,眉目皱起,似乎不想回忆那个场景,“……尸体,你们上山时应该也看见了吧?”
蔺如初点头道:“见到了,其中一人还活着,但沉睡不醒。”
“什么?居然还有活着的?”霍长缨讶异道,“那倒是对上了……从这儿往山里走,路边、屋里、树上……皆有昏睡不醒的人,有的似乎睡得太久,看起来口唇干燥,面黄肌瘦,不知何时没了生息,竟像是……睡到死了都未曾醒来。”
“睡死?”宋不言惊呼,“这世间还有这种死法?”
“你们可有检查过这些人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蔺如初问道。
霍长缨摇头:“我和侃叔都壮着胆子上去看过,这些人既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症状,邪门得很,所以我们也没敢在上头的房屋里歇息,有些屋子都臭了。”
说罢,他又看了看这小楼内,“你们这儿倒是干净,只是少了床铺。”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床铺,才没有人在此长眠。
“所以……”霍长缨面色踌躇,看了看眼前的二人,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要不你们和我连夜下山吧!”
蔺如初挑眉道:“你们若是怕了,下山就是了,怎么还要拉上我们?”
霍长缨皱成一张苦瓜脸,无奈道:“金爷和炎霞姐胆子大,不信邪,侃叔则是有非继续走下去不可的缘由,只我一人想下山。”
“可我……我不敢一人走夜路。”霍长缨声音渐弱。
何况石碑那里还躺着那么多死人,今日进山他都吓个半死,半夜从那路过的胆量他实在没有。
蔺如初一愣,未料到是这个原因,不禁轻笑出声。
霍长缨红着脸低下了头,他自觉有些丢人,可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进山的高手众多,今日他就看见好几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睡死在这里,若是连他们都取宝无望,莫名昏睡在此,那更别说自己这个一时兴起来凑热闹的。
这不是死定了么!
不过,眼前二人看着也不像是什么武林高手,自己已将此处的诡邪异样都说了,应该会感到害怕,然后同自己一起下山吧?
蔺如初目光幽微,看向茫茫夜色。
“傻小子,你以为这山是那么好出去的?”
……
蔽日的浮云渐淡渐散,日光穿透云层化作光柱打下,其中一柱落在宋不言的眼皮上,他皱眉翻身,右手恰好拍在旁人的脸上,将其惊醒。
霍长缨从沉沉睡梦中乍醒,捞起脸上的那只手,顺势一扔。
“什么玩意压着小爷我……”
宋不言“哎哟”一声,又“啊”了一声,惊声尖叫:“这是什么!怎么有只人手在我身上!”
蔺如初揉眼醒来,就看见霍长缨和宋不言躺倒在地上,睡得七仰八叉。而宋不言左手狂拍着自己右手,巴不得把那胳膊卸了一般。
“那是你自己的手,要是嫌弃,我可以替你剁了。”
宋不言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手嘿嘿笑道:“哦,睡麻了……”
“嗯?”霍长缨从地上爬起来,“咱仨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好连夜下山吗?”
“谁跟你说好了?”宋不言揉了揉发麻的右手,“奇怪,怎么跟你睡一块去了,这地上真凉。”
不对劲。
蔺如初晃了晃脑袋,忽的有种宿醉过后的头晕感,一夜长梦,她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的记忆正在渐渐退散,她的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手中溜走。
“昨夜,我们……”蔺如初按着眉心,试图唤醒一些昨夜的记忆。
昨夜,霍长缨寻来,想劝他们一起下山,宋不言由此转醒,并来了兴致与霍长缨攀谈。
然后呢?然后她就坐在桌子边上睡着了?他俩则在地上聊到睡了?
“嘿,昨夜我有这么困么?说着话就睡着了?这不像我呀,往日我最爱与友人秉烛夜谈了。”宋不言道。
蔺如初一时也想不明白。
她看向尚在恍惚的霍长缨,“你倒是还记得自己想下山,现在天亮了,不用走夜路了,还不快走?”
霍长缨“啊”了一声,“对!我要下山!我要回家!”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头就往外走,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脑中忽然闪过什么,猛然回头。
“昨天!昨天你说什么这山不好出去了!为什么?”
为什么?
经他一提,蔺如初和宋不言都想起来了。
是啊,昨夜怎么说来着?
蔺如初稍稍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思路,解释道:“因为石碑处的人,以及长缨小哥所说的,这山里莫名昏睡致死的人。”
“什么意思?”霍长缨问道。
“进山前,坊间一直传闻,近两个月来,无相山引得不少人进山寻宝,但至今无人得出。”
很多人对此说法存疑。
有人说,进山寻宝的人都是贪婪之辈,未寻得宝物故不舍得离开;也有人说,或许有人进山寻宝却一无所获,悻悻出山后不甘心自己白跑一趟,于是不肯告知旁人这山里的实情,暗中看着别人进山后跑空;还有人说,或许有人进山找到宝物了,却因为害怕引来争抢,所以一直没有出声。
“我想,应该不是没人想出山,而是想出却出不得了。你们想啊,这两个月来,进山者众多,可却没有人出去过,难道真的全都是些贪婪之辈,没找到宝物便不舍离去吗?”
“人性多变,非寻得宝物不可的人有之,像长缨小哥这般心生怯意的人必然也有,尤其是在发现山中有睡死过去的人之后,总会有人想要离去。长缨小哥,你若下山,之后准备做些什么呢?”蔺如初忽然问道。
霍长缨愣了一下,道:“自然是告知大家这里的诡异之处,让大家不要轻易入山。”
“是了,如今各地正遍传无相山金雷聚顶一事,但凡有一个你这样的人出去,山里的怪异景象自会随之传出去,可我们始终只知前头进山的人有进无出,没人知道他们原来都是在此昏睡,死得悄无声息。”
宋不言脑子转得快,霎时联想到山腰石碑处的人,“那石碑处为何独独有那么多死人?我们昨日察看他们的尸身,分明不是同一天聚在那处的。”
“或者是因为他们想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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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里正好出现什么东西将他们拦住了,不让他们继续下山。”那些人躺在地上或仰面或俯趴的模样又浮现在蔺如初的眼前,“那些人所处的位置太奇怪了,像对着一条线摆的一样,可尸体与尸体之间的间距却不一样,有的宽有的窄,他们更像是……”
蔺如初咽了咽口水,缓缓道:“你们觉得像不像是,有个看不见的门槛,将他们齐齐绊倒在那里?”
宋不言与霍长缨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有人发现了山里的怪异,寻不到破解之法,仓皇而逃,跑到石碑处时却被无形之物绊住了脚步,摔倒在地,而后晕死过去,再也没能起来,直到呼吸愈来愈弱……
又有人进山,看到石碑处的死人,又或许还有一息尚存,却久唤不醒,于是来人不明所以,大胆进山,直到发现异样,想要逃离,可脚步却也止于石碑。
日头温暖,二人却汗毛乍起,脊背发凉,默默收紧了身上的衣衫。
“我猜,此处应有妖魔或者异界之物形成了结界,石碑恰好就是结界之边,结界未破,里边的人自然不可能出得去。”蔺如初幽幽叹道,“唯一可能逃出去的时候,就是在跨过石碑之前。”
真正畏惧此山的人,根本就不会踏足这里,连路过山脚都会抓紧离去。
来这里的,多是江湖上打杀惯了的人,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几具尸体就望而却步,转身离去呢?
“长缨……长缨……”
霍长缨周身寒意四起,心中忧惧更甚,耳畔突然传来幽魂索命般的叫喊声。
蔺如初与宋不言也听见了,听声音似乎是与霍长缨同路的那几人。
“长缨小兄弟,好像有人在喊你。”宋不言提醒道。
“我……我听见了。”霍长缨脸色苍白,“你,你居然也听见了?”
“长缨……长缨……”
是一道宛如从地底传来的女子声音。
“啊啊啊啊啊!”
霍长缨猛地弹跳起身,摆出一副出拳的架势,“何方妖魔鬼怪!给小爷速速现身!”
“……”
蔺如初无言以对。
一大早的,被这俩男的吓了两次。
“喊你的妖魔鬼怪是你那侃叔和炎霞姐。”蔺如初好心提醒道。
霍长缨怔住,半晌后才回神,又羞红了脸。
“是哦,昨夜彻夜未归,他们今早醒来不见我,必然是来寻我了。”
和风一过,林中草叶沙沙作响,呼喊声由远及近。
霍长缨连忙迎过去,招手示意,又回身同蔺如初和宋不言告别,“多谢两位解惑,我先回去,若今日我们寻得其他线索,今夜我再来与你们共商。”
“若你们先一步寻得下山的法子,也还请告知我们。”霍长缨从身上掏出一只铁球,有些郑重地递了过去,“这是烽火弹,用猛力将其掷地,便会燃起红色浓烟,你们要是发现极重要的事情,可以此示意。”
“这玩意儿稀贵,金爷只给我一颗,你们慎用啊。”霍长缨有些不舍,但又补充道:“但若是遇到危险了,也别省着,我看见红烟必定赶来相助。”
蔺如初接过,道了声谢。
霍长缨一溜烟似地跑了,见他身影渐小,宋不言笑道:“这小子,虽然傻了点,但人还怪好的嘞。”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傻,是谁一早被自己的手吓得魂不附体的?”蔺如初打趣道。
“咳咳,那是……意外,是特殊情况。”宋不言仰面望天。
晨光如洗,清风拂面,今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6. 一本小札
无相山山体巍峨辽阔,铺开楼宇屋舍无数,虽多是残破不堪,但格局未改,处处可见当年搭建此地的人之用心。
这边地面平坦宽广,中间建有圆形高台,或许是当年的演武场。
那边房屋紧密分布,秩序井然,或许是当年宗门弟子的起居场所。
再稍远的那边石壁被凿出阶梯层层,拾阶而上,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楼阁,或许那里是当年弟子求学问道的地方。
与其说这里是一个武林门派,蔺如初倒觉得更像是一个偌大的学堂。
就像她曾待了十多年的上清学宫。
愈往深处走,蔺如初心中愈发忧戚。
她情不自禁去猜想,百年前这里是怎样的一副热闹景象,而这番热闹又是因何人何事而不复存在。
晌午的烈日当头,照得人神疲力乏。
蔺如初与宋不言在漫山遍野的断壁残垣中穿梭往来,一上午碰见过不少人,却无一人是活着并且清醒的。
正如霍长缨所说,路边、屋里、树上……无处不在有人昏睡中,蔺如初与宋不言合力检视过几人,同样是内外皆无伤,有人尚有微弱呼吸,而有人则在不知何时已经西去。
这无相山,竟像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停尸房。
只不过不是停的死尸,而是将活人硬生生熬成死尸。
宋不言将那些陷入昏睡但仍未死去的人叫活死人。
虽然还活着,但跟死了没区别。
蔺如初自问胆量不小,可见多了昏睡不醒的人,心中也有了几分忐忑,比起凶禽猛兽、土匪山贼这种可估量的危害,眼下原因不明的昏睡致死更令人感到可怖。
不知其发作的原因,于是防不胜防。
也不知何时会发作,于是避无可避。
不过晌午,两人已有些力乏,便随意在成片的弟子院落中找了间屋子歇息。屋内摆设简单,左右两侧各置有一床、一桌、一椅,是个两人的居室。
一进屋,蔺如初就看见左右两张床上各躺了一人,宋不言照例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又走近探了探鼻息。
这俩人还活着。
行吧,虽是活死人,但也好过跟死人待在一屋。
宋不言拉了张椅子就坐下了,腿脚酸软,肚腹饥渴,困乏疲惫之意在他屁股落座的瞬间上涌,令他眼皮沉重,大脑空空。
他好想睡觉啊。
“啪”地一声脆响。
蔺如初见他状态不对,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宋不言醒了神,努力瞪圆双眼,“这天气也太适合午睡了。”
蔺如初也累,但心中始终惦记着昨夜桌上看到的那二字。
勿睡,勿睡。
这二字写得简单,可谈何容易?
即便她以前是个玄修者,也做不到天天不睡觉。
更何况凡人体弱,吃喝与睡眠是维系生命的根本,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与本能,若无外力影响,寻常人如何能够一直撑住不睡?
只怕三五日不睡,便能令人神智崩溃或癫狂。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偏偏是留下这二字?
睡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留字的人发现了什么?
此人是否还在山中某处?
是否……还清醒着?
疑团如同乱麻缠绕,蔺如初毫无头绪。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移向了屋里昏睡的其中一人,那人穿着一身宽大的布袍,手边有一把羽扇,床边整齐摆着一双草屐,呼吸匀长,应该昏睡没几日,还不至于太过虚弱。
屋内另一侧的人亦同样是宽大布袍,手边放着一把拂尘,床边一双草屐。
这两人不是武林人士?
看这打扮倒像是方术士之类的人物,从他们的气息来看,昏睡的时间似乎不长,至多两三日,难道是宋不言所说的,国师所带的人?
“宋书生!”
蔺如初第一时间呼唤同伴,回头却看见同伴已经伏案入睡。
“……”
明明见过那么多昏睡致死的人,这书生还敢说睡就睡?
是没心没肺还是……另有对策?
蔺如初不再喊他,自己上前察看,很快,就在有羽扇的那人怀中摸出了一本小札。
是一本灰黄的小册子,书页微微卷边,看起来已经用了有些时日了。
封面上书:丙寅年记,落款:纪乐。
蔺如初随意翻了几页,果然,此人有随手记录见闻的习惯。
她往后翻去,找到了自己想看的内容。
……
辛卯月壬辰日,夜观星象,忽觉西南有异,然吾不得解,求问荀兄,答曰:非常即异,非好即坏,非福即祸。
吾无言,揍之。
辛卯月丙申日,今日观星,无所得。
辛卯月甲辰日,每日点卯,甚累。
辛卯月癸丑日,据陈兄言,西南有山吞人,人进山而不得出,莫非与壬辰日所观异象有关?
壬辰月己未日,今夜观天,仍无所得。
壬辰月乙丑日,此官身得之不易,应珍之重之,明日,吾必为钦天监第一个点卯之人。
壬辰月丙寅日,想辞官了。
壬辰月癸酉日,国师请缨,欲前往西南大山,令吾与陈兄、荀兄及其他生员五人随行。
莫非是我等三人平日过于松懈?特令我等去历练一番?
壬辰月丁丑日,今日出行,荀兄神采飞扬,言我等因课业扎实,方能随国师出行。恰逢国师路过,吾见他欲言又止。
壬辰月戊寅日,策马飞驰一日,两股战战。
壬辰月己卯日,晨起,遇国师,小心求问为何令我等几人随行,答曰:路途遥远,此行艰辛,需身强体壮之人随同。
原来如此,荀兄真乃夯货。
壬辰月壬午日,行马五日,两股破损,然马术飞涨,真乃福祸相依之理。
壬辰月甲申日,今日进山,行至无相石碑处,见九人俯趴在地,形状怪异,肢体僵直,国师言已无可救,命我等速速行之。
过石碑,指北针与罗盘等器均失准。
壬辰月乙酉日,一夜长梦,醒来甚累,除国师外,诸君亦然。因器物失灵,仍未能算得金雷聚顶于何处。
壬辰月丙戌日,国师真乃妙人,善武善烹,猎得山鸡野兔,炙烤合宜,使我等肚腹盈实。然风雨将至,瞌睡亦是,此日终行路甚少,幸国师体谅,未怪罪我等。
壬辰月丁亥日,风雨交响,暂困于屋,浑噩一日,国师特令我等少睡勿睡,然天性所致,难以抗之。
壬辰月戊子日,今日晨起,有生员三人久唤不醒。
入夜,生员二人外出未返。
壬辰月己丑日,连日彻夜长梦,难以安眠,国师命我等详述每夜梦境。经述,我与陈兄、荀兄所梦竟皆是百年前事,怪也。
唯国师无梦,奇也。
癸巳月庚寅日,陈兄暗中瞌睡,为我所察,呼其名,未醒,荀兄赶至,呼其巴掌,仍未醒。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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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睡意甚重,恐难以坚持。
日志到此结束。
这位名为纪乐的方士没有继续记录的原因已十分明了,在其友昏睡不久后,他也陷入了昏睡。
蔺如初并不太了解天干地支记年月日的算法,但从一开始发现异象那日写的辛卯月,到最后一次记录写的癸巳月,应该恰好是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她不确定自己的猜想对不对,但别人或许知道呢?
她拍醒宋不言,将小札推至他眼前,“宋书生,请教一下,辛卯月壬辰日是什么时候?”
“啊?”宋不言迷迷瞪瞪。
蔺如初又问了一遍。
宋不言目光落在小札上,一脸疑惑,“这是何物?你哪来的?辛卯月壬辰日……那不就是两个月前么?”
“你再仔细想想,是否正是金雷聚顶于无相山那日?”蔺如初又问。
“哎!还真是!”宋不言一拍脑袋,精神起来,接过小札细看起内容。
那这就对上了。
蔺如初坐在一旁,两指屈起,轻叩桌面,试图捋清从小札上所获知的内容。
方士纪乐的过往日志一般为每隔几日一记,无规律可言,随性而记。
一直到进山后才每日记录,而字迹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潦草,应是受睡眠不足,精神不佳的影响。
约两个月前,纪乐观天,发现西南现异象,但以他与同僚荀兄的堪舆之学,未能勘破具体异象及由来,直到民间传闻传至朝廷,他们才知道天降金雷与深山食人的情况,而后,国师主动请缨前往。
那么,她的第一波疑问出现了。
这位国师是谁?在哪?
他曾提醒随行下属少睡勿睡,她与宋书生所看见的桌上刻字,兴许就是他们所留。
那么,这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什么。
他还活着吗?还清醒着吗?
蔺如初从水囊中倒了点水出来,在桌上用水写了个“一”字。
国师等人进山之后,指北针或罗盘等器物皆不可用,这点正好印证了她认为此间藏匿有妖魔或异界之物的想法,受非凡界力量的影响,导致这些凡物失去作用。
他们进山的第五天开始,出现了随行者陷入昏睡不醒的情况。
那么,她的第二波疑问出现了。
五天?是寻常凡人在此生活的最低期限吗?
为何有些人清醒的时日更长?是受入睡次数的影响还是入睡时长的影响?
蔺如初蘸水写下“二”字。
同一天,他们中有三人昏睡不醒,有两人外出未归。
关于这两人的下落,蔺如初或许能够猜到。
若她没记错,石碑处有两具伏尸与这方士的布袍有些相像,只是图案花纹更为简单一些。
那两个生员应该是心中生惧,出逃了,可惜与前人一样,未能越过石碑。
国师率人进山七日,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未曾做梦,所以到最后两日发觉其他人每夜入梦,并令他们详述梦中之事。
此举何意?难道,所梦之事与此间异象有关?
又为何国师无梦?无梦是否意味着他不会如同其他人一样陷入昏睡?
蔺如初写下“三”字。
宋不言看完小札,抬头就见蔺如初拧眉望着他,眸中尽是审视,他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宋书生,说说看,这两天你都梦见什么了?”
宋不言又“啊”了一声,眼神茫然,喃喃出声:“我梦见……”
7. 死亡预告
重云蔽日,空谷寂寂,岩壁上蔓生的翠云草如幕如帘,将身处谷底的两人层层密密的圈拢住。
荀立文觉得这里像是一个自带酷刑的天然牢笼,一旦进来就再也吃不饱,睡不了,出不去,就连仰望上苍,也只能看见被突出崖壁的嶙峋怪石圈出来的一方小小青空,好似那望京牢狱里的天窗。
“游大人,我实是撑不住了,要不劳您费点气力,把我打晕吧。”
游雪时回身看他,语气无奈,“你又困了?”
荀立文几乎要哭出来,“大人,咱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您还不清楚么!”
“自从咱进了这鬼山,所摘的果子、猎的野兽,一吃进肚子就会莫名犯困,一睡便发梦,梦见那些古怪的人和事……醒来后又仍是疲惫不堪,仿佛梦中事都亲身经历了一番,这睡了跟没睡又有何分别?”
“更何况,自从纪兄与陈兄都睡不醒后,您便让我别睡了。”
“如今,我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了啊!”
荀立文声音渐渐有些委屈,他向来以为做一名方士最需要的脑子,用以堪舆风水,推演星图,哪曾想此次随国师出行,拼的却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能力。
“可能再忍忍?若是不能……”游雪时叹气,伸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手背处筋骨分明,颇具力量感。
“我力道大,一掌下去,你可能会晕个把时辰……”
“也可能会颈骨断裂,轻则瘫痪终身,重则当场殒命。”
“哈!”荀立文脑子瞬时清醒,“大人您猜怎么着,我突然一点都不困了!”
“那可要歇会儿?”游雪时笑问。
荀立文唯恐睡意再次袭来,连忙道:“歇什么呀!游大人,咱快快走吧!您不是说,已推算出那金雷落下的具体方位么?”
……
“我梦见……我什么都没梦见啊!我睡觉从不做梦,睡得可好了。”
这是宋不言的原话。
蔺如初当下就愣住了。
和那国师一样?入睡却未入梦?
这是出乎她意料的一个回答,甚至她有些怀疑宋书生是否在骗她。
但看着宋书生真挚而又茫然的眼神,她又略略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本想根据他们二人的梦境内容找线索,结果直接就在宋不言这儿碰壁了。
现在还多了一个谜团。
难道不是每个进山的人都会入梦?这又是根据什么界定的?
而她自己的梦……
日光透过腐朽的窗棂,洒下光影斑驳,蔺如初望着光影中翩飞的浮尘,静静出神。
昨夜的梦境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只隐约记得梦中的自己年纪很小,不知因何来到了无相山,不停歇地向山顶攀登。
与现在的无相山大不相同的是,梦中的无相山恢宏气派,热闹非凡,山上来往之人众多,一点都不似如今的冷清寂静。
可梦里还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她已记不清。
或许,还要等今夜的一场梦。
……
无相山的栈道与游廊甚多,巧妙联结起各处屋宇,即使不识路,只要瞧着一处看,顺着方向走,也总能走到。
蔺如初和宋不言决定还是趁着日头正盛,继续往无相门遗址深处走去。
有些路道虽被损毁,但两人兜兜转转,还是愈走愈深。
直到黄昏将近,他们才在一处高大挺秀的楼阁前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被一列排放整齐的尸体止住了脚步的。
尸体的面部虽被麻布盖住,但裸露在外的脖颈与双手肌肤均透着青白,俨然已不是活人的肤色。
蔺如初默数了一下,正正好十具。
一旁的宋不言骇然道:“嚯,谁这般作孽?竟让故去之人曝尸荒野。”
蔺如初也想知道,她看向亮着光的楼阁,里面人影憧憧,有交谈声,又有挪动重物的声音,听着动静不小,还挺热闹。
蔺如初抬腿正欲进内,又见两人抬了具尸体出来。
其中一人,正是昨日才见过的赵侃。
“侃叔?”蔺如初学着霍长缨的叫法喊了一声,“你们这是做什么啊?”
赵侃闻声望来,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轻抬下巴以作回应,又与另一人放好尸体后才走过来。
昨天他们两拨人虽起了摩擦,但是与赵侃的关系并不大,更何况同在此山中,说两句话还是可以的。
“这不天快黑了,我们将这楼阁收拾收拾,正好住下,好过像昨夜那般睡野地里。”赵侃拍了拍搬尸的手,似乎有些介怀。
“这楼阁看着颇为气派,里头地方应该不小,你们将这些……”蔺如初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尸体二字,“你们将他们敛至一室不就好了,何必将他们放在外头?”
“这楼阁虽大,却并无什么隔间,我们人多,不腾一下,我们这些活人就没地方呆了。”赵侃见他们面露疑惑,又解释道,“今日金爷与炎霞妹子都遇见了不少武林同道,大家相约结伴到此,就商量今夜共处一室,轮流守夜。”
“那你们也不能将人这样丢弃在这外边啊!”宋不言忿忿不平。
赵侃张嘴又要说些什么,然而一道刻薄的声音已越过他,叫嚣道:
“哟,我当是谁在这行侠仗义呢,原来是你们俩啊?还活著呢?”
金爷从屋里出来,松松垮垮的眼皮耷拉着,盖住了半双醉眼,还是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宋不言也不惯着,即刻回嘴:“你这把年纪了还没死,我们还有大好年华呢,自然活得逍遥自在,你也别太嫉妒了,人嘛,生老病死躲不掉的。”
金爷嗤笑一声,“谁说躲不掉?老金我不仅长命百岁,待我寻得宝贝,我还能长生不老!”
“这位妹妹,”金爷看向蔺如初,嘴一咧,露出几颗发黑的烂牙,“我看你也有点姿色,要不要跟金哥哥我一起享福啊?待我寻得宝贝,也分你用一用,让你容颜永驻!”
蔺如初霎时起了一身鸡皮,“你……”
她还未说什么,就被赵侃打断,“金爷!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赵侃见金爷嘴贱挑事,忙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男人。
那男人看着也是个武林人士,一身短打装扮。他会了意,立马动手想将金爷拉回屋里,这老家伙却不领情,一把甩开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臭气熏天。
“你今夜睡觉最好给我睁着一只眼!”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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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冷冷道。
“黄口小儿,能奈我何?”金爷睨了他们一眼,满是不屑。
“嘿你个老东西,真以为君子动口不动手是吧?”
宋不言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蔺如初却伸手拦住了他。
“冷静点,莫跟一个将死之人置气。不出三日,他必如同地上这些人一样。”
蔺如初语气平和,说得不急不缓,目光森然,可脸上却带着浅笑,莫名的就让旁人感到阵阵寒气。
“别吵了别吵了,都不要再说了!”赵侃觉得自己脑仁突突作响,他没想到眼前这姑娘也不是个好惹的,而且这皮笑肉不笑的功夫,还怪渗人的。
“金爷!”屋里传来一声高呼,随后就见霍长缨跨着大步走出来,“给你收拾了个位置出来,你可以去歇息啦!”
霍长缨看见蔺如初等人,“哎?你们也到了这里,好巧啊。”
“巧个屁!谁知道是不是偷偷跟着我们的,怕不是想等我们寻得宝贝,他们好趁机捡漏!”金爷冷哼,嘴上依旧不饶人,“小丫头片子,敢咒我死?也不在道上打听打听金爷我是干什么的!”
“哎哟,您老可去歇着吧!”赵侃半请半拽地把金爷拉回了屋里。
金爷一走,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蔺如初瞧出他们对金爷的态度有些古怪,虽不喜却又忍耐,不禁发问:“他为老不尊,你们还惯着他?”
霍长缨搓了搓手,讪讪笑道:“谁让人家祖上是干摸金那行当的呢。”
宋不言直白道:“难怪这般没口德呢,原来本就是个掘人祖坟的缺德人呐。”
“其实我们也不喜他这副德行……”霍长缨继续道,“我们几人也正是因他在江湖上有点名气,才愿意跟他一块儿来的,现在屋子里的人都是。原本我想着他毕竟上了年纪,多照顾些也无妨,哪知他几次三番的冒犯蔺姑娘。”
“还冒犯了我!”宋不言补道。
“是是是,也冒犯了宋公子,实在是不应该。”霍长缨见气氛缓和了些,相邀道,“不如今夜你们也与我们住在一块,里面我们都清理得差不多了,要睡得舒服不行,但遮风挡雨没问题。而且我们人多,即使半夜有什么鬼魅来袭,咱也好对付些。”
蔺如初其实向来独来独往,若不是在客栈里遇上宋不言,她应该也是独自进山,独自在山里搜寻。
她看向宋不言,将决定权交给他。
“你们人很多?”宋不言两眼发光,“都是武林高手吗?”
霍长缨不太能理解宋不言这种见人就兴奋的神情,但还是说道:“是啊,有好几位都是江湖上名声响当当的。”
“那我必须认识认识!”
宋不言一溜烟地就跑了进去。
蔺如初跟在他后面踏进了楼阁大门,倏而十几道并不友善的目光投来,她突然知道了什么叫群狼环伺。
……
山风穿谷而过,带起一片虫鸣鸟啼,原是诗情画意时刻,荀立文却深感绝望。
“大人你醒醒啊,咱不是说好不睡觉吗?怎么我打点水回来,你就歇下了啊……”
依靠着树干的玄衣男子容颜如画,眉头却微微蹙着,不知深陷在怎样的梦境当中。
8. 小命危矣
进山的第三日清晨,蔺如初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
昨夜,她与宋不言受霍长缨相邀,本要与一众武林人士同住一楼,然而里面其他人却并没有像霍长缨那般热情好客。
楼内人人神情戒备,如虎如狼,踏过门槛的那瞬间,蔺如初觉得他们二人就像是两只待宰的羔羊。
尤其是傻呵呵跑进去打招呼的宋不言,除了几人冲他客气颔首,其他人都一脸防贼似的看他。
宋不言没能认识上哪个武林高手,而楼内的位置也早被这些人分割完了,并且完全没有给他们腾地的意思。
蔺如初倒是无所谓,带着宋不言在楼阁后方找到了一间屋舍,虽然只有一张桌子以及两条长凳,但勉强也能歇息。
原本,霍长缨出于歉意,还想与他们一块过夜,但被郁闷不快的宋不言赶了回去。
“总共就两条长凳,你小子还要跟我抢一条不成?”
蔺如初与宋不言一人躺着一条长凳,就这么睡了一夜。
又是一个朗日晴天,只听“呼啦”一声巨响,残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阳光照进屋内,带起浮尘翩飞。
“宋姑娘!蔺公子!你们快逃!”
霍长缨一进门便慌张大喊,甚至没留意自己嘴瓢了。
“啊?宋姑娘?我?”宋不言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
蔺如初扶额,抓住重点,“长缨小哥,别急,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我们要逃?”
“你们先走!来不及了!他们马上过来了!”
霍长缨上前抓住宋不言的胳膊就往外走。
宋不言脚下趔趄,还未迈过门槛,便被外面乌泱泱来的一群人读了个正着。
来人个个提刀带枪,剑拔弩张。
宋不言见势不对,立刻挣脱霍长缨的手,呲溜一下如同一条泥鳅般滑到了蔺如初身后。
“这……这是怎么了啊?”宋不言从蔺如初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孬种!敢做不敢认!你还他娘的躲在女人身后!”一个满脸黑直胡须的大汉怒吼道。
“我们做什么了?”蔺如初看向霍长缨,想让他来说清事情原委。
那大汉又朝霍长缨啐了一口,“我们那儿出了事,你竟跟他们通风报信,你的账迟点再同你算!”
大汉怒目圆瞪,手中拎着的两柄倭瓜铜锤往上一提,气势骇人。
那一记重锤下来,只怕脑袋都得遍地开花。
“不、不是,我、我……”霍长缨被吓到了,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整句。
蔺如初见他如此,只好将目光投向赵侃,这个还算和善又与他们已有两面之缘的中年汉子。
赵侃从人群后头挤出来,言简意赅道:“金爷没了。”
蔺如初愣了一下,“这么快?”
虽然她早就猜到金爷应该很快就会像山里的其他人一样昏睡致死,但这进程还是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
这才第三天,也就是进山才两天,他便陷入昏睡了。
“是昏睡不醒,还是已经没有气息?”蔺如初需要确认一下。
铜锤大汉冷哼道:“还有气息又如何?在这山里睡着了喊不醒的,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个……”宋不言小声道,“他会不会是喝多了才没醒的啊?”
这两日但凡有碰面,金爷手上都一直拿着那酒葫芦,身上酒臭四溢,一看就是嗜酒如命,拿酒当水喝的家伙,天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而已?
“不可能,我已试过银针刺穴之法,若只是醉酒,他必定会醒。”说话的是个挎着药箱的男子。
“那会不会是你技艺不精啊……”宋不言又道。
蔺如初:“……”想找打别躲她身后行吗?
“金爷昏睡不醒,与我们何干?”说罢,蔺如初往旁边挪了一点,避免宋不言一会儿又口出狂言,引起众怒误伤到她。
人群中又有一红衣剑客站了出来,身姿昂然,颇有气度,显然是这群人中的龙首,“昨日你们在门口起了争执,你说他不出三日就会和那些昏睡致死的人一样,今日他便如此了。”
“呃……”蔺如初还是没搞懂这跟他们一群人来兴师问罪有什么联系,“所以呢?”
与人吵架,她放了句狠话,现在人没了,她就有责任了?凡界哪条律法这么写的?
“难道不是你搞的鬼让他陷入了昏迷?”红衣剑客拧眉道。
蔺如初怔了一下,反而笑了,“诸位倒是十分看得起我,合着这满山的昏睡的人都是我搞的呗?想冤枉人是不是也得先动动脑子,伪造点合情合理的证据出来?”
“你们倒是说说看,我是以什么手段什么方式令人无故昏迷,直至死去?又请解释一下,我前日晌午进山,是如何让近两个月来的人都陷入昏迷?再者,昨夜我们二人与你们一群人都不在同一屋檐下,我即便是下毒、行凶也必然要过去你们那边。”
"在场的不知有几位称得上武林高手?"蔺如初扫视众人,眼眸含笑,语气却略带轻蔑,“我深夜潜入,你们竟没一人发觉吗?”
“若你们的武艺如此稀松平常,即便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又能奈我何?怎么,全靠吓唬啊?”
蔺如初连炮珠似的一通说辞,让在场的众人顿时哑了口,既不知要先反驳她哪一句,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
宋不言左手悄悄伸到右侧,借着右手衣袖遮掩,朝蔺如初竖了个大拇指。
好家伙,原来蔺姑娘说话比他还欠揍。
“你个小娘们!倒是伶牙俐齿!若不是你害的老金,那你昨日怎么知道不出三日他会昏睡不醒?”
那抡锤的大汉眼神如刀,扬起右手大锤,作势就要挥来。
蔺如初不仅毫无畏惧,反倒气焰更盛,抬腿踢出一张凳子,掀袍落座,指着宋不言的脑袋,大声道:“来啊!有种你就朝这儿打!”
宋不言:“嗯?”
我的好知己,你是不是指错脑袋了?
那大汉受激,大叫一声就往前冲,宋不言腿比脑子快,下意识的连连后退,只是没几步,背脊就顶到了墙面。
完了,他自己没作死,倒是要被自己的好知己作死了。
在他的一颗心高高悬起之际,又听见蔺如初说话了。
“你们如此看重那老东西,不就是因为他会摸金寻宝么?不巧,我也会。但今日,你们若敢动我二人一根寒毛,就别想找到无相门遗宝了!”
红衣剑客飞身而出,一剑格挡住大汉将要落下的铜锤,“乒”地一声,似有火花迸出。
宋不言在铜锤挥起之前,身子就顺着墙壁滑下,抱头半蹲,等了一会儿也没觉着自己脑袋开瓢,这才抬头睁眼。
红衣剑客虽挡下大汉的铜锤,却并未收剑入鞘,而是将长剑一横,指向蔺如初,“你这丫头,才多大就会寻宝?即便你家祖上是摸金的,以你的年纪,也不可能干过几次吧?”
“我家祖上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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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干过这缺德行当。”
剑尖往前逼近一尺,离蔺如初的咽喉只余一寸的距离。
“寻无相门遗宝,又无需会那行当。”
宋不言在一旁看得不敢喘气,心想你要是有什么秘技倒是赶紧显露出来,还卖什么关子,吊什么胃口呀我的姑奶奶。
“西南方向。”蔺如初终于说了点在场的人都想听的。
红衣剑客眼眸微眯,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还有呢?”
蔺如初却不再多说,右手食指轻弹了一下颈边的剑尖,剑鸣嗡嗡,是把好剑。
“其他的,我只跟你一人说,你让他们都出去。”蔺如初定定地看向他。
红衣剑客冷笑一声,“我们不吃挑拨离间这招,你可以省省。”
这倒不好忽悠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看我像是什么无知少女或怯懦胆小之人吗?被你们吓一吓就会全盘托出?”蔺如初不再看他,一脸无谓地低头玩起手指,“若我什么都说了,你们合伙将我二人宰了,我找谁说理去?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那我们又怎知你们不会在西南方向的路上设下陷阱?”
行走江湖的人疑心都这么重吗?
“我又不会未卜先知,如何提前设下陷阱啊?”蔺如初说。
“你怎么不会,你昨晚不就说了老金是将死之人么?”
蔺如初:“……”倒是令人无言以对。
“那我们二人来带路,你们跟着就行。”蔺如初十分体贴地提了个建议。
“不行,你们若知晓西南方向有什么东西或熟悉那边的地形,大可领路时一跑了之,置我们于死地。”红衣剑客再次驳回。
“这不行那不行的,你们要如何啊?”宋不言都不耐烦了起来。
红衣剑客略一思忖,对蔺如初说道:“你,跟我们走,”而后他的剑尖挪了挪,又指向宋不言,“他,留在这里。阿雷你看着他,倘若我今夜未归,你就给他松快松快手脚。”
那拿着倭瓜锤的大汉沉声应道:“好嘞。”
宋不言蹲在一边,默默抱住了自己手脚。
“不行。”蔺如初果断回绝。
且不说她根本就不会寻宝,从刚刚到现在她不过是在胡编乱造。即便她侥幸带着他们找到了宝物所在,这些人也定会直接将她灭口。
她自认身手不错,或许能从这些人手上逃脱。但宋不言……恐怕会被这大汉锤成肉饼。
她与宋书生的交情虽然不深,但是明晃晃看人变肉饼的事儿还是干不出来。
“他知道很多无相山的事情,若没有他,单凭我一个人无法推断出宝物的最终所在。”蔺如初道。
“所以,”红衣剑客唇角微勾,“你们如今也只是推断出了宝物在西南方向而已,尚不知宝物是何模样,又在何地,是吗?”
蔺如初不说话了,这剑客心机深沉,竟拐弯抹角地套她话。
还好……她本来也知道得不多,没什么可被套的。
红衣剑客收起剑,冷声道:“阿雷,你留下看管他们二人,我去西南方向一探。”
他朝屋内的其他人拱手又道:“诸位,若信得过我令狐菟,可随我一起。”
进山的哪个敢说对宝物没兴趣?
不管信不信得过,都必然一起去,谁乐意在这儿看守俩手无寸铁的人。
随着老旧的木门“咿咿呀呀”地响声,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走了。
9. 小命又危矣
屋内只余三人。
那被叫做阿雷的汉子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手中持着倭瓜锤往门口一站,即便屋门敞开着,外头的日光也被他挡去了七八成。
他背着光望来,如同一尊黑面凶神。
这人也太听话了。
蔺如初心中轻叹,红衣剑客让这大汉看守他们,他就真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盯着他们。
宋不言在屋内无能踱步,大汉的眼珠子也跟着他左右梭巡,一来一回。
若这么干耗下去,他们今天不仅哪里都去不成,等那群人回来,他们也该跟外头的那些尸体躺一块儿了。
宋不言又一次从她面前踱步而过,屋子不大,走不过四五步,他又回头了。
蔺如初瞧准时机,右脚悄悄往前一伸。
“哎哟我的天舅姥爷!”
宋不言毫无防备,身体直往前栽去,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蔺如初及时伸手一拦,钳着他的左肩,止住他的摔倒之势。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蔺如初趁此时机,对他附耳道:“你走得我好心烦。”
宋不言小声回她,“心烦就对了,这是我的计策!”
见蔺如初一脸疑惑,他又解释道:“他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走得快些,就能将他晃晕!”
蔺如初:“……”
这人是狗血话本看多了,不对,写多了吧。
“你别以为人家跟你一样是个不会功夫的傻子。”蔺如初将他身子扶直,“跟他聊天!”
“啊?”宋不言眼神茫然,“我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蔺如初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宋不言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往前踉跄几步,正好立定在大汉跟前。
大汉的鼻息与口气喷在他的脸上,既燥热又潮湿,还带着些酒肉腐味。
宋不言忍住干呕的冲动,后退了一步,嘴角抽动,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阿雷哥,你好哇。”
大汉嗤道:“套什么近乎,别跟我称兄道弟的,就你这废物也配?”
屋里这两人都多余要他看管了,一个在走多几步都喘得慌的体弱书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随便拿根木棍将门闩住不就完了,偏生令狐兄还要他看守。
“那敢问大侠怎么称呼?”
宋不言不急不恼,依旧笑嘻嘻地问着。
蔺如初自刚才扶了他之后,也就不再坐下,而是静静站在桌边,不知低头思量着什么。
宋不言眼角余光瞥见她手上轻微的动作,心中忽然恍悟,也随之不经意地缓缓挪动身子。
他这一声大侠叫得人心里舒坦,那大汉神情松动了些,但仍仰着脸说话,“我叫王雷,江湖人称——霹、雳、王,听说过没?”
听说过个鬼……
宋不言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出另一番话,“那自然是听说过的,您这名号我可是从小听到大的!十里八乡的谁听了不称一声威武!”
王雷狐疑地看着他,“从小听到大?可你我二人看着年岁相仿。”
宋不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才过弱冠之年,正当年华,而这大汉皮肤黝黑粗糙,胡子邋遢,脸上还泛着层油光,怎么看也有个三十好几……
到底是谁长得显老,这是个好问题。
“阿雷兄你成名得早嘛!”宋不言哈哈干笑几声,往门口走了一步,“就如同这朝阳一般!光芒四射!”
门外朝阳烈烈,暖意十足。
王雷却十分警觉,手中大锤猛地伸出,挡住了宋不言将将要跨出门槛的身子,沉声哼道:“你这混小子,想讨好我趁机逃出去?别欺负老子年纪小,老子可精得很!”
宋不言没敢再动,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胸口离那脑袋大的铜倭瓜远了一点点。
“哪能呀王雷兄弟,我就是跟你比划比划外头的太阳,你看今日阳光多好,朝气满满,就如同你我一般呐!”
王雷的铜锤依旧横在门前,头却不自觉的随着宋不言的比划往外转去。
就是现在!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蔺如初抄起长凳,猛地砸向王雷的后颈。
“啪”的一声爆响,板凳四分五裂,碎木横飞。
宋不言反应极快,在板凳挥舞向王雷时,他就已经抱着脑袋往屋里窜,躲开了长凳碎裂迸开的木片和碎块。
可王雷是个实在的练家子,挨了这么一下只是呆愣片刻,并未如他们所愿地倒下。
他缓缓回头,一双怒眼阴沉地看着屋内的二人。
宋不言的心一凉,扯着蔺如初的袖子,小声问道:“咱的后备计划是什么?”
蔺如初小声回答:“咱的后备计划……还没想出来。”
王雷左右扭动脖子,筋骨劈啪作响,而手中铜锤握得更紧,硬实的小臂肌肉隆起,青筋浮凸如同瓜藤,仿佛随时抽动挥起他那两个铜倭瓜。
“完了完了完了……”
宋不言咬了咬牙,视死如归道:“蔺姑娘,一会儿他锤向我的时候,你就赶紧跑!别回头!莫管我!”
蔺如初闻言有些意外,这傻书生?倒挺有义气。
蔺如初回他:“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萍水相逢,若能一起逃那自然最好不过,但若她连自己都保全不了的话,她也不会婆婆妈妈非得讲什么情义,演什么你不走我也不走之类的戏码。
没什么人或事能比自己更加重要。
宋不言显然相反,蔺如初一句话燃起他文人骨子里的浪漫情怀,他感动莫名,“蔺姑娘,你竟也想舍身救我……此生能得一知己,我虽死无憾!”
蔺如初:“……”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想。
宋不言满脸感动,泪水盈于眼眶,虽不知是因为怕死还是确实感动,但蔺如初还是没戳破他的幻想。
屋内仅剩一桌一椅,蔺如初毫不犹疑地朝剩余的那条长凳向上一踢,企图给王雷当面一击。
谁知那长凳本就有些朽坏,稍微一碰就前后左右地晃悠,经她这一脚,凳子还未飞起,就已直接粉身碎骨了。
木块散落一地。
王雷见状哈哈大笑,丝毫不掩饰他的嘲讽之意,“怎么?小娘子发脾气?要不要再掀个桌子助助兴啊?”
完了,没凳子了,没家伙事儿了。
蔺如初尽量让自己镇定,“王雷,你听我解释……”
王雷哪有什么耐心,他一锤擂向桌子,又是一声爆响,地上多了一堆碎木块,空气中尘灰伴着木屑飞扬,几欲迷人双眼。
这下几人之间再没有任何阻隔。
王雷右手高高扬起,宋不言绷直身子站在前头,闭着眼睛准备英勇就义。
“王雷!你若将我们杀了!那宝物的线索可就断了!”蔺如初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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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右手顿住,怒气未消,但理智令他想起兄长的嘱托。
令狐兄之所以让他看管这二人,就是因为这两个人尚且还有点用处,若他现下就将人给锤成烂泥,回头可就不好交代了。
“那老子活该白挨你们这一下了?”王雷仍举着锤子,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落下。
蔺如初松了口气,这锤子八成落不到身上了。
她捡起地上的凳子腿儿,斟酌了一下,“要不,你拿这个来打我一下?我绝不躲。”
王雷的力气虽大,但这凳子腿儿却受不住多大的力,遭这么一下打,她应该也是能扛得住的。
“这怎么行!”宋不言挺身而出,“要打也该打我!”
蔺如初搁下凳子腿儿,利落地往后一退,“那你来吧。”
王雷两锤握于左手,右手拣起凳子腿儿,五指合拢将其碎成粉末,“打你们我何须用根破烂木头,还不如我的拳头好使!”
王雷甩去手上木屑,再次握紧拳头,对准了宋不言。
宋不言看着那砂锅大的拳头,心如死灰,有一次紧紧闭上了双眼,小声求道:“霹雳哥,可以的话,别打脸。”
蔺如初亦觉得不忍直视,侧过了脸,然而等了半晌,既没听见意料中的一拳到肉之声,也没听见挨打惨叫之声。
耳畔传来一声巨物轰然落地的声响。
宋不言再次睁眼,便见王雷昏倒在地了。
而他原先站着的位置后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黄衣少女。
少女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她右臂伸得笔直,腕上系着一把精巧的小弩,箭槽极细,约莫只能容纳短簪粗细的箭矢。
而这短簪般的箭矢此刻正扎在王雷的后颈。
少女往弩箭箭槽填了一只钢针,又踢了王雷一脚,王雷庞大的身躯随之而动,人却毫无反应。
“我这针箭上有麻药,他这大体格子少说也得睡半个时辰,咱快些走吧。等他醒来或者令狐菟回来了,咱仨就难走了。”
宋不言正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又被这少女说得脑袋发懵,“走?走去哪?”
少女的弩箭再次举起,这次,她对准了宋不言。
“我可不是白救你们的,”少女声音脆如银铃,语气虽凶狠,听着却不吓人,“我要你们带我去找宝物!”
蔺如初自方才起就隐在宋不言的身后,暗中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身上衣饰并不繁复,一身樱草色锦裙,袖口以稍深的同色丝带束紧,显得轻素而又爽利。
倘若再细看几分,又可发现其衣物面料与头上珠翠皆是上品,做工精细非常。而其裙裾下露出的靴面虽沾了泥土,但仍可看清是双金线绣面的白靴。
若是寻常人家,谁会穿着一双白靴在雨后走山路?
最让人注目的是她腰间佩戴的鎏金双刀,刀鞘上刻有流云纹样,精妙绝伦,刀柄上又镶嵌有蓝绿宝石,在日照下透着水光,熠熠生辉。
是个什么人呢?
蔺如初猜不出来,按她的了解,混江湖的人再有钱也造不出这样名贵的刀,而且还是双刀。
这姑娘家里说富甲一方或许都说轻了,大抵是个富可敌国的存在。
人或许可以跟钱过不去,但一定不能跟有钱人过不去。
蔺如初笑意盈盈,答应得十分爽快,“好啊,女侠,咱走吧。”
10. 所梦皆线索
三人离开遍地狼藉的小屋,朝着西南方向走去,那里远离屋舍,是一片寂静幽深的密林。
少女名叫沈珑珂,据她所说,她从望京而来,途中遇到几个同样准备进山的武林正派人士,见她孤身一人,便邀请她同行。
只可惜进山两日,一无所获,直到昨日他们遇见老金几人,说那臭熏熏的老头是探宝寻物的高人,于是十来个人聚在一块,指望着老金带路。
谁知今早,这要带路的老金便昏睡不醒了。
“那你为何不随他们一起去西南方向寻宝,反而折返回来救我们?”蔺如初问道。
宋不言边走边踢着路上的石子,乐呵呵道:“那自然是因为沈女侠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蔺如初睨他一眼,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这是忘了他们不久前才被这女侠用弩箭指着威胁了吗?
沈珑珂认定有本事的应该是这名女子,书生不过是个累赘,是以一路上并不怎么搭理他,笑脸也不曾露一个,“阿谀奉承的话我自小听得多了,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只想知道,怎么找到宝物?”这话是对蔺如初说的。
沈珑珂长了张娇俏可爱的小圆脸,看着还是个活泼爱闹的年纪,却总板着脸,作出一副冰冷如雪的姿态。
蔺如初看得出来她在佯装,却不知她为何要装。
或许这就是她不曾经历过的少年叛逆时期?
宋不言不知怎么答寻宝一事,只好用手肘轻撞蔺如初,“蔺姑娘,你昨日说你会寻宝?”
蔺如初点头,“嗯。我说过。”
但不代表她会。
“嚯,那可太好了,咱接下来怎么寻?”宋不言双拳紧握,满是期待。
“此事……”蔺如初脚步渐缓,侧首看着沈珑珂,“我还需先问问沈姑娘。”
沈珑珂秀眉微蹙,露出几分不满,“问我?我若知道如何寻宝,何需救下你们二人?”
“我想问的是……”蔺如初稍作沉吟,将脑子里的疑问一股脑倒了出来,“沈姑娘进山三日,是否每夜做梦?梦中所遇的人和事可还记得?你与其他人同行数日,他们又是否每夜做梦?你可曾与其他人交流过梦境中发生的事情?”
连珠串似的问题砸得沈珑珂顿住了脚步,她思索片刻,并不作答,反而拧眉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梦中所见皆是线索。”蔺如初答道。
沈珑珂半信半疑,不过仍是答道,“确是每夜做梦,但前两日做梦时我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是劳累所致,昨夜的梦境倒还留有些许印象……容我过会儿想想。”
“至于其他人,我好像也有听到他们在抱怨,说山里困死的人太多,阴气甚重,每夜都睡不安稳,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只不过也没人在意,更别说交流了,谁醒来还记得自己梦见些什么?何况这山中诡异,大家都想着早日找到宝物就能早日出山,每天两眼一睁就想着怎么寻宝挖宝,没人去回忆自己梦见了什么。”
沈珑珂又想到被蔺如初一说即中的金老头,“对了,我今朝就想问,你是如何推断出,那姓金的臭老头不出三日将死?”
“他睡得太多了。”蔺如初回得简洁明了。
“什么意思?”沈珑珂和宋不言异口同声。
睡得越多死得越快?
见他们不解,蔺如初也不急着解释。
风声簌簌而过,蔺如初的脚拐了个弯,没再往西南密林走去,而是寻了一处僻静的树荫,靠着树干盘腿坐下。
她身上的禁制时不时便会作痛,平日优哉游哉的倒也无妨。但今日她又是运力抄家伙打人,又是一路连跑带走,胸口实在疼得发闷。
另外两人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蔺如初是累了,宋不言大大咧咧地跟着坐下,沈珑珂的不耐却溢于言表。
“这才几步路,你就要歇了?你们二人……”沈珑珂忍了忍,才没将嫌弃的话语说出口。
蔺如初长长吁了口气,“沈姑娘见谅,我有旧疾在身,奔波劳累不得,否则容易诱发心疾,猝死当场。”
说着,她还配合地捂住心口,佯装愁苦地揉了两下。
“那……便歇会儿吧。”沈珑珂神色稍缓,“你若说话不费劲,便把刚刚的话给我说清楚了。”
她语气虽有和缓,但仍不自觉透露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蔺如初觉着这沈姑娘平时必然经常发号施令。
望京中哪家高门大户是姓沈的呢?
蔺如初轻轻晃了晃脑袋,暂且撇去不相关的猜想,让自己的思路回转。
“若我所猜不错,此山怪事与梦境有关,而梦境又与百年前的无相门有关。若我们能找着梦境给出的线索,应该就离找到宝物不远了。但一人之梦信息过于有限,是以我才问你们是否每夜入梦。”
蔺如初拾起地上一根枯枝,在落叶与沙土中随意拨拉,这是她惯常的举动,每当思考时手上总要干点什么。
“我的另一猜想则是,这梦境应并非永无止境,我前夜梦见自己在登无相山,而昨夜便梦见自己已拜入无相门下,跟了一师傅在学医。由此可见,这梦境并不重复,而是每夜顺时而生。”
“至于那醉酒老头么,我们昨日从一昏睡之人身上翻出了一本小札,上面记录了他们进山的时日与一些概况,还提到了少睡勿睡,因为他们当中有人在第五天清晨便醒不过来了。”
“小札上虽没有明说,但我想这或许与梦境相关,睡得愈多,梦见的东西便愈多,那么当梦境结束之时,是不是这个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们进山不过两日,那金爷几乎一直就是醉眼朦胧的状态,除了时不时睁眼嘴臭几句,其他时候他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昏昏欲睡。
只不过,她原以为这老头还能多扛个一两日,却不料一夜过去便起不来了。
沈珑珂听得瞠目结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说辞。
一直到昨天,那群江湖人还在讨论这山里是不是有无色无味的瘴气,令人昏睡无力,才出不去这山。
她虽觉得他们天真愚蠢,但也没想过每天夜里朦胧模糊的梦境竟与性命相关。
“可我们怎知这梦境几时结束?”沈珑珂问道,“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可还能睡觉?”
“当然要睡。”蔺如初肯定道,“我的梦境中重现了当年无相门的盛景,若要找到当年的宝物,那必然是要借梦而寻。”
“所以,你梦见了什么呢?”蔺如初丢掉手中的枯枝,单手托腮看着沈珑珂。
话锋突然一转,沈珑珂有些措不及防,凝神想了片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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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梦里我好像是个男人,一身臭汗。”
她面露嫌恶,对梦中自己的身份极为不喜。
“梦中我与好友闯荡江湖,游历山水,途径无相山,便登山拜访。我们二人好像还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侠,一跟守山的童子报上名号,他便满眼崇拜,殷勤的为我们二人引路。”
“哦?赫赫有名?”蔺如初抓住重点,“那你叫什么?他又叫什么?”
“我叫他长河兄,他叫我……”沈珑珂想了一下,“叫什么小太阳,这什么怪名字?怎么会有人叫这个。”
“许是至交好友间的昵称。”蔺如初轻戳了一旁静静听着的宋不言,“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这俩名字?”
宋不言听了见多识广这四字,立刻支棱起来,然而在脑中搜刮半晌,终是摇头,“好像无甚印象,我再想想。”
“然后呢?你们二人拜访了谁?拜访之人叫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蔺如初接连追问。
“好像……还没拜访上,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位姑娘!长得俏丽可爱,我梦中那好友对她一见倾心,我还取笑他是对人见色起意。后面不知怎么的,我们寻了个由头,便借住在无相山里了。”沈珑珂眉眼低垂,望着地面的枯枝残叶认真回忆,“昨夜应该就梦到这儿了,好像也没什么线索啊?”
蔺如初颔首,开始说起自己的梦境,“那便来说说我的梦吧。梦中我年纪很小,约莫只有八九岁,看人都得仰着头,现在想起,脖子还有些酸痛。”
“梦里我拜入师门后便跟着位师傅当药童,去过的地方只有两处——药庐和膳堂。我想,或许我们也可以去这俩地方找找线索。”
“受这俩地方的限制,我能见到的生人不多,但也同你一样,遇到了一个长相俏丽的姑娘,她喊我小红央。”
蔺如初说得简短,实是梦境内容过于枯燥,不是采药就是看书。
“啊!”宋不言突然无端大叫一声。
蔺如初与沈珑珂都被其吓了一跳,沈珑珂更是怒从心起,斥道:“一惊一乍什么!”
“我知道这个名字!”宋不言十分激动,一把拽住蔺如初的胳膊,“鸿叶圣手柳红央!”
“谁?”蔺如初不着痕迹地挣脱被宋不言扯紧的衣袖。
“百年前的第一女医!”宋不言两眼满是钦佩之意,“她不仅医术了得,一生救死扶伤无数,还创办了学堂,专门传习女子医术,以一己之力向天下人证明,女子从医亦可救人救世!”
经他这一说,沈珑珂也想起来了,“我的……教书夫子也曾说过,柳红央乃传奇女子。当时女子从医并非什么正途,多是做些稳婆、药婆之类的下九流营生,不为世人所推崇,好人家的女子若有选择,绝不会去从此道。世风如此,女子即便学医有成,又有几人敢找女大夫看病呢?”
“然而她却无惧世俗,学成后做了游医,遍历九州,一边悬壶济世一边拜访各地名医,最终编成《女医经》传于后世。”
蔺如初有些意外,她对这些不甚了解,没想到自己所梦之人竟是这般厉害的女子。
“她师从无相门,那这无相门看来在当年确实厉害。”蔺如初夸赞道。
“不对。”宋不言缓缓摇头,“我记得书上说她师从渡厄谷,也是当年江湖上名气极大的宗门之一。”
11. 野味真好吃
“渡厄谷?”蔺如初低声复述。
“嗯。”宋不言思绪随着记忆飘远,仿佛回到了百年以前,“因着出了她这么一位名医,渡厄谷的名声曾十分响亮,一直到数十年前才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江湖上提起渡厄谷,仍然人人敬之重之。”
“不过还有一点古怪,我当初看书时就想不通。有书记载,柳红央在学成扬名后,曾说要与渡厄谷断绝关系,其中缘由无人得知。这也是世人唯一诟病她的地方,说她忘恩负义,得鱼忘筌。”
蔺如初听出了矛盾所在,这人要真是薄情寡义之辈,学有所得便背弃师门,那又怎么会创办女医学堂,鼓励世间女子学医呢?
“等等,说了这么多,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梦中的小姑娘并不是这位女医前辈?”沈珑珂及时止住他们的遐想,“有没有可能只是恰巧同名,又恰巧学医?”
蔺如初轻轻点头,这话倒也在理。只是斯人已逝,他们也无从考究,好在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可以带着此疑问入梦再探。
“你呢?宋书生,你又梦见些什么?”沈珑珂不知怎么称呼这吊儿郎当的书生,便跟着蔺如初喊。
宋不言耸了耸肩,双手一摊,“我没做梦,什么也没有。”
沈珑珂当即面露怀疑,语气带了几分质问,“怎么可能?莫不是你想隐瞒?”
宋不言双眼微瞪,眸中水波清澈,他指着蔺如初好生无辜道:“蔺姑娘一路上相帮我不少,我就算要瞒也不可能瞒她呀。”
“再说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个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君子吧?”宋不言嘴一瘪,声音渐小,语气渐有不满,“要说隐瞒,你俩倒看着比较像有身份、有背景、有故事的……”
沈珑珂自认是个坦荡直率之人,闻言当即解释道:“我的身份确实不便透露,但我是个好人。”
蔺如初忍俊不禁,只觉得这姑娘像是披了张虎皮的小羔羊。
哪有人自辩身份就说句我是个好人的?
这姑娘面上装得凶狠,实则涉世未深,无甚心机。
不过为表诚意,蔺如初跟着开口道:“我也是个好人。”
宋不言:“你俩耍我呢,说了跟没说一样……”
沈珑珂一窒,自觉理亏,赶忙转开话题,向蔺如初问道:“那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其实她是想打听为何来寻宝?又怎么会寻宝?可又不好直问。
“我啊……”蔺如初没想太多,掰着手指数了一下,三百六十行她起码干遍个零头了,“我干过采药、跑堂、打铁、守灵、算命……”
来凡界近一年,失了灵力玄术的她能讨的活计实在不多,因此,她只能做些不太需要技艺的简单活计,勉强谋生。
沈珑珂却觉得出奇,一个人得有多少本事才能什么行当都干得开?
前几样营生还好说,只要胆子大、能吃苦便行,可最后一样……
“你还会算命?”沈珑珂摊开右手手掌,主动递到蔺如初面前,“那你给我算算。”
她想知道蔺如初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蔺如初却淡淡瞟了一眼,一本正经道:“我已经许久不干这行当了。”
沈珑珂奇道:“为何?”
因为有违天意还是折损福寿?沈珑珂心里已有几种猜测。
蔺如初:“因为我算不准,摊子没两日就让人给砸了……”
沈珑珂:“……”
日头猛烈,而密林深深,茂密交错的枝叶如同一个笼屉,将来人尽数罩住。
林间无风,热气自脚下蒸腾而起,没走多久,令狐菟一行人便觉身上潮热难耐。
“诸位,在下听见前方不远似有溪水潺流之声,不如我们到那儿暂歇片刻,以作修整?”令狐菟言辞诚恳有礼,但却隐隐含着几分不容置疑。
他武艺高强,心思缜密,自然而然便一路走在最前,众人亦以他为首,三俩结伴,跟在其后。
行路至此,众人多少也有点疲意,听得他这般说,便都顺势附和,循着水声而去。
令狐菟回身扫视众人,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眼里却藏着轻蔑。
一群不自量力妄图宝物的蝼蚁罢了。
莫怪他倨傲,十余人里数他武功最好,今晨能从那姑娘身上套得话出来也是他的功劳。若没有他,这群人还在山里像个无头苍蝇般转悠。
先前相邀这群人一路同行,原因有二。一是即便不邀,他们也定会悄然跟随,万一暗中使绊,他还得分心去防,二是他疑心那姑娘所指的方向,若真有什么机关陷阱,他也好随时拉人垫背。
所幸,这一路倒也算得上畅通无阻,虽多有荆棘杂草,但都已被砍落劈开,是以他们一到密林外围,便看到了茂密杂木中有一条小道,道上尚有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看来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往深林中去了。
令狐菟走在最前,一路仔细分辨地上脚印的去向,却不想也是到了溪边,他猜想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也曾到溪边饮水歇息。
清溪中怪石相叠,高低相错,水流淙淙而过,坠落成瀑,激起袅袅薄雾。
众人一到此处,身上的暑气便消去了七八成。
有人飞奔至水边,俯身掬起一汪清水,一半饮下一半洗脸,凉意自外而内地沁入身体里,不禁直呼畅快。
其他人见状也忍不住跟着捧水解暑。
霍长缨与赵侃算不上武林中人,原先依仗的金爷起不来了,炎霞又与其他人并肩而行。他们二人只得跟在队伍最后,待他们到溪边捧水洗脸时,已有人逮了山雉,捉了溪鱼,生火备烤。
霍长缨掺不进那群人,便自个儿拿着干粮啃。
赵侃闻着别人生火烤肉的味儿却是有些心动,“长缨,不如咱也去捉只野味儿来吃怎么样?我觉着这山里的飞禽走兽好似都笨些,好抓得很。”
那日他们捉的兔子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跑得不快,蹦跶起来还有点左摇右晃的。
霍长缨摇摇头,兴致缺缺。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里却想着蔺如初与宋不言,他直觉蔺姑娘知道的或许比这群人加起来的都多。
早上他原想留下,之后再设法救他们,却被赵侃强行拉来。这几日他与这老实汉子结下的交情也算深厚,知道他是为了家人才来寻宝的,便不好抛下他。
赵侃见他心事重重,不再勉强,“那我去周边寻一寻,要是逮着什么了就分你一半!”
霍长缨含糊地应了几句,便继续低头啃手里的馕饼。
馕饼噎人,霍长缨吃得很慢,间或还去溪边捧水啜饮,一直到慢吞吞吃完,也不见赵侃回来,他便捡了片阔大的树叶,遮了脸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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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霍长缨忽觉脸颊吃痛,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似蒙了薄纱,只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用力眨了几次眼后,赵侃的面容才在他眼前渐渐清晰。
赵侃长长吁了口气,拍了拍胸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也睡死过去了。”
“怎么了?我不就眯了一会儿嘛,哪里至于睡死过去。”霍长缨揉了揉脸,起身欲去溪边洗把脸,却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人,他吃了一惊,忙问赵侃,“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再困,也不该睡成这副乱象罢?
霍长缨觉着这些人睡得也太不体面了,这人的手搭着那人的脚,那人的脚又对着另一人的脸,有几人嘴里还叼着未啃完的肉骨头。
有四五人还清醒着,正挨个喊睡着的人,其中就有令狐菟和周栩。
周栩开了他的医箱,取出银针一边刺穴一边唤人。
霍长缨瞅见寒芒闪烁的银针,不禁打了个寒颤,还好自己被叫醒了,不然恐怕免不了一顿针扎。
赵侃手中提着一只山雉,雉头向下耷拉着,已然死了,回道:“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就走开了小半个时辰而已,回来就见他们在叫人,我看着有些不对,便第一个来喊你。”
霍长缨摸了摸有些发痛的脸颊,“侃叔,你只是喊喊而已么?”
“喊了你两声不见醒,我有些心慌,就轻轻拍了你两下。”赵侃嘿嘿笑道,把那山雉往上一提,“喏,一会儿两个鸡腿都归你,给你补补。”
周栩替一人施完针,见那人有转醒的迹象,便转而走向下一个,正巧听见赵侃与霍长缨的对话,转过身来,一脸肃容,“不能吃了,这山里的动物绝对有问题,我怀疑是它们吸入了此山间无色无味令人昏睡的瘴气,体内带了毒性,导致我们吃了亦容易陷入昏睡。”
“哦……”霍长缨似懂非懂,挠了挠头,“可是,我没吃啊……”
赵侃才捉了只鸡回来,他俩还没来得及生火开荤呢。
周栩脸色一变,猛地转身看向溪水。
他不喜荤腥,是以方才别人赠他烤肉时,他进食得少且慢。
在他困意上头之时,忽见其他人接二连三地倒地昏睡,那情形就好像每个人都挨了一闷棍似的,说着话吃着东西便两眼一闭,一头栽倒。
他察觉这股困意来得不对,忙用银针刺向自己的百会与风池二穴,这才保住了清醒。
驱去睡意之后,就只剩下他、令狐菟还醒着,令狐菟当时亦是眼皮黏连,几欲睡去,他赶忙一番施针令其清醒。
而后两人一起喊人救人,才又叫醒了几人。
他原以为是他们吃的肉食少,所以瘴毒起效慢且轻,可若是连没吃山林野味的霍长缨也不知觉睡着了,那么就不单单这些野味有问题了……
周栩匆匆走向令狐菟,相告此事。
霍长缨不知那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就见令狐菟面色变了又变,而后从怀中拿出一支响箭,向上射去。
响箭窜向上空,发出尖锐的响声,而后炸出一朵斑斓焰火。
令狐菟在山中还有其他同伙?
还是只是给看守蔺宋二人的王雷打信号?
霍长缨猜不出来,但鬼使神差的,他跟赵侃要了他的那枚烽火弹,用力掷于地上。
红色的烟雾升腾而起,绕向云际。
12. 谜团初解
梦中的药庐,还是西南方向的密林?
蔺如初有些纠结要择哪一方向而去,她之所以同令狐菟等人说宝物在西南处,多是受方士纪乐那本小札里所写——金雷降世那日,异象现于西南位。
虽不知其准不准,但也不失为一个方向。
至于梦中的药庐,蔺如初心里隐隐有几分想去探索一番的欲望,只是……
蔺如初放眼望向山间连绵不绝的废弃屋舍,处处皆是梁木朽败,绿藤欺垣的杂乱景象,要在其中找到那方药庐天地谈何容易?
即便侥幸找到,又能留有多少当年的痕迹?
她正左右犹疑,忽有一声尖锐爆鸣响彻长空,她顺声而望,就见一朵红艳如霞的白日焰火绽于天际。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朵即将散入云中的焰火之下,又有一缕赤烟飘飘摇摇,攀云而上。
“这是谁在放烟花呢,这关头了还整浪漫……”宋不言啧啧称奇,欣赏至一半突然灵光一闪,“咦,底下那道烟有点像是长缨小哥说的那铁弹呀?”
沈珑珂不知前因,茫然发问:“什么铁蛋?”
宋不言掏出那颗烽火弹给她看,顺带同她解释了一下。
蔺如初则凝眸盯着那缕赤烟,锁定了位置。
两抹深浅不一的赤色都出自那西南方向的密林。
蔺如初不再犹豫,抬腿往西南方向走去,宋不言与沈珑珂亦随之跟上。
三人走进蓊郁葱茏的林间,踩着光影斑驳的土路,一路穿林踏叶,直至耳畔传来潺潺水声与他人的交谈声,才放缓了脚步。
蔺如初轻声细步,屏息聆听,那浑浊不清的交谈声似是令狐菟等人,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附近。
按理说,令狐菟等人即便中途休息,也不会被他们三人追上。
蔺如初右手食指竖于唇上,沈珑珂与宋不言见状也止住了脚步。
三人隐在一片丛生的灌木后面,借着芜杂凌乱的枝条掩住身形。
因有些距离,宋不言眯着眼看了半晌,也只看见人影绰绰,分辨不清那些人的面貌,他压着声音问道:“可是今早那群人?”
沈珑珂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很快便答道:“是他们不错,不过好像少了人。”
“嗯,少了快一半的人。”蔺如初接话。
“啊?”宋不言惊讶出声,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略大,连忙捂住嘴低声道,“被谋财害命了?你们快看看长缨小哥还在否?”
蔺如初猫着腰,从枝条间隙里看去,正好撞上一道敏锐如鹰的目光。
“谁!”
令狐菟察觉有人监视,立时踢起脚边的一枚卵石,石子迅疾如雷,径直飞向蔺如初几人所在的位置。
蔺如初拉着宋不言避向一边,顿时失去灌丛遮掩,二人就这样暴露于人前。
宋不言霎时便有些慌了神,转身想走,却被蔺如初不慌不忙地一把拉住,而后两人不躲不逃,反倒朝令狐菟主动走去。
既然已被发现,那便索性正面交锋罢。
随着她的靠近,令狐菟缓缓拔剑出鞘,眼神比剑刃还要凌厉,“你们怎么会在此?阿雷呢?”
宋不言此时已稳住心神,他咧嘴一笑,上前张嘴就是瞎编,“阿雷哥好着呢,就是困了正在午歇。我们仨见到天上的信号,想着你们许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便赶来相助。”
令狐菟冷笑道:“狗屁相助,就你们……”他忽然一顿,而后惊疑不定,“你们仨?”
灌木丛后踱步走出一黄衣女子,神色自若中还带点倨傲,正是腰间挎着双刀的沈珑珂。
令狐菟双瞳一缩,怒喝道:“你们将我兄弟怎么了!”
宋不言连连摆手,“没怎么没怎么!他真睡觉呢!我们要真拿他怎么样了,来这儿岂不送死?”
令狐菟敏感多疑,本不会信他,可他们昨日摘了些野果全放在王雷那里,若王雷渴了馋了,吃了那些野果而昏睡,似乎也有几分可能。
他转头看向旁边,周栩正在费力救治其他未醒的武林同道,此时他若草率离去未免不妥,容易落下个有失江湖道义的口实。
他定了定心神,再次打量眼前的三人,一个玄秘莫测的姑娘,一个软弱怂包的书生,一个骄矜自高的半大丫头。
这三人看着倒是良善,不像是那种常年在刀口舔血厮杀于江湖的人,或许……王雷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令狐菟一番权衡后撂下狠话,“若我兄弟出了事,你们三人一个也别想活。”
沈珑珂冷哼一声,双手环胸翻了个白眼,将不屑一顾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霍长缨此时也走了过来,满脸欣喜,“你们竟来了!可是见到我放的信号了?”
蔺如初笑着应是,又问他此间情况究竟是为何。
霍长缨正要作答,令狐菟已抢先开口:“喝了野涧里的水,吃了山中捉的野味,便这般模样了。这山怪异得紧,毒瘴竟渗透至此。”
蔺如初“哦”了一声,心中了然,前两日的一些疑惑,在此时得以解开。
进山的第一天夜里,霍长缨为她和宋不言送来野果与烤兔,虽分量少,但总归是吃进肚子里了,是以出现三人毫无征兆便睡了过去的现象。
而方士纪乐的小札里也曾记下,他们进山的第三日,吃了山鸡野兔,而后便打起瞌睡,以至于那日几乎没有行走多少路程。
所以,若她所料不错,此地落下的金雷与当年劈中她的那道金雷一般,蕴含神力,可助人、妖、魔或者物什获得超脱自身的力量,从而形成了此地的异象。
受天道约束,凡界是六界中唯一一方没有天地灵力的所在,玄修者与妖魔踏入此界,都几乎无法施展玄术或者妖术。凡人虽因此不能修炼玄术,可凡界却得守安宁,几无妖魔作乱。
寻常玄修者与妖魔受此界限制,无事也不会来此。况且,倘若是人或妖魔得金雷之力,多半也不会待在此处两月之久,总不能是图这里荒无人烟?还是图这里鸟不拉屎?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金雷降于某物之上,神力散泄而出,在此山形成一方结界。
至于这个结界为何会是引人入梦,且梦回百年前的无相门,恐怕需得寻到那物什才可知晓了。
不过,找一件死物应该会比找一个会跑会躲的活物要简单一些罢。
“喂!喂!喂!”
一声声无礼呼喊打断了蔺如初的沉思,甫一回神,就见令狐菟的手在她眼前左右摇晃。
沈珑珂则一巴掌拍落他的手,“闭嘴!别打扰她!”
蔺如初闻声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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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珑珂笑了笑,以示感谢。
令狐菟却极为不满,“你刚刚在想什么?我主动跟你说了我们这边的线索,你是否也该多说一说你所得知的线索?”
蔺如初颔首以示理解,毕竟她这会儿打的也是要互换信息的主意,“那是自然,不过……掌握更多线索的是你们才对。”
令狐菟下颌微抬,拧着眉道:“什么意思?”
蔺如初娓娓道出可通过每个人的梦境内容寻找当年宝物的猜想。
一连串的猜测听下来,令狐菟却不震惊,好似早有所感,喃喃低语道:“原来梦中果真有蹊跷……”
“令狐兄都梦见些什么了?是否与其他人也有所交流?”蔺如初趁势追问。
令狐菟十分审慎,凝眸看着她,“待周栩唤醒其他人后,我们再详聊此事。而且,你们三个需得先说你们梦中所得。”
蔺如初对他性情已有几分了解,是个疑忌甚重,绝不吃亏的主儿,她若过于强势刚硬反而不好与其合作,便顺着他的心意说道:
“可以。其他人只要不像金老头一般嗜睡,睡个一时半会儿自然也会醒来。我们且等着就是。”
说完她便与沈珑珂走向一旁的树荫下歇息。
因身负灵脉禁制,她平日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玄修者与凡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体内经脉,除了人体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外,玄修者还多了一道灵脉,灵脉通启方可修习道法纳天地灵力入体,再转为己用以施展玄术。
灵脉为先天所得,不可后天炼之。她当年经雷击而获天赋,并非体内多了一道灵脉,而是周身经脉皆变幻为灵脉。是以,她无需通过任何心决道法,便可在一呼一吸之间纳灵力入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当年学宫的宫主与长老们无法废去她的灵脉,只能设下多重禁制,可这禁制一设下,便拘住了她周身的每一道经脉。
小命是保住了,可身体却一日比一日差了,若不能寻得解禁之法,恐怕她也难以坚持到回学宫证清白的那日了。
蔺如初屁股一沾地,周身骨头便好似软泥一般,大喇喇地倚靠树干瘫坐着。
沈珑珂皱眉啧道:“你坐得好生难看,简直有碍观瞻……而且你这身子骨未免也太差了些,动辄就要歇息,我看你筋骨也是习过武的人,不应该这般弱啊……”
一番数落说得蔺如初愣了一下,换做别人或许当场就要发作。可蔺如初抬眸看她,见她双目澄澈,便知她并无恶意,或许只是自小的教养令她看不惯自己的做派。
蔺如初不气不恼,只觉得好笑,“我坐得好看又如何,会有人因为我坐得端正好看就给我钱吗?”
沈珑珂低头想了想,在怀中摸出了一块银铤,“这个够吗?接下来在山里的日子,你都好好坐,可以吗?”
蔺如初莫名从这话里咂摸出一种既横行霸道,但又彬彬有礼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一块沉甸甸的银铤落在掌中,随后一股踏实温暖的感觉便充盈于心间。
原来财迷心窍就是这种感觉,不得不说,有点舒服。
蔺如初将银铤揣入怀中,而后挺直胸背,盘腿作打坐状。
“沈老板,这坐姿可还行?”
13. 梦回百年(一)
沈珑珂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寻了块大石头端坐于上,虽不似闺门千金般矜持优雅,但也算得上正襟危坐,像是刻意学过男子的坐姿,少了些江湖气,却有几分贵气。
不多时,宋不言领着霍长缨与赵侃也走了过来,与蔺如初一起在地上围坐成圈。
这一下便整得只有沈珑珂坐在圈外,显得略有些不合群。
宋不言忙招呼她,“沈姑娘,快来坐一起呀,咱聊聊闲天,好等其他人苏醒,要不然干等着未免有些难熬。”
沈珑珂秀眉拧成绳结般的模样,对着尽是落叶与尘土的地面,踟蹰不前。
宋不言当下便明了,笑得神神秘秘,“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他便起身不知去向何处,没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拿着几片状如蒲扇的树叶回来,两叶给了沈珑珂,两叶给了蔺如初,一叶留在自己手中作扇子,遮阳扇风。
“喏,你们女子需多注重些,直接坐地不好,又凉又脏,拿这些叶子垫垫吧。”
叶子宽阔厚实,叶面还有沾水擦拭过的痕迹。
接过叶子时,蔺如初瞥见宋不言的袖口一片湿痕,心尖不自觉涌上一抹淡淡暖意。
宋书生看着不着调,实则心地柔善,最难得的是他对女子的那份尊重。
“谢了。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沈珑珂不再忸怩,拿过叶子铺在地上。
“这还要想的吗?”宋不言佯作吃惊,“我难道不是面上看着就是个温良君子吗?”
这话逗得人人发笑,霍长缨拉着宋不言的袖子,问道:“哥,那我的叶子呢?”
宋不言摇着叶扇,意态闲适,“你要叶子做什么?嫌屁股硌着了?”
“我也想拿片叶子,学你这般装模作样!”霍长缨少年心性,眼睛盯着宋不言手里徐徐扇动的叶子,满是艳羡。
“你这小子!”宋不言一叶子拍在霍长缨头上,“什么叫装模作样!这是文人风流意趣所在!待出了这山,你好好回家读书去,还闯荡江湖呢,胆量又小,见识又少。”
霍长缨挨了顿说,依旧嘿嘿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也是读书的!我自小就爱看那些话本,尤其是志怪话本,镇上书坊里头的那些都不知被我借了几遍!”
他挠了挠头,脸颊微微泛红,“就是看多了,这不才来了这儿嘛……咦,你们呢?你们是为何而来?”
志怪话本,这不就是自己写的那些么……宋不言欲言又止,竟不知如何答他这问题。
蔺如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宋不言是干什么的,见他不发话,便替他张了嘴,
“他就是给你们这些少年人写志怪话本的,来此也是为了采风出新话本。”
霍长缨眸光霎时大亮,“哥,你笔名是什么?写过的话本叫什么名儿?”
这回轮到宋不言不好意思了,他手握成拳掩在唇前,轻咳几声,“这个……等此间事了咱再说罢,到时候送你几本又何妨……”
“好,好……”霍长缨止不住地傻笑,眼睛里尽是崇拜之意。
宋不言见不惯他这副模样,连忙将话题引回正轨,“话说回来,你们几位是为何而来?”
几人默不作声,有人是不知从何说起,有人却是不愿相告。
却是赵侃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实不相瞒,我来此就是为了找到传说中无相门的长生之宝。但,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家小女。”
“我长年走镖,成家得晚,这孩子也来得晚,因此家中上下皆疼爱得紧,可她……她打娘胎里出来便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找了好多大夫都没能看好,那些大夫都说药石无医,说我们只能祈求上天。”
“我家婆娘与我那老母亲,每日求神拜佛,吃斋念经,孩子的身体却还是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我什么也不求,就求她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
“我先前走镖认识了不少道上的朋友,一个多月前,有人跟我说,这山里有异象显现,百年前的长生秘宝又再次出世,都说此物可生死人,肉白骨。你们说,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说到此处,赵侃双手攥紧了衣摆,关节泛白,可见其用力至极,“我此行必得此物!哪怕,哪怕……”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群江湖人士,眼神愈发坚定,“哪怕要拼上性命!我也必得此物!”
赵侃眉目坚毅,势夺此物的决心几乎要化作利刃飞出,好让他逼退所有与之争抢的人。
宋不言连忙拿着叶子在他面前扇风,安抚道:“莫急莫急,我与长缨都不会跟你抢这宝贝,而且啊,岐黄之术我也略懂一二,即便最后没找到这长生秘宝,我也随你归家,替你小女看病。可好?”
赵侃虽不信眼前的书生医术能有多了得,但承他情意,仍感激不已地拱手道:“多谢公子。”
话题聊到这儿忽然就有些沉重,宋不言再一想,记起蔺如初曾说过自己身有旧疾,想必来此也是为了寻得秘宝救己性命,那与赵侃所求岂不一样?
他心下凛然,若再聊下去,兴许两人当下就要反目成仇,思及此处,他连忙另辟话题。
“聊点别的,聊点别的,现在又不能吃喝,又不能睡觉,也无甚玩乐的,咱合该聊点轻松的。”
宋不言想了想,“我呢,平日里最爱与人交谈,一刻钟没聊天就浑身难受,你们呢?平日里最爱做什么?”
霍长缨:“吃饭。”
蔺如初:“睡觉。”
沈珑珂:“玩乐。”
宋不言:“……”这还是他第一次聊天聊得浑身难受。
气氛再次沉寂下去,比起聊得尴尬,更让人难受的是没人出声。
活了这么久,宋不言还是头一回觉得聊个天要绞尽他脑汁的。
“醒了!大伙都醒了!”
周栩一声惊呼打破此厢沉静,宋不言松了口气,在心里对周栩谢了又谢。
众人各自起身,朝着令狐菟所在的位置合拢过去,围成一圈。
连同蔺如初他们三人,在场的共有十五人,有些人方才朦胧转醒,还有些恍惚迷茫,不知发生了何事。
令狐菟便简单说了下众人昏睡的缘由,而后神色肃穆,着重讲了关于梦中蕴藏有线索一事,但却不提此猜想是由蔺如初所提。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先前打了溪水装进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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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此刻也都骂骂咧咧地倒了出来。
山中之水不可饮,飞禽走兽不可食,这还得了?
有人当下便急了,心急如焚问道:“令狐少侠,那眼下我们可如何是好?一两日啃个干粮果腹无甚问题,可若是连水都喝不得,这可怎么熬?”
他旁边一人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展翼兄,你还漏了一点,若睡多了便会像那金爷一般醒不来,那咱怕是连睡都睡不得了!”
他双手抱胸环视众人,“大伙儿能抗住几日不睡啊?”
他说得倒是轻松随意,却将众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
不吃不喝不睡,这谁能受得住。一时之间,紧张气氛四下弥漫,众人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起来。
令狐菟斜眼看了那煽风点火之人一眼,神色极为不快。
此人名为李德,武艺稀松平常,却好逞口舌之能,总爱彰显自己能说会道,如今这种时候了,他还要出这种风头。
“诸位稍安勿躁。”他抬手虚虚一压,示意众人安静,“若早日寻得宝物,破解了此处怪象,我们自然可以出山去,届时爱吃什么吃什么,爱睡到几时便睡到几时。”
周栩附和道:“令狐兄说得是,与其在此烦恼吃喝一事,还不如齐心协力,早日出山。”
“那你们说,现在要干什么?怎么找出那梦中的线索?”张展翼问道。
话题再次拉回,令狐菟目光投向蔺如初,“我们每人轮流讲述自己梦境内容,而后再做整理与猜测。不如,便由蔺姑娘开始吧?”
蔺如初听他们罗里吧嗦扯了半天,早就起了困意,此时被点名才堪堪醒神。
她振衣上前,先是简述了自己的梦境,而后又十分体贴地替她的老板沈珑珂讲完其梦境。
轮到宋不言了,他早知有这么一出,心知自己无梦可讲,便借了尿遁躲向一旁,打算待自己听完其他人的梦境再现场编一个出来。
令狐菟拧眉看着他借故溜走,却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下来。
下一个,轮到霍长缨了。
霍长缨一通抓耳挠腮,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出来自己的梦境。
“我这个梦倒是个美梦,不过好像跟无相门关系不太大。梦里我是个纨绔子弟,我爹有钱得很,我每天睡醒就是去四处晃荡,呼朋唤友,吃喝玩乐,好不快活!而且,我家中产业丰厚,去哪都不需要我掏钱,那真叫一个潇洒。”
霍长缨语气是既羡慕又嫉妒,“就这吃喝玩乐的梦,我接连做了两天,前两日醒来,那真是回味无穷,直到昨夜,梦里有了变化,我那爹竟想送我到无相门修身养性!”
“这我如何能愿意啊?一听便是去什么荒山野岭修道念佛,哪有爹让儿子放着大好日子不过,去山旮旯里吃苦的呀,我便跟我爹闹翻了。这爹也没心疼我,叫人捆了我,又找了镖师,竟是想直接将我丢到山里去。”
“不过醒来之后,我想了想,倒觉得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对,能去大宗门学习本领,这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呀。就好比我现在这样,一无是处又家穷志短,上门求人收我为徒,都没人愿意。”
霍长缨苦笑一声,摇头长叹。
14. 梦回百年(二)
霍长缨说罢,赵侃自然而然地准备跟上。
蔺如初却抬手一拦,“且慢,长缨小哥,你可有印象你梦中姓甚名谁,或者你爹姓甚名谁?”
霍长缨茫然摇头,“好像没梦见这茬,这姓名是线索吗?”
蔺如初颔首,解释道:“假如所梦非虚,一入此山便会梦回百年前的无相门,那梦中你是何人,你又遇见何人,发生了什么事自然十分重要。”
“虽已过了百年之久,但若是有名有姓,或许在场的诸位有人见多识广,曾听过或见过呢?如此,我们可获知的信息便不仅仅只有梦中的人和事了。”
还有一点她未明说,梦境终有尽时,可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梦此时仍毫无头绪。
每个人醒来之后残留的记忆以及述说的方式皆有不同,或许即便梦中遇见了重要的线索自己也不得知,是以,如果知道梦中人的姓名或身份等信息,或许便可跳出梦境,推断出更多的线索。
霍长缨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企图想起更多梦中的细节,却只是徒劳,懊恼道:“我只记得,回家的时候,门匾上写的是‘朱宅’二字,想来,梦中的我应该是姓朱?”
姓朱的有钱人?
蔺如初暗暗记下,心想回头再问问宋书生,他看着杂七杂八的书看得甚多。
令狐菟见霍长缨这里已暂时问不出什么了,便示意赵侃接着往下说,并补充道:“大家若能记起梦中自己或有接触的人的名姓和身份,请务必相告。”
“那是自然。”赵侃道,“不过……我确实不记得我梦中叫什么,甚至我的梦可以称得上无聊。”
“前两夜梦见的事我也模糊了,依稀记得我守着一小姑娘儿,应该是我的女儿吧,她不知生了什么病,终日卧床,好生可怜。我就这么守着她,陪她说话,但我跟她说了什么话,这便想不起来了。”
赵侃由梦境想到现实中自己的小女儿,眼里不禁湿润起来,他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睛,才继续说道:“梦里,我就这么一直守着,几乎寸步不离。”
霍长缨颇受触动,“侃叔,你就这么在梦里守了三个晚上?”
“是啊……”赵侃声音又闷又浊,“哦,好像……我还去种地了?”
“种的什么?”蔺如初问道。
“好像是些药草吧?或许梦中我是个药农?”赵侃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可惜那地里的东西我都不识得,只能看得出来像是些药草。”
“那种的这些药草是否用于医治那小姑娘的病的?”蔺如初又问。
“好像不是吧?我也不知道。看梦中那房间的装饰和那小姑娘的床褥,我想应该算得上家底丰厚,每当用药,也有仆人送来,而非我亲自去熬煮和端药。”赵侃说道。
家底丰厚,又有仆人伺候,按理说无需自己动手做事,可这人却偏偏自己去种药草?
况且,药田种植并非易事,不比寻常人莳花弄草那般闲情逸致,这是需要耗费许多心力去学习的事。
蔺如初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这人本身或许就是一名大夫,而且还是颇有名望可以积累财富的名医。
“我没别的可说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赵侃讷讷问道,若让他自己说,他是真挤不出来什么线索了。
李德闻言翻了个大白眼,“你这就说完啦?这也太不靠谱了,前面几位说的好歹都跟无相门沾点关系呢,你这都梦见些啥玩意呀?”
赵侃自觉抱歉,“早晨突然被吵醒,确实记得也不多,若今夜再入梦,我必定努力记得清楚些。”
蔺如初瞟了李德一眼,回敬他一个白眼,“梦中没有出现无相门不一定就跟无相门毫无关系,兴许他所梦之人或梦中出现的其他人与无相门有联系,只是我们暂且还不知道罢了。”
李德嗤了一声,鼻孔朝天,“你说有联系就有联系啊?你跟他梦一块儿去啦?”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又梦见了什么?你的梦中又有多少线索?”沈珑珂忍不住出声怒道。
“我凭什么要把我的线索都说出来,大伙儿都没说完呢!”李德抖着腿,撅着脸,尽显无赖,“我要最后才说。”
眼看着几人就要争吵起来,令狐菟将剑一横,“诸位,莫忘了我们在此相聚的原因,争吵无益。李德兄弟既暂且不愿说,那便由我先来。”
‘暂且’二字他咬得极重,目光亦透着一股不容置疑,李德肩膀一缩,没再吭声。
“我是在前夜发现梦境有古怪,我这人平日里很少做梦,即便做梦也不会平白梦见些不相干的人。可那夜,我梦见的人众多,而且我还一个都不认识,似乎是在举办什么集会,并且我竟还是主办人,许多人对着我恭维奉承。”令狐菟自嘲一笑。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意识到我在做梦,可我却无法挣脱,只能看着梦中的自己与那些人应酬往来,谈天论地。这种感觉实在怪异,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如同看戏一般看着自己,直到梦里有个人叫我万盟主。”
“我当下的反应极大,梦中的我立时让那人不要乱喊,那人却说我当上武林盟主是早晚的事。很奇怪,梦中的我听后既开心又得意,可却还是让那人不要胡乱说话,兴许是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过于急功近利。”令狐菟按住自己的心口,如今回想起来,似乎还能感受到梦中那种雀跃之情。
“醒来后,我便想起一个人,许多年前为匡扶正义,铲除多个魔邪异教的武林盟主——万古愁。”令狐菟停了一瞬,眼里满是敬佩,“我们行走江湖的,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万古愁万盟主吧?谁不是打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又因此立志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好汉的?”
除了蔺如初他们几人对这位盟主的义举实在是一无所知,其他人皆纷纷点头,饱含敬意。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同许多人一起集会讨论,所议之事,便是无相门藏有长生秘宝,却不肯将其拿出来救人救世!徒增生灵涂炭!”令狐菟语带讥诮,恨不得回到当初,与万古愁等一众前辈一起声讨无相门。
众人被他的言辞所感染,无不面带几分愤恨之情。
蔺如初眸光如秋水无痕,依旧是一副冷静镇定的姿态,“然后呢?梦中的你与其他人是否到了无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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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未,应是还在商讨要如何应对此事,我想,当年万前辈他们应该会先晓之以理,好言相劝罢。”令狐菟说道。
蔺如初轻呵一声,笑得意味深长。心想这令狐菟机警聪敏,没想到也有被英雄故事蒙了眼的时候。
当年的事距今已有百年,那万古愁既然能当上武林盟主,想必能流传下来的事迹都是些能让人歌功颂德的丰功伟绩,即便当年做过什么不光彩的事,又有谁能得知?
不过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怀疑,她不相信这世间能有多少至纯至善的大好人。
“阿栩,到你说了。”
令狐菟拍了一下周栩的肩膀,后者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而后双颊飞上红云,似乎对自己的梦境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了?”令狐菟关切问道。
“没,没什么。”周栩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吁出,艰难道,“我梦见我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十分妖艳魅惑的女子……”
“哟!真是便宜你小子了!怎么我就没有这等艳福呢……”李德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笑得不怀好意,“你梦里美得不得了吧?快说出来都给大伙儿听听。”
李德这番流氓言辞,反倒令周栩面上的红云褪去,正容亢色道:
“梦中的我是一个门派的二当家,门中弟子皆为女子,且个个样貌绝佳,身姿窈窕,甚至……容颜不衰。梦中的我虽已年近四十,可依旧面若桃花,外人见之,都觉得我不过双十年华。”
“这未免太夸张了,即便保养得当,也不可能让容貌与年纪相差如此之大罢?”沈珑珂连连称奇,难以置信。
“沈姑娘说得不错,我是学医的,又怎会不知?随着人的年岁将至,肌肤骨骼都会有所变化,绝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青春永驻。”周栩道。
“可梦中所呈现的就是这般情景,门中女子无论年岁几何,看上去都不过双十。不过,从昨夜的梦里,我大抵是知道她们是如何保持容颜的了。”
说到此处,周栩面露惋惜,轻叹道:“她们这是个邪教,门中女子所修习的功法都有悖于人体自然运转之理,而且她们还会炼制一种丹丸辅佐练功,此丹丸是药又是毒,于练功有所增益,可于人体确是百害而无一利。”
“因此,门中女子一旦年逾四十,容貌与身体便会迅速衰败下去,不出数月,就会五脏衰竭而亡。梦中虽尚未提及,不过我猜因此功法弊端,梦中的我应该会前来无相门,求那长生秘宝以解自己数年后的性命之危。”
周栩愈说面色愈发沉重,他虽是男子,可每夜魂梦,竟也不知不觉地身同感受起来。
听完周栩所述的梦境,蔺如初没来由地想笑。
线索是多了,可谜团也跟着多了,现下真是一谜未解又增二三四五六七八谜。
巧合的是,百年前引起无数人争夺的无相门长生秘宝,如今又再次引来了无数人。
当年宝物到底花落谁手?
那群奔秘宝而来的人最终是否得以安归?
而他们这群因寻宝而受困在此的人又是否可以安然出山?
15. 国师游雪时
除去说自己未曾入梦的宋不言之外,在场十五人,已有六人述说完自己的梦境。
当中又有几人陆陆续续说了自己所梦之事,只是收获甚小,他们都只依稀记得自己梦中是无相门的弟子,或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余下的人还未说,李德却嚷起来了,“这天色都快黑了,咱在这儿开故事会,还不如回楼里去,省得在这儿喂蚊子。”
李德性子聒噪,无人愿意搭理他,可偏生他这话又有点道理,要是等天完全黑了,一是不好往回走,二是在这山野密林里讲故事未免有些诡异。
令狐菟自认已是众人的领头羊,于是率先抬腿,往来路走去,“诸位,我们先回罢,回去后再继续。”
宋不言因先前借了尿遁的借口,躲去一边的树丛里便再没出来,如今要走了,沈珑珂倒没将他落下,朝着那边喊道:“宋书生!尿完没有!咱该回去啦!”
“哎!哎!来啦来啦!”宋不言一边忙不迭声应着,一边从树丛后蹦了出来。
在场众人有些人都险些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周栩也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而后又皱着眉头,上前关心道:“宋兄,你这解手的时间未免有点……咳……太长了,是否需要在下给你号一号脉?”
“……”宋不言竟不知如何推辞,自己今日连水都没喝几口,哪来的尿,不过是随意找个借口罢了。
“周兄有心了,不过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倒也不必了哈……”宋不言干笑着婉拒了。
令狐菟走在前面,早就看破宋不言的诡计,不过懒得戳破,眼下见他露馅,索性道:“那一会儿回去后,宋兄应该无需再去解手了吧?”
“无需了无需了。” 宋不言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
“那到时便由你先说吧?”令狐菟顺水推舟又是一问。
宋不言骑虎难下,只好答应,“自是可以的。”
暮色四合,树梢间隙透过的天光逐渐暗淡,白日里明朗的草木开始模糊成阴影重重,似一只只山中精怪正无声地窥伺着他们。
在日升月落的交替之际,他们回到了那幢小楼前。
楼阶前十具死尸依然齐齐整整躺在那里,一阵夜风刮过,撩起盖在他们面上的布巾,火光明灭摇曳,照出底下苍白泛青的皮肤,令人莫名心寒。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躺在那里的人。
等等,怎么会有火光?
昨夜的篝火早就灭了,他们又才回来,难道是王雷?
蔺如初与令狐菟最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便见一人坐于檐下,却不是五大三粗的王雷,而是一个身姿如松的男子。
他身着玄衣,头戴金冠,乌发半束半散,夜风拂过,带起他鬓角两缕须发,飘然若仙。
若无星无月,他本该隐于夜色之中,却偏偏今夜月色清亮,将他衬得矜贵万分,如同一尊墨釉瓷瓶,浑身散发着不可近之,不可触之的冷光。
这人就不该出来行走什么江湖,闯荡什么鬼山,而是应当被收于屋中,束之高阁,做最好最美的藏品。
蔺如初兀自想着,冷不丁地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头一回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奇怪的癖好——收集美男归家。
当然,她首先得有个家。
“你是何人!”令狐菟剑指玄衣男子,剑光与目光具是森森寒意。
游雪时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亮出一块金色腰牌,“吾乃当朝国师,在此已等了你们许久。”
“等我们作甚?”令狐菟并未被他的身份震到,手中的剑依然轩昂。
“我与僚属奉命出行,前夜我犯了困,睡了片刻,醒来后他便不知所踪,见你们此处有多人过夜的痕迹,便前来问问,你们可曾见过他?”游雪时好整以暇,神色淡然无波。
“胡说八道。”蔺如初轻嗤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既为国师,身负重任,来此多日,首要便是破除此间怪象,又怎会因僚属走失而将时间花在寻他一事上?”
“啧,姑娘这话说得未免薄情。”游雪时面对此番质问,从容不迫,“他毕竟是我下属,在怪象频发的山中走失,我岂有不管不顾,只为任务之理?”
“我没猜错的话,你所寻的那位僚属姓荀?”蔺如初手肘杵了一下宋不言,后者立刻意会,掏出方士纪乐那本小札。
据小札所记,与国师同行的人中有三位方士与五位生员,生员或昏睡或出逃,方士则分别为陈、纪、荀三人,陈方士与纪方士已在那间旧屋中昏睡,那便只剩下姓荀的方士了。
“哦?”游雪时挑眉道,“姑娘认识他?”
“不认识。”蔺如初举着那本小札晃了晃,回道,“但有幸遇见了纪方士,在他这里获得了一些信息。按他所记,你已猜到在此山中不得多睡以及他们每夜入梦一事,入梦愈多则愈难醒。”
“你若真关心荀方士的安危,更该做的便是早日破解怪象,将所有昏睡但尚且活着的人尽数救出!”蔺如初声色俱厉,“而不是在山中无所事事,等我们归来时问上一句可曾见过他!”
“所以,你在图谋什么?”蔺如初话锋一转,徐步前行,逐步拉近与游雪时的距离。
“又为何偏偏是今夜在此等候我们?”
“前夜你便与僚属走失,却是今夜才到有人迹的地方守候,这两日你都做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
“既有所发现,却又要折返到此,是不是因为你遇到了一个无法独自拆解的难题?”
“而且,你笃定只要寻到其他人,这个难题便可以迎刃而解,是以,你在此苦等,即便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回来,也愿意搏上一搏。对吗?”
“可你既不认识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便是你所需要的人呢?我们不过一众江湖莽汉,有什么能帮得上堂堂国师呢?”
一步一问,蔺如初每向前跨出一步便问出一句,直至走到这貌美男子的身前,她问出了最后一句。
“是我们每个人的梦境对吗?你需要通过梦境的内容去破解你的难题,对吗?”
她步步紧逼,他却从容淡定,反倒是和煦如风地笑了起来。
“游某倒是没料到,此行竟还能遇到你般妙人。”
眼前的女子镇静自若,不怯不畏,仅凭他的身份与一本手札,便推断出他的来意。
“姑娘既猜得如此准确,便也知道我没有恶意,不如一齐相商,破解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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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怪象如何?”
游雪时谦谦有礼,侧身退了一步,手作请状,指向屋内,欲邀请她进屋细谈。
蔺如初却是有点摸不准这人了,若说她真的猜中他的企图,他为何半点心虚慌乱之意都无?反而主动相邀,欲与她携手合力破此谜团?
是早有预谋?还是顺势而言?
宋不言与沈珑珂在对峙之时,已默默跟了上来,站在蔺如初的身后以作支援。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支援点什么,权当壮壮气势吧。
游雪时看了这二人几眼,目光在沈珑珂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却不作声,只颔首示好。
“那就一起吧!多一个人便多一分线索!”说话的却是令狐菟,他已收剑入鞘,走了过来。
对方是国师,本轮不到他如此放肆,可谁让这位大国师如今身旁一个随从都没有呢?
孤身一人,又无刀剑傍身,想来只是个不会武的文人,观星算命或许了得,但若与他令狐菟相争相斗,即便是国师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倘若寻得宝物,花落谁手亦不可知。
如此想着,令狐菟的底气自然充足了起来,扬手便让身后的人跟随他一起进屋,径直略过在门外站着的四人,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蔺如初嘴角牵出一抹浅笑,皎洁如月,一撩袍裾踏进门中,“那请国师先同我们说一说,你在山中发现了什么?为何要以梦境解惑破局?”
游雪时笑意盈盈,跟在其后。
一进屋内,就看到王雷被五花大绑于一条圆柱之上,嘴里还塞着一块烂布团,嘴里呜呜作响,却说不出话。他的旁边是酣睡不醒的金爷,金爷身上的衣裳被撕破了一大块,正与王雷嘴里的布团同色。
令狐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一把扯下王雷嘴里的布团,又急忙替他松绑。
“阿雷,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人将你捆绑在此?”令狐菟话一出口,心中已有了答案。
门外就坐着那劳什子国师,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他竟功夫了得,轻易便能擒住阿雷?
不,不对,蔺如初等人说过,他们走的时候,王雷正在睡觉,想来是趁其不备,使了手段。
“呸,呸,呕……”王雷嫌恶地连吐几口口水,又做干呕状,吓得令狐菟连退两步。
“他娘的,那小白脸拿这臭老头的衣裳塞我嘴里,我险些吐出来。”王雷说。
他几次险些熏吐,但又想到自己嘴里塞着布团,吐不出便只能往肚子里咽,这才勉强忍了下去。
众人皆回头看向游雪时,却见他一脸无辜,朝王雷一拱手,“这位小兄弟性子冲动鲁莽,不听缘由便想动手,我只好略施小计,多有得罪,还请谅解。”
“你!你……”王雷四处张望,正欲寻回他的倭瓜锤,一下便瞥见蔺如初、沈珑珂与宋不言三人,顿时怒火更旺,“他娘的!还有你们三个!若不是你们使暗器让我中了麻药!我又怎么会轻易被这小白脸绑了!”
“大哥!他们欺负我!”王雷冲着令狐菟告状。
蔺如初自打看到王雷的那一刻,便想起来沈珑珂那一发暗箭,正愁怎么解释,就被当事人点名问责了。
16. 梦中相会
“诸位,听我一劝,若不想在一直被困在这山中,便暂且不要计较前事,当下我们应齐协力,将所有人的线索归拢至一处,抽丝剥茧,破解此山怪象。”
游雪时面上是对着在场所有人说的,目光却只落在令狐菟身上。
令狐菟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在缺粮断水且不得安睡的情况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宝物,逃出山中。
眼前这人所知道的信息比他们在场的人加起来都多,若他不配合,执意要先替阿雷出口恶气,那么即便他自诩聪慧过人,恐怕也仍要在山中再蹉跎几日。
王雷找回自己的倭瓜锤,只等令狐大哥的一声令下,他便能让这些人脑袋开瓢,哪知令狐菟却是按下他蠢蠢欲动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带着点安慰的意思。
“阿兄?”王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令狐菟小声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王雷的脸色变了几番,最后愤恨地瞪了他的几个仇人一眼,找了个角落赌气坐下。
“那就一切如国师所言,还请国师带领我们寻得山中宝物。”令狐菟的眼中闪过寒芒,危险气息不言而喻。
“山中有宝物?”游雪时诧异道,“有什么宝物?”
他这话却是令在场的人一惊,谁进山不是为了寻宝,难不成实则什么都没有?
令狐菟脸色微变,“自然是无相门当年的遗宝!”
“哦……”游雪时拖着长长的尾调,似乎觉得颇为有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怎知当年的遗宝仍在山中呢?即便是有,万一已成破铜烂铁,你们这一趟岂不白跑,甚至还可能枉送性命。”
众人霎时哑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说起。
起先好像只是一个传言,而后传言愈演愈烈,愈说愈真,每个人说起这事都言之凿凿,并不似空穴来风。
一石激起千层浪,游雪时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众人心里起了惊涛骇浪,不安的情绪愈发浓重。
每个人都开始思量起来,自己冒险进山到底值当吗?
若是最终一无所得?
若是莫名昏睡致死?
蔺如初不为寻宝而来,只为一探金雷的究竟,是以心中不起波澜,见这人三言两语就将人心说得更加惶惶,便出声道:
“游国师,大家进山一事已无可避免,你多说亦是无用,如今这情况,出也出不得。你不如说回你的发现?”
“姑娘说的是。”游雪时笑着应下,“依我之发现,若要破解此山迷障,就需寻得当年无相门无端消失的真相。”
“我那日困倦难消,于是在僚属去打水时睡着了,睡了约莫有一两个时辰罢。醒来后却发现他不知所踪,我的身边只有他替我打的水。我曾跟他说过我已推算出那道金雷落下的位置,是以猜想他许是以为无故昏睡不醒,独自去寻了。”
“因此,我醒来后我并没有去寻他,而是一路留了记号,心想若他看见,定能赶来与我会合,只可惜,至今还未见其身影,不知他是否受不住,在哪里睡着了。”
毕竟他们分别前,荀立文已有几日未睡了。想到此处,游雪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进山者一旦昏睡,便说明此人的梦境已走到尽头,他若不能在这些人身体机能耗尽之前破解山中迷障,那么这些人便再无醒来的可能。
“金雷落下的地方在一片山谷里,越过这座山峰,便可看到谷底有无数坟茔。”游雪时说。
“什么?”有数人异口同声道。
“山谷里怎么会有坟茔?凹风扫穴不建坟,山谷之地并不适合……”宋不言讶道。
坟墓修建的忌讳与讲究颇多,山谷地势低洼,阴暗潮湿,易聚水积污,怎么会有后人建坟在此?
“你可看清,埋的都是些什么人?”蔺如初蹙眉问道。
“坟茔几乎布满整个谷底,粗看之下少说也有数百座,我无暇一一细看,但见碑上之刻字,应该皆是当年无相门的门人。然而立碑者没有留名,不知是谁。”游雪时回道。
蔺如初几乎可以想象出一个场景,古怪的墓群经百年岁月生成一方结界,若无人踏足本也无事,然而小结界引来天降异雷,雷电所蕴神力将结界扩大,覆盖半山。
“可是,这与我们每个人的梦境有何关联呢?”沈珑珂认真问道。
“傻姑娘。”蔺如初笑道,“结界通常是因人的意志或执念而起,山谷里只有数不尽的坟,那么形成结界的要么是个活了百年但隐世不出的妖怪,要么是某位坟中人当年有执念未消,魂魄未归冥界,久而久之形成了结界。”
“我们的梦境因何而起?”蔺如初自问自答,“不正是因为此方结界么。我们若要破此结界,便需想明白这些梦境到底是要述说些什么。”
“妖、妖怪?”沈珑珂抓住字眼,磕磕巴巴问道。
“嗯,不过无需担心,以我对妖怪的认知,他们一般不会固守一方天地,他们修行多数是为了四处玩乐,少数是为了得道成仙。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该在一个坟地里待上百年之久。”
“这样啊……”沈珑珂的心放下稍许,复又高高提起,“如果是坟中人的魂魄……那不就是鬼吗?”
有鬼也很可怕好不好!
“人的魂魄离体后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若当年真有人因执念而魂魄未消,那他应该是附着在某样有异力的物品之上,物品动弹不得,他自然也动弹不得。”
蔺如初见沈珑珂露出小姑娘提心吊胆的情态,为表宽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后者下意识一缩,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发红。
“这、这样啊,那好像也不是很可怕了。”
夜色渐深,如同会吞人的梦魇。为节省时间,宋不言自告奋勇主动与游雪时复述了其他人已说过的梦境,并且忽略了自己未曾入梦一事。
可再怎么长话短说,这一通话说下来,他也已经口干舌燥了。
宋不言拧开自己的水囊盖子,往嘴里送水,可等了半天也只吮吸到几滴水,才润了润嘴唇就没了。
他求助般地望了一圈人,想着哪位好心人能匀他一点山外带进来的水,可众人今日在溪边一装一倒,谁还能有余量?
蔺如初见状递过去自己的水囊,水声晃荡而出,停着约莫还有一两口的量。
宋不言却不肯接,“别别别,蔺姑娘,你自个儿留着喝,我再怎么渴也不能喝姑娘家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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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喉咙里确实干涸到灼热发痒,宋不言艰难地咽了咽仅剩无几的唾沫。
蔺如初也不废话,直接将水囊往他怀里一丢,“剩这一两口水也撑不了多久,倒不如解你当下之渴。”
宋不言忙推拒回去,这一送一推之间,忽然有另一只手伸出,掌心放着一张敞开的方帕,上有四五颗黑不溜秋的梅子。
周栩的手往前递了递,“宋公子辛苦了,这是我自制的甘草话梅糖,可生津止渴,你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未等周栩说完,宋不言已捻了一颗扔进嘴里,梅子的酸甜与甘草的清凉在嘴里溢开,喉咙霎时舒服许多,他慢条斯理地品味着,不舍得直接就咬下干瘪的梅子肉。
周栩一笑,放下方帕,“这几颗你们分了吧,我那儿还有。”
今朝的两相对峙与剑拔弩张,竟在夜里渐渐消弭。
蔺如初忽然有些好奇,这些江湖人士都是因何冒险进山寻宝,宝物真的有那么诱人吗?
周栩从自己的医箱里又拿出了薄荷丸与口檀等零嘴儿,给屋子里的人都分了分。
沁凉的味道散出,盈得满室清香。
众人席地而坐。
“行了!该到我来说了!老娘憋了一天了。”炎霞性子泼辣凶悍,不过两三日的光景,进山寻宝一事竟变了又变,她早已闷了一肚子的火气。
原先在客栈偶遇了金爷,想着可以借他的本事寻宝,又有赵侃与霍长缨两个壮丁,路上可以省去她不少力气。哪知死老头嘴臭又不靠谱,生生喝酒给自己喝没了,剩下的赵侃与霍长缨两人又不顶事,她便索性撇下这两人,频频向令狐菟示好。
谁知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了这里,不仅寻宝毫无进展,反而令她有种此行要赔上性命的感觉。
晦气,真是晦气!
炎霞按下心中的烦闷与憋屈,开口道:“我记得的东西不多,不过,倒是跟令狐大侠的梦有些联系。”
炎霞话语刚毕,便引得人人侧耳细听,这还是第一个说自己的梦与另一人的梦有联系的人。
炎霞无视其他人的目光,继续说道:“令狐大侠梦中的集会,我也在场,不过他在座上号令群雄,而我只是底下跟着胡乱吆喝的众人之一。倒是有旁人喊我一声李堂主,但以我梦中所感,我应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堂主。另外,梦中的我似乎千方百计要与万古愁万盟主攀谈,但却迟迟寻不到机会——万盟主身边围着的人实在太多了。”
“确实。”令狐菟为她佐证,他们二人所梦的场景几乎一致,“梦中场景每在集会上,我身边必有多人围绕,不过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叽叽喳喳地吵得很,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虽不知道梦中的我找万盟主要说些什么,是不是也只是想要攀关系?但我能确定的是梦中的我内心十分迫切,似乎有什么事非尽快跟万盟主说了不可。”炎霞说。
“就这样?”李德嗤笑一声,轻蔑道,“又是一个尽说废话的,我问你,线索呢?”
“咦?”宋不言灵光乍现,“你俩的梦既能在同一场景,那倘若你们今夜再次入梦,是否有可能在梦中相会?那这样在梦里找线索可就方便得多了呀!”
17. 真相重现
一言惊醒梦中人。
蔺如初接过宋不言的话,“不止他们俩,假如我们所有人的梦都是在同一段时间内,那么只要知道每个人入梦后是谁,以及身在何处,完全有可能相聚在一块儿。”
“不能。”
游雪时冷冷驳回,“想法很好,我也想到了,并且在其中两位僚属彻底昏睡前试过一回,依他们所说,入梦后虽可以唤起自己的意志,但却不能左右梦境的发展,梦境并非无中生有。”
“梦境并非无中生有……”蔺如初喃喃低语,“而是在重现百年前的故事,不,是当年的真相!”
蔺如初的声音虽小,但左右几人还是听得分明。
“没错。”游雪时颔首,颇有些赞赏地看着她,“我们要做的就是厘清真相,然后在那布满坟茔的山谷里找到开启这场梦境之人,唔……也有可能是一座坟或是一副骸骨什么的。”
“那你与你几位僚属的梦境又是什么?你们先我们这么多日进山,梦境中获得的线索想必更多吧?”令狐菟目光牢牢锁着他,试图擒获住他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游雪时仍面不改色,沉静如水,“我的三位僚属中,有两人的梦境平淡无奇,只是不知名的小门派里的弟子。他们最后一次醒来,所述梦境是正跟着‘万盟主’你,”他重重顿了下,“一起进攻无相山。”
“什么?进攻?为什么?”令狐菟难以置信。
“这我怎知?”游雪时摇头道,“你入梦则成万盟主,或许待你今夜入梦便可得知。”
他一边回忆,一边转述道:“我的另一位僚属,也就是荀方士,他的梦倒是有点意思。据他所述,他的梦中也是一名方士,推演算卦之学师从无相门,学有所成后常有人慕名拜访求卦,他自认本事过人,便决心脱离无相门,自立门派。”
“后面他果真办成此事,即便自己的师傅百般挽留,他还是带了自己的几个小徒弟离山了。然而,事不遂人愿,离开无相门之后,找他算卦的人便少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门庭若市的盛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的他才想明白,那些慕名拜访的人岂是慕他的名?人家慕的都是他师傅的名,找他算卦不过是因为他的师傅年过花甲后便不再起卦,但若是他替人算卦,他的师傅总会在旁聆听。求卦之人信的从来都是无相门,是他师傅,而不是他。”
“他既悔又恨,可已经回不了头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他心中滋生了怨怼,有时难免就想:如果没有无相门,没有他的师傅,旧时的那些人是否会重新找他,再次对他推崇备至?”
“但以他一介方士之力,焉能扳倒已成参天巨树之势的无相门?是以他也只能是想想,直到有一日,他听说乾坤教的掌门万古愁正号令江湖,集结正道义士,准备攻上无相山。”
“若我所估不错,无相门覆灭之时,就是梦境终结之时。为避免荀方士也陷入昏睡,是以当他梦到此处时,我便让他尽量不要入睡,若是犯困打盹,我也会及时喊醒他。”
“至于我……我未曾入梦,无可奉告。”游雪时轻叹一声,“若我也能入梦,或许就能早些发现梦中蹊跷。”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惊疑,他们每夜被莫名其妙的梦境袭扰得无法安眠,他为何可以独善其身?他凭什么可以置身事外?
宋不言却是相信的,两眼泪汪汪,一把抓住了游雪时的手,激动道:“游兄!你我皆是天选之人呐!进山三日!我也不曾入梦!”
游雪时将手抽出,疑惑问道:“这天选之人是什么说法?”
“啊……”宋不言挠了挠后脑勺,面露羞涩,“现在坊间流行的话本里,那些角儿不都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嘛。眼下你我可不正是如此?只不过大家都说梦见这个梦见那个的,我先前便不敢说出来。也只有蔺姑娘昨日问我梦见什么,那时我还不知个中缘由,就如实相告了。”
“巧了哎两位,我也是未曾入梦呢。”李德凑了过来,咧嘴一笑,脸上堆积起层层褶子。
又一个说自己没有入梦的?蔺如初眯哞看过去,满眼怀疑。
“三位如此说辞便没意思了罢!”令狐菟横眉冷道,“我们如今共聚一堂,就是为了早日出山,若你们还要有所隐瞒,还有合作的必要吗?”
宋不言三指并立向天,急道:“我向天道发誓,方才所说若有掺假,便天打雷劈,打一辈子光棍!”
“愚不可及。”游雪时淡淡道,“我若要隐瞒,又为何将僚属的梦境和盘托出?”
令狐菟一滞,不知如何反驳。
“嚯你们俩,倒不愧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扯起谎来有理有据的。”李德鼻孔朝天,很是不屑。
“李德是吧?德行有亏的德字,对吗?”蔺如初面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若打定主意要隐瞒,我们即便拿把刀子架你脖子上,你也可以只拣些无关紧要的来说,逼迫不得。但你可想好了,如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不破结界谁也出不去,你可能笃定仅凭自己梦中的线索就能破此方结界?”
李德面色稍变,气势瞬时矮了一截,蔺如初却不管他,继续幽幽说道:
“眼下我们所知的梦境内容较为完整的只得一个,也就是国师所转述的荀方士之梦,其他人的梦境都尚有许多缺漏,明日睡醒我们还需再次梳理。你若决意相瞒,倒也无妨,我们人多线索多,不缺你一个。不过,明日我们议论之时,请你离得远些。”
这是要将他择出去了。如果其他人发现他有所隐瞒,那他就别想在这里待下去。
若是他有一个好用的头脑,或者他已经从自己的梦里发现什么关键线索,或许他还有底气自己寻去。
可是,他没有。
他对什么结界,什么无相门,什么谷底阴坟都知之甚少,他的武功较之令狐菟和王雷等人亦是稀松平常,要真让他孤身闯这鬼山,他当真一点把握都没有。
但若是这群人将他撂倒在此,出去之后再说他中了迷障昏睡致死,只怕也没人生疑。
李德寒从心起,没来由地周身发冷,嚣张的气焰陡然被浇灭。
这话不仅是在敲打他,也是在敲打在场的每一个人,在这种关头还存着私心想要欺瞒,那就生死自负。
宋不言不知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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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些什么,就见他脸色变了几重,心中对蔺如初的佩服又多了几分,连带着自己也嘚瑟起来,“怎么样啊李德,还要说自己什么也没梦见吗?”
李德敢怒不敢言,郁闷之气无处发泄,左右看了看,谁都惹不起,于是“啧”了一声,猛地一推坐在他旁边的张展翼,“你来!你也还没说呢!”
“哎?好,好。”张展翼无故受到波及,脑子还有点糊里糊涂,只知道忙不迭声应着,“我说,我说。”
“我的梦吧,说简单也简单……梦里我也是个无相门弟子,但是好像又有点不太简单……怎么说呢?”张展翼不善言辞,脑子里的东西好像都拧巴在一块儿了。
李德又拱了他一把,嫌弃道:“磨叽什么呢,被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
沈珑珂厌恶地看他一眼,“你要不想听就滚开,你这一打岔他一会儿说漏了怎么办?”
“莫急,你慢慢回想,你觉得不简单是因为你梦中的身份?还是你所遇见的人?所碰到的事?”蔺如初徐徐引导。
“身份!还有人!对!我虽然也是无相门的弟子,但是貌似还挺受器重的?但又好像不太受器重?”张展翼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没人催促,反倒等他自己捋顺思路。
他一拍大腿,总算捋顺了口条,“我应该是那种内门弟子之类的,我住的地方不是在靠近山门的地方,而是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儿,还挺宽敞的嘞。而且梦里遇到许多弟子对我都十分尊敬客气,喊我师兄。”
“无相门的先生和夫子很多,有教人习武的,有教人医术的,也有像游公子刚刚说的,那种算命的!还有什么种地种菜种花的,总之五花八门,是个大私塾。”
“梦里我是习武的,我学得又快又好,同一批门徒中,我总是最先领悟师傅教的功夫,而且勤奋练习,从不懈怠,可是我的师傅却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我。”
“无相门中有一门武功心法是一顶一的好,我觉得自己天赋高又肯吃苦,肯定能学下来,便去央求师傅教我,可师傅总是推脱说时机未到,我每年都问,他每年都这么说,我寻思着应该就是不愿意教我罢了,久而久之心里就生了怨气,起了想离开的心思。”
“可我舍不得师妹,梦里我有个长得天仙似的师妹,我钟情她许久,但未曾表明心意,我只觉得每日能看见她,便心满意足了。”
“没了。”张展翼道。
他结束得措不及防,好在大家基本都听明白了。
梦中的他与师傅心生了龃龉,生了离心,可却又舍不得心上人,所以忍气吞声留在无相门内。
在场的只剩下李德一人未讲了,众人齐齐看向他,他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讲便是。”
“梦里,我是个坦坦荡荡行侠仗义的大好人,腰间别着把长剑,好看得紧,比令狐你身上的这把还要漂亮许多哩。我身边还带着个小弟,跟屁虫似的,不过我跟他关系不错,还管他叫什么……”
“小太阳!”李德打了个寒颤,面露几分嫌恶,“咦……俩大男人之间搞这种称呼,想想真是怪恶心的。”
18. 谁的执念
“你说什么?”沈珑珂惊声出口。
又是相互可以佐证的两个梦境。
李德被她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哦对,我记起来了,你的梦里喊过别人小太阳,而梦中的我又被别人这么喊过,看来咱俩梦一块儿去了。”
沈珑珂白他一眼,“谁跟你梦一块儿了,梦中人又不是我,少来沾边儿。”
“我也没说错啥啊……”李德自讨没趣,咂巴两下嘴,接着往下说道:“梦里,我带着这个小兄弟四处游历,一路就走到了无相门的地界,听了一堆人说这个宗门有多了不得,就上山登门拜访呗。”
“不过,这宗门里的大人物都忙得很,哪是我们两个无名之辈说见就见的,于是我俩在山上待了几日,什么掌门啊长老啊啥的谁也没见着。不过啊……倒让我见到一个美娇娘,那小模样儿水灵得很,我直接一见钟情呀!本来都收拾好包袱了,结果这一见,我就不想离开无相山了。”
李德嘿嘿笑了几声,一脸的回味无穷。
“但我那小兄弟不依啊,还说我见色忘义,负了跟他一起闯荡江湖的约定。我懒得理他,就跟他吵了一架,他赌气就跑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梦到这儿就没了。”
李德言行粗鄙,经他这么一描述,沈珑珂总觉得跟自己的梦既贴切又违和。人物和故事脉络是对上了,可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梦中与自己同行的那位侠客容貌俊朗,气度非凡,被李德一通表述,倒像是个地痞流氓了。
“梦中的你叫长河对吗?姓什么可还记得?你的小兄弟叫什么你又是否有印象?”蔺如初问道。
李德所梦显然比沈珑珂的梦要更长远一点,那么,沈珑珂没忆起的信息,他是否知道?
李德连连点头,“啊对对对,这俩人还挺逗,他们结为异姓兄弟的原因就是因为俩人的名字,一个叫赵长河,一个叫楚落日。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文绉绉地念诗。”
“我知道了!”
“我想起来了!”
令狐菟与宋不言声音相叠,几乎是同时出声,两人震惊对望,显然都猜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你先说。”两人异口同声。
令狐菟颔首,“那便还是我来说吧,宋公子今日说的已经说得很多了。”
“诸位想必都看得出来,我令狐菟乃是一名剑客。我们剑客一生所求,一是神兵利剑,二是传世剑谱。如今流传于世的十大名谱中,有一名为孤烟剑的剑法,其开创者就是赵长河,据传这是在他痛失所爱后苦心钻研出来的剑法。”
“他的后半生一直以此剑法挑战当时江湖上所有知名剑客,且无一败绩,后来战无可战,他便封剑了。如今流传下来的剑谱也只是他人为其所撰的剑谱,并不完整,倒是还附记了许多赵长河年少时的轶事。”
“当中就有提到他初入江湖时结交的好友——楚落日,不过这个人却没闯出什么名气,我只在这本剑谱上见过他的名字。”说到此处,令狐菟忽觉得有失偏颇,便又补了一句,“不过也有可能在当年的江湖,此人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只是如今过了百年,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令狐菟说完喉中亦是干渴,捻出一粒周栩给的薄荷丸放入口中,感觉稍好些了再朝宋不言拱手道:“宋公子,我所知道的便是这么多了,你这边可有补充?”
“还真有!”宋不言站起身,一手执着他的叶子扇,一手负在身后,颇有风范。
“令狐兄说的剑谱我也曾看过,不过令狐兄已经说得十分详尽,我便不再赘述了,我要说的是关于那楚落日的。”宋不言腰背挺直,自得之情洋溢而出,“此人出身富户,年少时曾叛逆离家过数年,但后来终归还是回家继承家业,并且还不知怎么攀上了官府的关系,将自家本就庞大的产业发展得愈加壮大,几乎垄断了江南一带的织造业。”
“以上,出自《百商志》,按照书中所记的生平年月,我想这个官商楚落日与被记载在孤烟剑谱里的楚落日应是同一人。”宋不言完美收尾,满脸写着“快夸我”三个字。
蔺如初笑着给他捧了个场,“宋书生,真没想到你涉猎竟如此之广,连记载历代知名商贾的书都看了,而且竟还能记得如此清晰。”
“略懂一二,略懂一二。”宋不言满意地坐回原位,“我们写话本的嘛,自然是要博览群书,博闻强识。”
梦境复述至此总算是暂告一段落,众人却心有惴惴,相顾无言。
这一日下来,先是一连串的变故,金爷昏睡不醒,令狐菟率人与蔺如初和宋不言对峙,后是众人于溪边中了结界的陷阱,食饮了致人昏睡的溪水与野味。
再是填鸭般地接收了每一个人的梦境内容,自己的梦还未思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又如何能听得明白他人所梦?
除了令狐菟梦见的万古愁与炎霞梦见的李堂主、沈珑珂梦见的楚落日与李德梦见的赵长河,其他人的梦境似乎各不相干,可当中又仿佛蕴藏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性命之危便在眼下,议论一日得出的线索看似丰富,实则杂乱无章,令人毫无头绪,至今不知从何解起。
“不行了!我不想了!”沈珑珂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揉着太阳穴,颓丧道,“我是想不明白了,乱糟糟的,念书习武都没这么累。”
霍长缨更是茫然无措,只想着如果人越多线索便越多,那是不是再多找些人来,就可以知道更多人的故事,拼凑出更多的真相?
他顿时豁然开朗,自觉聪明绝顶,“我们进山已有三日,这几天应该还有其他人进山,我们明天可以在进来无相门遗址的必经之路上蹲守!等到他们一来,便让他们也讲讲他们梦见了什么!”
“似乎可行!”沈珑珂眸光一闪,随后迅速黯淡下去,泄气道,“不行不行,比我们晚进山的人睡得比我们少,梦见的东西就比我们少,即便再多几个故事又如何,知道的也不如我们多,总不能说咱硬撑着不睡觉,让人家拼命睡出故事来吧?”
“而且,在你们之后,不会有人进山了。”游雪时接着沈珑珂的话说道。
“为什么?”沈珑珂几乎是喊出来的。
这话意味着他们是最后一批进山的人,如果他们解不开此地的结界,那就要连同这个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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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被埋葬在深山里。
甚至,不会有人为他们敛尸埋骨,也不会有人悼念祭奠。
“我进山前已通知附近州府的官员,若我进山七日未出,便下令封山,不许再有人踏足此山。你们进山的那日,恰好是我进山的第七日。”游雪时不动声色,性命攸关的事在他眼里得好像只是买不到明天的早饭而已。
“啊?”
“什么!”
“那……”
如清水入油锅,众人瞬间炸开,七嘴八舌地沸腾起来。
“其实也对。这样做挺好的,不能再枉送无辜人的性命在此了。”沈珑珂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我们要怎么办啊……”
她扫视了一圈,发现其他人的脸色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要么愁眉苦脸,要么紧张忐忑,即便是心眼儿比马蜂窝还要多的令狐菟,这会儿眉头也皱得能夹死苍蝇了。
只有两个人面色如常,坦然自若。
一个是国师游雪时,他不害怕是自然的,他不曾入梦,进山七日毫不受影响,想来性命无虞。
另一个则是蔺如初,她不仅一脸无所畏惧,甚至还……
还打了个呵欠?
沈珑珂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碰了碰她,“你,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蔺如初左右张望,“今晚咱俩睡哪里好呢?”
金爷睡着的以及靠近他的那块地方肯定是不行了,有味儿。
临近门口的地方又容易受风着凉。
唔,好像还是屋内左下墙角这块地方好,通风透气,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跑得也快。
“还睡啊?”沈珑珂急道,“再睡!一会儿该轮到你睡不醒了!”
“当然要睡,不睡哪来更多的线索?”蔺如初斜倚在身后的柱子上,姿态放松,似一只蜷缩起身子的猫儿,“不过呢,咱要有计划地睡。”
沈珑珂的双眼腾地亮起,“此话怎讲?”
众人齐齐侧目过来,忽然备受瞩目,蔺如初反倒有几分不自在了,她微微直起身子,收了几分懒意。
“睡是要睡的,但我们不能白睡。”蔺如初狡黠一笑,“若诸位信得过我,依循我的安排,或许明日我们便可在游国师的带领下,在那满谷坟堆中,找到破解结界的关键。”
自从方才听完所有人的梦境,蔺如初心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猜想,但谜团如雾,将真相掩盖在下,要想拨开这层云雾,还需要她自己与其他人提供更多的梦境细节。
所以,睡觉是必然要睡的,即便已经知道梦境是索命勾魂的毒,他们也得去尝,只不过,这尝的剂量却是要控制的。
在场的一共有十六人,除了游雪时与宋不言不曾入梦,其余十四人的梦境,或已经有了直接关联,或表面来看仍各不相干,但所有人的梦境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地方——无相门。
当年,是谁导致了无相门的覆灭?
有谁参与了以万古愁为首的攻山行动?
是谁为身故的师长与同门敛骨立碑于深谷?
又是谁,百年不消的执念幻化出了这方结界?
19. 最后一夜
所有人按蔺如初的吩咐自发分组,首先是梦境脉络基本一致且所梦之人关系较为密切的四人:令狐菟与炎霞、沈珑珂与李德。
令狐菟与炎霞为甲组,两个人的梦境显然与无相门覆灭一事息息相关,而梦境主人公是以令狐菟所梦见的万古愁为主。
因此,由令狐菟入梦寻找线索,炎霞则保持清醒,在旁计时,每过两刻钟,她需唤醒令狐菟一次,后者一旦发现梦中故事接近尾声——即无相门将要覆灭之时,则不再入睡。
沈珑珂与李德为乙组,两人的梦中人为异姓兄弟,且是一路同行到无相门的,梦境脉络较为相似,但李德所梦较沈珑珂更长远一些,故已知两人的梦中人因生嫌隙而闹掰了,沈珑珂梦中的楚落日负气离去,两个人的梦境在此开始分道扬镳。
因此,由沈珑珂先入梦寻找线索,李德在旁守候,同样每隔两刻钟唤醒她一次,若她梦至尾声仍无所得或所得不多,再换李德入梦。
如此安排,蔺如初还出于另一层考量,令狐菟心思敏锐,而炎霞脾性暴躁,两相比较之下,令狐菟入梦能发现的东西或许会更多,更全面。
沈珑珂与李德亦是如此,李德好逞口舌之利,对梦境的描述不知不觉间就掺杂了许多个人情感,或许梦见柳絮纷飞,到他嘴里就成了棉花乱弹。而沈珑珂虽年纪尚小,偶尔仍露出些女儿情态,可毕竟是实实在在出身高门的贵女,在转述一事上,出不了差错。
唯一一点插曲的就是沈珑珂信不过李德,不愿独自与他同组,于是蔺如初让她在游雪时与宋不言之间选一人作伴。
蔺如初本以为她会选择游雪时,毕竟人家乃当朝国师,又生得俊美无铸,气度非凡,而宋不言虽模样俊朗,可不过是一介书生,还是个身无功名的白衣之身。
却不料,沈珑珂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梭巡,最终选了宋不言作陪。
剩下的人里,霍长缨与赵侃相熟则二人合为丙组,周栩与张展翼为丁组,两人交替入梦,一人睡一人守,每隔两刻钟则轮换。
最后仍有几人,除了王雷,蔺如初对其他人都觉面生,又因他们所述梦境都较为简略,所梦之人只是普通的门派弟子,于是索性并为戊组,每两刻钟轮换一人入睡,如有人在梦中发现重要线索,则再另做打算。
分配成组后,蔺如初问道:“诸位认为,如此安排可还妥当?”
见众人缓缓摇头,无有异议,且自行与同组人坐到一处后,蔺如初吐出一口浊气。
如此,便只需等待明早的第二次梦境复述,或许就离真相不远了。
“那你自己呢?”一道和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
蔺如初一怔,顺着声音看去,游雪时正微微侧头凝视着她。
她私以为自己安排得面面俱到了,没成想自己却落了单。
“我……”蔺如初正想说自己独自一人也可以,游雪时却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她,“还有我呢?”
蔺如初再次一愣,从一开始她就没把这位国师大人算进去,人家何等身份要轮到她来安排?可眼下他这话的意思……
她斟酌了一下字句,谨慎出口,“那……若是国师大人没有其他安排,又不介意帮忙,是否可以劳烦您为我计时?”
“没有,不介意,可以。”游雪时笑容温良,眸光却幽深如长夜,一眼直望进人的心底去。
蔺如初下意识回避了他的注视,试图抹掉这种被猜透心思而自己却摸不透对方的感觉,真真是教人不寒而栗。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安排就绪后,大家各自散去角落里歇息,许是此事过于怪异,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只静静地等着难捱的睡意袭来。
蔺如初找了个墙角窝坐着,肩背倚着的两面墙给她带来了些许安全感,她头顶左侧的窗只剩半个窗扇,月色淋漓而进,映在坐于窗户另一侧的游雪时脸上,照得人面半明半暗,似仙又似魔。
蔺如初心中的那股不自在始终挥散不去,索性闭上双眼,任由疲惫与倦意上涌,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只有屋内燃着的火堆偶尔噼啪一声响于耳畔。
好累,好累。
她真想不顾一切好好睡上一觉,直睡个天昏地暗,从夜晚睡到白日,再从白日睡到夜晚。
想念自己半年前从集市上淘来的松木床,隔着一层薄褥都能闻到淡淡的松香;想念自己时常晒在院子里的被子,阳光沁满被芯中的棉絮,夜晚反释出暖意将她包裹。
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不再去想如何解除身上的禁制,不再去四处打听何处有异雷降落,不再去想无相山中深藏了百年的秘密……
蔺如初再次睁开双眼时,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小的锄头,眼前是一方小小的药田,而自己小小的身体挥汗如雨。
她的身后是一座木屋,屋内放置着一张能前后摇晃的藤编躺椅,那是齐先生平日里最爱坐的,每次坐上去晃着晃着,没两下便能睡着,今天亦是如此。
藤椅上的老者脸上盖着一把蒲扇,鼾声顶穿扇面传了出来。
蔺如初蹑手蹑脚地将锄头立于墙边,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门外挪去,路过藤椅时她还屏住了呼吸。
眼看大门近在咫尺,蔺如初一鼓作气准备直接冲出去,却听得藤椅咿呀咿呀的摇晃声响起。
蔺如初动作一滞,扭头看去,原来是齐先生扭了下身子,许是躺得久了,他的腰杆子又不舒服了。
回头晒些荞麦皮和决明子给齐先生缝个靠枕吧,蔺如初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掀开门帘溜了出去。
藤椅上的老者缓缓取下脸上的蒲扇,笑骂道:“这小丫头,又贪玩!”
他望着门帘缝隙中那个连蹦带跳的小小身影,目光溢满慈爱。
蔺如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脚下步伐却不停,穿过廊腰缦回,绕过亭台错落,她停在了一座院落门前。
院里正有一男一女正在舞剑,男子身姿颀长,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女子容颜娇美,莞尔一笑,犹如桃花灼灼。
剑起剑落,璧人一双。
蔺如初却看得双目赤痛,她冲了过去,扑到女子怀里,“江梦姐姐!你说要教我舞剑的!你骗人!你说谎!你跟这个人舞剑了!”
江梦一手将利剑收至身后,一手顺势揽住了飞扑过来的小人儿,以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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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摔倒。
江梦咯咯笑道:“小红央你莫要胡说,我几时骗你了?我们是不是约好你完成齐先生布置的功课后,就可以来找我舞剑,可你自己说说,你拖延了几日?”
“齐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了……”蔺如初小声抱怨道,“但是我今日都完成了!你快教我练剑!不许跟这个人玩!”
“好好好,教你教你。今日不光我能教你,你长河哥哥呀可是个大剑客,让他也来教教你好不好?”江梦将怀里的蔺如初扶正,对赵长河说道,“你且帮我看着小红央一会儿,我去屋里替她寻把木剑。”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徒留赵长河与蔺如初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蔺如初先发制人,鼻子一哼,“我才不要你教!”
“为什么?”赵长河笑道,“我得罪你了?”
“你好色!你臭不要脸!”
“这话从何说起?”赵长河奇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小孩子的眼里成了这等人?
“你明明那日上山说是要拜访门主切磋武艺,结果现在赖着不走,整日缠着江梦姐姐。不就是因为江梦姐姐是门中长得最好看的人吗?”
“小姑娘,你们门主日理万机,无暇与我切磋武艺,梦儿……你江梦姐姐是门主之女,武艺受他亲传,我便与你江梦姐姐交流剑法,这何罪之有?怎么被你说得我好似那纠缠不休的登徒浪子一般?”赵长河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再说了,你可曾学过《诗经》?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
“你又不是君子!”蔺如初白眼一翻,撅起小嘴,坚决不肯认可这大尾巴狼似的男子,“我问你,你可考取了功名?家产几何?未来作何打算?”
赵长河眉眼一弯,双唇紧抿,肩膀却忍不住抖动起来,半晌过后,他还是没能忍住,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
“你笑什么!你心虚了是不是!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你休想抢走我的江梦姐姐!”蔺如初又气又恼,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像颗晚夏的海棠果。
赵长河心知童言无忌,并无半点与她计较的打算,甚至还起了几分爱屋及乌之意,他半蹲下身子,与眼前的小女娃视线平齐。
“小姑娘,你江梦姐姐又不是什么物件,她也不独属于谁,何来抢走一说呢?”
蔺如初也就是小红央倏然一怔,心潮忽起波涛澎湃,另一道声音在她心里响起:
红央,当年若不是为师救了你,只怕你如今也成了路边孤魂吧?
你若感念师恩,那便以命相报罢。
从今日起,你的性命,你的人生都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我渡厄谷,属于我柳柏之的,听明白了吗?
我要你以学徒的身份潜入无相门,替为师寻找一样东西……
过往回忆忽如寒冬烈风,刮得她浑身发冷。
“喂!小姑娘!”赵长河伸出一只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怎么突然傻了?”
蔺如初猛然回神,拍掉了眼前乱晃的手,“你才傻!我可聪明了!我要去找江梦姐姐了!”
说罢,她便转身急匆匆跑远,以此掩饰心中的不安与慌乱。
20. 一室寂静
一室寂静,无人言语。众人各司其职,该入梦的入梦,该计时的计时,偶尔有不该睡的人困得摇晃不定,立有旁人出手惊醒。本是同为寻宝夺宝而来的人,在今夜倒难得有了些相携互助之意。
游雪时亦认真凝望着缩在墙角入眠的少女,秀眉紧蹙,长睫轻颤,呼吸急促,似乎在梦中遇见了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
距离约好的两刻钟只差须臾,他在思索是否要提前唤醒她。但未等他做出决定,少女的头忽然向右一倾,眼看着就要撞向一旁的墙壁,他来不及多想,伸手垫在墙上,任那脑袋撞入他的掌心。
蔺如初茫然转醒,额间传来厚实温暖的触感,她坐直身子侧首望去,游雪时已收回他的手,面色无波,只有手背微红的痕迹昭示着一切。
她干咳一声,略带歉意,“抱歉,我不知道……”
“无妨。梦中可有所得?”游雪时毫不在意,只轻轻掸了掸手背上的墙灰。
“有,但不够。”
远远不够。
一如宋不言先前所言,女医柳红央出身渡厄谷,可在有关她的生平记载里,却被抹去了她曾拜入无相门一事。
而据她梦中回忆,柳红央之所以会拜在无相门下,是受师命潜入其中寻找某样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呢?要让一个小女孩伪装自我去寻找?
最后她找到了这样东西了吗?在无相门覆灭之灾来临之际,她又是如何逃回渡厄谷的?
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在蔺如初心头萦绕,她不敢去深想,可这个疑问却渐渐在她脑海中放大,大到她无法忽略其存在——
当年无相门的覆灭之灾,跟小红央有直接关系吗?
蔺如初再次阖上双眼,静待睡意,可紊乱的呼吸声却暴露了她此时心如乱麻,难以宁静。
一道清冽如寒露的声音响起:“莫想太多,梦中自有答案。”
蔺如初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只是莫名有种心事被揭穿的感觉,她连忙敛神沉气,令激荡的心绪尽快平静下来。
夜风微寒,连同月色一起穿过窗棂送入屋内,风中还带着隐约的腐臭味——那是门外的停尸。
蔺如初拉上颈间的领巾捂住口鼻,在沉闷的空气中再度睡去。
还是那处熟悉的院落,还是那个熟悉的美人儿。
与上回佳人成双对的景象不同,这次只有美人孤影照寒池。
江梦坐在池塘边,望着游鱼小虾黯然失神。
小红央大咧咧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江梦的胳膊,娇声道:“江梦姐姐,你别不开心,我陪你玩可好?”
江梦满是忧色的眼里难得的漾起一抹笑意,她弯着手指刮了一下小红央的鼻头,“你这小丫头惯会说话,明明是来央我陪你玩,到你嘴里到成了你陪我玩了。”
“能哄得江梦姐姐笑就好了。”小红央顺势将头枕在江梦的胳膊上,继续开解她,“我知道你在为那个大尾巴狼担心,可明明就是他不对,一声不吭就没了踪影,这都几日了,不管再怎么事出紧急,也能遣人报个信吧?你为了他这种人伤心,不值得!”
“他定是有苦衷……”江梦忧心忡忡地笃定道,“前几日他与楚少侠吵了一架,两人闹了些不愉快,第二日楚少侠就负气走了,这事我是知道的,他应是去寻他了,我只是担心他是否遇到什么危险了……”
“哼,他不是说他的剑法很好么!能遇到什么危险?要是一点困难都解决不了,他还行走什么江湖,还不如我呢……”小红央自是不信,认定那人就是个油嘴滑舌只会哄骗漂亮姐姐的坏蛋。
见江梦又默不作声,只对着院子里的水池出神,小红央葡萄似的眼珠子一转,话头一拐,声音变得黏腻又委屈,“要是哪天我遇着了什么难事,也有人这么关心我就好了,可怜我没爹没娘的……”
江梦果然被她拉回神识,忙打断了她,“你这说的什么傻话,你要是遇着事了,我和齐先生以及你的师兄师姐们肯定都会帮你的!”
“若是……若是我得了不治之症呢?”小红央直起腰板,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姑娘,不愿错漏她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生病了就乖乖治病,咱无相门有齐先生和一众医徒在呢。你忘啦?上回你着了凉,自己还未察觉呢,你的方师兄不就先发现了?抓着你去喝了姜茶,又给你开了驱寒的药,你的病症才发作起来就被压了下去,睡了一觉便大好了。”江梦轻轻拍着小姑娘的手,安抚着她没来由地胡思乱想。
“我说的是,不治之症!治不好的那种,用最好的药也只能吊着一口气,体虚气弱,常年下不了床,再过几个月就会一命呜呼魂归西天的那种病!”小红央倔强地强调道。
江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奇怪,现在小姑娘家家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胡思乱想都如此具体么?
“那……那也要尽全力医治呀,若齐先生说治不好,我也仍会替你去寻其他的大夫,去找更多更好的药。”江梦认真严肃地看着蔺如初,并不因她年纪还小就随意哄骗,而是郑重地对其许下承诺。
“我就希望我的小红央呢,可以忘记从前流离失所时受的苦难,在无相门中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而且呀,你在岐黄之术上如此有天赋,姐姐也希望你跟着齐先生好好学习,以后还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健康快乐地活着。”
面对她的殷殷期盼,小红央却觉得心脏狠狠瑟缩了一下,不敢回以同样的赤忱。
她并非有天赋,而是齐先生所教的东西很多她都在另一个地方学过了。
她垂下眼眸,仍不死心地试探道:“我以前流浪的时候曾听说过,无相门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治,是因为门中有个宝贝,可以医治百病还能起死回生……江梦姐姐会为了救我,请门主拿出此宝吗?”
江梦嘴角的笑容愈发深了,“说你傻你还真是不聪明啊傻丫头,那都是江湖传言,岂能当真?咱无相门中最大的宝贝就是每一位先生,每一位弟子,无相门之所以可以如此壮大,不过是因为每一次遇到棘手问题,我们都从不推诿,而是齐心协力去解决。”
“可是,我听说多年前有个皇亲国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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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此处,忽然暴毙而亡,人都躺棺材里了,还是门主拿出了宝物,将他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
江梦此时心境已松了许多,她揉了揉小红央粉团子似的脸,“最大的传言就是从这位贵人传出来的!他那时其实没死,只是上了年纪,痰迷心窍,昏了过去,脉搏极度微弱,寻常大夫都号不出来。当时我爹年纪也还小,不知当中缘由,只觉得贵人既已无生息,怎的还面色红润呢?他觉得古怪,便跑回门中请教齐先生,齐先生细细听完他的描述,当下就断定,这人没死!”
“后来,齐先生拿着医箱一路飞奔,可算赶在人家盖棺前到了贵人府邸,为他施针通气,要不然呐,即便那贵人一时半刻没死,这棺木一封,他也活不成了。于是呀,那贵人醒来后便四处跟人说,他原本都在阎王爷那儿报到了,眼见着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都被勾掉一半了,忽然!一道神光降临,将他从地府里拉了上来。”
江梦说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小红央听得入了神。
“不过,要按他们的说法,无相门中有‘起死回生的宝物’倒也没错,这宝物不就是我们齐先生嘛。可齐先生本事再大,也不能让死人复生,他能救死扶伤不过是因为他学识渊博又见微知著,而且还仁慈良善。”
江梦越说越觉得乐不可支,她小时候听她爹说这些故事还不觉得有多了不起,长大了后听了那些五花八门的传言之后,才知道一件平平无奇的事竟能被外人说得如同话本一般。
小红央却笑不出来,心中原本坚信不疑的某些东西忽然瓦解,她讷讷出声,“所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宝物……”
“是呀,哪有这么玄乎的东西,即便是有,又怎么可能落在我们手里?”
“那为什么不去澄清呢?这些流言到处乱传,平白惹得许多人对我们虎视眈眈,不怀好意!”小红央急切问道。
江梦无奈摇头,“这如何澄清得了?流言传到这种地步,即便你说是假的,人家也当你有三分真,越描越黑罢了,还不如索性不管,再过些年,这些闲谈也就淡了。这江湖,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儿了。”
小红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她没有心思再同江梦闲聊,随口说了句自己还有功课尚未完成,就仓皇而逃。
她飞奔回自己的屋内,拴上门闩,扑到桌案前,研墨提笔,草草写了一封书信,她的字迹虽然稚嫩却也清晰,寥寥几句就将自己所知述说完毕。
写完之后她以指吹哨,不一会儿,一只雀儿受召落在窗边,她将信纸卷成细条,塞入雀脚上的小竹筒里,又急急忙忙将其放飞。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告知她师傅这件事,不是齐先生,而是……她远在渡厄谷的那位师傅。
一阵清风吹散梦境,蔺如初被轻拍唤醒,她捏了捏鼻根,艰难地睁开涩痛的双眼。
这一次醒来,她与梦中小红央的情绪似乎联结得更加紧密了。
她仿佛能够切身体会到,百年前那个小姑娘日日夜夜所经历的惊慌与愧疚。
21. 黎明破晓
蔺如初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的筋骨噼啪作响,她索性站起来,原地蹦了两下活动四肢。
她提议的这个睡法虽有利于他们每个人及时回忆自己的梦境片段,且不容易入梦过深以致于一个不慎再也醒不过来,但却着实伤神,尤其是梦中人所体会的酸甜苦辣人生百态也一一反馈在他们身上。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活过另一遭般。
蔺如初环视屋内,其他人亦是不好受,要么眉头紧皱陷在梦中,要么人虽醒了过来,魂却没醒,两眼无神恍恍惚惚地看着旁人。
游雪时振衣而起,他的身量颇高,一站起来便将窗外的月光挡了个严实,本就昏暗的屋子显得更加幽密。
“可要出去走走?”他说。
蔺如初颔首,抬腿先往外走去,游雪时紧跟其后。
月色皎洁,犹如霜雪,清辉凌凌而落,照得人心澄澈。若不是如今身陷危境,旁边又停了十余具尸体,今夜倒是个赏月佳日。
要是能有一壶酒就好了。
蔺如初想着,哪怕是最便宜的烧刀子,暖暖胃肠也很是不错。
有重要任务在身,她没敢走远,只走到了上风口处便站住不动了,今夜风向恰好往屋内吹,他们不知不觉闻了一夜门口的尸臭,味道虽还不重,可她也快忘记新鲜空气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游雪时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背脊上,他能感觉到她对于寻得宝物的心远不如其他人迫切,可她却是最积极去寻找当年真相的人。
她所图的是什么?是否与他一样?
蔺如初莫名地感到背脊发寒,她扭头一看,正正对上游雪时的目光,“国师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你,我在想……蔺姑娘是否与我是同道中人?”游雪时笑容坦荡,毫不掩饰自己适才不那么君子的作为。
蔺如初嘁了一声,没料到他如此直接地承认了,心中忽起了小小恶念,想故意刺一刺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国师。
“国师大人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平日里也要靠油嘴滑舌来勾搭姑娘么?”
游雪时一怔,平静如秋水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裂痕。
油嘴滑舌?勾搭姑娘?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与这两个词语关联在一起。
“姑娘误会了。”游雪时脸上又浮上了浅浅笑意,只是较之片刻前的神情,略显了几分不自然,“我这是言行合一,心中想什么,便如实说什么。”
“那你说的同道中人是什么意思?你是国师,身负国之要务,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而我只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平民百姓,甚至不务正业都说轻了,我这该叫游手好闲。”蔺如初自嘲地笑了笑,“我与你,能同哪条道?”
“姑娘籍贯在何处?”
“哈?”蔺如初懵了一下,“我自幼孤苦伶仃,四海为家,籍贯什么的全无印象。”
“哦?”游雪时剑眉一挑,“我还以为姑娘是从玄界而来的呢……”
蔺如初猛然回身上前,狐疑地看着他,几乎要用眼神将他里里外外都看穿,“你是如何得知?”
她的玄修者身份从未向任何凡人表露过,身上的灵脉被设了禁制,即便是玄修者也不可能一眼看穿。
他是谁?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难道他是玄修者?所以才不会受此山结界的梦境之困?
游雪时并不答她,而是又说回了上一个问题,“是否同道中人,很快便可得知了。”
蔺如初眉头一皱,有些厌烦他的故作高深,心中不愿再与他说话。于是冷哼一声后便径直回屋,窝到那处能给予她微妙安全感的墙角。
不论他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心中愁绪万千,蔺如初阖上双眼,在一片黑暗的寂静中等待着,等待堕入那百年梦境。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入梦。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梦见的愈多,与梦中人的纠葛愈深,她就会愈加舍不得醒来。可是,这不是她的人生,不是属于她的故事。
……
翌日,黎明破晓,霞光漫天,窗外风景正好,却没人有心欣赏。
屋内众人都已经醒着了,按蔺如初的分组与方法,一夜过去,倒是无人昏睡不醒,只是几轮半梦半醒,实在是过分折腾,令人疲倦至极。
最为磨人的是,明明脑子已昏昏沉沉无力运转,偏生还要牢牢记着梦境中的人和事,好待今日复述。
“啪、啪”两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蔺如初侧首看去,原来是那王雷困极,眼皮强撑不开了,索性甩了自己两巴掌。
他这两个耳光把自己打清醒了,也多少驱散了其他人的睡意。
“王雷兄弟,你再了不起也别拿脸皮鼓掌呀。”宋不言惯会说些俏皮话,即便当下呵欠连天到嘴巴都快合不拢了,也仍然如此,“周栩兄弟,你昨日的那些薄荷丸、梅子糖什么的可还有剩余?有的话抓紧拿出来分一分,好让我们解解乏。”
周栩拉开箱箧中的一个小抽屉,半睁着眼瞄了一眼,“就剩点糖渣子了,你要不舔舔?”
屋子里霎时响起几声短促而又无力的笑声。
令狐菟见众人疲乏不堪,便率先起身,提议道:“诸位在屋内待了一夜,想必闷得慌,不如我们请国师先带我们去昨日所说的山谷,路上再逐一复述昨日梦中所得,如何?”
他的提议获得许多人的认可,众人纷纷起身。
蔺如初也并无异议,昨日数次入梦让她心中已有些猜测,若让她亲眼见到那些谷底墓碑,或许她知道该去找哪一个名字……
一行人陆陆续续出了门,往那不知名的山谷走去。
沈珑珂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我跟你们说啊,昨夜那梦境当真是让我见识了一番人性之复杂。”
蔺如初忙侧耳倾听,沈珑珂所梦之人是楚落日,而楚落日又与赵长河关系极为密切,可她几轮梦中只见过赵长河不见楚落日,一直到梦境将尽,她所知道的都仍是赵长河寻人未归,下落不明。
“从我第一次入梦,我就不喜欢我梦见的这人,昨夜果真发现这人不是什么好人,亏他的大哥还当他是什么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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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辈,与他赤诚相交!”沈珑珂未说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先骂了一通,骂得自个儿精神爽利,又吊足了听众的胃口。
宋不言催她,“到底发生何事了?”
“这楚落日呢,原先是个被家里人惯坏了的纨绔子弟,可惜呢,后来家道中落,父母病故,他无依无靠亦无所长,将仅剩的那点家产变卖个精光之后,就只能去乞讨为生了,可他毕竟出身富户,也拉不下这个脸,于是就想起了打家劫舍的主意。”
“可是他运气实在是好,第一次劫道就撞见了赵长河,还没跟人过招呢,他就自己吓得腿软摔趴下了。赵长河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惯犯呀,就干起了出家人的活儿,劝他走回正途。”
说到此处,沈珑珂长长叹了口气,宋不言追问道:“怎么了?这混小子不听劝?”
“倒也不是,劝好了,二人还结拜为异姓兄弟了,而且从这日之后,赵长河对他可谓是无微不至,好到极点了,真拿他当亲弟弟那般疼。结果,他以往被惯坏的那点臭毛病就又回来了。”
“后面的故事就是我前几夜的梦了,来到无相门之后,赵长河对那门主之女一见钟情,可楚落日却不喜欢。起初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住的时日久了,他发觉自己的长河大哥也不教他练剑了,反而日日去找那女子切磋,久而久之,他心里便起了妒意,觉得兄长之爱被抢走了。”
沈珑珂打了个寒战,“一个大男人的,有这种想法真是诡异。”
“后面他就想方设法地挑事找茬,企图引起兄长的注意,谁知赵长河也不惯着他,见他惹是生非就将他骂了一通,于是两人吵了起来,不欢而散。可第二日夜里,他又想出来一个主意——他写了封信,那信我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他在信中先是诚恳认错,而后哭诉起自己的父母亡故的惨痛身世,接着又说他视赵长河如挚友如兄长,情深难以割舍,但如今见兄长另有所爱,于是决定孤身远走,绝不成为兄长的负累。”
“就他这心机,没进后宫真是可惜了。”沈珑珂狠狠啐了一口。
“然后呢?赵长河可有识破他的歹意?”宋不言亦是忿然。
“哪能啊,赵长河看了信之后就出来寻人了,这楚落日手段也是了得,怕不是旧日里他家宅后院里女人争宠的手段见多了,自己也学了几成。他留了信之后其实并未走远,而是一直在无相山附近的城镇待着,还刻意留下一些自己逗留过的痕迹,好叫那赵长河察觉,做足准备之后,他则躲在暗处里看自己的兄长四处寻他。”
炎霞重重呸了一声,“有病吧?这狗屎男人!”
“更令人不齿的还在后头……”沈珑珂神色阴郁,如乌云遮顶,“这楚落日如此玩弄了兄长一段时间,终于还是有一日没忍住想要与兄长见面,于是又连同他人设计了一出他落难被欺的戏码,好让他的兄长挺身而出,英雄救……救他这个狗屎!”
“你们可知,他的同伙都是谁?”沈珑珂卖了个关子。
“是谁?”宋不言急忙问道。
沈珑珂看向了走在最前的令狐菟,“后来的武林盟主,乾坤教教主万古愁。”
22. 第 22 章
“楚落日虽与万古愁合作,实则两人的目的不一,万古愁可不是真的出于什么兄弟情谊而相帮于他的。他提了两个条件……”
“第一,他知道楚落日在无相门中暂住了一段时间,于是他要楚落日将这段时间内所了解到的所有情况,例如门众数量、地势几何、屋舍分布都写给他,画给他。第二,他要借楚落日引出赵长河,再利用赵长河诱骗门主之女江梦离山!虽然他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楚落日这个蠢货还不明白万古愁想要干什么,我却是当下就想明白了,他们怕不是要捉了江梦,以此要挟无相门门主交出门中至宝!实在是卑鄙无耻至极!”
令狐菟附和道:“我梦见的……确实如你所说,万古愁与李蔚然李堂主——也就是炎女侠梦见的那位,他们二人商议出了数个针对无相门的诡计,其一,就是要借赵长河之手挟持江梦,逼迫江门主交出长生秘宝;其二则是进一步扩散江门主不愿舍宝济世的传言,好让他率领武林同道声讨和攻讦无相门,其三,他已经在力邀多位门派掌门召集人马,准备择日攻山夺宝。”
令狐菟愈说愈是脸色煞白,梦中所历显然颠覆了他原先的认知,江湖史上曾经赫赫有名的正道魁首竟然因一己私利而设计谋害其他门派。
“可恶至极!”沈珑珂恨恨地又骂一句,“好在那赵长河倒难得是个正常的,他虽上了当出了山,可却并未如他们所愿去诓骗江梦,而是在察觉不对之后假意配合潜伏其中,在知晓了万古愁等人的意图,便一直在打探攻山的时间,探得后便匆匆离去。他临走前还给楚落日留了信,说他此去将与江梦同生死,让楚落日自己多加保重,勿要卷入这场江湖纷争。”
“楚落日看了信,良心倒是没烂透,及时醒悟过来了,他知道先前万古愁故意透露给赵长河的攻山时间其实是错的,于是快马加鞭,想要去追赵长河,告知他真相……”沈珑珂难过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追上了没有……”
“怎地不知追上没有?”宋不言听得入神,哪知忽然没了下文,着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因为离那攻山时间太近了,我想着蔺姐姐说的,若是快到无相门覆灭之时,便不可再睡了,于是我就梦到这儿了……”沈珑珂自己心里亦是抓心挠肝得难受,只能看其他人的梦里有没有更多的进展了。
“那便由我来接着说罢。”令狐菟顺理成章接过话头,“我虽不知道昨夜你们都梦见了什么,但有一事你们多半不知道,那万古愁所图的其实远不止无相门的长生秘宝,他更想做的是借此契机铲除无相门,好让他的乾坤教在江湖上一派独大,而他自己亦可以毫无阻碍地当上武林盟主!”
令狐菟一声苦叹,叹不尽往昔不可追的无奈,“原来,当年的江湖分成两派,一派是奉武林联盟为尊的传统武林人士,一派则是以无相门为首的不愿意掺和任何斗争的武林人士,这一派人里有的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有的则是不归属于任何门派的散人。”
“武林盟主是江湖至高之位,有‘号令江湖,莫敢不从’之权,可若有一半的人根本就不将这武林盟主当一回事儿呢?虽然,除了无相门之外,那些不愿站队的小门派和散人势力微弱,可耐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千钧之力,聚于涓埃。只要有这些人的存在,那万古愁这武林盟主即便当上了,也如同笑话一般,他又如何能够忍受呢?”
“所以,万古愁三番两次登山拜访无相门,希望能够说服门主江夔带着整个无相门臣服于他,只要无相门认可他万古愁以及他之后的武林盟主之位,那其他不认可的门派和散人也不过是群虾兵蟹将罢了。只可惜,江门主是个极为清醒之人,无论万古愁如何巧舌如簧,他都始终如一,坚决言明自己绝不参与任何武林斗争。”
“后面的事大家也知道了,炎姑娘所梦见的李蔚然是个小门派的掌门,他为了壮大势力,提高自己在江湖上的名望,一直想要攀上武林盟主的高枝。因此他主动找上了最有可能当选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万古愁,并且帮他出了许多腌臜主意,万古愁这人么,亦是来者不拒,什么阴招都照单全收,他们俩狼狈为奸,在对无相门下手之前,就已经暗中捣毁了一些不服武林联盟的小门派。”
令狐菟愈说愈是咬牙切齿,悲愤之情冲冠而出,“我自认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毕竟人在江湖,有时身不由己使点手段也是有的,却从来没想过像他们这般,踩着他人的尸骨来垫高自己!而且最可笑的是,百年后我们这些后辈所听闻的却是他们当年如何行侠仗义,如何匡扶正道!”
周栩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令狐兄,前尘往事已成过往云烟,你莫要气坏自己。既然我们如今有幸窥见当年的真相,那么待我们出去之后便可将这些都告知世人,揭开当年那些人的奸恶嘴脸。我想……”
“或许,这个结界就是源于某位当年知道真相却无力公诸于世的人吧……”周栩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如此说来,那当年来酿造出无相门灭门之祸的人,应该就是万古愁与李蔚然等人了。”宋不言推断道,“是吗?令狐兄。”
“除了他们还能是谁?”令狐菟心中仍感愤恨难平,一掌挥向路过的一棵树,震得树叶漱漱而落。
“不过,我并未梦至他们率领武林众人攻上无相山那一日,也不知道那日是怎样的场景……我的最后一梦是在攻山的前一夜,这一日,万古愁特意透露了假的攻山时间给赵长河,只因他知道赵长河是站在无相门那一边,对他不肯相帮一事怀恨在心,于是故意将时间说晚了六个时辰,目的就是想让赵长河看到无相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相……”
其用心险恶至极,实是令人发指。
“我有个更不好的想法……”周栩苦笑说着,众人齐齐转头看向了他,“当年酿造出无相门惨祸的或许不止他们。”
“我……我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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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缨支支吾吾附和着。
蔺如初不用问也知道,想来是这二人梦中所见有不少腌臜事。
当年那场灭门之祸的幕后推手到底有几只?
晨风料峭,随着众人一路深入密林,寒意愈发浓重,似有一层湿凉的水汽将人包裹,令人气闷不爽。
周栩不知是受环境所扰,还是梦境往事的后劲太大,总觉得呼吸不畅,气脉受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道:“长缨小兄弟,还请让我先来说说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吧。”
周栩温和有礼,霍长缨自然不会拒绝,连连点头。
周栩声音轻柔幽婉,带着几分怜悯,“我所梦见的那位女子名为蓝曼曼,她所在的宗门叫瑶台宫。此宗门在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她们修炼的功法虽令女子可以貌美如花,容颜常驻,却也令她们年寿折损,内腑早衰,一旦年过四十就会香消玉殒,且死状会十分难看。我想正是因此邪功弊端太深,所以没能传承下来。”
“门中的女徒们在年少时多半不知此害深重,直到年岁渐长,性命之危将临之时,她们有的人才开始追悔万分,可到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功法之毒早就深入骨髓,即便停止修炼也于事无补。蓝曼曼便是其中一人,每日追悔莫及却又无可奈何,不过她与旁人不同,她怕的不是年华早逝,而是怕死状丑陋。”
周栩说得无奈,听者亦是不能理解,霍长缨性子直率,直接问出众人所想,“在她眼里,一副皮囊竟重要过性命吗?”
“是啊……她们门中还有处禁地,每当有人大限将至时就会去那里待着,静候死亡,蓝曼曼的师傅亦是如此,可蓝曼曼那时年轻,难舍师徒情谊,于是就去了禁地,恰好看见了她师傅濒死的模样,自此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每当午夜梦回,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她师傅七窍流血,面容枯败的模样。她害怕极了,她是个视美如命的女子,她可以接受自己活不过四十岁,却难以忍受自己死得那般难看、恶心。”
“因此,多年来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可以消除功法弊端的办法,无论是什么灵丹妙药,还是什么秘技功法,她不知试过了多少种,可却无一有效。直到有一日,江湖上开始流传无相门长生秘宝的奇效,什么长生不老,什么起死回生,什么青春永驻,一字一句,皆是她所求,于是她就将希望寄托在寻得此宝物之上。”
“你们想必也能猜到,她为了夺得此宝,势必会不择手段,拼尽一切,以致于最终酿成一些惨剧……”周栩胸口如压大石,愈说愈感气滞,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她也曾上无相山登门求药,当时的门主江夔虽不介意她的邪教魔女身份,热情相待于她,可最终却婉拒了她的求药之请,只道世间从无可逆转常理之物,几句话将她劝了回去。”
“蓝曼曼自然不会相信,她认定是江夔身怀宝物却不肯相救,于是转而号令瑶台宫所有修为深厚的弟子,要她们各施其法,不惜一切代价□□无相门的弟子……”
23. 费尽心机
“难道真有无相门的弟子上了当,为情所困做了坑害师门的事?”宋不言双眼放大,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周栩略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无相门坚持有教无类,多年来一直广纳弟子,徒众的性格品行自然参差不同,加上瑶台宫的女弟子们并非是空有美貌的花瓶,她们还十分懂得拿捏男子心理。她们有的扮作质朴善良的寻常农妇,有的扮作家道中落的落魄千金,有的扮作高洁傲岸的苦命伎人,总之投其所好,攻心为上,没过多久真让她们收服了不少弟子。”
“虽然这些弟子多为无相门的普通弟子,并不知晓太多关于长生秘宝的事情,但是他们对无相门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蓝曼曼便是通过他们,掌握了无相门的每一处屋舍的位置,知道了哪些屋子住着哪些人,哪些地方又是寻常弟子不可踏入的禁地。”
“之后,蓝曼曼听闻万古愁正在暗中筹谋攻山,便绘制了一副无相门地图赠予他,当然,此图虽真,但并未标注一些重要人物的居所与禁地的位置。蓝曼曼面上是说着要相助未来的武林盟主,实则是想趁攻山大乱之时,潜入无相门的禁地以及几位门中重要人物的居所,翻找无相门秘宝。”
“那万古愁就全无怀疑么?”宋不言疑惑道,“虽说他自己是个坏种,可毕竟一直自诩正道,现在无端端的来了个声名狼藉的邪教魔女,主动献上一份来历不明的地图,他难道不会起疑心?”
“你们这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令狐菟倒吸一口凉气,沉思半晌,终于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到相关线索,“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这份地图是匿名送至我手上的,没有任何透露身份的信息,只留言说是要助我一臂之力。彼时,我已有楚落日提供的无相门布局,有此地图正好印证了他所述是否准确,以及补全了一些他未曾提及的地方,我自然心中欢喜,于是便收下了。锦上添花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他转头看着周栩,“没想到那份地图是从你这……啊不,从你所梦见的蓝曼曼这里来的。当时我虽也想知道送图背后的人是谁,但事态紧迫,还未来得及追查,只当是无相门得罪了其他人。”
“唉,无相门或许从未得罪过任何人,不过是怀璧其罪。”周栩一字一句皆透着浓浓的倦意,“我遣人暗中送了地图之后,便易容潜伏进无相门,等着攻山那日来临……只不过我没想到,还没等到万古愁率人攻山,无相门就已乱了一夜。”
“攻山的前一夜不知为何,门中多处屋舍无故走水,且走水的地方要么僻静偏远,要么久无人居,是以等到大家发现再赶去救火时,有的地方火势已几近冲天,而且因为着火的屋舍位置分散,为了避免火势蔓延,门主只能将人力也随之分散出去,这就导致救火的速度大大减慢。于是,等众人忙活完,天色已经泛白。”
“我梦中的最后一眼,就是看见漫天未散的黑色浓烟与天际那抹淡淡的晨曦。”周栩重重叹了口气,正在行走的身子忽然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周兄,你是否身子不适?”霍长缨扶住他,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周栩侧首躲了一下,“无妨,许是昨夜寒风入体,有些着凉了,现下头脑有些晕眩罢了。你们不用管我,接着说昨夜的梦境就是。”
“无故失火,这倒是与当地县志记载符合,据说当年有天雷引发山火……”宋不言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周兄说的这场失火与县志所记载的失火并不符合……”
“怎么这么说?”沈珑珂追问。
“因为周兄梦见的失火,是有人刻意纵火。”蔺如初霎时明白了宋不言的迷惑发言,“一,周兄所述并没有提到打雷,二,若是天雷引发山火,不会着火的位置如此分散,三,失火的位置要么僻静偏远,要么久无人居,最适宜行凶放火却不被发现。看来当年那位万盟主为了攻山夺宝,做的准备功夫可真不少。”
真是费尽心机的一番筹谋。
先是哄骗楚落日,通过他探得无相门各方情况,又是散播谣言,令许多不知缘由的人对无相门产生误解,造舆论之势为自己日后率人攻山做准备,再是意图借赵长河之手挟持江梦,此计未成,又在攻山之前派人进山纵火,造成一夜混乱,如此一来,第二日他再率人攻山便可事半功倍。
心思缜密至极,歹毒至极。
“不……”令狐菟摇了摇头,“纵火这事不是万古愁干的。”
他很确定,梦中从未安排过什么纵火的事情。万古愁在攻山前已集结了多个门派的力量,无相门虽弟子众多,可当中不少人并非习武出身,因此,以当时万古愁所能够号令的人马足以强攻无相门。
“什么?”宋不言疑惑惊呼,“那又是谁?难道是周兄梦见的那女子?”
周栩缓缓摇头,同样不解其因。
“是我。”
众人顺声看去,出声的竟是周栩身旁的霍长缨。
“不对不对,不是我,是我梦见的那个家伙!”霍长缨急忙解释,“也不对,更准确来说,是我梦见的那人的爹。”
“哎呦,你这人说话能不能捋清楚了再说?”沈珑珂嫌弃地瞟他一眼,没好气道,“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抱歉抱歉,我只是有些乱了……我自己梦见的故事,你们每个人的故事,一切都好乱,但好像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霍长缨低垂着眼,纷乱的思绪令他脑子成了一坨浆糊,“就比如说我,其实我的梦境与无相门的关联并不大,还记得上次我同你们说的,我被父亲绑了送到无相山一事么?”
“当然记得。”宋不言接话,“你说你是个纨绔,你爹看不下去就将你绑了扔去无相门,所以……你因此成了无相门弟子了?”
“没有。”霍长缨苦笑着摇头,“无相门根本不收我。都说无相门有教无类,可是人家只收真心求学技艺之人,像我这种被逼着丢过去的,直接就又被丢了出来……”
“我还记得,那位无相门门主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无相门创立初衷是为了让世间万千贫苦民众有瓦遮头,有枝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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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虽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但有心向学之人,皆可在此学技谋生,习武傍身。因此这里唯独不收我这种好逸恶劳、无心求学之人,让我和我爹别把他的无相门当成什么纨绔败家子的教化之所,省得以后什么阿猪阿狗都往这儿跑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让人难堪,大庭广众之下竟将我类比成猪狗,偏偏梦中的我正巧姓朱!这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更别说我梦中那爹了,他多年来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要是让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被当众扫地出门,他还怎么混得开?”
“我虽本来也不稀罕那无相门,更不愿意学什么东西,可被赶回家后还是觉得失了颜面,倒真的如我爹所愿,多日闭门不出,整日闷在宅中。我爹反倒觉得对不住我,有一日喝大了,跟我说要会替我报仇。”
“后来我才知道,他雇了不少地痞流氓,动不动就去骚扰无相门的弟子,然而起效甚微,压根动摇不了人家无相门的地位,更烦扰不到无相门的门主。于是他就变本加厉,开始各种寻恤滋事,搞得不少弟子不得安生,纵火这事儿就是他找人干的。”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宋不言叹道,“那纵火这事为何正好是在万古愁等人攻山的前天夜里?难不成你梦中那爹也与他们有勾结?”
“这倒真是个巧合。”霍长缨答道,“我是在书房门口听到我爹与人密谋,才知道原来他不仅仅是要给我报丢脸之仇,他还想找到那劳什子长生秘宝。他都想好了,找到这玩意之后就先给他自己用,他用完又给我用,最后他再拿着这宝物去献给某个皇亲,好借此攀上皇家的关系,为我谋得官职,我家也就从此脱了商贾的贱籍。”
“我真是有些好奇了,你们说这宝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丹药?是矿石?还是件衣服?怎地还能一人用完另一人又用?要真这么耐用,那岂不是可以人人都长命无忧了?”
“为了找到这宝物,我爹早些时日就托人找到了一个什么神偷,这人收了定金之后就悄摸潜入了无相门,装作寻常弟子。据他传信,他已基本摸清无相门秘宝的位置了,但是藏宝重地有多人把守,需想办法引开这些人。所以,就有了无相门深夜多处走水一事。”
说到此处,霍长缨面露歉意,“后面的事我就不知情了,若我们当中有人梦见那神偷就好了,或许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可惜的是,据大家先前所述,没有人梦中的自己是个偷儿。
“大哥!”王雷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又大又沉,如重石坠地,“我,我好像就是这个贼子!”
令狐菟倍感意外,他想起王雷先前说自己梦中就是个无相门的寻常弟子,身材瘦弱,性格怯懦,不敢与人交谈,学武时常偷懒,每日四处晃悠……
这倒是对上了!
王雷所梦之人伪装成普通弟子,尽量不与人相交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习武惫懒是因为他的目的本就不在此,终日四处游荡是为了摸清无相门藏宝之地在何处!
“你速速说来!”令狐菟催道。
24. 执念难消
王雷抬手用倭瓜锤蹭了蹭后脑勺,略感无措。
“就……怎么说呢?其实我觉得我的梦里好像真没什么线索啊,就是在无相门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好像游山玩水那般,只不过每天逛的地方不一样,可能今□□西边走,明天就朝东边走了。有些地方要是一天逛不完,就第二天再来逛。哦对了,他还特喜欢爬树爬墙,站在高处看风景……”
“我的天呐,这么异常的举动你先前竟然没发现不妥么?”沈珑珂出声打断他,脸上明晃晃地嫌弃之色,“你最好再仔细回想回想,别说什么没太多线索,那只是你自己以为!”
“你!”王雷气结,扬手就要挥锤。
令狐菟一把拦下,替他回道:“沈姑娘,我们现在好歹是合作关系,还请你说话放尊重点!”而后他又轻声安抚王雷,“阿雷,你继续说,慢慢说,别着急,梦里见到什么干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我知道了,大哥。”王雷面色变得认真慎重,可微微发颤的双唇却显露了他的不确定,“我会尽力……”
“前两天晚上发梦的时候,我当真以为自己就是个贪玩、爱偷懒的学徒,直到昨夜反反复复地入睡,才抓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片段。其中有一个片段就是半夜我坐在床上数银票,一边数一边骂,说什么‘让老子进山盗宝,结果到头来宝贝在哪不知道,宝贝长什么样也不知道,真是浪费老子精力。’,又说什么‘要不是那位老板出手阔绰,这活计还真不想干了。’”
“那一梦,梦中的我几乎就是一直在骂骂咧咧,数钱的时候骂,数完了也骂,骂来骂去无非就是嫌山中无聊,既无赌坊又无妓院,那所谓的宝物不知是个什么模样,更不知藏在了哪里,他踩点了许久,也不敢确定是在哪个地方。”
“不过到底潜伏多日,梦中的我并非一无所获。他每日四处溜达,观察各处庭院、房屋的区别,又登高查看每条路径的走向,心中不知经过几轮计较,最后他才筛选出来他认为最有可能收藏宝物的地方。”
“很快,他就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又擅长各种机括,把能探的地方都探了个遍,剩下几个地方要么位置险要,要么周围有专人把守,总而言之不是光靠他一人就可以随意潜入的了。于是,他修书给委托他盗宝的那位老板,请他另外派人协助,我记得,他在信上称呼对方为‘朱翁’。”
宋不言两掌一击,“姓朱!这就跟长缨小哥梦见的朱姓富户对上了!”
“后来,这位老板回信给梦中的我,说已经暗中派遣了人手,并告知了联系他们的方法,于是他就安排这些人,在不同的时间,去不同的位置上放火。因为他的目的是为了转移他人视线,好让他专心盗宝,所以专挑一些没什么人迹的地方放火,将人都吸引过去。”
“那他可找到这宝物了?”宋不言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雷摇了摇头,“昨夜我睡得少,只梦到设计纵火这里,还没见那火烧起来呢,更别说去找东西了。”
王雷这一梦倒是令人始料不及,本以为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弟子梦境,却没想到还杀出一个隐藏身份来。
最让蔺如初好奇的是,当年这人人费尽心思,冒着性命之危都要寻的秘宝最终花落谁手?
是那精密部署了一场大戏的万古愁,还是隐藏在暗处的美人儿蓝曼曼,亦或是这个本事了得的不知名窃贼?
若是这贼人得手,又是否会将宝物老老实实交给委托他的朱老板呢?
“接下来,该谁讲故事了?”宋不言左看右看,昨夜入梦较深且仍未分享梦境的人就剩下蔺如初、赵侃和张展翼三人了。
“我,我先来吧。”张展翼胆子不大,几日下来三魂已丢了七魄,昨夜几轮交替入睡,又将他的精气神耗去大半。
今朝他甚至有股冲动,心想要不索性就这么睡下去好了,找什么宝物,破什么结界,就交给其他人好了,反正他既没有什么才智,胆子也不大,帮不上什么忙。最后还是同组的周栩见他神色有异,为他施针缓解焦虑,他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可是……张展翼悄悄瞟了一眼周栩,见他脸色青白,嘴唇皲裂,一副病恹恹随时要倒地的模样,心里头那股焦如火灼的感觉又上来了。
说吧,赶紧说完自己梦中的故事,他就不跟他们走了,他要在这里好好歇着。
如此一想,他忽然觉得松快了一些,说话变得利索起来,“梦里的我姓瞿,因为四月初九出生,便取了个贱名叫四狗。幼时家乡遭了天灾,家里养不起我,就将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又将我卖给一个有……有娈童之癖的富人,我年纪虽小,但也不堪受辱,便想法子逃了出来。”
“可天地虽大,我却无处可去。几经转卖,我早非良籍,人是逃出来了,可卖身文契却还在富人那里,他只要拿着我的身契去官府状告我私逃,我刚走到城门就会被抓回去。”
“所以,我只敢在城里东躲西藏,白日里与狗抢食,夜晚宿在城隍破庙。不过,我运气好,有天夜里饿得不行,去河边灌凉水喝,正好遇到了个心软的大人,那人就是后来的无相门门主江夔。”
“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师妹也还是个襁褓中的瓷娃娃,他看我可怜,把我带回了无相门,给我介绍了师妹,还让我好好习武,长大了要保护师妹。他还说,希望我可以放下以前的苦难,有一个如同白纸般崭新的开始,所以,他给我改了名字——瞿白。”
“多么干净的名字啊……我很感激他,所以我每日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学习武艺时也十分认真,是同期弟子中学得最好的一人。可是他总说我心中执念太深,没有放下过去,所以不让我学习最高深的那门功法……嘁,什么执念,他不过是担心我学成后会去找那富人、人牙子还有将我贱卖的父母报仇罢了。”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曾经遭受过什么!他也不知道我想学那门功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张展翼随着自己的叙述忽然变得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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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杀了那些人,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忘掉那段恶心的过去,我才能真正有个新的开始,我才能做他口中所说的瞿白!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守护师妹……”
离他较近的几人均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宋不言绕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后背,“展翼兄弟,你是不是有点入戏太深了呀,那梦中的人不是你呀,你切勿太过激动。”
“我没事,我没事。”张展翼摆了摆手,“我知道的,我不是他……我能说完,我能说完。”
宋不言拍了怕他的肩膀,不再多言。
“我的师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所有美好的词藻放在她身上,她都当得起。你们没见过她,你们不知道,她纯洁得就像一朵生长在雪山之巅的莲花,神圣庄严……她不是我这种出生在肮脏泥沼里的人可以肖想的,我也只想默默守着她,爱护她。”
张展翼双眼微阖,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
沈珑珂轻扯蔺如初的衣袖,小声道:“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蔺如初点头回应,她也注意到张展翼的神情变幻有些过于诡异了,这人虽然醒着,可神智却好似陷在梦里未曾出来。
张展翼接着喃喃道:“可是,门主不让我学习那门功法也就算了,他竟然放任一个登徒浪子靠近师妹!那人生得高大俊秀,剑法也很好,一看便经常以此哄骗女子,师妹不谙世事,被他日日死缠烂打,竟也迷恋上他,甚至还起了跟随他出山的念头。”
“我想阻止,可却没有任何理由,我跟师妹说山外的世界险恶,还说了许多幼时的见闻吓唬她,她却说,‘没事的阿白师兄,长河会保护我的。’你们听听,多么天真,这种话也就她这样的小姑娘会相信吧?”
“果然,没过几日,那赵长河就连夜出山去了,甚至没来得及当面跟师妹道别,只塞了封信给我,托我转交师妹。呵,真是可笑至极,他人都走了,还想用花言巧语来吊着师妹么?那封信,我转手就撕了个干净,他若真的心仪师妹,自会早日回来找她或是写信给她。”
“可惜啊,如我所料,这人一去就没了踪影,师妹日夜忧心他的安全,他却没有过只言片语的回信。我安慰师妹,告诉她男人都是这样的,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哪里逍遥快活着呢。”
“师妹却不信,闹着要出山找他。我报给门主,门主竟不阻拦她,还说什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笑!愚蠢!这是个吃人的世道!他们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我不可能让师妹陷入这样的险境当中。”
“我要守护师妹,我要替她扫除一切危险与障碍。于是,我坚持要与师妹一起下山,我要跟在她的身边,这样才可以保护她。一出山门,我们便开始打听赵长河和楚落日的下落。”
“找他们的下落并没有耗费我们太多时间,因为没过几日,我就在客栈里偶遇了他们。那天,师妹身子不适一直在房中歇息,我帮她去拿吃食,正好就撞见了赵长河和楚落日,还让我听见了一个秘密……”
25. 偏执成魔
张展翼眸色覆上一层神秘兮兮的色彩,“楚落日那小子跟赵长河说,万古愁将攻山的时间改至第二日清晨了,他劝赵长河不要再往无相山赶了,即便赶到也挽救不了什么,万古愁集结的人马有半个江湖之多,即便无相门弟子三千又能抵挡得了多少?”
“攻山!他们竟然是要攻上无相门……我很吃惊,险些直接冲出去质问他们,但自幼在泥淖里生长的本能让我很快冷静了下来。有一点楚落日说得不错,即便无相门弟子三千又如何?留守在山上的弟子并没有那么多,大多弟子学成后便会出山历练,久久才归山一次,而且山上至少有一半弟子修习的技艺并非武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比比皆是。何况,距离他所说的攻山时间只剩下几个时辰了!”
“那赵长河却是个不清醒的,他听到攻山时间之后便夺门而出,朝着无相山的方向飞奔而去,楚落日想拦但没拦住,想跟着去却不知为何生了怯意,最终还是留在了客栈。我猜,赵长河是想回去找师妹的,可他不知道,师妹正跟他在同个客栈里歇息,而我也没有跟师妹说我曾见过他。”
他在笑,偏执又疯狂地笑着。
张展翼嘴角抽搐,鼻孔翕动,眼神迷乱,似乎既想张狂地放声大笑,又不得不拼命克制自己的心情。
“为什么?”蔺如初问道。
她看得出来,张展翼已经完全沉沦在梦境中的角色了,他分不清自己与梦中人的区别,也已完完全全将自己代入了那个人。
他在重现当年那人的言行与情绪。
“为什么?”张展翼歪着头看着蔺如初,眼里闪烁着阴鸷的光,“你说为什么?距离攻山时间只有几个时辰了,赶回去又如何?去送死吗?以无相门的人力绝不可能阻挡得了半个江湖的人马!”
“我要活着,我要保护师妹啊……既然我们二人身在山外,那就是上天注定要我们躲过这场灾难,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回去送死呢?”
“我假装不知道此事,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带着她远走,却不巧,我们出门不久就遇见了楚落日那小子!他一见到师妹便脱口问而出问她为何在此,又立刻说出了赵长河正在赶去无相门救她一事!”
“师妹何等聪慧,怎会听不出其中蹊跷,几番追问之下,她得知了攻山一事……我劝阻她,不要走,不要回去,她却不听。她还说,若我瞿白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那她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师兄。”
张展翼盯着虚无的远方失神,仿佛那个出尘如莲的女子再一次从他身边离去。
“我别无他法,我……我一时情急,敲晕了她……我,我也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我只是不想师妹回去送死,安置好她之后,我有悄悄回去无相门,可那时已经一切都晚了……”
冲入云端的黑烟,漫山遍野的火光,震天动地的拼杀声、喊叫声……
触目惊心的一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我只想着,或许见到师妹,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是,师妹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她去哪里了?”
“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失去她了……”
张展翼越来越魔怔,嘴里喃喃重复着最后几句话,最后,一头栽倒在地。
宋不言离得近,一把捞住了他,才不至于让他当场磕个头破血流。
“有没有好心人——”宋不言勉力撑着张展翼的身体,脸颊涨得通红,“快帮我扶一把!”
游雪时伸臂一揽,张展翼软若无骨的身子就顺势倒向了他,他两手一托一拉,就将人放倒在路边的树干旁。
宋不言松了口气,扶着腰慨叹道:“嚯,他这身板看着也没多壮实,居然那么沉,险些把我腰给闪咯。”
“多练练吧你,一个大男人虚成这样……”沈珑珂无情嘲道,“话说回来,他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昏过去了?”
“他的梦结束了。”蔺如初轻声叹道,“听他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应该已然是无相门覆灭之际,他今朝能醒来或许已是极限。”
张展翼入梦太深了。
其他人在复述梦境时,大多还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叙说,即便偶尔回忆梦境时陷入梦中角色,也会很快抽离出来,清楚梦中的经历与自己并不相关。
就比如说那王雷,头脑简单,没有过度思量梦境中的故事,是以,他在回忆时从头到尾都将梦中的自己当做是另外一个人。若都如他这般,倒也有好有坏,好则好在他受梦境的影响较轻,坏则坏在他从梦中感知到的线索较少。
可张展翼在叙述自己的梦境时,已将梦中的瞿白与自己混在一起。最终两者相融,无法分割,他完全沉入梦中。
“继续赶路吧,离那个山谷不远了。”游雪时对张展翼昏睡过去并不意外,弯着腰体贴地将张展翼挪至树荫位置,便起身继续前行。
“赶路是要赶,故事咱还是得接着听,接下来是……”宋不言扭头看了看,“侃叔?要不你来压个轴?”
“啥?”赵侃眼神还停留在树旁昏睡的张展翼,忽被点名,不禁错愕,“啊……好好好,到我来说了。”
“我不会说完也晕倒了吧?”赵侃心有戚戚,“因为我的梦里其实也不太知道无相门被攻山灭门这事儿……”
“我既没有去无相山,也没有遇到你们和你们说的这些人,我啊就一直在一个山沟沟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事,看护我那病重的小女儿,翻看各种医书,伺弄屋外的药田。”
梦中那缠绵病榻的小姑娘面容总是与他自己的女儿面容重合,一样的瘦弱,一样的苍白。
“说实话,我虽然不是当年那人,可我也是当爹的,我看着那小女娃娃是真心疼啊,那小脸白得跟纸似的,每日除了喝药的时候醒一会儿,其他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睡着,想来也是拿好药吊着命罢了。唉,我每次醒来想到自家小女,这心就跟被放在针板上来回滚似的,难受得我喘不上气啊。”
赵侃用力抹了把眼,拭去即将涌出的水汽,红着眼圈继续说道:“梦里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一直没见着其他人,直到昨夜的一个梦里,有人给我送了封信,那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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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我谷主。”
“信纸很小,卷成一小条塞在竹筒里,跟支小竹签似的,这能写啥呢?我拆开来看,上面果然就写了两行字,上面写:长生秘宝纯属谣传,师妹之症需另寻药石。”
“梦里的我突然就变得既生气又难过,将那纸揉作一团扔向远处,但又担心自己的情绪惊扰病中的小女,于是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为女儿掖好被子才出门痛哭……”赵侃捂住心口,好似自己的心也被揪住一般,“哭后的我离开了一直守着的小屋,找了几个学徒模样的人替我照看小女,而我自己,肃容正冠,准备亲自去一趟无相门……”
“但去没去成,去那儿做什么,我并不知晓,我只梦到这儿了。”赵侃遗憾道。
他不聪明,可他也已经察觉到一件事,那件在百年前和百年后的今天都引起无数人争夺的长生秘宝,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可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会不会是那写信的人出了差错?是不是他被其他人蒙骗了?又或是他得到了宝物想要占为己有?
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奔向了无相山呢?即使过去了一百年,也仍然有人认为当年存在这样珍贵的一件宝物,让人拼了性命也要来此?
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梦中人的举动,离开心爱的女儿,亲自去一趟无相门验证真伪,至少要跟写信的那人当面验证。就好像百年后的他辞了工,抛下一切来到这里,即便知道传言可能是假的,知道就算真有宝物也轮不到他的手上,知道可能会因此丧命,但他一定要来试一试,试着为自己的女儿寻多一份可能。
“侃叔,你的梦未免也太简单了……”霍长缨小声嘟囔,“别是你漏了什么关键的人和事儿吧?”
前面张展翼的梦境复述细致得不能再细致,到赵侃这儿却粗糙得不能再粗糙了,任谁听了都觉得落差未免过大。
赵侃正想辩解,蔺如初已经开口道:“无妨,剩下的就由我来解释吧。”
“侃叔梦中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而那封信是我写给我梦中的师傅,即是当时江湖上颇有名望的渡厄谷谷主。”蔺如初转头看向宋不言,“宋书生,你还记得第一次听我叙说梦境时你的疑问吗?”
“当然记得啦,当时你说你梦见自己为幼时的柳红央,我就觉得不对。她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她可是流芳百世的女医呀,但凡涉猎过医术的人都知道她分明是师从渡厄谷的,可你却说梦见自己身在无相门学医,这与书中记载不符。那日,阿珂姑娘还说有没有可能只是同名同姓之人,又恰巧同是医者。”
“啧,什么阿珂,少喊得那么亲近!”沈珑珂白他一眼,又看向蔺如初,“难道真是同一个人?”
“没错,是同一人,书中没有记载她曾在无相门学医,或许是因为当年无相门被灭之后的名声不佳,她不愿提起,又或许是有些人刻意抹去了这段历史……这些后事我们已无从得知。”蔺如初道。
不是当事人,不知当年事。
“我只知道她拜师入无相门并非真心只为学医,而是受她师傅之命,以学徒之身进入无相门,伺机打探与寻找长生秘宝。”
26. 坟茔遍地
“什么?你梦中才几岁大啊?让你一个小孩儿去干这种事情?”沈珑珂杏眼圆瞪,十分愤慨,“且不说有没有那种宝物,即便真有,让一个小姑娘去做细作探秘盗宝,也未免太过冒险,太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了吧?”
蔺如初笑得无奈,“徒弟的命总是没有自家女儿的性命来得珍贵。他身为医者,自知爱女的病症已药石无医,但身为父亲,又不可能就此放弃。所以,他在一次偶然间救下了小红央,给她暖衣饱食,教她识文断字,并且告诉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善良与慈悲?从一开始,他就是想找一个天真无害的小姑娘,以拜师学医的身份进入无相门,做他的眼线,为他寻得救命的宝物。而这一切,小红央是知道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在柳红央的记忆中,起初师傅会收留自己就是看中她与其他乞儿的不同,她聪明机敏,过目不忘,更懂得察言观色。
于是,在她师傅的安排下,她提前学习了基本的医理,知悉了许多药草的功效。因此,她几乎不费什么气力就靠天赋异禀拜入无相门。
幼时的她不懂大人的算计,只知道师傅救了她,给了她温饱,又给了她读书识字的机会。她就一定要报答,哪怕是以性命相报。
“那后来呢?她的师傅去找她了吗?”沈珑珂问道。
“去了,而且去的那天恰好就是万古愁等人攻山那日。那日,山上才经历了一夜大乱,门中许多人俱是身疲力尽,还未喘匀气喝口水,又迎来万古愁那批人马,对方人多势众,己方势单力薄,他们如何能抵挡?如何能招架?”
“所以,自大一开始,无相门的门主就深知武力不足,不得正面对之,便也没有做全力相抗的准备,而是以己为饵,假意谈判,暗中安排人手尽可能地转移门中弱小。”
“小红央年幼,自然也在转移之列,她很聪明,知道无相门一定是发生了大事,她也很惜命,没有任何犹豫就顺从师兄师姐的安排从小路下山。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走到半道的她开始想起在山上的点点滴滴,想到她还没送给齐先生的靠枕,想到她还没从江梦姐姐那学完的剑法。
“这孩子半路折返回去了。”蔺如初苦笑摇头,“她的年纪虽小,可也有她自己坚持的东西。她先是去找教授她医术的齐先生,在院子里扑了空,又转而去找与她要好的江梦师姐,可江梦作为门主之女,其居所早已被人作为重点攻陷与搜查的地方。”
“所幸,她偷听得其他人说江梦不在无相门中,她以为她的师姐已经逃脱,正欲溜走之时却被人发现了。”蔺如初忽然嗤笑一声,眸中尽是嘲讽,“发现她的人是她渡厄谷的师傅。”
梦中的小红央见到自己师傅,当下便欣喜若狂,她以为师傅是来寻她、救她的,谁知道,师傅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的师傅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无相门藏宝之处在哪里?让小红央速速领路带他前去。”
小红央的脑子里轰然作响,如有电闪雷鸣。小小年纪的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师傅是为了找到宝物回去救她在渡厄谷的那位小师姐,并不是为她而来。
道理她都懂,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何还是会感到失落与难过,当初,师傅交给她的任务就是要救师姐不是吗?自己在失落什么?难过什么?
她心乱如丝,下意识地遵照师傅的指令去做,为他带路。可是,无相门根本就没有什么藏宝之处啊,她又能带着她师傅去哪儿呢?
“她在一片恍惚中带着她的师傅去了平日起居的那方院落,里间的药田已经被人踩毁,那些在齐先生的教导下培育的药草已经看不出模样,齐先生日常小憩的那张躺椅翻倒在地,周围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是上一次她来还没有的。”
小红央既庆幸自己没有看到齐先生,心想他或许已经逃走,又忧心他已经落入敌手,生死难测。
“她的师傅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这不过是一间普通的院落,立马便皱了眉头,怒斥她胡乱带路,小红央却充耳不闻,急急忙忙扑进房里找东西,然后捧着一本手札出来了。”
这本手札就是她最重要的宝贝,那上面记录了她学医以来的每日心得。
“小红央的师傅以为她是忽遭巨变吓傻了,虽有急怒,但没有疑心太多,骂了几句便作罢了。”
“他指望不上自己的徒弟,却又不甘心错过此次机会。因为他知道,万古愁等人之所以会攻山,多半也是冲着长生秘宝而来,所以如果他今日未能寻得此物,此物便会落入他人之手,日后与他再无缘分,他亲生女儿的病症亦再无痊愈之望。”
“情急之下,他只好带着小红央漫无目的的四处搜寻,但当时所有重要的楼阁屋舍已经被万古愁部署的人马占领,所以他也未能如愿找到什么东西,并且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好在他到底是渡厄谷的谷主,他言明自己是来寻找贪玩走失的爱徒,万古愁也奈他不何,若是结下梁子,只怕日后的武林盟主之位坐也坐得不安生,总不能刚灭了无相门,又要再打个渡厄谷吧?人家渡厄谷的救死扶伤的名声可要比他一个乾坤教的教主大得多。无奈之下,万古愁只好让他抓紧离去,这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后事如何,我便不知了。”
蔺如初草草结束,面上无波无澜,藏于袖中的双拳却不自觉地握紧。
梦中,小红央离去时,看到了被人团团包围着的门主江夔,往日风流恣意的他发髻散乱,白袍染血,而他的不远处则站着身影狼狈的齐先生,有人架了把刀在那老先生的脖子上,逼出一道血线。
即便是看戏,这样的情形又有谁能做到无动于衷,何况这几日她是身临其境的与这些人有了纠葛,在梦中时,她几次试图改变故事的走向,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
先前的疑问在此时有了猜想,传名于世的一代女医为何在成名后要与自己的师门渡厄谷决裂,即使这会成为世人诟病于她的污点。
或许,是因为后来的她明白了到底何为师长,自己心中的师门到底是哪一个。
梦境故事到此落下帷幕。
宋不言唏嘘不已,“可惜啊,真是可惜,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改变什么呀,那些人早就化作白骨了,与其改变他们,还不如想想怎么改变我们眼下的境况!再找不到出路,破解不了结界,我们也要成白骨了。”沈珑珂急切道。
“想开一点嘛,临死前能有一次如此奇幻的经历,也算不虚此生了吧?”宋不言仰望苍天,感慨连连,“我还挺羡慕你们可以入梦的,就好像每个人拿了不同的戏本,出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哎?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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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出去,我便将我们的经历改成游戏,就叫‘戏本杀’你们觉得如何?”
若眼神如能化作刀枪剑戟,宋不言此时已经被众人扎成刺猬。
性命攸关之际,你还在这想着玩乐?
“你既然这么喜欢,一会儿到山谷坟堆里,你自己挖个坑埋了吧。我的大好人生可不能在这儿就了结了。”沈珑珂手肘轻撞蔺如初,“怎么样?大家故事都讲完了,可有头绪了?可能猜到造出此地结界的人是谁了?是不是那柳红央?”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她?”蔺如初问道。
“因为我们唯一能够确定在那场攻山之战中活下来的人的只有她了呀,而且她与无相门的羁绊这么深,长大之后又因此与渡厄谷决裂,想必就是因为幼时的经历成为了她一生的遗憾。所以,我觉得或许她后来又来到了这里,做了一些什么,只是不为世人所知罢了。”沈珑珂认真回答道。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觉得还有一人更有可能造出这个结界……”蔺如初没有急着说出猜想,而是问道,“国师大人,请问距离那山谷还有多远?”
“快了。”游雪时头也不回,脚步加快。
林深雾重,风凄日寒。
游雪时说得不错,他们没走多久,就感受到了一阵来自深谷的冷风,带着水雾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湿中带着一股朽败之气。
迎风而入,便见幽谷窈陷,坟茔遍地。
蔺如初不知要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
崖壁上蔓生的野草泛着幽蓝光泽,苍翠蓬勃,而谷底却密布着石碑与土堆,腐气森森。
这里,生机与死气并存。
更令人难受的是这里的空气,既湿又闷,口鼻上好似被盖了一条淌着水的抹布,一呼一吸都沉闷不畅。
“不行了,我好像要被闷死了。”沈珑珂手按在胸口,用力地喘着气,“快找线索。”
周栩撕下衣摆,折成面巾系于脑后,“此地风气不通,下潦上雾,多年未有人迹,恐怕已生毒瘴,大家快照着我这般做,放缓呼吸,减少毒气入体。”
蔺如初颈间的领巾再次派上用场,向上一提就能恰好掩住半张脸,“山谷广阔,坟碑众多,我们分散寻找线索,若有任何不妥,便即刻高呼示警。”
为避免说话间多吸入毒气,众人点了点头便四散离去。
蔺如初一脚踩在两座坟茔之间的泥淖,鞋底便立刻陷进烂泥里,湿凉的污水迅速浸入鞋里。
她皱了皱眉,抬手就想聚灵施诀,随便起个祛污或者避水的法诀便能完事,哪知念头刚起,胸腔内便是一阵剧痛。
身上的灵脉禁制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整个人直愣愣地向前栽去,慌乱间双手下意识一抓,牢牢扒住了两团紧实圆挺的东西。
胸腔的剧痛缓缓褪去,她顺着手向上一看,瞬间怔在原地。
完了。
她……竟把国师大人的臀部当扶手了。
“啊,这,挺,挺……”
啊,她在说什么啊?她要说什么啊?有没有好心人来救救她啊?
她转身求助,却见其他人已经走远,只有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宋不言和沈珑珂,两人正笑得揶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手边巴不得有一麻袋瓜子。
游雪时转过身子,挑眉道:“挺什么?挺好摸的?”
27. 痛得好啊
蔺如初再次怔住,面上发热。
没想到人前一本正经的国师,竟也敢在大庭广众下说这种虎狼之词。
不过不得不说,手感确实不错……
“咳……”蔺如初直起腰板,双手尴尬得不知往哪里放,眼神四处乱飘,最终落于地上的淤泥,“挺……对不住的,这地太滑了……总之,一时不慎,还望见谅!”
游雪时眼里闪过促狭的笑意,“那……若是再有下回……”
“绝无下回!”蔺如初信誓旦旦。
笑话,她哪里还敢有下回呢,那可是堂堂国师的……再有下回可不得把她手砍了?
蔺如初顾不得淤泥入鞋,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她只想赶紧逃离,哪怕跟对着个坟包都好过对着人呐。
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她是玄修者,她总有一天还要回到玄界去,她与这些凡人不过都是萍水相逢,日后漫漫人生里必然不会再见。
蔺如初甩了甩脑袋,摒除一切杂念,专心看向谷里的墓碑与坟包。
这里的每一个坟包都由厚实方正的砖石垒起,大小相差无几,只是多年来没人打理,砖石上爬满苔藓,砖缝中钻出些野花野草。
每一块墓碑上都篆刻着逝者的名姓,但也仅有名姓,因此看不出来立碑者为何人。再细细看去,这些墓碑的字迹既相似又略有差异,有的笔法粗糙,有的行云流水,似乎是一个不擅篆刻的人所刻,从一开始技法生疏,到最后驾轻就熟。
放眼望去,谷中树碑逾百,三两成群的人在坟茔之间穿梭,每途径一座,他们必然要止步细看墓碑,待认出上面的刻字后又叹息着摇头离开,其情形实在诡异。
蔺如初却没花太多时间在辩字上面,能一眼看清的就默默记着,看不清的就粗浅略过,径直往深处走去。
一来是碑上刻字的红漆早已褪色掉落,若不近看确实难以分辨。二来是墓碑上的信息太少了,只得一个姓名,即便认清是什么字又能如何?何况,仅凭她梦中的记忆以及其他人的讲述,她知道的人名也不多。
愈往深处走,蔺如初愈觉得不对劲。
疼,深入骨髓的疼。
缚在灵脉之上的九重禁制不断收缩挤压,仿佛要将她魂魄抽出。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自那年她灵脉通启之后,她的身体便可自主吸纳灵力,无需任何心法口诀。因此每回与人较量,她出招的速度都会比别人快上许多,施展玄术时亦比别人灵活百倍。
但被施了禁制之后,这个天赋便成了附骨之疽,只要她身处在有天地灵力的地方,灵力就会自主涌向她的身体,可那九重禁制发挥作用,又将这些灵力阻挡在外,即便偶尔有一丝灵力进入,也会马上逼压出去。
两相作用,她的身躯便如同一条被拧着的抹布,浑身经脉被绞实压紧。
蔺如初忍着剧痛,面色发白,嘴角却露出一抹笑意。
痛得好啊!
凡界受天道约束,几乎没有灵力的存在,即便个别地方有极其稀薄的灵力,也多在一些高山之巅,深海之底,凡人难以企及。
可她在这里触发了禁制,那就说明这附近必有灵力或有纳灵之物的存在!
这里就是那道异雷落下的地方!
蔺如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指南针!她在坟堆中快速走动并不断地变换方向,疼痛加剧就说明方向对了,她离那道异雷更近了!
她魔怔了一般在坟茔之间疯狂走动,时而朝东边疾步前进,时而又猛然转身走向南边,若速度再快点,就跟个人形陀螺似的。
蔺如初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抽疯,紧跟在她身后的几人却察觉到了。
“蔺姑娘怎么……”宋不言“嘶”了一声,“看上去有点不妥啊……这是中邪了?”
他不过一会儿没看着,蔺如初的脸就已经变得苍白,唇上血色褪去,额间渗着细汗,而她的眼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兴奋?
在坟堆里兴奋?好端端的姑娘,怎么突然就疯了啊?
游雪时索性站着不动,目光却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终于站定在一株倚着崖壁生长的枯树底下,才抬腿跟了过去。
那是一棵生得巨大且怪异的树。
在植被茂密的谷底里,它是唯一一株死去的树木,干枯的枝桠犹如层层叠叠的蛛网织在嶙峋山壁上,粗壮的树干挺立不倒,像一根天柱连接着山谷里的天与地。
灵脉禁制在靠近枯树时作用得最明显,这棵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树正蕴含着巨大的灵力。
蔺如初咬紧牙关,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剥皮抽筋之痛想必也不过如此。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异雷与这棵树有什么关系?为何吸纳了灵力的树既没有抽芽复苏,也没有碎裂消散?
这不合常理。
凡界的生物从未经过灵力的洗伐,贸然受之,要么脱胎换骨重获新生,要么无法承受灰飞烟灭。
蔺如初抬手摸着一块翘起的树皮,轻轻一揭它便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褐发黑的树干。
“雷击木?”宋不言上前细看,鼻尖几乎要挨到树皮,“这也算是我进山以来看见的第一个宝贝了,嚯,还是个大宝贝呢!”
沈珑珂疑惑道:“雷击木是什么?都被雷劈成这丑模样了,还能是宝贝吗?”
“丑?此言差矣……”宋不言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摆,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人间有个说法,被雷电劈而不倒的树木可称之为雷击木,可辟邪镇宅,而且其木身的颜色、纹路都较寻常树木不一样,做成饰物、摆件都是极好的。往小了可做珠子坠子,往大了可做桌椅甚至是棺材。这东西要是能运出去,必然能卖出个大价钱,够寻常百姓一整个氏族的人吃喝玩乐几辈子了。”
宋不言拍了拍树干,颇有些感慨,一转身就见一双双炽热到快要燃起的眼睛正盯着枯树。
在他为沈珑珂普及雷击木的价值时,其他人也被吸引过来。
“这树是不是跟结界有关?”令狐菟的手按在剑柄上,十分警惕,好像提防这树会突然生出魂魄袭击他们一样,他身旁的王雷亦是有样学样,两手一提,倭瓜锤与脑袋平齐。
“是。”蔺如初笃定回道,方才树皮一揭,她就感到了丝丝灵气想要钻入身体。
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树光溜得只剩成皮了,没有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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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果实,异雷之力是如何被吸纳的呢?
难道在树心里?
体内经脉忽地又是一阵痉挛,屏息熬过阵痛后,蔺如初才长长叹了口气。
这树有十人合围之粗壮,而在场十余人连个拿斧头的都没有,若是就用他们手头那几把刀剑的话,连砍带磨怕是也得耗上半个月。
等磨到树心的时候,怕是她早就被禁制折磨死了。在场的人恐怕也早就一个个昏睡过去了。
蔺如初又揭下一块树皮。不得不说,这灵力试图入体带来的剧痛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她不犯困了。
“那还磨叽啥呀,大哥,咱把这树毁了,是不是结界就破了?咱就可以出去了?是的话咱赶紧动手吧!”王雷一边说着,一边抡起锤子,令狐菟来不及阻拦,倭瓜锤气势汹汹,重重落在树身,噼噼啪啪震落一地干裂的树皮,霎时裸露出一大片树身,但树干却仍然纹丝不动。
“一锤不行就再来一锤!”王雷干劲十足,蓄力挥锤。
蔺如初痛得心烦,出言道:“再来一百锤也没用!”
受了灵力浇筑的东西岂是凡物能轻易损伤的?
“那你说要怎么办!”王雷道。
蔺如初不搭话,小心谨慎地跨过地面凸起的树根,绕着树观察起来。游雪时比她还要快一步,在她身受禁制折磨而不便走动之时,他已经围着树走了半圈,又轻轻跃到树上——没想到国师大人倒是能文能武。
“可有发现?”蔺如初仰头问道。
“树身与崖壁之间藏有东西。”游雪时旋身落地,姿态飘然,清泠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你到底怎么了?病了?还是受伤了?”
“旧伤复发。”蔺如初搪塞道。
她绕到树后,便见树身几乎是紧贴着山壁,凌乱的枯枝野草填满其中,加之谷底幽暗,从外面看进去,只能看到乱糟糟的一片,根本看不出来里面有什么别的东西。游雪时应是从上往下看,才看出些许端倪。
若要一探究竟,或许得有人进去才行。
宋不言闻言即刻便凑了上去,不顾脏污,伸手就掏了一把枯枝扔出来,然后又接着薅了一把野草,一边干苦力一边喊道:“大伙快来帮忙,国师大人说树的后边有东西,你们那谁有匕首小刀什么的可以拿出来干活了。咦,阿珂姑娘,你的两把弯刀好像正合适割草!快借我使使!”
沈珑珂看他一掏一扔之间,袖子上不知糊了些什么,黑的棕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双手护着腰间的刀一扭身,“休想,我的刀从不轻易出鞘!”
“小气得很……”宋不言嘟囔道,好在霍长缨与赵侃几人主动上前帮忙,倒不算是孤军作战。
蔺如初很有自知之明,半点也不逞能,以她的状况,恐怕连韧一些的草根都薅不动,在离巨树稍远的地方,她找了块大石头坐着偷闲。
石头的位置很是巧妙,坐在上面正好可以直面整棵大树,而背后则是起起伏伏的坟包,此树若是不枯,每当夕阳西斜,横向蔓生的枝叶应恰好呈拢抱之势,形成树荫罩住大片坟茔。
一个念头从心底悠悠升起:蕴藏着异雷灵力的东西难道并不是树,而是树身背后的东西?
28. 奇葩一朵
当日头走到正中的时候,宋不言他们总算是把能折能薅的树枝草叶都清了出来,借着顶头的日光,恰好能看到树后一片阴影里有些疑似布料的东西和……一株花?
一株妍丽娇美的粉色的花。
树身与山壁之间约莫只有一拳宽,众人好奇之心一起,一个个脑袋往里面探去,就将拳头宽的罅隙堵了个严实。蔺如初撑着衰颓的身体,抻了半天脖子也没看着里面的奇花有多美,最后还是宋不言好心为她转述:
“此花绝美,粉嫩娇艳,形似菡萏,有重重花瓣嵌于花托,但是……”宋不言斟酌了一下,才道,“但这又绝非菡萏,它花形小巧,最大一朵看着也只有掌心大,而且这也不是池塘,底下看着也没积水。”
“最大一朵?”蔺如初抓住关键,“有很多朵吗?”
“对!”宋不言眯起眼眸细看,“它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好多朵呢!它真的好美,美得我挪不开眼了……你真该亲眼看一看。”
蔺如初心想,我倒是想看,可总得有人给腾个位置呀。巨树两边的罅隙都被一个个撅着屁股赏花的人挤满了,左右行不通,那她只好往上了。
树身宽大厚实,低处并没有什么枝桠可供攀援,好在还有些虬结突起的粗壮树根,可让蔺如初站得稍稍高一些,但要再往高处去,就得凭借自身本事了。
蔺如初闭了闭眼,沉心静气,回忆往昔爬树的经历。
没有,很遗憾,她从来没有爬过树。
玄界的树哪棵不比眼前这棵粗大?在她没有灵力的时候,她去爬这样的树连摔成残废的可能都没有,直接就是一个身消命殒,后来她有了灵力,只要提气施法,人就在半空了,又怎么会闲着没事去爬树呢?
她无奈睁眼,准备挑战一下自我,抬头望去,却见尊贵的国师大人不知何时又窜了上去,还占了个能完美俯瞰整个树身后方的好位置。
心中灵光一闪,人各有所长,她又何必强求自己去干不擅长的事情呢?人嘛,就应该互帮互助,互利共赢!
“尊敬的国师大人?”蔺如初尽量温柔甜美地喊了一声,顶上的人回身低头,恰见一张如花笑颜,如果那笑容不是那么虚伪,或许会更赏心悦目一些。
“有事?”
“您知道吗?自打我第一眼看见您,就知道您是个人美心善的贵人,所以贵人您看方不方便伸出贵手,帮我上一上树?”
“贵人”嗤笑一声,无情拒绝:“不方便。”
蔺如初急忙喊道:“我可以给你好处!”
“哦?”游雪时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能给我什么好处?钱财我不需要,以身相许这一套我更不需要。”
“以身相许?你想得美……”蔺如初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回他,而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你想不想修道成仙?”
凡界的人并非对玄、神、妖、魔、鬼等五界一无所知,而是受限于天道约束,凡人不知通往其他五界的道路,是以,即便有些凡人身怀灵脉,但却终其一生都无缘修道无缘登仙一途。
游雪时低头不语,蔺如初又着重补了一句:“我是从玄界来的。”
等了许久都未有回音,蔺如初正想放弃,就见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伸来,抬眼望去,他已从高处移步到低处的枝桠,只一伸手就可以拉住她。
倒真是多一步都不肯走,就不能下来直接将她带上去吗?
腹诽过后便将手搭了上去,掌心传来熨帖的暖意,她心中生出几分感慨,果然,凡人最抵抗不了的诱惑就是得道成仙啊。
两手紧扣,游雪时使力上提的同时,蔺如初亦是双脚前后踩着树身借力上蹬,转眼间,二人便在树上相遇,未有片刻停歇,对方又带着她飞身上了更高的枝桠。
刚一站稳,蔺如初就自觉抽手,扶着树干,“有劳国师,待出山之后,我再与你细说。”
游雪时扬眉笑了笑,似乎丝毫不在意她所抛出的好处。
蔺如初目的已经达成,也懒得多想对方态度如何,双手环着一根结实的树枝,身子前倾,探向那隐匿于树后的花。
未见奇花,先闻异香。
才一探头,就有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钻入鼻腔,而后悠然辗转至天灵盖,只一瞬,蔺如初便觉得浑身松软,极为舒适,好似长途跋涉的旅者突然来了场松筋活络的推拿。
再看那花,果真如宋不言所说,粉嫩的花瓣极尽延展,每一朵都似盛夏娇莲,只是旁侧缺了朵朵圆叶,而是齐枝绽放着许多同样的花。若有玄修者在此,还可看见花蕊处有轻如云烟的桃色花粉在缓缓散出,那正是异雷落下后被花所吸纳又转化而出的灵力。
蔺如初灵脉被封,看不见灵力所在,但不妨碍她感觉到有似有若无的灵力从花朵里溢出。她空出一只手伸手去摸,试图摘朵花出来瞧瞧,无奈花茎生长的位置太低,除非她整个人倒挂下去,否则就别想碰着。
“咦?里面怎么好像有个人啊?”
说话的是宋不言,一句话就将所有沉醉在奇花美景的人惊醒。
眼见大家惊疑不定,宋不言连忙自证,指着罅隙里的树根,“你们看那儿,是不是有点粉的和蓝的布料,像是衣角和腰带?”
众人定睛看去,沿着花茎往下,果然露着一小片粉色衣角与一小截蓝色腰带,而且并不隐秘,稍微仔细些就能发现,只不过方才他们都被那些“小莲花”吸引住了,所以才没能即时注意到。
“你们从我这儿看,”宋不言侧身从人群钻出,“在我那个位置可以看得清楚点,这树身后头好像有个凹洞,你们说……会不会有个人藏在里面啊?”
令狐菟率先换到宋不言先前的位置,端详了一会儿道:“是有个洞,那些花好像也是从洞里生长出来的。至于有没有人……实在看不清,但是有人的话未免太过诡异了。我们一群人在这儿这么久,又一直说话,那人怎么不出来也不出声?”
沈珑珂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外,“你们越说越瘆人了。你们都忘了吗?这山的结界会致人昏睡,那里面的人不管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既然没出声,那估计现在要么睡了要么死了。”
王雷个头大一直挤不进去里面,只能在外面干着急,索性建议道:“别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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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是鬼进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一下大家都沉默了,若是可以进去探查,早就有人进去了。长着“小莲花”的地方看着勉强能容人,可他们窥探的这道缝隙实在太窄,只能堪堪塞进一两个拳头,更别提塞进去一个大活人了。要想进去一探究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爬到树上,从上往下直接跳到凹洞前。
蔺如初站在树上,看得分明,树身后的空间约莫可以容纳一个身形瘦弱的人,只不过进去后无法转身,无法攀爬,只能直上直下。
而且在场十余人里,能符合身形瘦弱这一条件的人寥寥无几,首先,这群男子就可以直接排除了,他们虽说不是个个都像王雷和赵侃这般五大三粗,但也都算得上刚强精壮,唯一身形单薄点的只有周栩大夫和身量未完全长开的霍长缨,可这二人骨架却又不小,纵是他们愿意往下跳,只怕中途就得卡住。
那么便只能看女子们的本事,而女子拢共也就三人——蔺如初、沈珑珂、炎霞。其中又属炎霞的身姿最为曼妙婀娜,恐怕也不太适合。最为合适的人选应当要属沈珑珂,身量不高,身材娇小,若是她下去,或许身体前后还能有些许空余。
“干嘛?你们一个个的看着我干什么?”沈珑珂忽感不妙,脸色大变,“休想啊,本姑娘千金之躯,可不会去钻这种犄角旮旯!”
说罢,她双手按在腰侧的刀把上,远远避开人群并死死盯着他们,像一只炸毛得露出尖牙利爪的小猫儿。
“这,大家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姓的江湖好汉,让姑娘家去涉险确实不妥。”霍长缨抓了抓后脑勺,纠结道,“如果大家觉得树后那东西非看不可,要不……我来试试?”
“非看不可。”令狐菟沉着道,“一路走来,最古怪的地方莫过于这里了,此处不查,我们还能去哪里探查?”
“我们,我们可以继续查那些墓碑啊,看有没有线索……”霍长缨话未说完,声音已弱了下去,那些坟包与墓碑他也看过,实在无甚出奇,再查只怕是要掘坟开棺才行了。他牙关紧咬,一脸视死如归,“那便我来试试吧!各位哥哥们记得关键时刻拉我一把!”
令狐菟笑道:“你急什么,你上头还有人呢。”他指了指树上。
“啊?我上头有人?”霍长缨仰首看去,就见游雪时和蔺如初双双立于枝杈间,前者笑意融融,后者面若寒霜。
“蔺姑娘,没事,你若不愿意便不勉强。”霍长缨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我没有不愿意,确实我比你更适合下去,但我有两个要求。”蔺如初板着脸道。
令狐菟率先表态:“但讲无妨。”
“第一,底下凹洞里藏了什么都未可知,有可能是奇珍异宝,也有可能是妖魔鬼怪,我不顾性命冒此大险,那么若有宝物,由我处置不过分吧?”
她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脸色微变。
送命的事大家都不愿意做,但送宝的事大家更不愿意做。
累死累活才找到这里,眼下这奇花怪洞一看就是宝物标配,谁乐意拱手相让?一会儿宝物现世没打个你死我活都算好的了。
29. 腰带威胁
令狐菟提出反对:“蔺姑娘,虽是你以身犯险,但我们也并非全然袖手旁观,你下去时我们都会竭尽所能保你安全,你若想独得宝物怕是不妥吧?何况,你只有一人。”
重重的尾音落地,明晃晃的威胁。
是啊,她只身一人,即便她拿到宝物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又如何?寡不敌众,她能在这么多人的手底下带着宝物逃出去么?
蔺如初的回应亦是干脆利落,她往树枝上一坐,两条腿在空中前后晃荡,“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等死吧。”
令狐菟冷笑一声,不屑道:“蔺姑娘以为这样便可要挟住我们么?长缨小兄弟方才可说了,他愿意一试。”
“哦,那就让他去吧,一会儿卡缝里了,生不生死不死的,也下不去人了,再一起等死吧。”蔺如初笑嘻嘻道。
“那你要如何!即便我们现在答应你,让你可以独吞宝物,难道你就不怕我们过后反悔吗?”令狐菟仰头看她,强烈的日光照得他眼睛微闭。
“那不如我来说说我的第二个条件?”
“你说。”且听听她还要狮子大开口些什么。
蔺如初嘴角翘起,语气恶劣,“劳烦在场的各位大哥们,解下裤腰带给我。”
众人脸色大变。
第一个条件抛出时,他们还可以维持面上的镇定,但是这第二个条件抛出时,其他人也按捺不住了。
周栩:“有辱斯文!”
赵侃:“蔺妹子啊,我这,你这……”
李德:“嘿嘿嘿……”
王雷:“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
霍长缨倒是讲义气,直接动手就去解裤腰,才解了个开头就被赵侃按住了手,小声骂道:“你急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令狐菟怒不可遏,他完全摸不清这女子的想法,又见她身边的国师游雪时一直默不出声,好似在助长她的嚣张气焰,于是决定转移火力,“游大人,你乃国师,此次是身负重任前来,难道就放任一名江湖女子在此不顾大局,任性妄为么?”
游雪时逆光站着,底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似乎有几分错愕,对这件事牵扯到他身上感到些许意外。
事实上,他确实一直不太想介入这些人的纷争,什么宝物,无稽之谈罢了,他只想确认一件事情,然后便可破除此间结界,潇洒离去,此生与这些人便再无瓜葛。
哦,或许跟某人就未必了。
某位说自己来自玄界的‘凡人’。
“非要他们的腰带不可么?”他没有回答令狐菟,而是轻声问向身旁的女子。
“非要不可,性命攸关呢。”蔺如初郑重点头。
“我的也要么?”他又问。
蔺如初哑了一瞬,才道:“就不劳烦国师大人的腰带了,我……需要你帮忙别的事情。”
游雪时了然颔首,而后面向树下,从腰间抽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诸位,我乃当朝国师,身负皇命,破解此间迷障期间有代行圣令之权,还请诸位配合行事。”
言下之意:上交裤腰带吧。
蔺如初不得不承认有被他的这番话浅浅秀到,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被那方耀眼夺目的金令牌晃了眼睛,心中感慨:啧,有权有势就是好啊……
树下的众人脸色可谓是变了又变,由一开始的铁青转为绀紫,现在又变成了煞白。
毕竟,人家都搬出圣令了,谁敢不从?除非小命丢在这儿不要了,不然要是还想着出去以后快意逍遥的话,这裤腰带便不得不奉上……
宋不言见令狐菟等人吃瘪,高兴得连连抚掌称快,直到沈珑珂冷声提醒道:“喂,你也要解裤腰带,你高兴个什么劲?”
笑容戛然而止,宋不言开始埋头默默解腰带。
沈珑珂又问:“不过我没明白啊,为什么要你们交这玩意?难不成……嘶,个人兴趣爱好?”
宋不言一边慢吞吞地抽出腰带,一边温声解释道:“有两个用处。第一,树后的地方就那么点儿大,即便是你们这些身材纤细的女子,在里面也是活动不开的,所以她下去之后可就不好爬上来了。而这腰带三两交缠再打结连起来,不就是个绳子了么,她绑着下去回头好让人拉她上来呀。”
“难怪,难怪她说国师不用解腰带,还说让他帮另外的忙,原来是想让他当这个后援。那还有一个用处是什么?”
宋不言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拿着腰带,“还记得她的第一个条件吗?”
“记得啊,不就是要自己拿宝物吗?怎么了?”
“那还记得令狐兄弟的威胁吗?”
“当然啊,说她不可能以一敌十,拿了宝贝还从他们这么多人手底下逃脱嘛。”
“嗯,那倘若大家手底下都抓着自己的裤腰,你猜她还能不能逃脱呢?”宋不言将腰带扔了过去。
沈珑珂总算明白过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个用意,若是这些人有夺宝意图,那么她回到树上之后,将这些裤腰带往树后一扔,大家也就没辙了。即便功夫再怎么好,他们也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去打架夺宝。
而剩下的人里,只有两名女子和国师,若是蔺如初与国师达成什么协议,那么即便她和炎霞有心要抢,也绝对拦不下这二人。
在国师大人的淫威,哦不,正义的号令下,蔺如初喜滋滋地收取了树下所有男子的腰带,有的陈旧,有的崭新,有的名贵,有的普通,不过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还挺结实的。
不过为了进一步确保自己的小命,她还是废了点功夫,将这些腰带两两交缠在一起之后再拧实打结,而后一端在自己腰间缠绕绑紧,一端交到了游雪时的手中,并且在他的手腕上绕了一圈,以免他拉人的时候脱手掉了。
这时,游雪时才明了她要他帮的是什么忙。
“有劳国师了。”蔺如初客气道。
“你倒是不客气,这就给我安排上了,”游雪时掂着手中的腰带绳,“我若是不同意呢?”
蔺如初摆出适才对着令狐菟的无赖样,耸了耸肩,“那就一起等死呗。”她笃定这人不会真的放弃让她下去探索的机会,所以无所畏惧,但念及一会儿自己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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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捏在人家手里,又捧了几句,“国师大人宽宏大量,自是不会跟我这种小人物计较的,而且在场的人里,就属国师大人的身手最佳,旁人来拿这绳子我都信不过,我只信你。”
游雪时扬眉一笑,虽是不信,但耐不住这话听着顺耳。眼见对方被自己三言两语哄笑了,蔺如初的心又往肚子里放了几分,转身认真思考起自己要怎么下去。
她如今在的位置离树身后的凹洞约有两丈高,若是可以施法,她纵身一跃也就下去了,若是轻功了得,借力踩着崖壁与树身,两步也能安然落地,只可惜,她既无灵力,也不会什么轻功。
她只能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下去。
不体面,但稳当。
好在她收缴了那些裤腰带之后,众人也随之失去了好奇心,没有再扒着树根看凹洞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双手提着裤腰着实不方便,总而言之,因为种种可能,蔺如初的不体面只有国师大人一人见着了。
但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她拙劣的攀爬技巧,反倒是替她判断着力点。
“左下的山壁上有青苔,落脚时往右边一些,以免脚滑。”
“你的手最好是直接扶压着树身,不要去抓那些细枝,太脆了。”
蔺如初一边听着国师大人的谆谆指导,一边随着山壁与树身之间的宽度不断变换着姿势,从最开始趴伏在树身上的壁虎式,到中段时宽度缩窄,她则转变为左手左脚撑于石壁上,右手右脚撑于树身上,利落下行,直到左右空间变小,手脚蜷曲到难以继续往下了,便背靠树身,踩着石壁一步一步向下走,最后连此法都走不动了,她估了估余下的高度,转了个身,面对着枯树干脆利落地往下一跳。
才一站稳,就看到了一个女子盘坐在树身凹洞里。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女子盘坐着的轮廓。
蔺如初吓得后退,却退无可退,直直撞上了凹凸不平的山壁,硌得她后背生疼。
想过凹洞中藏着金银珠宝,想过里面生长着奇花异草,也想过里面躲着蛊虫毒物,倒是没想过竟是这样的一幅情景。
游雪时见她站稳后又猛地后退撞向石壁,便问道:“可受伤了?洞里是否有危险?”
“没事。”蔺如初高声回应。
上面的声音再次传来:“若需要我拉你上来便拽下绳子。”
蔺如初轻轻点了下头,也不知上面那人看见没有,便自顾自地定神看起凹洞。他们适才从外面窥见的那株粉色奇葩正是从洞内伸出,她跳下来时不慎将花砸得移了位,因此露出了洞内的景象。
这洞几乎是掏空了半个树身凿出来的,里面还算宽阔,正中盘坐着一名女子,周身散发着粉色的荧光,洞内昏暗,若不是这点荧光,只怕她还看不出来这是个女子。
蔺如初小心拨开花枝,顺着花茎的长势弯腰钻进洞里,而后微微愣住。
这花竟是从女子怀中长出,细看之下,似乎是从肚腹里抽枝发芽的。
洞里很安静,安静得她可以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她借着荧光看向那女子的脸,呼吸骤止。
30. 如是魇花
女子的脸居然与江梦长得一模一样。
或者,她就是江梦本人?
可是……梦中的一切虽是恍如昨日,但切切实实就是百年前的人与事,她怎么可能还活着?但若是死了,她的尸身怎么可能百年不腐?
女子整个人被包裹在莹莹粉光之中,胸脯没有起伏,口鼻处亦无气息涌动,蔺如初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除了感觉到泉涌般的灵力在她身旁环绕,再无其他。
死而不腐的尸体,腹中长出的娇花,还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她。
蔺如初在一旁盘腿坐下,支着下巴开始思考。
假设尸身就是江梦,不,不用假设,她可以肯定这就是江梦,秀美的眉眼,鼻翼的红痣,微翘的唇角,绝对是梦中那张娇俏又不失英气的姑娘。
从她的面容来看,她依旧是年幼的小红央记忆中的模样,当年无相门灭门惨祸时她或许未遭毒手,但在失去师门后她也没有独活多久。
结合树外那一片坟茔,兴许她在为自己的父亲、师长与同门敛骨立碑后就躲藏进这里了。
但她是如何让自己的尸身不腐呢?当真有长生秘宝不成?
不对,若有可令人长生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只留下一具尸身?
而她又为何要躲藏进这里面?以她梦中的了解,江梦绝不是放下仇恨独自苟活于世的人,只要有一分可能,她就会拼尽全力去找万古愁等人报仇雪恨。
难道,是因为过于悲痛,心灰意冷到无法提剑复仇?还是她已经尝试过报仇,但是力不敌众,在某次对战中身负重伤后只能逃回故地,最终死在了树里?
那腹中的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蔺如初顺着花茎看去,只见这花确实是扎根于尸体的腹部,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花的根须在人体里四处蔓延,以血肉骨髓为养分,而后长出了一朵朵曼妙非常的花。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花若是以尸体残留的血肉骨髓为养分,又如何能长这么久?还生出了许多漂亮的花朵儿?
一具尸体能够供给的养分毕竟有限,可尸体不仅没有被吸干,甚至仍能保持当年的容貌,那就说明让娇花生长的养分另有来源,尸体可能只是一个媒介。
她起身弓腰爬到尸身的后面,荧光微弱,仅能照映出尸身后几寸的位置,但只一眼,她便顿感寒毛乍起。
原来花的根须并非她所想象的在人体里四处生长,而是穿腹而过,伸出万千根须,与树身相连,它汲取的不是尸体的养分,而是这棵巨树的生命!
而异雷降落,正击此树,雷电中所裹挟的天地灵力自然而然地便又被这朵奇花吸收!
蔺如初思绪澎湃,许多问题与答案几乎同时喷薄而出,她正欲往深细想,便被腰间的一股拉力阻断。
腰带绳的另一端正在有频率地拉扯着,似乎在判断绳的这一端是否还有人在。
蔺如初扯了扯绳子以作回应,这里面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出去一趟跟大家同步一下信息了,她转身往凹洞外走去。
其实她并不讨厌在这里面待着,虽然洞内的灵力会不断地冲击她的灵脉,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她也能察觉到灵力中蕴含着另一股奇特的力量正试图消融她灵脉上镇压着的禁制。
一好一坏两相抵消,反倒让她觉得有一丝丝愉悦,一种苦心人终不负的愉悦。
她站在洞外,用力拽了一下绳子,接着便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拉力将她提了上去,待到位置宽敞些的地方,她便自己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最后一跃回到树上。
她原以为国师大人会第一时间问底下凹洞的情况,却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她:“你怎么了?在底下见鬼了?”
她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么?
蔺如初心下一惊,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脚,四肢健全没毛病,又往自己的脸摸去,却摸到一额头的汗水,旋即反应过来,她忍痛忍成习惯了,在心里早就不当一回事了,但身体却很诚实,下去的那一会儿功夫,她已是冷汗涔涔。
虽无镜子,但她也能猜到自己的脸色约莫是不大好看的。游雪时的那句玩笑话兴许说轻了,她的模样只怕不像是见鬼了,倒像是鬼本尊了。
她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汗,游雪时见状,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递来,蔺如初怔愣片刻,伸手正要道谢,他又将丝帕收回,凉凉道:“还是算了,免得姑娘又以为在下是在勾搭你了。”
“你!”蔺如初气笑了。
好好好,玩记仇是吧,那她也记下了!
两人飞身下树,因身体不适,蔺如初落地时踉跄几步,反观国师大人,人家那叫一个姿态飘逸,玉树临风。
蔺如初在心中默默又记一笔,等她哪天灵力恢复,定要秀他一回。
“怎么样怎么样!里面有什么东西?”宋不言提着裤腰快步走过来。
其他人也提着裤腰围了过来,场面略显滑稽,只是当下没人笑得出来。
蔺如初未有隐瞒,将自己所见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然后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什么奇闻怪事是与此相关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关系的都可以说出来,我们集思广益,或许能猜出树洞怪象的由来。”
沈珑珂不解道:“为何要如此麻烦?既然找到了生出结界的源头,那直接毁了不就行了?何故要多此一举,现在是活命,又不是要种花。”
宋不言极为不赞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呀,那树里头还有人呢!”
“我知道啊。”沈珑珂略显不耐,“可那是死人啊,咱直接一把火连人带树烧了岂不正好?等结界破了,我们给她筑坟立碑,风光大葬,正好让她入土为安。”
“烧了……”霍长缨小声嘟囔道,“那不就跟当年放火烧山的朱姓富商一样了,那火一旦烧起来了,就不是咱能控制的了。万一树还没烧完,先把咱给烧了呢……”
他说得小声,但旁人都听得分明,本想支持烧树的此时都噤了声,不敢胡言。
令狐菟严声道:“确实,一把火烧了说着轻巧,实则半点不易,一则此树高大巍峨,整棵烧毁所用时长必然不短,若烧个一两日,我们当中又要倒下多少人?二则火势一起根本非人力所能控制,若是蔓延到其他地方去,保不准整片山便毁了,我们又如何安然无恙地出山?三,据蔺姑娘所说,此树吸纳天雷之力再经女子尸身输送到形似莲花的花团上,这种事情闻所未闻,种种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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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表明树、尸、花绝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那我们如何保证,凡人所纵的火一定能烧掉它们?”
“四,”令狐菟眉目沉重,语气愈发严肃,“我们怎么确定,烧树便能破解结界?倘若烧了之后会引致更糟糕的结果呢?”
蔺如初虽与令狐菟不对付,却不得不承认他头脑清晰,将所有利害关系都一一梳理得很清楚,他所说的也是她心中的顾虑。
他们毁得掉吗?毁掉了就能出去吗?
沈珑珂啧道:“那到底要如何做?难道厘清树、花、人的由来,就能让结界自动消散了吗?里面那个可是死人,讲不了道理的死了上百年的死人!”
蔺如初也没能想到什么好法子,转头请教游国师,“国师大人,可有头绪?”
游雪时沉吟半晌,才道:“没有,我对志怪一类所知不多。但,若我可以进洞,或许可直接破局。”
蔺如初听见有人偷偷松了口气,确实,既然有大人物在此打包票说可以直接破局,那便说明这事有人兜底了,唯一的难点就在于,怎么把国师大人塞进去了。
“我好像想起来了!”宋不言忽然高声道,“这花我见过!在一本书上!”
所有人立刻扭头看他,等他说出下文,只见他回身找了块大石头振衣坐下,忽地端出了几分说书的架势,而后才道:“此花名为‘如是魇’,产地不详,有人说出自魔界,也有人说出自鬼界,那么,为何会有这两种说法呢?”
宋不言适当地卖了个关子,吊起听众的胃口,直到众人耳朵都高高竖起,他才满意地继续说道:“之所以有一说出自鬼界,是因为此花可通幽冥,即活人可以通过此花来联系故去之人,与他们在梦中相见,以慰藉思念之苦,而之所以有一说出自魔界,则是因为此花会使人失去神智,永堕幻梦,沉沦于虚无的梦境之中,再不愿意醒来。”
“真的假的?”沈珑珂一脸质疑,“这花美得不似人间物,倒像是什么玄界、神界的花朵,可竟然是出自魔界或鬼界?这俩地方听着都脏脏臭臭的啊……”
“哎!阿珂姑娘,你这就有失偏颇了啊,你又没去过那魔界鬼界,怎知道那厢就不是一处万紫千红花团锦簇之地呢?”宋不言反驳道。
“别扯远了。”蔺如初揉了揉眉心,把话题拉回正轨,“书上还说了什么?”
宋不言挠了挠腮,有些犯难的模样,“我没记错的话,那本书叫《传奇异植名实图考》,专门收录了一些传说中的奇异植物,还配了图画,但说实话,这些东西又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花草果木,谁知道名字和图画是不是胡编乱造的,我当时也是看个乐呵,没真往脑子里记,能想起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见众人面色不虞,他忙多说了两句,“不过书上写的东西也不多,无非就是名字、性味、产地、用途,再配个展现形态特征的图画,那图上约莫是个并蒂莲的模样,比寻常莲花小一些,其实基本上跟咱看到的这花也能对上了。”
“从用途上来看,确实跟我们遭遇的事情有些相似,昏睡入梦然后见到百年前的人与事。”沈珑珂思索片刻,疑惑道,“可是这花的产地要么是鬼界,要么是魔界,怎么会长在这儿?难道这里还有妖魔鬼怪不成?”
31. 有办法了
一言激起人心惶惶,众人连忙左顾右盼,生怕旁边的哪个坟茔里忽然就钻出来一只鬼手或是冒出一团幽魂。
蔺如初低头苦思,方才大家所说的话语在她脑海里来回翻转,似乎有什么关键就在其中,可她却无法直接抓住。
先从国师大人的话捋起。
游雪时说若他可以进去,或许可直接破局,言辞虽说得委婉,但他的语气却十分肯定。在她看来,他必然有这个能力可以破解,至于怎么破解,他未明说,那么应该是他本人才可以做到的事,其他人没办法做到。
可问题就在于,他的身量高大,不可能从缝隙中下去,要怎么样才能让他直接接触到里面的花和尸体呢?
蔺如初按了按太阳穴,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再来思量宋不言所给出的线索。
据他所说,此花很有可能来自魔界或者鬼界,这两个界域她虽未曾去过,但她多少听闻过。鬼界乃是聚集无法往生或不愿往生的亡魂之地,一些凡人或玄修者故去之时生出强大的怨气或执念,其魂魄离体后无所归依,难以在其他五界中生存,便会受鬼界净生池的吸引,不知不觉中飘荡而去。
而魔界的成员成分则更加复杂一些,堕魔之前他们有可能是凡人、玄修者、妖精,还有可能是千百年未曾现身的神官或仙人,蔺如初对他们知之甚少,只知道每一位魔都有自己所坚持的欲念并会为之不断努力且奋斗终身,因此魔与魔之间亦甚少交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每颗魔心都不一样。
这两个地方虽不至于像沈珑珂以为的那般脏臭污秽,但也不会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好地方,多半是一些凡界与玄界之人难以寻找的长年不见天日的夹缝之地。
那么,生长在这种地方的植物,会不会有什么弱点?如果他们可以找到弱点,让洞内的如是魇花自行枯萎,或者切断其灵力输送,结界是不是就能自然而然地消解了?
思路逐渐明朗,心中生出拨云见日的感觉,她一把抓住身侧游雪时的袖子,问道:“你说若你可以进洞或许就能直接破局,是不是因为你有办法将那花连根毁掉?是不是只要那花毁了结界自然就破了?”
游雪时目光讶异,有些意外她竟然这么快猜到了他的破局之法,干脆答道:“是。”
其他人尚在不明所以,但这一声笃定的回复如同鸡血打在了他们心头上,沈珑珂连忙说道:“什么办法你赶紧教她呀!你进不去她可以进去呀!”
游雪时轻轻抽出被紧抓的袖子,解释道:“要连根彻底摧毁如是魇花需要会一种秘术,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事情。而且,如是魇花的根须早已深扎并密布于整棵巨树之中,即便蔺姑娘天资聪颖,半日之内能将秘术学会几分,可若是不能连根带花一举摧毁,留有残根在树体内,它便仍能再生,结界亦不会真正消散。”
“那不就成僵局了?”令狐菟皱眉道,“你会秘术,但进不去,她进得去,却不会秘术。”
蔺如初摇了摇头,“倒也未必。如果这花有其他的弱点呢?”
“什么弱点?”沈珑珂看向宋不言,“喂书生,你了解得多,你说这花有什么弱点?”
宋不言眼睛眉毛皱到一块,小声嘀咕道:“这我哪知道,我又不会种花……”目光飘移间忽然抓住一个身影,“哎!周大夫!你是医者,对草药一类定有了解,而这草药也属植物呀!你可有什么思路?”
周栩突然被点名,怔愣片刻,才道:“惭愧,我虽识得草药,但却不懂如何种植草药,我们医者学习的多半是采摘后的一些处置手段以及如何配药、炼药、制药。”
说白了,就是只知道怎么对新鲜草药进行后续的处理,但不知道这新鲜的草药是怎么水灵灵地长出来的,更别提这过程中草药会不会遭什么虫害或是土壤、水分等是不适宜等问题了。
蔺如初忽然想到昨天夜里的其中一场梦,小红央问齐先生,为什么学医还要学种植药草,齐先生摸着下巴的白须,不争气地看了她一眼,“那外面买多贵呀,能自己种就自己种呗,还省得下山买药被人坑了。”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笑了,这一声笑落在愁眉苦脸的众人耳里显得十分突兀,还牵起几分恼怒。
沈珑珂本就性子急,当下更急了,“你在笑什么?想到法子了吗就笑!”
蔺如初笑意愈深,突然觉得沈珑珂这句话好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笑什么笑!书会背了吗就笑!”
“别急,我是这样猜想的,你们且听听有无道理。”蔺如初生怕沈珑珂再次炸毛,连忙说起正事,“无论这花是产自哪里,有多大的本事,它到底还是一株植物,是植物那它就有自己的喜好。有的植物就喜欢晒太阳,那么种在向阳的地方,它便会长得很好。有的植物喜欢待在阴凉处,那要让它晒到日光,没两下就会焉巴了。”
齐先生的话在她脑子里同步响起:这花花草草呀,其实跟人一样,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你要想养得好,除了给足水分肥料,还得给它欢喜给它爱意。
梦中年幼的小红央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她明白了,她也是一株小药草,齐先生和江梦师姐爱护她、逗她开心,就是为了让她茁壮成长,以后长成一株最厉害的、能救很多很多人的药草。
蔺如初继续说道:“如是魇花长在山谷底,还藏在树里,靠汲取树的养分来让自己抽芽开花,恰好暴露了它的两点特性。一,它喜阴,且极度喜阴,你们看它所在的位置,无论太阳走到哪个位置,它都绝不会晒到半点日光;二,它不是植根于土壤之中,而是连接着树身,通过吸取巨树原本的养分才发芽开花,它应当是需要寄生于其他植物才能长活的植物。”
“那为什么会穿过那女子的尸身?”宋不言问道。
蔺如初摇头,正要答不知,身侧的游雪时抢答了,“因为那花种原先是在女子的腹中。”
蔺如初恍悟,这样便说得通了。花根为何从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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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背脊处伸出再延伸至树身,花朵为何从身体的正面穿腹而出,皆是因为此花原本就是栽种在尸身里的。
江梦的尸体是个花盆。
这个念头忽地冒出,寒意骤生,新的疑问随之冒出,江梦是死了之后被别人填入花种,还是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做成花盆了?而她又为何要以肉身伺花?
她看向游雪时,等他接着往下答疑,谁知这人神情淡漠,竟是不再多说了。
她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总觉得这人知道的东西比在场的人都要多,可却甚少参与他们的讨论,只偶尔说上两句,其余时候都在默默观察与聆听,就好像……
就好像他根本不关心能不能与大家一起活着走出这座山一样。
蔺如初一边想着,一边抬头望向青空,明晃晃的日光直射下来,照得她半眯起了眼。
枯树宛如一个巨大的铁罩,很好地把如是魇花连同它的花盆一起保护起来,让它们免受风吹日晒,永远生活在阴冷寂静的黑暗之中。
而这个铁罩太过巨大,他们打不破,也拿不掉,那么……若是他们将花盆移出来呢?
游雪时不知怎的,好似猜到她所想,忽然来了句:“趁太阳没有下山之前,我们可以试验一下你的想法。”
蔺如初低头时半眯着的眼还未睁开,这般看去,反倒有几分探究的意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然,我又不傻。”游雪时理所应当道。
众人:“……”怎么感觉好像被骂了。
沈珑珂问道:“想到法子了?”
“是,而且或许还需要各位协助。”蔺如初回答。
令狐菟黑着脸,低头看着自己抓着裤腰的手,道:“协助你的时候需要用到我们的手吗?”
蔺如初干咳一声。
嗐,忘了他们这些人的腰带还挂在树上呢。
这时,游雪时指着他们来时的路,好心提醒道:“往山谷外走一点,有一处地方生了许多春根藤,枝条柔嫩却有韧性。”
话音刚落,宋不言和霍长缨已经提溜着裤子往外跑去,其他人也恍然大悟,跟了过去。
不多时,就见众男子们大摇大摆甩着两只手回来了,腰间皆盘系着一根绿色的藤条,有的末端还吊着一两片没撸干净的叶子。
游雪时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未多说什么,一把捞起蔺如初飞身上树。将将站稳之后,蔺如初捡起先前扔在树干上的腰带绳,同样眼神古怪地看着树下的人,而后发出灵魂拷问:
“为什么你们不砍了藤条拿回来做绳子?”
这样你们的腰带不就可以拿回去了吗?!
而且天生天长的藤条感觉要比你们这些质量参差不齐的腰带要靠谱得多啊!
原本因为解决了裸奔隐患而变得神色轻快的男子们再度垮了脸,齐齐看向最开始以身作则用藤条当腰带的那两人。
宋不言、霍长缨:“好像也对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