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古代做公子》
7. 第 7 章
前一刻还食不果腹的贫困大众,后一刻就被扔到了堆满鲍参翅肚的餐桌上,那张嘴张还是不张。
老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颇为胆怯。
我瞧着屈夫人手里的那张画,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观摩了四五遍,这张画上的女子是用寥寥几笔勾成的,比我在王宫里见到的那只凤凰还要考验脑补能力,我委实看不出是美是丑、是胖是瘦。
见老子不言语,屈云天立马把他手上的画递了上来:“四弟,你看看这个,看起来就端庄内敛,和四弟的性子说不定挺合。”
我又仔细瞧过去,经过这么一比较,倒是看出了点不同——这幅画上的女子脸部直径比方才那个宽出些许,眉毛略微耷拉向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木讷愁苦感。
我当即就有些恼了!
不是我吹嘘,当年学校选校草,鄙人也曾挤入过全校前十。这一路以来交过的几个女朋友都是清一色的瓜子鹅蛋脸,身材也颇为有料,纤腰长腿,罩杯也是C打底,虽然都因为各种原因掰了,但也养成了老子刁钻的眼光。
所以就算我想开后宫,也不是什么样的都要往里收。
我将那些画瞧了个遍,一一比对,红娘在我边上跟着转悠,昂着头满眼星光。薳东杨坐了下来,端着一碗水,兴致勃勃地看着旁边的那些画,时不时冒出一句:“原来老郭家的女儿长这样,怪不得一直藏着不让出门,老郭真是明智。”
所有人都朝他斜眼扫去,目光中隐含了许多意味。
薳东杨视若罔闻,继续品评鉴赏,好像这画像中一半的女子他都知道个来龙去脉,专业水准堪比郢都第一红娘。
我把所有画象都瞧完了,看中了一个,双手奉上,给“我”爹娘过目。屈云池看后瞧了瞧屈夫人,屈夫人双眼微弯,露出满意的微笑,又朝我说道:“笙儿真是好眼光,这申家的女儿虽然不及我给你看的那位艳美,倒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孩子,而且性情质朴,不是个捻酸吃醋的人,娶进门一定和顺。其实我一开始相中的就是她,但怕笙儿你瞧不上她出身,而且长得略微寡淡,所以才选了别人。”
屈云池也点点头:“申干承是个质朴爽直的武将,家风很正,他教出来的女儿必定不差,就这么定了,我明日便上门为你提亲。”
红娘赶紧躬身说道:“小公子真是眼光过人,一挑就挑出了最好的美玉,老身即刻帮小公子准备提亲之礼,小公子尽管放心。”
屈云池摆手道:“有劳费心,所需用度尽管找何伯要,务必风风光光。”
红娘笑得花枝招展:“自然自然,屈氏是何等尊荣的氏族,小公子这场婚事定会轰动全郢都。”
我笑道:“还要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谈婚事还早了些吧。”
看完画像应该安排相亲,相完亲互相对上眼了才开始交往,交往觉得没问题才讨论婚事,这不是该有的步骤么?
红娘猛地摇手:“公子这是什么话,那申家能攀上这门亲事,简直是祖上庇佑,而且公子这般风华无双的人物,老生这辈子也没见着几个,公子只管放心等着,养好身体,勿做他想,以前那些事再过几年谁还能记得。”
我听完便知道她理解错了,只能干干一笑。
红娘收敛好画像,让随从拿走,自己美颠颠跟着何伯领钱去了。
薳东杨站起身对屈云池拱手道:“屈大人,我跟云笙有话要说,可否先行离开。”
屈云池“唔”了一声,薳东杨拱手一礼,便拉着我走了。这屈府的院子大的惊人,回廊甬道交叉往复,绕的老子眼花,偏偏这薳东杨就跟在自家院子里闲逛似的,不一会儿,便带我来到了一个屋前,他也不等侍女开门,就自行推开门将我拉了进去,又把门合上。
这屋子有桌有床还有许多雅致的小件,布置颇为讲究,屋里最醒目的还是一把架在木架上的剑。我猜这应该是屈云笙的卧室,薳东杨坐在桌边,敲了敲桌沿,冲我抬了抬下巴:“坐下来说。”
我强压住自己的心火,坐在对面,尽量保持端肃。
薳东杨也敛去了笑颜,比方才严肃了些许。
片刻过后,他才开了金口冷声说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和那公子玦到了如此地步,我想问云笙你一句话,就在两月之前,你对我说,你怀疑公子玦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你想和他断个彻底,怎么一转头听说他死了,你也巴巴的赶着去死,难道怕他黄泉路上太寂寞,你凑赶着去帮他暖被窝?”
我愣住了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薳东杨冷声一笑:“让我说你什么好,要断不断,扭捏作态,跟个姑娘家似的,不对,姑娘都比你干脆。还有,你这次活过来又是闹得哪一出,当初大王要把子音公主许配给你,你直接来个长跪五日不起,你爹差点把你打死,还连累兄弟我帮你挡了几鞭,怎么这次连个百夫长的女儿也瞧得上了,那你以前那些折腾又算得上什么?”
我抬眼看他,脸上发僵。
薳东杨迎着我的视线,面色蓦地发凉:“你就不和我解释一句话,是不能解释,还是觉得我值不得你一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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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
我心里发苦,双手不由得发抖,薳东杨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我回道:“没事,这两日太奔波,身子发软。”
薳东杨急忙道:“要不要找大巫来看看?”
我摇了摇头:“休息片刻就好,明日我再去找师父,回过魂之后,好像身子确实有些不对劲,我想问问他怎么回事。”
薳东杨似乎很是担忧,他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明日我要得空,就和你一起去找大巫。”
我点点头,薳东杨这个婆妈事逼毒舌精终于打开门慢吞吞走了,老子终于落了个清静。
虽然这厮让人着急上火,但他今日所说的话,倒是给了我一个提示。
有件事我一直不懂。如果屈云笙真的是殉情,我见到他的那几日应该是憔悴不堪伤心欲绝心如死灰才对,为何他看起来除了淡淡忧伤外,尚且还算平静,对自己那个世界也是好奇心泛滥,对自己的遭遇更是同情心泛滥……
所有这一切只能证明一件事——他的殉情其实殉得不怎么彻底。他对公子玦的感情也许没有看上去那般壮烈,也许在心里面,他也是摇摆不定的。
好像地上有一道线,一边写着情深似海,一边写着相忘江湖,屈云笙一脚站一边,自己跟自己撕扯。
又或者,情到浓时情转薄,全然烧掉了自己,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场空茫。
我并非至情至性之人,猜不到他屈哥在想什么。
还有公子玦利用他又是闹得哪一出。
我隐约觉得这是个大坑,屈云笙留了一个烂摊子,自己处理不了就干脆跑路了,然后把老子给拐进来替他顶着,虽然老子也是财迷心窍实属活该。
我一个人在这个幽凉空荡的大屋子里坐了片刻,突然开始想念起爹妈了,想念老家那个小小的两室一厅,不算亮的的灯光下,我妈做的红烧肉,我爸的唠叨,还有小时候家乡的初恋,她总爱穿着校服站在巷子口的路灯下等我。
等着我一起去吃早饭,早饭她爱吃豆腐脑,我爱吃茶叶蛋……
有时候,简单的平凡的清清淡淡的,才是最好的,可惜我那个时候不明白。
想完这一切,我一拍大腿,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秋荑,让他想办法把自己给弄回去,顺便套套何伯的话,问他藏宝室在哪儿,听屈云池今天说话的意思,何伯应该是管账的,盯着他一定错不了。
我既然来这里一趟,不能白白被揩油,怎么样也要捞点回去。
8. 第 8 章
第二日晨光初入之时,我便从梦中惊醒过来,要说做的梦,已经变作一团浆糊,但是心惊胆战的感觉,从梦里延续到了梦外。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微微喘气,觉得奇怪,就算当年高考的那两天,我也能像死猪一样睡到班主任给我打电话。班主任告诉我还有15分钟开考,要我就算自杀也要等考完再自杀,死之前也得留份有价值的遗物。
我这短短的二十多年几乎没有因为害怕失去什么而恐惧过,人生一世,缘聚缘散,执着不了,人与事都是如此,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可是昨晚的梦里,分明是在恐惧会失去什么,心里像被剜空了大半,在丛丛火光中,面对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满脸是泪。
这个梦,到底是我的,还是屈云笙的?
我不敢再耽搁,赶紧摸了衣服套上,里外三层,闷热的慌,头发也胡乱束个大概。我观摩了两天,发现这楚国的男子除了喜欢细腰,还喜欢披散头发,只留头顶上一小搓被束着,若是像笙哥这种颜值水平,长发一披,还勉强说得上销魂,但若是歪瓜裂枣的模样,再配上长发,真是一言难尽。
我走出门,天空还泛着鱼肚白,洒扫庭院的小斯看见我,赶紧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笑意:“四公子,您今日起的真早,是要出门?”
我点头:“本公子今日要去宗庙祭殿找我师父,你叫人备个车。”
小斯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我走出门,正要上马车,车夫盯着我的衣襟,瞳孔微缩。
我奇道:“怎么了?”
车夫低眉回道:“没什么,公子请上车。”
待我坐稳当后,车夫便驾着马车缓缓前行,兴许是怕颠着我这个“四公子”,所以车行缓慢,我也借此看看外面的风光。
郢都城和北京城相差还是很大的,北京城方方正正,有一种踏实端肃,和厚重的朴实感。但郢都城就要张扬花哨的多,像那只梁上的凤凰,透着绚丽夺目,从建筑到用色,都有着相当清奇的脑洞。
出了郢都城,便行到一个山道上,极目远望,山林青翠,河流密布,在阳光中,水雾氤氲升腾,裹在树林之间,有一种如在云间的错觉。我这双常年处在雾霾中的眼睛好像被重新洗了一遍,看东西格外清晰。
真的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啊~~~
行了半日,马车终于停了,我一下马车,便被一个身着黑衣的守门人领着,往祭台走去,那祭台出乎意料的大,远远就能看见一个方阵,有许多少年少女身着黑衣,正在祭台上跳大神,嘴里念念有词,旁边还有个乐队,古琴、埙、编钟一应俱全,还有几样老子连见都没见过的乐器。
巫师正坐在高处的坐席上,眯着眼,掂着须,看那群小孩子张牙舞爪,看上去十分享受。
守门人让我等在祭台外,他上前通报,巫师听了后慢悠悠把脸转向我,对我报以假兮兮的微笑,随即嘱咐边上给他摇扇扫蚊子的少年一句,便朝我走了过来。
“屈公子,远到是客,这边请。”
我瞧他文绉绉的模样,都怀疑昨天在浴室见的那个是不是他的孪生弟兄,我随他走到附近的一个屋内,屋室较为偏僻,他朝侍童摆摆手,侍童便关上了门。
我等侍童的走路声远了,立马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昨天来找我的是不是你?”
秋荑不回答,探出头瞧瞧窗户,方才呲牙笑道:“自然是我,我还琢磨你何时过来,没想到今日就来了。”
我轻哼一声:“那你刚才在外面装个甚?”
秋荑捏捏眉心:“这你就不懂了,我如今是全楚最大的巫者,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楚国氏族那么多,既相依相存,也相互防备,我这种大巫身份最敏感,所以我在外对每个氏族都是以礼相待,并无二致。”
我抓着他的衣袖,压在桌案上:“废话不多说,我要回去,你有没有办法把我送回去,这屈公子我是装不下去了,屈云笙绝对是挖了个大坑自己填不上,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跑路了对不对?”
秋荑嘿嘿一笑:“你说话的方式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个一样,真是有趣。”
我的心像漏了一拍,“怎么,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哪位仁兄也被坑过来了?”
秋荑挑挑眉:“老实跟你说,你不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我之前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那孩子过来没多久就死了,哎,可惜可叹啊……他教了我许多有趣的话,我至今想起来都心痛的紧。不过我看兄台你的样子应该能活得久一些,只要你自己把控住心神,别被恐惧淹没了就行。”
我瞪大眼珠,手心凉飕飕直冒冷汗。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魂穿还有生命危险,那孩子又是怎么死的?”
秋荑伸过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定了一定:“你这两天身体可有异常,比如突然发抖,浑身疲软,或是心上莫名恐惧。”
我猛然抓住他的手:“全中!”
秋荑叹叹气:“其实也不是大事,这种穿魂术有个地方不太好,一旦魂魄对于周围环境产生恐惧逃避的情绪,身体的排斥就会越厉害,魂魄一旦没有寄托,就会衰竭而亡。所以我劝兄台你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不害怕,万事勇敢上,就什么事也没有,安枕无忧。”
我双手又是一抖:“难道就不能把我送回去?你肯定有办法,这玩意儿不就是你搞出来的?”
秋荑道:“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天上北方五星连成一线,地上至纯至灵的祭台,还有两个有缘人互相接受,如果要是那么容易,这么多年就不会只用过两次了。”
我心里发凉:“这么说,屈云笙是在骗老子,他说过几天就回来换我,没想到都他妈是扯淡。”
秋荑咳嗽两声,眼神躲闪,轻声道:“倒不是云笙那孩子骗你,其实那些话,是我对他说的,你你你……别激动,听我解释,当时他一心求死,我就跟他说有这么个术法,可以让他离魂十日,尝尝当孤魂野鬼的滋味,十日之后我接他回来,他要还想死我也不拦他,为了让他放心,我就瞎掰说这个术法完全可控,就算他找别人替他回来,我也能随时把他弄回来。”
我抡起边上的木凳就往秋荑头上砸去,秋荑眼光锐利,往边上一闪,我又操起桌案上的水壶,正要下手,秋荑一把扑上来抓住我的手,抖着声道:“砸不得,这是大王赏的,砸了你我都要掉脑袋。”
我双腿一软,将水壶慢慢放回原位,幽幽道:“你害死老子了,那现在怎么办,就算老子把胆子撑开十倍,能保个魂魄,我对这个世界也是一无所知,早晚要穿帮,到时候又会怎样?”
秋荑坐下来,顺顺呼吸:“放心,我比你还担心穿帮,这个是禁术,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不定会有多少人打这术法的主意,我师父也会派人宰了我。”
呵,那你还敢试,试过一次不行还来第二次,真是伟大的科学主义精神,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把我当小白鼠,能为灵魂科学研究做点贡献?
我正色道:“第一,我不会写这边的字,就算勉强学会,也决计写不出屈云笙的笔迹。第二,我是理科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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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最差的就是历史,你们这个时代太过远古,我知道的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三,最最关键的是那个公子玦,他以后一定不会放过我,他是宫里的,要是强迫我献身怎么办,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老子堂堂一个大男人,头可断,脸不能不要。”
秋荑像土拨鼠一样不停点头,附和道:“所以我觉得兄台你肯定活得久,脑子清楚,临危不乱,这么短时间就能分析几个关键之处。”
我呵呵冷笑:“别拍马屁,办法呢?还漏了一个,那个薳东杨又是谁,感觉跟屈云笙很熟,像狗皮膏药一样,屈云笙还对他说了了不得的贴心话,我看那厮是个鸡贼,早晚会看穿我。”
秋荑盯着我道:“薳东杨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你离他远些,他们薳氏都是些牙尖嘴利的人精,以前先王,还有先先王,杀伐四发之时,薳氏的人经常做为使臣前去游说,十分会忽悠,他和云笙是一起长大的,从小玩在一处,可能比亲兄弟还亲。”
我不言语,如此看来,事情更棘手了。恐怕薳东杨知道的不止是屈云笙怀疑公子玦利用他的那一件事,还有别的许多事,只要他起了疑心,稍微一套,准能套出来。
秋荑接着道:“我看这样,这些日子你就留在我这里,我写封信给屈大人,就说你身体还未复原,需要在我这里静修一段时日,我看看能给你填补多少东西,其实还有一个关键点你落下了,比方才那几个都重要。”
我扬眉瞧他:“哦?”
秋荑神色严肃几分:“云笙自小师承大楚第一剑客,武艺不弱,他十五岁初征就把敌方大将刺下马背,楚国人极其尚武,而且当今天下诸侯国间征伐不断,你日后肯定也要披甲上阵,所以这段时间,最好还是练练。”
我双目一黑,全身上下一阵颤抖,险些栽过去。
秋荑赶忙探过身扶住我:“莫怕莫怕,怕了只会伤及魂魄,上阵杀敌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看看你,衣服都穿反了,你是不是不会穿这边的衣服,跟那个孩子刚来时一样。”
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襟,想起清晨那个马夫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
我浑身发软坐在席上,一点劲都使不上,秋荑就跟老妈子一样对老子慈祥一笑,温声说道:“来,我帮你穿好了,免得一会儿出去被人笑话,又被人嚼舌根。”
我由着他扒开自己的外衣,又扒开中衣,再扒开里衣,襟怀大敞任其摆弄,双眼仍在眩晕当中,看来这秋妈子说的话是真的,只要恐惧,就会有这一连串的身体排斥反应,魂魄也会受损几分。
就在这时,门被人推开了,接着“哗啦啦”的一串响,竹简和木案一并落下,我抬眼望去,门口那人面色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秋荑转过头,厉声喝道:“说了几百次怎么就学不会敲门,师父在谈正事,你一会儿再来。”
门口那人瞧瞧我,有些讶异,赶紧低下头转身出去,还十分友好的帮我们两人带上了门。
门缝的光一消失,我就清醒过来了。
是了,老子虽然晕,但还没瞎,门口站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昨天救我的那个少年。
他叫什么来着?
子……玉?
但是他方才为何那副神情,难道没认出我来?
我扭过头,秋荑把里衣翻转,将我的手抬起来穿进袖中,动作十分温柔,我猛然反应过来,将他推了出去,跌跌撞撞摔下床去。
“你做什么,衣服还没穿好,你又没力气。”
我吼道:“别过来,老子有力气,老子自己穿!”
9. 第 9 章
老子觉得自己很冤,无端顶了个断袖的帽子,所以做什么都会让人往歪处想。
窦娥的冤情能招来六月飞雪,不知道我的冤情能不能引来雷公电母捶捶电……
秋荑告诉我,子玉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他就算误会了什么,也断不会往外说。
我姑且信他,毕竟那孩子是秋荑拉扯大的,比我了解的多。
秋荑还告诉了我一些别的,那日我问子玉他姓什么,他没有说,我原以为他和那些江湖奇侠传里面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不留名姓,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但秋荑告诉他,子玉确实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母亲是当年郢都城里颇有名的琴师,可惜被人弄大了肚子,受了许多闲话,他娘打死不说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后来乐坊中挖苦讥讽的人越来越多,她娘性子烈,等子玉一生下来便投了郢都城外的汐澜江,随着滚滚江水断了一生的苦楚,却留下这么个孩子继续承受这人间的罪孽。
子玉被乐坊中其他乐师养了几年,但过的都不是人该过的日子,后来秋荑无意间看见这孩子大冬天跪在雪地里,脖颈手臂上都是淤痕,便从乐坊那里把他讨了过来,秋荑酷爱捡破烂,凡是看见这些无父无母的“破烂”都忍不住往他那窝里捡,子玉就这样被捡来养到了大。
不知父亲是谁,乐坊中的琴师用的都是艺名,秋荑懒得去寻根问底打听一个懦弱自私的女人姓什么,便一直喊这个小名喊到了大,估摸着再过几年等子玉可以成家立业娶媳妇儿时,再给他弄个正式的姓名,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不嫌弃他的出身。
我夜里起来,推开门往茅房跑,山间虫多,各种虫叫声交相呼应能凑合成一首歌。
方便完后,我离开茅房后慢悠悠往回走,却见头顶圆月高悬,星空浩渺无垠,山林空寂,陡然生出几分旷达的悠然,想着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去近处的小坡上看看月,捋捋这些日子以来纷乱的思绪。
我走到小山坡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月色皎洁,映在山坡下的溪流上,水面上泛着一层月光,潋滟出一种纯净的波光。
我忽而有些怅然~~~要是此情此景,身旁有佳人相伴,该是何等风雅浪漫。
我望着她的眼波,她暖着我的双手,时不时再来一句贴心窝子的情话,当真是风月无边,艳羡神仙……
可惜此时此地既无佳人,也无美酒,只有几只虫兄给老子唱歌解闷。
我突然还有些担心屈云笙了,自己在这边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离开的时候太匆忙,忘了给他说银行卡的密码,就跟他忘了给老子藏宝图一样,他没钱要怎么活,还有他不会英语,说不定两天不到就穿帮,没了那份工作,他还能做什么?
我坐了片刻,越想越乱,站起身想要走,却听见山坡下隐隐有破风之声,那破风声由远及近,愈加清晰,我探着脑袋打望,只见溪流边一个身影闪动,定眼望去,那身影持着一根树枝挥舞生风,干净利落,就连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这些招式劲力十足,再配上那修长潇洒的身形,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还以为是山中的神灵显了形,化作了月光下舞剑的少年。
看了半晌,那身影终于在一个转身时注意到有人在窥探他,便停了下来,朝这边望。
其实我无意让他发现,但是方才那场面看入了心,我有些挪不动脚步,不觉间就留的时间长了些。
子玉在下面向我施礼致意,我颔首微笑,本想依样还礼,但一想到他说过的“尊卑有别”,手刚举起来,便放下了。
我笑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练剑了。”
小山坡不高,此刻山中空寂,所以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
子玉回道:“没有。”
夜色浓重,就算借着月光,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声音听上去平缓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阵静默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白天的事,如果这小子哪天喝醉酒说漏了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脸面什么的先不提,要是让公子玦知道他的相好跟巫师搞一块去了,还不定会怎么闹。
我清清嗓子,略微谄媚地说道:“子玉,今天白天那件事,你不要多想,那个,当时我身体不舒服,师父帮我检查检查,你知道我刚刚死里逃生,此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师父帮我看看身体。”
我说着这些话,心里一阵阵发颤,老子就奇了怪了,自己为自己的清白辩护为什么要怕成这样,弄的像是真的有什么一样。
子玉沉默片刻,回道:“其实屈公子你不必解释,我没多想什么,就算想了什么,此事与我无关,也绝不会多嘴说一句,倘若屈公子你不信……”
他话没说完,便踩着小斜坡飞跃而上,单手抓着斜坡上一棵树干,借力反弹,只在顷刻之间,便落在了我面前。
怎一个潇洒了得!
子玉从腰间贴身的衣兜中,抽出一把小铜刀,递到我手中,他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白晃晃的脖子。
“若公子怕子玉胡言乱语,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好过以后每天担惊受怕过日子。”
我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小铜刀,看着他决然清冷的神情,真是无奈的很,虽然听高中语文老师说过这个时期的古人轻生死重情义,但也不能这么不拿性命当回事啊。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腕,把小铜刀交还给他,尽量温和地说道:“子玉,莫要看轻自己的性命,也莫要把我屈云笙看得太过小人,我是真心实意向你解释,并不是威胁或者怀疑,虽然我和秋荑只是名义上的师徒,此前除了拜师典礼也从未来过此处,但既然拜入了这道门,你我二人就是师兄弟,你方才那种做法,真是伤透了师兄的心。”
老子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是厚到家了,瞎话编的十分顺溜,十分坦荡,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我之前就纳闷,既然屈云笙和他都是秋荑的徒弟,为何他那日说他只见过屈云笙一面。
秋荑告诉我因为屈云笙只是个挂名徒弟,究其缘由还是因为“断袖”那个毛病,别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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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断就断吧,娶妻生子照常不误,偏偏笙哥非要断出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来,屈氏夫妇寻遍名医偏方都治不好他,秋荑那会儿正好缺钱,便编了个瞎话,说屈云笙中了一个厉害的蛊毒,只有拜他为师,好好修习去蛊之术,才能重获新生。
所以屈云笙只在拜师典礼那天来过祭台一次,他毕竟是贵族公子哥,不可能跟这些乡野子弟混在一处,秋荑向来是上门授课,服务十分周到。所以我估摸着那一次见面就是在拜师典礼上。
子玉果然愣了一会儿,神情莫辨,眼神中透出几丝疑惑。
我咧嘴一笑:“虽然你入师门早一些,但我比你略高些,年岁应该也比你略大些,我这个徒弟本来就当的有些不合常理,所以也不能按常理来排顺序,日后你不要一口一个公子的叫我,就叫我师兄如何?”
子玉凝滞片刻,忽然勾起唇角:“屈公子果然和别的贵族子弟不太一样,不过要叫你师兄,我也一样叫不出口,毕竟我这个徒弟当的很合常理。”
我叹道:“那不如这样,你叫我做云笙哥,我叫你做子玉,我们用平称如何?”
他不言语,我眼看着就要攻略成功,赶紧再加一把火:“你是不是男人?怎么扭扭捏捏的?方才练剑难道都是摆好看的?怎么一点男儿气概也没给你练出来!”
子玉瞪大了眼睛,斩钉截铁回道:“好,云笙哥,今日就这么定了,明月星辰在上,也给你说的这番话做了见证,要是过几日你出了这夕云山就翻脸不认人,跟那些氏族子弟一个模样,那就……”
我问道:“那就如何?”
子玉摇摇头,苦笑一声:“还没想出来。”
我嗤笑一声:“那等你想出来再告诉我,今天太晚了,回去歇着吧,夜里风凉,别受寒了。”
我搜肠刮肚把能用的词都掏了出来,说话也终于有了点文绉绉的味道。
白天和秋荑聊了不少,秋荑告诉我这个时代是个群雄割据、战火纷飞的年代,每个国家由王族和几大氏族同时管理,而少年人大多长到五六岁,就要习武练剑,争取长大后沙场立功的机会。
如若不然,就只能做一个奴隶,一年到头为几大贵族纳粮缴税。
我捉摸着子玉如此勤奋练剑的意图,趁我瞎想之际,子玉走到边上,又折下一根树枝:“你先回去,我还要再练练。”
我心知劝不过他,便转身往回走。
对于子玉,我其实是相当欣赏的,这世上有多少人因为生活的一两点不如意,就自暴自弃怨天尤人,比如我楚天和。
对于那些一出生就抱着金蛋的,无论多优秀,我也不会有崇拜感,因为金蛋就意味着资源,只要不作死,大抵都不会差。
但是身处烂泥沼泽中,还能控住自己的心性,修炼己身,将自己雕琢成玉,这样的人,可怕亦可敬。
我只盼他日后的路可以好走一些,不要再遭受他娘受过的苦楚,不求平步青云,只求平平安安做个凡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此便是人间大乐。
10. 第 10 章
第二日清早,晨光微入,鸟鸣嘤嘤之时,我便被秋荑掀开被子,给一把拖了起来。
我有气无力地望着他,像一坨烂泥任他拖着,一个小男孩拎了桶凉水进来,秋荑把一块布用凉水浸湿,直接扔到我脸上,虽然时值盛夏,但清晨山里的温度并不高,那凉水也颇为刺骨,我被这么一激灵,渐渐清醒过来。
秋荑笑眯眯看着我:“醒了?”
我缓缓点头。
秋荑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把梳子,那梳子像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做的,看上去有些瘆的慌。
“快把你头发扎好,食过早饭,就开始今天的习练,你在这里的时间有限,能多学点就多学点,我想过了,以后白天习字,我们师徒二人顺便谈谈这楚国和其他诸侯国的事,晚些时候练剑,你看这安排如何?”
我瞧了他两眼,心道,老子有提意见的资格吗?
我把头发捆好,便跟着他一路急行,来到一个还挺宽敞的大堂之中,大堂两旁都摆满了食案,昨日在祭台上看见的那帮少男少女皆分坐两旁,歪七扭八地坐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他们见我和秋荑进来,即刻端正了坐姿,后背挺得像块板子,上首处有两个食案,我和秋荑一人一个,我朝堂中扫视一圈,却没看见子玉的身影。
秋荑坐好后,说了声开饭,四个年岁较长的老妈子抬了两口大桶进来,热气腾腾,这些孩子迅速组好队上去盛饭菜。
秋荑和我自然不用动弹,坐在近处的弟子弄好自己的吃食后,也没忘记照顾两位岁数较长的“老弱病残”,一人一大碗粮食,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我瞅那碗里的东西,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主食是个糊状物,不像米也不像糠,喝了一口便满嘴钻渣,配菜是切碎了的菜叶子,味道和冬青有些相似,两者配在一起,滋味无穷啊。
突然好想念清晨街道口的小笼包、煎饺、豆腐脑、肉夹馍……
我努力着一口口往下咽,听着四周吧唧吧唧的欢腾声,开始对自己的味觉产生深深的怀疑,秋荑的那个碗迅速见了底,他抹了抹嘴,对我说道:“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客客气气地回道:“一碗足以,多谢师父关怀。”
秋荑“嗯”了一声,眼光直直的看着我小口小口往喉咙里咽,我被他盯得烦了,便张开大嘴往里灌,三下五除二迅速结束战场。
他很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说道:“你们吃完之后继续练习昨日的祭祀典礼,我要对屈公子单独授课,谁也别来打扰,哦,对了,如果子玉回来,就让他直接来找我。”
少年少女热火朝天地吃着,也没见谁应和他一句,秋荑也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状况,直接站起身往外走,我也跟在他后面离开了大堂。
他领着我到了一个位置较偏的木屋前,木屋前方有一个宽阔的坝子,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我对花草树木没研究,除了玫瑰百合菊花,其他一概不知,只觉得那棵花树上繁盛的浅黄色小花十分赏心悦目,给这个地方凭添了几分雅致。
一进木屋,我就傻眼了,我此前一直认为秋荑是个江湖骗子,今天才知道,他原来是个还有文化的江湖骗子。木屋不算小,满满当当堆放了许多竹简,这些竹简被整整齐齐规置在木架上,俨然是个小型图书馆。
木屋中安放了一个较大的书桌,秋荑走到书桌前,摊开一个竹简,磨开了墨,将一把又像刀又像笔的玩意儿递给我,示意我坐下。
然后走到那些木架子中,挑了几卷抱在手里,走回来放到我边上。
“这些都是较为简单的兵书,我以前给子玉讲过,那会儿他才几岁,真是光阴如梭啊,一晃就这么大了……抱歉抱歉,一时感慨。”
我应和道:“子玉真是天赋异禀。”
秋荑目光迷离:“是啊,在兵法这一项上,他的确称得上有几分天赋,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我让他学祭祀典礼,就没见他记得全几样。算了,不说他了,眼下的重点是你,以前那个孩子跟我说过,你们那个世界文官武将划分的很明确,但眼下这个世界,文武是不分家的。周天子式微,诸侯国战乱频繁,楚国处于中原之南,向来以武力开疆辟土,也因此得了一个“蛮夷之邦”的称号,楚国的氏族公子哥们打小就是文武双修,随时准备上战场,你最好还是知道些基本的兵法比较好,边习字,边学兵法,一箭双雕。”
我翻开一卷,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那些字,双眼眩晕,感觉眼前全是一个个圈圈在环绕。秋荑让我一个一个照着刻,刀笔的难用程度简直超乎想象,才刻几个字,老子的手臂就开始酸胀起来。
秋荑一个字一个字的给我解释,说实话,我觉得字虽然难学,但上面说的那些兵法有点傻叉,对我这种从电视上见过核武器、生化武器、卫星定位精准打击、无人机扫射、大航母霸权的现代人来说,这竹简上记载的打仗方式跟村民械斗差不多。
这个时期的打仗还讲究个礼仪,你排好队,我排好队,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说说开场白,互相battle几句,然后开打。打输的一方认个怂,顺便再进点贡品就算完事。
这个是周天子规定的,但是中原的情况和楚国略有不同。
哪怕周王室衰弱,统治力不够,中原国家这些年虽然斗得狠,但基本上也是按周礼行事,其中的佼佼者当属齐国。
齐国的上任国君是个治国天才,硬是让齐国成了中原霸主,一统四方,甚至在鼎盛期还联合诸国来伐楚。老子穿过来的这个时期他已经挂了好几年了,听秋荑说他挂得也挺惨,十几个儿子争权夺位,他被幽禁在宫殿里,没吃的没喝的,仰着脖子喝雨水勉强多活了几日,后来被宫人发现时,已经尸虫满身,死状凄凉。
楚国好武的原因也比较悲催。
楚人的祖先原本也是中原的一个部落,帮着周天子打过仗、流过血、出过汗,可惜就是不受待见。后来不知道因何事得罪了周天子,周天子便下令把这个部落往南方荒地赶,楚人一路被追杀到江汉之地,才算安定下来有个窝,只不过这个迁徙过程很残酷,死伤了一大半,留下来的,都是命硬的。
来到南方荒蛮之地,他们才发现,要生存下来,还得斗。在这片未开化的土地,有许多原始部族,百濮扬越巴蜀庸……还有豺狼虎豹盘踞其间,随时把人类做口粮。楚人上至领袖下至农夫,都是一手执刃,一手执锄,女人也坚韧至极,就这样一边打,一边修,经过将近二十代人的努力,在这个荒蛮之地开拓出了几千里疆土,硬是建出了一个让中原人人胆寒的南方超级大国。
所以楚国人打仗,向来玩狠的,能吞就吞,能灭则灭,甚至还破天荒的把一个降国变成了自己的一个县,成了当世第一个拥有县制的国家。
而且楚人还有个十分恐怖的传统,倘若是大战输了,就算三军统帅是楚王,他也应当自刎谢罪。
我越听越冒汗,我的乖乖,这已经不是战斗民族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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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时时刻刻把屈辱仇恨刻在心里的民族,一个将家国荣耀看得高于一切的民族,我觉得像老子这样看淡世间纷扰,只图逍遥快活的佛系青年,在这里可能玩不动。
听秋荑扯淡了大半天,太阳从东转到正中,又从正中渐渐往西,我照着刻完了两个竹简,勉强认得了几个出现频率较高的字,肚子开始叫唤之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秋荑说了声“进”,门被推开,子玉端着一个食案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抹斜阳的余晖,整个人都处在微黄的光影中。
子玉将食案放在桌上:“饿了吧,先吃饭。”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秋荑整理竹简不言语,我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又叫唤了一声,子玉抬眼瞧了瞧我,愣怔了片刻,想说什么却迟疑不决。
我感激涕零的端过一碗饭食,说道:“子玉你来的真及时,师父以为读书能当饭吃,却不知我是个俗人。”
秋荑哼哼两声,睨了我两眼,对子玉道:“今天情况如何?”
子玉摇头:“暂时没有新的发现。”
我抬头问道:“什么发现?”
秋荑犹豫两秒钟,可能觉得让老子知道的多些也好,就实话实说了。
“郢都城里有个盐商,他怀疑自己的二夫人跟乐馆的伶人有染,那二夫人白天出门夜晚归家,商人挪不开身,刚好又跟我熟识,便让我派个人盯着那个伶人,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
我呛了一口饭,咳嗽不停,子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十分勉强的在我背后拍了几拍。
我终于顺过来气,真想扯着秋荑的衣领问:“你这厮还有没有下限了?”
不要脸只要钱的人,果然天下无敌呵。
我冷笑道:“师父的生意网真是广啊。”
连抓小三也管,都快发展成全产业链了。
秋荑呵呵一笑,十分坦然:“要钱的地方太多了,身不由己啊,何况这种事利人也利己,何乐而不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子玉:“所以我遇到你的那天,你在树上不是睡觉,而是监视伶人?”
子玉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瞧了我俩一眼,扭头要走,秋荑急忙拦住他:“别走,还有正事。”
子玉侧头看他,神情淡淡的,“何事?”
秋荑道:“你一会儿陪云笙练练剑,他身体出了些问题,以前学的那些剑法差不多都忘了,你给他过过招,说不准练着练着就想起来了。”
我猛地盯向秋荑,这老骗子看来只好讲学,不好动武,想趁机遁了。
子玉扭头瞧我,面露疑惑,我讪笑一下做为回应。
我觉得他应该会拒绝,虽然昨天夜里自己逼着他拉近了一点关系,但“云笙哥”三个字还是没有从他嘴里吐出来,看来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名声不佳的氏族子弟,两人所站的地上始终有一条楚河汉界。
我能理解子玉为什么排斥氏族子弟,乐师从属宫廷,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所以他那个不知名姓的爹,多半是哪个氏族公子,再加上我“喜好特殊”的名声在外,更得防备一二。
但是我没有想到,子玉居然转过身,朝我拱手一礼,双目晶晶雪亮。
“久闻云笙哥师承大楚第一剑客谷先生,我早就想讨教一二。望我能帮云笙哥回忆起过往所学,到时候可以向你正式挑战。”
我颤着腿直起身子,唇角微微抽搐:“那就麻烦师弟了,还请手下留情。”
11. 第 11 章
我和子玉持剑相对,微风徐徐,黄花树摇曳生风,些微花瓣随风而下,飘散在我们二人之间。
此情此景,我不由得生出万丈豪情,大概所有男人一生中都有一个做大侠的梦——夕阳西下,我和仇家站在孤峰绝顶,进行生死一战,此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在孤峰之下,红粉佳人翘首以盼,等着我或者我的尸首归去,她对我说此生非君不嫁,如果君魂断孤峰,那她也绝不苟活于世。
武林同门齐聚山下,等着此战的结果,无论谁生谁死,武林势必会掀起新的浪潮,传诵新的传说……
我沉浸在这种怆然又豪迈的情绪中,握剑的手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风吹拂着发丝,我十分应景地露出犀利幽寒的目光,直勾勾看着对面那个还稍显稚嫩的“仇敌”。
本想酝酿一番说辞,没想子玉面无表情,轻描淡写的说了声“得罪”,便提剑向我刺来。
很好,敌动我不动,这是高手必备的气场。
子玉故意减慢了速度,比我第一次见他出手时慢了许多。
我楚天和初中三年的篮球队不是瞎混的,动态视力异于常人,当即闪身避开,转向一边,站定后依旧持剑在手,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大侠姿态。
子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又一次发起进攻,这一次,他使用了连环招数,我刚闪避完一招,他横劈一剑砍向我的双膝,我当即挥剑一挡,“铮”的一声锐响,手臂被震得发麻。
谁想子玉空着的那只手反掌便是一击,掌风啸啸,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肩部传来剧痛,像被锯子横着拉了一道,我打了个趔趄,后退数步。
我龇牙咧嘴道:“子玉,师父应该告诉过你,我把之前的功夫全忘光了,你一来便要来狠的么?”
子玉的神情淡漠如常,道:“最好的回忆方式便是在攻防之中渐渐找回躯体的感应,所有的武功都不外乎‘攻防’二字,你只要躲开我的进攻,同时想办法来进攻我,身体已经熟悉的招式自会慢慢呈现。”
他把剑抗在肩上,带着几分嘲讽:“怎么,难道云笙哥要我一招招从头教你不成?”
我见他一脸嘲讽的模样,蓦地直起身子,此刻别说是肩疼了,就算是被对方捅了一个血窟窿,老子也不会喊半个字。
男人的尊严,在生死决战场上,高于一切!
我趁着他剑在肩上,当即握紧剑柄,向他直刺过去。子玉往后一倾,翻身躲开,兔起鹘落之间,他伸出手钳住了老子的手腕,又倏地转到我身后,将我持剑的手反扣在背。他贴着我的后背,将未出手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说道:“云笙哥你不要想太多,最好什么都不想,交给身体来做决定如何?”
连续两招被制住,男人的尊严已经崩碎了一地,我心里山崩海啸,子玉放开我,还是面无波澜。
我正想喘两口气,对方却丝毫不留余地,剑光一闪,四周的空气被他带起了一阵风,速度比之前快出许多,我来不及多想,只管见招就躲,不过这次学聪明了,知道对方打的都是组合拳,所以躲开一招时立马留个心瞅瞅对方接下来的一招,身体的翻飞跳跃、顿转走挪,倒比想象中轻快的多,颇有些“身轻如燕”的感觉。
躲避了七八招后,我逐渐有了些感觉,汗珠顺着发梢下坠,也许是被老子的进步如神震住了,子玉此刻眼光愣愣地看着我,略微有些晃神。我趁着这片刻之间的空隙,反守为攻捏住了他的手腕,想夺下他手中的短剑,或许是手劲太大了些,子玉拼力抵抗,手腕间的青筋赫然突出,他随即一转身,以背相抵,胳膊肘一撞,我的左腰被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痛的直岔气。
我依旧忍着痛把子玉圈住,子玉紧贴在我的怀中,不知怎的,突然间全身僵硬了许多,就连被我捏住的手腕也失了力道。我趁机举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想子玉眼尖,还没等我的剑举上去,他就出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原本就痛的发颤的身子经不起这一记猛扣,我手掌失力,短剑应声而落。
然后,子玉旋转腰身,把被老子扣着的手臂猛地一甩,我跌跌撞撞往前猛冲,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我趴在地上直喘气,子玉走过来,颇有礼节的将青铜剑双手奉上,我支起身子取过剑,狞笑一声:“好功夫,看来就算我想起来以前的功夫,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子玉愣愣的看了我两眼,垂下眼眸:“我看未必,方才那一下你要是躲过了,说不定输的就是我,而且云笙哥你看起来单薄,没想到力道却比想象中大出许多,看来以往在谷先生那里,吃了许多苦。”
我道:“吃苦的事,谁还记得,我只记得好的事。”
子玉抬眼看他:“什么是好的事?”
我纳闷了一瞬,回道:“那可就多了,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尤其是……”我笑了笑补充道,“还有长得美的姑娘。”
子玉全身好像被人定住了,一动不动杵在那里,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我觉得很有必要再为自己澄清一把,便诚恳说道:“以往关于我的谣言太多,有许多都不是真的。我真心实意说一句,我爱慕的是女子……那些谣言越传越离谱,我也懒得解释,但是子玉你和我既是师兄弟,不比旁人,我自然要和你说明白。”
不然,我为你取树叶,你以为我是要轻薄你,我呛个半死,你还犹豫要不要帮我顺气,我把你扣在怀里,你还来个全身僵直……
往后天长日久,少不得他和秋荑帮忙,我可不想活在他时时刻刻的“警惕”当中,把老子看成什么变态。
子玉听了果然松弛许多,微笑着道:“好,我明白了。”
他朝我伸出手,我热泪盈眶地握着他的手,子玉使劲一拉,便把我提了起来。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对他说道:“再来!”
子玉笑着点头:“好。”
夜色浓重之时,我们才结束练习,我的手臂被他划破了一个口子,火燎燎的疼。子玉领我去他的屋室,这个屋室比我的那个要小得多,看上去十分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柜,再无其他。
子玉从柜子里翻了片刻,便拿出一个小罐,拉过凳子坐在我身边,他把我的衣袖撕开,从小罐里挑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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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黑糊糊的草药,敷在我的伤口处,我忍不住“嘶”叫一声,子玉立马停了手,皱着眉看我。
我道:“没关系,继续,我没那么身骄肉贵。”
子玉垂下眼眸继续帮我敷药,又从旧衣上扯下一块布,给我把伤口包扎起来,我瞧着那件旧衣,被撕得零零碎碎,看来这孩子此前没少受伤。
灯影幢幢下,火光在他的脸上忽闪跃动,我白天看他时,只觉得这小子俊秀清逸,此刻看他,倒别有一种幽静之感,比白日多了几分深沉又安宁的感觉。看得出来,子玉是个心静又随性的人,心思也沉,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我不觉间看的久了些,子玉抬起头时正好和我的目光撞到一处,我心中一跳,赶紧扭转头,假意咳嗽两声。
包扎好后,我向子玉道完谢,起身要走,但看到只剩半截的袖子,脑子突然清明起来。夜里不明朗,要是这一路走回去被谁远远看见了,见我断着半截袖从子玉屋中出去,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个念头一起,我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想老子以前还是楚天和时,和那些哥们儿喝醉酒,裸着上半身抱着哭也没啥事,现在干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再被人误会什么。
北方五星连成一线……北方五星何时才能连成一线?真是心累!
子玉好像也瞧出了不妥,还未等我开口,便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件褐色的衣袍,递给我:“这件衣服是粗葛布做的,肯定没有你的那件舒适,若云笙哥不嫌弃,可以先用这个对付一下。”
我道了声“多谢”,解开袍衫,见子玉看我更换衣袍的神情没什么异样,觉得自己之前说的那番话终于起了作用,子玉终于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男人来看了,方才还疲惫的心瞬间又多了几分欣慰。
我换好衣服,便从子玉屋中走出来,还好老子记路的本事一向不错,便借着月光,摸回了自己的屋室。
刚走进院子,便看见屋室里有灯光。我有些奇怪,还以为是秋荑要找我谈事情,便迅速上前推开了门,屋内的小圆桌边已经坐着了一个人,那人头发半束,一身宽松舒适的单衣,背对着门口。
这人明显不是秋荑!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我心里“咯噔”一跳,神魂俱乱,进也不是,走也不是,脚上像灌了铅,一步也不敢挪动。
那人走过来,缓缓将身后的门带上,低沉疲惫的声音从后背传来,每一声都直窜到我的心窝子里。
“云笙,你是要我死么?既然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反倒更痛快,何苦这样折磨我。”
我颤着声道:“公子你怎么来了?若有事,叫人传我去宫里便好,你身份尊贵,不该来此处。”
公子玦没有回答,突然从后面抱住了老子的腰,在我耳边低语道:“我想你了,便来了,就是这么简单。云笙,你以前可从不问这样的话,你变了。”
说完还把脸贴得更紧了,微凉的嘴唇在我耳根轻轻一触,我浑身发紧,呆若木鸡。
老天爷,能不能给一道电劈死我算了,老子不想活了。
12. 第 12 章
我苦笑一声,想要挣脱,却发现他掴得还挺紧,他将头略微低下,埋进了我的肩窝。
有些事,双方有情,那叫快乐事,倘若一方无情,那叫做强取豪夺。
我浑身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往外冒,活像电视里被王爷强抢的小民女,还是叫不得喊不得的那种。
我低声道:“难道前些日子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公子你今日还想听我再说一遍?”
公子玦抬起头,一把将我扯转过去,我紧绷着嘴唇,做好十足防范。
公子玦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说出口的,还是那句老话:“云笙,你变了,连眼神都变了。”
我冷笑道:“鬼门关里走过一遭,什么都看透一些罢了。真的,假的,重要的,不重要的,分的比以前清楚了而已。”
他屈云笙没见识,不代表我楚天和没见识,自从听薳东杨说屈云笙怀疑公子玦在“利用”他开始,我就时不时琢磨这件事,笙哥是被猪油蒙了心,就算怀疑也不愿相信。但是我楚天和在男人堆里长大,没节操的混蛋倒见过不少。
一边说爱人家姑娘到地老天荒,转眼就要听家里的娶别人,完了还不放人家姑娘海阔天空,非要把人折腾的死去活来,还要拼命脑补给他找理由。
呸,十足的渣男,可是天下间的姑娘就爱这种渣男,所以像我楚天和这种老实本分坦荡直率的男人,就是活生生被踹的命。
我有些唏嘘……
这滚滚浊世……
屈云笙中的这些招数,虽然换了时间地点和场景,其实还是相当套路的,只不过面对我这样在感情的汪洋大海里浮沉了几次的明白人,这些套路起不了一点作用罢了。
我看着他阴沉沉的面色,叹了叹气:“你我之前的那些事,就当作前尘往事吧,我如今别无他想,娶妻生子,为国前驱,只此而已,还请公子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公子玦不言语,昏暗的灯火中有些瘆人,我看着他,真是越来越同情原来的笙哥了,这世上最折磨最无耻的就是精神控制,公子玦玩的不就是这一套?
公子玦愣怔了很久,终于移开了视线,望着摇曳的灯火。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我竟然看到了公子玦眼中泪光闪烁。
公子玦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这件衣服是那个叫子玉的吧,方才我远远的看见你们练剑,那会儿你还不是穿的这件。”
我心里狂跳,忙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不小心被剑刺伤,衣服破了,所以才借了他一件衣服穿。”
公子玦笑得有些古怪:“你慌什么,我不过随口问问,你从小到大都不轻易穿别人的衣裳,云笙,你真是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正色说道:“你就当原来的我死了,眼前这个是个陌生人,重新认识便好!”
公子玦神色凝住,转过身推开门,望着天空圆月高悬,我能隐约看见他后脖颈处的疤痕,像是很深的剑伤,结痂不久,看来是上次征伐留下来的纪念品。
“我已经向父王请战,再次出征百濮,倘若这次输了,我就在楚国边境自刎谢罪。”
我一下抬起头,看着他。
“败军之将,无脸再回郢都,倘若我输了,你日后想见我,或者想和我说说话,就到边境的坟堆里找我。”
我虽然对他无情,但也听不得这些生离死别的话,喉咙略微有些发苦,乱世跌宕,朝生暮死,人命如草芥,今日活生生的人,明日就躺在那里成了一堆骸骨。
万幸他不是我心上的人,万幸真正的屈云笙不在这里听他说这样的话。
公子玦见我没回话,便径直走出了房门,暗影处的护卫显了身,跟着他一同离去。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空荡荡的庭院荡起悠悠小风,树叶摇动,万物寂寥,心里实在空的厉害,即刻关上门,躺回了床上。
一夜无眠,睁眼等到了天亮。
天一亮,我就找到了秋荑那里,被子一掀,扯着胡子将他拉起来。
秋荑疯狗乱叫:“痛痛痛痛痛,你发什么疯?”
我咬牙道:“我问你,你明知道公子玦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带他去我房间,你好歹派个人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准备。”
秋荑捋捋胡子,瞥了我一眼:“我要跟你说了,你能不跑?公子玦何等聪明,你若跑了,他能不找我算账?”
我吼道:“所以你他妈就坑老子?”
秋荑慢条斯理说道:“你火气别这么大,听我说完。你既然要当一段时间屈云笙,左右是躲他不过的,还不如早点解决,要么就跟云笙一样,从了他……别激动,别激动……我说如果,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刚好跟云笙一个癖好。”
我扯着他的衣领吼道:“你他娘的才和他一个癖好!”
秋荑拉开我的手,让我坐在床沿上,干笑道:“那种癖好太高级,我可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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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我是深思熟虑过,才决定不通知你的,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爽快人,这种事你肯定会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断了他的念头,这样反而更好。”
我问:“好在何处?”
秋荑阴阴一笑:“好处多了,你断了他的念头,他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但他是王孙贵胄,是楚王的儿子,气头上来了难道不会一刀砍了我?”
秋荑正色道:“你当屈氏是个什么不入流的氏族?其一,楚王儿子多,公子玦的母亲当年只是个小宫女,没有什么母国支持,权势小的可怜。其二,这屈氏是楚国最尊贵古老的氏族之一,屈氏的祖宗和楚王族的祖宗是亲兄弟,不过一个做了君,一个做了臣,这么多年相扶相持走过来,你觉得他区区一个公子玦能动得了你?”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说的在理”。
一个拥有兵权土地的大氏族子弟,和一个没有任何后台支持的败军王孙,指不定谁忌惮谁呢?
秋荑眯了眯眼:“还有一点,我虽然不了解他和云笙的过往,但是我看云笙从来没有高兴过,这一年来更是越发憔悴。所以想着如果能借兄台之手,把这桩孽缘断了最好,日后云笙回来,说不定会好过些。”
我斜眼看他:“还有你的赏钱吧,真要断了,屈氏那对夫妇还不用钱把你供起来?”
秋荑扬眉:“莫把人都看得如此低俗。”
我想了一想,觉得还是问他最好:“你觉不觉得,公子玦是在利用你徒弟?”
秋荑看着我,有些疑惑:“为何如此说?”
我道:“前段时间薳东杨告诉我,说你徒弟之前告诉过他,怀疑公子玦是在利用自己,我就想问问,公子玦到底利用他什么?”
秋荑思索片刻,又拍了拍我的肩,一脸诚恳:“想不出来。”
我:“……”
秋荑叹道:“人家小情人之间的事,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云笙想多了,公子玦和他之间的事,对二人的名声都没有任何好处,我实在想不出来公子玦能利用云笙什么。”
我觉得从他这里也问不出多的东西,况且这件事其实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不必深究,便站起身往外走:“我先去吃早饭,你快点起来,今天还得多学几个字。”
“那个……”
我没耐心听那他“那个”完,便摔门走了,昨天练了那么久,今天浑身发酸,饿的两眼昏花,哪里还有闲心听他废话。
13. 第 13 章
这日天朗气清,阳光和煦,小风悠悠,山林里的鸟叫声也显得生动活泼。
吃饱之后,心里踏实惬意了许多,我慢慢踱步至书房门前,院中那棵繁茂的黄花树看上起颇为可爱,昨日落下的些许花瓣铺洒在地,成了这个院子绝妙的点缀。
我估摸着经过昨日的事,公子玦定会被老子宁死不屈的决心震撼,这下总该死心了吧,就算他不死心,我也有了应敌的底气。
我的地位虽然明面上比公子玦低,但要论实的,却比他高出不少,所以日后只要做足表面客套,给足他面子,其余的也无需害怕。
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老子心里甚是畅快,我原本穿过来就是为了度假放松和藏宝图的,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有了一点松弛的愉悦感。
推开门,书房中空荡荡,不见秋荑的身影,他应该还在吃早饭。
我走到书桌边,甩衣入坐,煞有介事的拿起刀笔,放在手中翻转玩耍,昨日学的那几个字,我如今成功忘掉了三分之一,太阳穴突突直跳,扯住了脑部神经。
“咳咳。”
我一听声,豁然站起,侧身一看,子玉抱着两卷竹简从后面的书架中走出来。
我道:“你怎么在这儿?”
子玉回道:“师父受王命传召,要入王宫行占卜仪式,公子玦准备带兵出征百濮,所以需要占卜出一个时日。”
子玉抬眼瞧我,想看看我听到公子玦即将出征的反应,我却镇定自若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子玉一愣,随即点头,把两卷竹简放到我身前的书桌上:“师父说你除了身子出了些问题,头部也出了问题,记不清这些字,也忘了读过的书,是吗?”
我脚一软,险些跌倒过去,秋荑这个老匹夫,真特么会“隐藏”秘密。
我尴尬一笑:“还请子玉不要对别人提起,此事也不算大事,但我怎么说也是屈家的四公子,说出去了,丢脸。”
子玉抿嘴不语,我再道:“还有更要命的是,倘若被我爹娘知道,恐怕这楚国上下所有的巫医都会被找来为我诊治,到时候我会成为药罐子……我其实,很怕喝药。”
子玉听了似笑非笑,问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里躲起来?”
我道:“不错,此事只有师父一人知道,我没想到他会告诉你,不过这也说明师父他老人家把你看做自家人,还请子玉为我保守秘密。”
老子现在不怕公子玦,改怕你这位“小师弟”了,虽然目前看上去是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的小白羊,但指不定哪天就露出獠牙,反咬老子一口呢,人心隔肚皮,难测~~~
子玉听完,抬手放到我肩上,将我按在座椅上,凑上前轻声道:“云笙哥不用怕,世上的怪事多如牛毛,我跟着师父这些年,也见的不少,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至于保密一事,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不信我,就趁早杀了我,以免日后胆战心惊。”
他这几句话说得我后背凉飕飕的,子玉长着一副机灵样,又跟着秋荑十几年,他到底明白了几分,我实在猜不透,不过暴露秘密对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处,毕竟他依附秋荑而活,所以我暂时也没有必要多慌乱。
况且子玉身上有股天生的沉静感,让人心安。
我斩钉截铁回道:“我自然信你!”
子玉往后退了一步,直起身子,将手指按在那两个竹简上:“师父为你挑的兵法太无聊了,我给你挑一些有意思的。”
我福至心灵。
有意思的?
天底下还能有别的?
没想到啊,啧啧,那秋荑一副献身科学的样子,居然在这里暗藏私货。
我一激动,伸手按住了他的手:“带图的还是不带图的?”
子玉瞧了我一眼,道:“不带图,不过你要看,我可以给你画。”
我激动的浑身颤抖:“子玉师弟,你真是一位妙人,没想到你还擅于此道,我真后悔现在才认识你。”
老子对古代的春/宫图的印象还停留在金/瓶梅里,虽然静态图及不上日美大片有冲击力,但那种奇妙的朦胧美也挺勾魂,而且这远古时代的春/宫到底能画成啥样,我也有些好奇。
子玉扬眉不语,从我手下抽出他的手:“没想到云笙哥也对这个感兴趣,我还以为你只对剑道感兴趣。”
我笑开了花:“只要是男人,都感兴趣,还分王家李家?”
我兴致勃勃展开子玉精心挑选的竹简,上面还是那些不认识的鬼画符,不过没关系,有子玉现场讲解外带画图,这堂课一定是妙趣横生。
我问道:“你要如何讲解?”
子玉走到我身后,把刀笔放到我手里,握紧了我的手背:“我见了你昨日写的字,如果像昨天那么写,恐怕会让人瞧出端倪,我来教你怎么写。”
他俯身弯腰,带着我一笔一划抄写第一行字,我虽然觉得这种举动更适合男女之间,颇有些举案齐眉的诗情画意,但子玉能对自己做这样的举动,我还是有些高兴的。
这就证明他已经彻底不防备老子了,至少在子玉面前,我这顶断袖的帽子是摘下了。
万里长城第一砖,老子成功铺下!相信过不了一年,这郢都上下就能把我当作正常男人看,我也算为本尊做了点有价值的事。
子玉带着我写完一行字,方才说道:“这行字的意思是——用兵之道,应势而变,应时而动。”
啥?
用兵之道!!!
我愣了片刻,目光暗淡,心里大大的失落。
原来这他娘的是本兵书。
子玉放开我的手,走到我面前慢慢解释道:“周礼所定下的战争礼仪,用在中原诸国之间,倒也有些价值,中原诸侯国之间争斗的原因无外乎边境、人口、粮草和霸主地位,谁也没想真的吞了谁,但是礼崩乐坏,周天子失去了统治力,这个世间已经开始慢慢改变了,往后的战争一定会越来越残酷,周礼那一套规规矩矩的打法已经不适用了。”
我还沉浸在失落中,有些昏昏欲睡,实在提不起兴趣,任由他讲着。
子玉望着屋外,声音不缓不急,平淡如水:“前任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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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算是周礼的中兴者,但也加快了它的灭亡,如果没有下一位挑大旗的人,中原必乱。”
我抬眼瞧他,青嫩嫩的模样,身长玉立,虽然没瞧着正面,但那股子对战场的信念已经掩藏不住。
我道:“子玉你想从军?”
子玉侧转头,微微一笑,澄澈温和:“想想而已,读了点兵书,难免喜欢纸上谈兵,像我这种出身,要么走我师父的老路,要么像别的男子一样,闲时充耕,战时充军,为氏族子弟做马前卒,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
我无言以对,其实他说的很对,现下这个时代还属于奴隶社会,若不是有秋荑这座靠山在,像子玉这样的人,必然已经成了哪个贵族的奴隶。奴隶的义务,除了帮公家种田还要帮公家打仗,成了亲的,还要负责帮公家造人,增加属地人口。
不过那些奴隶并没有想象中愤懑不平。
一来这个时候的人还崇拜神灵,相信贵贱自有天定,这也是那个周礼宣传洗脑的内容,周礼制定了一大堆贵族和奴隶的规矩区别,吃穿用住行无所不含,就是要潜移默化告诉这些韭菜,贵贱生来就由天定了,不要觊觎。
二来这个时候战乱较多,诸国纷争,贵族子弟也不是想象中那么脓包,能文能武,入则论政,出则统军,都是些人精,所以“贵族”的很有说服力。
我温声道:“其实,不从军也好。倘若日后你有了家室,每次出征,你妻子都会提心吊胆过日子,你在战场生死一线,她在家里不知道情况只能胡乱猜测,倒也折磨。”
子玉笑了笑:“你说的话倒和我师父差不多……不说我了,我继续教你写字。”
子玉又转到我边上,手把手教我写接下来的字,这温馨的感觉,倒有点像老父亲教孩子的味道,我们一直学到日落西山,终于学完了这一卷,也终于等到了秋荑回来。
秋荑一回来就送了我一份大礼。
他径直撞开了书房的门,跌跌撞撞跑到我面前,抓起了老子的手,双眼狂乱:“云笙,对不住了……公子玦请求大王……任命你为此次出征的左军将领……师父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上了战场,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宛如五雷轰顶,老子顿时浑身发软瘫坐在座位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分个手而已,至于这么打击报复么?!
谈恋爱果然费命!
秋荑红着眼道:“你父亲说甚好,得胜归来刚好成亲,此战是你成为真正意义上楚国男儿的第一战,他会派出屈氏一军做为左军,由你指挥。”
我喉咙像被人死死钳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冷汗湿透了衣衫,子玉关切地问道:“云笙哥,你还好吧?”
我无助地望着秋荑,秋荑垂下眼皮,不敢和我直视,又拍了拍我的手背:“还有二十日出发,你也不要学这些书面上的了,就让子玉天天陪你练剑吧,你……哎……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夜夜为你祈祷。”
秋荑又拍了拍子玉的肩,转身飘了出去。
子玉看着我双目发直,轻轻叹了一口气。
14. 第 14 章
夜黑风高,树叶飒飒作响,我卷好包袱,把能摸出来的鬼面币都装进了兜里,然后看附近无人,便脚底抹油,一阵风似的溜了。
楚国用的货币是一种状似贝壳的金属货币,怪沉的,上面刻了几刀,活脱脱刻了个鬼面出来。
我实在理解不了这种审美意趣,不过钱财么,不管它再丑,摸着看着总是比别的东西都顺眼。
我离开祭坛往山道上奔去,一个人在黑黢黢的山道上跑,心里面幻化出的魑魅魍魉在脑袋里演了一场活色生香的大戏,但比起鬼怪,我其实更怕财狼虎豹,这时候的生态环境绝佳,这些大虫还处于和人类有的一拼的处境,稍不注意就会成它们打牙祭的零嘴。
那天秋荑跑来送上这份大礼后,就很合时宜的遁了,我把每间屋子都翻了个遍,还专门在茅房外蹲守一天一夜,都没看见那老匹夫现身。
子玉是个顶严厉的老师,他追着我打了四五天,各种组合剑招应接不暇,有很多次都让我觉得自己可能撑不到上战场,就会在这里被他削死。
我被子玉弄得浑身上下青青紫紫,无一处不痛,以至于见到子玉那张脸,还没动手,我就自动腰酸背痛起来。
还说什么屈云笙师从大楚第一剑客,全是屁话!
我相当怀疑那个第一剑客也是个牛皮王,和秋荑一样,都是靠吹牛的伎俩上道的。
其实老子一开始也没想着逃跑,觉得上战场虽然恐怖,但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楚国如果出动三军的话,中军统帅最高,其次左军,再其次右军,到时候乌压压一片,谁也分不清谁,老子完全可以做做样子,配合中军和右军做行动,浑水摸鱼。
但这一切在薳东杨来“看望”我后发生了变化,薳东杨带来的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老子晕头转向。
薳东杨对我说:“你知道公子玦为何要拽着你上战场?”
我摇摇头,示意他继续。
薳东杨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道:“他对大王说,新任百濮王剑术卓绝,精通中原和楚国剑法,想必之前游历过中原诸国修炼剑艺,他上次出战就输在轻敌上。而且他认为,就目下而言,楚国的氏族子弟中唯有你能与之匹敌,不过这倒也是实话,就剑法而言,你倒是出奇的伶俐。”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到了战场,和那位新任百濮王硬钢的是老子我?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薳东杨又宽慰我道:“虽然屈氏这些年负责内政较多,外仗都让王军和若敖氏占去了,但雄风依旧,军魂不散,当年你家先祖可都是为楚国开疆辟土的大前锋,把周边部落都打了个遍。云笙你十五岁上战场时,就能斩杀敌方大将……此话虽有不敬,但你确实比你那三位哥哥更加承了你先祖的武将气魄,我相信你定能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我苦笑着作为回应,说道:“借东杨哥吉言,为国效力,云笙义不容辞。”
薳东杨哂笑一声,就慢悠悠走了。
我在等着子玉来同我练剑的空隙,百转千回间一肚子肠子都打了结,最后做了一个决定。
跑为上策!
天大地大,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地,山间有野果,溪中有清泉,再不然老子也学原始部落,削个棍子叉鱼来烤,未必然还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个地方一定不能离祭台太远,等北方五星连成一线之时,我也来得及跑回来找秋荑。
郢都城也不合适,屈云笙贵为郢都一枝花,名声实在太大,指不定就被谁认出来了。
思来想去只有一处最合适,那天车夫拉我上山来时路过一个林子,隐隐能看见草屋数间,车夫还叹道:“公子,我以前做猎户的时候还在那里住过几个月,大家来来往往,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聊天喝酒,也算是苦中作乐,不过眼下是禁猎期,里面恐怕都积了几层灰了。”
我走了起码两个小时,才在盈盈月光下望见那稀稀拉拉的几间茅草屋,我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四周没有大型四脚兽,才踩着破破烂烂的石阶往那几间茅草屋走去,走的近了,才发现何止是起灰,这里差不多成了蜘蛛的巢穴,大门处都成了盘丝洞。
我捡根树枝挑开蜘蛛丝,推开沾满灰尘的木门,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我往里一瞧,四处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幽黑的木屋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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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月光下,显得更加诡异,老子倒吸一口凉气,退了出来。
但,回去又是九死一生。
公子玦一定会死命撺掇我和百濮王决战,秋荑那厮之前还说会帮忙,结果一出事跑的比谁都快,也是,我不过是他的第二只小白鼠,小白鼠在科学家面前谈不上人权。
我心下一狠,便再次踱步走了进去,为了防止野兽闻着味儿寻来,我还是压抑住恐惧把门给关上了。
门一关,屋子几乎看不见一丝光,我摸着门边蹲下来,坐在地上,倚靠着木墙闭目休憩,这几日被子玉折磨的狠了,放松下来没多久,瞌睡虫就找来了。
睡意袭来,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就这样一闭眼一睁眼,便睡到了天亮。
屋外的光线透过缝隙钻进来,打在我脸上。
我睁开双眼,隐约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前面晃动,隐隐有股腥臭味,我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举手搓了搓眼睛,那黑乎乎的东西猛一晃动,就跳出了两步外。
我猛一激灵,张大眼睛,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大腿很疼,老子没疯,眼前这个东西确实不是幻觉。
那黑东西龇牙咧嘴冲我哈着气,我偷摸瞟了一眼四周,木屋的一角有个洞,这玩意儿应该是从地下洞里爬进来的,屋内有一些四散的白骨,还有鹿皮,鹿皮平整地铺在地上,好似一个床榻。
他全身赤/裸,骨骼较小,肌肉却异常发达,杂乱的黑发几乎长到了腰间,干枯毛躁,满面黢黑,两只小眼睛发出骇人的利光,好像看猎物一般看着我,手里还握着一只削尖了的木棍,尖上挂着一撮带血的毛。
我如坠冰窖,苍天,中奖也不是这么个中法啊!!!
但我就算吓得手脚发麻,也没忘了去摸包袱里的那把剑。
那如人似兽的黑小子见我摸剑,又退了两步,也开始紧绷起来,将手中的木棍掉转头,将棍尖对准了我,发出嘶嘶的叫声。
我退无可退,只有应战,也半蹲着和他对峙,“嘶嘶”嚎了两声,为自己壮壮气势。
和子玉对练了几日,我明白一个道理,很多时候,后退只会死的更快。
15. 第 15 章
那野人与我盘旋周转,始终不肯先出手。老子也不傻,你不动,我也不会上赶着去找死。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和子玉的对练是有效果的,至少眼下这种情形,我的脑子没有乱成一团浆糊,而是下意识注意着对方的步伐和双臂。
我们转了一圈,忽闻脚下嘎嘣一声,我很不幸地踩断了一根白骨。
野人趁我目光下移的瞬间,一个猛子扎过来,我虚晃一下,很轻易便转到了他的身后。
我心道:“呵呵,你当我是什么野鸡门派教出来的三脚猫,我怎么会不知道目光分散的时候留个心提防你的偷袭。”
转到野人身后,我抡剑便砍,我也没想杀他,活这么大连只鸡都不敢杀的人,哪有胆量杀个大活人。
我瞄准他的手臂砍了过去,野人侧身一闪用木棍来挡我的剑,剑光闪烁间,木棍被砍作两段,野人傻愣愣的看着斫平的棍端,弯下身去,风驰电掣间给我来了一记横扫。
我飞身上跃,谁知道那野小子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脚,我跳不动,又落了下来,只这一落,一颗黑乎乎脑袋便猛然撞向了我的小腹,将老子狠狠撞飞到屋墙上。
我喉咙一阵腥热,后背剧痛,那野人捡起地上有尖端的那一截木棍,来了一个标枪抛掷,冲我扎了过来,我赶紧躲开,只在分毫之间,那木棍就将我脑袋边的木墙刺了一个裂缝。
我还在感慨“好险好险”,就见一阵黑旋风刮将而来,老子还未看清楚对方的招式,一记狠棍就打在了半边脸上,把老子打了个眼冒金星。我转了两圈跌倒在地,鼻头发胀,伸手摸了摸,鼻血染红了指缝。
这野人完全杀红了眼,招招致命。
我现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跟子玉对练时,我心里是有谱的,知道子玉一定不会伤害我,所以表面努力,但其实心里很放松。
可是眼下这位,招招都是要我死,和他之间的比试不是“练习”,而是“保命”。
想到此处,我就兀地升起一股怒火,人就是这样,每天嚷着“我怕死我怕死”,但真要面对死亡时,又没有那么怕了。
野人拔/出削尖的那截木棍又朝我冲了过去,我定眼瞧他,略微侧身躲过了木棍尖,顺着棍子一把捏住了野人手上的麻穴,那野东西被我控住也不慌乱,张开大嘴就朝我咬了过来,我离他很近,闻到那满嘴的腥臭气,真怀疑这家伙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刷过那口牙,我一边干呕一边改变握剑姿势,在野人那口黑牙咬上来的瞬间,就被我的剑刃抵住了脖子。
野人乖觉,脖子不敢再伸一寸,我用胳膊肘将他狠狠压在屋墙上,那木棍也脱手而出,野人一双眯眯眼总算露出了半分恐惧。
我把头往后倾斜,尽量离他远一些,其实这野人只到我肩膀的位置,我都怀疑这个人到底是天生矮小,还是他只是个小孩儿。
“你会不会说话?我不杀你,你也别把我当敌人行不行?”
野人龇着牙冲我嚎了两声,半臂距离间,又闻到那股味儿,我都有了想哭的冲动,我伸脚将地上的木棍踢到后方,又缓缓放下自己的剑,后退三步,双手上举,向他示好。
野人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很欣慰,至少这家伙还是通人性的,不像野兽那般疯起来不要命,非要把对手撕个稀烂。
但就在此时,我却听到背后传来些微的响动声,像是有人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木棍,正朝我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轻,像个轻功绝顶之人。
这下换我愣了,虽然高手练到一定程度,背后也能长出一只眼睛,但是我目前只是个战五渣,顾了头就顾不了腚,老子怎么也没想到,这屋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这屋子乱成这样,他方才到底是藏在哪里的?
那脚步越来越快,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回转身子挥剑横劈,但是剑出一半就被我强行止住了,因为眼前的那个“高手”只不过是个和我腰身一般高的小崽子,她身上包裹了一件破烂不堪的衣裳,比她的身子要大出许多,她见我挥剑也吓懵了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的木棍也没敢冲我刺来。
但是她不敢不代表那野人不敢,就在我迟疑的这一瞬间,那野小子再次施展铁头功,旋风般刮来,将我撞得五官错位。
我脚步不稳扑向小姑娘,喉咙不偏不倚正对着那木棍的棍尖,我刚想提剑砍挡,就被那野人一口獠牙咬了过来,那小子速度极快,一叼住就不松手,青铜剑脱手而出的刹那,我觉得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紧闭双眼,准备迎接最终的审判,却听着“咔嚓”一声响,我猛地睁眼,眼前那根木棍尖就被一个黑物砍飞了出去,我撞在砍平的木棍端上,脖子又是一阵猛烈刮擦。
刮擦总比刺穿强,我瞄向那木棍尖,看见一把眼熟的小铜刀躺在边上,头顶传来木条断裂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断开的大洞中飘然而下,他落地的位置刚好在小姑娘的背后,眼也没眨,就把手中明晃晃的冷剑架在了小姑娘的脖颈上。
叼着我的兔崽子终于松了口,冲着他呲牙嘶吼,子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我说道:“屈公子你是打算逃走吗?你要逃可以往远的地方逃,为什么要选这么近的地方?”
我听见“屈公子”三个字,就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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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无力地回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子玉面色如水,透着十足清冷,和以往恣意洒脱的少年气截然不同。
“你以为宗庙祭殿是什么地方,如果我等连屈公子深夜离开这样的事情都茫然无知,恐怕等屈大人怪罪下来,我们所有人都要为屈公子你陪葬。”
敢情是派了人监视我,不过我确实没料到自己居然这么重要。
“我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子玉冷哼一声:“你们氏族的理只会关起门来对自己人讲,怎会对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野民讲。”
我狠狠哽了一下,不知道当说什么,这件事的确是老子怂包在先,但我委实不知自己的行为会牵扯到别人。
子玉抬眸看我,眼中尽是寒冰:“我以往听说贵族子弟在上阵杀敌这件事上,还是值得楚国上下信任和托付的,但今日见屈公子如此行径,倒让子玉大开眼界。”
我被气得隐隐胃疼,真想扯着子玉的衣领大声怒吼:“别这么拈酸刻薄,老子不是屈云笙,老子是楚天和!你们谁打谁关老子屁事,而且打来打去有个什么意思,几千年后都是一家,你们这些行为在老子眼里全特么是傻叉!”
我终究没有嚎出来,反而弱弱回道:“我不是想逃走,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心,子玉你误会了。”我顿了顿,又说道,“没想到你藏在上面这么久,方才真是让你见笑了。”
酸牙的话老子也会说两句,作壁上观那么久,也不来帮帮手,你可真是我的好同门啊~~~
而且你既然从昨晚就跟着我出来,在屋顶待了一整夜,难道没看见那野人进来,你看见了也不提醒提醒,是等着我被剥皮煮熟后,带我的骨头回去下葬么……
子玉面色一僵,沉默片刻回道:“我相信屈公子能对付这种山中野人。但是我没想到,屈公子你比我想象中要心软的多。”
他把剑放下,推了小姑娘一把,将她推进狗崽子怀里,狗崽子接住后,冲我们看了两眼,便拉着那件鹿皮,跌跌撞撞地跑了,屋里只剩我和子玉二人,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还是我岁数大脸皮厚,先行打破了沉默:“那个,回去吧,你就当我梦魇一场,跑出来透透气。”
我余光扫向放在角落里的包袱,实在没有脸去拎它,虽然那里面还有十几个鬼面币……经过今天的事我也算明白了,这个世界一步生一步死,怎么折腾都逃不掉,还不如在原来的位置上躺死,至少能混个好名声。
我率先推门出去,子玉跟在后面,同我隔了十几步距离,一路无言,两厢沉默着走回了祭殿。
16. 第 16 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摸出一个小酒壶独酌独饮,看着天上的月儿,愁云惨淡,徒生哀怨。
屈云笙,你坑的我好苦,你说让我过来享享福,度度假,难道披甲上阵,征伐四方对你来说也是“度假”的范围?
认知偏差这种事,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他从小练武,跟我从小玩手机是一个道理,都把习以为常当做理所应当,没有考虑到对方对于陌生世界的接受程度。
我看着月儿又想起我妈了,如果这次真的要死在这边,不知道她会不会有心灵感应,都说母子连心,她还盼着我娶媳妇儿抱孙子来着……
身旁的石凳上放了一盒药膏和一件衣裳,子玉如今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他拿过来时,我对他道声了谢,他“嗯”了一声便走了。我猜着他也是因为我“屈公子”的身份不得不来,倘若我没了这层身份,或许他连看都不屑看我一眼。
心里有些惆怅,难道“怂”一次,就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我楚天和这二十多年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活着,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让我考哪所大学我就考哪所大学,出来找工作也没太多计较,只要公司同事不是丑的惨不忍睹,我也能安安稳稳待着。
除了对房价的怨念,在别的方面,我一向自诩自己是个绝佳的社会螺丝钉,心安理得甚至自得其乐为社会搬砖添瓦。
我这种男人,不算绝佳,但也没有差劲到和狗屎媲美的程度吧。
所以对子玉的眼神,我很计较。
喝完了一壶烧喉的酒,我给自己抹上药膏,晕晕乎乎回屋里睡了,到第二天太阳高照之时,我睁开眼,才发现有人在居高临下皱着眉看我。
熟悉的眉眼,换了第一次遇见他时那件蓝色的衣裳,裹挟着清晨的气息,看我的人是子玉。
他抬了抬下巴,转向一边:“早饭端来了,如果你不想练剑,那我就走了,我会跟师父说清楚,今后各不相扰。”
他转身便走,我一口热血上涌,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他侧身看我,凝眉问道:“还有何事?”
我道:“我想练剑,还请子玉师弟别嫌弃,继续教我。”
子玉皱着眉头,眼里全是“怀疑”和“厌恶”二字。
我被他的神情着实噎了一下,掀被起身,一个酒壶从被子里滚出来,咕噜噜滚了几圈。
子玉瞥了酒壶一眼,又要离开,我被气得急了,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将大门一关,门闩一合,双手大展挡住门扇。
子玉道:“你做什么?”
我道:“想和你解释一些事。”
子玉冷着脸道:“不必,我不在乎。”
“……”
我脸皮刷地热了,急忙说道:“你若不教我,我必死无疑,难道你也不在乎?”
“我们毕竟同门一场,你就这么铁石心肠?”
子玉看着我说不出话来,眼中神光闪动,我知道奏效了,赶紧补充道:“到时候我与那百濮王对战,我的死活还是小事,但是我若输了,士气也会被动摇三分,你读那么多兵书,不会不知道士气二字有多重要,难道你想看楚军再输一次?”
子玉欲言,我截住他的话头不让他开口:“我躲避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我怕,但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我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很难和百濮王抗衡,他们不知状况,却将三军胜败的关键压在我身上,我觉得实在太欠考虑了。我屈云笙死又何妨,但若是连累我大楚将士输了士气,这比捅我千刀还让我难受。”
这一番话出口,我自己都差点被自己舍身为国的壮志豪情感动哭了,子玉果然神情大变,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沉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先吃东西,我在黄花树下等你。”
他朝我走来,我把门让开,子玉停滞了一下,轻声道:“对不住,我误会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说完便走了,我琢磨着他最后那句话,蓦地笑了。
生死由天定,哪里由得了人来定,虽然知道这是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最爱说的中二话,但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暖意……
而且我说什么他都信,这才是最让我感动的,对比之下,我都觉得自己这种谎话张口就来的行为越发龌龊了。
十四天过后,出征前夕,秋荑带着他那颗所剩无多的良心,终于回来了。
他看着我身上一道道刺目惊心的瘀痕,甚是满意。
“很好很好,子玉果然没让我失望,你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我冷笑着看他,思考着是用剑砍还是用小刀戳,秋荑全然不顾我如此露骨的恨意,拿出一块破布,用手指蘸墨,在上面画了三个方框。
“这是此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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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布阵图,公子玦率领中军在此处,你率领的左军在此处,而右军则由若敖氏的新秀小将斗渤率领。”
我注视着那张图,虽然上面只有三个方框,但隐约间好像真有千军万马跃然纸上,心里已是战鼓擂动,雷霆万钧。
“若敖氏和屈氏一样,也是楚国最古老尊贵的氏族之一,而且这个氏族是出了名的战场狂人,这些年杀得四方腥风血雨,让人闻风丧胆,可以说这几年重大的战事都让若敖氏和王军包了,没别的氏族什么事。如今的令尹子湘大夫便是若敖氏的最高统领,令尹算是楚王之下最大的官,军权政权双权在手,楚王都要忌惮三分。”
我思忖一下:“所以,绝对惹不得对吧。”
秋荑道:“是绝对惹不起!而且据说这位新秀斗渤小将军脾气不太好,不过若敖氏就没有几个脾气好的,常年刀口上过活的人,不要跟他们走的太近,屈氏这几年专注内政,他们对屈氏虽然表面上尊重,心里却认为屈家的剑早就锈的只能砍老鼠了,如今也只是靠着个古老氏族的门面硬撑着,而且,还有你……”
我止住他往下说:“我都懂,反正我绝对不和这位斗渤将军多说一句废话。”
秋荑拍拍我的肩膀:“总之,若是被嘲了,当他对着空气放屁就行了。”
秋荑继续画了几行:“此次你们屈氏出动三千人马,会有三个千夫长跟着你,你必须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和长相……”
我拿出高考前狂背化学反应式的疯魔劲,生生逼自己记住了他塞给我的讯息,人心恐惧的缘由往往是来自于不了解和疯狂脑补,多了解一点,恐惧感也会消灭一分,这个道理是我大一跟风读各种成功学心灵鸡汤时唯一还能记住的话,到今天才真心觉得这些大道理果然还是有点作用的。
到了天色泛黄之际,门被叩响,我打开门,是屈家那位马车夫。
“四公子,该走了,时辰不早了。”
我望了望天,确实该走了,便回头向秋荑躬身一拜:“师父,云笙告辞了。”
秋荑回道:“一路保重,千万小心。”
“是,徒儿明白。”
我刚转身要走,又想起一事,便停了片刻。
“还请师父转告子玉,这些日子多谢他的关照,若我得胜归来,一定请他喝酒,还要在那棵黄花树下比试一番。”
秋荑捋捋胡须,眯着眼道:“好,一定转告。”
17. 第 17 章
次日,郢都城外的大营,三军毕集,战鼓震天,一万多人马呼喊着出征口号,此起彼伏的声浪掀起一股狂躁之气,腾的我满身热血滚烫奔涌。
公子玦、斗渤、我,三人身着铠甲,腰佩利剑,立于三军前方,楚王要在出征前亲赐壮行酒,我三人接过酒爵,一饮到底。
第一次见楚王,我就被震撼了一把,不是因为他威猛霸气,而是因为他实在太帅了,不仅长得帅,像个精致的东方雕塑,而且周身的锋芒和锐气丝毫不输年轻人,中年老男人的特有油腻感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见,精神风貌比他的儿子公子玦还要飞扬张狂。长久历练出来的沉稳气魄从头发丝里也能透出来,站在他边上,能感觉到一股裹挟着山海湖泊的博大气势,有镇定心神的功效。
我觉得老子活到他那个岁数还能有那样的精神面貌,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公子玦穿上铠甲,原本刚毅俊朗的外表更显出几分肃杀的冷冽气息。斗渤倒让我十分意外,他的年纪跟子玉差不多,我原本想着这位仁兄也和其他郢都公子差不多,是个鲜丽的少年郎,结果他脸上那圈大胡渣异常夺目地震碎了我的幻想,沙场几来回,风刀子把他雕刻的别具特色,透着一股让人拜服的沙土感。
他从第一眼看到我,就保持着“睥睨”这个姿态,十分鲜明地表达了他对我的看法,我恭恭敬敬陪笑一旁,诠释着“恬不知耻”四个字的动态含义。
公子玦除了客套的寒暄之外,再没有正眼看过我,或和我说过多余的话,态度生冷的像块从冰里刚刨出来的寒铁,贴心窝子扔过来,寒了我一身。
我看着他,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又夹杂着一两丝愧疚,汇成了难以言说的暗流。
传闻中的若敖氏首领,身居楚国第二高位的令尹——子湘大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脸慈祥和蔼的神情,笑眯眯看着我们三个饮酒盟誓,不住点头。
据说当年楚国有几次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这位家私颇丰的老人散尽家产,以解国难,在楚国威望极高,无人能出其右。
秋荑说若敖氏没几个脾气好的,我料着这位首领必定也是个暴脾气,才能镇得住底下这帮牛鬼蛇神,倒没有想到他身上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饮酒结束之后,楚王特地对我说道:“屈云笙!”
我赶紧躬身:“微臣在!”
楚王道:“此番出征,算是你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领兵作战,以前你随同你父亲上阵杀敌,算不得将帅,此番左军由你指挥,你怕是不怕?”
我斩钉截铁道:“云笙只怕砍不下那蛮贼的头颅,以祭奠我死去大楚将士的亡魂!”
楚王眼睛刷的一亮,胡子稍都在激昂颤动,一只虎掌狠狠拍在老子肩上:“好,我楚国男儿就要有这种气魄!本王此前还一直认为你是个孩子,没想到眨眼间你也能担起这片家国了,本王看着你长大,真如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当真欣慰。”
子湘大夫听了这话,接口道:“大王,此次出征的三人都是年轻小将,大王爱才惜才,委以重任,不以年岁论短长,实在是我楚国少年将士之幸。”
我们三人收到信号,即刻齐声说道:“臣等谢过大王。”
楚王会心一笑,又把目光转向我:“屈云笙,听你父亲说了,此次回来之后,将会为你迎娶申家女儿申乔。此次出征百濮,你责任重大,所以本王今日送你一份大礼。”
我刚还寻思着这楚王未免也太关注我了,还以为是占了屈云笙这具美貌壳子的便宜,但听到“责任重大”四个字后,灵台瞬间清明。
每逢作战必有炮灰,此番炮灰中扛大旗吹号角的那个角色正是老子我,怪不得楚王对我如此“青睐”,可能是觉得我此番出征,多半是直着出去横着回来,提前对我表示吊唁。
右手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乐声,我和其他人齐齐转头看向乐声来处,只见几位乐师一身红衣,吹拉弹唱,尽是快乐喜庆的调子,在乐师身后,两排侍女簇拥着正中间一位身着喜服的女子,缓缓向我走来……那女子纤腰盈盈,步伐轻灵,就算被红面巾挡住了脸,我也能想象出那面巾里面满目含情的娇俏小脸。
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我楚天和没结过婚,没想到是这般心惊动魄又销魂蚀骨的滋味,整颗心都快要炸了,现场一万多兵吃瓜不嫌事大,哄笑打趣声此起彼伏,我听了一下,数屈家的兵叫得最欢。
那申禾走到我面前,我低头看她,百爪挠心,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一个侍女端着木案走到我们面前,木案上是两只小巧精美的酒杯。
申禾伸出纤纤玉手,举起一只酒杯递给我,我赶忙接过,她又拿起另外一只,向我举杯:“屈公子,申禾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也祝我大楚将士扫涤百濮,安定边关。”
我还没开口,底下一万多条汉子就嗷嗷叫了起来,齐齐叫好,女人的威力果然大,申禾一句话,就把我三军将士的心乱了个底朝天。
她的声音实在好听,不娇柔也不粗糙,正是我最心仪的那一种。
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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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温声道:“借你吉言,我必定全力杀敌,早日归来。”
我和她同时饮尽杯中酒,放回酒杯,她在侍女的带领下向楚王行了礼,又转身走回到边上,上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我豪气顿生,现在别说让我去对抗百濮王了,就是让我去天上摘月亮,我也爬上九重天给她摘下来!
子湘大夫对楚王道:“大王,时辰已到,三军该出发了。”
楚王点点头,对公子玦肃然道:“出发吧,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该知道此战意味着什么。”
公子玦紧绷着脸,拱手一拜:“儿臣明白。”
公子玦转身面向众人,举出腰间佩剑,振臂一呼:“出发!”
众人齐喝一声,气势如虹。
我们三人快步走回自己的战车上,各方阵依次前行,井然有序。
这个时候的队伍是以战车为编队,每辆战车周围都配置有一定数量的步兵,战车上除我之外,还有左右两位佐将。
一位叫孟阳,一位叫屈重,我爹昨晚将我拉到他的书房中,对我再三交代:“如果那百濮王实在厉害,就不要和他硬拼,打仗是两国交战,又不是私人斗殴,傻子才会去钻牛角尖非要论个什么输赢。若是打不过,就想办法拖住他,这二位佐将都是爹千挑万选的,屈重经验老到,在指挥作战方面可以倚重于他,孟阳天生神勇,关键时候可以和他一道对付百濮王,还有你那位公子玦,虽然你以前常夸他聪慧过人,但在爹眼里,他还嫩的跟生瓜一般。此次对百濮一战,不算大战,派他去,怕是大王有意打磨,若是打磨不成,也不会对楚国形势产生多大影响,所以你也不要犯傻去跟他一起扛。”
此番话,我听出了几层意思。这场仗不算大仗,算是楚王对公子玦的磨砺,我爹还以为我跟公子玦藕断丝连,所以害怕我犯傻,为了他非要跟百濮王争个输赢,白白丢了性命。
恐怕公子玦请战让我一道去的时候,他都误会是我们私下“串通”好的……
我兀自一阵牙酸,“生死与共”这件事,他还是留着跟真正的屈云笙一道慢慢研究吧,我回头望望那辆马车,满心满眼皆是留恋之情。
说起来,我当初选她的原因也很简单,她眼下有颗泪痣,跟我家乡那位初恋一样,我觉得看着那颗痣,比较窝心。
想起来,子玉的眼下也有一颗泪痣,不过浅的几乎看不见,等我征战归来,那颗黄花树会不会已经凋谢枯萎了,在一棵秃顶的树下比试,不是不可以,但意境好像会寡淡几分。
18. 第 18 章
公子玦制定的行军方针是千里奔袭,杀他个措手不及,所以整个行伍就跟脱缰野马一样急匆匆往前奔,直到金乌西沉,模模糊糊看不清道时,公子玦才传令三军停下来扎营休整。
伙夫很快搭好了简易锅灶,开始生火做饭。三军当中,斗渤率领的若敖氏兵马在最前方开道,公子玦率领的王军在中间位置,我所带领的屈家军走在最后,若敖氏不愧是战场野狼,行伍素质极高,好几次和中间部队拉开距离,王军和屈家军不得不全力追赶。
我被战车颠了一天,下车时骨头还“咯咯”作响,和我一道下车的屈重听见“咯咯”声,关切地问道:“四公子可还适应?毕竟四公子此前征战经验不多,一时之间怕不能习惯这行军打仗的苦日子。”
我瞧着他一张老槐树脸,一路上都没有变过神情,不由得端肃起来:“无妨,多经历一次就多适应一次,穿上这身甲胄,我就不是什么屈家四公子,而是左军统帅,你也不要再把我当做四公子看待。”
屈重躬身道:“是,末将明白了。”
领兵作战,立威是必须的,尤其是在这些老将面前。
倘若连老将都降不住,下面的那三个千夫长和小兵也不会服我。如果一切顺利还好说,一旦发生异变,没有威信的将领会最先被抛弃,这是秋荑千叮万嘱给我的保命准则。
我刚下战车,找地坐下,揉着僵直酸胀的大腿,中军就派了传令兵过来:“屈公子,我们统帅让你过去,说有事商量。”
我心里又开始不安跳动起来,其实我理智上很明白,像这种情形,他应该不会再做那些一言难尽的事,说那些一言难尽的话。
但是,一想到要站在他面前,就浑身不自在。
我支撑着站起来,跟着传令兵走到中军阵营。公子玦所在的营帐已经支起来了,灯火通透,四周做饭的烟火气萦绕弥散,在喧嚣中,染上了一层离奇的幽静感。
小兵掀开营帐,我走了进去,发现除了公子玦,斗渤也在,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我向公子玦行礼:“末将参加将军。”
如今的身份已经从王族公子和氏族公子,变成了将军和末将,我觉得加了这层直属上下级关系,反倒简单明白了许多。
公子玦虚抬了一下手:“不必多礼。”
我走上前,和斗渤并行而立,公子玦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指了指上面一处:“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如果按今天的速度往前走,差不多七日能到大林,我们就在这条江边扎营,休整过后便全力攻城。”
大林,便是决战之地。
这场仗说起来也有些奇怪,一开始是百濮人来这个边境小城抢粮食,这原本是寻常之事,大林的邑长也没当回事,只是派些兵去驱散,谁知道那些百濮人凶猛异常,等这些兵一到,便扔了粮食,亮出武器,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然后将衣服对换,装作完成任务的楚兵入了城,大林之地几年没有大动乱,邑长还搂着两个小妾醉生梦死,丝毫没有防备,一夜之间百濮人反杀攻城,城里城外埋伏的百濮兵就跟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将大林城杀了个血染长街。
邑长的脑袋至今都还在大林的城墙上高悬着,被风吹成了干肉。
还有冒充公子玦的死尸,也被挂在城墙上和邑长作伴,凑成了一双。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百濮王干的事就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本来老虎毛多,他要只是抢点东西倒也无妨,就当是施舍,缓和一下邻里关系,但是百濮王弄这么一出,何止是“拔”,简直是直接开“褥”了。
光腚的老虎还叫什么老虎?
楚王大怒,公子玦趁此机会主动请缨,他在王宫里的处境一直都很尴尬,所以很想证明自己,谁知道领兵五千却被百濮王廪生杀了个底朝天。他也算楚王几个儿子中最成才的一个,却被新任的百濮王秒杀,听说那位廪生只有二十来岁,比公子玦大一岁,他爹老濮王和楚王斗了一生,百战百败,郁结丛生,最后气得吐血而亡,但他的儿子却在他临终后为他大大长了一回脸。
楚王当时对秋荑说,他做梦梦到了老濮王,站在泛着金光的棺材里对着他狂笑:“熊氏小儿,虽然我斗你不过,但你儿子却比我儿子草包的多,所以做人啊就要把目光要放长远,斗到底才知道鹿死谁手。瞧瞧你那几个草包儿子,不是我说,那子湘老奸也没几年好活了,若敖氏那群疯狼没了他只会成为祸害,指不定再过十来年,你们这些荆楚蛮子就要来我坟前磕头问安,都是这片汉江大地养大的,谁比谁高贵……”
我当时听完这些话,只能说,果然对家才是真正的知己,一下就戳中了楚王的死穴。
斗渤看了看羊皮图,极不情愿的把头转向我:“屈公子有何高见?”
我谦逊回道:“行军打仗方面,云笙资历浅薄,但听二位差遣,云笙定会全力配合。”
斗渤嘴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一下:“屈公子说话也太谦逊了,和我听闻的屈家四公子倒很不相同。”
我温声道:“传闻不能做真,一切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斗渤哼唧一声:“我此前奔走四方,很少回郢都,但每次回来,必定会听到和屈公子相关的传闻,屈公子在郢都城里的行径可并不怎么谦逊,怎么一到战场反倒谦让起来了?”
我一口气从胸腔涌出,流窜到脖颈处,又被老子生生压了下去。
“行军作战要讲团体配合,我不爱逞个人英雄,二位作战经验多过我,所以我选择配合。”
斗渤瞥了我一眼:“但我可听说,屈公子你初战便刺杀了敌方大将,视军令于无物,带着十几个士兵直入敌方大阵,差点乱了你爹定下的战术。”
我对那场仗不了解,赶紧回道:“少年意气罢了,事后却越想越怕,所以才会有如今的小心谨慎。”
斗渤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老子是个怂人,也会怂到底,任你八风吹拂,我自岿然不动,这需要修行到一定厚度的脸皮来做底气。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罢了,我不妨碍你做苍鹰,你也别嘲笑我做鹌鹑,人类生态链需要各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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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多姿多彩,活色生香。
这怂包,我做的心安理得。
公子玦终于开了尊口:“既然云笙这么说,那战术就由我和斗渤来定,你只管在边上听就好。”
或许是累了,他的声音没有出发时那么生冷,有一点落寞和疲惫。
斗渤走上前,和公子玦一起,对进入大林的几条道依次做了分析,除了公子玦率领的三军,距离大林较近的阳丘、阜山也会派出援军和粮草,与公子玦合力围攻大林。
我不知道那个新任百濮王脑子里是长了什么草,当年前任齐国国君还活着的时候,尚需联合中原八国才能和楚国抗衡,八国大军走到汉江边,硬是没敢打,被使者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给怼了回去,象征性示个威就带兵撤了。
如今齐国国君驾鹤西去,楚国完全处于横着走的状态,一眼望去没个敌人能打,寂寞如雪。
廪生就算是为他爹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我听着公子玦和斗渤定下的计划,完全是要把百濮一锅端的意思。除了要夺回大林,还要一鼓作气杀到亵江,那是百濮人的王都,公子玦受辱太深,决定把老璞王的坟墓掘个稀烂,借此震慑四方。
他们终于讲完了,我也终于可以告退了,却不想脚还没出帐门,就被公子玦喊住了:“云笙,你且留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斗渤脸色发青,打了个趔趄:“末将先行告退。”
他掀开帐门走了出去,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与他对视,丝毫没有躲闪。
“将军还有何事要交代?”
公子玦沉默片刻,脸上阴翳不散:“虽然此话不当说,但我还是想向你解释清楚。我向父王请战要你同行,是因为我怕此次有去无回,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战场上的事谁又说的清,生死本就在一线间……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犯险,那个廪生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败给他一次,绝不会败给他第二次。”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我也着实被这低沉疲惫的声音刺痛了一下。
我叹了叹气:“就像你说的,战场上的事谁又说的清,生死本就在一线间,我是楚国男儿,屈氏子弟,自然该为楚国效力,公子不用想太多,该我做的,我绝不逃避。”
我上前几步,直勾勾看着他:“还有,望将军振作一些,你如今是三军统帅,众人以你马首是瞻,仗都还没打,你就先想到死,这算怎么回事。杂念太多,可就看不清真正要走的路了,再多的力量也会消散,还望将军专心致志,只关注于当下这一件事。”
我说完,便躬身拜道:“末将告退,吃饱睡足才有力气赶路,想太多,无用。”
他没回话,但眼中的阴云似乎开始浮动了。
我也不知道顶用不顶用,这些话,既是劝他也是自劝,人生这条道,原本就是一脚坑洼一脚平川,选择不了就坦然接受,不然还能咋的,你还能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去斗破苍穹?
天塌了还要找石头补,更累的慌。
我抬头望了望浩瀚星空,叹叹气,慢悠悠走了回去。
19. 第 19 章
我两位佐将之一的孟阳是位妙人,年方十七,身材魁梧,把他拆了,能拼凑两个我。
他自带一个比别人大出许多的饭碗,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囫囵吞枣吃了三大碗。
我温言细语对他说:“饮食莫急,急了不好。”
他赫然倒竖长眉:“吃饭也要吃出气魄,这是小人的父亲打小教我的!他说过,真正的武将,就连行起坐卧都要透出如临千军万马的气势,虽然四公子是我的统帅,但父命也决不可违!”
我不再说话,默默喝汤,内心一片空茫。
屈重挑眼看他,呵笑一声:“你们父子二人都是奇才。”
孟阳听了,耳根殷红:“父亲说了,我孟阳乃是庸才,既然是庸才,就要有祭奠上生命的觉悟,任何赞扬都是绊脚石,要拍碎它!”
我双眼发直,屈重又呵笑一声,吹开菜叶,嘬了两口汤。
我们三人围坐一处,附近的屈家军兴致颇高,七七八八围坐在一起,讨论的十分热烈。
“掏心窝子说一句,我觉得这满郢都的公子中,还数我们四公子长得最俊,穿上铠甲,那更是威武的不得了。”
“不仅长得好,功夫也相当了得,听说他初战获胜回郢都时,城里的姑娘都挤到城门去瞧他,有些胆小不爱出门的还身着男装,丢花草的丢瓜果的纷纷攘攘,场面十分热闹。要是她们知道四公子要和申家姑娘成亲,指不定怎么哭呢。”
“我还听说,那百濮王只有我们四公子能对付,所以才会让我们屈氏担任左军,这几年若敖氏那帮崽子横的不行,现在也得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屈氏的厉害。”
……
这些话的声量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太喧嚣,也没有模糊到让人听漏一个字的程度,全都清清楚楚钻进了本公子的耳朵里,顺畅到了心里。
我有些飘了。
再回头瞧瞧那几人长啥样,默默记在心里,以后要有提拔升迁,少不得要考虑考虑他们,做领导的心情五湖四海大体都是一样的。
我妈说我说的极好,只能拍不能抬,一抬就能窜上天,我一直觉得她这话虽切中要害,但也有些过了。
人生实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哪一样不是一口玻璃渣子喂过来,割得满嘴血,还得和着血往下吞。人活于世,自我欣赏的本领很有必要。
我突然想起子玉他娘了,怀着满心悲愤投入了浩渺江水,若她能多一点自我欣赏的本领,怕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若是她能看到现代那些农民工妇女,背着孩子在地铁口烙煎饼,红黑的圆脸,爽朗的笑意,宽阔坚实的肩膀扛起了孩子的整个天地,会不会有些许愧疚……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完,就蓦然生起了一股哀伤,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出神沉思。
此番若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买全城最好的酒去找子玉喝个痛快。
第二日,天灰蒙蒙一片,略微能看清近处的道路之时,公子玦便传令继续行军,我半梦半醒上了战车,任由它又将我颠了一通。
第七日晚上,终于在我的骨架子被颠碎之前到了大林地界。
老天开了个大玩笑。是夜,狂风呼啸,大雨滂沱,雨落大地犹如万千鼓点响彻霄汉,屈重站在帐门口同我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大吼,我和斗渤被叫到公子玦帐中,重新制定作战方针。
“这大江明日是铁定过不去了,要么趁着现在还未涨起来强渡过去,要么就只能等着它重新落回去。”
斗渤说完此话,公子玦紧皱眉头,犹豫不决,其实他的作战经验也不算丰富,我们三人中说话最有分量的恐怕还数斗渤。
我道:“三军行进七日,未有修整,如果还要强行渡江,恐怕会更加疲乏。”
公子玦看着我:“如果今日不过江,明日要仍是这种天气,不知何时才能过江,本来就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耽搁久了,恐怕对我们不利。”
斗渤点点头:“这雨要是下个四五日,什么仗也不用打了,等我们攻过去,他们怕是早就跑的没影了。”
我:“……”
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那百濮王是个软脚虾,已经在城里吓得瑟瑟发抖,准备趁夜溜走一样,若敖氏的人果然一开口就“不同凡响”。
我十分知趣地应和道:“二位说的在理,那就今晚渡江?”
公子玦又回到满面紧绷的状态:“传令三军,即刻渡江。”
我与斗渤拱手拜道:“末将得令。”
很快,一万人马在狂风暴雨中,集结江边,涉江而渡。
每个士兵都配备了两个水葫芦,绑在腰间,能帮着增加一点浮力。不过楚国多湖泊,这些兵汉子都是浪里白条,还是光腚小屁孩时,就能扎进水里弄涛翻浪,逮鱼捉鳖。
我望着他们黑压压一片往前涌,深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入了水,以前都是在学校游泳池里撒欢,和这个风急浪高的大江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但事到如今,后方是无路可退了,前面就算是悬崖,老子也只能闭着眼往前跳。
我泅水到中央时,江水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急,我连鼻子带嘴灌了好几口,急浪裹挟着泥沙,灌进嘴里,弄得我满嘴都是磨砂感。
我被浪一冲,往下方滑了一道,却不想底下有个小漩涡,脚上顿时像被人拽住一般,直往下拉。
我爸是个摸鱼好手,就算有漩涡,他也能顺着漩涡绕出来,但这本事没有遗传到我身上,我被扯下去时就慌了神,没有憋住气,酸胀感瞬间冲刺鼻喉,两只手胡乱扑腾,渴望能抓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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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沉尸江底喂鱼时,手却被人紧紧握住了,那人将我往上一提,撞进他怀里,他紧紧揽住我的腰,带我顺着漩涡往外游,他水性极佳,片刻过后,我们就绕了出来,他没有立马放开我,半拉半抬间终于将我拖到了对岸。
我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后,视线才清晰起来,其实就算看不清我也知道他是谁,抱了我两次,身体的记忆是切切实实的。
公子玦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颈边,身上的铠甲已经不见了了,只剩下单薄的里衣,他扶我起来,在雷鸣般的雨水中高声说道:“云笙,你没事吧?”
我望着他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伸出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多谢。”
我一把将他捞起来:“你的铠甲呢?”
他笑了一下:“脱了扔水里了,穿着它累赘,怕拉不动你。”
我心下一沉,伸手去解自己的铠甲,还好我和他身量差不多,铠甲也比较宽松。
“你做什么?”
“脱了给你穿,你是三军统帅,敌军一定会最先瞄准你。”
我很怂,但也怂的有节操,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何况是救命之恩,哪怕他要救的是屈云笙,不是这个壳子里面的楚天和。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不用,你糊涂了,你也是左军统帅,那么多兵的铠甲可以用,为何要用你的。”
我愣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理,我在宣扬人人平等的和平年代长大,没有想到要把无关人士拉进来背锅,但是公子玦和屈云笙是贵族阶级,还是战乱时期,他们的第一反应理当如此。
我又把盔甲系了回去,公子玦好像被这暴雨冲刷掉了不少阴霾,眼角眉梢多了几分清朗,嘴角也弯出几分笑意。
岸上的士兵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列队整形,公子玦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就朝黑压压的人马中走去,灰色的里衣随风摇曳,融入了千军万马中。
屈重很有眼力价,见他离开了,方才走过来:“我们还是快整好队,离开这里的好,江水暴涨,后腿无路,倘若百濮人在此处设了埋伏,我们会被逼向死境。”
果然是块老姜,我快步走回阵前,下令全军快速整队,侧头望去,公子玦已经换上了别人的铠甲。
若敖氏最先渡过河,最先列好队,也最先出发,从统帅斗渤到跟在最后的伙夫都透着让人汗颜的气魄,王军也不弱,很快就整好了队跟随其后。
只有我的屈家军,渡河比别人渡的慢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排个队也比别人慢一拍,还在着急忙慌的左右找人,我终于体会到了军训时教官满楼疯嚎的窝火劲,无他,忒丢人了。
连我自己都怀疑,屈氏的剑是不是真的已经锈到只能砍谷仓里那些肥老鼠了?
20. 第 20 章
大雨过后,天空清透湛蓝,但是我已无心欣赏。第一缕阳光穿透天穹之时,战鼓擂动,公子玦下令攻城,一时间箭矢如雨,铺天卷地倾入大林城上,守卫纷纷下坠,后备队又源源不断的补充上前。
斗渤率领若敖氏冲在最前方,已经开始搭云梯往上攀爬,云梯上的士兵远远望去好像一串蚂蚱,前面的倒了,后面的没有丝毫犹疑,立马顶上。
王军作为主力和百濮士兵拼杀,沙尘纷扬,早已看不清公子玦在何处,百濮王廪生并没有出现,只是派了个将领出来应战,公子玦当他怕了,下令全军以最快速度拿下城门。
老子领着屈家军在后面做支援,“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不仅仅我懂,这帮百濮人更懂,所以十几个拿着长戈的甲士围着老子的战车,目标明确只朝我身上戳,屈重帮我挡了一些,我自己挡了一些,但绝大部分都被孟阳这个小子挡住了。
那帮百濮人见孟阳凶猛,开始转移火力,孟阳大喝一声:“尔等杂碎,速来领死!”说罢一只铁掌抓过刺过来的长戈,另一只手猛地劈下,只听得“咔”的一声,长戈应声而断,孟阳调转尖头,朝那人直直扔了过去,只在眨眼见,那人的喉咙就被刺了个对穿,鲜血渐满半边脸,径直倒下。
我抖着腿喝道:“孟阳真乃虎将也!”
孟阳得了我这句夸,气焰更盛,好像闻到血腥味的猛虎,刹那间两只眼迸出了猩红之光。
老子也不是拖后腿的弱渣,这还多亏子玉那二十日的折磨,这些杂碎人再多,也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厉害,我径直跳下战车,杀入人群,将那十几个挡路的百濮人一一解决干净后,才跃上战车,冲屈重喊道:“快速前行,支援公子玦!”
“是!”屈重一扯缰绳,战马嘶鸣,横冲直撞往前行。
我看了看后面那堆在地上挣扎的甲士,心里默念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没杀你们,你们要是死了可别怨我。”
我对那十几个人都没有下死手,但是看着他们躺在地上,又被楚兵补刀,止不住的愧疚感汩汩袭来,就好像是我犯的杀孽一样。
那二十天里,我虽然有很多次被逼的走投无路,但确实没有一次动过杀机,有一次子玉很严肃的问我:“你觉得学武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想了片刻回道:“强身健体,通筋活血。”
子玉傻愣了一下,最后扭头走了,也没给我个回话。
直到今天,我看见此般惨状,才明白他当时的心情。
大概真的是无语至极吧。
血腥味一阵阵钻入鼻孔中,想吐却只能强忍着,士兵的强弱在平时或许还看不清楚,但一上战场,高下立现。
有一招就被敌人掀翻的,有手起剑落间,敌方已经人头离身的,我在疾驰的战车上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睁着血红的双目看着我,抖动着身子。是那群“马屁精”当中的其中一个,他头顶有个癞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心里的恐惧感渐渐加深,一开始恐惧,手脚便乏力,但是目光所及之处,终于看见了公子玦的战车。
屈重环视四方,对我说道:“公子,我觉得不对劲,百濮王至今未出,怕是有诈。”
我道:“会不会因为害怕,已经从别的城门逃走了。”
屈重眉头紧皱:“不知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应该不是那种怯战的蛇鼠之辈。”
我见斗渤和公子玦都进展顺利,老子又没有作战经验,能保个命就不错了,便对他道:“不要想太多,全力支援公子玦,一切听他号令。”
屈重沉沉应道:“是,末将遵命。”便不再多言,和我一道对抗蜂拥而上的百濮甲士。
这场仗一直打到黄昏,百濮人听到退兵号令,急忙退回城内。而我方三军马不停蹄赶了七日,又淋了一夜的雨,早就疲惫不堪,公子玦下令全军就在城外扎营修整,守着大林城的北门等蛇出洞。
是夜,阳丘和阜山的援军也赶来了,跟着来的还有好几十车粮草,躲了一天的伙夫立马来了精神,开始张罗着搭灶烧饭。
阳丘的将领唤作吕莫,阜山的将领唤作石州,我等五人齐聚公子玦帐中,商量下步对策。
公子玦紧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丝神采:“看来,那百濮蛮子怕了,要跟我们来个坚壁不出。”
斗渤哼道:“如此一来,我们要么引蛇出洞,要么围他个一二十日,等他断水绝粮,我看他出不出来。”
吕莫即刻说道:“将军说的是!”
石州亦道:“将军说的是!”
我心里“呵呵”两声,立马应和道:“将军说的是!”
公子玦对我道:“人数都清点过了吗,损失了多少?”
我回道:“一千余人,还有九千兵马。”
公子玦收回视线,看着地图,握拳一捶:“九千兵马,没有必要跟他耗,我们引蛇出洞,早点送他去见老濮王,帮他们父子早日团聚!”
我等四人立马喝道:“末将遵命。”
第二日,战鼓擂的更加强劲,经过一夜的修整,楚军的士气也高昂了许多。所谓的“引蛇出洞”,其实理论上十分简单,公子玦围困北门,吕莫围困东门,石州围困南门,留个西门给百濮王逃命,而我和斗渤合兵一处,偷摸埋伏在西门外的山坡地里。
我们依计而行,各守其位。
北面、东面、南面的战鼓声十分热烈,砍杀声顺着大风刮了过来,传入我的耳中,心里也焦灼不安。
我从昨天就发现,在战场上杀红了眼,反而没那么怕,荷尔蒙激素飙升至顶的那段时间,脑子里是空白的,满心满眼只有求胜这个唯一目标。
最可怕的是眼下这种不明情况的等待,廪生那厮会不会上钩从这里跑出来,他又有多厉害。斗渤从始至终没跟我说一句话,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他是志在必得。
我看屈重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十分揪心:“怎的,都这个状况了你还觉得他们有诈?”
屈重没有回我的话,只对孟阳说道:“孟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四公子身边,一定护他周全。”
孟阳瞳孔剧缩:“屈老,你这话是在侮辱在下,你以为我是那种贪生怕死之徒?”
屈重拱手:“算我说错了……我信你。”
我后牙槽阵阵发酸,他们好像已经忘了昨天老子在战场上英勇潇洒的身姿,还是把老子当作战五渣一样。
我喝道:“莫要多言,要学学斗渤将军,山崩于前依然气定神闲,这才是大将风度。”
斗渤趴在土堆后,离我不远,扭过头看看我,眼光闪动。
我冲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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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笑完,一支箭便“嗖”的一声破风而来,孟阳使劲推我一把,那只剑正好射在我刚才的脑袋位置。
靠,为什么做靶子的总是我。
转头瞧去,背后乌压压的箭矢像暴雨一样冲刷过来,我等急忙举剑劈砍,但有许多士兵手持长戈,根本无法顺利挥舞,还没看清敌人多少,就有许多士兵倒了下去。
斗渤大喝:“狗娘养的,从后面偷袭,弓箭手何在,给我射回去!”
若敖氏的效率再次让我叹服,一帮人拿着盾牌快速上前组成了人墙,
另一帮人躲在盾牌后引弓射箭,往敌人方向全力反击。
我看着屈家军一个个倒下,心中悸悸。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
我他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但是眼下的状况证明了一件事,屈重说的是对的。
“屈重,眼下该如何是好?”
屈重边砍边回答:“不知道百濮王到底是什么计策,先撤退和公子玦会和,把三军汇到一处为好。”
我急忙下令让屈家军退回北门,斗渤却不肯退兵,他双目灼灼盯着那些箭雨过来的方向:“要退你自己退,这样的事我以前不知道遇到过几回,我就不信这些小小的百濮蛮子还能翻出花来。”
我无奈,只能留他独自硬刚下去,赶紧领着屈家军赶去北门。
一到北门,看着硝烟滚滚,比昨日多出好几倍的百濮族士兵正在围攻王军。
百濮王廪生终于出现了,他身形高大,人堆里一眼望去实在扎眼,满头杂乱的头发辫了许多辫子,跟眼下很时髦的非洲辫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正和公子玦站在一辆战车上比试,四周的人都不敢上前,百濮王剑法凌厉,身形极快,公子玦似乎穷尽了浑身力量,才勉强能接住他攻过来的剑招,我看的出来他接的十分吃力,但那百濮王却一脸轻松,好像还未使出全力,只是在跟他玩耍几招。
“快冲过去!”我一下令,屈家军立马涌入战圈,别看他们不强,但他们一听到命令就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也是真的。外围的百濮人立马调转枪头攻向我们,这批人的战斗力和昨天那批截然不同,而且数量惊人,屈家军很快就陷入了他们的汪洋大海之中。
公子玦已经支撑不住,老子急火攻心,三军如果失了主帅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将一辆战车上的三人挑下马,便驱使战车往前冲,还没等老子冲过去,公子玦已经耗尽力气,被那百濮王砍飞了手里的青铜剑,用剑抵住了脖子,四周的百濮兵立马围上去,将公子玦五花大绑,急忙往城里送。
我彻底懵了,那百濮王将目光转向我,振臂一呼,剑指向前,百濮人狂啸着砍杀过来,王军失了统领,顿时像被吸走了精魂,任人宰杀。
我看着眼前的场面,彻底懵了,前面的王军,后面的屈家军,好像被人切瓜砍菜一般,还有公子玦,已经遥不可及,淹没在人潮中,连影子也见不到了。
兵败如山倒,我到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公子小心!”
发神之间,孟阳大喝一声跃上战车,抱去我扑向一边,一支箭穿刺进了他的背部,孟阳反手一把扯下箭矢,飙出来的血溅了我一脸。
“公子,快下令,如今只有你了。”
我浑身一激灵:“快,击鼓退兵,退回那条江边”
21. 第 21 章
孟阳抡起长剑,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战鼓边已经咽气的士兵踢开,拿起鼓槌猛烈敲打,众人得了退兵信号,开始突围而出。
屈重护着我往江边狂奔,江水尚未退回原来的位置,但表面已是风平浪静,楚兵没有退路,只能一头扎进去往对岸游。
一进去才知道糟了,“静水流深”这句话不是瞎说的,涨水过后,表面虽是平静,下面却是激流涌动,众人被冲着往下游方向转移,屈重看出我水性不佳,所以一直携着我的胳膊带了我一路。
跑到对岸,人员早就已经七零八落,还好百濮人没有追过江,他们在对岸“嗷嗷”叫着,手舞足蹈,宣示着他们此战的胜利。
我带着残兵又退了十来里路,直到见到一个较为隐蔽的树林子,才传令众人暂时歇息此处。
一眼望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丢盔弃甲,满脸血污的就不说了,满眼皆是……还有丢胳膊断腿的,被捅了几刀鲜血直淌的,一个个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惶恐,看得我心里凄风苦雨席卷肆掠。
孟阳在最后面逃了出来,背上已经被箭射成了筛子,但是命由天定这句话我不得不信,那么多箭刺进去,硬是没有一个刺中要害。屈重拿出小刀帮他一支支剜下来,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人也是废了大半,连站都站不稳。
我活到这把岁数,一直以为这辈子最大的挫折就是等高考分数那晚——那晚之前,我还在为报考清华还是北大而苦恼,那晚过后,我觉得人生还是不做预想的好,凡是我所想的,没一个实现,凡是我没想过的,总是一个个从天而降。
哦,对了,等分数那晚我还被撺掇着对我那个初恋表白了,我发短信对她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我觉得今天正是表白的时候。”老子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收到了她的回复:“我其实一直把你当朋友来着。”
老子的初恋和前程梦,在那天晚上一并碎了……
但现在看着眼前一个个哀丧哭嚎,涕泪横流的绝望样,我才知道,那晚的挫折才哪儿跟哪儿,跟现在比,简直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粮草被百濮人一并抢走,所有人都没吃的,干坐着。屈重拔完孟阳的箭筛子,走过来对我道:“公子,我们去僻静处说。”
我便随他走到无人的角落,屈重问道:“公子,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我方才暗自嗟叹时脑袋也没闲着,便把唯一想到的方案说了出来:“派几个机灵武艺好的,去看看斗渤、吕莫、石州都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想办法让军队会合一处,夺回公子玦。”
屈重神色凝重,不言语。
我苦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计策就直说,难道真要等百濮蛮子把公子玦剁碎了才开金口?”
屈重躬身一拜:“末将不敢。”
他直起腰,又道:“方才我目测了一下,北门起码有一万百濮士兵,如果四个城门皆有埋伏,那百濮王此次出兵绝对不少于两万人,百濮虽是大型部族,但可用的军队却不多。如今一次性出两万兵马来夺一个边境小城,我总感觉这其中有问题。”
他定定直视着我:“我觉得还是派人回去,通知大王派兵增援的好。”
我终于理解他方才为什么欲言又止了。
“不行。”
“公子!”
“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让大王知道。”
屈重紧抿嘴唇,双目似刀。
我心乱如麻,如果让楚王知道,公子玦必死无疑,就算百濮王不杀他,楚王也不会放过他,就算楚王放过他,我觉得按他的性子,也会一剑抹了脖子,来给此次中伏兵败做个交代。
该死的楚将传统,若是大战败了,三军统帅会自刎谢罪,就连楚王也不例外。
我一拳头打在边上的大树干上,窝火的紧:“如果楚王出兵,这就不算小战了,公子玦必死无疑。”
屈重猛然加大声量,透出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公子,倘若百濮王真的纠集全部族之兵来攻打楚国,这就不是小事,是关乎我边疆安危的大事!公子莫要因为个人私情,分不清轻重。”
我转过身直勾勾看着他:“你从何处看出来我是出自私情?”
而且,哪他妈有私情!
我今天憋出来的一肚子火直往上窜,老子穿过来是度假享福的,结果不仅被骂成断袖,还要领兵作战来这里当炮灰,那非洲辫廪生看上去是个实打实的大佬,真要打起来,上赶着去送死还是老子我,我才是一肚子心酸委屈不知道往何处说。
我从腰间抽出令牌,放到屈重手中:“你计谋过人,这个兵你来带,我听你的。”
屈重脸色霎时铁青,急忙单膝跪下:“是末将唐突,还请公子责罚。”
我冷笑道:“责罚可不敢,你是要接过这个左军帅印,还是听我的,二选其一,痛快点。”
屈重嘴角抿出了一股坚毅的味道:“自然听公子号令,作为家臣,为主公赴死才是此生唯一的道路。”
我兀地后牙槽发酸,他说的恳切悲愤,说的老子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戏文里那些酒囊饭袋的世家公子哥。
但是平心而论,站在我的立场上,这些人打来打去真的和我无关,我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看他们,除了觉得傻叉还是觉得傻叉。我很想对他们说,几千年后,你们都说普通话,都写简体字,都要坐高铁,都要在每年的双十二在网上拼手速……哦,还有,没准儿你屈重的后人娶得就是那个廪生的后人,五湖四海会变作一家……
这些话我只能吞进肚子里,但是出于对屈云笙的那点交情,也出于对公子玦欠下的救命之恩,我绝对不能看着他白白送死。
我扶起屈重:“先按我的做,找人,集合全军再做定夺。”
屈重拜道:“是,末将遵命。”
夜里,我在树林里喂蚊子,肚子叫成了一首歌,周围的士兵不敢放松警觉,都抓着戈戟观察着林外的动静。
月上树梢头之时,我派去的人终于回来了。
“公子,找到斗渤将军了,他在外面。”
我急忙出去,看着夜月下黑压压一片人,是若敖氏的军队,他们每个人口中都含着一个小物件,一大队人马鸦雀无声,斗渤被两名士兵抬着,一只胳膊晃晃悠悠,两条腿也血淋淋的触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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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目。
我急忙上前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士兵把嘴里的小物件取出来,擦一擦放进腰兜里:“我们中了埋伏,一路反杀过去,对方有个了不得的武将,斗渤将军和他比试时,有几个士兵上前偷袭,所以……”
斗渤啐了他一口:“说重点,废话凭多。我输了,就这样,然后跑到北门看你们落荒而逃,就先躲了起来,你派来的兵找到我,才知道你们躲在这里,我让他们衔枚在口,谁说话就宰了谁,不过那百濮蛮子好像也无意要追杀我们,一路过来也没见什么巡防。”
士兵纷纷把他们嘴里的枚吐出来,我见他们虽然输的惨,但一个个看去精气神还在,绝对没有林子里那堆屈氏和王族的残兵败将丧到一缕活气都不剩的表情,心下确实佩服。
“先进去,治伤,然后再说下面怎么办?”
士兵正要把斗渤往里面抬,我派去找吕莫和石州的小兵也回来了,不过只回来一个,老子一共派去了九个。
小兵脖颈脸上全是血,手臂上几道长长的剑伤豁开了大口子,血染满袖,滴答答往下坠,浸湿了下面的土。
小兵抱着我的腿,瑟瑟发抖:“四公子,那石州叛变了,他跟百濮蛮子是一路的,吕莫被他杀了,尸首被挂在了城墙上,还有……”
我太阳穴快胀爆了,抓着他的衣领,瞠目欲裂:“还有什么?”
小兵:“还有,这是那个百濮王让我带给四公子的。”
他从衣裳里摸出了一块带血的布,老子扯过布一打开,一只小指头从里面落了出来,吓了我一身汗,老子展开布从上往下扫了一眼,然后,彻底懵住了。
这他娘的都说的啥,为什么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斗渤见我懵住了,问道:“上面说的啥?”
我不言语,心里默默流泪。
斗渤不耐烦的扯过布自己看,看完怒吼道:“他以为他是谁,敢来和我们谈条件,立马传信给大王和令尹大人,派一万若敖大军前来增援,我非踏平他百濮老巢不可。”
我急忙拦住他:“等等,还没到通知大王的地步,或许我们还可以再攻一次城。”
斗渤把血布扔到地上:“还攻个屁,他们这次起码带了两万多人,石州那厮如果投降,说不定阜山那边已经沦陷了,吕莫被杀,阳丘还不知情,如果百濮王派兵偷袭阳丘,阳丘也岌岌可危,这可不是你我这点兵力能抵抗的。”
我道:“可是公子玦的死活……”
斗渤呸了一口:“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你的相好,他两番出战都兵败如此,你以为大王真的会用十座边境城郭来换他一条命!”
敢情那血布上说的是交换条件。
而且还是十座边境城池!
百濮王真的不是故意激怒楚王的?
四周静寂无声,都在等着我的回答,老子骑虎难下,手心全是汗。
屈重恰逢其时的补充道:“公子玦被俘,中军无将,楚国以左为上,眼下三军主帅就是四公子,还请四公子下令。”
我沉默了十秒,放弃了挣扎,咬牙道:“好,派人回去,请求援军。”
22. 第 22 章
屈重清点三军,只余六千余人,因为屈家军跑的最快,所以这六千余人里屈家军占了一小半。
我莫名其妙成了三军统领,斗渤受伤太重,被包成了一个粽子,动弹不得,在简陋的军帐里坐着和我干瞪眼。他肚子的响声和我肚子的响声刚好凑成一首二重奏,我为了躲避他的目光,时不时把那截断指拿出来细细琢磨。
起初,我觉得那廪生无非是想捞点好处,所以不会来真的,这截断指也许是吕莫的。但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个断指多半还是公子玦的,他的手掌虽然也有一层薄剑茧,但总体上比许多男人白皙细嫩的多,而且骨节分明,王宫里长大的小公子,吃的用的打小都和常人不同,天长日久的积淀下,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想到此处,心里就止不住的沉了沉,但一想到这几天丧命沙场的士兵,这点细微的沉重就被更大的沉重堵了回去。
斗渤不耐烦吼道:“你总看那玩意儿干啥,幸好只是一根手指,你不知道我以前打黄国的时候,那帮狗东西直接把我兄弟的脑袋砍了送过来,你有伤感的功夫不如想想援军来了怎么反攻报仇。”
我觉得这位仁兄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但是我还能咋的,老话说得好,忍无可忍就明天再忍,谁让人家的后台是风头无双的若敖氏,而若敖氏的当家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子湘。
我谄媚一笑,将手指包好收起来:“斗将军教训的是,云笙战场经验不足,斗将军每句话都似金玉良言,让云笙醍醐灌顶。”
斗渤愣了一瞬:“什么是金玉良言?什么又是醍醐灌顶?”
我反应过来,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些成语在目前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出来,战乱纷飞的年代谁会有闲情逸致去搞文学,编成语。
我干笑道:“云笙学的杂乱,都是胡说的,斗渤将军别放在心上。我们派了两队人马出去,送信回郢都的估计还要三日才回来,去借粮的估计今天就能回来,总之让大家先吃饱再说,急也没用。”
除了给楚王送信,我还另外派了一队去最近的几个城郭借粮,天大的事,抵不过吃饭睡觉这两件,老子在这点上想的通透。
斗渤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屈云笙,以前听说你是个张扬自大之徒,怎么从我第一天见你到现在,你都这么……”
他憋了半天,硬是没“这么”出什么来。我走他边上坐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斗渤将军,其实作战这回事,有时候除了看谁比谁厉害,还要看谁比谁能耗,英雄往往都是被那些不显眼的小王八给耗死的,比如……”
我刚想说比如刘邦耗死了项羽,司马懿耗死了刘孙曹,德川家康耗死了织田信长,又耗死了丰臣秀吉……但一想到这些讯息都可能超过了他的时代范畴,只好作罢。
我灿然一笑:“比如王八缩在泥塘里一动不动,等这世间沧海桑田变化了一轮,王八也许还在那里看着活得好好的。”
斗渤哽了片刻,吐出两个字:“歪理!”
他刚说完,帐门外突然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声音听起来耳熟,我心里咯噔一跳,侧头看去,掀开帐门走进来的人出乎我的意料,他还是那副笑吟吟的神情,丝毫没有顾虑到大帐中两个刚吃败仗的“丧家犬”的颜面,笑出一种花喜鹊报春的璀璨样。
薳东杨穿了一身通体透黑的夜行衣,灰沉沉的,看得出来是千里奔驰赶过来的。
斗渤努力拱手作态:“薳大夫见谅,我受了点伤,无法行礼。”
薳东杨笑着拱手:“斗渤将军,你还知道‘礼’为何物,已经远远超乎我的预料了。”
斗渤放下手,把头扭过去,冷哼一声。
我脸皮尴尬地一抽,赶紧打圆场:“东杨哥,你怎么来了?”
薳东杨回道:“你不是派人传信给大王要搬救兵么,这不,救兵就在你面前。”
我愕然:“你是救兵?你带了多少人马?”
但仔细一想又不对啊,就算薳东杨有汗血宝马,日夜不休能提前三天赶来,难道那些救兵也能跑这么快?
薳东杨看出了我的心思,径直说道:“怎么,嫌弃我,难道你不知道我这张嘴有力挡三军之能?”
我:“……”
扯淡也要有个度,你那张嘴是核/武/器咋的,真要那么牛还要我们提前跑来送死作甚!
薳东杨呵呵一笑:“你这次倒不顺杆爬挖苦我了。救兵只有两人,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位,他在帐门外等着,屈统领可要召见?”
我哭笑道:“只有两人?”浑身的劲都泄了一半,“既然是救兵,还是两个中的一个,金贵的紧,自然要见,让他进来吧。”
帐门一掀,另一人携卷着账外的风雨走了进来,他也穿了一身夜行衣,看上去风尘仆仆,眼里爬上了几条血丝,略微有些殷红。
我走上前两步,不敢相信:“子玉……你怎么来了?”
子玉拱手一礼:“子玉拜见屈将军。”
我又惊又喜:“你跟我客套什么,不过,你怎么会来,又怎么会和薳大夫一起来?”
子玉并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瞧了薳东杨一眼,薳东杨说道:“此事之后再说,你借的粮到了,就在外面,我还帮你添了点东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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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看看。”
我虽然觉得他俩奇怪,但一听到粮食到了,哪里还管得了他们奇怪不奇怪,赶紧拔腿跑了出去。
跑出林子,看着小道上运来的一车车粮食,险些留下幸福的泪花,吃野菜啃野果过了这么几日,我觉得再有一道天雷,老子都快飞升上仙了,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在吃饱和修仙之间,我毅然决然会选择前者。
等我泪水涟涟看着那一车车粮食运过来,车队能望到头之时,眼睛猛地直了,车队尽头出现的一群庞然大物彻底闪瞎了我的眼,林子里的士兵听见响动也凑过来看,我看着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不是老子没见识,而是那群东西确实太匪夷所思了。
那是一群牛,但那不是一群普通的牛,牛的身上披着大红袍子,牛角上都绑着像匕首一样的小刀片,牛尾巴上绑了黑乎乎的一串穗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我看着它们慢悠悠走过来,理科生的本能逼迫我有意无意数了数,大约有九百多头,场面简直壮观。
薳东杨和子玉走到我身边,薳东杨敲了我的肩膀一下:“如何,这是我给你添的东西,不过这主意是这位小兄弟想出来的,到时候若是不管用,可别怨在我身上。”
我侧头看着子玉,他也刚好看着我,神色不算紧张也不算松弛,依旧是以往的沉静模样。
“子玉,你打算做什么?”
不会是给我心疼我吃的太素,给我加点烤牛肉打牙祭吧。
子玉淡淡应道:“这才是真正的救兵,不过它们暂时还派不上用场,还要等一等。”
他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戛然而止。这说等于没说,我一直觉得我这位师弟脑洞很跳跃,一般人跟不上他,但他却一直觉得自己解释的相当明白。
我为了自己那点智商的颜面,选择了闭嘴。
薳东杨上下打量我一眼:“走吧,先去洗个澡,附近有个小潭不错,水色清澈,还有游鱼嬉戏。你我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再给那位百濮王下个帖子,明天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位南蛮新秀。”
我脑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他妈都是什么跟什么,薳东杨一副不把任何事当事的模样,子玉面沉似水,似乎要把所有的心绪都烂在肚子里,懒得和我解释一句,老子在他俩面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帽。
薳东杨对那些兵说道:“都开火做饭吧,记得给斗渤将军端进去,一口口喂他,他行动不便,日后自然记得这喂饭之人的恩情。”
两句话说的许多人开了窍,立马去帮着卸粮搭灶。薳东杨推着我往林子里面走,留下子玉一个看着那群牛,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23. 第 23 章
薳东杨袍衫一解,利落脱下,随手扔到潭水边的岩石上,扑通一声蹿入了水中。
我见他如此爽直,和屈云笙又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便不多想,解下衣衫也扎进了水里,潭水微凉,激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薳东杨朝我游过来,我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岩石,再无可退。
薳东杨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视线从脸上转移到胸前,他刚要伸手,我眼明手快急忙抓住他的手腕:“东杨哥,你做什么?”
他笑了笑:“你说我要做什么?”
我悚然,难道屈云笙除了公子玦,还和这位发小有一腿?
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屈云笙一脚踏两船,也不怕船翻了淹死在水里?
我肃然道:“云笙已经决定改邪归正,望东杨哥给个成全。而且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对付百濮王,救回公子玦,东杨哥身为楚国大夫,应该比我更清楚孰轻孰重。”
薳东杨不待我再言,另一只手倏然而出,直朝老子抓过来,我也赶紧出招阻挡,水花四溅间,我和他已经在水里拆了四五招,但幸运的是,他明显不擅长武艺,几番折腾也近不得身。
我冷着脸逼视着他:“放弃吧,你打不过我。”
薳东杨冷笑一声,缩回手,也靠在我边上的岩石上,慢悠悠说道:“你到底是谁?你绝对不是屈云笙。”
我怔然,全身僵直。
薳东杨又道:“云笙绝不会说你那样的话,做你那样的举动。我原先还以为是秋荑找人假冒的,但你胸前的剑伤又的的确确是云笙多年前不小心留下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连云笙的爹娘也未必知道。位置和伤痕没有丝毫偏差,所以我又糊涂了,还请这位兄台给我个明白话。”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方的剑伤,距离心口很近,想必当时也是九死一生。
我回道:“我是如假包换的屈云笙,是你想太多了。”
薳东杨转头看我:“那你跟我说说,你胸前的剑伤怎么来的?”
这话真是问住我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自然是在战场上受的伤,时隔太久,我早就记不清了。”
薳东杨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其他事你记不清也就罢了,但这个伤,是你那位心肝一剑戳伤的,你还能忘?”
我扭头看他,薳东杨兴味盎然的解释道:“当年大王为了让氏族子弟和王氏子弟多亲近,就把我们都接进宫,跟着宫中少师习武学字。公子玦从小到大都甚少言语,练剑组队的时候也没有人选他,云笙见无人选他,便和他组成了一队。打斗之中,公子玦才意识到屈云笙剑法了得,他私下约云笙传授剑法,也不知道怎的,就不小心刺中了云笙。”
我摸了摸胸口的剑伤,有些茫然,薳东杨直直望着前方,目光涣散,似乎思绪已经沉入了那段过往的岁月中。
“我们楚国和中原国家不同,是立幼不立长,所以屈云笙从一出生就被选为屈氏未来的首领。公子玦害怕大王惩罚他,就将屈云笙藏到了自己宫里,我也被偷偷叫去帮忙,还好那位太医和公子玦的母亲有点过往交情,就没把这件事抖出去。云笙清醒过后怕被少师发现异常,忍着痛每天去少师那里露个面,只是这件事过后,他和公子玦就越走越近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说完,他又低低哀叹一声:“明明小时候我们说过,看谁长大能娶到子音公主的,结果大家都输了。这话也不对,是他赢了,只是他没接受罢了。”
听完他这段“两小无猜”的往事,老子知道自己彻底穿了,薳东杨确实眼尖心细,我骗不过他。
但事到如今,除了破罐破摔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我正色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既然早就怀疑我是个假冒的,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要等到现在?”
薳东杨看着我,双眼蒙上一层薄雾。
我忽然想到一招,摸着自己的脖颈,绷的长长的:“我只有一句话,这身子确实是屈云笙的,但壳子里的人不是。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楚国的楚,天下的天,和平的和,兄弟我也是受屈云笙所托,替他来这里受罪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的魂跑进了我的身子里,我的魂跑进了他的身子里,只等天上五星连成一线之时,我和他才能对换回来。”
我凑上前去,让自己的脖颈亮的更醒目些:“你若不信,就一剑杀了我,我的魂会不会灰飞烟灭我不晓得,但屈云笙的身子必死无疑。”
老子这番话果然比较有震慑力,薳东杨跟我装高深这么久,终于露了一会怯,眼神闪烁,唇角抽搐了两下,硬是没回话。
我摸了摸脖子:“我知道这种事你一时无法接受,别说你,就连哥们儿我生活的那个世界,灵魂工程也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你到底杀还是不杀,痛快点给个准话。”
薳东杨愣愣看了我好一会儿,将我往后推了回去:“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世间风雨雷电,水木火土,皆有神灵之意,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也只当是神灵之意。”
我赞叹道:“薳兄真是与时俱进,想问题想的透彻,小弟佩服。”
薳东杨又斜眼看了我片刻:“你说屈云笙让你来替他受苦,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道:“那还不简单,断了和公子玦的联系,帮屈云笙娶老婆生孩子,等他回来,炕上有人,膝下有子,人生圆满的不得了,到那时他也不会再有别的想法,这场乱麻就让兄弟我帮他断个彻底。”
“不过嘛。”我搓了搓手,“屈云笙答应过我,要把他家宝贝拿出来作为谢礼,我怕穿帮,也没敢去找,你知不知道那些宝贝都藏在哪儿?”
薳东杨怔愣片刻,哈哈大笑:“这个我自然知道,回头再跟你说,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再说,上了战场,可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我这才想起正事,赶紧问他:“对了,子玉为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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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一道,还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神牛是用来干什么的?”
薳东杨眉头一皱:“这也是我推你单独来这里的原因,你对那位子玉到底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这话问的我瞬间懵逼。
“我要知道,问你作甚,我只知道一点,他是个孤儿,是秋荑的徒弟,此外别无其他。”
薳东杨垂下眼帘,凝神思索片刻:“如果是通过秋荑,那也没有道理。”
我急忙问道:“你说明白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薳东杨神情严肃:“你带兵出征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来找我了,原本像他那种身份的人,连门房那一关都过不了,但是他却带了一样东西,别说是我,就连我爹也大吃一惊……”
“他带来的东西,是令尹子湘的亲笔信,还有若敖氏的调兵符。”
我听到这句,脑子里乱琼碎玉一片白,瞬间停止了运转。
“此外还有几张七拼八凑的人皮地图,上面的语言杂乱,可能只有我们薳氏才认得出来,是百濮语、巴语和庸语批注而成的楚国边防图,还有郢都驻军图。”
“他说他已经跟踪这些间谍一整年,最近才有了收获,如果这上面真的是三国所批注的边防图,那就证明百濮、巴国和庸国已经开始联合抗楚。所以此次作战,只怕百濮王是个钓鱼的幌子,真正的敌人在别处暗流汹涌。”
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胆战心惊的问道:“他有没有说过那些人皮是哪里来的?”
薳东杨点头:“自然说了,好像是从一个盐商的小妾和几个乐馆伶人身上扒来的,他师父秋荑擅长这些奇奇怪怪的手法,听说扒了皮后人还活着,眼下正被关在大牢里严刑拷打。”
我喉咙想被什么给堵住了,说不出话来,敢情这二人一开始就在骗我,他们应该早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却连一句实话都不与我说,让我稀里糊涂上战场和百濮王硬拼,而且……
我浑身直冒冷汗,怯生生问道:“有没有可能,他们早就怀疑三国暗下联合,但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就干脆用公子玦钓鱼。”
薳东杨拍了拍我的肩:“看来天和兄也是个人才。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子湘大夫何许人也,虽然这话有些不敬,但他的确是楚国第一奸猾之人。子玉既然能和他搭上线,证明这件事极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子湘大夫在暗中撒网,他们两次派公子玦出征,却没有派遣大将或者重兵协助,大林也算边境重城,疆土被夺却只派了个经验浅薄的王氏公子领队,对外还能骗骗别人说是要磨练公子玦,但我们几大氏族首领心里都清楚的很,楚国可是靠着寸土必争的信念走到现在的,怎么会容忍别人夺城掠地。”
我听他一席话,明白了许多:“所以这两次出征,都是鱼饵,百濮王以为自己是鱼饵,子湘老贼将计就计也给他送了一条鱼饵,看看哪边的鱼先上钩。”
薳东杨轻笑一声:“一语中的。走吧,我们也该去钓鱼了。”
24. 第 24 章
大帐内闷热的很,斗渤被三个小兵伺候着,一人负责喂食,一人负责递水,一人负责擦嘴角。三人伺候的极其殷切,这场面颇有意趣,我坐在斗渤将军对面的大石头上,看得津津有味,全当下饭菜吞了。
薳东杨自带了一套笔墨竹简,正在奋笔疾书,我一口气刨了三碗饭,吃饱过后有些撑,想出去消消食。
正要掀开帐门往外走时,帐门却被人从外面掀开了,子玉看见是我,神色也略微滞了一瞬,他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片刻,便飘向了薳东杨。
我站在原地便走不动道了。
说实话,我有些怨他,自打我魂穿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秋荑,子玉就是同我相处时间最久的人,他与我年岁相差不多,所以我私下里已经把他当做哥们儿兄弟了。
但没想到,原来我之于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外人。
我真的有些受伤……
子玉身上那件夜行衣的下摆有许多泥点子,一双鞋好像在泥浆里泡过一样,他原本长得白净,好像一颗青嫩挺拔的小白杨,但眼下的他,却多了几分憔悴和疾风骤雨的肃杀感。
子玉将手上的竹简交到薳东杨面前:“这是最新的军情,我已经看了一遍。”说罢,他转过头目视斗渤身边的三个小兵。
薳东杨也抬眼瞧向斗渤,打趣道:“斗渤将军,有重要军情需要商议,你已经吃了五碗了,第六碗歇会儿再吃,免得噎着。”
我脸皮一抽,盯着斗渤看他的反应,斗渤一脸铁青,对身边人喝道:“难道你们没听到薳大夫的命令,傻愣着干什么,都出去!”
三人一躬身,一溜烟跑了。
我心里直叹:果然一物降一物啊!这斗渤就跟条喷火龙一样,却被薳东杨几句话说的还不了口,也不知道这二人以前有什么过节,为什么斗渤宁愿把火全吞进去自焚也不敢发泄到薳东杨身上。
薳东杨展开竹简一看,方才还眉飞色舞的神情瞬间消停了许多,他把竹简给子玉,子玉又拿过去双手奉给斗渤。
斗渤挑眉看他,子玉一下反应过来,将竹简展开,放到他眼前。
斗渤脸颊瞬间涨的紫红:“阜山和阳丘都沦陷了……怎么……还是庸国领兵占领的,为什么不是百濮?!”
薳东杨呵道:“怎么,你和那百濮王难道还有交情,还嫌他拿的少了,替他不值?”
斗渤怒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斗渤之心,可昭日月……”
薳东杨笑道:“知道了,日月被昭太多次,也会烦的,我说笑而已,斗将军别介意。”
斗渤不言,子玉收回竹简,走到我跟前,双手奉上于我:“屈将军请过目。”
我刚伸出手去摸到竹简,斗渤就打断道:“等等,我想问一句,这位兄台可是薳大夫的随从,他方才说他擅自查看了军情战报,如果他只是你的随从,怕也犯了我军中大忌。”
薳东杨不答,瞧着我这边,子玉也不言语,而是抬头看着我,轻声说道:“屈将军如今是三军统领,难道不想看看军情战况?”
我看着他那双幽若深潭的双眼,心里狂跳两下,接过竹简,故作潇洒地展开,煞有介事的一目十行,点头道:“庸国人真是且有此理,难道百濮和庸国是早就商量好的?”
不是我想做戏,而是回来的路上,薳东杨交代过我,斗渤这人容易急火攻心,血气上涌后可能会昏厥,我觉得他这个症状跟高血压很像,如果让他知道子湘大夫用他做饵,估计会当场气晕过去。
斗渤狂躁地喊道:“你们当我不存在还是咋的,我问的话为何无人回答,啊!”
子玉转过身,对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并不是薳大夫的随从,而是令尹大人的传令者,这是若敖氏的调兵符,子湘大夫托我送来交给屈家四公子屈云笙,至于我一时心急偷看信简的罪,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斗渤将军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这一句话又说得斗渤哑口无言,子湘大夫算是若敖氏最大的那尊神,无人不敬,无人不惧,斗渤没想到乱开枪打着了自家人,又不好意思当场反口,便摸摸鼻子,把视线转向一边。
我看见斗渤吃瘪,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脸上却仍然保持端肃,子玉把从腰兜里拿出的一个黑乎乎的牌子递给我。上面画了一只鸟,虽然毛量稀少,老子也认得那是只凤凰,还有几团火围在秃毛凤凰四周,我知道雕刻师的原意是想弄成凤凰喷火,但技艺差了些,看着却像是火烤凤凰。
我接过令牌,子玉突然凑上前对我耳语道:“若敖氏精兵强将,却很认主,不服他人管束,有这个令牌你才能指挥得动他们……这是我特地求的。”
他说的我脸颊发烫,薳东杨和斗勃也都睁大了双眼瞅着我们,子玉这番话说出口,我觉得我之前对他的火气都蔫了大半。
斗渤喝道:“叽叽咕咕什么,有话不能当众说。”
我还未开口,子玉轻笑道:“不能,算是我对云笙哥的私话。”
完了,剩下的那一半火气也瞬间团灭了。
我楚天和就是这般大度的男人,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负天下人,尤其是负了我还回来补救的,我真的完全没脾气。
斗渤脸上万种颜色开花,好像误会了什么,薳东杨把刀笔放在手中转动玩耍,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私话留到晚上被窝里说,眼下还是谈谈正事吧。阜山和阳丘沦陷,加上大林,如果百濮和庸国真的是私下勾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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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们就咬开了我们楚国的一道口子,再墨迹下去,恐怕就要沿着这道口子开始喝血吃肉了。”
他把竹简卷好,拢在衣袖中,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云笙,跟我走一趟吧,我们会会这个百濮王。”
我随着薳东杨走出大帐,挑了两匹还算英伟不凡的骏马,一路飞驰来到大林城下,城墙上的士兵看见我们,大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薳东杨一改往日轻松自在的模样,十分恭敬有礼的回道:“我乃楚国使节薳东杨,这位乃是此次出征的左军统帅屈云笙,我二人应楚王之命,前来拜见百濮王,还望通传。”
小兵转身便走,连一句“稍等”都没说,看来是早就迫不及待等君入瓮了。
城门开了一个小口,我和薳东杨扬鞭而入,士兵急忙拦下我们,全身上下摸了一遭,确定没有兵器后,才带我们去见百濮王。
百濮王正在和四名将领喝酒吃肉,见我们进来,也没吱一声,引路士兵转身就走,我二人就像个傻子一样被留在屋子中央看他们吃的欢快。
此情此景,连我这个无关人士都有些火大,但薳东杨却十分沉得住气,他一连说了三次:“楚国使节薳东杨拜见百濮王。”正要说第四次的时候,百濮王把杯子狠狠一拍:“有蚊蝇乱舞,扫兴!”
周围四人哄堂大笑,应道:“蚊蝇之流,臭不可闻,扫兴,该杀,哈哈。”
我心中三昧真火腾的上冒,薳东杨嘴角微弯,镇定如常:“然,贵国却要向蚊蝇之流讨要残羹剩饭,且不是更加臭不可闻?”
四周安静了一瞬,百濮王终于将他的视线定在了薳东杨身上。
“看你年纪轻轻,官居何职,楚王派你来,莫不是不把我百濮放在眼里。”
薳东杨朗声大笑:“若以年岁论官职,百濮王也不当坐在这个座位上,不是吗?不过你后半句倒是说对了,东杨才疏学浅,大王有心磨砺,却无合适的磨剑石,刚好这里有个机会,便让我来试上一试,至于结果如何,大王倒没放在心上。”
我眼睁睁看着屋中几人的脸渐渐变成了灰白色,薳东杨要如何“钓鱼”,我也是心里打鼓。
百濮王站起身道:“本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楚国和我百濮都被称作南方蛮夷,都不懂这些个虚礼,杀了你们,正好祭旗,也许楚王能派个更有诚意的使者来。”
他挥手喝道:“来人,拿下他们,死活不论!”
四周屏风后瞬间溜出了一长串甲士,后门也被五个甲士堵的死死的,几十个戈戟寒剑齐刷刷指向我们,屋中登时一片寂寂。
薳东杨后退一步,靠向我,低语道:“忘了提前问一句,你能打几个?”
25. 第 25 章
我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薳东杨这个坑货,一来就烧老虎屁股,武功又仅够自保,还得我替他挡枪。
我在刀剑戈矛中穿梭往返,好不容易夺下一把剑,反守为攻,当即将七八个甲士砍倒在地,血溅全身。
这一回,是真的下死手了,从不敢伤人到下意识直入死穴,不过是短短一月的光景,环境真是可怕,陷于其中,人就不知不觉改变了,又有几个人能保持初衷呢?
至少我做不到。
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新的环境里面构建出立足于世的新理念,“举世皆浊我独清”这种感概永远也发生不到我身上,如果真的陷入了泥沙俱下的滚滚大江,我也会把自己当做泥沙,然后看看这条江到底涌向何方。
秦灭诸国,一统天下,将政权牢牢集中于中央,这对诸国来说也许有点残忍,但也奠定了华夏几千年文明昌盛的基础。哪怕这种昌盛中也裹着许多血和泪,当时的屈原先生如果有透视千年岁月的凌厉目光,可能也不会生发那种感慨了。
我一直都觉得,“做自己”这种事,其实并不是什么很酷的事。
就在我解决了十来个甲士之时,薳东杨也解决了三四个,百濮王按捺不住,夺过旁边一个士兵的剑,直刷刷向我扑来,身边其他甲士立马让开道,我举剑挡格,双手剧烈震动,他招式转化极快,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光就从腰间扫过,我立刻回旋躲避,还未站稳,剑尖就冲我的面门直刺过来。
“小心!”薳东杨掷出手中夺过来的长戈,百濮王略一侧身,我趁机抓着他的手腕飞跃而上,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到他的后背处,正要举剑攻击,却被一个粗犷的声音喝住了。
“住手!不然我宰了他!”
我蓦地抬眼,百濮王的战将之一已经将薳东杨牢牢控在了手中,一双大手狠狠钳住了他的脖颈,薳东杨脸颊发青,直溜溜地看着我。
我立刻把剑扔在地上,举起双手。
“我投降,别伤他。”
身后的甲士立马拿出绳子将老子的双手反捆在后面,给我勒的眼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百濮王像座小山丘一样矗立在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
“谷先生的入室弟子,原来长的这般俊俏,像个小娘们儿似的。”
我抬头,装模作样回道:“你认识我师父?”但愿能走走后门,把这条小命从油锅里捞出来。
百濮王硕大的脸庞挤出一丝笑:“自然认识。”
太好了,看来有戏,说不定还是同门师兄弟。
我涎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我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百濮王冷笑一声:“好得很,在函谷关收了一群山里野人当徒弟,我去求他收我做入室弟子时,他说我面有凶光,杀气凌人,他不喜欢,我只能站在那堆野人的方阵外跟着学……哦,对了,还说什么他唯一的入室弟子只有楚国屈氏的屈云笙,聪慧伶俐,生性善良……我刚才观赏了一阵,你也算有点本事,可惜长得太白净,我也很不喜欢。”
我听完他这番话,浑身血液都凉了,脸皮僵住,干抽一阵。
新仇旧恨加一块,想不死都难。
钳住薳东杨的战将在他身上衣袖里摸了摸,摸出了那个竹简,对百濮王道:“大王,你看看这个。”
百濮王一把扯过竹简,打开一览,原本还有轻松之态的眉宇陡然间多出几分杀意,他将竹简扔在地上:“好个楚子小儿,你既然不在乎你儿子的死活,我明日就当着你们楚国三军的面宰了他,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王是个连儿子都保不住的孬种。”
说罢,冲我们一挥袖:“带下去,把他们看紧了,明日和那个公子玦杀了一块儿祭旗。”
我们被这样被连拖带拉带了下去,关进了一间临时牢房里,古时候的牢房实在简陋寒酸的可以,连我这个“囚犯”都替他们这个牢房的安全系数担心。几片歪歪扭扭的木桩子围成一圈,囫囵算个牢房,我眼睁睁看着一条成年大狗在那几个木桩子里穿进穿出,冲我呼哧呼哧吐舌头。
我和薳东杨被扔到角落里挨到一处,地下还很贴心的铺了一层软草,不过一股呛鼻的味道从软草里渗出,让人恶心反胃。
我趁人走远了,低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去激怒那个百濮王?”
薳东杨侧头转向我的颈窝,低语道:“闭嘴,睡觉。”
他说罢,竟然直接闭目养神起来,我瞧着他那种“岁月静好”的睡颜,实在无力吐槽,也干脆闭目养神起来,没想到吃了三碗饭后困意袭来,我竟然真的睡着了,等我一睁眼,屋里已经漆黑一片。
我感觉自己的腿被别人狠狠踹了好几下,迷糊中,听见薳东杨那厮低语道:“你可真能睡啊,都踢了你十几脚了,你要再睡下去,恐怕被人宰了坟头长草都不知道。”
我张开双眼适应了一会儿,确认屋里没人:“那些看守呢?”
薳东杨边扭动着身子边说道:“大概出去喝酒庆祝了,听说子玉进献了几车美酒粮食,要把你我二人换回去,我看那帮百濮人高兴的很,阜山和阳丘被庸国夺走的消息他们也收到了,此刻大概在喝酒跳舞,商量着怎么瓜分楚国大地。”
他话音刚落,双手蓦地伸展开来,我吃了一惊:“你怎么……”
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来回刮擦着捆绑着我双手的绳子,只短短片刻之间,绳子便断了,他拉着我,扒拉开地上的软草,虽然光线暗淡,但我隐约能看到一个暗门。
薳东杨拉开门,先跳了下去,我等他挪开位置,也跟着跳了下去,下面黑乎乎一片,只有一条狭窄的路径,我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丝微弱的清冷亮光。
出来之后,四周寂寂无声,是个空荡荡的庭院,有一股阴气森森的感觉。
我问道:“这是哪儿,你怎么会知道有暗道?”
薳东杨转头看我,清冷月光下,他的脸上也浮起一丝诡异的白,配上四周的寒气,吓得我寒毛倒竖。
薳东杨淡淡道:“这里是牢房暗中处决死囚的地方,以前若有不便公开处罚的死囚,或者被真正的死囚家人花钱顶包的犯人,就从那个暗道被带到这里来处决,看守更严密。你看见那道小木门没有,后面是一片野林子,满林子都是尸首,野狗很喜欢去刨食。”
我后背脊骨暗暗发凉,冷汗冒了一茬又一茬,薳东杨淡淡一笑:“这种事,不稀奇,你我今天要是死这里了,那片野林子多半也是你我的埋骨处,邻里多一些也不用担心黄泉路上走得寂寞。”
我擦了擦冷汗:“你说的是!对了,你方才是用什么割断绳子的,我们进来时不是被搜过全身吗,你如何带进来的?”
他伸出手摊开,一块又薄又窄的小刀片停在他手里:“技师做的小玩意儿,比青铜还要锋利耐打磨,能做成很小的利器,不过原石很难找到。我一直缝在袖口里,百濮技艺落后,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我拿起来摸了摸,这玩意儿,触感很熟悉,再借着月光一瞧,心下顿时了然。
是铁片做的小刀。
原来铁矿石从这个时候就开始被发现并利用了,果然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
薳东杨拉着我往一个走廊快速行进,有一个黑影从暗处突然冒了出来,跪在前方:“薳大夫,请随我来。”
说完便站起身带路,七拐八绕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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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一个假山石后面停下,指着前方一个透着微弱火光的房屋:“薳大夫,公子玦就在里面,你多加小心。”
薳东杨点点头:“你也是,不要暴露身份。”
那人拱手一拜,便飘走了。我心里一千匹草泥马狂奔而过,这就是传说中的间谍?!那男子长得矮小,一身百濮士兵打扮,但说的可是标准的楚语,而且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刚才把我们关进牢房的时候,带头选牢房的不就是他!
我直直盯着薳东杨,薳东杨不急不缓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外交使节基本上都是间谍头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他们只认我爹和我,所以我也只能以身犯险,谁让你那个公子玦着么不中用。”
我肃然道:“不是我的,谢谢。”
薳东杨笑道:“抱歉,总把你当云笙。”
守卫有五个,正聚在一起喝酒,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得出来神情很高兴,想必也是在提前庆祝。薳东杨把铁片交到我手里,我心下了然,弯着身跑了过去,正到他们身后之时,一人余光扫到了我,老子眼疾手快,上去反扣住他的手腕,小刀一划,他手里的青铜剑飞脱而出,我拿住剑反身一刺,那人当即断气,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像一滩烂泥一样倒了下去。
一人看情况不对,转身要往门外跑,却被暗处突如其来的一只脚给绊倒了,薳东杨跳而出,扣住那人持剑的手,往他脖子上一抹,血涌如柱,顷刻咽气。
留下的三人皆不足道,半盏茶功夫,尽皆倒地。
薳东杨随机踹门而入,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一个人被捆在了木桩上,他四肢皆被缚,嘴里也勒了一条绳子,双目赤红,身上被鞭子打的皮开肉绽,褐色的里衣早就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他直直看住我们,我即刻上前,挥剑砍断了缚住他全身的绳子,公子玦站不稳当,径直瘫倒在我身上。
我半蹲在地上,他看了看我,又抬头看看薳东杨,虚弱不堪。
“你们怎么进来的?”
薳东杨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我们要快点离开。”
公子玦低垂眼眸,看着地上,怔怔的,却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轻轻说了句:“我不走,被俘的那一刻就想咬舌自尽,保全最后的颜面,但是被他们阻止了。我……我无面目回去见父王。”
我听了他这句话,实在不知当说什么,一时间恨不得把楚王和子湘的计谋一股脑全告诉他,让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子湘老贼布下的局,他被他那个“无颜”见面的爹坑了个底朝天。
谁知我还没开口,薳东杨就霎时蹲在地上,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眼神锋利如刀,我从认识他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
“我告诉你,这场仗还在继续,那些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你这个做主帅的就慌不迭的要自尽,你只想到自己,可曾想到过他们!”
公子玦赤红的双目中潋滟出一丝柔光,薳东杨愤慨至极:“你要死,也给我等这场仗结束再死,免得给我楚军招晦气。死有何难,把该担的事都担着,活下去才难!”
公子玦彻底没了声响,场面像被封印住一般,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凛然气势在二人眼中流转。
我默默走出屋门,默默扒下三套百濮人的衣裳,又默默走了回去。
薳东杨已经放开了公子玦,二人一人看着一个方向,都不言语。
我把衣裳放在他们面前:“别废话了,快换衣裳,外面好像有响动,死也好活也好,出去才考虑。”
生存还是死亡?这种沉重的哲学命题连圣人想了几千年都没想明白,等这二人辨出个结果,恐怕所有人都要等成活化石。
26. 第 26 章
我率先换好衣服,瞥见公子玦那血淋淋的手掌,心里抽的痛,便蹲在他身边替他换,谁知公子玦一把推开我,不冷不热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薳东杨十分嫌弃的将衣裳左右看一遍,几乎是捏着鼻子皱着眉把自己给硬塞了进去,我们三人都算是高个子,所以一穿上,下摆就短出一截。
待公子玦换好后,我将他半驮在身上,跟着薳东杨走,薳东杨径直走到死牢里的一个偏僻屋中,里面像是一个现代的签到室,薳东杨走到一个书架边,将书架移开,后面是一幅壁画,看不分明,他摸索着拧开一个暗扣,壁画上赫然出现一道暗门。薳东杨让我们先行,他在最后面摸索了一会儿,就将暗门合上了。
“这门从里面锁上就打不开了,但愿这条暗路还走得通。”
我:“……”
敢情这些人的做事方式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一个管过后路的。
暗道能容两人并肩而行,不见一丝光,我也只能摸着墙往前走,公子玦咳嗽一阵,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暗道?”
薳东杨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我自然知道,这里好几处地方都有暗道,我祖父修的,我如何不知?”
公子玦道:“你祖父?薳章!”
我一听“违章”二字,久远的记忆瞬间复苏,想当年刚拿到驾照时十分骚包,我妈一见他崽子能开车了,神气的不得了,“大笔一挥”从老窖里掏了十来万给我买辆练手车,老子把狐朋狗友全都通知了个遍,天天开着小破车四处溜达,从城市中心区到郊县旅游区,还差点脑子发热想试试从318国道开进藏,洗礼洗礼自己堕落的灵魂……
幸好在进藏之前,我接到纸片般飞来的“违章”通知,我那本驾照被扣到还剩一分,老子从此便安分守纪做良民了。
只是现在想摸摸车也难了。
薳东杨的祖父真是起了个绝顶好名字。
他漫不经心答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先先王选世子犯难,问他的意见,结果他站错了队,又怕被世子党秋后算账,就借故躲在了这里,开始给自己挖后路。一开始只想挖一条,后来挖出了乐趣,越挖越多,就索性在好几个地方都挖了一个逃生路,他临死前下过命令,之后的邑长都不可动这些屋里的摆设,从他那辞世到现在,都换了十几任邑长,其他邑长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如今脑袋挂在城墙上那位肯定是不知道的。”
我想了一下:“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薳东杨:“呵,这种事自然是家传绝学,我爹说狡兔有三窟,你看你祖父多厉害,起码有十几个窟,还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就带我来把每个窟都观摩一遍了。”
我心里真想为那位叫“违章”的地道工程师点一百个赞,这种利人利己,泽被后生百代的壮举简直是伟大至极,所以说打仗不如搞基建啊。
我一边热泪盈眶,一边又疑窦丛生。
“那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一开始就想办法从地道外爬进来,非要去激怒那个百濮王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当场杀了我们?”
薳东杨犹疑片刻,说道:“直觉罢了,他没有杀公子玦,就证明他还留了一手,三个小国联合作战,他又是首当其冲的鱼饵,如果真的杀了公子玦,再添上你我二人性命,倘若三国联盟溃败,其他两国或许还能跑,但他百濮却一定跑不了,他百濮王也不是个傻子,我激怒他无非是想让他把我们关起来,而关押的人,我提前就联系好了。”
公子玦顿时停住了脚步,颤抖着声说道:“什么三国联合作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心道不妙,难怪薳东杨会迟疑,老子问错话了。
这回,薳东杨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径直说道:“大概一年前,百濮、巴国和庸国就开始密谋这场大战,百濮王攻大林,却没有趁胜追击,只不过是想把王氏和若敖氏最精锐的人马引过来,你关进来的这段时间庸国攻陷了阜山和阳丘……”
我拖着公子玦往前行,公子玦边走边说道:“阜山和阳丘也沦陷了?!”
薳东杨道:“不错,不过是把鱼饵增加一些,借此吸引我们的主力,用不着担忧。其实真正的威胁只有一个,就是巴国。巴人悍勇善战,而且很擅长水战,他们地处江水上游,江水直达郢都,虽然楚国沿江水设了许多关卡,但没有若敖氏和王军坐镇,那些关卡也不过形同虚设,恐怕今明两日,江水上就会有一场真正的大战。”
公子玦加重了声量:“王军和若敖氏的精兵已经在江水两岸埋伏好了?”
薳东杨:“不错,只等那些鱼鳖自投罗网。”
公子玦明显情绪激动起来:“所以父王派我来攻大林,也只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上了他们的当?”
薳东杨不答,我明显感觉公子玦的呼吸在加快,有些急促,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怒,良久才说了句:“果然,我在父王眼里,是可存在可不存在的棋子,仅此而已。”
我有些怨薳东杨了,为何要把这些扎心的话如此直白的说出来,他自己活在其乐融融的暖窝里,就不去考虑别人房梁下的凄凉了?
我扶着公子玦腰间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没事的,出去后再说,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跟“让爱发电”一样又傻又没用,但老子实在想不出更有用的话,说起来,不仅是他,我也被子玉瞒了个彻底,我们好像都是不被人看重的棋子,可有可无罢了。
公子玦失了许多力气,我明显感觉肩井沉重了许多,这种情况下,别说他丧失了活下去的力气,就算他真的是个死人,老子驮也要把他驮出去。
这条道很长,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渐渐听到地面上的动静,好像是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发出“咯咯”的强力响动。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乱,越来越明显。
地道变得宽了些,薳东杨从边上挤到我们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我先出去探上一探。”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这条地道总算到头了,薳东杨在墙壁四周摸了半天,只听石板摩擦出声,红火的光从外射入,他先探出半个身子望了望,随后跳跃而出,对我们道:“外面乱得很,没人在意,快出来。”
我把公子玦的手递给他,公子玦被拉出去以后,我也一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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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我发现经过这些天的实战演练,老子的身子越来越轻快灵活了,简直说得上“动如脱兔”。
外面一大群男女老少在疯狂奔窜,许多百濮士兵也在来回穿梭,尖叫声,嘶鸣声,撞击声不绝于耳。
我一出来就傻眼了,彻底傻眼了,街市上一大群身披红袍的疯牛四处奔窜,见人就顶,疯牛牛角装了匕首,尾部的穗子正在熊熊燃烧,它们一顶一个准,所到之处,血流汹涌。
薳东杨为防我们成为斗牛烈士,赶紧拉我们躲到边上一个石墩后,有两个小女孩也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双眼满是恐惧。
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些神牛有何用,所以这又是子玉的计谋?
我怒火中烧,扯过薳东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薳东杨也是一脸懵逼:“别问我,要问问你那位子玉去,他只说让我激怒百濮王,想办法被他扣住营救公子玦,再无其他。对了,我怀疑啊,说不定整个计谋都是他定下的,这种计策实在不是子湘大夫的惯常风格,比那老奸还要邪门几分。”
一个百濮士兵看见我们,立马撞了过来,满脸是血,冲我们大吼道:“你们躲在这里作甚,快去南门集合,楚狗已经攻进城了!”
我扯住他的衣襟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牛会进来?”
百濮兵哭丧着脸道:“楚狗太狡诈了,他们一听他们的使节被扣,就先送粮食,再送美酒,又送了好些美人,我们听说阜山和阳丘也被攻陷,还以为他们狗急跳墙,就放松了警惕,谁知道晚上那些楚狗说要送牛给我们烤来吃,我们太久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就开了两道城门让他们快点进来,谁知道城门刚开,那些楚狗就引燃了牛尾巴上的芦苇……那些牛发了狂,冲了进来,牛角上还绑着利刃,他们的伏兵趁机一拥而入,和城里的伏兵里应外合,总之,大王已经先从南门走了,我们也要快去南门集合。”
他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薳东杨就迅疾出手夺下他的剑,抹了他的脖子,恨恨说道:“楚狗二字,你下黄泉再说。”
我被血溅了一脸,满脑子尽是愕然,这就是战场,不对,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除了百濮人,还有许多手无寸铁的民众,也在被疯牛顶着四处逃命,直直望去,就能看见一个孩童哭嚎尖叫着,被牛角钉在了墙壁上,他还没死,还在挣扎,还在对着人群哭喊着爹娘……
我愣愣的站起身,对薳东杨道:“子玉还交代过你什么?不对,他只让你激怒百濮王,好让他计谋得逞,应该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活路,你要怎么做?”
薳东杨不解的看着我:“自然是趁乱逃出去,如今的战场已经不是由我们来控制了,而是由他和斗渤,我们做不了什么。”
我点头道:“我把公子玦交给你了,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薳东杨和公子玦齐声说道:“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答,从地上又捡起一把残破的剑:“去看看那位运筹帷幄,谋划全局的人,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薳东杨的直觉告诉他,百濮王不会杀我们,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子玉一定不会放过他。
27. 第 27 章
野牛被火烤炙着,拼命狂奔,稍有点武功底子的士兵还能应对,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却无处可逃。
大林城很特殊,城小郊野宽,百濮攻陷之后就烧了一片房屋,这些邑民只能聚集在街道上搭棚子暂时过活,给百濮人做牛做马,等着楚军的救援。
我很难说子玉的做法对或者不对,我没资格。楚国最精锐的士兵如今都暗暗潜伏在江水两岸,这里要想以少胜多,不出诡招恐怕也是痴人说梦,况且他曾经说过,以前那套规矩的打法已经不适用了,这个世道已经变了,这才是他所信奉的用兵之道。
我迅速穿过主街进入南门,南门厮杀的汹涌,楚兵和百濮兵正在殊死搏杀,人群中望去,一辆载着行军鼓的战车上,斗渤正用他还勉强能使的那只手敲打着战鼓,杀意腾腾,目眦欲裂。
四周的刀剑撞击声响彻霄汉,一个楚兵看见我,提剑砍来,老子侧身一避,迅疾出手,用剑背在他肩上使劲一敲,士兵捂住肩,手中剑“哐当”一声落了地,我上前扯住他的铠甲:“子玉呢?!”
士兵没认出我,一口咬过来,老子无奈,只能掐住他的脖子,扯着嗓子吼:“我问你子玉在哪里?!”
周围又有两个楚兵扑杀过来,我退后几步,将头上的盔帽脱下,从袖兜里拿出子玉给我的令牌:“都睁大眼看清楚,我是屈氏统领屈云笙!”
三个楚兵一愣,僵在原地不动,正要屈膝下跪,我骂道:“跪什么跪,子玉在哪里,屈家军又在哪里?”
打眼一看,此处皆是斗渤率领的若敖氏兵马,主街上有许多王军,在忙着搜索房屋,想必是在找公子玦,但独独没有看见屈氏的兵马。
小兵颤着声道:“他们出南门去追百濮王了,我们不认识什么子玉……”
一阵不安感铺天卷地的席卷而来,我提剑朝斗渤的战车冲杀过去,也不知道杀过来的是楚兵还是百濮兵,斗渤看见我,眼睛鼓得更大,被火光印的发亮,我跳上战车,径直问他:“子玉去哪里了?”
他扯着粗嗓子大吼:“他非要去追杀那个百濮王,但我认为夺回城池才是第一位的,就没搭理他,那小子自己骑马去了,你们屈家那位孟阳也跟着去,后来屈重也领军去支援,现在如何了我怎么知道。”
我手心发凉,百濮王就算兵败,手下起码也有七八千的人马,就屈家那点兵,能顶什么事。
斗渤一把推开我:“胜利在望,你别在这添乱,屠了这帮百濮蛮子,我们就赢了。”
他继续猛敲大鼓,发出屠杀殆尽的讯号,鼓声“咚咚”作响,好像在我五脏六腑中敲打一般。
我默默站起身,一把扳开了他的手掌,在行军鼓上敲击停战的讯号,周围的士兵渐渐停下了攻击,那群百濮兵原先也是背水一战想保命,看楚兵停了,也在顷刻间停了下来。
斗渤:“你作甚!?”
我走到战车前方,将若敖氏的令牌高举于前,用最大的声量说道:“这是子湘大夫的调军令,从现在开始,你们听我指挥,谁要不从就以若敖氏军法论处!”
还是子湘老贼比较有威慑力,调军令一亮出,四周瞬间寂然一片,就连斗渤也不敢开口。
我喝道:“百濮人听着,投降者缴械不杀,反抗者格杀勿论,我屈云笙没耐心,你们快做决定。”
我见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静,便道:“我数完三声,如果还未做决定,就当你们要抗争到底。”
“一……二……”
还未数到三,稀里哗啦一片兵器撞地声,有人带头就好办多了,其余众人纷纷放下武器,抱头蹲地。
原来从古到今投降的姿态都是一样的。
若敖氏的那群孙子显然杀红了眼,肾上腺素正处于极速飙升状态,几千双眼睛望过去都像饿狼鹰隼一般,恨不得把那帮人撕成肉渣。
我举起一只手臂:“以这里为界,一半人留在这里清理战场,另一半人跟我走,如若不从,军法论处。”
说罢,我对斗渤道了声“得罪”,将他战车前方套马的缰绳斩断,跃上其中一匹,率先冲出南门,回头一望,那一半人果然快速列好队,跟着我后面极速前行。
没想到这块兵符的威力这么大,那些像恶鬼野狼一般的若敖氏军队居然毫不犹豫听我指挥,可是子玉又是如何获得这块如有神威的兵符的?
我来不及深思,如今从头发稍到脚趾间都只有一个念头——子玉虽然在智谋上超乎我的所料,但他的功夫并没有到能和百濮王抗衡的地步,如果真要硬拼,他只怕凶多吉少。
我不知道那个蠢货为什么非要杀了百濮王不可,夺回城池已经算是天大的功劳,凭借这个回去封个小官做绰绰有余,连斗渤那种粗蛮之人也掂量的清楚其中的利弊得失,他为何那么蠢。
我骑着马几乎都要飞起来了,幸好后面跟着的是若敖氏的兵马,素养极高,行军极快,还在我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跑了没多久,便看见前方火光幢幢,听见刀剑相击之声,还有人群吼杀之声。
我扬鞭疾奔,穿过一片林子,眼前的视野陡然变宽,林子后方是个平坝,两方人马正厮杀的惨烈,百濮兵果然比楚兵多出许多,楚兵嵌于其中,好像一群误入大江的鱼鳖,被围个水泄不通。
但是,强弱悬殊却不如我想的那般大,百濮人急于逃命,士气低落,出手比第一次攻城那日弱了一大截,混合着血腥味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想必子玉送的酒他们一点也没被浪费。
我屈家军简直像脱胎换骨一般,神勇至极,几乎以一敌三,我都不敢相信他们是我带出来的那群兵。
目光扫视之间,终于看见了百濮王的身影,在他对面,子玉正面迎敌,孟阳在他身边打掩护,阻挡其他百濮战将上前偷袭。
子玉出手很快,比他与我比试时还要快出许多,攻防跃动间,身影如疾风飞旋,化作一道道看不清的黑影。他围绕着百濮王闪动,企图寻找攻击空隙,百濮王严阵以待,眼神一直随他而动。
我算是明白了,子玉的力量不如廪生,所以想以快致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百濮王也不得不加快步伐,随着子玉转动,他横剑一扫,子玉翻身上肩,从他头顶跃过,在半空中出招,抽剑刺向廪生的脖颈,廪生脚步踉跄,未来得及挥剑,便徒手抓住了子玉的剑刃,大喝一身,将子玉甩下身去。
我踹了一脚马腹,战马前蹄腾空,嘶鸣一声,像离弦箭矢一般窜了出去,四周长矛霎时对准了直刺过来,老子左躲右闪,被划了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我挥剑劈开那些长矛,直入虎穴,离百濮王十步距离飞下马身,和子玉一道共同应敌。
子玉没有片刻滞凝,他出招明确,只攻百濮王上半身,老子心如明镜,便着力攻击百濮王的下盘,形势顷刻间便发生逆转,四周战将想要上前,孟阳支着那硕大的身躯竭力抵抗,屈重也从人群里杀了过来,护在我身后。
百濮王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大吼道:“狡诈的楚狗,我要让你们陪葬。”
子玉沉静如水,一句废话也不和他多说,只管招招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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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死穴,定要取他的性命。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子玉,冰凉如雪,只是站在他身边,便能感觉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寒意,他好像没有恐惧,没有激动,没有仇恨,没有一丝一点的感情波澜,有的只是不动声色的沉静如山。
我刺破了百濮王的膝盖,他双膝跪地,子玉手起剑落,百濮王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红的划痕,片刻之后,人头滚地,脖颈上的血喷射四周。
但那副身躯,却始终没有倒地,依然稳稳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和子玉都被血溅了满脸,老子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发软,秋荑说的身魂相离的症状再一次发作,从手心一路凉到了脚心。
子玉慢慢走过去,扯住百濮王头上的辫子,拎在手中,高举入空。
“你们的王已死,要投降还是殉葬,你们自行决定。”
声音不粗豪,却穿透了这平坝上的夜空,四处从喧嚣转为安静,有几个百濮兵对天长吼,双目燃火。
更猛烈的反击或者缴械投降,都在一瞬之间,我抓紧剑柄支撑起来,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
正在此时,树林后窸窸窣窣传来声响,若敖氏的兵终于到了,他们没有片刻犹疑,瞬间包围了百濮人,形成了一个外包围圈,那几个嘶吼的百濮人渐渐垂下手臂,僵硬的脸颊开始抽搐。
大势已去,没有领头羊的羊群,只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我都明白的道理,他们更明白。
在楚兵的注视之下,那几个战将率先扔剑,紧接着,其他小兵也扔下了武器,不过他们并没有抱头蹲地,而是低着头站立在原处,无声以对。
屈家军很快上前收缴了兵器,孟阳和屈重凑上前来,孟阳嘴唇发白,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子玉一把上前扶住他,低声叫唤着:“小五?”
我伸手试探孟阳的鼻息,呼吸微弱,断断续续。
屈重皱着眉道:“快送他回城,也许城里还有大夫。”
几个士兵赶紧上前将孟阳抬到马背上,子玉那静如止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忧怖之色,他挥剑割断了自己衣裳的下摆,将百濮王的头颅包在里面,又将包裹交给我。
“云笙哥,你拿回去复命吧,是屈家军随我出城追杀百濮王,所以这份功劳应该算屈氏的。”
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接那个滴血的包裹,当即尴尬苦笑道:“这自然是你的功劳,我……”
我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却不知从何处问。
子玉看了看那个包裹,说道:“既然你不想拿,我就先帮你拿着,先回城吧,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我道:“好,先回去。”
他慢慢朝林子走去,偌大的平坝上只剩我和屈重,还有游荡不散的腥风。
我问屈重:“子玉和孟阳认识?”
屈重点头:“应该是,那小子还剩半条命了,也一定要跟着这个小兄弟追杀出城,我看他们不仅认识,还关系匪浅啊。”
他顿了顿,继续道:“孟阳是主公最近才偶得的小将,他以往身世如何,属下也一概不知。”
我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急忙拉着他的手:“孟阳是何时进入屈家军的?”
屈重想了想,回道:“大概一月之前,那时候公子你还在宗庙祭殿里养伤,他说他倾慕你的剑法卓绝,所以想投入屈家军麾下,这样的从军理由我还是第一次听闻,所以有点印象。”
悠悠小风从鼻孔吹入心,凉了我一身,我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去追赶前方那位渐行渐远的身影。
28. 第 28 章
我一路追逐,连走带跑,却只见到幽深的林子和燥热无边的官道,丝毫不见子玉的影子,待进城时,才在一堆打扫战场的士兵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他站在薳东杨面前,将手上的那个东西交给他,公子玦站在薳东杨边上,二人相视一眼,却不说话。
子玉交完东西便要走,我急忙上前拦在他面前:“等等。”
薳东杨脸上现出一抹笑,说道:“云笙,你倒是神勇的出乎我的意料啊。”
我讪笑道:“惭愧。”
说完便冷着脸看着子玉:“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
子玉神色平静的望着我,道:“好,要在哪里说,这里还是别的地方?”
我心中的烦躁和愤怒还没有消散,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着往边上一条小街道上走,街道上的房屋被烧了个“尸横遍野”,找不到遮难,我越走心头火越大,不自觉间走了很长距离,一直到一个四处无人的小园子里。
我松开他的手,尽量压抑住自己的火气,语气平和的问道:“是我一件件问你,还是你从头到尾都给我说清楚了。”
子玉盯着我,唇角提起一抹笑:“其实,我倒是想知道你好奇什么?”
我瞪大眼,看着他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觉得脖颈都僵了。
“好奇什么,比如,你为何会有若敖氏的兵符,子湘老奸……大夫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将兵符交给你,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孟阳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安插进屈氏的……最重要的是,你既然跟踪调查这群间谍这么久,没道理不知道一点内幕消息,为什么不提前透个风给我,让我和公子玦都像傻子一样去当鱼饵……还有,这整盘棋,你到底是其中的一个棋子,还是下棋的那个人!?”
我是个藏不事的人,一通话问完,心里才舒坦些,其实也不是必须要他的回答,脑子的血液此时已经凉了些,我自己也明白,他回不回答,其实是他的自由,和我又有多大关系。
就算是现代社会,那桥洞下的流浪汉扯十个关系网,没准儿也能和首富扯上边,更何况是他。郢都城里的公家氏族哪个没有铺天盖地一张网,就算子玉是若敖氏网下的鱼虾一只,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能顺着这张网往权力中心层爬上去,又有什么可愤怒的呢?
我得过且过不求上进惯了,难道还能埋怨别人一心求进?
那我是个什么东西。
子玉还在沉默,我就已经在心里把这些给理顺了,突然觉得没有听他回答的必要了,可是子弹都出了膛,还是想看看到底打中了几环。
子玉垂下眼皮看着地面,片刻过后才抬头看我,凉凉的脸在如水的月色下显得更加静谧,恍然中有种他所在之地,是红尘槛外的错觉。
“我也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何如此好奇?我把兵符交给薳大夫的时候,他可没有多问一句,每个氏族都会有一帮拿钱卖命的死士,兴许我就是呢,这应该才是所有人正常的第一反应吧。”
我被反问懵了,他朝我走近几步,站在我跟前,眼睛亮亮的:“至于孟阳,他的确是我安排进屈家的,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说过的话自然要做到,不然为什么要说。”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这啥意思,他说过这句话么?
好像是说过,为什么说来着?
见我不言,子玉微微一笑:“云笙哥想不出说什么好,还是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厚着老脸道:“不敢忘!不过,我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你却是认真的。”
子玉轻笑着叹叹气:“其实我之前还对你说过,我们以前见过一面,但是那一面你肯定也早就抛在脑后了。”
我觉得我整个脸皮都崩的死死的,一遇到这种回忆杀,老子就觉得自己的马脚在摇摇欲试的往外露。
子玉侧转身,看着边上一颗被火烤熟的枣子树,缓缓道:“小时候在乐馆里的事大多忘了,只有些微几件还记得,那天天寒地冻下着雪,我在后院帮那些乐馆的伶人洗衣裳,那天晚上一个小公子溜进了后院,他看见我也不说话,就坐在屋檐下支着头看我洗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打算和这种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公子哥说话,他看了一会儿便走了,台阶上却留下一个还有些烫手的暖炉。”
我想着那个场景,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转过身继续道:“那暖炉我抱了一会儿就扔了,不过我后来打听过,那天来乐馆的小公子只有一个,就是屈家四公子屈云笙。”
我问道:“你为何要扔?”
他似笑非笑,淡淡回道:“风里雪里待惯了,觉得突然多出一点暖,会坏了长久以来建立的清醒,如果失去那种清醒,我害怕我会死的更快。”
心里的大石头滚落下去,碾压了一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种事,我活了二十几年都只把它当做墙上的名人名言,但眼前这个人,还在他是个几岁大的小崽子时,就理解到了骨髓里。
真他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生嚼了一把苦黄连。
“所以,你是为了那个暖炉,才想要报答?”
子玉没有否认,点头道:“算是吧,不过你说过你把我当师弟,一直以来还从来没有贵族公子把我们这种人当成平等的人看过,我军令在身,没有办法对你透露消息,但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师哥白白送死,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我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仁义。
我认他做师弟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当了真,一对比之下,我又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了。
我举手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有你这句话,那些你不能说的都不重要了,我天大的火气也被你这句话给浇灭了。”
在这个机关算尽,征战不休的时代,子玉这样的,其实才是最正常的,我这个和平瓦砾下长大的“温室花朵”,才应该重新建构三观,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立足之地。
子玉:“我要去看看孟阳,云笙哥要去吗?”
我喝道:“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子玉怔愣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方才那句话一不小心把我的流氓气息侧漏了一点,赶紧端肃了脸色,竭力搜出全身仅存的一丝风雅:“自然要去,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子玉笑着点点头,先行走了,我赶紧跟上。
出了小街道,薳东杨还在那里,他把包裹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正拿给斗渤欣赏,公子玦已经不见人了。
子玉并不和他们多言,径直走了,我发现这小子脾气也挺怪,按理说他如此求上进,应该趁机对斗渤或者薳东杨说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混个脸熟。
但他没有,从他的态度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半点谄媚之态,好像又不把那些世俗的手段放在眼里,一时间,我都分不清他是求进还是不求进了。
孟阳那小子命挺大,士兵进行全城搜罗的时候还真给搜出了一个大夫,大夫身上的背篓里还裹着一些好药。大林郊野阔,地形变化多端,所以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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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孟阳大伤小伤都找到了相应的救治药材,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了一条命。
那大夫精神抖擞,见我两只胳膊血流汩汩,也给我包成了粽子,活像刚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
当天晚上,公子玦便带着百濮王的脑袋连夜赶回郢都,并未向我辞行。
五日过后,前方战报传来,巴国出动的三万人马被江水两岸的楚兵来了个十面埋伏,楚兵分成了五段来打这条意欲化龙的小水蛇,巴人且战且进,且进且败,在郢都近在咫尺之时被端了个底朝天,巴君见到被快马加急送过去的百濮王脑袋,顿时木了,当即和楚王达成了协定,缴械投降。
又一日,阜山和阳丘的战报也送抵过来,庸国不战自退,悄无声息的连夜逃了。
夜里,薳东杨拖着老子去喝酒,在邑长的会客大厅里,前任邑长的三儿子虞干城亲自布置了大厅,挂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轻纱丝缎,又叫来几个形姿丰满的女子在厅中跳舞助兴,那几个女子抖胸晃腿,看得我双眼发直,坐我对面的斗渤更是目瞪口呆看着那些姑娘,端酒杯的手有许久没有动弹了。
虞干城侥幸不死,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邑长,但大林是薳氏的封地,这个地方还是薳氏的家主说了算,所以他一直不遗余力的讨好薳东杨,今日战报一到,他便趁机安排了这场酒宴,明面上说是为了庆祝,但暗地里还是希望坐在正首的那位能借此放松一下,愉悦一下心情。
薳东杨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薳东杨这个人嘴损,有着能在任何情形下都能把周遭打趣一番的本领,如今他听着虞干城那一套套情真意切的祝贺词,竟然不发一言,只是直直的看着眼前舞动的女子,脸色微沉。
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可有什么心事?”
薳东杨侧头看我,苦笑道:“大王要和巴国和解,巴国每年进贡井盐,而楚国为了表示好意,要与巴国和亲。”
我想了一下:“这有什么问题?”
自古和亲就是最常见的外交手段之一,虽然不道德,但确实发挥了不少润滑作用。
薳东杨好像喝大了,看我的眼神都在飘,似笑非笑说道:“云笙,你可知道和亲的人选是谁?”
我摇头鼓励他继续。
薳东杨又灌了一杯酒,苦苦一笑:“是子音公主。”
这一下,连我也有些意外,这位子音公主不就是被屈云笙宁死不从拒婚的那位?
斗渤转过脸看着薳东杨,又看了看我,虞干城讶然道:“哎呦,这可真是,子音公主是我楚国最美的明珠,如何能嫁到巴国和亲。”
薳东杨听了这话,一双目迸出寒光,逼视虞干城,虞干城也不傻,立马闭嘴不言,埋头发抖。
薳东杨站起身说道:“今晚送个姑娘过来,我要干净的,你看着办。”
虞干城抖着腿道:“是,自然是净身的才配得上……”
他还未说完,就被薳东杨粗暴打断:“还有这两位也别忘了。”
他说完这话便扬长而去,斗渤脸刷的红成了猴屁/股,我表面镇定,手心已经渗出了满手冷汗,这份大礼,拒还是不拒?
几杯烈酒下肚,又看了半天抖胸舞,说老子不渴望那是假的,从魂穿过来到现在,我有多久没开过荤了,光是想想,就有些口干舌燥。
斗渤看着我,憋得说不出话,我讪笑着喝酒掩饰,虞干城躬身一礼,飘然而去。
谢绝二字,还在肠子里打转,便被堵住了最后的出路。
29. 第 29 章
我叹气,踱步,掀开帐门望望外面,复又叹气、踱步。
薳东杨和斗渤夜宿在邑长的大宅里,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必已经醉倒在温柔乡里面了。老子觉得那个宅子人少,阴风阵阵呼呼的响,这场仗结束后,那些孤魂野鬼还没来得及投胎,说不定就在里面四处游荡,所以谢绝了住在大宅里的提议,自己在军队不远处支了个帐篷凑合,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士兵欢呼吵闹声,也能安心不少。
我心里七上八下跳的慌,便向虞干城讨了两坛酒,酒壮怂人胆,希望在美人到来之前能把自己的胆子撑肥一些,不至于哆哆嗦嗦,遭人笑话。
“楚天和啊楚天和,你这个禽兽,你该拒绝的,你怎么能接受这种事,你还是个人吗?”
“可是薳东杨那厮都没当回事,要说不是人,他才不是人,还要干净的,我呸,简直是个淫/贼。”
“那人家就是这种环境长大的,堂堂贵族公子,没准儿这是常事呢?倒是你,学了那么多年德智体美劳,怎么思想觉悟就这么低呢,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么?这跟嫖/客有什么区别?哦,您这还有强迫性质,还不如人家嫖/客有节操。”
“对对,老子简直是禽兽,那等姑娘来了,我就跟人家说明白?”
“这就对喽,要点脸,虽然您老这脸皮刮十层也嫌厚。”
我脑子里精分出两个人,好一番天人交战,浑身紧张的直冒汗,一碗一碗酒下肚,不知不觉间那两坛子都见了底,可是姑娘还没来。
我站起身想往床边走,不觉间踉跄了一下,双眼眩晕。
不好,这酒喝的时候不觉得,没想到后劲这么大,老子也自诩海量,一晚上转三次台第二天照样清清醒醒上班打卡,但此刻却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了,从桌边挪开的时候衣袖不小心拂到了灯台上,灯台从桌上倒下,瞬间明灭。
整个大帐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一个头两个大,走两步后很幸运的踩到了自己的衣角上,还没摸到床边,就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算了,凑合着睡吧,幸好是夏天,地上也凉快。
我趴在地上云里雾里,渐渐陷入睡意之中,脑子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在边上拍我,她好像拍了好一会儿,又在说着什么,但酒劲正盛,又混和着睡意,我觉得那声音好像隔着千里深的大江,听不明白。
她伸手揽住我的腰,又把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扶着我往前走,直到那木床沿磕了我一下,我才知道是到床边了。
这小娘子来的可真是时候。
烈酒烧身,我心里燥热难耐,被她这么一揽一扶,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节操瞬间一哄而散,回炉重造去了。
就在我坐下来的瞬间,便顺手将她往怀里一掴,这小娘子估计也没料到这一出,结结实实摔在了我身上,身子还有些实沉。
她浑身僵直了两秒钟,正要起来,我一手揽紧她的腰,再一翻身,将她半压在身下,老子咧着嘴笑道:“小娘子,从了我,以后保管你吃香喝辣,我可不是薳东杨那禽兽,以后我养着你好不好。”
我觉得她像浑身触电一样,在我怀里猛地一颤,也是,听了我如此坦率真挚的表白,她兴奋点,害羞点也是应该的。
我伸手去摸她腰间的腰带,正要扯开,她却挣扎着要起身,我没等她起来,便迅速凑上去亲了一口。
乖乖,运气今天全在老子这边,这一下去便命中了目标,正好对上她的唇,那姑娘好像于此道十分生涩,就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触,她就像个木雕石像一般直直不动了。
我的心火瞬间燃炸了。
老子二话不说撬开她的牙关,进行更深沉次的探入,姑娘的唇舌倒不是很软,有点硬,还有点苦味,别具风味。我扯住她的腰带往外一拉,便从她身上扒拉了出来,正伸手往衣服里面钻,谁知嘴唇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下颌也被一拳袭来,老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推了出去,整个身子从木床上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哎呦,我去,这姑娘原来是个大力水手。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感到前面一阵疾风旋动,帐门被人猛然掀开,一个身影穿过帐门跑了出去,脚步踉跄的很,好像被揍了一拳的是她不是我。
月光一照,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身黑衣,并不是那些花花粉粉的轻纱罗裙。
我嘴里有些发麻,还没琢磨出味儿来,大帐中又陷入一片黑寂,我抵挡不住睡意席卷,便趴在地上径直睡了。
第二日,我醒过来时,看到现场痕迹,瞬间从心里一路麻到四肢百骸。
桌上放了一个木案,木案里有碗已经凉透了的药,床上有一条黑色的腰带直直躺在那里,活像一条要咬人的水蛇。
那腰带并不细,就算我给自己编造一万条借口,也骗不了我自己,这恐怕不是女人的腰带。
我坐在桌边四肢发凉,如果不是女人的腰带,那必然就是……男人的腰带。
再想起揍我的那一拳,推开我的那双手,那劲道怎么会是一般女人能有的。
老子迅速冲出大帐,对守在外面的守卫喊道:“昨晚有谁进来过?”
守卫一脸呆瓜样:“四公子,您昨日说晚上不要守卫的呀,我们没人来过,又怎么会看见都有谁来过。”
我无言以对,正要转身进去,却瞥见薳东杨那混蛋正一脸春色盎然地走过来,他叫住我,和我一道进入帐内。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药,又上下打量我一下:“你怎么跟见鬼一样,脸色又青又白的,你不是说怕孤魂野鬼在那个大宅子里面游荡,硬要跑这里来夜宿,怎么,难道孤魂野鬼喜欢你这边天宽地阔,又大老远跑来这里拜访你了?”
我想了一下,决定探探他的口风,万一碰巧是个喜好男装,手劲大的姑娘也说不定。
“昨晚伺候你的那个姑娘怎么样?”
薳东杨眉头一挑:“唔,还不错。”
我低头抠抠手,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昨晚来我这里的姑娘是谁,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我一醒来她就走了,我还不知道人是谁。”
薳东杨双眉一蹙:“什么姑娘?”
我心道坏了。
薳东杨轻笑道:“我后来想了想,虽然你的魂不是云笙,但这身子还是云笙的,如果日后他回来知道我让他的身子占了一个姑娘的便宜,指不定一两年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所以我就让虞干城免了你这边,让你好好休息。”
我此刻只想抡起凳子朝这货砸过去,你大爷的,你倒是美了,现在可坑死我了。
薳东杨伸手掰过我的脸:“你脸怎么了,好像是被人打的,难道昨晚有刺客?”
我一把按下他的手:“我磕的,喝多了,眼瞎。”
薳东杨哼笑两声:“我今日是来告诉你,收拾一下,三日后动身回郢都,这里就让虞干城继续整理,那小子打仗不行,重建城郭却还堪一用。”
我点点头,没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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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腰带已经被我藏进了衣袖里,幸好薳东杨没看见,不然就他那双毒眼,不定又能看出什么。
“你这药都凉了,要不找人热一下?”
我看着那碗药很扎心:“不喝了。”说完便端着那碗药一并扔到了外面,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道:“我看看孟阳去,你请便。”
谁知薳东杨却像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反正也没事,一道去,我也看看这位小兄弟恢复得如何了。”
这位仁兄可真是闲啊!
我们二人一道走到孟阳所在的医馆中,他双眼圆溜溜的,明亮有神,看来恢复的不错。
孟阳一见我,想下床行礼,我赶紧止住他:“行了,老实待着,等会儿伤口裂开了,还得遭回罪。”
孟阳声如洪钟在我耳边震响:“身为武将,就要有随时保持武将的风度,这是我爹临终前告诉我的,末将不敢违背。”
我觉得我的太阳穴扯着整个脑神经隐隐作痛。
薳东杨朗声大笑:“哈哈哈,你爹说的对极了,看来这个礼云笙你非受不可,不然人家的爹在九泉之下也会怪罪你,坏了人家一脉相传的家风。”
我苦笑着接受了他的行礼,隐隐觉得我有折寿的风险。
行礼完毕,他终于又躺下了,我四处一瞧,没看到子玉。
“对了,子玉去哪里了?”
孟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昨晚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过,不过子玉大哥向来独来独往,兴许有别的事要忙。”
薳东杨问道:“你这位子玉大哥是什么来路,你可知道?”
孟阳顿时警惕了起来,浑身紧绷:“子玉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无可奉告。”
薳东杨也不在意,哂笑一声,便不再问。
我和薳东杨便转身走出去,正好碰见那位大夫抱着一包药走了进来,他看见我,双目放光。
“公子,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伤口上的药该换了。”
我坐下来让他给我换药,那伤口似乎有些发炎了,流着脓水。
大夫皱眉道:“奇怪,难道那药水没效用?”
我心上一跳:“什么药水?”
大夫看着我,满脸写满失落:“昨天夜里,我让一直照看这位小将士的那个子玉给你送去了一碗疗伤药水,我千叮万嘱他一定要让你喝下,难道他没送去?”
“……”我好像瞬间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舌头上下打颤,却憋不出一个字。
大夫翻转我的衣袖,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袖兜里落了出来,我双目一睁,正要去抢,却被一人迅疾出手,捡了起来。
薳东杨那厮拿着那条腰带晃动翻看,斜眼瞧我,满眼都是笑。
“大夫,昨天那位子玉出门时穿的衣裳你可还记得?”
大夫不解的点点头:“记得,一身黑衣,走出门没多久我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薳东杨的笑意更炙热了,他蹲在我身侧,目光刚好落在我泛着淤青的下颌上,轻声道:“磕的疼吗?”
我一口老血上涌,正要开口辩解,薳东杨却提着那黑带子在我面前晃晃悠悠,趁大夫转身配药的空隙,贴在我耳边轻声道:“原来,魂和魂之间要对换,也要讲究个缘分,幸好我昨天阻止了虞干城,没有坏你的好事,不然你今天是不是要和我割袍断义?”
苍天啊,也给老子来个六月飞雪算了,我他娘的比窦娥还冤。
30. 第 30 章
我记不得此后三天是如何过的,走到哪里都要先探头四处望望,生怕在人堆里看见他。
其实想想,不就是喝大了亲一下么,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又不知道那个人是他,这完全是个误会,就算碰到了,我装作酒后失忆,一概忘光,也未尝不可啊。
出来混,脸皮总是在一次次的历练中越发厚实,我也很无奈。
薳东杨那家伙总是笑眯眯地看我,我起码跟他解释了十回:“那是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句“云笙当年也这么说”,就把我满腔的冤情堵了回去,我也只好委屈巴巴的求他别声张,我回去还要娶媳妇儿,这要传出去,对我、对子玉、对我那位未来夫人申禾都不好。
薳东杨双指并拢抵额发誓:“若我将天和兄的秘密告知第二个人,天打雷劈,虎狼分尸……”
我赶紧按下他的手:“没这么严重,别动不动就发誓,老天爷怪累的,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别打扰他老人家了。”
薳东杨笑了笑:“我觉得你有时候说的那些话甚是有趣,这可是你们那边的俗语?”
我赶紧道:“有意思的话多着呢,以后慢慢教你,只要你别拿我当外人,替我保守秘密。”
薳东杨一拳捶到我的胸口上:“好,一言为定。”
他这边算是暂时安生了,子玉那边,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从那晚过后到起兵回郢都,子玉再也没在大林城中出现过,我知道他是在躲我,他这么一弄倒让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我占了他天大的便宜,做了一件很对不住他的事。
哎,愁人。
看他那样,没准儿在这个方面还真是白纸一张,老子糊里糊涂就做了一件顶龌蹉的事,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他会用什么眼光瞧我,还是从此避而不见,各走一方。
不过这份愁,在我进入郢都城后就烟消云散,飘去了西天云外。
还在城门外,就看见乌泱泱一片花红柳绿挤在城门两旁,公子玦率先离开,我就成了暂时的领兵统帅,走在最前方。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郢都有这么多女子,从扎着小角的小丫头到满面皱纹的老大娘,我抬头望去,目眩神迷。
薳东杨忿忿道:“上次云笙得胜归来也是这般盛况,这次看上去好像人更多了些,郢都第一花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明星待遇,以前看电视新闻,看到那些大小妹子跑机场跟着明星追,还觉得挺傻的,现在老子也体验了一把,才知道这种短暂的互动还真是妙不可言。
战车一进城门,那些女子就往战车上扔东西,大多数是手绢,其次是瓜果花草,还有几个妹子扔了几块沉甸甸的玉佩上来,我眼睛骤然发亮,这可是远古时期的玉佩啊,甭管搁现在值多少钱,带回去一定是无价之宝。
我不动声色往前走,努力将自己扬起的嘴角往下压,开始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安排富贵闲散的生活,是环游世界呢还是在北京一环内买个房呢,最好在故宫边上,每天起床开门望望紫禁城,沾沾帝王霸气。
最好再在路上偶遇前女友,一时兴起问问近况,再一时兴起请她去我新家逛逛,帮我瞧瞧买的值不值当。
这条路终究还是走完了,侍卫问我如何处理,我说道:“这是别人的一番心意,应当珍重,你们帮我放在箱子里,抬回屈府。”
侍卫很赞赏的看了我一眼,照我的吩咐去办了。
我和薳东杨一道进宫面见楚王,斗渤伤的重,楚王便让他养好了伤再入宫觐见。
楚王神采奕奕,在书房里接待了我和薳东杨,子湘大夫也站在边上,一脸春风化雨的慈祥。
再次见他,我才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不要轻易从外貌推断本质。
楚王拍拍我的肩,又拍拍薳东杨的肩,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做得好,你们此次功劳甚大,想要什么赏赐?”
薳东杨躬身回道:“能为楚国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便是对微臣最大的赏赐。”
我的牙槽阵阵发酸,刚还在脑子里排列组合的宝物顷刻间化作一绺青烟飘向远方,和大雁一道飞往落霞满天。
我躬身道:“能为王前驱,为楚国鞠躬尽瘁,云笙便觉得此生值了,再多的赏赐都是过眼云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楚王大笑着说道:“哈哈,子湘大夫,这些孩子都长大了,真是了不得啊。”
子湘忙露出他那仙风道骨的笑容:“还是因为有大王这棵参天乔木,这些小树苗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长。”
妙,回答的实在是妙!我微微抬头偷看子湘一眼,心想这老家伙到了这把年龄,到了这般高位,还完全没有倨傲之色,还这么会来事儿,真是我职场人士的最佳典范。
楚王很受用,眉梢全是得色,却刻意端肃道:“令尹大人过誉了,本王可不敢当。你二人都起身,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们不在意,本王却不能不在意,你们的赏赐容本王想想,你们也累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和薳东杨躬身告退,临门还差一脚的时候却被楚王叫住了。
“对了,屈云笙,子音十日后出嫁去往巴国,她想见你一面,你今日若不忙,就先见见她再走。”
薳东杨侧头看我,神色凝重,我知道他的想法,便回道:“是,我即刻便去。”
楚王看我的样子,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心酸,他儿子伤了,要见我,他女儿出嫁了,也要见我,我觉得我这面子也忒大了点。
一出门外,内侍就领着我们往回廊上去,薳东杨的脸色越走越沉,都能从他脸上挤出墨汁挥毫题字了。
我装作没看见,看着前方内侍的后脑勺,他上了年岁,后背佝偻,估计也就到我脖子的高度,我琢磨着这内侍是不是太监,按理说这个远古时代应该没有太监,可是他迈着小碎步走出了一种花枝招展的风情,我又怀疑是不是我有限的历史知识影响了捉衿见肘的判断力。
走了半个时辰,穿过无数长廊和园子,我们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子音公主所居住的地方叫做兰芄殿,殿前方的院子挺大,花木众多,鸟鸣嘤嘤,看来她很得楚王宠爱。
侍女进去通报后,我和薳东杨便一同走了进去,薳东杨迈门槛时险些绊倒,踉跄了一大步,弄得我又是想笑又是心酸,这家伙单枪匹马直入敌军虎穴龙潭时,也不见半分忧惧,此刻却如此窝囊,可见动了真情,再强硬的人也会软成一滩烂泥。
殿内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
一扇绣着凤凰浴火的大屏风后面,站着一个亭亭玉立,身形修长的女子,她一身鲜红嫁衣,比旁边的侍女要高出一个头的距离,我觉得屈云笙就算高的了,她却几乎可以到屈云笙眼睛的位置,在女子中确实属于鹤立鸡群那一类。
她听见侍女的通报,理理衣服,转过身来,我觉得我的呼吸一滞,瞬间三魂不见了两魂。
这位子音公主可真是美的炫目啊,她和楚王的长相有几分相似,不像大多女子那般柔美,而是有一股英气和端庄之气,鼻梁秀挺,双眼含着波光灼灼,一见到她,就让我想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出水清莲。
难怪像薳东杨这般眼毒的男人也能为她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屈云笙啊屈云笙,你丫简直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你说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子音对侍女道:“你们先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声音不娇不柔,也不粗豪,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卦。
侍女福身退下,拉上了屋门。
子音看着薳东杨,柔声道:“东杨哥哥要不要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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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云笙哥哥说。”
薳东杨的目光从一进门就粘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哀婉凄凉,看得我小心肝一抽一抽的。
薳东杨:“我还是出去等吧。”
子音忙说道:“不用,你听着也好,我怕东杨哥哥你刚回来,站久了身子累。”
还挺会体贴人。
薳东杨走到十步远外的会客坐席上坐下,后背朝向我们,默默喝茶。
子音这才向我走近一步,眼中的波光暗淡了许多,渐渐锋利起来。
我知道,我又要给屈云笙背锅了。
子音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云笙哥哥,你平安回来就好。”
一句话,就把我扔进了油锅里。
我温声回道:“托大王之福。”
子音望着我:“我十日后就要出嫁了,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我看着她双目含泪,便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我其实没脸见你。”
子音眼里幽幽的,“听说你醒过来之后,和申氏的女儿订了亲,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是真的不喜欢女人,还是只是不喜欢我,所以用我王兄做借口,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我如鲠在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伤害到一个无辜的人,我还骂屈云笙办的什么事,我楚天和呢,又干的是什么混蛋事。
子音等了一会儿,我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心里的痛楚。
“云笙哥,从你第一次来王宫,第一次从树上帮我摘腊梅花,我就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意跟我的心意是一样的,哪怕不说出口,你我之间也能心心相惜……但是没想到,所有的一切,这十来年的点点滴滴,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当我知道你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娶我时,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心意有多可笑,有多可怜。”
“我……”
“你不用解释,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子音瞪着大眼睛看我,眼神陡然一变,冰凉了许多,“其实你来之前我已经想通了,你心里装的是我王兄也罢,是那个申禾也罢,反正肯定没有我的位置,我想见你,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这些年藏在心里的痛楚,只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也让我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我怔然看她,哎,要是有谁对我情深如此,我就算死也值了,可惜我楚天和这辈子,好像都和“情深”二字无缘,无论是我对别人还是别人对我。
“你要多保重,去巴国后照顾好自己,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只要你不执着,谁也困不住你的心。”
我缓缓说道,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我和子音的遭遇很相似,我权且把自劝的话说给她听,希望她也能放宽心。
子音眼中的泪终于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我明白,我母后说过,在这世上,除了男人有战争,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战争。男人的战争是杀伐四方,而女人的战争是孕育希望,我会走下去看看,绝不会像以前面对你那样没出息。”
我望着她一脸坚毅的神情,心中震动,她说的话也不知触动了我哪根筋,让我有些发懵。
“云笙哥,你闭上眼睛,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我惴惴不安的闭上眼睛,这小公主不会是要和我临别一吻吧,这可咋整,薳东杨一定会宰了我,我也不想占这种挨千刀的便宜。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推拒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就是左脸红辣辣的痛感,我睁开眼睛,子音破涕而笑:“说完了,解气了。”
我扯起嘴角笑道:“那就好,一路保重,空了就写信回来,我永远是你的云笙哥哥。”
子音点点头:“一言为定?”
我拱手一礼:“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31. 第 31 章
告别了子音,和薳东杨走出楚王宫之时,远远望去,金乌西沉,天上的层云在夕阳余晖的染印之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霞光,壮美无疆。
我对薳东杨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你,你比我聪明百倍,相信能找到自我纾解的办法。”
薳东杨嘴角噙着一抹苦涩:“我打小就喜欢她,可惜她心里眼里只有屈云笙,那时候我恨不得杀了屈云笙,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这位云笙弟弟比我还要痛苦的多,也不知怎么,一腔怨恨就突然失了着力处,反倒让我自己觉得没趣。”
我呵笑道:“你这话太绕,简单来说就是‘求不得苦’四个字,这世上的人不说全部,绝大部分都要承受这种苦,看开点就好了,我如今都把这种苦当下酒菜吃过无数回了,要是哪天没了,我还不习惯。”
薳东杨愣愣看着我,唉,这傻小子,人生太顺利也不是什么好事,活不通透,稍微一点现实的小风刮过,都能给他掀翻了。
我继续拿捏着高深莫测的小样:“多悟悟就通透了,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这句话老子早就想试试了,以前听单位领导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车轱辘转了几百次,现在终于让我熬到可以显摆资历的时候了,心里暗暗有股爽劲。
薳东杨眯眼笑了笑:“是不如天和兄通透,难道喜好男风能让人看的开一些?那不如天和兄改天带我领教领教,说不定能让我见到更宽广的天地。”
我一口唾沫呛在喉咙里,咳个不停。
“莫~~莫要再提~~那天真的是~~咳咳~~误会。”
薳东杨拍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脸上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你如今回郢都了,不见见那位让你一不小心磕到的人?”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我顺过气来,正色道:“我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刻意去见他,哪天碰巧遇到了,解释一下就行了,大老爷们儿叽叽歪歪个什么劲。”
薳东杨扬眉不言,我和他在宫门外道别,分别坐上各家派来的辇车。一路回去,暮色渐重,郢都城内华灯初上,宛若游龙的灯火映衬着另一番热闹,与白日大不相同。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街道两旁的夜间店面铺展开来,各种货物玲琅满目,郢都是个开放的都城,因为楚国四周原始部族很多,部族中有誓死抗争的,自然也有愿意归顺的,他们在这里扎了窝,贩卖着部族里面的特色货物。
除了周围部族,还有许多中原国家过来的商人,楚国在中原国家那里名声不好,还是个茹毛饮血的蛮子,但却挡不住这帮国际贸易先驱一心向钱看的热情。
当年周天子分封帮他干掉商朝的诸侯君主,楚国千里迢迢赶去帮忙,却只得了一个“子爵”的称号,在诸侯会盟时也让楚国国君负责在营帐外看柴火,不让他进去参与盟会,楚君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一回来就自封为“王”,和周天子来了个平起平坐。
周天子不是没有讨伐过,但几次三番都无功而返,甚至舟行汉水时,被人偷偷凿穿了木船,最后沉尸汉江,楚王一脸懵逼的回复中原诸侯:“不知道谁干的,汉水卷走了他就问汉水去,问我楚国做甚么?”
一来二去,楚国这个蛮夷之帮的名号就越发坐实了。
薳东杨对我说过,这些商人当中有很多是间谍,有些他清楚,但是他没有揭穿,留着做反间,有些连他也不知道,这次子玉发现的那几人便是他们家族情报网里的漏网之鱼。
我正想到子玉,便觉得视线后方有个刺目的影子,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我却偏偏一眼看见了他。
子玉穿着一身玉白色衣衫,正在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大娘店前站着。
“停车。”我鬼使神差喊了出来,辇车顷刻停止,我才有点纠结下去还是不下去。
“娘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还一辈子不见了不成。”
我壮起胆子跳下车,让车夫等着,便朝他那里走过去。
子玉正和那服饰古怪,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店主说着话,店主低垂松垮的眼袋有些吓人,可是她一脸笑意的看着子玉,时不时携起他的手摸一摸。
我心火骤起,这老不正经的,占便宜占到能当他孙子辈的少年身上了,还要脸不要。
我快步走上前,握住子玉的手腕,从那老太婆的手里抽出来。
“子玉,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子玉转过脸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鬼一样,脸色发白,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么?
我放开子玉的手腕,觉得下颌又开始隐隐作痛,虽然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那道淤青已经散了。
“云~~云笙哥。”
我故作镇定的点点头:“你提前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亏我还在大林城四处找你。”
子玉躲开我的视线,又飘向那个老太婆处。
“还有些事要办,就提前走了,没和你说一声,对不住。”
这小子,脸颊和耳朵尖都开始泛红了,真是青涩的让人发愁。
他要是个老油条,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负罪感,他现在这般模样,倒让我觉得自己玷/污了一个良家少年。
我瞟了一眼那个店,各种各样的咸鱼和虾蟹,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水产品,怪不得味道这么重。
“你要买鱼?”
子玉摇摇头:“不是,这位是孟阳的阿嬷,孟阳要在医馆里调养一阵子,我来和阿嬷说一声。”
我赶紧笑开了花:“原来是孟阳的阿嬷,失敬失敬,在下屈云笙,孟阳是因我受的伤,我……”
老大娘瞬间瞪大了眼,却要向我下跪,我一把扶住她:“使不得,我怎能受您一跪。”
大娘声音洪亮,和孟阳有异曲同工之妙:“屈公子,我跪你是应该的,尊卑有别。”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长幼也有别,那是不是我也该跪跪您?”
大娘不吭声,直直看着我,子玉嗤笑一声,对她道:“阿嬷,云笙哥跟其他氏族公子不太一样,你不必放在心上,孟阳五日后就能回来,你放宽心。”
说完,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粗糙的布袋,里面沉甸甸的,我瞅着那轮廓,不用看也能猜到那里面装的是鬼面币。
子玉放在她手里:“孟阳托我带给你的,你好好收着,别下回记不得放哪儿了。”
大娘颤着手接过,往里屋走进去。
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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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渗出几分暖意,不过这几分的暖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湖底偷偷露出的光,乍显还无。
子玉对我道:“云笙哥,我们走吧,一会儿阿嬷出来了,不定还要留我们多久。”
我赶紧点头:“说的在理。”
我和子玉并行于街市之上,马夫乖觉,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没有过来打扰。
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跳的慌,那个误会是直接说开好,还是装糊涂好,好像怎么都不合适,心里像被一块冰坨堵住了。
子玉本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我不言语,他更是没话说,我们默默无言走了一整条街,四周纷纷扰扰许多人,多少化解了一点莫名的尴尬。
街市走到尽头,子玉才开了口:“云笙哥,你是不是有心事,你很少这么沉默的。”
我横竖一张老脸今日全赔在这儿了,再不说,估计我能得精神分裂。
我拱手一礼:“子玉,对不住,那个,那天我喝多了,看不清进来的人是谁,所以……我后来知道那个人是谁,才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横竖都是我的错,你要想捅我一刀,我也绝无怨言。”
子玉怔然片刻,从耳根一路红到半边耳朵,弄得我哭笑不得。这家伙斩杀百濮王都不带眨眼的,弄得我一直认为他天生冷漠,心如磐石,没想到却会因为这件小事如此羞涩,又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子玉终于找回了语言:“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我:“……”
我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台唱戏,结果演对手戏的那位和我拿的剧本对不上,饶是我楚天和在情海波涛里游了几个来回,也一下不知怎么办了。
我默默缩回手,负在身后,尴尬一笑:“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那天喝太多了,能记住的事不多。”
子玉应道:“醉酒的事当不得真,醒了就忘了不是更好?”
我哂笑一声:“说的极对。”
街市走到尽头,话也说到了尽头,旖旎的灯火下,我和子玉道了声“回见”,便各朝一方走去。
我想起一事,急忙回头叫住他:“子玉,你等等。”
子玉止住脚步,侧身回头看我。
我笑道:“再过不久,我要和申氏的姑娘成亲,到时候你若有空,就过来喝杯水酒,见见你未来嫂子。”
子玉愣怔了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后回道:“若云笙哥不嫌弃,我一定去。”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我没回过味来,为何要说什么“不嫌弃”,怪生分别扭的。
车夫搓着手走上前,一脸涎笑:“四公子,这位小公子长得真是好,就跟那玉石一样,虽然现在没长大开,但过几年,怕是要和四公子你抢‘郢都第一花’的名号了,您二人往人堆里一站,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我听着就乐了,这小子一副獐头鼠目的奸猾相,尽会挑好的说。
“怎么,只许他长开,不许本公子长开?说不定再过几年,本公子更加英俊潇洒,甩他十里长街呢!”
车夫搓着手,露出他满嘴的大黄牙:“那是,我家公子风华无双,谁也比不了!是我嘴笨,说错了话!”
32. 第 32 章
过了半月,天气开始转凉,一出屋门,清风吹扫着地上的落叶,在地上打旋,我忽然念起宗庙祭殿里的那棵黄花树,不知道它如今是花开灼灼,还是已经被越发寒凉的西北风吹秃了顶。
这半月间最大的事应该就是子音出嫁了,她出嫁之日算是轰动郢都,楚王给她备了许多嫁妆和奴仆,她出嫁那天所乘坐的辇车被各种花草装饰的鲜妍夺目,几大氏族首领随同楚王一路送亲至郢都郊外,秋荑和他那帮小巫者也在城门外跳了半天祈福舞,乐师咿唔呀唔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唱的调子越欢快,现场的气氛就越悲凉。
因为子音那双含着秋水的眼睛,一会儿落在我身上,一会儿落在楚王身上,但更多时候,是落在背后的郢都城墙上。
远嫁本来就是一桩苦事,更何况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要嫁到一个渺远的敌国,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故土看一眼。我终于有些明白,子音的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战争。
我把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暖炉送给子音,我终于打着要送礼物的旗号找到了屈家的藏宝室,那里面的场景险些让我的下巴砸到脚背上,各种奇珍异宝,宝剑配饰,我在里面足足待了一整天,才把各种宝贝看了个大概,又从里面挑了个我觉得最能体现心意的。
重庆那个地方我去过,冬天阴冷到骨子里,当下这个时代还没有全球变暖温室效应,应该更冷,巴国所在的地方虽然和重庆并不完全重合,但气候也相差不多。
子音笑得暖暖的,便随着巴国的迎亲队伍走了,她一直转过身望着郢都城墙,直到身影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我回来之后,狠狠泡了回热水澡,又吃了一大盘烤牛肉,还拉着薳东杨去乐馆听了一会儿小曲,心里才好受一些。
薳东杨就跟刚被暴晒过的水仙花,蔫到双目失神,宛如行尸走肉。心理学上有说过,女人失恋时一般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同时会启动自我治愈功能,企图变得更好来让抛弃她的男人后悔到想撞墙;而男人失恋时,表面看上去无所谓,却会启动自我毁灭功能,落入自我放弃的深渊。
我生怕薳东杨想不开,所以一直留个眼神瞧他。
还好他只是双目失神,没有吃不下去饭,喝不下去酒,心里还惦记着即将出使齐国的事,事业果然才是男人最好的伴侣,治愈情伤最好的那颗解药。
我夜里回府,屁/股刚沾到凳子,就被我爹屈云池叫去了他的书房。
他关上门,神神秘秘的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确定四周无人了,才招呼我去书架前的坐席上坐下,跟我唠嗑谈心。
“云笙,再过两天大王宣你入宫觐见,必然会提起给你分封一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是打算从军,还是打算从政?”
“这……”我摇头说道,“还未来得及仔细考虑,不知道爹的意见如何?”
屈云池眼眸中透着锋利的光,低下声道:“你可知道为父为何要给你娶申家的女儿?虽然你此前名声不佳,但我屈氏是楚国最尊贵的几大氏族之一,要从这些氏族里面挑个姑娘联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为父却给你选了一个普通武将的女儿,你可知道为父的良苦用心?”
我抿着嘴,十分严肃地道:“父亲深意,还望赐教。”
屈云池掂掂胡须,点点头:“你既然猜不到,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若是以前,几大氏族联姻本属好事,但最近这段日子,天上的风云变幻不定,看不出是晴是雨,还是暂时缩在屋檐下,远远观望的好,不要和任何一个氏族走的太近。”
我依稀仿佛明白了一点:“父亲的意思是,大王那里……”
中国式的语言智慧,话得说到一半,让对方接下去,尤其对方是你的上级领导的时候,这是他展示权威智慧的好时机。
屈云池半虚着眼点了点头:“不错,我笙儿果然聪明过人,比你那几个傻大哥强多了。”
说完,他继续道:“若敖氏这几年强的有些太过了,但若敖氏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后继无人,子湘大夫活着还能控住那帮恶狼,但他到了那把年龄,估计再过几年就会蹬腿翘脚了,到那个时候,若敖氏无人管束,怕会出乱子。”
我瞪大眼看着屈云池,若敖氏青黄不接这个问题,我从斗渤身上就看出了端倪,虽然悍勇过人,但总觉得差点脑子,能管中窥豹,却没办法高屋建瓴俯瞰全局。
俯瞰全局,这本身就是一种天生的直觉,可遇而不可求。
屈云池:“这一点,不光我看明白了,大王也看的清清楚楚,若敖氏是楚国最锋利的宝剑,但这把剑一旦掉转方向对准楚国,就会是最大的灾祸,甚至比当年中原联军联合攻楚还要严重的多,会是灭顶之灾。”
我道:“那大王有什么打算?”
屈云池眯了眯眼:“我之前也在观望,但我最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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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一些,大王的意思,恐怕是要扶持薳氏来抗衡若敖氏,薳氏主外交多年,间谍从北到南遍布中原诸国,支系庞大,虽然兵力方面不及若敖氏,但如今各国之间纷争加剧,这些间谍的作用有时候大过一整支军队。而且薳氏这几年频频出现一些能堪大任的新秀,这可比若敖氏那帮莽夫强多了。”
我想起薳东杨吹嘘自己一张嘴就能抵挡三军的得瑟样,如今看起来,他倒不是吹嘘了,家族势力足够厚,所以话才能说得那么响亮。
我附和道:“所以我们屈氏最好明哲保身,不跟任何一个氏族掺和,向大王表示我们的不二忠心即可。”
屈云池猛拍大腿:“就是如此,前些日子,那子湘还跟我提起过他的一个侄女,说和你同岁,长得温婉可人,贤良淑德,我当即就明白他的意思,立马推拒。他这是眼看着快溺水,急忙抓个救命稻草,我如何能上他的当,同朝共仕这么多年,他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明白。”
我看屈云池满脸讥诮不屑,又觉得子湘大夫也挺苦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担着一个随时会发疯的氏族,还被同僚划清楚河汉界,我都能想象出他在风雨飘摇中佝偻的身姿,想伸手让人搀扶一把,都被人一把打开手。
我问道:“那这和我从军还是从政有何关系?”
屈云池意味深长的说道:“你那三个哥哥虽不是什么大材,但统领屈氏兵马还堪一用,你是幼子,我楚国向来立幼不立长,屈氏早晚会交到你手里,所以你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决定都要为整个氏族考虑,而不只是为你一人考虑。”
我蓦地感到一阵心累。
“所以,我应该选择从政,在朝政上巩固我们屈氏的一方领地,兵家之争就让若敖氏和薳氏去对抗,我们屈氏暂且避让。”
屈云池满面红光:“不错,一点就透,和你说话真比你那三位兄长轻松多了,哈哈。”
我苦笑一声:“虎父无犬子,和爹比,还差太远了。”
出了书房,抬头望见繁星万点,它们在安静的苍穹顶上挂着,默默俯瞰大地。
我仔细找了许久,也没看见北方五星连成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原本过来是想享福的,结果刚打完仗,又要踏入朝中做官了,做官自然威风,但做官也真的心累,尤其是这种背后还担着一整个氏族的官,我怕我会过劳死。
方才还同情子湘老贼,现在我只同情我自己,贵族公子真不是好当的。
33. 第 33 章
两日之后,楚王宫大殿,群臣毕集,端宏肃穆。
我在众人目光中走上前,行跪拜大礼,正式接受“左徒”一职,这个职位,算是文官中的大统领之一,简单来说,对内和楚王议论国事,对外接待外国使节,还要负责田亩商业等杂事,偶尔还要参与国策制定和修改……
当后来我听薳东杨给我解释这个官的职能权限时,险些没晕过去,这个时期的国几千年后大多会变成一个省,如果楚王相当于□□,那我这个官,跟□□的秘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生巅峰啊,放在楚天和的世界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却借着屈云笙的壳子体验了一把。
封赏完毕,群臣向我一一祝贺,我一一回礼,脸直接笑成了雕塑。
这次朝会,我见到两个人,印象很深。
一是司马蒍谷,三十岁左右,正是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一双眼透着虎豹般的锐利之光。“司马”一职仅次于“令尹”,算是全楚第二大官,他所在的“蒍氏”是薳氏的一个分家,所以他也是薳氏近些年熠熠生辉的几个新秀之一,是楚王用来平衡若敖氏的那块杠杆支点。
二是世子熊渊,十八九岁的样子,和公子玦差不多大,他被楚王定为世子,也是未来的楚王接班人,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眼睛像蜜蜂,声音像豺狼,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其背景也很雄厚,母亲是前任齐国国君的女儿,现任齐国国君的亲姐姐。
当年齐国国君联合中原诸国也攻不下楚国,便干脆让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和亲,借此安抚楚国。齐国公主嫁过来时楚王已有王后,所以她屈居人下做了妃,但经过许多年的经营谋略,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而原本的楚国王后,也就是子音公主的母亲,已经退避宫中做起了贤妻良母。
这些都是薳东杨提前告知我的。
我不喜熊渊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朝会上,众人都在恭贺此战获胜,商量下步计划之时,只有他莫名其妙提出“公子玦两次大败,如不责罚,恐难立威”这么一句话,企图带节奏。
还好群臣不傻,没有顺着他说,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了,把他这歹毒心计扼杀在摇篮里。
走出大殿,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一个朝会开的,比我以前在公司开三天培训会还累心,主要是公司培训会可以糊弄过去,而这里,好像每次商讨都能决定该国接下来的走向,哪怕有时候走歪了还要回头走,但这种压力,是我这等社会小青年此前从未体验过的。
薳东杨走出大殿,和我并行在长长的石阶上,他叹道:“云笙以前就觉得,从军也好,从政也好,各国之间打打杀杀也好,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想到他不喜欢的事,倒让你担着了。”
我冷笑一声:“他话只说对了一半。”
如果没有这些打打杀杀,这九州之地就没法统一,几年前后的中国也许会跟欧洲一样,分裂成若干小国各自为政。
政权的统一,从古至今,都是用武力来实现的,虽然这个真相很残酷,但它的确是真相。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有时候我觉得做人还是糊涂点好,如果我跟薳东杨说了以后的事,薳东杨那颗脑袋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波涛汹涌,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单单纯纯的做楚国贵公子,单单纯纯的为楚国效命,单单纯纯做一粒历史大江中的泥沙石粒。
“去看看公子玦吧,听说他状况不太好,我就不去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薳东杨还忙着出使齐国的事情,便不和我多言了,留下这句话,便径直往前走,我在石阶中央停下脚步,望着空空荡荡的楚王宫,寻找着他的那座宫殿。
走下石阶,寻了一个宫人,假装脚抽筋了,让他扶着我往公子玦宫殿的方向走,他偶尔抬头偷瞄我,欲言又止的十分明显。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只有我们两人,我不会对别人说。”
宫人道:“不敢。”而后又抬头瞄我,方才幽幽叹气道:“左徒大人,公子如今状况不太好,听说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大半,有好几次,都想在殿中寻死,小人听了此事,实在痛心的很。都说患难见真情,大人您这段日子没来宫里看公子,有些人在私底下说您心冷,但小人却一直站在大人这一边,我敢说,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大人更热心的人了。”
我止住脚步,从腰间扯下一块佩玉,递给他:“你不要推拒,这块玉佩你可以拿去换钱,给公子玦偷偷准备些好酒好菜,剩下的自己收了,我下次过来时,再来寻你,多给你一些。”
宫人利落的收好玉佩,躬身道:“小人明白,小人谢过大人。”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那道熟悉的月门前,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如今第二次来,却好像岁月都变换了一轮,唯一不变的,是他这两次都吃了败仗,应该都不大好受。
屋外没人看守,屋门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推门进去,屋里冷冷清清的,既没有灯火,也没有半个侍女宫人。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他被绑在一个宽大的木凳上,木凳又和屋梁捆绑在了一处。他嘴里被人塞了布包,可能是怕他咬舌自尽才这么做的。
我径直走过去,从他嘴里扯出布包,他疲惫又失落的看着我,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同样冷着声回道:“听说你寻死,来看你怎么个死法。”
他骤然抬头,双眼深深地看着我,透着许多恨。
我蹲下身,捏住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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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平生最大的愤怒说道:“自尽好玩吗?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抛开了?我来告诉你,这辈子你迈不过去的坎,等下辈子轮回,同样绊死你,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振作点,有石头挡路,就拼命踹开,拿出祭奠上整条命的决心,这样就算死了,也死的痛痛快快。”
佛教传入中国是在汉朝,轮回这两个字他应该听不懂,但他没问我,只是直愣愣的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所有的不甘痛苦无力愤怒都看进我的身体里。
过了片刻,他终于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向父王证明我的存在,但我输了,输了两次,输的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我还要以何为凭立足于世,这世上有我没我都一样。”
我好像被石头堵住了心,来的路上我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以前薳东杨说公子玦“利用”屈云笙,我左思右想都想不通利用什么,但自从屈云池对我说“楚国立幼不立长,你是未来屈氏的统领”,还有今日在大殿上见了熊渊那个豺狼之后,我就恍然大悟,公子玦想利用的是什么。
“你还有可依靠的。”
公子玦抬眸望我。
我道:“如果你非要证明你的存在,那屈氏就会是你的后盾,我屈云笙就会是你日后的依靠。”
他的眼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寒潭的水面上终于有了一点涟漪。
我抓紧他的衣襟:“只答应我一件事,日后成与不成,都不要后悔,也不要一遇挫折就想到自尽,那我今日把我自己,把我整个屈氏拿出来做赌注,就会变成一件可笑又愚蠢的事。”
公子玦久久不回答,最后,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我站起身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刚一解开,就被他一把抓紧手腕,他伸手从腰侧辗转到后背,使劲将我搂在怀里。
我浑身止不住发麻,赶紧道:“还有一事,你我之间,以后……”
我还没说完,他便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不谈感情对吗?其实我在大林城就已经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了新的人,所以容不下我了,这是最后一次,等你出了这道门,以后我们见面,只有君臣之礼,不会再有私情。”
我听完这话,刚想推开他的手一下子悬在了半空中,又轻轻落了下去。
哎,今天所做的这个决定,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屈云笙既然跑了,我觉得我怎么做,都比他那个窝囊废强点。
熊渊一看就不会是个好君主,我选择公子玦,也并非完全出自私情。
毕竟我楚天和,也是堂堂男子汉,也有那几分豪情热血,希望能用我的几分薄力辅助明主,为楚国百姓谋点福祉。
34. 第 34 章
天高云淡风清浅,暗香浮动入心间。
今天,本公子终于要成亲了!
我爹,如今我已经能不尴不尬叫他做爹了,他将全郢都的贵族世家都请了个遍,所以从大早上到日中,我们屈家的门槛都被磨亮了一个色度,变得光滑润泽了许多。
我三位哥哥在门口接待客人,仆人也打扮的喜气洋洋,接礼物接到手软,我瞅着那些礼品,盘算着我这婚后的小日子应该能过的不错。
我和那些贵族世家子弟礼节性问候时,薳东杨一直在我边上默默提醒我这些人都是谁和谁,我觉得这帮贵族子弟,虽然相貌上百花齐放,不一而足,但总体看上去精气神都好得很,这个时候的贵族子弟从小就是文武双修,而且战乱频繁,尚武精神深入骨髓,所以不是戏文里那般病怏怏的萎靡颓唐样。
我正笑着和一位景氏的小公子唠嗑,就听见门外传来小厮的大喝声:“去去去,别想浑水摸鱼偷摸进去瞧热闹,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谁都说一句认识我们公子就能进的话,那要我们做什么,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谁,这道门槛不是你进得起的。”
我朝门口看去,和薳东杨相视一眼,便一道走了过去。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靛蓝衣衫,手捧木盒的子玉。
他身上那件衣裳,整洁干净,颇有层次感,还有几道绣边,这是我见过他穿的最好的一次。
他脸色像被冰块给冻住了,就算看到我,眉头也舒展不开,不过就算如此,也挡不住他清秀中带着俊朗的气质,看得我心里一颤。
我对小厮怒目而视:“这是我师弟,你好大的胆子,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小厮赶紧“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耳光,抖着腿跪下来:“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是小的眼拙,是小的该死。”
说罢又给了自己两巴掌,脆生生的响。
万恶的奴隶社会啊~~~
我心里感叹一声,走上前,从子玉手中拉过那个木盒子,看木纹像是新雕刻的,盒盖上有一对上下齐飞的燕子。
我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携起他的手,和他一起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两旁站着的氏族贵人们鸦雀无声,默默看着我和子玉走到院中。
我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轻微瞥了子玉一眼,又略略看了看我手中的木盒,对我道:“你过来,为父要单独和你说一句话。”
我随我爹走到另一个小院中的槐树下,我爹见人群远了些,才说道:“你那位师弟可是秋荑的弟子?”
我点头:“不错,是我请他来的。”
屈云池脸上阴云飘过,好像疾风骤雨片刻即至:“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可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知道,可是……”
屈云池粗暴打断我:“你可知道贵贱有别是先祖定下来的礼法!”
我默然不语,直勾勾看着他。
屈云池怒火更盛:“要是贵贱没了分别,所有乡野之民都能和氏族子弟混作一处,那我们这些氏族的威严何在?今天能和他们共饮,明日是不是就能和他们同食同寝,共分天下?”
我无言以对,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在几百年后才会振聋发聩,惊醒众人,眼下这个时候,贵族还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扮演贵族,贱民还在理所当然的扮演着贱民,我没有预料到界限划分的如此明显。
我回道:“他救过我的命,还是三次,如果不是他,儿子如今已经坟头长草了,希望爹能体谅我这一次。”
屈云池面不改色:“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私下里给多点财宝就行了,今天这么多氏族首领在这里,你这番行为实在是胡闹至极,那是当众在打大家的脸。”
我抬头,紧绷着脸颊:“总不能现在赶他走吧,如果爹要赶他走,那我也走,这亲不成也罢。”
“你!”屈云池瞪着我,横眉倒竖,我感觉他的头发都快通上电流直立而起了。
我也不做回避。我妈说过,人活着不能没有骨气,如果我连救命恩人都要赶出门,那我以后别做人了,猪狗窝里更适合我。
正在我和屈云池无声对峙之时,薳东杨走了过来,咳了两声。
“那个,新娘快到了,该准备一下了。”
说罢,他又瞧了瞧我:“你师弟走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句,他还有事先走了,祝你和尊夫人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我好像一下落入了冰窟里,无名火却破冰而出,腾然上窜。
我这里还准备为他开战,他却在背后悄悄撤走了,那我方才演的是哪一出。
我转身出门,走到大院中,往人堆里一瞧,果然看不见他的身影。
“这个混蛋,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把木盒扔给仆从,“这个单独拿到我房里,别和其他礼物混在一起。”
“是。”
薳东杨抬眼看我:“怎么,一个不值钱的破木盒子,也珍惜成这个样?”
我哼道:“他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他面子,成完亲后,我立马拿去还给他,和他割袍断义。”
薳东杨撇嘴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没多久,新娘辇车终于到了,申禾盛装打扮,在侍女的掺扶下缓缓向我走来,我赶紧接住,牵着申禾的手,领着她往成礼的中堂走去。
申禾的手很凉,挨着我的时候还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想她应该是紧张,别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紧张的手心冒汗。
从此以后,她便是我的,我也便是她的。
我妈说过,夫妻是相互搀扶的伙伴,一起养育小的,一起照顾老的,这是个很重的担子,非两个人齐心合力不可。
我牵着她的手的时候,便升起一股责任感,从此以后,她便是我的妻子,我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礼服很宽大,很繁琐,她整个人显得僵僵的,行动有点不自在。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下来,一切有我在。
走到中堂,两边父母坐定,司仪开始念念叨叨,古代的证婚辞,文绉绉到了极致,一大堆“兮”啊“之”啊的,老子听不懂,也没耐心听,只偷偷望着边上新娘,想象那红面巾下的娇羞神情。
司仪终于啰嗦完了,我们依次向父母跪拜,没有敬茶这一项,只略略躬身便可,也没有劳什子的相互对拜。
等我俩站起身,薳东杨端来两杯酒,我拿起一杯,等着申禾拿另外一杯。
她直直站在原处,并没有行动。
我轻声道:“夫人,这酒……”
我刚说完,却听薳东杨尖喝一声:“小心!”
他一把推开我,须臾之间,我看见一道青色的剑光从申禾衣袖中倏然而出,她抽出一把短剑,将面巾一掀,惨白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双眼又红又肿,透着说不出的绝望。
众人齐声大喝:“住手,别乱来!”
申禾略略侧望,忽而凄声大笑:“哈哈哈,你们以为我会杀他?”
申禾的父亲猛地一拍桌:“混账!”正要上前去,申禾即刻将短剑架到自己的脖颈上,使劲往肉里一推,顷刻间白皙的脖子流下一道血流。
“禾儿!”申禾的母亲吓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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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来,高声大叫,却不敢上前,只顾一个劲的哭。
屈云池脸色如灰,喝道:“申禾,你想做什么!?”
申禾凄凉一笑,说道:“做什么,还不明白吗,你们屈氏这道门,我从来没想过要进来,但是您屈大人开了口,我爹说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屈家这块地上。”
申禾后退两步,笑得更加凄凉:“娘,做女子怎么这么难,如果我是男儿,也要披甲上阵,为自己建功立业,也要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可是我不是,我只是个女子……”
我向她靠近一步:“申禾,你冷静一点!”
申禾斜眼瞧我,尽是不屑:“屈云笙,你既然喜欢男人,为何还要娶我为妻,我申禾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两心相知,哪怕那个人只是个猎人野民,你们屈家真的欺人太甚……”
我喉咙发紧,忙说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已经改过了,也是真心喜欢你。”
申禾大笑道:“真心喜欢?你从未见过我,连话也没说过两句,如何就真心喜欢了?听说你为公子玦殉情,那时候我还敬你有情有义,结果你清醒过后,忙着要为屈家延绵子嗣,才赶紧选了我。我今天就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不会做这种苟且卑贱的事。”
两道泪从她眼角滚下,我看的扎心疼。
但她说的话却让我无法回,真心喜欢?我真的是真心喜欢吗?难道不是把她当做一个替身,来弥补我当初的遗憾?
我叹了叹气:“那你为何又要送我出征?”
她冷笑一声:“我是楚国儿女,自然要以家国为先,身为武将的女儿,我还分得清孰轻孰重。”
我叹道:“那你想怎样?”
强扭的瓜不甜,我楚天和比谁都明白,但被分手那么多次,还从没惨烈到这个分上。
申禾愣在那里看我,谁知屈云池将茶杯一摔,怒喝道:“你当我屈家是什么地方!”
他话音一毕,四个护卫就窜入门中,拔出铜剑指向申禾。
申禾闭上双目:“不劳你费心,我今日敢这么做,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就算你们放过我,我申禾从今往后也无法在这郢都城待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死在这里,了却我爹的愿。”
申禾她爹面色灰白,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娘已经瘫倒在地,垂足顿胸哭嚎不已。
她说完,便转动短剑,正要猛力一拉,老子也顾不上什么了,立马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剑刃,那猛然一拉的劲道,全都落在了我的手上。
那一瞬间,刺痛钻心,我都以为我的手掌要断成两截了。
“笙儿!”
“云笙!”
“四公子!”
……
四周一片乱叫,护卫扑将上前,制住申禾,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被护卫按压在地上。
我半跪在地上,看着手掌里翻出的白肉,和源源不绝的血流,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手上的疼痛都随着这种空旷,变得渺远了一些。
第几次了,第几次被踹了,以前还能找借口,比如我穷,比如我没房,比如我不解风情……
但到了如今我才明白,什么原因都不是,老子天生就是孤鸾命,我不想认都得认!
申禾被捆了起来,关进屈家的地牢,我已经无力去想她的事了。大夫赶过来手忙脚乱为我止血包扎,我娘在边上凄声叫喊,四周氏族子弟各种颜色开花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老子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的原因,还是心被掏空了,渐渐的,就模糊了双目,慢慢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我的一颗真心,总是被作贱成玻璃渣。
35. 第 35 章
得意和失意,虽然伴随着人生自始而终,但在一天内从最高处自由落体到最低处,我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何况,申禾那番恨入骨髓的陈述,已经跟着诸多氏族子弟飘散出去,想必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郢都城里已经街知巷闻,经此一事,我的脸面算是彻底阵亡了。
我有点不敢清醒,怕清醒过后,不知如何面对众人目光,尤其是那些嘲笑和同情的目光。
昏迷渐渐拖到了尽头,到了不得不醒的时候,睁开眼,我娘正坐在我边上擦拭眼泪,屈云池在后面站着,铁青的一张脸,申禾她娘跪在地上扯着屈云池的衣角,抽噎着倒气。
三个哥哥也在边上站着看我,薳东杨坐在床沿边,不客气的拍了我的脸颊几下:“云笙,醒醒。”
我半侧身,微微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着申禾的娘说道:“爹,放过申禾吧,这件事错在我,不怨她。”
屈云池眼角抽搐,对我道:“闹到这个地步,她毁的可不仅仅是你,而是我们屈家的脸面,放过她,那我们屈氏以后如何在这郢都城里抬头做人!”
我说不过屈云池,身子也虚弱的很,便重新躺了下去:“我没事了,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申禾的娘“哇”的一声哭嚎出来,膝行着朝我过来,却被我大哥中途拦着,硬是给拉了出去。
薳东杨拍拍我的肩膀,便劝慰着我娘走了出去,门被关上,偌大的屋里只剩我一个,瞬间变得寂静冷清。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又空,又堵的难受,其实我不怨申禾,这事和她无关,我静下心来思考,觉得我这种情绪完全是对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的怨恨。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我一直被它玩弄,凡是我执着过的,通通化为灰烬,凡是我没想到的,却一件件发生在我的生命中。
想考的大学,想从事的事业,想要过一生的姑娘,想……
我扪心自问我确确实实努力过,当年想进top2,从早上五点学到晚上十二点,整个卧室贴满了化学反应式,买的资料都是用蛇皮口袋装的,高考前的模拟考,我都和如今在清华读硕士的同班并列第一,但偏偏高考马失前蹄,名落孙山。
为了能给我喜欢的姑娘买个贵的手链,我每天晚上去做家教做到10点,才赶着末班地铁回学校,我至今都还记得末班地铁上空荡荡的车厢,和寥寥无几的乘客。
我也曾经热血过,努力过,拼搏过,但是往往所有为之努力过的事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我那些一开始就选择得过且过闲散度日的哥们儿,至少没有努力过,心里便没有渴求的魔障。
失望的多了,破灭的多了,有些人选择消沉堕落,甚至报复仇视社会;有些人慢慢就看开了,只觉得人生可笑,也开始得过且过,混个温饱。
我今天才明白,这些年,我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第二种人,“看开”“看淡”的久了,都忘了曾经那个热血的自己是什么样了。
只是,热血有用吗,渴求有用吗,说到底都敌不过上天的一只手,譬如今天这桩事。
我想了好一会儿,从老庄想到释迦摩尼,又从释迦摩尼想到耶和华上帝,还是没轻松多少,辗转反侧间,目光瞥到了屋角处。
孤零零的木盒子被胡乱放置在屋角处,我掀被而起,走到屋角处端详那个木盒子,盒子边有个木头扣子,做的还挺精致,我打开扣子,看见里面被分成了一个个小格子,猜想这应该是给申禾放首饰用的。
我抱起木盒子走出房门,正好碰到守在外面的何伯。
何伯有些惊讶:“公子,你要去哪里?”
我回道:“见我师父去,有点事。”
何伯赶紧拦着我:“公子,大人说这几天哪里都不让你去。”
我捂住心口,痛苦道:“你就对我爹说,我心绞痛,必须要见我师父,不然我可能活不过明天。”
何伯双眼环睁,大惊道:“那我去给公子备车。”
我拦住他:“不用备车,我自己骑马去要快一些,不需人跟着,我明日就回。”
还没等何伯说下一句,我便自行跑去马厩,赶紧拉出一匹马,趁何伯来啰嗦之前,便骑马飞奔而去,照着记忆往宗庙祭殿方向一路飞驰。
骑马果然比坐马车快得多,还没到天黑,我便赶到了祭殿,将马交给一个小巫童之后,便径直走去子玉的居所,途中路过了那棵黄花树,黄花凋落满地,上面还有零星的几朵花中豪杰还在寒风中簌簌□□着,我深表敬意。
我没有敲门,一把推开,里面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看来他从屈家离开后,没有直接回来,去了别的地方。
我把木盒放在桌上,退了出来,往以前待过的小山坡走去,夕阳正在慢慢落下,颇为壮美,我直接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山头的大红圆盘,渴望这血色残阳能化解我那斩不断,理还乱的满腹愁绪。
不管我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还是几千年前的战国乱世,为什么命运之手都要把我玩的团团转,我是不是上辈子炸毁了银河系,还是在更久远的过去,跟着路西法反叛过耶和华上帝,所以背了满身的原罪,时间空间都无法切断。
坡下的小溪仍旧波光潋滟,当初第一次看见子玉在这里练剑时,我还以为是山中神灵成了精,幻化成了一个舞剑的少年,那般纯净美好,但经过大林城一役后我才明白,纯净美好的表象下,有多少是不可言说的。
人啊,也就那么回事。
正在我“看透世间”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种近似于无的悄然脚步声,还好我耳朵尖,虽然那个人在竭力掩藏他的行动,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乎到了我背后,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感觉到他在伸手靠近我。
我去,难道是刺客?!
我迅速偏身一躲,同时伸手去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却好像没有力道一般,被我猛力一拉,就跌倒在我前面的坡沿边,即将滚落下去。
“救命!”
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原来是秋荑,赶紧伸出两只手抓紧他,将他拖了上来。
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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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使了好大力,连裹住手掌的白布也渗出了血,伤口再次裂开。
秋荑坐在我边上,倒了半天气:“你手劲还挺大的,真是吓死我了。”
我呵道:“你走路怎么跟黄鼠狼一样,不带声气,我还以为是刺客。”
秋荑摸了摸胸口:“是你紧张过度罢了。”
我看着他一身孱弱样,有些奇怪:“难道你不会武功?”
秋荑苦笑一声,看着我:“那玩意儿太累,小时候学过一些,长大了发现自己在学武方面资质太差,就彻底抛开了。”
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秋荑顺过气来,拍了拍我的肩,我靠,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拍我的肩。
“你的事我听说了,那个,怎么说呢,大丈夫何患无妻,此花不开别花开,说不定日后还有更好的。”
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行了,劝人的话我比谁都会说,就是一下没顺过来罢了。”
秋荑这个老光棍,还好意思在恋爱问题上指导别人?
当然这话我没说出口,给他留点面子。
他憋了片刻,硬是没憋出下一句话,只是叹叹气,望望天,看上去比我还唏嘘。
我看着他唏嘘感概的老夫子模样,突然发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你不会武功,那子玉的武功是谁教的,他的武功能和百濮王互相抗衡,总不会是无师自通自学的吧?”
秋荑半斜着眼瞧我,有些闪烁。
“难道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秋荑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不能说,问题是连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有人私下教他,不仅仅是武艺,还有兵法韬略,不瞒你说,我心里想起这件事就慌得很,生怕他会出什么事。”
我皱眉看他:“为何连你都不知道?”
“当年我收养他到七岁的时候,就有几个人来这里说要单独见他,子玉跟他们走了一回,此后便总是莫名其妙消失几天,回来后全身都是伤,大概到十岁的时候,我便发现他对兵法韬略之类的书了如指掌,我问他是谁在教他,他却闭口不言。”
我思忖一下:“你是他师父,难道不偷偷跟去看看?”
秋荑满脸无奈:“云笙,不对,天和啊,哎,这郢都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见不得光的人,事事都要弄清楚,我秋荑早就死一百回了。对我来说,子玉有他的选择,我就尊重他的选择,自己选的路,鲜花遍野也好,荆棘满地也罢,都要自己去面对是不是?”
他忽而抬眉,深深看着我:“我说,你是不是对子玉有点关心过头了?”
我哑然。
秋荑上下打量我一番:“方才看你还愁云惨淡的,怎么一说到子玉的事,连脸上的愁云都飘走了,你该不会……”
我赫然打断他的话:“我比你有良心罢了,关心好兄弟。”
秋荑放声大笑,起身往回走:“他应该回来了,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去问他,也许他会告诉你。”
36. 第 36 章
等我心怀惴惴走到子玉的屋前方时,屋里已经有了火光,我抬手欲敲门,在门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敲了下去。
门从屋内打开了,我看着火光灯影中的子玉,他怔了一怔,便挪开身子,让我进去。
屋内的圆桌上,摆着我还给他的木匣子,还有一坛酒,子玉似乎在独酌独饮。
我往桌边一坐,右腿支到左腿上,目不转睛看着子玉关门,他随后坐在我对面。
我伸手拿过子玉喝了半杯的酒,闻了闻,挺烈,仰脖子一喝,喉咙烧的慌,接连着从喉咙一路烧到小腹丹田处。
子玉看我饮下,才开声道:“我送给你的东西确实不值价,不过你可以直接扔了,何苦还给我来让我难堪,好歹师兄弟一场,哪怕只是表面的你也不愿意再做下去了么?”
我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又拎过坛子把酒斟满,再次一饮而尽。
正要喝第三杯,子玉按住酒坛:“喝酒不是这么喝的,云笙哥你既然还了这个匣子,应该也没别的事了,恕不远送,他日有缘再见。”
我觉得可笑,便冲他笑道:“你这是下逐客令?”
子玉愣了片刻,神色渐渐冷漠,点头道:“正是,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有些门槛确实堪比天高,就算得你称我一句师弟,也终究是无用。”
我点头道:“你说的很对,阶级门槛从古到今都一样,可是……”
可是我楚天和也不过是大地上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不过是借了屈云笙的壳子才恬不知耻当了一回贵族公子,而子玉身份不明,说不定真是哪个高门大户遗落在外的私生子,真要按这个世界的规则论贵贱,不配的应该是老子。
子玉微微侧首看我:“可是什么……”
灯火中,他的眼神里带着几丝波光,嘴角抿出了一抹刚毅和严肃。
我就着全身被火烧的慌的血液冲口而出:“可是什么门槛也挡不住我乐意,我若认你做师弟,你就不该逃,若你走不进这道门槛,我走出去便罢了,我还在据理抗争,你却先逃走了,你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
子玉眼神一闪,抬眸,定定看着我。
“走出去?”
我笑道:“我今日才是看明白那个,申禾说我喜欢男人,就算死也不会嫁给我,我无比看重的师弟也说门槛太高,要和我一刀两断,原来我是天生遭人厌的命么,枉我以前还自视是个好人,原来都是自欺欺人,看来人确实不要太认真,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免得被捅成马蜂窝,还只能自己伤情。”
子玉一怔:“申禾?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还没有得到消息。也对,这个世界没有微博朋友圈,不然我这个“今日郢都城最大笑话”不出十分钟就能被传得家喻户晓。
我叹笑一声,再灌下一碗酒,全身的血液烧的更慌:“她说她不愿嫁我,闹了一场,如今被关着,我其实并不伤情于她,原本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我只是伤情我自己,原来是个谁也嫌弃的命。”
子玉一把拉过酒坛,走过来扣住我的手腕,看着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掌,眉头紧蹙。
我想从他手中拉出手,却发现挣脱不开。
“没事,她想自杀,我挡了一下,受了点小伤,其实是我对不住她,是我没有征求她的同意,让我爹擅作主张。”
子玉侧目看我,放开了手腕,略带怀疑说道:“氏族子弟不都这样?强取豪夺,什么时候问过别人愿不愿意。”
我有些头晕,听了这话心火陡起:“对,我是混账。我走了,就照你说的,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不,也许再也不见了,你那么在意那个门槛,我就在门槛里做我的贵公子好了,也许还快活自在点。”
我站起身,有些不稳,强撑着意志力往门外走,刚走到门边打开门,就被一双手从后按住了门。
“云笙哥,你的手在流血,我帮你包扎完再走。”
“不用。”我急火上头,使劲开门,却因为用力过猛将伤口撕扯地更开了,鲜血瞬间溢出,浸湿了整块纱布。
“屈云笙!”子玉的声音提高了一倍,“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今天不过遭受一点挫折就这般发疯,那申禾呢,你有没有为她想过,她被逼嫁人,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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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王下令重罚她为你们屈家解恨,她可能还会连累整个氏族,你又失去什么呢?”
我一时间被怼的哑口无言,正要开口争辩,子玉又道:“你失去的不过是一点颜面,也许会被全郢都笑话一段时间,但过了之后呢,你终究会成为屈氏的首领,也终究会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你到底又失去了什么?还是说你觉得,申禾全家的性命比不上你一点颜面?那你方才说你要走出那道门槛的话不就是最可笑的笑话……”
子玉一顿输出将我还未成型的话粉碎了个彻底。
我一张嘴半开半闭,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子玉冷笑道:“屈公子,你口口声声说要走出那道门槛,可是你心里的门槛呢,你又走的出来吗?我不知道从前的你是怎样的,但如今你既然贵为楚国的左徒大人,是屈氏未来的掌家人,我希望你承担好这份责任,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走出这道门槛,你也走不出来……我只希望你在你的位置上好好坐着,为楚国做点实事。”
我看着子玉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心里。
我只是想过来度个假寻个宝的,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在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子玉的话宛如当头一棒提醒了我,如今我不仅仅是屈家小公子,还是楚国的左徒大人,一个被全楚国人寄予期望的上大夫。
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酒劲上头,我看着子玉的脸越来越模糊,竟不知不觉跌倒在地,子玉慌忙过来扶我,我抬头看他,在门外的月光和屋内的灯火两相辉映下,竟然觉得五官模糊的他无比好看,比申禾好看,也比子音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心灵受到太多冲撞的缘故,此刻的我无比脆弱,特别希望有个人可以抱抱,有个人可以亲亲。
然后,老子就真的鬼使神差抱了上去,子玉原本就没站稳,被我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我似乎~好像~仿佛在他脸颊靠近唇角的位置亲了一下,然后就将头靠在他的肩窝处彻底闭上了双眼。
“师弟,我好冷,抱抱我。”这是我事后回忆起来还能记住的最后一句话。
37. 第 37 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秋收过后,粮仓满盈,贵族又开始折腾祭祀的事情,那些封地的民众刚歇下两天脚,就又开始忙碌起来。
我这个左徒大人很不幸的成为了这群忙忙碌民众的指挥官,除了要出席祭祀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给郢都郊外的农田疏通河道。
郢都郊外有个叫云梦泽的地方,丛林茂密,野兽穿梭,湖泊遍布,再加上郢都边上的浩浩江水,把这个都城都围在了水圈当中,若是风调雨顺还好,一旦遇到极端天气,比如半个月的暴雨,就能把郢都郊野淹个通透,更惨烈时,能直接在郢都城里撑船玩。
我这个左徒走马上任没逍遥几天,就被一道王令压去挖河道治水患。
于是,锦衣华服一脱,粗的扎人的短衫一穿,老子一夕之间成功从贵公子变成了泥腿子农民,终日在河道山林中奔波勘察。
勘察两个多月,总算摸清了点头绪,知道这些江河湖泊的走向,也和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出了几个对策。
挖水库、修堤坝、还是凿山引流,我和这些人争执不休。
楚国原本就是河泽之地,郢都边上的汐江和澜江是浇灌田野的主河干,从上游下来,有三条支流交汇,往下行时,又要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险峻高山,就算是想把通道凿宽一些,也无可奈何。
以往的路子是在两岸修堤坝,这个办法无功无过,治标不治本。
我去勘察这些河流的时候,就发现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将其中水流量最大的那条支流从上游某处引到别的地方,既解三水交汇的压力,也可以灌溉另一处没有开荒的土地。
哦,对了,勘察时候还发现,这个时候的地不值钱,人比较值钱。
虽说三山六水一分地,但车轱辘般的战乱加上九死一生的生育条件,人口实在比那“一分地”还缺的厉害,到处都是肥沃的荒原,白白给了杂草和跳虫。
“可是,要引流就必须要凿开这座小山,从里面打个洞,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满脸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农看我一眼,愁的不行,好像要把两道眉都黏到一处。
不仅是他,四周站着的人都在脸上明晃晃挂着“左徒大人疯了”的招牌,生怕我参悟不出来似的。
我指着图上那个小山丘,自信有力的说道:“我有办法凿开这座山,虽然会花费点时间。”
老农眼光雪亮:“哦,大人有何办法?”
我道:“先选好位置,然后用火烧,烧烫了后再用冷水浇,最后再用利器去敲打,一处一处敲打出来。”
四周被太阳晒得焦黄的脸上,尽是一片秋瑟瑟的凉意,把我冻了个激灵。
“那个,可行么?”
我绷起脸皮:“不行的话,就把我这颗脑袋砍了喂汐水河神,看看能不能压住这条江一年半载。”
周围拂袖一拜:“大人慎言!”
我懒得再和他们争辩:“用火烧到岩石裂缝,再用凉水一浇,那山能变得跟小姑娘的脸蛋一样软,你们要不信,自己大可去试试。”
我咳了两声,再道:“如果你们连试都不敢试,那就用以前的土办法吧,祭祀的时候多往水里扔点猪牛羊,祈求那永远看不见影的水神给你们一条活路,求她别让水漫过堤坝。”
几个人先是脸色一白,互相看看对方,最后一个老农“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那,试试?”
四周站着的老农也跟着点点头:“既然左徒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试试看吧。水神什么的,其实,俺们也不是太信。”
我不禁赞叹古往今来还是无产阶级觉悟高。
“说得对,没影的人也好,神也好,都不如这双手靠的住。你们去准备柴火荆条,越多越好,都给我堆在山外面。”
“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准备,告退。”
老农人一走,身下的就是我三个小随从,他们原本白白净净的面皮都被这些日子的勘察染上一层黄黑色,笑起来,一口白牙异常晃眼睛。
“大人,这行得通吗?”
呵,历史书上写了,李冰当年在都江堰治水就是这么干的,要是行不通,就问李冰去,我可不负责。
我扬眉道:“行不行得通试过不就知道了,什么都要问能不能,行不行,那什么都不用干了。”
三人脸色一僵,立马回道:“是,属下听命。”
我卷起地图往外走:“我再去瞧瞧下游还有没有可以疏通的地方,晚上做饭给我留一点就行,不用等我。”
一人急忙拦住我:“大人,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屈府了,贵府的何伯今日又来过一次。”
我摆摆手:“就说我忙。”
“可……”
“啰嗦什么,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
那人缩回手去,躬身示礼,我负手身后,飘然而出,却听得他们窃窃的叹息声:“看来那件事对大人打击不小,哎……”
我心里猛跳了两下,赶紧疾步走开。
世人都以为我是被申禾给气的,所以来这郊外变成了工作狂,不眠不休勘察河流,企图忘却那件丢人的前程往事。
但其实在我从宗庙祭殿回去的第二天,就偷偷把申禾放了,还给她安排了马车,准备了一笔盘缠,应该能让她逃到别处暂时安居。
然后跪求了半天让我爹放过申禾一家,我爹最后只是将他们赶去郊野封地上干农活,算是全屈家一个脸面。
我这么没日没夜的干活,无非是想忘记那晚那件丢人现眼的事罢了。
有些事,发生时多么顺其自然,事后想起来就有多百爪挠心。
若说第一次是因为喝醉了帐里太昏暗,不知道他是谁,老子还能理直气壮。
可是第二次呢?
我明明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是谁,还把他扑到,还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位置还很尴尬,第二天还假装潇洒无所谓的说:“师弟你都忘了吧,我酒后失态,让你见笑。”然后还大摇大摆走出去……
哪怕走出门后几乎是夺路而逃的。
更恐怖的是,在这之后我脑海里总是时不时浮现出这件事,就跟鬼影一样阴魂不散,而且由于心虚我再也没去过宗庙祭殿,和子玉也很久不见了。
害怕想便不想,只能用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挤压掉心里全部的妄念,不让自己闲下一丝一毫,生怕他的影子在这个间隙之间又冒出来,让人愁的慌。
算起来,自那天以后,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给若敖氏跑腿,做那些玩命换钱的苦差事。
我夜里回来,一大帮人围着篝火取暖聊天,老农将饭热一热递给我,我胡乱扒了几口,便觉得饱了,望着那跳跃的火苗,出神发呆。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打我的肩膀,我刚一抬头,那人便在我边上坐下,眉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笑意,双目灼灼的看着我。
“我说几月不见,你怎么落魄成这幅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穷疯了,连士大夫都过得跟乡野鄙民一样,你既然都做了大夫,好歹顾忌一下我们楚国的颜面。”
我又惊又喜,薳东杨这混蛋居然活着回来了,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车马奔波也没让他消瘦几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薳东杨放声大笑:“昨天夜里回来的,今日就来寻你了,听说你好几个月没回屈府了,怎么,那申禾就伤你如此之深?”
我无奈笑道:“与她无关,我热爱劳动罢了。对了,你出使齐国的事怎么样,办成了吗?”
他在走之前和我大概说过,自齐桓公归西后,中原失去了执牛耳的霸主,齐桓公的几个儿子不顶用,手下的臣子也平庸无奇,所以接不了齐桓公的班,然后边上的宋国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年齐桓公将死之时,底下几个儿子夺位政权,杀得昏天黑地,如今的齐国老大还是当年宋公出兵给扶持上去的,所以齐侯一上位,宋国便挟制住这个年轻的君主,索取各种朝贡,一看齐侯都听从宋国的号令了,宋公便觉得自己登上霸主之位指日可待,只差一个诸侯会盟。
会盟前,需要给“请帖”,先摸个底。
楚王也“意外”收到了这试探性的请帖,楚王原本不把宋国放在眼里,但不知道怎的,睡了一晚过后,又突然改了主意,决定出席会盟。
同时,他放出了薳东杨这只黄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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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侯那边嘤嘤嗡嗡几声。
薳东杨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在我耳边低声道:“齐国小儿早就被宋国那个老头逼疯了,宋公想打‘仁义’的旗号,效仿齐桓公号令中原,也不掂掂他宋国有几斤几两,我这次也只是跟齐侯闲聊几句,看看他齐国的门是朝哪边开的?”
我低声道:“是朝哪边开的?”
薳东杨浅笑道:“哪边都不开,他准备闭门自守,不问天下风云。”
我在朝政上浸润了些日子,瞬间便明白了,恐怕薳东杨“闲聊”的这些话,成功挠到了齐侯的痒处,拆散了齐宋两国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友好邦交”。
我呵道:“你那几句闲聊恐怕费了不少心思吧。”
薳东杨看着火苗,双眼也浮起了华光溢彩:“算不得什么,原本就没有连接的线很容易斩断,真要有稳固深厚的连接了,就算我把古往今来所有的邦交心计都用上,也没用。”
我瞬间羞惭起来,算起来,这薳东杨也不过二十来岁,居然就在各个国家之间纵横捭阖,长袖善舞了,我二十岁那年还在大学混毕业证。不过羞惭之后我也明白,年代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这些人大抵十三四岁就上战场,入朝政,都是在实际的拼杀中练出来的本事,就算把我放到这个环境里,我也会被浸染成他们那样。
“哦,对了。”薳东杨扭头看我,“今天来的时候经过若敖氏的练兵场,顺便去里面溜达了一圈,你猜我看见谁了?”
我心上一跳,直觉有些不妙。
薳东杨说话都不待停的,即刻自问自答:“我看见你那位师弟了,他居然出现在若敖氏的新兵营中,而且还是个十夫长,看来他终于攀上若敖氏的高枝,准备扶摇直上了。”
我倏然愣住,好像全身上下被冰水淋了个透彻。
“他从军了?”
薳东杨面露疑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他……他没跟我说过。”
薳东杨:“若敖氏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一般他们的兵都出自本家,如果是外面的人进去,少不得要受许多折磨,你那位子玉师弟不仅进了,还一下当了十夫长,要知道就算本家子弟也要一两年才能升上一级。我估计,你那位子玉师弟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去的时候,他手下那十个人好像都不怎么听他号令,训练也懒散的很。”
我埋头沉思,一口气从胸腹中提上,堵在喉咙里,略微有些呼吸困难。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白天太阳晒多了,困的。”
薳东杨一半脸在火中,一半脸在暗处,晦暗不明,似笑非笑。
“我看出来了,你有事瞒我,不过我也不是多闲的人,懒得问你,等你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再跟我说也可以。还有一事,大王让我顺便看看你这边进展如何,你准备让我如何回答。”
我回过神来,将地图从腰兜里拿出,摊开在地:“你看见这里没有,我准备凿山引流,一箭双雕。”
薳东杨鼓大双眼,倒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吐出:“这……这能行吗?”
我露齿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见多怪,让你见识见识科学的力量。”
“科学?那是什么。”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有些捉急,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科学,就是探查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然后加以利用,把万事万物往有利于人类活动的地方改。”
薳东杨傻愣愣看着我,脑门上似乎贴了三个字“说人话”。
我瘪瘪嘴,细细想了好几个解释,最终没一个靠谱,只能拍拍他的肩,遗憾地摇摇头。
薳东杨无奈地放弃了:“好吧,不过那得多久,你能预料吗?”
“不知道,短不了,只有人工,没有机械,只能是老牛耕田——走一步算一步。”
而且,我更希望这个工程长久一些,这样我就能一直窝在这里,说不定可以直接在这里等到五星连线穿回去的时机,避免和他再次见面。
“大禹治水也不见这么弄的,你大概是疯了。” 薳东杨一脸看疯子的表情。
我:“……哎,对牛弹琴啊。”
38. 第 38 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宛如身处蒸锅之中的热气终于消停了下来,天气渐渐转凉。
挖渠工作又进展了一个多月,我终于躲不过去,被管家几次三番催命似的给催了回去。
一回家,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茶杯都忘放木桌上了。
我拿着一个挡太阳的草帽,站在屋中央看着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他们在傻愣什么。
我全身上下都是泥点子,挖山工作辛苦,我嫌那些贵族礼服碍事,就直接换上了农人最爱穿的粗葛布短衫,眼下的光景一定不怎么体面。
大哥大笑出声,手里的竹笛转了一转,乐呵道:“四弟,你一会儿拿面铜镜照照,看看还能不能瞧得见自己?”
我皱着眉,小厮很利索的拿了一面铜镜过来,我往里一瞧,我嘞个乖乖,一张脸焦黑发黄,除了那双眼清亮有神,其余地方完全没眼看。
老子活脱脱从贵公子变成了真假难辨的老农民。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心里踏实。
最好能完全换张脸,谁也认不出我,我才敢在郢都城里横着走。
我爹不在家,我娘看着我就开始掉眼泪,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为了那个申禾想不开啊……我的儿啊……”
我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得以脱身回屋,迅速沐浴更衣,又吃了顿大餐,才又爬回我的高床暖枕躺下了。
木板床睡久了,重新睡软床,还真他娘有点不适应。
没成想一闲下来,那些想要遗忘的片段趁着空隙又悄没声的溜进了脑子。
酒后失态当不得真,这话是老子说的,只是没想到如今久久放不下的那个,也是我。
他大概早就忘了吧……
“哎。”我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下了,第二天天微亮,我爹就把我拎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迅速给我换上了衣裳,还挺贴身,腰间还有动物皮做成的皮绳。
“随我去见大王,大王要问你话。”我爹冷着脸瞧我,好像是看不起我这副容貌。
我睡意刚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
不得不说屈云笙的身板底子真好,这件修身衣一换上,那叫一个挺拔笔直,俊逸潇洒。
我随屈云池出门,骑上马,屈云池马鞭一扬,率先奔出。
我紧随其后,有四个护卫又跟在我后面。
待到日中时分,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郊的某处练兵场,练兵场的看守看见屈云池,立马迎接我们进去。
我从未来过此处,不知这是哪里的练兵场,不过既然是屈云池带我来的,这里多半是屈氏的。
进了练兵场后不久,我就见到了楚王,他坐在正中间的矮台上,还是那么精致帅气,活脱脱像个建模,左侧是令尹子湘,右侧是司马蒍谷。
随着二人依次排开的是若敖氏和蒍氏的小辈:斗勃和薳东杨。
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有十个人站成两排,一个个都站的直挺挺的,双手背在后面,面朝楚王。
我和屈云池向楚王行礼完毕,楚王笑道:“云笙,都快认不出你了,哈哈,你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我谦恭道:“大王谬赞,能为楚国鞠躬尽瘁,是我屈云笙此生无上的荣耀。”
老子这奉承恭维话说得越来越有水准了。
楚王听了果然受用,又是朗声大笑道:“听说你治水的方法颇为有趣,当下进展如何了?”
我道:“进展缓慢,不过一旦达成,将会一劳永逸,可保此地再无水患之忧。”
楚王看了一眼子湘,眯着眼道:“令尹大人,听听这话,咱们这位屈四公子可真长成能顶天立地楚国儿郎了啊。”
子湘捋捋胡须,点头道:“早就说过,此子非凡,只是尚需琢磨。还是大王英明,将他置于左徒之位。”
楚王满意地点点头,又看看斗渤,再看看薳东杨,最后又把头转向我。
这意思不经别人说我也看明白了,这是楚王在盘算他的人力资源,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和我爹入座之后,边上立马来了两个小兵伺候左右,众人的目光终于集中在了场上的那十个人。
他们穿了一样的衣裳,全都目视向下,看不清样貌。
斗渤站起身,声如洪钟的宣布:“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今日我若敖氏选拔千夫长,尔等有幸,得大王检视,当全力以赴,展示尔等平生所学,千夫长之令就在此祭祀高台上,谁要最先拿到,谁就是我若敖军新一任千夫长。”
随即,斗勃从小厮手里接过弓箭,引燃箭头,一箭飞出,高台最上方的烽火狼烟瞬间升腾,那十人迅速调转方向,齐齐奔向高台。
激烈的争斗在出发的时刻便已发生,不知道是谁来了一记扫堂腿,他边上的人未来得及反应,便摔倒在地,那人溜的比蛇还快,前面的人也组成了战圈,打得不亦乐乎。
我看这场面就头疼,自从大林之战以后,我发现我越来越见不得暴力场面,都产生了应激反应,只是见他们你一拳我一腿的,就开始浑身紧绷。
我颤着手看着这场混战,不过,随着一半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过后,我突然全身发凉,后背好像被人钉了钢板,连怎么活动都忘了。
前面那些人中,有张熟悉的面孔,但他和我一样,这些日子应该没少受罪,整个人变得刚毅了许多,连原本白玉般的肤色也变得微黑了些许。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神,锋利如刀,暗若深渊。
他没有看我一眼,整个人都全神贯注于争斗当中,在我的记忆里,大林一战中,子玉的武功在百濮王之上,神鬼莫测,但他今天明显放水了,都赶不上当时速度和力量的三分之一。
不过这小子放水也放得如此心机,如果不是我曾亲眼所见,我都快相信他现下是陷于苦战当中,稍不注意就会被人放倒。
哎,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就静静看你演吧……
终于,在一番“苦战”过后,子玉率先登上了高台,拿到了高台之上的千夫长令牌,看台上的人看到最后,都因为太过热血澎湃站了起来,唯独楚王和子湘大夫依旧坐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切。
子湘大夫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楚王就要难懂得多,看不出他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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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着眉头,眼睛却在放光,有点像山中蛰伏已久的猛狮,绽放出曾经耀眼骇人的光芒。
子玉拿到令牌飞身而下,走到空地中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令牌,一言不发。
楚王袖着手,像一把反射着冷光的利剑,全然视旁人于无物,仿佛天地间只有子玉一个人。
楚王问道:“好身手……说吧,除了千夫长,你还要什么赏赐?”
子玉抬起头,双目如寒潭幽谷,不徐不疾地说道:“子玉求大王赏赐一样东西!”
“何物?珍奇异兽,只要寡人有,寡人皆可赏赐。”
“子玉求的,唯有一样,便是世人皆有的名姓!”
四周喧哗声轰然炸开,我抬头看着大家,方才的紧张促狭也被这现场喧嚣的氛围驱散了大半。
名姓?
的确,子玉没有名姓,秋荑曾说过,他不知其父,也不愿随其母姓,所以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小名。
求楚王赏赐名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反而因为是楚王赏的,所以这名姓有了分量。
四周的人怕是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反应,没准儿个别人还以为他谄媚侍主,连爹娘给的名姓都不想要了。
子玉说完,便没有为自己进一步解释。
楚王也奇怪的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直勾勾看着子玉,嘴角绷的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又渐渐转为狂风,吹得大帐呼啦啦响,楚王和子玉四目相对,未发一言。
我的关注点除了这二位,还有令尹子湘,这老滑头居然面不改色的喝着茶,好像这事儿和他无关,他只是个看热闹的观众。
终于,等到狂风吹乱了子玉的发,黑云渐渐压顶之时,楚王才站了起来。
他走到帐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子玉,而后说道:“等你能为我楚国开疆辟土那一天,属于你的东西,自然会回到你身边;如果只是现在的你,就算寡人赐给你了,你也拿不起!子玉,雏鹰可上不了九重天,能上九重天的,只有凤凰。”
楚王说完这席话,便径直往外走,子湘大夫这才站起身,整理衣冠,笑眯眯在后跟上,其余人也莫名其妙的跟了出去。
空地之中,子玉依旧跪在原地,任随狂风刮过。
我爹示意我一同走,我瞧了子玉一眼,又向他拱拱手。
许是觉得前些日子的婚宴上有些无礼,而此刻这人已经一跃成了若敖氏的千夫长,所以我爹也就摆摆手,任我留下,他先行去了。
我站了片刻,走到子玉面前,蹲了下来。
“子玉……好久不见……师弟……咳咳……那个,风大,快下雨了。”我伸手去扶他,他却像触电似的,往后一躲,自行站了起来。
“左徒大人有何赐教?”子玉向我施礼问道,面色冷淡,好似陌生了许多。
“我……”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左徒大人若无事,子玉先行告退。”他一说完,便转身走了,连一句回话的时间都不给我,真是决绝的可以。
我一个人在狂风中站着,衣裙飘飞,心里堵的好像压了一块大石,惆怅尴尬的难以言说。
39. 第 39 章
我走出练兵场,还未上马,就看见不远处的一匹黑色骏马上,有个人悠闲自得的坐在上面,嘴里叼着根草,边嚼边转。
我回头望了一眼练兵场,而后骑上马,行到他旁边,薳东杨侧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驱马前行,我扬起马鞭,同他并辔而行。
黑云压顶,不久电闪雷鸣,苍茫天地间大雨倾覆直下。
我和薳东杨淋浑身湿透,却谁也没提出来找个地方躲雨,依旧驱马奔驰,好似要与天地化为一体共沉沦似的。
我们一路从郢都郊外跑进郢都城内,薳东杨在乐馆外停下,一个身披斗笠提着灯火的小厮赶紧迎上来,唤人接过我们的马,将我二人迎了进去。
乐馆灯火旖旎,忽明忽暗,琴弦丝竹之声绕行其间,声声入耳,撩的人心痒。
一个笑盈盈的妇女看见我们,嘴角都快扬到眉角了,她唤人将我俩领入二楼的小隔间,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裳。
虽然来这个世界的时日也不短了,但我依旧习惯不了这种旧社会的万恶风俗,侍女一过来,我赶紧往后退几步,让她们在门外伺候。
这乐馆里的侍女果然比别处的识相些,见我拒了,便相视一笑,掩袖退出。
我脱衣沐浴,正洗得舒服,却又听到屋外传来的敲门响。
还未等本公子发言,门便被人推了开,两个唇红齿白的纤瘦少年躬身而入,半跪在地拉上木门。
我:“……”
少年行完礼,便走上跟前。
“你们是?”我刚一开口,他们便将手伸入水中,并未挨着我的身子,似乎只是要把手的温度调整到和水温一样。
“公子,我们是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一个少年说道,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标准的职业微笑,拘谨舒适又礼貌周到。
“我不用人伺候,你们……”我斟酌着措辞,咳嗽两声,说道,“今日心绪欠佳,本公子想独处一会儿,你们在门外等着,要是被人问起,本公子自会为你们开脱。”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弯着腰退了出去。
自此,我才有片刻闲暇平复一下我的如潮思绪。
子玉成了若敖事的千夫长?
是,他成功了,短短几个月,就从无名无姓的祭祀巫者成为了众人渴慕的千夫长,还效命于若敖氏,楚国第一军团的千夫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薳东杨告诉过我,若敖氏选拔士兵,多出自于本家,如果要在里面混到千夫长,恐怕除了过人的本领,还要有雄厚的家世背景。
子玉到底有没有后台?
还有,他希望楚王赐名姓的时候,楚王为何不愿?
就是这个楚王,也奇怪的很,若敖氏选拔千夫长,他身为一国之王日理万机,为什么会有兴趣去观摩,还召集了那么多人一起观摩,难道真是找个乐子消遣消遣?
繁杂的思绪搅得我头疼。
子玉的态度倒在我意料之中,毕竟不做人的是我,该!他嫌弃我是理所应当的。
差不多把水洗凉了,我才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薳东杨刚好从另一个屋出来,我二人都穿了一件绣花长袍,素雅淡洁,颇有一种魏晋公子的风貌。
不过那些公子大多奢靡享乐,和眼下这些氏族子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和薳东杨坐在一处能看见下面乐师弹奏的地方,面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茶水点心,薳东杨为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将茶杯放到嘴边,却不饮。
“云笙,今日之事你有何见解?”薳东杨似笑非笑的问道。
我愣了一下,回道:“没有见解,正想向东杨兄请教。”
薳东杨:“你那位师弟实在出人意料啊,这才多久,就能坐上若敖氏千夫长一位,你可知就算在若敖氏族内,要坐到这个位置,也需要多少战功的铺陈。”
我点点头:“能想到,所以……他其实有后台吧,而且后台还不小。”
薳东杨看了看左右,示意他们再退的远一些,方才说道:“我这里听说过一件趣事,不过时日已久,很多事传来传去,都不一定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我忙问道:“和子玉有关?但说无妨,我也十分好奇。”
薳东杨挑了挑唇角:“原本和子玉无关,不过自从大林城一役后,我突然想起这段往事,倒觉得这里面说不准有些蹊跷。”
我:“到底何事,能别卖关子了吗,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啥都好,就是说话绕来绕去这点不好,费神。”
薳东杨放声大笑:“哈哈,好,那我就直说了。十几年前,这乐馆有位明动全楚的乐师,唤作汐云,才艺双绝,就连周王室的乐师也不远万里前来向她讨教,可以说,见她一面,听她一曲,难比登天。”
我点点头,话本里常见的桥段,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一点也没说错。
“听说那位佳人一直都孑然一身,连楚王的求聘都拒之门外,风骨傲然,堪比君子。”
话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耳熟,我心里猛地一跳,该不会……
“这位女子一直到二十五岁都未出嫁,逐渐开始从万人求慕变成了万人讥讽,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怀孕了。”
我拿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茶杯险些摔落在地。
“那女子不顾众人嘲讽,毅然决然生下了那个孩子,然后……”
我道:“跳江自尽。”
“你知道!”薳东杨双眼放光,看着我的表情亮了几个色度。
“嗯,你接着说。”
“后来那孩子被人领走了,据说就是今日楚国第一巫师秋荑。”
我叹了叹气:“东杨兄你今日跟我说这个,想必也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测。不过,你猜对了,他从乐馆抱走的孩子确实就是子玉。”
薳东杨看着我,神情渐渐严肃:“秋荑收养的孩子太多,他自己又没几句真话,所以我去问他,他也不说,只得来问你。”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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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如果只是这点讯息,那我早就知道了,而且,和若敖氏又有什么关系?”
薳东杨笑了笑:“你不知道若敖氏其实也有两个分家,一个是斗氏,一个是莫氏。如今的令尹子湘大夫,斗渤上将军,皆出自斗氏,而莫氏的首领莫昱在十几年前,死于征战扬越的途中。”
这倒是新讯息,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如果说若敖氏代表楚国最强军力,那莫氏便代表若敖氏的最强军力,莫氏的人骨子里都是一群疯子,楚国能在南方荒野开疆辟土,杀伐四方,其中流血最多,冲在最前面的,便是莫氏。”
也就是最强战力里面的特种部队,有多凶猛我从子玉身上倒是能窥视一二。
“莫昱膝下无子,战死的时候年仅二十岁,他的两个兄弟倒是生了几个儿子,但子湘大夫至今不把莫氏军符交与他们,而是控在自己手中,这也引起了莫氏族人诸多不满,毕竟那群人对战争和军权的渴求都是从骨血里与生俱来的。”
我听得入神,光是若敖氏就让我想跪着唱征服了,这莫氏的狠人该多吓人。
“但这和子玉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说……”薳东杨神情严峻,全然不见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物,递给我,是一块破烂的布。
好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血写的字。
“我……我看不懂。”虽然血液早就凝结发黑,但拿着这种东西,还是觉得渗人,仿佛当年写信的人正在眼前,满身是血写下最后对人间的挂念。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万望珍重,汐……”
“汐云?”我抬起头看薳东杨,薳东杨点点头,“这是莫昱将军临死之前,托我薳氏的线人转交的,可惜那线人中途叛敌,直到一年前才被我派去杨越的间谍发现,我处决了他,从他那里发现了这些,一直将这件血衣藏在这个乐馆中,也算是对汐云姑娘的交代。”
“那个间谍说,莫昱临死前一直喊着汐云的名字。”薳东杨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而且那个时候,楚国内部也发生动乱,为了防止周边部落趁机作乱,楚王下令封锁了莫昱将军战死的消息,直到一年后令尹子湘统领三军,将全部身家拿出以纾国难,才稳定了楚国的大局,危机过了,楚王才下令发丧。”
我瘫下双手,看着空茫处出神,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事。
除了遗憾只有遗憾,除了丧只有丧……
汐云没收到信,也不知道莫昱已经已经死了,所以她自杀是为了殉情还是觉得自己被心上人抛弃,生无所恋?
我不得而知,知道的那位已经随着滚滚江水永化尘埃。
心里压了一座很沉的山石,我没接着问,薳东杨也没接着说,但他要表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子玉,或许就是那位莫昱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子湘大夫知道,楚王也知道——子玉想要的,是莫氏的姓。
40. 第 40 章
薳东杨见我半天不说话,最后才悠悠说了一句:“你那位师弟啊,给自己选了一条带血的路。”
我缓缓抬头看他:“带血的路?”
薳东杨淡淡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在楚国所有氏族当中,最血雨腥风的莫过于若敖氏,他的身份如此尴尬,如果我是他,就会隐姓埋名,远远躲开这个不详的氏族,偏偏他就要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我看他今日的态度很明确了,他不仅要扎/进/去,还要去争夺若敖氏最至高无上的权位,这不就是给自己选了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么?”
一种不安的感觉瞬间拢上心头,我的心忽然跳的好快,快到有点呼吸困难:“可是他从小就被人教导兵法和武艺,从大林一役可以猜到,教导他的人应该就是子湘大夫,如果有子湘大夫给他保驾护航,他应该不至于将自己的路走到绝路。”
“哼,子湘大夫……”薳东杨讽刺一笑,向我靠近了些,眼神锋利如勾,“你知不知道那个老狐狸是怎样的人?你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如果在全楚上下要找一个人比心机,我唯一害怕遇到的对手只有他。”
我:“……”
损别人的同时还不忘自夸一番,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
薳东杨又道:“莫家那几个叔伯子侄可都对莫氏军权虎视眈眈,子湘大夫把军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不给他们,已经招了许多恨意,他却暗中培养子玉,但他没有让子玉韬光养晦站稳脚跟,而是在子玉羽翼未丰之时就让他在大林一役中显露锋芒,然后迅速提拔他成为若敖氏千夫长,你觉得他这么做,到底是为子玉好,还是害他?”
我听了此话,后背的汗一层层往外冒,经过薳东杨这么一分析,顿时觉得子玉如今面对的不是青云直上,而是泥淖深渊。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抬头直视薳东杨,双手因为紧张攥得紧紧的。
薳东杨哂笑一声:“谁知道呢,且看着吧,我对你这位师弟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低头看着杯中酒,端起来一仰而尽,可是再凉的酒也压不住心里的惴惴不安,我现在特别想飞到子玉身边,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可是看他那个表情,似乎也不想理我。
而且若敖氏练兵场戒备森严,我如今想见他一面也困难。
薳东杨回到郢都的第五日,又被一道王令急召入宫,同时收到紧急王令的还有我。
我和薳东杨二人聚在王宫的议事偏殿中,陪在楚王身边的,只有子湘大夫。
楚王拿出一个竹简,示意我二人传阅,我和薳东杨一同看完。
老实说,虽然老子这段时间的古汉语知识进步神速,能看懂一些日常文字,但是像这种文绉绉的公文,我还是一知半解。
还好薳东杨及时给我暗示了上面的内容。
“宋公想邀请大王和齐侯在诸侯会盟前先见一面?看来他是想投石问路,以防诸侯会盟突生枝节。”
薳东杨说完后,楚王点点头,看着我道:“屈大夫,你怎么看?”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穿过来至今除了学会阿谀奉承之外,还没有参与过一场正正经经的议政会议,但如果只有我们几人,楚王又点名道姓让老子回答,看来是躲不过了。
我思忖一下,强装镇定答道:“既然宋公想探探路,我们就让他探,顺便也借此机会探探齐国的路,如今中原诸国群龙无首,又纷纷惧怕楚国,他们到底是想推举出新的霸主联合抗楚,还是选择倒向楚国,我们正好可以借诸侯会盟好好看看中原的风向。”
楚王听了这话,和子湘大夫互相看看,皆不言语。
楚王接着又问薳东杨:“薳大夫,你怎么看?”
薳东杨笑了笑:“屈大夫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微臣如今更想知道,大王想让微臣出使哪个国家?是陈国吗?”
楚王听完放声大笑:“哈哈哈,子湘大夫,我楚国有这些文武双全的后继之人,何愁不能称霸中原。”
子湘大夫拱手应道:“天方授楚,大王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楚王眼眸中闪过熊熊烈火,对我二人下令道:“薳东杨,屈云笙,本王命你二人即刻前往陈国,务必给寡人解决这个后顾之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和薳东杨一起拜道:“微臣听命!”
出了王宫,我赶紧拉着薳东杨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林子。
“为什么要出使陈国,为什么又让我和你一起去,陈国怎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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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后顾之忧了?”
薳东杨左右观察了一下林子,确定没人之后,才低声说道:“陈国和宋国相互接壤,这些年互为依靠,相互支援,相当于左膀右臂。大王想让宋国断其一臂,失去援军。”
我很快琢磨出其中的隐藏讯息:“大王想攻打宋国?”
薳东杨点点头:“楚国上上下下十几代君王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称霸中原,好不容易等到时机成熟,大王绝不会让宋公得逞的。此外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去陈国,我们在十年前曾经派出一名间谍去陈国,他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做到了陈国上大夫之位,向我们传送了很多中原讯息,但最近一月却音讯全无,不知是被发现了,还是真的投陈了,我必须去探个究竟。”
“那为什么要我去?这些不是你家的家传绝活吗,要我一起去能做什么?”
薳东杨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笑了笑:“你啊你,真是白白得了云笙的壳子,却没有得到他的脑子。”
我:“……”侮辱别人大可不必如此直白。
薳东杨又道:“你爹没跟你说过,如今大王想扶持薳氏打压若敖氏吗?”
我点头:“说了,让我别瞎掺和。”
薳东杨讽刺一笑:“掺和不掺和是我们做为臣子能决定的吗?倘若薳氏真的可以成功打压若敖氏,那薳氏不就成了下一个若敖氏?大王想要的是平衡,想要所有氏族都规规矩矩为他所用,而不是任何一个氏族的嚣张独大,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大王在知道你毫无用处的情况下,还要派你出使陈国,分我的功劳了吧?”
我面皮一僵:“大王也想扶持屈氏来平衡薳氏?”
“你也不算太愚钝。”
“在下可谢谢薳大夫夸奖了。”
薳东杨笑了笑:“你回去收拾收拾行囊,我们明日便出发吧。哦,对了,虽然出使陈国算不上多危险的事,但路上会遇到什么总是很难预料的,你最好在离开之前见见你想见的人,免得日后留下什么遗憾。”
我听了这话呼吸一滞,浑身上下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硬,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身影,也仅仅只出现那么一个身影。
薳东杨骑上马潇洒走了,留下老子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41. 第 41 章
是夜,星明月朗,我踱步又踱步,最后鬼使神差地骑着马来到了郢都城外的汐澜江边。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生态环境真的绝佳,汐澜江在星月之晖的笼罩下,波光盈盈,静谧朦胧,江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恍惚之间好像不在人间。
我顺着汐澜江往东北方向看,那里正是若敖氏的练兵场,哪怕到了夜晚,也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练兵声,若敖氏一年之中大大小小的战役要打几十场,这样的练兵强度也是理所当然。
不知道子玉此刻在做什么,在练兵,还是在休息?
像他那样志在最高军权的卷王,恐怕很难休息片刻吧,也不知下面的人服不服他?他有没有结交到新的朋友?
看他那日故意放水的情况,估计在若敖氏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他比我通透十倍,想必更加懂。
也不知若敖氏的高层有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了,他们会拥护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除掉他?子玉没有父亲护佑,也没有强大的母族依靠,他只有他自己,也只能依靠他自己的那条命。
哎,我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要是不知道还好,现在还能猫在山里凿山开渠,当我的挖掘包工头,可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新处境,就很难做到心如古井,不起波澜。
我又往前走了些路,江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若敖氏的练兵场也越来越近,我望着练兵场中燃起的火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至今日,我还有何面目见他,难道还要再说一次抱歉,醉酒的事当不得真?
那我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也不知望了多久,披风也染上了夜露,我默默看着练兵场的方向说了一句“保重”,便调转马头往郢都城而去。
……
第二日晌午,我跟薳东杨便踏上了去往陈国的旅程。
由于此行还肩负着寻找那位楚国间谍的任务,需要低调隐秘,因此我跟薳东杨都没有带什么随从,只我二人再加一位赶车的马夫轻装出行。
一路上,薳东杨吹着一些欢快的小调,我看着沿途越来越陌生的风景,昨日的忧愁才渐渐散开,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从郢都一路北上,四周的山石土木越来越棱角分明,土地也越来越广阔,不像楚国的山川草木因为水多总是氤氲着一种雾气,进入陈国国都宛丘之后,明显感觉到此地国民的衣食住行都和楚国有着巨大差别。
陈国的衣饰偏向于肃静雅正,不像楚国那般色彩斑斓,飘逸柔和。薳东杨买了两套陈国的衣裳,我们找了个驿站落脚换完装后,马夫留在驿站,我和薳东杨趁夜去了那位楚国间谍的府邸。
这位楚国间谍名叫景云,原本是楚国大族景家的一名青年才俊,楚王看中了他的博学多识和雅正之风,导演了一出世家子弟因为争权夺位而自相残杀的戏码,成功将他“驱逐”出楚国,此后景云流落诸国皆不得重用,最后流落到陈国,他和陈伯一见如故,才逐渐进入陈国的政治中心,做到了上大夫之位。
这些年中原诸国的暗波汹涌,恩恩怨怨,有一半都是靠这位景云大夫传递回楚国的,如果说薳东杨是楚国明面上的外交官,那这位景公子就是楚国暗地里的纵横家。
我和薳东杨来到景府门前的一家食肆坐下,景府大门紧闭,周围并无士兵看守。
“小二,把你们好吃的好喝的都拿上来,我们坐了许久车才来到宛丘,可饿急了。”薳东杨装作很粗豪的模样,大喊道。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送上。”店小二仿佛看见两个行走的金山,双眼放光,不一会儿便端了九道菜上来,还送上一坛酒。
“您二位不是我们陈国人吧。”
“嗯,郑国的,来这里做点买卖。”
“嘿呦,郑国商人那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二位远道而来,小的可得招呼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听着他们扯淡,目光却一直看着前方木桥后,坐落着一座座装饰华美的行馆,灯火旖旎,好不绚烂,行馆前方马车穿行,似乎十分热闹。
店小二注意到我的目光,笑嘻嘻说道:“这位公子,感兴趣?”
我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公子,我看你是头一回来我们宛丘吧,前面是七闾。”
“七闾?”
店小二看我满脸疑惑,瞬间来劲了,直接坐我前面贱兮兮笑道:“公子你难道没听过,当年管相国为了充实国库,就在齐国设置了七闾,把很多齐国美女集于其中,以便于外国的商人在此中消遣,赚那些人的夜合之资。我们陈国处在几个大国之间,商人游客来往频繁,所以我们相国也照猫画虎弄了这个七闾……现在懂了吧。”
老子看见他一脸贱笑说着这些,真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是什么封建余孽,原先觉得中原地区奉守周礼,好歹能保守一些,没想到堂堂相国居然带头做这样的龌龊事。
我轻哼一声:“管相国还真敢为天下先啊,那真有女子愿意去里面?”
“有什么愿不愿意,有的是孤儿,有的要奉养双亲,还有的丈夫战死了,无依无靠,进里面反而是解脱。”
小二还想继续说,看见又有客人进来了,便一溜烟跑去招呼了。
薳东杨看着我的模样,哼笑道:“受苦的是那些女子,你恨什么?快收收你那张发大水的脸,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干。”
“我……”
“你气愤又能如何,这天下的可怜人你又救得了几个?我不知道你原先所在的地方是怎样的,但这些女子一旦离开七闾,十有八九会饿死路边,被野狗分尸,你为什么觉得她们在这里比在外面更受苦?”
薳东杨一番话将我噎了个彻底。
是啊,如今诸国之间连年征战,家里的男丁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随时等候应征入伍,底层人民一年到头的劳作所得大部分上供给了贵族。
女子无法接受教育,无法寻找工作,依靠的男人死了伤了走了,她们又能如何?
需要有人结束乱世,也需要有人给与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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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得的权利,可是光是这两样,就需要走过几千年的时光。
我和薳东杨无言地吃完饭,便假装散步消食慢慢围着景府转悠,直到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矮墙处,我二人翻身而入,溜入府中,只见院落中花草盆摘尽皆摔破,厅中各种器物已被灰尘遮住。
薳东杨抹了抹灰尘:“看来有一段日子了,不知景大夫还在不在人世?”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楼上有东西掉落的声响,我和薳东杨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便悄悄走上楼去,躲在一间卧室门外,透过窗缝看见里面有个狱吏装扮的人正在指挥两个小吏找东西。
“都给爷找仔细了,看看那些衣裳被褥中有没有夹层,还有这屋里有没有暗阁密道什么的。”
“头儿,我们都来过多少趟了,除了那封信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其它证据,我看景云大夫没准是清白的。”
“哼,我管他清白不清白,易大夫要我们找就得找,快点别废话。”
听这意思景云没死……
我和薳东杨互视一眼,仿佛看见了希望。
这时一人大叫起来:“伯夷大人,快看!”
其他两人围过去,那个小吏将一个小箱子从墙角的空心柱子里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各种宝石玉翠,三人瞬间看的六眼发光。
“这景大夫所藏颇丰啊。”
“那这个我们要交给易大夫吗?”
那狱吏恨铁不成钢地吼道:“说什么呢,易大夫只是要我们找证据,这些算得什么证据?而且当初是我第一个发现景云有古怪的,结果功劳都是易大夫的,这些算是给我们下面人的补偿。”
另外两人互看一眼,默契笑了笑。
狱吏从里面拿出几样宝物分给两人,轻声道:“来,这两个给你们,出去别乱说。”
两个小吏立马应声:“是,小的明白。”
三人分赃完毕便抬着箱子走出来,我跟薳东杨立马闪到旁边角落里。
“跟着那个叫伯夷的。”薳东杨低声道。
我点点头,和薳东杨一起默默跟着三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三人走进一个宅院后不久,只有两个小吏空手出来,我猜这个宅院必定是那个伯夷的居所。
我和薳东杨一直在外面等了很久,差点睡过去的时候,终于看见那个伯夷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华丽气派的衣服,精神抖擞,满脸喜气,一直走到七闾门口,递了个木牌便进去了。
薳东杨假装好奇地问一位马车夫:“这位大哥,我们从郑国来的,想问问为何进这七闾都要出示木牌啊?”
马夫立马热心答疑:“哦,您二位不知道吧,这七闾每一年都要展示一些新姑娘,今天就是她们的展示之日,据说啊这次这些新姑娘中,有多位姿容艳绝,客人们要竞价做首客,所以要限制人数,非熟客或是达官富商是不让进的。二位公子,你们要进去就改天吧,做不了首客也没关系,又不是娶来做妻子,不用抢什么鲜。”
薳东杨笑道:“说的是,看来只能改天来了。”
42. 第 42 章
说罢,薳东杨便示意我跟着他走,七闾实际上是交错纵横的七条街巷,我们转悠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一个黑黢黢四下无人的墙角。
薳东杨望着高墙,用手粗粗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啊,看来得找个东西借借力。”
他看了看四周,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根长木条,随后将那跟长木条斜搭在对面墙上,用力踏着木条而上,可惜他脚下的功夫远不如嘴上的功夫,在快靠近屋顶时脚下松了,又掉了下来。
“哎,薳兄你自己什么身手自己不清楚吗?”老子好不容易打击他一回,心里别提多得劲了,说罢,便掀开裙摆踏着木条而上,只在几步之间便落到了房顶上,随即潇洒地向他伸手,“快点。”
薳东杨的表情在乌漆麻黑的环境里看不清楚,但想必什么精彩,他静默了片刻便再次飞身而上,快到房顶时被我一把拉了上来。
我笑道:“东杨兄,这趟要是立了功,我可不是像你说的那般毫无作用啊。”
薳东杨冷笑一下,忽见一个侍女过来,便赶紧拉着我落进了院中,还没来得及躲起来,便被侍女发现了。
“谁在那里?站住!”
薳东杨立马站在原地陪笑道:“这位姑娘,我们是郑国商人,失敬失敬。”
侍女走到我们跟前,看见墙上落下的茅草和泥土,瞬间明白了几分:“哦,原来是两个过墙客啊,这么高的围墙也敢翻进来,真不怕摔断了腿?”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侍女,虽然端着茶果,服饰简单,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看便是见过世面的。
侍女看了看薳东杨,又看了看我,笑道:“你说你们是郑国商人?我在这七闾中最常见的,不是大官就是商人,抑或是那些心急又无钱的过墙客,过墙客又多是四处奔波操劳之人,这些人都不似你们这般模样,还有……”侍女一下抓起我的手,笑了笑,“我猜的果然没错,这么厚的剑茧,你是常年习武之人吧,习武之人身上的英气是压不住的。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薳东杨一副“都怪你长这样”的表情,陪笑道:“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们不是郑国商人,是郑国氏族子弟,听闻陈国美女如云,这才想来开开眼界,没想到还要什么木牌,这才不得不偷溜进来,还望姑娘行个方便,带我们去前厅开开眼,也不枉我们千里迢迢跑来陈国一趟。”说罢便从袖兜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侍女。
侍女借着月色看了看那块玉,满意地收起来:“那好吧,也差不多快到时辰了,你们随我来。”
我跟薳东杨跟着她转了几个走廊,她突然让我们躲在廊下一个假山后,没一会儿,只见一列女子从长廊另一边缓缓走了过来,这些女子衣着服饰和侍女截然不同,且个个手持花灯,香气扑鼻。
侍女低声道:“这些就是今日要展示的姑娘们,前面穿的鲜丽的是普通的姑娘,后面穿的素一点的是女乐。”
我问道:“女乐?就是负责演奏丝竹琴弦的女子?”
和子玉他娘一样的女子。
侍女点头道:“是,这些姑娘一般要训练很多年,虽然不伺候客人夜合,问价却更高一些,特别是最后面那位……快看,她来了,女乐之首秋兰。”
我和薳东杨一同伸着脖子朝最后面望去,只一眼,目光便像蜘蛛丝一般立马就被那位秋兰给黏住了。
与其说这位秋兰有多美,不如说她浑身散发的清冷之气让人惊讶,只见她一身白衣,手抱弦琴,面容宛如冷月般有着幽静之感,衣裙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和周围人身处不同世界。
不知为何,我一下脱口而出道:“汐云。”
侍女扭头问我:“什么汐云?”
薳东杨在一旁哼笑道:“你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你那位师弟啊。”
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侍女拍了拍我的手背:“她们都去了大厅,你们走完这个长廊就到了,进去后就没人问你们要木牌了,你们自己找个不扎眼的角落坐下,自己小心,别被发现了。”
侍女说完后便转身走了,薳东杨看看那位侍女,又看看我,啧啧两声:“屈云笙白白浪费的这副皮囊,倒让你小子捡了大便宜,在楚国也罢,离开楚国也罢,只要有你在,这些女子的目光就落不到旁人身上。”
我苦笑道:“长成这样还不是被人当众悔婚,可见对于男子来说,再好的皮囊也无用。”
薳东杨笑而不语,径直跳上长廊往大厅方向走了。
此时大厅里已是一片喧嚣欢闹声,厅中很宽敞,来的人也不少,二楼是一个个小包间,里面坐满了达官贵人,楼下的人在一个个小方桌边喝茶聊天,好不热闹。
我四下看看,终于发现狱吏坐在一个靠边的角落里,便示意薳东杨,薳东杨点点头,我们便走过去坐到狱吏旁边。
狱吏正在扇着扇子喝着茶,看见我们也没当回事,目光依旧锁定在前面的台子上。
见状,薳东杨使劲干咳两声,狱吏看了他一眼,薳东杨一见他,立刻假装兴奋道:“嘿呦,这位不是伯夷大人吗?真是幸会幸会。”
狱吏疑惑地打量他:“你是?”
薳东杨笑成了迎春花:“在下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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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的一个小商人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只是近日刚来宛丘,便听到许多关于大人的不凡事迹,心中甚是仰慕,但也只是远远瞻望过大人,没想到今日能在此相会。”
狱吏一听,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官吏,那有什么不凡事迹。”
随后又问道:“真有人在传我的事迹?
薳东杨趁机坐到了他身边,拜道:“大人,有才德之人即使自己不出声,人们也会争相传诵他的事迹,特别是大人识破景云大夫之事更是街谈巷议,大家都在赞叹你的聪明才智,都说你是陈国的国之柱石。”
狱吏谨慎地看看四周,随即对我们低声道:“小兄弟,靠近点,这景云一事可不能随便提。说起来,我的确费了很多心力才逮住他的马脚,本以为被上面的人给抢了功劳,心里郁闷的很,没想到还是有心明眼亮的人知道是我伯夷抓的他,也算是安慰了。
薳东杨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不过在下只听了个大概,而且人多嘴杂,一直无缘听得全部经过,莫非那景云大夫真是楚国间谍,如果他是,定是极能隐藏之人,大人又使的什么法子识破他的真面目的?”
狱吏又看了看四周,显然更来劲了:“小兄弟,我跟你投缘才说的。这景云大夫啊,可真是十分狡猾,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官位还越做越高,若不是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经常买鱼的地方有几个楚国商人常在那里转转悠悠,还真难揭开他的假面具。”
“那大人又是如何识破他的?”
“说到这,那可是要十分机敏警觉之人才能发现其中的端倪,我仔细观察了好多次,那景云买鱼都是选对方指定的鱼,也不管那鱼肥不肥,鲜不鲜,你说爱吃鱼的人怎么会这么随意,而且我发现他买的鱼都偏大,我就猜啊这鱼肚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所以某天借口喜欢抢了过来,一刀破开鱼腹,你猜怎么着,还真有一封写给楚国友人的信,至于那信里写了什么,就不能说了。”
薳东杨愣了一下,随即惊叹道:“还是大人棋高一着啊,这景云如此善于伪装仍能败于你手,小弟佩服佩服,那这间谍怕是要杀头吧?”
狱吏回道:“那是当然,只是现在还有点利用价值,得逼他说出其它余党,所以还不能杀。”
薳东杨点点头:“大人说的是,要一网打尽才能永诀后患,那一定得把他看好了,要是跑了就可惜了。”
狱吏笑道:“他哪里跑得了,易大夫把他关在府中地牢里,他是插翅也难飞。”
薳东杨看着我挑挑眉:“哦,易大夫……”
43. 第 43 章
正此时,一个中年女子走到台上,那女子虽不年轻,但看得出是风雅之人,而且言谈举止都颇有仪态。
伯夷对我们解释道:“二位初来乍到想必不知道吧,台上那位是七闾主事,名叫柳风,原本是王宫女使,专门负责教授礼仪,几位出嫁的公主都是她教出来的,嫁到别国后也是出了名的贤淑端庄。”
薳东杨应和道:“果然一见她便觉得气度不俗。”
柳风盈盈笑道:“各位贵客久等了,若有怠慢不周之处,我柳风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四周众人立马吆喝道:“可算出来了,快点让我们见见那些姑娘。”
我环顾四周,楼下大厅里的叫的比较欢,楼上小包间里的目前还算稳重,这些人平日里也自诩君子,结果到了这里连装都装了,呵,男人……
柳风还是盈盈笑道:“今日十位姑娘首次面客,她们年龄尚轻,未曾见过这般场面,还望诸位包容些,别吓着她们。”
一人站起大声道:“柳风姐,大家都是熟客,知道规矩的,你快带她们出来吧,我们都快等不及了。”
其余人立马附和:“是啊,是啊,都懂的,快带出来吧。”
柳风施了一个礼,走到台边,屏风后奏乐声响起,四下灯火被灭了大半,台上花灯依次亮起,旖旎缱绻,别有一番美感。
最先出来的是一位衣着鲜丽,笑靥如花的姑娘,长相温柔可爱,一下就得到了众人喝彩。
柳风在后说道:“这是盈月,年方十六,善歌舞,陈国鹿城人,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众人打量完,一人举手伸出两指:“我出二十铢。”
另一人立马伸出五指:“这么少,我出五十株。”
……
说实话,作为一个现代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是很难受的,看着台上那个小姑娘喜笑颜开,仿佛把那个笑面揭下来就是哭面。
我刚想出价,薳东杨仿佛窥探到我的心思,坐过来按住我的手,低声耳语道:“今天会有十个这样的姑娘,你全都要帮?帮得了今日帮得了明日?我警告你别坏我的事,若是你我身份暴露坏了大王的计划,薳氏和屈氏要受连累不说,楚国此次逐鹿中原的机会也会破灭。若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你。”
我看着薳东杨,认识他至今,从未在他眼里看过这般严肃认真的目光,和一个人很像,当他说我是楚国左徒大人,当为楚国做点实事时也是这般的目光。
楚国,对他们二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默默放下手,看着台上的姑娘被一个个竞价选走,旁边的伯夷连连叹道:“真是我见犹怜啊,可惜被那个莽夫抢去了,可有的受喽。”
当进行到第八个姑娘时,大厅中忽有一个青衣白帽的人放大声量道:“庸脂俗粉也要抢,真是可笑得很,柳风姐,不是只用这些人就想糊弄大家吧。”
柳风转头看青衣人一眼,冷笑道:“所谓各花入各眼,美丑随人愿,这位公子若不满意前面的,大可耐心等待,何必出言贬低,我柳风保管你今日定会找到满意的人。”
青衣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就好。”
紧接着第九个小姑娘出场,只见她身材高挑,模样艳美,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妩媚气息,立马便将厅下众人看呆,就连二楼小包间里的人也不淡定了,争相出价。
“我出两百株。”
另一人急忙站起来:“我出三百株。”
“四百株。”
……
我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一百株相当于多少钱,楚国的货币是鬼面币,陈国是布币,怎么个兑换法也只有薳东杨清楚,但看伯夷刚发了财都不敢出价,想必不少吧。
待加到七百株后,青衣人站起身,朝厅中众人伸出一根手指:“我出一千株。”
我这下才看清青衣人的真面目,只见他满脸胡子,眼角处还有一块大黄斑,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一个大汉狂笑道:“哈哈哈,说别人是庸脂俗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个模样还挑三拣四,你可别吓坏了那位姑娘。”
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青衣人丝毫不恼怒,还是怡然自得的很:“有没有高过此价的,没有的话,她可就是我的了。”
众人面面相视,一人应道:“我出一千一百株。”
青衣人:“一千二百株。”
那人再道:“一千二百五十株。”
青衣人:“一千三百株。”
那人恼怒道:“你!”可是却没有加价。
青衣人转向柳凤姐,讽刺一笑:“柳风姐,好像是我赢了。”
柳风爽快应道:“好,替这位公子记下,她是你的了。”
青衣人坐下后,柳风接着说道:“最后一位是秋兰姑娘,她年纪虽轻,琴技高超,如今已是七闾中的女乐之首,今日哪位公子出价高,她便可为谁献上首次曲艺。”
秋兰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缓缓走出,抱着琴面向众人未展笑颜,但众人显然为她的容貌和气质所惊,纷纷目瞪口呆,起哄声变成了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楼上一个包间的仆从发声了:“我家公子甚喜丝竹琴弦,愿意出价五千株,请姑娘于府中宴饮时弹奏。”
“五千株!”四下一片哗然。
因出价太高,众人都不敢回价,议论纷纷。
这时,青衣人又站了出来:“千金难买心头好,我出两倍价。”
这下众人更震惊了,连伯夷的眼珠子也快掉出来了:“一万株……天爷!”
方才讽刺过青衣人的大汉急吼道:“你这个丑八怪,两个美人都要,你不怕享不起。”
青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哼,有本事就出价高过我啊,我既然出得起价,就自然享的起人,我看你一声横肉,想来也是外胖内虚,何苦来争。”
“哈哈哈”
四下一片狂笑不止。
大汉恼羞成怒掀飞了桌子:“你小子今天死定了!”
说罢便朝青衣人打过去,厅中众人好像见惯了这种场景,倒也不慌,在一旁兴致勃勃看戏,柳风姐站在台上沉默不语,而那位秋兰也静静看着两人过招,脸上不见丝毫慌张。
青衣人跳到桌上,大汉也爬上方桌与青衣人缠斗,但青衣人身手敏捷,功夫显然在大汉之上,躲闪几招之后他忽然反击,一个巧妙的击肘将大汉从桌上掀飞,大汉重重摔下,壮硕的身体还砸坏了几张凳子。
青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你外胖内虚还不信,非要让本大爷出手将你打出原形。”
大汉这下彻底恼怒了,大喊一声“来人”,便疯狂扑了上去,有四个随从装扮的人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与大汉一起围住了青衣人。
四人手中有剑,纷纷刺向青衣人,厅中众人见亮出了兵器,这才慌乱起来,乱哄哄推攘着往外跑,伯夷这个狱吏也趁机溜之大吉,生怕刀剑无眼伤到他身上。
青衣人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大声道:“五个打一个,秋兰姑娘,只怕今日我有惜花之心,却无惜花之力,若我败了你会如何?”
秋兰开口回道:“既然是公子你出价最高,我自然要为你献曲,不过公子若是为了自保放弃秋兰,秋兰也只好听天由命。我会在心里默默感激公子,绝无半句怨言,待他日重逢,秋兰再为公子献上一曲。”
薳东杨扯起嘴角:“这个秋兰好厉害的嘴,哪个男人听了还会退缩。”
果然,青衣人回道:“你这么说,本大爷今日倒要为红颜全力一搏了。”
青衣人又与五人缠斗起来,虽然他身手不错,但看的出来他力气不大,而且手无寸铁,寡不敌众。
正思忖间一个随从找到了他后背的空隙,用剑直刺过去,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一个茶杯扔了过去,刚好将剑刃打偏,青衣人看我一眼,差点被另一个人挑破了眼睛,我想也没想,快步飞奔过去扣住一人的手腕,再一掌击中他的脖颈,那人一个踉跄手中剑被我夺走,我和青衣人背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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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其余四人。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低声道:“快走,他们人多,你打不赢的,一会儿叫来帮手更麻烦。”
“不行,秋兰在看着,我可不能丢脸。”
“她早走了。”
“什么!这个女人……”
老子见对方又围了过来,不想拖延下去,虚晃两招拉着青衣人就朝外跑。
薳东杨见状故意掀翻两个桌子,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随即也跟着我们跑了出来。
我们三人一起跑了很远很远,到一片树林里的破屋外才停下,三人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汉,青衣人确定后面无人追来,向我拱手道:“刚才真是谢谢你啊,怎么称呼?”
我还礼道:“姓屈,你呢?”
青衣人坐到地上,用衣袖扇风:“我姓先,我跟你们又不认识,你们为什么救我?”
薳东杨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也坐了下来:“你问他,我不知道,我可没想过救你。”
我回道:“只是看不惯他们人多欺负人少。”
青衣人笑了笑:“看不出你还有侠义心肠。”
我冷笑道:“那也比不上先兄你色胆包天。”
青衣人听罢大笑:“你是笑我被那个秋兰戏弄?女人果然信不得,对吧,不过那个柳风姐是聪明人,一定在等我回去送钱。”
薳东杨都惊了:“你就这么念念不舍,还想回去?”
这时,我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经过汗水浸泡,青衣人眼角那块黄斑好像变形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这里?”
青衣人反应过来,笑了一笑,便一把扯下胡子,再卷起衣袖擦去那块黄斑,现出一张可爱秀气的脸。
很明显,还是一张女孩的脸。
我和薳东杨都吃惊地看着她:“你是女的?”
青衣人点头道:“对啊,这些都是假的。”说罢将发髻拔掉,一头秀发披散直下,更显得清秀灵动。
“我叫先素,不过街坊邻里都叫我素女,你们救了我,我就当你们当自己人,也叫我素女好了。”
我和薳东杨互相看看,我随即问道:“素女姑娘,你为何女扮男装,还要和那些人一起竞价?”
先素爽快回道:“当然不是为我自己啊,在这宛丘城中,有一些高官重臣,有些事他们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就让中间人代劳。”
薳东杨问道:“可就算如此,又怎么会找你这个女儿家去做,让男子去不是更方便?”
先素脸色微变:“怎么,你看不起女子?”
薳东杨赶紧回道:“不敢,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子,我都不一定打得过你,哪敢看不起你。”
先素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脸色又变好了:“我这是子承父业,我的养父是个行家,我从小耳濡目染所以自然比别人熟悉,而且用生不如用熟,自从我养父死后,他们便把这些事交给了我。”
“原来如此,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对了,不知你帮哪几位高官重臣做事,这其中,可有易大夫?”
我真是服了薳东杨这厮,活该他年纪轻轻就能游说四方,真是时刻不忘收集有用的情报消息。
先素谨慎问道:“你跟易大夫什么关系,问他做什么?你们又是什么人?”
薳东杨正要回道,忽然听到几声类似黄鸟的声音。
先素眼睛一亮:“是我哥来了,我要走了,我们有缘再见吧。”
薳东杨急忙问道:“要怎样才能再见,我们真的有急事相求。”
先素停下脚步,那黄鸟声越发急促,像在催她。
“这样吧,明日午后,在城南湖边那个飞石滩等我,到时再谈。”
说完便跑走了。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薳东杨笑着摇摇头。
我哼道:“薳大夫这次不会怪我多管闲事了吧。”
薳东杨对我拜道:“若此次出使成功,云笙兄当之无愧占一半功劳。”
44. 第 44 章
第二日,我和薳东杨都快把飞石滩有几块石头数清楚的时候,先素终于来了。
她换上了女装,可能是年龄小的原因,整个人散发出活泼清新的灵动气息,把我和薳东杨看得一愣一愣的。
先素不是秋兰那种惊艳众人的大美女,也不是子音那种尊贵骄傲的九天凤凰,可是从老子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少女,真像一阵春雨浇进了心田。
比我浇的还猛是薳东杨那小子,我看他的眼神在先素身上辗转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干咳两声,让他自重。
先素也纳闷地看了看自己:“有什么问题吗,你们看什么?”
我尬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先素一下便笑了:“是我哥给我买的新衣裳,我平时都穿男装,很少这么穿。你们还挺守约嘛……”
薳东杨笑道:“你也一样,我们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说吧,你们有何事求我,难道,还是为了易大夫?”
薳东杨笑得更殷勤了:“不错。其实你做事无非是求财,应该不会太在乎帮什么人办事,又和谁有关吧?”
先素瞥了他一眼:“话是不错,谁出钱我就帮谁,这是我先素一贯的做事原则,不过呢要看是什么事,我能不能做到,又会不会对我有损害,说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薳东杨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道:“那我就不瞒姑娘了,我们有位朋友被易大夫关在了地牢里,我们想潜入地牢救那位朋友,你既然在帮他们做事,那些大人府中的环境你必定是一清二楚,我们不会连累姑娘,只要你将地牢的位置告知我们,我们便重酬奉上。”
先素皱眉道:“易府地牢?你们要救何人?”
我和薳东杨互相看看,这种谎话我可不知道怎么编。
薳东杨笑道:“呵呵,只不过是个普通商贩,和我一样的郑国行脚商,因为言语不敬冲撞了易大夫,便被关了起来。”
先素听了这鬼话,扯起嘴角轻蔑一笑,朝我们拱手道:“两位公子既如此防备,那小女告辞了。”
“哎哎哎,你别走啊。”我拦住先素,“怎么好好的就要走?”
先素看着我道:“你们鬼话连篇,不可信,自然要走。”
“你怎么知道我们说的不是真的?”
“你那位朋友。”先素指了指后面的薳东杨,“虽然模仿郑音模仿的很像,几乎可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你这个同行者是一点郑音也不会啊。更何况,易大夫地牢里关过什么人我一清二楚,什么时候关进一位郑国商贩了?”
薳东杨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赶紧拱手道歉:“真是逃不过姑娘的眼睛……”
我看了看薳东杨,决定坦诚相对:“那我就明说了吧,我们是楚人。”
先素撇嘴道:“嗯,我猜到了,你接着说。”
“我们想救易大夫地牢里的有一位朋友。”
“是谁?”
我看了看薳东杨,薳东杨摇摇头,示意不可说,可是我的直觉让我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可信。
“既然你知道我是楚人,也知道易大夫地牢里关过什么人,想必你也猜到是谁了,我觉得不说出来对姑娘比较好。”
先素直直看着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思考片刻后说道:“你救过我,我不帮你也说不过去,你们要找的人确实在易大夫的地牢里,而且那位大人对我养父有过不少恩情……不过在商言商,这件事这么危险,我可不能吃亏。”
薳东杨听罢,赶紧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玉佩:“此次来陈国并未带多少钱财,不知可否用此玉佩替代?”
“玉佩?”先素接过来一看,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周王室的宫中之物,看来二位确实来头不小啊。”
薳东杨笑道:“姑娘年纪轻轻,没想到见闻如此广博,我薳东杨佩服佩服。”
“薳东杨?”先素恍然大悟,“听闻楚国薳氏有一位巧舌如簧的青年才俊,这些年在中原诸国辗转游说,挑拨离间,原来就是你啊。”
听到此话,薳东杨眼皮抽了抽。
“那你呢?你又是谁?”先素问我道。
“在下屈云笙,无名小卒一个,不如东杨兄名声在外。”
“姓屈,果然又是楚国一个大族子弟,你们如此自报家门,就不怕我转头就将你们卖了?”
薳东杨走到先素面前,恭敬拜道:“怕是怕,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赌一把姑娘的良心了。况且姑娘你并不是陈国人,你的养父也不是,你真正的主人在陈国也受尽侮辱,难道姑娘对陈国还有什么护国之心?”
先素清亮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直勾勾盯着薳东杨。
薳东杨似笑非笑,并不回话。
“不愧是纵横四方的薳大夫。“
“过奖过奖,在下身负重任,不得不查清楚姑娘的真实身份。”
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想到薳东杨的情报组织这么大,就连刚认识的女子都能在一夜之间查的清清楚楚。
“不过我向姑娘承诺一件事,若此次营救成功,他日你和你的主人想去楚国做客,我楚国必定敞开国门,迎奉贵宾。”
先素听了这话,沉吟片刻,便将那枚玉佩收下:“既如此,那我便帮你们一次,但地牢守卫森严,不是轻易就能进去的……你们跟我来,我帮你们变变样子。”
日落时分,我和薳东杨在先素的一番鬼斧神工下,完全变了一番模样,我们被改造成了车夫,而且是最不眨眼的那种,和同行的两位车夫看上去别无二致。
先素又变成那晚初见的男子装束,我们一行人在七闾中转了好几个巷道,终于在一个僻静的月门前停下。
月门处的侍女通报过后没多久,秋兰便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抱着弦琴缓缓走出。
我和薳东杨的目光再一次直了。
她的装束依旧淡雅简洁,但气质出尘,容貌绝世,不声不响便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柳风姐跟在后面送她出门,在轿门前说道:“这次是你首次迎客,若得了好名声,以后自然客似云来。”
秋兰听了这话轻蔑一笑:“现在的秋兰,就算弹得再稀松平常也会是客似云来,不过以后容颜衰老了,哪怕技艺再精湛,恐怕也只是门前冷落……秋兰都明白,柳风姐无需多言。”
我和薳东杨听了这话,互相看了看。
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哀愁,听了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的心情就像沉入水底,憋得难受。
柳风姐听了,叹气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
“我都明白,柳风姐无需担忧,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秋兰上了桥,先素和柳风告辞后,我们一行人前往易大夫的府邸。今日是他的会客日,据说来了位鲁国的大盐商,而这位盐商最喜音律,所以易大夫才会不惜重金请到秋兰上门献艺。
我们入了偏门后,秋兰和先素被接待的仆人迎入内庭,侍卫对我们搜身后便让我们去马厩歇着,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和许许多多马夫,大家都在吃着茶果扯着淡,看我们进来便自来熟一般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八卦闲聊。
“你们是谁家的轿夫?”
“听说了吗,今天易大夫请的这位贵客,那可是富可敌国的大盐商,齐鲁两国的海盐大半都要经他之手流入各国,前些年齐国打仗,齐王都要管他借钱发军饷。”
“据说他家里的门帘比国君的衣裳都华美。”
“何止啊,我还听说就连烧火用的木材也是一等一的香木。”
“我的天爷啊……竟是如此富贵……”
……
听到我们是秋兰的车夫后,这群人更是乌泱泱围过来。
“怎么样,听说这位女乐之首美若天仙,是不是真的啊?”
“听说她弹的曲子能引来玄鸟飞腾,你们可曾听过?”
薳东杨和其他三个轿夫忙着和他们胡吹,我趁着人多借口上茅房溜了,等转入无人的拐角处,便将先素给我画的地图摸出来,大概确定好易府地牢的位置。
先素说地牢里面什么样她也没见过,进去后就只能靠我自己,薳东杨吩咐我救到人后就给他发信号,他安排好了外应。
我发现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如今的我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惶恐胆怯,仿佛这样的任务是理所应当的,就是我身为楚国左徒该做的事,这样的想法让我震惊又释然。
人是环境的产物,诚不我欺。
在躲过了好几波侍卫侍女,七弯八拐后,老子终于找到了地牢入口,这易府地牢的大门被伪装了一番,不像牢门反而像宅门,如果没有先素的地图恐怕很难找到,我推开门缝往里一瞥,惊讶地发现这地牢居然是水牢,水深及膝盖处,地牢深处还有一人在看守台上喝酒,隐约可见里面有几个犯人被吊了起来,浸泡在水里。
“奇怪,为什么只有一个守卫,难道水牢的安全系数比较高?”
我正犹豫不决之时,忽然瞥见一个侍女的身影往这边过来,立刻跳上房梁躲起来。
侍女叩门轻声唤道:“哥,我送酒菜来了,今日有不少好吃的。”
地牢门开了,里面的看守走出来接住篮筐,四处看了看:“妹妹,你偷偷把宴席的饭菜送来给我,没被人发现吧。”
“放心吧,今日大人宴请贵客,美味佳肴多不胜数,我只拿了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快回去吧,记得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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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给娘。”
“我留了的,你放心吃吧。”侍女正准备要走,我见机不可失,便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一把扣住侍女,反控于手中,另一只手捂住了她想要惊呼的嘴。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她。”
没想到老子现在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么狠绝的话了。
看守明显慌了:“不要乱来,你想怎样?”
“景云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看守人脸色微变,显然是不敢说,我用手指掐紧了侍女的脖子。
看守人立马慌了:“手下留情,我带你进去。”
看守人立马在前方带路,我跟着他走进水牢,看见牢房中那些被吊起来的犯人基本都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有些身体甚至溃烂生蛆,臭不可闻。
我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我穿过来至今第一次见识到古代地牢的残酷。
终于到了景云处,只见牢房中那人的双手被绑着吊在梁上,脑袋耷拉着,身上有很多血痕,新旧交织,很明显被拷打过很多次,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神志已是昏昏沉沉。
我看不太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和薳东杨给我看过的画像相似。
“开门!”
看守人哆嗦着掏出钥匙开门,就在他开锁那一刻,我一记手刀打晕了他,另一只手臂扶着他以免他倒在水里。
“扶着你哥到一边去,想活命就不要出声。”
侍女急忙点头照做,我赶紧进去解开景云手上绑的绳子,绳子被绑的很紧,有部分已经嵌入血肉中,费了很大力气才解开。
“景大夫,快醒醒。”
话音刚落,对面那人忽然抬起头睁开双眼,我还来不及思索,一把锋利的青铜刀就刺了过来,我急忙偏身,那把小刀直直刺进了我的肩膀,痛的老子立马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么一细看,才发现对面那人并非景云。
“等你很久了。”那人露出狠厉的表情,抽出小刀想继续攻击,我另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一别一折,对方吃痛大叫,小刀落入了水里。
随着他几声叫喊,有很多侍卫跑了进来,将老子团团包围住。我夺过其中一人的长剑,艰难地冲击着包围圈,对方侍卫源源不断往里涌,倒下一批补上一批,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我耗死在里面。
也不知身上受了多少剑伤,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终究是对方先垮了,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冲出水牢。
刚一出来,就看见不远处有浓烟升起,随即就是尖锐的“救火”呼喊声,我夺路而逃,路上遇到不少横冲直撞提着水桶的侍女家丁,看起来火势十分危急,也多亏了那些四处洒落的水掩盖了我的足迹,在不知转过多少庭院走廊后我头晕目眩,便钻进了近处一个屋子里,找了个大箱子打开,见里面都是女子的衣物,便胡乱掀开躲入其中,仅靠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自己不晕过去。
晕晕乎乎中,好像有人搬动箱子,随即整个箱子都开始颠簸起来,没过一会儿,好像听见了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为何拦住我的车?”
“我们在找一个青年男子。”
“我是青年男子吗?”
又有一个声音说道:“算了,别耽误正事,让她走。”
“不行,还没搜车。“
“搜可以,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些都是你们大人赏赐的,我还没打开看过,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要是坏了里面的物件你可得去向大人请罪,免得让大人认为是秋兰不敬,敢坏他的赏赐。”
“你……”
这时,又有一个人急冲冲说道:“快跟我来,那人从东边跑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子也终于坚持不住,彻彻底底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箱子已经打开了。
我爬出箱子,看见夕阳透过窗户直射进来,刚好落在我躲藏的箱子上,我急忙环视四周,忽然看见一个女子静静端坐于夕阳阴影处,无声无息看着我。
仔细一看,竟然是秋兰。
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木屋,似乎是在某个僻静的山里,往窗外看去,能看见远处的山峦叠嶂。
“是你救了我?”
秋兰冷冷回道:“你能走动了吧。”
我点点头,发现身上的刀口几乎都结痂了。
“能走动了就走吧。”
“不知要怎样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是你自己躲进去的,也是你们的人助你逃脱的,我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可答谢的。”
我看着她冷清清的脸,听着她冷清清的声音,竟有点怕她,便拱手拜谢道:“好,打扰姑娘了,在下告辞……救命之恩他日有机会定当还报。”
45. 第 45 章
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一个趔趄之下,背上的伤口好像撕裂一般,有一股暖流涌出,随即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模糊中似乎看见有一人从大树后朝我飞奔过来,看他的身形像是薳东杨……
等我再次清醒时,屋外已经黑压压一片,我睡在一个木床上,赤/裸的上半身缠绕了止血的绷带,一件血衣被丢在地上,上面划破了许多口子,薳东杨看着我像老母亲般慈祥笑道:“你醒啦。”
我支撑着手臂坐起来,薳东杨还主动搭把手扶着我,我看了看屋内的风格,问道:“我们还在秋兰这里?”
“嗯,我求了她,她同意让你在这里养两天再走,眼下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你浑身都是伤,想必经历了一番苦战。”
我看着薳东杨的神情,这厮看我的眼神里居然露出了几分敬佩和关切,让我浑身激灵。
“其实你大可以投降的,他们的真正的目标是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这可和我认识的天和兄不太一样啊,怎么,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天和兄也愿意为楚国出一分力了?”
我听得牙酸,应道:“别别别,这条命是屈云笙的,我要奉献也是奉献他的命,你别给我戴高帽,我受不起。”
薳东杨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拿起旁边一件干净的浅灰色衣裳给我换上:“你换好衣服吃点东西,我们还要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我边换衣服边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的眼线在易府各个方位盯梢,把混乱中离开易府的马车一一排查后,就只剩秋兰这里情况不明,我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果然在这里。真是没想到这个秋兰居然不住七闾的高床暖枕,反倒住在这种荒僻之地。”
我正欲和薳东杨再说话,却听到几声琴弦之音,薳东杨示意我闭嘴,我和他都安安静静听秋兰的弹奏。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参加了不少楚国宴席,听过各色各样的乐师弹奏,但还从未听过如此流畅自然的琴音,仿佛几声之间便能构造出一个结界,结界里是一个独属于秋兰的世界,而听者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带入那个忧伤又纯净的世界。
一曲完毕,薳东杨便朝屋外走去,我也跟着他走到厅中,秋兰还在方才的位置坐着,静静看着琴弦,仿佛在沉思什么。
薳东杨拍掌说道:“秋兰姑娘不愧是女乐之首,技艺卓绝令人叹服。”
秋兰淡漠地看了薳东杨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赶紧拜道:“多谢姑娘收留,我又欠你一份情了。”
“你觉得怎么样?”
秋兰问道,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天寒地冻的冷意。
“没事了,过两日应该就能痊愈了,姑娘放心,只要好了我马上就走,绝不拖累姑娘。”
“我若是怕拖累,就不会救你了。”
我看着秋兰愣了愣,秋兰又说道:“你们想救的那位大人,于我曾有解围之恩,我如今救你一次,也算还了当年的恩情,但此事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们好自为之。”
薳东杨笑道:“这景大夫还真是四处结善缘啊,不愧是景家调/教出来的人,君子如玉,如切如磋。”
秋兰淡漠地看了薳东杨一眼,便俯下头调理琴弦:“你们出去吧,我还要练习,不喜有人在旁打扰。”
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的脸皮抽了抽,这位仁兄在楚国也算排得上号的公子,每次去秦楼楚馆总有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他献殷勤,今日却在秋兰这里吃了瘪,脸色瞬间黑的精彩纷呈。
薳东杨和我刚转身要走,他却停下了脚步,又转身过去:“其实秋兰姑娘,我听你弹这曲宛丘足足弹了一整夜,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弹奏有那么一点点问题。”
秋兰听着这话,抬眼看他,眉头紧皱:“你知道我弹奏的是宛丘?”
薳东杨挑挑眉,嘴角微扬,却不作答。
“有什么问题?”秋兰的语气终于没那么生冷了。
薳东杨笑道:“大凡音律都是表述世间万物之情,你固然技艺纯熟,堪称绝艺,可是这曲子里好像少了那么一点点感情。”
秋兰沉默地盯着他,可是眼神却有些波动。
薳东杨四处看了看,看见屋子另一角落也放了一张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看见琴上刻字时有些吃惊:“这可是周天子宫中之物,怎么会在这里?”
秋兰赶紧站起身,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你别碰它。”
“这么紧张,心上人送的?”
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一巴掌落在了薳东杨脸上,他整个人愣在那里,面前是秋兰隐隐动怒的脸。
老子看了这场好戏,又想笑,又不能笑,憋得不行。
“啧,难道被我说中了?”薳东杨的恼怒转瞬即逝,痞里痞气笑了笑。
秋兰又要抬起手打他,薳东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喂,别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会还手。”
“我不准你侮辱我师父。”
“你师父!”薳东杨惊讶道。
“等他养好伤,你们二人立刻就走,在此之前都不要再来烦我。”
秋兰说完便朝里屋走出,重重关上了门。
薳东杨还看着她的背影出神,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别看了,门都快被你看穿了。她不比你以前在秦楼楚馆见过的那些女子,你对人家客气点,况且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再对她不尊重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哼!”薳东杨冷笑一声,“她当然不比那些女子,我薳东杨纵横乐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琴艺这么高超,还会武艺的女子,有趣有趣。”
“武艺?”
“看不出来吗,让她打你一下试试,你就知道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怪不得敢一个人住在这种荒僻山野。”
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眼中有异样的波光微微闪动,他随即走向秋兰的那张琴,盘腿坐下,旁若无人地抚起琴来。
依然是方才那曲宛丘。
还别说,虽然薳东杨平日里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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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狡诈多谋的模样,但他弹琴的时候,还真有一种贵公子的高雅风度,虽然技艺比不上秋兰那么娴熟,但曲子听起来好像更吸引人,好像在听一段消散风中的往日传说。
没过多久,秋兰里屋那扇门打开了,她静静看着薳东杨,也不言语,就那么静静听着。
薳东杨停下来笑道:”不会连你的琴也不能碰吧。”
“你怎么会弹此曲?”
薳东杨笑了笑:“我可是楚国人,楚人自小就在各种乐声中长大,况且有许多中原乐师常年到楚国交流切磋,我会弹宛丘有什么稀奇,我还会弹很多你不知道的曲子。”
秋兰静默片刻,慢慢走到她师父那张琴前坐下,双手抚在琴面上。
薳东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想合奏,在下可否知道姑娘的名字?”
“秋兰”
薳东杨讽刺一笑:“如果你真的想这一世都躲在秋兰这个名字后面,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我一直叫你秋兰也无所谓。”
秋兰静默了片刻,反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姓薳,名东杨,因家东边有一棵大杨树,故而以此为名。”
秋兰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的真名是,奚和。”
“奚和?天下大和的和?”
“能开始了吗?”
薳东杨回过神来:“当然,宛丘所讲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巫女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虽然近在咫尺,却只能默默守望,在下献丑,请姑娘赐教。”
薳东杨随即弹奏起了宛丘,奚和呆呆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而后渐渐闭上眼睛与薳东杨合奏起来。
还别说,奚和的琴音一合进来,整个曲子简直升华了不少,美妙绝伦不说,还有一种特别美丽又哀伤的情绪从琴音中发散出来,像晨雾一般缠绕了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就连老子这种俗人,也听的心醉。
一曲罢,奚和还没有回过神,薳东杨倒是先站起来走向她,跪坐在弦琴前看着她激动道:“没想到你的技艺这么绝妙,好多我学不会的地方你竟然能挥洒自如。”
奚和也睁开双眼看着他,眼中氤氲起一层雾:“为什么你会知道里面那两个人的感情?我弹了那么多次也体会不到。”
薳东杨苦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我心里也有一位可望不可及的女子,我望了她十几年,她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别人,一直到她出嫁那天,她的目光也从未落在我身上。”
奚和的声音终于没那么生冷了:“原来如此。”
这时奚和忽然咳嗽两声,薳东杨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你患了热症?”
奚和立刻躲开,站起来想走,却因为站不稳瘫坐下去,薳东杨赶紧扶着她对我道:“你来照顾她,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草药。”
我赶紧接替她扶着奚和,薳东杨站起身便跑了出去,看着他急冲冲的背影,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奚和,我突然觉得,是不是子音那一页终于要掀过去了。
46. 第 46 章
没想到薳东杨这厮居然还懂点医理,杂七杂八的草药一熬,往奚和嘴里一灌,到第二日清晨,她真的就退烧了。
薳东杨折腾了半夜,忍不住去睡了,就剩我一人守着奚和醒过来,直到晨光穿透窗沿射入一道道光芒,奚和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唉,你醒啦。”我缓缓伸手扶起她,奚和的态度也不像昨日那般抗拒冷漠。
“你昨夜都守在这里?”奚和问道。
“嗯。”我端起旁边一碗水递给奚和,“我的兄弟帮你摘草药熬草药累了大半宿,实在撑不住就去睡了,他说热症可大可小,稍有不注意可能会要人性命,所以我便守了你一晚,还好你熬过来了。”
奚和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我看着有些好笑:“你想谢我?大可不必,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况且真正救你的人是我兄弟,你要谢就谢他。”
我不敢告诉奚和那药是薳东杨一口口给她渡进去的,昨晚她烧糊涂了,怎么也喂不进去,我急得六神无主,还是薳东杨当机立断给她强喂进去,老子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奚和把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看得重不重,因此话到嘴边又打个弯滑进肚子里,硬是不敢吐露半个字。
我一边想着,一边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熬夜守人竟然这般疲惫,想着想着又想到我妈身上,她说过我小时候爱发烧,她常常几天几夜没合眼守在我身边,那时候还没什么实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母爱如山。
“你怎么了,好像很悲伤?”奚和看着我问道。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我母亲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奚和听了沉默了,我扭头看她,似乎她的眼神更悲伤。
“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难过?”
奚和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至少你还能想起你母亲的容貌,我连我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在我刚生下来没多久便饿死了,我师父说,她衣不蔽体抱着我四处乞讨,想要寻找我那个去了战场便音讯全无的父亲,可是那时候又是饥荒,又是战乱,她找不到多少食物充饥,便一路靠着贱卖自己的身体给我换点粮食,保住我这条命,直到遇到我师父,她才断气……”
奚和说这番话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揪紧了,可是她的语气却平静无波,平静的好像带着死气,这更让我难受。
“你师父是谁?”
“他是周王室的宫廷乐师,四处游历时救了我,授我琴艺,传我武艺,带着我辗转诸国采集曲乐,可是……”奚和眼中笼罩着更加浓厚的阴影,“在我十岁那年,他死了,死于瘟疫。”
奚和抬起头,定定看着我的双眼,她的痛苦在这一瞬间直接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很是难受。
饥荒,战乱,瘟疫,似乎是这个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每一个挣扎求存的蝼蚁。
我正在搜肠刮肚思考怎么安慰她时,薳东杨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着刚熬好的药。
“你醒啦!”薳东杨快步走过来看着奚和,很是开心,“你还有外邪未清,把这碗药喝了,能帮你好的快点。”
奚和接过药,慢慢喝完,药十分苦涩,薳东杨还贴心的准备了野果,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想找个什么理由赶紧开溜。
“那什么,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你们聊。”我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出房门,临走时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奚和看我的眼神好像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想让我走。
走出门后,我看着山间的晨雾,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身上的伤也没昨天那么疼了,还多亏了笙哥的底子好,受这么多剑伤居然还能恢复的这么快。
眼下片刻的清静也让我可以清理清理思绪,思考当下的状况。
我和薳东杨很明显从一开始便中计了,怪不得那个伯夷二两黄酒下肚,就把什么都给说了,敢情是设好了圈套就等我们往里钻,虽然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感觉怪怪的,一切都顺利的有些诡异……但因为相信薳东杨这厮的能力,我便将那些质疑都吞进了肚子里。
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得相信自己的本能,哪怕他是纵横四方的外交家,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现在那些人肯定在四处搜查我和薳东杨,奚和这里倒是个绝佳的避难所,但倘若那些人四处搜查无果,必然也会怀疑到奚和这里,我一个大男人,绝不能连累一个小女子,可况还是一个身世这么惨的小女子。
想着想着,薳东杨便从屋里走了出来,拍拍我的肩:“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回头看他,好奇道:“这么快,你怎么不和奚和姑娘多聊聊。”
薳东杨回道:“哦,她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我便出来了。”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的,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手指不自然地摩挲着手心。
“你刚才想什么呢,看你神情挺严肃的。”
“哦,”我赶紧应道,“我在想怪不得伯夷那么好说话,原来是设好圈套等我们跳,还有你也是,还自称是什么游走诸国的纵横家,人家给我们挖的坑,你真是一点不带怀疑的就往里面跳。”
薳东杨听罢,不怒反笑,拍了拍老子的肩膀,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我说天和兄,你觉得就你都能想到的问题,我薳东杨会想不到?”
“你什么意思?”
“这个坑,谁给谁挖的还不一定呢。”
“说人话!”
薳东杨“啧”一声,瞪了我两眼,又把目光移向远方:“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倘若不跳这个坑,又上哪儿去打听景云大夫的下落,难道要把全陈国上上下下翻一遍?”
老子还是听得一头雾水,薳东杨看我的目光更像看白痴了。
“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伯夷是在引我们入坑,我也愿意跳这个坑,你想想看,原本快要到手的鱼就这么飞了,钓鱼的人会怎么办?”
“怒火中烧,重新再钓?”
“不错,而且还会换更大的鱼饵,因为我们这条鱼对陈国来说非常重要。”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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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些明白了,顺着薳东杨的话揣测道:“陈国费尽心思想抓我们,是因为宋国?如今宋国势大,企图召开诸侯会盟意欲称霸,陈国想示好宋国,就必然要送上一份厚礼,没有什么礼比几个楚国来的间谍更厚的了,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来抓我们。”
薳东杨看向老子的目光突然多出了几分欣赏:“我看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当成真正的屈云笙了,当年我和云笙坐论天下事之时,他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明白我的心事……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楚国公子了。”
我听了一阵牙酸:“行了,别回忆当年情了,那现在怎么办,什么也不做干等着?”
薳东杨点点头:“对,什么也不做,干等着。”
薳东杨这话半带玩笑半认真,但老子是不太信他的,主要这厮的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我觉得问下去也问不出多少实情,索性就别问了。
况且身上的伤还没好,正好借机休整两天。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那个先素?”
“你想问,她是不是故意引我们去的对吧?”薳东杨看穿了我的心思,叹笑道,“放心吧,你没有信错人,那日你从易府逃脱之时,我看见她高呼起火想引起混乱,助你逃脱,况且她真正的主人是晋国公子,眼下正被陈国国君以留客为借口软禁着,她的心,并不向着陈国。”
“晋国公子?那又是何方人物?”
“晋公子姬重,一个流浪诸侯国的丧家之犬。”
“啊?”我满脸问号看着薳东杨,“先素的主人是个丧家之犬?”
“不错,这还得从一桩往事说起。当年晋怀侯好色无度,为了个奴婢竟然废后,新后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坐上君主之位,便撺掇晋怀侯杀子杀妻,姬重是先王后之子,被一帮老臣护送着逃离晋国,十几年来辗转诸国以求庇护,新任晋侯倒不像他母亲那般心狠手辣,并不追杀姬重,因此姬重得以保全他这条性命。”
我瞬间明白了这位晋公子的处境,果然像薳东杨说的那般,是个可怜的丧家之犬。
“那先素呢,她和姬重是什么关系?”
“当年护送姬重逃离的老臣中,最有名的一位便是晋国前司马先渠,听闻他死于乱箭之中,留下一子一女在逃亡途中分离失散,我打听了很久,自从姬重来陈国之后,这个先素便和他来往甚密,姬重被陈国国君嫌弃,一行人吃穿用度都常有缺失,是这个先素从中周转,才让姬重在陈国的日子好过点。”
我听了这番话,恍然大悟,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薳东杨:“我发现,你果然是个可以在诸侯之间兴风作浪的纵横家,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薳东杨眉毛一挑:“过奖过奖,在下过人之处多的是,你慢慢品吧。至于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倒确实有一件……”
“何事?”我好奇问道。
薳东杨澄澈一笑:“我以前一直好奇为何云笙会看上公子玦,而不是看上我。”
我:“……”
好吧,老子就不该多嘴问那句话!
47. 第 47 章
我和薳东杨在奚和这里躲了三天,终于等到了景云的消息。
果然如薳东杨所言,陈国放出了更大的鱼饵,要将景云大夫枭首示众。
奚和在第二天夜晚便被七闾来的马车接走了,直到我们离开也没有回来过。离开时,我和薳东杨都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看这座山间小屋,薳东杨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于我是留念的。从我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向我吐露过她的痛苦和脆弱……我隐隐约约能感到,奚和是信任我的,或者说,对我有好感的~
但碍于薳东杨,我不能对奚和有什么非分之想,更何况经过当众悔婚之事后,我都害怕这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和薳东杨又经历了一番乔装改扮,混在了集市中等着看枭首示众的人群里。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终于远远望见了传闻中的景云大夫。
他早已被折磨的惨不忍睹,一身血迹斑驳,脸上也有几处血肿,一条腿的膝盖骨都被剜去了,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后脊背的冷汗一茬茬往外冒,虽然在易府地牢里就见识过这些古代酷刑的残忍,但是景云在经受这么多残忍酷刑后依然云淡风轻地站在高台上,静静眺望远方,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惧意,这种安静带给我的是更大的震动。
人群里一片啧啧声,有骂景云是狗间谍的,有感叹景云是好人的,还有讨论景云在陈国的升迁历史的,我和薳东杨混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我第一次感觉到薳东杨的低气压,他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是怔愣地看着景云,盯着景云被剜去膝盖的腿,好像纷纷扰扰的人群都消失了一般,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只有浑身是血的景云存在着。
这些年,薳东杨在明面上游说诸侯,长袖善舞,而景云在暗地里收集信息,提供支援,他二人的羁绊有多深,是我这个旁人所难以想象的。
“你不要表现得太明显。”我拉了拉薳东杨的袖子,低声耳语道,薳东杨回过神来,低下头,又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便切换了一张好听是非的假笑脸。
“大哥,今天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台上那个人是谁啊?”薳东杨拉着边上一个男的问道。
“你不知道啊,听你的口音像是郑人。”
“大哥好耳力,小弟确实是郑国人,来陈国采买的。”
“哎呦,郑国商人出名的哟,你今天算是赶上好戏咯,台上那个是楚国派来的间谍,这么多年一直在我们陈国做官,都做到上大夫的位置了,最近被逮着了,要砍头嘞。”说完,还往自己的脖子咔擦比划一下。
“那啥时候砍头嘞?”
“说是后天,要示众五日才砍头,你要不忙就等着看完再走,这种事可不多见啊。”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要看的不是砍头,而是一场盛大的表演秀。
薳东杨的拳头不自觉捏紧了,可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又指了指高台旁边一个坐着的人:“那位大人是谁啊,看上去仪表不凡啊?”
“哦,那是宁仪大夫,就是他接替了景云的上大夫之位,国君派他来监管的,这位大人可是国君身边的新宠。”
“哦,原来如此。”薳东杨点点头,没有继续和那人扯淡,而是走到我边上,示意我离开。
我跟着薳东杨离开人群后,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行到一个荒僻的郊野,确定四处无人后,车夫才让我们下车。
我们跟着车夫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回廊后,才终于在一个屋门前停下。
“公子,他们都在里面恭候多时,请!”
薳东杨点点头,马夫推开门,我们走进去后便看见有十来个人跪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属下拜见薳大夫!”
一众人齐声说着,对薳东杨行了个楚国的跪拜礼。
薳东杨坐在为他准备好的席位上,挥一挥袖道:“好久不见,诸位都起来吧。”
一行人站起身,看见我,有些好奇。
为首的老者问道:“这位是?”
薳东杨回道:“屈氏四公子屈云笙,如今是我楚国的左徒上大夫。”
一行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再次齐刷刷跪下,向我叩拜道:“属下拜见左徒大人!”
我赶紧抬手道:“快起来,不必拘礼。”如今老子说这种话是越来越溜了,这张角色扮演卡都快让我恍惚真假了。
众人这才起来,薳东杨让我坐他边上,为首那人对薳东杨拱手道:“薳大夫,突然召集我等前来,是否是为了营救景云大夫一事?”
薳东杨并不回答,而是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喝着。
这厮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从方才见到景云之后起,他一路上就不太正常,以往那个深陷敌军阵营还能谈笑自若的薳东杨一下就不见了,我跟在他身边都觉得压抑的慌。
“那个宁仪是什么来头?”薳东杨看着为首的老头问道,“自从景云暴露身份之后,我就失去了陈国朝政的消息来源,此前并未听过这个宁仪。”
老者回道:“这个宁仪是从齐国来的,并非陈国人,听说在稷下学宫学习了许多年,精通治国理政之道,陈侯对他很是器重。”
“又是稷下学宫出来的那些混蛋!”薳东杨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似乎对这个稷下学宫恨得不轻。
“稷下学宫出来的人可不好对付啊,而且他们对楚国十分排斥,这下可真的棘手了。”一名妇人担忧地说道。
薳东杨脸色也变得阴沉沉的,好像快要发大水一般。
“陈国人如何看待宋国称霸这件事的?”薳东杨沉着脸对众人问道。
这一问,众人倒是七嘴八舌踊跃回复。
“那宋国都快骑到陈国头上做爹了,陈国人自然是恨的。”
“但是恨也没用,陈小宋大,这些年蔡国渐渐归顺我大楚,陈蔡两国是老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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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侯赶紧请了宋国军队帮忙驻守边界,以前那些宋国军人还算老实本分,可最近宋国要称霸的风声越来越大,那些宋军也趾高气昂起来,闹出了不少事。”
薳东杨抬起眼眸:“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抢夺钱粮,调戏陈女,那些当兵的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远离故土出来守别国的土地,心里难免烦闷,如今宋国眼看着快称霸了,这些宋兵也愈发按捺不住,况且那陈侯向来是窝窝囊囊的,也不敢得罪宋国,所以对那些宋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时常送美食美酒前去犒劳,陈国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呢。”
薳东杨听了这话,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他把茶杯重重扣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众人下令道:“既如此,我们就把这把火烧的更旺盛一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对薳东杨的话心领神会,眼神腾一下就齐刷刷亮了。
个个都是人精。
我暗自吐槽道~
薳东杨都没说具体怎么做,为首老者便问道:“薳大夫想要何时开始?”
“今晚开始,来得及吗?”
“虽然仓促了点,但我们在陈国潜伏这么多年,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等着薳大夫一声令下。”
“好!”薳东杨正色道,“那就把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本公子定要让陈侯知道,在自己的土地上邀请别国的驻军,是一件多么愚蠢可笑的事。”
众人齐拜道:“属下遵命!”
一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后,屋里只剩我和薳东杨两人,薳东杨看着我,还没开口,我便心知肚明:“我知道,又要去闯豺狼虎豹的巢穴了对不对?”
薳东杨愣了一瞬,随即笑道:“知我者,天和兄。”
哎,老子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自从穿进这个身体后,干的全是玩命的差事,原先的我还想着逃跑和反抗,现在的我都快习惯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了。
“那个稷下学宫是什么东西,听你们的意思好像很棘手?”
“嗯。”薳东杨点点头,“是齐国的一个学宫,广纳天下学子,学习六艺经传,从那里出来的人都有几分真本事,而且无一例外都很排斥楚国,视楚为蛮夷之邦。”
“懂了,不好忽悠是吧,也就是这次去凶多吉少,没准儿真的会死里面。”
薳东杨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我道:“也许吧,面对三军我有谱,面对稷下学宫我可没谱,你愿不愿意再陪我去一次?”
我更无奈地笑了笑,对薳东杨说道:“如果我不去,就凭你那稀松二五脚的功夫,没准儿就真死里面了,虽然你这个人自大又狂妄,狡猾还嘴毒,但确确实实是我楚天和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有得选吗?”
薳东杨的目光闪了闪,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而后转身往门外走,一边走还不忘竖起手指比划道:“自大、狂妄、狡猾、嘴毒……天和兄,君子慎言以养德,人与人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坦诚。”
48. 第 48 章
我虽然猜到了薳东杨要去找宁仪谈判,但老子猜不到他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去自投罗网。
此刻我和薳东杨换上了楚国飘逸华贵的公子服,泰然自若地站在宁仪大夫的府邸前,被一帮训练有素的侍卫包围着。
我低声道:“下次送死能不能选个低调点的方式?”
薳东杨干笑道:“反正也是送死,轰轰烈烈不好吗,以后你我二人说不定还能成为陈国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
我嘴角抽了抽:“对,两个上赶着送死的楚国傻Ⅹ,能不传奇。”
正和侍卫对峙中,宁仪终于出来了,他直勾勾看着我们,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薳东杨身上,脸上带着几分讥讽的神色说道:“几年不见,薳大夫你还是这么……面目可憎。”
老子听了这来者不善的问候,差点笑喷出来,薳东杨却恭恭敬敬施礼道:“宁仪大人,虽不知几年前我们在哪里见过,但是对于稷下学宫的士子,我薳东杨向来是万分敬重的,今日有幸相识宁大人,是我薳东杨毕生之幸。”
宁仪哼了一声,甩袖道:“不敢,这世上还没有接受禽兽施礼的道理,你们楚人常年在江汉之地与野兽野人打交道,还是施兽礼比较合适。”
这一下,不要说薳东杨,老子都被激怒了,腾一下火就冲到了天灵盖。
薳东杨愣了一瞬,昂首微笑道:“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齐国联合五国诸侯声讨蔡伯,我曾随父前往谈判,那时候好像在齐国乌泱泱的使者团中见过你,怎么,在人才济济的齐国混不下去了,所以来陈国显能?”
宁仪面色瞬间铁青,薳东杨却继续拱火道:“也对,当年在齐国那乌泱泱的使者团里,宁大人连说句话的资格也没有,难怪我觉得大人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薳东杨此话一出,我的火瞬间灭了大半,果然是那个自诩靠张嘴就能抵挡三军的薳大夫,我突然觉得他还是有几分靠谱的。
宁仪看上去是个很重面子的人,被薳东杨三言两语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好像笼罩在一层阴影里。
“都愣着干什么,拿下他们,我定会向国君禀报,记你们大功。”
四周侍卫听了这话,就跟打鸡血一样往上扑,我赶紧举剑护在薳东杨身边。这些侍卫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武艺出众,还懂配合,但是我发现经过易府地牢那一场苦战之后,我身上的某种封印好似完全被解除了一样,往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一击即中,任凭那些人怎么围攻,都没伤到我和薳东杨半分毫毛。
“好剑法!没想到你们楚国那样的荒蛮之地,竟有如此精妙的剑法。”宁仪在一旁忍不住赞叹道。
薳东杨回道:“何止剑法,多的是你们没见过的好东西,你们稷下学宫的学子自诩君子正道,天下正统,岂不知正是被这份狂妄自大蒙住了双眼,不知这世上的天高地阔。”
宁仪沉默以对,片刻之后,眼见围攻的侍卫一个个倒下,宁仪终于下令住手。
他静静打量我道:“你是谁?为何会如此剑法?”
我见他挺客气,也客气回道:“我乃楚国上大夫屈云笙,师从大楚第一剑客谷先生,宁仪大人,幸会!”
“楚国屈氏子弟,难怪~我们稷下学宫向来注重剑道,虽有些自夸,但我宁仪的剑法确实算当中翘楚,方才见了你的,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沉默片刻,叹口气道:“说吧,你们今日这么堂而皇之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薳东杨也双眼雪亮地看着我,原本以为这场谈判得全靠薳东杨那张嘴,没想到真正派上用场的居然是老子的剑法,不对,应该说是屈云笙的。
“宁大人,我们所为何来想必你是知道的,在这里谈好像有些不合适,能不能
入府中叨扰片刻,我们说完便走,绝不久留。”
宁仪旁边的一个随从好像有些警惕,拉了拉宁仪的袖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宁仪甩开他道:“国君那里,我自会解释,清者自清,怕什么!”
说完,便转身往里走,吩咐随从道:“带他们进来,其余人等,都在外候命。”
“是,遵命!”随从一脸不悦,引我们进去,我们跟着宁仪来到一间会客议事的屋室,室内摆放了六张高席,三面在左,三面在右,面面相对。
婢女摆上茶水后便退了,宁仪坐在左面最中间的席位上,和薳东杨正对着,我坐在薳东杨边上,由于现场气氛有些不好,老子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
“说吧,薳大夫,你要谈什么,若是要我放了景云,那是痴人说梦。”
我其实挺好奇薳东杨会怎么谈判的,因此完全本着一种吃瓜的心态看这场好戏,我虽知他是常年在诸侯国间纵横捭阖的薳大夫,但是实打实的谈判,我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薳东杨也不着急回答,而是喝口茶先,随后他一脸肃然看着宁仪,缓缓问道:“我想知道,就算把景云和我们绑起来献给宋国,于陈国有什么好处?”
宁仪讽刺一笑:“我早就见识过薳大夫的巧言令色,我也猜到了你接下来会说什么,你无非是想说宋国称霸之后,一定会处处为难陈国,对我们陈国不利,还不如投靠楚国,牵制宋国才为上策……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薳东杨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稷下学宫的士子,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多费唇舌。既然宁大人明白宋国称霸后一定会处处压制陈国,远交近攻,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陈侯软弱尚且不论,你作为陈国当朝新贵,难道不该为陈国谋划一条更好的出路?”
宁仪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杯,慢慢摩梭着,他看着里面摇晃的茶水,不急不徐说道:“若是为了陈国,我自然不赞成宋国称霸,但倘若我为的不是宋国,而是整个天下呢?”
话音一落,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的唇角都绷紧了,他居然找不出话来回应。
宁仪抬眸看他,就像看一个不入流的小丑:“薳大夫,你惯会用利弊之道蛊惑人心。自齐国衰落之后,这些年中原混乱不堪,人心不古,个个背信弃义,只为自己的私利考虑,这其中,少不了你的手笔。”
“可你不知道,我稷下学宫以匡扶周礼为己任,齐国也好,宋国也罢,就连陈国也不过是我们匡扶周礼的道场,谁做霸主不重要,谁压制谁也不重要,只要中原再度安定,周礼的复兴才有希望,这其中的决心和夙愿,是你们这种只为自己私欲的小人所无法理解的。”
我偷摸瞟了一眼薳东杨,感觉他整个脸都僵硬了。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善于利用私欲攻击人心的说客遇到了一个大公无私的理想主义者,就好比重拳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
我以为薳东杨要缴械投降了,没想到这厮沉默片刻后,又开口了。
“宁仪大人说的真好,听得我都快吐了。”
我转头看着薳东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哥们儿是疯了吗,他是知道怎么刺激别人的!
宁仪肉眼可见的恼怒了,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和薳东杨八字不合,两个人在一起就没几秒钟的和平。
“是人都有私欲,不承认自己的私欲,看不起别人的私欲,把自己伪装的和圣人一样,真的让我想吐~还妄图实现你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宏图远志,宁仪大人,周礼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般好,就不会衰落凋敝了!它早就败了,正是败给你们所看不起的私欲!”
薳东杨说得铿锵有力,宁仪抓起茶杯就摔地上,指着薳东杨大骂道:“无知小儿,岂敢妄论周礼!”
薳东杨站起身,走到宁仪面前,抓起他的衣领:“你明明都知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周礼制定的那些规矩礼法,哪一个不是为了帮上位者巩固江山?怎么,在上面的人就该永远在上面,在下面的人就活该在下面?我楚人明明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却被中原诸侯排挤到荒蛮之地,终日和野兽抢饭吃,我们就应该吗?你宁仪明明学富五车,心怀天下,却被排挤出齐国,沦落到陈国这个就连保家卫国都要依靠宋国驻军的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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儡国家,你甘心吗?你难道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中原朝政的中流砥柱,让那些排挤你的人都跑过来跪在你脚下,视你为天下师?别说你没有私欲,做不到和不想,是两回事。”
一番话,把宁仪给说懵了,也把老子给看懵了。
薳东杨甩开宁仪的衣领,坐在他边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宁仪大人,我楚国可以助你成为天下师,也只有我楚国办得到,等你成为天下师后,你大可以广布道场,推行你所信奉的周礼,若你真的相助宋国称霸,陈国一定会沦为宋国的附庸,那个时候,你这个弱国大夫,会更被那帮人看不起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仪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看着薳东杨道:“你们楚国是出了名的蛮夷之邦,我如何信你!”
薳东杨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这世上最言而无信的,往往是礼仪之邦。”
“你们真的能助我成天下师?”
“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只要陈国能成为制约宋国称霸的掣肘,陈国就会成为整个中原朝政的中心,到时宁仪大人作为使者出使楚国,我大楚必有厚礼送上,我相信凭借这份厚礼,再加上宁仪大人的能力,成为天下师必定是轻而易举之事。”
宁仪好像明白了他的计划,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同意道:“好,陈侯这边我来说服,不过他一向懦弱,惟宋公马首是瞻,要说服他可不容易,需要点准备。”
薳东杨回道:“明白,所以给陈侯的大礼我也准备好了,今晚就会出现,届时可助大人说服陈侯。”
宁仪不明:“什么大礼?”
薳东杨故作高深道:“不急,到时候就知道了,今晚陈侯应该会急召大人进宫议事,还请大人做好准备,想好说辞,尽快达成陈楚同盟。”
宁仪虽然疑惑,也不再问了,他只是对薳东杨施礼道:“薳大夫,今日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些国君会被你三言两语所蛊惑,不过我有一句话相送。”
“什么话?”
“慧极必伤。”
薳东杨愣了愣,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随即对宁仪还礼道:“明白,不过就跟宁仪大人以复兴周礼为己任一样,我薳东杨的这条命,早就献祭给楚国了,伤便伤吧,人哪有不死的,死的心安理得便好。”
宁仪点点头,看向薳东杨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我也回了宁仪同样的周礼,我和薳东杨离开宁仪的府邸后,漫步在月光下,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和他这么静静地走着。
“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我笑了笑,摇摇头,看着他的影子道:“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你一直以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薳东杨转头看我,哼笑一声:“怎么,佩服我?”
我叹笑道:“对,佩服得很,在下也想问薳大夫一句话?”
“有屁就放,别这么惺惺作态,屈云笙可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这么谦逊。”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是怎么做到算无遗策,胸有成竹的,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好像所有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薳东杨突然止住了脚步:“你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呢,我今日所见所闻,确实是一个疏狂无边的薳大夫,他好像从来不会输。”
薳东杨没有回答我,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随即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如果我输了,你会替我收尸吗?”
“啊?”
“如果我输了,尸体可能在敌军阵营,那个时候谁会来替我收尸呢,如果云笙在,他应该……也不会吧,他是屈氏家主,一定以屈氏为重的。”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跟在他身边默默往前走,今晚的月色很亮,我二人的身影被照在地上很清楚,如果是往日,我一定会调侃他一番,可是今日见到他作为使者薳东杨的一面后,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生死,多么远又多么近的词啊~
49. 第 49 章
是夜,我和薳东杨一夜未眠等着消息。
第二日,景云便被士兵从集市上带走了,薳东杨派了马车前去接应,等到日落时分,景云终于被送到外国使臣专用的驿馆中。
第三日,听闻陈宋边境的民变皆被平息,陈侯派出王军,将驻守边境的宋兵尽皆赶走,至此,陈宋邦交正式破裂。
我和薳东杨一边照顾景云,一边听着纷至沓来的消息汇报,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此次陈国之行总算是圆满结束。
就是景云有些惨,他全身上下都是伤,身上没一块好肉,虽然被大夫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但身体也废了。
此后别说重返朝堂,就连日常的生活也成问题。
薳东杨和他单独聊了很久,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当我再次见到景云时,终于在他万念俱灰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生机。
人活着,总是需要一点希望的,不知薳东杨给了他什么希望,让这样一个傲然于世的君子愿意被困在残破不堪的躯体里继续苟活着。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好像就一点点被他们给带偏了,时不时就会思考生死的问题,就连原先最感兴趣的宝藏也觉得无趣了许多。
哎,老子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我暗暗提醒自己~
等待景云康复期间还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奚和出嫁。
我原本以为她会是薳东杨新的一页,没想到这页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奚和出嫁阵仗很大,堪比世家贵女,娶她的人正是那位富可敌国的鲁国盐商,还以正妻之礼求聘,我真心实意为奚和感到开心。
听闻那位鲁国盐商极爱音乐,也通乐理,我想他是真心实意爱慕奚和的,比起薳东杨这位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说客,那位盐商才是奚和最好的归宿。
我原本以为薳东杨会去和奚和道别,结果他没有,他听了后没说什么,依然端着药去照顾景云,只是神情上的落寞骗不了老子。我原本以为我是天生孤鸾命,这辈子注定情路坎坷,没想到薳东杨也好不到哪里去,顿时感觉我那些破事也还好,光棍者阵营从来不是只有老子一个人。
第二件事便是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晋公子姬重。
先素主动来驿馆找到我们,并引领我们去驿馆后的小树林里见到了晋公子姬重。
出乎我意料的是,姬重并不是一位年轻公子,他一半头发都白了,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大,满面风霜,一脸落寞,穿着一件旧长袍,好像被浆洗了太多次,所以有些掉色了。
他身边跟着老老少少十几个人,有老到满头白发,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狐言大夫,也有和先素差不多一般大,长相俊朗,却一脸老成严肃的先易,他便是先素的哥哥。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跟逃难的饥民似的,脸色有些差,像是营养不良,衣服也破破烂烂,除了姬重的衣服还算完整,其他人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没一件好的。
先素解释说,为了能帮大家逃离陈国,她赚的钱都拿去打点关系了,所以没有多少余钱给大家添置新衣,而且狐言大夫也坚决不肯脱下旧袍,他让大家都穿着这些破衣烂衫,以便时刻谨记一路所受的屈辱。
我慢慢从震惊变成了敬佩。
薳东杨对待晋公子姬重也十分尊重,礼节很到位,言谈举止间都没把对方当作他之前所说的“丧家之犬”,反而竭力邀请对方前往楚国做客,并承诺一定会重礼相待。
和宁仪一样,姬重和他的随从似乎对楚国也有几分抵触情绪,他虽然来见薳东杨了,却没有表示一定会去楚国,他们的下一站是蔡国,就是那个和楚国相接壤,如今依附楚国的蔡国。
姬重想要楚国的庇护,却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为了活命竟然寻求蛮夷之邦的庇护,因此蔡国是最好的选择。
中原、南蛮,哪怕落魄如姬重,也把这条线划得泾渭分明。
我约莫有些理解为什么楚人身上的信念感那么重了。
告别姬重之后,我和薳东杨终于踏上了回楚的道路,因为要顾及景云的身体,所以我们回去的速度减慢了许多,等我们回到郢都时,楚王早已按捺不住,亲自带着群臣来到郢都城外为我们接风洗尘。
老子一见到这个阵仗顿时傻眼了。
上次攻打百濮凯旋而归时,楚王可没有亲自到城外迎接我们,更可况还率领群臣。
我和薳东杨立马跪下,薳东杨说道:“禀告大王,微臣此次出使陈国,幸不辱命,已经带回景云大夫,也攻破了陈宋联盟。”
这厮果然是会邀功的~
我立马跟进道:“这一切都仰赖大王之威德,方能庇护我二人顺利完成使命。”
薳东杨偷摸瞅了老子一眼,眼神很微妙,似乎在说“你小子是越来越会了”。
楚王大笑数声,对众人道:“有如此人才,我大楚何愁不兴!”
众人齐声道:“天方授楚,未可与争!”
楚王大喜,扶起我和薳东杨:“你们此次出使陈国,当记大功,奖赏一事,明日再议。本王今日前来除了是迎接你二人回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说罢,他望向马车,双眼有些湿红。
薳东杨赶紧解释道:“景云大夫受伤较重,难以坐立,不能出来跪拜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无妨,本王前去见他。”说罢,楚王往马车方向走,跟在他后面的,是楚国景氏子弟。
我之前跟景氏没有太多接触,但光是从他们的衣着装扮看,这个氏族相比于其他氏族,似乎更有君子之风。
楚国尚武,因此楚国的贵族或多或少都更注重武艺和练兵,但景氏的人却不同,他们衣着雅致,腰间纷纷佩戴玉珏做装饰,个个看上去风雅端方,好似从书斋里泡出来的一般。当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我仿佛闻到了书香,听到了琴音,看见了静谧的群山……
楚王打开马车门,里面的景云早已泪流满面,他想坐却坐不起来,楚王和景氏子弟看见他的惨状,一脸悲伤。
“大王,我……”景云挣扎着想起身,楚王伸手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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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景氏的人上马车将景云微微扶起,让他能看见楚王。
“景云,本王想念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景云听了,泪如雨下,他抹了又抹,就是擦不干净,一直哽咽着。
“景云,从今日起,本王正式任命你为楚国上大夫,官居右徒之位,你不再是什么狗屁陈国的大夫,而是我楚国的上大夫。”说罢,楚王看向旁边一位景氏的老者,“我同你叔父商议过了,你原本就是景氏家主的第一人选,如今你叔父老了,你也终于回来了,景氏这份重担,也该重新扛起来了。”
老者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家主令,走到景云面前,郑重地放在他手中。
“好孩子,叔父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这原本就是你的,叔父帮你拿了这么多年,真的累了,现在物归原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景氏家主,我景氏,得靠你撑着。”
景云看着手里的家主令,想要推脱,老者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立马伏身拜道:“恭迎家主归来!”
其他景氏人也跟着跪拜:“恭迎家主归来!”
景云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看了看家主令,又看了看跪拜的景氏族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薳东杨。
薳东杨笑着点点头,好像在鼓励他,景云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家主令攥在手里。
“我景云在此立誓,只此残生,必当竭力效楚,撑起景氏,定不负大王所托。”
群臣齐贺道:“恭喜大王,恭喜右徒大人!”
楚王大笑道:“今日如此大喜之日,若不是景大夫有伤,本王一定和你彻夜痛饮。景云你先回去养伤,待伤好之后,本王一定在你的家主继任庆典上与你好好饮上几杯,看看你是否还和当年一样,千杯不醉。”
景云终于笑了,回道:“是,微臣遵命。”
就在那边一片和睦之时,我们这边却冒出一点小杂音。
有个薳氏的官员不知何时挪到了我和薳东杨身后,对他低声道:“这景云可真幸运啊,出去几年,回来还能当景氏家主,我可真替表弟你不值,论本事,你可丝毫不逊于他,可惜啊可惜……”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薳东杨,他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半点改变,那人说完便走了,我本想说点什么,但转念一想这是薳氏自己家的事,我这个外人好像也不便多嘴,便也跟着沉默了。
虽然我对薳氏不算特别熟悉,但也听秋荑提起过,他们薳氏从先祖起就帮助各代楚王游走诸侯国,能言善辩心眼多是他们的家传绝学,掺和进这群人精的世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人群中,我还注意到了站在最后面的公子玦,他换上了朝服,想必是得到了某个小官职,他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我身上,不管我看多少回,都能看见他正好在看我,这让老子情不自禁又紧张起来。
不过可喜的是,他的精气神看上去好了一些,应该是想通了,我曾说过屈氏会是他的依靠,那时是为了救他一命,如今看来,这份诺言不得不兑现了。
50. 第 50 章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最想看见的人却不在场。
也对,他如今只是若敖氏的千夫长,归若敖氏管,并不是楚王的臣,如何会在这些人中。
散会后,我回到了屈府,我父亲外出巡视领地未归,我三个哥哥特地回来为我接风洗尘,他们对我又是抱又是搂的,我母亲更是揉着我的脑袋一顿狂亲,我为了不让他们担心,特地隐瞒了受伤的事,只不过那些伤口在他们的搓揉之间,好像又裂开了。
家宴过后,我趁夜去了宗庙祭殿,秋荑正要脱衣而眠,看见我闯进去,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跟子玉一样,进来不敲门!敲门,懂吗,敲门!”
“赶紧,别废话,有正事。”我快速脱下衣服,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伤口又裂开了,白色的里衣上又被染上条条血印,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秋荑眼睛都看直了,他围绕我走了一圈,叹道:“怎么伤得这么重,几十道剑伤,你居然都没死?”
“是啊,没死,您还挺遗憾?”我白了他一眼,“赶紧想想办法啊,在陈国的时候找医者处理过,但是一直没愈合,撕裂过几次,现在好像有些发炎了,能不能治啊?”
秋荑哼笑一声:“算你小子有福气,我刚调好一种药,专治剑伤,本来是给子玉准备的,正好被你给赶上了。”
“怎么,他受伤了?”我心里一紧。
“只是小伤,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要是继续恶化下去,再来个发烧发冷啥的,说不定这条命真就难保了。”
我默默坐着,心里松快了一点,还好,子玉没受多重的伤。
秋荑从床头的药箱里拿出一个盒子,一打开,药气熏天,里面散发出来的药味瞬间弥散整个屋子。
“你这是什么药,这么冲?”我掩鼻问道。
“好药,其中几味药还是我寻了很久才寻到了,至少长了六七十年,你别嫌它气味大,用了就知道,它不仅仅帮助伤口愈合,还能把疤痕给淡没了,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药。”
“这么神奇。”在我半信半疑间,秋荑慢慢给我上药,这药上的还挺麻烦,得慢慢抹,轻轻揉,还得吹一吹。别说,原本火燎燎的伤口慢慢的就不痛了,甚至还有股舒服的凉意。
我一直以为秋荑这个楚国第一巫者是个老骗子,如今看来,他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对了,师父,你知不知道薳东杨是什么情况?”我问道。
“薳东杨?你问他干什么?你和他一起去陈国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他?”秋荑慢慢给我吹伤口,边吹边问。
“我了解的是他这个人,可是他们薳氏奇奇怪怪的,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从未听他说过薳氏的情况。”
“薳氏啊……”秋荑停顿了一下,叹叹气,“哎,反正不是什么安乐窝,龙潭虎穴之地,薳东杨的处境很尴尬,不,应该是危险。”
“危险?!”我一脸疑惑,“他这么奸猾,不是,聪慧,怎么会有危险?”
“你有所不知,薳东杨的父亲薳期思是如今的薳氏家主,他原本的夫人来自景氏,也是如今景氏家主景云的姑姑,所以薳东杨和景云算是打小的交情。只不过薳期思那货是个好色之徒,成婚后没过多久就被杨越部落进献的一位美女给诱惑了,然后景夫人受了刺激,身体每况愈下,我还去给她驱过邪祟,哎,那可真是位端庄知礼的好夫人啊……她说她自知药石无灵,只担心年幼的薳东杨,问我怎么办,可我哪里知道,薳氏那个氏族还不像若敖氏,若敖氏虽然也争也抢,好歹靠的是军功,是真刀真枪,薳氏那帮人好像天生就喜欢阴沟里暗斗,我可玩不过。”
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后来呢?”
“后来,景夫人死了,那个杨越美女成了新的夫人,不过没多久她也被抛弃了,又来了个随国的美女,成了如今的薳夫人,我虽然无法干涉薳氏的事,但还是暗中帮了薳东杨一把,让他进到宫里跟随少师学习,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云笙,斗渤,公子玦那帮孩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他把斗渤气得脸红鼻子粗的场面,着实有趣,这孩子真是实打实的薳氏血脉,牙尖嘴利的很,也只有屈云笙能忍他,还能和他互相揶揄。”
我又问道:“那他如今在薳氏是什么处境?他立了那么多功劳,应该会好过一点吧。”
“呵,这才是最要命的,要是他是个蠢笨之人,寸功未立,也许还能好过点,毕竟他身上有一半的景氏血脉,薳氏的人也不敢太过苛待他,可是偏偏他锋芒毕露,像极了他祖父薳章,这些年可谓出尽风头,让其他薳氏子弟黯然失色,这才可怕。”
“如何可怕,难道那些薳氏的人还能害他不成,他们可是同族,他薳东杨为薳氏争光,其他人跟着沾光不好吗?”
秋荑看着我叹叹气:“孩子,你们那里的人看待人与人的关系都这么友好和睦的吗?”
我哑然。
“你不懂,楚国有六大氏族,楚王的熊氏,你所在的屈氏,子玉所效忠的若敖氏,薳东杨所在的薳氏,景云的景氏,还有昭氏,这六大氏族几乎掌控了全楚所有的土地、人口和军队,既相互合作,也相互斗争,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和平。”
我沉默着,听他继续说。
“这薳氏,拥有全楚最强大的情报组织,若是放在以前,薳氏还没那么重要,毕竟那时候楚国主要是跟江汉平原的小部落争抢土地,情报不情报的,在绝对武力面前好像可有可无。但如今楚国已经成了江汉平原最大的诸侯国,想要北上中原,和其他诸侯国一决高低,情报就成了最重要的事,而情报要保持绝密性,就只能被极少部分人知道,我猜啊,可能如今掌握这个情报组织的,只有薳期思和薳东杨,薳氏其他人都接触不到,薳氏子弟又不擅长打仗,所以只要薳东杨不倒,其他人很难有出头之日,而眼下,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那个随国夫人生了个儿子。楚国向来是能者居之,不论长幼次序,而且这个夫人自嫁给薳期思后,就被随侯认作妹妹,背后有大靠山,所以薳东杨的位置就变得非常尴尬,薳氏其他人就想看他们自相残杀,不可能帮着薳东杨。”
“那景氏呢?薳东杨身上有一半景氏的血,景云还跟他是发小,难道不能成为薳东杨的靠山?”
秋荑摇摇头:“不能,楚国自先祖起就立下规定,各个氏族互不干涉,哪怕楚王也不能强行干涉氏族家事。我偷摸告诉你啊,就连楚王当年也是杀了他哥哥才坐上王位的,这要是互相干涉,就干涉不完了,可能整个楚国每天都忙着互相讨伐,那还怎么去对外作战,怎么去问鼎中原,你说对吧。”
我抬头看他:“那要是干涉了会怎样?”
“还能怎样,群起而攻之呗,比如你要是干涉了薳氏的事,那其他五大氏族就有理由讨伐屈氏,到那时,屈氏的土地被瓜分,屈氏的人口被抢走,你们屈氏就完蛋了,就这么简单,多少人眼巴巴盯着那些土地和人口啊,所以你可千万别掺和薳东杨的事啊。”
我深深吐了口气,点点头:“我也没那个本事。”
就在此时,门一下被推开了,穿堂风一过,我和秋荑纷纷看向门口,秋荑立马变作疯狗狂吼道:“说了几百遍了,敲门!敲门!敲门!我这里是市集吗?我也是有隐私的!”
我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都愣住了。
子玉转身想走,可是他又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你在陈国受伤了?”
我点头道:“嗯,差点死在陈国。”
子玉仔细观察我的剑伤,眉头微皱:“你们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秋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突然放下药膏往外奔:“子玉,你帮你师哥上药,为师肚子痛,先走一步。”
秋荑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消失了,留下我和子玉面面相觑。
子玉好像长高了一些,比之前又瘦了些,想必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头,他犹豫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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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拿起那盒药膏,给我仔细涂抹。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在门外好像听到了掺和薳氏的事。”
啧,这古代房屋的隔音效果,就是这么堪忧。
“哦,没什么,闲聊罢了,问问薳氏的情况,我发现我对很多事都不了解。”
“因为失忆了,还没恢复?”
他还记得我之前瞎掰的谎话。
“嗯~是吧。”我犹豫着该不该坦白,我总觉得子玉好像看穿了我不是屈云笙,在等着我自己坦白,但又怕是老子想歪了,节外生枝。
“师弟你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我低声说道。
子玉手上的动作一顿,好像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
老子这句话一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可以糊弄过去的。
“对,对不起啊,我这个人有时候做事不着四六,就是不靠谱,我自己也不想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就……”老子实在编不下去了,紧张的浑身发僵。
偏偏这时候,子玉往我的伤口使劲一按,我痛的哀嚎起来,本能的往后一捞,刚好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就跟触电一般,我和子玉都缩回了自己的手。
子玉手上的剑茧更厚了,好像比我的还厚。
子玉有些磕巴地说道:“那天的事没什么,你整夜都睡在床上,我趴在桌上,井水不犯河水。”
“不不不,毕竟是我做了逾越的举动,是我该死,你生气是应该的。”说完我便啪/啪给自己两耳光,子玉愣了片刻,又笑了。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知无不答。”
“你到底是谁?”
这下换我愣住了。
“我觉得,你并不是屈家四公子屈云笙,听闻那位小公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言行举止很规矩,并不像你这么……”
“大条对吧。”我乐了,“其实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了,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正好,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真名叫楚天和,楚国的楚,天下的天,和平的和。”
子玉直直看着我,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倒是让我有些心虚。
“都怪你师父搞得那些实验,把我和屈云笙的魂给调换了,现在我在他的身体里,他在我的身体里,都等着天上五星连成一线,再换回来。”
子玉的表情这才有了些波动。
“所以,你终究是会回去的对吗?”
“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我的那个世界和你们这里不在一个时空,所以回去了,就好比死了,永远的消失了。”
我在这个世界干过的荒唐事也一并消失了,片叶不留。
子玉沉默片刻,点点头:“明白了,所以之前那些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下换老子沉默了,看子玉这表情,像是很想一笔勾销的样子。
“子玉,如果你还介意,我给你磕个头吧,真的,我是真的愧疚了好久。”说着说着,我便要下跪,子玉用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提了上来。
“别跪,你不欠我什么,你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我生气的是屈云笙,并不是楚天和。”
这话,倒是把老子听糊涂了。
“为何?”
子玉释然一笑:“不为何,我原本以为是屈公子拿我当消遣,没想到这身体里原来不是他,他曾于我有恩……其实我早就有很多疑惑了,只是不想问,不敢问,今日明白了真相,反倒释然了。”
所以,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屈云笙?
我心里一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强作笑颜道:“对,不着四六的是我,不是屈云笙,你该高兴。”
子玉拿起药膏:“还有几处伤口,天和兄,要不要继续?”
我听着他这句话,嘴里好像咽了一口黄连,不知为何,薳东杨这么叫我,我觉得很顺耳,可是子玉这么叫我,我反而觉得很生疏。
51. 第 51 章
那天和子玉闲聊几句后,他帮我抹完药便走了,又趁夜赶回了他的若敖氏军营。
我还没被屈云池分配练兵任务,不知道这军营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因此有些好奇子玉每天的日常生活。
秋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他说子玉每次来宗庙祭殿都是送钱的,他得了俸禄也不自己留着,基本都给秋荑送过来。秋荑最近又收留了一批流离失所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来自楚国周边的部落,因为楚国日益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那些部落降的降,逃的逃,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跑不动,便乞讨到了楚国,被秋荑看见,就一并带了回来。
有了他这位大祭师的庇护,这些孩子好歹能有个窝住,有两口热菜热饭吃。
我听了后,也拿出随身那点银钱递给了秋荑,秋荑毫不客气照单全收,并告诉我不能留宿,因为我那间屋子如今已经被几个孩子占了,没我的床铺,就连子玉的也一样。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子玉要连夜赶回军营了,要知道那若敖氏的军营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山路盘桓还不太好走,估计等他回去都要后半夜了。
我骑着马,趁着月色,在山路上不缓不急地走着,骑到半路突然发现前方有个人牵着马停在路边,走到跟前借着月光才看清是子玉。
我有些惊喜:“你还没走?”
“没走,等你。”子玉看着我说道。
“等我做什么?”我有些疑惑,“难道还想问我和屈云笙调换魂魄的事?”
子玉摇摇头:“不是,是想跟你说薳氏的事。”
子玉往前慢慢走,我也下马跟着他慢慢走,子玉扭头看我,认真说道:“楚天和,你不要插手薳东杨的事,哪怕是真正的屈云笙在这里,他也插手不了,你会害了屈氏,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还有宗庙祭奠收留了很多不知底细的人,你和师父也不要在那里随便谈氏族之间的事,小心隔墙有耳。”
我看着他,子玉有一张俊秀的脸,可是眼神却不像他的脸庞那般清澈,更像一潭深幽的泉水,看不分明。
“你等我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个?”我问道,“你很怕我拖累屈氏吗?”
子玉愣住了,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老子:“对,我怕你拖累屈氏,一旦屈氏乱了,楚国也会陷入新的混乱,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懂我们的规矩,我怕你把一切都搅合得乱七八糟,然后自己一走了之,留下我们独自收拾残局。”
我听了这话,莫名有点上火,回怼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横冲直撞的白痴吗?这段时间我跟着薳东杨四处走,很多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老子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你们没学过的我学过,你们学过的我也正在学,为什么你就那么认定我会连累屈氏?我知道屈云笙对你有过一点恩情,你在乎他,在乎屈氏,生怕我会做什么连累他的事,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我不会!你们的世界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早就待够了,等着天上五星连成一线,老子立马走人,你们爱谁谁!”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劈里啪啦一顿输出,情绪上来简直压抑不住,子玉的脸越来越紧绷,在听我说完这些气话后,他沉默了片刻,对我拱手道:“既如此,还请你务必说到做到。”
说完,他飞身上马,一拍马屁股,走了~
老子当场石化原地。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简直想引道天雷,劈死自己算了。
一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散发不出去,越来越难受。
我骑上马,一扬马鞭,径直去了城中乐馆,上次薳东杨带我来过的这家,胡乱听了两个小曲后,要了个房间,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自己身上没钱结账,还好老板熟悉我,告诉我不必挂心,日后再结也不迟。
我出了乐馆,又不想回屈府,便一直走到挖河道的地方,找了个高地坐下来,看着那些人一挖就是一天,这项工作似乎进展的很顺利,楚王又派了别的大臣监督这项工程,他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养伤假,说伤好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我未得王令,贸然去探望有些不好,只能这么远远看着,回忆着那段日子和那些老农同吃同住同挖河道的日子,好像天大地大,只有这里才是我楚天和真正的立锥之地。
对,是楚天和的,不是屈云笙的。
老子一直坐到太阳西下,因为无处可去,便又回了乐馆,这次老板看我的眼神便有些诧异了。
我直接把随身佩戴的玉佩抵押了,告诉老板我要开一个月的房,心里盘算着俸禄和赏赐应该也快了,到时候再把玉佩赎回来,毕竟这是屈氏的玉佩,我有些不想用。
老板立即乐开了花,给我安排了最好的房间,确保清静无人扰。
就这么住了十来天,终于在一天早上酒还将醒未醒之时,被人用一盆冷水给彻底浇醒了。
我看见薳东杨那厮端着个水盆,盯着我笑:“还好,没喝死,温柔乡待得可还舒服?”
我坐起来,看着浑身上下湿透的里衣,对他怒道:“你是不是有病,发什么疯?”
薳东杨呵笑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躲在这里醉生梦死这么久?屈夫人还以为你去秋荑那里疗伤去了,今日我去屈府找你,屈夫人还托我给你送请帖,谁知刚离开屈府,乐馆的人也悄悄找上我,我这才知道原来你躲在这里消遣,怎么,看上这乐馆里的哪位姑娘了?竟然连家都不回了。”
“家?我哪有什么家。”我低声自嘲道。
“什么?”薳东杨似乎没听清,皱着眉头又问道,“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我把袖子上的水拧了拧,“你找我什么事,什么请帖?”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薳东杨啧啧道,“闲得无聊找你喝点酒,聊聊天难道不可以吗?”
我站起身,门外侯着的两个小厮赶紧进来,一个帮我擦干身上的水,一个帮我换上干净的衣裳,我发现自己如今好像不太抵触被这些人这么贴身伺候了。
“你真的有点不太对劲。”薳东杨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有心事?”
“没有,有屁快放!”
薳东杨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厮识趣地退下,并给我们关上了房门。
薳东杨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帖子:“给,景云的请帖,他要邀请几大氏族前去相聚,见证景氏的家主继任礼。”
我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的字居然能认出一大半,顿时有些感触。
薳东杨低头端详我的表情,好奇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情伤,怎么一副愁肠百转的样子?”
我很无语的挤出一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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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么情伤,全郢都的女子哪个不知道我被当众拒婚的事,躲我还来不及,有谁会跟我发展感情。”
“哦,不是情伤,那你干嘛躲在这里买醉,不回屈氏?”
我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示意薳东杨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了几口茶醒醒酒后,又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我努力形容自己这些天莫名的惆怅和烦躁。
“东杨兄,我想听你一句真话,这些日子你跟我一起做任务时,有没有想过要是屈云笙在该多好,你会不会很想念他,希望他跟我赶快换回来?”
薳东杨刚还在悠闲的品茶,听见这话后动作就僵住了,他把茶放下,看着我问道:“何出此言?”
我答道:“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你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和你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理解你们这个世界的规矩,而且他人不错,看得出来你们都很喜欢他,难道你不会更希望能和他一起完成任务吗?”
薳东杨笑了笑,又摇摇头,端起茶一饮而尽,却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还需要您薳大夫思考这么久?”
薳东杨哈哈大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至于你方才问的,我明确回答你——没有,我并没有期待和我一起完成任务的人是他,云笙比我聪明,跟他在一起我显不出自己的本事,还是和天和兄在一起比较舒服。”
我:……
你还真实诚。
刚还刷一下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又黯了下去。
薳东杨给我倒满了茶,打趣道:“你最近都躲在这里,不回屈氏,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难不成你的心事是屈云笙?”
我看着他狡黠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扭头看着窗外道:“只是最近突然意识到,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不懂你们之间互相的羁绊,无论我在这个世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像都没什么意义,甚至会犯错,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屈云笙回来,而我,不过是个多余又碍事的人。”
薳东杨默不作声看着我,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片刻后,他问道:“天和兄是否会画像?”
“啊?”
“能否画出你本来的样子给在下看看?”
“哈?”
“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将你和屈云笙混为一谈,哪怕你顶着他的脸,我也认为楚天和是楚天和,屈云笙是屈云笙,但是如果天和兄真的想和云笙划清界限,就将你的相貌画出来,以后我看着你,会尽量在脑海里幻想出你真正的容貌,这样如何?”
老子足足愣了好几秒,一下就笑了。
“我不会画,没那个本事,就算我会画,你每次在脑海里换脸不累吗。”
薳东杨也笑了,点头道:“应该,是挺累的。”
这一笑,倒是让心中的郁闷消了大半,薳东杨继续道:“你方才所说的羁绊,对我来说,哪怕云笙此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也并未觉得他离开了,既然没离开,又何谈期盼他回来。况且云笙在这里并不快乐,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他,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相信一切都是神灵之意,既然你们换了魂,必定有换的缘由,天和兄何不安安心心接受这个躯壳,窥探一下神灵之意……你说对吗?”
52. 第 52 章
我愣了片刻,薳东杨又道:“还有你方才说的……多余又碍事?我倒是有点好奇,何出此言?”
我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是屈云笙在,很多事也许会顺利的多,他懂你们这些氏族之间的制约和平衡,也知道如何做好一个楚国上大夫,还有屈氏,他应该很清楚怎么去担起屈氏的重担……”
薳东杨默默喝茶,听我说完,一只手拿着茶盏放在嘴边,挑眉道:“可是,尽管他能做好这一切,他不是自己选择殉情了吗?”
“……”
“或许于公子玦来说,他是生死相随的殉情人,但于我来说,他却只是个逃兵,我们年少时曾立过誓,要一起带着楚国兵马反攻中原,还没实现他却跑了。”薳东杨顿了顿,看着我道:“逃兵可不是值得依靠的伙伴,任凭他再聪明,剑法再好,只要他选择逃了,在我这里就再也不是可以托付后背之人,你虽不如他,但是关键时刻却从未逃过,在百濮也好,在陈国地牢也好,治理河道也好,天和兄一次次让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有难,也许你会是我唯一可以放心交托后背之人……所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拿自己和云笙比,你们不是同一种人,也幸好不是同一种人。”
他着重说了最后一句话。
话音一毕,我心里盘绕了好多天的阴霾瞬间瓦解,仿佛一道光穿透云层直射而下,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坦荡透澈。
我站起身,给薳东杨施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君子礼:“东杨兄,感谢开导,在下悟了。”
薳东杨眼含笑意看着我:“真悟了?”
“自然是真的,我会一直记住东杨兄这番话,哪怕有朝一日我回去了,也一定会时时刻刻记住你的话,绝对不会妄自菲薄了。”
薳东杨听见这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脸上的笑意好像僵了僵。
他站起身:“那就好,既然心结解了,就回屈氏准备准备,景云的继任庆典是后天,家主继任礼可是很大的庆典,届时全郢都的氏族公子都会齐聚景氏,你会看到一些之前没见过的人,打起精神,你如今可是屈氏最亮眼的明珠,万千目光集于一身,别露怯让别人笑话了去。”
我笑道:“是,我即刻回去准备。”
薳东杨和我一起离开乐馆,分头回了家。
一回家,才发现屈云池巡视属地回来了,他也是为了景云的家主继任庆典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是屈氏家主,自然不能缺席这种场合。
另外我那三位哥哥已经为庆典准备好了新衣裳,个个看起来风度翩翩,屈家这几兄弟继承了屈夫人的美貌,都长得不错,往那一站,长身玉立,非常引人注目。
我将提前备好的新衣一换,侍女将铜镜往前一放,镜中人顿时看得老子两眼发光,不光是我,一圈围观的人也忍不住赞叹起来。
“不愧是四弟,你站在那里,我们三个都黯然失色了。”说话的是二哥屈云毅。
屈家四兄弟都是不爱言语的人,走低调路线,这里面稍微张扬一点的就是二哥屈云毅,他长年驻扎在屈氏一个靠近杨越部落的封地,因此行为也比其他人散漫些。
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神中真的含着欣赏的笑意,没有半点嫉妒。
不仅是他,其他两位哥哥屈云天和屈云庸也赶紧点头附和。
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特别和薳东杨的处境一对比,感觉自己就是一朵温室里的娇草,被身边人用爱和宽容包裹着。
屈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对我招手道:“笙儿好模样,不愁找不到良配,今日全郢都的贵族女子都会前往景氏赴宴,一定能找到一个合眼缘的。”说罢,对着其他三位哥哥挤了挤眼睛。
其他三个哥哥立马符合道:“对对,今日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弟妹。”
“我四弟才貌出众,何患无妻。”
“对,定有最好的等着你。”
好朴实无华的演技。
我笑了笑,低着头拱手一拜:“借哥哥们吉言,云笙也相信定有命定之人等着我,我绝不会自暴自弃,你们放心吧。”
三人立马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我拍拍肩以示鼓励。
待一切就绪之后,我们四兄弟骑上骏马,屈云池和屈夫人坐在装饰华美的大马车里,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景氏的府邸出发。
几大氏族虽各有封地,但在郢都都有自己的府邸,家主除了巡视封地之外,一般都在府邸中听候王令。
景氏是楚国六大氏族之一,也是一个十分低调的氏族,平日在王宫中也从未见景氏之人主动进言,一般都是王令下达后,景氏兢兢业业照着做。
所以若不是因为景云,我对景氏几乎毫无印象。
不仅是景氏,还有昭氏,也相当隐秘。
景氏的府邸在郢都东面,为了今日宴席,景氏特地在府邸附近开辟了一方空地,空地上堆放了许多荆条,想必是晚上要开什么篝火晚会。
楚人崇尚凤凰,而凤凰浴火重生,翱翔九天,这和楚国何其相似,所以楚人也崇尚火焰。
听说当年被周天子从中原一路追杀至楚地时,沿路都是尸骸,老的、病的、幼的,还有跑不动被追兵凌辱致死的女人们,那鲜血染红了逃亡的道路,也染红了楚人的复仇之心。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首领千里迢迢跑去帮助周天子打败敌军,就因为某些言行举止就被厌弃,就被孤立在诸侯之外,就被称作蛮夷,就被周天子下令追杀,甚至要把整个氏族赶尽杀绝。
仅仅就因为某些言行举止。
后来他们想明白了,不是的,不是因为言行举止,是因为他们弱小。
如果他们是个强大的氏族,哪怕楚国先祖踩着周天子的脑袋,把他的脑袋往土里摁,周天子也会为他擦鞋,生怕脏了他的鞋。
于是他们一手拿着牛绳,一手牵着马鞭,开始了凤凰浴火之路。
经过这次陈国之行,我越来越理解薳东杨的那句话——如果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你。
“四弟,你看着那些荆条发什么呆?”三哥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昭氏的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对炫目的人马停在空地的东北角上,那群人一露面,简直闪瞎了我的眼。
简而言之就是三个字——好有钱。
这是我的第一感想。
昭氏的人不仅个个穿着华衣美服,就连马车也装饰了许多香锻宝石,为首的家主脖子和腰上都挂着各色各样的宝物,简直像是行走的珠宝模特。
屈云池和对方互相施礼,寒暄几句,又让我们几人和对方的子女打招呼。
对方一共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清一色的华贵装扮,闪的让人挪不开眼。
“你是云笙吧,上次见你时还不到我的胸口,如今竟长得比我还高了,这些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哈哈哈,不过每次见你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听说你立了几个大功,已经位至左徒了,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是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他说完这话,他那五个儿子一脸不悦都写在脸上。
您老可真会给我拉仇恨。
我赶紧谦逊回道:“全赖众人相助,我并未有多大功劳,如果换做令公子们,想必完成的更加出色。”
我抬眼打望一下那五人,得,脸上除了不悦又加上鄙夷了,想必是觉得老子虚伪,和传闻中得屈云笙人设有冲突。
如果原来的屈云笙是个恣意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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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少年郎,那老子就是根油锅里翻炸变色的老油条。
老油条又如何,能活就行。
人们会嫉妒秀于万林的天才少年,却不会嫉妒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油条,前者会让人相形见绌,后者只会让人鄙视,不屑一顾。
不屑一顾,这正是我所求的。
那昭氏家主愣了一瞬,仿佛和他记忆中的屈云笙有点出入,他随即掩掉了自己的怔愣,笑道:“云笙长大了许多,不错不错。”
屈云池立马解围道:“我和昭伯伯叙叙旧,你们几个年轻人先进去。”
说完,他便拉着昭氏家主的袖子走到一边,留下我们几个互相尴尬地看着对方。
我和三位哥哥走在前面,听到后面昭氏的几兄弟低声说道:“哥,他真是那个公子玦的相好,殉情还没殉成的那个?”
老子脸皮一抽,呼吸一停。
“对啊,除了他这郢都城里还能有第二个屈云笙?”
“他和传闻中不一样啊,听说他一直是郢都城里这些公子王孙的翘楚,为人张扬,不知收敛,今天看见他,就跟看到另一个爹似的,假的让人恶心。”
“你怎么说话的,说他便说他,说爹干嘛。”
“你们说话小点声,这是郢都,他有屈氏做靠山,都坐上了左徒上大夫之位,我们长年待在铜绿山,不知这郢都城里的水深水浅,万一他听到……”
我转身道:“听到又如何?”
这一次,我不再挂着职业假笑,冷声道:“诸位背后说人是非,难道是君子所为?倘若我自谦之言在诸位眼中是恶心,那你们这种寸功未立还爱嚼舌根的行为,算什么?狗叫吗?”
几分钟之前,我还想着“不屑一顾”挺好的,现在却第一个忍不住。
三位哥哥听到,都转过身,和我一起冷冷直视对方。
“我四弟如何,还轮不到诸位来议论,且不说他是我楚国的上大夫,就是他屈家四公子的身份,也轮不到别人背后置喙,难道你们昭氏一回郢都,便想和屈氏为敌?”大哥屈云天肃然说道,一张脸乌云遍布。
几个穿金带银公子哥登时有些慌,又惊又怒地看着我们。
“屈公子,哥哥们初到郢都,不知规矩,铜绿山荒僻偏远,他们平日听的都是些乡野村夫的闲言碎语,不知真正的屈公子是何为人,如有冒犯之处,我替几个哥哥赔罪。”
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从后走出,她便是昭氏家主的小女儿。
虽然带着面纱,但整个人都透着沉静庄重,我方才还闷在心口的怒火被她三言两语就说散了。
可屈云天的脸色依旧难看。
“昭翎,你代他们赔罪?拿什么赔?我楚国男儿还没有让女子赔罪的道理,除非他们不是男人。”
一番话,说得那五人登时脸红。
昭翎又凑近了些,看着我低声赔礼道:“屈公子,今日是景云大夫的家主继任庆典,你也不想扫景大夫的兴对不对,此番是我们有错,我昭翎答应你,庆典过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赔偿,我都答应你。”
好大的口气,昭翎说这话的感觉好像她才是那个当家作主的人,让人不由觉得好像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一样。
我也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女子,便就坡下驴回道:“好,赔礼我先记着,今日的事一笔勾销。”
说完,我和三个哥哥往里走,却听到背后传来责备之声。
“要你多事!”
“就是,这是男子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女子来管。”
“这里不是铜绿山,你在这里少出声,没你说话的份,你该学学其他贵女怎么规行矩步。”
我捏了捏拳头,面无表情往里走。
26-30
第26章 第 26 章 楚狗二字,你下黄泉再说……
我率先换好衣服, 瞥见公子玦那血淋淋的手掌,心里抽的痛,便蹲在他身边替他换, 谁知公子玦一把推开我, 不冷不热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薳东杨十分嫌弃的将衣裳左右看一遍, 几乎是捏着鼻子皱着眉把自己给硬塞了进去,我们三人都算是高个子,所以一穿上, 下摆就短出一截。
待公子玦换好后, 我将他半驮在身上,跟着薳东杨走,薳东杨径直走到死牢里的一个偏僻屋中, 里面像是一个现代的签到室,薳东杨走到一个书架边,将书架移开, 后面是一幅壁画,看不分明, 他摸索着拧开一个暗扣,壁画上赫然出现一道暗门。薳东杨让我们先行, 他在最后面摸索了一会儿, 就将暗门合上了。
“这门从里面锁上就打不开了,但愿这条暗路还走得通。”
我:“……”
敢情这些人的做事方式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有一个管过后路的。
暗道能容两人并肩而行,不见一丝光,我也只能摸着墙往前走,公子玦咳嗽一阵,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暗道?”
薳东杨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我自然知道, 这里好几处地方都有暗道,我祖父修的,我如何不知?”
公子玦道:“你祖父?薳章!”
我一听“违章”二字,久远的记忆瞬间复苏,想当年刚拿到驾照时十分骚包,我妈一见他崽子能开车了,神气的不得了,“大笔一挥”从老窖里掏了十来万给我买辆练手车,老子把狐朋狗友全都通知了个遍,天天开着小破车四处溜达,从城市中心区到郊县旅游区,还差点脑子发热想试试从318国道开进藏,洗礼洗礼自己堕落的灵魂……
幸好在进藏之前,我接到纸片般飞来的“违章”通知,我那本驾照被扣到还剩一分,老子从此便安分守纪做良民了。
只是现在想摸摸车也难了。
薳东杨的祖父真是起了个绝顶好名字。
他漫不经心答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先先王选世子犯难,问他的意见,结果他站错了队,又怕被世子党秋后算账,就借故躲在了这里,开始给自己挖后路。一开始只想挖一条,后来挖出了乐趣,越挖越多,就索性在好几个地方都挖了一个逃生路,他临死前下过命令,之后的邑长都不可动这些屋里的摆设,从他那辞世到现在,都换了十几任邑长,其他邑长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如今脑袋挂在城墙上那位肯定是不知道的。”
我想了一下:“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薳东杨:“呵,这种事自然是家传绝学,我爹说狡兔有三窟,你看你祖父多厉害,起码有十几个窟,还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就带我来把每个窟都观摩一遍了。”
我心里真想为那位叫“违章”的地道工程师点一百个赞,这种利人利己,泽被后生百代的壮举简直是伟大至极,所以说打仗不如搞基建啊。
我一边热泪盈眶,一边又疑窦丛生。
“那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一开始就想办法从地道外爬进来,非要去激怒那个百濮王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当场杀了我们?”
薳东杨犹疑片刻,说道:“直觉罢了,他没有杀公子玦,就证明他还留了一手,三个小国联合作战,他又是首当其冲的鱼饵,如果真的杀了公子玦,再添上你我二人性命,倘若三国联盟溃败,其他两国或许还能跑,但他百濮却一定跑不了,他百濮王也不是个傻子,我激怒他无非是想让他把我们关起来,而关押的人,我提前就联系好了。”
公子玦顿时停住了脚步,颤抖着声说道:“什么三国联合作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心道不妙,难怪薳东杨会迟疑,老子问错话了。
这回,薳东杨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径直说道:“大概一年前,百濮、巴国和庸国就开始密谋这场大战,百濮王攻大林,却没有趁胜追击,只不过是想把王氏和若敖氏最精锐的人马引过来,你关进来的这段时间庸国攻陷了阜山和阳丘……”
我拖着公子玦往前行,公子玦边走边说道:“阜山和阳丘也沦陷了?!”
薳东杨道:“不错,不过是把鱼饵增加一些,借此吸引我们的主力,用不着担忧。其实真正的威胁只有一个,就是巴国。巴人悍勇善战,而且很擅长水战,他们地处江水上游,江水直达郢都,虽然楚国沿江水设了许多关卡,但没有若敖氏和王军坐镇,那些关卡也不过形同虚设,恐怕今明两日,江水上就会有一场真正的大战。”
公子玦加重了声量:“王军和若敖氏的精兵已经在江水两岸埋伏好了?”
薳东杨:“不错,只等那些鱼鳖自投罗网。”
公子玦明显情绪激动起来:“所以父王派我来攻大林,也只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上了他们的当?”
薳东杨不答,我明显感觉公子玦的呼吸在加快,有些急促,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怒,良久才说了句:“果然,我在父王眼里,是可存在可不存在的棋子,仅此而已。”
我有些怨薳东杨了,为何要把这些扎心的话如此直白的说出来,他自己活在其乐融融的暖窝里,就不去考虑别人房梁下的凄凉了?
我扶着公子玦腰间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没事的,出去后再说,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跟“让爱发电”一样又傻又没用,但老子实在想不出更有用的话,说起来,不仅是他,我也被子玉瞒了个彻底,我们好像都是不被人看重的棋子,可有可无罢了。
公子玦失了许多力气,我明显感觉肩井沉重了许多,这种情况下,别说他丧失了活下去的力气,就算他真的是个死人,老子驮也要把他驮出去。
这条道很长,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渐渐听到地面上的动静,好像是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发出“咯咯”的强力响动。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乱,越来越明显。
地道变得宽了些,薳东杨从边上挤到我们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我先出去探上一探。”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这条地道总算到头了,薳东杨在墙壁四周摸了半天,只听石板摩擦出声,红火的光从外射入,他先探出半个身子望了望,随后跳跃而出,对我们道:“外面乱得很,没人在意,快出来。”
我把公子玦的手递给他,公子玦被拉出去以后,我也一跃而出,我发现经过这些天的实战演练,老子的身子越来越轻快灵活了,简直说得上“动如脱兔”。
外面一大群男女老少在疯狂奔窜,许多百濮士兵也在来回穿梭,尖叫声,嘶鸣声,撞击声不绝于耳。
我一出来就傻眼了,彻底傻眼了,街市上一大群身披红袍的疯牛四处奔窜,见人就顶,疯牛牛角装了匕首,尾部的穗子正在熊熊燃烧,它们一顶一个准,所到之处,血流汹涌。
薳东杨为防我们成为斗牛烈士,赶紧拉我们躲到边上一个石墩后,有两个小女孩也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双眼满是恐惧。
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些神牛有何用,所以这又是子玉的计谋?
我怒火中烧,扯过薳东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薳东杨也是一脸懵逼:“别问我,要问问你那位子玉去,他只说让我激怒百濮王,想办法被他扣住营救公子玦,再无其他。对了,我怀疑啊,说不定整个计谋都是他定下的,这种计策实在不是子湘大夫的惯常风格,比那老奸还要邪门几分。”
一个百濮士兵看见我们,立马撞了过来,满脸是血,冲我们大吼道:“你们躲在这里作甚,快去南门集合,楚狗已经攻进城了!”
我扯住他的衣襟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牛会进来?”
百濮兵哭丧着脸道:“楚狗太狡诈了,他们一听他们的使节被扣,就先送粮食,再送美酒,又送了好些美人,我们听说阜山和阳丘也被攻陷,还以为他们狗急跳墙,就放松了警惕,谁知道晚上那些楚狗说要送牛给我们烤来吃,我们太久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就开了两道城门让他们快点进来,谁知道城门刚开,那些楚狗就引燃了牛尾巴上的芦苇……那些牛发了狂,冲了进来,牛角上还绑着利刃,他们的伏兵趁机一拥而入,和城里的伏兵里应外合,总之,大王已经先从南门走了,我们也要快去南门集合。”
他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薳东杨就迅疾出手夺下他的剑,抹了他的脖子,恨恨说道:“楚狗二字,你下黄泉再说。”
我被血溅了一脸,满脑子尽是愕然,这就是战场,不对,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除了百濮人,还有许多手无寸铁的民众,也在被疯牛顶着四处逃命,直直望去,就能看见一个孩童哭嚎尖叫着,被牛角钉在了墙壁上,他还没死,还在挣扎,还在对着人群哭喊着爹娘……
我愣愣的站起身,对薳东杨道:“子玉还交代过你什么?不对,他只让你激怒百濮王,好让他计谋得逞,应该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活路,你要怎么做?”
薳东杨不解的看着我:“自然是趁乱逃出去,如今的战场已经不是由我们来控制了,而是由他和斗渤,我们做不了什么。”
我点头道:“我把公子玦交给你了,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薳东杨和公子玦齐声说道:“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答,从地上又捡起一把残破的剑:“去看看那位运筹帷幄,谋划全局的人,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薳东杨的直觉告诉他,百濮王不会杀我们,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子玉一定不会放过他。
第27章 第 27 章 你们的王已死,要投降还……
野牛被火烤炙着, 拼命狂奔,稍有点武功底子的士兵还能应对,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却无处可逃。
大林城很特殊, 城小郊野宽, 百濮攻陷之后就烧了一片房屋, 这些邑民只能聚集在街道上搭棚子暂时过活,给百濮人做牛做马,等着楚军的救援。
我很难说子玉的做法对或者不对, 我没资格。楚国最精锐的士兵如今都暗暗潜伏在江水两岸, 这里要想以少胜多,不出诡招恐怕也是痴人说梦,况且他曾经说过, 以前那套规矩的打法已经不适用了,这个世道已经变了,这才是他所信奉的用兵之道。
我迅速穿过主街进入南门, 南门厮杀的汹涌,楚兵和百濮兵正在殊死搏杀, 人群中望去,一辆载着行军鼓的战车上, 斗渤正用他还勉强能使的那只手敲打着战鼓, 杀意腾腾,目眦欲裂。
四周的刀剑撞击声响彻霄汉, 一个楚兵看见我,提剑砍来,老子侧身一避,迅疾出手,用剑背在他肩上使劲一敲, 士兵捂住肩,手中剑“哐当”一声落了地,我上前扯住他的铠甲:“子玉呢?!”
士兵没认出我,一口咬过来,老子无奈,只能掐住他的脖子,扯着嗓子吼:“我问你子玉在哪里?!”
周围又有两个楚兵扑杀过来,我退后几步,将头上的盔帽脱下,从袖兜里拿出子玉给我的令牌:“都睁大眼看清楚,我是屈氏统领屈云笙!”
三个楚兵一愣,僵在原地不动,正要屈膝下跪,我骂道:“跪什么跪,子玉在哪里,屈家军又在哪里?”
打眼一看,此处皆是斗渤率领的若敖氏兵马,主街上有许多王军,在忙着搜索房屋,想必是在找公子玦,但独独没有看见屈氏的兵马。
小兵颤着声道:“他们出南门去追百濮王了,我们不认识什么子玉……”
一阵不安感铺天卷地的席卷而来,我提剑朝斗渤的战车冲杀过去,也不知道杀过来的是楚兵还是百濮兵,斗渤看见我,眼睛鼓得更大,被火光印的发亮,我跳上战车,径直问他:“子玉去哪里了?”
他扯着粗嗓子大吼:“他非要去追杀那个百濮王,但我认为夺回城池才是第一位的,就没搭理他,那小子自己骑马去了,你们屈家那位孟阳也跟着去,后来屈重也领军去支援,现在如何了我怎么知道。”
我手心发凉,百濮王就算兵败,手下起码也有七八千的人马,就屈家那点兵,能顶什么事。
斗渤一把推开我:“胜利在望,你别在这添乱,屠了这帮百濮蛮子,我们就赢了。”
他继续猛敲大鼓,发出屠杀殆尽的讯号,鼓声“咚咚”作响,好像在我五脏六腑中敲打一般。
我默默站起身,一把扳开了他的手掌,在行军鼓上敲击停战的讯号,周围的士兵渐渐停下了攻击,那群百濮兵原先也是背水一战想保命,看楚兵停了,也在顷刻间停了下来。
斗渤:“你作甚!?”
我走到战车前方,将若敖氏的令牌高举于前,用最大的声量说道:“这是子湘大夫的调军令,从现在开始,你们听我指挥,谁要不从就以若敖氏军法论处!”
还是子湘老贼比较有威慑力,调军令一亮出,四周瞬间寂然一片,就连斗渤也不敢开口。
我喝道:“百濮人听着,投降者缴械不杀,反抗者格杀勿论,我屈云笙没耐心,你们快做决定。”
我见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静,便道:“我数完三声,如果还未做决定,就当你们要抗争到底。”
“一……二……”
还未数到三,稀里哗啦一片兵器撞地声,有人带头就好办多了,其余众人纷纷放下武器,抱头蹲地。
原来从古到今投降的姿态都是一样的。
若敖氏的那群孙子显然杀红了眼,肾上腺素正处于极速飙升状态,几千双眼睛望过去都像饿狼鹰隼一般,恨不得把那帮人撕成肉渣。
我举起一只手臂:“以这里为界,一半人留在这里清理战场,另一半人跟我走,如若不从,军法论处。”
说罢,我对斗渤道了声“得罪”,将他战车前方套马的缰绳斩断,跃上其中一匹,率先冲出南门,回头一望,那一半人果然快速列好队,跟着我后面极速前行。
没想到这块兵符的威力这么大,那些像恶鬼野狼一般的若敖氏军队居然毫不犹豫听我指挥,可是子玉又是如何获得这块如有神威的兵符的?
我来不及深思,如今从头发稍到脚趾间都只有一个念头——子玉虽然在智谋上超乎我的所料,但他的功夫并没有到能和百濮王抗衡的地步,如果真要硬拼,他只怕凶多吉少。
我不知道那个蠢货为什么非要杀了百濮王不可,夺回城池已经算是天大的功劳,凭借这个回去封个小官做绰绰有余,连斗渤那种粗蛮之人也掂量的清楚其中的利弊得失,他为何那么蠢。
我骑着马几乎都要飞起来了,幸好后面跟着的是若敖氏的兵马,素养极高,行军极快,还在我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跑了没多久,便看见前方火光幢幢,听见刀剑相击之声,还有人群吼杀之声。
我扬鞭疾奔,穿过一片林子,眼前的视野陡然变宽,林子后方是个平坝,两方人马正厮杀的惨烈,百濮兵果然比楚兵多出许多,楚兵嵌于其中,好像一群误入大江的鱼鳖,被围个水泄不通。
但是,强弱悬殊却不如我想的那般大,百濮人急于逃命,士气低落,出手比第一次攻城那日弱了一大截,混合着血腥味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想必子玉送的酒他们一点也没被浪费。
我屈家军简直像脱胎换骨一般,神勇至极,几乎以一敌三,我都不敢相信他们是我带出来的那群兵。
目光扫视之间,终于看见了百濮王的身影,在他对面,子玉正面迎敌,孟阳在他身边打掩护,阻挡其他百濮战将上前偷袭。
子玉出手很快,比他与我比试时还要快出许多,攻防跃动间,身影如疾风飞旋,化作一道道看不清的黑影。他围绕着百濮王闪动,企图寻找攻击空隙,百濮王严阵以待,眼神一直随他而动。
我算是明白了,子玉的力量不如廪生,所以想以快致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百濮王也不得不加快步伐,随着子玉转动,他横剑一扫,子玉翻身上肩,从他头顶跃过,在半空中出招,抽剑刺向廪生的脖颈,廪生脚步踉跄,未来得及挥剑,便徒手抓住了子玉的剑刃,大喝一身,将子玉甩下身去。
我踹了一脚马腹,战马前蹄腾空,嘶鸣一声,像离弦箭矢一般窜了出去,四周长矛霎时对准了直刺过来,老子左躲右闪,被划了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我挥剑劈开那些长矛,直入虎穴,离百濮王十步距离飞下马身,和子玉一道共同应敌。
子玉没有片刻滞凝,他出招明确,只攻百濮王上半身,老子心如明镜,便着力攻击百濮王的下盘,形势顷刻间便发生逆转,四周战将想要上前,孟阳支着那硕大的身躯竭力抵抗,屈重也从人群里杀了过来,护在我身后。
百濮王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大吼道:“狡诈的楚狗,我要让你们陪葬。”
子玉沉静如水,一句废话也不和他多说,只管招招直入死穴,定要取他的性命。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子玉,冰凉如雪,只是站在他身边,便能感觉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寒意,他好像没有恐惧,没有激动,没有仇恨,没有一丝一点的感情波澜,有的只是不动声色的沉静如山。
我刺破了百濮王的膝盖,他双膝跪地,子玉手起剑落,百濮王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红的划痕,片刻之后,人头滚地,脖颈上的血喷射四周。
但那副身躯,却始终没有倒地,依然稳稳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和子玉都被血溅了满脸,老子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发软,秋荑说的身魂相离的症状再一次发作,从手心一路凉到了脚心。
子玉慢慢走过去,扯住百濮王头上的辫子,拎在手中,高举入空。
“你们的王已死,要投降还是殉葬,你们自行决定。”
声音不粗豪,却穿透了这平坝上的夜空,四处从喧嚣转为安静,有几个百濮兵对天长吼,双目燃火。
更猛烈的反击或者缴械投降,都在一瞬之间,我抓紧剑柄支撑起来,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
正在此时,树林后窸窸窣窣传来声响,若敖氏的兵终于到了,他们没有片刻犹疑,瞬间包围了百濮人,形成了一个外包围圈,那几个嘶吼的百濮人渐渐垂下手臂,僵硬的脸颊开始抽搐。
大势已去,没有领头羊的羊群,只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我都明白的道理,他们更明白。
在楚兵的注视之下,那几个战将率先扔剑,紧接着,其他小兵也扔下了武器,不过他们并没有抱头蹲地,而是低着头站立在原处,无声以对。
屈家军很快上前收缴了兵器,孟阳和屈重凑上前来,孟阳嘴唇发白,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子玉一把上前扶住他,低声叫唤着:“小五?”
我伸手试探孟阳的鼻息,呼吸微弱,断断续续。
屈重皱着眉道:“快送他回城,也许城里还有大夫。”
几个士兵赶紧上前将孟阳抬到马背上,子玉那静如止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忧怖之色,他挥剑割断了自己衣裳的下摆,将百濮王的头颅包在里面,又将包裹交给我。
“云笙哥,你拿回去复命吧,是屈家军随我出城追杀百濮王,所以这份功劳应该算屈氏的。”
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接那个滴血的包裹,当即尴尬苦笑道:“这自然是你的功劳,我……”
我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却不知从何处问。
子玉看了看那个包裹,说道:“既然你不想拿,我就先帮你拿着,先回城吧,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我道:“好,先回去。”
他慢慢朝林子走去,偌大的平坝上只剩我和屈重,还有游荡不散的腥风。
我问屈重:“子玉和孟阳认识?”
屈重点头:“应该是,那小子还剩半条命了,也一定要跟着这个小兄弟追杀出城,我看他们不仅认识,还关系匪浅啊。”
他顿了顿,继续道:“孟阳是主公最近才偶得的小将,他以往身世如何,属下也一概不知。”
我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急忙拉着他的手:“孟阳是何时进入屈家军的?”
屈重想了想,回道:“大概一月之前,那时候公子你还在宗庙祭殿里养伤,他说他倾慕你的剑法卓绝,所以想投入屈家军麾下,这样的从军理由我还是第一次听闻,所以有点印象。”
悠悠小风从鼻孔吹入心,凉了我一身,我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去追赶前方那位渐行渐远的身影。
第28章 第 28 章 “云笙,你可知道和亲的……
我一路追逐, 连走带跑,却只见到幽深的林子和燥热无边的官道,丝毫不见子玉的影子, 待进城时, 才在一堆打扫战场的士兵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他站在薳东杨面前, 将手上的那个东西交给他,公子玦站在薳东杨边上,二人相视一眼, 却不说话。
子玉交完东西便要走, 我急忙上前拦在他面前:“等等。”
薳东杨脸上现出一抹笑,说道:“云笙,你倒是神勇的出乎我的意料啊。”
我讪笑道:“惭愧。”
说完便冷着脸看着子玉:“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
子玉神色平静的望着我, 道:“好,要在哪里说,这里还是别的地方?”
我心中的烦躁和愤怒还没有消散, 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着往边上一条小街道上走, 街道上的房屋被烧了个“尸横遍野”,找不到遮难, 我越走心头火越大, 不自觉间走了很长距离,一直到一个四处无人的小园子里。
我松开他的手, 尽量压抑住自己的火气,语气平和的问道:“是我一件件问你,还是你从头到尾都给我说清楚了。”
子玉盯着我,唇角提起一抹笑:“其实,我倒是想知道你好奇什么?”
我瞪大眼, 看着他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觉得脖颈都僵了。
“好奇什么,比如,你为何会有若敖氏的兵符,子湘老奸……大夫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将兵符交给你,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孟阳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安插进屈氏的……最重要的是,你既然跟踪调查这群间谍这么久,没道理不知道一点内幕消息,为什么不提前透个风给我,让我和公子玦都像傻子一样去当鱼饵……还有,这整盘棋,你到底是其中的一个棋子,还是下棋的那个人!?”
我是个藏不事的人,一通话问完,心里才舒坦些,其实也不是必须要他的回答,脑子的血液此时已经凉了些,我自己也明白,他回不回答,其实是他的自由,和我又有多大关系。
就算是现代社会,那桥洞下的流浪汉扯十个关系网,没准儿也能和首富扯上边,更何况是他。郢都城里的公家氏族哪个没有铺天盖地一张网,就算子玉是若敖氏网下的鱼虾一只,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能顺着这张网往权力中心层爬上去,又有什么可愤怒的呢?
我得过且过不求上进惯了,难道还能埋怨别人一心求进?
那我是个什么东西。
子玉还在沉默,我就已经在心里把这些给理顺了,突然觉得没有听他回答的必要了,可是子弹都出了膛,还是想看看到底打中了几环。
子玉垂下眼皮看着地面,片刻过后才抬头看我,凉凉的脸在如水的月色下显得更加静谧,恍然中有种他所在之地,是红尘槛外的错觉。
“我也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何如此好奇?我把兵符交给薳大夫的时候,他可没有多问一句,每个氏族都会有一帮拿钱卖命的死士,兴许我就是呢,这应该才是所有人正常的第一反应吧。”
我被反问懵了,他朝我走近几步,站在我跟前,眼睛亮亮的:“至于孟阳,他的确是我安排进屈家的,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说过的话自然要做到,不然为什么要说。”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这啥意思,他说过这句话么?
好像是说过,为什么说来着?
见我不言,子玉微微一笑:“云笙哥想不出说什么好,还是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厚着老脸道:“不敢忘!不过,我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你却是认真的。”
子玉轻笑着叹叹气:“其实我之前还对你说过,我们以前见过一面,但是那一面你肯定也早就抛在脑后了。”
我觉得我整个脸皮都崩的死死的,一遇到这种回忆杀,老子就觉得自己的马脚在摇摇欲试的往外露。
子玉侧转身,看着边上一颗被火烤熟的枣子树,缓缓道:“小时候在乐馆里的事大多忘了,只有些微几件还记得,那天天寒地冻下着雪,我在后院帮那些乐馆的伶人洗衣裳,那天晚上一个小公子溜进了后院,他看见我也不说话,就坐在屋檐下支着头看我洗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打算和这种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公子哥说话,他看了一会儿便走了,台阶上却留下一个还有些烫手的暖炉。”
我想着那个场景,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转过身继续道:“那暖炉我抱了一会儿就扔了,不过我后来打听过,那天来乐馆的小公子只有一个,就是屈家四公子屈云笙。”
我问道:“你为何要扔?”
他似笑非笑,淡淡回道:“风里雪里待惯了,觉得突然多出一点暖,会坏了长久以来建立的清醒,如果失去那种清醒,我害怕我会死的更快。”
心里的大石头滚落下去,碾压了一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种事,我活了二十几年都只把它当做墙上的名人名言,但眼前这个人,还在他是个几岁大的小崽子时,就理解到了骨髓里。
真他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生嚼了一把苦黄连。
“所以,你是为了那个暖炉,才想要报答?”
子玉没有否认,点头道:“算是吧,不过你说过你把我当师弟,一直以来还从来没有贵族公子把我们这种人当成平等的人看过,我军令在身,没有办法对你透露消息,但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师哥白白送死,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我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仁义。
我认他做师弟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当了真,一对比之下,我又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了。
我举手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有你这句话,那些你不能说的都不重要了,我天大的火气也被你这句话给浇灭了。”
在这个机关算尽,征战不休的时代,子玉这样的,其实才是最正常的,我这个和平瓦砾下长大的“温室花朵”,才应该重新建构三观,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立足之地。
子玉:“我要去看看孟阳,云笙哥要去吗?”
我喝道:“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子玉怔愣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方才那句话一不小心把我的流氓气息侧漏了一点,赶紧端肃了脸色,竭力搜出全身仅存的一丝风雅:“自然要去,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子玉笑着点点头,先行走了,我赶紧跟上。
出了小街道,薳东杨还在那里,他把包裹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正拿给斗渤欣赏,公子玦已经不见人了。
子玉并不和他们多言,径直走了,我发现这小子脾气也挺怪,按理说他如此求上进,应该趁机对斗渤或者薳东杨说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混个脸熟。
但他没有,从他的态度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半点谄媚之态,好像又不把那些世俗的手段放在眼里,一时间,我都分不清他是求进还是不求进了。
孟阳那小子命挺大,士兵进行全城搜罗的时候还真给搜出了一个大夫,大夫身上的背篓里还裹着一些好药。大林郊野阔,地形变化多端,所以药材丰富,孟阳大伤小伤都找到了相应的救治药材,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了一条命。
那大夫精神抖擞,见我两只胳膊血流汩汩,也给我包成了粽子,活像刚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
当天晚上,公子玦便带着百濮王的脑袋连夜赶回郢都,并未向我辞行。
五日过后,前方战报传来,巴国出动的三万人马被江水两岸的楚兵来了个十面埋伏,楚兵分成了五段来打这条意欲化龙的小水蛇,巴人且战且进,且进且败,在郢都近在咫尺之时被端了个底朝天,巴君见到被快马加急送过去的百濮王脑袋,顿时木了,当即和楚王达成了协定,缴械投降。
又一日,阜山和阳丘的战报也送抵过来,庸国不战自退,悄无声息的连夜逃了。
夜里,薳东杨拖着老子去喝酒,在邑长的会客大厅里,前任邑长的三儿子虞干城亲自布置了大厅,挂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轻纱丝缎,又叫来几个形姿丰满的女子在厅中跳舞助兴,那几个女子抖胸晃腿,看得我双眼发直,坐我对面的斗渤更是目瞪口呆看着那些姑娘,端酒杯的手有许久没有动弹了。
虞干城侥幸不死,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邑长,但大林是薳氏的封地,这个地方还是薳氏的家主说了算,所以他一直不遗余力的讨好薳东杨,今日战报一到,他便趁机安排了这场酒宴,明面上说是为了庆祝,但暗地里还是希望坐在正首的那位能借此放松一下,愉悦一下心情。
薳东杨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薳东杨这个人嘴损,有着能在任何情形下都能把周遭打趣一番的本领,如今他听着虞干城那一套套情真意切的祝贺词,竟然不发一言,只是直直的看着眼前舞动的女子,脸色微沉。
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可有什么心事?”
薳东杨侧头看我,苦笑道:“大王要和巴国和解,巴国每年进贡井盐,而楚国为了表示好意,要与巴国和亲。”
我想了一下:“这有什么问题?”
自古和亲就是最常见的外交手段之一,虽然不道德,但确实发挥了不少润滑作用。
薳东杨好像喝大了,看我的眼神都在飘,似笑非笑说道:“云笙,你可知道和亲的人选是谁?”
我摇头鼓励他继续。
薳东杨又灌了一杯酒,苦苦一笑:“是子音公主。”
这一下,连我也有些意外,这位子音公主不就是被屈云笙宁死不从拒婚的那位?
斗渤转过脸看着薳东杨,又看了看我,虞干城讶然道:“哎呦,这可真是,子音公主是我楚国最美的明珠,如何能嫁到巴国和亲。”
薳东杨听了这话,一双目迸出寒光,逼视虞干城,虞干城也不傻,立马闭嘴不言,埋头发抖。
薳东杨站起身说道:“今晚送个姑娘过来,我要干净的,你看着办。”
虞干城抖着腿道:“是,自然是净身的才配得上……”
他还未说完,就被薳东杨粗暴打断:“还有这两位也别忘了。”
他说完这话便扬长而去,斗渤脸刷的红成了猴屁/股,我表面镇定,手心已经渗出了满手冷汗,这份大礼,拒还是不拒?
几杯烈酒下肚,又看了半天抖胸舞,说老子不渴望那是假的,从魂穿过来到现在,我有多久没开过荤了,光是想想,就有些口干舌燥。
斗渤看着我,憋得说不出话,我讪笑着喝酒掩饰,虞干城躬身一礼,飘然而去。
谢绝二字,还在肠子里打转,便被堵住了最后的出路。
第29章 第 29 章 万一碰巧是个喜好男装,……
我叹气, 踱步,掀开帐门望望外面,复又叹气、踱步。
薳东杨和斗渤夜宿在邑长的大宅里, 近水楼台先得月, 想必已经醉倒在温柔乡里面了。老子觉得那个宅子人少, 阴风阵阵呼呼的响,这场仗结束后,那些孤魂野鬼还没来得及投胎, 说不定就在里面四处游荡, 所以谢绝了住在大宅里的提议,自己在军队不远处支了个帐篷凑合,虽然隔了一段距离, 但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士兵欢呼吵闹声,也能安心不少。
我心里七上八下跳的慌,便向虞干城讨了两坛酒, 酒壮怂人胆,希望在美人到来之前能把自己的胆子撑肥一些, 不至于哆哆嗦嗦,遭人笑话。
“楚天和啊楚天和, 你这个禽兽, 你该拒绝的,你怎么能接受这种事, 你还是个人吗?”
“可是薳东杨那厮都没当回事,要说不是人,他才不是人,还要干净的,我呸, 简直是个淫/贼。”
“那人家就是这种环境长大的,堂堂贵族公子,没准儿这是常事呢?倒是你,学了那么多年德智体美劳,怎么思想觉悟就这么低呢,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么?这跟嫖/客有什么区别?哦,您这还有强迫性质,还不如人家嫖/客有节操。”
“对对,老子简直是禽兽,那等姑娘来了,我就跟人家说明白?”
“这就对喽,要点脸,虽然您老这脸皮刮十层也嫌厚。”
我脑子里精分出两个人,好一番天人交战,浑身紧张的直冒汗,一碗一碗酒下肚,不知不觉间那两坛子都见了底,可是姑娘还没来。
我站起身想往床边走,不觉间踉跄了一下,双眼眩晕。
不好,这酒喝的时候不觉得,没想到后劲这么大,老子也自诩海量,一晚上转三次台第二天照样清清醒醒上班打卡,但此刻却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了,从桌边挪开的时候衣袖不小心拂到了灯台上,灯台从桌上倒下,瞬间明灭。
整个大帐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一个头两个大,走两步后很幸运的踩到了自己的衣角上,还没摸到床边,就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算了,凑合着睡吧,幸好是夏天,地上也凉快。
我趴在地上云里雾里,渐渐陷入睡意之中,脑子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在边上拍我,她好像拍了好一会儿,又在说着什么,但酒劲正盛,又混和着睡意,我觉得那声音好像隔着千里深的大江,听不明白。
她伸手揽住我的腰,又把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扶着我往前走,直到那木床沿磕了我一下,我才知道是到床边了。
这小娘子来的可真是时候。
烈酒烧身,我心里燥热难耐,被她这么一揽一扶,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节操瞬间一哄而散,回炉重造去了。
就在我坐下来的瞬间,便顺手将她往怀里一掴,这小娘子估计也没料到这一出,结结实实摔在了我身上,身子还有些实沉。
她浑身僵直了两秒钟,正要起来,我一手揽紧她的腰,再一翻身,将她半压在身下,老子咧着嘴笑道:“小娘子,从了我,以后保管你吃香喝辣,我可不是薳东杨那禽兽,以后我养着你好不好。”
我觉得她像浑身触电一样,在我怀里猛地一颤,也是,听了我如此坦率真挚的表白,她兴奋点,害羞点也是应该的。
我伸手去摸她腰间的腰带,正要扯开,她却挣扎着要起身,我没等她起来,便迅速凑上去亲了一口。
乖乖,运气今天全在老子这边,这一下去便命中了目标,正好对上她的唇,那姑娘好像于此道十分生涩,就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触,她就像个木雕石像一般直直不动了。
我的心火瞬间燃炸了。
老子二话不说撬开她的牙关,进行更深沉次的探入,姑娘的唇舌倒不是很软,有点硬,还有点苦味,别具风味。我扯住她的腰带往外一拉,便从她身上扒拉了出来,正伸手往衣服里面钻,谁知嘴唇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下颌也被一拳袭来,老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推了出去,整个身子从木床上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哎呦,我去,这姑娘原来是个大力水手。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感到前面一阵疾风旋动,帐门被人猛然掀开,一个身影穿过帐门跑了出去,脚步踉跄的很,好像被揍了一拳的是她不是我。
月光一照,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身黑衣,并不是那些花花粉粉的轻纱罗裙。
我嘴里有些发麻,还没琢磨出味儿来,大帐中又陷入一片黑寂,我抵挡不住睡意席卷,便趴在地上径直睡了。
第二日,我醒过来时,看到现场痕迹,瞬间从心里一路麻到四肢百骸。
桌上放了一个木案,木案里有碗已经凉透了的药,床上有一条黑色的腰带直直躺在那里,活像一条要咬人的水蛇。
那腰带并不细,就算我给自己编造一万条借口,也骗不了我自己,这恐怕不是女人的腰带。
我坐在桌边四肢发凉,如果不是女人的腰带,那必然就是……男人的腰带。
再想起揍我的那一拳,推开我的那双手,那劲道怎么会是一般女人能有的。
老子迅速冲出大帐,对守在外面的守卫喊道:“昨晚有谁进来过?”
守卫一脸呆瓜样:“四公子,您昨日说晚上不要守卫的呀,我们没人来过,又怎么会看见都有谁来过。”
我无言以对,正要转身进去,却瞥见薳东杨那混蛋正一脸春色盎然地走过来,他叫住我,和我一道进入帐内。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药,又上下打量我一下:“你怎么跟见鬼一样,脸色又青又白的,你不是说怕孤魂野鬼在那个大宅子里面游荡,硬要跑这里来夜宿,怎么,难道孤魂野鬼喜欢你这边天宽地阔,又大老远跑来这里拜访你了?”
我想了一下,决定探探他的口风,万一碰巧是个喜好男装,手劲大的姑娘也说不定。
“昨晚伺候你的那个姑娘怎么样?”
薳东杨眉头一挑:“唔,还不错。”
我低头抠抠手,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昨晚来我这里的姑娘是谁,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我一醒来她就走了,我还不知道人是谁。”
薳东杨双眉一蹙:“什么姑娘?”
我心道坏了。
薳东杨轻笑道:“我后来想了想,虽然你的魂不是云笙,但这身子还是云笙的,如果日后他回来知道我让他的身子占了一个姑娘的便宜,指不定一两年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所以我就让虞干城免了你这边,让你好好休息。”
我此刻只想抡起凳子朝这货砸过去,你大爷的,你倒是美了,现在可坑死我了。
薳东杨伸手掰过我的脸:“你脸怎么了,好像是被人打的,难道昨晚有刺客?”
我一把按下他的手:“我磕的,喝多了,眼瞎。”
薳东杨哼笑两声:“我今日是来告诉你,收拾一下,三日后动身回郢都,这里就让虞干城继续整理,那小子打仗不行,重建城郭却还堪一用。”
我点点头,没搭话。
那腰带已经被我藏进了衣袖里,幸好薳东杨没看见,不然就他那双毒眼,不定又能看出什么。
“你这药都凉了,要不找人热一下?”
我看着那碗药很扎心:“不喝了。”说完便端着那碗药一并扔到了外面,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道:“我看看孟阳去,你请便。”
谁知薳东杨却像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反正也没事,一道去,我也看看这位小兄弟恢复得如何了。”
这位仁兄可真是闲啊!
我们二人一道走到孟阳所在的医馆中,他双眼圆溜溜的,明亮有神,看来恢复的不错。
孟阳一见我,想下床行礼,我赶紧止住他:“行了,老实待着,等会儿伤口裂开了,还得遭回罪。”
孟阳声如洪钟在我耳边震响:“身为武将,就要有随时保持武将的风度,这是我爹临终前告诉我的,末将不敢违背。”
我觉得我的太阳穴扯着整个脑神经隐隐作痛。
薳东杨朗声大笑:“哈哈哈,你爹说的对极了,看来这个礼云笙你非受不可,不然人家的爹在九泉之下也会怪罪你,坏了人家一脉相传的家风。”
我苦笑着接受了他的行礼,隐隐觉得我有折寿的风险。
行礼完毕,他终于又躺下了,我四处一瞧,没看到子玉。
“对了,子玉去哪里了?”
孟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昨晚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过,不过子玉大哥向来独来独往,兴许有别的事要忙。”
薳东杨问道:“你这位子玉大哥是什么来路,你可知道?”
孟阳顿时警惕了起来,浑身紧绷:“子玉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无可奉告。”
薳东杨也不在意,哂笑一声,便不再问。
我和薳东杨便转身走出去,正好碰见那位大夫抱着一包药走了进来,他看见我,双目放光。
“公子,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伤口上的药该换了。”
我坐下来让他给我换药,那伤口似乎有些发炎了,流着脓水。
大夫皱眉道:“奇怪,难道那药水没效用?”
我心上一跳:“什么药水?”
大夫看着我,满脸写满失落:“昨天夜里,我让一直照看这位小将士的那个子玉给你送去了一碗疗伤药水,我千叮万嘱他一定要让你喝下,难道他没送去?”
“……”我好像瞬间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舌头上下打颤,却憋不出一个字。
大夫翻转我的衣袖,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袖兜里落了出来,我双目一睁,正要去抢,却被一人迅疾出手,捡了起来。
薳东杨那厮拿着那条腰带晃动翻看,斜眼瞧我,满眼都是笑。
“大夫,昨天那位子玉出门时穿的衣裳你可还记得?”
大夫不解的点点头:“记得,一身黑衣,走出门没多久我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薳东杨的笑意更炙热了,他蹲在我身侧,目光刚好落在我泛着淤青的下颌上,轻声道:“磕的疼吗?”
我一口老血上涌,正要开口辩解,薳东杨却提着那黑带子在我面前晃晃悠悠,趁大夫转身配药的空隙,贴在我耳边轻声道:“原来,魂和魂之间要对换,也要讲究个缘分,幸好我昨天阻止了虞干城,没有坏你的好事,不然你今天是不是要和我割袍断义?”
苍天啊,也给老子来个六月飞雪算了,我他娘的比窦娥还冤。
第30章 第 30 章 子音破涕而笑:“说完了……
我记不得此后三天是如何过的, 走到哪里都要先探头四处望望,生怕在人堆里看见他。
其实想想,不就是喝大了亲一下么, 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又不知道那个人是他, 这完全是个误会,就算碰到了,我装作酒后失忆, 一概忘光, 也未尝不可啊。
出来混,脸皮总是在一次次的历练中越发厚实,我也很无奈。
薳东杨那家伙总是笑眯眯地看我, 我起码跟他解释了十回:“那是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句“云笙当年也这么说”,就把我满腔的冤情堵了回去, 我也只好委屈巴巴的求他别声张,我回去还要娶媳妇儿, 这要传出去,对我、对子玉、对我那位未来夫人申禾都不好。
薳东杨双指并拢抵额发誓:“若我将天和兄的秘密告知第二个人, 天打雷劈, 虎狼分尸……”
我赶紧按下他的手:“没这么严重,别动不动就发誓, 老天爷怪累的,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别打扰他老人家了。”
薳东杨笑了笑:“我觉得你有时候说的那些话甚是有趣,这可是你们那边的俗语?”
我赶紧道:“有意思的话多着呢,以后慢慢教你,只要你别拿我当外人, 替我保守秘密。”
薳东杨一拳捶到我的胸口上:“好,一言为定。”
他这边算是暂时安生了,子玉那边,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从那晚过后到起兵回郢都,子玉再也没在大林城中出现过,我知道他是在躲我,他这么一弄倒让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我占了他天大的便宜,做了一件很对不住他的事。
哎,愁人。
看他那样,没准儿在这个方面还真是白纸一张,老子糊里糊涂就做了一件顶龌蹉的事,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他会用什么眼光瞧我,还是从此避而不见,各走一方。
不过这份愁,在我进入郢都城后就烟消云散,飘去了西天云外。
还在城门外,就看见乌泱泱一片花红柳绿挤在城门两旁,公子玦率先离开,我就成了暂时的领兵统帅,走在最前方。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郢都有这么多女子,从扎着小角的小丫头到满面皱纹的老大娘,我抬头望去,目眩神迷。
薳东杨忿忿道:“上次云笙得胜归来也是这般盛况,这次看上去好像人更多了些,郢都第一花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明星待遇,以前看电视新闻,看到那些大小妹子跑机场跟着明星追,还觉得挺傻的,现在老子也体验了一把,才知道这种短暂的互动还真是妙不可言。
战车一进城门,那些女子就往战车上扔东西,大多数是手绢,其次是瓜果花草,还有几个妹子扔了几块沉甸甸的玉佩上来,我眼睛骤然发亮,这可是远古时期的玉佩啊,甭管搁现在值多少钱,带回去一定是无价之宝。
我不动声色往前走,努力将自己扬起的嘴角往下压,开始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安排富贵闲散的生活,是环游世界呢还是在北京一环内买个房呢,最好在故宫边上,每天起床开门望望紫禁城,沾沾帝王霸气。
最好再在路上偶遇前女友,一时兴起问问近况,再一时兴起请她去我新家逛逛,帮我瞧瞧买的值不值当。
这条路终究还是走完了,侍卫问我如何处理,我说道:“这是别人的一番心意,应当珍重,你们帮我放在箱子里,抬回屈府。”
侍卫很赞赏的看了我一眼,照我的吩咐去办了。
我和薳东杨一道进宫面见楚王,斗渤伤的重,楚王便让他养好了伤再入宫觐见。
楚王神采奕奕,在书房里接待了我和薳东杨,子湘大夫也站在边上,一脸春风化雨的慈祥。
再次见他,我才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不要轻易从外貌推断本质。
楚王拍拍我的肩,又拍拍薳东杨的肩,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做得好,你们此次功劳甚大,想要什么赏赐?”
薳东杨躬身回道:“能为楚国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便是对微臣最大的赏赐。”
我的牙槽阵阵发酸,刚还在脑子里排列组合的宝物顷刻间化作一绺青烟飘向远方,和大雁一道飞往落霞满天。
我躬身道:“能为王前驱,为楚国鞠躬尽瘁,云笙便觉得此生值了,再多的赏赐都是过眼云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楚王大笑着说道:“哈哈,子湘大夫,这些孩子都长大了,真是了不得啊。”
子湘忙露出他那仙风道骨的笑容:“还是因为有大王这棵参天乔木,这些小树苗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长。”
妙,回答的实在是妙!我微微抬头偷看子湘一眼,心想这老家伙到了这把年龄,到了这般高位,还完全没有倨傲之色,还这么会来事儿,真是我职场人士的最佳典范。
楚王很受用,眉梢全是得色,却刻意端肃道:“令尹大人过誉了,本王可不敢当。你二人都起身,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们不在意,本王却不能不在意,你们的赏赐容本王想想,你们也累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和薳东杨躬身告退,临门还差一脚的时候却被楚王叫住了。
“对了,屈云笙,子音十日后出嫁去往巴国,她想见你一面,你今日若不忙,就先见见她再走。”
薳东杨侧头看我,神色凝重,我知道他的想法,便回道:“是,我即刻便去。”
楚王看我的样子,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心酸,他儿子伤了,要见我,他女儿出嫁了,也要见我,我觉得我这面子也忒大了点。
一出门外,内侍就领着我们往回廊上去,薳东杨的脸色越走越沉,都能从他脸上挤出墨汁挥毫题字了。
我装作没看见,看着前方内侍的后脑勺,他上了年岁,后背佝偻,估计也就到我脖子的高度,我琢磨着这内侍是不是太监,按理说这个远古时代应该没有太监,可是他迈着小碎步走出了一种花枝招展的风情,我又怀疑是不是我有限的历史知识影响了捉衿见肘的判断力。
走了半个时辰,穿过无数长廊和园子,我们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子音公主所居住的地方叫做兰芄殿,殿前方的院子挺大,花木众多,鸟鸣嘤嘤,看来她很得楚王宠爱。
侍女进去通报后,我和薳东杨便一同走了进去,薳东杨迈门槛时险些绊倒,踉跄了一大步,弄得我又是想笑又是心酸,这家伙单枪匹马直入敌军虎穴龙潭时,也不见半分忧惧,此刻却如此窝囊,可见动了真情,再强硬的人也会软成一滩烂泥。
殿内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
一扇绣着凤凰浴火的大屏风后面,站着一个亭亭玉立,身形修长的女子,她一身鲜红嫁衣,比旁边的侍女要高出一个头的距离,我觉得屈云笙就算高的了,她却几乎可以到屈云笙眼睛的位置,在女子中确实属于鹤立鸡群那一类。
她听见侍女的通报,理理衣服,转过身来,我觉得我的呼吸一滞,瞬间三魂不见了两魂。
这位子音公主可真是美的炫目啊,她和楚王的长相有几分相似,不像大多女子那般柔美,而是有一股英气和端庄之气,鼻梁秀挺,双眼含着波光灼灼,一见到她,就让我想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出水清莲。
难怪像薳东杨这般眼毒的男人也能为她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屈云笙啊屈云笙,你丫简直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你说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子音对侍女道:“你们先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声音不娇不柔,也不粗豪,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卦。
侍女福身退下,拉上了屋门。
子音看着薳东杨,柔声道:“东杨哥哥要不要坐一下,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云笙哥哥说。”
薳东杨的目光从一进门就粘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哀婉凄凉,看得我小心肝一抽一抽的。
薳东杨:“我还是出去等吧。”
子音忙说道:“不用,你听着也好,我怕东杨哥哥你刚回来,站久了身子累。”
还挺会体贴人。
薳东杨走到十步远外的会客坐席上坐下,后背朝向我们,默默喝茶。
子音这才向我走近一步,眼中的波光暗淡了许多,渐渐锋利起来。
我知道,我又要给屈云笙背锅了。
子音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云笙哥哥,你平安回来就好。”
一句话,就把我扔进了油锅里。
我温声回道:“托大王之福。”
子音望着我:“我十日后就要出嫁了,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我看着她双目含泪,便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我其实没脸见你。”
子音眼里幽幽的,“听说你醒过来之后,和申氏的女儿订了亲,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是真的不喜欢女人,还是只是不喜欢我,所以用我王兄做借口,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我如鲠在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伤害到一个无辜的人,我还骂屈云笙办的什么事,我楚天和呢,又干的是什么混蛋事。
子音等了一会儿,我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心里的痛楚。
“云笙哥,从你第一次来王宫,第一次从树上帮我摘腊梅花,我就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意跟我的心意是一样的,哪怕不说出口,你我之间也能心心相惜……但是没想到,所有的一切,这十来年的点点滴滴,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当我知道你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娶我时,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心意有多可笑,有多可怜。”
“我……”
“你不用解释,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子音瞪着大眼睛看我,眼神陡然一变,冰凉了许多,“其实你来之前我已经想通了,你心里装的是我王兄也罢,是那个申禾也罢,反正肯定没有我的位置,我想见你,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这些年藏在心里的痛楚,只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也让我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我怔然看她,哎,要是有谁对我情深如此,我就算死也值了,可惜我楚天和这辈子,好像都和“情深”二字无缘,无论是我对别人还是别人对我。
“你要多保重,去巴国后照顾好自己,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只要你不执着,谁也困不住你的心。”
我缓缓说道,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我和子音的遭遇很相似,我权且把自劝的话说给她听,希望她也能放宽心。
子音眼中的泪终于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我明白,我母后说过,在这世上,除了男人有战争,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战争。男人的战争是杀伐四方,而女人的战争是孕育希望,我会走下去看看,绝不会像以前面对你那样没出息。”
我望着她一脸坚毅的神情,心中震动,她说的话也不知触动了我哪根筋,让我有些发懵。
“云笙哥,你闭上眼睛,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我惴惴不安的闭上眼睛,这小公主不会是要和我临别一吻吧,这可咋整,薳东杨一定会宰了我,我也不想占这种挨千刀的便宜。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推拒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就是左脸红辣辣的痛感,我睁开眼睛,子音破涕而笑:“说完了,解气了。”
我扯起嘴角笑道:“那就好,一路保重,空了就写信回来,我永远是你的云笙哥哥。”
子音点点头:“一言为定?”
我拱手一礼:“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醉酒的事当不得真,醒了……
告别了子音, 和薳东杨走出楚王宫之时,远远望去,金乌西沉, 天上的层云在夕阳余晖的染印之下, 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霞光, 壮美无疆。
我对薳东杨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你,你比我聪明百倍,相信能找到自我纾解的办法。”
薳东杨嘴角噙着一抹苦涩:“我打小就喜欢她, 可惜她心里眼里只有屈云笙, 那时候我恨不得杀了屈云笙,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这位云笙弟弟比我还要痛苦的多, 也不知怎么,一腔怨恨就突然失了着力处,反倒让我自己觉得没趣。”
我呵笑道:“你这话太绕, 简单来说就是‘求不得苦’四个字,这世上的人不说全部, 绝大部分都要承受这种苦,看开点就好了, 我如今都把这种苦当下酒菜吃过无数回了, 要是哪天没了,我还不习惯。”
薳东杨愣愣看着我, 唉,这傻小子,人生太顺利也不是什么好事,活不通透,稍微一点现实的小风刮过, 都能给他掀翻了。
我继续拿捏着高深莫测的小样:“多悟悟就通透了,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这句话老子早就想试试了,以前听单位领导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车轱辘转了几百次,现在终于让我熬到可以显摆资历的时候了,心里暗暗有股爽劲。
薳东杨眯眼笑了笑:“是不如天和兄通透,难道喜好男风能让人看的开一些?那不如天和兄改天带我领教领教,说不定能让我见到更宽广的天地。”
我一口唾沫呛在喉咙里,咳个不停。
“莫~~莫要再提~~那天真的是~~咳咳~~误会。”
薳东杨拍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脸上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你如今回郢都了,不见见那位让你一不小心磕到的人?”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我顺过气来,正色道:“我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刻意去见他,哪天碰巧遇到了,解释一下就行了,大老爷们儿叽叽歪歪个什么劲。”
薳东杨扬眉不言,我和他在宫门外道别,分别坐上各家派来的辇车。一路回去,暮色渐重,郢都城内华灯初上,宛若游龙的灯火映衬着另一番热闹,与白日大不相同。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街道两旁的夜间店面铺展开来,各种货物玲琅满目,郢都是个开放的都城,因为楚国四周原始部族很多,部族中有誓死抗争的,自然也有愿意归顺的,他们在这里扎了窝,贩卖着部族里面的特色货物。
除了周围部族,还有许多中原国家过来的商人,楚国在中原国家那里名声不好,还是个茹毛饮血的蛮子,但却挡不住这帮国际贸易先驱一心向钱看的热情。
当年周天子分封帮他干掉商朝的诸侯君主,楚国千里迢迢赶去帮忙,却只得了一个“子爵”的称号,在诸侯会盟时也让楚国国君负责在营帐外看柴火,不让他进去参与盟会,楚君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一回来就自封为“王”,和周天子来了个平起平坐。
周天子不是没有讨伐过,但几次三番都无功而返,甚至舟行汉水时,被人偷偷凿穿了木船,最后沉尸汉江,楚王一脸懵逼的回复中原诸侯:“不知道谁干的,汉水卷走了他就问汉水去,问我楚国做甚么?”
一来二去,楚国这个蛮夷之帮的名号就越发坐实了。
薳东杨对我说过,这些商人当中有很多是间谍,有些他清楚,但是他没有揭穿,留着做反间,有些连他也不知道,这次子玉发现的那几人便是他们家族情报网里的漏网之鱼。
我正想到子玉,便觉得视线后方有个刺目的影子,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我却偏偏一眼看见了他。
子玉穿着一身玉白色衣衫,正在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大娘店前站着。
“停车。”我鬼使神差喊了出来,辇车顷刻停止,我才有点纠结下去还是不下去。
“娘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还一辈子不见了不成。”
我壮起胆子跳下车,让车夫等着,便朝他那里走过去。
子玉正和那服饰古怪,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店主说着话,店主低垂松垮的眼袋有些吓人,可是她一脸笑意的看着子玉,时不时携起他的手摸一摸。
我心火骤起,这老不正经的,占便宜占到能当他孙子辈的少年身上了,还要脸不要。
我快步走上前,握住子玉的手腕,从那老太婆的手里抽出来。
“子玉,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子玉转过脸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鬼一样,脸色发白,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么?
我放开子玉的手腕,觉得下颌又开始隐隐作痛,虽然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那道淤青已经散了。
“云~~云笙哥。”
我故作镇定的点点头:“你提前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亏我还在大林城四处找你。”
子玉躲开我的视线,又飘向那个老太婆处。
“还有些事要办,就提前走了,没和你说一声,对不住。”
这小子,脸颊和耳朵尖都开始泛红了,真是青涩的让人发愁。
他要是个老油条,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负罪感,他现在这般模样,倒让我觉得自己玷/污了一个良家少年。
我瞟了一眼那个店,各种各样的咸鱼和虾蟹,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水产品,怪不得味道这么重。
“你要买鱼?”
子玉摇摇头:“不是,这位是孟阳的阿嬷,孟阳要在医馆里调养一阵子,我来和阿嬷说一声。”
我赶紧笑开了花:“原来是孟阳的阿嬷,失敬失敬,在下屈云笙,孟阳是因我受的伤,我……”
老大娘瞬间瞪大了眼,却要向我下跪,我一把扶住她:“使不得,我怎能受您一跪。”
大娘声音洪亮,和孟阳有异曲同工之妙:“屈公子,我跪你是应该的,尊卑有别。”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长幼也有别,那是不是我也该跪跪您?”
大娘不吭声,直直看着我,子玉嗤笑一声,对她道:“阿嬷,云笙哥跟其他氏族公子不太一样,你不必放在心上,孟阳五日后就能回来,你放宽心。”
说完,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粗糙的布袋,里面沉甸甸的,我瞅着那轮廓,不用看也能猜到那里面装的是鬼面币。
子玉放在她手里:“孟阳托我带给你的,你好好收着,别下回记不得放哪儿了。”
大娘颤着手接过,往里屋走进去。
子玉眼神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渗出几分暖意,不过这几分的暖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湖底偷偷露出的光,乍显还无。
子玉对我道:“云笙哥,我们走吧,一会儿阿嬷出来了,不定还要留我们多久。”
我赶紧点头:“说的在理。”
我和子玉并行于街市之上,马夫乖觉,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没有过来打扰。
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跳的慌,那个误会是直接说开好,还是装糊涂好,好像怎么都不合适,心里像被一块冰坨堵住了。
子玉本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我不言语,他更是没话说,我们默默无言走了一整条街,四周纷纷扰扰许多人,多少化解了一点莫名的尴尬。
街市走到尽头,子玉才开了口:“云笙哥,你是不是有心事,你很少这么沉默的。”
我横竖一张老脸今日全赔在这儿了,再不说,估计我能得精神分裂。
我拱手一礼:“子玉,对不住,那个,那天我喝多了,看不清进来的人是谁,所以……我后来知道那个人是谁,才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横竖都是我的错,你要想捅我一刀,我也绝无怨言。”
子玉怔然片刻,从耳根一路红到半边耳朵,弄得我哭笑不得。这家伙斩杀百濮王都不带眨眼的,弄得我一直认为他天生冷漠,心如磐石,没想到却会因为这件小事如此羞涩,又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子玉终于找回了语言:“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我:“……”
我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台唱戏,结果演对手戏的那位和我拿的剧本对不上,饶是我楚天和在情海波涛里游了几个来回,也一下不知怎么办了。
我默默缩回手,负在身后,尴尬一笑:“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那天喝太多了,能记住的事不多。”
子玉应道:“醉酒的事当不得真,醒了就忘了不是更好?”
我哂笑一声:“说的极对。”
街市走到尽头,话也说到了尽头,旖旎的灯火下,我和子玉道了声“回见”,便各朝一方走去。
我想起一事,急忙回头叫住他:“子玉,你等等。”
子玉止住脚步,侧身回头看我。
我笑道:“再过不久,我要和申氏的姑娘成亲,到时候你若有空,就过来喝杯水酒,见见你未来嫂子。”
子玉愣怔了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后回道:“若云笙哥不嫌弃,我一定去。”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我没回过味来,为何要说什么“不嫌弃”,怪生分别扭的。
车夫搓着手走上前,一脸涎笑:“四公子,这位小公子长得真是好,就跟那玉石一样,虽然现在没长大开,但过几年,怕是要和四公子你抢‘郢都第一花’的名号了,您二人往人堆里一站,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我听着就乐了,这小子一副獐头鼠目的奸猾相,尽会挑好的说。
“怎么,只许他长开,不许本公子长开?说不定再过几年,本公子更加英俊潇洒,甩他十里长街呢!”
车夫搓着手,露出他满嘴的大黄牙:“那是,我家公子风华无双,谁也比不了!是我嘴笨,说错了话!”
第32章 第 32 章 所以我们屈氏最好明哲保……
过了半月, 天气开始转凉,一出屋门,清风吹扫着地上的落叶, 在地上打旋, 我忽然念起宗庙祭殿里的那棵黄花树, 不知道它如今是花开灼灼,还是已经被越发寒凉的西北风吹秃了顶。
这半月间最大的事应该就是子音出嫁了,她出嫁之日算是轰动郢都, 楚王给她备了许多嫁妆和奴仆, 她出嫁那天所乘坐的辇车被各种花草装饰的鲜妍夺目,几大氏族首领随同楚王一路送亲至郢都郊外,秋荑和他那帮小巫者也在城门外跳了半天祈福舞, 乐师咿唔呀唔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唱的调子越欢快, 现场的气氛就越悲凉。
因为子音那双含着秋水的眼睛,一会儿落在我身上, 一会儿落在楚王身上,但更多时候, 是落在背后的郢都城墙上。
远嫁本来就是一桩苦事, 更何况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要嫁到一个渺远的敌国, 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故土看一眼。我终于有些明白,子音的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战争。
我把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暖炉送给子音,我终于打着要送礼物的旗号找到了屈家的藏宝室,那里面的场景险些让我的下巴砸到脚背上, 各种奇珍异宝,宝剑配饰,我在里面足足待了一整天,才把各种宝贝看了个大概,又从里面挑了个我觉得最能体现心意的。
重庆那个地方我去过,冬天阴冷到骨子里,当下这个时代还没有全球变暖温室效应,应该更冷,巴国所在的地方虽然和重庆并不完全重合,但气候也相差不多。
子音笑得暖暖的,便随着巴国的迎亲队伍走了,她一直转过身望着郢都城墙,直到身影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我回来之后,狠狠泡了回热水澡,又吃了一大盘烤牛肉,还拉着薳东杨去乐馆听了一会儿小曲,心里才好受一些。
薳东杨就跟刚被暴晒过的水仙花,蔫到双目失神,宛如行尸走肉。心理学上有说过,女人失恋时一般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同时会启动自我治愈功能,企图变得更好来让抛弃她的男人后悔到想撞墙;而男人失恋时,表面看上去无所谓,却会启动自我毁灭功能,落入自我放弃的深渊。
我生怕薳东杨想不开,所以一直留个眼神瞧他。
还好他只是双目失神,没有吃不下去饭,喝不下去酒,心里还惦记着即将出使齐国的事,事业果然才是男人最好的伴侣,治愈情伤最好的那颗解药。
我夜里回府,屁/股刚沾到凳子,就被我爹屈云池叫去了他的书房。
他关上门,神神秘秘的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确定四周无人了,才招呼我去书架前的坐席上坐下,跟我唠嗑谈心。
“云笙,再过两天大王宣你入宫觐见,必然会提起给你分封一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是打算从军,还是打算从政?”
“这……”我摇头说道,“还未来得及仔细考虑,不知道爹的意见如何?”
屈云池眼眸中透着锋利的光,低下声道:“你可知道为父为何要给你娶申家的女儿?虽然你此前名声不佳,但我屈氏是楚国最尊贵的几大氏族之一,要从这些氏族里面挑个姑娘联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为父却给你选了一个普通武将的女儿,你可知道为父的良苦用心?”
我抿着嘴,十分严肃地道:“父亲深意,还望赐教。”
屈云池掂掂胡须,点点头:“你既然猜不到,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若是以前,几大氏族联姻本属好事,但最近这段日子,天上的风云变幻不定,看不出是晴是雨,还是暂时缩在屋檐下,远远观望的好,不要和任何一个氏族走的太近。”
我依稀仿佛明白了一点:“父亲的意思是,大王那里……”
中国式的语言智慧,话得说到一半,让对方接下去,尤其对方是你的上级领导的时候,这是他展示权威智慧的好时机。
屈云池半虚着眼点了点头:“不错,我笙儿果然聪明过人,比你那几个傻大哥强多了。”
说完,他继续道:“若敖氏这几年强的有些太过了,但若敖氏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后继无人,子湘大夫活着还能控住那帮恶狼,但他到了那把年龄,估计再过几年就会蹬腿翘脚了,到那个时候,若敖氏无人管束,怕会出乱子。”
我瞪大眼看着屈云池,若敖氏青黄不接这个问题,我从斗渤身上就看出了端倪,虽然悍勇过人,但总觉得差点脑子,能管中窥豹,却没办法高屋建瓴俯瞰全局。
俯瞰全局,这本身就是一种天生的直觉,可遇而不可求。
屈云池:“这一点,不光我看明白了,大王也看的清清楚楚,若敖氏是楚国最锋利的宝剑,但这把剑一旦掉转方向对准楚国,就会是最大的灾祸,甚至比当年中原联军联合攻楚还要严重的多,会是灭顶之灾。”
我道:“那大王有什么打算?”
屈云池眯了眯眼:“我之前也在观望,但我最近看明白了一些,大王的意思,恐怕是要扶持薳氏来抗衡若敖氏,薳氏主外交多年,间谍从北到南遍布中原诸国,支系庞大,虽然兵力方面不及若敖氏,但如今各国之间纷争加剧,这些间谍的作用有时候大过一整支军队。而且薳氏这几年频频出现一些能堪大任的新秀,这可比若敖氏那帮莽夫强多了。”
我想起薳东杨吹嘘自己一张嘴就能抵挡三军的得瑟样,如今看起来,他倒不是吹嘘了,家族势力足够厚,所以话才能说得那么响亮。
我附和道:“所以我们屈氏最好明哲保身,不跟任何一个氏族掺和,向大王表示我们的不二忠心即可。”
屈云池猛拍大腿:“就是如此,前些日子,那子湘还跟我提起过他的一个侄女,说和你同岁,长得温婉可人,贤良淑德,我当即就明白他的意思,立马推拒。他这是眼看着快溺水,急忙抓个救命稻草,我如何能上他的当,同朝共仕这么多年,他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明白。”
我看屈云池满脸讥诮不屑,又觉得子湘大夫也挺苦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担着一个随时会发疯的氏族,还被同僚划清楚河汉界,我都能想象出他在风雨飘摇中佝偻的身姿,想伸手让人搀扶一把,都被人一把打开手。
我问道:“那这和我从军还是从政有何关系?”
屈云池意味深长的说道:“你那三个哥哥虽不是什么大材,但统领屈氏兵马还堪一用,你是幼子,我楚国向来立幼不立长,屈氏早晚会交到你手里,所以你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决定都要为整个氏族考虑,而不只是为你一人考虑。”
我蓦地感到一阵心累。
“所以,我应该选择从政,在朝政上巩固我们屈氏的一方领地,兵家之争就让若敖氏和薳氏去对抗,我们屈氏暂且避让。”
屈云池满面红光:“不错,一点就透,和你说话真比你那三位兄长轻松多了,哈哈。”
我苦笑一声:“虎父无犬子,和爹比,还差太远了。”
出了书房,抬头望见繁星万点,它们在安静的苍穹顶上挂着,默默俯瞰大地。
我仔细找了许久,也没看见北方五星连成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原本过来是想享福的,结果刚打完仗,又要踏入朝中做官了,做官自然威风,但做官也真的心累,尤其是这种背后还担着一整个氏族的官,我怕我会过劳死。
方才还同情子湘老贼,现在我只同情我自己,贵族公子真不是好当的。
第33章 第 33 章 如果你非要证明你的存在……
两日之后, 楚王宫大殿,群臣毕集,端宏肃穆。
我在众人目光中走上前, 行跪拜大礼, 正式接受“左徒”一职, 这个职位,算是文官中的大统领之一,简单来说, 对内和楚王议论国事, 对外接待外国使节,还要负责田亩商业等杂事,偶尔还要参与国策制定和修改……
当后来我听薳东杨给我解释这个官的职能权限时, 险些没晕过去,这个时期的国几千年后大多会变成一个省,如果楚王相当于□□, 那我这个官,跟□□的秘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生巅峰啊, 放在楚天和的世界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却借着屈云笙的壳子体验了一把。
封赏完毕, 群臣向我一一祝贺,我一一回礼, 脸直接笑成了雕塑。
这次朝会,我见到两个人,印象很深。
一是司马蒍谷,三十岁左右,正是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 一双眼透着虎豹般的锐利之光。“司马”一职仅次于“令尹”,算是全楚第二大官,他所在的“蒍氏”是薳氏的一个分家,所以他也是薳氏近些年熠熠生辉的几个新秀之一,是楚王用来平衡若敖氏的那块杠杆支点。
二是世子熊渊,十八九岁的样子,和公子玦差不多大,他被楚王定为世子,也是未来的楚王接班人,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眼睛像蜜蜂,声音像豺狼,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其背景也很雄厚,母亲是前任齐国国君的女儿,现任齐国国君的亲姐姐。
当年齐国国君联合中原诸国也攻不下楚国,便干脆让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和亲,借此安抚楚国。齐国公主嫁过来时楚王已有王后,所以她屈居人下做了妃,但经过许多年的经营谋略,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而原本的楚国王后,也就是子音公主的母亲,已经退避宫中做起了贤妻良母。
这些都是薳东杨提前告知我的。
我不喜熊渊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朝会上,众人都在恭贺此战获胜,商量下步计划之时,只有他莫名其妙提出“公子玦两次大败,如不责罚,恐难立威”这么一句话,企图带节奏。
还好群臣不傻,没有顺着他说,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了,把他这歹毒心计扼杀在摇篮里。
走出大殿,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一个朝会开的,比我以前在公司开三天培训会还累心,主要是公司培训会可以糊弄过去,而这里,好像每次商讨都能决定该国接下来的走向,哪怕有时候走歪了还要回头走,但这种压力,是我这等社会小青年此前从未体验过的。
薳东杨走出大殿,和我并行在长长的石阶上,他叹道:“云笙以前就觉得,从军也好,从政也好,各国之间打打杀杀也好,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想到他不喜欢的事,倒让你担着了。”
我冷笑一声:“他话只说对了一半。”
如果没有这些打打杀杀,这九州之地就没法统一,几年前后的中国也许会跟欧洲一样,分裂成若干小国各自为政。
政权的统一,从古至今,都是用武力来实现的,虽然这个真相很残酷,但它的确是真相。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有时候我觉得做人还是糊涂点好,如果我跟薳东杨说了以后的事,薳东杨那颗脑袋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波涛汹涌,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单单纯纯的做楚国贵公子,单单纯纯的为楚国效命,单单纯纯做一粒历史大江中的泥沙石粒。
“去看看公子玦吧,听说他状况不太好,我就不去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薳东杨还忙着出使齐国的事情,便不和我多言了,留下这句话,便径直往前走,我在石阶中央停下脚步,望着空空荡荡的楚王宫,寻找着他的那座宫殿。
走下石阶,寻了一个宫人,假装脚抽筋了,让他扶着我往公子玦宫殿的方向走,他偶尔抬头偷瞄我,欲言又止的十分明显。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只有我们两人,我不会对别人说。”
宫人道:“不敢。”而后又抬头瞄我,方才幽幽叹气道:“左徒大人,公子如今状况不太好,听说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大半,有好几次,都想在殿中寻死,小人听了此事,实在痛心的很。都说患难见真情,大人您这段日子没来宫里看公子,有些人在私底下说您心冷,但小人却一直站在大人这一边,我敢说,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大人更热心的人了。”
我止住脚步,从腰间扯下一块佩玉,递给他:“你不要推拒,这块玉佩你可以拿去换钱,给公子玦偷偷准备些好酒好菜,剩下的自己收了,我下次过来时,再来寻你,多给你一些。”
宫人利落的收好玉佩,躬身道:“小人明白,小人谢过大人。”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那道熟悉的月门前,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如今第二次来,却好像岁月都变换了一轮,唯一不变的,是他这两次都吃了败仗,应该都不大好受。
屋外没人看守,屋门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推门进去,屋里冷冷清清的,既没有灯火,也没有半个侍女宫人。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他被绑在一个宽大的木凳上,木凳又和屋梁捆绑在了一处。他嘴里被人塞了布包,可能是怕他咬舌自尽才这么做的。
我径直走过去,从他嘴里扯出布包,他疲惫又失落的看着我,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同样冷着声回道:“听说你寻死,来看你怎么个死法。”
他骤然抬头,双眼深深地看着我,透着许多恨。
我蹲下身,捏住他的脸颊,用我平生最大的愤怒说道:“自尽好玩吗?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抛开了?我来告诉你,这辈子你迈不过去的坎,等下辈子轮回,同样绊死你,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振作点,有石头挡路,就拼命踹开,拿出祭奠上整条命的决心,这样就算死了,也死的痛痛快快。”
佛教传入中国是在汉朝,轮回这两个字他应该听不懂,但他没问我,只是直愣愣的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所有的不甘痛苦无力愤怒都看进我的身体里。
过了片刻,他终于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向父王证明我的存在,但我输了,输了两次,输的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我还要以何为凭立足于世,这世上有我没我都一样。”
我好像被石头堵住了心,来的路上我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以前薳东杨说公子玦“利用”屈云笙,我左思右想都想不通利用什么,但自从屈云池对我说“楚国立幼不立长,你是未来屈氏的统领”,还有今日在大殿上见了熊渊那个豺狼之后,我就恍然大悟,公子玦想利用的是什么。
“你还有可依靠的。”
公子玦抬眸望我。
我道:“如果你非要证明你的存在,那屈氏就会是你的后盾,我屈云笙就会是你日后的依靠。”
他的眼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寒潭的水面上终于有了一点涟漪。
我抓紧他的衣襟:“只答应我一件事,日后成与不成,都不要后悔,也不要一遇挫折就想到自尽,那我今日把我自己,把我整个屈氏拿出来做赌注,就会变成一件可笑又愚蠢的事。”
公子玦久久不回答,最后,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我站起身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刚一解开,就被他一把抓紧手腕,他伸手从腰侧辗转到后背,使劲将我搂在怀里。
我浑身止不住发麻,赶紧道:“还有一事,你我之间,以后……”
我还没说完,他便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不谈感情对吗?其实我在大林城就已经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了新的人,所以容不下我了,这是最后一次,等你出了这道门,以后我们见面,只有君臣之礼,不会再有私情。”
我听完这话,刚想推开他的手一下子悬在了半空中,又轻轻落了下去。
哎,今天所做的这个决定,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屈云笙既然跑了,我觉得我怎么做,都比他那个窝囊废强点。
熊渊一看就不会是个好君主,我选择公子玦,也并非完全出自私情。
毕竟我楚天和,也是堂堂男子汉,也有那几分豪情热血,希望能用我的几分薄力辅助明主,为楚国百姓谋点福祉。
第34章 第 34 章 “申禾,你想做什么!?……
天高云淡风清浅, 暗香浮动入心间。
今天,本公子终于要成亲了!
我爹,如今我已经能不尴不尬叫他做爹了, 他将全郢都的贵族世家都请了个遍, 所以从大早上到日中, 我们屈家的门槛都被磨亮了一个色度,变得光滑润泽了许多。
我三位哥哥在门口接待客人,仆人也打扮的喜气洋洋, 接礼物接到手软, 我瞅着那些礼品,盘算着我这婚后的小日子应该能过的不错。
我和那些贵族世家子弟礼节性问候时,薳东杨一直在我边上默默提醒我这些人都是谁和谁, 我觉得这帮贵族子弟,虽然相貌上百花齐放,不一而足, 但总体看上去精气神都好得很,这个时候的贵族子弟从小就是文武双修, 而且战乱频繁,尚武精神深入骨髓, 所以不是戏文里那般病怏怏的萎靡颓唐样。
我正笑着和一位景氏的小公子唠嗑, 就听见门外传来小厮的大喝声:“去去去,别想浑水摸鱼偷摸进去瞧热闹,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谁都说一句认识我们公子就能进的话,那要我们做什么,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谁,这道门槛不是你进得起的。”
我朝门口看去,和薳东杨相视一眼, 便一道走了过去。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靛蓝衣衫,手捧木盒的子玉。
他身上那件衣裳,整洁干净,颇有层次感,还有几道绣边,这是我见过他穿的最好的一次。
他脸色像被冰块给冻住了,就算看到我,眉头也舒展不开,不过就算如此,也挡不住他清秀中带着俊朗的气质,看得我心里一颤。
我对小厮怒目而视:“这是我师弟,你好大的胆子,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小厮赶紧“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耳光,抖着腿跪下来:“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是小的眼拙,是小的该死。”
说罢又给了自己两巴掌,脆生生的响。
万恶的奴隶社会啊~~~
我心里感叹一声,走上前,从子玉手中拉过那个木盒子,看木纹像是新雕刻的,盒盖上有一对上下齐飞的燕子。
我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携起他的手,和他一起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两旁站着的氏族贵人们鸦雀无声,默默看着我和子玉走到院中。
我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轻微瞥了子玉一眼,又略略看了看我手中的木盒,对我道:“你过来,为父要单独和你说一句话。”
我随我爹走到另一个小院中的槐树下,我爹见人群远了些,才说道:“你那位师弟可是秋荑的弟子?”
我点头:“不错,是我请他来的。”
屈云池脸上阴云飘过,好像疾风骤雨片刻即至:“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可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知道,可是……”
屈云池粗暴打断我:“你可知道贵贱有别是先祖定下来的礼法!”
我默然不语,直勾勾看着他。
屈云池怒火更盛:“要是贵贱没了分别,所有乡野之民都能和氏族子弟混作一处,那我们这些氏族的威严何在?今天能和他们共饮,明日是不是就能和他们同食同寝,共分天下?”
我无言以对,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在几百年后才会振聋发聩,惊醒众人,眼下这个时候,贵族还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扮演贵族,贱民还在理所当然的扮演着贱民,我没有预料到界限划分的如此明显。
我回道:“他救过我的命,还是三次,如果不是他,儿子如今已经坟头长草了,希望爹能体谅我这一次。”
屈云池面不改色:“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私下里给多点财宝就行了,今天这么多氏族首领在这里,你这番行为实在是胡闹至极,那是当众在打大家的脸。”
我抬头,紧绷着脸颊:“总不能现在赶他走吧,如果爹要赶他走,那我也走,这亲不成也罢。”
“你!”屈云池瞪着我,横眉倒竖,我感觉他的头发都快通上电流直立而起了。
我也不做回避。我妈说过,人活着不能没有骨气,如果我连救命恩人都要赶出门,那我以后别做人了,猪狗窝里更适合我。
正在我和屈云池无声对峙之时,薳东杨走了过来,咳了两声。
“那个,新娘快到了,该准备一下了。”
说罢,他又瞧了瞧我:“你师弟走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句,他还有事先走了,祝你和尊夫人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我好像一下落入了冰窟里,无名火却破冰而出,腾然上窜。
我这里还准备为他开战,他却在背后悄悄撤走了,那我方才演的是哪一出。
我转身出门,走到大院中,往人堆里一瞧,果然看不见他的身影。
“这个混蛋,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把木盒扔给仆从,“这个单独拿到我房里,别和其他礼物混在一起。”
“是。”
薳东杨抬眼看我:“怎么,一个不值钱的破木盒子,也珍惜成这个样?”
我哼道:“他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他面子,成完亲后,我立马拿去还给他,和他割袍断义。”
薳东杨撇嘴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没多久,新娘辇车终于到了,申禾盛装打扮,在侍女的掺扶下缓缓向我走来,我赶紧接住,牵着申禾的手,领着她往成礼的中堂走去。
申禾的手很凉,挨着我的时候还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想她应该是紧张,别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紧张的手心冒汗。
从此以后,她便是我的,我也便是她的。
我妈说过,夫妻是相互搀扶的伙伴,一起养育小的,一起照顾老的,这是个很重的担子,非两个人齐心合力不可。
我牵着她的手的时候,便升起一股责任感,从此以后,她便是我的妻子,我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礼服很宽大,很繁琐,她整个人显得僵僵的,行动有点不自在。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下来,一切有我在。
走到中堂,两边父母坐定,司仪开始念念叨叨,古代的证婚辞,文绉绉到了极致,一大堆“兮”啊“之”啊的,老子听不懂,也没耐心听,只偷偷望着边上新娘,想象那红面巾下的娇羞神情。
司仪终于啰嗦完了,我们依次向父母跪拜,没有敬茶这一项,只略略躬身便可,也没有劳什子的相互对拜。
等我俩站起身,薳东杨端来两杯酒,我拿起一杯,等着申禾拿另外一杯。
她直直站在原处,并没有行动。
我轻声道:“夫人,这酒……”
我刚说完,却听薳东杨尖喝一声:“小心!”
他一把推开我,须臾之间,我看见一道青色的剑光从申禾衣袖中倏然而出,她抽出一把短剑,将面巾一掀,惨白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双眼又红又肿,透着说不出的绝望。
众人齐声大喝:“住手,别乱来!”
申禾略略侧望,忽而凄声大笑:“哈哈哈,你们以为我会杀他?”
申禾的父亲猛地一拍桌:“混账!”正要上前去,申禾即刻将短剑架到自己的脖颈上,使劲往肉里一推,顷刻间白皙的脖子流下一道血流。
“禾儿!”申禾的母亲吓得哭了出来,高声大叫,却不敢上前,只顾一个劲的哭。
屈云池脸色如灰,喝道:“申禾,你想做什么!?”
申禾凄凉一笑,说道:“做什么,还不明白吗,你们屈氏这道门,我从来没想过要进来,但是您屈大人开了口,我爹说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屈家这块地上。”
申禾后退两步,笑得更加凄凉:“娘,做女子怎么这么难,如果我是男儿,也要披甲上阵,为自己建功立业,也要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可是我不是,我只是个女子……”
我向她靠近一步:“申禾,你冷静一点!”
申禾斜眼瞧我,尽是不屑:“屈云笙,你既然喜欢男人,为何还要娶我为妻,我申禾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两心相知,哪怕那个人只是个猎人野民,你们屈家真的欺人太甚……”
我喉咙发紧,忙说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已经改过了,也是真心喜欢你。”
申禾大笑道:“真心喜欢?你从未见过我,连话也没说过两句,如何就真心喜欢了?听说你为公子玦殉情,那时候我还敬你有情有义,结果你清醒过后,忙着要为屈家延绵子嗣,才赶紧选了我。我今天就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不会做这种苟且卑贱的事。”
两道泪从她眼角滚下,我看的扎心疼。
但她说的话却让我无法回,真心喜欢?我真的是真心喜欢吗?难道不是把她当做一个替身,来弥补我当初的遗憾?
我叹了叹气:“那你为何又要送我出征?”
她冷笑一声:“我是楚国儿女,自然要以家国为先,身为武将的女儿,我还分得清孰轻孰重。”
我叹道:“那你想怎样?”
强扭的瓜不甜,我楚天和比谁都明白,但被分手那么多次,还从没惨烈到这个分上。
申禾愣在那里看我,谁知屈云池将茶杯一摔,怒喝道:“你当我屈家是什么地方!”
他话音一毕,四个护卫就窜入门中,拔出铜剑指向申禾。
申禾闭上双目:“不劳你费心,我今日敢这么做,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就算你们放过我,我申禾从今往后也无法在这郢都城待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死在这里,了却我爹的愿。”
申禾她爹面色灰白,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娘已经瘫倒在地,垂足顿胸哭嚎不已。
她说完,便转动短剑,正要猛力一拉,老子也顾不上什么了,立马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剑刃,那猛然一拉的劲道,全都落在了我的手上。
那一瞬间,刺痛钻心,我都以为我的手掌要断成两截了。
“笙儿!”
“云笙!”
“四公子!”
……
四周一片乱叫,护卫扑将上前,制住申禾,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被护卫按压在地上。
我半跪在地上,看着手掌里翻出的白肉,和源源不绝的血流,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手上的疼痛都随着这种空旷,变得渺远了一些。
第几次了,第几次被踹了,以前还能找借口,比如我穷,比如我没房,比如我不解风情……
但到了如今我才明白,什么原因都不是,老子天生就是孤鸾命,我不想认都得认!
申禾被捆了起来,关进屈家的地牢,我已经无力去想她的事了。大夫赶过来手忙脚乱为我止血包扎,我娘在边上凄声叫喊,四周氏族子弟各种颜色开花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老子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的原因,还是心被掏空了,渐渐的,就模糊了双目,慢慢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我的一颗真心,总是被作贱成玻璃渣。
第35章 第 35 章 秋荑这个老光棍,还好意……
得意和失意, 虽然伴随着人生自始而终,但在一天内从最高处自由落体到最低处,我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何况, 申禾那番恨入骨髓的陈述, 已经跟着诸多氏族子弟飘散出去, 想必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郢都城里已经街知巷闻,经此一事, 我的脸面算是彻底阵亡了。
我有点不敢清醒, 怕清醒过后,不知如何面对众人目光,尤其是那些嘲笑和同情的目光。
昏迷渐渐拖到了尽头, 到了不得不醒的时候,睁开眼,我娘正坐在我边上擦拭眼泪, 屈云池在后面站着,铁青的一张脸, 申禾她娘跪在地上扯着屈云池的衣角,抽噎着倒气。
三个哥哥也在边上站着看我, 薳东杨坐在床沿边, 不客气的拍了我的脸颊几下:“云笙,醒醒。”
我半侧身, 微微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着申禾的娘说道:“爹,放过申禾吧,这件事错在我,不怨她。”
屈云池眼角抽搐, 对我道:“闹到这个地步,她毁的可不仅仅是你,而是我们屈家的脸面,放过她,那我们屈氏以后如何在这郢都城里抬头做人!”
我说不过屈云池,身子也虚弱的很,便重新躺了下去:“我没事了,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申禾的娘“哇”的一声哭嚎出来,膝行着朝我过来,却被我大哥中途拦着,硬是给拉了出去。
薳东杨拍拍我的肩膀,便劝慰着我娘走了出去,门被关上,偌大的屋里只剩我一个,瞬间变得寂静冷清。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又空,又堵的难受,其实我不怨申禾,这事和她无关,我静下心来思考,觉得我这种情绪完全是对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的怨恨。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我一直被它玩弄,凡是我执着过的,通通化为灰烬,凡是我没想到的,却一件件发生在我的生命中。
想考的大学,想从事的事业,想要过一生的姑娘,想……
我扪心自问我确确实实努力过,当年想进top2,从早上五点学到晚上十二点,整个卧室贴满了化学反应式,买的资料都是用蛇皮口袋装的,高考前的模拟考,我都和如今在清华读硕士的同班并列第一,但偏偏高考马失前蹄,名落孙山。
为了能给我喜欢的姑娘买个贵的手链,我每天晚上去做家教做到10点,才赶着末班地铁回学校,我至今都还记得末班地铁上空荡荡的车厢,和寥寥无几的乘客。
我也曾经热血过,努力过,拼搏过,但是往往所有为之努力过的事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我那些一开始就选择得过且过闲散度日的哥们儿,至少没有努力过,心里便没有渴求的魔障。
失望的多了,破灭的多了,有些人选择消沉堕落,甚至报复仇视社会;有些人慢慢就看开了,只觉得人生可笑,也开始得过且过,混个温饱。
我今天才明白,这些年,我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第二种人,“看开”“看淡”的久了,都忘了曾经那个热血的自己是什么样了。
只是,热血有用吗,渴求有用吗,说到底都敌不过上天的一只手,譬如今天这桩事。
我想了好一会儿,从老庄想到释迦摩尼,又从释迦摩尼想到耶和华上帝,还是没轻松多少,辗转反侧间,目光瞥到了屋角处。
孤零零的木盒子被胡乱放置在屋角处,我掀被而起,走到屋角处端详那个木盒子,盒子边有个木头扣子,做的还挺精致,我打开扣子,看见里面被分成了一个个小格子,猜想这应该是给申禾放首饰用的。
我抱起木盒子走出房门,正好碰到守在外面的何伯。
何伯有些惊讶:“公子,你要去哪里?”
我回道:“见我师父去,有点事。”
何伯赶紧拦着我:“公子,大人说这几天哪里都不让你去。”
我捂住心口,痛苦道:“你就对我爹说,我心绞痛,必须要见我师父,不然我可能活不过明天。”
何伯双眼环睁,大惊道:“那我去给公子备车。”
我拦住他:“不用备车,我自己骑马去要快一些,不需人跟着,我明日就回。”
还没等何伯说下一句,我便自行跑去马厩,赶紧拉出一匹马,趁何伯来啰嗦之前,便骑马飞奔而去,照着记忆往宗庙祭殿方向一路飞驰。
骑马果然比坐马车快得多,还没到天黑,我便赶到了祭殿,将马交给一个小巫童之后,便径直走去子玉的居所,途中路过了那棵黄花树,黄花凋落满地,上面还有零星的几朵花中豪杰还在寒风中簌簌□□着,我深表敬意。
我没有敲门,一把推开,里面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看来他从屈家离开后,没有直接回来,去了别的地方。
我把木盒放在桌上,退了出来,往以前待过的小山坡走去,夕阳正在慢慢落下,颇为壮美,我直接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山头的大红圆盘,渴望这血色残阳能化解我那斩不断,理还乱的满腹愁绪。
不管我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还是几千年前的战国乱世,为什么命运之手都要把我玩的团团转,我是不是上辈子炸毁了银河系,还是在更久远的过去,跟着路西法反叛过耶和华上帝,所以背了满身的原罪,时间空间都无法切断。
坡下的小溪仍旧波光潋滟,当初第一次看见子玉在这里练剑时,我还以为是山中神灵成了精,幻化成了一个舞剑的少年,那般纯净美好,但经过大林城一役后我才明白,纯净美好的表象下,有多少是不可言说的。
人啊,也就那么回事。
正在我“看透世间”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种近似于无的悄然脚步声,还好我耳朵尖,虽然那个人在竭力掩藏他的行动,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乎到了我背后,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感觉到他在伸手靠近我。
我去,难道是刺客?!
我迅速偏身一躲,同时伸手去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却好像没有力道一般,被我猛力一拉,就跌倒在我前面的坡沿边,即将滚落下去。
“救命!”
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原来是秋荑,赶紧伸出两只手抓紧他,将他拖了上来。
怪沉的,我使了好大力,连裹住手掌的白布也渗出了血,伤口再次裂开。
秋荑坐在我边上,倒了半天气:“你手劲还挺大的,真是吓死我了。”
我呵道:“你走路怎么跟黄鼠狼一样,不带声气,我还以为是刺客。”
秋荑摸了摸胸口:“是你紧张过度罢了。”
我看着他一身孱弱样,有些奇怪:“难道你不会武功?”
秋荑苦笑一声,看着我:“那玩意儿太累,小时候学过一些,长大了发现自己在学武方面资质太差,就彻底抛开了。”
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秋荑顺过气来,拍了拍我的肩,我靠,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拍我的肩。
“你的事我听说了,那个,怎么说呢,大丈夫何患无妻,此花不开别花开,说不定日后还有更好的。”
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行了,劝人的话我比谁都会说,就是一下没顺过来罢了。”
秋荑这个老光棍,还好意思在恋爱问题上指导别人?
当然这话我没说出口,给他留点面子。
他憋了片刻,硬是没憋出下一句话,只是叹叹气,望望天,看上去比我还唏嘘。
我看着他唏嘘感概的老夫子模样,突然发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你不会武功,那子玉的武功是谁教的,他的武功能和百濮王互相抗衡,总不会是无师自通自学的吧?”
秋荑半斜着眼瞧我,有些闪烁。
“难道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秋荑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不能说,问题是连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有人私下教他,不仅仅是武艺,还有兵法韬略,不瞒你说,我心里想起这件事就慌得很,生怕他会出什么事。”
我皱眉看他:“为何连你都不知道?”
“当年我收养他到七岁的时候,就有几个人来这里说要单独见他,子玉跟他们走了一回,此后便总是莫名其妙消失几天,回来后全身都是伤,大概到十岁的时候,我便发现他对兵法韬略之类的书了如指掌,我问他是谁在教他,他却闭口不言。”
我思忖一下:“你是他师父,难道不偷偷跟去看看?”
秋荑满脸无奈:“云笙,不对,天和啊,哎,这郢都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见不得光的人,事事都要弄清楚,我秋荑早就死一百回了。对我来说,子玉有他的选择,我就尊重他的选择,自己选的路,鲜花遍野也好,荆棘满地也罢,都要自己去面对是不是?”
他忽而抬眉,深深看着我:“我说,你是不是对子玉有点关心过头了?”
我哑然。
秋荑上下打量我一番:“方才看你还愁云惨淡的,怎么一说到子玉的事,连脸上的愁云都飘走了,你该不会……”
我赫然打断他的话:“我比你有良心罢了,关心好兄弟。”
秋荑放声大笑,起身往回走:“他应该回来了,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去问他,也许他会告诉你。”
第36章 第 36 章 “师弟,我好冷,抱抱……
等我心怀惴惴走到子玉的屋前方时, 屋里已经有了火光,我抬手欲敲门,在门前犹豫了片刻, 最后还是敲了下去。
门从屋内打开了, 我看着火光灯影中的子玉, 他怔了一怔,便挪开身子,让我进去。
屋内的圆桌上, 摆着我还给他的木匣子, 还有一坛酒,子玉似乎在独酌独饮。
我往桌边一坐,右腿支到左腿上, 目不转睛看着子玉关门,他随后坐在我对面。
我伸手拿过子玉喝了半杯的酒,闻了闻, 挺烈,仰脖子一喝, 喉咙烧的慌,接连着从喉咙一路烧到小腹丹田处。
子玉看我饮下, 才开声道:“我送给你的东西确实不值价, 不过你可以直接扔了,何苦还给我来让我难堪, 好歹师兄弟一场,哪怕只是表面的你也不愿意再做下去了么?”
我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又拎过坛子把酒斟满,再次一饮而尽。
正要喝第三杯, 子玉按住酒坛:“喝酒不是这么喝的,云笙哥你既然还了这个匣子,应该也没别的事了,恕不远送,他日有缘再见。”
我觉得可笑,便冲他笑道:“你这是下逐客令?”
子玉愣了片刻,神色渐渐冷漠,点头道:“正是,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有些门槛确实堪比天高,就算得你称我一句师弟,也终究是无用。”
我点头道:“你说的很对,阶级门槛从古到今都一样,可是……”
可是我楚天和也不过是大地上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不过是借了屈云笙的壳子才恬不知耻当了一回贵族公子,而子玉身份不明,说不定真是哪个高门大户遗落在外的私生子,真要按这个世界的规则论贵贱,不配的应该是老子。
子玉微微侧首看我:“可是什么……”
灯火中,他的眼神里带着几丝波光,嘴角抿出了一抹刚毅和严肃。
我就着全身被火烧的慌的血液冲口而出:“可是什么门槛也挡不住我乐意,我若认你做师弟,你就不该逃,若你走不进这道门槛,我走出去便罢了,我还在据理抗争,你却先逃走了,你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
子玉眼神一闪,抬眸,定定看着我。
“走出去?”
我笑道:“我今日才是看明白那个,申禾说我喜欢男人,就算死也不会嫁给我,我无比看重的师弟也说门槛太高,要和我一刀两断,原来我是天生遭人厌的命么,枉我以前还自视是个好人,原来都是自欺欺人,看来人确实不要太认真,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免得被捅成马蜂窝,还只能自己伤情。”
子玉一怔:“申禾?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还没有得到消息。也对,这个世界没有微博朋友圈,不然我这个“今日郢都城最大笑话”不出十分钟就能被传得家喻户晓。
我叹笑一声,再灌下一碗酒,全身的血液烧的更慌:“她说她不愿嫁我,闹了一场,如今被关着,我其实并不伤情于她,原本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我只是伤情我自己,原来是个谁也嫌弃的命。”
子玉一把拉过酒坛,走过来扣住我的手腕,看着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掌,眉头紧蹙。
我想从他手中拉出手,却发现挣脱不开。
“没事,她想自杀,我挡了一下,受了点小伤,其实是我对不住她,是我没有征求她的同意,让我爹擅作主张。”
子玉侧目看我,放开了手腕,略带怀疑说道:“氏族子弟不都这样?强取豪夺,什么时候问过别人愿不愿意。”
我有些头晕,听了这话心火陡起:“对,我是混账。我走了,就照你说的,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不,也许再也不见了,你那么在意那个门槛,我就在门槛里做我的贵公子好了,也许还快活自在点。”
我站起身,有些不稳,强撑着意志力往门外走,刚走到门边打开门,就被一双手从后按住了门。
“云笙哥,你的手在流血,我帮你包扎完再走。”
“不用。”我急火上头,使劲开门,却因为用力过猛将伤口撕扯地更开了,鲜血瞬间溢出,浸湿了整块纱布。
“屈云笙!”子玉的声音提高了一倍,“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今天不过遭受一点挫折就这般发疯,那申禾呢,你有没有为她想过,她被逼嫁人,求死不能,如果大王下令重罚她为你们屈家解恨,她可能还会连累整个氏族,你又失去什么呢?”
我一时间被怼的哑口无言,正要开口争辩,子玉又道:“你失去的不过是一点颜面,也许会被全郢都笑话一段时间,但过了之后呢,你终究会成为屈氏的首领,也终究会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你到底又失去了什么?还是说你觉得,申禾全家的性命比不上你一点颜面?那你方才说你要走出那道门槛的话不就是最可笑的笑话……”
子玉一顿输出将我还未成型的话粉碎了个彻底。
我一张嘴半开半闭,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子玉冷笑道:“屈公子,你口口声声说要走出那道门槛,可是你心里的门槛呢,你又走的出来吗?我不知道从前的你是怎样的,但如今你既然贵为楚国的左徒大人,是屈氏未来的掌家人,我希望你承担好这份责任,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走出这道门槛,你也走不出来……我只希望你在你的位置上好好坐着,为楚国做点实事。”
我看着子玉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心里。
我只是想过来度个假寻个宝的,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在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子玉的话宛如当头一棒提醒了我,如今我不仅仅是屈家小公子,还是楚国的左徒大人,一个被全楚国人寄予期望的上大夫。
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酒劲上头,我看着子玉的脸越来越模糊,竟不知不觉跌倒在地,子玉慌忙过来扶我,我抬头看他,在门外的月光和屋内的灯火两相辉映下,竟然觉得五官模糊的他无比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心灵受到太多冲撞的缘故,此刻的我无比脆弱,特别希望有个人可以抱抱。
然后,老子就真的鬼使神差抱了上去,子玉原本就没站稳,被我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我似乎~好像~一不小心在他脸颊靠近唇角的位置触碰了一下,然后就将头靠在他的肩窝处彻底闭上了双眼。
“师弟,我好冷,抱抱我。”这是我事后回忆起来还能记住的最后一句话。
第37章 第 37 章 他终于攀上若敖氏的高枝……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秋收过后,粮仓满盈,贵族又开始折腾祭祀的事情, 那些封地的民众刚歇下两天脚, 就又开始忙碌起来。
我这个左徒大人很不幸的成为了这群忙忙碌民众的指挥官, 除了要出席祭祀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给郢都郊外的农田疏通河道。
郢都郊外有个叫云梦泽的地方, 丛林茂密, 野兽穿梭,湖泊遍布,再加上郢都边上的浩浩江水, 把这个都城都围在了水圈当中,若是风调雨顺还好,一旦遇到极端天气, 比如半个月的暴雨,就能把郢都郊野淹个通透, 更惨烈时,能直接在郢都城里撑船玩。
我这个左徒走马上任没逍遥几天, 就被一道王令压去挖河道治水患。
于是, 锦衣华服一脱,粗的扎人的短衫一穿, 老子一夕之间成功从贵公子变成了泥腿子农民,终日在河道山林中奔波勘察。
勘察两个多月,总算摸清了点头绪,知道这些江河湖泊的走向,也和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出了几个对策。
挖水库、修堤坝、还是凿山引流, 我和这些人争执不休。
楚国原本就是河泽之地,郢都边上的汐江和澜江是浇灌田野的主河干,从上游下来,有三条支流交汇,往下行时,又要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险峻高山,就算是想把通道凿宽一些,也无可奈何。
以往的路子是在两岸修堤坝,这个办法无功无过,治标不治本。
我去勘察这些河流的时候,就发现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将其中水流量最大的那条支流从上游某处引到别的地方,既解三水交汇的压力,也可以灌溉另一处没有开荒的土地。
哦,对了,勘察时候还发现,这个时候的地不值钱,人比较值钱。
虽说三山六水一分地,但车轱辘般的战乱加上九死一生的生育条件,人口实在比那“一分地”还缺的厉害,到处都是肥沃的荒原,白白给了杂草和跳虫。
“可是,要引流就必须要凿开这座小山,从里面打个洞,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满脸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农看我一眼,愁的不行,好像要把两道眉都黏到一处。
不仅是他,四周站着的人都在脸上明晃晃挂着“左徒大人疯了”的招牌,生怕我参悟不出来似的。
我指着图上那个小山丘,自信有力的说道:“我有办法凿开这座山,虽然会花费点时间。”
老农眼光雪亮:“哦,大人有何办法?”
我道:“先选好位置,然后用火烧,烧烫了后再用冷水浇,最后再用利器去敲打,一处一处敲打出来。”
四周被太阳晒得焦黄的脸上,尽是一片秋瑟瑟的凉意,把我冻了个激灵。
“那个,可行么?”
我绷起脸皮:“不行的话,就把我这颗脑袋砍了喂汐水河神,看看能不能压住这条江一年半载。”
周围拂袖一拜:“大人慎言!”
我懒得再和他们争辩:“用火烧到岩石裂缝,再用凉水一浇,那山能变得跟小姑娘的脸蛋一样软,你们要不信,自己大可去试试。”
我咳了两声,再道:“如果你们连试都不敢试,那就用以前的土办法吧,祭祀的时候多往水里扔点猪牛羊,祈求那永远看不见影的水神给你们一条活路,求她别让水漫过堤坝。”
几个人先是脸色一白,互相看看对方,最后一个老农“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那,试试?”
四周站着的老农也跟着点点头:“既然左徒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试试看吧。水神什么的,其实,俺们也不是太信。”
我不禁赞叹古往今来还是无产阶级觉悟高。
“说得对,没影的人也好,神也好,都不如这双手靠的住。你们去准备柴火荆条,越多越好,都给我堆在山外面。”
“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准备,告退。”
老农人一走,身下的就是我三个小随从,他们原本白白净净的面皮都被这些日子的勘察染上一层黄黑色,笑起来,一口白牙异常晃眼睛。
“大人,这行得通吗?”
呵,历史书上写了,李冰当年在都江堰治水就是这么干的,要是行不通,就问李冰去,我可不负责。
我扬眉道:“行不行得通试过不就知道了,什么都要问能不能,行不行,那什么都不用干了。”
三人脸色一僵,立马回道:“是,属下听命。”
我卷起地图往外走:“我再去瞧瞧下游还有没有可以疏通的地方,晚上做饭给我留一点就行,不用等我。”
一人急忙拦住我:“大人,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屈府了,贵府的何伯今日又来过一次。”
我摆摆手:“就说我忙。”
“可……”
“啰嗦什么,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
那人缩回手去,躬身示礼,我负手身后,飘然而出,却听得他们窃窃的叹息声:“看来那件事对大人打击不小,哎……”
我心里猛跳了两下,赶紧疾步走开。
世人都以为我是被申禾给气的,所以来这郊外变成了工作狂,不眠不休勘察河流,企图忘却那件丢人的前程往事。
但其实在我从宗庙祭殿回去的第二天,就偷偷把申禾放了,还给她安排了马车,准备了一笔盘缠,应该能让她逃到别处暂时安居。
然后跪求了半天让我爹放过申禾一家,我爹最后只是将他们赶去郊野封地上干农活,算是全屈家一个脸面。
我这么没日没夜的干活,无非是想忘记那晚那件丢人现眼的事罢了。
有些事,发生时多么顺其自然,事后想起来就有多百爪挠心。
若说第一次是因为喝醉了帐里太昏暗,不知道他是谁,老子还能理直气壮。
可是第二次呢?
我明明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是谁,还把他扑到,还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位置还很尴尬,第二天还假装潇洒无所谓的说:“师弟你都忘了吧,我酒后失态,让你见笑。”然后还大摇大摆走出去……
哪怕走出门后几乎是夺路而逃的。
更恐怖的是,在这之后我脑海里总是时不时浮现出这件事,就跟鬼影一样阴魂不散,而且由于心虚我再也没去过宗庙祭殿,和子玉也很久不见了。
害怕想便不想,只能用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挤压掉心里全部的妄念,不让自己闲下一丝一毫,生怕他的影子在这个间隙之间又冒出来,让人愁的慌。
算起来,自那天以后,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给若敖氏跑腿,做那些玩命换钱的苦差事。
我夜里回来,一大帮人围着篝火取暖聊天,老农将饭热一热递给我,我胡乱扒了几口,便觉得饱了,望着那跳跃的火苗,出神发呆。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打我的肩膀,我刚一抬头,那人便在我边上坐下,眉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笑意,双目灼灼的看着我。
“我说几月不见,你怎么落魄成这幅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穷疯了,连士大夫都过得跟乡野鄙民一样,你既然都做了大夫,好歹顾忌一下我们楚国的颜面。”
我又惊又喜,薳东杨这混蛋居然活着回来了,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车马奔波也没让他消瘦几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薳东杨放声大笑:“昨天夜里回来的,今日就来寻你了,听说你好几个月没回屈府了,怎么,那申禾就伤你如此之深?”
我无奈笑道:“与她无关,我热爱劳动罢了。对了,你出使齐国的事怎么样,办成了吗?”
他在走之前和我大概说过,自齐桓公归西后,中原失去了执牛耳的霸主,齐桓公的几个儿子不顶用,手下的臣子也平庸无奇,所以接不了齐桓公的班,然后边上的宋国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年齐桓公将死之时,底下几个儿子夺位政权,杀得昏天黑地,如今的齐国老大还是当年宋公出兵给扶持上去的,所以齐侯一上位,宋国便挟制住这个年轻的君主,索取各种朝贡,一看齐侯都听从宋国的号令了,宋公便觉得自己登上霸主之位指日可待,只差一个诸侯会盟。
会盟前,需要给“请帖”,先摸个底。
楚王也“意外”收到了这试探性的请帖,楚王原本不把宋国放在眼里,但不知道怎的,睡了一晚过后,又突然改了主意,决定出席会盟。
同时,他放出了薳东杨这只黄鸟,去齐侯那边嘤嘤嗡嗡几声。
薳东杨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在我耳边低声道:“齐国小儿早就被宋国那个老头逼疯了,宋公想打‘仁义’的旗号,效仿齐桓公号令中原,也不掂掂他宋国有几斤几两,我这次也只是跟齐侯闲聊几句,看看他齐国的门是朝哪边开的?”
我低声道:“是朝哪边开的?”
薳东杨浅笑道:“哪边都不开,他准备闭门自守,不问天下风云。”
我在朝政上浸润了些日子,瞬间便明白了,恐怕薳东杨“闲聊”的这些话,成功挠到了齐侯的痒处,拆散了齐宋两国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友好邦交”。
我呵道:“你那几句闲聊恐怕费了不少心思吧。”
薳东杨看着火苗,双眼也浮起了华光溢彩:“算不得什么,原本就没有连接的线很容易斩断,真要有稳固深厚的连接了,就算我把古往今来所有的邦交心计都用上,也没用。”
我瞬间羞惭起来,算起来,这薳东杨也不过二十来岁,居然就在各个国家之间纵横捭阖,长袖善舞了,我二十岁那年还在大学混毕业证。不过羞惭之后我也明白,年代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这些人大抵十三四岁就上战场,入朝政,都是在实际的拼杀中练出来的本事,就算把我放到这个环境里,我也会被浸染成他们那样。
“哦,对了。”薳东杨扭头看我,“今天来的时候经过若敖氏的练兵场,顺便去里面溜达了一圈,你猜我看见谁了?”
我心上一跳,直觉有些不妙。
薳东杨说话都不待停的,即刻自问自答:“我看见你那位师弟了,他居然出现在若敖氏的新兵营中,而且还是个十夫长,看来他终于攀上若敖氏的高枝,准备扶摇直上了。”
我倏然愣住,好像全身上下被冰水淋了个透彻。
“他从军了?”
薳东杨面露疑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他……他没跟我说过。”
薳东杨:“若敖氏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一般他们的兵都出自本家,如果是外面的人进去,少不得要受许多折磨,你那位子玉师弟不仅进了,还一下当了十夫长,要知道就算本家子弟也要一两年才能升上一级。我估计,你那位子玉师弟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去的时候,他手下那十个人好像都不怎么听他号令,训练也懒散的很。”
我埋头沉思,一口气从胸腹中提上,堵在喉咙里,略微有些呼吸困难。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白天太阳晒多了,困的。”
薳东杨一半脸在火中,一半脸在暗处,晦暗不明,似笑非笑。
“我看出来了,你有事瞒我,不过我也不是多闲的人,懒得问你,等你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再跟我说也可以。还有一事,大王让我顺便看看你这边进展如何,你准备让我如何回答。”
我回过神来,将地图从腰兜里拿出,摊开在地:“你看见这里没有,我准备凿山引流,一箭双雕。”
薳东杨鼓大双眼,倒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吐出:“这……这能行吗?”
我露齿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见多怪,让你见识见识科学的力量。”
“科学?那是什么。”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有些捉急,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科学,就是探查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然后加以利用,把万事万物往有利于人类活动的地方改。”
薳东杨傻愣愣看着我,脑门上似乎贴了三个字“说人话”。
我瘪瘪嘴,细细想了好几个解释,最终没一个靠谱,只能拍拍他的肩,遗憾地摇摇头。
薳东杨无奈地放弃了:“好吧,不过那得多久,你能预料吗?”
“不知道,短不了,只有人工,没有机械,只能是老牛耕田——走一步算一步。”
而且,我更希望这个工程长久一些,这样我就能一直窝在这里,说不定可以直接在这里等到五星连线穿回去的时机,避免和他再次见面。
“大禹治水也不见这么弄的,你大概是疯了。” 薳东杨一脸看疯子的表情。
我:“……哎,对牛弹琴啊。”
第38章 第 38 章 子玉,雏鹰可上不了九重……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宛如身处蒸锅之中的热气终于消停了下来,天气渐渐转凉。
挖渠工作又进展了一个多月,我终于躲不过去, 被管家几次三番催命似的给催了回去。
一回家, 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我, 手里的茶杯都忘放木桌上了。
我拿着一个挡太阳的草帽,站在屋中央看着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才终于明白他们在傻愣什么。
我全身上下都是泥点子, 挖山工作辛苦,我嫌那些贵族礼服碍事,就直接换上了农人最爱穿的粗葛布短衫, 眼下的光景一定不怎么体面。
大哥大笑出声,手里的竹笛转了一转,乐呵道:“四弟, 你一会儿拿面铜镜照照,看看还能不能瞧得见自己?”
我皱着眉, 小厮很利索的拿了一面铜镜过来,我往里一瞧, 我嘞个乖乖, 一张脸焦黑发黄,除了那双眼清亮有神, 其余地方完全没眼看。
老子活脱脱从贵公子变成了真假难辨的老农民。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心里踏实。
最好能完全换张脸,谁也认不出我,我才敢在郢都城里横着走。
我爹不在家, 我娘看着我就开始掉眼泪,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为了那个申禾想不开啊……我的儿啊……”
我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得以脱身回屋,迅速沐浴更衣,又吃了顿大餐,才又爬回我的高床暖枕躺下了。
木板床睡久了,重新睡软床,还真他娘有点不适应。
没成想一闲下来,那些想要遗忘的片段趁着空隙又悄没声的溜进了脑子。
酒后失态当不得真,这话是老子说的,只是没想到如今久久放不下的那个,也是我。
他大概早就忘了吧……
“哎。”我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下了,第二天天微亮,我爹就把我拎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迅速给我换上了衣裳,还挺贴身,腰间还有动物皮做成的皮绳。
“随我去见大王,大王要问你话。”我爹冷着脸瞧我,好像是看不起我这副容貌。
我睡意刚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
不得不说屈云笙的身板底子真好,这件修身衣一换上,那叫一个挺拔笔直,俊逸潇洒。
我随屈云池出门,骑上马,屈云池马鞭一扬,率先奔出。
我紧随其后,有四个护卫又跟在我后面。
待到日中时分,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郊的某处练兵场,练兵场的看守看见屈云池,立马迎接我们进去。
我从未来过此处,不知这是哪里的练兵场,不过既然是屈云池带我来的,这里多半是屈氏的。
进了练兵场后不久,我就见到了楚王,他坐在正中间的矮台上,还是那么精致帅气,活脱脱像个建模,左侧是令尹子湘,右侧是司马蒍谷。
随着二人依次排开的是若敖氏和蒍氏的小辈:斗勃和薳东杨。
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有十个人站成两排,一个个都站的直挺挺的,双手背在后面,面朝楚王。
我和屈云池向楚王行礼完毕,楚王笑道:“云笙,都快认不出你了,哈哈,你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我谦恭道:“大王谬赞,能为楚国鞠躬尽瘁,是我屈云笙此生无上的荣耀。”
老子这奉承恭维话说得越来越有水准了。
楚王听了果然受用,又是朗声大笑道:“听说你治水的方法颇为有趣,当下进展如何了?”
我道:“进展缓慢,不过一旦达成,将会一劳永逸,可保此地再无水患之忧。”
楚王看了一眼子湘,眯着眼道:“令尹大人,听听这话,咱们这位屈四公子可真长成能顶天立地楚国儿郎了啊。”
子湘捋捋胡须,点头道:“早就说过,此子非凡,只是尚需琢磨。还是大王英明,将他置于左徒之位。”
楚王满意地点点头,又看看斗渤,再看看薳东杨,最后又把头转向我。
这意思不经别人说我也看明白了,这是楚王在盘算他的人力资源,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和我爹入座之后,边上立马来了两个小兵伺候左右,众人的目光终于集中在了场上的那十个人。
他们穿了一样的衣裳,全都目视向下,看不清样貌。
斗渤站起身,声如洪钟的宣布:“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今日我若敖氏选拔千夫长,尔等有幸,得大王检视,当全力以赴,展示尔等平生所学,千夫长之令就在此祭祀高台上,谁要最先拿到,谁就是我若敖军新一任千夫长。”
随即,斗勃从小厮手里接过弓箭,引燃箭头,一箭飞出,高台最上方的烽火狼烟瞬间升腾,那十人迅速调转方向,齐齐奔向高台。
激烈的争斗在出发的时刻便已发生,不知道是谁来了一记扫堂腿,他边上的人未来得及反应,便摔倒在地,那人溜的比蛇还快,前面的人也组成了战圈,打得不亦乐乎。
我看这场面就头疼,自从大林之战以后,我发现我越来越见不得暴力场面,都产生了应激反应,只是见他们你一拳我一腿的,就开始浑身紧绷。
我颤着手看着这场混战,不过,随着一半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过后,我突然全身发凉,后背好像被人钉了钢板,连怎么活动都忘了。
前面那些人中,有张熟悉的面孔,但他和我一样,这些日子应该没少受罪,整个人变得刚毅了许多,连原本白玉般的肤色也变得微黑了些许。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神,锋利如刀,暗若深渊。
他没有看我一眼,整个人都全神贯注于争斗当中,在我的记忆里,大林一战中,子玉的武功在百濮王之上,神鬼莫测,但他今天明显放水了,都赶不上当时速度和力量的三分之一。
不过这小子放水也放得如此心机,如果不是我曾亲眼所见,我都快相信他现下是陷于苦战当中,稍不注意就会被人放倒。
哎,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就静静看你演吧……
终于,在一番“苦战”过后,子玉率先登上了高台,拿到了高台之上的千夫长令牌,看台上的人看到最后,都因为太过热血澎湃站了起来,唯独楚王和子湘大夫依旧坐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切。
子湘大夫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楚王就要难懂得多,看不出他什么心思,皱着眉头,眼睛却在放光,有点像山中蛰伏已久的猛狮,绽放出曾经耀眼骇人的光芒。
子玉拿到令牌飞身而下,走到空地中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令牌,一言不发。
楚王袖着手,像一把反射着冷光的利剑,全然视旁人于无物,仿佛天地间只有子玉一个人。
楚王问道:“好身手……说吧,除了千夫长,你还要什么赏赐?”
子玉抬起头,双目如寒潭幽谷,不徐不疾地说道:“子玉求大王赏赐一样东西!”
“何物?珍奇异兽,只要寡人有,寡人皆可赏赐。”
“子玉求的,唯有一样,便是世人皆有的名姓!”
四周喧哗声轰然炸开,我抬头看着大家,方才的紧张促狭也被这现场喧嚣的氛围驱散了大半。
名姓?
的确,子玉没有名姓,秋荑曾说过,他不知其父,也不愿随其母姓,所以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小名。
求楚王赏赐名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反而因为是楚王赏的,所以这名姓有了分量。
四周的人怕是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反应,没准儿个别人还以为他谄媚侍主,连爹娘给的名姓都不想要了。
子玉说完,便没有为自己进一步解释。
楚王也奇怪的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直勾勾看着子玉,嘴角绷的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又渐渐转为狂风,吹得大帐呼啦啦响,楚王和子玉四目相对,未发一言。
我的关注点除了这二位,还有令尹子湘,这老滑头居然面不改色的喝着茶,好像这事儿和他无关,他只是个看热闹的观众。
终于,等到狂风吹乱了子玉的发,黑云渐渐压顶之时,楚王才站了起来。
他走到帐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子玉,而后说道:“等你能为我楚国开疆辟土那一天,属于你的东西,自然会回到你身边;如果只是现在的你,就算寡人赐给你了,你也拿不起!子玉,雏鹰可上不了九重天,能上九重天的,只有凤凰。”
楚王说完这席话,便径直往外走,子湘大夫这才站起身,整理衣冠,笑眯眯在后跟上,其余人也莫名其妙的跟了出去。
空地之中,子玉依旧跪在原地,任随狂风刮过。
我爹示意我一同走,我瞧了子玉一眼,又向他拱拱手。
许是觉得前些日子的婚宴上有些无礼,而此刻这人已经一跃成了若敖氏的千夫长,所以我爹也就摆摆手,任我留下,他先行去了。
我站了片刻,走到子玉面前,蹲了下来。
“子玉……好久不见……师弟……咳咳……那个,风大,快下雨了。”我伸手去扶他,他却像触电似的,往后一躲,自行站了起来。
“左徒大人有何赐教?”子玉向我施礼问道,面色冷淡,好似陌生了许多。
“我……”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左徒大人若无事,子玉先行告退。”他一说完,便转身走了,连一句回话的时间都不给我,真是决绝的可以。
我一个人在狂风中站着,衣裙飘飞,心里堵的好像压了一块大石,惆怅尴尬的难以言说。
第39章 第 39 章 子玉想要的,是莫氏的姓……
我走出练兵场, 还未上马,就看见不远处的一匹黑色骏马上,有个人悠闲自得的坐在上面, 嘴里叼着根草, 边嚼边转。
我回头望了一眼练兵场, 而后骑上马,行到他旁边,薳东杨侧头看我一眼, 什么也没说, 便驱马前行,我扬起马鞭,同他并辔而行。
黑云压顶, 不久电闪雷鸣,苍茫天地间大雨倾覆直下。
我和薳东杨淋浑身湿透,却谁也没提出来找个地方躲雨, 依旧驱马奔驰,好似要与天地化为一体共沉沦似的。
我们一路从郢都郊外跑进郢都城内, 薳东杨在乐馆外停下,一个身披斗笠提着灯火的小厮赶紧迎上来, 唤人接过我们的马, 将我二人迎了进去。
乐馆灯火旖旎,忽明忽暗, 琴弦丝竹之声绕行其间,声声入耳,撩的人心痒。
一个笑盈盈的妇女看见我们,嘴角都快扬到眉角了,她唤人将我俩领入二楼的小隔间, 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裳。
虽然来这个世界的时日也不短了,但我依旧习惯不了这种旧社会的万恶风俗,侍女一过来,我赶紧往后退几步,让她们在门外伺候。
这乐馆里的侍女果然比别处的识相些,见我拒了,便相视一笑,掩袖退出。
我脱衣沐浴,正洗得舒服,却又听到屋外传来的敲门响。
还未等本公子发言,门便被人推了开,两个唇红齿白的纤瘦少年躬身而入,半跪在地拉上木门。
我:“……”
少年行完礼,便走上跟前。
“你们是?”我刚一开口,他们便将手伸入水中,并未挨着我的身子,似乎只是要把手的温度调整到和水温一样。
“公子,我们是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一个少年说道,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标准的职业微笑,拘谨舒适又礼貌周到。
“我不用人伺候,你们……”我斟酌着措辞,咳嗽两声,说道,“今日心绪欠佳,本公子想独处一会儿,你们在门外等着,要是被人问起,本公子自会为你们开脱。”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弯着腰退了出去。
自此,我才有片刻闲暇平复一下我的如潮思绪。
子玉成了若敖事的千夫长?
是,他成功了,短短几个月,就从无名无姓的祭祀巫者成为了众人渴慕的千夫长,还效命于若敖氏,楚国第一军团的千夫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薳东杨告诉过我,若敖氏选拔士兵,多出自于本家,如果要在里面混到千夫长,恐怕除了过人的本领,还要有雄厚的家世背景。
子玉到底有没有后台?
还有,他希望楚王赐名姓的时候,楚王为何不愿?
就是这个楚王,也奇怪的很,若敖氏选拔千夫长,他身为一国之王日理万机,为什么会有兴趣去观摩,还召集了那么多人一起观摩,难道真是找个乐子消遣消遣?
繁杂的思绪搅得我头疼。
子玉的态度倒在我意料之中,毕竟不做人的是我,该!他嫌弃我是理所应当的。
差不多把水洗凉了,我才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薳东杨刚好从另一个屋出来,我二人都穿了一件绣花长袍,素雅淡洁,颇有一种魏晋公子的风貌。
不过那些公子大多奢靡享乐,和眼下这些氏族子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和薳东杨坐在一处能看见下面乐师弹奏的地方,面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茶水点心,薳东杨为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将茶杯放到嘴边,却不饮。
“云笙,今日之事你有何见解?”薳东杨似笑非笑的问道。
我愣了一下,回道:“没有见解,正想向东杨兄请教。”
薳东杨:“你那位师弟实在出人意料啊,这才多久,就能坐上若敖氏千夫长一位,你可知就算在若敖氏族内,要坐到这个位置,也需要多少战功的铺陈。”
我点点头:“能想到,所以……他其实有后台吧,而且后台还不小。”
薳东杨看了看左右,示意他们再退的远一些,方才说道:“我这里听说过一件趣事,不过时日已久,很多事传来传去,都不一定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我忙问道:“和子玉有关?但说无妨,我也十分好奇。”
薳东杨挑了挑唇角:“原本和子玉无关,不过自从大林城一役后,我突然想起这段往事,倒觉得这里面说不准有些蹊跷。”
我:“到底何事,能别卖关子了吗,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啥都好,就是说话绕来绕去这点不好,费神。”
薳东杨放声大笑:“哈哈,好,那我就直说了。十几年前,这乐馆有位名动全楚的乐师,唤作汐云,才艺双绝,就连周王室的乐师也不远万里前来向她讨教,可以说,见她一面,听她一曲,难比登天。”
我点点头,话本里常见的桥段,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一点也没说错。
“听说那位佳人一直都孑然一身,连贵族士大夫的求聘都拒之门外,风骨傲然,堪比君子。”
话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耳熟,我心里猛地一跳,该不会……
“这位女子一直到二十五岁都未出嫁,逐渐开始从万人求慕变成了万人讥讽,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怀孕了。”
我拿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茶杯险些摔落在地。
“那女子不顾众人嘲讽,毅然决然生下了那个孩子,然后……”
我道:“跳江自尽。”
“你知道!”薳东杨双眼放光,看着我的表情亮了几个色度。
“嗯,你接着说。”
“后来那孩子被人领走了,据说就是今日楚国第一巫师秋荑。”
我叹了叹气:“东杨兄你今日跟我说这个,想必也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测。不过,你猜对了,他从乐馆抱走的孩子确实就是子玉。”
薳东杨看着我,神情渐渐严肃:“秋荑收养的孩子太多,他自己又没几句真话,所以我去问他,他也不说,只得来问你。”
“然后呢?”我看着他,“如果只是这点讯息,那我早就知道了,而且,和若敖氏又有什么关系?”
薳东杨笑了笑:“你不知道若敖氏其实有六个分家,被称为若敖六卒,其中一个是斗氏,还有一个是莫氏。如今的令尹子湘大夫,斗渤上将军,皆出自斗氏,而莫氏的首领莫昱在十几年前,死于征战扬越的途中。”
这倒是新讯息,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如果说若敖氏代表楚国最强军力,那莫氏便代表若敖氏的最强军力,莫氏的人骨子里都是一群疯子,楚国能在南方荒野开疆辟土,杀伐四方,其中流血最多,冲在最前面的,便是莫氏。”
也就是最强战力里面的特种部队,有多凶猛我从子玉身上倒是能窥视一二。
“莫昱膝下无子,战死的时候年仅二十岁,他的两个兄弟倒是生了几个儿子,但子湘大夫至今不把莫氏军符交与他们,而是控在自己手中,这也引起了莫氏族人诸多不满,毕竟那群人对战争和军权的渴求都是从骨血里与生俱来的。”
我听得入神,光是若敖氏就让我想跪着唱征服了,这莫氏的狠人该多吓人。
“但这和子玉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说……”薳东杨神情严峻,全然不见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物,递给我,是一块破烂的布。
好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血写的字。
“我……我看不懂。”虽然血液早就凝结发黑,但拿着这种东西,还是觉得渗人,仿佛当年写信的人正在眼前,满身是血写下最后对人间的挂念。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万望珍重,汐……”
“汐云?”我抬起头看薳东杨,薳东杨点点头,“这是莫昱将军临死之前,托我薳氏的线人转交的,可惜那线人中途叛敌,直到一年前才被我派去杨越的间谍发现,我处决了他,从他那里发现了这些,一直将这件血衣藏在这个乐馆中,也算是对汐云姑娘的交代。”
“那个间谍说,莫昱临死前一直喊着汐云的名字。”薳东杨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而且那个时候,楚国内部也发生动乱,为了防止周边部落趁机作乱,楚王下令封锁了莫昱将军战死的消息,直到一年后令尹子湘统领三军,将全部身家拿出以纾国难,才稳定了楚国的大局,危机过了,楚王才下令发丧。”
我瘫下双手,看着空茫处出神,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事。
除了遗憾只有遗憾,除了丧只有丧……
汐云没收到信,也不知道莫昱已经已经死了,所以她自杀是为了殉情还是觉得自己被心上人抛弃,生无所恋?
我不得而知,知道的那位已经随着滚滚江水永化尘埃。
心里压了一座很沉的山石,我没接着问,薳东杨也没接着说,但他要表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子玉,或许就是那位莫昱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子湘大夫知道,楚王也知道——子玉想要的,是莫氏的姓。
第40章 第 40 章 你那位师弟啊,给自己选……
薳东杨见我半天不说话, 最后才悠悠说了一句:“你那位师弟啊,给自己选了一条带血的路。”
我缓缓抬头看他:“带血的路?”
薳东杨淡淡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在楚国所有氏族当中, 最血雨腥风的莫过于若敖氏, 他的身份如此尴尬, 如果我是他,就会隐姓埋名,远远躲开这个不详的氏族, 偏偏他就要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我看他今日的态度很明确了, 他不仅要扎/进/去,还要去争夺若敖氏最至高无上的权位,这不就是给自己选了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么?”
一种不安的感觉瞬间拢上心头, 我的心忽然跳的好快,快到有点呼吸困难:“可是他从小就被人教导兵法和武艺,从大林一役可以猜到, 教导他的人应该就是子湘大夫,如果有子湘大夫给他保驾护航, 他应该不至于将自己的路走到绝路。”
“哼,子湘大夫……”薳东杨讽刺一笑, 向我靠近了些, 眼神锋利如勾,“你知不知道那个老狐狸是怎样的人?你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 如果在全楚上下要找一个人比心机,我唯一害怕遇到的对手只有他。”
我:“……”
损别人的同时还不忘自夸一番,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
薳东杨又道:“莫家那几个叔伯子侄可都对莫氏军权虎视眈眈,子湘大夫把军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不给他们,已经招了许多恨意, 他却暗中培养子玉,但他没有让子玉韬光养晦站稳脚跟,而是在子玉羽翼未丰之时就让他在大林一役中显露锋芒,然后迅速提拔他成为若敖氏千夫长,你觉得他这么做,到底是为子玉好,还是害他?”
我听了此话,后背的汗一层层往外冒,经过薳东杨这么一分析,顿时觉得子玉如今面对的不是青云直上,而是泥淖深渊。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抬头直视薳东杨,双手因为紧张攥得紧紧的。
薳东杨哂笑一声:“谁知道呢,且看着吧,我对你这位师弟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低头看着杯中酒,端起来一仰而尽,可是再凉的酒也压不住心里的惴惴不安,我现在特别想飞到子玉身边,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可是看他那个表情,似乎也不想理我。
而且若敖氏练兵场戒备森严,我如今想见他一面也困难。
薳东杨回到郢都的第五日,又被一道王令急召入宫,同时收到紧急王令的还有我。
我和薳东杨二人聚在王宫的议事偏殿中,陪在楚王身边的,只有子湘大夫。
楚王拿出一个竹简,示意我二人传阅,我和薳东杨一同看完。
老实说,虽然老子这段时间的古汉语知识进步神速,能看懂一些日常文字,但是像这种文绉绉的公文,我还是一知半解。
还好薳东杨及时给我暗示了上面的内容。
“宋公想邀请大王和齐侯在诸侯会盟前先见一面?看来他是想投石问路,以防诸侯会盟突生枝节。”
薳东杨说完后,楚王点点头,看着我道:“屈大夫,你怎么看?”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穿过来至今除了学会阿谀奉承之外,还没有参与过一场正正经经的议政会议,但如果只有我们几人,楚王又点名道姓让老子回答,看来是躲不过了。
我思忖一下,强装镇定答道:“既然宋公想探探路,我们就让他探,顺便也借此机会探探齐国的路,如今中原诸国群龙无首,又纷纷惧怕楚国,他们到底是想推举出新的霸主联合抗楚,还是选择倒向楚国,我们正好可以借诸侯会盟好好看看中原的风向。”
楚王听了这话,和子湘大夫互相看看,皆不言语。
楚王接着又问薳东杨:“薳大夫,你怎么看?”
薳东杨笑了笑:“屈大夫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微臣如今更想知道,大王想让微臣出使哪个国家?是陈国吗?”
楚王听完放声大笑:“哈哈哈,子湘大夫,我楚国有这些文武双全的后继之人,何愁不能称霸中原。”
子湘大夫拱手应道:“天方授楚,大王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楚王眼眸中闪过熊熊烈火,对我二人下令道:“薳东杨,屈云笙,本王命你二人即刻前往陈国,务必给寡人解决这个后顾之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和薳东杨一起拜道:“微臣听命!”
出了王宫,我赶紧拉着薳东杨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林子。
“为什么要出使陈国,为什么又让我和你一起去,陈国怎么又成后顾之忧了?”
薳东杨左右观察了一下林子,确定没人之后,才低声说道:“陈国和宋国相互接壤,这些年互为依靠,相互支援,相当于左膀右臂。大王想让宋国断其一臂,失去援军。”
我很快琢磨出其中的隐藏讯息:“大王想攻打宋国?”
薳东杨点点头:“楚国上上下下十几代君王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称霸中原,好不容易等到时机成熟,大王绝不会让宋公得逞的。此外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去陈国,我们在十年前曾经派出一名间谍去陈国,他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做到了陈国上大夫之位,向我们传送了很多中原讯息,但最近一月却音讯全无,不知是被发现了,还是真的投陈了,我必须去探个究竟。”
“那为什么要我去?这些不是你家的家传绝活吗,要我一起去能做什么?”
薳东杨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笑了笑:“你啊你,真是白白得了云笙的壳子,却没有得到他的脑子。”
我:“……”侮辱别人大可不必如此直白。
薳东杨又道:“你爹没跟你说过,如今大王想扶持薳氏打压若敖氏吗?”
我点头:“说了,让我别瞎掺和。”
薳东杨讽刺一笑:“掺和不掺和是我们做为臣子能决定的吗?倘若薳氏真的可以成功打压若敖氏,那薳氏不就成了下一个若敖氏?大王想要的是平衡,想要所有氏族都规规矩矩为他所用,而不是任何一个氏族的嚣张独大,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大王在知道你毫无用处的情况下,还要派你出使陈国,分我的功劳了吧?”
我面皮一僵:“大王也想扶持屈氏来平衡薳氏?”
“你也不算太愚钝。”
“在下可谢谢薳大夫夸奖了。”
薳东杨笑了笑:“你回去收拾收拾行囊,我们明日便出发吧。哦,对了,虽然出使陈国算不上多危险的事,但路上会遇到什么总是很难预料的,你最好在离开之前见见你想见的人,免得日后留下什么遗憾。”
我听了这话呼吸一滞,浑身上下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硬,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身影,也仅仅只出现那么一个身影。
薳东杨骑上马潇洒走了,留下老子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这天下的可怜人你又救得……
是夜, 星明月朗,我踱步又踱步,最后鬼使神差地骑着马来到了郢都城外的汐澜江边。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生态环境真的绝佳, 汐澜江在星月之晖的笼罩下, 波光盈盈, 静谧朦胧,江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恍惚之间好像不在人间。
我顺着汐澜江往东北方向看, 那里正是若敖氏的练兵场, 哪怕到了夜晚,也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练兵声,若敖氏一年之中大大小小的战役要打几十场, 这样的练兵强度也是理所当然。
不知道子玉此刻在做什么,在练兵,还是在休息?
像他那样志在最高军权的卷王, 恐怕很难休息片刻吧,也不知下面的人服不服他?他有没有结交到新的朋友?
看他那日故意放水的情况, 估计在若敖氏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个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 他比我通透十倍,想必更加懂。
也不知若敖氏的高层有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如果知道了,他们会拥护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除掉他?子玉没有父亲护佑,也没有强大的母族依靠,他只有他自己, 也只能依靠他自己的那条命。
哎,我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要是不知道还好,现在还能猫在山里凿山开渠,当我的挖掘包工头,可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新处境,就很难做到心如古井,不起波澜。
我又往前走了些路,江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若敖氏的练兵场也越来越近,我望着练兵场中燃起的火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至今日,我还有何面目见他,难道还要再说一次抱歉,醉酒的事当不得真?
那我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也不知望了多久,披风也染上了夜露,我默默看着练兵场的方向说了一句“保重”,便调转马头往郢都城而去。
……
第二日晌午,我跟薳东杨便踏上了去往陈国的旅程。
由于此行还肩负着寻找那位楚国间谍的任务,需要低调隐秘,因此我跟薳东杨都没有带什么随从,只我二人再加一位赶车的马夫轻装出行。
一路上,薳东杨吹着一些欢快的小调,我看着沿途越来越陌生的风景,昨日的忧愁才渐渐散开,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从郢都一路北上,四周的山石土木越来越棱角分明,土地也越来越广阔,不像楚国的山川草木因为水多总是氤氲着一种雾气,进入陈国国都宛丘之后,明显感觉到此地国民的衣食住行都和楚国有着巨大差别。
陈国的衣饰偏向于肃静雅正,不像楚国那般色彩斑斓,飘逸柔和。薳东杨买了两套陈国的衣裳,我们找了个驿站落脚换完装后,马夫留在驿站,我和薳东杨趁夜去了那位楚国间谍的府邸。
这位楚国间谍名叫景云,原本是楚国大族景家的一名青年才俊,楚王看中了他的博学多识和雅正之风,导演了一出世家子弟因为争权夺位而自相残杀的戏码,成功将他“驱逐”出楚国,此后景云流落诸国皆不得重用,最后流落到陈国,他和陈伯一见如故,才逐渐进入陈国的政治中心,做到了上大夫之位。
这些年中原诸国的暗波汹涌,恩恩怨怨,有一半都是靠这位景云大夫传递回楚国的,如果说薳东杨是楚国明面上的外交官,那这位景公子就是楚国暗地里的纵横家。
我和薳东杨来到景府门前的一家食肆坐下,景府大门紧闭,周围并无士兵看守。
“小二,把你们好吃的好喝的都拿上来,我们坐了许久车才来到宛丘,可饿急了。”薳东杨装作很粗豪的模样,大喊道。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送上。”店小二仿佛看见两个行走的金山,双眼放光,不一会儿便端了九道菜上来,还送上一坛酒。
“您二位不是我们陈国人吧。”
“嗯,郑国的,来这里做点买卖。”
“嘿呦,郑国商人那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二位远道而来,小的可得招呼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听着他们扯淡,目光却一直看着前方木桥后,坐落着一座座装饰华美的行馆,灯火旖旎,好不绚烂,行馆前方马车穿行,似乎十分热闹。
店小二注意到我的目光,笑嘻嘻说道:“这位公子,感兴趣?”
我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公子,我看你是头一回来我们宛丘吧,前面是七闾。”
“七闾?”
店小二看我满脸疑惑,瞬间来劲了,直接坐我前面贱兮兮笑道:“公子你难道没听过,当年管相国为了充实国库,就在齐国设置了七闾,把很多齐国美女集于其中,以便于外国的商人在此中消遣,赚那些人的夜合之资。我们陈国处在几个大国之间,商人游客来往频繁,所以我们相国也照猫画虎弄了这个七闾……现在懂了吧。”
老子看见他一脸贱笑说着这些,真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是什么封建余孽,原先觉得中原地区奉守周礼,好歹能保守一些,没想到堂堂相国居然带头做这样的龌龊事。
我轻哼一声:“管相国还真敢为天下先啊,那真有女子愿意去里面?”
“有什么愿不愿意,有的是孤儿,有的要奉养双亲,还有的丈夫战死了,无依无靠,进里面反而是解脱。”
小二还想继续说,看见又有客人进来了,便一溜烟跑去招呼了。
薳东杨看着我的模样,哼笑道:“受苦的是那些女子,你恨什么?快收收你那张发大水的脸,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干。”
“我……”
“你气愤又能如何,这天下的可怜人你又救得了几个?我不知道你原先所在的地方是怎样的,但这些女子一旦离开七闾,十有八九会饿死路边,被野狗分尸,你为什么觉得她们在这里比在外面更受苦?”
薳东杨一番话将我噎了个彻底。
是啊,如今诸国之间连年征战,家里的男丁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随时等候应征入伍,底层人民一年到头的劳作所得大部分上供给了贵族。
女子无法接受教育,无法寻找工作,依靠的男人死了伤了走了,她们又能如何?
需要有人结束乱世,也需要有人给与她们应得的权利,可是光是这两样,就需要走过几千年的时光。
我和薳东杨无言地吃完饭,便假装散步消食慢慢围着景府转悠,直到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矮墙处,我二人翻身而入,溜入府中,只见院落中花草盆摘尽皆摔破,厅中各种器物已被灰尘遮住。
薳东杨抹了抹灰尘:“看来有一段日子了,不知景大夫还在不在人世?”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楼上有东西掉落的声响,我和薳东杨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便悄悄走上楼去,躲在一间卧室门外,透过窗缝看见里面有个狱吏装扮的人正在指挥两个小吏找东西。
“都给爷找仔细了,看看那些衣裳被褥中有没有夹层,还有这屋里有没有暗阁密道什么的。”
“头儿,我们都来过多少趟了,除了那封信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其它证据,我看景云大夫没准是清白的。”
“哼,我管他清白不清白,易大夫要我们找就得找,快点别废话。”
听这意思景云没死……
我和薳东杨互视一眼,仿佛看见了希望。
这时一人大叫起来:“伯夷大人,快看!”
其他两人围过去,那个小吏将一个小箱子从墙角的空心柱子里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各种宝石玉翠,三人瞬间看的六眼发光。
“这景大夫所藏颇丰啊。”
“那这个我们要交给易大夫吗?”
那狱吏恨铁不成钢地吼道:“说什么呢,易大夫只是要我们找证据,这些算得什么证据?而且当初是我第一个发现景云有古怪的,结果功劳都是易大夫的,这些算是给我们下面人的补偿。”
另外两人互看一眼,默契笑了笑。
狱吏从里面拿出几样宝物分给两人,轻声道:“来,这两个给你们,出去别乱说。”
两个小吏立马应声:“是,小的明白。”
三人分赃完毕便抬着箱子走出来,我跟薳东杨立马闪到旁边角落里。
“跟着那个叫伯夷的。”薳东杨低声道。
我点点头,和薳东杨一起默默跟着三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三人走进一个宅院后不久,只有两个小吏空手出来,我猜这个宅院必定是那个伯夷的居所。
我和薳东杨一直在外面等了很久,差点睡过去的时候,终于看见那个伯夷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华丽气派的衣服,精神抖擞,满脸喜气,一直走到七闾门口,递了个木牌便进去了。
薳东杨假装好奇地问一位马车夫:“这位大哥,我们从郑国来的,想问问为何进这七闾都要出示木牌啊?”
马夫立马热心答疑:“哦,您二位不知道吧,这七闾每一年都要展示一些新姑娘,今天就是她们的展示之日,据说啊这次这些新姑娘中,有多位姿容艳绝,客人们要竞价做首客,所以要限制人数,非熟客或是达官富商是不让进的。二位公子,你们要进去就改天吧,做不了首客也没关系,又不是娶来做妻子,不用抢什么鲜。”
薳东杨笑道:“说的是,看来只能改天来了。”
第42章 第 42 章 你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你……
说罢, 薳东杨便示意我跟着他走,七闾实际上是交错纵横的七条街巷,我们转悠了好半天, 终于找到一个黑黢黢四下无人的墙角。
薳东杨望着高墙, 用手粗粗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啊, 看来得找个东西借借力。”
他看了看四周,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根长木条,随后将那跟长木条斜搭在对面墙上, 用力踏着木条而上, 可惜他脚下的功夫远不如嘴上的功夫,在快靠近屋顶时脚下松了,又掉了下来。
“哎, 薳兄你自己什么身手自己不清楚吗?”老子好不容易打击他一回,心里别提多得劲了,说罢, 便掀开裙摆踏着木条而上,只在几步之间便落到了房顶上, 随即潇洒地向他伸手,“快点。”
薳东杨的表情在乌漆麻黑的环境里看不清楚, 但想必什么精彩, 他静默了片刻便再次飞身而上,快到房顶时被我一把拉了上来。
我笑道:“东杨兄, 这趟要是立了功,我可不是像你说的那般毫无作用啊。”
薳东杨冷笑一下,忽见一个侍女过来,便赶紧拉着我落进了院中,还没来得及躲起来, 便被侍女发现了。
“谁在那里?站住!”
薳东杨立马站在原地陪笑道:“这位姑娘,我们是郑国商人,失敬失敬。”
侍女走到我们跟前,看见墙上落下的茅草和泥土,瞬间明白了几分:“哦,原来是两个过墙客啊,这么高的围墙也敢翻进来,真不怕摔断了腿?”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侍女,虽然端着茶果,服饰简单,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看便是见过世面的。
侍女看了看薳东杨,又看了看我,笑道:“你说你们是郑国商人?我在这七闾中最常见的,不是大官就是商人,抑或是那些心急又无钱的过墙客,过墙客又多是四处奔波操劳之人,这些人都不似你们这般模样,还有……”侍女一下抓起我的手,笑了笑,“我猜的果然没错,这么厚的剑茧,你是常年习武之人吧,习武之人身上的英气是压不住的。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薳东杨一副“都怪你长这样”的表情,陪笑道:“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们不是郑国商人,是郑国氏族子弟,听闻陈国美女如云,这才想来开开眼界,没想到还要什么木牌,这才不得不偷溜进来,还望姑娘行个方便,带我们去前厅开开眼,也不枉我们千里迢迢跑来陈国一趟。”说罢便从袖兜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侍女。
侍女借着月色看了看那块玉,满意地收起来:“那好吧,也差不多快到时辰了,你们随我来。”
我跟薳东杨跟着她转了几个走廊,她突然让我们躲在廊下一个假山后,没一会儿,只见一列女子从长廊另一边缓缓走了过来,这些女子衣着服饰和侍女截然不同,且个个手持花灯,香气扑鼻。
侍女低声道:“这些就是今日要展示的姑娘们,前面穿的鲜丽的是普通的姑娘,后面穿的素一点的是女乐。”
我问道:“女乐?就是负责演奏丝竹琴弦的女子?”
和子玉他娘一样的女子。
侍女点头道:“是,这些姑娘一般要训练很多年,虽然不伺候客人夜合,问价却更高一些,特别是最后面那位……快看,她来了,女乐之首秋兰。”
我和薳东杨一同伸着脖子朝最后面望去,只一眼,目光便像蜘蛛丝一般立马就被那位秋兰给黏住了。
与其说这位秋兰有多美,不如说她浑身散发的清冷之气让人惊讶,只见她一身白衣,手抱弦琴,面容宛如冷月般有着幽静之感,衣裙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和周围人身处不同世界。
不知为何,我一下脱口而出道:“汐云。”
侍女扭头问我:“什么汐云?”
薳东杨在一旁哼笑道:“你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你那位师弟啊。”
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侍女拍了拍我的手背:“她们都去了大厅,你们走完这个长廊就到了,进去后就没人问你们要木牌了,你们自己找个不扎眼的角落坐下,自己小心,别被发现了。”
侍女说完后便转身走了,薳东杨看看那位侍女,又看看我,啧啧两声:“屈云笙白白浪费的这副皮囊,倒让你小子捡了大便宜,在楚国也罢,离开楚国也罢,只要有你在,这些女子的目光就落不到旁人身上。”
我苦笑道:“长成这样还不是被人当众悔婚,可见对于男子来说,再好的皮囊也无用。”
薳东杨笑而不语,径直跳上长廊往大厅方向走了。
此时大厅里已是一片喧嚣欢闹声,厅中很宽敞,来的人也不少,二楼是一个个小包间,里面坐满了达官贵人,楼下的人在一个个小方桌边喝茶聊天,好不热闹。
我四下看看,终于发现狱吏坐在一个靠边的角落里,便示意薳东杨,薳东杨点点头,我们便走过去坐到狱吏旁边。
狱吏正在扇着扇子喝着茶,看见我们也没当回事,目光依旧锁定在前面的台子上。
见状,薳东杨使劲干咳两声,狱吏看了他一眼,薳东杨一见他,立刻假装兴奋道:“嘿呦,这位不是伯夷大人吗?真是幸会幸会。”
狱吏疑惑地打量他:“你是?”
薳东杨笑成了迎春花:“在下只是郑国的一个小商人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只是近日刚来宛丘,便听到许多关于大人的不凡事迹,心中甚是仰慕,但也只是远远瞻望过大人,没想到今日能在此相会。”
狱吏一听,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官吏,那有什么不凡事迹。”
随后又问道:“真有人在传我的事迹?
薳东杨趁机坐到了他身边,拜道:“大人,有才德之人即使自己不出声,人们也会争相传诵他的事迹,特别是大人识破景云大夫之事更是街谈巷议,大家都在赞叹你的聪明才智,都说你是陈国的国之柱石。”
狱吏谨慎地看看四周,随即对我们低声道:“小兄弟,靠近点,这景云一事可不能随便提。说起来,我的确费了很多心力才逮住他的马脚,本以为被上面的人给抢了功劳,心里郁闷的很,没想到还是有心明眼亮的人知道是我伯夷抓的他,也算是安慰了。
薳东杨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不过在下只听了个大概,而且人多嘴杂,一直无缘听得全部经过,莫非那景云大夫真是楚国间谍,如果他是,定是极能隐藏之人,大人又使的什么法子识破他的真面目的?”
狱吏又看了看四周,显然更来劲了:“小兄弟,我跟你投缘才说的。这景云大夫啊,可真是十分狡猾,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官位还越做越高,若不是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经常买鱼的地方有几个楚国商人常在那里转转悠悠,还真难揭开他的假面具。”
“那大人又是如何识破他的?”
“说到这,那可是要十分机敏警觉之人才能发现其中的端倪,我仔细观察了好多次,那景云买鱼都是选对方指定的鱼,也不管那鱼肥不肥,鲜不鲜,你说爱吃鱼的人怎么会这么随意,而且我发现他买的鱼都偏大,我就猜啊这鱼肚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所以某天借口喜欢抢了过来,一刀破开鱼腹,你猜怎么着,还真有一封写给楚国友人的信,至于那信里写了什么,就不能说了。”
薳东杨愣了一下,随即惊叹道:“还是大人棋高一着啊,这景云如此善于伪装仍能败于你手,小弟佩服佩服,那这间谍怕是要杀头吧?”
狱吏回道:“那是当然,只是现在还有点利用价值,得逼他说出其它余党,所以还不能杀。”
薳东杨点点头:“大人说的是,要一网打尽才能永诀后患,那一定得把他看好了,要是跑了就可惜了。”
狱吏笑道:“他哪里跑得了,易大夫把他关在府中地牢里,他是插翅也难飞。”
薳东杨看着我挑挑眉:“哦,易大夫……”
第43章 第 43 章 若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
正此时, 一个中年女子走到台上,那女子虽不年轻,但看得出是风雅之人, 而且言谈举止都颇有仪态。
伯夷对我们解释道:“二位初来乍到想必不知道吧, 台上那位是七闾主事, 名叫柳风,原本是王宫女使,专门负责教授礼仪, 几位出嫁的公主都是她教出来的, 嫁到别国后也是出了名的贤淑端庄。”
薳东杨应和道:“果然一见她便觉得气度不俗。”
柳风盈盈笑道:“各位贵客久等了,若有怠慢不周之处,我柳风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四周众人立马吆喝道:“可算出来了, 快点让我们见见那些姑娘。”
我环顾四周,楼下大厅里的叫的比较欢,楼上小包间里的目前还算稳重, 这些人平日里也自诩君子,结果到了这里连装都装了, 呵,男人……
柳风还是盈盈笑道:“今日十位姑娘首次面客, 她们年龄尚轻, 未曾见过这般场面,还望诸位包容些, 别吓着她们。”
一人站起大声道:“柳风姐,大家都是熟客,知道规矩的,你快带她们出来吧,我们都快等不及了。”
其余人立马附和:“是啊, 是啊,都懂的,快带出来吧。”
柳风施了一个礼,走到台边,屏风后奏乐声响起,四下灯火被灭了大半,台上花灯依次亮起,旖旎缱绻,别有一番美感。
最先出来的是一位衣着鲜丽,笑靥如花的姑娘,长相温柔可爱,一下就得到了众人喝彩。
柳风在后说道:“这是盈月,年方十六,善歌舞,陈国鹿城人,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众人打量完,一人举手伸出两指:“我出二十铢。”
另一人立马伸出五指:“这么少,我出五十株。”
……
说实话,作为一个现代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是很难受的,看着台上那个小姑娘喜笑颜开,仿佛把那个笑面揭下来就是哭面。
我刚想出价,薳东杨仿佛窥探到我的心思,坐过来按住我的手,低声耳语道:“今天会有十个这样的姑娘,你全都要帮?帮得了今日帮得了明日?我警告你别坏我的事,若是你我身份暴露坏了大王的计划,薳氏和屈氏要受连累不说,楚国此次逐鹿中原的机会也会破灭。若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你。”
我看着薳东杨,认识他至今,从未在他眼里看过这般严肃认真的目光,和一个人很像,当他说我是楚国左徒大人,当为楚国做点实事时也是这般的目光。
楚国,对他们二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默默放下手,看着台上的姑娘被一个个竞价选走,旁边的伯夷连连叹道:“真是我见犹怜啊,可惜被那个莽夫抢去了,可有的受喽。”
当进行到第八个姑娘时,大厅中忽有一个青衣白帽的人放大声量道:“庸脂俗粉也要抢,真是可笑得很,柳风姐,不是只用这些人就想糊弄大家吧。”
柳风转头看青衣人一眼,冷笑道:“所谓各花入各眼,美丑随人愿,这位公子若不满意前面的,大可耐心等待,何必出言贬低,我柳风保管你今日定会找到满意的人。”
青衣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就好。”
紧接着第九个小姑娘出场,只见她身材高挑,模样艳美,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妩媚气息,立马便将厅下众人看呆,就连二楼小包间里的人也不淡定了,争相出价。
“我出两百株。”
另一人急忙站起来:“我出三百株。”
“四百株。”
……
我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一百株相当于多少钱,楚国的货币是鬼面币,陈国是布币,怎么个兑换法也只有薳东杨清楚,但看伯夷刚发了财都不敢出价,想必不少吧。
待加到七百株后,青衣人站起身,朝厅中众人伸出一根手指:“我出一千株。”
我这下才看清青衣人的真面目,只见他满脸胡子,眼角处还有一块大黄斑,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一个大汉狂笑道:“哈哈哈,说别人是庸脂俗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个模样还挑三拣四,你可别吓坏了那位姑娘。”
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青衣人丝毫不恼怒,还是怡然自得的很:“有没有高过此价的,没有的话,她可就是我的了。”
众人面面相视,一人应道:“我出一千一百株。”
青衣人:“一千二百株。”
那人再道:“一千二百五十株。”
青衣人:“一千三百株。”
那人恼怒道:“你!”可是却没有加价。
青衣人转向柳凤姐,讽刺一笑:“柳风姐,好像是我赢了。”
柳风爽快应道:“好,替这位公子记下,她是你的了。”
青衣人坐下后,柳风接着说道:“最后一位是秋兰姑娘,她年纪虽轻,琴技高超,如今已是七闾中的女乐之首,今日哪位公子出价高,她便可为谁献上首次曲艺。”
秋兰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缓缓走出,抱着琴面向众人未展笑颜,但众人显然为她的容貌和气质所惊,纷纷目瞪口呆,起哄声变成了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楼上一个包间的仆从发声了:“我家公子甚喜丝竹琴弦,愿意出价五千株,请姑娘于府中宴饮时弹奏。”
“五千株!”四下一片哗然。
因出价太高,众人都不敢回价,议论纷纷。
这时,青衣人又站了出来:“千金难买心头好,我出两倍价。”
这下众人更震惊了,连伯夷的眼珠子也快掉出来了:“一万株……天爷!”
方才讽刺过青衣人的大汉急吼道:“你这个丑八怪,两个美人都要,你不怕享不起。”
青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哼,有本事就出价高过我啊,我既然出得起价,就自然享的起人,我看你一声横肉,想来也是外胖内虚,何苦来争。”
“哈哈哈”
四下一片狂笑不止。
大汉恼羞成怒掀飞了桌子:“你小子今天死定了!”
说罢便朝青衣人打过去,厅中众人好像见惯了这种场景,倒也不慌,在一旁兴致勃勃看戏,柳风姐站在台上沉默不语,而那位秋兰也静静看着两人过招,脸上不见丝毫慌张。
青衣人跳到桌上,大汉也爬上方桌与青衣人缠斗,但青衣人身手敏捷,功夫显然在大汉之上,躲闪几招之后他忽然反击,一个巧妙的击肘将大汉从桌上掀飞,大汉重重摔下,壮硕的身体还砸坏了几张凳子。
青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你外胖内虚还不信,非要让本大爷出手将你打出原形。”
大汉这下彻底恼怒了,大喊一声“来人”,便疯狂扑了上去,有四个随从装扮的人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与大汉一起围住了青衣人。
四人手中有剑,纷纷刺向青衣人,厅中众人见亮出了兵器,这才慌乱起来,乱哄哄推攘着往外跑,伯夷这个狱吏也趁机溜之大吉,生怕刀剑无眼伤到他身上。
青衣人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大声道:“五个打一个,秋兰姑娘,只怕今日我有惜花之心,却无惜花之力,若我败了你会如何?”
秋兰开口回道:“既然是公子你出价最高,我自然要为你献曲,不过公子若是为了自保放弃秋兰,秋兰也只好听天由命。我会在心里默默感激公子,绝无半句怨言,待他日重逢,秋兰再为公子献上一曲。”
薳东杨扯起嘴角:“这个秋兰好厉害的嘴,哪个男人听了还会退缩。”
果然,青衣人回道:“你这么说,本大爷今日倒要为红颜全力一搏了。”
青衣人又与五人缠斗起来,虽然他身手不错,但看的出来他力气不大,而且手无寸铁,寡不敌众。
正思忖间一个随从找到了他后背的空隙,用剑直刺过去,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一个茶杯扔了过去,刚好将剑刃打偏,青衣人看我一眼,差点被另一个人挑破了眼睛,我想也没想,快步飞奔过去扣住一人的手腕,再一掌击中他的脖颈,那人一个踉跄手中剑被我夺走,我和青衣人背靠背面向其余四人。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低声道:“快走,他们人多,你打不赢的,一会儿叫来帮手更麻烦。”
“不行,秋兰在看着,我可不能丢脸。”
“她早走了。”
“什么!这个女人……”
老子见对方又围了过来,不想拖延下去,虚晃两招拉着青衣人就朝外跑。
薳东杨见状故意掀翻两个桌子,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随即也跟着我们跑了出来。
我们三人一起跑了很远很远,到一片树林里的破屋外才停下,三人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汉,青衣人确定后面无人追来,向我拱手道:“刚才真是谢谢你啊,怎么称呼?”
我还礼道:“姓屈,你呢?”
青衣人坐到地上,用衣袖扇风:“我姓先,我跟你们又不认识,你们为什么救我?”
薳东杨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也坐了下来:“你问他,我不知道,我可没想过救你。”
我回道:“只是看不惯他们人多欺负人少。”
青衣人笑了笑:“看不出你还有侠义心肠。”
我冷笑道:“那也比不上先兄你色胆包天。”
青衣人听罢大笑:“你是笑我被那个秋兰戏弄?女人果然信不得,对吧,不过那个柳风姐是聪明人,一定在等我回去送钱。”
薳东杨都惊了:“你就这么念念不舍,还想回去?”
这时,我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经过汗水浸泡,青衣人眼角那块黄斑好像变形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这里?”
青衣人反应过来,笑了一笑,便一把扯下胡子,再卷起衣袖擦去那块黄斑,现出一张可爱秀气的脸。
很明显,还是一张女孩的脸。
我和薳东杨都吃惊地看着她:“你是女的?”
青衣人点头道:“对啊,这些都是假的。”说罢将发髻拔掉,一头秀发披散直下,更显得清秀灵动。
“我叫先素,不过街坊邻里都叫我素女,你们救了我,我就当你们当自己人,也叫我素女好了。”
我和薳东杨互相看看,我随即问道:“素女姑娘,你为何女扮男装,还要和那些人一起竞价?”
先素爽快回道:“当然不是为我自己啊,在这宛丘城中,有一些高官重臣,有些事他们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就让中间人代劳。”
薳东杨问道:“可就算如此,又怎么会找你这个女儿家去做,让男子去不是更方便?”
先素脸色微变:“怎么,你看不起女子?”
薳东杨赶紧回道:“不敢,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子,我都不一定打得过你,哪敢看不起你。”
先素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脸色又变好了:“我这是子承父业,我的养父是个行家,我从小耳濡目染所以自然比别人熟悉,而且用生不如用熟,自从我养父死后,他们便把这些事交给了我。”
“原来如此,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对了,不知你帮哪几位高官重臣做事,这其中,可有易大夫?”
我真是服了薳东杨这厮,活该他年纪轻轻就能游说四方,真是时刻不忘收集有用的情报消息。
先素谨慎问道:“你跟易大夫什么关系,问他做什么?你们又是什么人?”
薳东杨正要回道,忽然听到几声类似黄鸟的声音。
先素眼睛一亮:“是我哥来了,我要走了,我们有缘再见吧。”
薳东杨急忙问道:“要怎样才能再见,我们真的有急事相求。”
先素停下脚步,那黄鸟声越发急促,像在催她。
“这样吧,明日午后,在城南湖边那个飞石滩等我,到时再谈。”
说完便跑走了。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薳东杨笑着摇摇头。
我哼道:“薳大夫这次不会怪我多管闲事了吧。”
薳东杨对我拜道:“若此次出使成功,云笙兄当之无愧占一半功劳。”
第44章 第 44 章 秋兰冷冷回道:“你能走……
第二日, 我和薳东杨都快把飞石滩有几块石头数清楚的时候,先素终于来了。
她换上了女装,可能是年龄小的原因, 整个人散发出活泼清新的灵动气息, 把我和薳东杨看得一愣一愣的。
先素不是秋兰那种惊艳众人的大美女, 也不是子音那种尊贵骄傲的九天凤凰,可是从老子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少女, 真像一阵春雨浇进了心田。
比我浇的还猛是薳东杨那小子, 我看他的眼神在先素身上辗转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干咳两声,让他自重。
先素也纳闷地看了看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看什么?”
我尬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先素一下便笑了:“是我哥给我买的新衣裳,我平时都穿男装, 很少这么穿。你们还挺守约嘛……”
薳东杨笑道:“你也一样,我们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说吧, 你们有何事求我,难道, 还是为了易大夫?”
薳东杨笑得更殷勤了:“不错。其实你做事无非是求财, 应该不会太在乎帮什么人办事,又和谁有关吧?”
先素瞥了他一眼:“话是不错, 谁出钱我就帮谁,这是我先素一贯的做事原则,不过呢要看是什么事,我能不能做到,又会不会对我有损害, 说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薳东杨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道:“那我就不瞒姑娘了,我们有位朋友被易大夫关在了地牢里,我们想潜入地牢救那位朋友,你既然在帮他们做事,那些大人府中的环境你必定是一清二楚,我们不会连累姑娘,只要你将地牢的位置告知我们,我们便重酬奉上。”
先素皱眉道:“易府地牢?你们要救何人?”
我和薳东杨互相看看,这种谎话我可不知道怎么编。
薳东杨笑道:“呵呵,只不过是个普通商贩,和我一样的郑国行脚商,因为言语不敬冲撞了易大夫,便被关了起来。”
先素听了这鬼话,扯起嘴角轻蔑一笑,朝我们拱手道:“两位公子既如此防备,那小女告辞了。”
“哎哎哎,你别走啊。”我拦住先素,“怎么好好的就要走?”
先素看着我道:“你们鬼话连篇,不可信,自然要走。”
“你怎么知道我们说的不是真的?”
“你那位朋友。”先素指了指后面的薳东杨,“虽然模仿郑音模仿的很像,几乎可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你这个同行者是一点郑音也不会啊。更何况,易大夫地牢里关过什么人我一清二楚,什么时候关进一位郑国商贩了?”
薳东杨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赶紧拱手道歉:“真是逃不过姑娘的眼睛……”
我看了看薳东杨,决定坦诚相对:“那我就明说了吧,我们是楚人。”
先素撇嘴道:“嗯,我猜到了,你接着说。”
“我们想救易大夫地牢里的有一位朋友。”
“是谁?”
我看了看薳东杨,薳东杨摇摇头,示意不可说,可是我的直觉让我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可信。
“既然你知道我是楚人,也知道易大夫地牢里关过什么人,想必你也猜到是谁了,我觉得不说出来对姑娘比较好。”
先素直直看着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思考片刻后说道:“你救过我,我不帮你也说不过去,你们要找的人确实在易大夫的地牢里,而且那位大人对我养父有过不少恩情……不过在商言商,这件事这么危险,我可不能吃亏。”
薳东杨听罢,赶紧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玉佩:“此次来陈国并未带多少钱财,不知可否用此玉佩替代?”
“玉佩?”先素接过来一看,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周王室的宫中之物,看来二位确实来头不小啊。”
薳东杨笑道:“姑娘年纪轻轻,没想到见闻如此广博,我薳东杨佩服佩服。”
“薳东杨?”先素恍然大悟,“听闻楚国薳氏有一位巧舌如簧的青年才俊,这些年在中原诸国辗转游说,挑拨离间,原来就是你啊。”
听到此话,薳东杨眼皮抽了抽。
“那你呢?你又是谁?”先素问我道。
“在下屈云笙,无名小卒一个,不如东杨兄名声在外。”
“姓屈,果然又是楚国一个大族子弟,你们如此自报家门,就不怕我转头就将你们卖了?”
薳东杨走到先素面前,恭敬拜道:“怕是怕,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赌一把姑娘的良心了。况且姑娘你并不是陈国人,你的养父也不是,你真正的主人在陈国也受尽侮辱,难道姑娘对陈国还有什么护国之心?”
先素清亮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直勾勾盯着薳东杨。
薳东杨似笑非笑,并不回话。
“不愧是纵横四方的薳大夫。“
“过奖过奖,在下身负重任,不得不查清楚姑娘的真实身份。”
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想到薳东杨的情报组织这么大,就连刚认识的女子都能在一夜之间查的清清楚楚。
“不过我向姑娘承诺一件事,若此次营救成功,他日你和你的主人想去楚国做客,我楚国必定敞开国门,迎奉贵宾。”
先素听了这话,沉吟片刻,便将那枚玉佩收下:“既如此,那我便帮你们一次,但地牢守卫森严,不是轻易就能进去的……你们跟我来,我帮你们变变样子。”
日落时分,我和薳东杨在先素的一番鬼斧神工下,完全变了一番模样,我们被改造成了车夫,而且是最不眨眼的那种,和同行的两位车夫看上去别无二致。
先素又变成那晚初见的男子装束,我们一行人在七闾中转了好几个巷道,终于在一个僻静的月门前停下。
月门处的侍女通报过后没多久,秋兰便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抱着弦琴缓缓走出。
我和薳东杨的目光再一次直了。
她的装束依旧淡雅简洁,但气质出尘,容貌绝世,不声不响便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柳风姐跟在后面送她出门,在轿门前说道:“这次是你首次迎客,若得了好名声,以后自然客似云来。”
秋兰听了这话轻蔑一笑:“现在的秋兰,就算弹得再稀松平常也会是客似云来,不过以后容颜衰老了,哪怕技艺再精湛,恐怕也只是门前冷落……秋兰都明白,柳风姐无需多言。”
我和薳东杨听了这话,互相看了看。
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哀愁,听了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的心情就像沉入水底,憋得难受。
柳风姐听了,叹气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
“我都明白,柳风姐无需担忧,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秋兰上了桥,先素和柳风告辞后,我们一行人前往易大夫的府邸。今日是他的会客日,据说来了位鲁国的大盐商,而这位盐商最喜音律,所以易大夫才会不惜重金请到秋兰上门献艺。
我们入了偏门后,秋兰和先素被接待的仆人迎入内庭,侍卫对我们搜身后便让我们去马厩歇着,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和许许多多马夫,大家都在吃着茶果扯着淡,看我们进来便自来熟一般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八卦闲聊。
“你们是谁家的轿夫?”
“听说了吗,今天易大夫请的这位贵客,那可是富可敌国的大盐商,齐鲁两国的海盐大半都要经他之手流入各国,前些年齐国打仗,齐王都要管他借钱发军饷。”
“据说他家里的门帘比国君的衣裳都华美。”
“何止啊,我还听说就连烧火用的木材也是一等一的香木。”
“我的天爷啊……竟是如此富贵……”
……
听到我们是秋兰的车夫后,这群人更是乌泱泱围过来。
“怎么样,听说这位女乐之首美若天仙,是不是真的啊?”
“听说她弹的曲子能引来玄鸟飞腾,你们可曾听过?”
薳东杨和其他三个轿夫忙着和他们胡吹,我趁着人多借口上茅房溜了,等转入无人的拐角处,便将先素给我画的地图摸出来,大概确定好易府地牢的位置。
先素说地牢里面什么样她也没见过,进去后就只能靠我自己,薳东杨吩咐我救到人后就给他发信号,他安排好了外应。
我发现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如今的我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惶恐胆怯,仿佛这样的任务是理所应当的,就是我身为楚国左徒该做的事,这样的想法让我震惊又释然。
人是环境的产物,诚不我欺。
在躲过了好几波侍卫侍女,七弯八拐后,老子终于找到了地牢入口,这易府地牢的大门被伪装了一番,不像牢门反而像宅门,如果没有先素的地图恐怕很难找到,我推开门缝往里一瞥,惊讶地发现这地牢居然是水牢,水深及膝盖处,地牢深处还有一人在看守台上喝酒,隐约可见里面有几个犯人被吊了起来,浸泡在水里。
“奇怪,为什么只有一个守卫,难道水牢的安全系数比较高?”
我正犹豫不决之时,忽然瞥见一个侍女的身影往这边过来,立刻跳上房梁躲起来。
侍女叩门轻声唤道:“哥,我送酒菜来了,今日有不少好吃的。”
地牢门开了,里面的看守走出来接住篮筐,四处看了看:“妹妹,你偷偷把宴席的饭菜送来给我,没被人发现吧。”
“放心吧,今日大人宴请贵客,美味佳肴多不胜数,我只拿了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快回去吧,记得带点回去给娘。”
“我留了的,你放心吃吧。”侍女正准备要走,我见机不可失,便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一把扣住侍女,反控于手中,另一只手捂住了她想要惊呼的嘴。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她。”
没想到老子现在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么狠绝的话了。
看守明显慌了:“不要乱来,你想怎样?”
“景云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看守人脸色微变,显然是不敢说,我用手指掐紧了侍女的脖子。
看守人立马慌了:“手下留情,我带你进去。”
看守人立马在前方带路,我跟着他走进水牢,看见牢房中那些被吊起来的犯人基本都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有些身体甚至溃烂生蛆,臭不可闻。
我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我穿过来至今第一次见识到古代地牢的残酷。
终于到了景云处,只见牢房中那人的双手被绑着吊在梁上,脑袋耷拉着,身上有很多血痕,新旧交织,很明显被拷打过很多次,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神志已是昏昏沉沉。
我看不太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和薳东杨给我看过的画像相似。
“开门!”
看守人哆嗦着掏出钥匙开门,就在他开锁那一刻,我一记手刀打晕了他,另一只手臂扶着他以免他倒在水里。
“扶着你哥到一边去,想活命就不要出声。”
侍女急忙点头照做,我赶紧进去解开景云手上绑的绳子,绳子被绑的很紧,有部分已经嵌入血肉中,费了很大力气才解开。
“景大夫,快醒醒。”
话音刚落,对面那人忽然抬起头睁开双眼,我还来不及思索,一把锋利的青铜刀就刺了过来,我急忙偏身,那把小刀直直刺进了我的肩膀,痛的老子立马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么一细看,才发现对面那人并非景云。
“等你很久了。”那人露出狠厉的表情,抽出小刀想继续攻击,我另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一别一折,对方吃痛大叫,小刀落入了水里。
随着他几声叫喊,有很多侍卫跑了进来,将老子团团包围住。我夺过其中一人的长剑,艰难地冲击着包围圈,对方侍卫源源不断往里涌,倒下一批补上一批,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我耗死在里面。
也不知身上受了多少剑伤,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终究是对方先垮了,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冲出水牢。
刚一出来,就看见不远处有浓烟升起,随即就是尖锐的“救火”呼喊声,我夺路而逃,路上遇到不少横冲直撞提着水桶的侍女家丁,看起来火势十分危急,也多亏了那些四处洒落的水掩盖了我的足迹,在不知转过多少庭院走廊后我头晕目眩,便钻进了近处一个屋子里,找了个大箱子打开,见里面都是女子的衣物,便胡乱掀开躲入其中,仅靠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自己不晕过去。
晕晕乎乎中,好像有人搬动箱子,随即整个箱子都开始颠簸起来,没过一会儿,好像听见了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为何拦住我的车?”
“我们在找一个青年男子。”
“我是青年男子吗?”
又有一个声音说道:“算了,别耽误正事,让她走。”
“不行,还没搜车。“
“搜可以,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些都是你们大人赏赐的,我还没打开看过,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要是坏了里面的物件你可得去向大人请罪,免得让大人认为是秋兰不敬,敢坏他的赏赐。”
“你……”
这时,又有一个人急冲冲说道:“快跟我来,那人从东边跑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子也终于坚持不住,彻彻底底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箱子已经打开了。
我爬出箱子,看见夕阳透过窗户直射进来,刚好落在我躲藏的箱子上,我急忙环视四周,忽然看见一个女子静静端坐于夕阳阴影处,无声无息看着我。
仔细一看,竟然是秋兰。
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木屋,似乎是在某个僻静的山里,往窗外看去,能看见远处的山峦叠嶂。
“是你救了我?”
秋兰冷冷回道:“你能走动了吧。”
我点点头,发现身上的刀口几乎都结痂了。
“能走动了就走吧。”
“不知要怎样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是你自己躲进去的,也是你们的人助你逃脱的,我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可答谢的。”
我看着她冷清清的脸,听着她冷清清的声音,竟有点怕她,便拱手拜谢道:“好,打扰姑娘了,在下告辞……救命之恩他日有机会定当还报。”
第45章 第 45 章 因为我心里也有一位可望……
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 一个趔趄之下,背上的伤口好像撕裂一般,有一股暖流涌出, 随即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模糊中似乎看见有一人从大树后朝我飞奔过来, 看他的身形像是薳东杨……
等我再次清醒时,屋外已经黑压压一片,我睡在一个木床上, 赤/裸的上半身缠绕了止血的绷带, 一件血衣被丢在地上,上面划破了许多口子,薳东杨看着我像老母亲般慈祥笑道:“你醒啦。”
我支撑着手臂坐起来, 薳东杨还主动搭把手扶着我,我看了看屋内的风格,问道:“我们还在秋兰这里?”
“嗯, 我求了她,她同意让你在这里养两天再走, 眼下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你浑身都是伤, 想必经历了一番苦战。”
我看着薳东杨的神情, 这厮看我的眼神里居然露出了几分敬佩和关切,让我浑身激灵。
“其实你大可以投降的, 他们的真正的目标是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这可和我认识的天和兄不太一样啊,怎么,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后, 天和兄也愿意为楚国出一分力了?”
我听得牙酸,应道:“别别别,这条命是屈云笙的,我要奉献也是奉献他的命,你别给我戴高帽,我受不起。”
薳东杨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拿起旁边一件干净的浅灰色衣裳给我换上:“你换好衣服吃点东西,我们还要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我边换衣服边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的眼线在易府各个方位盯梢,把混乱中离开易府的马车一一排查后,就只剩秋兰这里情况不明,我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果然在这里。真是没想到这个秋兰居然不住七闾的高床暖枕,反倒住在这种荒僻之地。”
我正欲和薳东杨再说话,却听到几声琴弦之音,薳东杨示意我闭嘴,我和他都安安静静听秋兰的弹奏。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参加了不少楚国宴席,听过各色各样的乐师弹奏,但还从未听过如此流畅自然的琴音,仿佛几声之间便能构造出一个结界,结界里是一个独属于秋兰的世界,而听者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带入那个忧伤又纯净的世界。
一曲完毕,薳东杨便朝屋外走去,我也跟着他走到厅中,秋兰还在方才的位置坐着,静静看着琴弦,仿佛在沉思什么。
薳东杨拍掌说道:“秋兰姑娘不愧是女乐之首,技艺卓绝令人叹服。”
秋兰淡漠地看了薳东杨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赶紧拜道:“多谢姑娘收留,我又欠你一份情了。”
“你觉得怎么样?”
秋兰问道,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天寒地冻的冷意。
“没事了,过两日应该就能痊愈了,姑娘放心,只要好了我马上就走,绝不拖累姑娘。”
“我若是怕拖累,就不会救你了。”
我看着秋兰愣了愣,秋兰又说道:“你们想救的那位大人,于我曾有解围之恩,我如今救你一次,也算还了当年的恩情,但此事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们好自为之。”
薳东杨笑道:“这景大夫还真是四处结善缘啊,不愧是景家调/教出来的人,君子如玉,如切如磋。”
秋兰淡漠地看了薳东杨一眼,便俯下头调理琴弦:“你们出去吧,我还要练习,不喜有人在旁打扰。”
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的脸皮抽了抽,这位仁兄在楚国也算排得上号的公子,每次去秦楼楚馆总有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他献殷勤,今日却在秋兰这里吃了瘪,脸色瞬间黑的精彩纷呈。
薳东杨和我刚转身要走,他却停下了脚步,又转身过去:“其实秋兰姑娘,我听你弹这曲宛丘足足弹了一整夜,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弹奏有那么一点点问题。”
秋兰听着这话,抬眼看他,眉头紧皱:“你知道我弹奏的是宛丘?”
薳东杨挑挑眉,嘴角微扬,却不作答。
“有什么问题?”秋兰的语气终于没那么生冷了。
薳东杨笑道:“大凡音律都是表述世间万物之情,你固然技艺纯熟,堪称绝艺,可是这曲子里好像少了那么一点点感情。”
秋兰沉默地盯着他,可是眼神却有些波动。
薳东杨四处看了看,看见屋子另一角落也放了一张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看见琴上刻字时有些吃惊:“这可是周天子宫中之物,怎么会在这里?”
秋兰赶紧站起身,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你别碰它。”
“这么紧张,心上人送的?”
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一巴掌落在了薳东杨脸上,他整个人愣在那里,面前是秋兰隐隐动怒的脸。
老子看了这场好戏,又想笑,又不能笑,憋得不行。
“啧,难道被我说中了?”薳东杨的恼怒转瞬即逝,痞里痞气笑了笑。
秋兰又要抬起手打他,薳东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喂,别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会还手。”
“我不准你侮辱我师父。”
“你师父!”薳东杨惊讶道。
“等他养好伤,你们二人立刻就走,在此之前都不要再来烦我。”
秋兰说完便朝里屋走出,重重关上了门。
薳东杨还看着她的背影出神,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别看了,门都快被你看穿了。她不比你以前在秦楼楚馆见过的那些女子,你对人家客气点,况且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再对她不尊重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哼!”薳东杨冷笑一声,“她当然不比那些女子,我薳东杨纵横乐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琴艺这么高超,还会武艺的女子,有趣有趣。”
“武艺?”
“看不出来吗,让她打你一下试试,你就知道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怪不得敢一个人住在这种荒僻山野。”
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眼中有异样的波光微微闪动,他随即走向秋兰的那张琴,盘腿坐下,旁若无人地抚起琴来。
依然是方才那曲宛丘。
还别说,虽然薳东杨平日里总是一副狡诈多谋的模样,但他弹琴的时候,还真有一种贵公子的高雅风度,虽然技艺比不上秋兰那么娴熟,但曲子听起来好像更吸引人,好像在听一段消散风中的往日传说。
没过多久,秋兰里屋那扇门打开了,她静静看着薳东杨,也不言语,就那么静静听着。
薳东杨停下来笑道:”不会连你的琴也不能碰吧。”
“你怎么会弹此曲?”
薳东杨笑了笑:“我可是楚国人,楚人自小就在各种乐声中长大,况且有许多中原乐师常年到楚国交流切磋,我会弹宛丘有什么稀奇,我还会弹很多你不知道的曲子。”
秋兰静默片刻,慢慢走到她师父那张琴前坐下,双手抚在琴面上。
薳东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想合奏,在下可否知道姑娘的名字?”
“秋兰”
薳东杨讽刺一笑:“如果你真的想这一世都躲在秋兰这个名字后面,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我一直叫你秋兰也无所谓。”
秋兰静默了片刻,反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姓薳,名东杨,因家东边有一棵大杨树,故而以此为名。”
秋兰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的真名是,奚和。”
“奚和?天下大和的和?”
“能开始了吗?”
薳东杨回过神来:“当然,宛丘所讲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巫女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虽然近在咫尺,却只能默默守望,在下献丑,请姑娘赐教。”
薳东杨随即弹奏起了宛丘,奚和呆呆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而后渐渐闭上眼睛与薳东杨合奏起来。
还别说,奚和的琴音一合进来,整个曲子简直升华了不少,美妙绝伦不说,还有一种特别美丽又哀伤的情绪从琴音中发散出来,像晨雾一般缠绕了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就连老子这种俗人,也听的心醉。
一曲罢,奚和还没有回过神,薳东杨倒是先站起来走向她,跪坐在弦琴前看着她激动道:“没想到你的技艺这么绝妙,好多我学不会的地方你竟然能挥洒自如。”
奚和也睁开双眼看着他,眼中氤氲起一层雾:“为什么你会知道里面那两个人的感情?我弹了那么多次也体会不到。”
薳东杨苦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我心里也有一位可望不可及的女子,我望了她十几年,她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别人,一直到她出嫁那天,她的目光也从未落在我身上。”
奚和的声音终于没那么生冷了:“原来如此。”
这时奚和忽然咳嗽两声,薳东杨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你患了热症?”
奚和立刻躲开,站起来想走,却因为站不稳瘫坐下去,薳东杨赶紧扶着她对我道:“你来照顾她,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草药。”
我赶紧接替她扶着奚和,薳东杨站起身便跑了出去,看着他急冲冲的背影,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奚和,我突然觉得,是不是子音那一页终于要掀过去了。
第46章 第 46 章 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
没想到薳东杨这厮居然还懂点医理, 杂七杂八的草药一熬,往奚和嘴里一灌,到第二日清晨, 她真的就退烧了。
薳东杨折腾了半夜, 忍不住去睡了, 就剩我一人守着奚和醒过来,直到晨光穿透窗沿射入一道道光芒,奚和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唉, 你醒啦。”我缓缓伸手扶起她, 奚和的态度也不像昨日那般抗拒冷漠。
“你昨夜都守在这里?”奚和问道。
“嗯。”我端起旁边一碗水递给奚和,“我的兄弟帮你摘草药熬草药累了大半宿,实在撑不住就去睡了, 他说热症可大可小,稍有不注意可能会要人性命,所以我便守了你一晚, 还好你熬过来了。”
奚和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 我看着有些好笑:“你想谢我?大可不必,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 况且真正救你的人是我兄弟, 你要谢就谢他。”
我不敢告诉奚和那药是薳东杨一口口给她渡进去的,昨晚她烧糊涂了, 怎么也喂不进去,我急得六神无主,还是薳东杨当机立断给她强喂进去,老子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奚和把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看得重不重, 因此话到嘴边又打个弯滑进肚子里,硬是不敢吐露半个字。
我一边想着,一边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熬夜守人竟然这般疲惫,想着想着又想到我妈身上,她说过我小时候爱发烧,她常常几天几夜没合眼守在我身边,那时候还没什么实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母爱如山。
“你怎么了,好像很悲伤?”奚和看着我问道。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我母亲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奚和听了沉默了,我扭头看她,似乎她的眼神更悲伤。
“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难过?”
奚和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至少你还能想起你母亲的容貌,我连我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在我刚生下来没多久便饿死了,我师父说,她衣不蔽体抱着我四处乞讨,想要寻找我那个去了战场便音讯全无的父亲,可是那时候又是饥荒,又是战乱,她找不到多少食物充饥,便一路靠着贱卖自己的身体给我换点粮食,保住我这条命,直到遇到我师父,她才断气……”
奚和说这番话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揪紧了,可是她的语气却平静无波,平静的好像带着死气,这更让我难受。
“你师父是谁?”
“他是周王室的宫廷乐师,四处游历时救了我,授我琴艺,传我武艺,带着我辗转诸国采集曲乐,可是……”奚和眼中笼罩着更加浓厚的阴影,“在我十岁那年,他死了,死于瘟疫。”
奚和抬起头,定定看着我的双眼,她的痛苦在这一瞬间直接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很是难受。
饥荒,战乱,瘟疫,似乎是这个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每一个挣扎求存的蝼蚁。
我正在搜肠刮肚思考怎么安慰她时,薳东杨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着刚熬好的药。
“你醒啦!”薳东杨快步走过来看着奚和,很是开心,“你还有外邪未清,把这碗药喝了,能帮你好的快点。”
奚和接过药,慢慢喝完,药十分苦涩,薳东杨还贴心的准备了野果,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想找个什么理由赶紧开溜。
“那什么,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你们聊。”我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出房门,临走时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奚和看我的眼神好像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想让我走。
走出门后,我看着山间的晨雾,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身上的伤也没昨天那么疼了,还多亏了笙哥的底子好,受这么多剑伤居然还能恢复的这么快。
眼下片刻的清静也让我可以清理清理思绪,思考当下的状况。
我和薳东杨很明显从一开始便中计了,怪不得那个伯夷二两黄酒下肚,就把什么都给说了,敢情是设好了圈套就等我们往里钻,虽然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感觉怪怪的,一切都顺利的有些诡异……但因为相信薳东杨这厮的能力,我便将那些质疑都吞进了肚子里。
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得相信自己的本能,哪怕他是纵横四方的外交家,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现在那些人肯定在四处搜查我和薳东杨,奚和这里倒是个绝佳的避难所,但倘若那些人四处搜查无果,必然也会怀疑到奚和这里,我一个大男人,绝不能连累一个小女子,可况还是一个身世这么惨的小女子。
想着想着,薳东杨便从屋里走了出来,拍拍我的肩:“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回头看他,好奇道:“这么快,你怎么不和奚和姑娘多聊聊。”
薳东杨回道:“哦,她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我便出来了。”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的,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手指不自然地摩挲着手心。
“你刚才想什么呢,看你神情挺严肃的。”
“哦,”我赶紧应道,“我在想怪不得伯夷那么好说话,原来是设好圈套等我们跳,还有你也是,还自称是什么游走诸国的纵横家,人家给我们挖的坑,你真是一点不带怀疑的就往里面跳。”
薳东杨听罢,不怒反笑,拍了拍老子的肩膀,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我说天和兄,你觉得就你都能想到的问题,我薳东杨会想不到?”
“你什么意思?”
“这个坑,谁给谁挖的还不一定呢。”
“说人话!”
薳东杨“啧”一声,瞪了我两眼,又把目光移向远方:“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倘若不跳这个坑,又上哪儿去打听景云大夫的下落,难道要把全陈国上上下下翻一遍?”
老子还是听得一头雾水,薳东杨看我的目光更像看白痴了。
“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伯夷是在引我们入坑,我也愿意跳这个坑,你想想看,原本快要到手的鱼就这么飞了,钓鱼的人会怎么办?”
“怒火中烧,重新再钓?”
“不错,而且还会换更大的鱼饵,因为我们这条鱼对陈国来说非常重要。”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顺着薳东杨的话揣测道:“陈国费尽心思想抓我们,是因为宋国?如今宋国势大,企图召开诸侯会盟意欲称霸,陈国想示好宋国,就必然要送上一份厚礼,没有什么礼比几个楚国来的间谍更厚的了,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来抓我们。”
薳东杨看向老子的目光突然多出了几分欣赏:“我看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当成真正的屈云笙了,当年我和云笙坐论天下事之时,他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明白我的心事……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楚国公子了。”
我听了一阵牙酸:“行了,别回忆当年情了,那现在怎么办,什么也不做干等着?”
薳东杨点点头:“对,什么也不做,干等着。”
薳东杨这话半带玩笑半认真,但老子是不太信他的,主要这厮的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我觉得问下去也问不出多少实情,索性就别问了。
况且身上的伤还没好,正好借机休整两天。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那个先素?”
“你想问,她是不是故意引我们去的对吧?”薳东杨看穿了我的心思,叹笑道,“放心吧,你没有信错人,那日你从易府逃脱之时,我看见她高呼起火想引起混乱,助你逃脱,况且她真正的主人是晋国公子,眼下正被陈国国君以留客为借口软禁着,她的心,并不向着陈国。”
“晋国公子?那又是何方人物?”
“晋公子姬重,一个流浪诸侯国的丧家之犬。”
“啊?”我满脸问号看着薳东杨,“先素的主人是个丧家之犬?”
“不错,这还得从一桩往事说起。当年晋怀侯好色无度,为了个奴婢竟然废后,新后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坐上君主之位,便撺掇晋怀侯杀子杀妻,姬重是先王后之子,被一帮老臣护送着逃离晋国,十几年来辗转诸国以求庇护,新任晋侯倒不像他母亲那般心狠手辣,并不追杀姬重,因此姬重得以保全他这条性命。”
我瞬间明白了这位晋公子的处境,果然像薳东杨说的那般,是个可怜的丧家之犬。
“那先素呢,她和姬重是什么关系?”
“当年护送姬重逃离的老臣中,最有名的一位便是晋国前司马先渠,听闻他死于乱箭之中,留下一子一女在逃亡途中分离失散,我打听了很久,自从姬重来陈国之后,这个先素便和他来往甚密,姬重被陈国国君嫌弃,一行人吃穿用度都常有缺失,是这个先素从中周转,才让姬重在陈国的日子好过点。”
我听了这番话,恍然大悟,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薳东杨:“我发现,你果然是个可以在诸侯之间兴风作浪的纵横家,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薳东杨眉毛一挑:“过奖过奖,在下过人之处多的是,你慢慢品吧。至于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倒确实有一件……”
“何事?”我好奇问道。
薳东杨澄澈一笑:“我以前一直好奇为何云笙会看上公子玦,而不是看上我。”
我:“……”
好吧,老子就不该多嘴问那句话!
第47章 第 47 章 所以我……有得选吗?……
我和薳东杨在奚和这里躲了三天, 终于等到了景云的消息。
果然如薳东杨所言,陈国放出了更大的鱼饵,要将景云大夫枭首示众。
奚和在第二天夜晚便被七闾来的马车接走了, 直到我们离开也没有回来过。离开时, 我和薳东杨都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看这座山间小屋, 薳东杨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于我是留念的。从我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向我吐露过她的痛苦和脆弱……我隐隐约约能感到, 奚和是信任我的, 或者说,对我有好感的~
但碍于薳东杨,我不能对奚和有什么非分之想, 更何况经过当众悔婚之事后,我都害怕这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和薳东杨又经历了一番乔装改扮, 混在了集市中等着看枭首示众的人群里。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终于远远望见了传闻中的景云大夫。
他早已被折磨的惨不忍睹, 一身血迹斑驳,脸上也有几处血肿, 一条腿的膝盖骨都被剜去了, 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后脊背的冷汗一茬茬往外冒,虽然在易府地牢里就见识过这些古代酷刑的残忍, 但是景云在经受这么多残忍酷刑后依然云淡风轻地站在高台上,静静眺望远方,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惧意,这种安静带给我的是更大的震动。
人群里一片啧啧声,有骂景云是狗间谍的, 有感叹景云是好人的,还有讨论景云在陈国的升迁历史的,我和薳东杨混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我第一次感觉到薳东杨的低气压,他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是怔愣地看着景云,盯着景云被剜去膝盖的腿,好像纷纷扰扰的人群都消失了一般,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只有浑身是血的景云存在着。
这些年,薳东杨在明面上游说诸侯,长袖善舞,而景云在暗地里收集信息,提供支援,他二人的羁绊有多深,是我这个旁人所难以想象的。
“你不要表现得太明显。”我拉了拉薳东杨的袖子,低声耳语道,薳东杨回过神来,低下头,又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便切换了一张好听是非的假笑脸。
“大哥,今天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台上那个人是谁啊?”薳东杨拉着边上一个男的问道。
“你不知道啊,听你的口音像是郑人。”
“大哥好耳力,小弟确实是郑国人,来陈国采买的。”
“哎呦,郑国商人出名的哟,你今天算是赶上好戏咯,台上那个是楚国派来的间谍,这么多年一直在我们陈国做官,都做到上大夫的位置了,最近被逮着了,要砍头嘞。”说完,还往自己的脖子咔擦比划一下。
“那啥时候砍头嘞?”
“说是后天,要示众五日才砍头,你要不忙就等着看完再走,这种事可不多见啊。”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要看的不是砍头,而是一场盛大的表演秀。
薳东杨的拳头不自觉捏紧了,可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又指了指高台旁边一个坐着的人:“那位大人是谁啊,看上去仪表不凡啊?”
“哦,那是宁仪大夫,就是他接替了景云的上大夫之位,国君派他来监管的,这位大人可是国君身边的新宠。”
“哦,原来如此。”薳东杨点点头,没有继续和那人扯淡,而是走到我边上,示意我离开。
我跟着薳东杨离开人群后,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行到一个荒僻的郊野,确定四处无人后,车夫才让我们下车。
我们跟着车夫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回廊后,才终于在一个屋门前停下。
“公子,他们都在里面恭候多时,请!”
薳东杨点点头,马夫推开门,我们走进去后便看见有十来个人跪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属下拜见薳大夫!”
一众人齐声说着,对薳东杨行了个楚国的跪拜礼。
薳东杨坐在为他准备好的席位上,挥一挥袖道:“好久不见,诸位都起来吧。”
一行人站起身,看见我,有些好奇。
为首的老者问道:“这位是?”
薳东杨回道:“屈氏四公子屈云笙,如今是我楚国的左徒上大夫。”
一行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再次齐刷刷跪下,向我叩拜道:“属下拜见左徒大人!”
我赶紧抬手道:“快起来,不必拘礼。”如今老子说这种话是越来越溜了,这张角色扮演卡都快让我恍惚真假了。
众人这才起来,薳东杨让我坐他边上,为首那人对薳东杨拱手道:“薳大夫,突然召集我等前来,是否是为了营救景云大夫一事?”
薳东杨并不回答,而是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喝着。
这厮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从方才见到景云之后起,他一路上就不太正常,以往那个深陷敌军阵营还能谈笑自若的薳东杨一下就不见了,我跟在他身边都觉得压抑的慌。
“那个宁仪是什么来头?”薳东杨看着为首的老头问道,“自从景云暴露身份之后,我就失去了陈国朝政的消息来源,此前并未听过这个宁仪。”
老者回道:“这个宁仪是从齐国来的,并非陈国人,听说在稷下学宫学习了许多年,精通治国理政之道,陈侯对他很是器重。”
“又是稷下学宫出来的那些混蛋!”薳东杨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似乎对这个稷下学宫恨得不轻。
“稷下学宫出来的人可不好对付啊,而且他们对楚国十分排斥,这下可真的棘手了。”一名妇人担忧地说道。
薳东杨脸色也变得阴沉沉的,好像快要发大水一般。
“陈国人如何看待宋国称霸这件事的?”薳东杨沉着脸对众人问道。
这一问,众人倒是七嘴八舌踊跃回复。
“那宋国都快骑到陈国头上做爹了,陈国人自然是恨的。”
“但是恨也没用,陈小宋大,这些年蔡国渐渐归顺我大楚,陈蔡两国是老冤家,陈侯赶紧请了宋国军队帮忙驻守边界,以前那些宋国军人还算老实本分,可最近宋国要称霸的风声越来越大,那些宋军也趾高气昂起来,闹出了不少事。”
薳东杨抬起眼眸:“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抢夺钱粮,调戏陈女,那些当兵的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远离故土出来守别国的土地,心里难免烦闷,如今宋国眼看着快称霸了,这些宋兵也愈发按捺不住,况且那陈侯向来是窝窝囊囊的,也不敢得罪宋国,所以对那些宋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时常送美食美酒前去犒劳,陈国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呢。”
薳东杨听了这话,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他把茶杯重重扣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众人下令道:“既如此,我们就把这把火烧的更旺盛一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对薳东杨的话心领神会,眼神腾一下就齐刷刷亮了。
个个都是人精。
我暗自吐槽道~
薳东杨都没说具体怎么做,为首老者便问道:“薳大夫想要何时开始?”
“今晚开始,来得及吗?”
“虽然仓促了点,但我们在陈国潜伏这么多年,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等着薳大夫一声令下。”
“好!”薳东杨正色道,“那就把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本公子定要让陈侯知道,在自己的土地上邀请别国的驻军,是一件多么愚蠢可笑的事。”
众人齐拜道:“属下遵命!”
一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后,屋里只剩我和薳东杨两人,薳东杨看着我,还没开口,我便心知肚明:“我知道,又要去闯豺狼虎豹的巢穴了对不对?”
薳东杨愣了一瞬,随即笑道:“知我者,天和兄。”
哎,老子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自从穿进这个身体后,干的全是玩命的差事,原先的我还想着逃跑和反抗,现在的我都快习惯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了。
“那个稷下学宫是什么东西,听你们的意思好像很棘手?”
“嗯。”薳东杨点点头,“是齐国的一个学宫,广纳天下学子,学习六艺经传,从那里出来的人都有几分真本事,而且无一例外都很排斥楚国,视楚为蛮夷之邦。”
“懂了,不好忽悠是吧,也就是这次去凶多吉少,没准儿真的会死里面。”
薳东杨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我道:“也许吧,面对三军我有谱,面对稷下学宫我可没谱,你愿不愿意再陪我去一次?”
我更无奈地笑了笑,对薳东杨说道:“如果我不去,就凭你那稀松二五脚的功夫,没准儿就真死里面了,虽然你这个人自大又狂妄,狡猾还嘴毒,但确确实实是我楚天和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有得选吗?”
薳东杨的目光闪了闪,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而后转身往门外走,一边走还不忘竖起手指比划道:“自大、狂妄、狡猾、嘴毒……天和兄,君子慎言以养德,人与人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坦诚。”
第48章 第 48 章 如果我输了,你会替我收……
我虽然猜到了薳东杨要去找宁仪谈判, 但老子猜不到他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去自投罗网。
此刻我和薳东杨换上了楚国飘逸华贵的公子服,泰然自若地站在宁仪大夫的府邸前,被一帮训练有素的侍卫包围着。
我低声道:“下次送死能不能选个低调点的方式?”
薳东杨干笑道:“反正也是送死, 轰轰烈烈不好吗, 以后你我二人说不定还能成为陈国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
我嘴角抽了抽:“对, 两个上赶着送死的楚国傻Ⅹ,能不传奇。”
正和侍卫对峙中,宁仪终于出来了, 他直勾勾看着我们, 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薳东杨身上,脸上带着几分讥讽的神色说道:“几年不见,薳大夫你还是这么……面目可憎。”
老子听了这来者不善的问候, 差点笑喷出来,薳东杨却恭恭敬敬施礼道:“宁仪大人,虽不知几年前我们在哪里见过, 但是对于稷下学宫的士子,我薳东杨向来是万分敬重的, 今日有幸相识宁大人,是我薳东杨毕生之幸。”
宁仪哼了一声, 甩袖道:“不敢, 这世上还没有接受禽兽施礼的道理,你们楚人常年在江汉之地与野兽野人打交道, 还是施兽礼比较合适。”
这一下,不要说薳东杨,老子都被激怒了,腾一下火就冲到了天灵盖。
薳东杨愣了一瞬,昂首微笑道:“哦, 我想起来了,几年前齐国联合五国诸侯声讨蔡伯,我曾随父前往谈判,那时候好像在齐国乌泱泱的使者团中见过你,怎么,在人才济济的齐国混不下去了,所以来陈国显能?”
宁仪面色瞬间铁青,薳东杨却继续拱火道:“也对,当年在齐国那乌泱泱的使者团里,宁大人连说句话的资格也没有,难怪我觉得大人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薳东杨此话一出,我的火瞬间灭了大半,果然是那个自诩靠张嘴就能抵挡三军的薳大夫,我突然觉得他还是有几分靠谱的。
宁仪看上去是个很重面子的人,被薳东杨三言两语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好像笼罩在一层阴影里。
“都愣着干什么,拿下他们,我定会向国君禀报,记你们大功。”
四周侍卫听了这话,就跟打鸡血一样往上扑,我赶紧举剑护在薳东杨身边。这些侍卫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武艺出众,还懂配合,但是我发现经过易府地牢那一场苦战之后,我身上的某种封印好似完全被解除了一样,往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一击即中,任凭那些人怎么围攻,都没伤到我和薳东杨半分毫毛。
“好剑法!没想到你们楚国那样的荒蛮之地,竟有如此精妙的剑法。”宁仪在一旁忍不住赞叹道。
薳东杨回道:“何止剑法,多的是你们没见过的好东西,你们稷下学宫的学子自诩君子正道,天下正统,岂不知正是被这份狂妄自大蒙住了双眼,不知这世上的天高地阔。”
宁仪沉默以对,片刻之后,眼见围攻的侍卫一个个倒下,宁仪终于下令住手。
他静静打量我道:“你是谁?为何会如此剑法?”
我见他挺客气,也客气回道:“我乃楚国上大夫屈云笙,师从大楚第一剑客谷先生,宁仪大人,幸会!”
“楚国屈氏子弟,难怪~我们稷下学宫向来注重剑道,虽有些自夸,但我宁仪的剑法确实算当中翘楚,方才见了你的,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沉默片刻,叹口气道:“说吧,你们今日这么堂而皇之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薳东杨也双眼雪亮地看着我,原本以为这场谈判得全靠薳东杨那张嘴,没想到真正派上用场的居然是老子的剑法,不对,应该说是屈云笙的。
“宁大人,我们所为何来想必你是知道的,在这里谈好像有些不合适,能不能
入府中叨扰片刻,我们说完便走,绝不久留。”
宁仪旁边的一个随从好像有些警惕,拉了拉宁仪的袖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宁仪甩开他道:“国君那里,我自会解释,清者自清,怕什么!”
说完,便转身往里走,吩咐随从道:“带他们进来,其余人等,都在外候命。”
“是,遵命!”随从一脸不悦,引我们进去,我们跟着宁仪来到一间会客议事的屋室,室内摆放了六张高席,三面在左,三面在右,面面相对。
婢女摆上茶水后便退了,宁仪坐在左面最中间的席位上,和薳东杨正对着,我坐在薳东杨边上,由于现场气氛有些不好,老子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
“说吧,薳大夫,你要谈什么,若是要我放了景云,那是痴人说梦。”
我其实挺好奇薳东杨会怎么谈判的,因此完全本着一种吃瓜的心态看这场好戏,我虽知他是常年在诸侯国间纵横捭阖的薳大夫,但是实打实的谈判,我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薳东杨也不着急回答,而是喝口茶先,随后他一脸肃然看着宁仪,缓缓问道:“我想知道,就算把景云和我们绑起来献给宋国,于陈国有什么好处?”
宁仪讽刺一笑:“我早就见识过薳大夫的巧言令色,我也猜到了你接下来会说什么,你无非是想说宋国称霸之后,一定会处处为难陈国,对我们陈国不利,还不如投靠楚国,牵制宋国才为上策……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薳东杨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稷下学宫的士子,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多费唇舌。既然宁大人明白宋国称霸后一定会处处压制陈国,远交近攻,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陈侯软弱尚且不论,你作为陈国当朝新贵,难道不该为陈国谋划一条更好的出路?”
宁仪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杯,慢慢摩梭着,他看着里面摇晃的茶水,不急不徐说道:“若是为了陈国,我自然不赞成宋国称霸,但倘若我为的不是宋国,而是整个天下呢?”
话音一落,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的唇角都绷紧了,他居然找不出话来回应。
宁仪抬眸看他,就像看一个不入流的小丑:“薳大夫,你惯会用利弊之道蛊惑人心。自齐国衰落之后,这些年中原混乱不堪,人心不古,个个背信弃义,只为自己的私利考虑,这其中,少不了你的手笔。”
“可你不知道,我稷下学宫以匡扶周礼为己任,齐国也好,宋国也罢,就连陈国也不过是我们匡扶周礼的道场,谁做霸主不重要,谁压制谁也不重要,只要中原再度安定,周礼的复兴才有希望,这其中的决心和夙愿,是你们这种只为自己私欲的小人所无法理解的。”
我偷摸瞟了一眼薳东杨,感觉他整个脸都僵硬了。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善于利用私欲攻击人心的说客遇到了一个大公无私的理想主义者,就好比重拳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
我以为薳东杨要缴械投降了,没想到这厮沉默片刻后,又开口了。
“宁仪大人说的真好,听得我都快吐了。”
我转头看着薳东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哥们儿是疯了吗,他是知道怎么刺激别人的!
宁仪肉眼可见的恼怒了,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和薳东杨八字不合,两个人在一起就没几秒钟的和平。
“是人都有私欲,不承认自己的私欲,看不起别人的私欲,把自己伪装的和圣人一样,真的让我想吐~还妄图实现你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宏图远志,宁仪大人,周礼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般好,就不会衰落凋敝了!它早就败了,正是败给你们所看不起的私欲!”
薳东杨说得铿锵有力,宁仪抓起茶杯就摔地上,指着薳东杨大骂道:“无知小儿,岂敢妄论周礼!”
薳东杨站起身,走到宁仪面前,抓起他的衣领:“你明明都知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周礼制定的那些规矩礼法,哪一个不是为了帮上位者巩固江山?怎么,在上面的人就该永远在上面,在下面的人就活该在下面?我楚人明明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却被中原诸侯排挤到荒蛮之地,终日和野兽抢饭吃,我们就应该吗?你宁仪明明学富五车,心怀天下,却被排挤出齐国,沦落到陈国这个就连保家卫国都要依靠宋国驻军的傀儡国家,你甘心吗?你难道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中原朝政的中流砥柱,让那些排挤你的人都跑过来跪在你脚下,视你为天下师?别说你没有私欲,做不到和不想,是两回事。”
一番话,把宁仪给说懵了,也把老子给看懵了。
薳东杨甩开宁仪的衣领,坐在他边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宁仪大人,我楚国可以助你成为天下师,也只有我楚国办得到,等你成为天下师后,你大可以广布道场,推行你所信奉的周礼,若你真的相助宋国称霸,陈国一定会沦为宋国的附庸,那个时候,你这个弱国大夫,会更被那帮人看不起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仪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看着薳东杨道:“你们楚国是出了名的蛮夷之邦,我如何信你!”
薳东杨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这世上最言而无信的,往往是礼仪之邦。”
“你们真的能助我成天下师?”
“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只要陈国能成为制约宋国称霸的掣肘,陈国就会成为整个中原朝政的中心,到时宁仪大人作为使者出使楚国,我大楚必有厚礼送上,我相信凭借这份厚礼,再加上宁仪大人的能力,成为天下师必定是轻而易举之事。”
宁仪好像明白了他的计划,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同意道:“好,陈侯这边我来说服,不过他一向懦弱,惟宋公马首是瞻,要说服他可不容易,需要点准备。”
薳东杨回道:“明白,所以给陈侯的大礼我也准备好了,今晚就会出现,届时可助大人说服陈侯。”
宁仪不明:“什么大礼?”
薳东杨故作高深道:“不急,到时候就知道了,今晚陈侯应该会急召大人进宫议事,还请大人做好准备,想好说辞,尽快达成陈楚同盟。”
宁仪虽然疑惑,也不再问了,他只是对薳东杨施礼道:“薳大夫,今日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些国君会被你三言两语所蛊惑,不过我有一句话相送。”
“什么话?”
“慧极必伤。”
薳东杨愣了愣,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随即对宁仪还礼道:“明白,不过就跟宁仪大人以复兴周礼为己任一样,我薳东杨的这条命,早就献祭给楚国了,伤便伤吧,人哪有不死的,死的心安理得便好。”
宁仪点点头,看向薳东杨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我也回了宁仪同样的周礼,我和薳东杨离开宁仪的府邸后,漫步在月光下,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和他这么静静地走着。
“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我笑了笑,摇摇头,看着他的影子道:“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你一直以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薳东杨转头看我,哼笑一声:“怎么,佩服我?”
我叹笑道:“对,佩服得很,在下也想问薳大夫一句话?”
“有屁就放,别这么惺惺作态,屈云笙可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这么谦逊。”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是怎么做到算无遗策,胸有成竹的,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好像所有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薳东杨突然止住了脚步:“你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呢,我今日所见所闻,确实是一个疏狂无边的薳大夫,他好像从来不会输。”
薳东杨没有回答我,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随即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如果我输了,你会替我收尸吗?”
“啊?”
“如果我输了,尸体可能在敌军阵营,那个时候谁会来替我收尸呢,如果云笙在,他应该……也不会吧,他是屈氏家主,一定以屈氏为重的。”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跟在他身边默默往前走,今晚的月色很亮,我二人的身影被照在地上很清楚,如果是往日,我一定会调侃他一番,可是今日见到他作为使者薳东杨的一面后,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生死,多么远又多么近的词啊~
第49章 第 49 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景氏……
是夜, 我和薳东杨一夜未眠等着消息。
第二日,景云便被士兵从集市上带走了,薳东杨派了马车前去接应, 等到日落时分, 景云终于被送到外国使臣专用的驿馆中。
第三日, 听闻陈宋边境的民变皆被平息,陈侯派出王军,将驻守边境的宋兵尽皆赶走, 至此, 陈宋邦交正式破裂。
我和薳东杨一边照顾景云,一边听着纷至沓来的消息汇报,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此次陈国之行总算是圆满结束。
就是景云有些惨,他全身上下都是伤,身上没一块好肉, 虽然被大夫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但身体也废了。
此后别说重返朝堂, 就连日常的生活也成问题。
薳东杨和他单独聊了很久,也不知他说了什么, 当我再次见到景云时, 终于在他万念俱灰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生机。
人活着,总是需要一点希望的, 不知薳东杨给了他什么希望,让这样一个傲然于世的君子愿意被困在残破不堪的躯体里继续苟活着。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好像就一点点被他们给带偏了,时不时就会思考生死的问题,就连原先最感兴趣的宝藏也觉得无趣了许多。
哎, 老子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我暗暗提醒自己~
等待景云康复期间还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奚和出嫁。
我原本以为她会是薳东杨新的一页,没想到这页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奚和出嫁阵仗很大,堪比世家贵女,娶她的人正是那位富可敌国的鲁国盐商,还以正妻之礼求聘,我真心实意为奚和感到开心。
听闻那位鲁国盐商极爱音乐,也通乐理,我想他是真心实意爱慕奚和的,比起薳东杨这位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说客,那位盐商才是奚和最好的归宿。
我原本以为薳东杨会去和奚和道别,结果他没有,他听了后没说什么,依然端着药去照顾景云,只是神情上的落寞骗不了老子。我原本以为我是天生孤鸾命,这辈子注定情路坎坷,没想到薳东杨也好不到哪里去,顿时感觉我那些破事也还好,光棍者阵营从来不是只有老子一个人。
第二件事便是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晋公子姬重。
先素主动来驿馆找到我们,并引领我们去驿馆后的小树林里见到了晋公子姬重。
出乎我意料的是,姬重并不是一位年轻公子,他一半头发都白了,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大,满面风霜,一脸落寞,穿着一件旧长袍,好像被浆洗了太多次,所以有些掉色了。
他身边跟着老老少少十几个人,有老到满头白发,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狐言大夫,也有和先素差不多一般大,长相俊朗,却一脸老成严肃的先易,他便是先素的哥哥。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跟逃难的饥民似的,脸色有些差,像是营养不良,衣服也破破烂烂,除了姬重的衣服还算完整,其他人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没一件好的。
先素解释说,为了能帮大家逃离陈国,她赚的钱都拿去打点关系了,所以没有多少余钱给大家添置新衣,而且狐言大夫也坚决不肯脱下旧袍,他让大家都穿着这些破衣烂衫,以便时刻谨记一路所受的屈辱。
我慢慢从震惊变成了敬佩。
薳东杨对待晋公子姬重也十分尊重,礼节很到位,言谈举止间都没把对方当作他之前所说的“丧家之犬”,反而竭力邀请对方前往楚国做客,并承诺一定会重礼相待。
和宁仪一样,姬重和他的随从似乎对楚国也有几分抵触情绪,他虽然来见薳东杨了,却没有表示一定会去楚国,他们的下一站是蔡国,就是那个和楚国相接壤,如今依附楚国的蔡国。
姬重想要楚国的庇护,却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为了活命竟然寻求蛮夷之邦的庇护,因此蔡国是最好的选择。
中原、南蛮,哪怕落魄如姬重,也把这条线划得泾渭分明。
我约莫有些理解为什么楚人身上的信念感那么重了。
告别姬重之后,我和薳东杨终于踏上了回楚的道路,因为要顾及景云的身体,所以我们回去的速度减慢了许多,等我们回到郢都时,楚王早已按捺不住,亲自带着群臣来到郢都城外为我们接风洗尘。
老子一见到这个阵仗顿时傻眼了。
上次攻打百濮凯旋而归时,楚王可没有亲自到城外迎接我们,更可况还率领群臣。
我和薳东杨立马跪下,薳东杨说道:“禀告大王,微臣此次出使陈国,幸不辱命,已经带回景云大夫,也攻破了陈宋联盟。”
这厮果然是会邀功的~
我立马跟进道:“这一切都仰赖大王之威德,方能庇护我二人顺利完成使命。”
薳东杨偷摸瞅了老子一眼,眼神很微妙,似乎在说“你小子是越来越会了”。
楚王大笑数声,对众人道:“有如此人才,我大楚何愁不兴!”
众人齐声道:“天方授楚,未可与争!”
楚王大喜,扶起我和薳东杨:“你们此次出使陈国,当记大功,奖赏一事,明日再议。本王今日前来除了是迎接你二人回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说罢,他望向马车,双眼有些湿红。
薳东杨赶紧解释道:“景云大夫受伤较重,难以坐立,不能出来跪拜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无妨,本王前去见他。”说罢,楚王往马车方向走,跟在他后面的,是楚国景氏子弟。
我之前跟景氏没有太多接触,但光是从他们的衣着装扮看,这个氏族相比于其他氏族,似乎更有君子之风。
楚国尚武,因此楚国的贵族或多或少都更注重武艺和练兵,但景氏的人却不同,他们衣着雅致,腰间纷纷佩戴玉珏做装饰,个个看上去风雅端方,好似从书斋里泡出来的一般。当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我仿佛闻到了书香,听到了琴音,看见了静谧的群山……
楚王打开马车门,里面的景云早已泪流满面,他想坐却坐不起来,楚王和景氏子弟看见他的惨状,一脸悲伤。
“大王,我……”景云挣扎着想起身,楚王伸手阻止他,两位景氏的人上马车将景云微微扶起,让他能看见楚王。
“景云,本王想念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景云听了,泪如雨下,他抹了又抹,就是擦不干净,一直哽咽着。
“景云,从今日起,本王正式任命你为楚国上大夫,官居右徒之位,你不再是什么狗屁陈国的大夫,而是我楚国的上大夫。”说罢,楚王看向旁边一位景氏的老者,“我同你叔父商议过了,你原本就是景氏家主的第一人选,如今你叔父老了,你也终于回来了,景氏这份重担,也该重新扛起来了。”
老者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家主令,走到景云面前,郑重地放在他手中。
“好孩子,叔父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这原本就是你的,叔父帮你拿了这么多年,真的累了,现在物归原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景氏家主,我景氏,得靠你撑着。”
景云看着手里的家主令,想要推脱,老者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立马伏身拜道:“恭迎家主归来!”
其他景氏人也跟着跪拜:“恭迎家主归来!”
景云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看了看家主令,又看了看跪拜的景氏族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薳东杨。
薳东杨笑着点点头,好像在鼓励他,景云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家主令攥在手里。
“我景云在此立誓,只此残生,必当竭力效楚,撑起景氏,定不负大王所托。”
群臣齐贺道:“恭喜大王,恭喜右徒大人!”
楚王大笑道:“今日如此大喜之日,若不是景大夫有伤,本王一定和你彻夜痛饮。景云你先回去养伤,待伤好之后,本王一定在你的家主继任庆典上与你好好饮上几杯,看看你是否还和当年一样,千杯不醉。”
景云终于笑了,回道:“是,微臣遵命。”
就在那边一片和睦之时,我们这边却冒出一点小杂音。
有个薳氏的官员不知何时挪到了我和薳东杨身后,对他低声道:“这景云可真幸运啊,出去几年,回来还能当景氏家主,我可真替表弟你不值,论本事,你可丝毫不逊于他,可惜啊可惜……”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薳东杨,他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半点改变,那人说完便走了,我本想说点什么,但转念一想这是薳氏自己家的事,我这个外人好像也不便多嘴,便也跟着沉默了。
虽然我对薳氏不算特别熟悉,但也听秋荑提起过,他们薳氏从先祖起就帮助各代楚王游走诸侯国,能言善辩心眼多是他们的家传绝学,掺和进这群人精的世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人群中,我还注意到了站在最后面的公子玦,他换上了朝服,想必是得到了某个小官职,他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我身上,不管我看多少回,都能看见他正好在看我,这让老子情不自禁又紧张起来。
不过可喜的是,他的精气神看上去好了一些,应该是想通了,我曾说过屈氏会是他的依靠,那时是为了救他一命,如今看来,这份诺言不得不兑现了。
第50章 第 50 章 我生气的是屈云笙,并不……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最想看见的人却不在场。
也对,他如今只是若敖氏的千夫长,归若敖氏管, 并不是楚王的臣, 如何会在这些人中。
散会后, 我回到了屈府,我父亲外出巡视领地未归,我三个哥哥特地回来为我接风洗尘, 他们对我又是抱又是搂的, 我母亲更是揉着我的脑袋一顿狂亲,我为了不让他们担心,特地隐瞒了受伤的事, 只不过那些伤口在他们的搓揉之间,好像又裂开了。
家宴过后,我趁夜去了宗庙祭殿, 秋荑正要脱衣而眠,看见我闯进去, 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跟子玉一样,进来不敲门!敲门, 懂吗, 敲门!”
“赶紧,别废话, 有正事。”我快速脱下衣服,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伤口又裂开了,白色的里衣上又被染上条条血印,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秋荑眼睛都看直了, 他围绕我走了一圈,叹道:“怎么伤得这么重,几十道剑伤,你居然都没死?”
“是啊,没死,您还挺遗憾?”我白了他一眼,“赶紧想想办法啊,在陈国的时候找医者处理过,但是一直没愈合,撕裂过几次,现在好像有些发炎了,能不能治啊?”
秋荑哼笑一声:“算你小子有福气,我刚调好一种药,专治剑伤,本来是给子玉准备的,正好被你给赶上了。”
“怎么,他受伤了?”我心里一紧。
“只是小伤,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要是继续恶化下去,再来个发烧发冷啥的,说不定这条命真就难保了。”
我默默坐着,心里松快了一点,还好,子玉没受多重的伤。
秋荑从床头的药箱里拿出一个盒子,一打开,药气熏天,里面散发出来的药味瞬间弥散整个屋子。
“你这是什么药,这么冲?”我掩鼻问道。
“好药,其中几味药还是我寻了很久才寻到了,至少长了六七十年,你别嫌它气味大,用了就知道,它不仅仅帮助伤口愈合,还能把疤痕给淡没了,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药。”
“这么神奇。”在我半信半疑间,秋荑慢慢给我上药,这药上的还挺麻烦,得慢慢抹,轻轻揉,还得吹一吹。别说,原本火燎燎的伤口慢慢的就不痛了,甚至还有股舒服的凉意。
我一直以为秋荑这个楚国第一巫者是个老骗子,如今看来,他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对了,师父,你知不知道薳东杨是什么情况?”我问道。
“薳东杨?你问他干什么?你和他一起去陈国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他?”秋荑慢慢给我吹伤口,边吹边问。
“我了解的是他这个人,可是他们薳氏奇奇怪怪的,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从未听他说过薳氏的情况。”
“薳氏啊……”秋荑停顿了一下,叹叹气,“哎,反正不是什么安乐窝,龙潭虎穴之地,薳东杨的处境很尴尬,不,应该是危险。”
“危险?!”我一脸疑惑,“他这么奸猾,不是,聪慧,怎么会有危险?”
“你有所不知,薳东杨的父亲薳期思是如今的薳氏家主,他原本的夫人来自景氏,也是如今景氏家主景云的姑姑,所以薳东杨和景云算是打小的交情。只不过薳期思那货是个好色之徒,成婚后没过多久就被杨越部落进献的一位美女给诱惑了,然后景夫人受了刺激,身体每况愈下,我还去给她驱过邪祟,哎,那可真是位端庄知礼的好夫人啊……她说她自知药石无灵,只担心年幼的薳东杨,问我怎么办,可我哪里知道,薳氏那个氏族还不像若敖氏,若敖氏虽然也争也抢,好歹靠的是军功,是真刀真枪,薳氏那帮人好像天生就喜欢阴沟里暗斗,我可玩不过。”
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后来呢?”
“后来,景夫人死了,那个杨越美女成了新的夫人,不过没多久她也被抛弃了,又来了个随国的美女,成了如今的薳夫人,我虽然无法干涉薳氏的事,但还是暗中帮了薳东杨一把,让他进到宫里跟随少师学习,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云笙,斗渤,公子玦那帮孩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他把斗渤气得脸红鼻子粗的场面,着实有趣,这孩子真是实打实的薳氏血脉,牙尖嘴利的很,也只有屈云笙能忍他,还能和他互相揶揄。”
我又问道:“那他如今在薳氏是什么处境?他立了那么多功劳,应该会好过一点吧。”
“呵,这才是最要命的,要是他是个蠢笨之人,寸功未立,也许还能好过点,毕竟他身上有一半的景氏血脉,薳氏的人也不敢太过苛待他,可是偏偏他锋芒毕露,像极了他祖父薳章,这些年可谓出尽风头,让其他薳氏子弟黯然失色,这才可怕。”
“如何可怕,难道那些薳氏的人还能害他不成,他们可是同族,他薳东杨为薳氏争光,其他人跟着沾光不好吗?”
秋荑看着我叹叹气:“孩子,你们那里的人看待人与人的关系都这么友好和睦的吗?”
我哑然。
“你不懂,楚国有六大氏族,楚王的熊氏,你所在的屈氏,子玉所效忠的若敖氏,薳东杨所在的薳氏,景云的景氏,还有昭氏,这六大氏族几乎掌控了全楚所有的土地、人口和军队,既相互合作,也相互斗争,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和平。”
我沉默着,听他继续说。
“这薳氏,拥有全楚最强大的情报组织,若是放在以前,薳氏还没那么重要,毕竟那时候楚国主要是跟江汉平原的小部落争抢土地,情报不情报的,在绝对武力面前好像可有可无。但如今楚国已经成了江汉平原最大的诸侯国,想要北上中原,和其他诸侯国一决高低,情报就成了最重要的事,而情报要保持绝密性,就只能被极少部分人知道,我猜啊,可能如今掌握这个情报组织的,只有薳期思和薳东杨,薳氏其他人都接触不到,薳氏子弟又不擅长打仗,所以只要薳东杨不倒,其他人很难有出头之日,而眼下,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那个随国夫人生了个儿子。楚国向来是能者居之,不论长幼次序,而且这个夫人自嫁给薳期思后,就被随侯认作妹妹,背后有大靠山,所以薳东杨的位置就变得非常尴尬,薳氏其他人就想看他们自相残杀,不可能帮着薳东杨。”
“那景氏呢?薳东杨身上有一半景氏的血,景云还跟他是发小,难道不能成为薳东杨的靠山?”
秋荑摇摇头:“不能,楚国自先祖起就立下规定,各个氏族互不干涉,哪怕楚王也不能强行干涉氏族家事。我偷摸告诉你啊,就连楚王当年也是杀了他哥哥才坐上王位的,这要是互相干涉,就干涉不完了,可能整个楚国每天都忙着互相讨伐,那还怎么去对外作战,怎么去问鼎中原,你说对吧。”
我抬头看他:“那要是干涉了会怎样?”
“还能怎样,群起而攻之呗,比如你要是干涉了薳氏的事,那其他五大氏族就有理由讨伐屈氏,到那时,屈氏的土地被瓜分,屈氏的人口被抢走,你们屈氏就完蛋了,就这么简单,多少人眼巴巴盯着那些土地和人口啊,所以你可千万别掺和薳东杨的事啊。”
我深深吐了口气,点点头:“我也没那个本事。”
就在此时,门一下被推开了,穿堂风一过,我和秋荑纷纷看向门口,秋荑立马变作疯狗狂吼道:“说了几百遍了,敲门!敲门!敲门!我这里是市集吗?我也是有隐私的!”
我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都愣住了。
子玉转身想走,可是他又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你在陈国受伤了?”
我点头道:“嗯,差点死在陈国。”
子玉仔细观察我的剑伤,眉头微皱:“你们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秋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突然放下药膏往外奔:“子玉,你帮你师哥上药,为师肚子痛,先走一步。”
秋荑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消失了,留下我和子玉面面相觑。
子玉好像长高了一些,比之前又瘦了些,想必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头,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那盒药膏,给我仔细涂抹。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在门外好像听到了掺和薳氏的事。”
啧,这古代房屋的隔音效果,就是这么堪忧。
“哦,没什么,闲聊罢了,问问薳氏的情况,我发现我对很多事都不了解。”
“因为失忆了,还没恢复?”
他还记得我之前瞎掰的谎话。
“嗯~是吧。”我犹豫着该不该坦白,我总觉得子玉好像看穿了我不是屈云笙,在等着我自己坦白,但又怕是老子想歪了,节外生枝。
“师弟你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我低声说道。
子玉手上的动作一顿,好像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
老子这句话一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可以糊弄过去的。
“对,对不起啊,我这个人有时候做事不着四六,就是不靠谱,我自己也不想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就……”老子实在编不下去了,紧张的浑身发僵。
偏偏这时候,子玉往我的伤口使劲一按,我痛的哀嚎起来,本能的往后一捞,刚好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就跟触电一般,我和子玉都缩回了自己的手。
子玉手上的剑茧更厚了,好像比我的还厚。
子玉有些磕巴地说道:“那天的事没什么,你整夜都睡在床上,我趴在桌上,井水不犯河水。”
“不不不,毕竟是我做了逾越的举动,是我该死,你生气是应该的。”说完我便啪/啪给自己两耳光,子玉愣了片刻,又笑了。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知无不答。”
“你到底是谁?”
这下换我愣住了。
“我觉得,你并不是屈家四公子屈云笙,听闻那位小公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言行举止很规矩,并不像你这么……”
“大条对吧。”我乐了,“其实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了,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正好,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真名叫楚天和,楚国的楚,天下的天,和平的和。”
子玉直直看着我,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倒是让我有些心虚。
“都怪你师父搞得那些实验,把我和屈云笙的魂给调换了,现在我在他的身体里,他在我的身体里,都等着天上五星连成一线,再换回来。”
子玉的表情这才有了些波动。
“所以,你终究是会回去的对吗?”
“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我的那个世界和你们这里不在一个时空,所以回去了,就好比死了,永远的消失了。”
我在这个世界干过的荒唐事也一并消失了,片叶不留。
子玉沉默片刻,点点头:“明白了,所以之前那些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下换老子沉默了,看子玉这表情,像是很想一笔勾销的样子。
“子玉,如果你还介意,我给你磕个头吧,真的,我是真的愧疚了好久。”说着说着,我便要下跪,子玉用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提了上来。
“别跪,你不欠我什么,你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我生气的是屈云笙,并不是楚天和。”
这话,倒是把老子听糊涂了。
“为何?”
子玉释然一笑:“不为何,我原本以为是屈公子拿我当消遣,没想到这身体里原来不是他,他曾于我有恩……其实我早就有很多疑惑了,只是不想问,不敢问,今日明白了真相,反倒释然了。”
所以,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屈云笙?
我心里一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强作笑颜道:“对,不着四六的是我,不是屈云笙,你该高兴。”
子玉拿起药膏:“还有几处伤口,天和兄,要不要继续?”
我听着他这句话,嘴里好像咽了一口黄连,不知为何,薳东杨这么叫我,我觉得很顺耳,可是子玉这么叫我,我反而觉得很生疏。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你很怕我拖累屈氏吗?……
那天和子玉闲聊几句后, 他帮我抹完药便走了,又趁夜赶回了他的若敖氏军营。
我还没被屈云池分配练兵任务,不知道这军营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因此有些好奇子玉每天的日常生活。
秋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说子玉每次来宗庙祭殿都是送钱的, 他得了俸禄也不自己留着,基本都给秋荑送过来。秋荑最近又收留了一批流离失所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来自楚国周边的部落, 因为楚国日益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 那些部落降的降,逃的逃,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跑不动, 便乞讨到了楚国,被秋荑看见,就一并带了回来。
有了他这位大祭师的庇护, 这些孩子好歹能有个窝住,有两口热菜热饭吃。
我听了后, 也拿出随身那点银钱递给了秋荑,秋荑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并告诉我不能留宿, 因为我那间屋子如今已经被几个孩子占了,没我的床铺, 就连子玉的也一样。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子玉要连夜赶回军营了,要知道那若敖氏的军营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山路盘桓还不太好走,估计等他回去都要后半夜了。
我骑着马,趁着月色, 在山路上不缓不急地走着,骑到半路突然发现前方有个人牵着马停在路边,走到跟前借着月光才看清是子玉。
我有些惊喜:“你还没走?”
“没走,等你。”子玉看着我说道。
“等我做什么?”我有些疑惑,“难道还想问我和屈云笙调换魂魄的事?”
子玉摇摇头:“不是,是想跟你说薳氏的事。”
子玉往前慢慢走,我也下马跟着他慢慢走,子玉扭头看我,认真说道:“楚天和,你不要插手薳东杨的事,哪怕是真正的屈云笙在这里,他也插手不了,你会害了屈氏,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还有宗庙祭奠收留了很多不知底细的人,你和师父也不要在那里随便谈氏族之间的事,小心隔墙有耳。”
我看着他,子玉有一张俊秀的脸,可是眼神却不像他的脸庞那般清澈,更像一潭深幽的泉水,看不分明。
“你等我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个?”我问道,“你很怕我拖累屈氏吗?”
子玉愣住了,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老子:“对,我怕你拖累屈氏,一旦屈氏乱了,楚国也会陷入新的混乱,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懂我们的规矩,我怕你把一切都搅合得乱七八糟,然后自己一走了之,留下我们独自收拾残局。”
我听了这话,莫名有点上火,回怼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横冲直撞的白痴吗?这段时间我跟着薳东杨四处走,很多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老子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你们没学过的我学过,你们学过的我也正在学,为什么你就那么认定我会连累屈氏?我知道屈云笙对你有过一点恩情,你在乎他,在乎屈氏,生怕我会做什么连累他的事,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我不会!你们的世界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早就待够了,等着天上五星连成一线,老子立马走人,你们爱谁谁!”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劈里啪啦一顿输出,情绪上来简直压抑不住,子玉的脸越来越紧绷,在听我说完这些气话后,他沉默了片刻,对我拱手道:“既如此,还请你务必说到做到。”
说完,他飞身上马,一拍马屁股,走了~
老子当场石化原地。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简直想引道天雷,劈死自己算了。
一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散发不出去,越来越难受。
我骑上马,一扬马鞭,径直去了城中乐馆,上次薳东杨带我来过的这家,胡乱听了两个小曲后,要了个房间,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自己身上没钱结账,还好老板熟悉我,告诉我不必挂心,日后再结也不迟。
我出了乐馆,又不想回屈府,便一直走到挖河道的地方,找了个高地坐下来,看着那些人一挖就是一天,这项工作似乎进展的很顺利,楚王又派了别的大臣监督这项工程,他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养伤假,说伤好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我未得王令,贸然去探望有些不好,只能这么远远看着,回忆着那段日子和那些老农同吃同住同挖河道的日子,好像天大地大,只有这里才是我楚天和真正的立锥之地。
对,是楚天和的,不是屈云笙的。
老子一直坐到太阳西下,因为无处可去,便又回了乐馆,这次老板看我的眼神便有些诧异了。
我直接把随身佩戴的玉佩抵押了,告诉老板我要开一个月的房,心里盘算着俸禄和赏赐应该也快了,到时候再把玉佩赎回来,毕竟这是屈氏的玉佩,我有些不想用。
老板立即乐开了花,给我安排了最好的房间,确保清静无人扰。
就这么住了十来天,终于在一天早上酒还将醒未醒之时,被人用一盆冷水给彻底浇醒了。
我看见薳东杨那厮端着个水盆,盯着我笑:“还好,没喝死,温柔乡待得可还舒服?”
我坐起来,看着浑身上下湿透的里衣,对他怒道:“你是不是有病,发什么疯?”
薳东杨呵笑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躲在这里醉生梦死这么久?屈夫人还以为你去秋荑那里疗伤去了,今日我去屈府找你,屈夫人还托我给你送请帖,谁知刚离开屈府,乐馆的人也悄悄找上我,我这才知道原来你躲在这里消遣,怎么,看上这乐馆里的哪位姑娘了?竟然连家都不回了。”
“家?我哪有什么家。”我低声自嘲道。
“什么?”薳东杨似乎没听清,皱着眉头又问道,“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我把袖子上的水拧了拧,“你找我什么事,什么请帖?”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薳东杨啧啧道,“闲得无聊找你喝点酒,聊聊天难道不可以吗?”
我站起身,门外侯着的两个小厮赶紧进来,一个帮我擦干身上的水,一个帮我换上干净的衣裳,我发现自己如今好像不太抵触被这些人这么贴身伺候了。
“你真的有点不太对劲。”薳东杨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有心事?”
“没有,有屁快放!”
薳东杨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厮识趣地退下,并给我们关上了房门。
薳东杨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帖子:“给,景云的请帖,他要邀请几大氏族前去相聚,见证景氏的家主继任礼。”
我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的字居然能认出一大半,顿时有些感触。
薳东杨低头端详我的表情,好奇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情伤,怎么一副愁肠百转的样子?”
我很无语的挤出一抹苦笑:“我能有什么情伤,全郢都的女子哪个不知道我被当众拒婚的事,躲我还来不及,有谁会跟我发展感情。”
“哦,不是情伤,那你干嘛躲在这里买醉,不回屈氏?”
我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示意薳东杨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了几口茶醒醒酒后,又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我努力形容自己这些天莫名的惆怅和烦躁。
“东杨兄,我想听你一句真话,这些日子你跟我一起做任务时,有没有想过要是屈云笙在该多好,你会不会很想念他,希望他跟我赶快换回来?”
薳东杨刚还在悠闲的品茶,听见这话后动作就僵住了,他把茶放下,看着我问道:“何出此言?”
我答道:“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你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和你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理解你们这个世界的规矩,而且他人不错,看得出来你们都很喜欢他,难道你不会更希望能和他一起完成任务吗?”
薳东杨笑了笑,又摇摇头,端起茶一饮而尽,却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还需要您薳大夫思考这么久?”
薳东杨哈哈大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至于你方才问的,我明确回答你——没有,我并没有期待和我一起完成任务的人是他,云笙比我聪明,跟他在一起我显不出自己的本事,还是和天和兄在一起比较舒服。”
我:……
你还真实诚。
刚还刷一下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又黯了下去。
薳东杨给我倒满了茶,打趣道:“你最近都躲在这里,不回屈氏,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难不成你的心事是屈云笙?”
我看着他狡黠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扭头看着窗外道:“只是最近突然意识到,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不懂你们之间互相的羁绊,无论我在这个世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像都没什么意义,甚至会犯错,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屈云笙回来,而我,不过是个多余又碍事的人。”
薳东杨默不作声看着我,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片刻后,他问道:“天和兄是否会画像?”
“啊?”
“能否画出你本来的样子给在下看看?”
“哈?”
“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将你和屈云笙混为一谈,哪怕你顶着他的脸,我也认为楚天和是楚天和,屈云笙是屈云笙,但是如果天和兄真的想和云笙划清界限,就将你的相貌画出来,以后我看着你,会尽量在脑海里幻想出你真正的容貌,这样如何?”
老子足足愣了好几秒,一下就笑了。
“我不会画,没那个本事,就算我会画,你每次在脑海里换脸不累吗。”
薳东杨也笑了,点头道:“应该,是挺累的。”
这一笑,倒是让心中的郁闷消了大半,薳东杨继续道:“你方才所说的羁绊,对我来说,哪怕云笙此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也并未觉得他离开了,既然没离开,又何谈期盼他回来。况且云笙在这里并不快乐,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他,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相信一切都是神灵之意,既然你们换了魂,必定有换的缘由,天和兄何不安安心心接受这个躯壳,窥探一下神灵之意……你说对吗?”
第52章 第 52 章 你们不是同一种人,也幸……
我愣了片刻, 薳东杨又道:“还有你方才说的……多余又碍事?我倒是有点好奇,何出此言?”
我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是屈云笙在,很多事也许会顺利的多, 他懂你们这些氏族之间的制约和平衡, 也知道如何做好一个楚国上大夫, 还有屈氏,他应该很清楚怎么去担起屈氏的重担……”
薳东杨默默喝茶,听我说完, 一只手拿着茶盏放在嘴边, 挑眉道:“可是,尽管他能做好这一切,他不是自己选择殉情了吗?”
“……”
“或许于公子玦来说, 他是生死相随的殉情人,但于我来说,他却只是个逃兵, 我们年少时曾立过誓,要一起带着楚国兵马反攻中原, 还没实现他却跑了。”薳东杨顿了顿,看着我道:“逃兵可不是值得依靠的伙伴, 任凭他再聪明, 剑法再好,只要他选择逃了, 在我这里就再也不是可以托付后背之人,你虽不如他,但是关键时刻却从未逃过,在百濮也好,在陈国地牢也好, 治理河道也好,天和兄一次次让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有难,也许你会是我唯一可以放心交托后背之人……所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拿自己和云笙比,你们不是同一种人,也幸好不是同一种人。”
他着重说了最后一句话。
话音一毕,我心里盘绕了好多天的阴霾瞬间瓦解,仿佛一道光穿透云层直射而下,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坦荡透澈。
我站起身,给薳东杨施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君子礼:“东杨兄,感谢开导,在下悟了。”
薳东杨眼含笑意看着我:“真悟了?”
“自然是真的,我会一直记住东杨兄这番话,哪怕有朝一日我回去了,也一定会时时刻刻记住你的话,绝对不会妄自菲薄了。”
薳东杨听见这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脸上的笑意好像僵了僵。
他站起身:“那就好,既然心结解了,就回屈氏准备准备,景云的继任庆典是后天,家主继任礼可是很大的庆典,届时全郢都的氏族公子都会齐聚景氏,你会看到一些之前没见过的人,打起精神,你如今可是屈氏最亮眼的明珠,万千目光集于一身,别露怯让别人笑话了去。”
我笑道:“是,我即刻回去准备。”
薳东杨和我一起离开乐馆,分头回了家。
一回家,才发现屈云池巡视属地回来了,他也是为了景云的家主继任庆典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是屈氏家主,自然不能缺席这种场合。
另外我那三位哥哥已经为庆典准备好了新衣裳,个个看起来风度翩翩,屈家这几兄弟继承了屈夫人的美貌,都长得不错,往那一站,长身玉立,非常引人注目。
我将提前备好的新衣一换,侍女将铜镜往前一放,镜中人顿时看得老子两眼发光,不光是我,一圈围观的人也忍不住赞叹起来。
“不愧是四弟,你站在那里,我们三个都黯然失色了。”说话的是二哥屈云毅。
屈家四兄弟都是不爱言语的人,走低调路线,这里面稍微张扬一点的就是二哥屈云毅,他长年驻扎在屈氏一个靠近杨越部落的封地,因此行为也比其他人散漫些。
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神中真的含着欣赏的笑意,没有半点嫉妒。
不仅是他,其他两位哥哥屈云天和屈云庸也赶紧点头附和。
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特别和薳东杨的处境一对比,感觉自己就是一朵温室里的娇草,被身边人用爱和宽容包裹着。
屈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对我招手道:“笙儿好模样,不愁找不到良配,今日全郢都的贵族女子都会前往景氏赴宴,一定能找到一个合眼缘的。”说罢,对着其他三位哥哥挤了挤眼睛。
其他三个哥哥立马符合道:“对对,今日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弟妹。”
“我四弟才貌出众,何患无妻。”
“对,定有最好的等着你。”
好朴实无华的演技。
我笑了笑,低着头拱手一拜:“借哥哥们吉言,云笙也相信定有命定之人等着我,我绝不会自暴自弃,你们放心吧。”
三人立马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我拍拍肩以示鼓励。
待一切就绪之后,我们四兄弟骑上骏马,屈云池和屈夫人坐在装饰华美的大马车里,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景氏的府邸出发。
几大氏族虽各有封地,但在郢都都有自己的府邸,家主除了巡视封地之外,一般都在府邸中听候王令。
景氏是楚国六大氏族之一,也是一个十分低调的氏族,平日在王宫中也从未见景氏之人主动进言,一般都是王令下达后,景氏兢兢业业照着做。
所以若不是因为景云,我对景氏几乎毫无印象。
不仅是景氏,还有昭氏,也相当隐秘。
景氏的府邸在郢都东面,为了今日宴席,景氏特地在府邸附近开辟了一方空地,空地上堆放了许多荆条,想必是晚上要开什么篝火晚会。
楚人崇尚凤凰,而凤凰浴火重生,翱翔九天,这和楚国何其相似,所以楚人也崇尚火焰。
听说当年被周天子从中原一路追杀至楚地时,沿路都是尸骸,老的、病的、幼的,还有跑不动被追兵凌辱致死的女人们,那鲜血染红了逃亡的道路,也染红了楚人的复仇之心。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首领千里迢迢跑去帮助周天子打败敌军,就因为某些言行举止就被厌弃,就被孤立在诸侯之外,就被称作蛮夷,就被周天子下令追杀,甚至要把整个氏族赶尽杀绝。
仅仅就因为某些言行举止。
后来他们想明白了,不是的,不是因为言行举止,是因为他们弱小。
如果他们是个强大的部落甚至是诸侯国,哪怕楚国先祖踩着周天子的脑袋,把他的脑袋往土里摁,周天子也会为他擦鞋,生怕脏了他的鞋。
于是他们一手拿着牛绳,一手牵着马鞭,开始了凤凰浴火之路。
经过这次陈国之行,我越来越理解薳东杨的那句话——如果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你。
“四弟,你看着那些荆条发什么呆?”三哥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昭氏的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对炫目的人马停在空地的东北角上,那群人一露面,简直闪瞎了我的眼。
简而言之就是三个字——好有钱。
这是我的第一感想。
昭氏的人不仅个个穿着华衣美服,就连马车也装饰了许多香锻宝石,为首的家主脖子和腰上都挂着各色各样的宝物,简直像是行走的珠宝模特。
屈云池和对方互相施礼,寒暄几句,又让我们几人和对方的子女打招呼。
对方一共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清一色的华贵装扮,闪的让人挪不开眼。
“你是云笙吧,上次见你时还不到我的胸口,如今竟长得比我还高了,这些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哈哈哈,不过每次见你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听说你立了几个大功,已经位至左徒了,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是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他说完这话,他那五个儿子一脸不悦都写在脸上。
您老可真会给我拉仇恨。
我赶紧谦逊回道:“全赖众人相助,我并未有多大功劳,如果换做令公子们,想必完成的更加出色。”
我抬眼打望一下那五人,得,脸上除了不悦又加上鄙夷了,想必是觉得老子虚伪,和传闻中得屈云笙人设有冲突。
如果原来的屈云笙是个恣意所欲的少年郎,那老子就是根油锅里翻炸变色的老油条。
老油条又如何,能活就行。
人们会嫉妒秀于万林的天才少年,却不会嫉妒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油条,前者会让人相形见绌,后者只会让人鄙视,不屑一顾。
不屑一顾,这正是我所求的。
那昭氏家主愣了一瞬,仿佛和他记忆中的屈云笙有点出入,他随即掩掉了自己的怔愣,笑道:“云笙长大了许多,不错不错。”
屈云池立马解围道:“我和昭伯伯叙叙旧,你们几个年轻人先进去。”
说完,他便拉着昭氏家主的袖子走到一边,留下我们几个互相尴尬地看着对方。
我和三位哥哥走在前面,听到后面昭氏的几兄弟低声说道:“哥,他真是那个公子玦的相好,殉情还没殉成的那个?”
老子脸皮一抽,呼吸一停。
“对啊,除了他这郢都城里还能有第二个屈云笙?”
“他和传闻中不一样啊,听说他一直是郢都城里这些公子王孙的翘楚,为人张扬,不知收敛,今天看见他,就跟看到另一个爹似的,假的让人恶心。”
“你怎么说话的,说他便说他,说爹干嘛。”
“你们说话小点声,这是郢都,他有屈氏做靠山,都坐上了左徒上大夫之位,我们长年待在铜绿山,不知这郢都城里的水深水浅,万一他听到……”
我转身道:“听到又如何?”
这一次,我不再挂着职业假笑,冷声道:“诸位背后说人是非,难道是君子所为?倘若我自谦之言在诸位眼中是恶心,那你们这种寸功未立还爱嚼舌根的行为,算什么?狗叫吗?”
几分钟之前,我还想着“不屑一顾”挺好的,现在却第一个忍不住。
三位哥哥听到,都转过身,和我一起冷冷直视对方。
“我四弟如何,还轮不到诸位来议论,且不说他是我楚国的上大夫,就是他屈家四公子的身份,也由不得别人背后置喙,难道你们昭氏一回郢都,便想和屈氏为敌?”大哥屈云天肃然说道,一张脸乌云遍布。
几个穿金带银公子哥登时有些慌,又惊又怒地看着我们。
“屈公子,哥哥们初到郢都,不知规矩,铜绿山荒僻偏远,他们平日听的都是些乡野村夫的闲言碎语,不知真正的屈公子是何为人,如有冒犯之处,我替几个哥哥赔罪。”
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从后走出,她便是昭氏家主的小女儿。
虽然带着面纱,但整个人都透着沉静庄重,我方才还闷在心口的怒火被她三言两语就说散了。
可屈云天的脸色依旧难看。
“昭翎,你代他们赔罪?拿什么赔?我楚国男儿还没有让女子赔罪的道理,除非他们不是男人。”
一番话,说得那五人登时脸红。
昭翎又凑近了些,看着我低声赔礼道:“屈公子,今日是景云大夫的家主继任庆典,你也不想扫景大夫的兴对不对,此番是我们有错,我昭翎答应你,庆典过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赔偿,我都答应你。”
好大的口气,昭翎说这话的感觉好像她才是那个当家作主的人,让人不由觉得好像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一样。
我也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女子,便就坡下驴回道:“好,赔礼我先记着,今日的事一笔勾销。”
说完,我和三个哥哥往里走,却听到背后传来责备之声。
“要你多事!”
“就是,这是男子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女子来管。”
“这里不是铜绿山,你在这里少出声,没你说话的份,你该学学其他贵女怎么规行矩步。”
我捏了捏拳头,面无表情往里走。
第53章 第 53 章 小妹昭翎仰慕屈四公子已……
我们一进内庭, 便发现里面的庭院里已经站了许多人。
男子们分为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圈子站着,各自闲谈,女子们则在景氏专门安排的女眷席位上坐着, 嬉笑玩闹。
景氏家丁刚通报“屈氏到”, 原本还热闹沸腾的庭院瞬间安静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我们投射而来。
准确来说,是朝我投射而来。
上次见到这么他们,还是在我的婚宴上。
从那之后, 我忙着挖河道、去陈国, 和这些人已经很久不见了,如今看见这么多目光齐齐汇在我身上,脑子里瞬间闪过那日申禾决绝自尽的场面。
“尴尬”有时候比起其他情绪, 更让人想死。
我扯出一抹笑,尽量维持着岌岌可危的风度,和其他三位哥哥一起对大家施礼。
众人还礼后, 从大声讨论变成了小声议论,我跟着三位哥哥来到屈氏的席位处, 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前来社交的贵族公子们裹挟进了小圈子里。
还好, 我的小圈子里有薳东杨。
等例行寒暄结束后, 我终于有了和薳东杨单独谈话的机会。
我低声道:“昭氏那五兄弟叫什么?”
薳东杨是个猴精,眼里立马漾出一抹奸笑:“怎么, 他们得罪你了?”
我没直接回答:“他们似乎不在郢都生活?在什么,铜……绿山,那是什么地方?”
薳东杨也没直接回来,反而微微抬起手指,对我指到:“那是老大昭剑, 老二昭戈,老三昭戟,老四昭殳,老五昭钺。”
我突然听出一些规律:“都是兵器名。”
薳东杨点点头:“都是青铜器炼成的兵器。昭氏被大王派往铜绿山驻扎,远离郢都,在汉水下游,那个地方有全楚最大的青铜矿,昭氏负责为大王冶炼兵器,不过正因为他们掌握了兵器冶炼,所以大王压制了他们的兵权,只给予他们通天的富贵……你其实不必忌惮他们,他们唯一有的,可能就是身上那些碍手碍脚的破石头。”
我心里一凛,对普罗大众来说,财富就意味着一切,可是在当权者眼里,那些象征财富的宝石不过是些破石头,只有实权才是至高无上的。
“他们确实不住在郢都,大王明面上说是炼制兵器事多繁杂,铜绿山又山高路远,不想他们舟车劳顿,实质上是不想让昭氏参与朝政,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这五兄弟在乡野之地长大,在当地横行无忌惯了,不知这郢都城里的规矩,你也不必将他们放在心里。”
我大致懂了昭氏的处境,一个被剥夺了实权,却被放在金山银山上的吉祥物氏族。
“不过,大王对昭氏很是宽厚,你们真要打起来,估计大王会让你低头认错,所以还是不要跟他们起正面冲突比较好。”
我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薳东杨靠近耳边低声解释道:“因为铜绿山原本是属于中原诸侯中的随国,是先王连同若敖氏从随国手中硬抢过来的,后来随国归顺大楚,铜绿山也被昭氏看管,但是铜绿山本来就是在随国境内,你猜随国君臣怎么想?”
随国?
秋荑说过如今薳氏的夫人就是随国人,原来还有这层背景在。
我略加思忖,瞬间秒懂:“大王怕昭氏暗通随国?”
谁愿意看着原本属于自家的金矿被别人抢去,还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挖,那是挖矿吗,那是在挖心!
如果老子是随国君臣,定然每天琢磨怎么策反昭氏。
薳东杨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下你知道昭氏的位置了吧,没有实权,却无比尊贵,大家既无视他们,也尊重他们。”
我赶紧道谢:“多亏了东杨兄提醒,不然我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
“没事,我会拉住你。”薳东杨笑了笑,不知为何,现在看见他笑,我就莫名放心。
就像有个人告诉你,你可以冲动,可以愤怒,甚至可以去捅天,他会在适当时候拉住你,不会让局面失控,你可以由着自己的情绪大闹一场一样,莫名心安。
虽是这么想,嘴上却回道:“不必了,从目前的经验来看,拴不住的往往是东杨兄你,善后的才是小弟我。”
薳东杨放声大笑,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正在此时,家丁通报“楚王到,令尹大人到”,众人立马躬身施礼,楚王身着便服,脚下生风一般走了进来。
他微一抬手,众人站好,哪怕身着便服,楚王身上也透着一种帝王的压迫感,而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世子熊渊,还有公子玦。
看来公子玦很受重视,楚王那么多儿子,今天这样的宴会却只带了他二人前来,这不明摆着让众人怀疑,是不是世子之位还有第二个选择。
怪不得熊渊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站在楚王边上的子湘大夫也穿了一身便装,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我等。
我的目光一转向他身后,当即愣住了。
他身后竟然是子玉!
子玉穿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安安静静立于子湘大夫身后,目光微垂,没有看向庭中的人。
为什么子湘大夫要带子玉来?
我微微偏头看薳东杨,薳东杨也恰好在看我,他皱着眉头,示意自己也在困惑同样的问题。
子玉的身世恐怕除了楚王、子湘、薳东杨父子和我,其他人都不知道,子玉如今的身份是若敖氏千夫长,一个千夫长参加这样的宴会并不合适。
我猜不透子湘要做什么,隐隐感到担忧。
就在我困惑之际,景云在景氏族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出来了。
他努力走好每一步,额头上浸满了汗水,看得出来他走每一步都很痛苦,但饶是如此,他也不要人抬,硬是一步步咬牙走到了楚王面前。
“微臣参加大王。”
楚王扶着他的手臂,说道:“免礼,今日是你继任家主的大日子,本王只是来讨杯酒喝的客人,你能坐便坐,不要逞强。”
景云回道:“是,微臣遵命。”
今日的景云换了一身非常繁杂的装束,整个人看起来气场十足,他原本气质温和,浑身上下都透着君子之风,可是在今天这样的装束和场合下,我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景云。
那个一边施着君子礼,一边将中原诸侯蒙蔽于股掌之间的景云上大夫。
算起来,他也就比薳东杨大两岁,却做了很多年的卧底,离开楚国踏上中原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几年如临深渊的时光的。
很快,景氏族人来报,说大巫准备好了,请众人移步去祭台。
我这才知道秋荑那个老骗子竟然也来了。
一行人便随着家丁的指引前往景氏祭台。
老子一看见秋荑,当即傻眼,他今天穿得要多妖娆有多妖娆,不知道他上哪儿褥了那么多鸟毛,把自己打扮的五彩缤纷,活像一只偷了孔雀毛的八哥,脸上涂了几道红印,正在祭台中央跳大神。
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巫童,有些负责奏乐,有些站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跟着他一起跳大神。
这老家伙是懂得资源优化利用的。
我偷摸看了一眼子玉,子玉面无表情看着秋荑,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我都怀疑子玉以前也是巫童中的一员,被迫打/童/工很多年。
一想到他小时候可能也跳过这些舞,瞬间就忍不住想笑。
可是老子还是生生给憋住了,这么严肃重大的场合,b格不能掉。
秋荑跳完大神之后,景云便在他的引导下戴上了景氏冠冕,手持家主印,对着景氏训话。
薳东杨望着景云,一脸欣慰的模样,我真想问问他当初和景云说了什么,才让景云从当日那种心如死灰的状态中走出来,愿意承担起这份家主重担。
我发现这小子真的很会蛊惑人心。
也不知道这种本领是天生的,还是在薳氏那样的龙潭虎穴中炼成的。
继任庆典结束后,我们果然被安排到了堆放荆条的空地上,此时正当日月交替之际,天边还有一抹壮丽的夕阳红,晚风簌簌,吹得衣袍飞扬,荆条燃起的篝火被吹得火星四散。
当即,奏乐的、跳舞的、舞剑的,都纷纷活跃起来,众人一边饮酒,一边开怀释放。
而且我算看出来了,这种篝火晚会也是一种变相的贵族相亲会,那些贵女们纷纷解除禁锢,跑到篝火边随乐而舞,跳着跳着,就有男子加入其中,邀请其中一名女子跳舞。
熙熙攘攘间,我想找个机会和子玉说说话,但是他一直站在子湘大夫身后,而子湘大夫坐在楚王边上,氏族首领都在楚王两边坐着,仿佛一道鸿沟,让人难以靠近。
况且,我就算找到机会和他说话,又能说什么呢?
比起我,他可能更希望真正的屈云笙站在这里。
毕竟真正的屈云笙不会把事情搞砸,不会拖累屈氏,不会让楚国陷入动荡。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释然了,可是看见子玉后,那该死的失落感又浮了上来。
这他妈鬼氏族之间的事关老子什么事,老子就一平庸的俗人,来这里的目的只为寻宝,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爱怎么死怎么死,关老子屁事,他未免太看得起老子的良心了。
正烦闷间,忽然听见一个略微耳熟的女子声音:“屈四公子,听闻四公子剑舞卓绝,小妹仰慕已久,今日得遇良机,可否给小妹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奏乐一曲,也让小妹见识一下传闻中的一舞动四方。”
我看着眼前的昭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空茫状态,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不仅仅是我,就连附近刚才还在欢歌笑语的男男女女们也停了下来,纷纷看向我们。
薳东杨那厮更是笑成了一朵迎春花。
“你干什么?”我低声问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昭翎微微一笑,随即提高了声量,“小妹昭陵仰慕屈四公子已久,想为四公子弹奏一曲,不知四公子愿不愿意为小妹舞剑助兴。”
宛如一个惊雷,瞬间炸响了整片夜空。
第54章 第 54 章 莫昱之子,莫氏子玉,见……
我还在怔愣中没回过神来, 只听见风声吹着荆条,噼啪作响。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没有起哄, 没有议论, 也没有嘲讽。
唯有寂静, 十分诡异的寂静。
就连高台之上的楚王和众家主也渐渐停下了饮宴,看向我们这边。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艰难说道:“昭翎, 你不要胡闹, 你是女子,为何如此?”
虽然楚国民风开放,但也是男子主动追求心怡的女子, 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位贵族少女主动表白男子的。
昭翎到底想干什么?
仰慕?
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仰慕一个人尽皆知的“断袖”。
昭翎听了这话,沉默片刻,随即抬手轻轻掀下面纱, 面纱下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可是她的左脸处有一块红色的小胎记, 让原本俏丽的脸庞多了一分瑕疵。
“啊……原来她长这样!”
“怪不得一直带着面纱,原来是……不敢见人啊。”
“听说她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夫婿的, 如此看来, 倒和屈云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一个难娶,一个难嫁。”
难听的话语随着猎猎风声灌进了我的耳朵, 昭翎也听见了,可是她神色自若,好像完全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一双眼晶晶雪亮,十分真挚地看着我。
我此刻应该做什么?
若是换做刚穿过来的我, 此刻定当为红颜一舞,如此好的女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仰慕我,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如愿。
但现在的我却不能应承。
我知道一旦应承了会是什么结果,所有人都会认为我和昭翎看对眼了,接下来呢?
也许昭氏很快就会登门和屈氏谈论婚事。
昭翎一旦和我联系在一起,郢都城里就没有第二个公子王孙会娶她。
为什么她要做这种自毁名声的事?
更何况,老子根本不会什么剑舞,秋荑那个老匹夫从来没跟我说过屈哥还有这项技能,我要是当众舞剑,不就是告诉所有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赝品吗?
正当我骑虎难下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场中尴尬的氛围。
众人顺着马蹄声看去,只见四个黑衣装束的男子骑马奔来,场中许多人一看见那四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薳东杨赶紧走到我边上,将我往后拉了两步,低声道:“是莫氏,他们怎么会来?看来今日子湘老贼是有备而来的。”
我看了看子玉的黑衣,又看着那四人的黑衣,隐约猜到子湘大夫想要干什么了,手指不由得嵌入掌心深处,浑身紧绷。
莫氏四人有两个是中年人,两个年轻人,我记得薳东杨说过,莫昱还有两个兄弟,想必那两个中年人便是莫昱的两个兄弟,而后面跟着的,很可能是他们的儿子。
“微臣莫垣,拜见大王。”
“微臣莫衡,拜见大王。”
“微臣莫风,拜见大王。”
“微臣莫雨,拜见大王。”
四人向楚王拜完,又朝子湘大夫行礼,子湘老贼笑眯眯的神情中终于出现了一些肃然,目光中也泛着一丝冷铁似的冰寒。
“大王,令尹大人,莫氏奉命平定申息二地叛乱,虽此次折损较多,但幸不辱命,叛乱皆被平息,我兄弟二人特来复命。”
楚王站起身,大喜道:“做的好!莫氏不愧是我大楚兵马的翘楚,凡战必胜,攻无不克,诸君当效之。”
所有人都齐拜道:“恭喜大王,恭喜莫将军。”
楚王看着莫氏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赏赐,申息二地乃我大楚门户,此番功劳甚大,莫氏的折损,本王必定加倍补偿。”
莫垣抬头看着楚王,肃然回道:“大王,我莫氏从上至下,都只想要一物做赏赐。”
“何物?”
“请令尹大人归还莫氏黑虎令。”
此言一出,四下寂然,众人脸上都写着震惊二字,那些贵女们见此情形,都悄悄退到一边,只留下男子们站在场中。
薳东杨低声道:“看来这是要当众打子湘老贼的脸啊,不愧是莫氏,一群嗜血的疯子。”
我心里一紧。
莫衡紧接着说道:“十五年前,我三弟莫昱战死百越,令尹大人为了大局着想,将三弟的黑虎令暂时收归己用,这十五年间我莫氏听从令尹大人调配,出生入死,未有半句怨言。但今日作为莫氏族人,我不得不说一句,令尹大人是治国能臣,却并非领兵将帅,如果黑虎令在我莫氏手中,这场仗不至于折损过半,只怕再这么下去,莫氏会损耗殆尽……况且黑虎令原本就是楚国先祖赐予我莫氏的殊荣,令尹大人拿了这么多年,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一席话毕,就连楚王的脸色都僵凝住了。
这郢都城里,哪个不是对子湘大夫毕恭毕敬,生怕有半点得罪,没想到莫氏的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贴脸开大,我终于明白薳东杨说的那句话——莫氏的人骨子里都是一群疯子。
一时之间,就连空气都窒息了,空气中仿佛有千军万马蓄势待发,只等一个火星来引燃。
子湘大夫听了,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站起身,看着莫氏的人说道:“莫垣,莫衡,你们特地选了今日这个宴会来向我讨回黑虎符,众目睽睽之下,倘若我不归还,便落了一个把持兵权,欺压同族的罪名,我子湘活到今日,就差一个脑袋便全埋进土里了,你们这是想让我晚节不保啊。”
说罢,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楚王在一旁没说话,这是若敖氏内部的事,按他的立场不能直接干涉。
我想起秋荑那天说的话,氏族之间不能互相干涉,否则便会落得群起而攻之的下场。就连贵为一国之君的楚王都不能干涉若敖氏内部的事,更可况是我这种小角色……
子玉那日的劝导和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莫氏两兄弟听了这话,语气更加强硬激愤:“令尹大人,您是我兄弟二人的叔父,我们对您敬重万分,但莫昱死后,莫氏只留下我兄弟二人苦苦撑着。楚国上下人尽皆知,凡是最危险的地方,莫氏先去,凡是最没把握的仗,莫氏先打,如果调兵权都被人把持控制,试问莫氏被捆住手脚要如何作战,再这么下去,莫氏全族尽灭,我兄弟二人就算下了黄泉,也没脸去见三弟!”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两个年轻人也开口了。
“令尹大人,那黑虎符原本就是莫氏的,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但也知道不能随便去拿别人的东西,令尹大人是若敖氏家主,最应该公正公道才对。”
这番话说完,场面更加尴尬,没有人敢出声,若敖氏是楚国最强大的氏族,手握军政双全,没有人敢掺和他们内部的事,那些家主们也个个噤声,冷眼旁观这场兵权之争。
子湘看了看四人,又转头看着楚王,楚王说道:“这是你们氏族内部的事,本王不应多言,但莫氏于国有大功,本王相信子湘大夫身为家主,定能做出让众人都心服口服的抉择。”
子湘点点头,拜道:“是,微臣明白了。”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子玉,故意提高声量道:“子玉,过去吧,你该正式拜见一下你两位叔父了。”
蛰伏已久的火星,终于点炸了空气中的千军万马,烈风呼啸,火焰腾飞。
众皆哗然。
各种各样的惊讶声、议论声,绵延起伏,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家主们也不淡定了,他们直直盯着子玉,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莫氏。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喉咙上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都变得困难,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握住,停止了跳动。
“原来是为了这一天。”薳东杨在旁边恍然道,“不愧是老贼,谁能算的过他。”
是啊,原来是为了这一天~
不愧是统掌全国的大人物。
早就安排好了棋子,来走这一步。
可是,这个棋子是子玉……
他除了秋荑,背后无人可靠。
子玉冷静地走到莫氏二人面前,恭敬拜道:“两位叔父,莫昱之子,莫氏子玉,见过二位。”
莫家四人全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子玉从上往下看,嘴里大声嚷道:“不可能,我三弟从未娶妻,哪里来的孩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此前从听说过你?”
子湘冷声说道:“你们一心只想着黑虎令,又怎么会关心莫昱是否有外室,是否有遗孤。”
莫垣大喊道:“不可能,这是假冒的,我三弟长年征战沙场,不近女色,帐中从不留人,又怎么会有孩子。”
子湘对着站在角落里的侍从点点头,侍从便离开了,过了片刻,两个侍从抬了一个小木箱,放在莫氏面前。
“原本这是莫昱的私事,我本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公之于众,但你们非要选今天这样的日子逼问黑虎符,我就只好对不起莫昱子侄了。你们面前放的,是莫昱和乐馆乐妓汐云的书信往来,还有二人的定情信物,莫昱在书信中亲自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子玉,便是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位少年,你们三弟的字迹,想必你们都认识。”
话音毕,莫垣和莫衡看着木箱,似乎很是抗拒。
他们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情不愿打开木箱,翻看着那些信件和信物。
良久,莫衡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上的信件散落一地。
子玉从始至终都神色淡淡,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他弯下身捡起那些信件,又一一折好放入木箱,动作轻柔又郑重。
莫垣死死盯着他,目光如炬,仿佛他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子侄,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仇敌。
“子湘叔父,您糊涂了吧,他的亲娘是乐妓,乐妓每日伺候的男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她当年到底是不是怀了我三弟的种,有没有诓骗我三弟……”莫垣狠狠盯着子湘,咬牙切齿道,“就算他真的是我三弟的骨肉,一个乐妓之子怎能入我莫氏家门,只要我们族人不认,他就永远不可能姓莫!”
子玉抬眼看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整个人像是从万年冰川中刚爬出来的一样,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寒意。
“叔父,你弄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就想让他承继我三弟的位置,我莫垣第一个不服!若是一个乐妓之子都能当我莫氏家主,那我莫氏,岂不是成了全楚上下最大的笑话。”说完,他发狂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堂堂令尹大人为了不归还黑虎令,居然找了个乐妓生的小野种做傀儡,我莫氏竟被欺压至此,三弟你在天之灵看见了吗,我莫氏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族人,竟然被欺压至此啊……”
满场都是他悲怆发狂的笑声。
子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四周看着他的目光越发鄙夷,甚至还有低声嘲讽的。
“是啊,乐妓之子,怎么能当氏族之长,子湘大夫是不是疯了?”
“别说话,你想死吗,看不出来这野种只是个傀儡,子湘大夫拿他当借口不想归还黑虎令罢了。”
“呸,乐妓之子,还妄图当莫氏家主,他也好意思站在众人面前。”
“唉,莫氏真惨,怎么会半路杀出来一个野种。”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嵌得更深了,薳东杨忽然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转头看他,薳东杨面色一怔,微微摇头,说道:“别管若敖氏的事,这个篓子你要是捅了,我兜不住。”
“还有……”他的目光往下看着我的手,“流血了,屈云笙。”
第55章 第 55 章 黄花树下那个青稚的少年……
屈云笙, 好沉重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就意味着我只能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甚至连为子玉辩驳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四周一片片“娼妓之子”的嘲讽声宛如漫天利箭,直直射向子玉, 而他却只能站在漫天箭雨中一言不发的承受着。
这tm操蛋的世界。
贵族和贱民之间的鸿沟如此之深, 甚至都可以如此不加掩饰地公开侮辱一个人, 哪怕那个人从未做过什么,甚至还是有功之臣。
我置身于风声和人声中,觉得自己快站立不稳了, 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漂浮, 喉咙越来越堵,胸口都快炸开了。
子湘大夫朝着侍从挥挥手,侍从转身出去, 很快便带着一个中年女子进入场中。
女子竟是那个乐馆的老板。
我去了好几次,都快和这个老板成熟人了。
女子一改平日里的八面玲珑,喜笑颜开, 举止十分庄重有礼,她先向楚王和子湘大夫施礼, 紧接着便转过身来面朝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子玉的确是莫昱将军的骨肉, 这点我施荑可以作证。”
在场的贵族公子哥们恐怕十有八九都去过那家乐馆, 都认识施荑,因此也没人出声质问她的身份。
施荑抬手行礼道:“我乃施荑, 原宫中女官,二十年前奉命离宫开设乐馆,这点大王可以作证。”
好家伙,一出场就把楚王拉下水。
看样子和中原的七闾一样,都是由官家在背后支持, 由宫中女官出面管理,夜合之资也会流入宫中充斥国库。
闻名天下的管相国发明的赚钱方法,讽刺吗?
这些受尽千古赞誉的贤者能臣,却发明了让女子受尽千古罪的行业。
或许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吧,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女子不算高效率生产资源,于耕作,于打仗,于修建,都不如男子劳动力高效,所以底层女子除了嫁人生子,别无他法,一旦她们失去了生存依靠,为了活命,除了堕/入/风/尘外还能有其他办法吗?
女子真的能和男子较量生产力,是在工业革命之后。
看着施荑,我不由得想起奚和那些话,心里沉甸甸的。
楚王点点头,示意施荑所说属实,施荑继续道:“十几年前,我刚开设乐馆没多久,就遇见了汐云,她天资聪慧,尤擅琴弦,我请了宫中乐师训练她,她也不负所望,初次宴会便技惊天下,想必在座的各位家主都有印象,毕竟当年各位家主的重大宴席,汐云都曾献艺。”
家主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还是景云率先开口道:“虽然我那时年纪尚幼,也对这位汐云乐师印象深刻,她琴艺精湛,天下无双,这么多年也再难听过第二个比她更好的。”
有景云开头,其他家主也纷纷回应。
施荑得了回应,继续道:“那容我再斗胆问一句,当年各位家主聘请汐云献艺之时,是否都知道她只献曲,不卖身?”
这话一出,除了景云,其他家主脸上都有些精彩。
看来这些人当年都有过某些方面的小心思。
昭氏家主最坦荡:“不错,这是当年人尽皆知的事,我二哥曾花重金买她过夜,也被她拒之门外,为此他还专门找我打了一架,以消解心中闷气。”
挺好,敢情坑的是他二哥。
施荑听完,叹气道:“汐云当年和莫昱将军在一场宴会上一见钟情,此后二人暗暗定情,莫昱将军也曾禀明父母想求娶汐云,只不过换来的,却是莫氏对汐云的一顿毒打,使得汐云险些丧命。”
子玉这才看向施荑,轻声道:“他想过求娶我娘?”
“不错。”施荑看着子玉,眼眶发红,“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当年是有苦衷的,若我不那样对你,莫氏早就把你杀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猛地想起来,秋荑说过他刚看见子玉时就觉得这孩子被虐待的快死了,于心不忍才捡回去养的。
“莫氏老家主不认可你娘的身份,因此派人打了她一顿,她躺在床上皮开肉绽,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你父亲长年征战疆场,怕顾及不了你娘的安危,所以他们此后很少见面,大多数时候只是书信往来,后来你娘怀了你,莫昱将军想用平定百越的战功向大王当面求娶你娘,可惜啊,天意弄人……”
施荑留下一行泪,哽咽道:“你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原本应当善待你,可是莫氏老家主派人来说,此子留下,怕是后患,让我想办法杀了你,我下不去手,便任由其他人折磨你,老家主亲自来看过,发现你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他可能也动了恻隐之心,便放过你了。子玉,我当年确实是别无他法。”
子玉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按理说他好不容易才知道当年的真相,内心一定会动荡的,为何今天的他从始至终都这般平静。
十分压抑的平静,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窒息。
“我施荑今日所说,全是事实,若有虚言,子孙不昌,儿孙永绝。”
一番话说完,就连莫氏的四人,都无言以对了。
来这个世界时间久了,我发现这时候的人要相信另一个人,不是靠严谨的证据,这个时候的技术做不到探求严谨的证据,而是靠这个人本身的社会关系和赌咒发誓。
在崇尚神灵的当下,赌咒发誓是一定会应验的。
施荑在这两点上,都做到了顶格,完全没人再质疑她了,所有人都相信子玉真的是莫昱将军的骨肉,而且是莫昱将军未来得及向世人公告的唯一骨肉。
未来得及公布和不想公布,完全是两回事。
没有人可以再用“野种”,“私生子”称呼子玉了。
薳东杨在旁边叹道:“没想到决定这场认亲大戏的,居然是我们毫不在意的乐馆老板,这世间的事,还真的是妙不可言。”
施荑又补充道:“容我最后再多说几句话。汐云投水而亡后,莫昱将军战死百越的消息传回郢都,老家主卧病在床好几年,最后曾派人来找过子玉,说想接回莫氏抚养,但那时子玉已被大巫收养,大巫云游四方,不知踪迹……我虽不知老家主的意思,但应该是想认下子玉的,毕竟人之将死,什么成见也该放下了。”
我听了这话,并没有感到一丝高兴或者欣慰,不知为何,我觉得子玉很难受,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难受和隐忍,所以我也很难受。
莫垣似乎也认命了,苦笑着说道:“好,就算他真的是我莫氏子孙,是我三弟的亲儿子,令尹大人将他推出来又算什么,一个寸功未立的小子难道还能直接当我莫氏家主不成,今日我讨要黑虎令,与他无关!他的身份,自有我莫氏族人定夺。”
“对对,他哪怕是三弟的儿子,也不是我莫氏家主,和黑虎令有什么关系。”莫衡也反应过来,急忙附和。
施荑擦干眼泪,恢复往日的神态,告退道:“我今日来此,只为证实子玉的身世,如今任务完成,施荑告退。”
楚王说了句“辛苦了”,施荑便退出场外,如今的场中只剩子玉和莫氏四人,可是围绕这场黑虎令的纷争却并未结束。
“接下来会怎样?”我看着薳东杨,急忙问道,不知怎的,子玉的身世被证实以后我感到的并不是放松,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害怕。
“不好说。”薳东杨皱着眉头,“我猜不透子湘老贼的想法,这老家伙向来一肚子算计,虽然都是为了楚国,但也让人很不舒服。”
我低头沉默……
如果没有子玉,今日子湘大夫骑虎难下,必然归还黑虎令。
可是子玉的出现把这潭水搅混了,如果我是莫氏,一定会死咬黑虎令,把子玉的事归结为家族内部事,让子湘无处插手。
事实上,莫氏也反应过来了,正在死咬黑虎令。
如果我是子湘,我该怎么做呢?
我把来到这个世界后接受的所有讯息都在脑袋里串了一遍,一道电流嗤啦作响,仿佛静夜中横劈一道天雷,瞬息之间,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心里油然而生。
“如果子玉想当众抢夺家主之位,他会怎么做?”
“啊?”
我看着薳东杨:“你们的家主之位除了走选举路线,是不是还有另外别的路?大王也是靠杀了他的亲兄弟来夺得楚王之位的,哪怕杀了人,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是被认可的,不一定要众人同意。”
薳东杨反应过来,变色道:“烛火车轮阵!”
薳东杨话音刚落,就见子玉转过身看着楚王,恭敬施礼道:“我莫氏子玉,今日想请大王,若敖氏家主,及各大氏族做个见证,我自请进入烛火车轮阵,以求争夺莫氏家主之位,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
这四个字仿佛一个音捶在我耳边敲响,我已经听不见周围的议论纷纷,也看不见他们的惊愕神色了,天地之间,烈风呼啸,黑云飘聚,子玉立于苍天之下,黑色的衣摆随风飘扬,孤独又孤傲。
我第一次意识到,黄花树下那个青稚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
第56章 第 56 章 他真的会杀一个完全无冤……
所有人听了这话, 都面露惊愕,这里面也包括莫氏那四人。
“烛火阵!你疯了?”莫衡跟看鬼一样看着子玉,仿佛看到一个更疯颠的恶魔。
“大哥?”莫衡慌张地看着莫垣, 莫垣虽也震惊, 却比莫衡淡定的多, 他抬手制止莫衡继续说下去,自己却用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子玉。
“你方才说,生死不论, 别怪做大伯的没提醒你, 我莫氏长年在刀口上舔血喝,没有一个是手软脚软的废物,和这些郢都城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可不同, 若真打起来,刀剑无眼,你小小年纪, 难道真的活够了?”
周围被无辜中伤的公子哥们可不淡定了,纷纷怒喝道:“放屁, 我们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虽然莫氏功勋卓著, 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就是, 我们也参加了不少战役,楚国的仗, 不是只有莫氏一家在打。”
“对啊,真要较真,说不定你们打的那些仗换成其他氏族也能赢,而且莫氏最厉害的人是莫昱将军,你们有什么本事叫嚣。”
莫垣神色倨傲:“既然如此, 烛火阵过后,待我们家主之争落定,我莫垣任凭诸君挑战,在宴会上比武助兴本来也是我大楚从古至今的传统,我倒看看到时候谁敢下场。”
此话一出,方才指责的声音少了一大半,看来莫氏在武力值上确实要拉别人一大截。
“烛火阵是什么东西?”我赶紧问道。
“死阵。”薳东杨皱着眉头回道。
“死阵?”我心里一紧,“为何是死阵。”
“因为从楚国先祖开始,凡是自请进入烛火车轮阵的人,无一生还。”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漏了一拍,怪不得子玉今天从始至终都冷淡平静,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他从一开始就准备献祭上这条命。
“我好像有些明白子湘老贼想干什么了。”薳东杨沉着脸说道。
我来不及问他子湘想干什么,因为莫氏几人都同意进入烛火阵,子湘在台上平静说道:“烛火车轮阵是我楚国自先祖武王便传下来的比武传统,凡入阵者生死不论,今日由各大氏族作见证,倘若子玉在烛火燃尽之时仍不认输出阵,他便是当之无愧的莫氏家主,再有异议者,便是质疑先祖武王,与全楚为敌!来人,点燃烛火。”
侍从们将许多烛火搬出来,围在场中,大家自觉站在烛火之外,烛火之中,只剩子玉和莫风。
“他们先出莫风,看来是想消耗子玉的体力。”薳东杨看着我道,“虽然这句话说的有点早,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可能……只是可能……子玉会死得有点惨,你不要太难过,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想必是有觉悟的。”
我恨不得用鱼线缝上他那张乌鸦嘴,眼下老子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那些冷静自若的分析。
子玉和莫风互相施礼,莫风大声说道:“子玉,我佩服你的胆量,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子玉回道:“我也一样。”
莫风率先举剑攻击,子玉急闪躲开,莫风下一招在瞬息之间便接连而至,子玉拔剑反击,莫风往后一跃,躲过这一招,刚一站稳又直刺而来。
“好快的连招。”自从在陈国地牢开窍后,我如今看这些剑招都能看出些门道,仿佛这些剑招在我面前都自动放慢了速度,子玉还在试探阶段,并未使出全力,对面的莫风却很快进入巅峰状态,他出手极快,剑招与剑招之间的连接让人目不暇接,我们这些旁边的都看得头晕,更别提在场中接招的子玉。
而且这哥们就像拥有使不完的牛劲一样,按理说这么快的出招一定很耗体力,十几招过后必然有松懈,可是他和子玉拆解了二十几招,速度也没有半点减弱。
子玉被如此快攻压制着,很难找到反击的机会,几乎都在疲于防守。
哪怕我真的很想缝住薳东杨的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莫风这小子真的很适合打消耗战。
出招快加体力强,对手在找到反击机会前可能就被他磨得精疲力竭了。
除非子玉拥有百濮王廪生的力量,可以一剑震飞对方的剑,用强大的力量直接压制,否则就像陷入泥潭中,越挣扎的久,越没有获胜的希望。
五十招过去了,子玉还是没找到反击的机会,依然在疲于自保。
这场单方面的碾压让围观众人都纷纷叹气,议论声又悄然升起。
“我还以为他敢进入烛火阵,一定有什么大本事,原来也就不过如此啊。”
“我都不忍心看了,他还是直接认输算了,一个莫风就能解决他,都不用上其他人。”
“是啊,他怎么不直接认输呢,现在认输也就是丢人而已,至少能保命。”
四周纷纷扰扰,就连薳东杨也在我旁边嘤嘤嗡嗡:“你师弟快没力气了,他快被对方耗没了。”
我沉默不语,又看着两人拆完几招,突然冷哼一声,转头看他:“哦,是吗?我怎么觉得是那个莫风快被子玉耗没了。”
薳东杨不解地看了看我,又赶紧转头看着场中的两人,还是和之前一样,莫风一直在进攻,子玉一直在防守,但他终于发现了端倪,微微张大了嘴,露出讶异的表情:“莫风要输了!”
只听见一声剧烈的剑矢碰撞声,莫风居然抵挡不住,连退数步,子玉一反常态,转守为攻,剑招之快与莫风不相伯仲,可是莫风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堪堪抵挡两招之后便被子玉一脚踢出了烛火圈外。
莫风败,子玉胜。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形势就彻底逆转了。
莫风满头大汗,颓然的走到莫垣面前,莫垣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莫风嘴角出血,默默站在莫垣身后。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莫雨便站在了场中,此时天色已黑,乌云滚滚,大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侍从给烛火加了防护罩,烛火之光并不强烈,因此场中变得晦暗不明。
“你怎么知道莫风会输?”薳东杨难得请教了老子一次。
“这还不简单,因为子玉的气息和步伐一点没乱,而莫风……虽然出招奇快,但脚步却越来越乱,他的力气快耗没了,所以步伐跟不上出招。”
薳东杨恍然一笑:“所以,你这位好师弟刚开始是故意示弱的,他引导莫风越攻越快却久攻不下,莫风心浮气躁,必然更加迅速,直至体力耗尽……啧啧,好可怕的心机,竟然用别人的长处来攻击对方,换谁都崩溃。”
我看着场中的莫雨,问道:“这莫雨有什么长处?”
“铜皮铁骨。”
我一愣:“任凭他再铜皮铁骨,能硬的过刀剑?”毕竟子玉最擅用剑。
“你不知道烛火车轮阵的规矩,如果对阵者不用任何兵器,那子玉也不能用,换言之,这场比的是拳脚。”
“一共要比几场?”
“一直到烛火燃尽,莫氏的人都可以入阵挑战,如果烛火燃尽之时子玉还没出阵,并且活着,那他就赢了。”
我深吸一口气,拳脚功夫并非子玉强项,至少我从未见他单独练过拳脚,难怪烛火阵是死阵,这世间有几个人是十项全能的,对阵者可以使用自己的最强技能,而子玉却要用对方最擅长的技能打败对方。
这特么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秋荑也悄悄过来了,我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他和老子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不,比老子更难受。
是他把子玉从孤儿稚子拉扯长大,如今却看着他主动送死,甚至连阻拦的立场都没有,这是一种更大的绝望和无助。
一滴雨水打在我脸上,我抬头看天,紧接着,天空中千万滴雨水顷然而下,众人都被裹挟在风雨中,却无一人挪动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子玉和莫雨吸引了。
尤其是子玉胜了莫风之后,原本分明的局势一下又浑浊起来。
莫雨摆好阵势,慢慢挪动脚步靠近子玉,子玉也一样摆好起势动作,大雨将他淋了个通透,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从他的动作来看,他并未慌乱。
莫雨快速出拳攻向子玉的肋间,子玉扣住他的手腕使劲扭转,莫雨顺势在空中翻腾一圈,落地之后一记横扫踢向子玉,子玉飞身躲开,顺势出拳打向莫雨的面门,莫雨往后一仰,双手在面前交叠试图硬接子玉这一拳。
谁知子玉出拳为假,出腿为真,他瞬间变换姿势,单手撑地,双腿借势踢向莫雨的胸口,莫雨双手来不及收回,被子玉踢倒在地。
但他不愧是铜皮铁骨,站起身来拍拍胸口的土,就跟没事人一样,盯着子玉的眼神却更凶狠了。
“你师弟拳脚功夫可以啊,我以为他只是剑法好,没想到拳脚也这么厉害。”薳东杨颇为兴奋地说道,“今天真是大饱眼福啊,好久没见过这么高水平的比试了。”
我看着子玉,担忧的感觉却渐渐拢上心头。
第二次,是子玉主动进攻,子玉出拳又快又犀利,得益于他灵活的身手,莫雨有些应接不暇,子玉飞身一拳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莫雨只是踉跄了几步,站定之后立刻便和子玉继续周旋,似乎刚才的伤害微不足道。
铜皮铁骨。
这玩意儿何止是铜皮铁骨,简直是钢筋混泥土,就跟不知道疼一样。
“喂,你看着怎么跟嫁不出去的小媳妇似的,愁眉苦脸的。”薳东杨戳了戳我的手臂,“你师弟的拳脚功夫完全在莫雨之上啊。”
我摇了摇头:“都是些无用招,除非他真的想杀莫雨,否则眼下这些都是无用招,对莫雨来说没有多大威胁,反而会帮他熟悉子玉的套路,找到子玉的破绽。”
子玉真的会对莫雨起杀心吗?
哪怕被逼入绝境,以他的心性,他真的会杀一个完全无冤无仇的人吗?
第57章 第 57 章 要混蛋大家一起混蛋
数十招过后, 莫雨渐渐占据了上风,子玉攻速渐渐放缓,莫雨已经能接住他的每一招了。
莫雨见对方势弱, 当即反扑, 一拳出击正中心口, 子玉摔倒到地,咳嗽不止。
他抹了一下嘴角,爬起来想要反攻, 谁知莫雨丝毫没给他机会, 趁他未站稳便飞起一脚踢向他的下颌,将子玉踢趴在地。
这一次,子玉趴倒在我近处, 我终于看清了他嘴角的血痕。
“好!”莫衡和莫风大喊道,“莫雨,干得好!”
子玉擦了一下嘴角, 袖口上的血顺着雨水流下,染得身下的泥土都红了, 他咬着牙站起身,冷冷看着莫雨。
“喂, 你直接认输的话, 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你本就是乐妓之子, 想做家主何其荒唐,要是现在认输,我们莫氏还能给你一个身份,让你吃穿不愁,你何苦非要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莫雨对子玉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尤为浑厚,像鼓点一般砸在每个人心上,可是子玉却没有半点动摇,他站在风雨中,冷静而凛然。
像一个猎豹静静看着自己的猎物。
“莫雨,我不想杀你,可是今天不杀你,好像不行了。”
子玉声音不大,只有近处的我和薳东杨听到了,莫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大声问道:“嘀咕什么呢,手下败将,是要认输吗?”
我紧张的攥紧了拳头,薳东杨似乎也紧张起来,扯住了我的袖口。
“他不会真的要……”
话音未落,子玉变拳为掌刀,飞快冲向莫雨,莫雨还和之前一样侧身躲开,躲开之时还不忘大喊:“没用的,你所有招数我都看完了,快认输吧,别逼我杀……啊……杀……”
一句完整话都没说完,子玉已经一手掐住了他的下颌,一手圈住了他的后脑勺,莫雨还没来得及应对,子玉侧身倒地,借着身体的重量将莫雨的脑袋重重砸在了地上,莫雨倒地之后想要挣扎起身,子玉却没给他机会,将身一旋,直接拧转了莫雨的脖子。
莫雨瞪大双眼,满脸涨红,还没来及的说完那句话,整个人就宛如泄力的八爪鱼,双手双脚无力地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了。
“莫雨!”一声暴吼响彻云霄,莫衡发疯一般跑向莫雨,使劲想要抱起他,可是怎么抱也抱不起来,莫雨已经完全没了动静,任凭他爹怎么哭喊,莫雨也没有半点回应。
天地间除了莫衡的哭喊声,就只剩暴雨冲刷大地之声,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像被人钳住了脖颈,难以呼吸。
这就是楚国的传统,进入烛火阵者,生死不论。
可是最让人窒息的,除了莫雨的死,还有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的肃杀和冷静。
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杀了一个同族,半点犹豫也没有,活像一个人鬼皆惧的杀神,而不像个活人。
莫衡绝望地看向子玉,疯了一般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说完,便从腰间拿出两把手刀,猛地冲向子玉。
“莫衡最擅行刺,你师弟会不会这门功夫?”
我根本不想回答薳东杨的话,目光完全被子玉黏住了,他真的杀了莫雨,他真的走上了这条沾满血腥的夺权之路。
曾经我盼着他的路能好走一些,没想到他还是义无反顾踏上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权力之争的路上永远都见血,不管是见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我觉得自己心中有股怒气正在凝聚,胀的我浑身难受。
莫衡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子玉接连打了两场,体力不支,手上还没有兵刃,只能躲闪自保,莫衡的手刀锋利异常,连续刺了子玉好几下,子玉接过子湘扔给他的手刀时,手腕直接被莫衡割得皮开肉绽。
手刀掉在地上,被莫衡一脚踢飞。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莫衡整个人陷入癫狂状态,一直追杀子玉,誓要让他给莫雨陪葬,子玉浑身是血,却依旧不认输,在跌跌撞撞的躲闪中寻找反攻机会。
为什么不认输?
我觉得自己的心口都快炸裂了,再这么下去命都丢了,还能干什么?
莫衡又刺中了子玉的膝盖,子玉站立不住,倒在地上用手撑着往后挪。
“我要杀了你,我要你给我儿陪葬!”
子玉认输啊!
为什么不认输!
莫衡上前按住子玉受伤的胸口,直接翻转手刀,刀尖向下,刺向子玉的喉咙。
子玉尽力一躲,刀尖偏了,刺中他的锁骨。
子玉咬着牙闷哼一声,艰难地往旁边挪。
为什么就是不认输!
我觉得自己的怒气已经快冲破胸膛,将我的胸口四分五裂了。
我抬头看向子湘,是这个老贼把子玉推向这个深渊的,可是如今的他却冷冷看着台下的一切,面色没有半点波动,仿佛子玉的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是早有预料的。
早有预料?
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烛火阵摆明了是死阵,子玉走入阵中完全是带着献祭的目的去的,他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过能赢。
子湘搞了一出认祖归宗的大戏,又把子玉推进去献祭,目的是什么?
莫昱是莫氏最有威望的领袖,氏族里面一定还有许多支持莫昱的旧臣,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莫垣和莫衡还没有成为家主。
子玉的身份一旦确立,莫氏中就会有旧臣追随他,而他却被莫昱两个兄弟给杀了,甚至还是死在争夺家主之位的烛火阵中,这无疑给了那些追随莫昱的人最好的叛乱理由,莫氏一旦乱,作为大家主的子湘就有最好的理由一网打尽。
到那时,别说是黑虎令,就连整个莫氏,都会被连根拔起。
原来子玉从一开始,就是一颗死棋!
我在瞬息之间想明白这一切,那口堵在胸口的怒气终于炸开了,我快步冲了过去,只听见薳东杨在后大喊道:“别去!”
晚了,老子今天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不能让这么卑鄙的计谋得逞。
这种拿人命下棋的棋局,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都让人恶心的想吐。
哪怕我一直跟自己说:“要让人不屑一顾,要让人忽视,不要多管闲事,时机到了就跑路,老子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
可是晚了……眼前这个人,老子就算不要这条命,也不能看着他白白死在别人的计谋里。
“砰”的一声响,两把手刀剧烈撞击,我捡起地上的手刀挡在子玉面前,莫衡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我,我顺势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对于这个刚刚丧子的老家伙,我是很同情的,但是老子也自私,我不能让子玉给他的儿子陪命。
“你是谁?”莫衡似乎对我不熟悉,大吼道。
“屈云笙……”
四周一片哗然变色,帮莫衡回答了问题。
“屈云笙?屈氏的人,左徒大人屈云笙?”莫衡又看着我,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你干什么,快滚!”子玉在我背后压着声道。
“认输!”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不认输,这件事和你无关,滚!”子玉脸上的血水混杂着雨水,都让我看不清他本来的样子了。
不过他真的还是以前的样子吗?
我自嘲似的苦笑一声,屈云池在看台上大声怒吼:“屈云笙,你做什么,这是若敖氏内部之争,轮不到你来插手,快出阵!”
我转头看他,看得出来他快急疯了,目光又挪向他旁边,子湘大夫双目冰凉地注视着我,或者说,睥睨着我。
“爹,子玉是我师弟,他说他认输了,烛火阵的规矩——入阵者认输出阵就算完,莫氏不能再打了。”
“认输,他何时认输的?”莫衡大吼道,“屈云笙,难道你们屈氏要干涉若敖氏的事?”
子玉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拉低到他面前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我让你快滚,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对,我疯了,我他妈看着你一步步自杀早疯了,我不知道你和子湘达成了什么协议,你为他死我管不着,我为你死你也管不着。”
要混蛋大家一起混蛋,反正左右都是死,老子不想憋屈着死。
“你!”
子玉愤怒地看着我,目光像燃火一般,锋利无边,他和子湘为了这一天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却被老子不管不顾地搅乱了,想必现在很想撕了我。
“认输!”
“不认!”
“好,那就一块死。”我扔了手刀,跪在地上抱住子玉,他瘫坐在地上早没了力气,根本推不开我,我死死困住他,等着莫衡过来把我们捅个对穿。
“楚天和,你为什么?”他哑着声音涩然道,“这一切原本和你无关。”
我苦笑一声:“谁他妈知道,要是每件事都能找到理由,这世界就不会这么疯癫了,我好像……总是很矛盾。”
子玉不再说话了,他看着莫衡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认输了,我出阵。”
雨势已经减弱了许多,这四个字清晰无误地传递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听见薳东杨高声喊道:“莫氏子玉认输了,烛火阵结束了!”
莫衡看着莫垣,带着哭腔道:“大哥,他……”
“闭嘴,生死不论本就是烛火阵的规矩,把莫雨带上,先回家。”
“大哥!”
“莫风,带他们先走!”莫垣声色严厉,莫风赶紧进去抱起莫雨,扛在背上,莫衡跟在他儿子后面,回头看了我和子玉一眼,这一眼盯得老子毛骨悚然。
感觉我和子玉会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仇人。
他们离开后,莫垣看着子湘道:“令尹大人,既然这小子认输了,他就没资格做我莫氏家主,我莫氏黑虎令,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楚王一直都做壁上观,这一刻终于开口了:“莫氏黑虎令是先祖赐的,理应归还给莫氏,不过子湘大夫是若敖氏家主,也是我楚国的令尹上大夫,他保管黑虎令这么多年,也是为了我楚国和若敖氏的安定。莫氏乃若敖氏分族,不应对大家主怀有芥蒂,此番平定申息,你作为领兵者,当记首功,黑虎令由你看管,本王觉得实至名归。”
楚王这番话一说完,便给了子湘一个大台阶,原本还被架在火上烤的子湘立马就驴下坡,拜道:“是,子湘谨遵王令。”
说完,便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纯黑的令牌,命仆从交给莫垣。
莫垣拿到黑虎令的那一刻,手里微微抖动,双目都在闪光。
子玉浑身上下都在流血,我扶着他往秋荑的方向走去,刚把他交到秋荑手里,就听见莫垣在背后说道:“左徒大人,等一下,你我之间,还有事未了。”
第58章 第 58 章 我屈云笙定当为你舞出最……
我转过身, 见他阴沉着脸看我,我知道躲不过,索性也不躲了。
“莫垣将军, 有何赐教?”
莫垣哼了一声, 看了看屈云池, 再看着我道:“我楚国各大氏族之间早有规矩,内部事宜互不干涉,今日你们屈氏不但干涉了, 甚至还干涉我莫氏最为重要的家主之争, 我莫垣想请问屈氏家主,这件事该如何了?”
屈云池铁青着脸,赔罪道:“庶子无礼, 定当重罚。”
“好!今日大家都听见了,定当重罚!倘若只是小惩小戒,恐怕就算我莫垣不追究, 我若敖氏的‘大家主’——子湘大夫也不会善罢甘休。”他说大家主这三个字时,简直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
子湘沉默如山, 冷冷看着我,而后说道:“屈云笙, 今日你干涉了莫氏的家主之争, 他日就会有别的氏族干涉屈氏的家主之争,试问你想让屈氏就此陷入混乱, 永无宁日吗?”
我赶紧跪拜道:“令尹大人,今日是我不对,我屈云笙任凭处置。只不过子玉是我师弟,于我有恩,我不能不管, 倘若因此坏了氏族之间的规矩,我屈云笙自请离开屈氏,从今以后就做楚国的乡野之民,永不踏入屈氏门户。”
我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惊诧,毕竟这个时代尊卑差异巨大,上下层之间是不流动的,有哪个傻叉会放着氏族贵公子不做,去做一个终年劳作却只求饿不死的野民。
屈云池指着我,手指都在颤动:“你……混账!”
就连子湘也被我这番话说愣了,不知怎么回我才好。
楚王目光如鹰,静静看着我,他背后的公子玦则沉着脸,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而他旁边的世子熊渊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
我曾答应过公子玦,屈氏会成为他的倚靠,如今我干出这种事,他的倚靠没了,是我对不起他,他确实该生我的气。
莫垣愣了片刻,对我说道:“我在边境作战时,便听说屈氏四公子是个奇人,如今见了,确实是耳闻不如一见。”
我苦笑,恐怕奇人都是委婉了,奇葩才是最合适的词。
“屈云笙,听闻你剑术卓绝,本人早就想讨教一二,方才你说子玉是你师弟,倘若你不横加阻拦,子玉未必不能险胜我二弟与我决战,既然你搅乱了烛火阵,那他没进行的决斗,就由你代替如何?”
不愧是战斗种族,他们身上是不是绑定了一定要当第一的武魂系统,黑虎令到手了都还想着继续干仗。
我站起身,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也好,我记得你方才说过郢都城里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晚辈也正想请教一二,看看莫氏是有多大能耐可以在这郢都城中大放厥词。”
“好!屈云笙,干他!”
“屈云笙,你一定要赢。”
“打趴他!”
四周一边倒地站在我这边当啦啦队,薳东杨朝我扔来一把剑,我接过剑,双手持剑,剑尖朝下,示意他先出招。
“既有比试,怎无奏乐。”一个少女从远处走来,众人转头看她,她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埙的乐器,在众人灼灼目光中走进那些男子的圈中,对我笑道:“屈公子,小妹来时便说过想为你奏乐助兴,眼下正是良机,不知可否有此荣幸?”
我大脑一阵懵圈。
昭翎,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刚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正是瘟神附体的时候,她不避的远远的,反而凑上来作甚。
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昭翎,放肆,还不退下。”昭氏家主在台上怒喝道,这些家主今天也挺倒霉,出门没看黄历,一个个都被自己的儿女气得吹胡子瞪眼,众目睽睽之下还不能干什么。
“父亲,女儿常年在铜绿山偏远之地,很难得才回郢都一次,我仰慕屈四公子已久,还望父亲成全!”昭翎迎着她父亲的怒喝,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等等等等,这是当众表白了?!!!
我看着薳东杨,大眼瞪小眼,谁知薳东杨那厮还一副“刺激啊”的表情,双目放光,好像在看一出绝佳的好戏。
我说你这位起哄架秧的吃瓜群众,能不能给个提示跟我说说这姑娘想干什么?
莫垣又哼了一声,不屑道:“不知廉耻,这昭氏怎么管教女儿的,竟然当众作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
这句话倒是把老子的火气一下就点燃了。
一个敢于当众表白的女性,怎么就不知羞耻了?天知道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事!
既然昭翎都不怕被我这个瘟神连累,我一个大男人又怕什么,她非要搅浑这潭水,我就推波助澜帮她一把。
“昭翎,有劳奏乐,我屈云笙定当为你舞出最好的一场剑。”
“好。”昭翎双眼雪亮,似有繁星,她将乐器放于唇下,吹奏起来。
好家伙,第一声便有如利刃出鞘,杀意腾腾。
这哪是一个当众表白的恋爱脑能吹出的曲子,分明是个运筹帷幄的女战士。
我率先出剑,莫垣持剑抵抗,他后退半步,双目锐利地看着我,想必是感觉出了我此剑的力道。
我可没给他反攻的机会,飞身往上,借助腾空之力往下使劲一砍,莫垣双目一瞪,双膝跪地,勉力接住这一剑。
昭翎的乐声中似有千军万马,吹得我热血沸腾,我从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打过这么单方面碾压的架,莫垣疲于保命,根本没有反攻机会。
空中只听见无数兵器撞击声。
平心而论,莫垣很强,他剑法老练,思路清晰,知道怎么组织进攻,避我锋芒,寻我短处,还知道借力打力,给自己争取休憩时间。
除了力量不如百濮王廪生,其他都丝毫不逊百濮王,甚至在作战思路上更全面多变。
倘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比试调兵遣将,我早就输了,可现在比的是剑法,他很强,我却更强。
不知是乐声加持,还有我真的升华了,尽管莫垣想尽各种办法拖延时间,化解我的招数,这场比试仍然是单方面的碾压,最后在昭翎石破天惊的破风之声中,我挑掉了对方手里的剑,将自己的剑送到他的脖颈边。
“你输了,承让。”
莫垣看着自己被挑落的剑,又睨了我一眼,叹道:“我莫垣收回之前的话,这郢都城里的公子王孙,并不全是手软脚软的废物。”
我收回剑,莫垣居然主动向我行了个礼,我依样回礼。
他经过我身边,轻声道:“多谢。”
声音很轻,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看着他的目光,我瞬间明白了。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子玉如果死在烛火阵中会有什么后果,怪不得他不给莫雨报仇,反而催着他们快走。
这些老贼!一个比一个奸诈。
我冷笑一声,笑自己到底年轻,比不过这些老东西的心眼多,只知道把自己置身险地,用命来扛。
若我有一天也能成为下棋的人,那该多好。
可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比武结束后,我不得不面对尴尬的场面,这场比试的输家只有我和子湘,众人想为我喝彩,都不敢明目张胆。
该散场的都陆续散场了,屈云池让我立刻跟他回去,秋荑扶着伤痕累累的子玉,一直注视着我离开。
子玉的脸色很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他看着我的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我笑了笑,让他放心,毕竟我立了几次大功,我就不信屈云池还能杀了我不成。
昭翎也被昭氏带了回去,她离开时冲我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激,我最好奇的人就是她,这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和我这样一个身陷泥淖的人扯上关系,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哪怕我之前有片刻的自作多情,但在听过她的乐曲后,脑子都彻底清醒了。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是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白痴,她一定另有目的,只是我猜不到。
回到屈氏后,一行人都是低气压状态,几个哥哥扶着屈夫人,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话,屈云池似有雷霆之怒被压抑在胸口中,一进屈府,便下令家丁关上所有大门,让我跪在众人面前。
就连屈氏其他家老也被请了过来,站在厅中看我受罚。
“屈云笙,你可知错?”屈云池声色俱厉,像要吃人一般看着我。
“我知错。”我赶紧认怂,眼下保命要紧,我可不是梗着脖子也要充英雄的主。
“你有何错?”
“我不该干涉若敖氏内部的事,破坏氏族之间的规矩。”我从善如流回答道。
“不对!再答!”屈云池怒喝道。
不对?
我抬头看他,一脸迷茫。
屈夫人双眼都哭红了,三位哥哥用微妙的神情看着我,似乎觉得我又可怜又可恨。
“我不该当众让子湘大夫下不来台,这场比试是他在背后计划的。”我又答道。
“你倒也不笨,能想通这一点,可还是不对,再答!”屈云池脸上的怒气都快沸腾了。
我这次是真的懵逼了,连当众打脸子湘大夫这样的答案都不对,还能有比这更错的?
“我不知,还请父亲指教。”我立马态度诚恳地低下头,跪伏于地。
“你不知?你竟然不知!”屈云池快步上前,照着老子的肩膀就猛踹两脚,我隐忍着没有发声,等他发泄完胸中这口怒气。
“你是我屈氏未来的家主,氏族长辈们花了多少心思培养你,结果你回报给屈氏的就是这个?为了个人私情,竟然置氏族安危于不顾,为了个人私情,竟然自请离开屈氏,你倒是全了你的个人私情,那请问,我氏族上下对你的付出和希冀,你又要如何了结?”
屈云池踹完最后一脚,跌倒在地,双眼通红,愤怒和失望从他眼中奔涌而出,我看见他这副样子,彻彻底底呆住了。
我虽没有经历过屈云笙经历的那些过往,但这些家族长老向我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经将我彻彻底底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身上背负一整个氏族的感觉?
沉重的让人直不起腰,透不过气,无路可逃。
“你既然觉得屈氏几百个同族都比不上你那位师弟,要走便走吧,不走也不行了,你得罪了子湘大夫,我必须要给他个交代,你不知道子湘大夫当年是如何从内忧外患中三定楚国的,他的手段和心计,不是屈氏可以承受的,你今日要从屈氏出去,但却不能走着出去。”
我听了这话,心下了然,磕头道:“云笙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也辜负了整个氏族的付出,我甘愿受罚,父亲不必心软……我习武多年,受的住。”
第59章 第 59 章 杀我可以,别用鬼啊~
你说人这个生物是不是很矛盾, 有时候为了保命可以抛弃一切,有时候又可以为了一切抛弃性命。
我跪在众人面前,默默承受着棍棒加身之痛, 心里却是澄澈一片。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了, 我好像已经习惯他们的思维方式了。
国家、君主、氏族, 桩桩件件都在性命之上,我也好像从一开始的保命为上,到如今变得有点不太珍惜这条命了。
口中一阵腥甜, 我呕出一口血, 屈夫人终于承受不住,跪在地上抱住了屈云池的大腿:“够了!老爷,你是真的要打死他吗?笙儿是我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 他是有错,那同样也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枉背天纲先后嫁给你们父子二人, 生下他……当初老家主去世时,妾就该随老家主一同去了, 也好过今日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活活打死,都是妾的错, 都是妾的错……”
她的哭喊声充斥了整个大厅, 悲怆无比,我心中一凛, 暗暗握紧了拳头。
怪不得屈云池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有云字,原来他们按氏族的辈分来讲,真的是同一辈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纲常伦理是怎样的,历史上确实有不少父妾子继的荒唐事,这个世界这么古老, 发生这样的事似乎也并不稀奇。
可怜的却是屈夫人,可能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是个任人支配的玩偶,如今却为了自己的儿子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我虽然不是真正的屈云笙,但也感到喉咙一阵阵涩然。
身后的棍棒丝毫没有减弱,我感觉自己脊梁骨都快被打断了,终于在一棍之后,我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前面的一方地,我把头埋低靠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儿啊!”屈夫人尖利的叫声终于打动了屈云池,他示意家丁住手,对我厉声道:“屈云笙,你犯此大错,当离开屈府前往屈氏老宅反思己过,没我的允许不得再踏足屈氏半步!你今晚就滚,你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屈氏的,除了身上这件衣裳,什么也别带走。”
我艰难回道:“是,云笙遵命……”
我想试着站起身,却发现后背很痛很痛,尝试几次无果后,屈云池喊了何伯过来。
最后还是何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木棍,递给我,一脸悲戚地说道:“四公子,老奴送你去屈氏老宅。”
“不准送,让他自己走。”
“不,老奴就要送……”何伯转头瞪了屈云池一眼,“四公子三岁之前,都是老奴成天守着他,带着他,教他学步,带他爬树,就连四公子的第一把小剑,也是老奴亲手做的~~~你身为家主,赏罚分明,老奴无话可说,可是四公子受这么重的伤,要是半路晕倒在路上被野狗啃食,那还有命吗?”
说着说着,何伯似乎来了气性,对屈云池怒目而视:“说什么氏族规矩,可容老奴斗胆说一句,若今日犯错的是若敖氏子弟,子湘大夫会这么惩罚吗?当初老家主在位时,可没有这般怕他若敖氏!我屈氏也是堂堂高阳苗裔,楚国大族,何时变得这般窝囊了。”
“丢人啊,丢人!”
“你……”
何伯扶着我,头也不回往外走,身后鸦雀无声,我们一步步走出屈府,此时天色已晚,屈府外空无一人,月色皎洁,有狐独行,似在寻找配偶。
我确实需要何伯引路,屈氏老宅在什么方位我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郢都城扩建之前屈氏的老府邸,后来郢都城扩建,楚王赏了屈氏一座新的府邸,那个老宅便被空置了,这些年都被用来关押犯错的族人。
“公子,所幸老宅不算远,你坚持住,老奴几个月前去洒扫过,把上一位上吊自尽的族人尸首收拾干净了,将他一把火全烧了,那些骨灰都沤了肥,现下里面虽然空荡了些,收拾收拾也能住下,你且忍耐几日,等家主回过神来,一定会接你回去的。”
我听着听着,好像被人点了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
也就是说,老子现在要去住的,是另一位仁兄刚上吊自尽没多久的凶宅。
杀我可以,别用鬼啊~
“何伯,那位族人……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只在门上留下许多抓痕,老奴估计他是先服了毒,受尽折磨却没死成,这才上吊的,他隐瞒家主克扣岁贡,本就是死罪,那毒药,多半是家主赐的。”
我默默为自己点了一只蜡,希望屈云池别哪天突然想不开,也给老子端来一碗药,老子还风华正茂,尚未婚配啊~~
“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痛的厉害?”
“没有,只是腿软了一下。”
我好想问,能不能不去,但奈何除了那个老宅,我似乎无处可去。
我刚得罪子湘老贼,去秋荑那里只会连累他,他还养了一群孤儿,去别的地方又没钱,估计就算有钱,这郢都城里也没人敢做老子的生意。
这时候的生态环境又过于优越,夜晚在外面游荡的何止是野狗,甚至有虎豹和黑熊,如果我流落街头,说不定过两日这郢都城的犄角旮旯就能增加一具不知名的肉/肢残骸。
比起鬼,老子更怕被野兽分食。
毕竟一个是精神伤害,一个是物理伤害,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杵着木棍走啊走,走啊走,从来没感觉这郢都城里的街道这么长,背上的痛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厉害,我痛的满头是汗,几乎都快支撑不住。
终于在我快放弃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前方的阴影中的那个人。
他站在街边一个巷子口,天色灰暗,看不分明,他的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薄雾,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他往那里一站,我就知道这个人是子玉。
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将我的重量分担到他身上。
“啊~”我痛苦低吟,“轻点,背疼。”
子玉扭头往后看,一双眼全是震惊。
“放心吧,没断,但也快了。”我苦乐道,“那打板子的人手上有绝活,知道轻重,子湘大夫派来的探子已经离开了吧?”
“啊,有探子?”何伯往后一瞧,左右张望。
“嗯,从我们离开屈府就一直跟着,方才走到这条街就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练武到一定境界可以提升耳力目力,甚至能用意识察觉周围环境的轻微变动,以前老子还不信,觉得这是玄幻小说,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哪怕我被打个半死,也能听到一路尾随的脚步声,我猜测是子湘大夫派来检查屈氏是怎么处罚屈云笙的,便没有声张。
“嗯,这是屈氏老宅的外街,他知道你的去处,便走了。”子玉回道,手下动作放轻了些,何伯赶紧在前面引路,带着我们在巷子里七弯八拐。
“你的伤怎么样,你自己都有伤在身,跑来这里做什么?”
“都是些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不碍事,师父给我上了药,已经不痛了。”
“你怎么猜到我会被发配到这里?”
“屈氏这些年犯错的族人都被关押在这里,里面死了不少人,我有点不放心。”
子玉说这话时,明显犹豫了一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感觉他比老子还担心。
“放心吧,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与其被豺狼虎豹啃了,我宁愿和鬼做室友,说不定那些鬼友正寂寞,缺个人打团呢。”
子玉皱了皱眉,似乎没懂我说的“打团”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应该感觉出了老子破罐子破摔的坦然,眉头很快又舒展了一点。
要说不说,这破宅子真的藏得很深,巷子都不知道穿了多少条,我们终于走到一个大木门前面。
这木门在昏暗的月色下看着,就像个鬼屋入口。
何伯开锁推门,在门边摸索几下,拿出一根火烛点燃,引着我们往里走。
一进去我才发现,这是个相当大的宅子,就连一进去的院子,都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卉,除了花朵开得正艳,其他都破败不堪。
一想到何伯用那位仁兄的骨灰沤肥,我现在看那些灼灼盛开的花朵都觉得毛骨悚然。
“公子,这边。”
何伯领着我们穿过走廊,进了月门,又穿过走廊,又进了月门,最后推开一个小木门,终于进了最里面的居室。
木门嘎吱作响,何伯把屋里的烛火都点燃,我这才看清了这间居室的陈设。
就是简简单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饭桌,还有一个读书的案几。
房间很久没人清扫,已经积了一层灰。
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木门,果然看见了木门上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这时恰逢一阵风过,火柱摇曳,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上……好像正有一双腿在摇晃?
老子转身就想往外走,现在就算把我丢出去喂豺狼,也绝对好过让老子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我使不上劲,子玉略一收紧揽腰的手,对我道:“云笙哥想去哪里?”
何伯转身看我,苦着脸道:“确实是太委屈公子了,公子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怎么能住这样的屋子,可眼下除了这间屋子,其他屋子是要多乱有多乱,且多年未住人,早已蛇鼠成群,实在来不及清扫,公子先委屈几日,待老奴找来人手,帮公子布置出另一间居室。”
“多年未住人……也就是说,之前那位族人真的是在这个房间自尽的?”
“对,正是在公子上方的梁上,投缳自尽的。”
何伯长叹一声,我脚下一软,彻底瘫了下去。
第60章 第 60 章 昭氏翎,凤凰之翎
“公子, 今日夜深了,老奴先回去,明日鸡鸣之前还要把府中的活干完, 等干完活之后, 老奴再带些吃食衣裳来, 公子今日受罪了,早些歇着吧。”
何伯说完,擦擦眼泪, 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偌大的院子里, 只剩我和子玉二人。
子玉将我扶到床边坐下,掸掸上面的灰,又让我躺下, 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药囊。
“师父给你的?”我问道。
“嗯。一个内服,一个外用, 你先吃了这个,我再帮你抹外用之药。”
我赶紧吞了那粒红乎乎的小药丸, 秋荑虽然神神叨叨, 但他的药是真有效,几乎用一次就立马见效。
“他怎么知道我会被打?嘶~轻点。”
我趴在床上, 子玉慢慢拨开我的衣裳,血液凝固早就将衣裳和皮肉粘在了一起,他虽是十分小心轻柔,也免不了我痛得满头大汗。
“你的伤势很重。”子玉怔愣一下,轻声道, “可能这次要躺十天半个月才能勉强恢复。”
我笑了笑:“没死就行,我得罪了你们若敖氏老大,屈氏家主不把样子做到位,怎么能让子湘老贼消气。”
子玉默默跟我上药,片晌,问道:“为何救我?”
我扭头看他,觉得他在问一个很可笑的问题:“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倘若换成是我进那个遭瘟的烛火阵里,你会不会救我?”
子玉默然,似乎在犹豫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方才摇摇头:“可能不会。”
老子一口血差点梗出来:“不会?你怎么这么无情!”
“不是我无情,而是我觉得要是进入烛火阵的是你,也许不会输。”
“那万一输了呢,万一快死了呢?”
“还是不会。”
“……”行吧,算老子白问。
“我不知道你们那个国家的规矩是怎样的,但在楚国,如果互相干涉太多,氏族与氏族之间就会积累怨恨,长期以往,就有可能发生互相攻伐的灭族祸事,这种情况在此之前并非没有发生过。上一次氏族混战还是在大王初登王位之时,那时候的楚国并不是只有如今的六大氏族,有两个氏族在那场混战中被全族诛杀殆尽,周边国家也趁机攻占了楚国许多领地,最后还是令尹大人出面平定混乱。他制定这些规矩,自有他的道理。”
我听出来了,这家伙完完全全是子湘老贼的迷弟,虽然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吧,但还是让人寒心。
“所以他要你为他死,你也心甘情愿?”
子玉停下抹药的手,侧头看我:“为何你认为他是让我去送死的?是不是薳东杨跟你说了什么,才让你不顾一切挺身而出。”
“没,你误会了,是我自己瞎猜的。”
你小子,怎么宁愿怀疑薳东杨当搅屎棍,也不愿怀疑是老子机智过人。
“你猜到什么了?”
“这其实也并不难猜,听那些人的意思,你父亲莫昱将军是个了不起的作战领袖,莫氏一定有很多人还在怀念他,所以莫垣这么多年一直当不了家主,要是让他们知道莫昱将军还有个儿子,甚至这个儿子还敢正大光明进入烛火阵,堂堂正正争夺家主之位,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样。但倘若你死在烛火阵里,那些莫氏家老一定会迁怒莫垣,如此莫氏必乱,莫氏一乱,子湘老贼做为若敖氏大家主,不就正好将莫氏收为己用,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说这么长一番话,老子还是挺累了,说完便咳嗽不止,一咳嗽背上的骨头就疼,子玉没再问了,帮我掐住脖子上的一个穴位,咳嗽果然就消停了。
“你跟秋荑学的?”我奇道。
“学过一点医术,不多。”子玉见我无碍了,才继续说道:“你猜得不错,不过并非全对。”
“有哪里不对?”
“谁告诉你,我一定会输的?”
“啊?”这次换老子懵逼了。
子玉轻叹一口气:“子湘大夫从我很小的时候便教我兵法,授我诗书,遍请名师训我习武。剑法、拳脚、甚至是行刺,我都学了很多年,从一开始,他就并不认为我会输。”
“那你怎么?”话说到一半我自己便想明白了。
子玉会输是因为他没有真的起杀心,如果他一开始就选择一击即中,攻其要害的作战方式,恐怕莫风和莫雨都会成为他的手下亡魂,不至于在前两场比试中被白白耗费许多体力。
“他此番这么生气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你,更是因为我。”子玉眉眼低垂,似乎有些失落。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说什么都不合适,毕竟我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子玉现在一定很自责,就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最后不仅杀了莫雨,还输了比试,还将我牵扯其中,还让子湘多年的期望落空……
我能感受到子玉此刻的内心有多煎熬。
“所以你搞砸了前一半,我搞砸了后一半,子湘老贼原本怎么都不会输的两手方案,就这么被我们联手毁掉了。”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我是子湘,现在肯定恨不得撕碎屈云笙,再给子玉一个大耳光,教了这么多年全白教了。
子玉没有回答,收回药囊:“都弄好了,你趴着休息,不要乱动,我先走了。”
“别——”我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别走,我……”
我一个大男人实在说不出“我怕鬼”这种话,不知怎么,我老觉得四周的空气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吸,甚至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浮在床脚看着我。
但我好像也没有强留子玉的理由。
况且他是若敖氏千夫长,军中规矩森严,他能在外过夜吗?
子玉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看了看我,突然笑了:“我不走了。”
“……”
我抬头看他,一脸惊喜。
“我折腾一天也累了,宗庙祭殿太远,若敖氏暂时也回不去了,就借你的地方歇一晚如何。”
我长舒一口气,笑道:“住,尽管住,住多久都行。”
又发觉不对:“若敖氏回不去了?为何?你不是若敖氏千夫长吗?”
难不成任务失败就被子湘踢出局了?
“我若现在回若敖氏,反而不太好,令尹大人让我先养好伤再说。”
我略一思忖,也是,莫氏家老要是知道莫昱将军的遗孤一直在若敖氏当什么千夫长,一定会来要人的。
在这种风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
“这屈氏老宅位置隐秘,外街又都是贩夫走卒,人来人往反而好藏,师兄容我借贵宝地躲一阵可好?”
“好,好,躲在地老天荒都可以。”我简直高兴的快哭了,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虽然我老是做些傻缺事,但每次都不至于走上绝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古人诚不我欺。
正在我高兴之时,外面传来一声咳嗽,我和子玉同时看向门外,只听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踏步而入,笑意盎然,穿堂风也随之贯入。
薳东杨这厮背着个包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了一眼我和子玉,说道:“早知他来,我便不来了,打扰了两位互诉衷肠,我来的可不巧。”
话虽这么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把木凳上的灰一吹,对漆黑的门外道:“昭翎姑娘先等等,容他穿好衣裳。”
昭翎居然也来了?
我望向门外,果然看见门边有黑色的衣角,薳东杨将包裹放在床边,对我道:“来得匆忙,我胡乱挑了几件自己的衣裳,你选一件换上,昭翎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当面问她。”
我选了一件较为宽松的里衣换上,坐在床边,昭翎走进屋内,看了一眼薳东杨和子玉,两人都看了看我,随后便退了出去。
二人退出后,昭翎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施了一个大礼。
“屈公子,昭翎今日利用了你,昭翎特意来祈求你的原谅。”
“原谅?”我问道,“你在众人面前说仰慕我,其实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世人对男子情事本就宽松,更何况我还是个声名狼藉的氏族子弟,但我不懂,你为何要这么做,如此自毁名声,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昭翎目光雪亮的看着我,肃然道:“屈公子,倘若我今日不这么做,可能明日一早,我就会被父亲送入王宫,成为大王后宫中的一员,我不想做大王的妃子,所以今日是我最后的机会,而你是我最好的目标。”
我哑然。
怎么,难道老子阴差阳错间竟然抢了楚王的女人?
当头一根棍子砸的老子眼冒金星。
“你本来是要嫁给大王的?”
“不错。”昭翎面色冷肃,“我们昭氏掌管兵器冶炼,我是昭氏家主唯一的女儿,正因为如此,我嫁给任何一个氏族子弟都有隐忧,只有嫁给大王最合适,我父亲此番前来,除了庆贺景云大夫继任家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和大王商议将我送入王宫。”
“在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对策,我要当众对你示好,让众人都觉得我昭翎心悦你,只有这样,大王为了颜面才不会纳我,我才能成功返回铜绿山。”
我看着她冷肃的模样,也不禁严肃起来:“为何,做大王的妃子不好吗?”
“好吗?”昭翎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被困于一方之地,只为不停的孕育子嗣,生下子嗣后还要竭尽全力为子嗣谋求后路,就算不想争也要争,不想斗也要斗,我想问问屈公子,做大王的妃子真的好吗?”
“不好。”我诚恳说道。
昭翎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下来:“我不仅仅是不想做大王的女人,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女人,我只想做我自己,昭氏翎,凤凰之翎,凤凰当翱翔九天,这时我奶奶为我取的名字,也是她对我的希冀。”
我沉默片刻,看着她坚毅的目光,心中一动,就好像自己心里的某一处,被人一脚踩平了,变得坚实有力量。
“说点现实问题,你选我做目标,无非是因为你听说我不喜女子,我定然不会娶你为妻,那你之后要怎么办?倘若你不嫁人,你父亲百年之后,你当如何自处,你那几位哥哥似乎并不好相处。”
昭翎坦然一笑,好像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这是我的问题,并不是屈公子的问题,屈公子只管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的事,昭翎自有办法。”
我沉默一瞬,低头笑了:“也是,你似乎并不需要我担心,但我还是要多嘴说一句,倘若将来有难处,就来找我,我若是能帮忙就一定帮,你不用不好意思开口。”
昭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屈公子当真是良善之人,我昭翎此次郢都之行,总算没有白来。”
她站起身,从袖兜里拿出一物,走到我身边将东西放在我手中:“屈公子,这是我的谢礼,这把锁匙是铜绿山中一能工巧匠所制,只要不是特别精密繁杂的锁,它都能打开,世间惟此一件,公子被困在此处,想必需要,我方才试过了,它很轻易便打开了这个宅子最外面的锁。”
好家伙,居然是万/能/钥/匙,怪不得这两人能进来,看来铜绿山中真的是卧虎藏龙啊。
我赶紧收好:“谢姑娘,这礼物真的是雪中送炭。”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公子好好保重,盼有重聚之日。”
“好,你也多保重。”
昭翎转身推开门,薳东杨和子玉站在门外,薳东杨要送昭翎回去,便留下一句“改日再来看你”就走了。
子玉走进屋,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默不作声地帮我整理好床铺,才终于问道:“昭翎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子玉沉默一下,又道:“不要怪我多嘴,她身份特殊,不管她有多心悦你,于婚嫁之事,都要慎重考虑。”
他正在整理帷帐,我低头从下往上看他,子玉本就长得清秀,从这个角度一看,倒更显得好看。
“你看什么?”子玉眉头一皱。
“我在看,怎么一向聪明绝顶的莫氏子玉,今日却突然犯起了傻。”
子玉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反应过来。
“难道她是……故意的?”
“不然呢,你以为哪个氏族贵女会喜欢一个殉情的断袖,喜欢到要公然表白的地步,除非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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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我最想做个游侠
子玉低垂下眉眼, 怔愣片刻,随即笑了:“原来如此,昭氏想将她嫁给大王, 她不愿意, 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我竖起大拇指:“聪明!”
子玉摇摇头:“可这样她会过得很艰难。”
“她说她有办法, 况且我对她说了,如果有困难就来找我,我一定想办法帮她。”
子玉轻笑一声:“你都自身难保了, 还想着管别人,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这个人是脑子太傻,还是真的善心太多,四处派发。”
我“啧”了一声:“要夸人就好好夸, 我楚天和的好,你日后定会明白的。”
子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四处看看:“今晚你睡床上, 我睡地上,等明日天亮了我去其他屋里看看有没有多余的床榻。”
我僵了一下, 又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想说某些话又不敢说出口。
老子是楚天和, 不是屈云笙!
老子是个正儿八经的直男!
两个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
可是话奔到嘴边又全部打道回府, 毕竟我喝醉时做过那么一点混蛋事,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混蛋事。
“那个, 地上脏,你真的……”
“嗯,没关系,比这更脏的地我都睡过,小时候陪师父四处云游时, 我们还睡过淤泥坑,不也这么活过来了,这样的地不算多脏。”
说罢,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件薳东杨送来的外披,走到墙边坐躺下去,盖上外披便睡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怎么了,老感觉床脚有东西,撑起手查看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有些发毛,便找些话来同子玉讲。
“你跟着秋荑那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
“那时候秋荑就爱到处收养孤儿了?”
“嗯,他一向如此。”
“你要帮着照看其他孤儿吗?”
“要。”
“你那时候都是小孩,不觉得累吗?”
“总比被遗弃好。”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干活他会遗弃你?”
“不是,只是他收养的孩子多了,我就害怕被遗弃,只能努力做好他交代的事,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我终于知道子玉身上的沉静感是怎么来的了,因为他没有哭闹的资格,他怕一旦任性哭闹就会被秋荑嫌弃,所以他早早就学会了隐藏情绪,甚至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常人该有的情绪。
不然如今的他怎么完全听从子湘的安排,像个提线木偶。
“子玉,如果你不姓莫,不卷入这场纷争,你最想做什么?”
子玉沉默了,而且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我觉得他应该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被支配的时间久了,有时候会误认为别人的期望就是自己的期望,所以我也没期待他会好好回答我这个问题。
可是子玉开口了。
“我最想做个游侠,可以无拘无束去做一些我认为公道的事,然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有间自己的屋子,屋外有甘棠,有桃,有梅,累的时候还能回去歇一歇。”
我想象着子玉描述的那种生活,突然觉得那样的生活好像也不错,总好过做走在悬崖边还处处受制的氏族公子,尤其是被全氏族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
我没再问了,眼皮渐渐沉重,很快就进入了睡梦。
睡梦中,我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瘦削男子,他双目血红,七窍流血,正在我的枕边和我一起躺着,我想起身,却好像遇到鬼压床一样,怎么也起不来,那个白衣男子一直静静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奇怪的人。
最后他笑了,露出全是血的牙齿,老子顿感五雷轰顶,一下睁开了双眼。
清晨的阳光已经透窗而入,我赶紧支起身子看子玉,他已经不见了人影,那件外披也不见了。
我赶紧下床往外走,后背的疼痛好像比昨日更严重了,一动就要分筋错骨一般,我摸到了木棍,杵着棍子步履维艰往外走,四处寻找子玉的身影。
白日里看这个老宅,比之夜里更觉荒凉可怖,四处都是杂草野花,还有一间间锁着的屋子,我总觉得那些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也在里面凝视着我。
我顺着昨夜来的甬道往回走,终于在进入大门的院子里发现了子玉。
他将昨夜那身破破烂烂的黑衣脱了,只穿着轻柔的里衣,正忙着收拾这个杂乱不堪的大院子。
见我来了,他指了指窗棱下的一把竹椅,示意我过去坐下。
我坐在竹椅上,看见旁边的小案几上有个小陶罐,打开陶罐,便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是肉粥,里面还加了一些我不认识的草。
子玉提着个木桶走过来,示意我喝了这碗粥:“何伯锁了门,我早上翻墙出去买的,里面还有散血草,对你的伤有帮助。”
“好。”我慢慢喝完整碗粥,不得不说,子玉的厨艺很棒,他帮秋荑做了那么多年免费育儿师,这些技能都训练的炉火纯青。
“好喝!”我赞道。
“好喝就行,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日好像更疼了,但力气恢复了许多。”
“那便是在好转,内邪外散的过程中,症状本来就是越来越严重的。”
“那就好,我信你。”我观察了一下院子,经过一早上的整理,这个院子居然看起来还有些意思了。
各种各样的花卉草木间错交杂,还有一条贯穿整个院子的小溪,虽然里面都是些臭水淤泥,但这条小溪的造型却是极好。
小溪之上还有观溪庭,庭边种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木槿树,花开灼灼,更添雅致。
“那边有口井,我方才清理了落叶断枝,里面的井水十分清澈,可以用来生火做饭。”
子玉可能是做惯后勤人员了,说到可以生火做饭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笑盈盈看着他,他又指了指那些花卉草木:“我方才也大致看了一眼,这些花草里面有不少可以晒干做药材,对你的恢复有帮助。”
“那条小溪也能疏通一下,疏通好之后再种点水草养点鱼,我就能炖些鱼汤给你喝,你能恢复的快点。”
“没想到这小小的宅子,东西倒挺全。”
我听他这意思感觉要在这里长住了,不禁笑道:“是不是你觉得屈云池会把我关在这里直到老死,所以才这么折腾的,随便收拾一下凑合凑合得了,你要这么弄,一天到晚都不带歇的。”
子玉却不以为然,环视了一圈院子:“住多久谁知道呢,这么好的地方,就这么荒废掉太可惜了,屈氏应该好好维护的。”
“可能是用来关犯错之人的地方,所以不想我们这样氏族罪人生活的太好。”
说到这,我蓦地脊背一寒,好像有人趴在我的背上,不禁问道:“子玉,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宅子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子玉奇道。
“就是怎么说……好像有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在这里住着一样,就好比人死之后的……鬼魂。”
子玉愣了一瞬,看了看宅子,点头道:“或许吧,师父说过万物皆有灵,也许这里真的有你说的鬼魂,不过我并未感觉到丝毫不妥。”
他蹲下身,继续拾掇那些杂草,背对着我道:“你这么想,他们做人时都未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就算做了鬼,又能如何?”
弱鸡哪怕做了鬼也是弱鬼。
老子一拍大腿,对啊,我怕他们作甚!
这么一想,脊背处的寒凉瞬间散去,这时阳光正好,不热不燥,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和煦的阳光之中,微风拂面,舒服又惬意。
整个一上午,我都坐在竹椅上看着子玉干活。
比起看他舞剑,我更喜欢看他干活,他干起活来很专注,很利落,破败的院子在他的拾掇下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子玉好像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修容师,正在一点点擦拭这个院子积压已久的尘埃。
到了日中,阳光逐渐炙热,子玉便扶着我回了内庭,我住的那个内庭里面一共有四个居室,除了我这间,其余三个居室都上了锁,何伯也不知会不会来。
子玉还在犹豫怎么进去寻找物件时,我便将昭翎给我的谢礼放在了他手中。
“这是什么?”
“昭翎给我的谢礼,说是铜绿山一个能工巧匠做的,能打开绝大部分锁,试试?”
子玉低头看着钥匙,脸上看不出表情,片晌方才说道:“这样的物件极其珍贵,很难得才会有一件,没想到她竟然舍得给你。”
“可能她觉得我是她的大恩人吧,毕竟我帮她逃婚成功了。”
子玉定定看着我,没说什么,随后便走到对面的居室,‘喀拉’一声响,锁就被打开了。
“她果然没骗我。”我惊喜道。
子玉径直走了进去,屋里有很强的腐败气息,我四处看看,这间屋子的家具要更多更精致些,好像是女子的居所。
我突然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寒意,好像床榻边有个女子正趴在地上看我,面如枯槁,形销骨立,两双眼睛因为太过瘦削而显得极大。
“这些物件休整休整都能用。”子玉果然不受什么影响,关注点全在捡装备上。
“走吧,下一间。”他对这间屋子的来龙去脉没什么兴趣,直接去了下一间,下一间是个书房,里面还有许多残留的兵书,书简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子玉随意抽出一卷来看,上面竟然还有笔记批注。
子玉一愣,继续翻看,不禁看入了神。
我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感叹,虽然子湘老贼刻意培养他走上了这条路,但不得不说,子玉是天生的将领,哪怕我被逼无奈做了这么多次任务,但老子至今都对带兵打仗毫无兴趣。
可子玉不一样。
我站在旁边静静等着他,一直等他看完了三卷兵书,他才看着我说道:“我知道这间屋子是谁的了。”
“谁的?”
“屈氏老家主屈瑕的。”
“就是屈云池他爹?屈云笙他爷爷?”
“嗯。”子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住的那个房间应该是老家主生前随从的居室,我们方才经过的,是老家主夫人薳盈丰的。”
“薳盈丰?薳氏的?”我忽觉不妙,问道:“她怎么死的?”
“老家主过世后,听说她绝食而亡,以此殉情。”
兜头一盆冰水,浇的老子浑身发颤,我僵在原地,径直化成了木雕泥塑。
“你怎么了?”
我僵直着身子颤抖着手,指着那间屋子道:“那个,我方才好像看见她了,现在回去打声招呼行个晚辈礼,还来得及吗?”
老子也是没救了,如今见到鬼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行礼……
第62章 第 62 章 所以,你说他恨不恨屈瑕……
子玉的脸色也白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对我说道:“也可。”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
他没有说我在发癫,也没有被吓得不知所措, 而是觉得我的提议似乎也可以, 看着我僵直着身子不敢动, 他便率先走向那间屋,站在门口郑重拜道:“晚辈莫氏子玉,叨扰夫人了。”
我抖着牙赶紧跟上, 依样拜道:“晚辈楚……屈氏云笙, 叨扰夫人了。”
我说我是屈云笙,是想着她应该会看在自己孙子的面子上饶过老子吧。
话音刚落,阴风一吹, 大门吱呀作响。
我分明感觉脸上有股凉意,好像被人捏住了下巴,又被人拍了拍脸, 力道还不弱,好像有人正凑到我面前打量我, 顺便拍拍我的脸验货。
“夫人,我二人要在此地暂留一点时间, 如有冒犯, 还请原谅。”
“对,我们肯定不来这个屋叨扰您了, 您放心。”
我重新关上了门,落了锁,长舒一口气。
如果薳东杨在此处,他一定会讽刺道“那屈府的家丁眼花了?没打在背上打在脑子上了?”我不用细想都能猜到他揶揄的眼神和话语。
幸好在这里的是子玉,他似乎很善于包容别人, 不管对方是多么匪夷所思的怪人。
想来是和他年少时的经历有关,毕竟秋荑捡的崽子五花八门,还有一些是山中野人部落来的,他应该已经习惯人类这个物种的多样性了。
拜完之后,我们走向最后那间屋子。
四间屋子还剩最后一间没有查看,但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这最后一间多半是屈瑕的居室。
子玉上前开了锁,我们一走进去,便能感受到一种有别于其他房间的肃杀之气。
屈瑕的屋子很简朴,只有一个木床,一个行军卧榻,一个类似沙盘的行军布阵演示装置,还有墙上挂着的几张羊皮地图。
此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有几个放满兵器的木架。
难怪一进门便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这些兵器哪怕被尘封在这里,也仿佛有着一种独特的生命,可以阻挡一切外邪入侵。
所以这间房屋完全感受不到一丝阴冷之气。
子玉细细端详那些羊皮地图,我则走到木架前,欣赏那些兵器。
看得出来屈瑕会的兵器不少,但最爱的还是剑,而且那些剑比寻常的剑都要大一些重一些,我推测屈瑕本身也是身材高大魁梧之人,不然怎么驾驭这样的兵器。
等我欣赏完兵器,子玉仍在看地图,我走到他边上,也抬头看那些羊皮图,等我看明白了,也略微有些惊讶。
地图上的楚国比现在要小得多,可能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周边大大小小标注了近百个国家和部落,上面有不少国家和部落已经被划上了符号,想必是被楚国吞并的。
“听说当年屈瑕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战场杀神,他做家主几十年间,率领屈氏征伐了楚国周边几十个部落和国家,现在那些地方的老人提起屈瑕仍然感到畏惧,他们甚至不知若敖氏,只知屈氏。”
我现在明白何伯为什么那么愤慨了,怪不得他怼的屈云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谁能忍受自己跟的领导竟然中途从飞龙换成了走蛟,打工人的怨气从古到今都一样。
“屈云池和屈瑕关系不好是因为如今的屈夫人吗?”我问道。
按理说如果氏族内部出现这样一位杰出的家主,整个氏族都会把他生前住过的地方,用过的兵器,好好保存起来,绝不会如此糟蹋,可是看这院子的情形,想必屈云池恨他爹恨得不清。
“这些是上一辈的私事,可能只有师父才清楚,他作为楚国大巫,很多家族的生老病死他都会参与进去,我并不清楚,他也不会向我透露这么多。”
我点点头,看来只有找个机会问秋荑了。
“不过这间屋子倒挺好,也有两个可以休憩的床榻,我把它整理出来,你在外面等等我。”
屈瑕的屋子不仅大而宽敞,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我一进去便没有了那些奇怪的感觉,十分踏实,所以赶紧点头附和。
“甚好甚好,幸亏昭翎送了我这个宝贝,日后见了她,我一定好好谢她。”
子玉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应道:“对,好好谢她,这可是她冒着危险连夜给你送来的,极是难得。”
我笑眯眯看着那把钥匙,随口回道:“难得,难得,想不到一个女子竟然能如此大胆,连我都感到惭愧。”
子玉看我一眼,没说什么了,默默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屋子,他将行军卧榻搬出来晾晒,我也正好躺在上面晒晒自个儿,就在子玉忙碌一下午,将居室打扫的焕然一新后,何伯终于来了。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家丁,一人挑着两个大箩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吃食。
“公子啊,府中杂事多,夫人也气急攻心生病了,你别担心,大巫已经给夫人诊治过了,性命无碍。只是府中乱作一团,老奴抽空赶紧给你送些吃的穿的来,可能接下来几天老奴都不能来了,你且保重,对了,这是大巫今日偷偷塞给老奴的药,让你每日服上一粒,说是七日之后,便能行动无碍。”
我一一接过,赶紧道谢,何伯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只将东西放在前院,因此也没发现我们将屈瑕的屋子改造一番,鸠占鹊巢了。
等他们走后,子玉检查那些吃食,思考着晚上做什么。
“有羊肉,有野稚,还有鱼,晚上你想吃哪个?”
我笑道:“都好,你想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子玉微微思索一下,说道:“要是有盐就好了。”
盐在此时是珍稀之物,只有贵族才吃得起,而且也不是顿顿都有。
就在子玉思索之时,前门传来“扣扣”声,子玉打开门,薳东杨那厮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看见那四箩筐吃食,眼睛都发亮了。
“正好,我还没来得及回府用膳,腹中空空,来你这里打个秋风。”
我讥讽道:“你就这么空着手来看望病人,还要蹭病人的饭,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带。”
“你带什么了,那张嘴吗?”
“嘿,还真的就是这张嘴,难道你不想知道今日的朝堂热闹成什么样了吗?”
有瓜吃!
我松口道:“也行,可是何伯忘记带盐了,你有办法吗?”
我记得这里离薳府不远,他快马跑回来拿盐完全来得及。
“这有什么困难的,你这宅子拐出去,便是楚国最大的集市,各国商贩都在外面做买卖,你等着。”
说完,他转身出去。子玉将那个被五花大绑的野稚拿出来,看它那样子好像只差一口气便过去了,子玉给它解了绑,只把脚系住,谁知那山鸡刚一解绑,翅膀一抖,扑腾一下便往梁上飞。
可惜飞到一半便被扯落下来,落在地上厉声尖叫,整个鸡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那几条鱼被放在一个装着水的木盒内,还没死,但也快了。子玉已经将小溪的淤泥清理出了一部分,蓄上井水后便将那几条鱼放进去,我看了好一会儿,以为这几条鱼肯定活不过来了,谁知几个浮沉之后,鱼尾一摆,水波一荡,竟然都开始戏水了。
整个院子因为这几条悠闲自在的鱼和那只努力要想逃跑的山鸡,竟然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没过多久,薳东杨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被捆的像方砖样的荷叶包裹,他将包裹递给子玉后,也没想着帮下手,便走到我边上,找了走廊的一角吹吹灰坐下来,欣赏着这个院落。
“倒像个能过日子的地方了。”
我也坐了下来,用木棍戳戳他:“你倒是去帮把手啊,你又没受伤,难道在这里坐等开吃?”
薳东杨啧了一下,挑眉道:“你看我哪个手指像是会做饭的?再说了,越好的庖师越讨厌有人插手,我一会儿多吃点,便是对你师弟最好的帮忙。”
我无语地看着他,这厮真是一贯的厚脸皮,关键还让人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
“说说吧,今日朝堂怎么热闹了?”
“换个问题,今日朝堂和你师弟也有关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不迟。”
我愣了一下,和子玉有关,难道是莫氏的人闹到朝堂了?
“那我问另一个问题,屈氏老家主屈瑕,和屈氏现家主屈云池是什么样的父子关系?”
薳东杨转头看我,目光肉眼可见的锐利了一瞬:“楚天和,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难道子玉和你说过些什么?”
这两个人,怎么第一反应都是对方当了搅屎棍。
“和子玉无关,我自己猜的,你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就算了,乱怀疑别人做什么。”
薳东杨轻哼一声:“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比我想象中要敏锐的多。”
他看着远处的落日,沉默了好久,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跟我讲,可是最后他还是开口了,望着落日余晖语气平静地讲述起那段往事。
“这件事本不该说出来的,就连云笙当初问我,我也说我不知道。一来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二来这本就是屈氏竭力掩盖的经年丑事,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薳氏强大的情报网,我估计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恩怨。”
我心里一沉,对他说道:“你现在后悔闭嘴还来得及,我什么也不知道。”
薳东杨挑挑眉:“我方才想了一下,或许你知道也不错,你本来就不是屈云笙,多了解一下屈氏对你有好处,我可不想你下次再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救人。”
我也学他挑挑眉,不说话了。
“屈氏家主屈云池,从一开始就不是屈瑕所看重的儿子。他是屈瑕和罗国一女子所生,彼时罗国投诚,屈瑕奉命征讨罗国,罗国便夜献美人入帐,屈瑕接受了那名女子,女子一夜之间便怀上了子嗣,但无媒无聘屈瑕不纳,只是带回屈家充当婢女,屈云池一生下来,身份尴尬,即是家仆,也是公子。”
“他既要做家仆的杂事,住家仆的屋子,受主人的差遣,也要接受氏族子弟该有的训练,我是不知他如何熬过那段时光的,但想来一定相当煎熬。”
“后来,各大氏族动乱,屈氏内部也不太平,屈瑕便和屈氏最大的分家巫氏联姻,纳如今的屈夫人为妾,但彼时屈瑕年老,巫氏女年幼,老夫少妻并无感情,因此屈瑕一直冷落巫氏女,并未行夫妻之实。”
“也正是被冷落□□的那段时间,她和身为家仆的屈云池熟悉了,一来二去两人生了感情。楚国自古便有个习俗,倘若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位置,便是继承了父亲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除了自己母亲以外的所有女人,虽违反天纲,但却不反人欲。”
“也不知道屈云池是一开始就想做家主,还有因为巫氏女才开始走上这条血腥之路,巫氏女怀孕之后,事情败露,那时四处动乱,屈瑕为了氏族和睦不能杀巫氏女,家中族老也不让他杀屈氏血脉,屈瑕和家老们最后以教子无德为理由,杀了屈云池的生母——那个在屈家当了十几年婢女的罗国女子已全颜面。”
我的手默默攥紧了,心也跟着揪紧了。
“也不知是想羞辱屈云池,还是屈瑕真的把孙子当成了儿子,他给那孩子取名屈云天,意思是他是天意所生,并将其刻入族谱,永不更改。屈云池被惩罚去做最肮脏下贱的事情,见到自己的亲儿子还得叫弟弟,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最后熬到屈瑕战死,他便联合巫氏将屈瑕和薳夫人的几个儿子一一铲除,这才坐上了家主之位。”
薳东杨转头看我:“所以,你说他恨不恨屈瑕呢?”
第63章 第 63 章 你疯了吗,楚天和!……
我喉咙一涩, 望着远方快要消失的落日,吹着傍晚的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曾经有个朋友问过老子一个很哲学的问题, 她问为什么男人哪怕知道出去乱搞会搞出一连串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前途尽毁的破事, 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诚恳回道:“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 像老子这么专一真挚的男人,怎么会知道那些喜欢遍地撒种的男人的心思,我只会好好对一人, 可惜的是, 我珍惜人家,人家却不一定珍惜我。
屈瑕要是知道后面会有这样的血雨腥风,他那晚在营帐中会控制住自己吗?
应该会吧。
可凡人哪有预知能力, 就因为太过自信,所以觉得自己失控一次也没什么。
薳东杨见我沉默良久,无奈笑道:“看吧, 所以还是不知道更好,对吧?每个氏族都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楚国有,中原诸侯更多, 有时候我知道的多了, 都忍不住感慨人这个东西,越了解越觉得复杂, 便越不想和他们相处。”
我盯着他,有些诧异,在我看来这小子一直周旋于各种人之间,长袖善舞,舌灿莲花, 到目前为止就没有遇到过他搞不定的人,他似乎也在其中如鱼得水,原来他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吗?
“我问过子玉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是莫氏子玉,他想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也问问你,如果你不姓薳,你想做什么?”
薳东杨眸色微闪,很快又恢复如常:“这个问题,就不是个问题,我不可能不姓薳,他也不可能不姓莫,从我们生下来那天起,此生要走的路便注定了。做人不能什么都要,我享受了做一名氏族公子所有的供养,就该拿出自己的担当,楚国若不是靠这些氏族撑着,万千百姓早就死在别国的车轮之下了,总不能让上一辈开创出来的疆土,毁在我们这一辈手中,那我薳东杨就算下了黄泉也得蒙上遮羞布,无颜见列祖列宗。”
薳东杨这话说的很坦荡,坦荡的就像他的心里开通了六车道,任凭老子驾车驰骋,将他一览无余。
我没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子玉架在火上烤的羊腿溢出了香味,立马吸引了我的注意。
子玉摆好案几和矮凳,案几上有个小陶管,里面煮着一些我不认识的草木,这时候的调味料几乎没有,那些草木就类似调味料,我尝了一下,竟然还有点微辣。
子玉将一条鱼片成很薄的薄片,烫在陶罐里晃荡几下就熟了,没有什么蘸料,味道却十分鲜美,我和薳东杨都愣了。
子玉一边看着我们吃,一边翻烤羊腿,在上面撒上一点盐,又继续烤,直到一条羊腿烤的滋滋冒油,他才一点点切下来,放在一个盘子里,让我们尝尝。
我和薳东杨一前一后动筷子,都惊喜地看着对方,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现在这种纯天然无污染每天在草地上跑的羊本来就这么美味,还是子玉的手艺太好,这羊肉竟然让我吃出了一种幸福感。
原来吃东西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它不是一个填饱肚子的任务,而是一件让人幸福到想要再活一万年的美事。
“你这庖艺哪里学的?”薳东杨问道,“竟然比我家的疱师还要好。”
子玉擦擦汗,切着羊腿:“不是我的手艺更好,而是你吃惯他做的菜了,如果你吃惯我的菜,突然吃他的,也会觉得他更好。”
“啧,我发现你这小子话虽不多,但一开口就能终结对谈,得,我不问了。”
我低头忍笑,没想到薳东杨也有让人堵住嘴的时候。
我烫了一片鱼夹到子玉碗里:“你忙活了一天,快吃吧,我来切。”
子玉摇摇头:“没事,我弄完再吃,你别管我,你多吃点有助于恢复。”
扑哧一声笑,薳东杨这厮看着我们,目光意味深长。
“怎么?好笑吗?”我礼貌问道。
“没有,不好笑,你们继续。”
一句话,说得我和子玉都尴尬了,子玉看了我一下,又专心切羊腿,我也专心吃起了鱼片,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子玉切好后,薳东杨终于进入了正题。
“今日朝堂上,可是上演了几出好戏。”
薳东杨看看我,又看看子玉:“你们要是在朝堂上观战就好了,我今天差点憋出了内伤。”
“哼,反正与你们薳氏无关对吧,所以看屈氏和若敖氏互撕挺爽,对吧?”
“你小子,不要把我想的这么不堪,我对氏族之间的不睦可是深感忧虑的。”
我看他那张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的脸,半点看不出他忧虑在哪里。
“莫氏的家老今日一起上朝,要求子湘大夫归还子玉,结果子湘大夫反问屈云池说‘你儿子将子玉藏在了何方’,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尽皆无言,屈云池立马跪在地上抱着大王的腿哭,说已经将你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如今关在屈氏老宅,子湘大夫不信大可派人去查,再说你一个连走路都困难的半死之人如何藏人,与其问屈氏要人,不如搜一下若敖氏军营,毕竟子湘大夫可是藏了子玉十几年啊。”
“其他搅浑水的臣子立马反击道,说屈云笙喜好男风人尽皆知,与他牵扯不清的男子除了公子玦,薳东杨,如今还多了莫氏子玉,像他这样的臣子乃朝中毒瘤,搅得大家不得安宁,不该再担任左徒之位。”
我木然,一双筷子都掉了:“不是,我何时和你牵扯不清了,还有子玉……”
我看着子玉,想起那件错事,有些心虚:“说我污浊就算了,为何要拉上子玉,子玉是无辜的。”
薳东杨哼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我也很无辜。”
“我!”老子一想不对,赶紧拉回正轨,“最无辜的不是老子我吗,别说我不好男风,就算我真的好男风,难不成所有和我来往的朋友都和老子有一腿?那老子成什么了?到处撒种的人/形泰迪吗!”
我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那个嚼舌根的打一架,削掉他的舌头。
“你稍安勿躁。”薳东杨夹了一片鱼给我,安抚道,“你想说的话,我在朝上已经帮你说了,我说郁大夫你老眼昏花,看这个世界都显得污浊了,屈云笙和公子玦是知己好友,士为知己者死,他之前所为其实并非殉情,而是殉义;至于我和屈云笙的关系,大王可以作证,我们年少时曾在宫中跟随少师学习,我和屈云笙一直是竞争关系,既是朋友,也是对手,后来一起完成大王交代的任务,哪有半点不清不楚;至于莫氏子玉,屈云笙当众说了,他们是师兄弟关系,难道郁大夫曾亲眼看他们同住一屋,同睡一塌?不然怎么敢当众污蔑我楚国的左徒上大夫,他屈云笙的左徒之位,可是实打实用战功换来的。”
我听了这番话,气立马就顺了,薳东杨这家伙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我说完这番话,那郁邢的脸都红了,哼了一声便不说话,莫氏的那些人见情况越来越乱,齐齐跪下求大王找到子玉,并将子玉归还给莫氏,以告慰莫昱将军在天之灵,子湘说他会尽力帮忙找,不过要屈氏先给个交代,屈云池最后答应上交一半岁贡以充国库,这件事方才平息。”
“所以,你的左徒之位算是保住了,子玉要不要回莫氏,也可以趁这段时间考虑清楚,毕竟莫垣已经成了莫氏家主,你回去的话位置很尴尬。”
我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都没说话,屈氏和莫氏,就好像悬在脖子上的铡刀,终有一天要砍下来,如今眼下的日子也只是风雨到来前的镜花水月,过一天少一天。
“吃羊肉,冷了就膻了。”我给子玉夹羊肉,“到那一天再考虑那一天的事吧。”
子玉怔愣片刻,看着我,双眼微弯:“好!”
薳东杨盯着我们俩,有点疑惑,但随即又用筷子敲自己的碟子:“唉,不患寡而患不均呐。”
我笑了笑,也夹了一块羊肉给他,这顿饭倒是吃得有滋有味,谈笑和睦。
日后我回过头想起这一天,总觉得这顿饭要是能一直吃下去就好了。
那是我们唯一有过的,属于三个人的快乐时光。
这顿饭后,薳东杨便没来了,楚王忙着准备会盟事宜,薳氏的家丁来传过话,说薳东杨去了中原,并给我们带了一大包盐。
子玉将整个院子都清理的干干净净,还买了一株梅树的幼苗种在院中,小溪被彻底疏通了,子玉在里面栽了些水草,那些鱼悠然自得的在里面畅游,还顺便生了一窝小鱼。
那只山鸡依然每天都想着逃跑,只是逃跑频率越来越低,它被子玉喂得油光水滑,毛色鲜亮,我一直好奇子玉到底要把它喂的多肥才宰杀,这山鸡也越来越大胆,竟然趁我打盹晒太阳的时候飞到我腿上,蜷缩着睡起了午觉。
莫氏的人到底没找过来,我和子玉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静又自在,安静到我都觉得外面的人快把我们忘了。
半月之后,我能行动自如了,便在院子里练起了屈瑕那把重剑。
子玉看了我的剑招好几天,也陪我对练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我和子玉到底谁厉害,但我们压根不是一路的。
我发现我的剑招是成体系的,流畅潇洒,而子玉的招式复杂多变,看不出什么体系,但一出手往往都是攻击对方死穴。
比试了好几次,各有胜负,我们都找不到能够完全压制对方的办法,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体力得到了恢复,甚至比之前还有所提升。
比起练剑,子玉更喜欢屈瑕书房的那些兵书,不干活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里面,甚至晚上还要抱着兵书睡,我每天都趁他熟睡了,才把兵书从他手里抽/出/来,再给他盖上被子。
也就是某天晚上,不知是不是月华太过皎洁的缘故,我低头俯身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月光刚好透过屋外的树叶打在他脸上,子玉的眉眼长得真是好,他静静睡着,好像一个月光中的睡美人,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睡美人形容一个男子,但那时确实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心里某根弦突然动了,整个人好像被鬼控制了一般,想要压低身上,更近地挨上那张脸。
就在快要覆水难收之时,我一下反应过来,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心里暗骂道:“你疯了吗,楚天和!你是不是太久没开荤,所以现在看见长得好就要起色心!你丫真贱!”
我赶紧去洗了两把冷水脸,心如鼓槌,那晚足足失眠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睡着。
而第二日一大早,屈云池便带着许多人堵住了我的门,我和子玉的宁静日子,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第一卷番外
我是个鬼, 还是个新鬼,只因贪了一点岁贡,便被屈云池那个奸诈小人关进了这个阴森可怖的破宅子里。
我宁死不屈, 坚决不说出贪的那部分岁贡藏在了哪里, 所以屈云池给了我一杯毒药, 将我毒的五脏六腑都烂了,我受不了那种常穿肚烂的剧痛,便用一条绳子结束了这条短暂的生命。
在我魂魄离体, 还没习惯这个新的形态时, 这个宅子里又送来了另一个倒霉鬼。
我一看,嘿,这不是屈氏那位大名鼎鼎的四公子屈云笙吗?
等等!
他不是屈氏最受宠的小公子吗?
氏族里每次聚会, 老老少少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未来屈氏的希望。
怎么这位希望如今也被打得半死不活,被屈云池丢在了这里。
更何况, 他还是楚国的左徒上大夫。
我双手撑在自尽的那根房梁上,晃动着双脚看下面的好戏,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屈云笙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眉头微蹙, 好像能看见我的魂魄。
不应该啊,我做鬼也有一段时间了, 从没有生人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不得不说,这么一看,这屈云笙长得真是好啊,哪怕被打成如今这副快要破碎的模样,但他那俊美的容貌还是让人挪不开眼,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赏他,真像一朵开的炫目的芍药花。
这么俊美的男人,剑法还好,身份还尊贵,且屡屡立功,若他不是好男风,郢都城里的姑娘可能每天都要往他车里投掷瓜果鲜花了。
可惜啊,啧啧,咋就好上这口了呢?
我跳下房梁,站在床脚继续看热闹。
屈云笙旁边站了个同样俊秀的小郎君,他扶着屈云笙坐在床边,还帮着清理床上的灰,那叫一个温柔细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屈云笙的相好,并不是那个什么公子玦。
何伯那个老东西走后,屋里又来了两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薳氏的薳东杨。
这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听说他从十五岁便游走在各个诸侯国之间,合纵连横,未尝败绩,是所有氏族公子里的翘楚。
我甚至听家老们偷偷议论说,如果子湘大夫哪一天蹬腿走人了,说不定下一任令尹就是他。
也是,论功勋论才干论智谋,这茬年轻公子中,有谁比得过他薳东杨。
另一个躲在门外的居然是个女子。
半夜三更,夜探屈云笙,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嘿嘿,没想到做了鬼,也能看见如此精彩的好戏。
听他们的对话,这女子还是昭氏的贵女,叫什么昭翎。
我等着看一场男女互诉衷肠的好戏,没想到这少女居然径直向屈云笙跪下了,这是闹哪样?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的笑容从猥琐慢慢变得正经,我忽然觉得,这个屈云笙好像还可以,跟他爹屈云池不是一路货色,被这个少女当众利用后竟然还担心人家之后的日子不好过。
唉,难怪他会殉情,这个人实在是过于多情。
这个昭翎也是个奇女子,小小年纪居然就自己想出办法成功逃婚了,逃的还是国君的婚,此女要是个男子,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可惜啊,她只是个女子~
这两人说完话便走了,我也站累了,蹲在床脚继续看戏,我当了几个月的孤独鬼,如今终于有室友了,简直不想浪费片刻光阴去睡觉。
是,做鬼也是要睡觉的,而且屈云笙还把我的床位给占了。
我看见他满背的伤痕,血肉模糊,有些深的还能见骨,忍不住感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屈云池也太狠了,若不是旁边这个叫子玉的年轻人又是敷药疗伤,又是贴心照顾,很可能屈云笙今晚就去了,正好和老子做鬼友。
正想到此处时,他突然撑起手看向我这边,和我四目相对,吓了我一大跳。
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方才的猜想了,这小子真的可以看见我?!
可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他天生体质特殊,灵魂比较敏锐,又或者他本来就处于半死半活之间,灵魂有些出窍,所以才能看见我?
不管是哪种原因吧,他能看见我这件事都让我有些恐惧。
我没想到我一个鬼居然害怕被人发现,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夜晚,我睡在了我惯常睡的那个地方,屈云笙就睡在我边上,他模模糊糊中扭头看我,我决定率先表示一下友好,便对他笑了……
然后这小子居然被我的笑直接吓醒了。
第二日,他们去了前院,我也飘去了前院,日光很强,我不喜欢,便躲在屈云笙后面躲光。
然后看那个子玉打扫了一上午院子。
说实话,这宅子里被关进来过的人不少,光是做了鬼的,就有十来个,分布在这个宅子里的各个角落,可是还从来没有被关进来后还想着改善环境的。
这子玉,是第一个。
我看他小小年纪,但气质沉静,仿佛自带一个外人撼动不了的世界,他认认真真整理着院子里的一切,连我也不禁看入迷了。
好像做鬼的日子,突然又有了希望。
下午,他们去开了老夫人的门,还有老家主的书房和居室,老家主的屋子杀伐气太重,我进不去,只能挂在门口的桂花树上看他们。
晚上,薳东杨又来了,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不亦乐乎,我悄悄坐在边上的走廊里,借着月华假装和他们共同赏月,我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这么开心的场面会出现在这个满是怨气的宅子里。
后面的日子,薳东杨虽然不来了,但两个人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我看他们一人读兵书,一人练剑,时不时还要对练,当真是大饱眼福。
看得出来屈云笙师承很好,剑法行云流水,潇洒飘逸,自成一套,而子玉的剑法就要诡异的多,他好像跟着很多老师在学剑法,所以不成体系,但出招往往是杀招,所以攻击力不小。
我曾怀疑这两人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但这段日子他们一直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半点暧昧,所以我也糊涂了,可能两人真的只是知己好友吧。
直到某天夜晚,出了那么点状况,看得我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那屈云笙竟然借着盖被子的机会,想要……呃……不太好意思形容。
我赶紧捂住双眼,待稀开一条缝时,那屈云笙使劲掐了自己两下,随后跌跌撞撞跑回了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
更要命的是,那子玉居然是装睡的。
他睁开了眼睛,扭头看向屈云笙,见他捂住自己的脸,子玉原先还在发僵的脸微微笑了笑。
笑过之后,他又开始发僵了。
不得不说,方才那一笑真好看。
等等,我为什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好看,难道屈云笙这瘟神已经影响到我了?
不行,我就算做了鬼,也是个清清白白的鬼,绝对不能做一个断袖鬼!
当夜,两人都没睡着,可是都没敢看对方,只有我这个旁观鬼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啧啧啧~啧啧~啧
咋就没了后续呢?
事办到一半就不办了,屈云笙你算什么男人!
我急不可耐的等着看后续,可是这么有意思的日子断在了第二日清晨,屈云池那个小人居然找来了!
他带着一群家丁,站在老家主居室门前,看着里面睡着的两个人,整个人都气木了。
子玉先醒过来,走到门口,一脸冷肃。
屈云池问道:“敢问一句,这是何方?”
子玉回道:“屈氏老宅。”
屈云池又问:“你又是何人?”
子玉冷冷回道:“莫氏子玉。”
屈云池那厮怒喝道:“莫氏的人,怎会偷偷潜入我屈府?”
子玉握紧拳头,整个人冷如寒铁,低声回道:“无可奉告。”
我旁观这小子将近一个月,还从未见过他有这一面,他一直都是沉静温柔的,像和煦的春风,落花的春/水,可是眼下的他浑身上下都是寒气和敌意,我怕他真的会和屈云池打起来。
我倒不是怕他打不赢,而是屈云池这贱人心眼太黑,要是玩阴的,子玉一定玩不过他。
好在屈云笙终于醒了。
他随意披着一件外披走出来,里面的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可是冷脸看众人的态度,让人觉得他是凛然不可侵的王。
“怎么,我师弟来照顾照顾我,家主也有意见?”
他没有喊爹,而是喊了家主,屈云池的气焰一下就弱了一半。
“你们在我屈氏老宅胡搞什么!”
屈云笙冷笑一声:“胡搞?这我倒要请假家主,何为胡搞?毕竟家主对此体会颇深。”
“你!”屈云池气得吹胡子瞪眼,“云笙,短短一月,你怎么变成这样,你离开之前是怎么说的?”
屈云笙无奈叹笑道:“若不是子玉,我第一晚就死在这里了。我曾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要我的命,可我想错了,对你而言什么都大不过屈氏利益,不对,应该是你的家主之位,既然你认为我就该死在这里,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收尸吗?”
屈云池听了这话,面色如水,握剑的手都胀出了青筋。
挺好,这小子没受屈云池那套说辞的蛊惑,还挺清醒,这屈氏上上下下受其蒙蔽的何其多,如我这般清醒者难找啊。
这屈云笙,倒是我的知音。
“你得罪了子湘大夫,破坏了氏族规矩,理应受罚,没想到关了你这么久还是执迷不悟,竟然还跟这小子厮混在一起,你真的要气死你娘。”
又来了,那套专门攻击人心最弱处的说辞。
屈云笙听罢,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我娘确实气,可是我娘气的是有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还要杀子求饶的家主丈夫吧。”
好家伙,这一下,反杀!
屈云池气得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阴沉了,四周的家丁瑟瑟发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站在这里好,还是借机退避好。
反正我是看爽了~嘿嘿
果然这世界上最懂得气死老子的,莫过于儿子。
“家主,找我何事,要说正事就正正经经说,要说别的有的没的,我可就不奉陪了。”
子玉站在屈云笙旁边,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整个人都是紧绷状态。
反观屈云笙,一副无所谓天崩地裂的模样,好整以暇看着屈云池,看他要如何发作。
屈云池沉默片刻,随后转身离开了,临走时说了一句:“大王要启程去宋国了,命你随侍,明日去王宫听令。”
屈云池走后,屈云笙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神色沉重,我听屈云笙说:“该来的还是来了,你打算如何?”
子玉看着这个院子,眼中有万般不舍:“令尹大人应该也快派人寻我了,若我还有命回来,一定会回这里看看。”
“好,我也一样。”屈云笙笑道。
又过了两日,两人便先后离开了,热闹了一个多月的院子,终归又落寞了。
除了何伯时不时来喂喂鸡,养养鱼,就剩下我这个孤魂野鬼站在廊下,静静欣赏着只有一个人的月华。
他们种的那株梅树,还能开花吗?
若开花了,他们还会一起回来看吗?
在我魂飞魄散之前,还能跟他们喝一次酒,赏一次月吗?
我是屈子岚,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啊~
第65章 第 65 章 可惜,男子好像是个哑巴……
宋国王宫的一个寝殿内, 须发微白的宋国国君宋公,正在一件件试新衣。
旁边站了十个婢女,每个婢女都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置了一套新衣。
宋公往左微转, 又往右微转,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特别是那个状似圆球的肚子,脸上没露出特别满意的表情, 旁边的缝官额头浸满了冷汗, 摩梭着手心,竭力夸赞道:“国君穿上这身,气宇轩昂, 神采奕奕,简直像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让臣下见了, 都觉得沾了国君的精气神,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哈哈。”
宋公问道:“哦?真的?”
“自然是真的。”说完后面的手微微一抬, 十个婢女齐声道:“国君气宇轩昂,正当盛年。”
宋公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可这笑容在侍卫的一声“木弋大夫求见大王”的通报声中戛然而止了。
“寡人不适, 今日不见!”宋公冷着脸回道,可是下一刻满头白发的木弋大夫就推开侍卫闯了进来。
木弋大夫上了年岁, 头发稀疏,连簪子都固定不住了,干脆就不打理了,一头乱发正好可以搭鸟窝。
“国君啊,你为何执迷不悟, 非要在盂地举行会盟,还要邀请他楚国蛮夷,现在取消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各国国君都在赶去盂地的路上了,你要阻止,就一个人去拦路,寡人倒是看看你能拦得住几个。”
“哎呀呀呀!”木弋大夫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悲怆哭道,“宋国休矣,国君休矣!”
宋公一听这话,冷哼道:“你休了寡人也休不了,宋国更休不了,别提前哭坟了,坏人兴致。”
木弋大夫哭得更悲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道:“先君啊先君,你怎么不等等老臣再走啊,你把国君托付给我,我却看着他自取灭亡,老臣无能啊,老臣罪过啊,国君你在天之灵看见了吗,今晚一定要回来带老臣走啊~~~”
四周一片寂静,宋公听了这话,挥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然后无奈地指着木弋道:“我说木弋大夫啊,寡人就不明白了,如今正是宋国称霸的最好时机,那齐小白当了几十年中原霸主,终于蹬腿走人了,它齐国的内乱还是寡人平定的,如今中原各国,还有谁能比宋国更有资格登上霸主地位?此时不会盟,更待何时!”
木弋立刻止住了眼泪,愤然说道:“那齐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中原诸侯谁敢不服,就连那些楚国南蛮,也不敢和齐小白公然开战,我且问问国君,除了送如今的齐侯回国继位,国君还做了什么让人信服之事,就连陈国也驱赶了宋国驻兵,这种情况下想要称霸,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宋公一听道陈国,忍不住叹气道:“那陈国的事容后再说,要说对错,的确是我宋兵有错在先,骚扰民女本就是严令禁止的事,他们却扰得人家家破人亡,寡人定会在会盟上向陈伯道歉。”
“哎呀呀呀!”木弋又开始捶腿了,他虽然一直觉得宋公蠢,但没想到能蠢到如此地步,不禁又开始感叹天要亡宋了。
“可是!”宋公不服道,“我宋国乃殷商旧民,地位尊贵,国力也强,只要他齐国国君以我为尊,其余国家谁还敢言!寡人想要称霸已经想了很多年了,眼下就是最好时机,错过此次机会,就算下了黄泉,寡人也不会合眼!”
“那国君下令杀了我吧,我不想看到楚狗攻破国都,我一个宋臣还要对那群楚狗下跪求死。”
宋公白了他一眼,无奈看着天花板道:“寡人邀请楚子来会盟,也是想借机看看楚子的态度,诸侯会盟,各国君主都在,没有谁敢乱来,寡人也趁机看看他楚子是想偏安南方,还是继续觊觎中原,也好早做打算,木弋大夫,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再给寡人添乱了,宋国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宋国,就不要天天嚷着要死,安安心心和寡人共进退吧。”
说完,宋公起身扶起木弋,拍拍他的衣裳,又帮他整理好发冠,木弋低头一叹,知道木已成舟,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送走了烦人精,宋公便转过身,继续对镜自赏。
……
我之前还奇怪,为什么去宋国会盟要召回老子。
直到大概了解了整个计划,我就明白这个炮灰还真是非我不可。
眼下我一身黑色素服,跟着楚王骑马狂奔,后面还跟了三十个同样黑色素服的侍卫,一行人在小道上疾行,目标只有一个,宋国盂地。
我们这些侍卫,都是从各个氏族中选拔的,与其说是选拔,不如说是各个氏族上供的,此行一旦失败,我们就要用生命护送楚王逃走,所以我们都是被氏族放弃的炮灰。
这也说明,屈氏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我原本就不是屈氏的人,放弃不放弃的,也没什么关系,自从知道了屈云池的事,我就只想做个独立于任何氏族以外的孤人。
可是我身后这些人却不是那么看得开。
他们也心知肚明,明白自己的处境,大部分时候都心情沉重,寡言少语,当然也有少部分想要借此机会立功,为自己在氏族里的位置争夺一点筹码。
屈氏除了我,还有各个分家交上来的六个人,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很矛盾,好像看着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陨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处境,所以哪怕同是屈氏族人,他们六人也没有一个和我说过话,只是用矛盾的眼神看着我。
夜晚,我一个人一个火堆,并未和任何人挤一起取暖。
白天,我策马紧跟楚王,为他打水摘果,其他人没有和楚王近距离相处过,所以都不敢来伺候,这个工作我便很自觉的包揽了。
楚王也没有和我多说过什么,我和他之间有着昭翎这根刺,和谐不了。
像现在这样相处,倒也挺好。
我偶尔会想想子玉,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他消失了,没有回莫氏,也没有回若敖氏,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但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现在也在某处地方,说不定也在烧着篝火取暖,想着我在什么地方。
那晚如果我真的~没控制住,会怎样?
子玉会恶心我,厌恶我,从此和我绝交吗?
要是此行一去真的成了炮灰,我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他会偶尔回那个宅子看看吗。
一想到他亲手种下的那株梅树,我的心就好像被人插了一根刺,毫无征兆的痛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那株小树成长,开花,结果。
……
郑国的尧山,树林茂密,地势复杂。
郑国大夫烛之樊正带着一支军队在尧山穿梭。
军队的领兵之人公子玦一脸沉稳,目光如炬,警惕的查看四周。
在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跟随者,是两万楚军。
“公子,快到了,这里隐秘,不会被人发现。”
公子玦点点头,随行的左右护卫一直在记路线,画地图。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中一处开阔处,此地已有郑军将领姜唤等候,他向烛之樊和公子玦依次行礼。
“公子,这个驻扎地最多能容纳五万人,我们平日里时常在此练兵,营地是现成的,里面诸物你们随意取用。”
公子玦回礼道:“多谢将军,我日后一定禀告大王,以表郑国的诚意。”
烛之樊笑了笑:“公子,郑楚结盟是大势所趋,郑楚接壤,唇亡齿寒不说,如今天命在楚,郑国这是顺应天命。但此番过后,郑国算是跟中原彻底决裂了,希望我们郑国的诚意,能换来国家安稳的保障。”
公子玦听罢,正色道:“楚国定会成为郑国后盾,请大夫放心。”
烛之樊打量了一下公子玦,点头道:“我信公子。”
烛之樊走后,姜唤带着公子玦熟悉营地,两万兵马依次安营扎寨,此次出动的是王军,屈氏军和薳氏军,各出一军组成三军。
三军将领是公子玦,屈氏居左军,领兵之人是屈云天,薳氏居右军,领兵之人是薳子犯,子犯尚年轻,年方十六,却是薳氏这两年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将领。
夜晚,士兵们围在篝火旁取暖,等着伙夫做饭,他们一路从楚国狂奔至此,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点休憩,精神也放松了不少。
“你说我们这次要干什么,上面什么也没说,我们就到了这郑国大山里躲起来,也没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什么,就让我们等,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唉,被乱猜,反正也猜不明白,让你干嘛就干嘛。”
“可不是让人干嘛就干嘛吗,对了,那小子叫什么,是哪个地方来的,一路上也没见他说句话,是哑巴吗?”
“是不是哑巴不知道,但他被那只大熊盯上了,我今日听见大熊的随从还在问他来着,结果这小子一句话也不说,那随从什么也问不出来,无语至极,便气哄哄走了。”
两人所说的大熊,是王军的一个千夫长熊渠,来自王室的一个小宗族。此人行为霸道,武力超群,常年以军营为家,再加上和王室又沾亲带故,因此军队中没人敢招惹他。
而他是个男女通吃的主,但凡秀气好看点的兵,都逃不出他的魔掌。
有些想要走捷径的,甚至会主动走进他的营帐,主动献身。
而今日来的这个哑巴新兵,简直是熊渠的饕餮盛宴,他在军营欺男霸女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秀色可餐的男子。
可惜,男子好像是个哑巴,不会叫,少了点他想要的趣味。
第66章 第 66 章 看上的意思,是男女之间……
夜里, 除了巡查的士兵,其余士兵都入帐休息。
一个单独的小营帐内,熊渠满身是汗, 从一个士兵身上爬起来, 士兵吓得瑟瑟发抖, 赶紧收拾一下狼藉的身体,穿上衣服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此人名叫二虎,也是此次新征的兵之一。
熊渠看着他, 似有不满, 嫌弃地说道:“知道回营帐后怎么说吧?”
二虎吓得舌头都捋不直:“知……知道……小人去……去打水……迷了路……回来迟……迟迟了。”
“嗯,你抖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回去之后好好说话, 照你平时的语气说。”
“是……是。”
“对了,你们新兵当中有个哑巴,他叫什么, 来自哪里,你知道吗?”
二虎立马摇头:“不……不知道, 他什么话都不说,我……只知道他叫子玉, 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
熊渠皱眉:“子玉, 怎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行了,你走吧, 下次叫你过来,你就来的利索点,别像这次这样还要把你打晕了捆着来,我也不是那么霸道不讲理的人,只要你好好伺候我, 你在这军中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日后你就明白了,这可是有些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是……是。”二虎站起身,一瘸一拐走了,站在帐门口的随即很快走了进来。
熊渠喝了口水,问道:“石驽,摸清那小子的底细了吗?”
石驽摇摇头,赶紧给熊渠揉肩:“所有能问的人我都问了,这小子真的是来路不明,底细不清,但我趁没人时偷偷去看过他的私物,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有几件粗布衣裳,还有根梅树枝,此外别无其它,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也许是哪个荒郊野外来的小子,想参军立功的,怎么样,要属下动手吗?”
熊渠一想到那人,便觉得饥渴难耐:“唔,方才那个不行,这批新兵没什么能入眼的。”
石驽笑了笑:“郎君,不是这批新兵不行,而是来了个过于出类拔萃的,其他的也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熊渠也呵呵笑了起来:“可惜此次领兵的是公子玦,他除了屈云笙就没看上过其他人,不然我就能将这小子和他共享了,真怀念世子渊领兵的时候,我和他同吃同玩,不亦乐乎。”
石驽低声道:“等世子渊做了大王,定会第一个提拔郎君,到时郎君和世子日日玩乐也无妨。”
熊渠冷笑一声:“但愿吧,也不知道大王为什么要派公子玦领兵来此,大王去宋国参加会盟,世子渊和令尹大人留在楚国主理国事,我们这些人却在郑国窝着,到底想干嘛呢?”
不过熊渠也就好奇了片刻,他很快又想起了那个眉目清秀的新兵,忍不住心里发痒:“管它呢,横竖也是公子玦那个败军之将担着,我们就不操这份心了,你明日便叫让那个子玉去挑水吧。”
石驽猥琐笑道:“是,小的遵命。”
……
二虎跌跌撞撞回了营帐,这个营帐一共住了几十个新兵,大家都快睡着了,营帐里乌漆漆一片黑。
二虎的床铺在一个角落里,他摸索着回到床铺,一爬上床便蜷缩着哭了起来,他不敢大声哭,只能哑着嗓子哭。
他来自一个荒僻乡野,哥哥之前服兵役时被敌人砍断了腿,只能由他来服役,他有个温柔能干的妻子,还有个可爱乖巧的女儿。
他原本想着,这次服完兵役,得的钱财可以回去翻修一下房子,那房子漏水很久了,每次下雨整个屋子都泡在水里,一家人只能互相抱着躲在墙角看着满屋的雨,无助又无奈。
妻子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女儿不知道战场残酷,只知道爹爹回去之后,他们的屋子就不会再漏雨了,因此笑盈盈看着他离开。
二虎一想到女儿的笑脸,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努力把声音压到最低,自以为没人知道,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手里还有一块布条。
二虎猛地扭头,在昏暗中看不清对方,直到外面巡查的士兵举着火把经过,他才看见对面坐着的,是那个哑巴新兵子玉。
“你怎么了?”
声音很轻,二虎却猛地一惊:“你会说话?!”
子玉点点头。
二虎用布条擦干净脸,想起熊渠问他的话,立马攥住子玉的手说道:“绝对不要去挑水。”
可是他一想到军令如山,哪有人可以违背,又泄气道:“算了,你,你当心点。”
二虎不敢多说,便转身过去假装睡了,子玉在黑暗中看着他,眉头微皱。
第二日,各个分队练完兵后,石驽和负责这群新兵的百夫长说了几句话,百夫长便走到子玉跟前,跟他说:“今日你不用练了,去挑水回来,伙夫等着用。”
旁边的二虎一听这话,脱口而出道:“别……”
百夫长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去挑水?”
二虎浑身一紧,赶紧摇头:“不是。”
子玉看了看二虎,今日训练他一直在观察二虎,虽然二虎撒谎说昨日挑水不小心绊倒了,伤了腿,但子玉很快便看出了端倪,知道他真正伤在了哪里。
子玉:“好。”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
百夫长也是一惊:“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
子玉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我是哑巴。”
“那你……”百夫长还想说什么,站在附近的石驽咳嗽两声,他便不说了,“行了行了,去挑水吧,其余人休息片刻,继续练!”
子玉看了二虎一眼,二虎用一种悲伤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子玉没说什么,便走了。
他挑起木桶,走到溪边,警惕地蹲下来用木桶装水。
四周树叶摩梭,子玉能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那人手中棍棒一挥,子玉旋及转身,以手做勾,掐住了那人的下颌,又使劲一掼,将那人撞在大树上。
手中棍子脱落,那人头昏眼花,呛咳起来。
“饶……饶命。”
“谁让你来的?”
“不……不能说。”
“那就去死。”子玉加深了力道,那人满脸紫红。
“千夫长……熊……熊渠。”
“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他……看上你了。”
“看上?”子玉先是不解,但忽然想起二虎受伤的位置,一下就愣住了。
“看上的意思,是男女之间那种看上?”
“嗯……咳咳。”
“二虎也是他伤的?”
“对……你,放,手。”那人快被掐死的时候,子玉终于松手了,他跪在地上不停咳嗽,眼泪鼻涕咳得稀里糊涂,他完全没想到,一个新兵居然能有这么好的功夫。
那人站起身便想跑,子玉冷声道:“不想死就站住,此地荒僻,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就算死了也没人会追问。”
那人立马不动如山:“小郎君饶命,小人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是惹不得的人物,小人错了。”
子玉走到他面前,问道:“熊渠像这样……害过多少人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子玉手中刀露出头,他立马回道:“几百上千个是有的,熊渠这十几年一直在军中,很少离开军营,几乎每隔几天便要寻一个长得秀气的士兵排解,我也不知他从何时开始这样的,但光我经手的,就有几百个。”
“没人告发他?”
“哪敢啊,他出身熊氏,虽是个小宗族子弟,但也是王氏分枝,况且他在军中这么久,虽无大功,也有不少小功,没人会因为这些事动他,以前有些领兵人甚至还要和他共同玩乐,而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补偿,他还是会适当照顾那些伺候过他的士兵的。”
“再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军中都知道他和世子渊最为交好,世子渊是他的背后大树,你说谁敢动他,谁又能动他?”
子玉听了一阵阵反胃,难怪昨日二虎哭成那样,原来是受了这样大的屈辱。
“小郎君,我,我能走了吧。”
子玉冷眼看着他说:“不能”
“……为何,我能说的都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才会放过我。”
“把我绑了去见熊渠。”
“啊?”那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是说把你绑了去见千夫长?”
“不错,你来的任务就是这个,我帮你完成任务不好吗?”
“好是好,但是……为什么呢?”
子玉冷笑道:“你管我为什么,我自有我的原因,你是想死在这里,还是带我去领赏,二选一,我可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你犹豫。”
那人思忖一下,突然福至心灵,有不少人为了往上爬,是自愿接近熊渠的,没想到眼前这小子虽然长得干干净净,思想却这么……啧啧。
“绑绑绑,立刻绑,早知道小郎君有此觉悟,我还废什么劲,但是小郎君既然是自愿的,为何还要绑,我们直接过去不就行了吗?”
子玉忍着恶心,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乐趣。”
那人立马作惊讶状:“对对对,哎呀,我这个榆木脑袋,千夫长最近老是抱怨说新人都太寡淡了,没什么滋味,小郎君定会和千夫长十分投缘,小人在此预祝小郎君前程似锦,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子玉感觉自己都快吐了。
第67章 第 67 章 是不是楚天和当时也在想……
熊渠在营帐里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石驽将新烤的肉切好装盘,端到他面前。
“郎君别着急,我弟弟石江从未失过手, 那些乡野之民常年劳作, 最多力气大点, 还没有哪个新兵会拳脚功夫的,石江对付他绰绰有余。”
熊渠“唔”了一声,他是个老兵混子, 原本这个时间该出去操练的, 却将操练任务分配给了手下那些百夫长,自己则趁着这段时间在营帐里做他的山大王。
他出身王氏的一个小宗族,家里还有个弟弟, 弟弟受尽千恩万宠,而他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边缘人。
所以自他参军以来,他就很少回家, 也很少参加那些氏族聚会,对于氏族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子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 在哪里听过一耳朵, 但实在想不起来。
正琢磨间,帐门被掀开了, 石江扛着子玉跑了进来。
熊渠一看人被绑来了,心下大喜,方才的疑虑也一哄而散。
“怎么这么久,可有遇到什么变故?”石驽问道。
“没有没有,十分顺利, 只是我半道肚子疼,嘿嘿……”
石江赶紧把子玉放在熊渠的床榻上,擦了擦汗,熊渠看见子玉昏睡过去,忙对两人挥挥手:“出去出去,晚点自会重赏你们。”
“是是,我们出去守着,千夫长只管尽兴。”
石驽和石江赶紧退了出去,熊渠上前坐在榻边,伸手摸了摸子玉的脸,仔仔细细看着,心里忍不住赞道,真的是好清俊的一张脸,在军中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佳品。
子玉感觉熊渠的手指在脸上逡巡,心里一阵阵发毛,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麻了,好像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拒,想要撕碎对方。
但还不是时候,熊渠常年作战,没那么容易对付,他在等待最佳时机。
突然,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了。
那熊渠竟然开始解他的腰带,将他上半身的衣服往外扒拉,然后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
最后,他闻到了油腻恶心的烤肉味,熊渠忽然强行亲了上来。
子玉浑身汗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他从没有体会过这么恶心排斥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男子和男子之间……那种事。
可是,当时楚天和喝醉酒不小心亲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排斥,他只是觉得愤怒,怀疑屈云笙拿他做消遣,而且楚天和只是轻轻一碰,并不过分,对于男子和男子之间真正的消遣,他一无所知。
后来在屈氏那个老宅子里,他半睡半醒之间,能感到楚天和在低头朝他靠近,他不知道楚天和要做什么,好像在静静看着他,所以紧张的呼吸都凝滞了,最后楚天和走开了,还蒙着自己的头睡觉,当时他觉得楚天和幼稚的可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所以有些懵。
如今突然觉得,是不是楚天和当时也在想着眼下这样的事。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总觉得心里有一处毛茸茸的,像被茅草拂过,又好像塌陷了,没有着力点,又好像万箭齐发,戒备森严。
千般情绪一触即发,就连眼前的恶心都被消解了一些。
终于,熊渠忍受不住了,脱下自己的衣服,子玉听见佩剑落地的声音,刹那之间,手中刀出,割断了绳子,一只手臂抵住熊渠的脖子,同时膝盖一顶,熊渠吃痛,子玉翻身而上,将熊渠压在身下,手中刀径直刺向熊渠的脖颈。
熊渠也不是吃素的,方才突发变故,他没反应过来,眼下刀尖刺来,熊渠赶紧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把尖刀。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你到底是谁?”熊渠怒道。
“要你命的人。”子玉翻转手掌,刀尖朝下,熊渠赶紧去推子玉,却发现子玉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子玉一点犹豫也没有,手起刀落,直接将熊渠变成了阉人。
“啊~~~~~~~~~”熊渠惨呼出声,帐外的石驽石江应声而入,他们看见熊渠下半身鲜红一片,两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看着子玉。
“杀了他!”熊渠脸色惨白,哆嗦着说道,两人抽出佩剑,上前围攻子玉,可他们哪里是子玉的对手,几招之间,便被子玉踢翻在地,动弹不得。
“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王室宗亲……世子渊和我最为交好……你这么做……是会被诛九族的……”熊渠脸色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弱,他痛得近乎昏厥。
“都快死了,话还挺多。”子玉蹲在他面前,脸上全是冰寒的杀意,“我可以救你不死,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自己去找公子玦请罪,然后当众负荆谢罪。”
熊渠:“……”
“你想让我被当众羞辱,做梦吧,我熊渠这辈子,只有在军营里才有一点尊严,我不可能把最后这点尊严也踩碎,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要陪死,你家里所有人也都要陪死,但是只要你救我,我可以饶过你的九族。”
“哼~”子玉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的九族啊,可能比我还可怕百倍,到时候就不是你饶不饶的问题,而是他们饶不饶你。”
熊渠一下就愣了,直直盯着子玉看,子玉凑近到他耳边说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罪,还是死在这里?”
熊渠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像是没有温度的深渊寒潭,让人怀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熊渠低头笑了起来:“负荆谢罪,我有什么罪,那些士兵死了吗,还是残了吗,不过是牺牲一下身体,就能换来他们做梦也梦不到的东西,我有什么罪?他们本就是乡野贱民,理应为贵族献出自己的一切,你这么好的功夫,想必也是氏族子弟,你扪心自问,你所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这些贱民一年到头忙死累活上供的,你难道就没罪吗?”
子玉先是一愣,随即扯起嘴角讽刺一笑:“我倒是明白了,像你们这种无耻之人,总有一套无耻的歪理支撑着,不然怎么能心安理得做这么多缺德事……看来让你负荆请罪是我天真了,你还是重新做人比较好。”
子玉捂住了他的眼,熊渠挣扎着想跑,子玉直接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按在胸前,手中刀没入脖颈,血如泉涌,喷溅了整个营帐。
“杀……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有士兵作乱,杀了千夫长!”
石驽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大声嚎叫,他一路朝公子玦的营帐跑去。
石江则吓得瘫在原地,抖如筛糠,像看鬼一样看着子玉。
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军营里杀了熊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这个人真的就是个鬼,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很快,重重士兵围满了营帐,公子玦的随从掀开帐门闯了进来,子玉浑身是血,单腿撑着手臂,坐在床榻边,面色冷淡地看着进来的人。
两个随从拔剑以对,公子玦随后进来,他站在营帐门口,看见坐在床榻边的血人,整个人面色一变。
“主帅,就是他,就是他杀了千夫长熊渠,他要叛乱!”石驽声泪俱下指着子玉说。
子玉看见公子玦,便站起身,他往前一步,两个随从警惕的往后一步。
“站那别动!”
子玉却没有理会,他又走了几步,一直到公子玦面前十步时,郑重跪下,抱拳道:“新兵子玉,被千夫长熊渠所辱,为了自保误杀熊渠,请主帅定夺。”
此言一出,四下愕然。
有些是不知道熊渠的所作所为,因此听了这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有些是早已知道熊渠胡作非为很多年,但没想到他竟然会被一个新兵反杀,所以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公子玦看了熊渠的尸首一眼,冷静的命令道:“带上熊渠的尸首,绑了子玉,随我去营帐,其余人各自回去训练,今日之事莫要议论,否则军法处置。”
随从方才反应过来:“是,属下遵命!”
……
公子玦的营帐很大,十个侍卫分列两旁,严正以待。
子玉身上的血都凝固了,公子玦让人给他擦拭了一下,好歹脸上是干净了。
熊渠的尸首躺在木架上,被放在子玉旁边,验尸的医师回禀道:“禀告主帅,熊渠身上共有两处伤,一是体下那一刀,被断了命根,失血过多,二是脖颈那一刀,直接刺穿了命脉,此为致命伤。”
公子玦点点头,挥挥手,医师告退而出。
“子玉,你可认罪。”
“认,两处伤皆是我所为,熊渠是我杀的。”
公子玦肃然道:“你可知在军营中杀害上级是什么罪?”
“知道,就地斩首,株连九族。”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子玉回道:“熊渠为非作歹,派手下绑我至他帐中,想要侮辱我,我一时失手才杀了他,并非有意为之,实乃迫不得已。”
“哼,一时失手。”公子玦讽刺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实力。”
子玉默然不语。
“主帅,他撒谎,千夫长没有做过那种事,是他想……想当逃兵,被千夫长发现了,这才杀了千夫长,我作证,我弟弟也可以作证。”
“对对对,是他想当逃兵,被我们发现了,千夫长问话的时候被他偷袭,这才丢了性命。”
石驽石江在一旁连连反驳,他们生怕熊渠的罪证坐实,连累自己。
公子玦看着他们,神色更冷,反问道:“既是逃兵,为何不绑了来见我,要私下审问?”
“这,是因为主帅军务繁忙,千夫长怕冤枉了人,想要先问清楚才带他来见主帅。”
公子玦反问子玉:“你有何辩驳的,他们有人证,你却没有。”
子玉冷笑道:“罪人给自己当人证,也算公道?”
公子玦怒道:“谁让你擅作主张杀了熊渠,如今死无对证,你还想要什么公道?”
营帐中一时间陷入了凝滞。
正在此时,随从走了进来,看公子玦盛怒,谨慎说道:“主帅,有士兵在外求见?他们说……他们想来帮此人作证。”
公子玦抬头看着外面:“什么?”
沉默片刻,方才抬手道:“让他进来。”
随从回道:“不是一个人,来的士兵有二十五个。”
“什么?”公子玦略微有些惊讶,“他们都要作证?”
“是,他们说,他们都被熊渠侮辱过,想请主帅支持公道。”
石驽一听这话,直接没了力气,倒在地上:“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石江伏在他哥身上,放声大哭。
第68章 第 68 章 你会为了屈云笙杀我吗?……
“小的名叫虞大, 来自虞地双溪村,从军三年,这三年间被千夫长熊渠凌辱三十二次, 小的也曾告发过他, 却换来一顿毒打, 险些命丧军营,小的万万没想到,我抱着为国赴死的决心从军, 没死在战场上, 却差点死在上级的床榻上。”
“小的名叫二虎,来自二地蘩叶村,刚刚从军, 昨日被石江打晕后,被千夫长熊渠凌辱,小的家里有妻有女, 都在盼着小的此次回去,能修一个不漏雨的房屋, 小的没想到刚来军营就会受此侮辱,小的虽是贱民, 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的名叫祁有余, 来自祁地南山村,从军两年, 被熊渠凌辱五十次,每一次,小的都会在身上划上一道记号,以提醒自己不忘此仇,小的今日斗胆请问主帅, 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这些一心为国的士兵,难道在你们眼里我们就不是人,没有人的尊严和羞耻心吗?”
“住口!”随从喝道。
“让他说!”公子玦抬手制止随从。
“主帅,若不是今日这个新兵杀了熊渠,我们是万万不敢站出来的,熊渠秽乱军营这么多年,难道你们这些坐在上面的大人是一点也不知道吗,听说熊渠有时候还会和世子渊共同玩乐,我今日就算被砍头也想问一句,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民爱着楚国,楚国却并不爱我们!”
公子玦整张脸都绷紧了,他目光森冷的看着跪在下面的所有人,一只手紧紧握着,指甲陷入手掌,渗出一点潮湿。
“行了,事情缘由我都知道了,你们先退下,本帅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众人齐齐磕头告退,子玉正要起身,公子玦叫住了他:“子玉,你留下,本帅还有话要问你。”
子玉凝滞一瞬,继续保持跪立的姿势。
“侍卫也全都退出去,本帅有话要跟他单独说。”
“可是,主帅……”随从话还没说完,却被公子玦打断了:“这是军令!”
随从只好听令退出。
所有人都离开后,营帐中只剩公子玦和子玉二人,公子玦坐在上方,一言不发,子玉眉目低垂,看着地上,神情却淡漠如常。
公子玦一直没说话,只是居于上位静静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子玉,像是要透过那层躯壳看透他一般。
空气中有股无言的焦灼和沉闷。
良久,公子玦才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杀你?”
子玉回道:“知道。”
而后抬头看着他:“因为你在想,我为何会出现在王军新兵营里,是不是大王和令尹大人提前安排好的?”
公子玦沉默无声,他看着眼前的子玉,这个少年长了一张清秀澄澈的脸,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冰寒如深渊的眼睛,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却反过来被他看得透透的。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适。
“那你是父王和令尹大人安排进来的吗?”
子玉抬头直视他的双眼,目光锐利无双:“你觉得呢?”
语气中带着一抹挑衅的意味。
“你!”公子玦的怒气一下涌到天灵盖,他一把掀翻桌案,站了起来。
帐外随从立马拔剑跑了进来。
“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公子玦怒喝道。
随从慌张退出,公子玦快步走到子玉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道很大,子玉青筋暴出,满脸通红,却还是用方才的目光看着他,寸步不让。
“我可以假装不知道此事,杀了你,然后向父王请罪,你以为你有令尹大人做靠山,我就不敢杀你!”
“对。”子玉像是看透了他一般,“你不会,咳咳,杀了我,你也,完了。”
公子玦听了这话,手上劲道一松,看着子玉问:“什么叫我完了,我可是父王的儿子,楚国的公子,杀你一个违反军纪的新兵,就连莫氏也无话可说。”
“和莫氏无关,而是你杀了我,你就失去了一颗,可以打压世子渊的棋子,你会吗,你会为了屈云笙杀我吗?”
公子玦听见最后一句话,手上的力道完全松了,子玉锐利的眼神中含有一丝讥讽的笑意,他把他看得透透的,这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方才想杀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告诉你王令,而是因为你觉得杀了我,屈云笙就会再次回到你身边,对吗?”
“可是我是你对付世子渊的一次绝佳机会,我是莫昱将军之后,只有我说的话,那些朝中重臣才会重视,况且我身负王令,你确定你要杀我,你真的会为了屈云笙杀我?”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给你选择。”
子玉闭上眼睛,引颈受戮,等着公子玦做决定,公子玦手指颤抖,挣扎片刻后,陡然泄力,瘫坐在地上。
子玉睁开眼睛,冷笑一声:“看来,屈云笙也没那么重要,比起王位,他的分量还是轻了。”
公子玦含怒看他:“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可怕,云笙到底看上你什么,为何他要为了你离开我?”
子玉无言以对,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公子玦发癫。
“我以前一直不懂,一直都想会会你,可今日见了,我反而为云笙担心,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他竟然就为了你当众违背氏族规矩,还被屈氏放逐,以前的云笙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可是屈氏最闪耀的那颗明珠,是你毁了他,你到底想从他身上谋划些什么,竟然害他沦落到如此地步?”
公子玦双目赤红,抓着子玉的衣襟,好像要吃人。
“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就是你的想法?”子玉哼道,“所以你心里装的到底是屈云笙,还是屈氏那颗高高在上的明珠!”
“你!”
子玉打开他的手,说道:“以前的屈云笙,已经为你殉情死了,如今的他,早就变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不要用你的想法揣测我,我可没你那么多算计。”
末了,子玉由衷补充一句:“不过你这种人,倒挺适合做帝王。”
公子玦无言以对,子玉不想再继续听他那些又酸又苦的废话,转身要走。
公子玦却坐在地上平静说道:“我和他,曾经在月下互表心意。”
子玉脚步停下,双手紧握。
“我们曾牵过手,搂过腰,亲过,抱过,还有过肌肤之亲。”
子玉扭头看他,万年冰寒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丛火苗。
“他是我的,你抢不走,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屈云笙只能是我的。今日我便告诉你一句话,不管我算计什么,哪怕我算计整个天下,最后我的算计也只是他。你和他之间最好清白,否则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哪怕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一定要他的人和我同生共死,同葬一穴……”
子玉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有病”,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公子玦看着他的背影,强忍着杀意,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中。
……
宋国盂地,会盟场所已被布置妥当,牛首被放置于祭台之上,只等祭天仪式后,手执牛耳者便被尊为新任霸主。
宋公穿着他那身华丽的新衣裳,忙着招呼客人。
陈,蔡,晋,曹,齐,鲁,卫。
七国国君均已到达,随之而来的,还有国君夫人和诸侯公子。
年轻公子们射箭投壶,玩得不亦乐乎,七国国君则在祭台之下的宴席上,推杯换盏。
“鲁公风采依旧啊。”
“比不上卫伯保养有道。”
“齐侯这么年轻,真是羡煞我等。”
“话不能这么说,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有私怨的开始谈私怨,有公仇的开始聊公仇,席面越说越激烈,好几次都差点要打起来,都被宋公这个和事佬安抚了。
宋公安抚的身心俱疲,连连擦汗,时不时看看诸侯过来的那条道,想着楚王怎么还不现身。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远方的路上传来马蹄声,探子率先来报:“禀告国君,楚子来了。”
“可有带兵?”
“没有,只带了三十个侍卫。”
“哈哈,寡人就说木弋大夫多虑了,楚国偏远,楚子多带点侍卫防身很正常,快去迎接。”
“得令!”
方才还热火朝天的席面一下就安静了。
上次见楚王,还是上任霸主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南下攻楚,大军在汉水之北停了下来,楚国派遣使者谈和,最后诸侯和楚王达成协议,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南北大战。
那次的战争谁也没敢动手,所以中原诸侯并不知道楚国的真实国力,只知道这是个不断扩张的蛮夷国家,可恶也可怕。
“楚子到!”通报声传来,楚王裹挟着一路沙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坐着的诸侯除东道主宋公外,无一人起身,都警惕地看着这个势头正旺的一代雄主。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长相极俊美的年轻男子,他紧跟在楚王之后,寸步不离,其余侍卫则被拦在了外面等候。
在场诸君都束发戴冠,可楚王和他身后的侍卫却并未束发,一看见那头发,诸侯们纷纷交换了一下眼神,露出鄙夷的神色。
“楚君来啦,寡人特备了沐浴更衣之地,请楚君挪步。”宋公笑盈盈说道。
本来楚国按照分封的爵位,应该被称呼为楚子,此乃爵位中最低一等,但楚国先祖早已自立为王,因此宋公特地称呼其为楚君,以免大家尴尬。
“也可,云笙,你随本王一道,不知宋公是否备有多余的衣物。”
楚王一说完“本王”二字,在场诸侯又是一顿白眼,楚王视若无睹,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
“自然是备了,今日诸侯公子来的不少,游猎过后都要沐浴更衣,因此寡人备了不少常服,还有缝官恭候改衣,只是不知这位小公子是楚君的哪位公子?之前从未见过,长得可真是……天人之姿,哈哈,像极了楚君。”
楚王哼笑一声,摆摆手:“不是本王儿子,只是个氏族子弟,随本王出来长长见识。”
“哦,原来是寡人冒昧了,这边请。”
楚王和随从走了,其他诸侯纷纷炸裂开花。
“我们都在这儿,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称呼自己为楚王,我呸,这你们都能忍?我可忍不了!”
“卫伯,消消气,你看宋公说什么了吗,今日东道主可是宋公,他要是承认楚子为王,那他又该把自己置于何地,我们且看着吧,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听着这些老狐狸你一言,我一语,齐国国君默默喝酒,不参与任何讨论,他年纪尚小,刚被宋公扶持坐上齐侯之位,却处处受宋国挟制,今日这滩浑水,他并不打算趟。
第69章 第 69 章 那这个君子之道还真是霸……
我和楚王被宋国仆人带着, 去了一间雅室沐浴更衣,一路风尘被洗刷干净,我顿时觉得身心松快。
人就是这么奇怪, 一路行来我都有些紧绷, 知道这趟是跳火坑的炮灰之旅, 心情想阳光明媚也很难,但真到了这里,我反倒轻松了, 此处洋溢着一种忙碌和喜悦感, 好像宋公下一刻真的就要成中原霸主了。
所以浴室是极好的,水里甚至加了花瓣,换上的便服也是极好的, 中原服饰比楚国的繁杂端庄一些,虽没那么飘逸,穿上后倒别有一番庄重之风, 一旁十个缝官趁我们洗刷时赶紧改衣,待我们洗好后换上, 正好合身。
“楚君,按中原礼仪, 君子当束发。”身旁等候的一个女官温和说道。
我以为楚王要借机发作一番, 谁知他没有,反而饶有兴致。
“那就束发吧, 本王也试试你们中原的装束,云笙,你也束。”
我笑道:“好!微臣遵命。”
要不说还得是征战四方的王呢,他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真的像是来参加宴会的客人一般, 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反倒衬得老子有些拘谨。
我们都穿戴整齐后,又被领着往宴席处走,期间经过一处开阔的走廊时,楚王突然停了下来,此地下方有一个很大的围场,围场中许多年轻公子正在射猎一头野猪,野猪壮硕凶猛,极难对付,我们驻足这一会儿,便有一个公子被野猪撞翻在地,被侍卫赶紧救了出去。
楚王轻笑一声,没说什么,便跟着宋国仆人回到了宴席处。
宴席地处高台,看围场更加清晰,那些诸侯国君都站在了高台边缘,紧张的看着下面,为各自带来的公子王孙加油助威。
“国君,楚君回来了。”
众人转头看来,眼神中皆有异色,宋公笑得合不拢嘴:“楚君换洗一番,愈加神采飞扬啊哈哈。”
楚王扯起嘴唇微微一笑,并没接话,反而走到高台边,问道:“看什么呢,这么热闹?本王也瞧瞧。”
没人答话,宋公赶紧解释道:“哦,这是我们中原会盟的助兴比试,诸侯国各出一位公子,进入围场,围猎一物,这头野猪是前日刚得的,凶猛非常,且皮糙肉厚,很难射杀,倒是极佳的猎物。”
“哦,这倒有趣。”
楚王一说完,一个最老的诸侯便讽刺道:“骑射属君子六艺,怎么,楚子也有兴趣?”
另一个赶紧附和道:“可不,难道楚子在蛮荒之地久了,也想沐浴君子之风?”
两声楚子,把楚王整张脸都说愣了,不过只愣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其余诸侯纷纷冷笑,眼神中的都是不加掩饰的蔑视。
我不知道楚王是怎么想的,但老子却被这赤裸裸的歧视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山林野人,一不小心闯入了文明社会,被一群人像看猴一样审视着,眼神全是高高在上的藐视。
就像我们长的不是人脸,架的不是人骨,流的不是人血一般。
我是第一次这么直观而全面的体会到整个中原对楚国的恶。
不错,就是恶,毫无缘由的,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恶。
楚王拍拍我的肩,目光锋利,嘴角却带笑:“君子的箭,似乎不太瞄的准,云笙,去让他们见识一下蛮夷的箭!”
“是!”我抱拳告退,下台时目视其他侍卫,示意他们一定要守护楚王安危,如今我是这群人的头子,他们皆听我号令。
下台之后,一人牵来马匹,不算好马,又矮又瘦,但好在还能跑。
我捆绑好裤脚衣袖,背上弓箭,骑马闯入了围场之中。
“楚国屈云笙,加入围猎!”
随着仆从一声长呼,其他公子纷纷停马看我,眼神中全是警惕和敌意。
我才懒得和他们打招呼,径直骑马冲向野猪,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打马过来,围在我四周。
不得不说,那野猪跑得真快,而且它处于应激状态,十分狂躁,獠牙高张,像是要做殊死搏斗。
我这匹马先天不足,跑的没其他人快,我只能观察野猪的路线去截近路,就在我找到一个机会快要靠近野猪,正在拉弓引箭之时,突然,老子的马猝不及防往前一扑,直接将我连人带箭甩下了马。
好在老子反应极快,顺势一滚,单膝跪地,用手撑着身体,万幸没有受伤,可是抬头看那匹马的时候却怔住了。
它中箭了,正倒在地上痛苦呻/吟,马肚上的血流汩汩往下,眼睛还在渗泪。
“哎呀,不好意思了,一时失手射偏了。”一个男子在马背上笑道,样子很是得意。
其他人也咧嘴笑着。
“你们楚国人第一次参加这种骑射比试吧,射偏很正常,只能算你倒霉,下次注意点就行。”说完,那人勒紧缰绳,转身要走。
可我能让他走?
一箭倏出,他惊了一下,以为我要射他,可是那箭却落到了他的身后,身后野猪臀部吃痛,惊嚎一声,径直冲向了最前方的马。
那男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野猪撞翻在地,在地上滚了几滚,野猪也是发了狂,见他落地,直接竖起獠牙冲了过去,其他人想要救他却来不及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野猪在他身上撞出了两个血窟窿。
还好不是什么紧要部位,死不了,外面的侍卫赶紧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你做什么,想杀了姬和吗?”剩下的几人骑上马围住了我,厉声质问道。
我冷淡地看着他们:“好笑,我射的是野猪,又不是他,何出此问?”
“蛮夷,你们楚蛮嗜杀成性,方才姬和失手伤你的马,你就想要他的命,你们楚人当真是一群睚眦必报的小人,有何脸面来参加我们的君子骑射。”
我真的快听吐了。
“你们的君子之道,就是他可以失手伤我,我却不能失手伤他,对吧?那这个君子之道还真是霸道,我蛮夷之邦都没有这样让人作呕的道。”
“你休要狡辩,你也配谈君子之道,你都没马了,快滚吧,休要妨碍我们围猎。”
“呸,今日真是晦气,怎么会遇到楚人。”
我浑身的血一瞬间就凉了,冷声道:“谁说我没马了,这不是有五匹吗?”
“啊?”
对面还没愣过神来,我快步上前勒住缰绳,对方扯住缰绳,一脚踢来,我立马用弓套住了他的脚,旋了一圈,那马受惊前蹄跳起,我用力一拉,那人便摔下了马,我勒住缰绳飞身上马,伏身往下,从那人腿上扯下弓,飞快冲向那头正在发疯逃窜的野猪。
搭弓,引箭,瞄准,射!
一箭飞出,正中眼睛,野猪尖唳着朝我冲来,我的第二支箭早已架好。
“咻”的一声,那箭穿透了野猪的头,野猪应声而倒,抽搐不止。
其他几个公子还愣在原地,惊讶地看着这边。
“死……死了?”
“头是最坚硬的部位,怎么会?”
侍卫跑进来,查看野猪,大声通报道:“楚国屈云笙,胜~~~”
声音洪亮,尾音也长,我抬头看向高台,虽然看不出楚王的神情,但看见他挺直的腰背,想必此刻心情不错。
“微臣屈云笙,幸不辱命。”我轻声道。
……
围猎结束之后,我便返回高台,又被领去洗刷一番后,方才返回宴席。
这时各个诸侯都回了席位,脸上各种颜色开花,好不热闹。
“云笙辛苦了,一会儿野猪烤好了,你先吃。”楚王果然心情大好。
我虽然知道方才那个人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在场面间还是得问一问。
“方才那个公子,姬和,怎么样了?”
对面那个最老的诸侯酒杯一拍,满脸怨怒地看着我:“你居然还有脸问,所幸姬和伤的不重,若我儿今日有什么闪失,我卫国定会向你的国君要你这颗项上人头!”
原来这老头是卫国国君。
“卫伯,你息怒,这位楚国小郎君也是第一次参加我中原围猎,不熟悉规矩,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所幸姬和没事,莫要伤了和气。”宋公赶紧圆场道。
“哼!”在一旁一直不言语的齐侯竟在此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不熟悉规矩,难道姬和也不熟悉,方才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姬和的箭就是对准这小郎君的马射的,和那野猪可差了一条黄河!卫伯要责问,怎么单单略过此事不提?”
这一下,那是相当尴尬,也相当精彩。
我眼睁睁看着其他诸侯的脸都木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齐侯,就连宋公夹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好似被人点了穴。
老子憋笑憋的相当辛苦。
之前薳东杨就说过,他提前到齐侯那里嘤嘤嗡嗡了几句,看来那几句分量不轻啊,竟然让这个刚刚即位根基未稳的年轻国君,敢当众拆诸侯的台!
“哧”的一声,楚王轻笑出声。
“看来你们的君子之道,暂时还没统一,什么时候统一了知会本王一声,本王也好沐浴沐浴君子之风。”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到底是没出声,险险维持住了那岌岌可危的仪态。
第70章 第 70 章 不愧是一张嘴能敌三军的……
“齐侯, 你怎么回事?”齐侯边上的一个中年国君低声问道。
“曹伯,寡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齐侯面无表情回道。
宋公放下筷子,尴尬一笑:“齐侯今日当真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啊。”
另一国君冷笑道:“难不成齐侯收了楚国什么好处, 今日竟帮着这些南蛮说话。想当年, 你父亲桓公,可是集齐天下之兵南下攻楚,那是何等威风, 何等慷慨, 这才过了多少年,飞龙的儿子竟然变成了滚地虫,可悲啊可悲~”
卫伯眉毛倒竖, 站起身怒骂道:“齐侯,现在受伤的是我儿子姬和!若是他日你儿子死在楚人手里,是不是也要我们帮着这帮南蛮子说话啊!”
齐侯冷眼瞥他:“寡人尚未娶妻, 哪来的儿子?”
“你!”卫伯一下砸了酒杯,看着低头忍笑的我和楚王, 更加恼怒:“你们这帮茹毛饮血的南蛮子,到底用了什么贿赂让齐国倒戈, 寡人今日就告诉你们, 不管你们用什么龌龊的手段收买这些没骨头的中原诸侯,你们也永远踏不进中原半步!当年齐小白能将你们堵在汉水南岸, 今日哪怕没有他齐国,我们其他诸侯国也断不会让你们的脏脚踏过汉水半步,你今日来参加宋公的会盟,也只是自取其辱。”
“不错,你以为你换了衣裳束了头发, 就能掩盖你那身蛮夷味儿,当真是臭不可闻哈哈……你楚国从自立为王开始,就不会再被我中原诸侯所接纳,孤劝你还是躲在南边别出来,在那些南方小国面前扬武扬威就可以了,别到中原瞎晃,像只苍蝇,惹人恶心。”
楚王听了这话,面色冷峻,直直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按此情形,应当我出来替他硬刚这些诸侯王才是,但是可惜我连对方是哪个国家的君都不知道,况且这帮人根本不是在讲道理,更像是泼妇骂街,只管羞辱恶心对方,老子一时之间还真是不知从何反击。
可是让楚王亲自下场骂,更不合适,对面有好几张嘴,楚王也不像是能放得下身段骂群架的人。
正在此时,门外侍卫通报:“楚国薳东杨到~”
天降救星!
我双目放光看着一脸怡然走进来的薳东杨,简直想要冲上去抱着他。
“大王,微臣姗姗来迟,还请恕罪。”薳东杨率先向楚王行礼。
“免礼,怎么来的这般迟?”
薳东杨回道:“只因来的路上坑洼太多,车轮陷入,因此迟了。”
说完,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眼神中皆是狡黠的笑意。
又转头看着对面那个说楚王像苍蝇的诸侯,玩笑道:“蔡伯,贵国的国道该修整修整了,我来的时候借道贵国,当真是三步一坑,五步一洼,目及之处,满眼萧条,倘若贵国国库紧张,不妨先向我楚国借,以后用你们两座城来还,如何?”
“你……何敢在此大放厥词。”
薳东杨挑挑眉:“我一片好意,怎就成了厥词?怎么,难道贵国前段时间向鲁商借钱,已经借到了?那我今日还真是多此一问。”
“借钱?”其他人小声议论着,纷纷看向蔡伯,蔡伯一下脸红脖子粗,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堂堂一国,如何会向商贾借钱。”
说完,却把脸撇向一边,不敢目视薳东杨。
薳东杨轻笑一声,看着卫伯说道:“卫伯,方才我在外面,听到你一口一句蛮夷,我就想不通了,一个敢筑台纳媳之人,怎好意思称呼他人为蛮夷?”
只这一句,方才还气势正旺的老头瞬间僵了,直勾勾看着薳东杨,整个人都不动了。
“什么筑台纳媳,你胡说,那婚约本就是我卫国和齐国定下的……”
“对,定的是你儿姬漾和齐公主姜姝,回来却成了你和姜姝。可怜姬漾啊,好好的妻子怎么出访一趟回来就没了,还变成了自己父亲的后妃……更可怜的是那齐国姜姝,好好一朵海棠花,却被一枝梨花整日压着,卫伯,你都快黄土没顶了,不觉得力不从心吗?”
此话一出,方才还竖着耳朵听热闹的诸侯纷纷大笑出声。
薳东杨这厮,嘴真毒~
卫伯气的快撅过去了,抖着手指正要再骂,薳东杨压根不给他机会:“你们中原的礼仪可真怪,老子可以随抢儿子的妻,哥哥可以随便上妹妹的榻,臣子可以随便砍国君头,诸侯可以随便射天子的车,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王,我们楚人常常被称为蛮夷,微臣觉得比起这些人,我们根本名不副实,要不然就把蛮夷称号让给他们算了,日后请他们到楚国重新学学礼义廉耻。”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这些话里应该把好多诸侯都骂了,所以方才还在笑卫伯的人纷纷收敛了笑容,不敢再言。
楚王哼笑道:“原来你们中原诸侯这么无拘,倒显得本王有些迂腐拘谨了,怎么,难道这些都是周礼的内容,所以你们才这么开放无束。”
宋公见状,赶紧开始打起了哈哈:“薳大夫远道而来,想必风尘仆仆,来人,快伺候沐浴更衣。”
薳东杨这才向此次的东道主宋公行礼:“宋公,有劳了。”
薳东杨对我眨了眨眼睛,一脸得意的离开了,我心里暗笑,虽然平日里总觉得这小子牙尖嘴利,不好消受,但他这张嘴若是对着敌人,那是相当舒爽的。
不愧是一张嘴能敌三军的薳大夫,我今日真的是心服口服。
……
夜晚,北风啸,篝火起,宋公要登台执牛耳了。
但登台之前,他告诉众人,他有一个特别助兴节目要献给大家。
随着他拍掌几下,一行女乐缓缓从台下走来。
“哈哈,寡人新妃兰姬,极擅琴弦,今日由她奏乐,更添壮志。”
所有人都往台下看,当被侍女围在中间的女子缓缓上台时,所有人都惊了。
我和薳东杨更惊。
不过他们惊的是该女子的美貌,而我和薳东杨惊的是——此女子竟然是秋兰!
她不是嫁给了那个鲁国盐商吗,怎么会此处,还成了宋公的新妃?
我转头看薳东杨,见他一脸冷肃,好像整个都僵了。
秋兰,不对,应该是奚和,当她走上来时视线一直看着地面,面沉似水,不见半点波澜。
“妾兰姬,参见国君。”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冰凉,却少了当日的锋芒。
“好,今日寡人会诸侯,执牛耳,你就为我们弹奏一曲壮怀激志的雅乐,如何?”
秋兰拜道:“妾愿为国君效劳。”
说完,便和其他女乐坐在原本的祭师旁边,开始奏乐。
还是那么技艺无双,一曲惊人。众人纷纷被秋兰的曲子吸引,北风呼啸的高台瞬间裹挟在一种壮丽昂扬的情绪中,让人很想拔剑飞舞,策马前驱。
“真是绝妙啊~”
“听此一曲,当三月不识肉味。”
“宋公哪里得了这么个才貌双绝的佳人?”
“谁知道呢,听说是有人进献的……”
我和薳东杨听着周围的闲言碎语,都默不作声,眼前的秋兰和当日的她好像已经换了个人,如果说当日的她,我更愿意叫她本名奚和,那今日的她,我会情不自禁叫她秋兰。
祭师开始神神叨叨跳起来,嘴里念叨着古老的诗赋,有了秋兰曲声的加持,这个仪式感觉正式肃穆了不少。
可是我来不及思考更多关于秋兰的事了,就在宋公拿起刀,将要割牛耳之时,楚王向我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我当即抽出袖中小刀,朝宋公冲了过去。
宋公的侍卫率先反应过来,想要拦下我,但他们并非武艺高强之人,只是一般兵卒,我一手一个,干脆利落的解决了。
有时候我都震惊自己的改变,刚来时一听见打仗便吓得双腿发软,如今脑子还没来得及想,身体就已经使出致命的杀招,且心平如镜,毫无波澜。
我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还是不好,但如果有得选,我希望自己还是那个一听到打仗便双腿发软的怂货楚天和,而不是如今这个奉命杀人却毫无波澜的贵族子弟屈云笙。
可人生,有得选吗?
在众人还在惊愕中没回过来神之际,宋公的脖子已经在我的刀尖之下,他使劲挣扎,但力气不如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的束缚,我大声喝道:“罪人宋公,现已被缚,尔等放下兵器,否则……”说完,我刀尖往里一送,宋公脖颈出血,尖叫出声。
“放下兵器,快放下!”
侍卫们赶紧放下兵器。
“护送大王先行一步。”随着我一声令下,其余二十九名侍卫快速跑到高台楼梯上,组成人墙护送楚王。
“你,你,你们要干什么?”卫伯吓得站不稳,怒骂道,“一群南蛮子,难道你们要杀宋公不成?”
“诸侯会盟,还从未有过劫杀一国国君的丑事,你们楚人简直是野人,一点礼数也不讲。”曹伯骂道。
“站住,不准走!”晋公喝道。
楚王止住脚步,转头看他们,冷笑道:“我乃蛮夷,不知礼数,你们想要回宋公,明日到本王的营帐前听听他的罪状,再来找本王要人。”
说完,楚王便扯下头冠甩在地上,披散头发昂然而去。
我则劫持宋公面朝众人,慢慢往下退。
秋兰也站起了身,直勾勾看着我,她眼神中全是震惊和诧异,没想到我和她再次相遇,竟是这样的场景。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诡异和可笑。
“国君,蹲下!”一个老者的声音划破长空,透风而来。
宋公赶紧往下蹲,我得到的命令是生擒他,绝不能让他死,所以也只能由着他蹲下,就在那一瞬间,一支利箭刺破狂风,朝我面门直射而来,我双手控着宋公,根本无法反击,一道人影在我面前闪过,随即倒在了地上。
我认得他,是屈氏的人。
“公子,快走!”他对我说完这句话,便口吐鲜血闭上了眼。
我心里一紧,拽着宋公往下走,一道道利箭接连射来,其他人在我身边组成了人盾,帮我挡住了漫天箭雨。
我发现比起我,好像这些宋人更不在乎他们国君的生死,所有目标都对准我来,老子一边自保,一边还要保宋公的命。
终于走下了高台,我敲晕宋公拖上了马车,和剩下的几人坐着战车飞驰而去,高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我悲凉的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一打马鞭,朝楚国营帐奔驰。
“公子,撑住!”一个年轻护卫撑住了我。
我嘴里满是腥甜,虽然竭力强压那股干呕,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大口血喷涌而出。
背后那一箭好像扎透了肺,让我难以呼吸。
原来死亡的感觉,这么漫长,这么痛苦……
在我昏迷之前,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人,漫天风雪中他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梅花树下,问我此行可好。
我回他道:“好。”
他展颜一笑,幽寒的双眸里,像融了满天的雪,格外清亮。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他很想知道眼前的子玉到……
盂地的议会堂, 所有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脚不沾地,走个不停。
“木弋大夫呢?他怎么还不来?”
“派人去了, 说在吃烤牛耳。”
“烤牛耳?”
“对, 正是昨日高台上国君没割下的那只牛耳。”
“什么!都什么时候了, 他怎么还吃得下去,再去请!”
传令官来来去去,终于在日中时分, 请来了木弋大夫。
两人搀扶着木弋大夫往里走, 众人见了,急忙行礼,待木弋大夫坐定, 其余人纷纷问道:“木弋大夫,相国大人,眼下可如何是好啊?”
木弋不急不徐问道:“你们从昨夜商量到现在, 商量出什么了?我听听。”
“即刻召集三军,将国君抢回来。”
“请其他国君出兵, 南下攻楚。”
木弋听着一个个提议,满脸木然, 最后他问其中一人道:“朝大夫, 那些诸侯动向如何?”
“他们一大早就聚在楚子营帐前,辱骂声讨, 但都没什么用,现下除了卫伯,曹伯和蔡伯,其他国君已经走了。”
“你们可有派人阻拦?”
“派了,齐侯说国内不稳, 要先回去稳定国内局势,晋公说北戎活动频繁,他要回去召集军马北上抗戎,鲁公向来是那一套,让我们和楚子好好讲道理,用仁义道德感化他们,剩下的陈侯,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只有曹蔡卫三国国君仍在。”
木弋冷哼一声:“你们方才说什么,请其他国家出兵?南下攻楚?如今国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劫持了,这几个大国,有谁说要管了?我看都巴不得楚国和宋国打起来,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吧。”
“那怎么办,趁楚国人少,我们赶紧点齐兵马去抢吧,那楚国地处偏远,这次来宋国不过带了二三十个侍卫,昨夜差不多死了七八成,难道我们还怕他们区区几个人不成?”
正在此时,一个浑身带血的探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木弋大夫,那些楚兵果然从郑宋交界的尧山倾巢而出,目测至少有两万兵马,我们派出去的探子除了我,其余都被楚兵射杀了,他们行军极快,可能今晚就能到达盂地。”
“啊!怎么会?”
这一下,满屋子的大臣都陷入了惊愕无措中,更加忧心如焚,仿佛下一刻楚国的铁蹄就要踏平盂地,直捣国都。
“我就说,楚子这么大胆,必有后招,原来是和郑国勾结了。”
“这郑国,简直可恶,妄为中原大国。”
“他们难不成想攻宋不成?”
木弋大夫毫不惊讶,面沉似水,漠然地盯着大厅里乱成一锅粥的大臣。
楚国一向只在江汉平原扩张领土,上次想要染指中原,直接被霸主齐小白挡了回去,所以中原大国和楚国还没有直接交战的经验,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而且楚国的作战方式不像中原,中原的战争往往点到即止,都是周天下分封的国家,不会真的想要吞灭对方,而楚国从五十里的弹丸之地扩展到如今五千里的辽阔疆域,靠的就是吞并。
谁也不想招惹这群蛮夷,就连齐小白当年也只是陈兵汉水,逼楚国议和。
偏偏这个蠢猪似的国君,竟然亲自引狼入室,还妄图借楚国的势来称霸中原。
“蠢货啊,蠢货。”木弋痛心疾首道,“我早就跟这个蠢货说了,想当霸主,他还差得远,偏偏自以为是,以为执了牛耳就是霸主了?如今牛耳在我肚子里,难道我木弋就是新的中原霸主?”
其他人听了,纷纷唉声叹气道:“相国大人啊,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快想办法救救国君,救救宋国啊。”
木弋哼了一声:“国君用不着救,难道你们昨夜没看明白,那楚国的劫持者用自己的后背帮国君挡了致命一箭,他们根本就不会让国君死,如果国君真死了,楚国的麻烦可就大了,到那时就不是我们请诸侯国发兵,而是诸侯国求着我们带兵攻楚。”
其他人一听,似乎清醒了一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安静了。
“对啊,若国君真的被楚国杀了,那他们就是中原公敌了,哪个诸侯不怕被楚国莫名其妙劫杀了。”
“那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木弋瞪了他一眼:“让你平日里多看书,你偏偏只管陪国君走鸡斗狗,所以你二人都蠢钝如猪。”
被骂的人低下头,整张脸都红了。
木弋接着道:“齐小白死后,整个中原乱成一锅粥,谁都想当霸主,但谁也当不了这个霸主,这是楚子最好的机会,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半辈子,能让给咱们国君吗?偏偏国君看不清,非要当这个出头鸟,屡劝不听,才遭此羞辱,我琢磨啊,这楚子这么做,就是想给整个中原一个下马威,让所有诸侯知道,谁敢称霸就是这个下场,他们接下来倒不一定是围攻宋国,应该是想挟持国君逼我们投降纳贡,这样楚国在中原的第一剑,就算亮成了。”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齐齐点头。
“还得是木弋大夫,看问题看得通透。”
“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今国君在他们手里,好像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投降议和这一条路走。”
木弋站起身,双目似火:“谁说没有的,明日楚兵围城,尔等且看我如何退敌。”
……
楚王营帐,楚王和薳东杨正在议事,随从入内通报。
“禀告大王,公子玦求见。”
楚王大喜:“好,果然按时赶来了,让他进来。”
公子玦掀帐入内,拜见楚王。
“父王,三军已集结在外,正待王令。”
旁边被绑着蹲在地上的宋公惊道:“三军,怎么会有三军,你们楚国距此千里,怎么一夜之间就调兵过来啦!”
“难道,你会什么巫术,能调兵遣将于瞬息之间?”
薳东杨愣了,公子玦也愣了,楚王看着宋公,挑眉道:“宋公啊宋公,有时候本王都觉得你蠢的……有点让人心疼。”
宋公一脸茫然看着楚王:“狗蛮夷,快放了寡人,否则不管你是三军还是四军,那些中原诸侯都不会放过你的。”
楚王冷笑道:“那些诸侯今早骂完本王,已经陆续回国了,就连最不想回去的卫伯,一听说他儿子姬漾带兵闯宫,也马不停蹄回去了,中原诸侯还有谁不会放过本王?”
“你!”宋公终于聪明了一下,“是你们,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姬漾闯宫,陈侯驱驱宋兵,就连齐侯也是……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薳东杨回道:“宋公英明,光是这几样,就让在下跑断了腿,我日怕夜怕,就怕宋公你取消这个会盟,还好,宋公果然没让在下失望。”
“你你你……”宋公指着薳东杨手指直颤,“奸诈小人,无仁无德,你迟早遭报应。”
薳东杨讽刺一笑:“比不上宋公满口仁义,却不干人事。”
“你胡说什么!寡人哪一件……”
“哪一件?你护送齐侯回齐夺位,以扶持之名处处挟制他,妄图将他做为你控制齐国的傀儡,请问,仁在哪里,德在哪里?还有陈国,你宋兵在陈国欺男霸女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一无所知,还是你私心认为陈国不过是你的附属国,理应无条件服从……宋公,你可真是好仁义啊。”
宋公听了,从脸到脖子红成一片,终于不再出声,低垂眉目。
公子玦见他消停了,便问道:“父王,是今夜攻城,还是?”
“不急,明日一早我们再去城外叫阵,你先让三军原地休整,吃饱喝足。”
“是,儿臣遵命!”公子玦拜完,却不离开,“还有一事,儿臣觉得大战之前,必须要禀告父王。”
“何事?”
公子玦看了宋公一眼,楚王便让侍卫守好宋公,随公子玦走出营帐。
“父王,军中出了一件大事,有一新兵被千夫长熊渠凌辱,反抗之时失手杀了熊渠,我已命人扣下该新兵,却不知如何处置。”
楚王皱眉道:“荒唐,无论事出何因,都不该军中杀人,更何况杀的还是一名千夫长,不就地正法还带来干什么?”
“父王,若是别人,儿臣早已处置了,但这个新兵不是别人,是莫昱将军之后……莫氏子玉,儿臣不知该如何罚?”
这一下,楚王和薳东杨都变了脸色。
楚王沉吟片刻,厉声道:“带他到这里见本王,要绑着来!”
“是!”
没过多久,子玉双手被捆在后面,在众人的注视中走来。
跟着他来的,还有二十多名为他作证的士兵。
子玉跪在楚王面前,面色冷峻,丝毫不乱:“莫氏子玉,参加大王。”
楚王沉着眼看他:“当初本王答应令尹,要让你在王军中磨砺,你就是这么磨砺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在军营里杀害上级就是诛九族的重罪,难道你觉得如今有莫氏做靠山,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子玉磕头道:“那就请大王赐死子玉,也赐死我身后这些被熊渠凌辱过的人,从此告诉众人,在军营中,尊卑就是一切!哪怕世子渊和熊渠狼狈为奸,秽乱军营,但因为他们地位尊贵,所以反抗者,必须死。”
楚王被噎了一下,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竟敢攀扯出世子渊,你是怕自己死得太慢,催本王赶紧动手?”
子玉冷静地看着楚王,脸上根本看不出半点慌乱:“世子渊和熊渠狼狈为奸,军中人尽皆知,后面的,都是人证。如果大王想要包庇世子渊,就请赶快杀了我们,大王你曾对我说过,雏鹰上不了九重天,能翱翔九天的,只有凤凰,这句话,子玉今日原封不动还给你,大王,你想要凤凰跟随你,就要先证明,自己也是一只值得追随的万凤之王。”
就连见惯形形色色各种人的薳东杨此刻也怔住了,他很想知道眼前的子玉到底是什么品种,每次出场都作的一手好死。
可是楚王却没发怒,他只是静静看着子玉,目光如冷勾,子玉也静静看着他,仿佛此时此地只有他们君臣二人,再无旁人。
片晌,楚王说道:“子玉,你很会挑时机,如今大战在即,本王不能动摇三军军心,所以本王不杀你。至于世子渊,回楚之后,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倘若他真的勾结熊渠秽乱军营,本王也一定会让他给众人一个交代。”
所有士兵齐齐跪拜:“大王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大王。”
楚王瞥了子玉最后一眼,转身入营帐,子玉看了看公子玦,公子玦心中大喜,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他帮子玉解绑后,便带着那些士兵朝三军驻扎地走去,子玉待众人走后,向薳东杨行礼道:“薳大夫。”
“何事?”
“……那个,楚……屈云笙呢?”
“亏你还能想到他,我以为你一心专营和公子玦的联盟,心里早就没别人了。”
“我们并未联盟……他呢?”子玉再次问道,“他是大王侍卫,为何不在大王身边?”
薳东杨这才长叹一口气:“唉,快死了,你去看看吧,也许他熬不过今晚了。”
子玉方才面对楚王都不见半分畏惧的脸,此刻终于露出了几分恐慌,他顺着薳东杨的指示,朝一个营帐拔腿跑去。
第72章 第 72 章 一群自找麻烦的疯子
营帐的军医连连叹气:“唉, 唉,唉……”
唉了好半天,也没唉出个什么结果, 旁边的小医师看着他的师父, 瘪嘴道:“师父, 这人没救了,你何不直接禀告大王,拖拖拉拉做些无用功, 干什么?”
军医瞥了他一眼, 低声道:“你懂什么,此人非普通士兵,若是轻而易举死了, 大王一定责备我等没尽力,但若是拖它个几日,大王看我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救不回来, 也就不会怪罪我们什么了。懂么,在王宫中供职, 医术并不是最重要的,你还要学会揣摩人心。”
小医师豁然开朗, 双眼雪亮, 崇拜地看着他师父:“徒儿受教。”
话音刚落,帐门就被人一把掀开, 门外的人仿佛携风带雨,飞快走了进来。
“屈云笙呢?”
医师师徒都愣了,指了指躺在屏风后的人:“在这里,你是……”
那人根本不理会,立刻转到屏风后, 蹲在行军床边。
刚要阻止,又有一人进了营帐。
“薳大夫有礼。”
“唔,他是屈云笙师弟,你们先出去吧,在帐外等候,我叫你们时才进来。”
“是。”医师拜道,又说道,“薳大夫昨晚便守了一夜,今日又应对了一整日各诸侯国君,无论如何,为了楚国,还请今夜务必休息。”
薳东杨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医师师徒便走出了帐外。
他转向屏风里,看着子玉正在把脉,眉头紧蹙,满脸冷肃。
而躺着的人,呼吸微弱,嘴角还残留着渗血的痕迹,脸色苍白,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你会医术?”薳东杨问道。
“嗯,跟师父四处云游时学过一些。”子玉摸着脉搏,脸色却越来越僵。
“他还有救吗,军医说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如今只剩最后一口气没断,已无力回天。”说完,薳东杨坐在床脚,看着行军床上的人,叹气道:“我这辈子已经看这个人死两回了,真是受够了,无论是以前那个他,现在现在这个他,都挺会让人悬心。”
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若他死了,云笙应该永远也回不来了吧。”
子玉听了这话,转头目视薳东杨,眼眸如冰:“等他死了你再吊唁也不迟,现在麻烦你帮我把医师叫进来,我需要他的用具。”
薳东杨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出去叫军医进来。
“薳大夫有何吩咐?”
“把你的用具都给他。”
“啊?”
“啊什么,快!”
“好好好……”军医赶紧把自己那些治病用具一裹,交给薳东杨。
薳东杨放到子玉边上,子玉拿起一把细小锋利的刀,对薳东杨道:“你帮我扶着,若是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薳东杨眉头一皱,却还是依言而行。
军医却突然慌了:“你要做什么,你又不是医师,胡乱治什么,他若是死了,大王问责,该谁担着?”
“我担着。”子玉压根不看他,将酒水洒在小刀上。
“不是,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出了很多血,你此时还要动刀,不是让他死的更快,不懂就别乱治……”
军医想上前抢刀,薳东杨喝道:“他不会,难道你会?若出了事,有我薳东杨担着,你怕什么,还不如闭上嘴,在旁边等着帮忙!”
军医听了这话,即刻闭上了嘴,斜着眼看子玉在屈云笙胸口上摸下刀位置。
薳东杨也不确定,轻声问道:“你到底行不行?”
“不知道,很久之前看师父治过一个中箭的猎人,情况差不多,他胸腔里全是瘀血和废气,要放出来才有可能活命。”
“什么,放胸腔气血?”军医惊道,“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一刀下去,他可能直接就走了。”
子玉完全无视军医的大呼小叫,看着薳东杨怀里的人,低声对他道:“你给我撑住!”
说完,他伸手摸到下刀位置,一刀径直穿了进去,不带半点犹豫,楚天和呛咳出声,一大口血喷溅而出。
子玉将刀口撑开一条缝隙,刺入一根细长的秆,然后慢慢吮/吸起来。
一口口淤血从子玉嘴里吐出,到淤血全部被吸出来后,子玉抽出小刀和细秆,按压住屈云笙的胸口,给他抹上了自己随身带的药。
薳东杨这个旁边者看得是满头大汗,从子玉这番快速果断的行动中,他突然怀疑子玉口中的“学过一些”是不是自己理解的“一些”。
他伸出手指去探楚天和的鼻息,还好,还有气息,比方才要顺畅强劲的多,看来这条命是险险从黄泉路上拉回来了。
旁白的军医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子玉。
“这……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子玉对军医说道,“胸腔里可能还会渗血,今晚很可能会有高热,我写个药方给你,你帮我熬些药来。”
“好好。”军医很快拿着药方跑了出去。
薳东杨看着眉头仍然紧锁的子玉,问道:“他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你还担心什么?”
“没有,”子玉摇头道,“其实这样更危险,倘若他熬不过今晚的高热,可能直接就走了,如不放血用药吊着,反而能拖个三五日。”
薳东杨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所以你小子并不是完全有把握的。”
“医术上的事,没有谁可以说自己有把握,说到底都是看命。”
子玉盯着薳东杨怀里的楚天和,暗暗攥紧了衣裳,他没告诉薳东杨,上次那个猎人最后还是死了,死于高热,死于秋荑的刀。医者被大家看成是救死扶伤的最后希望,但在命这件世间最玄妙的事情上,医者能决定的事很少。
“你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围城,我来守他。”子玉对薳东杨说。
“不用,我守着,我这种说客又不作战,有人保护,你这种冲锋陷阵的才应该休息。”
子玉看着薳东杨的双眼,好像能看透他一般:“是吗,明日难道不是逼迫宋国签订城下之盟吗,真的要打?”
薳东杨愣住了,这是他和楚王的秘密决议,从未对其他人提过。
“令尹大人告诉你的?”
“他只说让我去王军磨练,想清楚自己的路,别的,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是自己猜出来的?”薳东杨饶有兴味说道,“子玉,我从未和你单独聊过,现在时机也不合适,倘若这次凯旋回去,我真想和你单独聊聊,好好结识一下你这个人。”
子玉却什么也没说,目光一直看着床榻上的人,薳东杨看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好像自己在这里有些许碍眼。
“那什么,我等看他喝完药再走不迟。”
“好,随你。”
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医师端过来,递给子玉。
“他这药不太好灌,之前灌进去的,几乎吐了个七七八八。”医师说道,“你这方子我看了,下了猛药去凉血,但若是他像之前那样吐出来,估计没什么效果。”
子玉看着碗里的药,又看着楚天和,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端起那碗药喝了一口,然后俯身向下,慢慢将药渡给了楚天和。
他渡的极慢极温柔,楚天和没有像之前那样吐出来,喉咙一滚,慢慢咽了进去。
在一旁站着的薳东杨和医师看的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两个人宛如木雕泥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脚下好像生了铁钉,挪不动半步。
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就在子玉慢慢渡完最后一口药时,谁也没留意到,屏风后站了一个人。
他一进来便看见烛火打在屏风上的人影,一个人正俯身向另一个人喂药,喂的极轻极慢,所以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时间很久。
他不用想也知道喂药的人是谁。
等所有药喂完,薳东杨才看见了他,扬扬眉,沉声道:“你来了。”
军医一看,赶紧拜道:“下官拜见公子玦。”
公子玦挥挥手,医师赶紧往外退了出去。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床榻边,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为何方才不告诉我?”公子玦狠狠盯着薳东杨,咬牙道,“我回军营方才听人说……”
“告诉你能怎样,你会医术?还是会巫术?”薳东杨回道。
“你!”
薳东杨一点也不惯着他:“公子玦,你是此次攻宋的三军首领,责任重大,微臣岂敢乱你军心,若你此次又败了,大王怪罪下来,罪过岂不是我的?”
公子玦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好转头盯着子玉。
“你之前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清清白白,这就是你所说的清白!”
子玉的目光森冷异常,直勾勾盯着公子玦,嘴角浮起一抹凉意。
“渡个药就不清白?我以前跟着大巫云游时,给不少人渡过药,所以我跟他们都不清白?公子玦,人命攸关,你不问问他能不能活过今晚,却关心我和他清不清白,你对他的这份情也挺有意思,好像这个人生与死都无所谓,只要他的身心只属于你就行。”
子玉说完,薳东杨倒吸一口凉气,他自诩一张嘴能挡三军,但比起子玉的锋利如刀,直击要害,他真的自愧不如。
公子玦果然无言反驳,整个人都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好像有一万种想法化作了风刀,从四面八方切割着他。
甚至连他自己都震惊,子玉说的,好像是真的……
薳东杨接着道:“三军主帅,你还是快回去吧,上次你就输了,这次再有差错,你觉得自己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大王除了世子渊和你,可还有十个儿子在后面等着。”
公子玦脸色清白,深深望着子玉身边躺着的人,好像要把他看进自己的眼睛里。
不知从何时起,他连抱一抱他,和他单独说说话,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仿佛所有人都在指责他,都在质疑他,也包括躺着的那个人。
难道自己的真心就没人看见?
“子玉,军有军纪,你跟我一起走。”
子玉拱手道:“恐怕走不了,他今夜若是有紧急情况,只有我能救他,我的医术师从大巫,你若是真的无所谓他的生死,我便跟你走。”
公子玦咬紧了牙,狠狠剜了子玉一眼,拂袖离开。
薳东杨见状,叹叹气:“不知云笙当初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喜欢上这样的人。”
子玉漠然道:“两个人的事,对不对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如何得知?”
薳东杨转眼看他:“你小小年纪,如何懂情?”
“不懂,也不想懂。”子玉面上无波,沉静地看着楚天和,“一群自找麻烦的疯子。”
薳东杨哂笑一声,便转身走了:“我的营帐就在边上,有情况随时叫我,他有你这位师弟,肯定不会死的。”
第73章 第 73 章 云笙,你终于醒了!
盂地城下, 三军聚集。
楚王擒着宋公,和薳东杨站在最中间的战车上,和城墙上的宋国群臣相互对峙。
“南蛮子, 尔等会盟劫君, 前所未有, 滑天下之大稽,如今还要兵围宋国,试问天理何在, 礼法何在?”
楚王朝薳东杨点点头, 薳东杨上前一步,扬声道:“宋臣听好,你们的国君犯下五大罪过, 楚国今日所为,正是为了天理公道,至于礼法, 我等蛮夷,在天理公道面前, 尚不知礼法为何物!”
木弋大夫一听,立马竖起耳朵, 走到最前面, 其余诸臣立马为他让路。
“来来来,你说说, 有哪五大罪?”
宋公一看到木弋,整个人悲戚失色:“相国大人,救救寡人呐。”
木弋指着他:“你等会儿再哭,让老夫听听你有哪五大罪。”
宋公被噎住,想说话又说不出, 只好捶腿叹息。
薳东杨看着楚王,皱了皱眉,他知道木弋是宋国的三朝老臣,中流砥柱,但这些年木弋年老体衰,渐渐退出了宋国的朝政中心,如今兵围城下,没想到出来挑大梁的居然是他。
“其一,干涉齐国国事,挟制齐国国君。”
木弋听了,赶紧点头:“好!这个罪定的好!老夫早就说了,齐乃大国,如何会受人挟制,偏偏这个蠢人就是不听,仗着那么点恩惠就想挟制一个大国,何其可笑。”
薳东杨停住了,眉头微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其二,用人替代牲口,祭祀鬼妖。”
木弋大夫嗤之以鼻:“我们宋,乃殷商旧民,殷商的习俗就是人祭,周天子虽废除人祭,但允许我宋国保留原有宗庙和祭祀礼仪,此罪,不认。”
“好!”宋公大嚷道,“南蛮子,我们宋人是殷商旧民,比周人还要尊贵,由不得你们来指手画脚。”
薳东杨面色愈发严肃:“其三,黄伯未尽地主之礼,宋国恃强围袭。”
木弋思考一下,定论道:“此罪倒是可认可不认,毕竟是黄国无礼在先,我宋国教训一下也算合乎军礼,还有两个呢,一并说来?”
“其四,宋兵驻扎陈国多年,强抢民女,抢占粮食,为祸一方。”
“其五,妄图借楚国势力称霸中原,自傲狂妄,无德无能。”
“好!”木弋大夫双眼一亮,“说得好!此二罪,当真是一语中的,无可辩驳。”
宋公蹬腿大哭道:“哎呦,木弋啊木弋,你到底是哪国的臣啊,为何要帮着南蛮子说话啊~”
楚王大声道:“既然你们认了,那本王就不多费唇舌,你们的国君在此,生杀在本王手上,快快开门投降,签订城下之盟,可保你们国君性命。”
木弋一听,扶着头冠重重哼了一声:“国君,哪个国君,我们的国君在都城里好好坐着,可不在此处。”
薳东杨双手一紧,心道不妙。
楚王也怔住了,屈云天大声喝道:“你们的国君分明就在此处,如何会在都城?”
宋公也愣住了,茫然望着木弋。
“楚人听着,国君本就是为了主持社稷而立,今社稷无主,我等自然要另立新君,此人已是旧君,你们所说的罪,除开祭祀那件,其余四个我们都认,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但倘若你们要借此攻城,我宋国上下,必当誓死抵抗。”
宋公一下哭嚷出声:“木弋啊木弋,你好狠的心呐……”气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
薳东杨立刻道:“大王,情势有变,还请撤军。”
楚王抬手止住他:“必须打,若这么走了,本王颜面何在,况且我早就想会会这些中原国家了。”
“熊玦!”
“儿臣在!”
“号令三军,攻下盂地!”
“得令!”
公子玦转身传令,吹响号角,三军嘶吼冲杀,沸反盈天。
木弋传令抗敌,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投石手快速反应,一批又一批楚军的尸首倒在地上,又有另一批踩踏尸首而上,最后纷纷叠在城墙之下。
嘶杀震天,残阳如血。二虎的脑袋被一箭贯穿,他倒在地上,双眼圆睁看着血色弥漫的战场,也不知战场的哪一边是家的方向。
女儿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还站在那颗大枣树下,笑嘻嘻等着他回家修屋。
妻子又在做什么,她身体不好,这个冬天家里没人砍柴要如何熬过。
二虎带着满心的牵挂和思念,眼角挂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
我醒过来时,已不知年月。
仿佛昏睡了很久很久,久的就像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阎王发现我这个人命数未尽,又把我踢了回来。
我只记得我做了很多梦,梦里有我妈,她念叨着我怎么不回去看看她,她告诉我无论我在外面混的好不好,这世间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常回家看看。
我也梦到我爸了,好奇怪,我当楚天和时都没梦到过我爸,怎么现在做了屈云笙,反而梦见他了呢,他一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能做领导做惯了,所以身上常常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威压。
他以前总是说,出门在外,要靠自己,房得自己挣,事业得自己搞,他不会给我铺路,也不许我在外面提起他。
我也没想过让他铺路,甚至我都没觉得自己有个爹,哪怕我被房东赶出来在公园喂蚊子的那天晚上,我都没想过要回去抱他大腿。
可是这几天,我却梦到他了,他问了我一句:“天和,你恨我吗?”
恨吗?不恨吧。
我这个人一贯想的开,在公园喂蚊子那晚我都觉得自己以天为盖地为床,体验了一把古人的浪漫,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打小就这样对我,早就习惯了。
我还梦到了屈云笙,就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屈云笙,一双如水的含情目,美的不可方物,他看着我笑道:“虽是一样的壳子,但你我看起来大不相同。”
我还想问他哪里不同,他便消失了,连片衣袖也捞不着。
老子这才想起来,我还没揍他呢,就是他诓我过来,我才受了这许多罪。
我还梦见了很多人,自己就像飘在空中的魂,正在一点点分解,变得稀薄,连身体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我以为我就这么魂归天地了,没想到却被一个人拉了回来。
我最先感到的是他凉凉的嘴,好奇怪,这个人含着热汤药,嘴却冷的像冰,不知道的还以为快死的人是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冷成这样。
我又感到一些人在说话,仿佛隔了层羊皮,听起来嗡嗡的。
后来,我一整夜都在体验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像被人泡在万年冰川里,周围全是一荡一荡的浮冰,一会儿又像被人扔在热水锅里,下面还生着柴火,任凭我怎么扑腾,那柴火还是越来越旺。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差不多了时,那张冰凉的嘴又贴了上来,慢慢往我嘴里送汤药,他渡的很慢很慢,极温柔,极耐心,所以我能浅浅滚动喉咙吞下,我们一直贴了很久,久到我自己心里某根弦突然动了时,那张嘴又突然松开了。
这是哪个侍女在给我人工喂药。
我醒来必定重重赏她!
等等,我不是在宋国吗,楚王此次出行并未带任何侍女,那给我喂药的是谁?
难道是那个长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军医,还是他那个长得像肥猪油一样的徒弟?
老子顿感五雷轰顶,瞬间有种再也不想醒过来的冲动。
可是,那个人却说了句话。
他照顾我这么久,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楚天和,撑住。”
只这一句,我便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便更不想醒来了。
他又给我喂了几次药,有时候会消失大半天,回来时身上还有血腥味和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我感到身体越来越稳定,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但就是清醒不过来。
直到某天,另一个人来了,他二话不说抱起老子就啃,子玉进来,他抽出剑转身就是一刺,我猛地惊醒过来,刚好用手抓住了那把剑。
有时候,做人就是这么寸,所有受伤的事,都有老子一份。
子玉忙过来翻看我的手,拿出药帮我抹上,我任凭他蹲在身旁上药包扎,间隙中抬眼看了看满脸暗云翻滚的公子玦。
“云笙,你终于醒了!”公子玦沉声道。
“嗯。”我应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便沉默了。
子玉帮我把脉,说道:“脉搏平稳,都恢复了。”
他向来没什么大表情,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真的全是欢喜。
我一想到昏迷期间我们贴在一起分不开的嘴,这么低头看他,忽然觉得心里那根弦又不合时宜地动了。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得太久了,子玉忽然有些怔愣,然后挪开了目光,站起身,又面沉似水看着公子玦:“大王召集三军首领议事,你不去大王营帐,跑这里来发什么疯?”
公子玦好像有些狼狈,厉色道:“什么时候我和云笙之间,处处隔了一个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收敛一下衣襟,站起身,挡在子玉面前:“主帅,我既然已经清醒过来,理应向大王复命,请吧!莫要让大王等久了。”
公子玦深深看了我两眼,先行一步,我想要梳洗一番再见人,子玉低声道:“你昏迷了半个月,大王攻宋久攻不下,心情不佳,你小心说话。”
“好。”我应道,想了想又说道,“那个,谢谢。”
“没什么,随口提醒罢了,用不着谢。”
我无奈地看着他,想说不是谢这个,但话到喉咙,还是全堵在那里出不了口。
也罢,说不出口便不说吧。
听不懂便不懂吧。
说了又能怎样,懂了又能怎样,突然提出不是显得更尴尬?
行医救人的无奈之举罢了,还能怎样?
多谢。
我在心里低声道。
第74章 第 74 章 制敌之法,就在大王军中……
我昏迷了许多天, 不知战况有多焦灼,因此进楚王的营帐时也未敢多言。
但从楚王的神情看,这场仗打得很是糟心。
他神色疲倦, 眉心压抑着愠怒, 整个人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醒了。”他看着我,神色倦怠地说, “回楚之后再行论赏。”
“谢大王!”我回道。
三军首领加上薳东杨和我, 都聚集在帐中,楚王看着我们,捏着眉心道:“你们有何计策能攻下盂地, 一一道来。”
薳东杨面色严峻,回道:“大王,宋军准备充分, 且宋人誓死不降,此战若是拖延下去, 我军补给难续,恐有变故。若是郑国, 陈国, 蔡国突然形成合围之势断我军后路,到时就不是攻宋不下, 可能大王也会有性命之忧,依臣之见,不如请鲁公前来调节,归还宋公,撤军回楚。”
我从未见过薳东杨有如此严肃冷峻的时候, 谁知楚王听了,将眼前桌案一掀,震怒道:“本王不退!再言退兵者,斩!”
说罢,又目光如箭盯着薳东杨:“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判断失误,你不是说宋国的朝堂如今以朝胥为主,木弋空有相国之位,却凡事做不了主,怎么事到如今出来主持大局的人竟然是他?”
薳东杨伏身拜道:“微臣之过,甘愿受罚,但如此下去楚军必然……”
其他三人吓得浑身僵硬如木板,都不敢多言,我只得上前抢道:“楚军必然不会输,大王也一定会称霸中原,不如请三军将领先谈谈攻城之策,再做定夺。”
我看着薳东杨微微摇头,这家伙向来圆滑,没想到如今却一个劲儿的往断头台上冲,老子向来不愿掺和这些朝政纷争,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楚王无声地看着我,随即一挥手,公子玦赶紧回道:“父王,宋城高厚,易守难攻,不如让令尹派若敖氏军队支援,并运来更高的云梯。”
“这一来一回,又得多久,况且若敖氏要镇守国门,倘若若敖氏也来了,楚国谁守!”
公子玦被楚王的怒火糊了一脸,不敢再言,低头站在一旁,不敢直视楚王。
屈云天哆嗦着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求救。
我这个便宜哥哥,面相忠厚,平日里主要管着收岁贡,偶尔练兵也是稀稀松松,让他带领屈氏兵马上战场,还来打中原的高端局,简直是难为他了。
“大王,依微臣之见,不如堵住水源,或者在水里下毒,让他们不战而降。”
我听着这话,心里一凛,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局势吓傻了,我这个一向宽厚的大哥竟然想出了此等毒计。
“不行!”薳氏的小将立马道,“虽然都说我楚人是蛮夷,但我楚国打仗,也没有断人水源,往里面下毒的先例,况且这盂城当中有没有储藏水窖尚未可知,若是有,我们白费功夫不说,还惹人唾骂。”
我不由得多看了这薳氏小将两眼,他年纪尚小,却不被成败迷住心窍,也算难能可贵。
“大王。”薳东杨再郑重说道,“你此番作战,是要立威,不是要立仇,不要为了成败做出人神共愤之事,那样就算做了霸主,中原诸侯也没有谁会真的臣服于你,他们只会恐惧你,仇恨你,一旦有新的能主出现,这些人就会统一战线攻打你,且,加倍奉还!”
我斜眼看着薳东杨,心里真的是一万个为什么,这家伙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怎么作死怎么来。
也不知道老子昏迷这段期间,他和楚王产生了多少争端。
楚王默然看着他,整个人宛如将要爆发的火山,只等最后一点火星引燃,帐中气氛僵凝,仿佛一丝不平的呼吸声都能成为那簇引燃火山的火星,没人敢吱声,甚至没人敢动。
我心里叹气,惆怅,哀伤。
真的,为何要让老子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还不如一直昏在那里的好。
我上前拜道:“大王,此番局势,不知子湘大夫知道否,他向来足智多谋,定有妙计解围。”
楚王的注意力终于从薳东杨那里转到了我身上:“已经派人回去了,应该这两日就能到。”
“但尔等皆为楚国朝臣,难道什么事都要问子湘?”
这番话是看着我说的,骂的却是所有人。
所幸老子脸皮够厚,继续道:“倒也不是,只是问问令尹大人比较稳妥,万一令尹大人有更好的谋划,我们却提前用了我们的办法,不是给令尹大人添乱吗?”
“哦,这么说,你有了什么谋划?”
这下连薳东杨也满脸狐疑看着我了。
我不急不许回复道:“臣没有,但臣想推荐一人,他或许有?”
“是谁?”
“莫氏子玉。”
这一下,楚王和薳东杨都怔住了,公子玦满目幽愤地看着我,握紧了拳头。
其实,我不是临时起兴提了子玉,更不是推他出来当炮灰,而是在我梳洗完毕离开营帐时,他等在帐门口对我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只这一句,我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对兵法的痴迷,对战场的渴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哪怕刚听到这话我还有些许疑惑,但自进入这个营帐,看清目前的局势后,我琢磨他那句话,便心下了然了。
“莫氏子玉,精通兵法,长于作战,微臣猜想他定有解围之法,固斗胆向大王举荐。”
也不知道楚王在犹豫什么,按理说他如今是火烧屁股,理应赶紧召见子玉才对,可是他却犹疑了。
公子玦见机说道:“子玉不过是一个新兵,此前也不过是若敖氏千夫长,并未立过半分功绩,此等重要的大战,如何要向他问策,若是输了,他担当得起吗?”
“谁说他没有半分功绩,此前斩杀百濮王,虽然我作为统领受了大王的恩裳,但制定计策攻城,且亲手斩杀百濮王的人,皆是他,微臣作为辅佐却冒领其功,甚是羞愧,固此番举荐,也算弥补心中愧疚。”
我这番话说完,公子玦就彻底无言了,百濮之战算是他的命脉,只要一捏准闭声。
楚王捏了捏眉心,闭目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士兵来报:“大王,令尹大人有密信送到。”
“快呈给本王。”楚王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过士兵的密信,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可是一看到信中内容,他刚还绚烂的脸瞬间又暗了下去。
“令尹怎么说?”薳东杨问道。
“自己看罢。”楚王将密信扔给薳东杨,薳东杨读完后,抬头看我,说道:“令尹大人说,制敌之法,就在大王军中。”
我默然。
楚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我道:“传子玉来见本王。”
我领命出去,没想门口不远处便站着一个人,他双目如星,静静站在那里向我看来,朝我拱手一拜。
我做了个请的动作,子玉便走了过来,他没对我多说什么,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便径直走进了帐中。
一瞬间,我都不知道我是做了子玉过河的桥,还是他救我于水火。
被关在木笼里的宋公此刻也醒了,他看见我,大骂道:“蛮夷啊蛮夷,你居然没死!就是你挟持寡人,寡人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我本想说,我很冤,分明是我用命保下的你,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便朝他拜了拜,又走回了营帐。
营帐内,子玉跪在楚王面前,像块没什么感情的木板子,面无波澜。
“子玉,你好大的本事,让我楚国的左徒大人和令尹大人一起举荐你,你到底使了什么计策,让他们都这么喜欢你。”
我听了这话,差点老脸一热,站立不稳。
这楚王怎么回事,不赶紧问策,扯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大王,他们举荐我,是因为觉得我有解围之策,并非因为喜欢。”子玉一板一眼回复道。
“你有解围之策?哦,说来听听。”楚王随意摸着手里的剑柄,好像对此不甚在意。
“是,我有一策,可解盂地困境,可全大王颜面,可立楚国之威,但此策一行,楚国在中原诸侯这里,就再也摘不下蛮夷的称号了,所以子玉今日想先问问大王,你是想效仿桓公小白做个君子盟主,还是另走一道,做个彻彻底底的蛮夷王。”
此话一出口,楚王停下了摸剑柄的手,抬眼直视子玉:“难不成你也想说断他们水源,给河水下毒不成?”
子玉冷冷一笑:“如此毒计,损人害己,我可没学过。”
末了,又补刀道:“能说出如此毒计者,非蠢即坏,怎配做我楚国大夫?”
我眼睁睁看着屈云天的整张脸都黑了,他看着子玉的眼睛都在迸发厉光,露出了我此前从未见过的狠厉神态。
我突然觉得,子玉这个人,做人真的很极端。
他并非不知道迂回婉转,但他就是不选,非要用这个直截了当的方式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性子。
楚王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看着他,片晌后道:“我楚国的大夫,还轮不到你来议论,说吧,有什么计策,可解此困?”
子玉回道:“大王若是想做个君子盟主,可请鲁公前来调节,归还宋公,他日再寻机会北上中原。”
这个建议,薳东杨刚才已经提过了。
“那我要是想做个蛮夷王呢?”
“那就放出风声,借陈国国道进攻蔡国。”
“攻蔡?”这下,所有人都糊涂了。
“理由呢?”
“陈国如今倒向楚国,陈蔡是世仇,可由陈侯出面向楚国借兵攻蔡,我们借陈国国道入陈,但入陈之后,即刻调转全军北上入宋,直取宋都商丘。”
我看了看挂在帐上的羊皮图,由楚入宋主要有两条道,一是经过郑国入宋,二是经过蔡国入陈,再由陈入宋,如果我们由此地转陈,再由陈转商丘,反而是条近道。
“妙啊,妙啊。”薳氏小将双眼放光,惊喜道,“如今宋国的精锐都聚集在盂地,商丘必定防守稀松,而且新立的国君还是个幼子,哪有能力率领商丘军民守城,我们由陈入宋,必定打他个措手不及,攻下商丘可比攻下盂地有价值多了。”
我心里也有些诧异,这招釜底抽薪,当真是绝妙,一下便解了所有困境。
“可是这样一来,陈侯就再不会信任楚国了,他虽暂时倒向楚国,但肯定不会借道伐宋,我们骗他是伐蔡,他事后一定会恨透楚国。日后楚国在中原的蛮夷名声,算是彻底坐实了。”公子玦说道。
“所以你才问本王,是想做君子盟主,还是做蛮夷之王。”楚王站起身,双目放光,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通通回来了。
“那本王今日就告诉你,我楚国自先主开始,都只有一个目标,便是杀回中原,将周天子的九鼎通通刻上楚字。什么狗屁君子,本王一个蛮夷,做什么君子!”
我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是王者之气,仿佛天下风云,皆在此方营帐之中。
子玉笑了,是一种终于遇见他想遇之人的那种笑,是一种满心等待终于落到实处的那种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不免看得有些痴了。
出了营帐,子玉随公子玦回军中营帐,薳东杨对我低声道:“你这位师弟真的是铁人做的,不像个活人。”
我疑惑的转头看他。
薳东扬挑眉道:“这段时日,他晚上守着你,白天去征战,没睡过一觉,如今还被任命为三军副将前去陈国,你觉得他那个身体撑的到几时?”
我顿在原地片刻,随即快步朝子玉走去。
第75章 第 75 章 子玉真的是前所未有的青……
子玉随公子玦疾行在前, 我不想和公子玦起冲突,心念一转,便跪在地上, 痛哼一声。
子玉果然停下了脚步, 转头看见我, 快步跑了过来。
我捂住心口,假装呼吸急促,心脏绞痛。
“你怎么了?”
“突有不适, 烦请师弟再帮我看看。”我‘难受’说道。
公子玦也走到了我们身边, 看着我,一脸担心,可那关心中却又隐隐含着怒意。
子玉帮我诊脉, 抬眼看我,眼神中浮起一丝疑惑。
但那疑惑眨眼即逝,他随即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心脉大乱, 怎会如此?”
“想必是方才营帐中太过紧张所致,我觉得自己……好难受……难以呼吸……”
子玉深深看着我, 继而说道:“你大伤未愈,不宜动神, 我帮你疏通一下穴位, 你会好受一些。”
子玉随即站起身,向公子玦请示道:“疏通穴位要费点时间, 我明日再向主帅复命。”
见公子玦还在迟疑,他立马补充道:“若今晚不帮他疏通穴位,他可能随时晕厥过去,再治就难办了。”
公子玦转眼看我,我赶紧拧紧眉目, 装作心绞痛发作的样子,头抵在地上,艰难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气绝身亡。
“好,明日一早,你必须要到我营帐中复命,薳大夫今晚启程前往陈国,最快明日晌午就能回来,你我必须商议好对敌之策。”
“末将遵命。”子玉拜道。
说完,便将我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将我扶回营帐。
一回到营帐,见帐外无人了,子玉即刻松开手,问道:“你想说什么,趁现下没人赶紧说。”
我笑道:“你识破我了?”
子玉挑眉道:“倘若这都识不破,我白白跟着师父许多年了。”
我一想也是,如今我自己都感觉自己精力充沛,神清气爽,好像睡了许多天把所有疲倦都一扫而空了,脉搏怎么可能会大乱。
我抓起子玉的手腕,拉他走到行军床前,指着床道:“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今晚你睡这里,我帮你守夜。”
子玉看我的表情由惊讶转为不解,最后化为“有病”二字。
“我还要和公子玦商议作战计策,你别捣乱……”话音未落,便转身往屏风外走。
我二话不说,一下扣住他的手腕,随即往榻上一带,子玉想要挣脱,我转身搂住他的腰,将身一旋,连带自己也一并倒在了床上。
我将子玉的手腕紧紧扣在床头,耍赖道:“作战计策你早就想好了,还议什么,薳东杨明日下午才回来,你明早跟公子玦说一下你的计划不就行了,今晚你哪也别想去,睡觉!”
“你!”子玉可能真的是连日劳心劳力疲倦了,尽管他努力反抗,却还是抵不过我的力气。
“放手。”
“不放。”
“我回军营睡。”
“这里也是军营,就睡这里。”
“你!”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突然发现他的耳朵上泛起一抹薄红,从这个角度看,子玉真的是前所未有的青涩。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莫名的又加快了~
但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我和他这样好像有点不合适,老子赶紧松开了一点力气,子玉见我力道松了,推开我便想走,我直接抓起床头绷带将我的手腕和他的手腕紧紧绑在一起。
这条绷带还是他替我换下的,上面还沾着许多我的血。
“楚天和,你无耻。”子玉这下真的有些恼了。
我很无耻地说:“对,要么你就把我带回军营,反正我好男风好的人尽皆知,你不怕被人非议就只管这么绑着我回去,要么你今晚就老老实实睡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子玉直直看着我,我特别喜欢他这种又生气又无奈的模样,反正老子年纪大脸皮厚,又不是二八少年郎。
世间事大多数时候,都是脸皮厚的赢,所以最后妥协的还是子玉。
他无奈躺回行军床上,另一只手枕在头下,看着帐顶,闭眼休息。
我暂时松不开手,也躺了下来,这行军床有些窄,没法睡两人,所以我只能侧过身,静静看着他。
这情形,好像比方才还要更加不合适些。
我看着他的侧脸,也不知怎的,不知不觉中就看得久了些,子玉长得真是好,清俊秀雅,如果不是因为那常年习武带来的肃杀感,他真的像极了戏文中的翩翩佳公子。
可他这样的人,却是握剑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子玉真的睡着了,呼吸绵长,安宁祥和,我解开绑住我俩的绷带,走到一旁的桌案边坐下,闭目养神。
只有在此夜深人静时,我才能好好思考今天楚王营帐中发生的事。
薳东杨突然发疯作死这件事,我倒还想得通,可能战况焦灼,他见楚王越陷越深,才冒死进谏。
别看这家伙平日里八面玲珑,可真的牵扯到楚国利益,他比谁都豁的出去。
让我想不通的,是楚王对子玉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想让子玉献策解围,更确切的说,他想要计策解围,却不想献策的人是子玉。
为什么?
难不成子玉触碰了他哪些禁忌,让他对子玉有了排斥。
子湘大夫摆明了要提拔子玉,子湘上了年纪,随时蹬腿走人,他这个时候将子玉安排在进攻中原的第一战中,却不安排其他若敖氏子弟,恐怕不仅仅是磨砺子玉这么简单。
一是相信他的能力,二是相信此战军功能让子玉彻底出头。
子玉在莫氏中已然无立足之地,他身份尴尬,回莫氏不合适,而这场仗是唯一的机会,一个让子玉在若敖氏中站稳脚跟的绝好机会。
他来此真正的目标,不是莫氏,而是若敖氏。
我转头看着床榻上安然入睡的子玉,心里像坠了千斤顶,莫名沉重。
想让子玉在若敖氏中站稳脚跟,还有很多其他方式,比如让子玉在各种楚国周边战争中慢慢磨砺,继而慢慢取得军心。
可是他却选择了最快速最激进的方式,不知有多少若敖氏年轻将领,都在眼巴巴盼着这次机会。
可子湘竟然舍弃了自己同族中的子侄后辈,反而选择了来自若敖氏分家的莫氏子玉,这里面或许有他多年培养子玉的情分,但更坏的结果——是若敖氏可能真的没有比子玉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此处,我呼吸一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子玉卷入一场又一场纷争,可是他偏偏就要卷入最深最大的漩涡,我明白每个氏族都是带血的,但若敖氏明显就是一滩血池,但凡走进去,谁还能完好如初地走出来?
想了一夜,还是有很多地方没想明白,但清晨的阳光已经穿透帐门投在了屏风上,子玉醒过来,看见我,问道:“你在此坐了一夜?”
“嗯。”我挤出一抹笑容,点头道,“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回来喝酒。”
子玉愣了一瞬,继而道:“好,回来喝个大醉。”
日中时分,薳东杨果然赶了回来,并成功带回了陈侯的借兵密信。
公子玦率领三军即刻出发。
我悬着心等了五日,终于等来了楚兵围攻商丘的消息。
又一日,商丘被攻破,公子玦大胜。
傍晚时分,盂地城门大开,木弋大夫率领宋国群臣拜谒楚王,在薳东杨的主持下签订城下之盟,归还宋公。
木弋和宋公抱头痛哭,宋公想要寻死,木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回去,并告诉他回商丘之后,新君会即刻退位,归还君位。
楚王看着木弋和宋公,眼中似有羡慕之情。
得到盟约后,楚王号令大家即刻归楚,和公子玦会师汉水。
在汉水的浩浩江水岸,我终于见到了一身盔甲却满脸狼狈的子玉,他看着我笑了,目光还是那般清透,一道一米长的伤痕贯穿了他的后背,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回来了,可以喝酒了。
听到这句话时,我整个人都定住了,好像被木钉钉在了原地。
在那一刻,苍天之下,大地之上,浩浩江水边,我突然意识到,不管在何时何地,哪种身份,楚天和也好,屈云笙也罢,我今生所求的也不过是有个人从远方回来,会笑着跟着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念着你,所以我回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子玉,心里好像有道堤岸被彻底冲垮,我冲上前,在众目睽睽中紧紧抱住了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子玉浑身僵硬,却并未推开我,任由我心里洪水泛滥,将他越抱越紧,最后还是楚王经过旁边咳了一声,我才放开他。
子玉问道:“你怎么了?”
我苦笑道:“没什么,见你活着,有点激动。”
子玉微微笑了笑,说道:“我说过我会回来同你喝酒,就一定不会死,你……你方才有点……”
我一下反应过来,忙致歉道:“对不起,让大家误会你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子玉忙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方才好像有点失控,你好像在……害怕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连我自己都没琢磨明白的恐惧之情,竟然被子玉察觉到了。
“屈云笙,大王召你单独谈话。”薳东杨走过来,这次他脸上再没有以前的打趣神色,而是有些严肃。
我随他往一片小树林走,子玉默默无声看着我离开,我突然有些抱歉,是不是方才的举动给他带来困扰了。
我看不清子玉的心,但我好像看明白了自己的心,只是这片心,终究还是只能隐匿于谈笑之间。
我能称他一句师弟
他能称为一句师兄。
足矣。
第76章 第 76 章 你觉得,大王到底想让谁……
小树林里, 楚王站立着,双手在背,公子玦跪在他身后, 不知在说些什么。
数十个侍卫围成一圈, 背对楚王, 却离得较远,我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楚王这个谈话恐怕不简单。
我看了薳东杨一眼, 薳东杨摇摇头, 表示他不知道楚王要问什么。
但我见他神色严肃,估计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禀告大王,屈云笙已带到。”薳东杨拜道。
“微臣屈云笙, 拜见大王。”我赶紧行礼。
公子玦抬头看着我,那张脸真的像极了铅云翻滚的夜空,千般情绪都在其中, 好像一场狂风暴雨正在他心中酝酿,被我撞了个正着。
“哦, 云笙到了,那你们先退下吧, 本王想和云笙单独谈谈。”
公子玦站起身, 和薳东杨一起退去,楚王见他们走远了, 凝目看我,似在考虑如何开口。
片晌,他忽而说道:“左徒大人可真是我楚国第一风流情种,前不久刚为本王的儿子殉情,现在又和莫昱将军唯一遗孤有了瓜葛, 本王方才一直在想,这两人,你到底是情不自禁喜欢上的呢,还是在众人之中精心挑选过的呢?”
只这一句,我便立马跪了下去,上半身伏在地上:“微臣该死,大王要如何责罚我都甘愿领受。但微臣受责之前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与公子玦,乃年少旧情,与子玉,乃师兄弟之情!微臣虽不算至情至信之人,但也绝对不可能拿感情的事算计别人,为自己谋划什么,倘若真的那么做,那我屈云笙就不算个人了……”
沉默片刻,楚王说道:“你起来说话。”
我抬起头,但依然保持跪立的姿势:“微臣惶恐,不敢起身,容微臣跪着听训。”
楚王无奈一笑:“云笙,楚国氏族子弟中,属你最出色,你自幼入宫跟着少师学习,本王也算看着你长大,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责罚你,况且你刚刚又为楚国立下了大功。”
顿了顿,又道:“本王今日问你这些,只是想知道,你的立场是什么,倘若世子之位有变,你会……站在哪一边?”
当头一盆滚烫的沸水,将我浇了个皮开肉绽。
“大王!”我拱手道,“微臣绝没有想过干涉楚国世子人选!世子之位唯有大王能定夺,微臣与公子玦当真只有私情,绝无其他!”
我想起他方才提起子玉,真的是一头冷汗:“至于子玉,我不明白大王为何要怀疑他,他不过是若敖氏的千夫长,甚至连莫氏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又如何会牵扯到世子之位?”
楚王笑了笑:“你看看你,一提起子玉,就着急争辩,还说你跟他没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对他与别人不同,甚至为了他甘愿放弃屈氏家主之位,你这心意,藏的人尽皆知,偏偏还要嘴硬。”
我哑然,无可争辩。
他说罢,又叹气道:“可怜本王那傻儿子,还在念着你跟他的过往,方才本王跟他提及亲事,他都勉强的像是吞毒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刑场呢。”
原来他刚才和公子玦是在说这件事。
我依稀记得,公子玦确实说过楚王为他定了一门亲事,还是在首次出征百濮之前定下的,看来这次公子玦立了功,便有了成亲的好时机。
要有战功才能成亲,看来对方来头不小啊。
世子渊的靠山是他母亲,齐国公主,所以世子渊背后是齐国。
而楚王为公子玦挑选了一个来头不小的靠山,公子玦的背后又会是哪一国。
此番出征,世子渊守国门,公子玦领三军,可谓不分伯仲,楚王是有意让他们争的?
我将这些信息在脑子里串了串,好像有些明白楚王今日这番谈话的意义,但还有个关键点缺失。
楚王为什么要提及子玉?
我壮着胆子说道:“微臣提前祝贺公子玦喜得新妇,大王喜得佳媳。”
楚王啧了一声:“看来你对熊玦,真的彻底放下了。”
我毅然回道:“不错,死过一次,真的彻底放下了,不能接受的唯有公子玦……可是大王,微臣不明白,您为何会认为子玉会牵扯到世子之争中?”
这话问的相当大胆,我甚至做好了承受楚王雷霆之怒的准备。
可是楚王却没发怒,他“噢”了一声,反而问我:“难道子玉没告诉你?”
“啊?告诉我什么?”我满脸问号。
楚王不解地看着我:“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本王便告诉你,子玉随王军在郑国驻扎期间,被王军一千夫长……欺辱了,那千夫长和熊渊相交甚密,子玉带着其他同被欺辱的士兵告到本王面前,让本王回国后惩处熊渊。你说,他这么做,有没有熊玦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欺辱?是什么欺辱,子玉武功高强,性情孤傲,怎会……”
“咳……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相互排解的那种欺辱,虽在军中时有发生,但捅到本王面前的,他是第一个。”
我好像被人一下捏住了心脏,不仅心脏停了,连喉咙都像被堵住死了。
欺辱……
子玉竟然被欺负了?
怎么会?
哪个该死的,老子一定杀了他!
“看来,他是真的没告诉你。”
我赶紧回道:“没有,微臣不知。”
最后一块拼图补齐了,我一下明白楚王为什么会怀疑子玉了,自己仿佛被人绑在云霄飞车上颠了三百回,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楚王看我颇有些同情:“回去罢,有什么事回郢都再说,本王一定会重赏你们。”
*
谈话过后,大军拔营回楚,渡过汉水,直往郢都。
我作为楚王的侍卫,和他先行骑马回了郢都,子玉还在王军阵列当众,比我们要迟些。
刚将楚王护送回王宫,我便拉着薳东杨去了乐馆,在一处僻静的雅间里,我瞪着薳东杨,看他何时才跟我交代实情。
“你看我做什么?为什么不等你的小心肝回来后直接问他,反而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薳东杨喝着茶吃着小菜,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不想说是吧,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大王问了我什么?”
薳东杨手上的茶壶一顿,看着我,将茶壶的嘴调转了方向。
“好好好,当我怕了你了,我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已知道,谁知道你不知道,子玉那小子也忒能忍了……你想知道的细节,我确实不知道,子玉难道会当众控诉他是如何被欺辱的?”
我:“……”好吧的确不会。
“但我不得不说一句,那世子渊和千夫长熊渠有多年交情,虽然这个熊渠淫/乱军营是重罪,但他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要靠这件事把世子渊拉扯下来恐怕很难,我觉得你的小心肝走了一步错棋,这件事对他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让世子渊从此记恨上他,真不知道他瞎掺和什么?”
薳东杨很不解,我倒是有些明白子玉。
“你做人上人做惯了,不知道底层的人是什么样的吧?”
薳东杨看着我,不置可否地端起茶杯:“怎么说?”
“子玉这么做,恐怕不是为了公子玦,也不是要掺和世子之争,他只是想为那些底层的人讨一个公道。哪怕在你们眼里他们只是一棵小草,一粒尘埃,生的卑贱,死的轻微,从生到死都只是这个王国的一块垫脚石,无声无息就没了,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活人。”
我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看着薳东杨:“子玉只是想为这些卑贱到没办法为自己出声的活人,讨一个出声的机会。”
薳东杨怔住了,茶杯也不转了,我最近看惯了他严肃的神情,但今日这种严肃,还是和之前有所不同。
“楚天和,我忽然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我没……”
“行了,再藏的深,话语眼神动作,全都会露出端倪,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反正总归是你一个人兵荒马乱,我只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
薳东杨打趣说道,可玩笑当中还是有着一分肃然。
“倘若子玉真的如你所说,那他可真是个会找死的棒槌,在楚国朝堂,会共情底层人可不是件好事。”
我心里沉重道:“可不是吗,随时都会被别人当枪使。”
薳东杨哼笑一声:“我倒是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入朝为官,我之前就觉得,你在朝堂之争上莫名的通透,像是从小就接触过的。”
我尴尬笑笑,不想解释,便转变话题将楚王问我的话告诉了他。
薳东杨听罢,倒是不意外:“看来大王怀疑你和子玉站在了公子玦这一边,我和你私交甚多,说不定,也怀疑上了我。”
“大王替公子玦定下的亲事是谁?”
“秦国公主嬴琅。”
秦国,这个在诸侯之争中笑到最后的超级大国。
我琢磨了一下,试探性问道:“你觉得,大王到底想让谁做世子?”
为薳东杨目光一凛,手指竖在嘴前,示意我小声。
“妄论世子是死罪,且君心如海,我猜不透。”
但他还是多透露了一点讯息:“当年齐国率领诸侯联军攻楚,这齐国公主,是齐侯强塞给大王的,也亏得这公主才貌双全,为她在后宫争得了一片天,且王后无子,仅有子音公主一个女儿,这才立了齐国公主的儿子熊渊为世子,我不知道大王的想法,但楚国的王位,从来不是靠世子之位就能顺利继承的,当年大王也不是世子,世子其实是他哥哥……”
薳东杨声音很小,可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猛地想起秋荑的话,楚王是杀了他哥哥才夺得王位的。
我正想再问薳东杨,外面的门却被叩响了。
是乐馆馆主施荑,她进门后轻声道:“屈公子,有贵客来访,他指明要见你。”
我问道:“贵客是谁?”
施荑走到我边上,对我耳语道:“世子,熊渊。”
第77章 第 77 章 我若是真的和左徒大人有……
我随着施荑来到一间隐秘的静室, 静室中的摆设颇为奢华,和其他屋子有所不同。
我在这个乐馆也算常客了,却是第一次来此静室。
世子渊穿了身白色的常服, 见我进来, 他挥了挥手, 身边侍卫便外出等候。
待屋门关闭,世子渊笑道:“左徒大人,我恭候多时, 请坐。”
我回礼拜道:“劳世子等候, 是微臣罪过。”
“唉,左徒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并非拘礼之人, 请!
我和世子渊坐在茶案两旁,世子渊亲自为我沏茶,满脸堆笑:“其实我和云笙你说起来, 也是年少旧识,当年你在宫中跟随少师学习时, 那叫一个出类拔萃,惊才艳艳, 只是那时你只和我弟弟熊玦交好, 不怎么搭理我,我心里可是羡慕的很啊, 羡慕我弟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
我陪笑道:“世子地位尊贵,云笙不敢逾越,故不敢接近。”
“噢?”世子渊惊讶道,“原来你不是嫌弃我,而是不敢接近我?”
我赶紧要跪:“我怎敢嫌弃……”
话都没说完, 世子渊扶着我的手臂,将我拉了起来:“坐坐,今日只是闲谈,你不必拘谨。”
我微叹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世子渊顿了顿,随即笑道:“今日前来,我也不想和云笙你绕弯子,就直说罢。”
“还请世子务必直说。”
世子渊茶杯一磕桌面:“好!我就喜欢云笙你这种不遮不掩的直性子,很对我胃口。”
我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
“子玉在军营的事,我知道了。”
我抬眼看他。
“你别这么看着我,那熊渠作恶,我是当真不知,我也冤得很!虽然此前我曾与他有过交好,但当我明白他的为人后,就很快疏远他了,他此次欺辱子玉,被子玉所杀,当真是罪有应得,我在宫中听到后也拍手叫好。”
我深深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至于那些士兵说我与他共同玩乐,唉,云笙你知道的,军营寂寞,这种事时有发生,但送到我跟前的都是自愿的,我从未强迫过任何不愿意伺候我的兵!我敢对天发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淡淡说道:“能送到你面前的,有哪个敢说自己不是自愿的?”
世子渊愣了愣,又努力挤出一抹笑:“可人心里想什么,我又如何知道,反正每个到我跟前的我都是问过的,自愿便留下,勉强便离开,我不喜强迫,更不会恃强凌弱。”
我对这个人真的很无语,可又不得不和他继续装下去,因为他还没说出来找我谈话的真实目的。
薳东杨说得对,死无对证,熊渠这件事不会给他致命一击,只能让他失去一些朝臣的支持。
可这点支持,对于公子玦来说,都是极为难得的。
见我脸色缓和了,世子渊又道:“这件事我定会当众给子玉一个交代,请你放心。”
我奇怪道:“可是世子,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难道跟子玉说不是更合适?”
“这不是因为我们是旧识吗,子玉和我并不熟悉,而且现下肯定也对我有所误解,你和子玉交好,帮我传话更为合适。”
我不置可否,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
“哈哈……”世子渊又笑道,“如今楚国朝堂谁人不知,如果上一辈的中流砥柱是令尹子湘,那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就是云笙你。只有你,才能改变其他人对我的看法。”
我看着他,有些震惊。
老子有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但更可怕的是我没这么厉害,却被他人想的这么厉害,这才是最危险的事!
“我何时成了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了?”
“云笙你就别谦虚了,现下谁不知道,你和薳氏薳大夫像双生子,常常出双入对,寸步不离,又和若敖氏子玉是师兄弟,感情深厚,甚至甘愿为他自弃家主之位,而景氏家主景云,也是你冒死救回来的,连昭氏家主唯一的女儿昭翎,也对你情有独钟……更别提我弟弟熊玦,你和他是生死相随的情义……你一个人身上系着六大氏族的牵绊,除你之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愕然。
就连端茶的手也不自觉僵硬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在楚国朝堂竟然演变成了这样的存在,怪不得楚王回楚之前要找我谈那番话。
他在试探我,也在忌惮我……
来此之前我还在担心子玉,现在才意识到,最危险的竟然是我自己——
以一己之力便能联合五大氏族扶持公子玦,左右楚国的未来。
如果楚国朝堂对我的定位变成了这样可以呼风唤雨的权臣,那老子真的离死不远了。
一瞬间,我突然很感激熊渊来找我谈话,也不得不小心思量今天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那是误解,我和这些人都是私交,和氏族无关,再说我已经离开屈氏了,不是屈氏未来的家主,唯一的身份便是楚国的左徒上大夫,我是大王亲封的上大夫,只会一心为大王效命。”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换句话说,我是大王的孤臣,不是任何氏族的牵绊!”
*
两日后,公子玦率领三军回楚,楚王亲自犒赏三军,并在王宫中召集群臣,亲自封赏此战功臣。
公子玦为三军主帅,受大赏,被升为司马左领,辅助司马蔿谷统帅全楚兵马。
屈云天由中大夫升为上大夫,薳子犯获封下大夫,正式进入楚国朝堂。
而子玉,他穿着一身黑衣,腰系黑虎环佩,在莫氏家老们眼泪汪汪的注视中,走到了楚王面前。
“子玉,你曾说过你没有世人皆有的名姓,今日本王对你的第一个封赏,便是赐予你莫氏之姓,至于名字,取你母亲的汐字如何?”
子玉跪下行大礼:“臣莫汐,拜谢大王!”
莫汐~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楚王又道:“此次攻宋,你居首功,本王与令尹商议决定,任命你为楚国上大夫,并若敖氏万夫长,你可满意?”
子玉再拜道:“臣不胜感激!”
“好!朝会结束后,你随莫氏家老回宗祠祭祀先祖,他们找了你许多年,总算等到了。”
子玉郑重拜道:“是,臣遵命!”
果然是若敖氏万夫长,和我之前在营帐的猜想一致,子玉在莫氏没有立足之地,子湘想让他用这次机会,彻底在若敖氏站稳脚跟。
万夫长,并不是只能统帅一万人,而是数万人,换句话说,子玉可任若敖氏左中右三军中任意一军的统帅,必要时甚至可以召集莫垣所率领的莫氏特种兵。
和若敖氏新一代翘楚斗渤算是平起平坐了。
子玉走到莫氏那些家老面前,向他们跪拜行礼,那些家老统一穿着黑色衣裳,佩戴黑虎环佩,又哭又笑拉扯子玉,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寞。
子玉有家了,他找到了他真正的家,他再也不是那个流浪四方,时时担心自己会被抛弃的少年了。
可他有了真正的家,屈氏那个老宅他也没必要去了,那里终归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屈云笙!”
“臣在!”我走出朝臣队伍,站在楚王面前,躬身行礼。
“你擒获宋公,险些丧命,和子玉一样可同居首功!但说到赏赐,本王却想问问你,你想要怎样的赏赐?全楚上下,珍禽走兽,奇珍异宝,只要你说得出,寡人一定都给你找来。”
是,什么宝贝都能给,就是不能给权……
我明白楚王的意思,想了想,奇珍异宝,这原本就是我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可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却是那么的轻微。
“大王,微臣想要两个赏赐。”
楚王笑道:“噢?哪两个,说来听听!”
“其一,请大王厚葬那些和我一同劫持宋公的侍卫,没有他们,微臣不可能完成王命,早死在祭坛上了。”
“好!这个不难,本王准了。”
“其二,微臣已被屈氏赶出,没有容身之地,请大王将屈氏老宅赐给臣做私人府邸,屈氏家主不能再往其中关押犯错族人。”
屈云天听见这话,脸都气绿了,可他惯常不愿意忤逆君意,所以当楚王问他愿不愿意割舍时,他只得回答愿意。
可是他愿意,有人却为他鸣不平。
有个大臣站出来大喝道:“大王且慢,哪怕今日要惹大王生气,我郁邢也不得不冒死进谏,屈云笙此人,不但不当赏,还应当数罪并罚,以儆效尤。”
郁大夫?
我忽然想起,好像我被关进屈氏老宅之后,朝堂上就属他骂老子骂的最欢。
“放肆!”楚王厉声道。
“放肆也要说!微臣是楚国大夫,如今看着楚国出现结党营私的大权臣,微臣无论如何也要向大王死谏,杀了屈云笙,还楚国朝堂清天朗月!”
他这么一说,朝堂中竟然有许多都跪下了。
“请大王杀了屈云笙,还楚国朝堂清天朗月!”
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哪怕我已料到会出现如今这样的局面,但我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
我看着郁邢,问道:“郁大夫,就算让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何时就成了你们嘴里结党营私的大权臣了?”
“哼!”郁邢斜睨我一眼,一脸正气凛然,“你仗着你那张脸,先是勾引公子玦,再引诱莫子玉,还和薳东杨不清不楚,就连昭氏翎也上了你的当,被你勾的迷了心窍,你专营弄权,秽乱朝堂,让我楚国朝堂污浊一片!试问!你当不当以死谢罪!”
“扑哧”一声笑,薳东杨竟然当众笑出了声。
他赶紧站出来道:“请大王恕罪,但郁大夫所言涉及微臣,微臣少不得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与云笙,绝无他所猜不清不楚那些事,微臣爱女子,乐馆里人尽皆知,不信可传唤施荑作证。”
公子玦也适时站出来,沉声道:“郁大夫,我与云笙……乃是知己之情,郁大夫误会了。再者,我即将迎娶秦国公主,郁大夫所说的这些话倘若传到秦国公主耳里,试问秦国会作何反应,若影响了秦楚联姻,请问郁大夫又该当何罪?”
还得是公子玦,一下便把破坏两国联姻的大帽子扣下来,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郁邢瞬间便蔫了一半。
“那莫子玉呢,我可听说,屈云笙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不撒手,此前还为他自离屈氏,如今莫子玉是若敖氏万夫长,手握重兵,怎能与屈云笙私通!屈云笙好男风是人尽皆知的事,就连他此前即将过门的妻子宁愿自杀,也不愿嫁给他……”
郁邢明显是乱了,说得混乱无章,我正想用师兄弟的老借口搪塞他,却不想子玉却出声了。
“那依大夫之言,我若是真的和左徒大人有什么,又当如何?连我一起杀吗?”
第78章 第 78 章 我好像真的是非子玉不可了
这句话, 就像一句惊雷在大殿前的宽阔广场上炸响。
方才还紧张对峙的气氛瞬间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的沉默无声。
子玉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上前,跪在我身侧, 对楚王道:“既然郁大夫一口认定我和左徒大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那就请大王杀了我二人, 以肃朝纲!”
我对子玉说道:“子玉,你犯不着为我……”
“左徒大人。”子玉打断我,神情严肃, “这些人, 无论你解释多少回,哪怕他们从未见过你我二人干过什么逾越的事,却还是一口认定你我二人有私情。我倒是很好奇, 难道郁大夫你曾亲眼见过我二人私下里宽衣解带同睡一塌,同枕一席,又或是唇齿相缠难舍难分?”
这些话, 说的一句比一句露骨,一句比一句尖锐, 说得郁邢那老槐树登时红了脸。
他喉咙里像是塞了块石头:“那,那, 那等污秽之事, 如何见得?”
“既然什么都没见过,却还是一口认定我二人私通, 我不知道这天下间竟有这样的道理,证人证物全都没有,光凭自己的猜测就可以定别人的罪,甚至还要别人以死谢罪!你自诩清流,我是不知这种光凭猜想就要别人性命的行径……清的是哪门子流?”
郁邢脸色又青又白, 指着子玉道:“莫子玉!你巧言善辩!”
子玉冷哼一声,表情决然:“屈云笙为楚国攻打百濮,治理河道,营救景云,生擒宋公,桩桩件件都是拿命报国,我莫汐虽无多少功绩,却也是一心为国,如果用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和想象就要定我二人一个私通之罪,那子玉今日就请大王赐死我二人,省的日后我们无论做什么都要被这些人打上污秽之名!”
我心下一叹,随即对楚王拱手道:“微臣屈云笙,求大王赐死!”
楚王表情冷肃,看着我们。
其实我大概有些明白了,郁邢和一帮人同声共气在今日发难,估计背后有谁的默许,只是这个人是楚王还是别人,我一时猜不到。
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究还是开始了。
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父王,左徒大人是清白的,请父王饶过左徒大人。”
我愕然。
回头一看,果然是世子渊。
只见他半身赤/裸,背负荆条,昂然走上前,在我面前跪下:“父王,儿臣交友不慎,识人不清,今日特来请罪,请父王和莫汐大夫共同鞭笞我,以示惩戒。”
我转头看子玉,子玉眉头微皱,眼里是前所未有的锋锐。
楚王喝道:“你的罪,本王之后自会定夺,今日犒赏功臣,你来此作甚!”
“父王!”世子渊连磕几个响头,“儿臣想向莫汐大夫当面请罪,请父王给我一个机会……”
楚王凝滞片刻,一挥手,世子渊转过身看着子玉,拱手道:“莫汐大夫,我此前识人不清,交了恶人为友,今已彻底醒悟,请莫汐大夫鞭笞我,让熊渊能牢记这次教训。”
一个堂堂世子竟然让一个大夫当着众人鞭笞他。
这种前所未有的壮举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惊住了,甚至都忘了方才郁邢正在对我发难。
世子渊原来这么聪明的吗?
本来他会沦为全楚笑柄,可这么一来,他反而收割了民心,某些不明就里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有担当,有气魄,只是交错了朋友便这般勇于承担,不愧是楚国未来的君主!
只这一步棋,便将他的逆风局彻底扭转了。
子玉冷冷说道:“鞭笞世子,臣可不敢,世子所犯之罪,恐也不是鞭笞罪己这么简单。”
世子渊凝了一凝,点头道:“莫汐大夫说的是,我当足不出户静闭三月,终日反思。”
“恐怕……”
子玉话还没说完,楚王便快步走了过来,抽/出一根荆条便狠狠抽打在世子渊背上,世子渊惨叫出声,一道道血痕在他身上赫然出现,直至血肉模糊。
世子渊趴在地上,汗水浸湿了头发,背上皮开肉绽,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和子玉都了然了,这便是楚王的决定,这是他能给世子渊最重的处罚。
子玉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世子渊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楚王道:“父王,容儿臣最后说句话,左徒大人是清白的,他之前和儿臣彻底长谈过,他为人高风亮节,一心为楚,他说过他会好好教导儿臣,如何做一个好世子,如何做个好君主,他会一直辅佐我、们、的……”
说完这话,他就昏迷不醒了。
他昏了,老子更昏了,老子什么时候和他彻夜长谈说过那些话!
他这么一说,会让别人怎么想,尤其是公子玦。
我抬头看着公子玦,果然见他表情沉重,看着我的眼神全是疑惑,好像我是棵东倒西歪的墙头草,看不清我真正的立场。
这熊渊,今日一个亮相便一箭双雕,彻底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还给对方制造了问题。
真是人不可貌相,枉我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傻叉。
闹到这个地步,就连郁邢也没话说了,楚王让人抬走世子渊医治,走回高台之上,对着众人道:“左徒屈云笙,乃我楚国栋梁,功勋卓著,忠心可鉴,若有人再敢非议,立斩不赦!”
郁邢重重瘫跪下去,双眼发愣,好像楚国的朝堂又被我这朵大乌云给遮天蔽日了。
我心里沉重,看着子玉,子玉却没什么话对我说,他回到了莫氏家老中间,散朝之后,便跟着莫氏的队伍离开了。
*
我拿着一壶酒,走在郢都的街头,楚国刚刚打胜了反击中原的第一仗,全郢都都在欢天喜庆贺着,就连这样的夜里,也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从宋国抢来的礼器被放置在郢都城最大的集市口,有很多人在那里挤着围观。
我远远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远离人群而去。
在这样的日子,人总是特别孤独,这里的人都有家,都有家人分享喜悦,唯独老子没有。
屈氏老宅如今也没人,我不想回去面对那个空落落的大宅子与鬼作伴,便一边喝酒一边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
什么氏族,什么世子,什么朝堂,什么楚国……
现在的我觉得这些都重的可以压死我,但也轻的毫无意义。
我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个人在家等我,或者陪着我来人群中看热闹,和我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
活到二十几岁,我渴望的居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而是在这种满城狂欢的日子里,有个人可以和我并肩而行,与我说说无聊的话,同我一道融入这场狂欢。
可是,没有这样的人。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的初恋因为读书分隔两地,没有等我。
我后来的女友因为看不到老子在北京城买房的希望,也没有等我。
子玉,他更不可能是这个并肩而行的人。
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冒昧。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汉水边那句话才喜欢上他的,还是早已喜欢上了,只是汉水边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生根发芽的感情。
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离出发点很远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
子玉对我,恐怕才是我常说的,仅仅是师兄弟的情义。
若他是女子,我还能开口一试,但他是个……如寒冰一般清透刚毅的男子,甚至性情还挺决绝,我怕我开口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同我说话了。
所以我除了自己小心翼翼藏着这份心思,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不觉间,我竟走到了乐馆面前,不由得愣了一下。
乐馆前站着几个满身泥泞的老农,在乐馆前来来回回的奢华马车中,看上去格格不入,他们竟是曾经和我一起挖河道的老农。
他们看见我,大喜,赶紧围了过来。
“左徒大人,可算等到你了。”
我赶紧问道:“你们怎么来这里等我?”
“我们知道你被屈氏赶出来了,但又不知道你住哪里,听屈府的下人说,你常常来此乐馆,所以我们特地在此等了一个时辰,果然等到你了。”
我心里一紧:“是不是河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是来给你送礼的。”
说完,一个个便把手上的竹篓塞给我:“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我们也拿不出好东西,希望左徒大人不要嫌弃。”
我微微掀开一个竹篓,里面竟然是鸭蛋,又大又亮泽,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
“大人,河道疏通十分顺利,你不要担心,其中一条小道已经挖通了,起了很大分流作用,我们都十分欢欣鼓舞,听说大人你此次去宋国立了大功,我们便合计着要来祝贺大人,正好大王下令举国欢庆,放了我们三日,这才得空。”
他们把东西塞给我,便赶紧走了:“大人,我们要去集市看宋国礼器,你尽兴。”
我一看乐馆,知道他们必定误会了,不由得苦笑。
看来屈云笙这顶断袖的帽子,是彻底拿不下来了。
*
施荑看见我来,立马将我迎去了我常睡的那间屋子。
屋外能遥遥看见郢都最大的街道,如水的人流来回穿行,好不热闹。
我特地嘱咐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喝完最后一口酒后,我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头昏脑胀之间,竟然感觉有人在旁边柔声道:“公子,夜里寂寞,让奴伺候你安寝可好。”
是个温和细腻的男声。
我微微睁眼,发现屋中灯火已熄,只有床头两盏烛台还燃着,跪在我床边的是个清秀貌美的少年,长发柔顺,眉眼温柔,长相颇为勾人。
他穿着一件薄衫,身上若有若无还散发着让人心驰神往的熏香,一瞬间,我竟有些动念了。
孤灯冷被,长夜漫漫,有个人抱着暖被窝有何不可?!
反正我都是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反正他们都有家,而老子什么也没有,放肆一下找个人暖暖身心又有何不可!
就这么想着,我伸手一拉,将那貌美少年拉到床侧,我翻身在上,正要对着他的唇往下,却在看见他紧闭的双眼时停下了。
他不是子玉~
子玉不会有这样温顺的眉眼。
可他为什么又非要是子玉?
我顶着这顶风流断袖帽这么久,今天索性就坐实了,也不枉老子遭的这许多白眼。
我刚贴上他的脖子,闻着那勾人心荡的熏香,可无形之间仿佛有道厚墙将我挡着,我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停住了。
他不是子玉~
子玉不会熏这样的香,他身上常常混着风沙和血腥味。
我苦笑一声,我好像真的是非子玉不可了。
哪怕这少年刻意熏了能勾人情/欲的香,但我一想到子玉那双冷冷的眼,再强的情/欲也瞬间浇灭了。
我坐在床边,对他道:“你走吧……”
“奴伺候的不好么?”
“不是,我心里有人,没法和你……”
又忽然顿住:“我并未叫人伺候,你为何来此?”施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话音刚落,一道冷光在我身后闪过,直直刺向我的脖颈,老子胳膊肘一撞,旋身一拧,将他拿刀的手扣在背后,他虽有武艺,却是个三脚猫,挣扎间用脚踢来,我直接扯起他,飞起一脚将他整个人踢撞在墙上,用手紧锁住了他的喉。
“说,谁派你来的?”
第79章 第 79 章 老子不用此香也能昼夜不……
那少年没回答我的话, 紧咬牙关,微微侧头,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王宫大牢里十八般酷刑, 没有一个你能受的住, 现在说出来,我饶你不死。”我冷声道。
那少年这时才偏过头,直直看着我, 眼眸里全是绝望和决然。
“没人派我来, 我是自己要杀你……我哥屈子岚被你们屈氏家主毒杀,屈府戒备森严,我杀不了他, 只能来杀你,要怪只能怪你有那样的父亲。”
我微微皱眉:“屈子岚,毒杀?”
难道是之前死在屈氏老宅那个族人?
少年咳了一声, 笑道:“屈云笙,都说你是屈氏的未来, 我本想断了屈氏的未来,可我杀不了你……咳咳……”
黑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留下, 我闻到一股有别于熏香的药味。
“你服毒了?”我赶紧松开手, 少年滑落在地,捂着嘴咳嗽, 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指缝间流下。
“我将毒藏于齿间……本想着等你忘情之时……咬下毒药……与你同归于尽……哥,我往日不喜练武……你骂我骂的对,我来……陪你了……”
他咳出了一大口血,倒地抽搐,眼角耳朵鼻孔都在流血, 还没抽搐几下,便彻底没了气息。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房门便被打开了,施荑和几个手持长棍的护卫闯了进来,他们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年,都惊住了。
“你们出去守着,不准别人进来,也不准透露半个字。”施荑当即下令道。
几个护卫赶紧出去关上房门,守在外面。
我问道:“怎么回事?”
施荑立刻就跪下了,慌忙说道:“屈公子,我真不知道,这人原本是要去服侍另一个公子的,却迟迟未到,公子派人问我,我四处寻找时听见你房中传来响动,我想着你房中从不留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响动,便带人来看,谁知……”
施荑看着他:“七窍流血,他这是中毒了?”
“他把毒药藏在嘴里,又熏了特别的香引诱我,想趁我和他……嗯,欢好之时毒死我,你可知此人底细,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由谁引荐?”
虽然他的话解释的通,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能如此花心思,如此委曲求全来杀我,为什么不找真正的凶手报仇,难道真的是因为屈府守卫森严?
我不信一个愿意当小倌报仇的人会找不到机会混进屈府做奴仆,而且他那身诡异勾人的熏香,那种能藏在齿间的毒药,都非寻常物,他又是如何得到的?
“我不太清楚,此人自称来自林地和铜绿山交界的荒野之地,以前打猎为生,因去年闹了虎患,他父母兄弟全部葬身虎口,他一路逃难来了郢都,身无长物,又无门路,便想到乐馆做护卫,我见他可怜便收了他,他进乐馆后没多久就自荐要做小倌,我见他模样好,性格柔,再合适不过,这才收了他……屈公子,我是当真不知原来他做这一切是冲着你来的,他来此已有数月,从未露出过马脚……”
“那当日是谁介绍他来做护卫的,你们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大街上随便捡人回来吧?”
“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管事叫林忠,他也是林地来的,说是和此人一家是旧识,之前还被这人的哥哥从狼嘴里救过。”
我走到桌案边坐下:“带他来,不要声张。”
“是是是。”施荑一叠声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来了,脸色都白了。
“林忠,他,他,他死了。”
“死了?”
“他的屋子在乐馆后面的一个小院里,今日他称病没来,方才去寻他,发现他已经上吊死了。”
我手心瞬间浮起了冷汗,为了杀我,竟然一下死了两人。
如果屈子岚的弟弟是为了报仇,那林忠又是为了什么?
恐怕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公子,林忠是这里的老人了,他无亲无故,并未娶亲,就连唯一的祖母也在前几年去了。”施荑眉头越凝越深,连她也觉出了不对劲。
“所以,现在连查也没地方查。”我说道,“他们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用手指尖磕着桌案,揣摩着这件事,难道是楚王要杀我?
可是按他的态度,他似乎正在坐山观虎斗,甚至还有意挑起两虎相争,如今世子之位还处于白热化阶段,这个时候杀我,不合适吧。
况且他要杀我,大可以用名刀,没必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暗箭。
不是楚王。
那是谁?世子渊?
倒是有这种可能,如今最想让我的死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留了这步棋,如果真的是他,那我之前真的是小看他了。
“公子,要上报吗?”
我摇头道:“不报,报了也查不出什么,你闻闻他身上的香,帮我查查这香的来路,我此前从未在乐馆里闻过这种香,或许会有点线索。”
施荑凑近他,闻了闻:“确实不是乐馆所有,十分特别,我已经记住气味了,一定竭力追查。”
我挥了挥手,施荑带着护卫将那少年拖走了,我没心情再留在这里,便要了匹马往屈氏老宅走,如今好像也只有屈氏老宅可以去了,其实连那里也不安全,但我实在想不出我还可以去哪里。
*
到了老宅门口,我拿出昭翎给我的钥匙正要开门,却发现锁不见了。
我赶紧推门而入,一进门,院里忙碌的人立刻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我。
“哎呀,小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何伯激动地跑过来,挥挥手让其他人也过来。
统共五个人齐刷刷跪在我面前:“左徒大人安。”
我看着他们手里的清扫工具,还有院里廊里被挂上的风灯,奇道:“你们做什么?”
何伯赶紧拉着我的袖子,抹抹激动的泪:“四公子,我们知道大王把这个老宅子赐给你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原本就是老家主的奴仆,在这个宅子里做惯了,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激动坏了,我们向夫人请求搬过来伺候您,夫人同意了,以后啊,我们就是您的奴仆了。”
我一看他们头上银晃晃的头发,这些人确实都是些老人。
“那家主也同意了吗?”
“哼!”何伯不屑道,“我们原本就是老家主的奴仆,后来去新宅也是为了夫人,只要夫人同意,他也没有拒绝的立场!再说了,夫人说了,你终归是到娶妻的年纪了,若是别人知道这府邸里没有一个仆人伺候,谁还会嫁过来。”
我无言以对。
“那就辛苦你们了,你们也别干太久,差不多就休息吧,明日再弄也不迟。”
我正要走,何伯抓着我的袖子不放:“四公子,夫人又送了些新画像,老奴给您放在内院了,您去看看……”
“……好,我会看……”
“公子~~”
“还有何事?”
“你师父和师弟都来了,正在里面驱鬼,你快……”
我一下挣脱开何伯的双手,大踏步往里走,那熟悉的回廊在此刻尤其的长,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我穿过了好几条甬道,才终于见到了内院中点燃的光亮。
秋荑和子玉正站在院中,看着被何伯挂起来的一副副画像。
我脚下一滞。
秋荑听到声音,转头看到我,笑逐颜开:“云笙你回来啦,快过来看看,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僵硬地走过去,扫了一眼那一串画像,目光却落在子玉脸上。
他安安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副画,脸上没有半点喜怒之情,好像是个围观的路人,且对围观之事没有半点兴趣。
“子玉,你不是回莫氏祭祀莫昱将军了吗,怎么还在郢都?”
我越过秋荑看他,子玉的视线终于从画像上挪开,转头看我:“哦,我和家老们商量过了,明日再走,你新得了这个府邸,我原本以为……你一个人会害怕,便找师父来帮你驱鬼。”
这么说,子玉原来是念着我的。
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
“你还会驱鬼?”我对秋荑问道。
“老本行。”秋荑自信说道,可这么说的时候,他却朝我走近了两步,鼻翼开合,嗅了几嗅。
“你干什么?”我往后退。
“你别动别动……”秋荑拉着我的手臂,在我脖颈上使劲一吸气,突然双眼发亮,看着我一脸狡黠的笑意。
“哈哈哈哈,你小子,看来有点不妙啊。”
我一头雾水:“不妙什么,我难不成快死了?”
“比那还糟,你动情了!”
霎时间,我浑身一热,如果有镜子,我肯定能看见自己变成了刚煮熟的虾。
“哈哈哈,看样子被我说中了,你身上有欢好催情之香,还是极其难得的青木香,你快如实招来,方才是不是去会情人了?”
“青木香?”我一下抓住了重点。
“不错,你竟然不知道,难道是你的情人用的?”秋荑更感兴趣了。
我急忙看向子玉,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双眼却看着我,似有疑惑。
秋荑这老匹夫,真是来对了时候~
“不是什么情人,我哪有什么情人,是乐馆的一个小倌,他,他,他试图用香迷住我,再杀了我……”我有些结巴。
“你受伤了?”子玉立刻问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被迷住,想问他原因时,他自杀了……”
我磕磕巴巴把发生的事转述一遍,适当性的将一些事略过不提,时不时偷偷看看子玉的脸色,还好他只是疑惑,好像在思考,没有在意那些不重要的细节。
“如此说来,青木香成了唯一线索。还好你今日没洗刷一遍就回来了,不然这事可就难办了。”秋荑说道。
我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这青木香,可能除了我,楚国上下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它不是楚国的特产,而是陈国的。”
这一下,我和子玉都愣住了。
“陈国有座鲜为人知的深山名叫葭山,位置极佳,生长着许多名贵草药,其中有种青木能生异香,能催人情/欲,效用极妙,其木入药哪怕只用一点,也能使十年不举的病患勇猛精进,彻夜不歇……”秋荑双眼放光,越说越来劲,“其木做香更是调/情仙品,听说哪怕老妪和少年,在此香的效用下,也能难舍难分,不舍昼夜。”
秋荑又道:“但因为极其罕有,且制香工序十分复杂,所以流传出来的青木香极其稀有,只有中原王室中流传了几盒。”
秋荑随即视线往下,看着我狐疑道:“想不到天和兄你竟然能不受此香干扰,难道你有什么难言的隐疾?”
说到这,秋荑双眼的光更亮了:“可否让我看看,为师最近调制了一种专对此症的药,与青木香不相伯仲,甚至更胜于它,只缺试药之人。”
我反应过来,近乎咆哮般严厉说道:“用不着!老子不用此香也能昼夜不息,老子不受干扰是因为我是个正人君子,正人君子懂吗!!!”
秋荑赶紧安慰我说:“我知道这种事难以启齿,但讳疾忌医不是好事,倘若病入膏肓就算神丹妙药也再难助你重震雄风,天和啊,听为师的话,来,给我瞧瞧,为了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赶紧后退两步,近乎癫狂:“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我没病!我很行!我不用重震!老子本就如日中天!”
就在此时,子玉终于拉住他师父救了我:“师父,我看他真的没病,你暂且留下你的药,日后如他需要再治不迟。”
“日后肯定也用不着!”我特别严肃地说。
子玉一下就笑了,他拉着秋荑:“师父,时辰快到了,你快准备驱鬼吧。”
第80章 第 80 章 子玉,我喜欢你
正在此时, 空中乌云蔽月,最后一丝月华被彻底掩盖,院中阴风乍起, 四周回廊不知何时被挂起的铜铃叮当作响, 且摇晃的越来越猛烈。
“数量不少啊。”秋荑竖起一把木剑, 眉头紧锁,在院中跳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生有生路, 死有死路, 各行其路,方是大路”
“百尔诸魂,当忘今生, 黄泉有道,来生坦荡”
……
我默默走到子玉身边,低声问道:“真的有用吗?”
这玩意儿真的不是跳大神?
子玉眼角浮起一抹笑:“我不知道, 我不懂鬼魂之道,只能按照师父的吩咐布阵……或许有用吧, 不然人死之后倘若没有归处,那多悲哀。”
他说这话时, 神情不可察地变得严肃了许多, 眼神好像透过秋荑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好默不作声。
秋荑终于跳完了, 那些方才还在疯狂摇晃的铜铃慢慢消停了,秋荑满头大汗,坐在石凳上喘着气。
我赶紧端起一杯茶给他:“师父,怎么样,都走了吗?”
“没那么快。”秋荑呷了口茶, “他们有的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已经习惯了,还得徘徊数日,心结散了才能走。”
说完,转眼看我:“说起来,你才是后来者,耐心等等,他们都是一群可怜人,被屈云池刻意布阵困在这里出不去,我们这么做虽是为了他们好,但也容他们最后眷念一下此生此世。”
我点头,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与鬼为邻,驱不驱也没什么,但驱了确实要比不驱好受一些。
正在此时,何伯提着几个篮筐跑了过来:“公子,乐馆派人送来了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我想了想:“是挖河道的乡野之民送的,你准备些盐,我自有处理。”
何伯面露难色:“公子,最近这盐不好弄,很紧俏,就连我们屈氏的封地林地拉来的盐也少了,要等中原的盐商运盐来。”
屈氏封地——林地?
我转头看子玉,子玉微微摇头,我懂他的意思,赶紧面色如常道:“那便先放那里,等有盐了再说。”
“好,好~”何伯又提着篮筐走了。
秋荑收拾好东西,对子玉道:“我们也走吧,为师还要去抓夜声虫,要经过你们莫氏留宿的驿馆,正好顺路。”
我心里一急,想留下子玉,但又不知该找什么借口。
他此去莫氏,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个世界我算是看明白了,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很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听听他的分析,哪怕只是说些没用的闲谈也可以。
可是我有什么立场留住他?
换做以前,我可以找八百个借口,死皮赖脸也留住他,但如今反而什么都不敢了。
“师父,我和左徒大人有话要说,你先走吧,”
子玉看着我,目光清亮,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特别感激地抬头看他。秋荑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放声大笑,提着木剑扬长而去,小院顷刻间便安静了,只剩我和子玉二人互相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不看看这些画像?”子玉指了指那串画,“里面不乏绝色佳人。”
我赶紧说道:“不看,绝色佳人自有良人相配,何必被我耽误。”
子玉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和他走到院里喝茶的桌案边,子玉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水很淡,应该只是取个味道,顺便帮我醒醒酒。
“为什么喝这么多,借酒消愁?”子玉端起茶,挑眉看我,“你怕了?”
我浑身一紧,难道被他看穿了?
“子玉,我,我其实……”
“你其实不用太过担忧,你如今并无兵权,无论是熊玦还是熊渊,他们还没忌惮到要杀你的程度,至于真正想杀你的人,我还猜不到,我方才听师父那么说,倒是有个猜想,但是我想不出他要杀你的理由。”
我好像喉咙里被塞了颗鸡蛋,一肚子话全被堵在那里寸步难行。
“但要杀你的人既然找到了屈子岚的弟弟,估计这件事和林地有关,你要小心,我担心他们还有后招。林地是屈氏的封地之一,和铜绿山相邻,有十数口井盐,楚国王宫和贵族购买的盐,多来自于林地,此前被屈氏一个分家管理,家主叫屈宛,是屈云池的表兄,但屈宛后来打猎时葬身虎口,他儿子屈子岚继任家主管理林地,却因为贪了岁贡被关进了这个宅子……”
我喝着茶,默默听着,心情有些复杂,就好像一团烧的正旺的煤球被一盆水浇灭了,可煤心还有丛丛火苗在悄然燃烧。
“你有在听吗?”子玉忽然止住了声,问我道。
“唔,在听,我听明白了。”
我抬头看着子玉,问道:“你背后的伤怎么样了?”
子玉愣了愣,说道:“没什么大碍,皮肉伤。”
我哼笑一声:“对你来说,好像只要不要命,都是皮肉伤。”
我顿了顿,又问道:“子玉,你怕吗?”
子玉疑惑道:“怕什么?”
“朝堂争斗,明枪暗箭,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甚至死都不知道死于谁手……”我用自己有史以来最认真的态度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卷入这样的争斗当中?为了权力吗?还是为了报答子湘大夫的恩情?”
子玉看着我的双眼,目深似海,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回答我:“为了天下大和。可是在我看来,惟有战争,才能带来真正的大和。”
我深深看着他。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对的。
他面色淡淡,为我添茶:“明枪不易躲,暗箭也难防,只要入了朝堂,处处都是刀光剑影,我忠的是楚国社稷,为的是天下大和,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哪怕死在这条路上,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死得其所。”
我看着他锐利的目光,恍然明白了,这就是子玉的锚点,哪怕波涛汹涌,他有这个锚点在,就能心性坚定,无惧生死。
“好,我懂了。”
我顿时觉得自己那点龌龊的心思加在子玉身上简直是对他的亵渎。
和他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最后还是问出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问的问题:“那个,熊渠,没怎么着你吧?”
子玉方才还坚毅无惧的神情一下有了异色,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镇定道:“没怎么着,他刚脱衣服我便杀了他,他没有可趁之机。”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子玉这个人真的从内到外都很青涩,好像于此事真的一无所知,所以一问便慌乱。想起以前我不小心抱住他时,他浑身僵硬,似乎很不自在,也不知道他是对我不自在,还是对这种稍亲密的接触不自在。
真不知道他以后要是娶了谁,为谁动情,还会不会是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惆怅了~
夜里,我和子玉还是和之前一样睡在屈瑕的屋子里,他依然睡那个行军榻,我睡大木床,他真的心思单纯,一沾床就睡,很快就呼吸绵长,沉沉睡去。
但老子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那可恶的青木香,居然还没散去~
这玩意儿沾了一点就跟浸入骨髓一样,阴魂不散,我越睡越觉得那股气息在周身萦绕,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销魂。
最可怕的是我很清楚明白的知道子玉就睡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只要我走几步,一伸手便能够着……
这种感觉,就像把一个老鼠放进了米仓,还拴着它不让吃米。
百抓挠心般的痛苦,让我越来越难受。
可是越压抑自己的感觉,我便觉得周身越来越热,热到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像个土陶罐一般快要被烧裂了。
我赶紧起身往外,走到内院的蓄水木桶,舀起一瓢凉水便往身上浇。
可是这一浇,似乎火苗感受到了威胁,轰然间便烧到最烈,我将头埋进水里,试图让脑子清醒一下,但毫无作用,我只要一想到心里肖想的人就在屋里睡着,明日一别就不知何时再见,那无名的暗火就烧的更盛了。
这该死的青木香,怎么现在才起作用?
我整个人浸入水里,任凭那燎原之火将我烧成灰烬,双手紧紧抓着木沿,青筋鼓胀,哪怕泡在凉水里,也汗如雨下。
这是老子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感觉过的难受,就像快死了一样。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放纵一次又如何?
你都是活了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了,还克制什么?
你喜欢的人就在身边,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等你们都被朝堂的明枪暗箭杀了之后吗?
楚天和,你是不是个男人!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么了?”
“轰”的一声,我所有的克制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转过身,一只手绕到他的脖颈后面,使劲往前一带,他毫无防备的被我带着往木桶里一压,他双手抓住木沿,原本还疑惑的目光在下一刻便彻底僵住了。
我凑上前吻住了他,他用力往后挣脱,我不管不顾加了力道,将他彻底圈禁在我的手中,和他贴的更近了。
接下来正如他之前说的,唇齿相缠难舍难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松了劲,不再反抗,僵的像块木板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任凭我在他唇齿之间攻城略地星火燎原。
直至我终于清醒过来。
我放开手,静静看着他,子玉站在木桶边沿静静看着我,良久,才道:“青木香还没散吗?可惜我不是乐馆里的小倌,不能帮你疏解,要不然我让何伯备车,现在送你过去?”
再也没有比这更凉的水了,我从头到尾,彻彻底底被他这句话给浇醒了。
“子玉,我不是要用你疏解,我……”我心里一横,事情都办到这个份上了,难不成还要用青木香当遮掩?那我真不是个男人了。
“我喜欢你。”我一字一句说道,“青木香并不能让我忘情,让我忘情的,是你,我知道你不喜男子,但我还是想在死之前说出这句话,子玉,我喜欢你……”
子玉静默站在原地,听了这句话沉默很久,夜色浓黑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悬着心等待着。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开口了:“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说喜欢都这么容易么?”
我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凝住了。
“楚天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终究是会走的,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师父告诉我说,一年之内五星会重新连接,到时你走了,你随口说出喜欢二字的人,又要如何自处?”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里刺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最怕说出口的人忘了,听进去的却当真了,希望你日后对其他人说出这句话时,可以多为别人想想。”
来这个世界最深的一刀,出现在今夜。
子玉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呆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拐角处,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
我喜欢你——
我原本以为说出这句话是最困难的事。
没想到承担起这句话才是最困难的事。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可是一来,你一张口便是……
我夹着碗里的豆子, 一颗一颗的数,思绪却飘向几天前的某个夜晚。
子玉跟着莫氏那些人回了莫氏封地,听说莫氏封地很远, 几乎快靠近巴国了, 一来一回再加上祭祖和叙旧, 少说也要半个月,说不准再被什么破事给绊住,半个月也要拖成一个月。
一年的时间, 足足少了一个月。
我心里长叹。
听子玉的意思, 他没说不喜欢我,也没说不能接受男子,但他说出来的话, 就像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往我心里割,这比直接捅我一刀还难受。
“我说, 这些豆子你还吃吗,不吃给我。”薳东杨在我对面敲着桌子。
“要吃不吃最折磨, 万物有灵,豆子也有豆灵, 你这般折磨它们还不如给它们一个痛快。”
我把自己的的碗推过去, 惆怅地看向不远处原野之中的一个高台上,一身士子衣冠, 正在向众人讲解周礼的宁仪。
“啧,怎么,被子玉拒绝了?”
我猛地转头盯住他。
薳东杨笑意更深:“放心,我没往你那宅子里放探子,我还没这么无耻。”
他抿了口茶, 将一颗豆子抛进嘴里:“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被小郎君拒绝的老姑娘,自怨自艾,一脑门子写着情愁。”
我对这句话有些不爽:“我虽年长几岁,怎么也说不上老,在我们那个世界,我可正值风华。”
“哼~”薳东杨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要去出使吴越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我“嗯”了一声:“你为何要出使吴越?”
薳东杨用手指沾上茶水,在桌面上一画:“楚国在这里,吴越在这里,原本楚国和吴越中间还隔了十几个小国,但大王在位这些年,这十几个小国陆续被纳入了楚国版图,吴越这些年国力渐强,又和楚国接壤,频频进扰,倘若大王有朝一日要大举进攻中原,最该防的,便是吴越。”
我懂了:“所以你要去试探吴越实力,再借机挑拨两国关系。”
“啧~”薳东杨挑眉道,“怎么说话的,他们两国本就是世仇,我去添把柴,加把火而已,不算挑拨。”
我默然笑笑。
薳东杨又说道:“你可真是越来越……通透了,看来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我看着远处的宁仪,听着他说得那些话,不由得问道:“这么让他讲下去,合适吗?”
薳东杨扬扬眉:“他说的那些,很有道理,但可惜天下间只有圣人能做到,大家觉得听着不错,但一转身回去,就会陷入往日的旧习性当中,仁义礼智信,连圣人都要日日修炼方能够着一二,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是啊,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的内容,那是在千年之后,且能做到的也是寥寥。
更可况现在这个全是战乱,饥荒和瘟疫的世界,没有给普罗大众修行的土壤。
“大王承诺过他,要让他做天下师,此次他出使楚国,一来替宋国要回了宗庙礼器,二来大王允许他在楚国郊野开三日杏坛,讲解周礼,这两件事足以让他闻名天下,我们既然完成了承诺,这件事就算了了,至于他这三日讲学能在楚国种下什么种子,那是他的因缘,和我们无关。”
我连连点头:“是,做好我们该做的事的就对了,思想上的事,自有其发展。”
薳东杨怔了片刻,忽而一笑:“我越来越觉得,我离不开你了,无论我说什么,你好像总能明白我想说的话,甚至比云笙还懂我,我看倒不如……”
他目光狡黠看着我:“你别喜欢子玉了,喜欢我如何?子玉这种人,也就是看着好,其实骨子里又酸又涩,苦的很,不如我开放无拘,什么都不执着,你我都可以任性自在。”
我看着他戏谑的笑意,冷声拒绝道:“不行。”
“怎得不行?”
“你不如他合我的眼。”
“……”薳东杨拂袖而去,跳上一直在旁边等着的马车,朝我拱手一别,往吴越去了。
我等了一会儿,左右是无聊,不如去看看那群围听宁仪讲周礼的人是什么情况。
楚王派我来监听,怎么着也要做做样子。
我踱步来到杏坛下面,还别说,听的人挺多,有乡野村民,也有氏族子弟,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
我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瞥见了一个身影,他一身淡蓝色衣衫,素雅俊逸,正艰难起身,杵着一根拐杖,往人群外走去。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伺候他的仆人,向后挥手,自己取而代之扶住了他。
他转身看见是我,微笑道:“左徒大人,好巧。”
我回道:“不巧,大王派我好好照看宁仪大人。”
他了然一笑,淡淡的熏香味从他身上传来,我闻了闻,心旷神怡。
“幽兰香?”我笑道,“景云大夫果然有君子之风,听闻中原的士子大夫都爱熏香,有别于楚国,景云大夫在中原多年,想必深谙君子礼仪,改天也教教我如何?”
景云好奇地看着我:“你怎么会对中原的君子礼仪感兴趣?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曾当众说过,中原君子熏多了香,连剑也拿不稳,天天搞这么虚礼,却挡不住天下大乱,可见讲礼讲不来天下太平。”
好家伙,笙哥你这厮还在这里给老子挖了个坑。
我脸皮一抽,随即尴尬掩饰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听了宁仪大人所言,对周礼多了几分向往。”
景云脚下一顿,看着我道:“这些话,和我说便行,可不要在大王面前提起,我们楚国向来开疆辟土,吞并小国,这桩桩件件都是周礼所反对和唾弃的,你不要触了大王的逆鳞。”
我赶紧谢道:“云笙多谢景云大夫提醒。”
当真是滴水不露,让人完全找不出破绽。
其实那晚子玉说他怀疑一个人,我便猜到了是谁,但我那晚不想和他说这些费心费神的话,所以也没继续追问。
今日偶然碰见了,我便有些好奇,眼前这位满身君子风的外皮下,究竟藏了怎样的一张脸。
“支架用着如何?”
景云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处:“极好,虽不能让我恢复如常,却也能慢慢自行走动了,大巫说是你给他出的主意,我一直没当面感谢,甚是失礼。”
我摇摇头:“小事一桩,何必拘礼,况且我有一事还要向景云大夫请教。”
“哦,何事?”景云停下看我。
“景云大夫你久居中原,是否知道,陈国有一种极霸道的催/情之香,叫做青木香?”
景云定定看着我,眼眸深邃,可脸上丝毫没有波澜,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这么问?”
“哦,没什么,景大夫你知道我名声不佳,时常留宿乐馆,偶然听得,便生了好奇,也想试试一二。”
老子如今也开始拿头上这顶风流帽开涮了。
“我并未听过,想是极难得之物……不过云笙你小我几岁,容我这个当哥哥的啰嗦劝一句,纵欲享乐,虽满足于一时,但长此以往,身心皆空,你正当大好年华,需好好定一门亲事,收敛身心,才是正途。”
我拜谢道:“多谢景云哥哥赐教,云笙懂了。”
“真懂了?”景云双眼含笑看着我,“我和你大哥屈云天同岁,自幼交好,也算是你大哥,不想看你误入歧途,你当好自为之……你永远都是我们最喜爱的弟弟。”
我听着他这些话,若不是心中早有怀疑,真会不知不觉间被他这些如春风般关切的言语所打动。
但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连植物挪了地方都会变味,更何况是生性多变的人。
景云这个曾经楚国最耀眼的氏族子弟,在中原浸润多年,他底下的根,如今还连着楚国吗?
我和他作别,看着他一瘸一拐走远,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
夜里,我一回家,当即傻眼。
久未见面的孟阳连同五个宗庙祭殿来的少年少女齐刷刷等在院中,见我回来便齐齐跪下。
“左徒大人安。”
我一脸懵地问道:“怎么回事?”
孟阳依旧声如洪钟,虎虎生风:“左徒大人,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贴身护卫,寸步不离,请主公放心!”
等等等等,老子同意了吗,你就喊我主公了?
我忽然心中一动:“是子玉叫你来的?”
孟阳不会说谎,立马回道:“是,子玉大哥让我贴身保护大人安全,从此跟着你,侍你为主,供你驱策。”
我心里一暖,哪怕那天说出那样的话,子玉还是念着我的。
他总是念着我,所以我更加难以割舍。
其余五人道:“子玉师哥说你府中缺人,正好我们到了离开宗庙祭殿的年纪了,便想来大人府中谋生,求大人收留。”
我明白子玉的意思,他怕有人冒充奴仆混入我的府中,便找来这些信得过的人。
虽然我是秋荑名义上的徒弟,但除了子玉,这些孩子没人敢叫我师哥,看得出来他们都挺敬畏我。
这个府邸很大,确实缺人,楚王没给我封地和兵权,却给了我特别优厚的俸禄,养一千个奴仆也不成问题。
“好,都留下吧,何伯你安顿好他们。”
何伯领命,带着那些小崽子离开了,唯有孟阳跟在我身后,我往前一步,他也往前一步,我后退一步,他也后退一步。
我无奈了:“孟阳你自行去休息,我没事。”
孟阳义正言辞道:“不行!我答应过子玉大哥要贴身护卫主公安危,超过十步远,便不算贴身,孟阳绝不负子玉大哥所托!”
我现在真的很想拿起一个榔头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齿轮做的。
我大踏步往内院走,一进内院,发现我的房门开了,里面还有光,我顿了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
“子……”
话音未出,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屋里,默默看着屈瑕的武器架,我立即躬身拜道:“微臣屈云笙,参加公子玦。”
这何伯,竟然不通报?
公子玦转身看我,又越过我看看身后的孟阳,说道:“免礼,我和左徒大人有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他已经不叫我云笙,改口叫左徒大人了。
看来世子渊那日说的那番话真的起作用了。
孟阳领命出去,直挺挺守在院中,抬头四处打望。
公子玦突然问道:“你何时收了他做护卫,我记得上次出征百濮,他是你的副将。”
我想了想,决定直截了当斩断这段孽缘。
“是子玉派他来的。”
“子玉,子玉,又是子玉!”公子玦面色一沉,挥袖一扫,将一排兵器尽皆推倒在地。
孟阳快步跳了进来,立刻拔出了手中利剑。
“孟阳,出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我怕公子玦迁怒孟阳,喝道,“去前院守着,这是命令。”
孟阳迟疑一下,极其为难地拱手离开。
内院里,只剩我和公子玦,还有他藏在房顶的兵卫。
“你为何不让何伯通报?”
“通报了,你还会进来见我吗?”
“不会。”我盯着他诚实说道。
“你和子玉一同住在这里?”公子玦指着床榻道,“这屋里有两个卧枕,两个杯子,两套寝衣,枉他在大殿前言辞凿凿,说和你清清白白,你们同吃同住,同睡一屋,可真清白。”
我已经感觉这个人又要发疯了,但今日他想发疯我也想发疯,索性就帮屈云笙彻彻底底做个了断,也算老子积个功德。
“对,我们不清白,我心悦他,渴慕他,甚至日日夜夜肖想他,这一切与你何干?我和你那些事,不过是前尘旧事,你非要执着,常常来我这里发疯,我真的受够了,今日我便把话跟你挑明了,我对你,早就没了那种心思,你放过我行不行!”
公子玦听了这话,先是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整个人都定在原处,好像在承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
但再痛苦,我也得帮屈云笙断了。
“你最初接近我,想必看中的也不是我屈云笙,而是我背后屈氏的力量,如今我被屈氏扫地出门,手无兵权,除了左徒的虚位,我可谓一无所有,我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背后那些势力想必也不想你我继续纠缠,既如此,何苦再来找我。”
公子玦肉眼可见的怔住了,急忙解释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利用我,还是没有背后其他势力?熊玦,你我今日坦诚相待,你能在那么小的年纪便想到通过屈云笙利用屈氏,不可能没有其他方面的经营,大王子嗣不少,除了世子渊,却只有你可以三番五次领兵作战,还能和秦国公主联姻,这后面,到底是哪鼓势力在推波助澜……我不想问,你也不用答,如今世子争夺如箭上之弦,引而待发,你今天来,无非是想用旧日之情试探我有没有真的倒向熊渊,我很肯定告诉你,我没有,若我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熊玦彻底沉默了,他面色晦暗不明,只是深深凝望着我,好像在透过我看昔日的故人。
良久,他才轻叹一口气:“云笙,你真的变了很多,以前的你,从不怀疑我。”
“不是不怀疑,只是为情所困,不愿怀疑。”
哪怕屈云笙有七窍玲珑心,但还是被困在情之一字里,不愿面对让人寒心的真相。
他冷笑一声,面色如铁:“云笙,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假意里,是有真心的,只是我发现的太晚了,当你为我殉情之后我才发现,我此生做惯了假人,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唯一的那点真早已寄放在你那里。”
顿了顿,他声音发涩:“我背后的人,让我不要再和你来往,说你此人立场不明,可能临阵倒戈,且手无实权,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
我苦笑一下:“这人总结的倒是挺到位。”
“但当我知道你差点死在乐馆,便忍不住又来了,可是一来,你一张口便是子玉……”
我有些惊讶:“乐馆的事你如何会知道?”
“施荑是王宫女官,她那个乐馆里多是王孙贵族,不可能没有眼线,我知道,就意味着父王也知道了,他明日应该就会召你进宫问话。”
我默然无声。
公子玦看着我,渐渐冷声道:“多谢你今日告诉我实话,一月过后,我会迎娶秦国公主,我们之间,就断在今夜吧。”
他走了,迎着月华走了。
我忽而有些沉重,倘若屈云笙知道今夜的事,他是会释然一笑,还是会更加难受。
他那般人物,都肯为熊玦殉情,可见他们二人的过去,不是我这个局外人能掂量清的。
但真也好,假也罢,就像我和子玉,他和熊玦之间,也隔着不可跨越的千山万水。
早断早好,我劝自己道。
第82章 第 82 章 今晚吉时,必得男丁
第二日, 宫里果然传来急召,宣我入宫问话。
我一进楚王的议事偏殿,便看见施荑跪在地上, 低着头不说话。
此外屈云池、斗渤、景云、司马蔿谷和公子玦都在, 却不见子湘大夫。
楚王一见我, 便赶紧亲切问候道:“云笙你怎么不对本王禀告此事,我楚国差一点损失一名栋梁之才,若你有什么差池, 本王可如何向你们屈氏家老交代。”
我赶紧跪下:“是微臣有错在先, 怎敢禀告大王。微臣留宿乐馆,本就不该,又差点命丧小倌之手, 更觉羞耻,若被众人背后议论此事,微臣真不如死在乐馆的好。”
屈云池冷哼一声:“原来你也知羞耻二字!”
我瞥了他一眼, 没有言语。
“此事不怪你,要怪都怪这个女官没有管理好乐馆, 才让歹人有可趁之机。”
施荑伏身在地:“奴婢恳请大王降罪,此事全系我一人之错, 奴婢责无旁贷。”
我赶紧说道:“和她无关, 那屈子岚之弟有心报仇,就算不通过乐馆, 他也会找到其他路径,防不胜防,所幸微臣有大王天威庇佑,终是化险为夷,请大王莫要因我之过降罪旁人。”
说完, 我重重磕了一个头,施荑微微侧头看我,满眼感激。
楚王这才说道:“既然左徒大人如此为你求情,本王这次就饶过你,若有下次,定有重罚!”
施荑赶紧谢恩退下,我被楚王扶起来,他又问屈云池道:“屈子岚兄弟和林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屈云池回道:“回禀大王,林地原来的城主屈朔,乃我表兄,他痴迷打猎,前几年打猎途中遇到野虎,不幸丧生虎口,其膝下有两子,长子屈子岚,次子屈子言,屈朔死后由屈子岚继任城主之位,但半年前有人发现他私贩井盐,且数量巨大,和现在林地的井盐产量对不上,因此微臣怀疑他发现了新的盐井却没上报,便将其关在屈氏老宅逼问,屈子岚拒不坦白,因此微臣便用不会致人死亡,只会致人痛苦的微毒逼问,却不料他直接悬梁自尽了……他弟弟屈子言想必是想为兄报仇,又知道犬子行径荒唐,才委身于乐馆中做了小倌。”
楚王疑惑道:“最近林地运来的盐越来越少,那屈子岚倘若真藏了盐井,就算掘地三尺,也定要找到。”
屈云池拜道:“微臣也是这么想的,但派去的人查了又查,还是没发现端倪,帮屈子岚贩盐的人在被发现时便投湖自尽,屈子岚又送走了他弟弟,所有线索都断了,微臣实在苦恼。”
一时间,殿中陷入沉寂,所有相关的人都死了,确实无从下手,总不能真把林地所有土地全翻一遍。
这时,景云站了出来,向楚王提出了一个建议。
“大王,依微臣之见,不如派左徒大人去林地探查。”
我将目光转向景云,他一直很少在朝议上说话,仿佛一株好看的盆栽,只起个装点作用,没想到今日一说话,便将老子推了出去。
“为何,倘若他们还有同党,云笙去林地不是很危险吗?”
景云回道:“正因为如此,才能引蛇出洞啊。”
所有人都是一愣,景云微笑看着我道:“屈子言刚刚因你而死,他们的同党必定恨你。本来屈氏家主是最合适的人,但家主肩负屈氏一族,不能冒险,所以云笙你去最合适,更可况你师承大楚第一剑客,武艺超群,寻常人根本伤不了你。”
经他这么一分析,好像老子真的成了这个任务的绝佳人选。
楚王看着我道:“云笙,你可愿意前往林地,查找屈子岚隐藏的盐井?”
我虽不知道景云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我的确需要去一趟林地。
不管是为了我之前梦见的那个七窍流血的男子,还是为了他因我而死的弟弟,我只有去林地才能找到真相。
“微臣愿意,请大王放心,微臣一定竭尽所能,找到盐井。”
“好,云笙你从不叫本王失望。”
楚王拍拍我的肩以示鼓励,此时,司马蔿谷也站出来说道:“大王,齐国公子姜殷已在驿馆多日,昨夜又托人让微臣帮他带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大王愿意发兵,助他回齐夺得君位,日后齐国必定以楚国马首是瞻,尊楚为天下霸主。”
楚王嗤笑道:“他老子当年率领诸侯联军来攻我,他却要尊我为霸主,这齐国可真是一代比一代出息。”
蔿谷顿了一下,又道:“那大王的意思,是回绝他?”
楚王抬手制止:“不,答应他,宋国一役,虽让天下惧楚,却没有真正敬畏楚国,好不容易来了个出兵中原的理由,为何拒绝。”
“斗渤!”
“臣在。”
“就由你率领五万若敖氏人马助姜殷回齐,如今楚国兵强马壮,正需要个练兵机会,宋国刚刚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且宋国被围时齐侯并未出兵,如今本王攻齐想必宋国也不会掺和,正是最好时机。”
斗渤被说得双目放光,仿佛楚国的军旗已经插在齐国的城门上了。
“是,微臣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本王就在郢都,等你凯旋归来!”
就在二人豪情万千时,景云突然问道:“大王,令尹大人呢?”
楚王眉头微皱,叹了叹气:“令尹感染风寒,暂无法出门,本王待议事完毕再去看他。”
景云叹道:“大王和令尹大人的君臣情谊,真叫微臣动容,望令尹大人早日恢复,重返朝堂。”
楚王点点头,又叹了叹气。
*
莫氏封地内,莫氏宗祠。
几十人身着黑衣,分左右两列对立而站,左边年岁长,为莫氏家老和正值而立之年的各家家主,右边年岁小,从蹒跚学步的一岁小儿到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依次排列,所有人都时不时打望门外。
“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一个少女忍不住问道。
“大叔伯昨天派人传信,说今天就回来了。”她旁边的高个子少年立马道。
“家主今天来吗?”又一个少年问道。
“他敢不来吗,今天大巫祝都要来,他要不来,得被族人骂十年。”高个子少年又道。
“大巫祝都快九十多了吧,还能走动吗?”
“她让人做了抬椅,当年莫昱叔父可是她最喜爱的孙子,如今知道莫昱将军竟然还有儿子留在人间,她但凡还有口气,都会来看看。”高个子少年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莫氏的事他无所不知。
他旁边的小个子少年又道:“听说莫昱将军的儿子敢进烛火阵挑战家主,在我这里,他是这个——”
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眼角眉梢全是崇拜。
“不止呢,听说这次大王能打下宋国,全靠他献策,他不过十五六岁,就做了若敖氏万夫长,这可是最年轻的万夫长,咱们莫氏真有面子。”
一群少年少女叽叽喳喳,一群年长者却各怀心事,直到门口传来高呼——莫汐到了,莫汐到了……
一群人顿时安静,目光齐齐转向门口。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年自门口而入,满脸肃然,眸色冷淡,他全然不顾两旁人探寻好奇的目光,庄重地走到最前方的莫昱将军牌位前,径直跪下。
“不肖子莫汐,拜见父亲,莫汐向父亲问安。”
子玉身后跟着一群把他从郢都接回来的家老,纷纷抬袖拭泪。
子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又道:“儿莫汐,已得大王厚恩,赐予楚国上大夫并若敖氏千夫长一职,望父亲泉下有灵,可感欣慰。”
右边那群生瓜纷纷露出仰慕的目光,要知道就算是莫氏家主莫垣,也是到三十五岁才被授予上大夫尊位,莫氏虽善战,却往往是最前面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很少出现能够调遣三军的大将,所以子玉的出现,让他们既惊又喜。
这时,却听见门外传来重重的木棍磕地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的不知年岁的老妪正坐在一个由木头和藤条做成的抬椅上,前后两端被莫垣和莫衡抬着,一脸怒意地进来了。
众人赶紧跪下:“见过大巫祝。”
大巫祝!
子玉心中一震,在来的路上他就听家老们说过,莫氏有别于其他氏族,族中地位最高者往往是女子,被尊称为大巫祝,如今的大巫祝是莫垣莫衡莫昱三兄弟的祖母。
自己是她的重孙,她生了十几个儿女,莫氏有很多人都是她的血脉。
大巫祝在跪拜的众人中单单看着子玉,浑浊的目光逐渐凝聚。
“欣慰?你个混账东西,既然活在这个世上,为何不早早回来认祖归宗,反倒投靠子湘那个老混蛋,我莫氏是没米还是没田,难道养不活你?”
子玉浑身僵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说完,大巫祝又把手中长棍往地上一磕。莫垣和莫衡小心翼翼放下抬椅,恭恭敬敬将大巫祝扶了起来。
大巫祝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但纵使艰难,她还是一步步走向跪着的子玉,用枯瘦的双手钳住子玉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
“长得倒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子玉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长者,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令尹子湘被全楚敬仰,在她嘴里成了老混蛋。
自己的父亲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在她这里成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刹那间,子玉心里隐有怒火。
“怎么,狗崽子被踩住尾巴就想咬人了,乳牙都没长齐的生瓜蛋子。你这次回来,拜祭什么的都是其次,莫昱死了就是死了,你再拜他也活不过来,你这次回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子玉皱起眉头,一旁跪着的少年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隐隐偷笑。
“何事?”子玉问道。
大巫祝笑了笑,目光发亮:“帮你传宗接代的人我已经找好了,我莫氏不比其他氏族,不讲那么多虚礼,你们今夜就把亲事给办了,送子药我已让她喝了,今晚吉时,必得男丁。”
第83章 第 83 章 他喜不喜欢他呢?他不知……
子玉错愕地盯着大巫祝, 一瞬间好像自己听不懂楚语。
“什么?”
大巫祝双目灼灼:“我莫氏是个受诅咒的氏族,从楚国第一任国君在位开始,便只打难的仗。永远都有死亡, 所以永远都要有新生, 你如今跟了那老混蛋, 就相当于把脑袋放在裤腰上,这次回来,必须留下血脉才能走, 这样就算你哪天死在战场上, 你们这一支,也不至于断后。”
这时,子玉旁边不远处跪着的高个子少年插嘴道:“莫汐, 我们莫氏都是如此,大巫祝也不单单只是叫你这样,我们年满十五, 都要婚配。”
大巫祝又磕了磕她的木棍:“莫思,让你多嘴了吗?树上的鸲鹆都没你聒噪。”
叫莫思的少年瘪瘪嘴, 不出声了。
其他少年偷摸忍笑。
子玉听了这些话,言简意赅说道:“这亲, 我不结。”
子玉的声音好像静默的湖水, 没有半点情绪,冷冷清清并不喧嚣, 可是这句话却让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僵凝了。
在莫氏,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拒绝大巫祝的安排。
“不结?”大巫祝眯缝着眼睛看着他,“怎么,在郢都已有相好?”
“没有。”
“那是为何?”
子玉站起身,看着莫昱的牌位, 拱手道:“所为婚姻大事,父母命,媒妁约,如今我双亲已离世,能定我姻缘的,只有我自己,不劳大巫祝费心。”
大巫祝浑浊的眼睛像是迸出利光。
“在莫氏,没有父母命,媒妁约,只有我才能看出谁跟你最相配,谁才能为你更好的延绵子嗣,我替你选的人可是莫氏最好的女子,你见了定会喜欢。”
说完,大巫祝朝门外喊道:“莫离,进来。”
这一下,倒让那些少年少女不淡定了。
“竟然是莫离……”
“难怪大巫祝一直留着她。”
窃窃私语间,一个明艳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她头发上系着彩珠,身上的黑衣也搭配了一些彩绳,一只手纹着祭祀用的通天纹,另一只手带着两个样式古怪的手环,眉目间似有傲意。
这时,一直躲在人群里不吭声的莫风慌了,他想站出来,却看见父亲莫垣那张严厉的脸,又不敢了。
“莫离,这就是我为你选的夫君,与他结环吧。”
莫离淡漠地扫了人群中的莫风一眼,低下头取出手上的手环,走到子玉面前。
“这只是你的,我帮你带上。”莫离看着子玉道,顺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子玉看着她手里的手环,沉默片刻,竟直接从她手里拿过,又给她带了回去。
“你!”莫离瞪大了眼,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
子玉也不看她,越过她对大巫祝说:“我此次回来只为祭祀,婚配一事,恕难从命,既然已经祭祀完毕,那我便告辞了。”
子玉说完便往外走,莫垣一声令下,大门立刻被莫氏族人堵住了。
“你们想拦我?”子玉戒备地看着众人,身上泛起了肃杀的敌意。
“混账东西,和你爹当年一个德行,莫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留住你的夫君!”
大巫祝一声令下,莫离瞬间攻向子玉,子玉原本觉得她只是一介女流,便只躲不攻,但没想到莫离出招凌厉,下手极重,便不得已出招反攻。
可是毕竟男女力道有别,子玉只出了三分力,莫离在一个转身之际手上一挥,衣袖中的赫然出现一团香粉,香粉直直扑在子玉脸上,子玉顿觉呼吸凝滞,全身酥麻,当即单膝跪地,勉力撑着。
“这是……什么?”子玉艰难地喘着气,脖颈青筋暴出,额头上洇出细密的汗珠。
“助你生子之物。”大巫祝笑了笑,随即挥手道:“送他们入洞房。”
随即一行人将浑身无力的子玉捆住了手脚,抬着他往莫离的住处去。
莫离一脸得意,跟在后面,离开前她扭头看了看莫风,露出挑衅般的笑意,好像在说:“你这个孬种!”
莫风握紧拳头,羞的一脸通红。
第二日,天刚破晓,便有一群人守在了莫离的住处外,等着看这对新婚夫妇羞红着脸走出来。
可是左灯右等等了好半天,都不见两人出来。
终于,莫思等不及了,瑟瑟上前,用一只手指戳了戳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但里面却没有诘问的声音。
莫思和其他人觉得奇怪,便小心翼翼走了进去,一进去后,都傻眼了,屋里只有昏倒在地的子玉,却不见莫离的影子。
白色的床铺没有一点褶皱,更别说其他痕迹,这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行过周公之礼的样子。
“快,快去禀告家主和大巫祝。”莫思在这群小生瓜之中,算是大哥,随着他一声令下,有个少年蹭一下跑了出去。
莫思将子玉抱起,看着他惨白的脸,突然生起了一丝佩服。
*
两日后,子玉终于恢复了过来,他躺在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手里拿着一把没有箭的弓,闭着一只眼,对着太阳,“砰”的一声,引弓射日。
树下是一片旷野草地,莫氏的年轻小孩们都在旷野上比武练武。
有骑马围猎一只小野犬的,有脱光了上半身练摔跤的,有蹲马步练拳脚的,还有拿着戈矛互相削的。
不仅仅是少年,就连少女也参与其中,好像在莫氏,女子也能带兵作战,成为一队将领。
莫思看见子玉一个人百无聊赖拉着他没有箭的弓,便爬上去,坐在他旁边另一根树干上。
“我说,你为什么不娶莫离呢,莫离人长得美,武力又强,还是大巫祝唯一的徒弟小巫祝,莫氏以后都得听她的,我们好多人都喜欢她,我听说啊,就连莫风也常常给她带些吃的玩的,还帮她干活。”
子玉不言语,继续眯着眼对着太阳练习射箭。
莫思这个人好像有种本事,不需要别人理会他也能靠自己把话接下去。
“难道你真的在郢都有相好了?听说郢都城里都是些氏族贵女,矜娇的很,不像我们莫氏的女子这般质朴热辣,难不成你喜欢矜持的,不喜欢直率的?”
子玉挑眼看了看他,他很好奇这个人为什么能有这么多话。
“我告诉你啊,可能你在郢都待惯了,有点不习惯我们莫氏的规矩,但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如果没有大巫祝,莫氏可能早就绝种了,就没有今天这般生机勃勃的场景了。而且大巫祝为我们安排的人往往都是最合适的,初时不觉得,但过着过着就会发现脾性等各方面是真的相补,男子和女子么,睡在同一张榻上,时间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你说是与不是?”
就在子玉忍无可忍之际,莫思突然惊喜地指着远方道:“莫离回来了!我看看她这次猎到了什么?”
莫思兴奋地爬下树去,旷野上一群人也都朝莫离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天晚上,子玉进了莫离的屋子后,直接盘腿静坐,紧闭双目,莫离是个骄傲的女子,干不出妩媚诱惑的事,被他气着之后,直接拿着打猎工具跑了,今日方才归来。
看得出来她所获颇丰,耀眼的日光下,她骑着高大的黑马驰骋而来,整个人看起来和日光一样耀眼。
子玉望了一望,又转头看着天上无拘无束的云。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如果之前杀他的人真的是景云,那景云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令尹让他在莫氏多待些时日,学学莫氏行军打仗的特殊作战法,但没想到一来便遇到了这样的状况,这让他有些想逃。
子玉突然想问自己。
为什么成亲这件事对他来说这么困难呢?
是因为楚天和吗?
想到这个问题,子玉更觉心烦。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对楚天和是怎么样的想法,他怕他遇到危险,怕他受伤,怕他死于别人的算计,他总是在尽己所能的护住他,但他真的喜欢他吗?
而且还是那样的喜欢。
熊渠对自己做的事历历在目,子玉一想起来就浑身紧张,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倘若他和楚天和也做那样的事,他也会那般抗拒吗?
子玉不知道。
一开始,他以为对方是屈云笙,为着小时候的一个小火炉,所以对他不排斥,还多有照顾,后来他以为屈云笙在刻意拿他消遣,所以既气愤又自卑,也就是在那时,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要和屈云笙站在同一条界内。
可是当他知道屈云笙是楚天和后,他那些别扭的小情绪便烟消云散了,只当他是个随时会离开的过路人,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离开。
再然后,就是楚天和在烛火阵中的那次发疯。
子玉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护着他……
一时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甚至,他不习惯有人这么为他,这让他有些无措。
他不是没有往奇怪的方向想过,但他明白这个人终究是要离开的,便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只当两人还是师兄弟,还是知己好友,只要不拆穿这层纱,他们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的陪对方走完这段路,再互道一声珍重。
直到楚天和那晚猝不及防的撕碎了这层纱。
他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对方的心思,印证了自己不愿意去深思的猜想。
却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喜不喜欢他呢?
他不知道。
但他好像中了毒一般,只要有片刻空暇,便会想到楚天和那晚几乎想要将他吞噬的疯吻。
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好像周围的空气都充斥着楚天和那天急促的气息。
这让他心乱如麻。
但他无论再心乱,脑子里也十分明确一件事——
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和楚天和一起疯下去,一年之后,倘若真正的屈云笙回来了,他看着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身子,但那躯壳里却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子玉自问能面对千军万马,却没本事面对那样的场景,光是想,就已经让他觉得喉咙发紧,有些招架不住了。
“莫汐,下来,我们比比!”
有个摔跤的强壮少年朝子玉挥挥手,热情相邀。
子玉不想继续纠结那些破事,扬眉一笑:“好!”
三两下便跳下树去,褪去了上半身衣裳,露出后背那条纵横全背的伤疤。
所有人看见那道伤口,都愣住了,就连骑着马慢慢踱过来的莫离也愣住了。
她看着在阳光下奋力摔跤的子玉,忽然觉得,和那个扭扭捏捏的莫风相比,眼前这个肆意飞扬的少年将领,似乎更对她的味口。
第84章 第 84 章 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
林地最好的驿馆内, 最上等的客房中,暖风熏香,乱花迷眼。
我左手搂着莺莺, 右手抱着燕燕, 吃着钗钗递过来的甜果, 欣赏着环环的舞蹈。
林地城主屈贰在我旁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左徒大人……”
“嗯?”我挑眉道,“城主有话要说?”
屈贰热的满头是汗,却不敢轻易脱衣, 满脸堆笑问道:“莺莺可好?”
“好。”
“燕燕可妙?”
“妙。”
“那城主今日也不打算去查找盐井?”
我慵懒懒说道:“今日骨子懒, 明日再去也不迟。”
屈贰微不可察地对天白眼,又道:“那在下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嗯, 城主自便,不必理会我。”
“哪里哪里,左徒大人驾临此等荒僻之地, 是我林地的荣幸,在下作为林地城主, 自然要好好招待大人。”
说完,便行礼告退道:“那在下告辞。”
他走之后, 孟阳走了进来, 我微笑着对莺莺燕燕钗钗环环说道:“我和属下有点事要商谈,你们且去另一间屋子玩, 若有需要便喊你们,若我没喊,日落之前你们可自行离开,今日的酬劳你们先拿着。”
说完,便拿出四包银两分发给她们, 四人面露喜色,纷纷告退。
四人走后,孟阳熄灭了炭火,又从床底拿出一套粗布衣裳。
我问道:“那些守卫呢,还在前门?”
孟阳摇头道:“都去吃酒了,我给了他们一些钱,他们乐呵呵走了,公子你来林地半个月了,每日只顾寻欢作乐,他们都乏了。”
“他们有说什么没有?”
孟阳想了想:“哦,嘟囔过两句,说公子你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风流人物。”
我冷笑一声,没想到这顶帽子还挺管用。
“而且林地城主好像患了风寒,连连打了好多个喷嚏,他每日来这里陪你,不敢脱衣,出门又是冷风,一冷一热,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换衣裳:“可是,公子你来了林地后为什么如此虚弱?这天也没冷到需要日夜生炭火的程度啊~”
我没回答他,将窗开了一条缝,果然看见那几个跟屁虫一样的护卫在不远处酒坊喝酒,目光时不时转向前门。
“我从后门走,有人来你就说我在休息,不能打扰,若有人硬闯,你拦得住就拦,拦不住就说我去找标志少年去了,让他们别打扰本公子的雅兴。”
孟阳怔怔地看着我,说道:“公子你再这么弄下去,恐怕更娶不到夫人了。”
我嘿然不语,娶不娶的到是屈云笙的事,与我楚天和何关!
换好衣服,我轻车熟路走到后门,从后门偷溜了出去。
我摸出了施荑在我离开郢都前,派人塞给我的地址,往林忠家直奔而去。
还好来林地的前三天,屈贰就带着我四处逛过,林忠的家在湖边的一个居落里,那里住着一些以打鱼为生的人,我在街上雇了一辆马车,车夫驾着马车飞快赶往湖边。
到了湖边,我跳下马车,车夫扬鞭而去,我走进那个居落里,越往里走,却越心凉。
这个居落肉眼可见的破败荒凉,依稀只有几户人家还有人影走动,都是耄耋老者,走路都在蹒跚。
我走到一户人家院子门口,院中有个头发稀疏的老太太正在晾晒几条小鱼,我隔着篱笆问道:“晚辈打扰了,请问长者,林忠家在何处?”
“什么?”老太太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放在耳朵后。
“林忠,家,在何处?”我大声嚎道。
“哦,林忠啊,就在旁边那个屋子。”老太太一瘸一拐挪到我面前,仔仔细细看了看我,随后打开院门,让我进去。
我走进去,旁边的屋子几乎垮了一大半,杂草丛生,歪倒的屋梁甚至往老太的屋梁挤压。
“你是忠儿什么人啊?”老太倒了杯热水给我,里面还浮着几片茶叶。
“好友。”我脸不红心不跳说道。
“那你来这里干嘛,忠儿去了国都,不在这里好久了。”
“我来是想问问,林忠和屈子岚是什么关系,听说是屈子岚把他从狼嘴里救出来的,真的有这回事,屈子岚又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听了,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子岚啊,那是世上第一等好人。”
我问道:“怎么个好法?”
老太迷离的目光看着手里的水,杯水晃动,似在映照往昔。
“忠儿性子犟,之前曾和他祖母闹了矛盾,便往国都跑了,他祖母一人在家,手脚又不便,子岚城主便时时来照看她,一直照顾到她离世,忠儿才醒悟过来,回来后跪在那院子里哭了一天一夜,险些把眼睛都哭瞎了。”
我默不作声听着,身上那股寒意似乎消散了一点。
“子岚也不单是对忠儿的祖母好,他对所有像我们这种老了却不死,膝下又无儿孙照顾的老贼虫们都很照料,不是有句话吗,老而不死是为贼,林地这种地方种不出多少粮食,全靠拉船和采盐过活,我们这些老贼虫,拉不动船也采不了盐,活着也是负担,可是子岚城主却偏偏视我们如宝贝,嘘寒问暖,送衣送食,还让所有人都把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当成自家长辈看顾,自他死后,新来的这个城主又把我们当成了碍眼的臭鱼烂虾,巴不得我们悄无声息死在这个臭水沟里才好。”
我听着他说,手里摸着热茶,可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意。
“还不止如此,林地外的那片野虎林,经过多年治理,没有了虎,却成了男男女女野合之地,野合完怀了种,又养不活,生下来又多扔在野虎林里,子岚便拿出城主府邸,专门开了个抚幼堂,将那些野孩子捡回来养着,自己那几身衣裳却穿了好多年也不换,我们送去的衣袍,他转过头又让人缝成了小衣裳,都给了那些孩子。”
我叹了叹气,问道:“屈子岚私藏井盐之事,你们可知道?”
“哼!”老太面露厉色,“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我就说是我这个老东西藏的,我替城主去死。”
她盯着我,目光锋利:“敢问这位郎君一句,这井盐从地里冒出来,是天地生化之物,难道就必须是他屈云池的?”
我心里一紧,却没直接回答。
老太悲凉说道:“这世上的大人,有几个会把我们这些臭鱼烂虾放在眼里,我们和那些井盐一样,好像生出来就是为那些大人而存在的,一年到头忙个不停,结果吃着最差的粟壳,穿着破到补不上的衣裳,就连屋子,坏了也没钱修,常常被冷雨淋着睡,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就屈子岚这么一个城主将我们真正当作了人,他就算私藏了井盐,那也是为了林地的百姓,不是为他自己。”
我心里了然,恭敬说道:“我明白了,感谢长者今日坦诚相待。”
她眯了眯眼,又道:“左徒大人,子岚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一下愣住:“为何……”
她笑了笑:“老贼虫活了这么多年,如果连人都不会看,那就白活这么久了。听说大王派了左徒大人来查找盐井,我一看便知你是个没干过活的贵公子,再加上你问到了屈子岚……左徒大人,老身想多嘴问一句,倘若你此次真的找到了盐井,你会怎么做?”
我思忖片刻,站起身,郑重拜道:“晚辈还不知道,但晚辈十分同意长者的一句话,天地生化的东西,为何必须要是他屈云池的。”
从那个居落出来,我走到湖边一个四下无人的荒僻树林里,然后对自己的身体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身体里有寒流转动,我又道:“你再不出来,你和我都得完蛋。秋荑只给了你一月期限,我从郢都过来,路上耽搁了半月,又在这里待了半月,今晚你再不走,我们只有一起死了。”
说完,体内的寒流转了又转,终于化作丝丝缕缕的白烟,从胸口处慢慢渗出。
白烟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他和之前梦里的形容大不相同,没有七窍流血,反而是一副文质有礼的模样。
“屈子岚,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盐井到底在哪儿了吧?”
屈子岚平静地看着我,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林忠那里打听我?难道你不信任我?”
我被他给逗笑了:“谁会信任一个突然附身的鬼?再说了,你不是也不信任我吗?不然为何迟迟不说盐井在哪里,我今日可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才单独出来的,你若还不说,我可不管这件事了。”
我转身抬脚便走,屈子岚急忙叫住我:“左徒大人!”
我转身看他,屈子岚犹疑了一下,向我行了个君子礼:“屈云笙,这段时日相处,我已经大致明白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和屈云池很不相同,甚至和那些贵公子们也很不同,我如今就快烟消云散,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才说道:“盐井所在之地隐秘,你需要往天仞崖往上游行船三十里,再经杏花汀,杏花汀有一湍急支流,你往那处支流走,随水而下,能见一溶洞,进入洞中顺水而行,便能看见。”
我默默记下他说的话,拱手道:“我肯定找到,你赶紧往生去吧。”
这个鬼跟了我一个月,我都快被他给冻死了,如今日月交替,他再不走,可就真走不了了,到时候别又天天跟着我。
虽然他是好人,但人鬼殊途,老子快消受不起了。
“屈公子,还有一事,我想求你帮忙。”
“何事?”
“我弟弟子言,我了解他,他纵然要报仇也只会找屈云池,我不知道他是受何人蛊惑,竟然可以糟蹋自己来杀你,请你帮我找出那个蛊惑之人,再问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是,这哥们儿也太仁义了吧,竟然不是让我帮忙杀他?
“我以为,你会求我帮你杀了他。”
屈子岚摇头苦笑:“杀不杀他是屈公子你的事,我和弟弟如今都已化作亡魂,杀不杀的,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和此生,算是彻底作别了。”
他又是拱手一拜,然后朝那日月交替处走去,湖风吹着那如烟如雾的身影,渐渐没了踪迹。
我周身回暖,对着空茫茫的天地深深一揖。
他是个真君子,这是我此刻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第85章 第 85 章 井水充足,有盐渍已被淅……
第二日一大早, 我便和孟阳站在了千仞崖岸边。
“左徒大人,城主感染风寒,不能相陪, 不知今日左徒大人准备去哪里查看, 小的来为大人带路。”
屈贰的随从跟在我身旁, 身后还跟着十个护卫。
我看了看眼前湍急的江水,陷入了沉思。
“左右无事,想沿江上去看看, 听闻铜绿山就在这条江水上游, 不知远否?”
随从面色一滞,随即答道:“走水路倒是不远,现在出发, 明日日落之前便能到达,只是逆水而上,沿途颠簸, 此江并非一条轻松的路。”
顿了顿,又笑道:“听闻大人和昭氏那位女公子交情匪浅, 难道是想去探望昭氏女公子?”
我笑着点头道:“正是,昨日我打听过, 若是走陆路, 得翻越野虎林,前方还有七十二峪口, 哪怕一路顺利一来一回也得三个月,走水路则要快很多。”
随从点头称是:“这条江名为淮水,最上游连接中原诸多小国,再往下便是铜绿山,然后便到了我们这里, 铜绿山的铜,还有我们林地的盐,多经此江进行贸易。”
我看着那滚滚如虎啸的江水,还有两边陡峭高耸的悬崖峭壁,皱眉道:“这么急的江水,要如何往上游行船?”
“公子莫愁,一会儿定了船,船老大便会安排纤夫,由纤夫拉着船往上游走,待过了千仞崖,水势平缓,便可划船了。”
说完,便招呼旁边的护卫,让他去定一艘好船。
我谢道:“真是有劳了,只是此行去铜绿山是为私事,不需随从跟着,你们留在林地便可,等我回来再去探望城主大人。”
随从赶紧道:“那可使不得,城主说了,要护大人你的安全……”
我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可知大王为何要派我来寻找盐井?”
随从眸色闪动,却答道:“小的不知。”
我轻笑一声:“你不知道,你家城主肯定知道……引蛇出洞,引蛇出洞,你们成日这么跟着我,哪条蛇敢出洞?此行去铜绿山,乃我私人会友,就算我在路上出了什么状况,家主也怪不到你们头上,你们可趁机歇歇,我倒是要看看,那些蛇会不会在这条江上冒出来。”
随从眼珠一转,似在考量。
“若我此番寻不到盐井,回去禀告大王,就说你们林地城主怕惹祸上身,成日派一堆人寸步不离跟着我,让我寻不到线索,大王会不会迁怒到你们城主身上,我可就不知道了。”
随从闻言,哆嗦着腿就要跪。
我抬着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我这些日子想了许久,就用此法最妥当,既不会牵扯到你们城主,还能将那些暗地里的人引出来,你今日回城,就帮我散播消息,说我要去铜绿山会友,反正人人都说我风流,去铜绿山会友再正常不过,我相信那帮人定会有所行动。”
随从终于下定了决心,拱手道:“公子不仅聪慧过人,还仁厚,小的佩服。”
随从终于将十名护卫叫走了。
我和孟阳登上船,船头系着六条十分粗壮的长绳,只听船老大一声呼哨,千仞崖两旁的悬崖峭壁中突然钻出了几十号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身破烂,肩上全都垫着一块布。
“开船喽~~~”船老大一声长呼,两旁峭壁上那些人跳下来,从水里捞出长绳,搭在肩上,又爬上了悬崖。
“嘿呦~”
有个老者像唱词一般,开嗓呼道。
四周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嘿呦~嘿呦~嘿嘿呦。”
“山高高嘞,水急急嘞,铜绿山嘞,在前方嘞。”
“嘿呦,嘿呦,嘿嘿呦”
“我拉船嘞,你坐船嘞,生来同人,不同命嘞。”
“嘿呦,嘿呦,嘿嘿呦。”
“上九天嘞,下黄泉嘞,若有来生,不做人嘞。”
“嘿呦,嘿呦,嘿嘿呦。”
……
我和孟阳站在船头,听着两岸这些被悬崖峭壁来回叠加后无限扩大的喊号声,心里说不出的悲壮。
我看见附近江岸,一个女子的肩膀都被纤绳磨出了血,可她身后还有个三四岁的娃娃跟着,娃娃想帮她,却够不着纤绳,只能抱着她妈妈一条腿,呀呀乱语。
江水湍急,我很后悔坐上这条船,但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
况且我不坐,他们可能会去拉更重的货船,也可能今日没活计,只能饿肚子。
我把手紧紧攥着,微微颤抖,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的悲凉之意,甚至有些想哭。
孟阳看上去倒是平静,我问道:“楚国那些乡野之地都这般困难吗?”
孟阳怔了一下,回道:“是也不是。”
“怎么说?”
“各有各的苦法,但林地略有不同。”
我有些疑惑,孟阳解释道:“林地土地不好,种不出多少粮食,基本都靠井盐和这条江为生,如今井盐少了,很多人只能来拉纤过活。公子,像我们这些贱民在哪儿活着都不容易,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感觉此刻把两边千仞崖一起压在我心上,都不及我心里的沉重,我突然有些理解屈子岚哪怕悬梁自尽,也不透露井盐的做法了。
我来此之前并未认真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找到井盐,下一步要怎么做?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屈子岚突然现身,告诉我他的身份,还有秋荑告诉他的附身之法,想让我带他回林地安息。
我答应他了,作为交换,也希望他告诉我井盐在何处。
他说可以,与其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不如告诉我,但希望我告诉大王后,可以为林地百姓争取一些福祉,哪怕多一些工钱也好。
我随口便答应了。
如今站在这滚滚江水上,听着那些悲怆嘹亮的号子,我第一次有了别的想法——我真的要告诉楚王吗?
倘若我隐瞒不报,下场会不会和屈子岚一样,也会被屈云池一碗毒药给灌死。
船行三十里,终于进入了平缓开阔的水域,有人潜入江中,取下绳索,我和孟阳一人一个浆,开始往上划。
杏花汀的水真的很缓,缓到我都差点觉得水是静止的,水中有大大小小的陆地,上面种了杏花树,可惜如今天气转寒,看不到杏花如云的场景。
划了也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了屈子岚说的那个湍急的支流,我和孟阳划着桨往支流去,多亏了孟阳天生神力,这一路帮我省了不少力。
支流越来越急,我和孟阳努力保持着船的平衡,行了很长一段路后,我们连人带船摔下了小瀑布。
我和孟阳在水中翻腾几下,赶紧将船拉住,孟阳臂力惊人,两下便将船翻了过去,我们爬上船,果然看见前方有个黑压压的大溶洞。
“公子,是这里吗?”
我点头:“应该是。”
孟阳似乎有些发怵,又道:“公子,你确定我们要进去?”
我很确定的点头道:“是。”
孟阳做出了一副要去刀山火海赴死的表情,凛然说道:“属下遵命。”
一进入溶洞,我便知道孟阳刚才为何那样了——
这小子居然有洞穴恐惧症!
他此刻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一头钻进我的怀里,整个人抖如筛糠。
“公,公子,有光了吗?”
“没有,你且这么待着,有光我会叫你。”
“是,是……”
我无语地观察着四周,溶洞里黑压压一片,偶有蝙蝠飞过,孟阳吓得吱呀乱叫,水里似乎也有些东西,偶尔会撞到船上。
他这么紧张,搞得老子反而淡定了,横竖也不过一死,况且我心里很笃定屈子岚不会骗我。
小船晃晃悠悠顺水而行,这破溶洞也是够大的,也不知道行了多少个弯弯绕,终于看见前方有了个光点。
小船朝着光点荡去,我拍了拍孟阳,孟阳哆嗦着抬头,一抬头看见前面碗大的光,整个人都激动了。
“有光,公子有光!”
“嗯,有光,你别激动,估计快到了。”
船终于触到了岸,孟阳连滚带爬跳了下去,我跳下船,和孟阳一起往有光的地方走,终于在光线越来越强时,我们走出溶洞,来到一片荒僻的山地。
一看见眼前的山地,我和孟阳都傻眼了,只见大大小小几十口盐井分布在山地上,上面还有各种各样提取井盐的工具,林地登记在册的盐井也不过二十口,这里少说也有五十口。
屈子岚这小子可真能藏啊~
我走到那些煮盐的大锅边,一个个查看,大锅边缘都覆盖了厚厚的盐渍,有些大锅甚至还装满了卤水尚未开煮,看得出来这些卤水含盐量颇高。
“公子。”孟阳走到我身边,“如今盐井已找到,可我们如何回去,方才那条支流十分湍急,我们没法划船,需要寻找陆路。”
我嗯了一声:“屈子岚既然在此处开采,必然有运送之路,再找找,或许有什么线索。”
“好!”孟阳领命便去,这小子心思真的很单纯,他完全没怀疑过我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也不多问,只知道听命、领命。
子玉将他派到我身边,真的是帮了大忙,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帮手了。
一想到子玉,我心里猝不及防又紧了一紧,自从那晚分别后,我便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拉回正轨,如今仅剩几月期限,他回了莫氏,与他重聚又不知何时,希望分别时刻来临之前,我还能见他一面,和他坦坦荡荡地道别。
我不喜欢人走了,情却不断。
子玉那晚点醒了我,我很感激他。
第86章 第 86 章 景云这个人,真的超乎我……
“公子, 找到了一个……”
“找到出路了?”
“不是,是一个门,就在方才的山洞里, 不过上面有锁, 不易砍开。”
我跟着孟阳返回方才的洞中, 方才我们出来的急,都没留意在一个角落里竟然有一扇门,门板较厚, 锁也不太像普通铜锁, 看那颜色好像里面还混入了一些铁。
门板和锁头上都有砍痕,想是孟阳方才弄的。
我从腰兜里拿出昭翎给我的钥匙,插上去一试, 随即听到“喀拉”一声响,门锁顷刻间便开了。
不愧是万/能/钥匙,我简直感动的想哭。
门打开后, 我和孟阳推门而入,没想到洞中竟有天光射入, 借着天光倒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
孟阳找到火把,一一点燃, 很快洞里的场景便清晰可见。
倒是有点像个古代版的办公室。
一排排架子在石洞中纵横交错, 上面堆满了各种竹简,还有各种各样的盐, 但那些盐是些不完美的样品,里面还掺了杂质。
屋子正中央有个大桌案,上面有笔墨竹简。
孟阳拿起架子上的竹简打开,他看不懂字,又递给了我。
我迅速扫了一眼, 是账本,上面记录了某口盐井今日的作业情况。
我又翻看了好几本,皆是类似的账本,看着这满石洞的竹简,我大致能想象屈子岚那小子到底赚了多少钱了。
我摸着那些竹简,一步步慢慢走,想要寻找出口的线索,方才那个山坡我查看过,根本没有车道痕迹,屈子岚必然不会逆流送盐,稍不注意整艘船就翻了,那些盐都会泡汤。
我蹲在地上,用手指沾了沾地面,往嘴里一尝,果然有咸味,还十分明显。
“孟阳,你注意地面,我猜他们这间屋子里还有暗门,地上有盐味。”
孟阳会意,蹲下来沾灰尝,他一边尝灰,一边蹲在地上摸索,我则在那些架子后面的洞壁上敲打,终于在一排架子快摸到头时,我听到了一声空响。
孟阳那边也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很不显眼的开关。
我们几乎同时按下开关,我的左边豁然出现了一声石块摩擦声,随着摩擦声越来越大,一个缝隙在石壁间渐渐出现,且越来越大,而孟阳的脚下也出现了一个小石门,石门打开后,还有架木梯搭在石洞里。
“公子,这里好像是个居室。”孟阳看了看脚下的石洞说道。
而我左边的石门打开后,强风灌入,呼呼作响,洞内地面上还有运送货物的轨道,洞的另一边,似乎是悬崖,依稀可见远处对岸的峭壁石岩。
“孟阳,这个应该就是出口,你去看看,我进那个居室里看看。”
孟阳依言而行,去查探出口,我则顺着木梯走下那个居室,居室很小,刚好容纳一张石床,床边整整齐齐放置了一些竹简,还有些笔墨。
我随手拿起一个竹简,还以为和上面的一样,也是账册,没想到看到开头第一句,我便愣住了。
【子言今日又不练武,他成日埋首农田之中,性子柔,不活泛,实在难改,我教训他,他只笑着受罚,说他只崇拜神农氏,不崇拜大将军】
我又拿起下面的一个竹简,上面的内容好像是在上面的内容之后写的。
【子言今日很高兴,他说他发现了能让林地种出好粮食的办法,他让我下令烧山,说山火灰能让土地肥沃,我真快被这个弟弟气死了,山有山灵,木有木灵,千万年成形,哪能说烧就烧】
我赶紧又拿出下一卷竹简。
【子言好像又不想烧山了,他开始研究怎么给不同的粟米配对成婚,粟米竟然还能成婚,若不是他疯了,便是我疯了】
这些竹简都比较薄,比较短,做工粗糙,想必是屈子岚特地为了写日记自己片的,我干脆盘坐在石床上,抱出一抱竹简全部摊开,上面没有日期,有些内容好像在发生在很久之前。
【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清静,没人打扰,忙碌完后我能小憩片刻,记点东西再走,子言老是问我这段时日在忙什么,不见人影,我不能告诉他,从我决定隐藏不报的那天起,我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不能拖累他】
【父亲的死我至今还有些疑惑,野虎林治理多年,那些野虎早就迁入深山,这附近的林子连虎粪都寻不到半个,父亲怎会突遇猛虎袭击,又不是食物匮乏的冬季,可惜我那日去时,家老们已经将父亲下葬,我看不见父亲的尸首】
【家老们似乎都对父亲的死状遮遮掩掩,且每个人说法不一,我真的怀疑,父亲真的是被野虎咬死的吗,为何我问他们父亲死之前的形容,他们说的都不相同,难道……】
【我悄悄挖了父亲的坟,看见了父亲的尸首,果然,全身完好,并无残缺,只是全身皮肉出现青黑污点,他是被毒死的,能毒死父亲并让所有家老闭嘴不言的,恐怕只有屈云池了,为何屈云池要杀父亲,他们不是最要好的表兄弟吗,听说当年屈云池的家主之位,也有父亲的一份力】
【这次去郢都参加宴席,我看着屈云天,又看着屈云笙,又看着屈云池,有点好奇,屈云天似乎和屈云池完全不像,他的眉眼神似屈夫人,但脸上找不到半点屈云池的痕迹,屈云笙就算长得惊为天人,脸上也能看出父母的痕迹,他的其他两个兄弟也是如此,好奇怪,为什么单单就是屈云天不同呢】
【我还是找不到屈云池杀我爹的原因,最近有个陈国商户联系我,说陈国缺盐,若有多余的盐,可运往陈国高价售卖,我在考虑,我想给千仞崖的纤夫配备更好的肩垫,也想拓宽千仞崖的岸道,让那些纤夫不用爬上悬崖拉纤,也想给扶幼堂的孩子寻找一些教文习武的老师,那些老者时常缺医少药,饱受疾病折磨,这些都需要银钱,我可以试试先少量交易】
【陈国商户要的盐越来越多,价也颇高,他说他要运往中原各地销售,井盐比海盐要好得多,很受中原贵族喜欢,我要不要多出一批新制的盐】
【子言最近好像对周礼感兴趣了,他怎么会对周礼感兴趣呢,听闻陈国那位商户和子言走得颇近,是不是受他影响呢】
余下的竹简,几乎全是关于屈子言的日常生活,每篇竹简的开头全是——
子言……
子言……
我越看越沉默,明明是十月的凉秋,明明全身还是湿漉漉的湖水,明明这个石洞阴冷渗骨,可我还是看的手心出汗。
屈云天,屈云池,陈国,周礼。
我想我大概弄懂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云这个人,真的超乎我想象的可怕。
我赶紧扔下竹简,爬上去找孟阳,如果真如我猜想的那般,那屈云池恐怕要完了。
不仅是屈云池要完了,恐怕还有更多人要完蛋,说不定就连整个楚国,都要跟着完蛋了。
我刚爬上来,几把亮晃晃的利剑就架到了我的脖颈上,七八个黑衣人站在洞口看着我,问道:“屈云笙,你是要自行了断,还是我等送你一程?”
*
郢都城,景氏府邸,三思堂内。
景云一身素蓝色衣袍,端坐于地,静静看着眼前墙上那个端肃的“礼”字。
礼字之下,是他父亲景随的牌位。
当年,他刚离开楚国,便被家仆追上,家仆说家主自尽了,临终前交代,让景云一定要一心为楚,勿忘报国之心。
他痛苦跪地,哭到不能自已,那时的他也不过才十六岁,觉得世间最惨痛的事莫过于此,他甚至恨起了楚王,觉得若不是楚王选他来完成这个任务,父亲就不会死。
可是父亲的遗言,却还是让他一心报国。
他曾是楚国氏族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明月,是所有人都景仰、想要结交的景云公子,可是因为这个任务,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被殴打,被驱逐,被唾骂,被嘲讽。
甚至连他的父亲也为了帮他完成任务,献出了生命。
而他辗转中原诸国,都不得重用,哪怕知道他被楚王逐出楚国,哪怕知道他的父亲也被楚王“赐死”,可那些中原诸侯还是视他为楚国蛮夷,纷纷像撵狗一样撵他。
而有些好色的国君,见他长得好,甚至假意重用,实则趁机欺辱。
直到他流浪到稷下学宫,直到他遇到正在讲解周礼的夫子……
一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为稷下学宫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学子之一,才华横溢,风采绝然,谈笑有礼,他才真正获得机会进入了中原朝堂。
前尘往昔,历历在目,恍惚十年,却好似就在昨天。
可是,现在回头看,他只觉得可笑。
笑那时的自己,笑那时的父亲,笑他们那颗愚昧而狭隘的报国之心。
门外,有人敲门三声,推门而入。
有个老者看着景云的背影,说道:“家主,我们该出发了,秦国公主已入郢都城。”
景云拄着拐杖站起身,他感觉自己的膝盖传来支撑之力,他看了看膝盖方向,眼神淡漠——
屈云笙,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姓屈。
屋外,家老们都纷纷站立风中,等候多时。
景云看着众人,依旧是那副谦恭有礼的君子貌,平静说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今日一过,礼之大旗将在全楚飘扬,楚国,将会变成一个全新的礼仪之邦。”
众人齐齐施礼回道:“景氏全族,九死不悔。”
“好。”景云点点头,“余心所向,九死不悔……”
说话之间,冷风转强,天地间竟然下起了细细白雪。
景云伸出手去接白雪,白雪遇手即化,和十几年前王宫里那场细雪一样。
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是个瘸子,他的身边还站了另一个人。
“云天兄,你竟然躲在此处赏雪,为何不和其他人一起去骑马射箭,今日大王说了,他一月后要带大家去云梦泽狩猎,你还不赶紧练练,这可是出头的好机会。”
屈云天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景云扰了他的清静。
“没兴趣。”
“怎得没兴趣,你祖父屈瑕可是出了名的猛将,听说就没有他不擅长的兵器。”
屈云天脸色更沉了,抬腿便走,却被景云抓住了手腕。
“你!”屈云天甩开他的手,却被景云用另一只手抓住。
屈云天面如铅云:“景云公子不是出了名的谦恭有礼吗,这又是为何?”
景云笑吟吟道:“我并非时时都谦恭有礼,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一直不爱说话,不喜合群,不愿出头,可我今日听你回答少师的问题,觉得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想和你多讨论讨论。”
屈云天愣了一下,好像整个人都僵挺了。
可他回过神来,却没和景云讨论什么,而是甩开景云的手径直走了。
景云在他身后喊道:“云天兄,明日我要去郢都西郊练习骑射,你来不来,我们两个偷偷练,到时候必定惊得他们合不拢嘴。”
那时候的自己,似乎过于活泛了些,和今时今日,大不相同。
景云一边走,一边看着满天飞雪,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第87章 第 87 章 人的一生,是从什么时候……
屈氏内宅, 惨叫声一片,然宅门紧闭,各个出口皆有人守卫, 被困于其中的人出不去, 只能混乱逃窜, 逃着逃着便撞到了刀尖上,化为刀下亡魂。
四处都是尸首,整个府邸被鲜血染的东一块西一块, 殷红刺目, 血腥味让人作呕。
正大厅内,屈云池单膝跪地,用剑苦撑着自己, 嘴角汩汩血涌。
屈夫人一头凌乱的头发,瘫坐在屈云池身后,双目空茫。
大厅门口走进一个人, 步履缓慢而沉重,他手上的剑好像吃饱喝足的野兽, 血滴正从剑尖滑落,持剑人一脸冰凉, 双目直直看着屈云池, 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要将他看个通透。
“屈云天, 你这个孽障,居然勾结景氏残杀同族,你会遭天谴的!”
听到屈云池这么说,屈云天嘴角露出了一抹好似听了平生最大笑话的笑意:“天谴?正好,我倒是要看看天要谴的是你还是我, 屈云池,你勾结庶母,残杀兄弟,如今我这么做,正是替天行道……我,要为我那些死去的兄弟讨个公道。”
“兄弟?”屈夫人听到这话,终于从茫然的状态中恢复了一点神志。
“天儿,那些是你的叔伯,不是你的兄弟。”她颤抖着声道。
“呵呵……”屈云天冷笑数声,“你们这对奸夫□□,真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丧天良的丑事不会被人发现吗?明明我才是屈瑕最小的幼子,明明我才是家主唯一的继任者,明明我才该坐在屈氏最高的位置上,可是这么多年,你却让我称你为父,奉你至孝,还每每总是用屈云笙来打压我,凭什么,就凭你们偏爱屈云笙,就可以如此这般肆意践踏我!”
屈云天双目赤红,声音涩然,似乎要把二十多年的怨恨一股脑倾泻而出。
明明小时候,眼前这个人还喊他做弟弟,可突然有一天,他却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他的父亲,还让他称呼其为父亲。
而自己的母亲却站在他身边,催促着让他快喊父亲。
在他几乎快习惯这一切时,林地城主屈宛找到了他,告诉他当年那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原来屈瑕在发现巫氏女和屈云池的奸情后,经过一番权衡,原谅了二人,而且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冷落新人的身上,便宠幸了巫氏女。
巫氏女怀孕的时日,经推测,恰好是她与屈瑕圆房之日,那段时间屈云池被罚去军营做苦役,根本碰不到巫氏女。
但巫氏却觉得自己哪怕献上了女儿,自己所处的分家也被屈瑕排挤冷落,既然屈云池和巫氏女有情,不如铤而走险扶持屈云池登上家主之位,况且屈云池背后无强大母族可倚仗,一旦巫氏助其登位,巫氏必定会成为屈云池最大的依靠。
但即便屈瑕死了,屈云天也是屈氏第一继承人,所以屈云池和巫氏一合计,便认自己的弟弟做儿子,彻底抹杀了屈云天真正的身份。
这一切,从头到位都参与其中的除了巫氏和屈云池,还有林地城主屈宛。
但他帮屈云池却不是为了图什么,而是从最初的可怜同情,转为最后的欣赏和义气。屈云池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他看不过去,常有帮衬,屈云池也常常以知己形容二人的关系,还常说士为知己者死。
他说的没错,但他的意思却是——屈宛这个知己当为他而死。
屈宛预感到屈云池要杀他灭口,便在回林地之前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屈云天,那时屈云天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且在屈家不受重视,屡遭打压,屈宛或许是出于良心发现,想在死之前恕罪,或许他也生出了报复之心,便将真相告知给这个少年。
从此少年隐忍下一切,带上一张温良恭俭让的面具,只待今日。
屈云池沉默不言,他大概猜出了透露之人,但他猜不到的是,屈云天这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是怎么跟景氏勾结在一起的?
“你被景氏利用了,景云到底在谋划什么,让你选在今日发难?”
屈云天嘲讽一笑:“就算我被他利用,也强过在你膝下认贼作父。”
说完,他转眼看向屈云池身后,已经浑身泄力的屈夫人。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最爱的儿子屈云笙,恐怕再回不来了,他的尸骨我会从林地运回来,让他们父子团聚。”
屈夫人目光一凝,急忙向屈云天膝行几步:“天儿,就算屈云池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屈云笙也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他对你这个大哥一向敬重有加,你为何非要害他?你不如杀了我,用我的命换他的命,我才是这一切的源头,是我的罪孽才造成今天的这一切……”
眼泪簌簌下落,哭得肝肠寸断,对着屈云天便砰砰砰的磕头。
屈云天蹲在地上,看着她,目光中微有泪光闪动,嘴角却还是挂着嘲讽的苦笑。
“你为了屈云笙向我磕头?你可是我的亲娘,你竟然为了屈云笙向我磕头!你知不知道,比起屈云池,我其实更恨屈云笙,他一出生便夺走了所有的一切,本来我唯一还剩的,只有你的关心,可是屈云笙一来,连这最后一点关心也没了,屈云庸和屈云毅还能自我遣怀,他们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我凭什么啊,明明这一切都该是我的!”
屈夫人哭到不能自已,抽噎着说:“天儿,你知道我是难产生下的笙儿,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我怕养不活他,所以每日提心吊胆,不免将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但你可知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生下你时有多欢喜,有多激动,你又如何能见,当时我觉得有了你,任凭世上再多风浪,我也可以去面对了,所以我才同意我爹的计划,当时老家主年老体衰,他的儿子个个盯着你,子幼母弱,偏偏你还是第一继任者,我怕我护不住你……”
屈云天眼尾发红,他抹了抹眼角的泪,笑道:“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从我懂事以来,你所有的关心,所有的教诲,所有的打算,都只在屈云笙那里,今日木已成舟,我不会杀你,但屈云池的脑袋,我必须要!至于屈云笙,景云早就派了人去林地杀他,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是回不来的。”
屈夫人听了,双眼怔然,随即好似被一块黑布罩住,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屈云天又拿着剑朝屈云池走去,屈云池脸上显出一股悲戚,自叹道:“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打算走上这条路,但既然走了,便没有回头路……”
话音刚落,一剑劈来,屈云池的脑袋滚落在地,双目圆瞪,看着外面的青天白日。
今日的天,似乎和那年一样,那年他洗刷着马厩,他母亲在一旁一边哼歌一边缝补着衣裳,天蓝风软,白云悠悠,那时候他真的很满足,很幸福。
人的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幸的呢?
大概,是他发现,他也是屈瑕的亲儿子开始,一切的不幸,便从他开始和其他公子做对比开始。
*
王宫中,群臣毕集,气氛肃然而喜悦。
从王宫大殿到宫门,一路以鲜花铺道,秦国公主嬴琅和她的送亲队伍沿着花道庄重走来。
公子玦一身华贵端庄,俊朗不凡,立于殿前台阶上,看着远方走来的嬴琅,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喜悦。
满眼望去,熙熙攘攘,可人群中却看不见他最想见的身影。
屈云笙去林地一月了,毫无消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只不过等他回来之后,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公子玦呼吸一滞,心脏又不自禁的难受起来。
一开始,他其实并不是主动接近屈云笙的,那时他和屈云笙,还有其他氏族子弟都在少师处学习。
熊渊也在。
他有个宫女出身的娘,就注定了事事被熊渊踩在脚下,就连看见熊渊,他也要避着走。
可是熊渊偏偏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还常常联合父王的其他儿子来欺负他。
其他氏族子弟心知肚明,纷纷选择视而不见,可唯有屈云笙站出来,替他一次又一次的解了围。
屈云笙那时是天之骄子,光彩夺目,宛如日中的太阳,人人都会被他的光芒所吸引。
可唯有熊玦例外。
熊玦一直觉得,阴冷潮湿的地方比较适合他,靠近太阳会让他显得更加卑微和阴暗,所以他一直躲着屈云笙。
可屈云笙却在下学后堵过他几次,问他为何总是避开自己,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他厌恶了,还是觉得自己帮他解围的做法是多事。
熊玦那时回答道:“我乃楚王之子,还轮不到你一个氏族子弟来解围。”
如今想想,真觉可笑。
后来,他们被少师安排比试,屈云笙故意输给了他,在胸口处留下一个剑伤,他探望屈云笙的那段时间,两人一来二去竟然慢慢熟悉了,他才渐渐明白屈云笙并不是什么灼人的太阳,而是暖人的朝阳,他有一颗真正良善通透的心。
再后来,两人参加围猎,运气不好,什么也没猎到,便躲开人群走到一个旷野处坐下,肩靠着肩,背靠着背,阳光透过叶子照在他们周围。
他转头看见被汗水浸湿额发的屈云笙,突然就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屈云笙懵懵地看了他片刻,又回吻了他。
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喜欢上谁的,等他们明白过来时,感情已如燎原之火,将他们都烧了个彻底。
想要利用他背后屈氏的势力,那是再往后的事了……
想到这里,熊玦突然很想逃,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不顾一切去林地找屈云笙,告诉他自己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
可是,他逃不走,嬴琅已经走上了台阶,正在一步步朝他走来。
嬴琅长得大气端庄,很符合秦国女子的气质,让人一见便觉安心,她身后跟了长长一串送亲队伍,看得出来秦国对此次联姻相当重视。
这是他背后的那位为他精挑细选过的,最合适的妻子。
他伸出手,挤出一抹笑容:“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我面见父王母后。”
嬴琅将手交到他手里,温柔一笑:“有劳公子。”
第88章 第 88 章 公子玦在楚国,好像真的……
“尔等执礼何为?”
眼前一片喜气洋洋, 公子玦和嬴琅正在交拜天地,四周都是“男才女貌”的啧啧称赞声。
景云却突然想起了那年在齐国,大雪纷飞中, 夫子问他们的这句话。
执礼何为?
那日他虽没回答夫子, 却在日后时常想起这句话, 当他眼看楚国就像一个快速崛起的怪物一般吞噬了南方大大小小的部落,开始和中原分庭抗礼时,他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执礼之路该是什么。
既然没法通过说教来让诸侯们尊礼, 不如就利用世人惯用的强权和杀戮。
眼前正上首位的那位王, 早已不是他当初敬仰的一代雄主,而是个双手沾满血腥,肆意践踏别人家园和礼法的无知蛮夷, 他将会死在他一辈子都鄙夷的礼法纲常上。
公子玦和嬴琅行完礼,公子玦命人抬进一只烤鹿,按楚国规矩, 君主的儿子成婚时都当打一只猎物献给父亲,以感激父亲将自己养育成人的恩情。
鹿颇大, 楚王微笑着点头,待鹿被抬到楚王面前, 内侍用银针检查完无毒, 方才将鹿切分成小块,进献给楚王。
“哈哈, 吾儿至孝,为父很是欣慰,今与诸君分食此鹿,上下齐欢,不必拘束。”
众人齐拜道:“谢大王。”
楚王率先吃了一块, 鹿极美味,被烤的滋滋冒油,焦香扑鼻,他命内侍多切些给自己食用,公子玦携嬴琅回到坐席,二人举杯对饮。
公子玦容貌俊朗,高大强健,且言行举止皆有风度,嬴琅心里很是欢喜。
来楚国前她曾有过不少担忧,怕楚国是蛮夷之邦,怕这里的人真如传闻那般茹毛饮血,又或者公子玦是个天残地缺,言行粗鲁,但所有这一切担忧都在看见自己这位夫君后完全打消了,如此良人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从秦国嫁过来。
“公主一路辛苦了,今日请尽兴。”公子玦向她敬酒道。
“如今我们已成亲,夫君可直呼妾的名姓。”嬴琅笑着回敬道。
公子玦顿了一下,随即爽快笑道:“好,嬴琅,在楚国,成亲后女子不用自称妾,你若喜欢,还是按此前那样自称便是。”
嬴琅略有些讶异,毕竟她听母后自称妾听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女子成婚后改变自称。
“那妾……那我……日后就拜托夫君多加照顾了。”
公子玦微微一笑:“你我是夫妻,互相照顾是应当的,况且你远离故土而来,我一定尽我所能让你在楚国过得安心。”
嬴琅听了这话,心里很是温暖,她没想到公子玦除了相貌好举止有礼外,还有一颗良善之心,突然觉得自己哪怕没嫁给一国国君或者世子,她的婚事也算圆满了。
几杯酒下肚,嬴琅面露红晕,四周一片喜气和睦,到处都是欢笑声,这楚国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怖,倒是个挺友善和睦的国家。
忽然,也不知是不是有个大夫喝多了,歪倒下去,睡在了席位边,嘴里还吐出了点秽物。
嬴琅还没看清楚,另一个大夫也倒了下去,同样是口吐秽物,甚至还在抽/搐。
嬴琅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她身边的陪嫁使团纷纷站了起来。
“啊——大王!”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坐在最上首的楚王也倒在了地上,身子不停抽动,嘴里稀里哗啦一直吐,四周的内侍都围了上去,乱作一团。
“传医官,快传医官!”
公子玦也站了起来,看着楚王和那几个倒地的大臣,忽然感到不妙。
这几个人竟然都有个共同点——
“不要碰鹿肉!鹿肉有问题!”司马蔿谷突然大喊道。
众人在混乱中定眼一看,果然发现楚王和那几个倒地的大夫都吃了鹿肉,其他人还没分到,尚未来得及食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公子玦,公子玦一时间好似被一万把利剑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烦请司马下令,即刻关闭宫门,并擒拿负责烤鹿的疱师。”景云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地对司马蔿谷道。
蔿谷点点头,下令道:“殿外甲士听令,围守此殿,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准离开,若有闯殿者,格杀勿论!”
殿外士兵纷纷手持戈矛,围住了大殿。
蔿谷步履匆匆走出了大殿,和他错身进来的,是宫内医官之首——重楼,跟在重楼之后的,是其他五位医者。
重楼径直去楚王身边,其他几个医者则分散到其他大夫身边。
众人都在焦急万分地等待结果,唯有世子渊一脸阴笑盯着公子玦看,他看这个人看了十七年,看着他从最卑贱的地方一步步往上爬,从自己的脚下爬到自己身边,所有人都体会不到他这十几年的煎熬,他自知哪哪儿都比不上熊玦,可偏偏他一出生就是世子,这种一点点被取而代之的感觉就像蚂蚁蛀墙,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还好他在倒塌之前遇见了景云,是景云扶住了他这座即将倾倒的城墙,让公子玦的通天之路止步于此。
重楼终于诊断出了结果,他割下一块鹿肉捻开,细细看看,又闻了闻,随后又看向公子玦,神色复杂。
世子渊喝道:“医官,你有话直说,我父王到底怎么了?”
重楼拜道:“世子,大王食用了腐坏的鹿肉,观其症状,全身腐毒已入血,怕是熬不过今夜,还请世子早做准备。”
“腐坏?不可能!我昨日刚猎的活鹿,怎会腐坏,怎会有腐毒?”公子玦一脸震惊,就连嬴琅和送亲使者也震惊了。
世子渊指着公子玦骂道:“熊玦啊熊玦,你想王位想疯了吧,竟然用这种方法害父王,你别以为你如今有秦国撑腰我就会怕了你,若是父王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
秦国使者赶紧说道:“此乃楚国内政,我秦国绝不干预。”
此话一出,世子渊心里暗喜,面上却还是方才那副凶样:“侍卫何在,还不快把熊玦拿下!”
“慢着!”
嬴琅不顾使者阻拦,走到人前朝重楼说道:“若是腐坏之物,必定臭味熏天,可楚王方才还在称赞鹿肉鲜美,你又凭何断定是腐坏之物?”
重楼拱手道:“禀公主,此鹿腐化已有时日,鹿肉中还有腐虫寄生痕迹,但此鹿烤制过程用了极强的去味药草,又涂抹了新鲜鹿肉的脏腑汁水,所以显得味道鲜美,此法常出现在南越部落,部落中人偶尔会捡到死去的野兽,腐臭味重难以下咽,但为了能吃饱肚子便用此法烹制,若不是下官在南越部落中有过数年行医经历,也很难察觉。”
嬴琅一脸震惊,转头看公子玦,公子玦眼神悲伤,坚定地摇摇头。
“那可有医治之法?”
“对啊,既然南越部落常以此法烹制,定有医治办法?不然他们早就死光了,也不用莫氏打那么多年才打下来。”
重楼摇摇头:“唉,南越境内确有医治之法,南越境内有一种红土,混于河水中,南越人常年喝这种红土河水,恰好中和了腐毒毒性,所以南越人并无大碍,但若是从小没有喝这种红土水长大的外乡人误食腐物,发病时就算灌入一整碗红土也无济于事,若诸位不信,可派人立马前往南越取土,但一来一回要十数日,红土送到时恐怕大王自己都快腐烂了。”
此言一出,相当于无法可解,所有人都神情严肃。
“大王~”内侍们率先哭起来。
这时,蔿谷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浑身瑟缩,进来后一直盯着公子玦。
蔿谷将那人扔到公子玦面前,说道:“公子可认得此人?”
公子玦摇头:“不认得。”
那人却看着公子玦大哭道:“公子,都是小的不好,公子说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是小的太想公子登上王位,所以鹿肉比预计的多腐坏了些时日,小的不知道效果竟然来得如此猛,是小的坏了公子计划,小的该死~”
说完,他一头撞向大殿的柱子,众人来不及拦,只能在震惊中看着他将自己撞死在大殿上。
蔿谷盯着公子玦道:“公子还有何话可说?”
公子玦微闭上双眼,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是淡淡地看了熊渊一眼,说道:“你赢了……”
你赢了,没想到你可以为了王位杀自己的父亲~
公子玦还未将话说完,便被蔿谷的士兵扣住双臂,嘴里也塞了布团。
“带下去严加看管,待大王醒过来再做定夺。”
公子玦被士兵押了下去,嬴琅一脸悲伤地看着他离开,秦国使团满脸紧绷。
如此一来,嬴琅的身份就尴尬了,这场盛大的和亲竟然成了笑话。
难不成要将嬴琅原路送回去?
这时,景云拄着拐杖走过来,朝秦国使者行了一个标准的秦国问候礼。
秦使一惊,赶紧回礼。
景云说道:“突逢变故,让诸位受惊了。公主身份贵重,我楚国定不会亏待公主,秦楚联姻是两国大事,决不会因何人何事而作废,今日烦请诸位先去偏殿休息,待我王清醒过后,择选出更好人选,再与诸位商议婚事。”
秦使大喜:“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当务之急是楚王安危,我等就先行离开,在偏殿静候景云大夫的消息。”
嬴琅万分失落地跟着秦使离开了,她相信公子玦是无辜的,但眼前的局面,就算她有一万张嘴,也辨不清楚。
更何况,秦国一开始就对公子玦不甚满意,希望楚国有更好的人选,最好就是楚王自己,如果楚王不行,世子渊也可。
如今听景云的意思,好像自己真的要被送给世子渊了。
使者一定万分欢喜,谁也不会在意真正成亲的人到底欢不欢喜,就像谁也不会在意公子玦到底是不是冤枉的,没有一个人为他辩驳,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辩驳……公子玦在楚国,好像真的是孤立无援一般。
第89章 第 89 章 他要将若敖氏交给子玉了……
莫氏封地, 莫氏议会堂。
莫垣收到郢都的急信后一直沉默不言,脸色比鬼还难看,莫衡在一旁怔怔发呆, 自从失去最爱的儿子莫雨后, 他一直都很颓靡, 今日得知急信的内容后,他完全想不出应对之策,只剩一片茫然。
谁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国乱不乱关他什么事?
反正他最爱的儿子都没了, 这世上的人都死了才好, 都死了才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痛苦。
家老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莫垣将信递给其中一位家老,家老看后脸色骤变。
“什么?!大王薨了, 令尹病危……公子玦跑了!”
莫垣说道:“最后还有几行字,屈云池被屈云天杀了,屈夫人自尽谢罪, 谢罪书上写明屈云天是屈瑕幼子,是屈氏真正的继任者, 此番杀戮完全是为了替族中枉死兄弟报仇。”
家老脸色更加僵凝,急忙将信传给其他人, 其余家老看完信后, 互相看着对方,又看着莫垣, 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郢都城一夕之间,竟然风云全换。”
“世子渊继位大典将在十日后,家主意欲何为?是去参加世子渊的继位大典,还是……”
莫垣看着众人,问道:“不知各位家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大家纷纷看向一个年纪最长者, 长者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觉得,我们莫氏乃若敖氏分家,一切当以若敖氏家主为先,他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
“可令尹病危,此刻还不知生死,斗渤又率领若敖氏精锐去了齐国,此刻若敖氏群龙无首,若敖六卒中,唯有我莫氏尚有精兵强将在国内,看这情形,恐怕我们莫氏家主的意见就代表了若敖氏的意见,所以景云才会亲自写这封信,邀请家主参加新王的继位大典。”
莫垣还是很犹豫,如今这情形,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
公子玦一直很受宠,为何却在自己的婚宴上谋害楚王,明眼人都知道其中有鬼,但郢都城里又有哪个氏族是站在他身后的?
屈氏?
屈氏已经被屈云天给端了。
薳氏?
司马蔿谷下令全楚通缉公子玦,他本就来自薳氏分家,想必早就和薳氏家主薳期思商量好了,要站队世子渊。
景氏?
从这封信看来,景云对于新王来说,位同令尹,恐怕只等子湘一蹬腿,令尹之位就要换成景云了。
昭氏?
昭氏虽不值一提,但他背后连着随国,而随国国君的妹妹是薳期思的夫人,所以昭氏也相当于站在了世子渊这边。
除王族外的其他五大氏族,如今没有明确表态的,只有若敖氏。
莫垣细细盘算了一下,确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既如此,那便参加吧,新王继位,我莫氏焉有不去的道理。”
莫垣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怒吼:“新王?哪里来的新王,郢都城里全是叛贼,王宫大殿上坐着的,到底是不是个弑父杀君的玩意儿还未可知,你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奉他为新君,你们为人臣子的尊严何在?”
大巫祝在子玉和莫离的搀扶下走进来,众家老立马为她让开一条路。
莫垣和莫衡立刻对她行礼。
“大巫祝,虽然族中的事你说了算,但这是楚国朝政之事,兹事体大,错综复杂,不是你可以轻易掺和的。”家老中的最长者说道。
“哼,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只是一介女流,所以只能管管族里生儿育女那些事,复杂?能有多复杂,无非就是谋权篡位那些事,老太婆我活了这么久,都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就连先王当年杀他哥哥继位楚王,里面也有老太婆我的手笔,那时候的你们还不知在哪里光着屁股撒尿呢。”
众人一阵沉默,纷纷无言。
莫垣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参与了先王夺位之事,恭敬问道:“既然大巫祝当年也帮先王夺位,为何今日反而责备世子渊?”
“那能一样吗,蠢货!”大巫祝提起棍子使劲磕了几下地,“那先王的哥哥是个混球,每日只和歌姬舞姬厮混,无才无德,阴险偏激,偏偏嘴甜会哄人,把先先王哄的晕头转向,只认他做世子,这样的人留着不杀,难道等着他祸害完整个楚国再杀?”
“可先王,那可是楚国少有的一代雄主,他在位二十五年,将楚国的疆土扩展一倍,让中原诸侯纷纷开始畏惧楚国,倘若他继续活着,不出十年,一定可以北上中原、手执牛耳、号令诸侯,熊渊那个阴险的废物,看不出他有什么统兵治国的能力,倒是在心狠手辣上出奇的优秀。”
“这样一个无才无德,弑父杀君的废物,你们竟然愿意奉之为君,供其差遣,你们可真出息,一点为人臣子的尊严也不要了。”
大巫祝一席话毕,众人更加沉默了,整个议事堂一片死寂。
子玉偷偷看了看大巫祝,虽然这个老太婆一直逼他成亲,让他烦不胜烦,但关键时刻却让他见识到,莫氏真正领头人的风范。
“可大巫祝,如今郢都的形势已经分明了,屈氏景氏昭氏薳氏,都站在世子渊这边,斗渤又将若敖氏几万精兵带走了,令尹子湘病危,现在是死是活还不清楚,我们莫氏这点人马能做什么,难道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五大氏族,那不是让我们莫氏直接去送死吗。”莫垣有些急了,他面对此情形确实是一筹莫展,他害怕把整个莫氏带进万劫不复之地。
“慌什么,镇定!”大巫祝说道,“你们收到景云这封信的时候,我也收到了令尹的一封信,并且他还托死士带出了一样东西,至于之后要怎么做,你们当问问他。”
说完,便转头看向子玉。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她看向子玉,子玉面容沉着,从腰间拿出一物,示意众人。
众人勃然变色。
银白色的令牌刺眼夺目,上面刻着若敖氏的族徽——火神重黎。
“若敖氏神火令?”
“这真的是若敖氏家主令?”
“错不了,神火令天下唯此一件。”
莫垣拿过令牌一看,满脸诧异,又看看子玉,可子玉还是那副面沉似水的模样,眼神黯然,完全没有半点喜悦。
“令尹将若敖氏家主令给了子玉?”一个家老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给若敖氏本家的斗渤,却给了子玉?”
家老中最长者肃然道:“临危受命,令尹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将若敖氏交给子玉了。”
“那令尹大人是何打算,他在信里有没有说过要怎么做?”
大巫祝回道:“他信中说——此令交予子玉,若敖氏皆听其号令,吾天命已成,魂归大地,身后种种,有心无力,恐无缘见子玉最后一面,请代为传两句话。其一,信你自己;其二,要信他人。其余再无可言……”
子玉没看过信,听了这话,喉咙一涩,险些哭出来。
十几年的教会教导,令尹于他,如师如父,没想到这次回去,却再也见不到了。
众人纷纷看着子玉,都有些不敢相信,若敖氏自氏族开创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家主。
但神火令眼下明明白白就在子玉手中,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家老郑重拜道:“族长,如今若敖氏听你号令,请族长明示出路。”
其余原本就支持子玉的家老也赶紧拜道:“我等以族长马首是瞻。”
他们原本就是莫昱的老臣,私心里就一直希望子玉能夺得莫氏家主之位,没想到如今子玉临危受命,竟然直接成了若敖氏首领,这比他们想要的要大的多。
子玉沉默片刻,而后对大巫祝拜道:“子玉想向巴国借兵,反攻郢都。”
“好!”大巫祝使劲一磕棍子,“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莫氏封地靠近巴国,且子音公主是巴国夫人,有正当出兵理由,巴国又在楚国上游,走水路运兵能快速抵达,再没有比向巴国借兵更好的办法了,你即刻出发,刻不容缓。”
莫氏族人本就常年作战,一旦确定方向,便很快进入排兵布阵状态,没有半点拖拉。
“莫离,你和莫思护送子玉去巴国,若有危险,以命相护。”
“是,大巫祝放心!”
莫离和子玉转身离开,大巫祝和剩下的人围在一起商议后续,唯有莫衡的目光偷摸看着门外离开的背影,露出了一抹锋芒。
第90章 第 90 章 有我薳东杨在,还轮不到……
我和孟阳醒来时, 已经躺在了一艘小渔船上。
小渔船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上飘飘荡荡,四下看不见边际。
那日我被几个黑衣人围住,孟阳在外面探路, 我和他早已商议好, 若是遇到刺客, 什么都别做,直接撒提前准备好的毒粉,然后跑为上策。
毒粉是秋荑特制的, 没什么太大杀伤力, 就是刺眼刺鼻,那些人一个不备被我糊了一脸,痛苦的眼泪鼻涕一把下, 孟阳从外杀了进来,他天生神力,一脚踹飞一个, 又把剩下的毒粉全撒在洞中,拉着我跳进了通道外的江中。
江水不算急, 我们顺江漂下,两边都是悬崖峭壁, 找不到合适的登岸口, 我们一直漂了一天一夜,直到快失温时, 终于被一条小渔船救了。
渔船上的主人是对年轻夫妇,因为常年在太湖上打渔,被晒得很黑,人却十分淳朴。
他们连比带划告诉我,这里是吴越交界处, 名为太湖,再往下就要入海了,太湖很大,除了渔船外,还有许多饮宴作乐的船舫在太湖上漂荡,他们捕上来的鱼,是专门卖给这些船舫的,渔船短时间内都不会回岸上,若我们要去岸上,得转乘那些饮宴作乐的船舫。
我们在湖上一直漂了两三天,才终于见到了一个很大的船舫,船舫装饰华美,丝竹管弦声从里面飘出,在雾霭沉沉的江面上,好似瑶池仙境。
小渔船卖了一大半的鱼给此船舫,并托船主将我们带回岸边。
幸而我跳江时钱袋没丢,我本拿出一部分钱给渔船夫妇,可他们却拒绝了,他们说一来救我不是为了钱,二来我这种钱不是吴越通行的,他们用不出去,最后笑着对我们挥挥手,便划着船走了。
船舫的船主是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她一看鬼面币,便喜笑颜开,热情地招待了我和孟阳。
“这位贵客,你们运气好,这艘船只剩最后一个房间,我们明日便要往回走,大概两日后便能返回吴国。”
船主领着我和孟阳往船舱二层走,每间屋子里都能听见嬉笑歌舞声,有些船舱甚至还有不可言述之声,我倒是无所谓,但孟阳听得一愣一愣的,整个脸都红的发烫。
终于,船主指着靠窗的一个房间说:“快到了,就是右边那个,说来也巧,左边那个房间里也是位楚国贵客,好像还是你们楚国做大官的,他来吴国有段时间了,当初还有一个吴国官员作陪,后来时间长了,便只有他一人了。”
我心里一滞。
“他姓什么?”
“姓什么?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船主狐疑地看看我,“公子被渔船所救,莫不是被追杀后才跳的河吧。”
我笑着摇摇头:“只是游玩时不慎滑落而已,你若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就是一时好奇而已。”
船主呵呵笑了笑,为我们开门,刚打开门,便听见对面传来开门声,有一个容貌美艳的姑娘打开门,闷闷不乐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船主,便委屈地快哭了。
“船主~”
姑娘泪水盈眶,鼻子嗡嗡的。
船主瞥了我们一眼,扯过她低声说:“怎么了?哭什么!”
“船主,我按你的吩咐,问那位公子需不需要留奴过夜,可他却说,他喜欢净身的,像我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身上早就没了女儿香,他闻着难受……”
说罢,竟直接哭了出来。
那姑娘情绪激动,说得大声了些,我全听进了耳里,我看着对面那个紧闭的房门,已经确定里面那位是谁了。
“船主,麻烦给我们准备些热水和换洗衣裳,还有两壶热酒。”
船主立马笑着应承,拉着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走了。
我和孟阳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夜里,我和孟阳洗完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后,我让孟阳一个人在房里休息,自己端着两壶热酒去敲对面的门。
门里的琴弦声戛然而止,片刻,一个打扮素净的姑娘打开了门,疑惑的看着我。
我透过她看向里面,只见满地歪歪倒倒的酒壶,有个身影在榻上斜靠着,一手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酒。
“什么人在外面,扰本公子兴致。”
我对里面说道:“我,屈云笙。薳大夫一人喝酒,难道不闷?”
薳东杨一下就从榻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看见是我,双眼发亮。
“真是你?”薳东杨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老子刚从鬼门关回来,要看清我到底是人是鬼一般。
“薳大夫可否赏脸喝一杯?”我抬了抬酒壶。
薳东杨立马对那女子道:“你先下去,告诉船主,今夜不要让人打扰。”
“是,公子。”女子抱着琴,欠身退下。
薳东杨关上门,我端着酒去他的桌案,上面乱七八糟全是空酒壶,我从未见薳东杨喝得如此多过,当即便明白恐怕郢都大事不妙了。
“要不然我们还是喝茶吧。”薳东杨一边收拾酒壶,一边提起边上煮着的热茶倒了两杯,“我醉了好多天了,今天见到你还活着,突然不想醉了。”
我点点头:“也好。”
等喝上一口热茶,我看薳东杨眼下乌青,头发凌乱,就连衣服也有些散乱,便低声问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景云是不是已经扶持熊渊登上了王位?”
薳东杨端着茶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双眼宛如幽潭,暗淡无光。
“你是如何猜到的?探子说你在林地失踪几天了,我以为你已经……”
“我无意间看到了屈子岚留下来的遗物,猜出来的。景云早在很多年前便开始布网了,他利用陈国盐商诱导屈子岚贩卖私藏的井盐,并蛊惑屈子言信周礼,屈子岚死后,他利用屈子言杀我……”
薳东杨全身肉眼可见的紧绷了,他低下头,看着杯里的茶,沉默地听我继续往下说。
我不知道他和景云之间到底有何羁绊,但听着这些话,他明显很痛苦。
“还有,屈云天恐怕不是屈云池的亲儿子,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屈瑕的幼子,楚国向来立幼子为继位者,所以屈云天才是真正的屈氏家主,景云利用屈子言杀我,是为了屈云天?”
薳东杨用手捏紧了茶杯,点点头:“屈云天血洗屈府,屈云池被他砍下了头颅,屈夫人上吊自尽,留下罪己遗书,说出当年真相,求楚王原谅屈云天的罪行。”
我手上一凉,整个人定在了原处。
果然,一切都是景云的计划,杀我不成,便将我支走,屈云天趁机杀了屈云池,报了这么多年认贼作父的仇怨。
但屈夫人……
我虽不是她真正的儿子,但仍然觉得心里很痛。
若是真正的屈云笙回来了,他将如何面对这家破人亡的处境。
“大王在公子玦的婚庆大典上,食用了公子玦献上的烤鹿,当夜便熬不住薨逝了,宫中医官说是鹿肉有问题,公子玦用药草去除腐烂鹿肉的腥臭味,再抹上新鲜鹿肉的脏腑汁水,让大王误以为是新鲜活鹿,腐毒入体,神仙难救,就连烤鹿的疱师也承认是受公子玦指使做的,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我心里一沉,我想过景云要在公子玦的婚礼上发难,却不知他要用什么办法,如此一来,公子玦担了弑父罪名,世子渊几乎可以毫无阻拦地登上王位。
“公子玦呢,被杀了?”我沉声道。
“没有,被大王身边的内侍放走了,现在蔿谷下令,全楚通缉他,楚国所有关卡全是他的画像。”
蔿谷?
原来景云找的创业同伙是蔿谷。
蔿谷这个人,平日里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人模样,没有奇谋,没有妙计,却能将全楚的兵马调度的井然有序,如今看来,他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蔿谷是你们薳氏分家的人,所以你们薳氏……早就站在了世子渊这边?”
我看着他,有些心寒,其实薳东杨早就提醒过我不要掺和进这些事,但不知为何,我此时此刻还是有种难以言述的心寒,原来我将别人当朋友,别人却未必。
薳东杨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沉默片刻,方才道:“薳氏的决定和我无关,不然我也不会躲在这里喝闷酒,我来吴国后才知道,越国国君死于吴国刺客的暗杀中,越国新国君只是个五岁稚子,两国断不会联合起来成为楚国的威胁,可父亲哪怕掌握这些情报,还是派我来此,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我抬眼看他:“他们是故意支开你的?”
薳东杨苦笑一声:“我与屈云笙从小走得近,屈云笙和公子玦又关系匪浅,他们自然而然以为我支持的是公子玦,所以才在此时故意支我来吴国,还派了人监视我,让我等新王继位后,得了传召才能回去。”
我看着这满地的酒壶,终于明白为何薳东杨对那女子口出恶言了,他这张嘴虽然厉害,却从不恶毒,方才我就纳闷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我十四五岁便开始游走诸侯国,几次三番差点丧命,但纵使如此,我对薳氏来说,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好用时便留,不好用了便扔,新王继位后,恐怕薳氏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了。”
我看着他一脸无奈和颓靡,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安慰,犹豫再三,还是转而问了我最想知道的事。
“若敖氏呢,难道他们也站在熊渊这边?子湘大夫不是和楚王一路扶持走过来的吗?”
薳东杨笑了笑,更加无奈:“老贼年岁大了,受了风寒扛不住,已经快不行了,斗渤率领若敖氏精锐在齐国苦战,齐国比想象中难打的多,之前他们预计宋国鲁国不会干涉,没想两国都出动了举国之兵,联合围困斗渤,只怕斗渤也快撑不住了。”
“也许这一切,都是景云预先计划好的。”
薳东杨点点头:“恐怕不仅于此,之前我就有些疑惑,景云做事极其小心,怎么会在几条鱼上栽了跟头,被陈国小官发现端倪,现在想想,只怕被陈国发现他是间谍这件事,也在他的计划之中……我这位挚友,真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所有国家。”
我和薳东杨都陷入了沉思,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真的很憋屈,憋屈到想发泄都没处发泄,回头一看,哪怕重来一遍,还是会上同样的当。
“你打算怎么做?”我看着薳东杨道。
“还能怎么做?”薳东杨嗤笑一声,“现在大局已定,几大氏族除了若敖氏还不明确,其余都已倒向熊渊,我就在这太湖上好好等着,听听曲,赏赏舞,等着新王传召,看他能把我安排到哪个犄角旮旯等死。”
我看着他的表情,虽是勉强笑着,却比吞黄连还苦。
“你呢,这一切原本就和你无关,你不如就跟我一起在吴国待着,景云杀你不成,一定还会再杀你,否则屈云天不会安安心心当他的家主,你也别瞎掺和了。”
我顿了顿,拱手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我们喝完这壶酒便道别吧,你安安心心在这太湖上待着,安安心心等我的消息,到时候再安安心心来替我收尸。”
薳东杨抬眼看我,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我不屑一笑:“做什么,都这般欺辱到头上了,难道要一直躲在这里看那些人得意?这种窝囊事我可干不出来,你要躲随意,恕不奉陪。”
我站起身要走,薳东杨扯住我的袖子,将我按了回来:“你说清楚,你要做什么,要奉陪还是告辞,至少给我一个选择。”
我静默片刻,深深看着他,随后用手在桌案上画出了诸侯国方位图。
“我猜测,公子玦会去此处?”
薳东杨低声道:“秦国?不可能,他应该会去林地找你。”
“对,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所以林地一定有重兵把守,他不傻,他一定会去找唯一能帮他杀回郢都的大国做支持。”
我顿了顿,又道:“我打算去秦国找他,但光是秦国还不够,还需要一国支持,只有该国出兵,才能有一半胜算。”
薳东杨看着地图,明白我的意思:“吴国!”
我点点头,对他拱手道:“能说动吴国出兵的,唯有一张嘴能退三军的薳大夫,但若是薳大夫打算躲在太湖不问世事,我就算笨嘴拙舌,也要拼命一试。”
薳东杨看着桌上的方位图,又抬眼看我,颓靡的目光中终于重新出现了神采。
他笑道:“有我薳东杨在,还轮不到你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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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莫汐,你这脑袋到底怎么……
莫离和莫思护送着子玉快马前往巴国的渡口——巫峡口。
巴国建在崇山峻岭之中, 整个国家都与连绵不断的高山融合为一体,走山路九曲十八弯,恐怕等他们走到巴国国都江洲, 楚国已经完全被熊渊控制了。
所以三人直接选择最快的水路, 经巫峡口入巫江, 虽巫江险急,但两岸有纤夫,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到达江洲。
“巫峡口就在前面, 我们快到了。”莫离眺望远方的垭口, 对子玉道。
子玉一扬马鞭,加快马速。
忽然,他耳边传来“咻”的一声, 子玉侧身闪避,一支箭直直没入前方的地上,马匹受惊, 嘶鸣着扬起马蹄,尘土飞扬。
后面传来急速的马蹄声, 三人一愣神的功夫,就被六个人围在了中间。
“啊, 爹, 怎么是你?”莫思喊道。
“兔崽子,到我这边来, 你们不能去巴国。”莫思他爹喝令道。
“啊?”莫思更疑惑了。
莫离看着为首那人头戴面巾,对他道:“莫衡叔父,你要报莫雨的仇,大可以等我们从巴国回来再报,为何偏偏选在此时?”
为首之人缓缓拿下自己的面巾, 露出一张阴鸷冷漠的脸。
“报仇?烛火阵原本就是生死阵,入阵者皆为自愿,我为何要报仇。”
莫离目光一凝:“那你这是做什么?”
“家主刚得到消息,斗渤的几万人马被齐宋鲁三国联军围困在合谷之地,只怕回不来了,所以家主临时改变了主意,让你们回去,至于子玉,今日我来,只是想向他真真正正地挑战一次,他如今是若敖氏族长,我自然不会用阴谋诡计暗杀他,你们走吧。”
莫衡原本最擅长的就是暗杀,他自信在取人性命这件事上,没人比他更娴熟。况且上次他在烛火阵中也是压倒性的战胜了子玉,若不是屈云笙捣乱,子玉早就死在他的刀下。
他原本是想独自追杀子玉的,可是刚离开没多久,便遇见其他人赶来,说情况有变,要阻止子玉去巴国。
所以他和其他人一起前来,只是想堂堂正正给莫雨报仇,让莫雨在天之灵看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杀敌取胜的。
子玉看着莫衡,一脸冷肃,他回问道:“斗渤被困在合谷?宋国和鲁国竟然出兵了?”
“何止出兵,还是举国之兵倾巢而出,看来中原国家没我们这么记仇,他们今日是敌人,明日就可以做朋友,丝毫没什么前嫌可计较。”
子玉低头琢磨了一下,瞬间便明白了——这是景云的陷阱。
他让齐国公子来楚国搬救兵,私下却联络宋国和鲁国出兵助齐,三国一围合,斗渤根本没有胜算,若是此时撤兵回来,三国一追杀,若敖氏死伤惨重,斗渤只能继续在那里苦苦支撑,等待援军。
景云的这步棋,直接将若敖氏钉在了齐国,好绝的一招。
“莫汐,现在要怎么做?”莫离侧头看他。
“对,莫汐,我们只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莫思也看着他道。
“你个混球,看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莫思他爹怒吼道。
“大巫祝说了,我们要用这条命保护莫汐,莫汐说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你要呼死我,先问问大巫祝同不同意。”
“你你你!”
正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群人往来路一看,竟是那些常年跟着莫思鬼混,管他叫大哥的少年少女们,足足来了十几个,他们骑的马都还是家里那些没长全的小马驹。
“你们来做什么?”莫衡冷着脸怒喝道。
“对啊,你们来做什么?”莫思一脸懵地问道。
“大哥,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可是你的威武军,你怎么能一个人立功不带我们。”
这些孩子自己组建了一个队伍,还取了一个特别威风的名字,平日里认莫思为威武军将军,队伍宗旨就是要做楚国大将军。
他们看莫思骑着马随子玉和莫离走了,就知道有情况,赶紧跑去问大巫祝,谁知在外面便听到大巫祝和家主莫垣争论,好像是收到了郢都急信,说若敖氏斗渤被困在了齐国,两人关于莫氏未来争论得不可开交。
既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威武军当即便决定,不问这些大人,自己赶来追随大哥。
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子玉一勒缰绳,对莫思说:“你和你的威武军拦住他们,莫离,我们去渡口。”
莫离一愣,看子玉的意思,还是要按原计划进行,不过她只愣了瞬间,很快便一甩马鞭,和子玉冲了出去。
威武军当即在莫思的带领下围住那些人,这些少年少女平日里都在练武练兵,对断后包围这些事娴熟的不得了,再加上人多势众,对方都是长辈,不会真正伤害他们,所以他们很快便拖住了莫衡几人。
子玉和莫离一路急行来到渡口,看着滚滚江水,子玉突然对莫离道:“莫离,你不用随我去巴国,你帮我做件事……”
“不行,我一定要护你安全。”
“听我说,这件事比护送我要重要得多,关乎到楚国危亡。”
莫离有些不解,子玉靠近她耳边低声道:“你坐船去下游,然后在九思崖那里转道去齐国,想办法突破包围圈去找斗渤,告诉他我有一计可助他脱困。”
子玉随后将计策告知莫离,莫离听得双眼愣是放大了一圈,她惊讶地看着子玉,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听家老们讲了这么多年兵法谋略,可从未听说过还能这样的,莫汐,你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子玉有些想笑,但还是和她拱手作别,随后快速跳上了一条小船,让船老大找纤夫拉船。
莫离牵着马坐上另一条船,她看着子玉往巫江去了,才安下心来让船老大开船,迅速往下游漂去。
*
吴国大夫白虞府邸,薳东杨坐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白虞下朝回府。
“哎呦,薳大夫,多日不见,可玩得尽兴?”
薳东杨呵呵笑道:“自然尽兴,吴越美女如云,让人留恋不舍啊。”
“哈哈……”白虞指了指他,大笑道,“哪比得上楚女细腰婀娜,身姿曼妙啊。”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笑。
白虞是如今吴国国君身边的红人,专擅吃喝玩乐,不过对于治国治民,也算能手。
“白虞大人,今日到访,有要事相商,不知可否避退左右?”
白虞的笑容僵在脸色,随后变得肃然,对下人挥挥手,所有奴仆躬身退下。
“薳大夫,有何事相商,尽可直言。”
薳东杨对他拱手一礼,正色道:“我想请白虞大人劝说吴侯,出兵攻楚。”
“攻楚?”白虞整个人都懵了,“我没听错吧,你说的楚,可是楚国的楚?”
“正是!”
白虞盯着薳东杨,目光肉眼可见的戒备起来:“为何,我不懂,还请薳大夫说明白点。”
薳东杨叹了叹气:“先王突然薨逝,疑点众多。公子玦原本就极受先王重视,刚在宋国立大功没多久,又迎娶秦国公主进行联姻,他母亲是楚宫宫女,背后并无母族可倚仗,可以说,他最大的倚仗便是先王,他又怎么会自己砍断自己的大树,让自己无人可依呢?”
白虞听罢,不置可否,面色冷淡。
“那是你们楚国的事,难道薳大夫还想让我们吴国去主持公道不成?”
薳东杨愣了愣,笑道:“自然不是,但这,却可以成为吴国出兵最好的理由。”
白虞听了这话,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冷淡,转头看着薳东杨:“你为何要让吴国出兵攻楚,据我所知,你们楚国下令通缉公子玦的,还是你们薳氏的司马蔿谷,你此番做法,莫不是要背叛氏族?”
所有贵族出身的人都有个不会宣之于口的共识——哪怕背叛国家,也不能背叛氏族。
乱世中的诸侯国,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但若是没有氏族的支持,所谓的贵族子弟,便再不“贵”了,也许就此沦为奴隶和乡野之民,很难再有出头之日,相当于换个人生来活。
薳东杨轻笑一声,对白虞道:“我不过是赌一把必输局,若是输了,我被薳氏千刀万剐;若是赢了,我被薳氏千夫所指。”
白虞不解问道:“既然是必输局,为何要赌?”
“因为我从一出生就输了,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为何不彻底肆意一次,哪怕死,也死的痛快。”
白虞看着薳东杨静默了好一会儿,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吴国出兵,胜算几何,若是赢了,公子玦要如何谢吴?”
“公子玦已前往别国搬救兵,倘若成功,胜算一半,至于赢了要如何谢吴,那要看吴侯的意思。”
白虞哂笑道:“一半胜算,而且还不确定,这我可劝不动国君。”
“倘若我告诉你,楚国这次动乱全是景云的计谋呢,不知白氏后人能不能劝动吴侯出兵?”
白虞转头看着薳东杨,目光蓦然锋利起来。
薳东杨面不改色继续道:“当年楚国八大氏族,白氏最为鼎盛,却被景氏告发谋逆,一夜之间近乎全灭,你爷爷白乾逃入吴国,在此扎根,繁衍生息,你白氏三代辅佐吴侯,努力钻营,难道不就是为了等候时机,反杀郢都,一报当年灭门之仇?”
白虞深深望着薳东杨,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了,难怪你出使吴国,要请国君找我作陪。”
“你们三代居吴,仍不改姓,可见犹记当年之恨。此次攻楚,于吴国,有利可图;于你,可报血海深仇;于楚国,一番动乱必定元气大伤,楚国弱了,对周边国家也有好处。我相信白虞大夫一定能劝动吴侯出兵,我薳东杨在此静候佳音。”
第92章 第 92 章 “云笙,真的是你!”
我和孟阳从吴国启程, 快马加鞭赶往秦国。
吴国和秦国,一个在诸侯国最东边,一个在诸侯国最西边, 我和孟阳几乎没休息过多少时间, 夜以继日地赶路, 困极了也只能裹着衣裳在路边找个树杈睡,终于在历经五国国境后,风尘仆仆赶到了秦国国都咸阳。
我原本以为要找到公子玦会很难, 他可能会隐藏自己, 再找秦国某位大臣做说客,帮忙说服秦国国君出兵。
可没想到一入咸阳城吃个烧饼的功夫,我就听到邻桌几人在讨论公子玦了。
“嗳,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楚国来的逃难公子,还跪在王宫前面, 求咱们国君出兵呢。”
“哎,何止听说了, 我刚从那边过来,他边求边磕头, 额头全是血, 昨晚下过雨,他全身还是湿的, 看上去太可怜了。”
“他都跪了五六日了吧,咱们国君要是想帮,早就帮了,他一直跪下去也没用啊。”
“那也不一定,他毕竟刚刚娶了咱们的琅公主……”
孟阳看着我, 说道:“公子……”
我示意他闭嘴,摇摇头,让他继续喝粥,我则捏着面饼沉思。
熊玦竟然选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求秦伯出兵,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看来景云真的没想到他会来秦国搬救兵。
如此明目张胆也好,就算景云察觉了,派刺客前来,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王宫殿前。
最危险的方式,也许往往是最安全的。
“孟阳,吃饱饭,我们一起去王宫。”
“是,公子。”孟阳埋头便大口吃起来。
我越来越喜欢孟阳陪在我身边了,感觉很踏实,而且他永远都信我,不会质疑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在这个满是人精的世界,有这样一个伙伴,真的很幸福。
“孟阳,如果反杀回郢都,你打算如何?”我毕竟是快离开的人,想为孟阳安排一个好的出路,跟着子玉未必就好,他身边更多时候是狂风暴雨,他的敌人要害他,一定会先害他的心腹,孟阳心思单纯,玩不过那些人。
孟阳不解地看着我:“公子,你如此笃定我们可以反杀回郢都,是不是已有办法?”
我艰难地扯起嘴角:“没有,尽人事,知天命……只是,我有预感,我们可以。”
孟阳的目光一下就亮了:“我信公子!除了子玉大哥外,我现在最信的人就是公子!”
我不禁莞尔,拍拍他的肩,和他继续吃完碗里泡着烧饼的糊糊粥。
吃完饭,我们赶往了秦国王宫,在王宫前面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熊玦。
他比那几个人描述的更惨。
额头上的血分成几股往下流,面目全非,湿透的衣衫破破烂烂,甚至依稀可见背上的肩胛骨,整个人瘦削了很多,头发未束,全散在肩上。
周围路过的人或摇头,或嘲笑,或议论,可熊玦丝毫没理会周围的声音和目光,只是不停地磕头,对着秦王宫拱手道:“请秦伯发兵攻楚,助我为父报仇!”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有些含混不清,身子也快没了力气,在勉力强撑。
我鼻头一酸,走了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请……”他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我,目光有些浑浊。
“我没做梦吧,怎么是你?”他喃喃道。
我跪在他身边,将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微笑道:“你靠着我,我和你一起跪求秦伯出兵。”
他听见我这么说,浑浊的目光终于清晰起来。
“云笙,真的是你!”
“嗯~”我点点头,“我猜你一定会来秦国,所以赶过来了,熊玦,振作些,我们一定要杀回郢都,用熊渊和景云的人头祭奠先王。”
熊玦的目光闪动几下,最终,他强忍下眼里的泪水,靠着我,和我一起跪求秦伯。
“楚国左徒屈云笙,跪请秦伯出兵,先王薨逝之前选择与秦联姻,便是信任秦伯,如今先王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秦伯当真可以坐视不理,安安稳稳睡在这王宫大殿里?那秦国国君,也不过是个趋利避害的小人,不配当大国之君!”
我说完,磕了一个响头,又大声道:“楚国左徒屈云笙,跪请秦伯出兵,先王薨逝之前选择与秦联姻,便是信任秦伯,如今先王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秦伯当真可以坐视不理,安安稳稳睡在这王宫大殿里吗?那秦国国君,也不过是个趋利避害的小人,不配当大国之君!”
周围围观的人渐渐增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多,公子玦半靠在我身上,怔怔看着我,我一直磕头,一直请求,一直从天亮跪到天黑,又从天黑跪到天亮,直到第二天日中,我也磕得头破血流之时,身后突然又多出了一个人。
“秦国大夫养珲,跪请国君出兵,秦楚联姻,乃大王和楚国先王的约定,今楚国先王无端被害,死因不明,望国君信守君子承诺,出兵攻楚,为楚国先王讨个真相。”
我和熊玦往后看,只见一个青白胡须的男子跪在我们身后,和我们一起磕头跪求,他身形瘦削,可整个人都有种饱读诗书的君子之风,也有着秦地特有的庄重和肃杀感。
“啊,养大夫也来了,那国君说不定真的会来。”
“是,养大夫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老族的首领。”
随着众人的纷纷议论声,又有两个较为年轻的男子跪在我们身后,对着秦王宫道。
“秦将怀樾,跪请国君出兵。秦楚刚联姻,便发生如此逆天违德之事,公子玦乃琅公主夫婿,倘若此时秦国置之不理,此后若是秦国发生类似的事,又有谁会伸出援手。”
“秦臣公孙椒,跪请国君出兵。老秦人不怕死,就怕失信,望国君莫要做出惹人耻笑之事,若是国君害怕楚国,避而不出,那我公孙椒,可就不伺候国君了。”
我看着这三个人,内心很是震动,秦国人身上有种质朴感和沉重感,好像泰山崩于前也改变不了他们内心的准则,不愧是日后能一统天下的国家,有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边跪边求,不知不觉间,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直到夕阳快落下时,身后已经跪了十几人。
秦王宫那扇厚重的门,终于在众人的跪求声中打开了。
在侍卫和大臣的簇拥中,秦伯走了出来,他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可整个人却透着一种锋锐之气,丝毫不逊于楚王。
他手里拿着一个信简,看着我和公子玦道:“你们二人谁是熊玦?”
熊玦恭敬回道:“回秦伯,我乃熊玦。”
秦伯点点头,拿起手里的信简:“嬴琅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她说,楚国大夫让她改嫁熊渊,但你生死不明,她不答应,只要你活着,她就还是你熊玦的妻子,若你死了,她就自缢于楚国,随你同葬。”
熊玦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低声哑然道:“嬴琅……”
秦伯又道:“助你逃脱的内侍,已被五马分尸,他死前口口声声对众人高呼,说你是被冤枉的,说你父王本打算在你成婚后便改立你为世子,如今郢都城里议论纷纷,但大部分人都站在你这边。”
我看熊玦的眼睛一下便红了,克制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还有一事,巴国和吴国均已出兵,正在楚国边境和楚军作战,看来支持你的楚国大臣,还不少。”
我和公子玦面面相觑,都吃惊不小。
吴国在我的意料之中,只要薳东杨那厮能答应,必定就有九成的把握,就像孟阳无条件相信我一样,我也无条件的相信他。
可巴国,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难道是子音公主要为父讨公道?
不对,没有哪个国家会真正为了讨公道而出兵,就算是秦伯,也是在各方面讯息收集齐全后,审时度势下才决定出来见我们。
而巴国和楚国交恶很多年,关系也是在子音公主嫁过去后才开始缓和的,更不可能会为了替楚王讨公道而出兵。
除非有个像薳东杨一样位高权重的大臣出使巴国,许以利益,才有可能会出兵。
楚国能站在公子玦身后,还算位高权重的,除了我和薳东杨还能有谁?
我深深看着眼前的熊玦,很想透过他看见他背后一直隐藏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熊玦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嘴唇微微张开,正欲说什么,便听秦伯道——
“熊玦,寡人已经决定,助你回楚,既是为了你父王,也是为了嬴琅,希望你能对得起寡人这份信任。”
熊玦立马转过身去,直起后背,郑重三拜:“熊玦谢秦伯出兵之恩,他日回楚,定当报答。”
秦伯点点头,扶起公子玦,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眼神中透出了欣赏。
第93章 第 93 章 我要成为铜绿山之主
两日后, 秦国三军齐聚,我和熊玦立于中军的战车中,随着秦兵一路疾驰, 飞速杀向楚国。
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 曾经我还是个楚军统帅, 率领楚国三军攻打百濮,可如今,楚国和楚军, 竟然都站在了我的对面。
秦军常年和西戎作战, 军纪严明,作战极勇,再加上军中有熊玦, 所以楚国偏远之地的小城几乎是我们还没怎么攻,便自行开城投降,我们一路宛如离弦之箭, 风驰电掣般便行到了郢都以西的丰林城。
郢都周边一共有八个环绕郢都而建的卫城,个个城高墙厚, 极难攻克,我们到了丰林城后, 便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阻碍——
屈云天率领屈氏兵马守在丰林城上, 严阵以待。
楚国因为有铜绿山的关系,所以武器冶炼比其他国家更加先进, 守城器械充足完备,秦军就算再勇,也是血肉之躯,挡不住那漫天的箭雨和巨石倾覆而下。
我们攻了两天,都没攻下丰林城, 屈云天一身铠甲,站在城墙上指挥作战,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我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能猜出那是种什么心情。
他在我心里,还是之前那副好大哥的模样,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在屈云池责罚我时总是会挡在我身前,为我说话。
原来在那张好大哥的面具下,竟然藏着经年刻骨的怨恨。
终于,在第三日夜晚,屈云天派人夜缒而出,往秦军军营里送信,信上说——只要贵军献上屈云笙人头,便开门投降。
秦伯将信递给熊玦,熊玦将信一把揉碎,拔刀想要砍了送信使者。
我拦着他,摇头道:“他也是受命而来,况且他也是我屈氏子弟。”
信使听了这话,紧绷的神色略有晃动,他朝我恭恭敬敬施礼道:“四公子,我很希望你才是我屈氏家主,但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兵戎相见。”
我无奈笑道:“回去告诉我大哥,他要报仇,我也要报仇,但我会永远记得,他一直是那个护在我身前的好大哥。”
“另外,秦国此行完全是为了伸张正义,并非侵楚,望屈氏子弟能明辨是非。”
信使讽刺一笑:“四公子,正义也罢,不正义也罢,对于我们这些楚国子民来说,凡是带兵踏入我楚国土地的,皆是外敌,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允许任何外敌攻破郢都城门,你们这些站在上面的人想什么,我不懂。但我私心希望四公子能嬴,到时,请务必踩着我的头颅过去。”
我眼睛一热,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对他郑重回了一礼。
信使离开后,我独自走上秦军临时搭建的高台,眺望着丰林城高厚的城墙,想着怎么才能攻破那道门。
过了良久,我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想什么?”
我转头看见是熊玦,他这段日子过得很辛苦,整个人都像被压了千斤巨石,眉目间含着一股难以纾解的压抑。
“我在想,如果我们攻不下此城,是不是只能等巴国和吴国从其他方向攻破郢都,再趁乱进去。”
熊玦走到我身边,远远眺望那座城:“丰林城是楚国所有城中最坚固的,当初楚国先祖被驱赶至此,八面受敌,但其他方向还有山林河沟这些天然屏障,唯有此路,一片坦途,毫无阻拦,所以从楚国自先祖起便一直在修建此城,要顺利攻下,难比登天。”
我问道:“所以秦伯在这里的意义,是拖住屈氏?”
熊玦点点头:“秦军的探子回来了,他说负责阻挡吴国的,是薳氏兵马,而王氏兵马有一半布防在汉水两岸,负责阻拦巴国,另一半则留守郢都。我们只要能拖住屈氏,便能为其他两国制造机会。”
我捏紧了手心,低声道:“这么等着别人给机会,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伯出兵是为道义,他没有拼命的理由,我理解他。
但若是巴国和吴国也这样想,都在等着其他两国制造机会,时间一长,后勤补给跟不上,局势一定会顷刻逆转。
我看着熊玦,严肃道:“必须尽快攻下丰林城,一天也不能拖,郢都城不缺水不缺粮,我们打不了持久战,若是时间长了军心涣散,熊渊再开出丰厚条件,恐怕如今帮我们的这些人,转眼就会成为杀我们的人。”
熊玦凝重地点点头,却仍是苦恼:“可丰林城要如何攻破?”
全楚最为坚固的城墙,恐怕只有大炮来才轰的动。
但可惜,现在还没发明出大炮这种热兵器。
“你先回去,秦伯的营帐也许有新的军情,我在这里再想想。”
熊玦点点头,走下高台,有一个秦兵却从远处跑了过来,到台下对我拱手道:“屈公子,有一个女子要见你,她说她有帮你破城之法,但必须要和你当面说。”
熊玦疑惑地回望我,老子比他更疑惑,我快速走下高台,随着那名秦兵往秦伯的军营奔了过去。
到了军营,我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她一身黑衣斗篷,实在看不出是何人。
“请问……”
我话音未落,她便转过身来,我看见是她,既惊又喜。
“昭翎,你怎么来了?”
昭翎笑了笑,可她的笑容里带着一抹苦味,她看着我道:“四公子,你果然和公子玦一道,借兵杀回了郢都城。”
秦军将领厉声说道:“你有何破城之法,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秦军营帐可不是给你们小情侣叙旧的地方。”
老子真的怒火中烧,我狠狠剜了对方一眼,拉起昭翎的手腕往外走,四周都是愕然的目光。
昭翎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严肃地看着她,想对她说你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说可以不说,昭翎仿佛看懂了我的意思,她弯起唇角摇摇头,对我道:“这次四公子不用护我,我来是为了还你的大恩,当然也是为了昭氏。”
“昭氏怎么了?”
昭翎目光中闪过一抹悲色,她扯开我的手,转过身去看着众人,又脱下斗篷,这才露出了她身上隐藏的一个东西。
是一个造型十分精巧的弩。
昭翎扯出那把驽,上面插有五把小箭,她拿起驽对准营帐的羊皮地图,手上一拉,只听嗖嗖嗖嗖嗖五个破风之声,营帐的羊皮地图瞬间被刺了个对穿,从营帐上掉落下来。
众人惊骇,宛如见鬼一般。
饶是我这种已经知道人类还能发明出核弹□□洲际导弹的现代人,也惊得两眼发直。
这玩意儿可是我穿越过来后,第一次见到的机动武器!
哪怕如昭翎这般的瘦弱女子,也能一把连射五箭,且威力巨大,相当于身上装置了五个神箭手。
“这是连弩,是我铜绿山新近制出的兵器,这种小的,可用于近身战,此外还有三个大驽,可用于攻城。”
方才还在厉声斥责的秦将一脸狂喜,对秦伯道:“国君,那我们今晚就攻城?”
秦伯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对昭翎说:“你是昭氏女,为何要帮我们攻破郢都,据寡人所知,与你们昭氏交好的随国国君,他妹妹可是嫁给了薳氏家主。”
昭翎听了这话,浑身透着一股冰寒的凉意:“随国从未与我们昭氏交好,此番楚国动乱,随国私下勾结我大哥,杀了我父亲……我和祖母自公子玦婚礼后,预感楚国将大乱,便偷偷将新制的连弩转运到此地,我已在此躲了半月,就等着四公子和公子玦带兵回楚。”
“你如何知道我们会选择这条路?”公子玦问道。
“并不知道,但要攻下此城,非连弩不可。我已经做好了两个准备,若来的人是你们,我前来献驽,若是别人,我便烧了连弩,自己回铜绿山为父报仇,营救祖母。”
昭翎说着说着,眼尾便红了起来,她朝公子玦跪下道:“公子玦,此番我助你攻城,只为两样东西,若你答应我,我便立刻说出连弩位置。”
“哪两样?”公子玦问道。
“第一,若你成功夺得王位,请将我大哥的人头赐给我,我要将他的头风干,做成青铜容器,插放在铜绿山山门,人人可唾之,可踩之,可溺之。”
“好,这个不难,就算你不说,此等勾结外敌杀父杀主的畜生,我也断然不会放过!”
“第二,我要成为铜绿山之主,我昭翎此生,不婚不育,不嫁不娶,我只要铜绿山,望公子成全。”
此言一出,四下寂然,人人脸上写满了不可理喻,仿佛昭翎是个疯婆子。
公子玦似乎也很犹豫:“昭翎,你要铜绿山,便意味着你要成为昭氏家主,楚国从古自今,还没有女子能做氏族族长的先例。”
昭翎目光一凝,望着公子玦:“没有先例,我便做第一个先例,就像我手上的连弩,不也没有先例?况且我若做了昭氏家主,不嫁不娶,公子不就永远也无需担心昭氏私通外敌,背离楚国吗?”
公子玦一震,他看着昭翎的目光从疑惑渐渐变得锋利,良久,他终于松口道:“好,我熊玦今日对着神灵起誓,若我夺得王位,必封昭氏翎为昭氏家主,永居铜绿山,若违此誓,当众人离心,身首异处,永堕黄泉。”
公子玦下了一个很重的誓,所有人都一脸惊诧看着他,仿佛他和昭翎都疯了。
昭翎露出满意的笑容,侧脸看了看我,目光雪亮,我也提起唇角,微笑着看她。
昭氏翎,凤凰之翎,凤凰当翱翔九天……
她当日对我说的话,今日才清清楚楚进入了我的脑海里。
第94章 第 94 章 “楚天和,我们走。”……
郢都以东, 息雨城下,细雨霏霏。
薳东杨立于城下的战车中,抬首看着城墙上站于正中位置的薳期思, 目光沉沉。
薳期思一身铠甲, 提剑在手, 头发已经有些微凌乱,他用剑指着城墙下的薳东杨,喝道:“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从今以后, 薳氏族谱再没有你这个人,薳这个姓,你不配再有。”
薳东杨冷声一笑, 回呛道:“没有我这个人又如何,只要新王继位,我大不了重开一本族谱, 我薳东杨便做薳氏开天辟地第一人,又有何不可?”
薳期思听了这话, 早就堆满的怒火腾一下便炸了,他颤抖着声道:“我就不该, 教你这么多东西, 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我当初就该让你自生自灭算了。”
薳东杨只觉得好笑, 眼眶腾一下便热了,大声说道:“怎么,后悔了?说得好像三顾景氏求娶我娘的不是你,和我娘同床共枕让她怀胎的不是你,贪图美色逼死我娘的不是你一样……”
薳东杨说这些话时, 双眼渐渐湿红,最后满目殷红,好像要滴血一般:“你教我?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难道不该教我?说得好像你教我是种赏赐……而且不是你教我,是我一步步走到你面前,让你看见了我!”
身为你的儿子,却像个荒野里的小野兽,经历各种勾心斗角,撕咬搏杀才能走到你面前,让你看见你还有这么个儿子。
现在,你却说你后悔了。
你配吗?
薳东杨咬咬牙,将他即将垂落的眼泪憋了回去,握紧了手里的剑。
白虞站在薳东杨身边,有些不耐烦道:“跟他废什么话,我们攻了好几日都攻不下,快想个办法。”
薳东杨转头看着他,冷哼道:“我又不是将帅之才,如何攻城,白虞大人应该问你们的大将军。”
白虞吃瘪,目光森冷,扭过头去不再同他多言,又听见吴国大将军专胥下令攻城,便挥剑喊杀,径直冲向了城墙。
两军厮杀了大半日,从细雨霏霏打到骄阳当空,吴将专胥见久攻不下,正在犹豫要不要撤军时,却看见城墙上的楚军突然全都收回了弓箭,很快便撤下了城墙。
“报——”
探子骑马快速穿行于三军之间,跳下马后连跑带跌扑到在专胥面前。
“报告将军,楚国西边的丰林城已被攻破,秦伯和公子玦带着秦军正杀向郢都。”
薳东杨和白虞也赶了过来,听见消息,白虞一脸兴奋,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攻破郢都,只在今日!”
薳东杨看见白虞癫狂的模样,隐隐有些担忧,他没想到丰林城竟然是第一个被破的,按理说不应该啊~
如此一来,他一路以来的担忧反而更加强烈了。
吴国肯出兵,一为利,二为仇。
他们不像秦国有公子玦和嬴琅,也不像巴国有子音公主,吴国三军可以说完全没有制约,这样的兵一入城,将会成为很大的隐患。
当初他是不知道巴国会出兵,才不得不选择最合适的吴国,将胜算提高到一半,倘若他知道巴国会出兵,无论如何也不会找这帮垂涎楚国已久的豺狼虎豹借兵。
本以为息雨城没那么容易攻下,吴兵会在这里元气大伤,没想到丰林城一破,薳氏被迫回援郢都,这里相当于不攻自破,吴国将以全盛之势进入郢都。
薳东杨赶紧揖拜道:“专将军,白大夫,望你们进入郢都城后,能遵守承诺,无犯百姓。”
专胥和白虞互看一眼,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玩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随即,专胥压根无视薳东杨的请求,对全军下令道:“吴军听令,杀向郢都,各取所需,你们要的珍宝女人,都在前面,要多少有多少,这便是你们此战的赏赐!”
吴国全军顿时亢奋起来,嗷嗷吼着,两万人的吼声铺天盖地,宛如黄泉野鬼游行世间,前方正有一顿饕餮盛宴等着他们。
薳东杨再也阻拦不住,在真正发疯的三军面前,任凭他吼破了喉咙也抵抗不住一兵一卒,白虞看着崩溃无力的他,凉凉一笑。
“当年我白氏逃离楚国时,那郢都城里的百姓可都是探子,连我白氏几个月大的稚子也没放过,薳大夫,你可知我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悔恨,哪怕你不来借兵,吴国见楚国乱了,也定会出兵来瓜分这块肥肉,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国君就连做梦都是攻占郢都,啃咬这块肥膏,都说楚人是蛮夷,但跟吴国相比,我们楚人都算温顺有礼的小羊羔了。”
白虞撇下薳东杨,挥鞭驱马,薳东杨被一个人丢在原地,他望着吴军的背影,陷入了此生最大的绝望。
*
子玉和巴国军队正在汉水两岸与王军厮杀,战况十分惨烈,两军士兵的鲜血都将汉水染成了红色。
楚国王军常年四处作战,极其勇猛,且战术完备,司马蔿谷坐镇中军,指挥调度,攻防兼备,巴国一度陷入被动。
关键时候还是莫垣率领莫氏全族赶来,支援子玉,战场局势才得以反转。
莫氏每个人都受过高强度战斗训练,战斗力几乎是碾压性的强悍,可惜莫氏全族加起来也只有几千人,但光是这几千人,便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莫氏和巴国军队在子玉的带领下,逐渐逼向汉水下游,两边正在一片平原酣战时,便听见楚国王军中传来激烈的击鼓声,击鼓声急促强烈,是退兵之声,王军听见鼓声,快速撤退,很快便消失在平原之上。
子玉和莫垣,还有巴国将军萧鼎围在一起等着探子消息,其余人马皆原地休整。
不一会儿,探子快马赶来,跪在三人面前道:“禀将军,是楚国西面的丰林城破了,秦军已杀向郢都。”
“丰林城,怎么会?”子玉和莫垣俱是一惊。
虽然他们几天前便知道公子玦向秦伯借兵回楚,已攻到了丰林城下,但二人都知道丰林城极难攻克,甚至是三路当中最难攻克的,因此并没有把希望放在秦军那里。
但没想到最先被攻下的,居然就是丰林城。
莫垣和萧鼎都看向子玉,等着他下令,子玉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下令到:“即刻攻入郢都,助秦军擒获熊渊和景云。”
*
我随着秦军杀进了郢都城,郢都城可比丰林城好打的多,再加上有天降神兵“连弩”相助,只打了一个时辰,郢都城的大门便被秦军撞开了。
秦伯下令,全军直入楚王宫,不得侵扰百姓,否则军令处置。
秦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所有秦军都目标统一,快速赶往楚王宫。
我勒住缰绳,看着公子玦和秦伯前行的背影,挥鞭赶向另一处。
熊玦有秦军护着,我并不担心,巴国那边虽然情况不明,但子音是巴国夫人,想必问题不大。
我唯一担心的,是吴国。
不知怎得,我从进入郢都城起,心里就泛起一阵阵恶寒,仿佛回到了我刚穿过来还没适应这具身体的时候。
心慌,莫名的心慌~
借兵吴国是我出的主意,当时我并不知道巴国会出兵,在所有国家当中,与楚相邻且有可能会出兵的,我只能想到吴国。
但如今细细考虑起来,这个主意真的好吗?
吴国没有熊玦,也没有子音,出兵楚国只为利益,丝毫没有掣肘,倘若吴国将领要用烧杀抢掠做为三军战利品,又当如何?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浑身寒毛炸起,身体又冷又热,竟然感觉有些脱力。
□□的马可丝毫没有我这种脱力感,它这段日子已经调节成了战斗模式,老子一挥鞭,它便不要命地跑,很快便跑到了郢都之东。
随着我越来越靠近郢都城东,一股奇怪的味道便随风灌入口鼻,我细细闻了闻,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木头烧焦的味道。
我一挥马鞭,快速飞驰,越来越浓的焦味和烟味弥散在空气中,混在这些焦味之中的,还有血腥味。
我看见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为首一人放声狂笑,他的戈矛之尖,还挑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背后士兵皆是大笑,待他们走的近了,我才看清,那戈矛之尖的,竟然是个小小的婴孩。
婴孩被戈矛贯穿了肚子,七窍流血,浑身瘫软,那几人看见我,都停下马,冲我问道:“你是何人,楚人?秦人?还是巴人?”
我一脸震愕盯着那个婴孩,为首那人把目光转向婴孩,又看着我道:“这女婴的母亲咬了哥几个好几口,我兄弟大腿上的肉都被她咬下来了,我们杀她的孩子不算过分吧,你看什么看,要不要爷几个人也和你玩玩?”
我喉咙里像被人塞了一把烫红的钢块,痛的难以开口,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谁,下的,令?”
“什么?”为首那人笑着问,“谁下的令?自然是我们的大将军和白大夫,白大夫说了,凡是楚人,皆可当作飞禽走兽,或杀或烧,或玩或食,尽可随意。”
其余几人看见我的脸色,都有些收敛,不再像方才那般放肆。
“我们快走吧。”其中一人说道。
为首那人看看他,把戈矛一抖,婴孩滚到地上,他驱马便走,后面人赶紧跟着。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拿出昭翎给我的弓弩,对准他们的后背心窝处。
一、二、三、四、五。
五人惨叫着滚下马背,挣扎片刻当场丧命,我抱起那个婴孩,将她的衣裳重新敛好,又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布,将她背在背上。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态,什么情绪,我就像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色云朵上,脑海里全是茫然,我骑马一路往前,终于进入了城东大居落,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我放走了马,捡起一把遗落的剑,走到最近的一个屋子。
屋子里一个男子双手被捆绑着,吊在梁上,他整个脸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却还有一息尚存,正绝望地看着对面柴火处,哑然哭着。
而对面的柴火堆之后,几个吴兵正排着队侵犯一女子,女子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个碎成渣的破陶罐,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我身上的恶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蓬勃之势迅速扩张,从心脏到四肢,冰寒之意浸入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冰人,眼里只剩血红。
“你是……”
那人话音未落,就被我一剑砍下了头颅,其余几人看见我,露出惊恐,想要跑出去,我一脚蹬向边上长凳,长凳砸向房门,挡住了几人的退路,我没等他们有举剑机会,便一一砍倒在地。
我看了那女子一眼,将她被扔在角落的衣裳拾起,盖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又砍下那男子手上的绳索,便走了出去。
四周全是凄厉的哭喊声,我已经不知道该去何处,只是茫然的片刻之间,便看见对面的巷子里滚出一个圆形物体,物体已被烧焦,上面还残留着从从火星,一群吴兵踢着那物体,好像在踢球。
我走了过去,吴兵看见我,停下了脚步,那圆形物体刚好滚在我的脚下。
那是一个头颅,早已分不出男女,但看其大小,好像是一个不大的孩童头颅。
我抬起头,静静看着那群吴兵,心里白茫茫一片。
正在此时,另一边的大道上,又跑出来两个坐着马车的吴兵,两人后面都跟着一队人马,像是两个百夫长,他们马车后面各自拖着一串人头,一边走,还有士兵一边互相数着对方的人头数,互报数字。
他们数着数着都看见了我,驾着马车飞驰而来。
我茫然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疑惑的脸,看着他们看见我身后屋子后勃然变色的脸,又看着他们纷纷将剑尖对准我后严阵以待的脸。
好多人,好多张脸,好多晃眼的剑光。
可是我还是感觉自己是个冰冷的躯体,不受控制地踩到一片血红的云上,一切皆是茫然。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又如何能回答他们的问话。
他们一起朝我攻来,我便举剑刺杀,一圈又一圈人在我面前倒下,又一圈又一圈人围了上来,我像是不知道痛,不知道累,不知道恐惧一般,满脑子只知道一件事。
杀!
我要杀了所有人!
是所有人!
我一步步往前走,那不知围了几圈的人一步步往后退,一片又一片尸体倒在我身旁,好像为我铺出了一条尸山血海路,我身上中了不少剑,但我已经失去了痛感,只感觉这具身体像被冰封于极北之地,早已化作了冰雕,失去了所有五感。
我不知道我究竟杀了多少人,直到我的剑都砍缺了,对面的弓箭手终于支援了过来。
他们围住了我,喝令我不要往前再行一步,我虽听清了那些话,但脑子好像理解不了。
我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件事。
杀!
杀了所有人!
我依旧往前走,对方为首之人射了一箭,我砍开那支箭,对方怒了,下令全员放箭,我知道我快死了,但无论身体和脑子都没有半分恐惧。
死就死吧。
我想死。
让我死。
快!
可惜对方的箭没射出来,一支更锋利更巨大的箭射到了我后面不远处的高台上,高台应声而倒,顷刻间便坍塌成一片废墟,那支箭好像一个威胁震慑了所有人,所有吴兵都不敢动了。
吴兵没有见过这支箭,我却见过,是攻城的连弩。
远远望去,一队人马正飞驰而来,为首那人好像是我朝思暮想之人,他顷身往下,斜跨马背,祭出长剑,剑刃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他的马闯破人群,最后停在我身边,厉声嘶鸣。
他在马背上看看我,又看看我背上的婴孩,目光微闪,最后朝我伸过来一只手。
“楚天和,我们走。”
我伸出冰凉的手,被他一拉,便跳上了马背,我坐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木然地圈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握着那把砍缺的剑。
“慢着,他杀了我们这么多兵,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子玉扯住缰绳,扭转马头,看着为首那人冷声道:“我乃楚国若敖氏族长,莫汐,让你们的专胥将军来管我要人,我会在楚王宫中恭候大驾,他若不来,我便去你们吴军军营,亲自拜访!”
第95章 第 95 章 我们的事,只有我说可以……
子玉说完这话, 对面的表情瞬间僵凝,为首那人挥挥手,围着我们的吴兵当即散开一个缺口, 子玉一扬马鞭, 带着我冲去人群, 往秦王宫方向飞驰而去。
跟着他来的那些人也掉转马头,紧跟在我们身后,我恍惚中看见了孟阳和昭翎, 其余人皆不认识, 看上去年纪都较小,还是少年模样。
我们一路驰骋,直到来到楚王宫前的一个街市, 街市早已化作断壁残垣,街道上横陈着楚兵、秦兵和巴兵的尸首,看得出来这里刚经历了一番恶战。
子玉眺望楚王宫方向, 随即偏头对我低声道:“你还能撑住吗?”
我听见他的声音,才从朦朦胧胧的迷惘之境清醒了几分, 随即便感到周身的剧痛轰然来袭,我手腕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残剑脱手, 掉落地上。
“子玉,放我下来, 我不想去王宫。”
子玉没说话,只是眉头紧拧,我也没想过要征求他的同意,便从马背上翻了下去,木然地往回走。
“公子!”孟阳看着我大声道。
“屈云笙, 你去哪儿?”昭翎也担忧地问道。
我很想回答他们,但我说不出任何话,我从喉咙到心脏,都在被一种滞后的痛感烧灼,此时此刻,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只想回到郢都城东——杀人,或者被杀。
我走了十来步,手腕突然被人死死拽住,我回头看见子玉,他脸上出现了我此前从没见过的表情,那是一种不宣之于口的心疼,他似乎和我一样疼。
“你一个人,敌不过千军万马,现在最重要的是擒拿熊渊和景云,秦国和巴国不会帮我们驱赶吴兵,我们手上没有更多的兵马,只能先做最重要的事。”
他说的这些话,我何尝不知道,但我……
我转过头,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子玉直接攥起我的手腕,挡在我身前,对我道:“你信我,过段时间,我一定会把那些畜生从楚国土地上赶走。”
我怔怔看着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此刻已经处于快到崩溃的边缘。
“子玉,你不明白,提议向吴国借兵的人,是我。”
我艰难说出这句话,子玉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但也只是一瞬而逝。
“当时情况不明,你这个决定并没有错,我相信薳东杨一定和吴国协议过无伤百姓,是吴国失信,错不在你。”
我冷笑一下,甩开他的手,岌岌可危的眼眶终于支撑不住,眼泪顷然落下,在我脸上流下两道凉凉的痕迹。
“错不在我?子玉,我第一次发现,我真的过于天真了,原来真正的战争,是这样的。”
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我都是最初掀起波浪的那支桨,在这场浩劫里,我是最大的罪人。
我要赎罪,用这条命来赎罪。
我绕过他想走,没想到子玉却突然抱住了我,他紧紧搂着我的腰,用自己的身子拦住我的去路。
“不行,你不能走。”
“你……别拦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我们原就不是一路人,现在各行其路,也算了断了。”
子玉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里面好像含了许多心疼,又夹杂着更大的怒气。
“我说过要了断吗,我们的事,只有我说可以了断才能了断。”
我盯着子玉,沉默无声。
孟阳这才走了过来,对我道:“公子,子玉大哥真的很担心你。他原本率领巴国军队攻入郢都西门,而你命我在西门守着昭翎女公子修补弓弩,子玉大哥看见我,便打听你的安危,一听探子说你一个人去了郢都城东,他便不顾巴国将军的劝阻,带着莫氏的人来找你,幸亏我们来得及时,不然公子就……”
我看着眼前的子玉,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有一个极软的东西在原本冰寒的原野上生出,心里猝不及防就软了一下。
“你信我。”他又一次说道,言语急切,“倘若你现在就死了,那你前段时间对我说的那些话无疑就是往我心上插刀,我会一生一世都活着悔恨中,楚……屈云笙,你就当是为我,信我这一次。”
我浑身的冰寒在顷刻间雪崩瓦解,我红着眼眶看他,伸出手紧紧贴着他的脸,子玉的眼眶也出现了一抹潮湿,他拉起我的手,往马的那边走去,我们刚跳上马,昭翎突然驱马来到我身边。
“屈公子,把你背上的婴孩交给我,我不会武功,去王宫只会添乱,我帮你把这个婴孩送到大巫的祭殿,他可以引渡这个婴孩的魂魄。”
我沉默片刻,便将身前打的结扯开,将那婴孩的尸首交给昭翎,又看了那婴孩最后一眼。
“昭翎,我欠你的。”
昭翎将女婴绑在身上,扯转马头,对我道:“屈云笙,你我之间,不说谢字和欠字。”
她拍马走了,子玉也带着剩下的人闯入王宫,我们进入王宫后便看见堆积如山的尸体,但厮杀声已经消止了。
等我赶到大殿时,秦兵和巴兵已经围满了大殿,大殿之外,楚兵陈尸各处,满目望去,皆是尸山血海。
浓郁的血腥味让很多人频频作呕,我和子玉往大殿里面走,围着的士兵看见我们,让开了一条路,却不准其他人进去。
我和子玉进去后,便看见被众人围着立于中央的景云,还有跪在地上抱着他娘瑟瑟发抖的熊渊。
屈云天被两个士兵按压着,跪在一旁,而薳期思,已经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屈云天看见我,面色晦暗,目眦欲裂,仿佛我才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大的仇人,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恨我,我根本没做什么。
景云看见我和子玉进来,自嘲似地笑了笑,随后大声道:“两位大功臣终于到了,薳东杨呢,他怎么还没到,他不到,我可不想坦白任何事。”
话音毕,门外便传来薳东杨涩然的声音:“我早就到了。”
他看上去很颓唐,腿上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目光森严地看着景云:“我不想太早面对你,所以一直在门外等着,如今你要见的人都到齐了,你可以交代自己如何设计毒杀先王,陷害公子玦了吧。”
景云笑了,笑得坦然,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说又何难?”
熊渊的母妃一下喝住他:“不能说,只要我们不认,他们死无对证,熊玦就还是杀父弑君的罪人,我们就还有机会。”
景云轻笑一声:“夫人,成王败寇,你以为秦国和巴国是真的想要讨一个真相?他们从选择站在熊玦那一边开始,就已经不在乎这个真相了。”
熊渊和他母妃的表情渐渐黯然了,两人瘫坐在地,抱头痛哭。
景云环视四周,最后对着熊玦行了一个君臣礼:“你赢了,公子玦,你如今是真正的楚国之王,楚国的王位向来是靠杀戮夺取的,一向如此,果然如此……哈哈哈,不愧是蛮夷之邦。”
看着他发疯似的狂笑不止,薳东杨冷声道:“不然呢,要靠什么,你所信奉的周礼?”
景云听了这话,笑声顿止,目光灼灼看着薳东杨:“靠周礼不好吗,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有自己该遵守的道,倘若人人都谨守周礼,你的父亲薳期思就不会朝三暮四,冷落你的母亲,将你看作累赘,你就会成为薳氏名正言顺的继任者,你们薳氏的乱,不就是因为身为一家之主的薳期思肆意妄为,不遵守一家之主该有的礼仪吗?啊!”
薳东杨沉默无声,只是深深看着景云,他面对景云的这番话,好像真的无力辩驳,景云直接往他的七寸插了一把刀。
巧舌如簧的薳东杨,也有说不出话的一天。
景云又看着我,目光幽冷:“屈云笙,你助公子玦夺得王位,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对的事,你这个人,彻头彻尾都流着楚国的血,你和那位傲慢无礼的先王一样,都把征战和扩张,看作是引以为傲的荣光,你们于楚国,是冬日之阳,光芒万丈,于别国,却是夏日之阳,毒辣可怖。”
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眉毛一挑,锋利的目光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是你撺掇薳东杨向吴国借兵的吧,薳东杨这个人我太了解了,若没有他完全信任的人站在身后,他宁可自暴自弃也不会反抗薳氏,你为了胜利,为了熊玦的王位,向吴国借兵,你有没有想过这会是什么后果……不对,你知道,但你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有你自认为对的事,楚国的王位,楚国的荣光,就像你小时候说的,讲礼讲不来天下大和,能做到的,唯有手里的剑。”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让双手颤抖得太厉害,子玉朝我走近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腕。
景云冷笑一声,丢掉拐杖,展开两只手,对众人道:“先王是我设计谋害的,可我杀的唯有他一人,不对,还得算上那个疱师,一共两人,而你们呢,口口声声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借兵攻楚,丝毫不顾郢都万民的生死,你们为了自己的野心,杀了何止十万人,我试问一句,到底谁才是正义之师?”
“如果不是你辅助熊渊,谋害楚王……”巴国将军萧鼎喝道。
“熊渊本就是世子,我辅助世子有何不对!先王在位二十余年,杀伐无数,吞并周边大大小小近百个部落小国,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景云行的是天下之礼,不是楚国之礼,我请问阁下一句,我有何错!”
“你!”萧鼎被说得有口难言,吞吐再三只得作罢。
景云冷冷环视四周,仿佛他才是这场战争的胜者,疏狂之气弥散全身,在场诸人竟无一人可反驳。
“咳咳……所以……咳咳咳……你认为你做的都对吗?”
众人听见声音,吃了一惊,门外士兵让出一条路,形销骨立的令尹子湘在族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满脸灰败,却尚有一股精气强撑着。
景云看见他,顿时愣住。
子玉也怔怔看着子湘大夫,子湘看了他一眼,疲惫地点点头,示意子玉安心。
子湘走到景云面前,对他蔼声道:“景云,你曾是我和大王,最欣赏的氏族子弟,想不到短短几年,你竟然,从头到尾,完全换了个人,我知道,你怨恨我和大王,选了你做外间,间接害死你父亲,但除了你,我们确实别无人选,你是我们心中最完美的,楚国子弟,再没人,能比得上。”
景云听了这话,霎那间眼眶发红,他指着子湘大声道:“你错了,我完全不恨你们,若不是你们,我就不会去中原游历,也不会认识夫子,也不会知道周礼,我到了齐国才知道,这天下间真正的大和之道,唯有制定礼仪,约束心中欲望,克制杀戮和征战才能实现,我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当年的怨恨,只为我心中的大愿。”
景云面对子湘,不像面对我们,他面对我们就像在睥睨一群未开化的蝼蚁,而面对子湘,却像一个小辈想对他崇拜的长辈倾述内心,渴望得到长辈的认可。
子湘咳了好几声,喘着粗气,艰难说道:“你的那位夫子有没有告诉你,讲礼之前要先讲道。”
景云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
子湘缓缓道:“我年轻时,也曾前往中原学礼,你方才说的,我都懂,且我完全认同。”
景云睁开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子湘又缓道:“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倘若人人都讲礼,特别是良善之人更易讲礼,一旦人群中出现一个嗜杀之徒,那这些讲礼之人,将毫无还击之力,这世间更会成为一片血腥炼狱……你所向往的,人人讲礼,懂礼,守礼的世道,从根本上,天生万物时,便违背了天道。”
子湘深深吸了口气,又艰难说道:“景云,你认为熊渊无才无能,容易控制,想利用他,在楚国推行周礼,我且问你,倘若楚国真的,成了你所向往的礼仪之邦,当敌国来袭时,你要如何退敌,和对方讲周礼吗?”
景云正欲开口,子湘又道:“我知道,你们信奉周礼的人,早已分散各国,试图影响所有诸侯国,但这个世界,不仅有诸侯国,还有北狄,西戎,南蛮,东倭,你们一旦成功,诸侯国的人可能,就会渐渐收起作战的刀,届时,若刀锈了,要如何抵御这些,四面八方,觊觎诸侯国土的外夷?”
要说服一个人,一个国改变思想,是几十上百年的事,而举起屠刀相互厮杀,却在眨眼之间。
就连英语成为国际通行语的今天,各国都还在联合国互扔脏鞋,更何况言语不通的古代。
“要守礼,得先举剑,只要在刀剑的威胁下,才能讲礼。”
子湘说完这句话,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一大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熊玦立马奔向他,满眼是泪。
子湘看着熊玦,拍拍他的脸:“公子,我教了你这么久,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你都听明白了吗?”
熊玦边哭边点头:“我听懂了。”
我这下终于明白了,原来一直站在熊玦身后的人,是令尹子湘。
他又看向子玉,子玉蹲在他身旁,眉头紧锁,很是难受。
子湘摸了摸他的脸,挤出一点笑:“子玉,他们都说,我是老怪物,我很庆幸,在我有生之年,教出了你这个小怪物,若敖氏就,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制约氏族,为楚国尽忠。”
子玉“嗯”了一声,声音嗡嗡的,我隔了这么多步,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巨大的悲意。
子湘最后透过子玉,看向我,目光却陡然凌厉起来:“屈云笙,我能看清所有人,却唯独,看不清你,不过事到如今,看得清看不清,也无所谓了,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我问道。
“不要祸乱楚国。”
只这一句,我便彻底没了声音,径直僵在了原地。
第96章 第 96 章 现在我想说了,你敢听吗……
子湘说完这话, 已是气若游丝,没撑过多久,便彻底没了气息, 熊玦哭得泣不成声, 子玉眼眶红了一圈, 却始终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不过比起他们,更崩溃的人是景云。
他又是哭, 又是笑, 又是喃喃自语,又是放声大叫,口中的话我能听清的只有四个字——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我很难说景云是错的, 子湘是对的,只能说在当下的这个环境里,子湘的思维是顺势而为, 更符合实际现状。
诸侯国尚未统一,现在要讲礼, 未免太早了。
但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我在这些人当中, 是局外人, 却也是带来最大罪孽的人。
“不要祸乱楚国。”
子湘对我的这个寄语,当真宛如一把刀插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在这些人当中扮演任何角色,哪怕这个壳子现在还是屈云笙的。
但我连屈云笙也不想演了。
我转身想离开,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发狂的景云大声喝道:“屈云笙,你不能走!”
我转过身去, 就看见景云朝我扑了过来。
“都是因为你……”他掐住了我的脖颈,“是你撺掇薳东杨向吴国借兵,是你支持公子玦走到现在,祸乱楚国,是你害死屈子言,也是你抢了屈云天本该有的位置,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赢,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你怎么不和屈子言一块死。”
这个时候,他是礼也不讲了,德也不讲了,一派君子之风碎的稀烂。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屈云天一样,到头来最恨的人竟然是我。
可我不想反抗,我和他一样,都是生不如死的状态,我理解他,既然他这么恨我,就索性让他掐死我吧,死了也好,死了一了百了。
“云笙!”熊玦站起来,抬起手臂,手上的弓弩现出了箭尖。
“景云!”屈云天大喊一声,使劲挣脱开按住他的士兵,扑到了景云身后,因为太过用力肩膀脱臼,直接耷拉在两侧。
嗖的一声,箭矢飞出,将屈云天射了个对穿。
他嘴里的血大口大口往外冒,倒在了景云身上,景云满脸愕然和心痛,扶着屈云天坐在地上,抱着他大哭起来。
屈云天抬头看我,惨笑一声,艰难喘着气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的好处都让你给占了,明明这一切本该是我的……”
他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什么话,说完后,便对景云温柔笑道:“景云,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下雪天,屈云笙过一岁生辰,整个屈府都在给他庆生,我独自一人走到郢都北门,遇见你和其他氏族子弟喝酒。”
景云哽咽着说:“记得,我见你一个人,请你喝酒,你却不理我。”
屈云天又笑了笑,鲜血从嘴里汩汩下流:“不是我不想理你,而是你身边的那些氏族子弟都瞧不起我,他们说我这个人做什么都不出色,还孤僻阴郁,一点也不像个大氏族的公子。”
景云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温声道:“他们背后说你这些话,你都听到了?”
屈云天点点头:“那天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偏偏你很烦人的追上我,拉我到北门那个小酒馆里喝北方烈酒,我被呛的一塌糊涂。”
景云笑道:“那时我不知道你不擅饮酒,还强迫你品尝了好几种烈酒,你不会记恨到现在吧。”
屈云天听了,露出很温暖的笑意:“没有,我其实很开心,因为那天并不仅仅是屈云笙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只是屈府上下没人记得那天也是我的生辰,你是唯一陪我过生辰的人……景云,我真的很开心,有你在这个冰冷的郢都城里陪我。”
他吐出一大口血,呼吸更加急促,喉咙已经发出了荷荷声。
“景云,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说,现在我想说了,你敢听吗?”
景云默默无声看着他,痛苦的点点头:“其实我知道……”
“不,你知道是你的事,但我还是想说,我……我们屈氏可能有诅咒,不仅屈云笙这样,我也这样,我其实对你……渴慕已久,但我不敢对你说,你那么耀眼夺目,而我,却像个阴暗角落的杂草。”
屈云天看着景云,露出释然轻松的笑意,他用带血的手摸了摸景云的脸,用额头抵住他,笑道:“景云,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会,早点说。”
说完这句话,屈云天整个人都泄了力,瘫软的倒在地上,彻底没了生息。
景云仰头大哭,可他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无声大哭,片刻之后,他拔出了屈云天背后的箭,对他道:“等我。”
一箭没入颈部,鲜血狂喷,景云死得干脆利落,不给自己半点活路。
我再也忍受不住,转头跑去了大殿,到台阶处扶着柱子,抵在石柱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哭了多久,一直到我哭不动了,远处太阳西沉时,我转过头,才发现有个身影站在我后面。
子玉走到我边上坐下,和我一起看着远处的落日,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劝导,没有询问,只是和我一起静静看着远处落日,直到落日完全没入地平线,消失在天的另一侧,繁星初上,华月当空时,他也没说过一句话。
王宫的夜灯被点燃了,余下的士兵还在忙碌着搬运尸体,就连秋荑也带着宗庙祭殿的孩子们赶来了。
秋荑一来,熊玦便召集我们所有人秉烛议事。
秦伯要搬兵回国了,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国不可一日无君,且秦国常年与西戎交战,如今天已大寒,又到了西戎抢掠的旺季,他得赶紧回去布防秦国。
熊玦对他感谢再三,并承诺定会立嬴琅为王后,嬴琅之子为世子,此后和秦国守望相助,结为兄弟之邦。
秦伯十分满意,当夜便整军回国。
巴国向熊玦讨要三座城,那三座城原本属于巴国,但后来被楚国夺走了,子玉借兵时以若敖氏族长的名义承诺归还。
熊玦当即表示,从今天起,那三座城全归巴国。
巴国将军很是满意,决定休整一番明早回国。
果然和预料的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驱赶吴军,吴军是楚国自己请来的,也当自己请走,但大战过后,楚军损失惨重,余下的兵不足五分之一,还大多伤残。
况且比起驱赶吴军,还有更重要的事。
“请大王速速派兵将尸首搬运至郢都城外的郊野处,集中焚烧,否则一旦尸体腐烂,形成疫情,对郢都的百姓将会是灭顶之灾。”秋荑再三恳求道。
于是熊玦和他商议好焚毁之处,让剩下的还能动弹的兵全力处理尸体。
我默默听完这些话,一言不发,等所有事商议定了,我和子玉想要离开时,熊玦却突然叫住了我。
“云笙,你留下,我有件事要和你单独商议。”
我只得依令留下。
熊玦等所有人都走了,郑重其事地对我道:“如今令尹已逝,楚国当有新的令尹统领国政,云笙,我想让你做令尹,你看如何?”
楚国令尹,是楚国所有氏族都梦寐以求的最高荣光。
我拜道:“谢公子,不对,谢大王器重,但我不配此位,往大王重新选定。”
“如何不配。”熊玦急道,“是你助我借兵回楚,也是你提议向吴国借兵,况且你之前便官居左徒,熟悉国内政事,云笙,没人比你更合适,我只信你。”
我沉默一晌,郑重叩拜道:“我引虎狼之兵入郢都,是罪臣,望大王降罪于我,这样我还能好受些。”
熊玦眉色间阴云渐浓,声音也严厉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待在我身边,对不对!”
“我是真的不配。”
“吴兵的事我已知晓,我自会去见他们的大将军专胥问责,这是他们的罪,为何要让你来担?”
我还要说,却被熊玦径直止住。
“全楚上下,没有比你更配这个位置的人,你一直都是氏族子弟里最耀眼的那一个,无人不服,且屡立大功。论功绩,论才干,论威望,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只要我坐在这个王位一天,你就必须是我楚国的令尹!”
熊玦说完,挥挥手,让我退下。
我明白已经和他无法沟通,便行礼告退,出了宫殿,走到近处的高台上,便看见子玉在苍茫夜色中独自站着,他听见脚步声,转身看我,笑了一笑。
我走到他边上,他问道:“这么快就商议完了?”
“嗯。”我叹笑道,“他已是新的楚王,哪有什么商议可言。”
“他想让你做令尹?”子玉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我诧异地看着他,随后又无奈地点点头。
“做与不做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快走了,等真正的屈云笙回来,让他自己接下这个重担吧。”
子玉神色一滞,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我看。
我又问道:“师父在哪儿,我想问问他何时才能五星相连。”
子玉转过头去,深深吞吐一口气,又看着我道:“他很忙,这段时间都要处理这些尸首,你很难见到他……不过,你要问的事我知道。”
我抬眼看他,子玉面色凉凉的,好像静夜下凉凉的湖水。
“待冰雪消融,仲春之时,天上的星辰会一点点相连,先是两星,而后是三星,再是四星和五星,你注意观察,有半月的时间可容你准备。”
我点点头,仲春之时,不久了。
我终于快解脱了~
但我真的能解脱吗?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只想赶紧回家,回我真正的家,见见我真正的爸妈,听我那些狐朋狗友们吹吹牛,抱怨抱怨生活……
以前忧心的升学买房分手工作那点事,在此时此刻看来,竟然是一种名为烦恼的幸福。
我正想对子玉说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也想郑重说声抱歉,那晚做的事说的话都很唐突,若我早知今日,那晚就算被青木香折磨死,也断不会做那种冒犯的举动,说那些可笑的话,希望你不要记在心上。
可话还没出口,便看见远处台阶下,有个女子骑马闯了过来。
女子长得极貌美,明艳夺目,且着装怪异,一只手裸露在外,上面画着奇怪的符文。
她跳下马,看见我们,很是激动,随后快步跑上台阶,兴冲冲对子玉道:“莫汐,我可算找到你了。”
子玉见了她,也是双目一亮,嘴角扬起了笑意。
“莫离,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我莫离什么本事,怎么可能有事?!”
子玉不禁莞尔:“我交给你的事如何?”
这个叫莫离的姑娘拍拍胸口,骄傲说道:“自然是马到功成!一切都如你所料,斗渤将军已带着若敖氏五万兵马全须全尾撤了回来,我离开时他们已到汉水北岸,估计现在正朝郢都全速行来。”
我震惊地看着子玉,听他们谈话的意思,子玉已经帮斗渤脱困了?
“你信我”
难怪他一再对我说这句话,原来早有准备。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好像被人点了穴。
子玉啊子玉,你果然是令尹子湘最满意的徒弟,天生就要统领全军的将帅。
子玉看着我的目光,说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们立刻去找熊玦,不对,是大王,今晚就去吴国军营。”
莫离这才舍得把目光从子玉身上挪开,移到我身上。
“他是谁?”
“楚国左徒屈云笙。”
“啊~就是那个为公子玦殉情未死的屈云笙?”
老子脸皮一抽。
子玉无言以对,笑着摇头:“快走吧,正事要紧。”
子玉快速去往熊玦的宫殿,莫离飞快跟在他身后,我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突然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我方才没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原来有匪君子身边,早已有佳人相伴。
正好,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分挂念,今日也彻彻底底没有了。
第97章 第 97 章 你这根钢筋铁骨做的棒槌……
子玉进入殿内后不久, 熊玦便召集所有弓弩手,连夜带着子玉前往吴军军营。
而我,则被他严令禁行, 只能留在王宫的一个议事殿内等着他们归来。
两个内侍一直伺候在殿中, 隔一会儿便问我需不需要沐浴更衣。
这身衣裳早就破的不成样子, 上面血迹斑斑,已经凝固成了大片片的黑斑,可我眼下除了静坐在桌案边, 其余事一概没精神做。
内侍问了几次后, 便不问了,只得站在门口无奈守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刻都被拉的很长很长, 我从未感觉原来一夜的光阴可以如此漫长,长到宇宙洪荒都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一缕日光仍然迟迟不到。
终于, 当两个内侍忍不住呵欠连连,迷瞪着眼睛快要站不稳时, 姗姗来迟的阳光终于透过窗棱射入殿中的地面上。
我在长久的煎熬中,终于等来了报信的孟阳。
孟阳一进门, 就大口大口喝水, 我急切又紧张地看着他,他喝饱了水, 终于说道:“公子,吴国退兵了!”
轰的一声,我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我整个人往后一瘫,用双手堪堪支撑着,长舒一口气。
“公子, 你不知道,那吴国的将军和大夫有多蛮横,刚开始对峙时,他们看见子玉大哥和咱们的新大王都很年轻,压根不放在眼里,还说吴兵远道而来,一路上太过辛苦,若不劳军,恐怕心有不满,引发兵变。”
我默不作声听着他讲,强撑了一夜的那口气此刻终于功成身退,我已无力问他任何问题,还好孟阳不需要我问,他情绪激动,一直滔滔不绝。
“可咱们的新大王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软柿子,他说薳大夫借兵时曾与吴国说过,要无犯百姓,如今吴国背信在先,那楚国也无需讲什么信用,之前承诺的林地一半划给吴国,如今只当没说过。”
孟阳双目迸出利光,放大声音道:“那吴国将军一听,当即气得跳脚,大骂我们楚国不守信,空手套白狼,若早知我们是这种过河拆桥的小人,断不会借兵给我们,他们还说要宣扬出去,必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楚国是怎样不守信的国家,看日后谁还敢帮我们……”
“公子你猜怎么着,我们的新大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天下皆知我楚乃蛮夷之邦,你们大可随意宣扬,不守信这种罪名,已经是天下加给楚国最轻的罪名了。”
我想象了一下熊玦说这番话的表情和语气,他刚夺王位,便能迅速站出来稳住局面,实属不易,难怪子湘大夫在先王的诸多儿子中选择了他,他真的比我想象中更适合这个位置。
我此前低估他了。
孟阳又道:“那吴国大将军和大夫都气得骂骂咧咧,面红耳赤,最后干脆耍赖说吴军已经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他们没办法撤军,再等十天半个月,等这帮士兵满足了,自然会走,让我们且等着。”
“然后呢?”我虚弱地问道。
“然后子玉大哥一声令下,让所有弓弩手围住了他们的将领,但他们也不怕,一副我看你敢不敢真的杀我的表情,就这么僵持了一整夜,直到今日快天亮时,斗渤将军的前哨回来送信,说他们五万大军已经陈兵息雨城外,断了吴兵回吴的后路,对面的那位将军才彻底慌了神,赶紧下令全军集合,子玉大哥带着弓弩手一直押着他们离开郢都东门,才让我回来给你传话。”
我听了这话,顿时感觉一直凝固在心上的血液终于又重新流动了,四肢渐渐有了点温度。
“郢都东面怎么样?”
“哎,要多惨有多惨,几乎十户九空,街市上全是男女老少的尸首,女子和孩童尤为可怜……”饶是孟阳这种猛将,此刻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我难受地望着虚空处,良久,才说道:“孟阳,你帮我做件事?”
孟阳抬头抱拳:“公子有何吩咐?”
我贴近他的耳朵低声道:“你去郢都城里散播消息,说向吴国借兵的人,是左徒屈云笙。”
孟阳原本就大的眼睛一下就鼓的更大了:“公子为何?”
我看了看内侍,止住他,又低声道:“还有,再散播一个消息,说新的大王为了旧情,要立屈云笙为新一任令尹。”
这一下,孟阳彻底惊懵了,一动不动看着我,原本就淳朴的容貌此刻看上去更淳了。
我疲惫地点点头,对他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不要问原因,照做便是。”
孟阳回过神来,终于僵凝着手臂朝我一拱手:“是,属下遵命。”
*
孟阳离开后,我叫来内侍,让他们为我沐浴更衣。
洗掉身上的血污,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我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模样还是以往的模样,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镜中人早就将满身的血污烙进了骨子里,哪怕表面是洁白光鲜的,但那张皮囊下,早已血腥一片。
沐浴完毕,我又随内侍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议事殿,熊玦有令,在他回来之前我不准离开半步,否则要向这些内侍和护卫问责。
我不想为难任何人,所以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着,一直到日光正盛时,熊玦终于回来了。
他换了身干净端肃的玄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他看了我一眼,便坐在主桌案旁拿起内侍呈上来的信简看,期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刚想问他我可不可以退下时,一群朝臣便涌了进来。
十几个臣子齐刷刷跪在殿中,让原本就不大的议事殿顿时气息凝重。
为首的臣子,便是骂我骂的最欢的郁邢大夫。
郁邢是老臣,从秦国而来,不属于任何氏族,以他为首的外臣集团在这场夺位纷乱中选择了闭门不出。
他们虽疑惑先王之死,但奈何没有证据,也没有兵权,所以什么也干不了。在熊渊的继位大典上,他们集体选择了自闭家门,拒不出席,如今王宫易主,他们却又不请自来,我很好奇他们要说什么。
“公子,国不可一日无主,臣等恳请公子尽快继任王位,统领全楚,稳定民心!”
其余人齐声拜道:“请公子继任王位,统领全楚,稳定民心!”
熊玦的嘴角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中锋芒渐盛,正色道:“诸位皆是我楚国栋梁,是父王留给我的老师,既然各位老师有此建言,我熊玦自然听从。”
众人闻言大喜,赶紧拜道:“臣等拜见大王!”
呵,原来是来演一出黄袍加身的戏码~
估计还是子湘大夫的手笔,这帮外臣向来只服他。
“诸位大夫免礼。”熊玦一抬手,等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方才道,“如今楚国刚经历一场浩劫,百废待兴,请诸位务必以安定民心为首要责任,若有乱国余孽,我定会派人诛杀,诸位莫要多虑,各司其职便可。”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愣神片刻,随即赶紧说道:“微臣遵命。”
我看了看熊玦,心里浅浅一笑,他方才那番话,无非就是让这帮外臣做好分内事,不要生什么歪心思,先王的儿子还有好多个,倘若此时有某个外臣跳出来说某个儿子更有资格继承王位,甚至还要去引外援,这潭水就浑了。
熊玦的“诛杀”令一下,想必这帮老臣也知道他们的这位新王是个手段狠辣的主,并不会因为年轻便畏首畏尾,任人拿捏。
这帮朝臣退下后,熊玦方才看着我道:“云笙,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先用膳?”
我拱手道:“微臣先提前恭贺公子,继任王位……只是微臣斗胆想问一句,我何时能走?”
我不清楚他非要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熊玦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后他缓了缓,又冷声说道:“我留你于此,自然有原因,你等等就知道了。”
话音还没落,内侍便通传道:“莫汐大夫,斗渤将军求见。”
子玉随着话音走了进来,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脸沧桑的斗渤。
子玉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随即和斗渤一起拜见熊玦。
“公子,吴军已经撤出了息雨城,我派了个万夫长一路护送,他们不日将会离开楚国。”斗渤声音嘶哑,一脸刚毅,可刚毅的脸庞上却挂着一双悲伤的眼睛。
熊玦点点头:“辛苦二位了,此次召你们进宫,是想商议子湘大夫的安葬事宜,子湘大夫是我楚国万民敬仰的三朝元老,葬礼必须隆重盛大,不能独独以氏族族长的礼仪安葬……”
顿了顿,又道:“我想将他葬在父王的陵墓旁,不知二位是否同意?”
他这话一出口,斗渤和子玉互看一眼,随即拜道:“谢公子恩典,但是于礼不合。”
熊玦笑了笑:“我楚国还讲什么虚礼。子湘大夫陪着父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辅佐父王从一个弱势公子一步步成为南方霸主,若不是熊渊杀父弑君,我相信以他们的才能和智谋,一定可以问鼎中原,哎,可惜……既然他们君臣情谊深厚如山,葬在一起有何不可。”
斗渤听了这话,呆呆望着熊玦,好像真的在想这样操作有何不可。
可子玉却神色凝重,突然开口道:“容微臣问公子一句,倘若日后若敖氏有骄纵的族长出现,一查族谱,发现自己的先祖葬于王陵,从而生出逾越之心,那个罪责,当由谁来承担?是那个骄纵的族长,还是今日乱了规矩,造成君臣关系混乱的公子你?”
熊玦一愣。
斗渤一惊。
我抬眼看着子玉,心里微微叹气。
你这根钢筋铁骨做的棒槌,是不是永远学不会委婉。
我拱手道:“公子,礼这个东西可以不对别人讲,但对自己人,还是要讲的好。我相信子湘大夫在天之灵,肯定不想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身后事乱了楚国规矩,你的这片心,他就算化作天地神灵,也定是知道的。”
末了,我又赶紧补充道:“公子大可以请善辞赋的大夫写一篇追悼文,传之全楚,让大家一起纪念子湘大夫,且着重描写公子和子湘大夫的师生情谊,这或许比冷冰冰的陵墓更能表达公子对他的敬仰和哀思,而国人知道公子和子湘大夫的感情如何深厚,也定会更加支持公子。”
子湘啊子湘,你带出来的人果然和你一样,一颗心全是眼,就连你死了都能想到利用你的国民度给自己博民心,你若泉下有知,应该会喜极而泣吧~
熊玦听了我这话,神色终于缓和了,微微一笑:“好,就依左徒大人所言,此事交给郁邢去办,他正擅辞赋,也十分崇拜子湘大夫。”
我附和道:“公子英明。”
子玉转眼看我,眉毛一挑,一双清亮的眼波澜渐起,我假装看不见,只盯着熊玦。
“对了,斗渤将军,你是如何从齐国撤兵回来的,我听说齐国鲁国宋国,三国联军将你围困合谷,想必极难脱身?”
斗渤听了这话,看了看子玉,回道:“禀公子,是子玉派人送来的计策助微臣脱困的。”
“哦,何计?”
熊玦好奇,我更好奇,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计策能让斗渤这只鳖从景云设计的那个瓮中逃脱。
“子玉派人来说,既然出兵齐国的理由是帮助姜殷夺回王位,旧齐也是齐,新齐也是齐,不如就在齐鲁交界的合谷立一个牌子,写上新齐,并立姜殷为新齐之主。”
我和熊玦听了此话,都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我一开始还怀疑能不能行,但当时也别无他法,谁知新齐一立,鲁国便迅速撤兵了!”
可不得赶紧撤吗,谁不想旁边的强敌一分为二,那简直是天降大礼包。
“而且齐国一些支持的姜殷的氏族和朝臣也纷纷赶来了,他们派人出使宋国,说这是齐国的内政,难道宋国还要像以前一样,继续干预齐国的内政?使者一去,宋国没两天也撤了。”
斗渤把自己都给说兴奋了:“更绝的在后面,齐国还想出兵讨伐,谁知鲁国竟然派兵回来了,而且还是来支援我们的,说合谷是齐鲁交界地,不能陷入战火,主张旧齐和新齐和谈解决争端,所以微臣便赶紧趁机撤军,留着他们互相撕咬。”
我把目光转向子玉,他听着这些话,却依旧平静无波,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丝毫看不出得意和狂傲。
熊玦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子玉由衷赞道:“我终于知道,为何子湘大夫要将若敖氏托付给你了。”
第98章 第 98 章 你和他,打算怎么收场?……
一说到这个, 斗渤的神情便肉眼可见的凝滞了。
在子玉出现之前,他是若敖氏最符合条件的继任者,出身主家, 善统军, 好作战, 年纪不大却经验老道,虽没有子玉那般的神鬼之智,但对于一族之长, 他完全是够格的。
但子玉一出现, 便把他即将够着的族长之位拿走了,我不知道斗渤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换做任何人, 想必都不会甘心。
斗渤怔了怔,便对子玉道:“你们莫氏的那个小姑娘之前已对我说了,子湘大夫已经将若敖氏神火令交托给你, 莫汐,我斗渤一生当中最崇拜的人便是子湘大夫, 既然这是他的遗命,我定当竭尽全力支持你, 倘若若敖氏中有故意挑拨离间者, 我一定宰了他,再割下他的舌头挂在若敖氏军营里, 看有谁还敢嚼舌!”
我由衷赞叹道:“斗渤将军心胸宽广,当真令人钦佩。”
熊玦亦夸道:“若敖氏人才济济,且上下一心,子湘大夫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说罢, 门口内侍通传道:“公子,薳东杨大夫求见。”
熊玦:“薳大夫到了,那你们便先行退下,待郢都城恢复元气,我定当好好犒赏若敖氏。”
我赶紧站起来,跟着二人拜退,谁知告退的话都还没说出口,熊玦又盯住了我:“云笙,你暂且留下,我还有事要同你商议。”
商议你个球。
我拳头一捏,冷声道:“微臣在宫中已经待了很长时间,想回府中看看,况且屈氏如今群龙无首,需有人站出来主持局面。”
熊玦冷笑一声:“我已经派人去你府中看过了,何伯早就带着全府的人躲进了宗庙祭殿,他们很安全,而屈氏亦有家老暂稳大局,不急于一时。你且留下,还有要事需商,此事关乎屈氏全族,非你不可。”
我好像被一颗石头哽住了脖子,方才还被怒火激荡出的一腔怨言,此刻全都乖乖堵在了石头处,一个字也冒不出来。
子玉看了我一眼,便跟着斗渤走了,薳东杨和他们侧身而过,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他的伤口已经被简易包扎,正要下跪,熊玦赶紧站起来,上前扶住了他:“薳大夫有伤在身,不必拘礼,坐于右席便可。”
薳东杨便默默走到右席处,和坐于左席的我四目相对。
他这家伙,向来喜欢看老子的笑话,若是以前的他,此刻必定满脸写着“怎么你被新大王强留宫中做王妃啦”的表情,但此时此刻的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神情暗淡,双眸悲伤,一颦一笑全是颓唐。
“禀公子,景氏已全部伏诛,一个也没留,公子可尽管放心。”
我心里一凉,盯着熊玦,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做的好,此次楚国大乱,全因景氏在背后捣鬼,不灭全族不足以平万民之愤,我也是无可奈何才下此命令,还望薳大夫理解。”
薳东杨的娘,是景氏的人,他娘死后景氏也是斡旋再三,才保住了薳东杨在薳氏的立足之地。
而且薳东杨和景云多年来合作无间,在亲情之外,必定还有知己之情。
熊玦竟然让薳东杨去下令灭族,这种做法可真是杀人诛心!
“薳氏呢,如今是何情形?”
薳东杨涩然回道:“薳氏负责看守郢都之东,吴军残暴为虐期间,薳氏举族抵抗,但薳氏本不善作战,一场大战下来,如今也不剩几个人了,府中女眷和稚子因躲在暗道中,倒是逃过了一劫。”
薳东杨伏身跪地:“公子,微臣恳请公子放这些女子和稚子一条生路,我乃氏族罪人,但从未后悔帮公子反攻郢都,对抗氏族,只希望我身上的罪孽不要太深,薳氏从不是善战一族,留着这些人也不会养成什么祸患……”
“薳大夫。”熊玦冷冷的眸子看着他,声音却尽量和缓,“倘若薳氏只是奉令守城,我非但不罚,还会嘉奖,但薳氏早就站在了熊渊一边,司马蔿谷也是设计毒杀父王的罪人之一。如今蔿谷下落不明,薳氏剩下的人若是和他暗中勾结,又或者将楚国这么多年的情报转送给别国,到那时,恐怕又是一场大乱……楚国经此一役,死伤数十万,再也经不起任何战祸了,还望薳大夫看在楚国万千生灵的性命上,不要怪我。”
薳东杨瘫坐于地,面如死灰。
看着他这样,我忽然觉得他才是所有人当中最悲催的那一个。
景云好歹是为心中信仰而死,且举族支持。
子玉虽出生悲惨,但有子湘大夫一路护送,他也从来不做违心之事。
屈云笙呢,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若不是熊玦和屈云天,他真的是氏族子弟里过得最阳光灿烂的那一个。
可薳东杨呢,好像走什么路都是错的,哪里都容不下他,他的出生就是个多余而碍眼的累赘,若不是他自己拼着一身才华走到薳期思面前,恐怕早就成了薳氏某个犄角旮旯里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垃圾。
或许薳氏也有过帮他教他温暖过他的族人吧,不然他怎会如此难受。
我心里一酸,哽咽一下,劝着连我自己都听不进去的话:“薳大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相信你定可以重建薳氏。”
熊玦成了王,不可能不斩草除根,这是我和他都心知肚明的事。
况且这位新王,比我们想象中都杀伐果断的多。
“薳大夫,我意欲封你为楚国左徒并薳氏新家主,你看如何?”
薳东杨听了这话,立马转头看我,面露疑惑,但他眼中的疑惑在撞上我无奈的神情时,很快便打消了。
“是,微臣拜谢公子。”
“你先回去修养,三日后便是继位典礼,届时我会公告众人。”
薳东杨退下后,内侍进来询问晚膳之事,熊玦说就在此议事殿里用,我等内侍走后忍不住又问道:“敢问公子,你要留我到何时?”
天光渐暗,宫人都进来点灯了,他却依然没有放人的意思。
再这么下去,恐怕满郢都会传遍老子留宿宫中两天两夜,陪着熊玦彻夜议政的事。
“你就算再逼我,我也不会做这个令尹,公子何不放我一马。”
熊玦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噙笑道:“你猜出来了?”
“我不傻。”
“对,你非但不傻,还十分会看心,好像我心里想的,你全知道。”
“熊玦!”
“你终于不叫我大王,也不叫我公子了?”
“……”
我捏着拳头道,“我不适合做令尹。”
“适不适合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你为何非要如此霸道?”
“霸道又如何!是你一路扶持我走到这里,若你现在后悔了,要拉我下来,我也心甘情愿,但只要我坐在这里,你就哪里也别想去,必须待在我身边,好好做我的令尹,与我一起完成父王未完成的宏愿。”
老子心里真的是一万匹草泥马奔驰而过,你丫还没正式称王,就这么专横了,正式称王了还得了。
我仿佛能看到不久的将来,老子被全郢都笑话成新王妃的局面了。
“我留你在此,也不光是为了示意群臣令尹之位非你莫属,还有一事,屈云庸和屈云毅正在赶回郢都的路上,你再多留一晚,说不定今夜就能见到他们。”
我神色一滞。
屈云天灭门时,屈云庸和屈云毅不在郢都,而后闻风而逃,不知所踪,没想到熊玦居然派人找到了。
“他们逃去了百越部落,在我们围攻丰林城时便派人送了信,只是我怕你悬心,便没告诉你,攻下王宫后的第一时间,我便派人去接他们,算了算时间,倘若日夜兼程赶回来,最快今晚,最迟明天,你就能见到了,我还想和你们三兄弟商议屈氏的事,所以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我听了这话,方才的怒气哑火了一半,确实,我很想尽快见到他们二人,看看他们还好不好,和他们商议接下来屈氏的重建工作。
若不是屈云天,屈氏真的是一个和睦有爱的氏族,如今满目疮痍,倘若真的屈云笙回来,该多伤心。
我虽然要离开了,也不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做个死尸样,只要还能动弹,该善后还是要善后。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留一晚时,便听见内侍高亢的声音喊道:“嬴琅公主到~~~”
还故意拖长了音。
熊玦和我同时看向门口,嬴琅缓缓走进来,一脸温柔,我赶紧行礼,嬴琅也是温和地让我免礼,紧接着又对熊玦行礼。
熊玦看上去有些许尴尬,但他还是很快调整了表情,微笑着扶着嬴琅起身。
“公子,夜已深了,公子连日操劳,不思饮食,我闻之忧心,便亲自做了几道菜肴,还请公子赏光。”
好家伙,都亲自下厨了,熊玦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熊玦看看我,我赶紧识趣说道:“公子夫妻和睦,乃我楚国之幸,那微臣便不打扰了,暂且告退,等公子明日宣召。”
熊玦轻哼一声,一副你终于得逞了的表情,挥挥手让我走了,老子宛如脚下生出了风火轮,赶紧溜之大吉,朝王宫大门急奔而去。
*
“你走这么快,难道是赶着投胎?”
我在靠近大门的石桥上,突然看见了站立在那里的薳东杨。
而薳东杨身后十步远,背着我而站的还有一人,我看见他,顿时好像心湖里开出了水杨花,他听见薳东杨的声音,转过身,朝着我笑了一笑。
我赶紧对薳东杨拜谢道:“感谢薳大夫救我脱困之恩。”
薳东杨虽一脸颓唐,但还是勉强提起唇角,朝我揶揄道:“你怎知是我救的你,而不是你那位好师弟。”
“能想到通过宫人向嬴琅传消息的,除了你薳大夫,我想不出第二个。”
得在宫里有线人,还得知道最好的利用对象是嬴琅,除了薳东杨这个狡猾的家伙,还能有谁。
薳东杨笑了笑:“走吧,先出宫再说,万一你那位新大王后悔了,派人把你绑回去,你今晚可能就要侍寝了。”
老子浑身一紧,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子玉,对他道:“走吧。”
“好。”他什么也没问,只说了这一句,便和我一起扶着薳东杨往外走去。
走出王宫的刹那,我抬手遮住了眼睛,待适应片刻后方才放下手臂。
宫外站了很多手持火把的士兵,火光宛如蜿蜒的巨龙,举目望去,不见尽头,为首之人原本都骑在马背上,见我们出来了,纷纷下马。
其中一人当先跑了过来,我看清来人是莫离,便转头盯着子玉。
“莫汐,你终于出来了,若敖六卒均已齐聚郢都,等着见你。”
难怪这么多人,原来若敖氏所有分家都来了。
几个我没见过的男子也紧跟着莫离走到子玉面前,从上往下打量他,随即一人说道:“我们想先拜祭一下子湘大夫,再商讨氏族之事。”
子玉抬眼一望,随即说道:“郢都内乱已平定,还请诸位家老带兵出城,驻扎在若敖氏练兵场,子湘大夫的遗体暂安置于令尹府中,我会在令尹府恭候各位。”
几个男子互相看看对方,点点头,便转身过去跨上马背,下令全军出城。
待如潮的士兵渐渐退去,莫离又对子玉道:“子玉,我们走吧,莫氏全族都在等你,大巫祝的急信也送到了,在莫家主手中。”
“唔。”子玉点点头,转身看着我们,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吞吐片刻,还是只说了一句,“告辞。”
他跳上马背,莫离和他并辔而行,一群小年轻跟在他们身后,扬鞭策马,卷起了一抹尘土。
看着他们风驰电掣的背影,薳东杨叹道:“谁曾想,风云变幻,这小子竟然成了全楚最有权势的人。”
我说道:“全楚最有权势的人是楚王,薳大夫慎言。”
“哼!”薳东杨讥讽一笑,“你是骗我呢,还是骗你自己呢,如今楚国的局势,你比我这个局里人还看得透……在这场浩劫里,唯一全须全尾存活下来的,只有若敖氏,若敖氏原本就是楚国最强大的氏族,经此一乱,再没什么人可制衡了。”
我心里一沉,有些事我明白,但我不想说,也不愿深思,可薳东杨这厮就像破罐破摔一样非要把一切揭到明面上。
“哈哈哈……楚天和,这楚国的天下,从今以后到底姓熊还是姓莫,我们要不要今天打个赌?”
我转眼看他,目光锋利:“薳东杨,你不想活了吗?”
“对我来说,生和死,没什么不同。”
“……”我吞下喉咙的话,说道,“你后悔了?”
“不后悔。”
“那为何这般自弃自厌?”我这个最该挨千刀的都还没把自己劝明白,现在反而还要来劝他,“你若还这样,干脆我抱着你一起沉湖算了,反正我身上背着郢都千万人的命,我比你还自厌,我们一起死了,也管不着这天下的纷纷嚷嚷了。”
薳东杨看着我,眼神黯了又明,但终究没说什么。
他叹叹气,随即勉强一笑:“能不能收留我住在你府上一段时间,我无处可去。”
我愣了一下,回他道:“想住多久住多久,只要有我的一间屋,必有你的一片瓦。”
“哼~”薳东杨凉凉一笑,“我好像知道子玉和昭翎为什么那么在意你了,你这个人,惯会哄人心。”
“不过……莫氏好像已经给子玉选了结亲之人,你和他,打算怎么收场?”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变成了一个不灵光的机器,转头看他都像卡壳一般。
“结亲之人?”
“你不知道?”薳东杨微微张大了嘴巴,“莫氏族规,凡男子年满十五必须结亲,结亲之人是莫氏大巫祝选定的,看方才那情形,子玉边上的姑娘应该就是他的结亲之人。”
第99章 第 99 章 我做令尹!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路回到屈氏老宅的, 就好像灵魂脱了鞘,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跟着薳东杨坐马车回了屈府,又看着自己和衣而眠, 却一夜未睡。
薳东杨和我说了几句话, 我也只是木然应着, 他自觉无味,也就不和我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我还是神色如常入了宫, 见到了屈家的两个哥哥, 和他们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又坐在一起商议好屈云池和屈夫人的安葬事宜,然后又随他们去了宗庙祭殿, 拜祭了一下已被秋荑烧成灰的两人牌位,随后将牌位移送至屈氏陵墓。
我有条不紊做着所有的事,好像一个运转良好的机器人, 所有一切都在按照编好的程序走,毫无错处。
可那飘在半空中的魂, 却迟迟不肯归位。
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空茫, 不是心痛, 不是难受到无法呼吸,也不是想躲在洞里不见人, 没有半点落到实处的痛,就算失魂落魄,也是失魂落魄的毫无错处,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我曾猜测过两人的关系,但当这个猜测坐了实, 还是颇觉有些许迷茫。
原来在这个乱世,结亲是这么容易且迅速的事,快到让我来不及做好心理建设就发生了。
还好我有几次失恋经验打底,不至于难受的要死要活。
失恋么,小事,过段时间就好了,最多不超过半个月就好了,何况我和他压根什么都没开始,感情浅的很,应该能更快放下,相信再过不久,老子又会变成那个洒脱自在的楚天和,和这些人,这些事再也没什么瓜葛。
等我忙完屈氏的事,熊玦的继位之日便到了。
我和群臣穿戴肃穆,齐齐聚于王宫大殿前的广场上,看着秋荑在祭台上咿咿呀呀跳着。
他这次跳的格外久,音乐也格外沉重,熊玦穿着庄严的王服,携同嬴琅站在台阶上的高台处,从上往下俯视着我们。
我偷摸看了一眼子玉,他穿着若敖氏的族服,看上去有些许疲惫,不过那些微的疲惫在那张坚毅的脸上不值一提。我不用问都知道他这几日要应对若敖氏的那些家老,一定心力交瘁,他小小年纪就要担任族长,不服的人一定很多,也不知道除了斗渤和莫垣,其他家老要如何刁难他。
罢了,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今日一过,什么都了结了。
薳东杨也罢,子玉也罢,熊玦也罢,桥归桥,路归路,老子要奔向光辉文明的新世纪,你们就在这里继续你们的霸业吧。
终归不是一路人~
秋荑终于跳完了,郁邢开始走流程,念了一个长篇大论,从先王一路夸到新王,老子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古语,一直神游天外,幻想着回去之后要吃什么,玩什么,再找几个好友唱唱K,还有我那个一直和我不对付的爸,是不是也可以和他喝两杯小酒,谈谈心了。
经历这一场,我竟然连我爸那张脸都没像以往那般排斥了,也算是一个收获。
再忍忍就回去了,回去一切都好了。
就在我刚好神游到回去后是要考研还是考公的人生新规划时,郁邢的经文终于念完了,熊玦开始了分封仪式。
“此番楚国动乱,有五位功臣助本王平息动乱,本王当予以重赏,现上前听封。”
“薳氏薳东杨。”
薳东杨上前跪道:“微臣在!”
“你于危难之际借兵吴国,且歼灭氏族余孽,多年来纵横诸侯立功无数,本王特封你为左徒上大夫,并薳氏家主,你可接受?”
薳东杨恭敬拜谢道:“微臣遵命,谢大王厚恩。”
“若敖氏斗渤。”
斗渤虎虎生风跪在地上,中气十足回道:“微臣在!”
“你率领若敖氏兵马从齐国脱困,稳住郢都局面,且多年带兵作战,战绩彪炳,本王特封你为楚国司马,统领全国之兵,你可接受?”
斗渤眼睛一瞪,双目放光:“微臣谢恩,微臣接受!”
“昭氏昭翎。”
昭翎走出人群,跪在正中:“昭翎在。”
“你进献弓弩,助我攻城,若非你于战况焦灼之际献上神兵利器,此战定不能如此顺利便取得胜利,本王允诺过你,要将铜绿山赐封给你,今兑现承诺,特封你为昭氏族长并铜绿山之主,你可接受!”
昭翎拜谢道:“昭翎,不对,微臣谢大王恩赐!”
“不仅如此,本王会派遣一万军马护送你回铜绿山,至于你要谁的头颅做器具,那是你们昭氏内部的事,但由你这位族长决断。”
话音刚落,郁邢高举一只手,跳了出来:“大王,万万不可!”
众人看向郁邢,郁邢快步走到人群前说道:“大王,楚国从开创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子担任氏族族长的先例,且铜绿山至关重要,让一个女子做主人,岂非儿戏,大王要赏她,大可以给她指派一门好亲事,或者直接嫁入王室,怎能将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女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郁邢一说完,朝臣中顿时赞同声一片,都在讽刺一个女子竟然要当氏族族长,简直可笑。
昭翎静默听着这些话,忽而抬头问道:“敢问郁大夫一句,大王攻打丰林城之时,你在何处?”
郁邢挑眉不屑道:“自闭家门,以待大王。”
“哦,你们男子可真本事,遇到事情把门一关,等着别人把仗打完了,这才站出来宣告自己站在胜利者一边,这种投机取巧本事,昭翎确实学不会,若这番话是扶持大王一路走来的屈云笙说的,我倒还想问问为什么女子不能做氏族族长,但这话出自你口,我只想说一句话——你也配!”
“你这个女子!”
“好!”
哪怕我脑子里不停说关你屁事这是他们的事你这个快离开的人莫管闲事,但嘴却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大声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老子,既然说了,那便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凡事都有先例,女子为何不能做氏族族长?昭翎进献弓弩乃大功,甚至是决定战场成败的关键之举,在场诸位,真要论起功绩,谁也比不上昭翎,如今却拿女子的身份来贬低他,当真是上半身不行,下半身来凑,连脸也不要了。”
反正老子都快走了,爱tm谁谁谁,就让你们听听来自现代社会的人类优美语言。
“扑哧”一声笑,昭翎看着我弯起了眼。
郁邢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好像灵魂受到了极大的动荡,“你你你”半天,也没想出骂我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
熊玦静静站在台上,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反正也豁出去了,我他娘的管你怎么看。
“大王,一诺千金,更何况是君主的承诺,比泰山还重。这郁大夫如今却让你在继任大典上失信于人,自毁承诺,大巫请来万千神灵做见证,若是见到你公然违诺,恐怕就要降天灾了。”
我朝郁邢走了两步:“郁大夫,你差点让楚国蒙受天灾,你这样的行为又当何论!”
秋荑又适时跳了起来,跳了两步大惊道:“啊,神灵怒了,神灵怒了……”说完,又赶紧以更夸张的动作跳起来。
郁邢朝后退了两步,一只手哆嗦着指着我道:“你这个奸佞权臣,你颠倒黑白,你,你一手遮天……”
我轻笑一声,眼眸冰凉:“郁大夫,你还能完好无损站在这里,说这些没脸没皮的话,全靠那边那位女子,你还是消停些,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另一个大夫赶紧出来扶住郁邢,低声道:“郁大夫,且忍一忍,来日方长。”
他拖着郁邢走了,熊玦在高台上正色道:“本王既然承诺了,就定会做到,且上古有妇好将军,不仅是部落族长,还披甲执锐,亲自征战沙场,昭翎为氏族族长有何不可?从今日开始,楚国女子可为氏族族长,自昭翎起!”
我拜道:“大王英明!”
朝臣中大部分人见此情形,也附和我道:“大王英明!”
“若敖氏莫汐。”
“微臣在。”
子玉走了出来,站在我身旁,我退到一边,将主场留给子玉。
“你借兵巴国,助本王攻下郢都,且受子湘大夫临终托付,今特封你为若敖氏家主并右徒上大夫,你可接受?”
子玉平静拜道:“微臣谢恩。”
周遭的空气都好像僵凝了,子湘大夫临终托付若敖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郢都城。若敖六卒齐聚郢都,集体安葬了子湘大夫,各分家家主并关上门谈了一整天,最后决定遵循子湘遗愿,奉莫汐为主的消息早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但子玉不过十六七岁,就成了全楚最大氏族的族长,众人看着立于正中清冷沉静的少年,都不免再次被震惊到。
“屈氏屈云笙。”
我走上前:“微臣在!”
“你……”熊玦停了停,又道,“你扶持本王一路走来,功勋卓著,难以言述,今特封你为楚国令尹,统全国军政,与本王共治楚国。”
好家伙,连“你可接受?”都不问了……
我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义正言辞道:“还请大王收回成命,另封他人,我屈云笙不接受!”
“不接受”三个字,我咬的很重,我很擅长虚与委蛇那一套,但今时今日,处于这个广场上,我真是一秒钟也不想装了。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郢都城里早已传遍,是我屈云笙主张向吴国借兵,如今郢都城里人人恨我,试问我这样人神共愤的人要怎么做令尹,大王不怕被骂,我却怕连累大王被骂,还请大王收回成命,选出一个更合适的人。”
朝臣瞬间议论纷纷,熊玦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沉默片刻,向内侍抬抬手,内侍大声道:“带罪人孟阳上前。”
我震惊地转过身,看见两个侍卫押着孟阳走过来,孟阳一副生死无惧的模样,他被押到我身边跪下,神色昂然。
“传播谣言者,本王已派人擒获,此等祸乱民心的罪人,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方能堵住流言四起。”
我转头盯着熊玦,眼眶发红,我知道这家伙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他比我想象中心狠手辣多得多。
“大王,孟阳乃奉我之命,请大王放了他。”
“公子……”
“孟阳你不要说话!”
熊玦一改方才的语气,缓声道:“哦?你让他去散播的谣言,可他却不承认,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散播的,这可如何是好?”
停顿片刻,又道:“若是有令尹在,这样的事按例当由令尹处理,但如今楚国没有令尹,只能由本王处理,本王初登王位,容不下祸乱民心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手指一勾,身旁的侍卫便拔出长剑,往孟阳脖子砍去。
“我做!”我大声道,“我做令尹!”
熊玦一挥袖,身边的侍卫骤然停下,砍断了绑着孟阳的绳子。
我郑重叩拜道:“臣,屈云笙,谢大王厚恩。”
*
典礼结束,孟阳扶着我离开了王宫,王宫外围了很多百姓,他们一看见我的马车,便齐刷刷往我马车上扔烂菜叶子和一些不明秽物。
孟阳狂吼着驱赶众人,我木然地坐在马车中,任凭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车中砸,原本上好的朝服很快便不辨颜色,烂菜叶子也铺满了马车。
我们一路走,一路被砸,直到熊玦派王宫侍卫来了,那些人潮才渐渐退去。
子玉被留了下来,熊玦说莫氏大巫祝特地给他送了信,希望能由大王主婚,让子玉和莫离在郢都完婚。
子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感觉一口热血上涌,竟然当众呕出了一小口血。
众人大惊,纷纷围住了我,还好秋荑就在边上,他迅速给我吃了一枚丸子,并告诉熊玦我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操心任何政事,否则性命堪忧。
熊玦这才将我放走,并告诉我养好身体后再操心国事,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事打扰我,子玉于人群中担忧地望着我,一直看着我被孟阳扶着离开。
所以他的莫离的婚事要如何办,我就没听见了。
当初我成亲的时候他送过我一个木匣,还是他亲手做的,如今他要成亲了,我应当送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喉咙一阵腥甜上涌,但被秋荑的药强压着,想上又上不来,极为难受,我干脆打开车窗,透透气,看看远处的蓝天白云,也好转移一下思路。
好巧不巧,一打开窗,便看见那群跟着子玉的小年轻们,他们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在大街上打闹,当真是青春正盛,无忧无虑。
“唉,你们猜,经过这一场大战,莫汐会不会和莫离两情相悦?”
“那肯定的啊,莫汐和莫离如今是寸步不离,出双入对,大巫祝就从来没看错过。”
“莫离的名字也是大巫祝取的,莫离莫离莫分离,他和莫汐定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声音灌入耳中,那强压住腥甜的药效彻底阵亡,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关上窗猛地一呕,一大口淤血从嘴里喷射而出,将车门染了个姹紫嫣红。
莫离莫离莫分离。
有个不会分离的人在身边,挺好。
他们的世界终究是他们的。
不是我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楚天和,我要你。”……
“公子!”
孟阳听见动静, 喝住马车,猛地推开了门。
他和车夫看见车内惨不忍睹的场面,俱是大惊失色。
“公子, 我立刻去找大巫。”孟阳转身之际被我扯住了手腕, 他又转过身茫然地看着我。
我摇头道:“不用, 淤血吐出来好受多了,我没事了,不用回屈氏老宅, 我想去乐馆待会儿。”
现在这个样子回去, 何伯一定急得跳脚,他可不像孟阳这般听我的话,转头一定会去找秋荑或者宫内的医官, 到时又是一场鸡犬不宁。
“可是公子……”
我点点头,示意他安心:“我真的没事了,走吧, 去乐馆。”
孟阳纠结再三,眉毛都拧成了八字型, 最终还是同意了,让车夫改道去乐馆。
马车改变了方向, 我坐于车中闭上眼睛, 调理内息。
其实我的毛病我已经大概清楚了,我刚来时秋荑就说过, 要安安心心待着这个世界,如果对这个身体产生强烈的对抗排斥或者恐惧情绪,不想留在这里了,这个身体就会和灵魂产生排异反应,灵魂都没了, 肉/身还能活吗?
我只是没想到这个反应会来的如此突然,还如此强烈。
马车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了乐馆面前,孟阳扶着我走下马车,门口的小厮一见我,赶紧笑着迎了上来,但当他看见我朝服上浸染的血渍时,神色刹时一变。
乐馆在满目疮痍的郢都城里竟然能迅速恢复往日营业,我心里忍不住对施荑的搞钱意志进行点赞。
进入门中,施荑亲自走来迎我,看见我的形容后,眉头微皱,却什么也没说,转头吩咐小厮准备洗浴热水和换洗衣裳。
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几个人伺候着沐浴更衣,我由着他们擦洗我的身子,我的头发,我嘴角的血痕,还有我满身的伤疤。
沐浴完后,施荑给我送了一套柔软的常服,虽然里里外外叠了三层,但穿在身上却不觉得厚重,反而轻柔舒服。
等我整理妥当,施荑又将我带去了我常去的那个房间,房间内已生了炭火,点上了熏香,还有几株迎寒而生的花。
我坐在桌案后,半靠在绘制了梅花纹的屏风上,屏风靠着墙,倒给了我一点支撑,让我没那么疲惫。
施荑觑着我的神色,柔声问道:“屈公子,今日可要酒菜伶人?”
“烫两壶热酒吧,其他就不必了,任何人来问,都不要说我在这里,让我静静待一夜就走。”
施荑眼中浮起一抹担忧,但很快就掩去了,微笑着告退而去,没过多久,两壶热酒就被送了进来。
我推一壶给孟阳:“你陪我喝吧。”
孟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行,我负责守护公子安危,不能饮酒。”
我笑道:“那日我们在吴国的船上,你不也喝了?”
孟阳面皮一抽,声音都没方才那么洪亮了:“那时在湖中泡过,需要驱寒,如今孟阳不冷,不用热酒。”
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无趣,便一个人靠着屏风喝起来。
这时候的酒还没提纯技术,度数不高,慢慢喝怎么也喝不醉,和我正合适。
我想喝酒也不是想什么借酒消愁,而是心里空落落的,有热酒下肚,心里便感觉没那么空,像一个朋友在慢慢安抚我。
如今满郢都都在恨我,怨我,怪我,我虽觉得理所应当,但也忍不住心里发颤,这座城和这个时节一样,都冰冷的可怕。
不知不觉间,外面夜色渐浓,我面前摆放了五六个空酒壶,就在我喊门外小厮继续拿酒后,门被人打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小厮,而是施荑和子玉。
施荑尴尬地道:“屈公子,实在对不住,子……莫汐大夫说若不带他过来,他就派人围住整个乐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
我看着子玉,心就像暂停了一秒,眼下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偏偏他就要凑到我面前。
“唔,你先下去吧,既然莫汐大夫找我,必有要事。”
施荑看了看子玉,神色复杂,最后低着头走了。
孟阳保持了许久的刚毅神情终于变了,他惊讶地问道:“子玉大哥,你不是说过,此生都不会再入乐馆的吗?”
我听了这话,想起子玉小时候便在受过不少罪,忍不住怔怔看向子玉,子玉扫了我一眼,对孟阳道:“孟阳,你先出去,在楼道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孟阳立刻拱手道:“是,大哥放心。”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锤锤膝盖,捂着大腿走了。
子玉转身关上门,又将门上的木锁落下,最后走到我对面的桌案边坐下,看着满桌的酒壶,对我道:“你就打算像这样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我听了,忍不住哼道:“子玉,别说的好像我如今的模样有多堕落一样……现在距离仲春只有四个月,我就算像这样过着,也左右不过堕落四个月,等我离开了,变成真正的楚天和,我回到原本属于的生活后,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你若觉得刺眼,就不要看,当我不存在便好。”
子玉听了这话,手上的拳头骤然捏紧,声音也冰冷刺骨:“借兵吴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那些杀人者的罪孽担在自己身上,我们不是无所不知的神灵,并不能知道哪一个抉择是最好的。就算是有错,错了便错了,吸取教训下一次考虑周详,不就行了?”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双眼湿红。
“子玉,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面对伏尸百万也能面不改色,不变初心,可惜,我够不上你那样八风不动的境界,我就是一个俗人,哪怕占了屈云笙的身份,我也只是一个俗人。子玉,你是注定要成大将军的人,就别白费力气劝导我了,我心里的结,这辈子也解不开。”
我看着子玉面沉似水的脸庞,还有灼人的目光,忍不住道:“你这么在意我干什么,你如今有和你志同道合的人在身旁,你与其在意我这个快离开的人,不如去同莫离讲你的雄心壮志。”
子玉的面色变了变,目光也不像方才那般锋利逼人,终于缓和了一些。
果然提起心爱之人,任何人都会变得温顺,连子玉这样的钢筋铁骨也不例外。
我提起手里的酒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使劲一扔,“啪”的一声响,酒壶被砸得稀碎。
“子玉,你走吧,你这番话讲错对象了,我也不想见你。”
子玉漠然扫了碎酒壶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到我身上,语气平静,目光深邃:“楚天和,你听着,这番话我只对你讲——我一直相信,真正的天下大和,只有在战争这条路上一统诸侯才能做到,我不知道在我死之前能不能见到,但这既然是我所相信的路,我就会祭奠上我的一切。至于我手上要沾多少血……等我下黄泉,他们可以嗜我血,啖我肉,踩碎我的尸骨过去,让我永困地下。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
我听着这些话,忍不住目光重新凝聚,深深看向他的双眼,又一次陷入在那双如静夜湖泊的眼睛中。
“子玉……”我正想问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可他却突然站起了身,朝我走来。
他蹲在我面前,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我和莫离没有结亲,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一直口口声声说要走,既然都要走了,那就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可不吃这哑巴亏。”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意思,他便突然凑了上来,带着屋外寒气的冰凉瞬间从嘴唇传遍了整个喉咙,我抓紧了手上的衣裳,任凭那股冰寒毫无章法地在我口中横冲直撞,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麻了。
子玉越吻越深,让我难以呼吸,我微微往后倾,他却一把搂住我的脖颈,又朝他压了过去。
直到我整个人都靠在屏风上,完全没有了退路,他还是不依不饶穷追不舍,老实说,他真的很生涩,但偏偏这生涩中还带着十分的认真和虔诚,甚至还有些微的战栗,让我觉得我好像中了一直蚀骨之毒,整个魂魄都快被他消融了。
冰寒乍然化开,变成了燎人的火海,从喉咙一路蔓延往下,烧的我快承受不住。
我使劲挣扎出一抹清醒,喘着气将他的肩膀往外推:“子玉,你疯了!”
“或许吧。”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怎么,你怕了?你不是说喜欢我吗,男人之间的喜欢,可不是光用嘴说的。”
他径直用手圈住了我,又一次卷土重开,甚至还升级了战火,我感觉头上的发簪倏地一松,长发披散下来,一双不安分的手往下辗转,直到摸到腰带处方才停下,他轻轻一扯,将腰带抽了出来,掀开了最外面的那层衣裳。
我tm……
你别这么考验我,老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就在他的快探及到最里面的那层时,我拿出了毕生所有的意志,使劲将他往外一送。
“子玉,你别这样,我认输了,我怕了你了。”
他一双眼却好像盯着猎物一般看着我,一字一语认真道:“楚天和,我要你。”
我:“……”
我好像一个瘾君子面对一团灼灼花开的罂粟,百抓挠心,千万只蚂蚁爬满全身,啃食我的血肉和骨髓,却只能忍着毒瘾把那团罂粟踩碎。
“子玉,我不想要你。”
子玉一怔。
“若我们今天跨过这条界,我就回不去了,可是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想回家了,回我真正的家。”
子玉听了这话,那逼的人无所遁形的目光终于渐渐褪去了,他往后一抽身,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因为力量太大,门板吱吱呀呀,晃荡了好半天才停下。
我感觉自己的怀里有冷风盘旋,从身体到心,都吹了个通透。
……
郢都城下起了细雨,我站在马车前,由着冷雨湿身,和薳东杨拱手作别。
“东杨兄,保重。”
“云笙,你要养病大可以在郢都,为何非要去林地。”薳东杨还是不解地问道。
我看了看郢都城厚重沧桑的城墙,扯起嘴角苦笑道:“这里和我八字不合,在这里我可能死得更快。”
屈云庸,屈云毅都在边上,对着我悲戚说道:“四弟,你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们等着你回郢都重聚。”
我点点头,说道:“好,我一定回来。”
孟阳扶着我上了马车,我回头一望,茫茫城墙上站着许多兵,却始终不见那个人。
“孟阳,走吧。”
“是,公子。”
100-110
第101章 第 101 章 大祭师,今夜我要与你……
狂暴的雨水砸在天地间, 噼啪作响,山林中鸟兽归巢,没有鸟兽嘶鸣声, 整片山林显得极静又极躁。
狂风呜咽, 团旋而过, 一片密林哗啦作响,而密林下树叶茂密,若不仔细看, 根本不会注意到树叶下凹凸起伏的人形活物。
就在大雨洒到最盛时, 树林深处的山洞中探头探脑冒出了几个衣着原始的矮小男子,男子望了望四周,偌大的山林中, 连根鸟毛都没有,更别说其他。
他们朝后打了个手势,紧接着, 一帮矮小的男子鱼贯而出,小小山洞口竟然像无尽的阎罗深渊, 释放着数不清的游魂恶鬼。
待最后一个人现身时,这群男子的平均海拔陡然升高, 最后那个男子身量奇高, 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什么品种组合而成的“百鸟衣”,各色羽毛层层叠叠, 比万凤之王还艳丽,脸上画着雨水也冲不去的符文,再加上挂在脖颈上的头骨项链,衬得他宛若鬼王出巡。
他气势轩昂走在最后,为首探听的男子率先跑到附近的溪水边, 溪水两岸一眼望去全是不着寸缕的裸/露尸首,为首男子见此情形,痛苦的对天哀嚎,后面的男子赶到,也跟着他对天长嚎。
在百越人的心中,衣为大,死为大,所以越高贵的人越该衣饰华丽,而已死之人必须穿戴完好。
如此这般赤/裸/裸的侮辱,无疑就是往他们肺管子上捅刀。
走在最后的男子终于走到了,他双手高举,对天默念几句,随即下令到:“快将族人搬离水边,运回天人谷。”
他一下令,所有人立马跑去搬尸首,这些人虽看着矮小,但力气颇大,一人扛着一个便快速回撤。
但为首那人还没跑几步,便听见两边树林中传来一个含笑带怒的声音:“等了你们好几天,终于舍得出洞了?”
一声毕,一声响,话音刚落一支利箭便破空而来,嗖的一声直刺入为首那人脑袋,血浆迸溅,那人应声而倒。
两边树林随即哗啦啦一片响,好像地府里凭空冒出一支阴兵,上百号人齐刷刷举起弓箭,对准这些百越人。
有一高个少年从中走出,冷冰冰的眸子盯着那个百鸟王,说道:“百越族大祭师,恭候多时,烦请随我走一趟,不要让我们的主帅等急了。”
大祭师往后退了退,其他人纷纷围上形成人墙,将他护在中间。
“你是何人,在此叫嚣?”大祭师问道。
“不才莫思。”
莫思边上的莫离手持弓箭,对他道:“跟他废什么话,子玉又没说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干脆射成筛子带回去,让孟地百姓鞭尸解恨。”
大祭师听了这话,若没有那满脸的花纹遮挡,边上人定能看见他此时又白又灰的脸。
他刚做大祭师没多久,便遇到这样的变故,真不知上哪儿说理去。
往年百越族每逢寒冬,都要到接壤的孟地打劫一把,劫完就跑,绝不会作死鸠占鹊巢,孟地乃楚国边境小城,楚国向来也只是派兵驱赶,断没有一路追杀到百越族崇山峻岭中的道理。
一是没必要,二是没把握。这种满山野猴子的地,拿到手也鸡肋,最后还是得还给世世代代居于山林的百越族,而且山中地形复杂,不适合大型车战,一旦进了山,谁胜谁负便不可知了。
抢掠战一完,各方收尸,这是惯例,他这个大祭师便是主持善后工作的头领。
也不知道今年的楚国主帅抽了哪门子疯,居然将百越人的尸首全部剥了个干净,堆放在山中的水源旁,一旦时间长,尸首腐化,下一步可能就是瘟疫。
所以虽然觉得此事有蹊跷,但他们见楚兵撤退后,盘桓了好几日还是冒险出来了,还觉得只是这位新主帅不讲武德,故意羞辱。
得,原来在这里候着。
大祭师推开边上的人,对莫思道:“巧了,我也想见见你们的主帅,问问他为何要如此羞辱我百越族人。”
莫离收回剑,莫思拱手道:“请!”
其他的百越人只能泪眼汪汪看着他们的大祭师被楚兵扣押,昂首而去。
*
孟地郊外的营帐内,子玉坐在主帅营内,捏着眉心闭目休息。
连续三个月的征战,他几乎没合过几次眼。
楚国遭了一次动乱,周边这些部落便闻着味儿咬过来,势必要从元气大伤的楚国身上咬下几块肉。
王军损伤惨重,屈氏、薳氏、景氏,昭氏几乎无兵可用,所以只能由若敖氏来担着平定周边的重担。
原本也不用他这位身份金贵的一族之长每战亲征,但他偏偏就要逢战必出,若敖氏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是要立威,便由着他立,等他打乏了自然就不打了。
但没想到这小子就跟个杀神转世一般,不知疲倦,刚收拾完这个便要去揍那个,排兵布阵还贼利索,一路打来所向披靡,让军中人人胆寒。
“以前是咱们追着军功跑,现在是军功追着咱们跑。”
若敖氏的兵感觉自己都快被接二连三的战功喂撑了,有些消化不良。
但没人知道,其实他们这位杀神一般的年轻主帅,只是不想留在郢都城。
“主帅,百越大祭师带到。”
莫思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子玉应了一声,莫思和莫离掀帐而入。
大祭师身子高,陡然进入帐中竟然有种帷幔遮天感,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坐于正中的主帅,心中不免有些轻视。
“呵,原来是个嘴上没毛的小雏鸟,我还以为是什么锋牙利爪的大苍鹰呢。”
被腹诽为“小雏鸟”的子玉仍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抬头看他,眼神淡淡的,好像无风无浪的古井。
但神色间的疲色却是遮掩不住。
“好像身子还不好,看来楚国真没什么人了,都说盛极而衰,盛了几十年,也是该这些楚蛮子走走衰运了。”
子玉看了他片刻,说道:“大祭师,今夜我要与你歃血为盟,你准备准备。”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的语气,甚至语气中没有半分恐吓意味,好像在说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
“等等!”大祭师拂袖道,“谁要和你们楚国结盟,我百越族被你们楚国一路驱逐,血债无数,早已仇深似海,我身为百越大祭师,怎可与你们这帮杀人如麻的蛮夷结盟,笑话!”
莫思和莫离被他这么一说,当即来气,正要回怼,子玉却抬手止住了他们。
“大祭师,当初我们楚人被周天子驱赶到南方荒原时,占地不过方圆五里,那时你们百越为南方大族,也没少把楚人当狗撵,甚至你如今脖颈上那圈头骨,也全是我楚人的遗骸,你若真要跟我算血债,可能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可惜,我的耐心到此为止,你今夜若不和我结盟,我便用你的头做祭牲,祭祀效果更好。”
说罢,子玉两指一并,微微一划,莫思的剑便出了鞘。
“等等!”大祭师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寒气的冰人,感觉他可能要搞真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利用我让百越王投降,但就算他这回投降了,下回缺衣少食还是会卷土重来,百越群山连绵,背靠南海,可进可退,你打不下来的,连你们的子湘大夫都束手无策,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反正抢也抢了,你们也驱赶了,今年就算完了,大家心照不宣不好吗?”
抢民又不是抢地,对你们这些楚国上层能有什么妨害?
子玉认真听完这些话,忽然就笑了:“真该让北方诸侯们听听这些话,让他们知道在南方这片疆土上,我们楚国真算讲理的了。”
他脸上笑着,眼里却越来越寒,随即变色道:“莫离,既然这位大祭师不配合,也不用他亲自煞血了,你去准备百越族结盟仪式,再找两个人,叠在一起和他差不多高的。”
“好!”莫离拱手一拜,转身出帐。
“莫思,把他宰了,不过先扒下他那身毛,穿在我让莫离找的那两个人身上,方才跟过来的那些百越人,让他们远远围观便可,等歃血完后,让他们回去传话,就说我楚国将尸体放在溪水边,是为了洗涤亡魂,你们的大祭师和我一见如故,要彻夜交心,百越王若还不投降,大祭师便会亲自回去请他让位。”
莫思双眼一亮,朗声道:“末将听令!”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子玉的计划。
都说一将无能会累死三军,跟了子玉这样的能将,他心里别提有多暗爽,简直有种被带着飞的快感。
大祭师立马哆嗦着唇,指着子玉道:“子湘那个老怪物,竟然教出了你这么个小怪物,而且你比他更嗜杀,更好战。”
“废话怎么这么多,快脱,免得血喷出来把这身羽毛弄脏了。”
莫思往他膝窝一踢,大祭师痛哼一声跪在地上,莫思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明晃晃的剑刃架在脖颈上,离他脖子仅有一寸。
“我,我做,我愿意结盟。”大祭师看面前那个杀神已经闭上了眼睛休息,立马说道。
子玉又缓缓睁开眼,走上前扶起他,嘴角带笑:“大祭师快请起,你我已是异姓兄弟,怎么跪着说话?”
第102章 第 102 章 你拿别人当归依的岸,……
大祭师被扶起来时, 暗自掉了一把冷汗,若不是他方才应变迅速,眼前这个人, 好像真的要叫他身首分家。
子玉面上带笑, 眼中无笑, 扶起大祭师后,便对莫思说道:“莫思,你先行退下, 我要和大祭师单独谈谈。”
莫思依令退下, 子玉拿起他桌案上的一个卷轴,走到大祭师面前,铺平展开。
大祭师刚开始还困惑, 但随着卷轴缓缓展开,他额头上的冷汗再也藏匿不住,涔涔而下。
子玉坐在他面前, 分明比他矮得多,可眼下却让大祭师觉得自己面前仿佛坐了个骇人的巨兽, 一口獠牙亮的狰狞,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撕碎吞咽。
百越的三百六十个藏兵山洞, 全部准确无误地画在了卷轴上, 甚至山洞之间曲折复杂的连接通道,都跃然纸上。
“为什么你手上会有这个?”
子玉嘴角一提, 将卷轴一挥闭合,对他说:“楚国间谍遍天下,你觉得你们百越逃得掉?只是前前后后费了不少时间,也折了不少人,如今这个卷轴我拿出来, 便是要与你好好谈谈,当然,谈与不谈,看大祭师的意思。”
子玉好整以暇看着他,眼眸低垂,倒了一碗茶水,大祭师以为是给自己的,刚想伸手去接,没想子玉转手送到了自己嘴里。
大祭师的目光连手一道,僵在了半空中。
大祭师如今不仅仅是额上出汗,就连整个背部都渗出了汗,百越族凭借一个连国家都不算的原始部落,能和强楚抗衡这么久,凭借的就是那些复杂到连自己人都晕的“老鼠洞”,除了大祭师和百越王,其余人都不知到底这群山连绵中到底有多少个藏兵洞。
“你想谈什么?”大祭师道,“你都拿出这个了,咱们兄弟之间,一切好谈。”
子玉嘴角噙笑,给大祭师也倒了一碗水,推到他面前。
“既然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子玉用自己的碗去碰大祭师的碗,“孟地被你们百越人连年抢掠,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也往别地跑了,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土地荒芜,牲畜不兴,大祭师觉得,这样下去对你们百越族有利吗?”
“没有。”大祭师实话道,“抢到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少,但没利又如何,你又不可能把孟地送给我们百越。”
子玉抬眸看着他:“我送又如何,你敢拿吗?”
大祭师一口水卡在脖子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呛了个半死。
子玉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给他拍了拍,然后又不可察的擦了擦自己的手。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大祭师好不容易顺过来气,“你在消遣兄弟我?”
“哈哈……”子玉笑着说,“没兴趣,也没时间。”
“那怎么个送法?直接纳入我百越之境?”
子玉双眼直视他,目光雪亮,锋利如刀,他连续征战三个月,正是杀伐正盛的时候,所以这一眼,便把人给盯怯了。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大祭师诚恳说道,“你来说,我来听。”
“你们百越族深居山林,没法耕种,每逢冬季便出来打劫,想必男子死了不少吧。”子玉顿了顿,又道,“我听闻百越族乃一夫一妻,男子死的多,多出来没法婚配的女子自然也多,大祭师想到解决办法了吗?”
大祭师双目一凝,他已经猜到子玉接下来的话了。
“我的军营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光棍,楚国和你们婚俗不同,有权有势的男子常常占有许多女子,所以关于这些光棍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族长的,也发愁。”
大祭师说道:“那族长的意思是……让他们交/配?”
“交/配?”子玉眉梢一挑,“你们百越族管结亲叫交/配……倒也直接。大祭师,我想请你在结盟过后,在此地主持一场结亲舞会,让百越族未婚配的女子和我军营未婚配的男子在篝火旁跳个舞,若有看顺眼的,就由你这个大祭师主持婚仪,当场结为夫妻。”
大祭师心下一松,还好这个族长不是粗暴按头的风格。
“可是楚国和百越族连年征战,互相仇视,怕是不容易看顺眼。”
“所以才要大祭师你出面。”子玉说,“看不顺眼就多跳几次,都是热血方刚的年纪,还怕跳不热那身血?”
大祭师眉头一皱,不禁问道:“然后呢?”
怎么个送法。
“孟地乃我若敖氏属地,我今以族长身份许诺你,这些女子婚配过后便可自由进出孟地,分得田地,由孟地城主帮着盖屋,此后生下的孩子,可入楚籍,可回百越,绝无阻拦。”子玉对他笑道,“如此送法,大祭师觉得如何?”
百越族这些年确实多出了许多未婚配的女子,倘若把这些女子都送入孟地,几乎能把孟地的土地分个七七八八,待丰收之时,可由这些女子带粮回去,也解决了百越人的饥馑之患。
“可如此一来,几代之后,可能再无百越人,惟有楚人。”
“大祭师不妨往好的地方想,几代和一代,当选哪一个?”子玉笑笑,“况且百越有百越的好,也许时移世异,下一代往百越跑也说不定。”
*
第二日夜晚,百越王率众投降。
紧接着,大祭师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便开始主持起了热火朝天的篝火晚会。
外面吵吵嚷嚷,子玉独坐帐中,他疲惫了几个月,终于把最后一点烂摊子收拾干净,好不容易才松口气。
可刚一松气,疲惫感便接踵而至。
长期的日夜颠簸,他哪怕此刻困极,也难以入睡,因此头痛欲裂,只好躺在座椅上闭目休息,眉头紧蹙。
莫离端着一碗酒进来,子玉睁开眼看见是她,便问道:“外面进行的怎么样?”
“还不错。”莫离看着他憔悴的神色,说道,“前两天还互有芥蒂,这两日已经有越来越多人结亲成功了。”
子玉“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他当真乏的厉害,整个人都好像脱力一般。
莫离把酒放在他面前:“喝吧,安神的药酒,喝完好好睡一觉,我们替你守着。”
子玉端起酒一饮而尽,莫离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子玉。”
“何事?”
“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莫离看着他一板正经的表情,突然有些来气:“我不美吗?”
“……”子玉颇为诧异,但随即点头道,“美。”
莫离又问道:“我不强吗?”
“强。”子玉由衷道。
莫离一脸不平:“那你为何不娶我?”
子玉在王宫大殿公然拒婚的事传到她这里后,她本来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子玉此前便在莫地拒绝过一次了,但当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她时,她才慢慢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堵在心里的疑问,她今日必须要问清楚。
子玉看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想了片刻,决定揭开自己想藏匿一辈子的伤疤。
“莫离,我实话对你说,我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我想把他挪走,但暂时还挪不走,等我想好怎么解决后,再言其他……”他目光沉沉道,“不过我这个人,不轻易拿起,也不轻易放下,你别执着在错的人身上,浪费大好年华。”
外面的欢歌笑语宛如浪涛,一层层叠荡而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画了条楚河汉界。
莫离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也是。”
她昂起头,目光骄傲:“我可是莫氏小巫祝,没了你,我也能找其他好的男子。”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子玉应道。
莫离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子玉,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子玉抬眸看着他,眼神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是那只扑棱棱的花蛾子吧。”莫离轻笑道,“你这个人,就像雪里化出来的一样,唯有看他时,眼里才有喜怒哀乐。”
莫离掀帐而去,子玉默默对自己道——
喜、怒、哀、乐。
“要来何用!”
*
莫离的酒里不知加了何物,子玉不知不觉间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已经很久没做梦了,可是这次,他梦到了很多事。
一会儿是他小时候在乐馆中,又瘦又小,吃不饱穿不暖,满手豁口却还要给全乐馆的人洗衣裳,一不小心撕碎了一件,便被一个伶人用鞋底使劲抽着脸。
脸又青又肿,肿的吃饭都困难,末了还被施荑罚跪,那日天上也在下雪,他瑟瑟发抖间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好像生命都慢慢融化进雪里,没人留意这个乐馆的后院还有他这么个小东西,他死了,好像就跟小猫小狗死了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没死成,不仅没死成,还被大巫给带走了。
大巫一开始只捡了他,对他百般照顾,就连睡觉也要把他的床铺挨着自己,害怕他太瘦小,夜里忽然断了气。
等他开始习惯那种温暖和关心时,大巫又捡了别的孩子,他的床铺便被挪远了一点,那个更瘦更小的孩子取而代之,夺走了大巫的所有关心。
后来,孩子越来越多,他的床铺也越来越远,大巫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给他,他便掐断了自己的最后一丝贪念,开始变成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帮手。
他不想回到乐馆,所以竭力做好所有事,时间久了,好像大巫也习惯他的这个新身份,再也没将他当成一个会渴求,会嫉妒,会落寞的孩子看。
而他自己,也再没把自己当成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看。
子玉满身是汗,在军榻上痛苦挣扎,他想睁开眼站起来,可那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子玉努力让自己逃离梦魇,却不想掉入了另一个梦魇。
他不知怎得居然梦到了另一个人,哪怕那张脸他此前从未见过,但直觉却准确无误地告诉他,那个人是楚天和。
“子玉,我随口说的话,你竟然还当真。”楚天和低低笑起来,“我喜欢你,可是我就喜欢了你一夜,难道你要喜欢我一辈子不成?”
子玉握紧了拳头,心口痛得直抽。
“我若真的喜欢你,我自然不会走,我喜欢你,跟我喜欢天上云,水里的鱼,树上的花没什么两样。你真傻,却以为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子玉感觉哪怕此刻有千万只剑捅向他,也没有比现在更痛了。
“子玉。”楚天和的神色突然变得冷淡如冰,“下次别傻了,在意你的人不会离开,要离开的便不是真的在意你,你娘当初抛下你,让你受了许多苦,同样的当你却上了第二次。你拿别人当归依的岸,别人却拿你做渡河的舟,何必自欺欺人呢……”
说完这话,那张脸便越来越淡,淡的好像化作了天地间的一缕魂,怎么抓也抓不住。
子玉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死死攥紧了,全身血液凝滞,四肢百骸都在战/栗,他直接抽出身旁的剑,对着自己的手心,眼也不眨便刺了下去,剧痛来袭,他豁然醒了。
子玉满身都被汗水濡湿,而醒过来才发现,旁边站了好几个副将,都在忧心忡忡看着他。
“主帅,你终于醒了。”莫思兴奋道。
“我睡了多久?”子玉哑然道。
“两天两夜。”莫思伸出两根手指,“怎么也叫不醒,都怪她,给你吃了什么?”
莫离似有惭色,躲在人后。
子玉掀被起身,往外走去,外面还是一片欢歌笑语,那场结亲的篝火还在继续。
他这才微微松口气。
“咦,天上的三颗行星,怎么连在一起了?”莫思忽然指着天道。
子玉猛地抬头,呼吸一滞。
莫离看他那兴奋的蠢样,在后说道:“有两颗前几天就连在一起了,你没发现?”
“任何两颗星,都能连成一条线。”莫思不服气道,“我能发现什么?”
“那可不一样……唉,子玉。”
子玉转身回营,对其他人道:“我要先回郢都,你们处理好孟地的事,再回郢都会合。”
第103章 第 103 章 你真的这么爱他
我坐在林地城主的小院里, 看着眼前跪着的三个人,很是无奈。
此刻日光很足,晒的人暖暖的, 春日的暖阳总是那么让人惬意舒适。
孟阳站在我身边, 端着两碗水, 看着里面融在一起的血滴,对我道:“大人,都融合了, 这……”
跪下的三人中最中间的是个美丽的女子, 旁边是一瘦一壮两个男子。
女子捏着手帕讶然道:“啊?怎么会都融合了呢,那船儿到底是谁的孩子。”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正对她笑, 她也露出慈母的微笑。
“一定是我的,那夜我是酉时上的船,先与她欢好。”瘦弱男子急切说道。
“虽是你先上的船, 可又怎么证明这孩子恰好是你的种,欢儿说你在这方面颇为无能, 你们成亲这么久都没孩子,居然这么巧, 刚好我和她那夜好了后就有了孩子, 族长,你也是男人, 你说说看,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强壮男子不服道。
老子捏了捏眉心,这样的事,能不能少tm来烦我~
老子屋里还有一堆帐要算。
“滴血后发现船儿的血跟两个人都能交融,这可如何是好?”女子神色忧忧, 看着我,又看看眼前的孩子。
我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身旁两人,然后指着强壮男子道:“是他的,认爹吧。”
那瘦弱男子当即不服,问道:“族长凭何断定?”
我指了指那婴儿的眼皮,又指了指强壮男子的眼皮:“看见没,都是双,而这女子和你都是单的。”
双眼皮是显性基因,单眼皮是隐性基因。
可我能这么解释么?
“神灵赋予血脉连接,最重要的便是眼睛,不像母亲就必然要像父亲,他的母亲是单的,可他是双的,那必然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双的,你看看你们俩,比较比较。”
孟阳赶紧拿出了铜镜,然后两个人照了照,瘦弱男子瘫坐地上,哭声连连,强壮男子扶起女子,又抱过孩子:“娘子,我们这就回家。”
然后两人冲我三鞠躬,便走了。
瘦弱男子一下没了老婆孩子,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像个活尸一样一步步挪向门外。
我等他们走了,赶紧又回到屋内开始算账。
眼前堆积如山的账本算的老子眼花,孟阳欲言又止,犹豫了好几次,说道:“大人,林地这种胡乱苟合的风俗,是不是该改改了。”
“是该改。”我算完一本,扔到一边,又拿过下一本,“但不是现在改,还不到时候。”
孟阳不解,我看着他道:“等大家都富裕起来,我有办法让他们改,现在强改,只会激起民愤。就比如方才那个欢儿,你看她和孩子亲爹浓情蜜意,我若强行设置障碍改变这种随嫁随娶的习俗,恐怕他们就要想办法杀那个原配了。”
在刑侦手段约等于零的当下,杀个人,只要做的隐秘,几乎很难找到凶手。
孟阳似懂非懂点点头,看着如山的书简,对我道:“大人,你过来是养病的,怎么来了之后就没歇过,甚至连睡觉时间都没了。”
对啊,老子也很想知道,老子他妈命中带劳吧,怎么不生在劳动节呢?
从我穿过来,到现在快走了,就没消停过片刻。
一来就被逼着练剑打仗,然后是挖河道,救景云,劫宋公,劫完宋公以为可以休息休息了,谁知景云又搞事,被逼着四处辗转,如今楚国初定,我想找个地方躲躲懒,没想到来林地后更忙了。
无它,全是因为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一坐上族长这个位置,要账要钱要人的信简就跟雪片似的飞扑而来。
屈云庸和屈云毅卡在四兄弟中间,不上不下,从小就没被当成继承人抚养,所以对氏族各种事比老子还茫然,一开始家老们还想着跟他们商议,可没过几天,家老们的信件就一封封快马加鞭送到了林地。
要招新兵,要买马,要春耕,要重修屈宅,要防疫病……桩桩件件,都得老子来盖章。
比起这些,更棘手的是林地。
我一开始还琢磨屈子岚藏得那些井盐该怎么办,但没想吴国一直在馋林地,我刚来没多久他们便派兵装成劫匪来抢盐,还好我刚下战场没多久,手上的刀还没冷透,便和孟阳连同林地的驻兵杀退了他们,守住了林地。
熊玦闻言,便将护送昭翎的一万人马直接调到了林地,帮我阻挡吴国。
有人守自然是好,但一万人的吃喝拉撒便成了问题,熊玦说国库空虚,他也没钱,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老子想了一夜,写了个长篇大论,将屈子岚隐藏的井盐连同我的设想和规划一并送给了他。
没过多久,他便回复了我:“准!”
又加上一句——这一万王军便是你的手中剑,本王在郢都等你。
最后那句看得老子心里一阵毛骨悚然。
有了他的王令,我便在林地做起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林地以往的井盐都归公家屈氏,我通过巡视和查账,发现里面有很多猫腻。
这些年林地的盐虽有少量减产,但不至于萎缩成稀缺品,缺漏这么多,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公家”二字。
因为是公家的,所以制盐工人时常夹带私货,为了能顺利带出去,还要买通监工,监工聚集了一定数量的盐,要买卖,就要通过林地的商船和马队,而商船和马队为了逃避追查,要将盐藏在丝帛茶叶粮食都各种流通较大的货物中,就要和林地各大商贾联手。
久而久之,这就形成了一条隐蔽通畅的产业链,养肥了林地的几个大商贾。
而林地这个地方又不适合耕种,所以造成两极分化极其严重,富得那些人,奢华程度不输郢都氏族,穷的那些人,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都没钱收尸,任凭野兽分食。
我给熊玦写得那个长篇大论,正是要将公家转为私家。
将制盐的生意承包给这些商贾,由公家规定好统一的标准品质,统一收购价,等他们制出盐了,由公家出钱买,再由公家统一运输和销售。
如此一来,我要做的事,就是守好各个通商口岸和建设销售通道,再也无需操心其他。
至于偷运偷卖的商贾,逮到一个杀一个,资产充公,全家为奴。我特意将此令刻在一个青铜碑上,立于林地中心最繁盛的街市,派人日日诵读。
此改革一出,那些嗅觉敏锐的商贾接踵而至,我所处的这个养病小院,便成了全林地最忙的地方。
我每天将自己埋在算账,写信给家老,调解矛盾,看屈子岚手记中,别说唏嘘惆怅了,就连那刚来时那时不时还吐几口的血,也见机收兵,再也没来找过老子的晦气。
等我忙完这一切,一眨眼四个月过去了,天上四星连成了一线,老子也该回郢都了。
可惜的是,我仍然没找到合适的接替者,所以只能让孟阳先顶上,等真正的屈云笙回来,相信他会想办法的。
我骑着马一路狂奔冲回郢都,刚到郢都城,便被王宫的传令官拦住,熊玦在我身边放了探子,所以我一离开林地,他这边就很快收到了消息。
“令尹大人,大王久候多时,请吧。”
我估摸着还有时间,也确实该去他那里做一下述职报告,林地如今的局面是我和他一起推动的,我走了,他就得担着,我还有一些要嘱咐的话。
到达王宫时,已是日落时分,我被领去了之前那个议事偏殿,内侍看了看我,神色微妙,随后做了个请的动作,让我进去。
一进去,我便有些明白了,当即要走,却被内侍从外关闭了殿门。
“开门!”我使劲拍了几下,内侍在外说道:“令尹大人,大王有令,今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开此门,否者我们几个脑袋落地,望令尹大人垂怜。”
我转身过去,盯着熊玦怒目而视。
他换了身宽松的寝衣,正在喝着什么黑乎乎的酒,脸颊发红,双眼迷离。
而这个议事殿,竟然被他改成了一个寝殿,屏风后有张床榻,还有个正在冒着热气的木桶。
“我的令尹终于回来了。”他看着我笑道,端起一个酒杯站起身,朝我走来,“你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很累,先沐浴吧,我备了些好酒,你先喝了暖暖身。”
我看着那杯酒,闻到一股奇特的药味,又看他两颊发红,整个人都有些不同寻常的烫,不禁问道:“你喝了什么?”
“没什么,助兴之物而已。”
熊玦说完此话,便伸出手一掌拍在我身后的门上,将我圈了起来。
“云笙,我想的你好苦,你有多久没和我这般靠近了。”
他越靠越近,热息逼人,我有那么一刻,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屈云笙,老子是个冒牌货。
可不知怎得,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又在阻止我说出口。
“你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以前你看我时,眼里都是脉脉含情的,像个勾人的小妖精,你在我身下辗转承/欢时,那一声声忘情的呻/吟就像我的催命符一般,云笙,你变了,你在乐馆里说你如今喜上不喜下,那今日,我便让你一次,如何?”
真的,我感觉此刻头顶上有五道天雷同时劈向我,也不过如此了。
熊公子~你丫还真的能屈能伸啊。
我在乐馆里不过随口一说,他怎么会知道?
那日乐馆来了个身强体健的猛男小倌,一众爱好特殊的贵族子弟被请了去,我也被请了去,请去后明白是什么意思,当即变色,对薳东杨说老子喜上不喜下,以后这种事就别叫我了。
怎么我跟薳东杨随口一说的话,竟然传到了他耳朵里?
“子玉能做的,我也能。”他看着我双目洇红,“云笙,我发现我比以前还离不开你,今夜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
他说完便凑上来吻住了我,我从穿来这个世界后,被他占了好几次便宜,虽然这个壳子是屈云笙的,但里面的灵魂是老子我!
“是吗,我做什么,你都受着?”我挣扎出一丝声音,问他。
“嗯~”他含混道。
“以下犯上也可以?”
“求之不得。”
老子听了这话,当即将被他用舌头撬开的牙缝使劲一合,他痛哼一声,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后抬手擦拭嘴角,袖子上染了一抹血。
“屈云笙,你胆敢!”
“是你说的,以下犯上也可以。”
熊玦怒意鼎盛,又冲了过来,但这次他不是来强迫老子的,而是提起拳头来打老子。
我也不惯着他,当即和他厮打起来。
论功夫,他原本就差我一截,再加上做了大王后日理万机,没时间练功,感觉肌肉都比以前松垮了,所以他一直被我压着打。
“不行啊,你再不练都拿不动剑了。”
“屈云笙,你闭嘴。”
“我这还是让着你,若我出全力,你今天都走不出这议事殿。”
“你大胆!”
“熊玦,练练吧,别到时候需要亲率三军时,在三军面前丢丑,又拿你和先王比较。”
“你个混蛋,我让你闭嘴。”
熊玦越说越气,追着我满屋打,也不知打了多久,他终于跑不动停下了,累的直喘/气,汗水浸湿了全身。
“不打了不打了。”他坐在地上,一脸累懵的样子。
我笑了笑,倒了一碗清水,走到他边上坐下,把水递给他:“清醒了?”
他看着我,哂笑一声,将水一饮而尽:“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我哼笑道:“这不比床上有趣?”
他转头看我的眼神,让老子很想打自己话多的嘴。
“你真的这么爱他,居然连本王都敢打?”熊玦说这话时眼里只有疑惑,没有愤怒,“为什么?他看上去可不是那种柔情蜜意会勾人的,怎得就把我们屈公子的魂全部勾走了。”
“谁知道呢。”我看着门落寞道,“我连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都不知道,当我明白时,已经离出发点很远了,但是还配不上爱这个字,在这段关系里,逃走的那个人怎配谈爱?”
熊玦一副听不懂的表情,随即又很认真地问我:“我们是不是彻底结束了,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我和你就没开始过,屈云笙和你我不知道。
一时间,老子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你我是君臣,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关系,林地没有你的支持,我做不了那么多事,谢谢。”
熊玦随即朗声一笑:“哈哈,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楚国,本王自然要支持,我早就说过,只有你才能做本王的令尹。这声谢谢,该我对你说……”
他话音未落,门外内侍叩门道:“大王,莫汐大夫求见,说有军情汇报。”
熊玦转头看我,挑眉说道:“四方都平定了,他深夜前来能汇报什么,怕不是为你来的吧。”
“也不一…”
“让他进来。”
内侍开门瞬间,熊玦突然对我露出一抹坏笑:“这么拱手让人,我不甘心,最后坑你一次。”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脚下一踢,我没防备,被他强力一拉,径直扑倒在他身上。
大门打开,外面的人全都噤声,我急忙转头看去,子玉直直看着我,目光冷冽。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了明显的愤怒。
熊玦推开我,坐起身,整理整理衣物,又对我道:“既然子玉来了,令尹大人今夜就不能留宿了,本王甚是遗憾啊~~来人,送令尹大人出宫。”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握紧了拳头,如果有可能,真想照着他那张脸揍下去。
熊玦,我艹你大爷。
第104章 第 104 章 从今以后,无论你是谁……
我离开前看了子玉一眼, 可他的目光却是有意避开,没有看我。
一走出王宫,才发现此时外面正在刮大风, 天空星辰闪烁, 五颗星已然连在了一起。
这和我想象中的速度不一样, 四星相连不过几日,怎么五星就连在了一起?
我回头望着楚王宫,宫墙巍峨, 庄严肃穆, 和我来时所见并无二致。
我跨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扬起马鞭往宗庙祭殿飞驰而去。
祭殿所在之处山路盘桓, 很不好走,我骑了将近两个时辰,浑身的汗被狂风吹了个干, 终于来到了宗庙门口。
大门处,秋荑已经站在那里等着我。
“你终于来了?”
我跳下马, 跑过去:“为什么五星连的这么快?”
“我也纳闷,”秋荑眉头紧皱, “似乎这次和上次有所不同, 也许时空上会有所变动。”
“什么叫时空上会有变动?”我急忙问道。
秋荑攥着我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解释:“上次云笙的魂离体十日, 回来还是十日,也许这次就不一样了,你见到云笙后,让他立刻回来,我怕你们那边的十日和我们这边不一样, 要是这边时日短些那还出不了什么乱子,但倘若这边比你们那边长的多,那篓子可就捅大了。”
秋荑脚步飞快,我们很快便到了祭台之上,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却从没发现这个祭台竟然有股极强的灵气,仿佛能把星辰之力汇聚于此,让人有种与天地共存,将要羽化升仙的感觉。
“天和,你记住一定要让云笙赶快回来,他现在的身份是楚国令尹,还是氏族族长,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他昏迷太久,楚国恐怕会有什么乱子。”
秋荑端了一碗药给我:“喝吧。”
又将一块玉塞到我怀里:“流程你都清楚的,天和,容老夫再啰嗦一句,比起屈云笙,我和你之间更像师徒,师父能有你这么个徒弟,很高兴……下次,没有下次了,你在那边好好保重,虽隔着看不见的时空之墙,但为师依然会为你祈福。”
我眼眶一热,喝下那碗药,又将袖兜里的一把钥匙拿出来给他:“师父,这把钥匙能开绝大部分锁,在我们那边用不了,你留着当个纪念吧……你也保重。”
狂风吹得山林起伏,一片片树叶摩梭声宛如浪潮席卷而来,我被大风吹乱了发,吹乱了衣,更吹乱了心。
我望着来时的山道,渴望能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可他如今必定在心里恨我,又怎会来送我。
我闭上了双眼,任凭四周狂风呼啸,头顶星月交辉,静静感受魂魄离体的过程。
过了没多久,我豁然睁眼,那来时的道路,出现了划破长风的马蹄声。
“啊,是子玉来了,他必定是来送你的。”秋荑满眼含泪。“你们师兄弟一场,虽然时日不长,倒真有几分师门情谊在。”
子玉停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他看着我,完全无视秋荑的唏嘘感叹,径直朝我走来。
“子玉,我……”
老子话音未落,他便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嘴角一阵腥甜,秋荑在一旁大呼小叫。
“子玉啊,你这是干什么啊~”秋荑刚要跑过来,可他下一秒便愣住了,像个冻僵的乌鸡呆在了原地,整个人一个目瞪口呆。
子玉扣住我的脖颈,狠狠吻住了我,他把所有的愤怒都融进了这个吻中,怒到极致时都不像是吻,更像是嘶咬了。
我等他这股冲天的怒气散了,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被他咬破了。
“子玉,我没有和熊玦怎么样。”我刚要解释,却被他打断了。
“楚天和,你们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在乎了,我说过,我们之间的事只有我说能断才能断,今日我这么做,只是想和你做个了断。”他一脸绝然看着我,“从今以后,无论你是谁,都和我无关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飞速走下了楼梯,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直抽抽。
他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很极端,绝没有半点黏黏糊糊。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分量这么重。
“那个……”秋荑一脸经脉倒逆的表情,对我说,“你快去中央坐下,时辰到了。”
我木然地转身,走到祭台正中央的位置坐下,嘴里像含了一把玻璃渣,微微一动便痛的鲜血淋漓。
“你还有没有话要为师带给子玉。”秋荑见星月之光笼在我身上,问道,“此番一别,便是永别了。”
我摇头道:“没有,他需要的不是我说什么,而是我做什么,我既然选择离开,那说什么都是扎人的刀,师父,我做错了。”
冰冷的泪水沿着眼角淌下,星月之光乍然盛放,无边无际的星辰之力似乎全都汇聚在了我身上,我眼前一白,被一股强不可言的引力拉扯着,浑身剧痛袭来,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被刀削一般承受着分剥之痛。
痛到极致时,我狂吼一声,剧痛陡然一松,我看着身下屈云笙的身体倒在了地上,而我却越飞越高,直入九天……
*
“楚天和?”面前的人戳戳我的脸,“你醒醒。”
我缓缓睁开眼,随即抬手挡住了眼睛,窗外刺眼的日光射入,我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个光线,看清了戳我的人。
“屈云笙!”老子猛地跳起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他往旁一偏躲开了这拳,整个人看起来好整以暇,不疾不徐。
我飞扑过去就是几拳,最后终于逮住了他,将他按在地上。
“你他妈坑死我的,老子要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屈云笙盯着我,目光雪亮,嘴角含笑:“楚天和,你好能打!”
“我……”老子哽了一下,冲他吼道,“我他妈一穿过去就被人踹上战场,不能打?不能打早他妈死那儿了。”
我对着他一顿狂喷,势必要把这些日子受的罪都找他讨回来,这臭小子妄自长了一副好皮囊,和人相关的事却一件不干。
我另一拳提起,正要揍他的时候,房间门却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天和啊,吃饭了,今天有你最爱的清蒸鲈鱼,快点啊。”是我妈的声音。
“哦……好。”我有些不自在地说。
我放开屈云笙,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房间不是我之前的房间,看上去好像是个新房子,还挺宽敞。
“这是哪儿?”
“你们搬新家了,你爸之前买的,没跟你说。”
“我爸?”我有些怀疑,“他回来了?”
“嗯,做了个手术,回家修养。”屈云笙看着我说,“他经过这个手术,性格也缓和了许多,你就别和他硬碰硬了,有话好好说。”
看来屈云笙把我家的关系摸的门清。
我开门出去,指着屈云笙无声地说:“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出去后,我才发现客厅也挺宽,比起以往住的那个小二居,这里简直配置超标了。
“天和啊,快洗手吃饭。”我妈笑容满面招呼着。
我瞬间有点想哭,她看起来面色红润,气色不错,比以前状态好了不少。
我爸则坐在沙发上看毛选,整个人看起来还是以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不过脸色暗沉了一些,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他这是做了什么手术?
我心里刚飘过这个疑问,就听见边上传来屈云笙的声音:“肺部手术,切了一叶肺,不过你别担心,是早期,切了就没事了,只不过肺功能受了影响,要修养一阵子。”
屈云笙走到我边上,对我说:“你心里想的,我也能感受到,我早就接受了你这具身体,和它相连相共,如今我还没走,所以和它还有共感。”
我一想,对啊,这家伙怎么不走呢?
“你何时走,师父让你快点走,这次的时空和上次不一样,你如今的身份是楚国令尹,必须快点回去。”
“哟,你居然坐到了令尹的位置?”屈云笙满眼惊讶,“这可是楚国除了楚王之外最高的尊荣,你居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坐上了!”
我坐在餐桌旁吃饭,屈云笙也坐在边上,只不过我爸妈看不见他,我便一边吃饭一边和他共感着。
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屈云笙方才还轻松愉快的表情越来越暗淡,他静静坐在一旁,呆呆望着餐桌上的饭菜,整个人好像木了一般。
我看着他,心里也不好受,而且不仅心里不好受,身体也不太好受。
我总是情不自禁挥袖,情不自禁扶杯喝水,情不自禁想捻一下袖子去夹菜,情不自禁想盘腿而坐。
我一边情不自禁,一边竭力克制,忍得很辛苦。
还好我爸还在继续看那本毛选,我妈只顾给我们夹菜,没留意我的怪异表情。
终于把一顿饭吃完了,我大呼一口气,帮着我妈收拾碗筷,我爸的那些办事员又来探望了,他们先是寒暄了一番,随即又拿出小本本,听我爸的安排。
这样的场景,我记得我初中时也常常看到,只不过那时候的办事员和现在的换了一批,谈的事也没这么大,看来他又升了。
我回到屋,躺床上长叹一口气,床铺太软,让我浑身不舒服,左翻右翻最后还是坐了起来,靠在墙上。
而屈云笙,一直在旁边失魂落魄地跟着我,没有提起要回去的事。
突然,一声“叮叮”声传来,我有些不习惯的看向枕头边的那个小砖块,拿起来犹豫一下,伸出手用指纹解了锁。
消息是“高一班四帅”微信群发来的。
“大帅”特地@我,发了一下吃瓜的表情包——二帅,你知道今晚的同学会谁会来吗?嘻嘻……
“三帅”和“四帅”瞬间来劲——谁谁,快说。
大帅——孟婉婷啊,咱二帅的初恋,人从国外留学回来,据说还签了大厂。
三帅——啊,她不是从不参加同学会吗?高冷学霸来着。
四帅——她不参加,那是因为咱二帅之前有女朋友,现在二帅都单身多久了,她当然要回来了(吃瓜表情)
我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热烈吃瓜,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与我无关一样。
屈云笙这才从混沌中抬起头来,对我幽幽道:“哦,今晚你们有同学会,我答应参加了,你去吧。”
我点点头,他似乎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前女友发过几次信息,想复合,我都没回,最近这条是一个星期前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看着他说:“你怎么打算的,今晚要回去吗?”
他摇摇头:“你让我一个人静静,我想明白了再说。”
“好。”我把玉佩塞给他,“但别想太久,林地的改制刚开始,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有人坐镇,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你如今是楚国令尹,别难受太久,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
他抬眸看着我,眼眸冰凉,嘴角挤出一抹苦笑:“我以前就觉得,比起我,你的性格更适合那个没有遮挡的世界。每个人都拿出赤/裸/裸的人性相互搏杀,每个人都有自己宁死不改的道,楚天和,我连熊玦的死的面对不了,要如何面对整个氏族互相残杀,还有整个楚国的天翻地覆……”
我哑然无声,他眼角发红:“也许我有那个能力,但我没那颗强大的心脏,我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还妄图驰骋疆场,博取一番功名声望,像子湘大夫那般成为人人敬仰的君子人臣,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复杂到超乎我的想象,我第一次直面时便选择了逃走,这一次,我要如何面对更加血淋淋的战场,你告诉我,啊?”
第105章 第 105 章 你只是放在手心上,却……
聚餐定在一家高级中餐馆, 装修雅致,颇具古风。
所有人都坐在一个拼接的大长桌两旁,互相热闹地寒暄着。
我随便闲谈了几句, 便默默拿起自己的手机看, 所有社交帐户快速翻完, 发现屈云笙那小子真的玩的挺溜,竟然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近千万粉丝的小网红。
他在社交媒体上主营古代剑术和古代礼仪,刚开始的视频还是一个人架着手机拍的, 现在都开始有团队做特效写剧本了。
我看着视频里那张我自己的脸, 我自己身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和真正的楚天和完全是两个人。
不仅如此, 这小子还私下里接了些鉴宝的活,微信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就连来的路上,我还接到一个“九哥”的电话, 说他弄到了一个宝贝,不确定是不是商周时期的, 让我飞过去给他掌掌眼,车旅费他全包, 若是真的, 分成照旧。
微信里还有一个叫“二叔科考队”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屈云笙将他置顶了, 两人来往频繁,最近谈论的消息都是关于一个楚国古墓,古墓正在挖掘,这个二叔偶尔发个文档或者图片过来,和屈云笙讨论。
“行啊, 会玩。”我心里忍不住赞叹道,老子当初还担心他啥也不会饿死在这边,没想到人家直接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我把手指按在前女友的微信头像上,犹豫着是直接删,还是回个消息再删,便听到旁边人说——
“唉唉唉,孟婉婷来了。”
“哇塞,她变了好多。”
我目光挪过去,门口走进来一个妆容精致的精英型美女,我愣了好几秒才认出这个人是孟婉婷,她也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我们的座位隔得不远,边上的男生和她热烈地交谈着,她的性格好像也变了不少,我记得以前的她腼腆羞涩,现在却能侃侃而谈,觥筹交错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划着手机,终究没点开前女友的微信栏,而是把屈云笙这段时间的经历都在脑子里串了一遍,看到最后竟然有一种他比老子更适合现代社会的错觉。
这小子在吸引人喜欢这方面,简直是个天才!
吃完饭,大家提议唱K,这原本是我向往已久的娱乐活动,但此时却觉得无聊透顶,比起在这里,我更想回家开导开导笙哥,让他赶紧滚回去干活,林地的承包制才刚开始,没人管控一定会出各种乱子,在我对林地的规划中,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修筑百丈崖栈道则是第二步,这小子再不回去搬砖,急疯的就会是老子我。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有点头晕。”我找个借口说。
“你都没喝酒,晕什么,你小子一晚上都在看手机,怎么,当了网红就懒得和同学们交流了?”大帅挤眉弄眼,示意我看孟婉婷,她刚刚答应也要去唱K。
“下次吧,我还有点事,下此我请大家,抱歉啊。”我找个借口要走,没想到却突然被孟婉婷喊住了。
“楚天和,你方不方便送我一下,我喝了酒,不能开车。”
众人立马起哄,所有人都知道老子当初喜欢孟婉婷,她说喜欢喝西边的豆浆我就绝不去东边买,每天早上给她买早饭,晚上送她回家,大家都以为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但其实我怕影响她学习,硬是忍到高考完才表白,但她一句当我是朋友就把老子的念想给彻底断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之后我们完全断了联系,她去了国外,我对她之后的生活一无所知。
所以她今天主动让我送,我有些诧异,甚至忍不住往别的地方想。
“好,我送你。”
车行在繁华城市的道路上,车多人多,开得不快,我和孟婉婷从上车后就相对无言,我心里有事,所以没什么心情打听她这些年的学业生活,而她似乎也不好奇我这些年的事。
终于开到了她的小区楼下,这些年老小区拆迁,新小区跟雨后春笋一样一茬茬往外冒,当初我和孟婉婷是老街巷的邻居,现在各自搬了后,住处却隔得挺远。
车停了片刻,孟婉婷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我知道她今日来同学会,一定是有话对我说,所以也不急,静静等她说。
“抽烟吗?”孟婉婷从包里拿出一包细烟,递给我。
“不抽。”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笑了笑,抽出一根烟点燃,姿势看上去十分娴熟。
“你怎么会对古代剑术和礼仪研究这么多,高中那会儿除了打篮球,也没见你有别的爱好啊?”
我讪讪笑道:“大学开始研究的……”
幸亏她不是练家子,不然一眼就看出老子在撒谎,笙哥展示的那些功夫,没个十年的功底玩不出来。
孟婉婷看着前面的路灯和梧桐树,怔怔发呆,随后突然又问道:“你大学谈了多少个女朋友?”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笑了笑:“没别的意思,单纯好奇,你跟我表白之后用多久的时间就放下了?”
我诚实回答她:“三个。”
“相当于一两年一个,不错啊楚天和。”她眼神揶揄,“你这样的,确实不难找女朋友。”
“找得到并不代表会长久。”我自嘲道,“我倒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长长久久,可惜,没有。”
“噢?那你们因为什么原因分手的?”
“各种原因吧,不够关心,不够重视,在北京没房,老家异地。”
她听了沉默一会儿,哂笑道:“楚天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委屈,你对别人的好我知道,你是那种会把女朋友放在手心上的人,可惜,你只是放在手心上,却从不会放在心里。”
我转头看她,目光都凝重了:“我不懂,我对别人好,这还不够?说得你好像很懂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当然。”她看着我,眉梢一挑,“楚天和,我比你自己更懂你,我甚至能懂你那些女朋友分手时的心情。你这个人,总是很轻易就喜欢一个人,也很轻易就放下一个人,你对人好是真的,可以拿出你能有的一切,却唯独拿不出真心。”
听见她这么说,我心里某根弦突然就响了,一动不动盯着她。
“那什么才叫拿出真心?”
“这还不简单。”孟婉婷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如果我让你把命给我,你愿意吗?”
我瞬间便沉默了。
“或者,如果我处在火堆里,你愿不愿意飞蛾扑火,烧掉自己也要和我在一起。”
我更沉默了。
孟婉婷无声一笑:“当初我说我只是把你当朋友,但我后一句还没说,你就发了个‘好’,便和我彻底断了联系。我以为你高中表现得那么喜欢我,至少会争取一下,会到我的城市见见我,找高中同学打听我,会和我一起考研出国……但你没有,你就这么轻飘飘的把我放下了,就好像我们三年的相处全是假的一样,表白的人是你,可最后一厢情愿的却是我。”
她看着我眼眶湿润,声音有些哽咽:“我等了你四年,你都没有半步走向我,所以我想主动走到你面前,问问你我们还能不能回到高三那年,从那个表白短信开始重新来过。
我沉默片刻,问道:“你当初没说的后一句是什么?”
“看在你给我买了三年早餐的份上,我们可以试试。”她眼里闪动一下,偏头看向外面说。
我双手握紧了方向盘,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恐怕试不了。”
“为什么?”她双眼露出疑惑,“你直播时不是说单身很久了吗?”
“是,但是我心里有个人,暂时还忘不了。”
她无声了片刻,问道:“她知道吗?”
“知道。”我点头,“但是我跟他没戏。”
“为什么?”
我望着前面的梧桐树,轻声道:“因为他的身边真的有火堆,而我却没有飞蛾扑火的勇气。
孟婉婷离开后,我打开手机,把前女友的信息栏点开,看了看她发的信息,最早的一条竟然是我刚离开后的两三天。
【楚天和,你在干嘛】
【天天,我想你,我们复合吧】
【楚天和,你为什么不回我???】
【天天,我其实说的是谎话,你是不是觉得伤自尊了,我其实不在乎你能不能在北京买房,我就是觉得,好像你不是真正爱我和在意我,我就想作一下让你着急,怎么你就这么绝情呢,说断就断,一点余地都不留】
……
我一直都觉得,喜欢就快快乐乐在一起,不喜欢就干干脆脆分手,就像两颗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转动,偶尔会有轨道重合的时候,但当这短暂的重合结束时,就洒脱一点往前走,继续自己的轨道。
飞蛾扑火。
说起来浪漫,但真的会死会痛。
不过孟婉婷的话让我明白了一件我一直不懂的事——我从来没有坚定地走向任何一个人,却总怪别人不坚定,表面上把原因归结于自己,其实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唉,谈恋爱果然麻烦,我这种人,以后恐怕还是相亲算了。
我刚发动车,就听见电话响了,备注是“二叔科考队”。
我接过电话,对面是激动的中年男子声:“天和啊,有进展!有大发现!我把资料发你邮箱了,你快看看墓碑上的字,上面很多是古楚语,目前没有文献资料可供研究,你要有什么头绪就发给我啊。”
我挂了电话,想了想,又停下车点开邮箱。
到底是什么发现能激动成这样?
邮箱里是几张照片,前几张全是墓穴里的陪葬品,最后两张是墓穴主人的棺内情况和墓碑碑文。
墓穴内没有骸骨,只有衣裳和青铜剑,衣裳被腐蚀的看不见花纹颜色,可那把青铜剑却似乎仍然散发着寒光,好像一把蛰伏已久的嗜血凶器,上面隐约可见“龙渊”二字。
最后那张照片上的碑文,我扫一眼能认出个大概,楚国是被中原诸侯所排挤的南蛮国家,而史书是由中原史官记载的,所以关于楚国的一切都很少被记录,其中也包括文字。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笙哥开辟的这个小众赛道业务量这么广了。
我原本没打算仔细研究这个碑文,可目光一扫,竟然看见了两个字,双手刹那间被冻僵了在躯干上,动不了半点。
我一字一句,仔仔细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将那个碑文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字我都认识,意思我也能理解,但我做不了半点反应,那些文字好像不是被刻在墓碑上,而是被刻进了我的眼睛里,看的我双目发红,眼前逐渐腥红一片。
“楚若敖氏莫汐,任令尹三年,穷兵黩武,耗空国库,致民不聊生,今大战败北,族人反叛,赐其自焚于息地,以平民愤,敛衣与佩剑收棺,仍以令尹之礼下葬,以全君臣之谊”
手机落在了车垫上,我整个人瘫坐在座椅中,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第106章 第 106 章 无论是什么样的火,尽……
凌晨两点, 我轻手轻脚回了家,打开房间门,见屈云笙还坐在原来那个位置, 盯着窗外的月亮看。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又指了指怀中的那块玉, 从黑暗中传来声音:“我听见师父的召唤了,我明晚就走,再多留一天。”
我“嗯”了一声, 没再和他多说什么, 快速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磨到凌晨四点都没睡着,好不容易有了睡意, 刚一闭眼,冲天的火光就在我脑海里闪过。
火光中站着一个人,我已经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的皮肤一寸寸开裂,发皱, 变黑,整个人却仍然在滔天的火海中站立不倒, 一柄寒意凛然的青铜剑支撑着他的身体, 仿佛要和他共焚于这场火海,同生同灭。
我伸出手, 朝火海中奔去,却被人从后抱住了腰,我大声呼喊,喊到嗓子失声,依然唤不回火海中的那个人, 三四个人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和腰,我挪不动半步,疾风拂过,火海蒸腾,将那人那剑彻底湮没在了猩红之中。
“子玉!”我猛然睁开眼,浑身湿透,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心如鼓槌,喘/息剧烈,那梦中的绝望也被带到了梦外,萦绕不散。
“楚天和。”屈云笙坐在电脑前,电脑页面正显示着二叔那封邮件,他转头默默看着我片晌,欲言又止。
我坐起身,看了看时间,是早上六点,整个床单都湿透了,我自己的衣裳好像能拧出水,便快速奔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只有热水流遍全身时,方才的绝望才缓了些。
等我洗完澡出来,屈云笙已经关了电脑,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好像在等我先开口。
“我去吃个早饭。”
我没有看他,开门出去,没想到一进客厅便看见我爸一个人在坐在那里吃早饭,桌上还放了豆腐脑和茶叶蛋。
“吃吧,给你买了。”我爸看着我说。
我没应他,而是默默坐在他对面吃东西,刚吃完,我想出去走走,他突然说道:“天和啊,陪你爸下盘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和他从初中的某一盘过后,就再也没下过棋了,而我也是在那一盘棋后,便把自己当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再没和他说过除了敷衍应付以外多余的话。
我沉默一下,点点头:“可以。你是病人,你说了算。”
我走到书架那里把放在最高处的围棋拿下来,这个围棋还是我小学时买的,已经有点年头了,可它被搁置太久,如今我看着它,倒有些陌生。
我把棋盘棋子摆好,我爸在这个新家特地装了个对弈角,角落位置不大,却布置的很像那么回事,坐在里面,我有种时空之墙被打破的错觉。
不仅仅是古代和现代的时空,还有小时候的我和现代的我,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合二为一了。
我们在棋盘上沉默地布局,沉默地厮杀,沉默地追逐,一切都在无声进行,可局面上的战况却是于无声处有惊雷,谁也饶不过谁。
小学时,他常常跟我下指导棋,每一个落子都要解释用意,可后来他越来越忙,下棋越来越少,解释也越来越少,指导棋什么的,在小学五年级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爸,陪我下棋。
——我忙,没空,你自己看棋谱。
——爸,这道题怎么做。
——没空,你自己问老师。
——爸,陪我打篮球行不行。
——没空,找其他邻居小孩玩。
后来,哪怕他有空,我也不需要他了。
棋盘上厮杀惨烈,他眉头紧锁,不由得停下来思考。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讽刺一笑,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
良久,他终于下了一子,我看了看那颗棋子,挑挑眉,心里哂笑一声,便停下了前期天下布武的攻势,开始做我的局。
他又愣住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我看着他的样子,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初中,那个时候他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永远停歇,人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以前我以为那是夸张手法,后来才知道是写实手法。
终于有一天,他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家,看了看我的成绩,表示尚可,好像施恩一般要陪我下盘棋。
我那段时间没人对弈,又忙着打篮球,所以棋力退步了很多,他越下越不耐烦,满脸的暴风雨好像我是个很不入流的垃圾,终于在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见我下了一招很臭的棋,他使劲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甩门而去。
那棋子撞击棋盘发出的清脆声音,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听到过的,最骇人的声音。
天光渐盛,我妈出来吃了饭洗了碗,又把家里打扫一番,换了身广场舞队服出门了,我和我爸的对局终于结束了。
是和局。
但这是我做出来的和局,不再是他以前下指导棋时故意让出来的和局。
也多亏了他一直喜欢遵循古代棋局的规则下,所以这段时间我和薳东杨无聊时练出来的技术恰好能用上。
“你的棋比起以前,厉害了许多。”他一边复盘,一边点评,“一开始攻势凶猛,寸土必争,在最后竟然还能大胆做局将我引入你的网中,如果不是你故意让我,这盘棋应该是我输。”
我慢慢收拾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他常年无交流,搞得现在就算想交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棋如人,天和,你变了。”
我看着他:“怎么变了,难道您知道我以前什么样?”
他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也万年不变的肃穆表情:“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还是那句话,玉不磨不成器,如果你小时候便对我有了依赖思想,长大了也只会是个不会自己走路的废物,万里长征路如果不是自己亲自走过一遍,就永远不懂人的筋骨和意志可以被磨练到哪种程度。”
我笑了笑:“做了个手术,倒是把话给弄多了,开错位置了吧。”
他目光深沉,直直盯着我,那眼神依然像是在俯看一个小孩。
“我知道你在北京吃了很多苦,你从高中起就不花家里的钱,在北京读书上班那段时间一定很憋屈,很窝囊,但是男人不经历那样的低谷长不大,我一直都觉得,你的性格是注定要走我这条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经历就走了我这条路,你就不会知道这个社会真正的苦和真正的人,如果有一天,围绕在你身边的都是好人善人,那才是真正危险来临的时候。”
他这番话,我倒是一字一句全都听明白了。
“那如果,”我问出了我唯一想对他倾诉的问题,“身居高位却做了错事呢,哪怕不是出自本意,但却因为控制不了其他人的想法,造成了很大的错,又要如何劝自己放下?”
我这番话有些突兀,他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要放下?”
“为了……”对啊,为什么,“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些?”
“既然因为误判造成很大的错,这样的事一辈子也不可能放得下,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背着这种悔恨继续走,人这一辈子,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只有传说中的圣人,我们都是在各种对与错中反复沉沦的普通人,但圣人是稀缺物种,普通人却遍地都有,若都要等着不犯错的圣人来做事,这世界早就转不动了。”
他顿了顿,又说:“背负着悔恨自责谩骂和不解继续走,才是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天光盛极,穿透窗户照了进来,把整个屋子照的明亮又开阔,我看着眼前不苟一笑的父亲,由衷对他说了句:“谢谢。”
我回到屋中,屈云笙怀里的玉佩仿佛有流光暗转,他怔怔看着我,我走到他面前,将他手里的玉佩拿过来,对他说:“帮我照顾好我爸妈,我尽不了的孝,只能靠你了。”
他笑了笑:“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所以日后他们老了,我也会照顾他们,不算帮你。”
“这一次,可能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真的不想回去和熊玦再续前缘,他还忘不了你。”
屈云笙摇摇头:“他身边有了妻子,我回去算什么,再者,我是真的放下了。”
我见他确实不会后悔了,点点头:“那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楚天和,而我,就是屈云笙了。虽然你小子把我坑得好惨,但这次这个火海,是我自愿去的……飞蛾扑火,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会有飞蛾扑火的一天,老天爷真是会搞人。”
我拿着玉佩坐在床上,那玉佩中的气息逐渐加强,继而带着整个屋内的气息都在流转。
“楚天和,还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
“什么话。”
“历史是很难被改变的,不是很难,是几乎不可能被改变,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心里一沉,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我既然都决定和他一起奔赴这场火海了,又怎么会在乎能不能改变。
无论是什么样的火,尽管来烧吧,让爷看看能不能把爷烧成灰!但凡还有截骨头在,那都是老子赢。
一分钟后,屋里气息转动迅猛,我终于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隔着时空传来——
徒儿~~~
我低声道:“师父~~~”
好家伙,又是那种熟悉的过山车癫狂翻转感,老子被转的快吐生吐死时,终于被一个光源给强劲地吸了进去。
老子睁开眼,浑身痛得像散架一样,秋荑那张慈悲的老脸又浮在了眼前。
“云笙啊,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说着,他好似要哭。
我支撑起身,他赶紧扶起我,一副泫然欲泣却憋不出眼泪的表情。
“哎,别装了,师父。”我对他道,“哭不出来就别哭了,回来的不是屈云笙,还是我楚天和。”
他瞪大了眼看着我,片刻过后,双眼蓦然发亮。
“我的徒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师父我这条命就没了!大王派了人在外面等着削我,你快去打发他们走!”
“熊玦为何要削你?”我一边站起身,重新适应这个身体,感觉有些奇怪,一边往外走。
“还能为什么,你昏迷了三个月,楚国乱成了一锅粥,熊玦独木难支,快撑不住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这他妈简直是每个男人……
门一打开, 我便看见十几个护卫围在屋外,个个刀剑出鞘,晃得眼花, 孟阳站在门口与他们对峙。
那些护卫见了我, 先是一愣, 随即齐刷刷跪了下去。
“小的见过令尹大人。”
为首之人抬头喜道:“令尹大人终于苏醒了!大王吩咐过,如果令尹大人苏醒,就即刻回宫复命, 请令尹大人随小的前去面见大王。”
“慌什么。”我抬起自己两只袖子, “你想让我穿着寝衣去王宫?”
为首护卫一愣,随即拍拍自己的脑袋:“瞧我高兴坏了,说话没过脑, 请令尹大人更衣后随小的走一趟,大王等不及要见您。”
孟阳双目炯炯看着我,两只眼睛迅速染上了一层雾气, 我对他笑了笑,随即对那些人道:“你们先回宫复命, 我躺了三个月,身上早臭了, 沐浴完毕后自会去面见大王, 告诉大王,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这个他亲封的楚国令尹和他一起抗, 死不了。”
为守护卫沉默片刻,对我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行告退。”
他站起身,摆摆手,众人随他一道骑马走了, 秋荑这才从门口走出来,长舒一口气。
“这刀光剑影的,吓死我了。”
秋荑看孟阳在边上,不好问什么,便让其他巫童去安排我的洗澡水和换洗衣物。
我抬起双手,握了握拳,又张开,不知为何,从我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感觉这具身体与之前不同了。
好像这副皮囊之下,骨血正在被重新锻造。
一股莫名的精/血正在悄无声息流转全身,就连骨骼也在精/血的包裹下重新镀上了一层硬膜,整个骨架变得比之前更强更有力,不仅如此,全身肌肉也变得更加紧致灵活,比以前更受大脑的控制,一股极其充沛的精力正在全身上下搅动不息,似乎要破身而出。
“孟阳,把你的剑给我试试。”
“啊?”孟阳举起自己的剑,不解问道,“公子不是说我的剑太重,不好用吗?”
他天生神力,所以佩剑也是特地定制的重剑,比普通剑重两倍多,以前我试过一次,只打了十招便满头大汗,双手发酸,但今天我就是特别想再试上一次。
孟阳将他的剑给了我,我一拿,果然,不是老子的错觉,这把剑跟之前比起来轻了不少。
我走到空地处,举剑练招,这下的感觉更真切、更奇妙,不仅仅感觉手里的剑变轻了,就连使出的剑招也比之前有力了许多,剑锋所到之处,剑气断草,鸟惊一片。
我一连打了五十招,才将那股横冲乱撞的精力发/泄完毕,一层薄汗串上后背,我收回剑招,将那把剑扔给孟阳,孟阳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好像我被什么邪神附体一般。
秋荑在远处见了,抚须一笑,不住点头。
“孟阳,我去沐浴更衣,你在此处守着。”
孟阳点点头,我走向秋荑,跟着他走到沐浴室内,刚一关门,他便拉着我的手说:“天和啊,你怎么回来了?是换魂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吗?”
我摇摇头,脱了衣服泡进水里,他在我旁边拉了个凳子坐在,帮我捋头发。
这头发又长长了一截,都快齐腰了,而且还挺丰茂。
“我是自愿回来的,师父你就别问我为什么了,反正回来的还是我楚天和,你知道这个就行了。”我边洗边问,“楚国怎么了,熊玦为何独木难支?”
“哎,楚国现在乱得连老夫都叹为观止,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乱象。”他一边眯着眼睛帮我一撮撮洗头发,一边说道,“你离魂后没多久,楚国阳丘那一带就爆发了洪水,淹死了不少人。”
阳丘,是薳氏的封地。
“若只是洪灾还算可控,但最糟糕的是洪灾过后竟然起了瘟疫,还是此前从未见过的疫症,阳丘那一带土地肥沃,本就是居落聚集之处,四处走马贩货的商贾也很多,所以这瘟疫就跟星火燎原一般轰一下便四下散开,几个周边的邑城相继沦陷,据说那些邑城的大街上全是尸首,堆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怜得很啊~”
“那薳东杨呢,那里是薳氏的封地,他就什么都不做,等着瘟疫蔓延?”
“糟糕就糟糕在这里,那薳氏都被灭族了,除了薳东杨这个族长,薳氏其他有经验能干活的族人都被大王给杀完了,他倒是想管,可手下无将,能管什么,薳氏那些新招的兵连个队列都走不明白,还能指望他们去管控疫区发疯逃窜的百姓?薳东杨为了这事,急得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头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废了。”
我心里一沉,问道:“然后呢?”
“薳东杨管不住那些百姓,熊玦便派子玉去管控,若敖氏的兵一到场,疫区倒是被立刻控制住了,没想到新的问题又来了。”秋荑顺顺我的头发,叹气道,“这次的病症古怪,专门攻击老弱妇孺,但对强壮的士兵,从表面上看却没多大影响。很多士兵都只不过有轻微的风寒之症,但坏就坏在这里,哪怕这些士兵症状全消,但他们去接触健康的人,却仍然会传染给别人,且染病的人倘若身体不强,也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至今都没发现对症之药。”
“所以说若敖氏就被钉死在疫区了。”我瞬间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不是吗,子玉被困在阳丘走不了,没想到宋国竟然得到了消息,在这时候联合吴国和随国,以及汉水诸姬,一同攻向铜绿山,那铜绿山可是国之利剑,非同小可,大王几乎出动了王氏全军,由斗渤带领前往铜绿山拒敌,但对方显然知道楚国目前的困境,所以选择了持久战术,斗渤一进便跑,一退便扰,像是要将王军拖死在铜绿山。”
铜绿山山高路远,还在随国境内,补给线遥远不说,只怕现在的楚国,连粮草补给也撑不了多久。
听上去熊玦的天,真的快塌了。
“还有没有更糟糕的?”我无奈问道,老子重生归来,没想到一睁开眼便遇到这种天崩局面。
“自然是有的。”秋荑终于洗干净了我的头发,将它们一点点捋顺,“现在楚国不知从哪里流传了一个谣言,说大王得位不正,先王之死另有蹊跷,此次洪灾瘟疫,说不定就是大王在天上震怒,降罪于楚,这谣言越传越厉害,都已经传出谁才是天命所归了。”
“谁?”
“公子植。”
我挑眉道:“公子植难道逃到宋国了?”
“正是!”
难怪宋国这么上赶着要打这场仗。
我把所有事在心里都盘算了一遍,有了点眉目,站起身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后,问秋荑道:“师父,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握起两个拳头,看着手腕上的青筋,描述道:“说不清楚,就好像这个身体除了皮囊,其他都变了,好像是屈云笙的筋骨混合了我自己的筋骨,融成了一个新的身体,比以往都更要强壮有力,所有的关节肌肉和血液,都和大脑完美契合,我好像比以前更能游刃有余地挥洒这个身体。”
秋荑帮我擦干头发,抚须一笑:“为师方才看见你练剑了,我猜测,应该是你这次回来,是真心实意接受了这个世界,并接受了这个身份,所以灵魂和骨肉第一次产生了完全的融合。这二者原本就是互生关系,你带着楚天和的灵魂融合进这个躯壳,势必会再次重塑它,让它产生能与你自身灵魂契合的改变,天和啊,你比云笙更适合这个世界,这具身体被云笙锤炼了十几年,如今遇到更适合它的主人,自然也会更加丰盈强大。”
我看着自己明显有力了许多的手臂,又摸了摸大腿的肌肉,使劲锤了锤,心里简直爽到爆。
这tm做梦也不敢想的强大体魄,竟然让老子给爽到了,而且还不是被蛋白粉催出来的夸张肌肉块,全是紧致均匀有真功夫真劲力的连贯肌肉群,这他妈简直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身。
我穿上衣服,给半干半湿的头发简单束了个木簪,便走出门叫上孟阳,骑马朝王宫飞驰而去。
如果有可能,我现在真想直奔阳丘,到子玉面前对他说——我楚天和又回来了!
但我如今去阳丘,对他来说半点用也没有,我要帮他,只有一条路,我在浴桶里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一条如今看上去还勉强走得通的路,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
“驾!孟阳快点!”
“是,公子!”
我们的马在暗夜的山道上飞驰,这条道原本凹凸不平,不太好走,骑马也颠得人东倒西歪,可如今这条路于我来说就像平地,无论下面如何颠簸,上半身也稳如磐石,我再一次体会到这副新躯体的强大。
“公子,慢点!我追不上!”
孟阳在后面大喊着,我越骑越快,□□的马好像也跟着澎湃了,越跑越欢。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世界,可这次的心境,却完全有别于前,那个会腿软逃跑的楚天和再也不见了,他被子玉杀死了,也被我自己亲手杀死了。
很多时候,越是后退,越会死得快。
老子终究还是懂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盐这个东西,不能没有……
进入王宫后, 内侍迅速将我引入一间议事殿,这个议事殿是先王最爱用的九合殿,里面的所有陈设皆是先王所喜, 熊玦之前没用过, 没想到如今竟然重启此殿。
我刚走到殿外, 便听见熊玦愤怒的叱责声。
“个个都管本王要粮,可这么多年,楚国新得的土地大部分都分封给了各氏族, 这些土地产出的粮食一大半都捏在氏族自己手中, 如今国难当头,倒是全在问本王要粮了,真以为本王年轻好欺瞒, 你们身为本王的臣子,别一个个只管自己氏族的粮仓,倘若楚国没了, 覆巢之下也绝不会有完卵!”
众人齐齐沉默。
看来熊玦真的是气糊涂了,这样的话也敢没遮没拦往外迸了。
内侍趁机入内禀告:“禀大王, 令尹大人在外求见。”
“快传!”熊玦高亢的声音从里透出,我进入殿中,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们在诧异什么,是诧异老子昏迷三个月居然没去见马克思, 还是诧异我一身宽袖素衣没穿朝服。
这可怪不得我,秋荑那里没有朝服。
殿里挺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屈云庸和屈云毅也在,还有很多生面孔, 看来熊玦的朝堂又扩充了不少。
我走到最前面,看见最前面一排站着的那个人,心里像停跳了一拍。
他算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可一半的头发都白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半的精气神,脸上再也不见当初那种自诩一张嘴能退三军的嚣张气焰。
他直直看着我,面带疑惑,仿佛在透过我的身躯探测我的魂魄,看看这壳子下的到底是屈云笙,还是楚天和。
“微臣屈云笙,拜见大王。”我对熊玦行礼道。
“快起,快起,来人,赐座。”熊玦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看着我,他双目发红,眼下青黑,看起来没少熬夜,整个人瘦了一圈,想必这段日子就没好好吃过饭。
我坐好后,其他人期期艾艾看着熊玦,熊玦稍微消了点气,便让众人散了。
薳东杨直到离开,目光都一直黏在我身上,熊玦让他今夜便回封地主持大局,所以我和他没机会私聊,他离开时,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安心,可看他的表情,似乎很难安下这颗心。
等众人走了,内侍将门关上,熊玦才将头埋在桌上,忍不住抽噎起来。
“云笙,你终于回来了,他们个个都欺本王年轻,一心只为氏族专营,没有谁真的为本王筹谋,我……我比起父王……差的太远了。”
我沉默片刻,说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熊玦抬起头,两边眼眶都是泪:“你说什么?”
“他们为氏族专营也好,你比不上先王也好,在臣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熊玦盯着我,双眼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戒备,好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光是那股寒气都让人生出鸡皮疙瘩。
“我且问你,倘若楚国和中原诸侯一样,也是周天子分封的国家,如今周天下封地瘟疫横行,战祸不断,你做为楚国首领,是会选择倾尽全力去帮周天子,还是屯粮自保,以备瘟疫和战火波及自身时有粮可用?你说说看,你要如何选。”
分封制,不像集权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百年后才出现的思想。
当年武王夺天下,将天下分封给亲戚和功臣,以血脉为纽带建立起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控地制度——分封制。
而各国国君又依此制度,将国内土地分封给各氏族,各氏族族长又依次分封给宗族分家,在生产力低下思想不统一的时代,这样的制度是控制天下的最优解。
但所有制度都有它的另一面。
倘若遇到顺风局,这样的制度是正向刺激,但如果遇到逆风局,每个国家、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土地和人口,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选择明哲保身这条路。
熊玦不如先王的凝聚力,所有氏族都在观望和怀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各氏族每年都要向王宫纳贡,但那种收成账本,要做假简直不要太容易,别的不说,就是屈氏每年上贡盐税,都有两套账本。
“再者……”我继续道,“你为何要跟先王比,你如今不过二十岁,先王继位时已二十四岁,他也是磨砺了很久才成为人人敬畏的一代雄主,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便是成为王者的第一道磨砺,你想走向先王的高度,就要先跨过这道关。熊玦,打起精神,没有你这个楚王做后背,我很难往前冲。”
熊玦彻底没了声音,沉默片刻,眼眸中的寒意被收敛干净,他坐正身姿,向我问道:“如今这个局势,令尹大人可有解困之法?”
我嘴角微弯,拜道:“有一个办法,可以用最短的时间筹集大量财物,用以购买粮草。”
熊玦疑惑道:“什么办法?”
“林地那些被井盐养大的肥老鼠。”我说,“是时候该宰杀了。”
*
“公子,他们来了。”
林地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包间内,我坐于主席位,八个被请来的商人畏畏缩缩,一一朝我行礼后,随即坐在各自的席位上。
“令尹大人,不知今日请鄙人来所为何事,那客栈外围了一圈的兵,鄙人晕剑,如今两股颤颤,不知所犯何事,还请大人明示。”
说这话的是本地最大的船商,桑羊。
“是啊,大人,我们可都是良民啊,就连大人几个月前颁布的井盐令,我们也是第一个响应的。”
“是啊,是啊……”
我笑着示意店小二,让他们斟酒,自己也端了一杯,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情况紧急,本人时间不多,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各位在林地经营多年,明面上的生意我都知道,暗地里的生意……”
我转了转酒杯:“算了几个月帐,也大概摸清楚了。”
所有人神色一变,互相看看,想要辩驳。
“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但如今阳丘有瘟疫,铜绿山有敌军,每个地方都需要粮草供给,楚国刚经历过动乱,国库空虚,没钱没粮,所以今日就请各位慷概解囊,各自捐出一万益,以资国库。”
众人面色大变,纷纷下跪道:“大人,就算杀了我们,也难拿出这么多钱,我们做的都是小本买卖,账册清楚,大人派人一查便知,至于大人所说的暗地里的生意,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大人若有证据,可直接捉我们去砍头,犯不着在此做些无端的猜测。”
我哼笑一声,喝了手上的那杯酒,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
“请大家来吃席的,怎么就跪下了,孟阳,让他们上菜,若是拿得出这一万益的,可即刻离开,拿不出的,就留下来把菜吃完再走吧。”
几十道菜被一一端上来,众人迟疑片刻,仿佛打定主意似的,一起举箸,可刚吃了一口,便全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盐这个东西,不能没有。”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兴致勃勃看着他们吃,“可太多了也不好,对吧?”
海盐的利润可翻四五十倍,井盐的利润则更多,可达六七十倍。若不是算了几个月的帐,我都不知道原来林地一年的井盐利润可当全楚一半的税收,但实际上,这么大笔利润每年上交给屈氏族长的,就只有十分之一,屈云池再做一番假账,上交到王室的只有二十分之一。
这其间漏掉的那些,虽不是全部,但少说也有一半填进了这些硕鼠的米仓。
这些商贾表面上看不显山不露水,真实身家恐怕早就可以比肩氏族大家了。
何况氏族大家只有土地和人口,还没这么多真金白银的现金流。
这些人也真的能忍,硬是吃完了那些含盐量充足的菜,渴的直接拿盆灌水,也没松口捐钱。
“公子?”孟阳看着我。
我抬起手打个手势:“让他们走,本人有言在先,自然要守信。”
士兵让开后,那八个商贾纷纷奔了出去,慌不择路,像是逃难似的。
“公子,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转移财物,我们岂不是更难找。”
“哼,就是要他们转移。”我看着孟阳笑道,“他们不转移,我反而会犯愁。”
孟阳有些不解,我没和他解释,对他道:“随我喝两天茶,两天之后,我要在林地颁布一个新令。”
*
两天的时间眨眼而逝,林地中心的那块青铜碑上,第二个政令被刻了上去。
“今铜绿山被围困,缺衣少粮,令尹有令,林地凡家产超过五千益者,均需于三日内捐纳家产一半以购粮草,凡有举报隐匿者,隐匿者一半家产充公,另一半赠予举报人。”
我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上喝茶,窗户大开,众多甲士立于楼下守备,这样一来,林地所有人都会知道楚国令尹在这里。
“孟阳,坐下来陪我喝茶。”我用手指磕了磕座位,“不知要等多久,你先休息,等忙起来估计就没得坐了。”
孟阳依言坐下,喝着茶朝我问道:“公子,那些人真的会捐吗?”
“谁知道呢。”我笑笑,“谁稀罕呢。”
孟阳有些糊涂,不说话了,他静静陪着我,我们一坐便坐到了天黑,那八个商贾果然无一人现身。
看来还在商量对策,没达成统一呢。
刚一想到这里,我耳朵一紧,便听见一个迅疾的破风声从窗外传来,我往后一倒,用脚勾住桌沿,接二连三的破风声接踵而至,我径直将桌面踢飞,孟阳眼也不眨便举起桌面,堵住了窗户。
那第一支小箭没入墙中,我拔箭一看,箭头发黑,显然有毒。
“有毒小心。”我对孟阳道。
“公子先退出去,我挡住他们。”
“恐怕他们的人,就在这客栈内。”我话音没落,那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几个小二装扮的人杀了进来,目标明确只朝我冲来。
老子升级后还没打过一场架,正好用他们试试手。
那几人招数毒辣,专攻要害,且配合默契,一看便知是职业刺客。一番试探后,我找到他们中最弱者,直接扭断那人胳膊,往他脖颈处握拳一击,那人旋及倒地,抽搐不停,我抽/出他手里的剑,往前一送,剑光亮处,热血喷涌,老子送他上路后没有片刻迟疑,将剑锋一转,从腋下往后刺去,背后惨叫声起,一股腥热瞬间喷到了我的背上,让人作呕。
剩下的三人看见我,连连后退,孟阳趁机偷袭,又杀了两个,只余一人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令尹大人饶命,令尹大人饶命,小人家有老母,不得已才做这种亡命的事,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可以,”我点头道,“谁派你来的?”
“桑桑桑羊,他有钱,养了不少刺客,都是亡命之徒.”
“行了,走吧。”我扔下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有老母,但既然你用她做逃命理由,我也不想杀你了,回去告诉桑羊,今日这份礼,我屈云笙定当十倍奉还。”
刺客的神色变了又变,随即朝我郑重一拜:“令尹大恩,来日必报。”
他转身跑了出去,楼下的甲士死伤许多,就在刺客出去的间隙,一个探头探脑的男子扒在门边往内看,又抬头看向我,畏畏缩缩。
“你是谁?”一个甲士喝道。
我心里一跳,赶紧下楼,那男子见了我,当即跪下:“令尹,令尹大人,小的名叫二牛,今日来,来,举报布商槐鸠,他昨日夜里运走了大量布帛,走的是七十二峪口那条道,说是害怕令尹搜查,所以提前转移,那布商的帐都是小人的兄长做的,全是假账,我哥被他关了起来,请大人帮我救出家兄。”
说罢,便使劲往地上磕头,几下便见了红。
我伸手拉起他,转头对孟阳道:“传我之令,召齐人马,总算来活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我是不如景云知礼,但……
“开门!令尹问话!”
孟阳拍了十数下, 里面无人应声,他提起一脚踹向大门,整个大门震颤不休, 门的另一面哀嚎声起, 十个甲士搭上人梯, 迅速翻上围墙,只听一阵刺耳的刀剑撞击声,门的另一边惨叫连连, 孟阳提脚再踹, 整个大门应声而破,上百个甲士一拥而上,迅速控制了门后的家丁。
我带来的数千人马迅速将整个槐府围得严丝合缝, 苍蝇都飞不出一只。
我步入院中,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下的木凳上坐着,旁边还有一个小茶桌, 但茶水已凉,似乎是隔了夜, 看来这槐府从昨夜开始就乱了。
等了半个时辰,槐府所有人都被甲士控制住, 齐齐跪在庭院中, 为首之人便是槐鸠,后面还跟着跪了五个貌美如花的小妾。
“令尹大人, 请问鄙人犯了什么错,需要大人这般兴师动众?”
“什么错?”我冷冷看着他,“我明令禁止,不得私藏家产,你倒好, 昨夜便提前转移了,你这未雨绸缪的本领,着实让人佩服。”
“什么转移?我,我不知道,那是诬告。”
“是不是一对便知。”我朝那群甲士喊道,“二牛,出来。”
二牛瑟瑟缩缩从人群后出来,走到槐鸠面前,槐鸠目眦欲裂看着他,二牛赶紧躲到我身后,对他说道:“槐老板,我,我哥呢,你把我大哥关哪儿了?”
“笑话,你哥在哪儿我怎么知道,他今日旷工我还没找你问人,你倒问起我来了。”
“你胡说!”二牛哆哆嗦嗦道,“我嫂子腿脚有疾,他每日都会回家照看,可就在两日前,他去账房上工后就消失了,我把周围的商铺都问了,都没人见他从槐府出来,他那天上工前对我说过,他如果没回来,就让我直接找令尹大人……”
二牛似乎很怕他,连问人都问得浑身发抖。
“你把我哥藏哪儿了?”
槐鸠听罢,侧着头啐了一口:“我呸,你空口白牙污蔑人,你说被我藏起来了,哦,就被我藏起来了?证据呢?你拿得出来吗!”
二牛在我背后瑟缩一下,我站起身,走向槐鸠,他直直看着我,脸上好像写着“我看你这个嘴上没毛的生瓜蛋子能奈我何”的得意,我提起一脚,朝着他的胸口直接踹了下去。
“啊~”他朝后一倒,捂着胸口剧烈狂咳。
“你一个布商,哪怕富可敌国,需知在士大夫面前也得守着规矩。”我冷声说道,“当着一国令尹的面也敢唾痰,谁给你的胆子,桑羊吗?”
他听着这话,连滚带爬赶紧跪好,连连磕头:“令尹大人,小的也是气糊涂了,这事,这事怎么就扯上桑兄了。”
我哼了一声,重新坐好,对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若不是有个领头人,哪敢稳坐钓鱼台和我作对。桑羊今夜派人行刺我,你可知情?”
“啊?”槐鸠面色大变,瞬间汗如雨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啊。”
“哦?可暗杀的刺客却说,是你们八人一起出钱请的人,你可得想好了再说,谋杀令尹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事到底是桑羊干的,还是你们八个人一起干的。”
槐鸠连连磕头:“真不是我,大人明鉴,那桑羊说他有办法解决,让我们严守家宅,只等今夜过去,我是真不知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此等逆天之事,大人,大人……”他膝行着过来抓住我的裤脚,“你可以打听打听,小的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大人,像我这般贪财好色的人怎么可能不惜命,会干出此等大罪,不能吧!”
说完,他直接埋头在我的脚上哭起来。
“你让我信你。”我抽回自己的脚,“就得拿出点诚意。”
槐鸠立马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鼻涕:“任凭大人差遣,如今我这条命都是大人的了,只要大人还我清白,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先放了大牛,拿出真的账本,我政令已下,此刻就算天崩地顷,令也改不了,你该散的财,自然要散。”
槐鸠一脸呆滞,似在犹豫。
“但若你能助我翻出桑羊的家底,你承包的那十五口盐井,我不会收回,你照旧可以经营下去,这座宅子是你家住了几代的老宅,于我无用,我也不会收,你们照旧住,如何?”
槐鸠听了,仍有犹豫,似乎还想讲价。
我站起身,对他道:“那刺客可说了,是你们八家一起出钱请的他们,若你真是无辜的,那桑羊却对刺客这般说,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槐鸠的眼眸瞬间变暗:“这个天杀的船夫,想拉我们一起下这趟浑水,他有船跑得快,可我们……”
随即,他抬头道:“大人,快,不能让他跑了,他有艘特制快船,比普通船要快得多,千仞崖那边又全是他的人,他见行刺失败,今晚一定会跑。”
他拉扯着我想走,我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大人,怎么不追!”
“急什么,先算你这边的账。”这可是我开的第一个张,数钱最重要。
见我面色冷淡,槐鸠不敢再言,他命人去暗道放出大牛,大牛被他绑的像个粽子,被放开后立马抱着他弟弟哭,那些账本也被一一搬出,放在院中。
“令尹大人,救命之恩小的无以为报,请让小的为大人查账。”大牛跪在地上对我拱手道。
他看上去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我问他道:“你帮槐鸠做了这么多年假,让我如何信你?”
大牛正色道:“大人,我虽做了这么多年假,那也是为了林地,这些钱上贡给屈云池我不服气,他做家主这么多年,屈氏越来越弱,留在槐鸠这里至少还能多雇些林地的贫苦百姓,我并不觉得我这些年做错了。”
“哼,有意思。”我笑道,“你倒是很有胆量,竟然在屈云池的儿子面前说这番话。”
“大人,你和你父亲很不一样,我大牛是真的服你,特别是你颁布的井盐改制令,小的知道后简直激动的一夜没睡,三日前槐鸠回来,说你让他捐钱买军粮,小的便劝他照做,可他摇摆不定,被那个桑羊蛊惑,反倒在第二日将小的捆绑关起来,大人,这些账本这么多年都过的是小人的手,只有小人最清楚其中缺漏,请大人给我一个机会为大人效力!”
我不禁认真端详起这个年轻人,他不仅聪明,还十分会为自己争取出头机会……而我,正好缺这样的人。
“好,你查,只要把槐鸠的地窖全挖出来,从今之后你就是我的从尹,机会就在你面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是,请大人稍候。”
他就这么坐于庭中,旁若无人的算起来,四周火把通明,寂然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算账,可这年轻人完全不受影响,整个人专注而沉静,一本本账册在他手下过得飞快,他似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
等了一会儿,门口传来动静,众人往门口一看,只见我二哥屈云毅擒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众多甲士。
甲士停在门口,屈云毅将人一推,那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脚下不稳,一个匍匐摔在我面前。
“四弟,人给你带来了,这桑羊可真难抓,还多亏了一个壮士相助,可他帮着抓到人后就跑了,我都不知姓甚名谁。”
我心里一愣,突然想起那个说会报答我的刺客,难道真的是他。
桑羊抬起头,一脸灰黑,他看着我双目赤红,似乎想把我撕碎。
“屈云笙,你好卑鄙,你假意骗我们捐钱,实际是想让我们转移财物,原来都在这里等着。”
“我有什么办法?”我很无辜地看着他说,“你们把钱藏得深,我又不可能真的挨家挨户搜,那得费多少时间,况且就算搜也搜不到你们的暗室和地道,只有你们将那些财物转移了,才有可能被发现,被举报,你换到我的位置,告诉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引鼠出洞。”
“你!”桑羊咬牙道,“你这般行事,早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笑话。”我走到他面前,钳住他的下颌,“我一心为国,天地皆知,自会寿终正寝,福寿双全。”
“但你……”我加了点力道,钳得他呼吸困难,“先后害死屈子岚和屈子言两兄弟,他们的冤魂恶鬼,有没有半夜找过你,向你索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露出惊讶之色,最惊讶的莫过于我面前的桑羊。
我松开手,他使劲呼吸几口,剧烈咳嗽,朝我吼道:“你懂什么,你这个不仁不义的狂妄之徒。”
“是,我是不如景云知礼,但他如今在地府讲礼,你要不要去陪他,继续听他给你描绘天下大同的梦境。”
屈云毅朝我问道:“四弟,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说是他害死了那两兄弟?”
桑羊艰难坐起身,又哭又笑,涕泪交错,似在回忆他这殉道的一生。
我看着他,握紧了拳头:“之前我就在想,屈子岚经营林地这么多年,四周几乎全是他的人,哪怕被景云设计偷卖私藏井盐,但能举报他的只有运送之人,而这位桑羊,控制船队这么多年,还有谁比他更能掌握屈子岚的偷卖证据。”
“你从何时开始怀疑的?”桑羊停下了哭笑,木然问道,“你之前在林地养病期间,和我们觥筹交错,称兄道弟,可一点痕迹都没表现出来。”
“自然是从我第一次来林地,第一次看见千仞崖开始。”我不疾不许说道,“景云先是设计害死屈子岚,随后又诱导屈子言去郢都入乐馆,可他远在陈国和郢都,要怎么做到这些事?不难猜到,这里必然有他的帮手,而且这个帮手还得有钱养刺客,才能先后两次对我进行快速行刺。”
“可我有件事一直不懂……”我蹲下身看着他,“景云为何一开始要将目标锁定在屈子岚身上,总不会为了让屈子言产生报复之心,就刻意杀他哥哥吧,他怎知我就一定会看上他弟弟,让他有机可乘?”
桑羊侧目而视,白了我一眼,哼道:“你把景云大夫想成怎样的龌龊之人了,让屈子言去郢都进乐馆的人,是我。景云大夫一直在拉拢屈家两兄弟,屈子言还算聪慧,渐渐喜欢上了周礼,可屈子岚一心钻营钱财之事,冥顽不灵,试探再三也改不了他那市侩本色,他占着井盐这么大的资源,却鼠目寸光,不谋大业,除掉他那是为了天下好,再者杀他的人也不是景云大夫,而是屈云池,是屈云池起了歹心,要将分封给宗族的井盐私吞,所以不仅毒杀了屈子岚,还派人暗杀屈子言,是我保了屈子言的命,他要为兄报仇,可杀了屈云池还有你这个更大的敌人,所以我便让他去杀你,直接断绝屈氏的未来。”
他说完这么长的一番话,长长吐出一口气,看着我道:“景云大夫说的不错,你才是阻碍楚国礼之大业的最大障碍,那时候我们都不信,楚国有那么多氏族子弟,为何他偏偏就将你视为最大障碍,甚至都不是大王,也不是子湘大夫,如今看来,景云大夫……真的是……看对……了。”
我眼睛一凝,疾步上前,可还是迟了一步,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涌出,他挣扎几下,望着天上虚空,双手彻底瘫软了下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看着桑羊的尸首,心里百味交杂。
景云,这世上还有多少个景云?
“拖下去埋了吧。”我对二哥说道。
屈云毅神色凝重,点点头,唤来甲士将人拖了下去,他看着我目光沉重,我知道他的无奈和难受,可我却不知如何劝他。
谁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悲剧就在这些自认为对的事中产生了,谁也没有办法。
“好了。”一个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凝重。
大牛捧着一本账册,走到我面前跪下:“这是槐鸠所有家产的总账,请令尹大人过目。”
我打开一看,所有条目清清楚楚,最后的总数五万四千二百二十益也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行了,先回家看你娘子,让她安心,从明日起到我身边做事,还有好几笔大帐等着你算。若无人照看你家娘子,就将她挪到我养病的小院住,方便你算账和看顾。”
大牛神色一滞,继而伏地一拜:“小的此生,愿凭大人驱策。”
第110章 第 110 章 “你看我像是会被美色……
此后数日, 接连不断的布帛、珍宝、玉石漆器,还有金银铜各种形制的货币被陆续送到林地粮仓,原本空荡荡的粮仓很快就被填满, 直至堆放不下。
屈云毅看着那满满当当的粮仓, 硬是愣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向来不管这些家族财政的事,估计也想不到盐利竟然如此丰厚。
钱凑够了,该买粮了。
我让屈云毅带着一部分钱去越国, 吴越是世仇, 恐怕这世上最不想看到楚国失去铜绿山的便是越国。
屈云毅走后,我让孟阳带着另一部分钱去巴国,由子音公主出面向蜀国买粮, 蜀国居于崇山峻岭之中,很少参与诸侯国之争,唯一与之交往频繁的便是巴国。且蜀地自古便是天下粮仓, 哪怕如今还没有李冰治水都江堰这一茬,但广汉三星堆那一块, 一定物阜民丰,才撑得起那般瑰丽绚烂的青铜文明。
两人离开后, 我最后让大牛坐镇林地, 和林地城主一道继续清算缴获财物,并将暂时失业的工人安置妥当, 自己便带着最多的那份钱,北上去了蔡国。
去蔡国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蔡国国库空虚,财政困难,连国内驰道的修建也拿不出钱, 可蔡国土地肥沃,粮食产量颇丰,听说那些谷物堆在粮仓都快腐坏了也吃不完,所以便有人私下里将公粮偷偷贩卖给大商贾。
这样干的人还不少,各大氏族都有参与,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蔡国国君也参与了,为了养他那满园子的仙鹤。
而如今在蔡国从事这个地下粮食买卖的,是万国夫人。
我从林地的粮商那里得到这些讯息,便让他通过他的线,帮我约见这位万国夫人,我和粮商一路同行至蔡楚边界,在一家雅致又隐秘的酒家里等着见这位传闻中的万国夫人。
“这万国夫人啊,据说长得是天下无双,美得堪比天人下凡,一手琴艺精妙绝伦,无人能出其左右……但她走一国乱一国,是个不祥之人,她先是乱了宋国,宋国的臣子为她背叛国君,带她逃到了卫国,谁知卫国国君见她貌美,便杀了那个宋国臣子,将她据为己有,但这女子又被他儿子看上,最后导致父子相残,她倒好,谁生谁死根本不在乎,竟然带着钱财和仆人逃到了蔡国,和蔡国国君和三家氏族族长搞在了一起,人人都唾弃她,骂她是娼/妇淫/娃,可谁也舍不得杀了她,这女子倒好,干脆在蔡楚边界买了个宅院,取名万国夫人府,自己给自己封了个万国夫人的称号,打开大门恭迎各路权贵,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令尹大人,你可千万要当心,别着了她的当啊~”
粮商在路上就再三叮嘱我不要被美色所迷,我点了好几次头,可他还是喋喋不休,老子最后怒了,问他“你看我像是会被美色所迷的人吗?”,他才住了口。
现在看他翘首以盼的模样,我倒是反过来要担心他了。
这万国夫人,希望不要是我猜测的那个人。
“夫人到~”
等了许久,这万国夫人终于来了,门一拉开,我看见随从身后那个美艳无双,服饰华美的女子,心里瞬间一沉。
我不希望是她,可偏偏真的是她。
也对,除了她,还有谁担的上天人下凡,琴艺无双的赞誉。
秋兰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便淡漠地转开了,我身边的粮商似乎是看呆了,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好像飞升到了瑶池仙境。
手上的茶杯一落,脆声一响,他站起身,身子都僵硬了。
随从对他说道:“万兄,夫人今日只见楚国令尹,你既然已经领着令尹大人来了,就请到偏厅喝茶,自有婢女伺候。”
粮商此前从未见过这位万国夫人,此番让线人联络后,这边便传信说要面谈,他才得以看见秋兰的真面目,此刻看他的模样,已经是走不动道了,被随从喊来奴仆连拉带扯离开了。
房门关上,我和秋兰一人坐于一个桌案后,两两相望,随从一直在她旁边站着,有些戒备地看着我。
“令尹远道而来,秋兰以茶代酒,先敬大人一杯。”
我看着眼前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画了精致的妆容,穿了华美的衣裙,一颦一笑全然不似以往,那个孤标傲世的秋兰似乎已经死了,如今活下来的,是长袖善舞的万国夫人。
“夫人,我此行的目的万兄已提前告知,不知夫人考虑如何?”
秋兰笑了笑,对我道:“十万石粮,你也算找对人了,如今中原诸国只有我手里能有这么多私粮,但你给的价格,我不满意,还需要谈谈。”
我心里一凉,问道:“有何不满,说来听听。”
虽然在商言商,楚国如今急需粮草,她坐地起价是应当的,但还是感觉有些说不清的凉意。
“你们楚军在铜绿山作战,急需粮草,铜绿山是天下最大的铜矿,可以说谁拿到铜绿山,谁就拿到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剑。秋兰今日趁人之危,斗胆在此时和令尹大人讲讲条件,也不算过分吧,毕竟你我若是谈成此桩买卖,于令尹,铜绿山危机可解,于我,不过是多了些蝇头小利,令尹应该不会舍不得这点微毫之利吧。”
“你说说看,”我忽然来了些兴趣,感觉应该不是单纯提价那么简单,“我听听看。”
“令尹大人是爽快人,那我也不多绕弯子了,其实条件很简单,令尹大人所给的价格高出市价两成,这两成,我不收,就按市价卖给大人。”她看着我说,“但事成之后,待铜绿山敌军退去,希望令尹大人也可以将你在林地的改制推及到铜绿山中,让出一部分铜矿给我们这些商贾经营,让我可以生产一些农具礼器卖到诸侯国间,这笔买卖,你看如何?”
我笑了笑:“铜矿乃一国利剑,岂能轻易让出,你这个提议,我看不如何。”
秋兰倒没怎么样,可她身旁的随从明显面色不虞,我留意了这人好一会儿,感觉他不像普通的下人,身形健硕,是个练家子,对秋兰也没有仆人的恭谨之色,倒像是来使脸色的。
“夫人,看来令尹大人还在犹豫啊,你得加把劲再劝劝。”
呵,好家伙,都开始直接下命令了。
“大人,诸侯国管控粮草的律令极严,除了我这里,你在别处买不到这么多粮,况且铜绿山产铜量巨大,楚国就算一年到头都在作战,这铜矿用一百年也用不完,何不分出一小部分给我们,让大家都有利可图。”
我沉默片刻,说道:“第一,你既然对楚国了解这么多,应该知道铜绿山是昭氏封地,就算我是楚国令尹,这事也不好办。”
我端起一杯茶,走向她,在桌案的另一边俯身往下,将茶水递给她:“第二,你说用来制成农具礼器,可我怎么知道你转头会不会又把它们给熔了,重新制成兵器卖呢,危险性太高。”
秋兰接过我的茶,挑眉道:“还有没有第三?”
她眼中暗色闪过,我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圈在手臂中。
“第三,听闻万国夫人琴艺卓绝,今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都没听过琴声,怎么有心情谈正事。”我看着她道,“不知夫人愿不愿意私下为我弹奏一曲,让我们坦诚相见一番。”
旁边的随从闻言一笑,秋兰侧头看他:“既然令尹大人说了,要坦诚相见,你就先出去陪陪那位万兄,等一个时辰后再来找我。”
随从即刻拱手出去,神色暗喜,他刚一关门,我想松手,秋兰却握住了我的手腕,低声道:“他还没走,继续。”
我眉头一凝,说了声“得罪”,便将秋兰拦腰抱起,走到屏风后,秋兰将外袍脱下,扔到屏风上,又刻意用手摇晃床头,过了片刻,她才道:“可以了,他应该去找他的相好了。”
我长长舒了口气,赶紧赔礼:“方才实在对不住,唐突了。”
秋兰摇摇头:“这是唯一可以摆脱监视的办法,屈公子,你很聪明。我们时间不多,就长话短说,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你嫁的那个鲁国盐商,到底是谁?”我看着她道,“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捏你这么久。”
秋兰一愣,随即双眼一沉:“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会堕落成这般模样,没想到……”
“奚和,虽然我们只算浅浅相识,但琴音似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当日弹奏的曲子已经告诉我了,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拿捏住,你断不会牺牲到这个地步,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秋兰看着我道:“屈公子,你还是唤我秋兰吧,现在的我,不想听到奚和这个名字。”
“好,秋兰。”
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嫁的那个人,是鲁国盐商季孙,他是鲁国季氏的子弟,鲁国氏族向来以长子继位,他没有做族长的资格,又深受季氏夫人喜爱,季氏便将海盐买卖都交给了他。他这个人,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妄图控制各诸侯经济,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天下共主,但要控制各诸侯国经济,就必须要先控制国君和权臣,没有比利用女人更快的捷径了,他选择娶我,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
“那他以何要挟你?”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有位师父。”秋兰看着我,神色黯然,“他在我娘快饿死时捡了我,是他敛葬我娘,也是他授我诗书,传我琴艺,还不惜聘请武者教我拳脚以自保,于我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恩深情重的人,他死之前,告诉我他还有个儿子,名叫姬环,背上有个环形胎记,因为此子是他与一个婢女所生,被氏族所不容,那女子便带着儿子走了,他这么多年辗转四方,也是为了寻找那对母子。”
“季孙找到他们了?”
“嗯。”秋兰点点头,“但只找到姬环,那女子流落到晋国,恰遇北戎劫掠,被北戎抢走了,至今生死不明,姬环则一路乞讨到了鲁国,我曾在暗市中雇人寻找他的下落,但没想到那暗市的主人却是季孙,他先行一步找到姬环,并以此要挟我嫁给他,我没有选择,为了保住姬环的命,只能被他推到一个又一个男人面前,用自己帮他打开各国商路。”
我听着这些,忍不住拳头紧握,这季孙,人如其名,可真他妈是个孙子。
“你知不知道姬环现在何处?”
秋兰摇摇头:“不知道,但每隔三个月,他会让我见环儿一次,那孩子真的和师父长得很像,哎,就算他把人藏在季府中,我也无能为力,季氏是鲁国最强大的氏族,除非是鲁国国君下令,否则没人可以打开季府的大门。”
国君下令?
我听了这话,突然心念一起。
“秋兰,我或许有办法可以让鲁公下令放人,但我们得演一出戏。”
“什么?”秋兰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我们今日的协议可以达成,你放粮,我放铜绿山,季孙得了铜矿,一定会来楚国拜谢楚王。”我看着秋兰肃然道,“到时我会让他当众放人。”
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两个男人住一起而已,……
我和秋兰当着那位随从的面拟好协定, 落款为万国夫人和屈云笙,协议一定,我交钱, 秋兰放货, 一车车粮食被押送往铜绿山, 我将粮草护送到铜绿山交接给斗渤后,即刻返回郢都,屈云毅和孟阳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买回的粮食相继运往了阳丘。
再次见到熊玦, 他已经振作了不少,虽然阳丘的疫情依然焦灼,但他已经比前些日子沉稳了些。
我在朝堂上自请去疫区增援, 熊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如今还有能力去增援的唯有屈氏,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向屈云庸调集了一些兵马后,便朝阳丘疾驰而去, 还好阳丘富庶,境内驰道修建的四通八达, 我们的人马只用了一天一夜, 便抵达了阳丘境内。
“微臣参见令尹大人!”薳东杨在阳丘郊外的行馆中接待了我,阳丘如今被全面封锁, 他作为薳氏封地的总调度,要时常回郢都报告情况,所以不能入城,只能在城外行馆办公。
我们假意寒暄一番,其他人马原地休整, 薳东杨便邀我入内室叙话。
行馆的环境不比城内府邸,四处杂乱喧嚣,薳东杨蘸水在桌上写了个楚字,又写了个屈字,我在楚字上点了点,薳东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但转瞬即逝,最后唯有叹息道:“我早就猜到了,以他的性子,一定不想回来。”
我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心里就像被一座大山给压住一样。
他当初的选择导致了整个氏族被灭,虽然薳氏犹存,但所有能做事的人都没了,他得凭空建立一个新薳氏,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了洪灾和瘟疫,在这个时代,天灾远远比人祸更可怕,让凡人毫无招架之力。
“城内情况如何?”
“很糟糕。”他忍不住垂下眼,“死的人越来越多,若敖氏的士兵也有相继病倒的,原本以为身体强健的人可以抵抗此疫症,但持续两月的反复感染,再强健的人也扛不住,昨日有个士兵发病死亡,这还是头一个,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看这个情况,如果控制不住,恐怕要……”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心有所感,低声问他:“王令是什么?”
薳东杨看了看四周,又蘸水在桌上写了个“烧”字。
我看见那个字,整个人都沉默了。
原来熊玦打算烧了整个阳丘,用最绝的方式解决问题。
“我要进城。”我很坚定地说。
“不行!”薳东杨也很坚定地拒绝我,“大王给我传过令,绝对不能让你进城,你只能在这里待着,再说,你又不是医者,你进去了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多添一个送死的,重楼和大巫都各自去百越和百濮找药了,你就在这里好好等着他们回来。”
我站起身,对他道:“我要进城。”
薳东杨直愣愣看着我,过了片刻,问道:“你是为子玉回来的吧?”
我点点头:“既然你都猜到了,就不要拦着我进去,我不想和守城的将士起冲突,你让我进去,我保证会活着出来,不让你为难。”
薳东杨问道:“你拿什么保证,瘟疫都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你还没出招,可能就死了。”
我露出自己的胳膊,一下拧住了他的手,薳东杨痛哼一声,随即盯着我的胳膊看。
“我这个身体,好像比以前厉害了一点,你说那些士兵累了两个月才有病症,我这副身体,应该能撑过四个月,再说我是令尹,重活累活也轮不到我,对吧?”
我厚着脸皮对他嘿然一笑,薳东杨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又抬起我的胳膊看,捏了捏:“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云笙他……不是,你从前骨骼偏细,哪怕日日练剑也练不出多强壮的体格,穿上宽衣广袖反倒像个文弱公子,如今倒比之前强了一些,怎么回事?”
“大巫说,是因为二者合一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所以要重塑骨血适应这个新的主人……以前的我,只是客人,而现在,是真正的主人。”
薳东杨愣怔片刻,哂笑一声,曲指弹了弹我的额头:“行啊,让你小子赚到了。哎~你进去吧,不过你要带着口巾,尽量离别人远些,若是有发热出疹的症状,就要派人通知我,这个病症一开始只是风寒之症,但一旦发展到骨头发热,就离黄土埋头不远了。”
我仔细听完,对他拱手道:“谢薳大夫提点,我一定注意。”
“你想好了,进去容易出来难,也许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严肃问道,“值得吗?”
“嗯。”
薳东杨:“……行吧,当我没说,你们都是情种,就老子一个俗人,滚吧。”
我笑着往外去,最后回头对他道:“其实你这个新造型看顺眼了也挺俊。”
“屈云笙,你个王八蛋,给我站住!”
*
我带着面巾,和运粮的人一起进入阳丘城,从进城开始,我就感到一股浸人的寒意扑面而来,哪怕此刻正值盛夏,城中也飘荡着草药的烧灼烟灰,但那股寒意就就直接透过皮肤爬上了骨头,让人心里发怵。
我此前听说这个城的街道全是尸首,如今尸首已被搬运一空,可这个城看上去也空了。
我们还在街上走,便听见附近一个屋中传来惨叫哀嚎声,一个中年男子一边哀嚎,一边扯着自己的衣服,往外奔走,嘴里大喊着:“好烫,好烫。”
他将自己的衣服撕破了一个口子,三两下便脱了,附近看守的士兵一看见他,立马举着长杆围了上来,试图将那人往屋内赶:“回去!”
“好烫,我的骨头快被烧碎了,救救我,救救我。”
那男子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地上左右翻转,一名士兵从蓄水他里舀来一瓢水,泼到他身上,可那男子却更加痛苦地嘶喊起来:“好烫,好烫……”
紧接着,我们运粮的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只见那男子使劲用手掐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嵌入皮/肉中,很快便渗出了血,他丝毫不觉得痛,双手青筋暴胀,似乎想用尽全力撕碎自己。
“嘶拉”一声,他突然撕开了一个口子,由于他的双手掐的是锁骨中央,皮肤较薄,鲜红的血喷射而出,溅满了他的脸,他还觉不够,直接抓起一把小铁锹往锁骨上戳,直到见了骨,断了气,他才露出解脱的笑意,倒在了地上。
“又死了一个。”运粮的士兵似乎见惯不怪,说了一句便继续运粮,那围守的士兵往男子身上倒灰,将男子包裹起来,很快便扛走了。
我看着这一幕,继续往前走的脚步比方才沉重了几万倍。
“令尹大人,你见多了就习惯了,刚开始满城都是这种情况,我们还见过屠夫给自己削肉剔骨的,这瘟疫来的奇怪,发病之人会觉得自己的骨头被火烧灼,那层皮肉反倒寒凉,试了很多药都不行,我们也有兄弟昨日死了,死之前痛苦地哀嚎了一整夜,看的我们发怵,若是再待下去,只怕这……”
他说了这话,自觉有些不适,便不说了。
我懂他的隐藏之意,若是这种情况多了,恐怕会有兵变,谁也不想死在这里,还死得这么恐怖痛苦,毫无尊严。
熊玦同意让我带屈氏的兵马前来支援,恐怕也是为了应对这种兵变的可能性。
“你们的族长怎么样?”
“不碍事,他前些日子有风寒之症,但已经好了,只是没出来巡查,这几日仍在城主的府邸中召集家老议事,他不知令尹大人会来,若是见了,一定高兴,证明大王没放弃这里。”
我苦笑着点头,心里却狠狠被人掐了一把。
这些人还在用自己的命奋力抗争,却不知熊玦的最后一手是将他们连同整座城一起烧死。
走到城主府邸,我们一进大厅,便看见好几个中年男子站在厅中,是上次在王宫前见过的那些人,若敖六卒的家老们,还有莫思和莫离。
这些人一看见我,都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朝我行礼。
“微臣拜见令尹大人。”
“免礼,我奉命支援阳丘,如今粮草具足,你们放心守城。”
他们点点头,但面色依旧沉重,我也知道光靠粮食打不赢这场仗,但此刻也找不到别的宽慰的话。
“莫汐大夫呢?”我问道,“我要见他。”
“他今日传令,说不见人,让我们把需要解决的事情写在竹简上,让我拿进去,他批注后再拿出来。”莫离对我说。
“为何?”我心里一跳。
“他说是为了防止传染,既然军中已有士兵死亡,还是谨慎为好,毕竟他是坐镇之人,不能出事。”
若敖氏其中一个家老说道:“这么说也没错,如今军心不稳,他不能再出事,出事必乱。”
我听着这话,疾步往里走,莫离和莫思同时伸手拦住了我。
“令尹大人,虽然你位高权重,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希望你遵守军令。”
“我刚进城中,能染什么病。”我心乱如麻,见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便出手硬闯,“得罪了!”
只过了几招,他们便被莫垣厉声喝住:“住手!”
莫思和莫离看着他,他朝我拱手拜道:“莫氏治下不严,养出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兔崽子,还请令尹不要怪罪。”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有事和你们的族长单独说,放心,我一定隔他十步远,我比你们更怕他出事。”
其他人没说话,我推开莫思走了进去,后面的院子方方正正,正中间的屋中还冒着熏艾的烟雾,屋门也被一个厚厚的帘子挡住。
“站住!”屋内传来我想念已久的声音,“你是谁,我让莫离传过令,不许进来。”
我听着那声音,眉头一皱,子玉虽然在刻意鼓足中气说话,但那声绝不是他平日那种安然无事的声音。
我快步走上前,里面飞出一个砚台,子玉咳了两声,喘气道:“滚!”
我立马掀开帘子闯了进去,刚一进去,看见里面的情形,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子玉跪在一个柱子边,浑身大汗,他将自己的左手绑在了柱子上,右手捏着一支断了的刀笔,长发披散,凌乱不堪。
“我叫你滚!”
子玉抬起头,对我怒目而视,可他看见我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呆滞了,他静静看了我片刻,下一妙,又剧烈地挣扎起来,被绑着的手使劲拉扯,他好像十分痛苦,倒在地上用手抓着地板,在地上留下一串抓痕。
我近乎是扑过去抱住了他,我将他死死圈在怀里,仍由他抓扯着我的衣裳,掐住我的手臂,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给捏碎了。
“好烫~”子玉满头是汗,脖子上青筋鼓胀,他抬头看我,痛苦地喘/息,整个人都快被痛苦所吞噬了。
“子玉,你别吓我。“我抖着手抱着他,“你别吓我。”
“水,我要凉水。”
我想起方才那人,摇头道:“不行,冷水没用,说不定还会让你更难受,虽然我不懂医理,但我知道堵不如疏,你是懂医理的,你知道的。”
“我好烫……”子玉眼角洇红,整个人看起来都快碎了。
“抱着我,人的体温相近,只要恢复了正常体温,说不定那股热气会找到出口。”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方才见过一瓢冷水下去后,那男子痛苦到将自己撕碎的情形,我便知道越冷越不行,既然冷的不行,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如今重楼和秋荑都不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试。
我记得我小时候发高烧时,我妈就将我的脚捂在她的手里,让我恢复正常温度,越是没办法的时候,就越是要往正常的维度靠拢。
我迅速解开子玉的左手,将他双手捆住,把他抱到了床榻上,又将被子掀开,将我俩圈在了一起,我靠墙而坐,从背后抱住了他,可捂了好一会儿子玉的皮肤还是寒凉如冰,我干脆脱下自己的上衣,也将子玉的上衣往下扯到腰间,紧紧抱住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玉终于恢复了一点温度,渐渐的,他的体温和我相差无几,呼吸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转头看我,抬起自己被绑着的双手,对我道:“解开吧,我不难受了。”
我解开绳索后发现子玉的手腕都磨破了,有好几处血口,便跳下床去找药,子玉一般都带着秋荑给他特配的外伤药,而且一般都放在床头匣子里,我很快找到了药,又坐到他身边帮他轻轻上药,子玉看着自己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多久了,”我问道,“这情况你瞒了多久了?”
“两日。”他不看我,从我手中拿过药自己擦,“两天前发现有骨烧之症,但这么痛苦的发作,今日是第一次。”
“会发作几次?”我记得薳东杨说过,一旦有这个症状,便离黄土埋头不远了。
“不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最多的那个人是十次,然后便死了。”
“发作频率呢,就是两次之间会间隔多久?”
“也许三日,也许两日,也许一日。”他不紧不慢道,“也许半日。”
我心里一紧,就连身体都不自觉僵硬了。
“你不会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心,“重楼和秋荑一定会带解药回来,你不会死。”
如果历史真的那么难改,那子玉就不会死在这里,老子第一次觉得那个预言在此时此刻的情形下,竟然还变成了一种安慰,这遭瘟的世界~
“我死不死的无所谓,但这里不能乱,不过你既然来了,想必是带着屈氏的兵马来的,那我就算死也死得安心了。”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将药盖好,又穿好自己的衣裳,将我的衣裳扔给了我。
我看着他脸上的决绝和冷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当初说过无论我是谁,都和他无关了,如今看来那句话是真心的,他都不问我到底是楚天和还是屈云笙,他好像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我穿好自己的衣服,看着床上只有一条被子,说道:“我今晚睡这里,你叫人再拿床被子来。”
“你……”子玉终于舍得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了,“不行。”
“我怎么知道你那症状会不会半夜发作,你不想别人知道,扰乱军心,正好我也不想。”我穿好衣服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沿盯着他,“莫汐大夫,两个男人住一起而已,你怕什么,你不是说不会在乎我是谁了吗,既然都不在乎了,住几天有什么所谓,对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莫汐族长,我楚天和……
“你……”子玉深深地看着我, 最后还是那两个字,“不行。”
我正要说,他却指了指口巾:“会被传染, 这个瘟疫是通过呼吸相传, 你不能和我待在一起太久。”
“那又怎么样?”我帮他把药放好, 说道,“我赌你不会死在这里,我这个人的赌运一向不错, 你信我。”
随即又开始收拾床铺:“重楼和师父一定会带药回来, 就算你把我传染了,我也会在你之后发病,你没事我就一定没事, 再者……”
我叠好被子后坐在床边,将床头的木梳递给子玉,无所谓道:“如果真的无药可救, 我们大不了一起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人说话, 总好过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守寡,长夜漫漫, 孤灯冷被, 你让我怎么过?”
子玉被我这番无耻的言论说的双眼直直的,想骂又不知道怎么骂, 样子看上去又可怜又好笑,我笑着把梳子递给他,见他衣裳都濡湿了,便走出去想让人准备洗澡水和换洗衣裳。
没想到一出门,便看见莫离站在庭中, 背对而立。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看我,朝我一礼。
我指了指旁边小月门,她便跟着我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个小院中。
“令尹大人,方才多有得罪,族长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难怪你要阻拦我……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人,为何子玉会让你自由出入,难道你不受此瘟疫感染?”
莫离点头道:“我从进入阳丘开始,就从未感染过此病疫,一次都没有,我怀疑和我常年服食各种草药有关。”
“怎么讲?”
“我是莫氏小巫祝,自小跟着大巫祝学医,遍尝百草,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种草药起了效果,不过也可能只是我身体好,碰巧没有感染。”
我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是,听说此瘟疫专门攻击老弱妇孺,那些常年干农活的女子身体也不差,而你一次都没有感染,应该是有什么药刚好对症了。”
“我也是这样猜的,所以我已经写信给大巫祝,让她收集一些我常用的药,一并送来,但族长的情况,不知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城中局势不稳,万一……”
“没有万一。”我对她正色道,“你们的族长会平安无事,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他,至于你担心的那些,你帮我做三件事,可暂稳局势。”
“哪三件?”莫离有些犹豫,她是子玉的属下,已经习惯听从子玉的号令,如今突然要听我的,看得出来她有点别扭。
“第一,将粮草拉着在阳丘城里转一圈,告诉所有士兵和百姓,大王已经派令尹前来支援,粮草足够,后面还有更多的正在路上,令尹屈云笙已经住进城主府,势必与大家共存亡,楚国不会放弃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
“第二呢?”莫离眼神亮了亮,问道。
“第二,让各家主传令下去,屈氏兵马已在阳丘城外驻扎,若有企图逃跑叛乱者,屈氏会一概以逃兵罪论处,当即斩杀,绝无宽恕。而且,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四处逃散,将瘟疫扩散到全楚境内,到时他们的父母、妻儿、好友……谁也逃不过这场天灾,哪怕是为了家人,也请他们给我安心待着这里,和这座城一起打赢这场仗。”
“好,第三呢?”莫离终于放下了方才的戒备和质疑,问道。
“第三,这几日若没有特别紧要的事,就由各家主按原定安排做事,不要来打扰你们的族长,哪怕有紧急的事,也让他先来见我,这些家主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相信一定有办法稳住局面。”
我说完这三件事,莫离对我拱手一拜:“我马上去传令,不过眼下就有一件紧急的事,烧尸体的柴火不够了,怎么办?”
“拆房子,将那些绝户的房子都拆了。”我说道,“等瘟疫结束,我和薳东杨一定会重建此城。”
“好!”莫离正要走,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走回来。
“还有何事?”
“有几句话我觉得还是应当对大人说清楚。”
“什么话?”
莫离犹豫一下,随即以一种特别严肃的表情看着我:“令尹大人,你不好奇族长长年练武,按理说应该身强体健,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病倒了吗?”
我确实好奇,但这些话我原本打算问子玉,这次看他,确实比之前瘦了不少。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上次你去林地养病后,他便不眠不休征战了几个月,好像很害怕睡觉一样,你昏迷过后,他也跟着大病一场,还没怎么恢复便被派到阳丘,到这里又是马不停蹄的两个月,这么折腾一通,哪怕再强健的人也撑不住……大人,若即若离或许是种情/趣,但对族长这种人不合适,他跟我说过他心里有人,一旦拿起就有可能一辈子也放不下,让我别等他,你如果是喜欢他的,就好好守着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就离得远远的,不要让他对你再有别的念想,患得患失对每一个认死理的人来说,比凌迟还痛苦。”
莫离的话就像一道长风,吹开了我心里所有闭塞的大门。
我曾以为,剃头挑子,热的只有我这边,子玉的两次主动,一次是因为同情,一次是因为愤怒,独独不敢奢求是因为“放在心上”这四个字。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会把感情放在心上,一颗心都扑在沙场上的冷酷将军,一个可以亲了我后立刻说我和他再无关系的洒脱人。
原来,我以为的子玉,只是他想让我看见的子玉,而真正的他,却藏着我不知道的另一个模样。
我不禁对莫离拱手一拜:“谢谢莫离姑娘指点迷津,你放心,这次除非我死,否则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他了。”
莫离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你最好说到做到”便走开了。
我走进小月门,看见子玉倚靠在门边,往我这里看,我朝他走过去,就像朝我曾经犯过的最大错误走过去,每一步,都带着迷途知返的悔恨和愧疚。
“看来没我什么事了。”子玉一哂,“令尹大人好威风,一来就指挥我的属下办事了。”
“谁说没你的事。”我看着他,强撑起一抹笑,“吃饭,睡觉,都是你的事,这两件事我可替你做不了,这里面伺候的下人呢,我去让他们给你烧水沐浴。”
“之前有,现在没了。”子玉的目光挪向一堆柴火,“我如今这样也不好让别人进来伺候,令尹大人若是有空,不妨代劳。”
“有空,空的很。”我知道他想在我身上出点气,便捞起袖子,卷起裙摆,去捡柴火烧水。
说实话,这种活我从穿过来就没干过,现代社会也不给我干的机会,所以做的有些笨手笨脚,我原本以为子玉会搭把手帮我,谁知他转身搬出一个躺椅,坐在廊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左支右绌。
好不容易才烧好一桶热水,子玉拿着一套干净的常服去沐浴了,我坐在院中那个他方才坐过的躺椅上,看着天上的白云悠悠,竟然有些心猿意马。
放着浴桶的那个屋中,有一个屏风挡着,上面挂着子玉刚脱下的衣裳,而他为了不让疫毒滞留屋中,将前门后窗都打开了。
我看了那屏风一眼,便挪开了目光,但有种邪念还是在识海的罅隙中鬼鬼祟祟冒了出来。
但那丝邪念刚一冒头,便被巨浪滔天般的担心给淹没,虽然我笃定这场瘟疫一定会解决,但看着子玉发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暗暗发抖,只怕下一次发作,还会更痛苦。
子玉洗浴完出来,他此时换了身柔软的常服,头发半干半湿,披散两肩,虽然还是带着面巾,但我一看见这样的他,方才鬼鬼祟祟的邪念竟然再一次支棱起来,隐隐有种乘风破浪的趋势。
“你饿不饿,我让人准备饭菜,我……咳……不会做饭。”
“我来做,你烧火就行。”
“好。”我一下就笑成了向阳花,“好久没吃过你做的菜了,我在林地可是常常想起你在屈氏老宅做的菜。”
他愣了一愣,默不作声走开,挽起袖子开始准备起来。
虽然他让我烧火,但终究还是嫌弃我掌握不好火候,最后全是他自己弄好的。
城中缺衣少食,只有几道野菜下饭,不过味道鲜美,我和子玉隔到两个房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成,但他见我将他做的饭菜全部吃完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极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一闪即逝,若不是我一直盯着他看,都捕捉不到。
吃过饭,我又给自己烧了一桶洗澡水,里面有一些药草,子玉交代我必须每日泡一次,可以预防被感染,所以一洗完澡,我感觉我浑身上下全是草药味。
忙完这一番,就到了夜晚,我换上寝衣,和子玉一人一条被子,背对而眠。
他睡没睡着我不知道,但老子是注定今夜无眠的。
一来我怕他晚上发作,偷摸跑去泡冷水,二来那鬼鬼祟祟的邪念就跟阴魂不散的小人一样,老子越是想掐死它,它就越跑出来嘲笑老子,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动这些歪心思,太不是东西,但却实在忍不住。
“你装什君子,明明知道他不会死在阳丘,该干什么干什么呗。”
“楚天和,你丫就是没胆量,别拿担心当借口,怂个什么劲!”
“楚天和,你没听莫离说吗,他心里有你,你让别人痛苦了这么久,不该弥补弥补?”
滚滚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老子心里面骂了一万句娘,那邪念终于战术性后退,这时,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你为什么回来?”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我最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一句话。
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哪怕历史真的很难被改变,我也希望剩下的日子是高兴的,而不是被预言的梦魇所笼罩。
“你猜。”我哼笑一声,“猜对了给糖吃。”
背后是无声的寂静。
我转身翻到另一边,撑着上半身去看他,果然看他面有愠色。
“生气了?”我笑笑,手却不自觉地覆上了他的手背,“真冷。”
我心里一紧:“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没有。”子玉摇摇头,“你别这么敏感,真要发作起来,我不能这么跟你说话。”
我稍微放下心,摩挲着他的手,子玉稍微凝滞了一下,还是由着我给他捂热了。
“为什么回来?”我问道,“你真想知道?”
“对,是你说的,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折磨,既然折磨,又何必回来。”
子玉的声音生冷如铁,和他当初说和我再无关系时一模一样。
我叹了叹气,将手指嵌入到他的手指中,撑着头看着他的颈窝:“有件事得跟你说清楚,然后才能说原因。”
“什么事?”子玉微微转过身,看着我。
“我和熊玦真的没什么,那天你看见的是场误会,是他故意把我拉到他身上,好让你看见,我一时大意没防备住。”
子玉盯着我不说话。
我也回盯着他,特认真说道:“我说了我喜欢你,我就只喜欢你,我楚天和就算再不是东西,也干不出一脚踏两船的混蛋事,除非我不喜欢你了,才有可能喜欢上别人。”
子玉眸色一寒,问道:“然后呢,现在可以说原因了吧。”
“然后就是……”我从上往下俯看着他的眼睛,“我离开后才发现,不喜欢你这件事,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了。”
飞蛾扑火,会死会痛,但此时此刻却让我甘之如饴。
“莫汐族长,我楚天和这辈子,可能都要缠上你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你会为我殉情吗?”……
我以为听了我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 子玉会有所回应,但他没有,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我, 安静到让我能听到窗外的每一缕风声, 每一声虫鸣, 甚至每一滴露降。
他的神色只是微微一变,继而便是长久的冷凝,冷的好像覆盖了一层薄霜, 他的这种反应让我有些忐忑, 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忐忑到最后,甚至让我都怀疑莫离跟我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只是她的臆测。
可子玉又对她说过他心里有人。
难不成真的经过那场分别后, 他已经将我摘了出去,彻彻底底关上了那扇心门。
“没事,来日方才。”我自嘲似的笑了笑, 又躺了下去,可他的手很是冰凉, 我便将他的手拉进我的袖口里,将自己的手臂覆盖在他的手臂上。
“不舒服就告诉我, 我今晚不睡, 守着你,你好好睡一晚。”
子玉听着这话, 偏转头看我,突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这话怎么说?”我微微支起头看他。
“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就是为了我回来的,我是不是该对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做出点回应?”他挑挑眉,露出有些挑衅的眼神, “说喜欢的是你,说要走的是你,说回来的还是你,楚天和,凭什么我就要被你牵着走,凭什么你说什么做什么我莫子玉都要回应你。这一次,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可以在一旁看戏,但绝不入戏,你要是演的动,就一直演下去,我会看到你演不动为止。”
噼啪啪几声响,急雨突来,晚风入窗,就连床上的帷幔也被贯入的风吹得一荡一荡。
我看着眼前人,就像被人拿着一颗颗冰块往心里塞,热血一寸一寸往回缩。
“子玉,我……”
“你不该来找我,更不该回来,我们之间那点浅薄的喜欢随着时间终会消失,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你是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说,真的受够了。”
他将手从我的袖口中抽/出来,又转过身去,将手捂进被子里。
我袖中一空,冷风灌入,清清凉凉。
最后只能看着床上的帷幔,听着窗外的雨声,等着天亮的到来。
子玉说得没错,先说喜欢的是我,先走的还是我,我在这桩感情里,完完全全就是个王八蛋,他如今这么对我也是应该的。
但是接下来呢,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再对我敞开那扇门了,甚至转而喜欢上别人呢,我又该如何自处?
时间的错位是我弥补不了的天堑,我离开的那一小段时间,是他长达三个月的煎熬和自愈,如今他快自愈了,我却像没事人一样回来了,回来便要他对我的感情做出回应。
是啊,凭什么?!
我想了一夜,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就在天光破晓前最黑暗的时辰,我有点撑不住开始眼皮打架时,子玉突然剧烈喘/息起来。
所有的睡意一哄而散,我忙倾身过去查看他的情况,只见他痛苦的翻转身,趴在床上,双手使劲扯开被子,又拉住床上的帷幔,咬着牙和身上的痛苦对峙着。
额头的汗珠很快冒了一脑门,子玉拉着我的衣襟,艰难道:“把我、绑起来……快!”
可我见他双手结痂的血口,没有照做,而是紧紧抱着他,将他按压在床上,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中,试图用身体的重量控制住他的挣扎。
子玉越来越难受,但他却用超强的毅力克制着,我看着他沿脖颈暴起的青筋,整个人都快疼碎了。
哪怕我的理智告诉我他不会死在这场瘟疫里,可如今看见他这个模样,我所有的理智都被绞得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恐惧和煎熬。
子玉的身体冷的就像极地的冰,我把两床被子都盖在我身上,又扯开衣裳抱着他,我和他如今面面相对,我不敢直接脱下他的衣裳,便这么死死锢着他,他痛到极致时挣扎的很猛烈,如果不是如今这个身体还算靠谱,我早就被他掀翻在地,可就算如此,我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半个时辰后,我从头到脚,全被汗水泡湿了。
“烫……好烫……”子玉眼角滑泪,痛苦哽咽,我几乎没见他哭过,可这该死的疫病却让他两次都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我恨不得把他身上的火引到我身上来,让我来替他承受这种烧灼之苦。
“子玉,你会好的。”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低声道,“你不是要看我演戏吗,我想了一夜,现在很明确地告诉你,这场戏我会一直演,哪怕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你就在边上看着就好,哪怕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了,哪怕你把目光挪向别人,但只要你能偶尔看我一眼,我就会剖出这颗心演给你看……你现在想看什么,我现在就能演。”
子玉终于松了一点力气,他微微朝我转头,我也微微抬头,我们此时隔得很近,近的能感受到对方隔着口巾呼出的气息,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浸湿,粘覆在脸颊上,平日里那股生人勿近的沙场肃杀气已然被病痛折磨的消失殆尽,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个可怜的清冷少年,还是个美的能让人呼吸一滞的清冷少年。
这么近距离看他,我才察觉,他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已经改变了好些,五官比起那时长开了许多,我想起他的母亲是当年名满郢都的大美人,如今看他这个模样,倒不难猜到他母亲当年被各氏族争相邀请的盛况。
“楚天和。”子玉终于开口了,一开口,便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我怔愣一下,随即笑了:“接着骂,我想听。”
“你……”
“不会骂?我教你。”我见他松了力道,便用手去勾他的鼻梁,想将那碍事的口巾在轻轻勾滑间蹭落,“你该骂我贼心烂肺,断子绝孙,一辈子都不举,算什么男人,这才比较伤面儿。”
说话之间,他体温渐渐回暖,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而窗外天光破晓,倾泻而入,将屋内照了个亮,比起烛火,我如今看他看得更加清楚,而呼吸也随着目光的凝视,变得更加凝滞了。
“你看我做什么?”子玉似乎被冒犯到,皱眉道。
“你长得好看呗。”我嘴角一抹油,想也不想便说了出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长成这样却不让人看,那不是告诉一只饿的要死的老鼠不要偷吃油,可能吗?”
子玉被我这句话腻的好像血液都凝固了,愣了一下便笑了。
“你长得也不错,看我不如照镜子。”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啧道:“这壳子虽然是屈云笙的,但总归和我融为一体了,长得再好看也没意思,我总不能对着自己……呃,动歪心思吧。”
子玉一听这话,苍白的脸上瞬间爬上一抹浅浅的红,他推开我,坐起身,理好衣服后便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小子哪怕主动过两次,但说起这些事,还是比谁都青涩。
我很快起床收拾好,帮子玉烧洗澡水,做早饭,他今日比起昨日看上去要虚弱的多,面上也没有什么血色,一整个上午都在躺椅上坐着,晒着太阳,下午则在一旁看着我和莫离商议各种急事,有几次他想开口,却没开口,最终还是让莫离按我的命令做事。
到了晚上,重楼和秋荑还没有消息,大巫祝那边也没有,子玉坐在廊下看星星,我抬了个矮凳坐在他旁边,用手捂住他的手。
“你怎么样?”
“没什么力气。”子玉努力挤出一点笑,“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
“你用不着安慰我,生死有命,我看得开。”他看着我说,“但你亏了,你说你是为我回来的,结果一回来我就要走了,你可怎么办,可能真的要守寡了。”
我听着他的戏谑之言,轻轻一笑:“守寡这个词,那是成了亲后才能用的,你既然帮我选好了守寡的出路,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守寡的身份?”
子玉一愣,静默地看着我。
“你会为我殉情吗?”他迟疑片刻开口问。
“啊?”
“屈云笙会为熊玦殉情,你呢,会为我殉情吗?”
我抓起他的手覆在我的脸上,那冰凉的手让我的脑子在此时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不会。”我肯定地回答。
“啧。”他摇头笑道,“看来你那点情意还不如屈云笙呢,我说过吧,我们之间只是浅薄的情意,一试便知。”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我将他的手挪到嘴边,哈了一口气,想看看能不能让它快点热起来,“接着问,接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好啊。”子玉突然用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说说看,为什么,正好本族长现在想看戏了。”
“哧……”我笑了一笑,说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怕有轮回转世,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他呆呆看着我,手上动作停滞,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双眼。
“哪怕你死了,只要我还是楚天和,我就能靠着思念活下去,只要思念的时间足够久,你我就能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子玉仍然在,楚天和也仍然在……但如果我也跟着你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了,我还要怎么爱你?”
我站起身,拿开他的手,将自己的面巾摘下来:“我说了会一辈子缠着你,就是一辈子,少一秒都不算一辈子。所以,你若不想我最后变成那样一个形单影只的孤寡老头,最好现在就带我走,咱们去了黄泉,正好作伴……”
我俯下身,掀掉他的面巾,深深吻住了他,子玉挣扎着想推开我,但他身体虚弱,力气比平日里小了很多,我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别在头侧,子玉越挣扎,我便吻得越深,直到他最后呼吸急促,我才退回了些许。
“你的灼骨之痛,我陪你一起受。”
“你这个疯子。”子玉盯着我,嘴唇紧抿,可眼神却像一汪深潭,沉溺着难以名状的痛苦。
“啪”的一声响,后面传来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站起身往后看,只见莫离和秋荑站在院门处直直看着我们,呆若两只行将就木的鸡。
我见了秋荑,心中大喜,忙将胸前的头发收敛到背后,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师父,可算等到你了。”
子玉也站起身,朝秋荑拱手一礼:“劳师父奔走,徒儿愧疚。”
秋荑看看我,又看看子玉,嘴抖得像筛子。
“那,那什么,哦,对,我要说,我要说啥来着,药,药,药……”秋荑把地上的木箱一指,“药在这里,不知能不能奏效,那,那什么,我先熬药,不是,我先看诊……”
秋荑朝子玉走了过去,脚上好像被系了绳,踉跄了好几下,子玉又重新戴好面巾,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落到秋荑身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似水的平静。
但只有我知道,那平静的面容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你……”莫离看着我,欲言又止,随后灿然一笑,“你这个人,真的挺疯——不过我喜欢。你和族长的事,我莫离第一个认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坐怀不乱才是真君子……
秋荑看诊完后, 神色复杂,让我借一步说话,莫离便留下来照看子玉, 我则随着秋荑走到院外。
“师父, 子玉怎么样?”我急切问道。
“哎, 他的脉搏已有衰退之兆,恐怕他自己也清楚。”秋荑捋捋胡须,叹息道, “此瘟疫来的诡异凶猛, 专攻击人骨,我去百濮问了许多巫医,满山寻药, 倒是寻到了三味去骨毒的药,但这些药均是毒药,需配伍其他药方, 下的药也均是猛药,子玉浑身冰凉, 三焦阻滞,只怕这些猛药下去, 要是不对症, 去不了骨毒,而三焦凝滞无法排出药性, 会死的更快。”
“那怎么办?”我之前一直等着秋荑,就是觉得他一旦回来,一定是十拿九稳,没想到这句话就像兜头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冰凉。
“除非, 有人肯为他试药,但此人需先有骨烧之症,可这城中百姓又有谁肯为他试这些送命的药?子玉管控阳丘这么久,早已成为阳丘城的众矢之的,恐怕那些人巴不得他赶紧死……哎。”
“而且,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子玉染病,否则一旦兵变,更难控制。”
我琢磨片刻,问道:“我刚才和子玉接触过,最快多久可以感染此疫毒?”
秋荑觑了我一眼,说道:“如今子玉身上的毒正是最盛时,你和他方才又那般……咳……接触,恐怕……最快一个时辰就会有反应,但若你体质特殊,和莫离一样,也可能不会有什么反应。”
“不会,我可没有从小服食各种药草的习惯,屈云笙也没有。”
我对秋荑拱手道:“今夜就劳烦师父留在这里,若我有症状,请师父赶紧试药。”
秋荑抓着我的手腕:“天和啊,你想好了,试药可能真的会死得更快,而且猛药入体,运转不开,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痛苦,我虽然希望子玉能活着,但也不希望你死了。”
“没事,师父。”我笑道,“只管往我身上招呼,我不是变强了吗,没那么容易歇菜,再说了……”
我正色道:“子玉如果死了,我活着只怕比死了更痛苦,什么毒药入体的苦可能都比不上那个苦,所以师父你不用纠结,该怎么下药就怎么下药,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子玉,我和你两个人知道就行。”
秋荑看着我,神色几变,最后长叹一声:“哎,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以前还觉得云笙太过看不开,原来像你这种太看的开的,结果也一样,只不过是换一种心境去送死。”
我无奈一笑,先行告退,莫离已经扶着子玉进了屋,我到屋中对莫离道:“大巫让我帮他看火,今晚就劳烦你守在这里。”
莫离很聪明,虽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猜出事出有因,便爽快答应。
“令尹大人。”子玉虚弱地坐在桌案后,看着竹简,听我说完便抬起头,淡淡的盯了我一眼。
“何事?”
子玉盯了片刻,又转头看竹简,摇头道:“无事。”
其实我知道,如果他现在身体有力气,且没有别人在场,他一定会提起拳头揍我一顿,哪怕他此刻神色淡漠,但那隐藏在冰霜之下的无边怒火还是穿透了身体烧到我脚下。
我走到他面前,将他的竹简抽/出合上:“别看了,去睡一觉,等睡醒了,大巫的药就熬好了。”
我很想俯下身再亲他一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将竹简交给莫离后便走了,子玉一直静默地看着我离开,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变成了石像。
*
我和秋荑坐在一屋,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我期盼已久的骨烧之症。
这玩意儿,若不是亲身体会,我真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么折磨人的病。
刚开始只是微微发热,我尚且还能忍受,但那股灼热越来越猛烈,烧到极盛时竟像是要把骨头烧化一样,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骨头上连着这么丰富的痛觉神经,那烧灼的痛苦蔓延及血肉,好像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融化开裂,别说是削肉剔骨,我真想有一圈人拿着刀围着我,一起上来戳死我,可能还更好受些。
冰冷的皮肤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阻挡了体内的所有的烈火,我就像一个自焚的活人,却怎么也死不了,无尽的炎火沿着我的脊骨疯狂乱窜,吞噬掉一切血肉和脏腑,一点点将我烧空。
“天和,你先喝这碗药,药性小一些。”秋荑早就熬好了三碗药,见此情形立马端过第一碗往我嘴里灌,我天性怕喝药,所以提前跟秋荑说过一定要用灌的方式,刚喝完那碗苦药,我就感觉有股凉意顺着小腹往外爬,虽然缓慢,但那丝丝的凉意竟然让小腹周围好受了些。
“怎么样?”
“有点……”我“用”字还没完,可下一刻,就感觉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浑身血液就像瞬间被什么给冻住了,那脊骨的烧灼感卷土重来,甚至来的更加猛烈。
“师父,下一碗药,给我。”我指着下一碗,秋荑犹豫一下,还是端过来给我灌了下去。
这一次,连稍微松缓的感觉都没有,我一喝下去便感觉呼吸困难,整个肝区就像冰裂一样疼,哪怕我稍微变动一下位置,整个右腹都疼得像是被什么人给扯着连根拔起。
秋荑赶紧伸出手指给我催吐,我吐得稀里哗啦,吐出来后又忍受了半个时辰的疼痛,那股药效才慢慢褪去。
秋荑擦擦额头的汗,嘴里说道:“不试了不试了,再试就真的要出事了。”
“试!”我扯着秋荑的衣裳,“师父,继续试,倘若我再发一次病,身体衰竭,可能就试不了药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继续,我求你。”
秋荑捶腿叹气,又端来一碗,我不用他灌,一饮而尽。
这一次倒不是痛了,而是直接呕出了一大口血,我感觉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直冲脑门,血流奔腾汹涌,像是要冲破那道冰墙一样,但冰墙强大坚固的好像毫无破绽,就在我快绝望之时,却突然感觉冰墙的一处突然被撞开了一道裂口,由上及下,那冰墙快速崩塌,周身血液运行畅通,而脊骨中的灼热一下找到缺口,全都涌向了血液,随着血液贯穿全身。
“好烫,发烧了!”秋荑的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好事好事,发烧是好事,证明三焦通了,这药有效果。”
他赶紧又去抓药,我在一旁盘坐着,闭目养神,虽然全身滚烫的好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但身体却十分舒服,并没有太多不适。
只是我还无法像秋荑那般高兴,因为我察觉到仍然有一小团火附着在脊骨上,怎么也清除不干净。
一直等秋荑的退热药熬好,那小团火依旧顽固,我喝了药,很快便退烧了,而天也蒙蒙亮了。
“师父,你先把药给子玉,我这个样子没办法见他,等我梳洗一番再去。”
秋荑依言而去,我给自己烧热水洗澡,那团火虽不至于让我难受,但总让我悬心,好像一个火种,随时准备着一场引爆。
待我收拾好自己过去时,子玉已经服了药开始发烧了,我们一直守着他,一直等到日中时分,子玉身上的烧退去,他恢复了一点精神,胃口也好了些,我才放下心来。
但他和我一样,仍然感到还有团余火未尽,一直附着在脊骨之上。
就在秋荑一筹莫展之时,莫思突然闯了进来,脸上又惊又喜。
“族长,莫离,大巫祝来了。”
*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氏尊长,她看起来十分衰老,又十分精神,莫氏所有人都齐聚城主府,朝她行礼。
子玉责备她不该来此,谁知这位大巫祝反过来痛骂子玉一顿,把子玉骂的哑口无言。
我在一旁偷笑不停。
大巫祝最后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但她那双如鹰钩般锐利的眼神看得老子胆颤,好像老子做了什么坏事,她全知道一样。
大巫祝带了许多药,但她在用药之前要先剖尸。
此言一出,众人惊得下巴砸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人敢剖尸看病,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在众人的反对声中,我越众而出:“医术上的事,自然该听医者的,剖尸之事我做为令尹,会负全责,所以今日不是大巫祝提议剖尸,而是我做为楚国令尹,强令她剖尸!这种逆天背德的狂悖行迹,我会在事后于祭台上长跪七日,敬请天罚。”
有我这句话,这些人便不说什么了,大巫祝看我的眼神依旧锋利,但总归没方才那般敌意森然。
剖尸一事由秋荑、大巫祝和莫离去做,我们一群人等在大厅许久,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到了剖尸结果。
莫离率先走出来,神色喜悦:“大巫祝已经找到病因了,现正在配药,现需十位试药之人,还请族长传令下去,张贴告示,招募试药人。”
我急忙转头看着子玉,他传令过后,也回看向我,眼神复杂,好像高兴和愤怒一同搅合在里面,就快变成决堤的洪水,将我吞噬一般。
夜里,我和子玉在屋内服药,秋荑、大巫祝和莫离都紧张地看着我俩,那药苦的让人想哭,若不是这该死的瘟病,老子真想偷摸倒掉,我一个生病从不吃药全靠硬抗的人,这两天接二连三喝苦药,简直没处发疯。
让人欣喜的是服完药不久,最后那点余火终于渐渐熄灭,周身上下重新恢复了过往的温热,这药终于对症了。
“我立马去组织兵士熬药分发。”子玉留下这句话便跑了,大巫祝看着我,让秋荑和莫离都离开一下,她要和我单独说几句。
等两人走了,我面对大巫祝,竟然有些惶恐不安。
好像第一次见家长一样,还是一个对我绝对不会认可的家长。
我听闻这位大巫祝永远把氏族延续放在第一位,也是她将子玉和莫离牵在一起的,如今看我,一定恨得牙痒痒,对于这样一位女长者,我连反驳都没底气。
“你和子玉的事,莫离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她声音涩哑,但每一声都像一下重鼓,敲的我魂魄震荡。
“我今日就问你一句,若子玉战死沙场,血脉断绝,莫氏这一支从此绝后,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我看着她,一片茫然,嘴唇张张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情情爱爱的事,我也经历过,也明白陷于其中极难脱身,只是天地造人,只安排男女交合方能传承血脉,男男交合却注定无后,你和子玉如果继续往下走,就是走向一个由天地造化的绝境,你可以无所谓,但你有没有替子玉想过,他是否可以承受那种绝境之苦。倘若将来你比他先死,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孤独都是其次,各大氏族都是由血脉连接的,子玉这一支没了血脉传承,你觉得他还能在族长的位置上待多久而不受欺辱。”
“屈云笙,人不可能永远不老,也不可能永远强大,他会有变弱变老的时候,他的血脉才是他最后的倚仗,你若真的将他放在心上,就多为他想想,子玉已经受了许多苦了……”
夜里的大雨倾盆而下,我一个人站在廊下许久,四下无一人的院落空寂萧索,我站到大雨停歇,看着天光破云而出,方才转身回屋,和衣而睡。
*
此后半月,子玉一直忙着药物调运之事,而我也在有意躲他,便搬到了另一个府邸里住,所以和他除了远远相视一眼,再没说过什么。
瘟疫很快就被控制住,薳东杨也解除了禁制,我感觉阳丘没我什么事了,便想着和子玉好好告别一下,起身回林地。
夜里,他终于得空,我和他,还有秋荑莫离莫思,一起吃了一顿好饭,也喝了入阳丘以来的第一顿酒。
酒足饭饱,其余人都走了,子玉沐浴完出来,见我还没走,有些诧异。
“怎么还不走?”
“别这么绝情。”我干笑道,“你赶人也委婉点赶,怪伤人心的。”
“噢?”子玉挑挑眉,坐在躺椅上,“你躲了我半个月,现在却突然凑到我面前,我自然觉得不适应,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惯了,清静。”
“放心。”我心里一沉,再也不想和他开玩笑,“我今日就是来辞行的,阳丘已经恢复生机,重建需要银钱,我待在这里也无用,不如回去筹集银钱。”
“也是,听闻铜绿山和阳丘的粮草都是你筹集的,林地的井盐如今被你掌管,你这位屈氏族长也可算富可敌国了,怎么样,令尹大人,如果我来日缺军费,可否也问你们屈氏借。”
“哼……”我苦笑一声,“别说借,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只要我给得起,我全身上下所有家当都是你的。”
“啧。”子玉转眼看着天,“冷了我这么多天,如今一句话又给我浇热了,令尹大人,要断情可不是你这么个断法,若即若离,只会火上浇油。”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子玉,满脸震惊。
“你是当我傻呢,还是当我天性冷漠,察觉不到别人的心思呢。”子玉站起身,向前一步走到我面前,“大巫祝对你说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可我猜不到你想对我说什么,给你这么多天的时间,你想好要对我说什么了吗?”
“子玉,我……”我心如鼓槌,喉咙像被石头给堵住,感觉每一个关于“分开”的字都是对我的凌迟,竭尽全力也吐不出一个字。
“我也想问问你,大巫祝说的那些后果,换做是你,你能承受吗?”
“我都说了,我这辈子都会缠着你,哪怕只是我的独角戏,哪怕你和别人成亲生子,我也会在心里缠着你。”我对着他严肃道,“我比你想象的,更在意你。”
子玉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笑声中却含着某种决绝,他眼尾有些发红,随即转身去熬药的厨房,拿出一碗药,递给我:“喝完它,你为我试药伤了肺腑,师父说要调理一月,可我知道他给你送的药你全扔了,我每日都备着一碗药,等着你来,如今你终于来了,我要看着你喝完。”
“师父他怎么不讲信用。”
“那你可误会了,他什么也没说,你跟他走的那晚我就知道你是去试药的,你觉得我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的医,都是白学的?”
我不想喝这碗药,辩解道:“那什么,我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我没伤到肺腑,我身体这么好。”
话音刚落,子玉便攥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躺椅上,一只手端药,一只手钳住我的下颌,还整个人都坐到了我身上。
我瞬间呆住。
“喝完它,不要逼我动武。”
“可以,但我要一口药,一口糖,你把糖找来再说。”
“要糖还不容易。”子玉喝下一口药,俯下身,将药喂给了我,末了还在我唇齿边轻轻一勾,“够了么,现在只有这种糖,你将就着用。”
我看着眼前的他,心里顿时像被人用斧锤凿出了一个山洞,洞里全是柔软的茅草,那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藏,一个谁也不知道,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藏。
“子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问道,“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没发烧吧?”
“我一直很清醒,不清醒的那个人,只有你。”
子玉又喂了我一口药,这一此,他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好像一团柔软的滚风草在我唇齿间进出穿行,我被他这番动作引得心里发颤,在我不可遏制的心里发颤间,身体也不可遏制地做出了它的反应。
我愣住了。
子玉也愣住了。
“难受么?”他好像看好戏一样戏谑一笑:“忍着吧。”
“你先下去。”我扶着他的腰想推开,子玉却坐得纹丝不动。
“坐怀不乱才是真君子。”子玉在我耳边轻声说,“我难受了这么久,换你难受一夜,不过分吧。”
说完,他将最后一点药喂给我,这一次,那团柔软的滚风草再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它在我的唇齿之间以最温柔的方式攻城略地,让我丢盔弃甲,让我全线溃败。
我抱起子玉,径直去了屋内,用脚将屋门一合,将他抵在门上。
“继续啊,怕什么。”我以更猛烈的方式回吻了他,“坐怀不乱的是不是君子我不知道,但你这么玩,哪怕我是个阉人,今晚也君子不了了……莫汐族长,你可别哭啊。”
子玉有句话说得对,男人之间的喜欢,可不是用嘴说的。
我有多喜欢他,我全在今晚告诉了他,而他对我的心意,我也是第一次窥见一二。
在最纵情之时,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现在知道,这句话完全不对,无论男女,只要真的耽于一段感情中,都恨不得溺死在里面,根本逃脱不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狼群若不满意头狼,是……
清辉入室, 满堂晨光熹微。
我睁开眼,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心里说不出的柔软缠绵。
周身酸软却又无比通畅, 好像全身经脉都搭建上了贯穿头尾的驰道, 任由万马奔腾, 驰骋无拘。
晨光在子玉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让他本来就偏白的肤色此刻看起来更像一种温润的瓷,我不敢扰他清梦, 只能用目光将他的眉眼口鼻贪婪收割——
这么好的一个人, 怎么就成了我的了?
我就像初尝饴糖的孩子,尝试过第一口便开始抓心挠肝,再也戒不掉这种对甜味的渴求。
子玉似乎睡得很熟, 听莫离说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可能昨夜稍微过火了些,所以他有些精疲力竭, 此刻睡得安稳又平静。
我悄悄起床,梳洗好后便开始做饭烧水, 哪怕瘟疫被控制了,子玉也没让下人进这个院子, 只让一个阿婆每日送点菜进来。
我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习惯了照顾别人, 如今当了族长,估计还是适应不了被别人伺候。
等我做好饭, 端着饭菜进去叫人时,我看见他已经站在了门边,脚下趿着木屐,身上穿了一件素白的宽衣,头上只插了一只木簪, 正斜靠着门闭眼晒太阳。
“正好。”我端着饭菜走过去,“刚想叫你起床吃饭。”
子玉看了看那些饭菜,又看看我,什么话也没说,但脸上的薄红未散,便转身进去了。
“别忙别忙。”我迅速将饭菜搁到桌案上,将一个毡垫拿过来,放在他惯常坐的地方。
子玉神色一滞,斜眼看我。
“拿开!”
他没好气地说。
我觑着他神色,犹豫一下,还是将毡垫拿开了。
子玉神色如常地坐下,吃着我做的清粥小菜,也不拿正眼看我一次,只有我一边吃饭,一边给他夹菜,一边时不时看他几眼,一边揣测着他的心思。
一顿饭吃得手忙脚乱,惴惴不安。
“要不,我一会儿让师父配点膏药……”我斟酌着,轻声道。
我感觉是昨晚有些过了火,把人给欺负狠了,所以他有点生气。
子玉这才将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含着呼之欲出的愠怒。
“你要么吃饭,要么走人,食不言寝不语,懂吗?”
我看着他迅速变红的耳朵,心里忍不住又是一荡,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端好碗,默默吃着那些没什么味道的清粥野菜。
“说正事,我准备明天就带兵回若敖氏,你呢,在这里逗留许久,大王应该催了很多次了吧。”
我点点头,却不答。
“你何时启程,是回郢都,还是林地?”
我依旧不答。
“你哑巴了?”
我挑挑眉:“食不言寝不语,懂吗?”
子玉被噎了一下,整个人好像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
我趁机凑上前亲了他一下,一触即走,还抓住了他挥过来的手腕。
“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什么吗?”我笑问。
“像什么?”子玉眉头微蹙。
“穿上衣服便翻脸无情要和我谈生意的负心汉。”
“你……”子玉手上加了点力道,我不得不用更大的劲握住他的手腕。
“我也想和你谈谈正事。”我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昨日我被你搅得一团乱,都没问你最重要的事。”我深深看着他,问道,“你既然猜到大巫祝会说什么,为什么还要选择和我……大巫祝说——我们在一起,便是走向一条由天地造化的绝境。”
“哧”的一声笑,子玉不以为意地说道:“绝境又如何,我的人生一直都是绝境,我早就习惯走向绝境了。”
“什么意思?”
“你当真不明白?”子玉松了力气,抽/回手,揉了揉,“若敖氏是楚国最锋利的一把剑,而我是持剑人,自古以来持剑人都没有好下场,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大巫祝想留下血脉没有错,因为她知道我随时都会像我爹一样,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莫氏祭堂里的一个牌位,可我怎么想的,她却不知道。”
我心里一沉,胸口像被人塞了一把草,堵得难受。
子玉那句话说得没错,他一直很清醒,对什么都清醒,包括对自己未知的结局。
“你怎么想的?”我沉声问道。
“我的想法……”子玉认真看着我道,“昨夜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哑口不言,有种又痛又甜的压抑,子玉拍了拍我的手背,哂笑道:“我曾告诉过你我想做游侠,可我现在不想了,我突然也想和那些寻常百姓一样,有个自己的栖身之地,不管去哪里作战,只要我想着我打完这场仗回去后还能有个栖身之所,有个人在等着我,那生也好,死也好,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关系。”
我听着这些话,握紧了拳头,心里像被人拿着刀一刀又一刀捅,又被人拿着针一针又一针温柔缝合,我注视着子玉,努力压抑内心的翻涌,对他说道:“你做你的持剑人,我在家等你,但你记住,不要轻言生死……还有……”
“还有什么?”子玉问道。
我无声地看着他,心里说道——我不可能让你死,无论是谁,敌人还是自己人,谁让你死,我楚天和的刀尖就会指向谁!
“还有……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新齐君主姜殷,是若敖氏所扶持的,他应该和你们关系匪浅吧。”
*
子玉带兵启程后,我去找了薳东杨,阳丘生机重燃,有些店铺已经率先开张。
我和他坐在一个酒家的二楼,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人群宛如细流,虽少却未断,很像野火烧完后的原野,满目荒凉却生机悄然。
“大王传令,让你带来的屈氏人马接替若敖氏,帮着重建阳丘。”
“王军呢,没来?”我吃着面前的小豆子,问道。
“没来。”薳东杨也吃着豆子,抬眼看我,目光闪过一丝锐光,“既没人马,也没银钱,看来,他是想屈氏全部承担了。”
我哼了一声:“他知你我交情深,也知井盐利润丰厚,王军在铜绿山被拖了几个月,折损不少,换我是他,也这般精打细算。”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换做先王,却干不出这种事。”
“他是他,先王是先王,时局变了,人也变了,咱们该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了。”
薳东杨挑眉一笑,对我道:“你这离开过一次,怎么变了……以前我只觉得你聪明,现在……”
“现在如何?”
“现在好像一把开刃的剑,开始有凶光了。”
所以我能和薳东杨做朋友呢,他总能一眼看透我,哪怕是我都看不透的自己。
“废话就不多说了,咱们挑重要的谈,阳丘的重建,我出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得还我。”我给他斟了一杯酒,用自己的酒杯去碰他的酒杯,“但我不要弱者的回报,我要那个只身一人便能在诸侯国间翻云覆雨的强者的回报,怎么样,这笔交易做不做?”
薳东杨怔愣片晌,冷笑一声,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看你如今春风得意的模样,怎么,关在阳丘这段时间、患难与共后终于得逞了?”
“别说什么得逞行不行,好像我图谋不轨一样,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啧。”薳东杨笑道,“那还不是一回事?不过你这种知难而上的勇气,我倒是佩服。”
“何意?”
“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敖氏如今是个烫手山芋,子玉接了这烫手山芋,只怕前途叵测。”
我知道薳东杨有话要告诉我,便恭敬道:“愿闻其详。”
“你可能不太清楚楚国的氏族分封制,一旦有氏族被灭,那其土地就会被收归王室,再分封给其他有功的氏族,景氏被灭后,景氏的土地被大王收了回去,但至今都没再行分封。屈氏和薳氏倒也罢了,原本也算功过相抵,没有分封也很正常,昭氏出了位女族长,也算破天荒头一次,这也算一个大封赏,但若敖氏呢?”
我很快明白过来:“若敖氏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站在熊玦身边的氏族,没有过错,全是功绩。”
“不错,但大王封赏了什么?子玉的族长之位是子湘给的,他原本就被先王封为上大夫,如今也依旧是上大夫,并不算赏赐,但景氏的土地,可是一寸也没分到若敖氏手里,再加上这次阳丘管控的大功,若大王再不封赏那些土地,恐怕就算子玉不说什么,他底下那些豺狼虎豹也不会善罢甘休,子玉年纪轻轻便做了这群饿狼的头领,你觉得,他能控制住这个随时会发疯咬人的氏族吗?”
狼群若不满意头狼,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子湘的那句遗言——你要制约氏族。
他对子玉的遗言不是带领氏族,而是制约氏族!
他早就猜到了会有今日的困境。
“当年八大氏族互相制约,但到了今时今日,没有任何氏族可以抗衡若敖氏了,就连王室也不行。当初我说要和你打赌,看看楚国的天下到底姓熊还是姓莫,那时候我确实是带着一些怨愤之情,但今天我却心平气和要对你说这句话——子玉从掌管若敖氏起,他就没有退路了,你是楚国令尹,也是屈氏族长,你的选择至关重要……若你因为私情要和他站在一处,做出什么祸乱楚国之事,那到时我只能和你刀锋相向,拼个你死我活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一封信里那么多字,都……
辞别薳东杨, 我先回郢都复命,熊玦当众怒斥我违抗王令私入疫城,随后又拿大巫祝剖尸之事说事, 数罪并罚下, 老子一直在祭台跪了十日, 才颤颤巍巍滚回了林地。
令尹这个职位,算是所有诸侯国里最神奇的职位,其他国家君主之下便是相国, 相国虽权力大, 但也大不过君主,但令尹却不同——
令尹同时掌控了楚国军、政、律、税四大项,而这四大项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换句话说,令尹相当于楚国的第二个王。
就因为如此,这个职位在一切通畅顺遂时, 便是个竖在那里的吉祥物,可有可无, 只有在国家遇见波折时,才会被拎出来主持全局。
而熊玦好像也在有意疏远我, 所以我还没提要回林地的事, 他便直接下令让我滚回林地收拾那里的烂摊子。
我连夜收拾好包袱,麻溜的滚出了郢都城。
何伯非要和我一起走, 他留下几人维护屈氏老宅,带着剩下的人跟着我一路颠簸去了林地,到达林地时,他下车吐了好久,才缓回来一口气。
看见他这样, 一个早已有雏形的想法当即变成了我回到林地后的第一个落地项目。
我要修建从林地到郢都的驰道。
我原本的计划就是将井盐分包出去后,只把有限的人力物力花在构建销售通道上,林地到郢都的道路坑坑洼洼,遇见下雨简直寸步难行,我第一次来林地时路上耽搁的半个月起码有十天是浪费在雨后推车上,而林地的盐,有很大部分是售往郢都城。
大牛和林地城主已经将抄家的事整理完毕,粮仓里堆满了财物,林地也挤满了各种各样失去工作的青壮年,这些人每日聚集在城主府前领着粮食,吵吵闹闹,大牛和城主见我回来,简直快哭了。
“立马征集壮力修建驰道,不愿意修驰道的人先等着,我见见那几家商户再谈。”
征集令一出,许多等着银钱用的青壮年立马应征,修建驰道是大工程,时间久,银钱足,堵在门口的人很快便少了一半。
我下完此令,便再次宴请那几个商户,这次他们全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哆哆嗦嗦。
“查抄一事已经结束,林地各行各业还是照旧,各位都是熟手,应该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旧业吧。”
此话一出,几人愣住,随即齐刷刷跪在我面前,不住磕头。
“小的谢令尹大人宽恕,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让林地恢复往日百业,让那些聚集在城主府前的壮力有事可做。”
我喝着茶觑了一眼,说这话的是槐鸠,其余人纷纷点头如捣蒜,不停应和。
还算聪明。
“诸侯国向来打压商人,但本令尹不同,我十分看重商业商贸。如今我是屈氏族长,林地便由我直接管辖,日后这里还有许多变革,也有许多机会,你们若好好跟着我做事,这条江湖小舟早晚会变成汪洋大船,但若是还怀着之前那种苟且心思,一心只想填饱自己的米仓,我不介意再送你们中的哪一个下去陪桑羊。”
我将茶杯重重一磕,几人浑身一抖。
“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明白……大人放心,我们哪儿还有胆子怀那种苟且心思,从今往后,大人指东,我们绝不往西,我们就在大人这条小舟上,哪儿也不去了。”
商人说话就是好听。
我哂笑一声,站起身:“你们之前包下的盐井,从明日开始运行,采盐制盐那套流程你们早就熟悉了,也不用我多说了,都各自回去做事,今年年底,我要看见成效。”
我说完这话,便带着甲士走了,解决了这两件大事,只剩最后一个千仞崖了。
这也是最难的一项。
大牛陪在我身边看着那高耸入云的绝壁,还有那奔腾不修的滔滔江水,问道:“令尹大人在考虑什么?”
“我想在千仞崖修栈道,让那些拉纤之人不用踩在悬崖峭壁上拉船。”
大牛看出了我的顾虑:“这个工程无利可图,只能改善这些纤夫的环境,而耗资却十分巨大,一个无利可图的事,最怕半途夭折。”
我看着他:“你真的很聪明。”
大牛腼腆一笑:“跟着槐鸠学了那么久,我知道只有利益才能驱动一件事不停滚动,哪怕千难万险最终也可虽远必至,但一件没有利益的事哪怕近在咫尺,也能举步维艰。”
他沉默片刻,看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说:“桑羊死了,这河道拉运的生意便搁置了,可这条河上游的铜绿山,采矿工人成千上万,每日都需要食盐才有力气做事。所以大人,何不将此生意收为己用,只要这条河不枯萎,这条河上的银钱就不会枯萎,而这条河不仅仅上接铜绿山,再往上还连着汉水诸姬,往下连着吴越平原,中原货物可由此河运入楚国,再周转至吴越两地,一旦林地至郢都的驰道修好,那这条河就能成为整个楚国的贸易中心。”
我被他说得双眼放光,这小子何止算钱厉害,还是个画大饼的能手,槐鸠那个奸商是怎么教出这么个规划大师的。
“可把这条河占为己有,不是与民争利吗?”我试探着问他。
大牛盯着我,双目雪亮,拢手一拜:“大人不用试探我,我虽是商人,却是只站在大人这一边的商人,哪怕我日后家财万贯,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也会像子湘大夫那样散尽家财以助大人,我求得从来不是财,而是大人这个人。”
这话一出,我便什么也不说了,勾起唇角拍拍他的肩:“此事便交给你去做,桑羊刺杀令尹,按律当诛九族,但他没有家人,没有九族,这个河道无人继承,正好收为公家。你猜出了我一开始的心思,但我没你想的那么远,你画的这个大饼,我吃了,我倒是要看看,林地会不会成为全楚最繁华的交易地。”
大牛伏身一拜:“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让它变为现实。”
*
在林地忙忙碌碌一月后,子玉终于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赶紧拿信回屋,一把展开,细细读着,恨不得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他在信上说了许多事,若敖氏的秋收,若敖氏的新兵训练,若敖氏的房屋修葺,却唯独不说想念。
我此前已给他寄过一封信,此地离若敖氏封地较远,一来一回两封信便是一月。
我赶紧提笔回信,将林地的几件大事一一说尽后,便说了这几日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在林地寻到了一个好宅院,里面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美人梅,地下还能引温泉水,前主人乃子湘大夫旧友,年老体衰,被儿子接去郢都颐养天年,我买下此宅院后便着手改建,只盼早日落成,静待主归。
末了,我还是忍不住加了几个字:思你万千,万请珍重。
我将子玉的信送出去不久,孟阳终于回来了,他此行去蜀国,粮比人还先回来,当我看见他身边有个相貌清秀的女子与他并辔而行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这是蚕好,是,是我新妇。”孟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身边的女子倒比他直爽的多,神采飞扬地看着我,说了几句我不太听得懂的话。
“她向你问好。”
“哦哦。”我笑着点点头,“看来你这一趟蜀地之行,收获颇丰啊。”
“公子,你可不知道,那蜀地有多神奇。”
“多神奇也得坐下来慢慢说,你让人家姑娘站着听你絮叨?”
“对对。”
夜里,我和孟阳还有她的新妇蚕好,连同大牛夫妇和二牛,还有林地城主一起在我新购的院子里吃席。
长桌一拼,满桌的美味佳肴,孟阳滔滔不绝讲,我们兴致勃勃听。
“那蜀地,青铜礼器做得比我们楚国还高还漂亮,公子你是没看见,有些礼器做的跟神树一样,看得我目瞪口呆,还有那里的王,出行是骑着一只巨兽,不是骑马。”
“什么巨兽?”
“那巨兽的耳朵就跟大扇子一样,一扇便是一阵风,有这么长的鼻子,还有四条粗壮的腿,我脖子都仰痛了才能看清那巨兽背上的王。”
“大象。”我说道。
“大什么……”孟阳说道,“公子,那里好像不是你这么喊的,但我听不懂蜀国话,后来也没问。”
“你听不懂蜀国话怎么讨个这么美的新妇。”
“嘿嘿。”孟阳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她采桑叶时不小心落进捕猎陷阱里,被我救了,然后就……这么好上了。”
他把头低到快磕到桌面了,那蚕好很聪明,好像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一把搂住孟阳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胸口,用含混不清的楚语说:“英……英雄……喜……欢。”
众人一片开怀大笑。
“对了公子,那蜀王让我送你一份礼,我一高兴差点忘了。”
孟阳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一打开,所有人都惊讶了。
那是一块没被切割的玉,通体红润,美的炫目。
“竟然是红玉,这可是世间难求的宝玉。”大牛叹道,“我也是贩布到中原时听其他玉石商说过,哪怕指甲盖大小也是价值连城,听说周天子冠冕上也嵌了一颗。”
“这块红玉这么大,那得值多少钱?”二牛目瞪口呆问道。
我将那块鹅卵石大小的红玉放在掌中,竟然感觉它在隐隐升温,那恰到好处的热度熨帖的十分舒适,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要是这块红玉能制成配饰戴在子玉身上,那该多合适。
郢都城的公子哥们都好仪表,浑身上下一堆配饰,可子玉做了族长也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别说一身的配饰了,就连一块玉珏也不戴,但我看着眼前的红玉,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他更配此物的人。
“大牛,明日找个好的配饰工匠,将这块红玉连同上次昭翎送来的金爰一并送去,我要打一套配饰。”
“大人,这是要送人还是自用。”城主笑道,一副吃瓜的表情,他一向谨言慎行,没想到几杯酒下肚都敢拿我开涮了。
“一定是送人。”孟阳醉醺醺接话道,“公子一向不喜欢太炫目的配饰,他总觉得自己长得够招摇了,再加上炫目的配饰,会招恨。”
这小子,老子随口胡说的话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众人尴尬无声地望着我。
一直睁着大眼睛听的蚕好突然福至心灵:“……喜欢……人。”
城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送心上人的,令尹大人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姑娘,林地的姑娘还是郢都的姑娘?”
我笑道:“郢都的,一个不怎么好对付的金贵祖宗。”
“哈哈哈……”城主大笑道,“那林地多少姑娘要心碎了,这段日子打探大人喜好的女子可不少啊……听大人的意思,不仅喜欢,还陷得颇深啊,那女子简直把大人拿捏的死死的。”
“对,是拿捏的死死的。”
一封信里那么多字,都没一个“想”字,却让我牵肠挂肚,魂牵梦萦,每时每刻无不挂念。
“那这位佳人福气可真大,大人一表人才,地位尊贵,是不可多得的良人。”
“福气大的是我。”我此时此刻真想拉着他对众人说,这位便是我心悦之人,可这样的念想只能是念想,就算子玉肯,我也不愿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酒继续喝,天继续聊,我只有在林地才有这般不可多得的自在,而我对他的思念之情也在言笑晏晏中达到了极盛。
就在我忍不住要夜奔若敖氏之时,熊玦的传令官却先到了。
“万国夫人来了,大王请令尹大人速回郢都。”
第117章 第 117 章 令尹大人的相思——可……
郢都城的一家上等驿馆中, 如水的衣物饰品被令尹府的下人接连送来。
季孙看着一箱箱的礼物,脸色越来越难看。
“万国夫人,这是令尹大人的一点心意, 大人这两日公务繁忙, 他让小的传话, 说大王忙完政务会亲自设宴款待二位,大人迫不及待要和夫人再续前缘。”
秋兰听了这话,面如桃花, 浅笑盈盈。
“替我谢谢大人, 这是我今日清晨采摘的新梅,有劳这位大哥转交大人。”
秋兰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篮,上面有几枝妍丽的梅花, 花如其人,夭夭夺目。
传话人不禁看呆了眼,但他非一般府邸的下人, 很快便敛好目光,接过竹篮, 点头称是。
令尹府下人走后,屋里只剩季孙和秋兰二人, 季孙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便将厅门从外面锁了个严实。
季孙一把攥着秋兰的衣襟, 面沉似水,整个人都露出前所未有的阴鸷和怀疑。
“怎么?”秋兰轻讽一笑,“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利用楚国令尹打开铜绿山的矿区,再借他之手控制住楚国的经济命脉, 我都是按你说的在做,你现在又生的哪门子气?”
季孙捏住秋兰白皙修长的脖子,看着她那张害人无数的脸,厉声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是吗,你也知道何为夫君?”
“怎么不知道,夫君就是主人,你得像狗一样奉我为主,供我驱使。”季孙的脸因为嫉妒而扭曲,“那屈氏小儿未免太过猖狂,我还站在这儿没死呢,他竟敢当众把礼送到我面前,他到底意欲何为?”
此前他把秋兰送到各种人手里,那都是偷摸送的,大家对此事心照不宣,干不出这种当众打脸的事,可这位年轻的楚国令尹却在明知他也在驿馆的情况下还每日送礼过来,这种行为将他这个正室放在哪里?!
那是明摆着告诉众人,他是个大写的王八!!!
“楚国嘛,蛮夷国家,你之前说过的。”秋兰长眉一挑,面带狡黠,“他们不知礼,只知……”
秋兰在季孙耳边轻声道:“情/欲。”
“啪”的一声响,季孙给了秋兰一记重重的耳光,随即又将她抱起身扔在了床榻上。
秋兰脸色一沉,却目不转睛看着他,面带挑衅。
季孙脱掉上衣,上前钳住秋兰的脸:“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听说那楚国令尹相貌好年纪轻,还位高权重,一直未娶妻,你便有了邪心,看不起我了?我告诉你,姬环还在我手里,你要保住他的命,就给我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杂念,否则……”
季孙粗暴扯开了秋兰的衣服,企图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服从。
秋兰忍着痛,在他耳边揶揄道:“夫君,你好像真的……老了,在床笫之上比那位令尹大人差远了。”
冰雹砸碎梅枝,落了满地残红。
季孙用最粗暴的方式,试图证明他宛如强弩之末的那点老当益壮,将秋兰折磨了个稀碎。
*
我回郢都八日后,新齐国君姜殷和鲁国国君鲁公终于应邀而至。
熊玦当即传令设宴王宫,并将在驿馆滞留多日的季孙和万国夫人一并请来。
夜里,王宫华灯齐上,装饰华美,一派富丽堂皇。
我换上一身名贵的锦绣,戴上我一直不太喜欢的那些饰物,将秋兰送的那些新梅折下一枝插在腰间,人模狗样地走到王宫之中。
所有人看着我都愣住了,纷纷盯着我从进门到落座。
我也知道今夜的自己就像个开屏的花孔雀,但没办法,做戏要有妆面,老子得把戏做足才好看。
季孙和秋兰早已落座,此外还有斗渤,郁邢,薳东杨,还有一位我第一次见到的人物。
齐国稷下学宫来的华容。
年纪不大,仪态从容,浑身上下一派风雅气度,但他盯着我的眼神却十分锋锐,好像一把倒映月光的弯刀,看的我立马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是熊玦新得的外臣,由郁邢引荐,听闻熊玦这段时间常常召他单独议事,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
“令尹大人,今日这么花里胡哨,是为哪般?”哪怕我做了令尹,郁邢还是和之前那样面露鄙夷,“今日宴请贵客,理应稳重。”
我浅浅一笑,盯着秋兰:“自然是为悦己者容了。”
我的目光和话语都很露骨,听得众人寂然无声,郁邢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秋兰,立即露出“荒唐之至”的表情。
可他还没发作,熊玦便带着鲁公和姜殷走来了,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嬴琅。
嬴琅走得十分小心,一直用手护肚,面色极佳,整个人洋溢着幸福之情。
众人起身见礼。
“免礼,今日宫宴只为饮乐,大家随意。”
熊玦扶着嬴琅坐下,目光不可察地在我身上晃了一圈,随即看向万国夫人。
“果然是绝色美人,本王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秋兰回道:“蒲柳之姿,在夫人的日月之辉下,羞难示人。”
熊玦侧头看着嬴琅,笑道:“说得对,自然是夫人最美。”
季孙立马上前拜见鲁公:“不知国君也到了楚国,未提前见礼,望国君恕罪。”
“嗳~”鲁公摆摆手,“无妨无妨,寡人也是刚到楚国没多久,和楚王议完新齐诸事才知你也来了,寡人和你许久未见,今日倒借着楚王的东风和你叙叙旧。”
季孙拜了又拜,这才退下。
鲁国是所有国家中最推崇周礼的,所以尊卑之间泾渭分明,季孙是季氏庶子,又常年游走四方远离季氏政务,所以他根本没多少机会可以得见鲁公。
我看他浑身拘谨之态,便同秋兰使了个眼色。
“哼!令尹大人,公然之间眉目传情,不太好吧。”郁邢又对老子看不惯了。
此话一出,熊玦、鲁公和姜殷互相敬酒的手都停了,纷纷看向我们。
“此话何意?”熊玦饶有兴味问道。
“让令尹大人自己说比较好。”郁邢愤懑道,“微臣修难启齿。”
我看着他,不禁失笑,本来我还想着怎么寻找合适时机开始这场戏,没想到他倒直眉愣眼地把时机硬塞给了我。
我对熊玦恭敬回道:“禀大王,微臣此前筹粮,万国夫人帮了大忙,微臣一直记挂着这份情,今日得知夫人来了,不免有些喜不自胜,因此行为稍显孟浪,还请大王恕罪。”
熊玦看了看万国夫人,沉吟片刻,和鲁公还有姜殷相视大笑。
“哈哈哈,令尹大人到底年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这种事也算情有可原。”鲁公笑吟吟道。
姜殷也立马帮腔道:“依寡人看,令尹大人和万国夫人堪称绝配,既然大人有心,不妨今日就请楚王赐婚。”
“不行!”此言一出,季孙立马上前拜道:“两位国君不知,那万国夫人是鄙人的妻子,令尹大人无论再喜欢,焉能做夺人妻子的行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静默了。
我急切说道:“大王……”
熊玦遗憾地摆摆手:“云笙,鲁国重礼,不像我们楚国可以公然决斗争夺女人,今日之事,本王觉得还是算了吧,来日本王再帮你找个好的,本王定会在全楚上下帮你选出最美的女子,以圆你今日之憾。”
我浑身一瘫,愤怒地看了季孙一眼,季孙冷冷一笑,回了坐席。
我无力地回来席位,郁闷地饮酒,不时又看秋兰几眼。
姜殷圆场道:“大王与令尹大人君臣情厚,着实让人羡慕。”
“是啊。”鲁公也忍不住道,“自古君臣之情最难把握,寡人听闻楚国令尹掌军政律税,能如此放权,想必是极信任之人。”
熊玦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本王与云笙,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老子心里一跳,这句话可不在我和他提前对好的台本里。
看众人惊讶,熊玦继续解释:“我楚国不比中原由周天子分封家业,楚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由最初的五里地发展至如今的五千里疆土,全是靠一场又一场硬仗打出来的,所以楚国国君必须身先士卒带兵出征,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导致社稷无主,所以楚国从第一任国君开始便设立了令尹一职,云笙他是本王的臣,也是楚国的第二个王。”
整个宫殿一片寂然,熊玦举着杯对我笑道:“所以,他与本王,是生和死都紧密相连的关系。”
我伏身拜道:“臣必定为大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鲁公当即叹道:“见你们君臣亲厚,真是令寡人感慨。”
薳东杨随即道:“鲁国向来以礼治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长幼有别,是各诸侯楷模,楚国走的是武道,鲁国走的是礼道,各有所长,鲁公不必如此感慨,我们亦十分羡慕鲁国秩序井然啊。”
“哈哈哈。”鲁公喜道,“薳大夫游走诸侯国,对各国了解颇深,听大夫一言,倒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有薳东杨开口,场面便迅速被拉回到和睦融融相谈甚欢的气氛。
我只顾郁闷地喝酒,郁闷地看着秋兰,郁闷地颓然作答。
酒喝了一轮,大家都有些兴致高昂,秋兰忽然站起身走到中间,对熊玦跪拜道:“大王,既然小女对令尹大人的深情厚谊无法还报,请允许小女为大人弹奏一首相思曲,以表小女的一片赤诚之心。”
我愣住,酒杯掉落,眼尾发红看着她。
熊玦叹叹气,说道:“这……不合适吧。”又转眼看看鲁公。
鲁公满脸通红,摆摆手:“唉,我们鲁国虽守礼,却不拘礼,今日三国饮宴自然要有大音之声,寡人在宋国听过夫人的琴技,当真是举世无双,今日在此偶遇,还望夫人不吝琴音,让我等再闻仙人之乐。”
有鲁公这句话,季孙的脸色就算黑成了炭,也不好再说什么。
宫人迅速取琴摆琴,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通报之声。
“禀大王,莫汐大夫到了。”
“快请,子玉来得正好哈哈。”
我立马看向殿门,只见子玉一身素服,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朝熊玦见礼。
“微臣路上耽搁,来迟一步,望大王恕罪。”
“没有,你来的正好。”熊玦目光雪亮地看着我道,“万国夫人正要为咱们的令尹大人弹一首相思曲,此等美事,可不是天天都能见,碰上算你运气好。”
我坐在原地,如遭雷劈,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原地飞升。
子玉不是要到月底才回郢都述职吗???
这该死的熊玦!!!
子玉侧头看我,眉毛轻扬:“哦?相思曲,有意思,令尹大人的相思——可真多啊。”
第118章 第 118 章 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要杀……
我看着子玉, 在众目睽睽中勉力扯出一抹笑,这张八风吹不动的老脸就像一个快粘不住的破陶罐,感觉稍微再动一下, 脸皮就要纷纷掉落。
子玉来得迟, 座位被安排在后面, 跟那个华容挨着,他一落座,旁边的华容立马向他敬酒, 笑意吟吟, 面露崇拜,子玉漫不经心扫了我一眼,也笑着对华容回敬。
我抓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琴被摆好后, 秋兰坐在琴后,看着我泪眼婆娑地开始弹奏,只是两声拨弦, 便瞬间引得所有人侧目。
这琴只是普通王宫琴师的琴,并无什么特别, 我听那些琴师演奏过许多次,但秋兰那双手一抚弹, 整张琴仿佛瞬间有了一种奇特的生命力, 从里面散发的每一个音都能将人带入大音之境,无论多繁杂的思绪也能瞬间湮灭。
所有人都会被带入她所创造的世界, 在其中沉沦。
这曲子有些凄美哀伤,秋兰弹着弹着便落下泪来,戏一旦开场便不能中断,所以老子哪怕如今是光脚踩在火堆上,也要哭着把这出戏唱完。
我端起酒, 一杯又一杯灌,薳东杨适时按住我的手腕,让我别喝了,我一把推开他,直接站起身来,拔出身旁侍卫的剑。
“屈云笙,你做什么,放肆!”熊玦怒喝道。
琴音顿止,我拿起剑走到殿中,伸出手去擦拭秋兰的眼泪,而后看着季孙恶狠狠道:“我要和你决斗!”
季孙面色如墨,捏紧酒杯冷声道:“令尹大人喝醉了,还是先行离开吧。”
我剑尖朝地,对熊玦跪道:“大王,哪怕今日你要杀了我,我屈云笙还是要拔剑为红颜!我不能看着秋兰身陷囹圄,如果我明知心爱之人受苦受难却不救,那我屈云笙算什么男人!”
这话一出,熊玦沉默了,面带愠怒。
郁邢大喝道:“令尹大人,莫在两位贵客面前做出丑事,给我们楚国抹黑。”
秋兰立刻掩面哭泣,悲不自胜。
而鲁公却突然问道:“你说她受苦受难,这是何意?”
我正要开口,秋兰却跪伏在地,抽噎道:“国君~国君有所不知,小女虽名为季孙之妻,其实一直被他控制着周转于各国君臣的床榻之上,以助他打开各国商路,小女名声污秽实非本意,实乃被迫为之……数月之前,令尹大人到蔡国买粮,季孙刚好控制了蔡国的私粮买卖,他让小女故技重施引诱令尹大人,让令尹大人放开铜绿山采矿权,令尹大人怜小女遭遇,想救小女于水火,今日失态,都是小女之过,望三位君主莫要降罪于他。”
秋兰哭的梨花带雨,鲁公听得面色灰白。
薳东杨于众人皆寂中突然嗤笑道:“原来礼仪之邦,是这么个礼法,这种利用女人开路的禽兽行径,我们这个被骂了多少年的蛮夷之邦,可做不出来。”
“薳大夫,住口!”熊玦怒斥道。
所有人都小心打望鲁公的脸色,只见鲁公把手上酒杯一砸,对季孙道:“你这个无礼庶子,今日要作何解释!寡人还以为你是在这女子流转诸国后收留了她,原来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无耻勾当,你,你也配做我鲁国的氏族公子!”
季孙登时哭喊道:“国君,冤枉啊国君,分明是这个屈云笙有意夺我妻室,才和这贱妇串通好今日向我发难,他们奸夫□□两张口,让我一个人百口莫辩啊国君。”
说罢,他竟真的哭起来了~还膝行着去抓鲁公的裙摆:“国君,我和这贱妇早就到楚国了,硬生生等了十数日才得以在今日进宫,我之前不明白,今天什么都懂了,他们就是在等你来,要在你面前做这场戏,好让我放了这贱妇,国君,他们是在利用你啊……”
郁邢这个永远不向着我的搅屎棍对熊玦道:“大王,这令尹大人和季孙先生各执一词,实难分辨,但微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这王宫大殿岂是断这些腌臜事的地方,他们自己的污糟事应该自己去理,就算要决斗,也该离开这王宫另选地方,不该污了三位君主的耳目。”
听了这话,老子真想把这把剑削在他脑门上,小爷我戏都没演完,你拆的哪门子台!
姜殷立马附和道:“我觉得这位大夫所言甚是,今日是我们三国欢聚之日,实不该被这些……小事所扰。”
眼见鲁公有消火的迹象,我赶紧转头给薳东杨使眼色,薳东杨见状,立马笑道:“郁大夫说的是,只是众所周知,令尹大人的师父是大楚第一剑客,他深得师传,若要决斗的话,只怕季孙先生这般羸弱的身子骨没法活着离开郢都城,我看不如季孙先生今日就痛快点放手,成全这对有情人,也给三国欢聚添点喜……女人嘛,到处都是,心都不在你那里了,要人做什么。”
季孙听罢,勃然大怒,指着薳东杨道:“薳大夫,你们楚国未免欺人太甚,这贱妇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哪能说送人就送人,哦,我知道了,听说你们楚人都喜欢野地苟合,女人说抢就抢,可我是鲁国人,知廉耻,懂礼仪,你莫要用决斗恐吓我,我……我自然会和我们的国君一起走。”
说罢便拉着秋兰的手:“你也必须跟我走,你别忘了……”
“忘什么?”秋兰当面啐了他一口,“我师父的儿子还在你手里?我告诉你,我该还的恩已经还完了,你要怎样便怎样,如今我得遇良人,哪还管的着那么多,我为我心爱之人死都行,怎么还会在乎一个没见过几面的恩人之子。”
说罢,秋兰扑进我怀里,我紧紧抱住了她。
场面瞬间更加混乱,众人错愕中,一直默默坐在那里听的嬴琅突然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明白,什么恩人之子,什么还恩?”
秋兰立刻膝行上前两步,哭道:“夫人不知,那季孙为了控制我,便将我恩师的儿子藏了起来,用恩人之子控制我……小女命途多舛,几岁时便父母双亡,是恩师救下小女,授我诗书,传我琴艺,师父死于瘟疫,只留下这一子在世,小女不能不管,因此才被逼着辗转诸国,做那些让人不齿之事。”
嬴琅听罢,长长一叹:“没想到,你竟比许多男子都更像君子。”
说完,嬴琅转头看着熊玦:“夫君,听了这秋兰的话,同为女子实在难受,令尹大人为楚国付出太多,远的不说,此次粮草之危难便是令尹大人解决的,今日他能在殿前提出决斗,可见他有多心爱这女子,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熊玦面露难色,看着鲁公道:“若这女子所言为真,着实可怜,要不然,就允了他们的决斗,用最男人的方式解决此事,公看如何?”
鲁公叹道:“虽有违礼仪,然……”
“等等!”季孙突然惊道,“我何时说过要决斗,你们……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要杀人夺妻,我不决斗……这贱人……不要也罢。”
“那姬环呢?”我横眉一扫,冷声问道。
“他是我府上奴隶,签了卖身契的,老太爷喜欢的很,放在身边当伴童,哪能说放就放,再说了,这贱人都说不在乎了他的生死了,你一个楚国人难不成还能管到我季氏奴仆身上,未免太不把我鲁国国君放在眼里。”
一听说“伴童”二字,秋兰浑身一抖。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伴童是什么样的存在,很多贵族府上都有,却不会拿出来说,季孙这是在故意挖秋兰的心。
我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一直在旁边冷眼看戏的子玉说道:“不把鲁国国君放在眼里的,好像不是我们的令尹大人,而是季……什么来着。”
“季孙。”华容在旁边笑着搭话,“儿孙的孙。”
“哦,原来是季氏的不肖子孙。”
“你……”季孙转头看着子玉,颤着手指他道,“你方才说什么?”
子玉冷哼一声,看着鲁公,不紧不慢道:“贵国不是最讲究君臣之礼吗,怎么一个氏族的庶子,既可以私自屯粮,又可以私买矿山,如果不是鲁公在背后授意,那你们季氏,又屯粮,又买矿的,想做什么……”
子玉眼皮一掀,面露寒气:“造反吗?”
“啪嗒”一声响,鲁公手里的酒樽终于掉了,他好像一下被雷击中,整个人目瞪口呆僵立在原处。
姜殷一听子玉的话,立马改变方才的态度,帮腔道:“是啊,方才扯了半天,竟然忽略了这两件最重要的事……你们季氏,野心可真不小啊……”
季孙双脚一软,立马倒在地上,语无伦次辩解道:“不是,只是我一人所为,与季氏,与季氏无关,他们不知道,我,我也是为了牟利,绝无非分之想。”
“那你牟的利,有没有如数上贡?”华容笑眯眯问道。
“我……”季孙的喉咙被什么给堵住了,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鲁公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季孙面前,脸上乌云遮顶,威压甚浓。
“国君,我,我……”他突然扑到鲁公脚上放声大哭,“我是利欲熏心,但我绝没有不臣之心,求国君明鉴啊。”
鲁公看了他片晌,随后转眼看我,眼神中含着某种狠绝:“寡人不想将此人带回鲁国处置,既然令尹要和他决斗,那便随楚国的规矩决斗吧,你帮寡人解决此事,寡人也会下令让季氏放人,一个奴隶,我倒看看你们季氏老太爷会不会为了他违抗君令。”
鲁公说完,拂袖而去,姜殷立马告辞相陪。
季孙面如土色,突然转头恶狠狠盯着秋兰:“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一把扑了上来,我赶紧将秋兰护在身后,一脚踹了过去,季孙飞落到郁邢的桌案上,连人带桌将郁邢撞了个满怀。
“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等在外面的令尹府随从立马跑了进来,很快便将季孙捆了个结实。
“带回令尹府。”
“是!”
随从将人带走后,熊玦看着我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便扶着嬴琅走了,子玉看也不看我一眼,便和华容一同走了,我见他二人离开时还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心里那根弦瞬间便被人拧到了极致。
夜里,我和薳东杨送秋兰回到了令尹府。
秋兰看着我想要下跪,我立马拉住她的手臂:“你此前救过我一命,若要跪,那我得先跪你,你才能跪我。”
秋兰看着我怔愣片刻,忽而笑了,笑中含泪。
“令尹大人,大恩不言谢,今后我一定还报。”
“行了,你今后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不要总想着报恩。”
我把地牢的钥匙给她:“季孙要如何发落,你拿主意,有些仇还得自己亲自报才解恨。”
秋兰接过钥匙,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我平时不住令尹府,你在这里放心住,探子说鲁公的急信已经送出去了,相信姬环很快就能来楚国和你团聚,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的就对管事说,不用客气。”
我说完这话,看薳东杨一直站在不远处背对而立,便道:“薳大夫好像有话要和你单独说,我就不打扰了,过两日再来看你。”
“好。”秋兰笑了笑。
我对薳东杨目视一眼,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我大概知道,但秋兰受了许多罪,若他只是想玩玩,我不会放过他。
薳东杨似乎秒懂了我的眼神,对我翻了个白眼以作回应。
第119章 第 119 章 “我好……爱你。”……
快步出了令尹府, 我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小雨,细雨霏霏,如烟如雾。
此时刚入深秋, 白日还好, 有阳光一晒倒还算暖和, 但到了夜里,被这样的细雨一扫,便觉寒凉入骨。
“大人, 您要去哪里, 小人马上为您备车。”
“不用,把最快的那匹马给我牵来,我自己骑马走。”
“那可使不得, 这雨不知何时会下大……”
“废什么话,让你牵马就牵马。”
令尹府下人很快麻溜地牵来一匹高俊的黑马,那马除了四只蹄子有白毛, 通体黑亮,在暗夜里像一个威风凛凛的黑将军。
老子两眼一亮, 快步跳上马。
“大人~这马是云梦泽那边刚训好的,尚有野气, 大人小心。”
我点点头, 一扬马鞭,那黑马“嗖”一下便窜了出去, 快如疾风。
我骑着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驰,整个人都被夜雨浸了个透,那黑马撒欢了跑,越跑越快,我的血也跟着越跑越热, 热得让我都感觉不到夜雨的寒凉。
没过多久,黑马便停在了若敖氏府邸前。
我跳下马背,快步上前拍响了若敖氏的大门,门人含怒开门,一看见我,立马俯身道:“令……令尹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自然有天大的事要和你们族长商议,烦请通传。”
“不敢不敢。”门人立马打开门,“大人里面请。”
“不进去了,我就站在这里等他。”
“那怎么行?”门人把身子躬得更低了,“怎敢让大人雨中等候。”
“我就爱淋雨!”我拂袖抖雨道,“没看见我淋雨来的吗?”
门人低头侧目看了我一眼,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跑进去通传了。
过了一会儿,门人跑了出来,看着我面露难色:“大人……”
“你们族长呢?”我看着里面空荡荡的亭廊,“不想见我?”
“不是不是。”门人摆手道,“族长说今日夜深,有什么要事明日再谈,还请大人先回去休息,等天亮了再来。”
我听后轻笑一声,对门人道:“去跟你们族长说,今晚见不到他,我就睡在这门外面,等明日天亮再进去也可以,反正见不到他我就不会走。”
门人露出惊恐又诧异的表情,一脸泫然欲泣,说道:“那大人稍后,小的再去传话。”
这一次,等的时间更久了,那邪风一吹,雨入门廊,将我从头到脚全部浇了个彻底,我索性坐在廊下,看着黑马在雨中抖毛,想着要不要给它取个威风的名字。
正当我琢磨到第十个名字时,大门终于又开了,我侧头朝上瞥,这一次出来的不是门人,而是面色凉凉的子玉,身后并无一人跟随。
我立马站起身,子玉正要开口说话,可下一刻,他却险些惊呼出声。
我直接将他扛起来跑到了黑马边,又使了巧劲,将他扔到了马背上。
“你发什么疯!”子玉迅速坐好,我立刻跨上马背,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今晚这么冷,师哥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我说完这一句,便一夹马腹,那黑马本来就没跑过瘾,这会儿正上头,瞬间便像流星一样滑了出去,带着我们往郢都城外疾驰。
“要去哪儿?”子玉见离郢都城越来越远,侧头问道。
“你到了就知道,我又不会把你给卖了,怕什么。”
我驱策黑马跑得更快,绵密的细雨在如疾风的高速中打在我们身上,有种微微的痛感,可我此刻的心情,再舒畅也没有了。
黑马停在了郢都郊外的巫云山,山道几转间竟然出现了一个雅致的大门,我下马拍门,里面迅速便有仆人开门,手里提着一盏灯火。
“你们馆主前几日给我下过请帖,今日能进去吗?”我拿出令尹令,仆人立马跪地道:“小的见过令尹大人。”
“起来说话,今日里面有人吗,能进吗?”
“今日无人,馆主只邀请了郢都城里的几位贵客前来试用,那几位贵客都来过了,只有大人还未至,馆主吩咐过,若大人来了,就带大人去最好的乌桕池,那里尚未接待过任何客人。”
“好。”我看了背后一眼,又对他道,“今明两天我都包了,别让其他人进来,另外去和你们馆主说,去乌桕池的路上放好照路夜灯便可,其余灯火全部熄灭,我不要人带路,也不要人伺候,任何人都不要过来打扰。”
仆人微微抬眼看了看我身后,但此时天黑,他手上的灯火照不到我后面的人,当即点头道:“小的明白,大人稍候,那边有躲雨的小亭,大人可暂避雨。”
仆人走后,我牵着马进去,将马系在边上,随后便伸出手要抱子玉下马。
但他用脚踢开了我的手,自己跳下了马。
“这是什么地方?”他看着四周问。
“施荑新开的温泉池,还没正式迎客,只请了几个人提前过来试用,我收到请帖好几日了,今日也是第一次来。”
子玉轻讽一笑:“你和施馆主倒是联系颇多,我想起来了,你之前常常宿在乐馆,她是那时候就熟知你的喜好的吧。”
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微翘,低下头掩盖笑意。
“你笑什么?”
“笑你吃醋呗。”
“这和吃醋有什么关系?”
哦对,这个时候吃醋还没有别的衍生含义,就是字面意义的吃醋。
我望着仆人进去的那条山道,山道上假山错杂,黄叶铺地,在微暗的灯火下显得静谧风雅,我突然心念一起,拉着子玉便往山道上跑。
上了山道跑到一个假山口,我拉着子玉拐了进去,在拐了两个弯之后,我们停在了一个死胡同前,子玉转身看我,眼神不解,我立刻用手兜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紧紧按在了假山石壁上。
热息扑面,呼吸交换,夜雨可以浇灭山火,却浇不灭热潮,如海浪般的思念裹挟着年轻特有的欲/念,将我们的寒凉的脸庞紧紧粘在了一起。
子玉有些吃力地呼吸着,待那第一阵急潮退去,他才偏转头微微喘/气。
我却没有半点要放过他意思。
“戏好看吗?”我将手按在他的头两侧,问道。
“好看啊,英雄救美,难得一见。”子玉微微眯起眼,一副挑衅的意思,“你可以继续演,我不介意继续看。”
“那你可要失望了,那场戏已经结束了,今晚只有一出相思入骨要演给你看。”我盯着他道,“我看你和那小白脸聊得挺投机,怎么,难不成你也想演一出红杏出墙?”
“小白脸?”子玉微微蹙眉,随即恍然大悟,“哦~华容大夫啊,那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话音未落,我便再一次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思念伴随嫉妒在胸口翻涌,我恨不得将子玉浑身上下都刻上只属于我的印记,让别人知道他是我的,休要染指,连想都别想。
“大人?令尹大人?”
假山道上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喊声,方才那仆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位置,在假山口呼唤。
“何事?”我提高声道。
“大人,都按你说的备好了。”
“知道了,你把头埋低。”我趁子玉没反应过来,一下将他拦腰抱起,他正要挣扎往下跳,我笑着快步跑了出去。
仆人提着灯火低着头,往上的山道上都放置了仅能照路的微小灯火,我抱着子玉拾级而上,脚步飞快,沿路的树枝偶有挡路,我转身躲过,抱着他打了好几个转,寒风过耳,秋雨沾发,子玉无奈地看着我,最后竟然也笑了。
“疯子。”
“年轻呗,哪能不疯。”
乌桕池的汤池在山道的最顶上,泉池清澈,是有进有出的活泉,我抱着人直接跳下了泉水,温暖的泉水流转全身,将方才的寒凉一扫而尽。
我将人圈在池边,和他隔得很近,交换的气息像刻意试探的火种,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着他的鼻梁,目光再往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唇上,这一次我不想像上次那般风急浪高,只想和他来一次细密隽永的交融,短暂的分离让我尤其眷念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要让今晚的每一刻都留上深入浅出的痕迹。
子玉面色绯红,受不住热,将手一推,一只手紧紧抓着窗棂,泉池边窗户半开,窗外乌桕木绮丽华美,在夜色下透出暗夜里独有的风情和昳丽,美的惊心动魄。
夜风拂入,泉水荡漾,热气蒸腾,子玉抓住窗棂的手愈发收紧,而我因为年轻而放肆的热血久久没法收敛,在一次又一次的急浪激流中,将这一夜,彻底染成了相思色。
“子玉~”我捧着他因为眼尾发红而看上出有些可怜的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好……爱你。”
“嘶——”子玉抓紧了我披散在背后的湿发,咬牙道,“别疯!啊——”
不疯是不可能的,鲁公那句话说的对,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学不会委婉的方式表达爱——
必定要用决斗的方式。
第120章 第 120 章 “行,成亲吧,我来负……
第二日天大亮时, 子玉才从温软的床榻上渐渐清醒,他怔怔地看着屋顶的天光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一直盯着他看的我。
“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就没睡过。”
子玉一时无言, 昨夜我们从楼下的温泉池一直辗转到这个建在第二层平台上的暖阁内,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有倦意,子玉睡得很沉,我却十分精神。
我趁他睡着时出去让人往令尹府传了个信, 又让人找顶帷帽来, 这两件事办完后便又躺回了床上,一直看着他,想着许多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 也还记得刚穿过来时被他逼着练剑、每天追打的情景,那时候的他青涩稚嫩,可骨子里那股倔劲和不服输的冲劲很引人注目。
“我派人给令尹府传信了, 我在信里让令尹府的管家去给你们若敖府传了消息,说我们去了郊外夜猎, 今日午后回去。”
子玉点点头,他脖颈红痕未消, 声音有些暗哑, 我翻身覆在他身上,帮他整理两鬓的碎发。
“看了我这么久, 想什么呢?”子玉将我披散的头发都拢到一侧,用手指勾着玩,“你这长发及腰的,不碍事吗?”
“那有什么办法,都削短过两次了。”我眉毛一扬, 挺自得回道,“没办法,气血旺肾气足,马步都能扎一个时辰,精力多到用不完,只能用来长头发。”
子玉听了我这话,手指一停,忽然一抻。
“疼疼疼……”我按住他的手,“谋害亲夫啊。”
子玉笑笑,脖颈泛红:“你确实……精神挺好,一直都如此?”
我知道他的意思,用手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天地良心,只对你如此……莫汐族长,哪怕你嫌我腻歪,我也不怕把这句话拿出来再恶心你一下——我喜欢你,喜欢你到你想不到的地步,比任何人任何事都喜欢。”
子玉默默看着我片刻,突然问道:“为什么?”
顿了一下,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之前也不明白从何时开始的,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这颗心就被撬开了一个窟窿,里面只有塞下你才能让它圆满。”我轻轻搓揉他的耳朵,享受着这纵情过后的缱绻温柔,好像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完全彻底地放下满身的重担,唯独体会到生而为人的恩赐。
“可我方才回忆了许多事,突然有点明白了,我喜欢你是从那次在宗庙祭殿,见你一个人在山林间练剑开始的,那晚月色极好。”
子玉眼神迷茫,似在回忆,很快又清晰起来。
“那天我好像还让你杀我来着?”
“是啊,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冰冷的棒槌。”我笑笑,“但那天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灵魂……我这个人一贯随波逐流,说好听点是凡事看得开,说难听点就是一遇挫折就跑路,可我那天看见你哪怕身处绝境依然没放弃自己,勤学苦练,一副要和老天斗到底的气势,我就像看到了一个我永远不会成为、却会永远欣赏渴慕的灵魂,你于我而言,就是哪怕只在那里站着,也能让我不由自主喜欢上的存在。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子玉听了这些话,看着我的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深邃,他忽然一把抓紧了我的头发,却并不暴力:“没了,但你这碍事的头发我还是得剪。”
虽是这么说,但我却感觉他的身体在发热。
“剪呗,把你的头发也剪一点,然后把我二人的头发系在一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听过吗?”
“没有,哪个国家的婚俗?”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我笑道,“咱们成亲吧,行吗?”
“你没烧吧。”子玉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我一把将他的手高举,另一只手抬起他的头,咬住了他的脖颈。
子玉攥紧了我的头发,仰着头呼吸加快,任由我长驱直入,但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办,因此并不急着让他失声。
“我们成亲吧,去林地成亲,在那个院子建好后,只有我们二人,让天地神灵做个见证,你想让师父做见证也行,只要他愿意。”
“我……我只知道男女能成亲……”
“我只知道相爱的人都应该在神灵之下许下白首与共的约定,除非你只是玩我的,难不成你真打算不负责任了?我告诉你那不能够,现在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了,你要了我,就得负责到底。”
子玉啼笑皆非看着我,最后点头道:“行,成亲吧,我来负责到底。”
晨光洒满屋堂,碎了一地金黄,我得了最重要的允诺,终于在晨光和煦中又一次将人欺负到失声。
那碍事的长发,也终于被子玉忍无可忍拿着短刀削掉了手掌长的一截。
*
用完饭,子玉带着帷帽,我牵着他离开了温泉池。
这里的人都很会做事,我们离开时除了牵马的仆人,其余闲杂人等见不到半个,而那牵马的仆人也一直躬着身子,不敢往上看。
我把身上的钱都赏了出去,而后便带着子玉骑马往郢都城去,我们在郢都城外的亭子里停了下来。
子玉把帷帽扔了,拍拍那匹马:“真是匹上等良驹。”
“你喜欢?”我跳下马背,“那送给你,算我的聘礼。”
子玉轻笑一声,问道:“它有没有名字?”
“有啊,刚想出来的,就叫‘威风’,一听就很威风。”
“行吧,就叫威风,我收下了。”看得出来子玉对这个名字一开始是不太满意的,但他只是愣了一下,便笑着接受了,“你真要走回去?”
“对啊,不然让郢都城的百姓看见我们同骑一匹马,那还得了,你知道我的名声不佳。”
那种被千夫所指的感觉,我可以承受,却不能让子玉承受。
子玉目光凝滞了一般,注视我片刻,对我勾手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我一头雾水,走上前,子玉突然俯下身,侧着头在我唇上不轻不重亲了一下,一触即离。
马蹄飞扬,威风撒欢跑走,我愣在原地,好像被人猝不及防塞了一口糖,等塞糖的人走了才咂摸出嘴里姗姗来迟的甜味。
子玉就是这样的人,每次在我觉得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时候,总能让我体会到一把蜻蜓点水的心悸,只需轻轻一点,便能荡起层波无际。
*
我一回到屈氏老宅,便被告知熊玦要行殿议。
我有些意外。
大殿议事在熊玦即位后,这还是头一次,他一般只在那个小的议事殿里发布命令。
殿议需要召集所有重臣前来郢都,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各氏族族长。
如今薳东杨、子玉和我三人皆在郢都,只差昭翎,或许她这会儿已经来了,只是我没收到消息。
我看着这道王令,心中思绪百千,不知怎得总有一种不好的预兆,熊玦这段时间都爱和那个华容待在一起,华容这个人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过一句话,不知什么底色,但一想到稷下学宫四个字,我就说不出的头痛。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什么底色,会一会便知。
第二日,我换上朝服,和一众人齐聚王宫正大殿,上次我们聚在这个殿中还是在围杀景云时,至今我都能想起景云死在这里的惨烈场面,心里不免有些凉意。
来的人果然很多,昭翎也来了,还有许多新面孔,看起来不像楚国的氏族子弟,但一身的举止气度也不像乡野之人,应该是熊玦这段时间引进的外臣。
子玉也换上朝服站在右方的群臣中,在嘈杂的人声站得像一棵安静孤绝的树,他不和任何人交谈,别人看他的模样也不敢轻易上前攀谈,只有华容那厮在人群里找了他一会儿,主动走了过去,朝他见礼。
我看两人又聊上了,心里重重“哼”了一声,可惜这声音传不到子玉耳朵里,他竟然和华容聊得挺专心。
但老子身居令尹,在众人站立时还独享了一份能与楚王同坐的殊荣,位居左上位,实在不便起身去讨嫌。
我便冷冷看着他俩,心里“哼”了好几遍,终于把年纪轻轻便腿脚迟缓的楚王给“哼”出来了。
“拜见大王!”我站起身和众朝臣一起行礼。
“免礼。”熊玦一抬手,我等复又站好。
“令尹请落座,今日是本王第一次殿仪,所议之事甚为重要,还请令尹与本王一起参详。”
我赶紧回道:“臣定当竭力为大王分忧。”
我落座后,熊玦对众人道:“今日所议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景氏的土地如何管理,关于这件事,本王此前已与华容大夫商议许久,现就由华容大夫来为大家阐述。”
我立马看向子玉和薳东杨,心觉不妙,熊玦用的词是“管理”,而非“分封”。
华容走出人群,朝楚王和我都拜了一拜,随即转身面向众人。
“诸位同僚,想必大家都知道,自武王伐纣分封天下已降,分封制一直都是各国的行政基石,但分封制实行几百年,如今却弊端丛生,隐患无穷。”
他这开场第一句话,宛如一声重锤,把所有人都砸的晕头转向,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朝臣瞬间安静如鸡。
华容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娓娓道来:“周天子分封天下原是为了控地,天下诸侯却在这几百年里渐渐各自为政,自成一国,将周天子彻底变成了一个树在半空中的名义天子,而诸侯国依样分封各氏族,各氏族关上门也可自成一国,在这几十年间也发生了不少起氏族叛乱的不臣之事……”
他讲到这里,顿了顿,我看薳东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难看了,别说心有千窍的他,就是我,此刻也咂摸出了华容话里的意味。
而唯一不动声色听着那些话的人,只有子玉。
“所以大王和微臣商议后,决定在楚国实行一次新的改制,刚好景氏的土地按律收回后一直没有好的管理办法,正好用来实行新制。”
这时,人群中有些回过味来的人偷摸看向子玉,可能他们和我一样,都猜过今天这场殿仪是不是要将景氏的土地正式分封给若敖氏。
“华容大夫,不知是何新制?”郁邢一脸春风和煦地问道,“竟能改变分封制几百年的沉疴。”
“郡县制。”华容径直将这三个冷冰冰的字抛了出来,听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将景氏的封地设立为郡,再细分为县,由公室直接管辖,郡尹和县尹由王室公子和氏族公子担任,余下职位则采用公募制,有能者当之,不再像以往那样限制于血缘亲疏,如今诸侯国竞争加剧,有许多才德兼备的能人异士奔走各国一展抱负,楚国正好可以借此改制之机招揽天下英才尽用之,以进一步提升国力,早日问鼎中原。”
“问鼎中原”四个字,他咬的很重,这是楚国十几代人的梦想,也是将楚国凝聚起来的一条麻绳。
众人寂然无声,华容的阐述的很平静,并不咄咄逼人,好像在阐述一个新世界的美梦,所以反对他的和支持他的,一时间都找不到激动的情绪进行切入。
我凝望着子玉,子玉也抬起头,看向了我,他的目光平静而幽深,但在那一瞬间,我便明白了他的绝境。
倘若熊玦一直拿捏着景氏土地不放手,若敖氏还有个怨愤的对象,但如今熊玦要进行这场关乎楚国未来命运的改制,若敖氏的怨愤就只会集中到子玉一人身上。
整个氏族浴血奋战,结果连根毛也没捞到,他这个族长势必要承受全族的怒火。
除非他现在当众抗议,据理力争,用若敖氏来威胁熊玦封地。
但如此一来,他就会成为全楚的公敌。
一个公募制,就能点燃所有乡野之民的热血,不管它能否实行到位,只要这个希望立起来了,就有千千万万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承担起这样排山倒海的怒火,子玉无论怎么走,都是一条死路。
好一招一石二鸟。
我看着华容那君子端方侃侃而谈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位是远比景云更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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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 121 章 我们现在就私奔吧……
华容见众人无声, 便转身回看我,对我恭敬拜道:“不知令尹大人对此新制怎么看,听闻令尹大人在林地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制, 想必不是守旧之人。”
大殿里鸦雀无声, 气氛异常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我身上。
我明白我的这句回答意味着什么,我不仅仅是楚国令尹,还是屈氏族长, 这两个身份加在我身上, 就意味着我是国家和氏族之间的桥梁,在场所有人都在等我的这句回答来观望风向。
我一时间对熊玦有些恼怒,他是故意选在今天将我架到老虎背上, 上下不能。
若他早些时间与我商议,我未必不会好好琢磨旧制和新制之间的优劣性,努力找到一条中庸之道, 可他却偏偏选择这样的方式来逼我。
这就证明,他不信任我。
又或许, 他从未信任过我,只是需要我。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看向华容, 努力挤出一抹冷笑:“华容大夫,你和大王早已商议好新制章程, 今日突然提出,着实让本尹惊讶,我在林地实行的是经改,你如今要实行的是政改,两者的重要性怎能相提并论。今日全楚重臣皆聚于此, 我看不如就由大家各抒己见,详细商讨,个中优劣本尹听后再行定论。”
华容眼眸锋锐,脸上带笑,回道:“也好,今日群贤毕集,如此大事自然要各方相商,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就听令尹的,正好本王也想知道诸卿所想,那便从右至左,从末到首,依次说来。”
右边末尾处是几个新来的外臣,个个年轻气盛,说起话来也透着“老子潇潇君子骨,灼灼赤子心”的自矜和逼人,将分封制批的狗血淋头,说着说着,就把矛头引向了我们几个族长身上,好像我们的存在就是阻碍国家进步的最大路障,只要把我们这几个路障铲除了,楚国就能青云直上,凤翱九天。
“分封制实行几百年,各氏族几乎将整个国家的血脉都给凝固了,氏族子弟占据大大小小所有职位,不管是否贤能,是否有才,只要那血液里流着几大氏族的血,哪怕是个蠢人,也能位居上位,而各氏族自成一家,逐步壮大,一步步蚕食国家的土地和人口,这难道不正像那树林中的绞杀榕,将原木一点点绞死,鸠占鹊巢!”
“这几十年间,就发生了三大氏族叛乱之事,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改制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再不改,只怕公室的权力就会一步步下移,转为卿大夫代行国君之权了。”
说实话,虽然这些人的唾沫星子大半是对准我的,但我还挺喜欢这样的直接火辣的朝堂争论。
可让这些人能对着我这个楚国令尹当面开大的底气,正是他们所抨击的分封制。
反正天下诸侯那么多,氏族那么多,这家不行再换下一家,打工人永远不缺老板。
而这些毛小子,多半也是氏族子弟出身,也许是没落的寒门,也许是小宗族子弟,也许是家里不受重视的庶子,氏族的土地自有权也是他们能周游列国的经济支撑。
我听完他们的慷慨陈词后,忍不住叫了个暂停。
“你们说的那些话,本尹听明白了,但本尹有句话,也请各位听好。”
我神色严肃,声音冷淡,那几个毛小子不禁站直了腰,但脸上还是挂着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
“你们如今站得那块地,就是你们方才唾骂讽刺的各氏族子弟用血肉搏杀出来的,别的不说,这大殿里不知有多少氏族前辈的英魂尚在,你们可以尽情阐述你们的行政观点,本尹虚心受教,但辱没为国流血的英雄,我不答应。”
我近乎用最严厉的语气说了最后四个字,大殿顿时生起了一种肃杀之意,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看着我,又看着那几人。
华容立刻出来打圆场:“令尹大人,这几位后生年轻气盛,尚有一腔孤愤的热血未消,说起话来口不择言,还望大人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好一句一腔孤愤,听起来像是我要摧折初升之阳了。华容大夫,其他不说,就拿最近的事来说,铜绿山被围之时,阳丘受疫之时,可没有他们,也没有你。”
说这句话时,我努力压住了怒气,可那怒气还是随着声音不胫而走。
这句话我不是说给华容听的,而是说给熊玦听的,可熊玦听了这话却不言语,反倒是华容笑了一笑。
“是,铜绿山和阳丘之事,令尹大人居功至伟,我等萤火,自然不能跟星月相比。”
在老子的火气“腾”一下点燃之时,薳东杨站了出来:“令尹大人,华容大夫,今日殿仪是为议事,不是菜场斗殴,两位就各退一步吧。”
薳东杨抬起头目视我,微微摇头,这家伙一向是拱火的角色,今日竟然主动出来灭火,也算破天荒头一次。
我和华容都不言语了,那几个毛小子见我们打和,瞬间气焰更盛,整个一个趾高气扬。
剩下的人依次不咸不淡地说了些看法,这些人除了外臣和乡野贤良,都是来自各氏族的主家和分家,少不得都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决定这件事的只有楚王,他连章程都议好了,这场改制是势在必行的。
轮到子玉时,他只是淡漠地对楚王道:“我没有任何见解,大王和令尹大人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
说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我身上,熊玦看着我,眼神泛着冷意,这个和我一起跪在秦国求救兵的男人,已经完全不同以往,他今日亮出了他成为楚王的第一剑。
“既如此,便由华容大夫推行新制吧,只要为了楚国好,我都可接受。”
听了我这句话,熊玦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些,他嘴角噙笑对我道:“本王就知道,令尹永远都会和本王站在一处。”
哼……
我心里凉凉一笑,只怕你的那一处,早就没我的位置了。
这件最大的事定了,华容便依次宣布了殿仪的第二项和第三项。
第二项是恢复昭氏的兵权,由昭翎在封地招兵训练,守护铜绿山,但统帅和万夫长、千夫长以及百夫长则由王室派遣。
第三项便是封赏若敖氏,熊玦赏赐若敖氏粟米十万担,布帛万匹,珍宝礼器五千件,这几乎是熊玦能拿出的所有,而子玉欣然受赏。
车轱辘般的殿仪终于结束了,来时还是艳阳高照,离开时却已星月交辉。
熊玦还多留了我半个时辰,目的就是为了听他和华容商议具体细则,我被他晒在旁边坐了一个小时的冷板凳,一句话也插不上,还好老子的脸皮是油锅里滚出来的,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最后听着听着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子玉说的没错,华容这小子的确是个有趣的人,他就像百科全书一样熟知各国政策和律法,甚至还知道一些行军打仗的事,和熊玦商议每一条细则都能引经据典,将各国例子娓娓道来,别说熊玦,倘若我是楚王,也会被这样的大宝贝吸引。
一个小时后,熊玦可能觉得他的弦外之音弹够了,便让我离开了,华容则被他热情地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我心里哂笑一声,拂袖走了。
今夜是个微妙的夜晚,我、子玉、薳东杨和昭翎就跟心有灵犀一样,谁也没等谁,倘若今夜我们几个还要搞个聚会,只怕王宫的探子一传消息,熊玦今晚要彻夜难眠了。
*
我坐在马车里,心事重重回了屈氏老宅。
何伯带着大部分人去了林地,这个老宅只有两个少年守着,他们都是宗庙祭殿过来的,刚满十二,在这个世界,十二岁就意味着可以从军或是分田,需要自行谋生了。
他们都是原始部落族人,部落被楚国征服后四处流浪,机缘巧合下被秋荑捡到的。
我见他们实在稚嫩,便让他们除了维护宅院外,每天还要去郢都的教习先生处学习写字和剑法,我每次回郢都要抽考,因此他们都有些怕我。
“公子,子玉师哥来了,在后院。”
我刚一进门,习谷便对我说,我心里一惊,忙问:“他一个人?”
“嗯,师哥是带了帷帽来的,还穿……我们在周围看了一圈,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将他赶走了。”
“你们一会儿再去看看,应该是王宫的探子,房梁上也看看。”
“是,公子。”习谷和习风点头道。
我赶紧疾步往内院走,子玉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熊玦和华容摆明了就是要拿若敖氏开刀,若让他们知道我和子玉今夜相见,不知又要忌惮成什么样。
我来到内院,见屈瑕那个主屋有灯火,但屋门关闭,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推开一点刚能过人的门缝。
但屋内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只见子玉坐在屈瑕的书案前,正安安静静拿着一卷兵书看,但他身上穿的……竟然是女子的衣物。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我走进门,子玉却微微蹙眉:“有什么好笑的,我以前帮师父干那些捉奸的生意时也常穿女装,今日若不是有要事相商,我才不来。”
我赶紧夸奖道:“莫汐大夫真是能屈能伸,既能领兵作战,又能捉奸在床,在下佩服。”
子玉的脸色更不看了。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我走过去拿起竹简一看,是一部讲水战的兵书,上面还有许多屈瑕的心得体会。
“你还真是山崩于前也能不改初心。”我由衷赞道,“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看得进去兵书。”
“楚国不擅水战。”子玉没头没尾说一句,“这是一个死穴。”
“何意?”
“吴国极擅水战,若在水上相遇,楚国必败。”
我隐约感觉到他话里的冷肃和杀意:“吴楚还会有一战?”
哪怕到了今天,一听见吴国两个字我心里还是会发颤。
“不知道,也许吧。”子玉见我紧张,笑了笑,“放心,就算有,我也一定不会输。”
我看着他这副只要一提战场便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心里的冷颤瞬间便消了大半。
“你说有要事相谈,是何事?”
子玉眼神沉了沉,挺严肃地对我说:“不要因为我和熊玦为敌,今日你为氏族说话,那些氏族子弟自然会感念你,但熊玦只会因此更忌惮你,华容这个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这场改制只是开始,可能下一步就会波及林地,你要小心应对,你是楚国令尹,理应站在熊玦那一边,若你们君臣离心,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你倒是挺会为别人着想,那你呢,若敖氏呢,你要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怎么应对怎么应对。”子玉又现出他那副不惧生死的天王老子模样,“大不了就是一死。”
“好一个大不了一死。”我冷哼一声,“别人都说因爱故生怖,可我看你这副悍不畏死的模样……果然是个负心汉。”
子玉一愣。
随后,他叹叹气说道:“好,我换一句,大不了我把若敖氏交托给王室后,和你私奔好不好?”
心里的不快轰然倒塌,一下就烂的稀碎。
“你真的愿意放下若敖氏?”我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我们现在就私奔吧,什么若敖氏屈氏都别理会了,谁要管谁管,熊玦不就是要集权吗,就让他集个够,反正我到哪里都能活,有你就行。”
子玉眸光几闪,拉下我的手,低着头深呼吸一口,又抬头看着我道:“若敖氏没有别的领头人,但凡有第二个人选,子湘大夫临终前都不会将它托付给我,若敖氏发展到今天的局面,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十几代若敖氏族人浴血奋战来的,如今它走到了悬崖边,我不能看着它踩下去,我要带着这个氏族平平安安地、通过这段生死路。”
我浑身力气一松,刚浮上来的心一下子又沉到了水里。
是啊,我一直都知道子玉的第一选择是什么,他怎么可能为了我放弃对子湘老贼的承诺,那是我的痴人说梦。
“好,你就按你想的做。”我喉咙堵住,艰难扯出一点笑,“别担心我的事,华容和熊玦如今是王八看绿豆,觉得对方是自己天造地设的创业伴侣,我干什么都是错,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干,任由他们去,我其实也想看看郡县制能不能在楚国行得通。”
从部落制到分封制再到郡县制,若改制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的事,就不会经历几百年的沉浮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只为屈氏的利益考虑。”
“那也比不上你,想凭一己之力制约一个氏族,不知道该说你天真好,还是无邪好。”
子玉轻笑一声:“我发现你们那边人说话,有时候挺好玩的。”
我走近他,将他一把抱起:“我们那边的人更好玩,今晚太累了,借个靠枕。”
我将子玉抱到屈瑕的那张大木床上,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子玉勾着我的头发玩,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两天没合眼,整个人累极了,模模糊糊中便睡着了。
在即将睡去的时候,我问了子玉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虽然睡意沉沉,但该听到的话还是一字不差听到了耳朵里。
“谁知道呢,也许从很早就开始了,只是我没意识到。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小时候我在乐馆给那些伶人洗衣服,寒冬腊月冻了满手疮,屈云笙见了,给过我一个小火炉,我一直很感激……后来你到了宗庙祭殿,我以为你是屈云笙,虽然还怀有小时候的感激,但因为对氏族子弟有怨恨,所以对你的态度有些复杂。”
“为什么怨恨?”
“所有氏族子弟从小接受的教导便是尊卑有别,所以那些到祭殿的氏族公子身上都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有些明显的,我做错一点事便将整炉烧烫的香灰倒在我身上,而那些比较克制的,也不能忍受我离他们太近,哪怕要我引路也必须离我十步远,这种傲慢几乎无一例外,我忍受了十余年,但你是第一个叫我做师弟,让我与你靠近的人,以平等的身份互相靠近,而不是贵族和贱民……”
子玉的声音渐渐飘得很远很远,直至我完全听不到,但他腰腹的温暖一直在我脖颈处熨帖,我在这种暖意中睡了很沉的一觉,梦里甘棠花洁白烂漫,甘棠花下的少年随风舞剑,洁白的花瓣在他四周随剑气飞舞,他剑尖一挑,将一朵花瓣挑到手中,拈花一笑间,好看极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你怎么就成他义父了……
子玉回若敖氏封地后, 我在郢都又待了五日,终于等来了秋兰翘首以盼的姬环。
我和秋兰一大早便在郢都城外站着,一直到日中时分才看见载着姬环的马车缓缓驶来。
姬环一下车, 我便眼前一亮, 他年约八九岁, 确实是个清秀可人的标志少年,身形单薄,弱质纤纤, 整个人白的就像从没见过阳光一般。
他见了秋兰, 并不表现得十分激动,反而规规矩矩地向秋兰行礼,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拘谨。
秋兰带他来见我, 少年一见我,先是一怔,随即低头跪地道:“姬环谢大人相救之恩。”
“起来说话。”我拉着他起身, 他手臂瘦削,浑身紧绷, 我想起他经历的那些事,赶紧松手。
秋兰与我事先商量好了, 她要带姬环去林地, 昭翎也想和她单独谈谈,秋兰杀了季孙后对外宣称说季孙是因为和我决斗失败, 羞愤难当故而自尽。秋兰这些年帮季孙行商,积累了不少经验和人脉,如今还得了季孙的部分家产,正是重获新生之时,她并没有接受薳东杨, 反而想继续经商,抚养姬环。
我便带着她和姬环一起上路了。
一路上,姬环都规规矩矩地像个石像,他的视线一直往下,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秋兰,秋兰一路上都在找话头跟他聊天,我在一旁静静听着,这孩子还偷读过一些书,能识一些字,虽然话不多,但条理清晰对答有礼,是个顶聪明的孩子。
我想起他流落诸侯国好多年,最近两年又被困在季府饱受老头摧残,想必不会轻易再亲近任何人了,便没有故意和他套近乎,反正来日方长,我能慢慢教导他。
“林地有夫子堂,到了林地我写封荐信,你可到夫子堂读书写字,还有,你这身子太瘦弱了,我会给你找个师父,你跟着他练些拳脚,在这个兵连祸结的乱世还是要强健些才好。”
我像个封建大爹一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喜不喜欢,就给他安排好了到林地的两个任务。
姬环这才抬头看了我片刻,随即躬身礼拜道:“谢大人……我无以为报。”
“不要你报什么,你只管好好学习,将来报答你姐姐便可。”
姬环看秋兰一眼,声音微颤:“是,姬环明白。”
到了林地安顿好姬环后,我便和秋兰去了铜绿山,这是我第一次到铜绿山,站在铜绿山那宛如天坑一般的矿洞前,我当即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铜绿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群山绵延两千米,极目远望间只见铜草花遍地盛放,渺小又辉煌,山间大大小小矿洞几百个交杂相错,上万挖矿工人号子震天,手脚不停,整个就是一张恢弘浩大的人类改造大自然的远古记忆图。
而站在铜绿山瞭望台上的昭翎,身形娇小,猎猎山风吹得她衣袖翻飞,头发上的彩绳和饰物随风作响,她沉着冷静地看着下面矿洞,有条不紊地给我们介绍各个矿洞的情况。
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昭翎一样,在说话间脑子里不停回忆她在熊玦面前说要她当铜绿山之主时的神情,如今真的站在铜绿山颠,我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令尹大人,借一步说话。”昭翎看着秋兰歉声道,“夫人,我和大人有些政务上的事要私聊,我让侍从带你到处逛逛,除了兵器制作坊,其余地方你都可随意看,晚上我会在府上设宴,和你商议细则。”
秋兰笑道:“好,族长请便。”
秋兰离开后,昭翎带着我到了最高处的飞崖亭,飞崖亭顾名思义,就是建在飞崖上的一个孤绝的亭子,其余随从都被她安排在附近的山道口等候,确保此次谈话无人窃听。
“令尹大人,你我之间就不要用相互试探那一套了,我就直问了,对华容的那一套改制,你怎么看?”
我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铜绿山,对她直言道:“我是屈氏族长,但更是楚国令尹,若他那一套改制真能造福楚国,我愿意献上屈氏。”
昭翎静静看着我,神色严肃,眸子中锋芒毕露。
“大王突然让昭氏恢复兵权,却不允许昭氏族人位居统帅之位,表面上好似放权,其实是要用昭氏的钱养一支王族的兵,既可守护铜绿山也可掣肘铜绿山,这肯定华容那个小白脸想出来的贱主意,我昭翎,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着她,叹叹气:“华容那个人出自稷下学宫,稷下学宫的人都是一群致力于改造天下的卫道者,他是,景云也是,只是他们走的道不同,华容摆明了要帮熊玦走上一条集权之路,我们这些盘踞楚国十几代的老氏族都是他的障碍,这场没有硝烟的仗躲不过去,但你我又能如何?”
造反吗,要让楚国重新淹没于战火之中吗?
隐下的这句话我没说,但她明显听懂了。
“但是这支队伍一旦练出来,我怕它会立刻将矛头对准……铜绿山——我不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道,我昭翎不信任何人,我在铜绿山长大,我熟知这里的一切,我的尸骨也将埋于此处,我绝不会将它拱手让人。”
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老旧交替,权力转换,没有人可以轻易放弃手里的权力,尤其这种权力还是十几代人传下来的遗物。
这不单单只是权力,还是一种古老氏族的传承。
“你要见秋兰,是为什么?”我问出了这个我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难道你真要像林地的盐井一样,将铜矿分包出去?”
“有何不可?”昭翎眉梢一挑,一派傲然,“昭氏要征兵,要挖矿,还要种地,哪来那么人力物力,我觉得你那个做法挺好,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铜矿可不比井盐。”
“只是做成农具和礼器,我会严格把关的。”
“农具和礼器也可融了再做成兵器。”
“那就看华容大夫的改制能不能将楚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了,楚国若成了天下霸主,谁还敢对楚国动武。”
我看昭翎那坚决的目光,知道她早已打定主意,多说无益,不管她是真的想学林地,还是借此遮掩做别的事,都不是我能管到的。
“昭翎,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道,都认为自己的道是对的,可悲剧往往就是在这些自认为正确的碰撞中产生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管控人心,但我会尽己所能让我庇护的人过的好点,不管是林地的人,还是屈氏的人,甚至大言不惭说一句楚国的人,在其位谋其政,若我有一天不做令尹了,这天下乱成什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了。”
昭翎方才还戒备森严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很快又恢复了她往日那种亮晶晶的清明眼眸,看着我说道:“明白了,我会一直记得你今日的这番话。”
*
秋兰和昭翎似乎很投缘,被留下来详谈章程,我则回到了林地继续搬砖。
姬环暂时没地方住,就和我一起住在城主府里,我让孟阳给他当师父,教他一些拳脚功夫。
林地的各个项目都运转良好,尤其是井盐承包出去后,采盐制盐的效率大幅度提高,还有更多的盐井被开采出来,流水般的布帛银钱流到了我手里,我又投向了更多的驰道修建和百工培养。
屈子岚留下来的扶幼堂也被我重新运转了起来。
但林地婚俗随意,随嫁随娶,今日这对是夫妻,过两日就可能变成另外一对,若只是男欢女爱的事倒也罢了,但糟糕的是因为乱来,很多有血缘关系的近亲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苟合到一处,生下一群畸形儿,生下了就扔到野虎林里喂老虎,老子派人去林子里捡这些孩子时,有许多都只剩下残肢断骨,把我看的触目惊心。
所以在林地各行各业都兴旺起来后,我强行颁布了一个婚礼令。
所有结亲都必须按照周礼制定的那套礼仪流程来,本来礼不下大夫,只有贵族才接触的到周礼,但我让大牛把流程简化了,该有的几个核心步骤全部保留,强行在林地推广起来。
一开始倒是怨声载道,一大堆背后骂娘的,但渐渐的大家手里有钱了,开始互相攀比,婚礼令倒是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林地推行起来了,成婚不易自然也不敢轻易分离,到了年末,野虎林那些弃儿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大半。
所以我一边被骂娘,一边乐呵呵地看着那些人被繁琐的成亲流程折磨着,反正施政者怎么都会被骂,老子早就习惯了。
忙忙叨叨便到了年末,林地下了一场难得一见的雪,我的新宅院也修好了。
新宅院位置极好,坐落在林地的一个小山腰上,位置僻静,视野开阔,站在院墙上便能眺望整个林地,晚上坐在院中还能看见山月当空,满天繁星。
最妙的是那株粗壮古老的美人梅,此刻正花开绚烂,好像把整个世界的美都收到了其中,晃的人目眩神迷。
何伯他们的侧院和我的主院隔了弯弯绕绕的一段山道,山道上丛林交杂,那个温泉池也在他们的侧院中,我原本想自己一个人住,但既然何伯带人来了,我就只能让出侧院。
我日盼夜盼,没盼来收下聘礼却迟迟不来和我成亲的负心汉,倒把许久未见的薳东杨给盼来了。
薳东杨看了主院和侧院,最后赞叹道:“难怪你一直窝在林地不回去,你这日子过得,再自在没有了。”
“那是,人生在世,自在二字。”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那株美人梅,薳东杨在一旁煮茶,整个院子都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义父。”姬环站在门口,看见薳东杨后愣了愣,随即进来和我见礼。
“他叫你什么?”薳东杨煮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义父啊。”我笑着抓一把干果给姬环,“薳大夫来了,给他问个好。”
姬环没接干果,端端正正给薳东杨行了个礼,然后才接过干果,放在他的布兜里。
薳东杨在我们离开郢都时赶来送过一程,见过姬环一次,可他现在就好像不认识了一般,上上下下将姬环看个遍。
“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
“少年人嘛,一天一个样,正常。”我招呼姬环坐下,姬环手里拿了个竹筐,里面是秋兰承诺过送我的酒。
“你怎么就成他义父了。”薳东杨一脸懵逼地看着我,“他叫秋兰姐姐,叫你义父,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啧了一声,“我这辈子注定没儿孙,现在多个儿子养老送终不好吗?”
姬环面带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薳东杨一脸“别教坏孩子”的表情,硬是没接我这句话。
“环儿,今日义父和薳大夫叙旧,你的功课我明日再查,你先回家吧。”
“是,环儿告退。”
姬环走后,薳东杨立马问我:“怎么回事,你才多大,就收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要脸吗?”
我脸皮一抽,回他道:“我这还真是做好人不落好名啊,姬环那孩子对男人的戒心很重,但又想跟我学东西,秋兰又常常往铜绿山跑,一跑就把孩子往我这里送,姬环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秋兰待的时间长多了,我为了打消他的戒备,勉为其难做了个爹,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便宜爹?”
“我看你挺愿意的。”
“……”
“哈哈,别恼,今日来是说正事的,你知不知道……”薳东杨压低声音说,“若敖氏和景地的人为了抢河道打起来了?”
我神情一凝,看着他不说话。
“这几个月华容在景地轰轰烈烈搞改制,引入了很多中原来的同修,其中一个被分到与若敖氏靠近的浣县,那王八蛋也不知道是急着建功还是有意搞事,竟然将原本若敖氏和景氏的一块交界地强行纳入浣县地界,但那交界地的河道是个鱼窝子,若敖氏的人常年在那里捕鱼,突然不让捕了,若敖氏的人就直接拿起铁锹开打了,若敖氏那可是常年作战的氏族,浣县哪里抗的住,那群人就拿着铁锹一直打到了县主府,将那满口大义的王八蛋给绑了,华容知道后当即赶往浣县,让若敖氏的家主出来受罚,但最精彩的一环来了……”
“什么?”
“那一块是由若敖氏的分家家主伯叔管控,那伯叔可是个牛脾气,当即派发兵器将那些农人的铁锹全换成了青铜剑,二话不说就和华容带来的王军打了起来,王军节节败退,都快退出整个浣县了,最后还是大王一封急信送到汉水,将在汉水练兵的子玉召回浣县,才解决此事端。”
“子玉怎么解决的?”我急忙问道。
“他斥责了伯叔几句,又将若敖氏农人一年的渔利算出来,让华容提前支付一百年渔利,解决三代人的饥馑之忧,华容自然不肯,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协商好由两地农人共同使用。”
我心里稍松,微微叹气。
只怕这样的事,还只是冰山一角。
“这景地的改制也好笑,说什么公募制,要召集天下贤才,可贤才的标准是什么,诸子百家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贤,选到最后全是华容那一家的同门,个个趾高气扬觉得自己奉行的是天下正道,压根不把我们这些老氏族看在眼里,就连在郢都城的街道上碰到,那些龟孙也要装模作样退到一边,说不与裂国者同路……呵,我们为楚国打了这么多的仗,到最后倒成了裂国者了,可不可笑。”
我静静听着他这些话,看着那茶烟袅袅,没有接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令尹大人,你这个令尹如今都快混成林地城主了,那华容才是真的令尹。”
“由他去。”我轻轻一笑,“他要有本事夺走我的令尹之位,我倒还要敬他三分。”
“什么意思,你觉得他抢不走是吧?”
“对。”我端茶喝道,“他就是抢不走,这个位置只有我自己让出来,别人才能拿。”
“呵~”薳东杨哂笑道,“口气不小。”
我笑而不语。
“你是为秋兰来的吧,她算起来应该今日就能回来,你少来我这里转悠,去千仞崖等着,也让别人看见你的诚心。”
薳东杨站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套我的话,但我却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昭翎不想放权,薳东杨自然也不想,他们都想我站出来带着四大氏族和华容斗,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打算。
薳东杨走后,我回到屋里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放了两套礼服,这两套礼服不是大红大紫的样式,却华美夺目,是孟阳的媳妇蚕好所制,她简直是织造方面的天才。
大箱子里还放了个小盒子,我拿起小盒子打开,里面新打的红玉配饰不管看多少次,都能让我眼前一亮。
万物俱备,只待一归人。
第123章 第 123 章 我现在宣布,礼成了……
年前的最后一天, 又下了场大雪,这一次雪堆山道,何伯领着人去山道扫雪, 我一个人待着无趣, 想活动一下筋骨, 便拿起干草做的笤帚扫起了院里的雪。
雪落了一夜,到白天阳光一晒便开始融化,我双脚陷在雪泥中, 没一会儿鞋袜便被浸透, 冻的有点发麻。
山下的林地城热闹非凡,得益于大牛的规划,林地已然有了商贸枢纽的雏形, 他让我为林地重新取个符合商贸聚集地的名字,我想起铜绿山那漫山遍野不起眼,汇聚在一处却灼灼耀眼的铜草花, 觉得很像林地的这些百工和商户,便取了新名叫铜花肆。
肆者, 市也,这时候的集市统称肆。
大牛建议我降低关税, 南来北往的商船在铜花肆经转, 从最初的十几艘船很快扩展到上百艘,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式各样的行业都在林地兴起, 所以这个年,过得相当热闹。
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就像这个院子一样,只能坐落于山上远远看个乐,却走不进那喧嚣的热闹中。
秋荑这几日被我请来举行水神祭祀大典, 对这位大巫,林地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天神降临,每天都跑去围观他的花式跳大神,何伯他们每日干完活也急冲冲往山下去占座,要一睹大巫祭神的天姿,半夜三更才回来。
所以越靠近守岁之夜,我这里反倒越清净,除了姬环那个孝顺孩子每日来应卯,让我抽抽功课,大牛偶尔来汇报情况,我这个令尹反倒成了全林地最孤清的人。
听说子玉一直猫在汉水练水师,行踪不定,这两月直接连封书信也没有,我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孤寡老人,唯有姬环那个便宜儿子能稍许慰藉。
甚至连那棵开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一样骄傲的美人梅,也在我日复一日的两两相对中,黯淡了颜色。
就在我一边无聊地扫雪,一边顾影自怜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听见了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口,马声嘶鸣,听起来就很精神。
我即刻扔下笤帚,三步并作两步拉开了院门,只见通身气派的威风站在门口噗着气,而威风背上的如玉郎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拍着威风看着我道:“在扫雪啊,要帮忙吗?”
我瞬间变作二八少年郎,整个人宛如枯木逢春般绽出璀璨的笑意。
我走过去伸出双手:“我抱你,地下脏,别湿了脚。”
子玉看着我提唇一笑,一下跳到了我怀里,我抱着他走进了院中,将他放在廊下的躺椅上,此时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熠熠生辉,我圈着他盯了好一会儿,子玉伸手遮阳,又轻拍我的脸。
“还行,没变,跟我梦里面一个样。”
“你这种负心薄情的,也能梦到我?”我呵笑一声,“我以为你都把我给忘了。”
“忘不了,你送的那匹威风天天在我身边龇牙咧嘴呢。”子玉透过我看院子,“继续扫吧,我看林地挺热闹,扫完了带我去逛逛,你这个院子,我也得逛逛。”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才念念不舍地收回,只好捡起那破笤帚又开始扫,子玉站起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到了那株美人梅上。
“确实是棵有些年头的树。”
美人梅粗壮的树干下有个宽大的卧榻,是我特地让木匠做的,晚上躺在上面看看梅花,看看月亮,看看星星,有种超脱红尘的悠然。
“等收拾好了你去那个卧榻上躺着,晚上夜深人静时我最爱一个人躺上面,有种和天地交流的超然。”
子玉哂笑道:“你倒和师父的爱好一样了,我看再过不久,师父要后继有人了。”
“那可不能够。”我回他道,“再过二十年,我估摸着自己还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长不出师父那种让人信任的脸。”
子玉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正说话间,姬环又来报道了,院门没关,他拿着一本书端端正正站在门口,看我扫雪,急忙放下书走过来抢我的笤帚。
“义父,我来做。”
“你今日倒来得早。”我奇道,“你姐姐人呢?不会又去铜绿山了吧?”
这秋兰简直掉进了钱眼里,包下一片矿山后整个人跟印钞机似的,一刻也不带停的。
“嗯,她说昭翎族长摆了家宴,请她一起守岁,原本要带我去,但我想着义父一人在此,就……留下来了。”
他后面声音极轻,说话间眼神飘向子玉,他没见过子玉,有些怯生。
“他是若敖氏族长,莫汐大夫,你可以叫他……”我想了想,“叔父。”
子玉沿着我扫过的路走了过来,上下打量姬环,姬环立刻见礼:“晚辈拜见莫大夫。”
子玉目光瞥向我:“方才我听他叫你义父?难道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他就是我新收的儿子,所以得叫你叔父。”
子玉仿佛想到了什么,没说什么,但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方才拿着书简是要干什么?”
“是大牛哥让我学的算策,有一些不明白,想来问义父。”
“哦,这个我也不擅长,你还是等你义父忙完问他。”子玉打趣道,“你义父在算策上确实无比通透。”
能不通透吗,好歹老子当年也是理科班前十,清北预备役那种,只是高考马失前蹄,又去了个天坑专业,这才淹没了光芒许多年。
“算策天天都能学,今天就不学了,你跟着你孟师父学了几个月武,今日正好莫族长来了,你和他过几招,也长长见识,莫族长和你师父不是一个路数的武功,但曾经让你义父我在他手下吃了不少亏,你也去吃点亏,才能长进。”
子玉似乎也来了兴致,问道:“会使剑吗,还是只会拳脚。”
“只会拳脚,师父还不曾教我用剑。”
“行,那便看招吧。”
声音一落,子玉应声攻击,姬环触不及防,险险一避,但子玉下一掌已至,姬环弯腰躲过,倒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
“起来,再练!”
子玉拿出了当初练我的认真训练姬环,我在一旁扫着雪,喝着彩,笑眼弯弯地看着戏。
姬环也是个表面温良实际犟牛的孩子,被子玉打得狼狈不堪硬是一步也不退让,子玉有意指导他没出几分力,那孩子招数用尽后竟然愈挫愈勇,仿佛打出了一种以命相搏的气势。
我扫完雪,见那孩子实在太惨,便硬插到二人中间对姬环道:“一边去,看义父怎么给你报仇!”
我推了姬环一把,和子玉迅速过了几招,我和他已经许久没这么正儿八经比划了,我从进入这个身体后就开始使剑,对拳脚并不擅长,但我的力气在他之上,所以子玉一时间接我的招也并不轻松。
我们从院中打到院墙上,子玉比我动作轻盈,所以并不硬接我的招,他想在他乱花迷眼般的招数里消耗我的力气,让我露出破绽,我们一连过了上百招,两人都打得满头是汗时,老子突然脚下一空,踩着的那块墙砖蓦然垮了,我往后一仰向下倒去。
“义父!”只听见姬环大叫一声,飞身过来,子玉扯住了我的衣襟,另一只手拉住墙缘,但那遭瘟的墙砖就跟崩塌的河堤一样,一串儿地簌簌下落。
我情急之中将子玉扯到怀里,紧抱着他摔到地上,被墙灰糊了一脸。
“义父,你没事吧——”姬环搬走我身上的砖,失声问道,怀里的子玉露出脸看我,不禁放声大笑。
我也笑了,笑的跟威风一样龇牙咧嘴:“我之前看这些砖颇有古朴之趣,就没翻修,早知如此,我就加固十遍了。”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对姬环道:“我没事,我要去洗刷一下,你自去城里玩吧,你这个年龄不好好玩儿,长大了想再体会年少乐趣都没办法了。”
姬环欲说什么,但他忍下话,还是拜了一拜离开了。
我看子玉也一身灰:“你等着,我给你烧水沐浴。”
“你不是说有个温泉池吗,既然有温泉池,还费什么劲。”
“那个温泉池在侧院,何伯和其他人每天都要泡。”
“那又如何,我以前在宗庙祭殿也是和很多人一起洗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行。”我一把搂过他的腰,低声道,“现在你是我的金贵祖宗,我得把你伺候好了。”
子玉一僵,随即忍着笑意点头:“行吧,你不嫌麻烦就行。”
“不麻烦,烧一辈子都乐意。”
我随即跑进灶间烧水,子玉拍了拍灰,到处看了看,看他的模样似乎对这个院子很喜欢。
我将水烧好后倒进浴桶,让子玉去沐浴,子玉将衣服脱了放在屏风处,我将那脏衣服拿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服悄悄放在屏风外,然后将大门和侧院的锁都锁上了,随即打来一桶冷水给自己简单洗刷一番。
确定没什么墙灰之后,我便走进了那个沐浴间。
屋里水汽氤氲,门窗都闭上了,只有不太清明的光。
我走进浴桶中,子玉无声看了我片刻,我走到他面前,看着那晦暗光线中水光盈盈的人,再也克制不住,径直吻了下去。
热水叠荡着漫出木桶,我宛如置身梦中,梦中亲了无数次的人,搂了无数次的腰,抬了无数次的腿,都在此时落在了实质。
小小的沐浴室热气弥散,唯有我们的喘息低哼,还有那一层层水声落地的响动,子玉在迷离间还挣扎出一丝清明,问道:“大白天的,有人来了怎么办?”
“正好啊,今夜我们成亲,留下来喝杯喜酒。”
子玉笑笑,没再说什么,任由我在他身上肆意掠夺,他也肆意掠夺着我~
夜里,我把桌案摆好,各种婚礼礼器依次排好,红烛一点,我和子玉穿着蚕好做的那两身华美礼服立在桌案前。
子玉不习惯穿这样的衣服,有些别扭,他常年刀里来火里去,和华衣美服一点也不合衬,我见他从穿上后就一直别扭,但为了我一直忍着,便说道:“要不然脱了吧,换成常服?”
“这不是成亲么,自然不能随意。”
“可我穿了不舒服,反正只是我们二人成亲,又不是穿给别人看,我能不能换成常服?”
子玉看了我片刻,笑了笑:“好,换吧。”
我拉着他的手,换上我早已准备好的素白宽衣,我这段时间做什么衣服都习惯给子玉也做一套,他比我低半个头,如今穿上正好。
换了衣裳,子玉果然自在许多,我们又回到桌案前,我依着周礼的流程自己给自己主持了一遍,将一个苦葫芦一分为二,倒上泉水,和子玉一人一半,交杯共饮。
这个时候的婚礼必不可少的一项就是喝这个苦葫芦装的水,寓意同甘共苦。
喝完水,我和子玉跪在案前,我举起三指,对天盟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诸天神灵为证,我楚天和今日对莫子玉盟誓,从今往后,与之生死与共,白头偕老,此后今生都唯爱此一人,若有违誓,天诛地灭,永世孤苦。”
子玉神色莫名地看着我,说道:“你可知道……在我们这边,对神灵许下的誓言是一定会应验的。”
“求之不得,就怕它不应验。”
子玉定定看了我片刻,他方才一直都有种看戏的表情,很是轻松,好像在看一个孩童的玩闹,但在此时,他才露出了一种别样的神情。
“我还没发誓,你还能后悔。”他又一次对我说。
“我早就说过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信。”
子玉眼眸深如幽海,半晌,他才叹叹气,对我道:“看似是你一直朝我走,其实是我对不住你。”
我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话,如果没有他在乐馆表露心迹,没有临别前那狠绝的一吻,我可能不会回来。
“子玉,你若现在反悔,就是在杀我,我真的不能……”
话音没落,子玉扑了过来,险些让我往后倒地。
他近乎以掠夺者的姿态吻的我上不来气,好像掠夺了我所有的气息,我抱着他收紧了手,又勉力将他推开。
“我要的不是这个。”我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这些只是生活中的一点糖,我要的是与我共经此生的那个人。”
子玉深幽的目光闪过一丝波动,他坐正回去,对天发誓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诸天神灵为证,我莫子玉今日对天地盟誓——今生都会对楚天和负责到底,生死与共,唯此一人,若有违誓,必将……啊——”
我一下将他扛到身上,将他放到美人梅前的卧榻上,不让他有机会说完最后那句话。
“我还没说完……唔……”
“说什么说,有前面的话就够了,我现在宣布,礼成了。”我扣着他的后脖颈,看着那双比美人梅还让我心颤的眼睛,“该行正式的周公之礼了。”
我本想抱他回屋,可子玉却要留在卧榻处。
“既然要天地神灵为证,就索性让天地见证个够,大巫祝不是说我们在一起就是走向天地造化的绝境吗,我倒要看看,我们会走向怎样的绝境。”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子玉这个人,真的很极端,比我极端一万倍。
可我偏偏就爱死了他这种无惧天地的极端。
“好,就让天地见证个够。”我微微一笑,将他抵在了树干上……
第124章 第 124 章 我得和他一起并肩作战……
第二日天空刚现出鱼肚白时, 我便惊醒过来,往身上一抹,汗水涔涔。
我做了个噩梦, 还是之前那个梦, 梦里子玉站在大火之中, 被疯狂肆虐的火舌吞噬。我想救他,却被一群人抱住了腿和腰,只能冲着大火发疯一样地嘶吼, 嗓子都吼哑了, 子玉却依旧站立不动,好像心甘情愿被大火焚尽一般。
我看着旁边熟睡的人,长长叹了口气。
我帮他把被子掖紧, 便起床收拾昨晚的桌案,又将卧榻洗刷一下,确定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后才开了锁, 何伯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几个下人悠悠然走来,我让他们都去铜花肆玩, 继续看秋荑跳大神,晚些时候叫人过来翻修一下院墙。
几人眼神一亮, 很快就走了。
对他们我一向管的很松, 虽然做屈云笙这么久了,我还是适应不了一群人围着我伺候的感觉, 所以除了洗衣做饭打扫这些杂事,我几乎都不怎么使唤他们,每日做完工便让他们自行活动,他们也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便除了固定时间外很少来打扰。
这些人离开后我又回到了屋里, 将那个装着红玉的小盒子拿到枕边,便支着手看子玉睡觉。
他在我身边时一直都睡得很沉,安安静静,气息和缓,我很喜欢看他完全放松时的模样,当然,我也喜欢看他……昨夜在美人梅下的模样。
花影交杂月影,本是梦幻至极的美景,但昨夜的他在我眼里,可以让二者尽皆失色。
我一直盯着他看,一直看到天光透窗,他微微睁开朦胧的眼,转头看我,笑了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难不成又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觉少。”我理理他额前的头发,“再说你这么久才来一次,我得看够本。”
“水军操练比我想象中复杂,我是第一次练水军,所以折腾了许久才摸到门路……抱歉。”
“行,我接受,谁让我爱人是大将军呢。”我大度地说。
子玉微微蹙眉:“爱……爱人?”
“嗯,爱人,我们那边成亲后就这么称呼的,咱们不能以夫妻称呼,我只能用爱人。”
子玉听着有些牙酸:“别乱叫,怪恶心的。”
“那叫什么?内……内子?”
子玉伸出手要打我,我抓住他的手,笑道:“我是内子,我是内子行了吧。”
说着说着便将枕边的盒子塞进他手里。
“这是什么?”他皱眉道。
“小礼物,蜀王送给我的,我打了个小玉环,你看看。”
子玉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红玉玉环,玉环被一条白色的绳子穿着,可以挂在脖子上,玉环上下两头还有镂刻的金饰,这个时候居然有镂刻技术我也是没想到,但林地的工匠就真的做出来了。
“红玉、金……都挺罕见。”子玉拿着红玉翻来覆去一看,神色除了初见时有点变化,很快又恢复如初。
老子后悔了,我就该跟他找本绝版兵书~
“给我做什么,难不成要戴着这玩意儿去打仗?”子玉摸了摸那块玉,“居然还能发热。”
我忍无可忍,强行将那块红玉戴在他脖子上,又将玉塞进他的里衣里。
我本来还想说睹物思人之类的酸话,得,现在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小子就是个腻歪绝缘体。
“我的大将军,给你你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子玉瞅着我的脸色,笑了笑,坐起身看外面:“都这么迟了,你这里都没个下人?”
“我让他们出去玩了,师父来林地祭神了,他们都去围观了。”
“师父也来了?”子玉有些惊讶。
“嗯,先起床洗漱,我带你去铜花肆逛逛。”
我和子玉沿着铜花肆的商铺一家家看,途中还经过了蚕好的制衣铺,制衣铺生意红火,孟阳帮着他媳妇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我和子玉远远看了一看,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意,便走开了。
一路上人很多,各国商户都有,摩肩接踵鳞次栉比,子玉对很多东西都挺好奇。
“令尹大人来啦,今日新捕的河鲜,一会儿让何伯给大人送去。”
“令尹大人,今天新到的布帛,你来选两匹。”
“大人大人,新到的皮货,来看看,做几个腰带。”
“令尹大人,上次给你说的那门亲事,你考虑的如何,那张家姑娘是真的美,爱慕你许久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子玉转过头看我,眉梢一挑:“哦?张家姑娘?”
我眼角一跳,赶紧拉着子玉从铜花肆的小路离开喧闹的集市,最后来到离千仞崖不远处的一个茶水铺吃早点。
茶铺老板自然认得我,赶紧将最好的上风位给我安排好,在这个位置能看见千仞崖船来船往,也能和其他桌隔开距离。
老板上了好些花样的早点,子玉都没怎么见过,看得一愣一愣的。
“嘿嘿,这里各国商户船来船往的,所以吃食也五花八门的,还有一些外族的香料,我晚点再带你去尝尝。”
子玉不言语,转头看着那些穿梭不停的商船,我觑着他的神色,给他添茶。
“你尝尝这个,蜀地的茶,滋味别具一格,和我们楚国的茶不同。”
子玉依旧看船,不言语。
我抹了把冷汗,又给他夹了块甜糕:“你饿了吧,尝尝这个,越国的糖糕,郢都都吃不到。”
子玉还是看船。
我看着周围时不时瞅过来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你要生气也等回家再生气好不好,给我点面子……没什么张姑娘李姑娘,再说了,本公子这般风华的人物,也实在阻挡不了别人喜欢啊~”
子玉转过头来,忍笑说道:“你倒是挺不要脸。”
“你故意的?”我看着他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你耍我!”
“方才是真生气了,不过看你这么殷勤,这次就算了。”子玉拿起糖糕吃了一口,慢慢咀嚼,似乎觉得还不错。
“你这林地办成这样,一定收成颇丰吧。”子玉看着那些船说。
我嘿然一笑,低声道:“好说好说,往小了说可以支撑一个小国的运营,但继续弄下去,往大了可以支撑半个楚国。”
子玉有些讶异:“这么多?”
“嗯,你看见这些来来往往的货物没有,只要货物流通,人在消费,那都是收入。”
“何意?”
“我跟大牛想出来的,不能只依靠井盐,要把铜花肆打造成楚国贸易枢纽地,我们把关税降低,也把各种苛捐杂税都免了,但把这些商品的价格提高了一点点,所有货物提高的这一点价格都是需要交给屈氏的税,你说那些流动的人,流动的货是不是都是钱呢。”
子玉很快便懂了:“确实是一举两得,难怪林地的百姓对你这么热情,你免了他们的苛捐杂税,他们自然感激你。”
我嘿嘿一笑:“本公子是不是很天才,快夸我。”
子玉露出了牙酸的表情,没理我这茬,但随即正色道:“少不得提醒你一句,华容那帮人似乎很排斥商业,他们在郢都时常举行辩会,我可听说华容列举了商业的诸多危害,其中一条便是民若富了,一心从商,人口流动加剧,国家便失去了稳定性,也不会有万民舍生忘死为国作战,只有疲民弱民贫民愚民……才能凝聚出强大的国力,你把林地办成这样,你觉得他们忍得到几时?”
我收敛起方才的笑意,喝了杯茶,不以为意道:“由他去,他若是动的了我早就动了。”
子玉看了我半晌,突然说道:“这段时间找你的人不少吧,不管是屈氏还是别的氏族,但你一直没有动静,之后呢,打算如何?”
我看着子玉,若是换了旁人,我定然还是祭出那套“老子什么也不想管”的推诿大法,但问这句话的是子玉,我却不能不说实话。
“不打算如何,华容那套改制不用我出手,且看两年,若他还是按现在的法子搞,必然成不了。”
子玉这下来了兴趣:“怎么说?”
“公募制,说的好听是募集天下英才,但没有公平的科举制和完善的教育系统做支撑,公募制无非就是个变相的结党营私,而且那些募集而来的人还没有氏族血缘做为制约,来去自如,你觉得他们是真的为了楚国好吗?”
“郡县制,这个是改变不了的洪流,但华容在这个地方走上了一条死胡同。若新郡和新县全由王室直接接管,过个几十年也许慢慢的就成功了,但这样一来一定会招来老氏族的激烈反抗,而且熊玦不信他的那些兄弟,华容挺聪明,想了个公募制来缓解各方矛盾,但公募制成不了,郡县制也一定会受连累,他一开始就应该和各大氏族合作,徐徐图之,偏偏他一开始就走上了敌对的道路。”
我顿了顿,喝口茶:“等着吧,他们那团火烧的正热,我现在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不如让他们尽情烧,还不到我该出手的时候。”
子玉静默地看了我很久,我都被他看懵了,笑道:“看什么呢,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好,但你这么个看法,都快把我……看出反应了。”
子玉嗤笑一声,说道:“行,既然你都有数,我就不担心什么了,只是觉得你变化太大了,和刚认识时判若两人。”
“没辙,我爱人是征战四方的大将军,我得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啊。”
“啧……”子玉轻怒道,“能别说那个腻的要死的称呼了吗?”
“哈哈,行,心上人总可以吧。”
这话话音刚落,我便愣住了,子玉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里伸过来,从桌下握住了我原本搁在腿上的手,我看了看四周,方才不时瞅我们的人纷纷跑去了河边,那里有条祭神大船正驶了过来,秋荑带来的那些巫童在船顶跳着,而他自己在忙着洒神水。
就连茶铺老板也跑过去跪下来,祈求神水加身。
我立马握紧了子玉的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可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派风雅地喝着茶。
子玉亦低头喝茶,神色如常。
而神色不变间,交错的手指却在桌下袖袍里轻轻摩挲着,你来我往~
其实我所求的无非于此,护着我爱的人,护着我能护的人,在这个乱世安安稳稳地过点小日子,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足矣。
第125章 第 125 章 我喜欢的风光只在你身……
子玉这次多留了几天, 一共在林地留了五日才走,我们日日同路,夜夜同榻, 何伯似乎看出了什么, 有天看着我二人长长叹息了一大口气, 对天捶胸,差点倒仰,左右一圈人扶着他, 他最后又看向子玉长吁短叹一番, 这才消停。
子玉离开时,我送了他很远,最后到渡河边才不得不停步, 我感觉我们就跟天上的牛郎织女似的,见一次面得望穿一整条秋水,等了又等方能见到。
子玉看穿我恨不得随他回若敖氏的心, 对我笑道:“等两边的事情忙完,我们回郢都了, 自然日日都能见到,你这副样子, 就好像我要把你抛下一去不复返似的。”
“乱说什么呢。”我心里一跳, “别胡说。”
子玉见我神色紧张,也就不笑了, 朝我拱手一别,转身去了。
过完冬天,又过完初春,林地的大大小小所有事情都运行无碍时,我接到了熊玦的传令, 打开王令一看,我的眼眸瞬间便暗了下去。
子玉预估的没错,吴国又来了,这次走的是徐国的道,已经陈兵乾溪,剑指楚国。
既然走得是乾溪,就表示要在水上作战,熊玦令我速去汉水检阅若敖氏水军,此战将由子玉带领若敖氏三卒做为主军,王军充左军,屈氏充右军,一共出兵六万人,是场大战。
我急忙带着孟阳赶往汉水,在汉水岸首先见到了我一直看不顺眼的小白脸华容,他和我客套几句,便相对无言,我们前后一起登上高台,观看江中若敖氏新练出的水军进行搏击战。
楚国最擅车战,最不擅水战,子玉练了这支队伍这么久,今日总算看见了成果。
那一个个浪里白条就跟银鱼似的在水中穿梭,子玉也身居其中,光着上半身和其他兵士演习、搏斗,这是场无声的演习,没有人呐喊,也没有人造势,但江中那一场场奋力搏杀的场面,无端看得人热血沸腾。
子玉和一个身形强壮的人在水里互相摔跤,看得出来那个人武力值不错,水性更不错,和子玉打得有来有往,互相都想将对方按压在水中,分不出高低,可我在高台上看着,却越看越不是滋味。
我承认我小肚鸡肠,没有大局心胸,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该吃什么飞醋,但当我看见两人互相光着上半身抱着翻腾的画面,实在觉得扎眼,虽然那人怎么看都没老子这般英俊潇洒~
但那身健硕刺眼的肌肉,啧,显摆什么……
终于熬完了检阅仪式,我撑着脸皮说了一番鼓励人心的话,众将士齐齐呐喊,喊杀声响彻汉水两岸,惊飞水鸟无数。华容代表熊玦也说了几句,但若敖氏的人明显不待见他,说完话也没人搭理,他冷着脸随我走下高台,去往子玉的营帐。
子玉还没来得及穿衣,全身湿漉漉的,他拿着随从递过来的衣裳引我们去营帐,华容一直叨叨个没完,一会儿说因为嬴夫人临盆在即身体不适,大王来不了,一会儿又不停捧子玉的臭脚,说他是少年英雄,百年难得一见。
我一路无言,只是盯着子玉的背脊看,那里又添了不少伤,有些还被水泡发了,翻出泛白的皮/肉。
在华容还要说些虚伪客套之言时,我忍不住呛道:“华容大夫,没看见莫汐大夫一身湿着吗,你那些话留着回郢都说给大王听,比在这儿管用。”
华容眼睛一斜,待要发作,子玉突然咳了两声道:“华容大夫,你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先歇着吧,我有事要和令尹大人单独商议。”
“何事不能与我商议,我可是代表大王来的!”
“这个……三军辎重调遣之事,此事按规定,只有大王和令尹大人能做主,你在这里听着也做不了主,有些话……我们也不便和不相干的人谈。”
华容脸一僵,冷哼一声甩手走了,我看着他离开后,又转头看向子玉。
“先去换衣裳吧,现在春寒料峭的,着凉了可不好受。”
子玉看我脸色冷淡,话音也冷淡,用琢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进了用毛皮搭着的屏风后。
“数月不见,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子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刚才不都说完了,预祝将军所向披靡,凯旋而归。”
子玉没说什么,直接没了声音,我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有点心慌,不禁问道:“我送你的红玉呢?扔了?还是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
子玉还是没说话,就连屏风后穿衣服的动静也没了。
我这下更心慌了,赶紧站起身走过去看,一探头看向屏风后,便见子玉坐在一个柜子上憋着笑,只胡乱把衣服套身上,还没来得及整理好,一双眼又亮又深,好像散发着夜光的晚星。
他盯着我,问道:“你方才过来的路上都在气这个?”
我不想搭理他,转身要走,子玉忽然说:“在我枕头底下,我每日都要脱衣下水,戴个那么扎眼的玉环算什么……再说了,要是不小心丢在水里找不见了,某人就要兴师问罪了。”
“你每日都要脱衣下水?”我捕捉到这几个敏感的字,看着他问,“所以你每天都要和那个男的……抱一回?”
“那个男的……”子玉眉头微皱,“哪个男的?”
似有突然想起:“哦,商戎啊,他可真是水里好手,多亏了他才……”
我踏步往外,坐在椅子上:“莫汐大夫还是穿好衣服出来说话,我们好商议辎重问题。”
里面传来子玉的轻笑声。
过了片刻,他穿戴整齐走了出来,看着我说:“原来是……那叫什么来着……吃醋?至于么……”
“不至于。”我斜眼一瞪,“改明儿我也找个人天天光着身子练摔跤,你在一旁看看?”
“也行啊~”子玉好像真的很想看一样,眼睛带笑,“没看你和别人比过摔跤,看看也不错。”
这天没法聊了,我站起身对他拱手道:“莫汐大夫,鄙人还有俗任在身,就不奉陪了,先行告退。”
我转身作势要往外走,等着子玉叫住我,可老子硬是快走到营帐门口了,他还是没有出声。
我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当下心一横,便将半个脚尖踩在了帐门边。
“回来!”子玉终于开口了。
于是我从善如流收回了脚,转身朝他走去。
走到近前,子玉伸手挨上了我的脸颊,轻轻一拍:“数月不见,没有想我?这么急着走?”
“想啊,想的发狂,哪知道郎君此处另有无限风光别样好。”
“哧——”子玉笑了笑,笑得眼眸更亮,星光更盛,他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我喜欢的风光只在某个人身上,别人再好,我却看不见。”
一句话,说的我浑身麻了半边。
我凑上前,贴上了他的唇,此处是军营,我不敢造次,原本想一触就离,却不知不觉间贴的久了些,触的也深了些,子玉被凉水浸过的身子微微发热,有些呼吸紊乱,他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使劲推出去一寸。
“再这样下去可要收不住了,这里是军营,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了,我们可要被全楚的人当成笑话看了。”
“我们成过亲了,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告诉别人我们成亲了,而不是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这个……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了。”子玉看着我的眼眸,“后悔吗,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过。”
“后悔啊。”我笑道,“后悔我怎么不早点看见你,一辈子少了十几年,多亏。”
子玉眼眸深深的,似有水波流转,方才在大军之中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大统帅,只有在此时,才能见到他的另一番模样。
都说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我此刻才有了实感。
“你好好在郢都待着,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上次的帐连本带利讨回来。”
“嗯。”我低头看着他说,“我的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一定等你凯旋而归。”
子玉深深看了我片刻,凑上前亲了我一下后,便转身拿出一个册子递给我:“这是此次的辎重安排,我都写好了,你看看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劳烦令尹大人回郢都后立即调运,我们今夜祭神,然后大军拔营,最快五日后便能抵达乾溪。”
我打开册子一看,每一笔都记录的很清楚,但看着他突然认真的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你之前说过,吴国极擅水战,这次要在乾溪作战,有几分把握?”
“十分把握。”子玉看着我,面色冷静,声音沉着,“这一战,我要让吴国十年内都不敢再打楚国的主意。”
*
我回到郢都调运好辎重,便守在郢都城中等前线的消息。
熊玦和我日行渐远,就算同在议事殿中,也只和华容谈事,将我视作无物。
他这段时日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景地改制和嬴琅生产上,所以需要有人坐镇郢都,帮他统管全楚军队,他不待见我,却又离不开我。
子玉率领三军拔营七日后,到了乾溪,与吴军于水上正面交锋,成功阻挡吴军的攻势。但子玉传来的战报却说,吴军可能引入了新的将领,三军战斗素质有极大的提高。
十日,三军与吴军第二次交锋,吴军出动最精锐水师,楚军被迫后撤。
十二日,子玉率领特训水师从后迂回,烧了吴军的辎重粮草,吴军后退两舍,缩短补给线,与楚军对峙,徐国暗中支援吴军粮草补给。
十五日,两国再次于江上大战,风向对楚国不利,吴国使用火攻,楚国大量船只被烧,被吴国一路杀到葫芦口。
十五日晚,吴军驻扎葫芦口,楚国三军后撤一舍,满江尸首,血染长河,楚国已有兵败撤退之象,当夜,水上大雾,子玉带着特训水军突然出现在江水中,吴军大乱,特训水师找准主帅船,登船擒帅,吴军主帅誓死不降,被子玉割下头颅。
但原本应该依计回援的三军,除了屈氏接到回援令,其余两军皆言未收到任何军令,在原地耽搁了一夜,第二日回援时才发现战斗已结束,屈氏以两万众抗敌七万众,死伤大半,仅剩两千人尚存,而子玉的特训水师,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十六日,三军追杀吴军,一路追至乾溪风鬼堤,发现风鬼堤上有一座新立京观,那支特训水师的头颅都被割下堆聚成塔,加以泥土夯实,楚军将头颅洗净,正在辨别身份,寻找子玉遗骸。
十七日,楚国三军围堵住失去主帅的残余吴军,于徐国郊外大战一场,吴国全线溃败,血染徐郊,伏尸五万,若敖氏为报子玉之仇,将五万尸首的头颅尽皆割下,做成几十座京观,矗立于徐国郊外的落马关,徐国国君开城投降,声称愿意永世归楚,并入楚境。
此战最终告以大捷,熊玦大喜,华容大喜,全郢都大喜。
而我则在拿到战报的那一刻,和孟阳连夜骑马飞奔向乾溪。
子玉不会死,他还没做楚国令尹,他还没得到龙渊剑,此战也并未败,他绝不会死……
这一直都是我的底气。
但我在赶去乾溪的路上,第一次有种我随时会失去他的错觉。
我为何那就那么相信,一个南征北战的人,就一定不会死??!!
那个遭瘟的墓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若我此时便失去他,我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就像被人一把攥住,浑身血液凝滞,又凉又麻,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原本是想来和他一起共赴那场大火的……
但现在的我,已经承受不住失去他的后果了。
第126章 第 126 章 谁要谁的命还不一定!……
“四弟!你怎么来了?”屈云庸看见我, 双眼一亮,他是此次屈氏右军的主帅。
自从屈氏发生变故后,我忙着林地的事, 屈云毅忙着春耕秋收和巡地, 屈云庸就自然而然成了屈氏兵马的领头人。
他本也有心要在军营里立一番功业, 所以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屈氏、王军和若敖氏如今都驻扎在乾溪附近的旷野处,此处离风鬼堤很近,那些头颅都被洗净放置在若敖氏的营地里, 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驰往郢都的传信兵, 信里说那些头颅被一一辨认完毕,里面没有莫汐主帅,只有主帅所特训的水师和屈氏的士兵。
我便马不停蹄赶往驻扎地, 径直进了屈氏营地。
“三哥,进营帐,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屈云庸点点头, 他看起来很颓废,也很憔悴, 此战屈氏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灭, 我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后, 便将自己一路行来的全部情绪强行压了下去,让自己保持理智。
我让孟阳守在帐外, 我和屈云庸单独进入帐内,一进帐,屈云庸就红了眼泡,扯着我的衣袖哭起来,声音发苦:“四弟啊, 四弟,你终于来了,此战有古怪,此战有古怪……屈氏右军近乎全灭……我……我对不起屈氏。”
我扯起他往上提:“三哥,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我强忍着喉咙里的苦涩,深吸一口气,抱着他拍拍他的背:“三哥,我来了,你别难过,一切有我。”
屈云庸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看着我道:“四弟,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现在有多少人出去找莫汐了?”
“很多人,自从若敖氏在那堆头骨里没有发现莫汐的头,便派了很多人去找,王军也派了许多人出去找,我们驻扎在此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但找了这么久,也没看见莫汐的尸骸,就连水里也摸了好几遍了,这就是古怪之一啊,按照惯例不该有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只为寻找一个失踪的主帅。”
是,几万人驻扎于此的军粮消耗可不少,更何况乾溪处于楚国和徐国的交汇地,位置偏远,辎重运转不易。按照惯例,若主帅失踪会留下一小支部队继续寻查,但大部队要各回氏族领地。
如今三军都留在此处只为找一个人,很古怪。
听到此处,有道说不清的阴云骤然飘到了我头上。
但子玉失踪,这对我来说反而是阴云密布中的少许天光,哪怕我此刻依然悬着心,但总比直接死心要强一些。
“王军的人也在大张旗鼓地找莫汐?”
“是,王军分批派了将近一半的人出去找,那王军统帅熊营自恃资格老,是大王的叔叔,之前都拿鼻孔看人,完全不把莫汐放在眼里,如今却找的这么殷勤,四弟,你觉得怪不怪?”
何止怪,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怪。
王氏和若敖氏这段时间有些不对付,听说这个熊营老王叔和子湘大夫也不大对付,如今却这般殷勤寻找子玉,甚至不惜破坏楚国惯例,为的是什么?
“还有一事最为奇怪,那日葫芦口之战,是莫汐提前就定好的战略,我们和吴国在江面上很难硬碰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莫汐便布下计策让我们诈降回撤,将吴军引到葫芦口驻扎,葫芦口地形复杂且时有大雾,是发动奇袭的好地方。莫汐那日发动奇袭前,按理说应该让三路传令兵给屈氏、若敖氏和王军都传了回援令,我们当时提前潜行到了环葫芦口三面的位置,也不知相互之间的情况,但当我接到回援令赶去葫芦口时,却发现江面上只有莫主帅带的那支特训水师在主帅船上和吴军厮杀,若敖氏和王氏全无踪迹……他们的位置理应更近的。”
我倒抽一口凉气,心里越揪越紧,扯着屈云庸的手也越抓越紧。
屈云庸悲愤说道:“对方可足足有七万人啊,他们将莫汐包围的严严实实,我们屈氏就算突然袭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毕竟兵力悬殊摆在那里,对方又都是水中狼师,我们近乎以命相搏……最后还是莫汐砍下对方主帅的头,吴军乱了方寸,这才开始回撤,但我们好多兄弟的头都被他们割了下来,被带到此处做成了京观,听俘虏的吴兵说,他们此战的奖赏是按楚兵人头算的,我屈氏一万多儿郎,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乾溪冰凉的江水中,死无全尸,四弟,我,我……我恨啊……”
我强行逼出自己最大的镇定,可声音已经微微发颤:“若敖氏和王氏呢,事后对质时……怎么说?”
“哼,怎么说。”屈云庸咬牙切齿道,“他们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没收到回援令,也不听我质问,就赶紧去追逐吴军了,他们第一次在风鬼堤看见那个京观时,我可没看出他们有多担心主帅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们只是冷漠地吩咐手下清洗认人,便急着去追吴兵了,对,还有一件事很奇怪,若敖氏的莫垣死了,就在葫芦口夜袭那夜,说是半夜旧疾发作,突然暴毙,如今若敖氏三卒中的莫氏,是他弟弟莫衡说了算。”
一听到莫衡的名字,我手心一凉,整个身体僵了半边。
当初烛火阵中,他儿子莫雨便是死在子玉之手。
我把屈云庸的话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一条忽明忽暗的线在脑海中浮沉。
我来这个世界后分析了许多事,推测了很多事,但从没有哪个推测能让我仿佛在极寒的天气里被人脱光了衣裳,再从头到脚浇一盆冰凉的水。
我不愿意去相信这根线是真的。
倘若是真的,那死在江上的一万多儿郎,都会化成死不瞑目的怨魂恶鬼。
我在凳子上默默坐了好一会儿,在脑海中分析各种可能性,但所有可能性都走不通,想来想去也只有最初被直觉勾起来的那根线是通的。
四肢有些凝滞,但情况已经不允许我再迟疑,我艰难地抬起头,哑然说道:“三哥,让孟阳进来,我有一件事要吩咐你们去做。”
孟阳很快进来,我让二人走到身前,将身上的两块令牌扯下。
“这是屈氏的家主令,三哥,就由你亲自跑一趟,我们新建的那支队伍并上屈氏剩下的两万人马,一个不留,全部带来。”
屈云庸眼睛张得老大,发懵似的看着我说:“私扩军队是重罪,轻则流放,重则腰斩,你之前不是说要留到最危急之时才用么?”
“现在就是最危急的时刻。”我目光锋利盯着他道,“让那些扩充的士兵在盔甲之外套上农人的衣裳,此处离屈氏封地较近,你将那两支队伍带来后立刻布守在此处回郢都的驰道上,不能让任何一个若敖氏和王氏的士兵通过驰道,就算是传令兵也给我全数扣下。”
“三哥,我要替那些死在乾江的冤魂讨公道。”
屈云庸看了我片刻,震惊的脸孔慢慢恢复了冷静,他拿起令牌拱手道:“是,四弟,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是我屈氏族长,三哥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拿了令牌转身出去,我把目光转向面前桌案上若敖氏的令牌。
“孟阳,拿上我的令尹令,将距离乾溪最近的五座城池的驻防军全数调来,给我围住此处,我要让有些人血债血偿。”
孟阳什么也没问,拿起令尹令便拱手道:“是,属下即刻去办,只是子玉大哥下落不明,属下很担心。”
“我会带着屈氏的兵去找他,你调兵的速度越快,他就越安全,倘若他被若敖氏和王军的人先找到,到那时,可能就会是一场生死之战,蚕好一个人在林地……”
“大人!”孟阳面色端肃道,“子玉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于我有再生之恩,再说了,我是令尹大人的兵!做一名士兵自然要有战死疆场的觉悟!大人勿要婆婆妈妈了,属下这就去了。”
他转身便走,刮起了一阵风,我看着空荡荡的军营,手心紧握,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
我带着屈氏的兵沿着河岸搜寻了一天,什么都没发现,若敖氏和王氏的人发现我来了,也只是装模作样见个礼,随即便走了,我和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但到了夜里,最近的城池驻防军赶到时,他们终于嗅出了不对劲。
他们派人来问,我只说是调来找子玉的,但当天夜里,若敖氏和王军便有了整军动向。
我一直在军营里坐到天亮,五座城池的驻防军尽皆到达,包围在营地各个方向,若敖氏和王军这次也不派人来问了,直接拔营上了驰道,和驻防军避而不战。
但很快,他们就被一群从天而降的农人挡住了去路,农人个个手持兵器,足足有三万众,再加上从另一方向围堵而来的两万屈氏兵,他们一个不防被打得懵圈,被迫回撤。
终于在前后夹击中,若敖氏和王军被困在一个山上,断水绝粮,他们派人向我质问,我则请他们的首领和从属下山叙话。
*
山坡下的空旷地,四周已被手持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弓箭手在高台之上严阵以待,五城驻防军将领有些不明所以,都站在我身侧看着,孟阳和屈云庸则将手按在剑柄上,护我安全。
来的人将近三十个。
若敖三卒的三位分家家主,还有他们各自的亲近从属,并上王氏以熊营为主的十几名将领,我拿着名册一一点着,确定他们已经将所有主要人员都带了过来,才将名册递给孟阳。
这次双方都不再虚伪客套。
熊营眉梢倒立,对我怒目而视,率先骂道:“屈云笙,你这个狗贼好大的胆子,我们是战胜吴国的功臣,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派兵围堵,那些假扮农人的兵是你私扩的吧,私扩军队可是重罪,你们这些驻防军别被这个狗贼蒙骗了,屈云笙私扩军队,离砍头不远了,难道你们想跟着他受罚?我劝你们立刻擒住他,押回郢都讨赏。”
风猎猎吹,火丛丛烧,风声与火声之中,没有一人敢说话。
而我只是默默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莫衡跟着说道:“屈云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可是有功之臣,你将我等围于此处,总要有个说法吧。”
我转眼看向他,也没说话,但他后面的从属看见我的目光扫向他,立马低下了头。
另外两个若敖氏的家主也跟着开骂,上次我在阳丘城见过他们,对那两张脸还有印象。
等他们骂完了,周围的气压愈发低沉,我现在已经懒得跟他们多废一句话,便冷着声径直问道:“此番设计除掉莫汐的人,到底是谁?”
华容还是熊玦?
“什么……什么设计?”一个王氏将领一下就慌了,立马高声吼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莫主帅是被吴军包围……。”
“我有必要提醒各位一句。”我一字一句道,“楚国有个自先祖建国起便留下来的传统,大王和令尹拥有战时特权,生杀予夺,只在一声令间,你们想明白了再说话,若想不明白,这颗脑袋也没必要留了。”
话音一毕,方才还有傲色的各首领终于变了脸色。
熊营指天大喝道:“我可是先王兄弟,我可是大王叔父,我倒要看看谁敢杀我!屈云笙,你这个疯子,我们是功臣,战时特权从没有对准功臣的道理,你今日若杀了我,熊玦一定会要你的命!”
我笑了笑,原来笑也可以渗出这么苦的味道——要我的命,谁要谁的命还不一定!
“杀了他。”
我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孟阳往前一冲,剑光一闪。兔起鹘落间,熊营的身子依旧直立在原地,但脖子上赫然出现一道划痕,片刻之后,划痕血如泉涌,一颗脑袋“咚”的一声滚落到了莫衡身边。
对方大惊,纷纷拔出武器,与我们持剑相对。
就连我身边的驻防军首领也惊了,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淡漠地扫视对方剩下的人:“现在有想明白的吗?”
紧张对峙中,终于有个年轻的从属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将手中兵器抛到一边,抖着声道:“令尹大人,是,是莫衡杀了莫垣家主,也是莫衡杀了莫主帅的传令兵,杀人的时候,其他两位家主都在,是他们设计除掉莫主帅的,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听命跑腿的,我,我家有幼子,有老母,我几个兄弟都死在战场上,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很好,终于有个想明白的了。”我打个手势,那年轻从属被拉了出去,站在了屈氏的队伍中。
“好好保护他,这些话我还需要他在王宫大殿上说一次。”
“是,大人!”
莫衡冰冷阴鸷的目光从那从属身上又扫到我身上,哼了一哼:“一个小兵的话,算什么实证,就算到了王宫大殿上君前对质,我也会为自己喊冤,看看大王到底信谁。”
“谁说你可以回郢都了?”
我静静环视剩下的人:“还有没有想明白的?若没有了,各位就早点上路吧,黄泉路上再开口说话也不迟。”
所有人的脸色青的发白,若敖氏一家主急问道:“屈云笙,你是疯了吗,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我们若敖氏自己的事,你此番动用令尹特权调集这么多兵马围堵我们,甚至还出动了自己的私扩军队,想置我们于死地,于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就算我们真对莫汐做了什么,自然有若敖氏和大王发落,与你何干!”
我抬眼瞥向他,强忍着快要控制不住的怒火,喉咙发紧道:“莫汐的命,那支水师的命,我屈氏一万多士兵的命,在你嘴里就成了一句‘有什么好处?’”
第127章 第 127 章 逃走?这辈子是不可能……
他张了张口, 欲言又止,我直接将他隐藏在背后的话说了出来。
“怎么,你是不是想说年年都有征兵, 年年都有新兵, 这些人原本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与我们这些居于高位者无碍?”
我盯着他,目光入刀,整个脊骨都好像融进了冰雪里。
“你是不是还想说, 氏族内斗该由氏族内部决定, 哪怕再阴险再恶毒,也和我这个外人无关?”
“你……”那人嘴唇张合,似乎看出了我压抑不住的杀意。
我感觉自己的指骨都快被捏碎了, 强压着哽咽道:“死在乾溪江里的那些将士,都有爹娘,都有亲友, 甚至有爱人和子女,他们带着为国赴死的觉悟来到这里, 他们可以死在敌人的剑下,却不能死在自己人的阴谋中。”
“我是屈氏族长, 也是楚国令尹, 你们当我是什么了?”我问他道,“看见有恶鬼当道, 还要躲到一旁给恶鬼让道的睁眼瞎?还是窝囊废?啊?”
“当啷”一声响,王军中有一人扔下兵器,单膝跪下,对我拱手道:“令尹大人,我有话要说——我乃熊营亲随虞夫, 熊营刺杀传令兵乃我亲眼所见,也是我亲手埋的尸,不仅如此,熊营和若敖氏莫衡也曾私下密谋计杀莫汐主帅,小人畏惧熊营之威,不敢上报。”
他直直看着我,言辞恳切:“小的就算敢上报,也不知该上报给谁……熊营连续几次收到郢都的密信,那些密信是由单独的人送来,并非是专门传递战报的那些兄弟,熊营每次看完密信便一把烧毁,然后就会私下找莫衡商谈,令尹大人,小的方才听了许久,知道了你的立场,所以才敢斗胆直言,莫汐主帅和那些死在乾溪的兄弟,我,我对不住他们。”
“可他们。”他转身指着剩下的人,“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和熊营站在一起的,葫芦口那晚,小的几次三番劝过熊营出兵,可这些人全都和熊营一起坐于军帐内,谈笑风生,吃着肉喝着酒,一点也看不出半分煎熬,他们甚至还威胁过我,让我认清自己的位置,说我是王军的兵,不是若敖氏的兵!小的这些日子一直过得很煎熬,就像置身阴云中看不到半点光,真不如死了干脆,但我死了,又有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开口说话,令尹大人,你要怎么罚我都行,但务必请你为那些枉死的兄弟报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旁边人一眼,那人便被拖了出去。
这时,方才还一直对我口诛笔伐的若敖氏两位家主突然盯住了莫衡。
“他说的可是真的?你竟然是和熊营一道的?”
“你不是说莫汐那小子软弱无能,任由王室欺压,所以才想出此计,要为若敖氏谋一个新出路吗,怎么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和熊营计划好的?”
“难怪我说王军怎么也没去增援,原来是这么回事,莫衡啊莫衡,你这个奸诈小人,你一开始说只是给莫汐那小子一点教训,若他死了,若敖氏便选一个新族长,若他活着,也让他知道若敖氏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我们被你害死了,哎~”
“哼……”莫衡轻讽一笑,回盯他们,“怎么,两位这段时间都不问我王军为何没回援,这时候却突然问起来了。你们谁不想莫汐死,个个都想做若敖氏的族长,就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无辜受骗的模样,我若没有靠山,敢杀我哥吗?我若没有靠山,敢撺掇你们抗令吗?光靠我们若敖氏,能让莫汐从这场仗中彻底消失吗?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谁也不要装天真了,我杀莫汐是为私仇,你们杀他也是为了私欲,都是为了自己,就别想在此时脱身了,黄泉路上正好有伴,谁让我们运气不好,遇到了这么个疯子做令尹。”
该交代的话交代完了,该有的证人也有了,我不想看他们狗咬狗,便转身离开,对孟阳道:“都杀了吧,割下他们的头放在乾溪边祭祀亡魂。”
兵器碰撞声刚起,嗖嗖几十声箭响,背后接二连三的倒地闷响声,我看着杳杳九天回旋的风,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万般情绪在这一刻都空了,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臣之情,什么责任与背负,在乾溪江边,在九天之下,都仿佛变成了一种空荡荡的笑话。
冥冥之中,好像有无数的鬼魂站在了远处江水岸,他们身着铠甲,浑身是伤,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但他们的目光却在暗夜中亮得锋芒毕露,堪比世上最锋利的剑。
一万多鬼魂齐齐看着我,朝我行了个最庄重的军礼。
我眼眶发红,喉咙发紧,也回了他们一个最大的天地礼。
旋风一起,众魂归天,浩浩江水岸空荡荡一片,孟阳和屈云庸走过来将我扶起。
“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眼眸一沉,对孟阳道:“将山上的那些兵都放回去,去和若敖氏的人说,是熊营和莫衡杀了传令兵,他们已亲口承认,畏罪自尽,但两人没有招供背后主使是谁,就说这么多。”
屈云庸一惊:“若敖氏早就不满王室,如此一来,若敖氏必乱。”
“那就乱了吧,不乱我怎么回郢都兴师问罪。”我对屈云庸道,“你带着屈氏的兵先回距离郢都最近的屈氏练兵场,等我调令。”
屈云庸似乎猜到了我要干什么,手上一紧,但他的眼神只乱了一瞬,眨眼间便沉静下来:“好,一切按你说的办。”
“给我留两千人,我还要继续找莫汐。”
“大人,几万人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子玉大哥的踪迹,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乾溪了,是不是被那些吴军……”
孟阳看见我的表情,不敢继续说下去。
“若他真的被吴军带回去当战利品了,吴国一定会派人来跟我们交涉,但至今都没有半点消息。”我拍拍他的肩,“别自己吓自己,先去办事,做完继续找。”
孟阳点点头,和屈云庸转身走了,我听着那涛涛江水声,心里好像被人掏空了,无依无着。
这种比死还恐怖的感觉,一生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
就在我和孟阳快把乾溪翻来覆去找寻十几遍后,某一天清晨,我收到了何伯的信。
一开始我并不想看,何伯的信里无非就是宅院里那点东西,我找子玉找的都快想跳江了,根本不想考虑别的事。
孟阳见我如此,帮我打开了信,他看见信上内容后,沮丧的双眼一下就亮了,几乎快溢出泪来,他抓着我激动道:“大、大、大人……子玉大哥……找到了……他在林地……在林地……”
我一把扯过信,一眼望到底,信上只有简单两行字——
莫汐族长已在林地家中,伤势较重,大人速归。
我赶紧带上孟阳,风驰电掣往林地赶,所幸乾溪靠近屈氏封地,离林地不算远,我们跑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到了林地。
我推门而入,何伯和一圈下人都在院中守着,见我回来,何伯立马迎了上来:“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我大踏步走入屋中,秋荑站在床边,一脸悲伤,不停叹息,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趴在那里,面朝下背朝上,整个后背几十道剑伤交错纵横,刺得我眼花。
秋荑看见我进来,对我示意小声说话。
我蹲在床边,看着子玉昏睡过去的脸颊,他头发散乱,满头是汗,就连昏睡着也眉头紧蹙,我忍不住小心探过手去,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
“师父,子玉的伤?”
“没事,他很顽强,小命算是保住了,但遭了大罪,胸口那一剑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秋荑好像哭过,眼眶红红的:“幸好我这两日在铜花肆寻北方药材,何伯找到了我,让我赶紧过来救子玉。”
我转头去看何伯:“子玉怎么会来林地,谁送他来的?”
“没有人,是一匹马驮着他来的,只有他和那匹马,那匹马十分野蛮,林地看守的人想拦它都拦不住,它把人驮到这院门口,才愿意让我们把人给搬下来,那时候莫汐族长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浑身血肉模糊,嘴里还喃喃低语,把我们吓得魂都飞了。”
“威风它在哪儿,就是那匹马。”
“已经在马厩好吃好喝供着了,畜牲有灵,诚不我欺啊,莫汐族长真是捡回来的一条命。”
我看着何伯,对他道:“谢谢。”他一直都是反对我和子玉的,没想到却第一时间救子玉的命。
“哎,公子,他是你看中的人,老夫就算再无奈,这辈子除了老家主也就你这么一个主子了,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那公子以后得伤成什么样~哎,公子,你好好陪着莫汐族长,老奴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点点头,秋荑对我说:“他没事的,你别担心,最要命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就让他在此处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哎,所有弟子里,其实我最疼爱的就是他,最心疼的也是他,可偏偏他就被子湘那个老头骗了去,我只能干看着干着急,天和啊,以前我还觉得他怎么那么倒霉,会遇上你,要是遇上一个姑娘过点正常日子该多好,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何其有幸遇见了你,就这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一根筋,还得你这种人去管才有用。”
他拍拍我的肩,走出了房门,还顺带关紧了房门。
我看着面前被疼痛折磨着双眉紧蹙的人,只能静静坐在床头,用手轻轻覆盖上他的手,企图这样的动作能分担一点他的疼痛。
现在的他不是什么族长,也不是什么主帅,只是一个我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护着的人。
那一道道伤口何止落到他身上,也落到了我心里。
天地茫茫,哪里才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没有战乱,没有背负,没有牵挂,只有我和他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静静过点小日子。
我的将军再也不用带兵出征,身上再没有新的伤疤,不用让我悬着心日日夜夜等战报,可这混乱到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破烂天地,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存在吗?
就算有那样的地方存在,我眼前这个祭奠上这条命也要守故人诺的一根筋,又会跟我走吗?
我在床边坐了一夜,看了一夜,想了一夜,想到最后,只有屈云笙那句话留在了脑海中——这个没有遮挡的世界,每个人都拿出赤/裸/裸的人性相互搏杀,每个人都有自己宁死不改的道,我要如何面对这个血淋淋的战场?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选择了逃走。
如今却轮到我了……
我看这眼前睡着的人,自嘲似的苦笑一声——逃走?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既然已堕入深渊,就在深渊里溺死好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
我守在床边一整夜, 秋荑中途又进来灌了一回药,一直到第二天日中,子玉都还没清醒, 只从呓语状态进入了熟睡状态。
我看见他逐渐舒展的眉眼, 心里松了口气, 轻轻摩梭着他的手指,在他旁边说着些无聊的话。
“子玉,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边, 生病了会住院, 医院有医生,有护士,有病友, 我有次打篮球摔骨折住院,我那群队友买了一堆好吃的到我病房里,让我看着他们吃, 他们吃完了,探病也探完了, 最后是被我用枕头砸走的。”
“我住院时遇到一个熊孩子,他天天抽风一样开门关门, 力气还挺大, 逮谁骂谁,连父母也骂, 最后我忍无可忍了,拄着拐杖把他叫到厕所恐吓了一顿,他才收敛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吓得叫我老大的模样,特别逗。”
“我读大学那会儿, 手里没钱,我跟我爸关系不好,就没用家里的钱,我就每天上完课去做家教,做完家教就坐最晚那班地铁回学校,地铁上只有疲惫的归人,大家都很安静,年纪轻轻就有不少人有少年白,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科技这么发达了,但大家都过得这么辛苦,要是回到原始社会,每个人摘野果喝泉水住山洞打打猎,死了也就死了,不看病不抢救不用担心医疗费,是不是会轻松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就在我絮絮叨叨个没完的时候,子玉突然半张开眼,看着我挤出一抹笑:“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梦里全是、你的……聒噪。”
我心里一喜,握紧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还痛吗?”
“痛啊,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痛过。”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眼眸黯淡,“我以为我会……死在乾溪。”
“你别说话了,养养精神,我守着你睡一觉。”我捏捏他的手,“睡一觉就精神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子玉看着我,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一直坐在床头塌下,拉着他的手靠着床沿闭上了眼,他的呼吸声离我很近,这让我莫名安心。
到了夜里,子玉终于彻底清醒了,秋荑、孟阳和何伯都跑了进来,秋荑又把子玉的伤口检查了一遍,换了药,把子玉裹成一个粽子,子玉行动不便,只好坐在床上对我们简单描述他的逃生经过。
“那日在葫芦口,我杀了吴军主帅后以为自己回不来了,便抱着最后一战的觉悟和吴军进行殊死搏斗,是我那些水师兄弟救了我……他们用自己做人墙,一个接一个掩护我逃走,我本不想走,却被商戎推下了水,落水的位置又恰好有急流,我被急流冲到了一个岩石滩,可全身都动不了,又看见江上有吴军的船回撤,船上有人发现了我,我想着被吴军抓住也是死,还可能被用来做谈判的战利品,便想着一死了之,就在我想着该怎么自尽的时候,便看见威风来了,我也不知它是如何找到我的,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马背,它带着我在密林里穿行,甩开了吴军,还为我寻野果充饥,最后穿过密林上了驰道,它便一路沿着驰道走,走到林地的范围后它似乎认出了路,便一路飞奔将我带到了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他缓了一口气,看向我:“后来怎么样了?”
“楚国胜了,歼灭五万吴军,徐国国君称愿意永远归楚。”
子玉默默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若敖氏和王军延误回援的事我不可能不查,查出什么没有?
但我装作不知道,什么也没说,他便什么也不问了。
一行人退出屋外后,我叫来何伯:“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莫汐族长,不要对任何人说他在此处,也不要跟他说任何外面的事,只说一切如旧便可。”
何伯似有隐忧:“公子,这林地四通八达的,如何瞒得过,老奴可听说若敖氏似乎有变动。”
连他都听说的事,想必林地早就讨论的沸沸扬扬了,商贸发达的地方就爱坐论天下事。
若敖氏以伯叔为首,直接撕破了浣县的口子,若敖氏连常规军同临时农人军在内的十二万众一起朝景氏封地进发,一天之内便占领了景地的八个县府,熊玦几乎调动了所有王军赶往景氏封地,和若敖氏于景地九鹿山对峙。
“别让他出门就好,我要去郢都几天,他这几日行动不便,也出不了这宅院,就让他在这院中好好养着。”
“是,公子。”何伯领命去了,孟阳走到我身边:“大人,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即刻就走。”
“那要不要和子玉大哥说一声?”
“说什么,越说得多越容易露馅,我都不敢去,你敢?”
孟阳想了一想,脸色一僵,说道:“不敢。”
我轻笑一声:“不怕我,倒怕他,这个家也不知谁说了算?”
孟阳木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皮,就差把“明知故问”写在脸上了。
*
我并未与子玉辞行,只是让秋荑代为传话说我要去郢都处理点杂事,耽搁几日,便领着孟阳走了。
若敖氏和王军对峙的正火热,全楚陷入了风声鹤唳的紧张状态,自古外战不可怕,内战最可怕,若敖氏和王军谁也不敢贸然动手,就隔着九鹿山互相僵持试探,派人来往谈判。
我这个令尹再次行使出了楚国令尹的战时特权,不用通过熊玦,便调动屈氏全军赶往郢都城,宣称要誓死守卫郢都。
屈氏五万大军将郢都城围得水泄不通,熊玦先是下令关闭城门,但一夜之间他便改变了主意,打开城门让屈氏全军入城。
但我第一个找的人,却不是他。
我带着一支队伍迅速包围了华容府,府邸守卫自然抗不过训练有素的军队,府门被轰然破开,我径直走去了华容的会客偏厅。
偏厅内,华容与他那些同修坐在席上,正在议政,见我进来也丝毫不惧,继续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天下事。
我走向华容,对其他人道:“本尹今日有些事想向华容大夫请教,各位大夫就先撤了吧,以免殃及无辜。”
一道道明晃晃的剑光架在了脖子上,华容那些同修终于露出了惧色,华容哼笑一声,对他们道:“今日的辩论甚是有趣,改日鄙人再扫席以待,邀请各位同修再论。”
所有人都离开后,我让人关上厅门,只留我和华容。
华容还是保持着方才跪坐于席的姿势,一脸无惧且不屑地看着前方,并不看我。
“令尹大人大军围城,要杀要剐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亲自来问我什么,你不是一向很厌恶我么,趁此机会杀了我岂不快哉?”
“怎么我在你眼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吗?”
“哼——”华容冷笑一声,“令尹大人敢围堵乾溪,杀掉数十个身居高位的氏族将领,像我这般无根无依的外臣,在令尹大人眼中只怕跟地下的蚂蚁差不多,你要杀便杀,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我看着他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一下便钳住了他的下颌。
“你倒还装起英雄来了。”我狠狠说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那些为国赴死的儿郎全死在你和熊玦的算计里,你怎么还能如此坦然。”
“谁……谁告诉你……是我……算……算计的。”华容面色红紫,双眼充血,却依然用凌厉的目光看着我。
我手下一松,心里却径直沉入了百丈深渊。
“其实你清楚是谁,你只是不敢面对。”华容咳了几声,似笑非笑看着我,“我一个外臣,大王会让我插手军中事务吗,啊?”
“不错,我曾有过建言,要在若敖氏里扶持一个偏向王室且能力平庸的人做族长,这样三代之后,若敖氏自然势弱,可以和平演化氏族矛盾,就像你们屈氏,当年屈瑕何等英雄,屈氏何等风光,但你爹掌握屈氏不过二十年,屈氏就堕落成二流氏族,若不是有你这个中兴族长,屈氏就彻底完了,所以运气好的话,连三代都不用,一代就够了。”
我看着他那张算计别人也算计的毫不掩饰的脸,心道这些稷下学宫的人到底都是些什么品种,一个两个都这般让人想打,又让人不得不细细揣摩他们的话。
“我从内心里是真的欣赏莫汐族长的,他是天生的将领,子湘给若敖氏选了一个最好的将领,却给楚国选了个最差的将领。莫汐做族长只会让若敖氏更加壮大,楚国已经渡过了肆意开拓的阶段,已经不需要这么能征善战的氏族了,飞鸟尽了,良弓就应该藏起来做个祭祀时众人崇拜的神,而不是在这个国家与公室争辉!”
“中原国家合众连横,不会那么轻易屈服于某个氏族的武力,楚国的氏族只有舍弃小我,才能成就大我。楚国唯有集权之后才有能和中原诸侯联军一战之力,可你们谁也不愿意放权,我且问你,若这么继续下去,王室权力下移,氏族斗争加剧,楚国只会更乱,这就是被全楚视为第二个君主的、令尹大人想要的吗!”
我听着他的话,竟然有些听愣了。
不是,这哥们儿怎么这么会说。
“我若要害莫汐族长,只会用阳谋,不会用阴谋,乾溪的事我知道后也是心里一凉,可这就是君王,君王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我借他之手实现我心中大道,却也是宛如置身悬崖,身不由己。”
“大人,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现在还要杀吗。”华容直勾勾看着我,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我长叹一口气,沉默良久,最后只能对他道:“你那套改制,在楚国实行不了,你该去别的国家,比如秦国。”
“事在人为!还没做如何能知,楚国可是当世第一大国。”
我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了,转身便走。
*
离开华容府,我刚站在门口,王宫的内侍和马车便来了。
“令尹大人,大王知你必在此处,派小的来请大人入王宫一叙。”
这个内侍是熊玦的贴身内侍,还在做公子时便跟着他,对屈云笙和公子玦的年少往事一清二楚。
“大人,不能去!”孟阳拦住我,“要去也是我们护着你去。”
我看了看他,摇摇头:“放心,屈氏的兵都在城里,他既然放我进来,就不会杀我,你们在宫外等着便可。”
我跳上马车,马车缓缓而行,这里离楚王宫不远,我一路上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记忆。
我和熊玦从认识至今的记忆,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相互算计相互对峙的局面的,好像百濮一役就在昨日,眨眼之间便已物是人非。
马车进了王宫,在大殿前停下。
熊玦很少用这个大殿,如今却选在这个大殿见我,着实可笑。
我刚下车,便有几滴雨打在了脸上,内侍躬身道:“令尹大人,大王一个人在里面,周围所有甲士都被提前撤走了,小的人微言轻,不便说什么,但小的看着两位一起长大,如今想问大人一句话,不知可否?”
“什么话?”
“令尹大人和国君,难道不该站在一处吗?大人如今这么做,为的到底是楚国,还是自己。”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我沉默一下,没有回答,提袍上阶。
我一入内,殿门缓缓合上。
熊玦坐在王座上,静静凝视着我,殿外小雨转急,隐有闷雷之声,我站在大殿中央看着他,这个位置,景云死前也站过。
“你想说什么便一次说完。”熊玦沉声道,“好一个兴师问罪,好一个令尹特权,好一个守卫郢都……好一个,屈云笙!”
“你既然都用兴师问罪这四个字了,我想问的,你难道不清楚?”
“是,很清楚。”熊玦双目中似乎燃起了火,“是我让熊营借机除掉子玉,也是我让莫衡撺掇若敖氏家主坑害子玉,你现在知道了,要怎么做,杀我吗,来啊,动手啊!”
“哐啷”一声,一把剑被他扔到了我面前。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我气血一涌,立刻捡起那把剑,对准了他。
“你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熊营和莫衡都能说杀就杀,你还有什么不敢!”熊玦握住了剑尖,鲜血渗出,滴滴落下,“杀吧,禅让诏书我都写好了,就在王座下的暗盒中,我要效仿尧舜禹,将楚国的王座让给你屈云笙!”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冤,人人都骂我是疯子,但比起眼前这位,我病情其实很轻。
“好啊,给我啊,我来替你坐江山,你下去给那些冤魂磕头谢罪!”
我把剑送过去一寸,熊玦手上的血流的更猛了。
“屈云笙,今日就我和你,我倒是要问问你,我有什么错!”
熊玦指着背后的王座愤然道:“楚国江山传了十几代传到我手里,难道我要将他拱手让人?难道我眼睁睁看着氏族坐大瓜分楚国无动于衷?是,华容建议过三代弱化之策,可我问你,子玉一天坐在族长的位置上,若敖氏就一天比一天坐大,要如何弱化?他不敢提杀计,就由我这个心狠手辣的王来做,这有什么错?!”
“那个位置,我让给你坐,你去试试看坐在上面有多艰难,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和那些强大的氏族斗!”
我看着他,哑然无声,就连握剑的手也卸了几分力。
“屈云笙,你是楚国令尹,你原本应该和我站在一处,子湘大夫当年可是为了我父王设计杀害我王叔,这才得到了王位,这才得到了楚国!几十年间,他们为了楚国不知使过多少阴谋诡计铲除异己,可结果如何,是他们让楚国扩土千里,是他们让楚国成为这南方霸主,是他们将万千子民庇佑其中,你如今为了公道朝我兴师问罪,我倒要问问你,公道在哪里,天理在哪里,那些阴谋诡计如果是为了更宽敞的大道载更多的人,到底孰是孰非?!”
闷雷炸开,电光一闪,晃得我眼前一花,我手上的剑已经完全没有了劲力,可熊玦还是死死握住,任由血如泉涌。
“屈云笙,你要王位我给你,你要天下我也给你,可你管我要公道,我也想知道这世间的公道到底在哪儿?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你自己坐上这个王位去寻公道,否则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灭氏族,我就一定会杀子玉,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宿命,也是子湘大夫对我的遗命。”
“子湘?”
“对,若敖氏前族长子湘,楚国前令尹子湘,那个被楚人视作神明的子湘大夫!我是他教出来的弟子,你以为必须灭氏族的想法是谁刻进我骨子里的,华容?他不过是我的一把剑,剑怎么挥是由我这个持剑人决定的。”
熊玦朝我走进一步:“现在,你还杀吗?”
就在此时,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倒在地上,大声喊道:“令尹大人,别……别……啊——”
我和熊玦都懵了,只见嬴琅倒在地上痛苦扶肚,周围侍女慌乱地扶着她。
稳婆慌忙说道:“不好,夫人动了胎气,快生了,快快,扶夫人走。”
“不,我就要在此处生。”嬴琅看着我们满头大汗,痛苦说道,“我要让我的孩儿看看……楚国君臣的情义。”
手上劲力全松,那把沾血的剑瞬间落地,我和熊玦都慌忙地去扶嬴琅,稳婆大声道:“见血了,快,找个遮挡,别动夫人,请医官!”
第129章 第 129 章 因为他的未来里,从来……
惊雷滚滚, 暴雨骤来,电光闪过间,整个大殿宛如白昼。
我和熊玦席地而坐, 默不作声, 相互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嬴琅被几块虎皮屏风遮住, 宫女医官来往匆匆,嬴琅痛苦的呻/吟惨叫声充斥了整个大殿。
自古女子生产就是跨一次鬼门关,这是我第一次置身于生产环境中, 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 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这一夜过得前所未有的缓慢,整个人都被莫名的恐惧和希冀笼罩着。
我这个外人都如此紧张, 更别提熊玦这个亲爹了。
我们一直坐在原地,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从虎皮屏风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嬴琅的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我和熊玦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屏风处看, 片刻之后,宫女将婴儿包裹好, 笑盈盈跑了出来。
“恭喜大王, 夫人生了个小公子。”
宫女将婴儿抱给熊玦,熊玦激动的都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我探出脖子往他怀里看,又不愿走过去靠近他。
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我和他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鸿沟,这辈子都无法跨越。
宫女看了看我, 低声对熊玦道:“大王,夫人说了,她想让这个孩子管令尹大人叫亚父,所以希望令尹大人为他取个小名。”
亚父,在楚语中是阿父的意思,比义父还近一层,相当于第二个亲爹。
熊玦神色一滞,他将婴儿交给宫女,朝我这里抬了抬下巴,宫女会意抱过来给我。
我抱着婴儿,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一个不慎摔了他,一个几斤重的小东西硬是将我抱出了一身汗。
小东西一脸茫然地伸着小手,就在我把手指探过去想勾勾他的小脸蛋时,他一把握紧了我的手指,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劲儿还挺大。
然后便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我,又好像看不清我是谁,又好奇又懵懂。
这个新生命,就被我们几个人迎到了这个世界上,迎到了这个被大人搞得破破烂烂的世界上。
“叫临儿吧,君临天下的临,他是我楚国的世子,理应配这个字。”
熊玦听后,看了看我,眼里好像凝出了深渊。
宫女又抱着婴儿走向他:“请大王给小世子取个大名。”
熊玦看着婴儿,沉默片刻后说:“就叫熊临,君临天下的临。”
宫女依言去了。
内侍看着我们笑了笑,熊玦去看了嬴琅一会儿,那些宫人便照顾嬴琅离开了。
大殿又只剩下我和他,此时暴雨停歇,天如洗练,晨光透过门窗射入殿中,就像把昨晚的冲突也尽皆洗去一般。
熊玦对我沉声道:“若敖氏此次动乱,不知结局如何,我会亲自带兵出征,若我败了,临儿就交给你了,那封禅位诏书我也不会撤走,你自行定夺。”
我对他说:“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也知道我不会坐这个王位。熊玦,嬴琅临盆在即理应安心养胎,她怎么会知道我和你在大殿中争执,哼,一切都在你的计划当中,此刻也不用继续和我演,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说什么禅位诏书,恐怕那里面只有将我腰斩的诏书。
熊玦眸色动了动,看着我嘴唇紧抿,最后说道:“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今日就会带兵出征,你既然把屈氏的兵带来了,就好好守着郢都城。”
熊玦朝殿门外走,可一个身影却从殿门外走了进来,是薳东杨。
薳东杨神色淡漠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对熊玦见礼:“大王,不用了,若敖氏退了。”
“什么?”熊玦和我都不约而同惊讶道。
“若敖氏族长莫汐……”薳东杨看着我道,“他没有死,昨夜已赶去九鹿山阻止了若敖氏,若敖氏已经全军撤退。”
熊玦当即转身看我,双眼迸出尖锐的利光:“他没死?你知道吗?”
我已不想和这些人继续装,点头道:“知道。”
熊玦快步走过来扯住我的衣襟,厉声道:“你知道,却还要兵围郢都城,为什么,故意向我示威吗……我倒是宁愿你是为报仇来的。”
“对,就是示威,如果还有下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和熊玦互不相让地对峙着,薳东杨叹了一声,对熊玦拱手道:“大王,王军已经回撤,薳氏兵马也已驻扎郢都城外,屈云笙私扩军队乃是重罪,该如何处置,请大王定夺。”
熊玦目光似火地看着我,最后厉声道:“对,就算其他事不计较,私扩军队乃是楚国大忌,你做了就必要受罚,如若不服,就只能让屈氏全军葬送在这郢都城里。”
我对他道:“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要怎么罚就怎么罚,我都接受。”
熊玦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对,就跟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一样。”
熊玦手上一松,随即就是一拳打在了我的脸颊上,嘴里传来一阵腥甜,这家伙下手还挺狠。
“好,你认罚就行。私扩军队,重则腰斩,轻则流放,你做左徒时不是治理过河道吗,尹水那边正缺人,你就去那里好好挖你的河道,不挖通尹水,你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
郢都城楼上,我穿着简陋的麻衣,头上只带了根木头簪子,光着脚绑着手走上去。
子玉默默注视着我上阶,什么也没说,可我看他的神情,这趟不像是来送行的,倒像是来问罪的。
我走到子玉面前,对他笑道:“果然瞒不住你,你还是知道了。”
子玉神色凝重,甚至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处理若敖氏的事,你为何要挑起若敖氏和王室的战火?”
“你能处理好?”我冷笑一声,“子湘都处理不了的事,你能处理?”
子玉愣怔不言。
“熊玦是子湘教出来的,灭氏族是子湘留给他的遗命。他一方面让熊玦灭氏族,一方面却把若敖氏交给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你,既想让你做良弓,又想熊玦把这把良弓用完即毁,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做,只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子玉似乎被戳中了心事,眼眸一暗:“那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我摇头道,“要么熊玦死,要么你死,否则你们只会斗到底,就算你不斗,若敖氏也会斗,这本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子玉看着我沉静无声,城墙上烈风呼啸,吹得袍袖翻飞,我和他无声对峙着。
片刻后,我叹气道:“子玉,我们走吧,离开楚国,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把这个烂摊子给他们,谁爱争谁争去,这世界本就是在争来争去中重新组合的,我真的不想再看你死一次,我真的……受够了。”
子玉眼眸幽深,转身看着远方道:“我不走,人终究都是要死的,我已经没办法在心中放下另一个家国了,哪怕此生要为大楚而死,我无悔。”
我看着他那副决绝的表情,问道:“哪怕你的君主要千方百计杀了你?这世界朝秦暮楚多的是,就像华容,哪个国家不能当家,君不是君,臣又何必为臣?天下终归会成为一家……”
而统一的天下的却不是楚国。
你的梦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子玉突然转头看我,目光中闪出利光,好像我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楚天和,你认为国家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国家是什么样的,难道你认为要形成一个国家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可以说弃就弃?”
他朝我走近一步,目光锋锐:“如果没有氏族子弟披甲执锐,浴血沙场,又怎会有楚国几千里疆土,万千子民庇护其中,人往上走,必有私欲,楚国有,别国也同样会有,如果因为这个就要投奔他国,离弃故国,试问为了建立这个国家死在这片疆土上的那些亡灵,会作何想?我是楚国氏族子弟,更是氏族族长,势必要为楚国战斗至最后一口气,这就是我此生的路,绝无退路。”
我听了他这番话,看着他的灼灼目光,低头一哂:“果然如此~将军心系天下,我的心比起将军就要小得多,只容得下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你之前有句话说得对,你一直很清醒,不清醒的只有我,这次过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果然是不同的。”
城墙下马车夫在催,我对他道:“那便就此别过吧。”
子玉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对峙情绪中没抽身,就连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暗沉。
我转身下去,刚走两步,他便喊住我:“尹水是苦寒之地,还有囚徒数万,你自行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
“莫汐族长就别操心鄙人的事了。”我不待他说完,便回他道,“你一边肩膀担着家国情义,一边肩膀担着氏族未来,哪还有地方担着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我转身下阶,身后的子玉彻底无声,苍茫天地间唯有旗帜的猎猎声。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的选择,但我今日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出口,出于赌气也好,出于恐惧也罢,我终于撕开了我们一直都在遮盖的那层布。
我和他可以谈情,可以谈爱,唯独不能谈未来,因为他的未来里,从来都没有我。
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今日才敢问出口。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的心,比脚下的石头,还要凉上几分。
第130章 第 130 章 我管你想要什么
“万大王, 这是新磨好的珠贝,刮胡子好用的狠,你试试。”左手边一人谄笑, 奉上一个刚磨锋利的贝。
“万大王, 让我帮你搓背, 你专心刮胡子即可。”右手边一人趁机抢走我手中的瓜囊,帮我搓起了后背。
“万大王,我帮你将这囚衣洗了可好, 今日太阳大, 等你搓完泥刮完胡须,这囚服应该就半干了。”腿边蹲着的人拿起我的囚服,双目透着渴望。
“唔, 也好。”我一点头,他便拿起衣服走到河里水清处洗了起来。
我则看着河水里的倒影,刮了刮我这留了四个月的胡须。
虽然长着胡子的本公子依然英俊不减, 但留着胡子总归不便,还是刮了清爽。
算了算, 我来到这尹水之地已经四个半月了。
这些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他们是谁, 因为来这里的人都不许再叫以前的名字, 统一用囚服编号代称。
而我在一堆各种血污的囚服中选到了稍微干净的一件,上面编号是一万二, 上一任一万二要么服完了刑,要么噶在了这里,所以才能把这件囚服过继给我。
尹水的囚徒差不多有三万人,全楚犯罪稍重的囚犯都被送到这个地方挖河道,尹水河道是个大工程, 由前前任令尹设计,相当于在一棵大树上生发出各种枝干,然后这些枝干连到其他河流中,将水量大到恐怖的尹水给分流出去,只要成功,尹水就能成为全楚最牛的灌溉系统。
但这里的水量极大,导致此处常常被淹,我们这些囚徒都居住在高处山里的洞穴里,夏季暴雨时分,就连山洞也不能幸免,我们便逃到最高处,寻那些高的大树挂在上面,淋着雨,等着水退,顺便祈祷天上的雷别劈到自己这棵树上。
这时候的囚徒是个死亡率挺高的危险工种,一是因为自然环境恶劣。被水冲走的,受伤后感染死亡的,体弱支撑不住的……林林总总的死法;二是因为管这些犯人的士兵都是些以毒攻毒的刺头兵,时不时就把某个囚徒往死里打,打死了扔河里就说被水冲走了,谁也不能说什么,我来这里四个多月,就看见身边差不多有十个人某名消失了。
而囚徒之间也有等级。
最差的一等就是千人洞那些,几千个人挤在一个洞里,臭气熏天还是其次,关键是极其不安全。
这里没有女人,全是男人,这些男人都是相互疏解的,老子第一天住进千人洞时,就被几千双眼睛围观,夜里便听到洞里时不时的响动声,做的狠时那些人直接掀开被子任人围观,不过只顾发泄欲望的疏解和动物没什么区别,看得我浑身不适。
第二天集体洗澡时,我就发现周围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看的我毛骨悚然。
终于到第三天夜里,有人趴上了老子的床,将我压在身下,我一脚踹开了他,用了十足劲,直接将那人踹出了内伤,嘴里嗷嗷吐血,他是这个千人洞的老大,几个小弟当即围过来要教训我,被我毫不留情教训了一顿。
自此,一战成名。
从那天起,我便开启了山洞争霸模式,这里的阶层升迁是通过摔跤决定的,挺爷们儿的一项古老战斗,不用伤筋动骨,却能直接展现武力值。我刚开始还有些手生,但一场一场打下来,竟然让我开发出了新技能,我彻底爱上了摔跤,就连梦里也全部是摔跤技巧。
就这样,我从千人洞摔到百人洞,又从百人洞摔倒十人洞,又从十人洞摔倒五人洞,最后直接干翻原囚王烽火,成了新任囚王。
因为我的编号是一万二,一大王没气势,二大王很傻叉,所以最后大家便称呼我为万大王。
我也终于获得了能洗个热水澡,削削杂草般的头发,刮刮直愣愣的胡须,还有瓜囊搓泥的特殊待遇。
费了一个时辰后,老子终于洗刷干净,面容清爽,头发也削到了只能往后脑勺扎个小揪的长度,我看着水里的自己,颇为满意,哪怕流落到这荒蛮之地,老子也要做点亮这个荒蛮之地的那抹绝美亮色。
“万大王长得简直是这个。”两千八掉了颗牙,笑起来要漏风,他竖起大拇指对我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有万大王这么好看的。”
会夸,有前途。
我呵呵一笑,表示自己很受用,另外两个赶紧捧起了臭脚,说得一个赛一个好听。
我发现无论在屈氏还是在尹水,我都是个俗不可耐的领导,就喜欢这种会夸人的。
“万大王,你是不是郢都来的贵人啊,怎么这段时间这么多贵人来看你,就连那凶恶至极的尹水令,都不敢为难你。”
当然,也没有惯着我,该干的活老子一样也没少干。
说起这事,我倒是有些苦恼,从我来这里后,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批人探望。
先是屈云庸和屈云毅,还有几位屈氏家老,他们见我一身囚服头发脏乱,都快要带着我杀出尹水了,我费了好些口水才将他们安抚好,也把之后的工作安排好,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离开时还威胁了一把尹水令,但尹水令是王室的人。所以他不为难我,也不待见我。
之后来的便是孟阳和姬环,姬环看见我就哭了,这孩子是个什么都往心里搁的孩子,和我的父子情也浅,我是不知道我有哪里值得他哭成那样的,他最后还要留下来照顾我,被我直接踹走了。
然后是大牛,大牛把林地的册子都带给我看了看,然后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他便立马走了,来去都很干脆,好像我只是换个地方办公,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我不在林地了,华容下一步应该就要动林地,大牛一整个战斗状态。
再然后就是昭翎和秋兰,甚至连薳东杨也来了,给我带了一壶酒,我和他相对无言喝完了酒,他问我怪不怪他,我说不怪,都是为了自己的心做事,有什么好怪的。
最后来看我的人竟然是华容,但他只是站在高处看我挖河道,看了半天就走了,连话也没说一句,可能是专程来看看我下场有多惨,也好回去给熊玦描述。
说起熊玦,他并没有撤我的令尹之职,也没有命令屈氏重选族长,所以我名义上依旧是楚国令尹和屈氏族长。
他对外宣称我生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要去百越治病,那边草药多……所以楚国经此一事,依旧风平浪静。
不过这却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当初我兵围郢都时对外宣称是守城,私扩的军队也全部套上了农人的衣服,对那些不知道的人来说,我依旧是拥护君主的楚国肱骨。倘若熊玦突然罚我,国人一定会私下议论,到那时,令尹和国君有矛盾,氏族敢犯上作乱的消息就会四处乱串,熊玦登上王位没多久,需要民心稳固,所以他一定会竭力掩盖消息,只让真相被极少数人知道。
我当初在大殿上说他不会杀我,不是因为我自信和他的那点旧情,而是我一开始就布好了他不能动我的局,至于被流放尹水,那也是我自愿的,我原本想着被流放之后方便带着某人逃走,我们可以不动声色地销声匿迹,但没想到的是,他根本不愿。
甚至这几个月都没来过尹水一次。
他忙着征讨蔡宋两国,听说已经围困宋都许久了,中原诸侯无一敢救,这个举动足以让中原诸侯知道攻楚的下场,估计宋公以后都不敢再想报仇的事了。
想到他,我又忍不住叹了叹气。
“万大王,你为何叹气,是不是担心今日的挑战?那新来的两万六虽然魁梧,但依我看却比不上万大王的灵巧多变,大王不必担忧。”
我站起身,披上囚服系好:“走,去会会他。”
*
周围一片吆喝叫喊声,囚徒和士兵都聚在一起围观。
但凡有囚王争霸赛,当天的工程就会被暂停,所有人都会兴致勃勃提前来占位,有点私钱的也会下注,当然下注最多的还是那些士兵。
四周的山上都挤满了人,树杈上也挂满了人,在排山倒海般的叫喊声中,我整个身体的血都被喊热了。
对面那人浑身精壮的肌肉,和我差不多高,长得也挺精神,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估计是某个小宗族的子弟,我们过了好几轮,两个人都浑身是汗,裸/露的上半身在阳光下晶晶发亮,互相都大概了解了对方的实力,不敢轻敌。
“干他!”
一声声呼喊声中,他率先发起攻击,我和他抱着对方的头角力,脚下互相扣着,他忽然往下蹲,想借力将老子甩出去,我顺势一倒,随即一只手扣住了他的下盘,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脖颈,猛力一压,将他的背压在身下。
他使劲挣扎,我奋力扣着,两条胳膊都快麻的不像自己的了,最后他在几次挣扎后依旧逃不出我的圈锢,便软了下来,瘫在地上。
“好!——”
“娘的——”
四周喝彩声和骂娘声不绝于耳,可是渐渐的,这些声音好像被什么给打断了,只见囚徒间让出了一条路,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从人群后缓缓走上前,为首的那人看见我,一脸乌云压顶。
威风比他要仁义些,看见我噗噗两声,仰了仰头,以示欢喜。
我放开两万六,他莫名奇妙地站起来看着对方,突然双眼一亮:“是若敖氏族长。”
子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随即落到我身上,隔了一段距离看,如雾罩重山。
他身后跟着莫思和莫离,还有其他若敖氏的人,一共十个人的队伍很是扎眼。
尹水令随即上前迎接了他,闲话两句,他便调转马头,跟着尹水令慢慢离开人群。
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走后,士兵宣布我赢了,周围山头又是一片喝彩声,纷纷喊着:“万大王,万大王,万大王……”
子玉抬头望了一眼四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我心跳骤停,但他这一眼只在转瞬之间,随即便淡漠地转过身去,带着他那群人走了。
漫天的喝彩也不及我此刻的心鼓噪,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也不敢想他是为我来的,毕竟他带了这么多人,似乎是为了公事。
*
争霸赛结束后,我又被孝敬了一只野兔和一条鱼,这些手下乖觉,知道我不太会做饭,便将野兔和鱼处理得干干净净,只需要回去用火烤熟便可。
我提着野兔和鱼回去时已经是晚上了,如今我贵为囚王,拥有自己的单人洞,此洞和其他洞是联通的,也不算大,洞后还有一冷泉,山泉水冰寒刺骨,我从不在里面洗浴,只是偶尔去打点水回来烧水喝。
当我走到离洞口百步远时,忽然脚下一停,因为原本无人的洞中,竟然隐隐有火光。
我心下一滞,一时间竟不知该继续往前走好,还是转身去别的洞先躲一夜再说。
但腹中的咕咕声已经帮我做出了决定,若我拎着手里的东西去别的洞,别人看我一个人吃独食,似乎也不大好。
我一步步挪到自己的vip洞府前,掀开洞口的布走进去,一瞬之间便看见柴火旁坐着的子玉也在抬头看我。
我们互相看着,相顾无言,一时之间真不知该说什么。
上次的对峙经过四个多月的分离,虽然火药味散了,但问题的本质却越来越清晰了。
我很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却不知怎么解决,甚至这个问题还不能被提出来,否则城楼上的言语交锋还得再来一次。
我怔了片刻,拎起手里的食物,对他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他没说什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食物,最后点点头。
我舀水把野兔和鱼洗了洗,又串了串,最后走到柴火边烤了起来。
我的目光在手里的串上,子玉的目光却在我身上。
我装作没发现,对他说:“这里的鱼常年生活在惊涛骇浪中,肉质紧实,跟郢都的鱼口感不同,我觉得这里的更香,你一会儿尝尝看我说得对不对。”
子玉说了句:“好。”便沉默了。
“宋国投降了?我以为你还在宋国。”
“投降了,围了四个月也该降了。”
“这么说,我来这里不久你就发兵去宋国了。”
“嗯,你走不久我便和熊玦谈判了一次,我要做楚国令尹,他让我用军功来换。”
我手一哆嗦,手里的食物险些掉落。
“怎么?你不想我做令尹?”
“所以,你现在已经是令尹了?”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比那冷泉的水还凉。
“是也不是,熊玦允我代行令尹之权,却没有正式赐封,但我本也不稀罕。”
“那你夺来干什么!”
子玉见我情绪激动,有些莫名,但还是道:“只有令尹才能调动尹水的换防,我要把这里的士兵全换成若敖氏的兵就必须要动用令尹的权力,你说,我夺来干什么?”
随即冷笑一声:“可我今日发现,你好像在哪儿都能活得好,没想到四个半月的时间,你就成这里的万大王了。”
我脸皮一抽:“那是他们瞎喊的,将我的位置抬高,我才能带着他们跟监管的士兵斗,让他们的日子能好过点。”
子玉眸色依旧寒凉:“你这段时间都像今日那样,和别人摔跤?”
“嗯,这里的争斗都是靠摔跤,没那么容易受伤。”
“那可摔出什么别的没有,我可听说,尹水这边相互疏解的事很多。”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笑我曾经说过的话应验了,你也终于知道我看你练水师时什么心情。”
一说到水师,我和子玉均是一愣,随即便沉默了。
那支水师也许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痛苦回忆。
他沉默片刻,挑眉道:“鱼快糊了。”
我立马将鱼拿起,看了看,还行,有一半烤的正好,另一半微焦。
我拿了一个破烂缺口的碟子过来,用小刀将烤的挺好的那一半切下,递给子玉,自己啃着微焦的另一半。
子玉盯了我片刻,最后还是端起小蝶吃了一口,他似乎挺满意我烤的鱼,一口接一口最后都吃完了。
“好吃吗?”我得意问道。
“嗯,还行,就是有些没熟透。”
我愣了一愣:“那你还吃完了。”
“难得吃你一顿饭,自然要赏脸。”
随即把架在树枝上的野兔拿过去:“还是我来做,你来吃吧。”
“你做令尹是为了我吗?”我看着火光问。
“不然呢,我都说的那么清楚了,你还问什么。”
我心里不经意间有些踉跄:“何必呢,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
“我管你想要什么,你就当我派人监视你好了,免得你和谁摔跤摔到床上去,那我就……”
“你要如何?”
“把你绑了带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辈子都只能见我一个人,熊玦那里我也只说被大水冲走了,尸骨无存,他要找就去尹水里找个够。”
我哼笑一声:“还得是莫汐族长,果然够狠,够绝。”
我从他的话里注意到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他之前虽然也会直呼熊玦的名字,但时不时还是会喊他做大王,但今日的话中都是直呼熊玦不说,那语气,好像真的完全没拿他当王了。
但他们那些事,我现在已经有点不想掺和了,掺和了又怎样,最后里外不是人的还是老子我。
子玉烤好了野兔,我们分着吃,吃完之后他本该走了,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若开口赶人似乎也很奇怪,于是我们便很默契的谁也没说话,我给他烧了点水让他简单洗漱,他洗完后便走向了我那个很粗陋的荆条床,然后便掀开薄被自行躺下了。
荆条床上铺了稻草,还算柔软舒适,但稻草已经有段时间没换了,我很想让子玉去尹水府里睡,但这话刚走到嘴边,又拐弯回去了。
哎,见一面何其难,想睡这里便睡吧。
我回到柴火边,将那件穿来的旧衣铺开,勉强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当我睁开眼时,荆条床上已经没人了,那床薄被也盖在了我身上,我看着空荡荡的山洞好一会儿,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片刻之后,我便如往常一般,收拾好山洞,赶去点名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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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 131 章 “我好想你。” ……
子玉来得突然, 走得也突然,第二日我便听守兵议论说他已经离开了,还说这尹水之地的守备军将会换成若敖氏来接替。
果然在这不久后, 守备军就换成了另一批人, 尹水令也变成了若敖氏的一个长者来担任。
而我在尹水的日子, 也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许多。
尹水令和守备军都对我挺客气,甚至还让我带头主持开挖工作,我那个破山洞也零零散散添置了几件常用的物件, 甚至因为我的囚王身份, 对其他囚徒也善待了很多,至少再也没有出现囚徒无故失踪的事。
我和尹水令每日商商量量着挖河道,勘察地形地貌, 制定更高效的挖掘计划,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竟然让我在这蛮荒之地过出了别样的滋味。
比起朝堂上的你争我斗, 这里的事业更能让人看到希望。我一边充满希望地挖河道,一遍绝望地数日子, 自子玉代行令尹职权已经三个多月了,距离三年之期又近了三个月, 而我们上次山洞一别后, 也已三月未见。
这种感觉,就像有一把刀剑悬在心上,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降落,却不知要如何阻止。
所以当众人大笑玩乐之时,我往往只能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那种喧嚣,再努力挤出一点合群的笑意,最后离开人群去无人处待着, 一待就是大半日。
开春之际,大牛来了,他告诉我郢都又发生了大事。
一是华容果然对林地下手了,他要将林地的私有承包权全部收回,将井盐转为国家专营项目,屈氏因为我,选择服从。
二是华容要在景地推行军功制,以往常规军往往由氏族子弟担任,其他乡野之民只能担任临时组建的农人军,而华容在景地下了新令,凡是通过遴选的男子,无论出身,均可进入常规军,且君爵由战功来定。
这个新令一出,许多地方的农人都纷纷跑去景地,景地由此人丁兴旺,人口倍增。
三是子玉这段时间率领若敖氏打了两场中原大战,一是新齐与旧齐之战,此战胜利后新齐彻底立稳了脚跟,相当于将一个国家分成了南北两块,而若敖氏借新齐牵制了齐鲁卫宋陈五大国,这是全天下第一次出现遥控飞地、扶持傀儡政权的计策,中原诸侯俱惊。
第二场大战更不得了,周天子亲自向若敖氏求援,让子玉帮忙赶走滋扰许都的北戎。
由于桓公死后中原一直没有新的霸主出现,所以战斗力一盘散沙,而一直环伺这块沃野的四方戎狄就趁机入侵,将中原杀了个天翻地覆。戎狄可不讲什么战争礼仪,能抢就抢,能杀就杀,能烧就烧,甚至带走一串人做军粮也是常有之事,诸侯国自顾不暇,根本没人理会周天子的求援,最后周天子的肱骨之臣帛叔建议向楚国若敖氏求援,子玉便带兵去往许都,苦战一个月赶走了北戎。
但赶走北戎后,子玉并未立即撤离,而是在许都郊野举行了一场阅兵式,看得周天子心惊胆战,最后周天子派人重重赏赐了子玉,亲自赐剑“龙渊”,子玉才带着若敖氏撤离回楚。
这两场大战过后,中原诸侯皆知若敖氏莫汐,将他视作新一代战场杀神。
我听着这些话,沉默了好半天,最后万般情绪都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龙渊剑原来真的存在……也真的落到了子玉手里。
大牛离开后,我又扛起铁锹继续挖河道,挖了半个月后,最大的那个支流终于被我们挖通了,当大伙看见滚滚江水通过河道涌向支流时,几万人站在河道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那一刻,很多人都哭了,痛哭流涕那种哭。
两万六也一把抱住了我,兴奋地欢呼着。
我和两万六在这段时间成了最好的哥们儿,他来自景氏的一个小宗族,是分家当中的分家,十分崇拜子玉,从小便励志要上战场建功立业,却不想半路栽到了一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是他的大嫂。
他喜欢上了自家大嫂,大嫂也喜欢他,两人有次偷情时不小心被他大哥撞见,大哥追着他打时不慎滑落山坡,脑袋磕到了石头上,当场断气,所以他就被发落到了这里。
说起他大嫂,他好几次喝了酒就抱着我哭,把眼泪鼻涕都掉到我身上,说他有多爱那个女子,多想念那个女子,明明是他先喜欢那个女子的,他大哥是强取豪夺……我一边虚伪地安慰他,一边嫌弃的将他推开,但这哥们儿喝完酒力气贼大,就跟一个钢圈似的锢着我,让我很是无奈。
譬如现在,他喝完庆祝的酒,便跑到我山洞里又抱住了我,哭得神泪俱下,说他梦里全是他大嫂,问我他大嫂为何不来看看他,其他囚徒都有亲人看,甚至还送吃的穿的,为何她不来……
我实在不忍心欺骗这个傻子,便说道:“若她是真的想见你,隔着山海也会来,不来就说明可能真的不太想见你,你还执着什么呢?”
他一下就愣住了,问我说:“万大哥,你说的当真?难道你也经历过?”
他年纪比我小几岁,将我视作人生导师一般,十分相信我的胡言乱语。
“经历过啊,不管是我不去见别人,还是别人不来见我,我都经历过,六弟,听大哥一句劝,人生在世痛快二字,喜欢就痛痛快快喜欢,分开就痛痛快快分开,这两个人就像两颗星星,偶尔会有轨道重合的时候,但终归还是要回到自己的轨道上走自己的路,哪怕爱仍在,死亡甚至信念也会将两人分开,所以你还是趁早看开,免得伤人伤己。”
我说完这些话,自己倒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呆怔起来。
两万六一副若有所悟的神情看着我,我正想推开他之际,便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只有梦里面才会出现的声音——
“好一个痛快,好一个看开!”
随声而入的,是一袭黑衣的子玉,他看起来憔悴了一些,但双眼灼灼,内含怒火。
“抱得挺紧,难道这就是你的新轨道?”
我将一脸震惊的将两万六推开,呆呆看着子玉,两万六方才的伤情瞬间消散,他惊喜说道:“莫汐族长,我是……”
“你是谁以后再说,今晚我要和这位万兄算算账,恕不相送。”
子玉很少用这样冰寒伤人的语气说话,看得出来,他是真恼了。
两万六呆了一下,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我,便赶紧转身跑了。
我看着眼前浑身都是冰锥的子玉,又目光下移,看见他腰间的龙渊剑,心里一沉。
“算什么账?”我哂笑一声,“我竟不知我做了什么,能让莫汐族长气成这样,要亲自来向我算账。”
“你能说人话吗?”他径直说道,“我为何生气你不知道?什么痛快,什么看开,谁要和你痛快,谁要和你看开,你我曾向天地发过誓,难道成亲是闹着玩的?”
“还有,我不喜欢你和别人如此亲近,这句话我上次就说过,可你偏偏就要这么做。”他走上前掐住了我的下颌,力道却不重,更像是触摸,“你听不懂吗?听不懂我就用你听得懂的方式告诉你,若再有下次,我就将你关起来,打断你的腿,让你哪儿也去不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休想和我分开,什么轨道不轨道,我的轨道就是你的轨道,别的地方你哪儿也别想去。”
子玉不愧是刚从中原战场上回来的杀神,浑身的杀伐气甚重,让我觉得他说打断我的腿那句话似乎是真的,不是威胁。
“我说人话,你会听吗?”我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捏在手掌中,“跟我走,别做什么若敖氏族长了,也别管楚国这些纷纷扰扰了,我只要你,你能不能也只要我。”
我这话一出口,子玉果然沉默了,这便是我和他都过不去的坎。
我承认我贪心了,从最初想和他一起共赴火海,到如今只想和他一生一世,我贪心的很绝望。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走向死亡,这种绝望超过了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绝望总和,就算轮回转世,他也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了,我贪婪地想将他留下,做为子玉留下,而不是做一个原子分子。
若他消散在这天地间,苍茫万古,便再也没有长着这个模样,有着这般性情的这个人了。
在乾溪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承受不住失去他的痛苦,所以我变了,因恐惧变得贪婪,因贪婪变得更加恐惧,我只想带他走,可他却不愿。
子玉沉默地看着我,说不出任何话,我轻笑一声:“看吧,一说人话你又怕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放手,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我这个人很擅长逃跑,如果一件事我觉得无能为力了,我就会逃跑,让自己提前接受失去的结局,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就是提前止损。”
我放开他的手,叹了叹气:“子玉,如果你还是决定继续往火坑里跳,就放过我吧,我这个人……一向看得开……也许过段时间……我就真的放下了,呵呵,我有过经验,再伤心难过也是几天就好,但若像你这么做……我可能永远好不了。”
我话一说完,子玉转身就走了,毫无拖泥带水。
也是,这就是他,爱也干脆,恨也干脆,做什么都干脆,就连离开也干脆。
毕竟爱过一场,难道不该说点分手狠话么~
我心乱如麻躺在稻草床上,很快便听见外面有雨滴声,雨水声迅速变大,很快就变作狂风暴雨。
我一下便坐了起来。
离开此处的通道仅有一条,其中一边是沙土坡,一边是悬崖,大雨天就爱山体滑坡。
子玉要是这个时候走那条道……
我立马站起身跑了出去,冲进了雨水中。
*
我在暴雨中跑了好一会儿,才跑到离开尹水的那条道上,前面已经陆陆续续有山体滑坡,我心如鼓槌,大声呼喊着子玉的名字,试图去攀爬滑坡的石块,但刚爬上去没多久,便被人一把拉了下去,我一下撞到了那人身上,将他压到了地上。
“快走!”子玉拉起我跳上了威风的马背,威风马蹄疾驰,将我们两人迅速带离了通道,一离开通道,子玉便推我下马,自己要走,我一下扯住了他的缰绳。
威风嘶鸣一声,停下了马蹄,任凭子玉驱策也不走。
我随即跳上马背,将子玉圈在怀里,一拉缰绳,最后连人带马都带回了山洞里。
我找出一块干布给子玉擦头发,子玉要扯干布,我不让,最后他便由着我擦了。
擦完头发后我便要去解他的衣衫,子玉僵住,抓着衣襟不让我解,我干笑一声,最后去翻出一件姬环新送来的寝衣给他,让他自己擦干了换上。
随后便去给火堆加柴,自己找了件衣裳,背对着他换上。
子玉换好衣裳朝我走来,他身高比我略低,所以寝衣拖地,赤足从拖地的衣角中时隐时现,看的我心里一痒,便赶紧挪开了目光。
子玉走到我身边坐下,对我道:“等雨停了我便走,免得你看见我永远也好不了。”
我笑了笑,不说人话这件事何止我擅长,他也学得挺快。
我将他的黑衣拿过来放在火旁的架子上烤着,威风也在火边不远处卧着,那里有我收集的干净稻草,它似乎挺享受。
“你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傻,看见情况不对肯定就撤了,你却还要冲进去。”
“对,你不傻,是我犯傻。”
“你留那么多稻草是干什么用的?”
“莫汐族长~”我盯着他的双眼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怎知你何时会突然光临寒舍,自然要随时准备好干净的床榻,我可以凑合,又怎会让你凑合。”
子玉看着我,突然目光就凝住了:“那你今晚还是打算睡地上?这雨一下,地下泛湿,明天一早浑身可就湿透了。”
“你别管我,你去睡吧,我这个人不睡都精神。”
“坐着也犯湿。”
我突然被他给逗笑了:“那怎么办,难不成和你一起睡在上面?那床小的可怜,若是睡一起,我可要抱着你睡了。”
一般听见这样的话,子玉都会耳朵一红,不接话茬的,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道:“抱着睡又如何?你和别人都能抱,和我抱不得?”
“那能一样,我抱别人又不会有冲动……”
我深吸一口气,轻拍他的脸:“别挑逗我了,去睡吧,你连衣衫都不让我解了,让我和你睡一起不是折磨我?我又不是正人君子,你知道的……”
我话音没落,却突然噤声了,整张口都被寒凉又柔软的唇堵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子玉亲得挺狠,让我一直往后仰,可他却不许我退缩,一把扣住了我的头,将我强行圈禁于他的手掌间,寸步不让。
他如今已经很擅长亲吻,几个回合间便勾得我方寸大乱,几乎控制不住。
“你要解开便解开,只要你不啰嗦就行。”子玉抵着我的头说道,“若你不想解开了,就由我来解你的衣襟,咱们换个姿势,我也让你尝尝哭出来也什么滋味。”
我听着他这话,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忍得很辛苦的欲/念倾巢而出,将我烧了个精光。
“好啊,你别怕累就行。”我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用更热烈的方式凑了上去,他很快便呼吸急促,耳朵通红。
我将人抱到稻草床上,一边亲吻一边去解他的衣衫,可当我摸到他浑身的新旧伤痕时,情不自禁愣了一愣,就连邪火也消了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我低头看他的胸膛,心里痛的发颤。
“所以我才不让你解,看吧,又要啰嗦了。”
子玉揉了揉我的耳朵:“再痛都比不上听见你说那些鬼话的痛,你若真的放下了,我该怎么办?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也只想喜欢一个人,我不想和第二人再做这些事,也不想让第二个人完全闯入我心里,你明不明白?”
我看着怀里的子玉,眼眶一红,甚至身子都有些颤抖。
“可是我贪心,我想和你一生一世,我不想看着你自寻死路。”
“都没走过,又怎知是死路?”子玉对我道,“你难不成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倘若我真的有呢?”我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痛苦在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脑涌了出来,“我预感到你会做令尹,我也预感到你会得到一把宝剑,我甚至预感到你还有两年的时间就……”
“就怎样?死吗?”
我看着他不说话,子玉笑了笑:“那既然只有两年的时间,你就不能等我死了再放下吗?”
“子玉,你说这话就是在用刀捅我。”
子玉往上一凑,亲了亲我:“那我告诉你另一句话,事在人为,我从不信命,人这辈子若是被天命两个字束缚住,那就什么也别干了,在家里等着天命降临便可。”
我听着他的话,一时无言。
“明明是我们做了很多选择和努力才走到今天的,又怎可用一句天命便抵消掉自己所做的一切,甚至让天命束缚住自己的手脚……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你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真真切切做过的事也会成为河里的一滴水,只有无数滴水才能组成一条河,我努力过,我抗争过,我也爱过你,这就足够了,这辈子多好,不是吗?”
我看着他内含神光的双目,心里所有的恐惧和执念瞬间崩塌,碎了个干干净净。
是啊,只要努力过,抗争过,毫无保留的爱过,这辈子多好!
我埋下头,咬住了他的肩,子玉“嘶”了一声,我压抑了将近一年的思念都想报复到这个人身上,谁让他让我等了足足一年。
“我好想你。”
“我知道。”
第132章 第 132 章 “难道你还要本王亲自……
暴雨过后的天空澄澈清朗, 我在天光微亮时便起床收拾,起床的动静极轻,但还是惊动了子玉, 他微微睁开疲倦的眼, 朦胧中看了看我。
“你多睡会儿, 我去摘点野蔬煮粥,等好了叫你。”
“嗯~”子玉含含混混回了一声,我低头亲亲他的额头, 帮他把被子掖好, 这才起床收拾好山洞,又将威风牵去附近的马厩,最后去林子里摘了些野菜。
今日阳光大好, 我把粥煮上后,又将子玉昨晚淋湿的衣裳鞋袜都拿出去洗了晒了,等我回来时, 子玉依旧睡得很沉,我守在火边搅动着锅, 一直到粥煮好了,清香味溢出, 我才走到子玉身边。
看着他熟睡的模样, 我实在不想扰他清梦,但无奈这个山洞没有大门, 和其他山洞还有另外一个小的通道,虽然晚上没人打扰,但白天就说不准了,今日尹水令给所有人都放了一天休沐假,我不想突然有谁闯进来, 看见若敖氏族长衣衫凌乱的睡在我床上。
何况颈侧还有红痕未消。
“子玉,醒醒,粥好了,吃点东西。”我轻轻推了推他,片刻之后,他睁开朦胧的睡眼,我笑着用手指轻刮他的鼻梁,看他头发凌乱,衣襟散乱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又痒了痒。
但理智强行给我的心止了痒,我笑着叫他起床,子玉躺着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软绵绵地坐起来,整理自己的衣裳。
我一边给他梳头发,一边说:“你昨日那身我都洗了晒在洞外,今日阳光好,应该半日就能干,你有天大的事也得等到半日后再走。”
子玉“唔”了一声,我将他的头发半束,系了个木簪,这支木簪还是我来时戴的那支,但我如今已削了短发,只需要用小绳在后面系个揪就好,用不着这支木簪了。
子玉还没完全清醒,脸上有些茫然,我看着他这个模样,实在有些想笑,就像个收敛起爪牙只想睡觉的小狼崽,可爱又可怜。
“下次我让你早点睡,不折腾你这么久了。”
子玉从眼角的余光中看了看我,似有愠怒,我承认我昨晚报复的有点狠,但都是被这个罪魁祸首逼的,我绝不认错。
子玉收拾妥当后,我把被子叠好,又拿出一个放了许久的新碗和新勺,盛了粥给他。
这个新碗还是我厚着脸皮管尹水令要的,我自己用的依旧还是之前那些传承了几代囚王的破碗破盘。
子玉看了看碗,没说什么,默默喝起了粥。
“好喝吗?”
“好喝。”
“没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这倒是,他确实没骗过我什么。
我喝了小半碗,终于还是问出了我这段日子一直在琢磨的事。
“若敖氏如今在中原诸侯国那里名声大噪,是你主导的,还是被迫的?”
子玉方才还懒洋洋的眸子瞬间聚凝了,他看着我道:“新齐是直接向若敖氏求援,周天子虽然给熊玦通了信,但也派帛叔亲自来若敖氏见我,你说呢?”
“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和熊玦分庭抗礼了?”
子玉直视我的双眼说道:“其实你离开后我想了很多,我以前是希望可以控制若敖氏,尽量不和王室发生冲突,看看郢都推行的那些改制可以走到什么地步,看看两者之间有没有和平共处的方式。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只有力量相当才能和平共处,否者只会是单方面的欺压。我相信你的判断,华容的改制走不远,他如今已经对屈氏的井盐下手,下一步便是昭氏的铜矿,如果他把楚国弄得一团糟,那若敖氏的强大反而可以成为楚国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且你在乾溪杀了三个若敖氏家主,无形中帮我扫清了很多障碍,若敖氏六卒如今都听我指挥,有这么强大的一支军队,我为何不让它痛痛快快亮出剑锋,多加磨砺,反而要自废武功呢。”
我听得有些震惊,子玉说的这番话着实出人意料,他甚至已经违背了子湘老贼的遗命,子湘让他“制约”,可他偏偏就要磨锋。
“而且此番和北戎作战让我意识到一件事,恐怕中原最强大的国家并不是常与我们打交道的那些,反而是处于北部,常年与北戎交战的晋国。”
“晋国?”说起晋国,我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个被形容为“丧家之犬”的晋公子姬重,他是我对晋国最深刻的印象。
“不错,我们和晋国很少打交道,此前也没有正面作战,但此次和北戎交战我才发现戎兵的战斗力极强,且他们以骑兵为主,骑射本领十分了得,我刚遇上时还吃过亏,后面调整了战略将他们陷在若敖氏的包围圈里,这才得以取胜。而晋国常年和这帮北戎作战,还是在北戎补给充足利于骑兵的地方作战,你觉得晋国的战力会不高吗?”
子玉的神色渐渐凝重:“晋国如今缺少的是一位雄主,可我听薳东杨说过,那流浪在外的晋公子姬重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我没见过他,不知道真假,依你之见呢?”
我思忖片刻,点头道:“确实,他有几分本事我不知道,但他周围有一帮晋国老臣一直跟着他四处流浪,衣衫破烂食不果腹也不离不弃,若这个人没有几分真本事,那些精明的老臣不会一直跟着他。”
子玉的眼眸刹那间便沉了下去:“这么一说,薳东杨说的是真的。倘若这个人回晋国夺取君位,只怕晋国不久之后便会成为新的中原霸主,这对楚国很不利。”
“你想杀他?”
“不杀。”子玉冷声道,“中原被北戎屠了不少城,十户九空,哀鸿遍野,确实需要一位新的霸主主持大局,我们少不得要未雨绸缪。倘若晋国做了新的霸主,赶走北戎后第二件事定是伐楚,届时天下政局一定会出现新的变化,楚国一直被中原国家排斥,就算有实力,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成为天下共主,我们更该在新的变动中站稳脚跟,确保不会被四方敌人瓜分殆尽。”
我认真听着子玉的话,静静看着他,他向来有种很敏锐的战场直觉,但我没想到他的直觉已经拓展到了这一步,他所有的无惧无悔都来源于这绝顶的分析力。华容那句话说得没错,子玉是天生的将才。
我把子玉的话在脑子里全过了一遍,很快就明白他全部的意图和担忧。
倘若子玉要这么做,那他就必须要有一个可靠的后援。
而这个后援,不是我自夸,放眼楚国除了我,没人可以做到。
不是老子有多牛,而是我所处的位置就决定了只有我能扮演这个角色。
“你就按你想的做,其余都别担心,交给我。”我对他说。
子玉眸色一闪:“我可没打算让你做什么,你就在这里待着就行,我要让你好好活着,活着等我便可。”
“那可由不得你,你别忘了,我还是屈氏族长和楚国令尹,你要独自担起楚国这座大山,也得问我同不同意。”
子玉无声看着我,他明白我就像我明白他一样,静默片刻后便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默默把碗里的粥喝完,然后换上晒好的衣服,由我送他离开。
*
一个月后,郢都传来命令,由于尹水最大的支流被挖通,有一大片荒野可以开垦种地,所以熊玦让尹水令分派一些囚徒去种地,种出的粮食由华容验收,然后全数运往郢都。
一听到“全数”二字,尹水令当即骂娘,尹水是荒野之地,属于三不管地带,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开荒的人留点奖赏。
但尹水令骂声还未绝,子玉的私令便紧随而至,一看到私令,尹水令立刻态度大变,他立马开始选拔囚徒去开荒,我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挖河道。
两个月后,大牛来了,说华容派遣的人将林地搞得一团糟,林地所有商贸都被一一管控,表面上说是要纳为公家,但上交的账本只有他们知道,到底有多少是进了公家国库,有多少是进了私人腰包,谁也不清楚。
根本没有第三方监管机构,盈利多少全是那帮人说了算,就连千仞崖的项目也停了,百工为了谋生,不得不给那帮孙子塞钱走关系,最后进去也只能拿着续命的钱,和以往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比,现在可谓百业萧条。
以往能养活上百万人的产业链,如今全流进少部分人嘴里,穷的穷死,富的富死。
熊玦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也不理会,他要借华容之手收回所有分封的资源,就不会在乎底层人的死活,这在他眼里是集权路上必要的牺牲。
林地的大商户私下找过大牛好几次,但我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先让他们和那帮人周旋着。
大牛刚走不久,薳东杨便来了,他一来就带了个重磅炸/弹。
华容要收回铜绿山,昭氏翎公然抗命。
华容之前布下的那支兵当即围困铜绿山,昭翎深夜逃走,可没过几天,她便找来若敖氏的救兵,还给若敖氏装配上了最新型的兵器和铠甲,子玉带兵围住了铜绿山,也不攻,也不退,只说是为了防止随国入侵。
两军也曾发生过冲突,但双方的兵器装备完全不是一个水平,若敖氏的士兵几乎可以以一敌三,华容布下的那支队伍断水绝粮,没多久就撤了,昭翎重回铜绿山,双方很有默契的都变成了哑巴,好像此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一切如旧,只不过华容再也不敢提收回铜绿山一事。
“我就想不明白了,铜绿山一直都有华容安插的监管员,昭翎那些新型的兵器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来,又运出去的。”
我摇摇头:“不是在他眼皮底下,如果我没猜错,是通过秋兰?”
“秋兰?!”
“嗯,她从那次殿议后就开始做准备了,她开放了一部分采矿权给秋兰,秋兰用那些矿做成农具卖出去,但估计卖家是秋兰,买家却是昭翎,铜绿山绵延两千米,一定还有隐藏的兵器冶炼地,这些农具被昭翎熔了又做成了兵器。”
薳东杨目瞪口呆,他完全想不到两个小女子竟然有这般的胆量和气魄。
“秋兰应该不知道,或许她只是装作不知道,反正此事与她无关,我想不出她参与楚国内争有什么好处。”
薳东杨在我这里沉默了好久才离开,薳氏经过灭族大乱,是所有氏族里实力最弱的,而薳东杨也一直很明确的站在熊玦这边,薳氏最有价值的情报体系如今也被熊玦掌握,所以薳东杨反而是所有人里最轻松的。
半年过后,姬重在秦国的帮助下杀回晋国,弑君夺位,成为了晋国新一任国君。
这一年,他已六十。
子玉的预测没错,姬重是个很有本事的雄主,他迅速带领晋军重创北戎,又联合中原诸侯抗击四方戎狄,过了半年,戎狄之患全部解除,姬重被中原诸侯视为救星,奉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但他并没有急着伐楚,反而扶持周天子,插手各国事物,统一各国关税,渐渐将散了许久的中原几十国又重新黏合起来,甚至连新齐也成为了他的拥护者。
子玉几乎每隔一两月都要来一次,我和他很少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谈风花雪月的事,我带着他走遍了尹水的山林荒原,我们也在很多地方相拥相吻,就像一对再简单不过的小情侣,尹水令看着看着估计也接受了,还让人给我的山洞安了个木门,嘱咐其他人晚上别来打扰我。
就这样过着过着,几乎就在我快要恍惚时间时,我预判的事情终于爆发了。
是年春季,景地遭遇虫灾,原本的应急程序全部失效,粮仓大空,应急粮食不知所踪,景地饥民暴起,而那些外族的县尹闻风先遁,不知所踪,有一个没来得及跑的被饥民绞死于府中,饥民在他府中搜出大量财帛和粮食,粮食上的封印写着应急二字。
自此,饥民怒不可遏,纷纷聚集起来攻击县府和郡府,林地百工闻风而动,声援景地,将华容派来的监管人尽数诛杀,随后在他们府中查出数量大到惊人的财物和一些隐藏账册,一查账册才知,原来更大数量的财物早已被这群人转移去了中原,运回了自己的母族。
暴民群起间,又有人兴风作浪,将暴民组建起来形成小股势力,四处滋扰抢掠。
而就在这个时候,晋国突然联合十个中原大国,兴兵二十万,号称要南下攻楚。
我站在尹水的空地上,看着眼前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郢都朝臣,神色淡漠。
几十个朝臣跪在地上,朝我拱手道:“楚国大乱,臣等恭请令尹大人重回郢都,以解国难!”
齐声说着,齐声拜着,我却只有一句话:“有没有大王的王令,若是没有,我不能走。”
我和朝臣僵持了将近三天,终于收到了郢都的急令。
熊玦的愤怒从那封急信中力透而出:“难道还要本王亲自去尹水请你!”
我合上信,跳上来接我的马车,对朝臣道:“走,回郢都。”
身后看热闹的数万囚徒纷纷静默,估计他们也没想到位高权重的楚国令尹竟然和他们做囚友做了将近三年,一起挖河道,挑沙土,筑堤坝,见证尹水这项大工程的一点点成功,和旁人并无二样……人群中的两万六眼眶发红,对我拱手拜别。
第133章 第 133 章 “活着回来,我等你。……
郢都大殿, 故地重回。
我穿着离开时的那身麻衣步入殿中,大殿之中众臣云集,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我看, 面上各种表情开花。
这里面有少部分知道我是被流放去尹水的, 绝大部分至今还认为我是去百越治病的。
但当他们看见我这刚刚齐颈的短发时, 都已恍然大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削短不得,更何况是在崇尚留长发的楚国, 只有囚徒才会削这么短的头发。
我于众人目光中一步步走到熊玦面前, 朝他拱手一礼:“禀大王,微臣养病回来了,你交代给我的任务也办完了。”
尹水通了, 良田万顷,这些话我只能通过目光传递给他。
熊玦看上去疲惫的很,神色紧绷难以舒展, 三年不见好像衰老了一些,不复当年的少年君主样。
这三年他在华容和子玉的夹缝中, 一定过得很辛苦。
“你回来便好。”他对我说,“你过来坐下, 今日殿议由你全权负责, 本王要和莫汐大夫商议出征之事,先行一步, 你行完殿议便随内侍来见本王。”
我拜了拜,走过去坐在他边上的令尹专座上,熊玦从袖中取出令尹令,放到我手里,看了我一眼, 便离开了。
只在一眼间,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做不了的事,只能由我做。
众臣拜别楚王后,又齐齐朝我行礼,以华容和郁邢为首的外臣集团如今已经占据半壁江山,熊玦想借他们之力对抗氏族,却没想到他们聚沙成塔,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哪怕分布在封地的那些同党逃的逃,死的死,但郢都的这些却宛如根系深厚的大树,一个个就像任凭八风狂吹也吹不到他们脚下的模样。
华容对我道:“令尹大人既然回来了,眼下局势混乱,还请大人作出指示。”
“什么指示?”
“自然是控制饥民,募集粮草,逮捕林地暴徒,再安抚若敖氏族长,请其出兵抗晋。”
“安抚?”我笑了笑,“挺有意思的话,难道若敖氏族长如今是这般难管的人物,竟还需要安抚他,才能让其出兵。”
“哼,你离开三年了,自然不知道朝中变动,如今他若敖氏都快成楚国的国中之国了,就连昭氏也跟他沆瀣一气,如今要他出兵都得求着他,看他脸色。”郁邢不屑地说。
“你在景地练的新军呢?”我问华容道。
他的军功制实行这么久了,不知效果如何。
“哼。”氏族那边一朝臣冷笑道,“多亏了华容大夫的军功制,所以景地的饥民才那么难管,他为了推行军功制,在景地大开练武场,让所有平民子弟闲暇时都可自由练武,为了取代我们氏族子弟可谓不择手段。如今倒好,那些饥民中有不少男子能打会战,都比得上常规守备军了,要怎么抓,还请华容大夫出个主意,别一出事就把责任推脱到令尹大人身上。”
“何止于此啊!”另一个氏族朝臣愤愤骂道,“从你改制至今已有数载,景地年年丰收,怎么一出事连应急粮草也没了,而薳氏封地原本土地肥沃,易于耕作,就因为你那个遭瘟的军功制,许多薳氏农人跑去了景地,薳氏土地荒芜了一大片,如今到处缺粮,我就问你,这些粮呢,都被你那些猪狗不如的同修运到哪里去偷卖了?”
“还有林地,本来令尹大人经营的好好的,却被你们这群人搞得乌烟瘴气,这会儿还有脸说林地的人是暴徒,就连我们氏族管理时,都不干这些与民争利赶尽杀绝的事,偏偏你们就下得了手。”
两边人越骂越凶,眼看着就要有互相扔鞋的趋势,我豁然站起身,扫了众人一眼。
两边瞬间息声,齐刷刷看着我。
“本尹听明白了,现在一是缺粮,二是饥民作乱,对么?”
没人回答,但表情了然,确实是这两个问题,但也是哪个都不好解决的问题。
“在处理这两件事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行处理。”
我看向华容那边的外臣集团,对他们道:“楚国如今的动乱,说到底还是诸位那些不切实际的改制引起的,三年多的时间已经证实了你们的失败,本尹给过你们机会,这三年间没有半点干涉,既然已经失败了,如今我重归朝位自然不喜欢和我离心背德之人,诸位就请当庭脱下楚国朝服,于今日之内离开楚国吧。”
我如今讲话很客气,三年的尹水生涯已经让我平和了很多,可这些人仿佛将我当成了恶鬼看,一个个面面相觑,怒意上翻,却没人敢对我呵斥半个不字。
“我已在殿外安排好了协助各位离楚的军队,你们的宅院府邸原本也是楚国之物,自然不能带走,你们的家眷在我进入王宫之前已经派人去请了,如今应该都已聚集在王宫之外,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楚国的老氏族商议,就不恭送各位了。”
我看了看门口的孟阳,孟阳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带了一队甲士进来,这一下不仅是外臣集团愣住了,就连氏族朝臣也惊呆了。
双方干了几年仗,可能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收场。
华容看着我静默片刻,忽而狂笑着脱下自己的衣裳:“好你个屈云笙!好你个楚国令尹!我原本以为莫汐是最大的障碍,没想到居然是你……如此一个被大权臣一手遮天的国家,我不留也罢!”
他脱下朝服,甩手而去,怆然狂笑,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颓然地脱下了朝服,默默离去。
唯有郁邢,他宁死不脱,朝我大骂,被孟阳一把揪着领子拖了出去,直到人消失了,骂声依旧未绝。
大殿瞬间空了一半,我又坐回座位,看着剩下的人。
这些氏族的大臣面对此变故,都嗅出了一点风雨欲来的味道,不仅没有半分得色,反而看我的模样愈发恭谨。
“诸位都来自楚国的各个氏族,和我屈云笙一样,今日没了外人,就是我们自家人商谈,所以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不满和诉求就尽管说,而不是私下鼓动饥民作乱,借此诛杀那帮外族士子。”
众人一听,齐齐下跪,不敢有一个人吭声。
“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我也知道,如今二十万大军压境,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但我要问各位一个掏心窝子的话,如果楚国覆灭了,你们去了别国,还能过这般人上人的生活?”
跪着的众人紧绷着身子,不敢有一人抬头看我。
“我们这些氏族子弟,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地位,所有的富贵,所有的资源,全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万民给的,你们可以高高在上胆大妄为,但不要忘了你们的根在哪里,别的国家早已被各大氏族盘踞,你们如果没有这个根,难道要变成丧家之犬,去别的国家做别人的家臣,费尽心思摇尾乞食吗?”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抬头说道:“大人……大人,别……别说了,我们错了,现在无论大人说什么,我们都照做,若有不服从的,我胥言第一个不放过他!”
另一个人也道:“大人,我们是群龙无首,只能出此下策,华容那帮人这些年欺压的我们好苦,大王又只偏向他,如今你回来了,我们自然要以你马首是瞻,大人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们是楚国氏族子弟,又怎会想让楚国灭亡!”
众人齐声说是,我见时机成熟了,便说道:“好,那我便下第一道令了,如今国难当头,四处缺粮,我屈云笙会带头散尽屈氏十几代家财以解国难,诸位是跟,还是不跟?”
“跟!”
“跟!”
“自然要跟!”
“令尹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切以大人马首是瞻!”
……
在场众人无一人反对,我不管他们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形势所迫,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策,也要怪林地那帮蛀虫把最大的那条经济命脉给蛀没了,否则我就不必来这里多费什么唇舌了。
*
结束殿议,我便由内侍引着去往那个熟悉的议事偏殿,殿中只有熊玦、子玉、斗渤和薳东杨。
斗渤看见我的模样,吃了一惊,这厮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情绪也不藏,那双直愣愣的眼睛在我头上盘桓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落下。
子玉和我相视一笑,虽是淡淡的,但还是被熊玦捕捉到了。
“你们在尹水还没笑够,非要在本王面前显摆?”
我无奈道:“大王,你找我回来收拾烂摊子,能不能客气点。”
熊玦冷哼一声:“你和子玉,如今比我这个楚王更得人心,干脆我把王位给你们算了,我也想过点逍遥自在风花雪月的日子。”
“你看看,一说话就想噎死人,这个位置只能姓熊,你就安安稳稳坐着,别一天到晚琢磨些有的没的,我若有不臣之心,会在尹水安安分分待三年吗,我可是奉了你的王令才敢回来的,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还要我如何?学比干剖心吗?”
熊玦听罢,忽而一笑,但一笑即止,复又正色道:“离开三年,这嘴倒是越来越能说了。”
随后问道:“你在大殿上都做了什么?”
“我把外臣全都驱逐出境了,然后带头献出屈氏全部身家,就做了这两件事。”
熊玦沉默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后只是轻轻一叹:“我会响应你献出所有私藏宝物,也会让其他王室宗族跟随,如此一来,粮草能支撑到今年秋收吗?”
“干粮不行,稀粥可以,到时我会让各地建立粥厂,统一分发米粥,也会亲自带人去各地监管,希望能挨到秋收。”
“但军粮必须要有足够保证,这是目前的难题,这场大战不知要打多久,数十万饥民和十几万大军的粮草可不是小数目。”斗渤立马道。
“嗯,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看着子玉道,“稍后我会让大牛把林地的井盐账目交给我,华容的专营制可以做为战时特例,所有盐利我都会全数上交国库,专款专项以购军粮。”
“若敖氏这几年储备的粮草也能撑几个月,我会尽量在三个月内结束此战。”子玉对我说道。
“我也请求大王许我离楚,让令尹大人代为接管薳地事务。”薳东杨恳切道,“这十国联军各有目的,我会找到突破口一一分化,这原本就是我所擅长的事,我这几年算是看明白了,我其实并不适合做一族之长,有些东西只有得到后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薳东杨自嘲似的冷笑一声,随后躬身一拜:“请大王允我立即离楚。”
熊玦点点头:“好,本王允了,你好好保护自己,活着回来。”
“是,微臣听命。”
薳东杨转身便去,毫无拖泥带水,熊玦看着我道:“那你也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此次征战由王军和若敖氏出兵,你带着屈氏的兵去各处赈灾,你也要小心,那些饥民逢人就杀,恐怕比那十国联军还难对付。”
“是,微臣领命。”我把目光挪向子玉,子玉点点头,没想到匆匆相聚连句私话也没说就要分开了。
我转身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停了下来。
“还有何事?”熊玦问道。
我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子玉,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你想对我说什么?”子玉看着我眼睛雪亮,温柔一笑。
说什么?
若是换做以前的我,各种甜言蜜语能变着花样说十句。
可如今我看着眼前的他,却只有一句话想说——
“活着回来,我等你。”
“好。”他依旧只是温柔一笑,仿佛漫天飞雪中一抹暖风拂过,寒梅乍放,心暖意乱。
我便什么也不顾了,凑上前,当着熊玦和斗渤的面亲了亲他,一触即离,然后便强忍着喉咙的苦涩,转身离开了大殿。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斗渤爆出一声惊叫——天爷啊~~~
【全文完结】
第134章 第 134 章 “回家。……
令尹府, 议事厅。
一众人都已候在厅中,我从王宫出来后径直来了此处,有些人是我来郢都的路上派人去请的, 有些人则是不请自来的。
大牛率先向我奉上账册:“令尹大人, 井盐的账目都已备好, 我已查算清楚,如今林地的井盐虽然产量有所下降,但专营过后纳入公家的部分却比以前要多, 之后要怎么做, 还请大人下令。”
“做的好。”我翻了翻账册,对大牛道:“你回林地继续运营井盐,如今是全国战时状态, 井盐的盐利直接上缴国库以购军粮,其余百工还是照我们之前的旧制运转,除了井盐和漕运, 其他行业全部还利与民,另外告诉那些大商户, 待此战结束后井盐将继续按旧制分包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什么不该有的主意, 若有捣乱者, 格杀勿论。”
“是,属下明白, 大人放心。”
大牛得了令,立刻转身离开,我看向屈云毅和屈云庸,他们立马上前说道:“四弟,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二哥三哥, 我今日在王宫中当众宣布要将屈氏家财全部散尽,以解国难。”我看着他们道,“没提前和你们商量,我很抱歉。”
“四弟,说什么抱歉,你是楚国令尹,事出紧急,自然要先国后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明白的。”
“就是四弟,经过这么多事三哥已经看透了,只要我们三兄弟一条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如果不是一条心,再大的家业也不过是你争我抢,平添杀戮,要来何用!”
我眼窝一热,对他们道:“好……我打算和三哥带着屈氏的兵马去各地赈灾,二哥你就留在郢都,先将屈氏财物运往王宫,务必要做得声势浩大,众人皆知,大王会安排王室的人清点各氏族捐赠财物,到时你向大王主动请缨买粮一事,买粮这件大事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你这些年管理春耕秋收很是细致,我只信你。”
“好,四弟你放心,我一定办好。”
“秋兰姑娘。”我对她拱手一礼,“每次遇到危险我好像都要麻烦你,这次又要麻烦你帮忙去中原买粮了,只有你才有中原的私粮路子,我找不到别人可求。”
“说什么求不求的。”秋兰扶起我的手,“你救过我不说,还是环儿的义父,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只不过中原如今联合作战,对粮食管控极严,我认识的那些人手里有多少尚不清楚,而且像这样几十年难遇一次的大战,私粮价格一定会坐地起飞,我担心……”
“担心什么?钱不够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传入,我豁然抬头,只见昭翎神采飞扬地走了进来,看着我笑意盈盈。
她自从和熊玦闹翻后,就连王宫也不去了,每次只通过传令官和熊玦沟通,我也没想过她会来郢都。
“你叫这这么多人来郢都,却不叫我,怎么,许久不见就把我这个老朋友给忘了?”
我笑了笑:“说哪里话,我知道你不想来郢都,自然不会为难你。”
“我来见你这位令尹大人,便不算为难,听说你把外臣都驱逐出境了,郢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全城百姓都在欢呼庆贺……令尹大人不愧是令尹大人,蛰伏三年不出手,一出手便是一击即中。”
昭翎看了看秋兰:“全楚氏族都在捐献家财,我昭氏怎能除外,你是知道昭氏家底的,我昭翎也会全数献出,以解国难。”
秋兰吃了一惊:“全数献出?”随即展颜一笑:“那可是笔大数目,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放开手脚去抢粮了。”
不愧是家里有矿,说起话来就是这么牛逼,我们这么多氏族捐钱都会让秋兰发愁,昭翎一句话就能让秋兰放开手脚。
早就听说昭氏有钱,但有钱到什么程度,我今日算是第一次有了实感。
“除了这个,还有铜绿山的守备一事,我也想向大人讨个权力。”
“你想要华容布下的那支军队,对么?”
“对,如今若敖氏和王军要对抗十国联军,屈氏要赈灾,薳氏要留守郢都,各地的守备军要防备四方近邻,铜绿山怎么办,那些江汉上游的诸侯小国可对铜绿山垂涎已久。”
“就算你今日不来,我也会派人去下令,从现在开始那支军队由你指挥,所有将领由你调派,但只限于战时,等战争结束,我再和你好好商议铜绿山存在已久的防备问题。”我看着她强调道,“你是铜绿山之主,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承诺。但站在楚国的角度,铜绿山是一个绝对不能放权的地方,我希望你明白。如若几十年后,在你之后出现一个有着不臣之心的铜绿山主人,可能会对楚国带来灭顶之灾,你也不想这个隐患在你我手里被埋下,对么?”
昭翎僵了片刻,复又笑道:“好,我信你,我发现你现在说话比以前顺耳多了,以前夹枪带棒的,话里全是机锋。”
我有吗?
冤不冤。
老子一直都是个坦荡直率的男人。
等我安排好一切,一直站在人后不说话的姬环却主动上前:“义父,我要和你一起去赈灾,求义父带上我。”
我本想说小孩子瞎胡闹什么,但当我看见他那双恳切的目光时,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三年的时间,姬环已经脱了稚气,初露少年锐气,看见这样一双少年人特有的诚挚目光,我叹叹气,说道:“好罢,你跟在我身边,帮我写写文书,这段时间文书来往肯定多,你别喊累就行。”
姬环双眼放光,对我躬身一拜。
“大人,我们也要去。”习谷和习风从门外跑进来,对我道:“我们去给大人当护卫。”
就你们?三脚猫功夫让老子保护你们还差不多。
“求大人给我们一次历练的机会。”两人跪下来,后背笔直,神色倔强。
唉~我怆然一叹,我是去赈灾的,不是带孩子去郊游的。
“行吧,你们跟着孟阳给他打下手。”
“谢大人!”
就在此时,何伯颤颤巍巍走了进来,我刚想说不会您老也要去吧,那还是算了吧,何伯便开口了:“大人,华容大夫在外求见,他说不见到你他就撞死在令尹府外。”
*
众人皆散,只剩我和华容,华容一身素衣,好像被打过,头发凌乱,身上还有一些烂菜叶子留下的印记。
他坐在席位上,一直沉默不言。
我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要还不说话,我可就走了。”
我起身往外走,华容突然对我行了一个很郑重的君子礼:“令尹大人……”
我转身看着他。
华容行完礼直起身,看着我道:“谢……谢……”
“这么难说,还不如不说了。”我对他道。
“谢谢大人。”华容狠下心,终于说出了口,“谢谢你的相救之恩,否则照此下去,我们这些人恐怕只有死无全尸的下场,但是我不懂……”
他疑惑地看着我:“为何要救我们,你不是应该很恨我才对吗?”
“我恨你做什么?”我对他说,“你做的那些事在我眼里都很对,只是选错了国家,选错了时间,选错了方式,但郡县制确实是不可逆的洪流,倘若分封制继续持续下去,这个天下都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混乱和争斗,你看你改制的这几年,我有没有私下给你使过绊子?”
“没有。”华容双眼湿红,有些哽咽,“你任凭我大行改制,就连身困尹水也没有半点抱怨。”
“可是我不甘心!”他突然激动道,“倘若你一直阻挠我,我还能找到理由宽慰自己,但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做,我却还是败了,我不甘心,我实在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
我看着他这副要疯的模样,叹叹气,走到他面前蹲下:“华容大夫,你认不认识景云,他也在稷下学宫修习过。”
“自然认识,他是位如兰如玉的君子,他奉行的是礼道,而我奉行的是王道。”
“对,景云之前在楚国试验过,失败了,你也试验过,也失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自然是因为你们这些老氏族太过根深蒂固。”
“呵~每个国家的氏族都牢固,可不止是楚国。”
“那是为何?还请大人直言,其实我今日来此,除了要说谢谢,也想说为何?”
“只有病入膏肓的病人才会同意拼死一搏,楚国靠着之前的模式正值鼎盛,而你们偏偏要用剖开五脏六腑直取病灶的方式,哪怕有君主支持又如何,各国老氏族盘踞上百年,君主算的了什么。下次,选个要么改制要么覆灭的国家,和老氏族互相合作,成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我相信你们这一家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位一统天下的大能,哪怕你们有许多理念我并不喜欢,但那也不是我能阻止的。”
*
半个月后,我在赈灾时终于接到了郢都传递过来的战报。
前方的情况要比预想中糟糕的多,晋国竟然推出了逃到中原的公子植,宣称此战是为了送公子植回到郢都,夺取君位。
如此一来,这场仗的性质就变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一场晋国的示威之战,他只有战胜楚国才能名正言顺成为中原霸主,但他如今却要扶持公子植夺位。
瞬间便将一场快速示威战转变成了楚国守卫战,子玉的估算错了,这场仗会成为战况十分激烈的长久战。
而我这边的情况也不太好。
除了主持各地煮粥散粥一事外,我发现那些暴乱的饥民已经形成了组织。
也许一开始是那些氏族在背后当搅屎棍,推动这些饥民攻占县府诛杀外族士子,但如今没有了氏族推动,这些饥民依旧在有组织有纪律的进行烧杀抢掠,而且抢完就跑,隐藏各处山林菏泽,极其难抓。
能做到这个地步就说明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在趁乱搅局了。
一个月后,就连薳氏封地那边也有饥民作乱,发展成了一股势力不小的农民军。
老氏族有句话说对了,多亏了华容那个遭瘟的军功制,这些人战斗力很强,几次交手下来我发现他们战斗布局也很妙,这背后若没有高手指挥,做不到这一步。
我摸清这一底细后,便召集景氏所有的村长、乡长、里长、州长,让他们借每日领粥的机会进行一次“登人”统计。
这个时候的户籍制度便是登人制度,还处于原始简易的阶段,毕竟印刷术还没出来,只能简单记录在木简上,出生和死亡率又高,来不及更新,只有长居各地的氏族管理者最为清楚。
我表面上说重新登人是为了更好的统计粮食用量,以防有人多次领取,所以这些人都还算配合,借着每日领粥的便利很快就完成了这项统计。
但没过多久,我便在各地公然宣布,如今我已理清每家每户的人口情况,倘若家里有人参与暴乱,那这家便实行连坐制,轻则全家老小流放尹水,重则腰斩于市以儆效尤。
同时,我让大牛将除盐利以外的其余利钱全数运往景地,当着众人的面说我要招工修建全国的运盐驰道,每做一日工便可得五枚鬼面币,比往日的均价四枚还多了一枚。
这两个政令一下,许多壮丁突然冒了出来,抢着应征,而原本三天一小抢五天一大抢的暴乱饥民终于平息了十之八九,唯有一小股势力神出鬼没,和我每天打游击。
而郢都那边,也在两个月后传来了第二封战报。
晋军攻势凶猛,子玉领兵后退三十里,占据汉江南侧的高地,和晋军打相持战。
晋军的战斗力和若敖氏不相上下,但联军兵力是楚国的两倍,且晋军装备比若敖氏要好。晋国是中原矿产资源最多的国家,兵器早就经历了几轮提升,而若敖氏只有一万士兵能配备最新装备,就这一万套装备还是之前昭翎在华容的监管下偷偷做出来的。
如今子玉故意占据高地和晋军相持的原因,估计也是在等铜绿山的装备补给。
但如此一来,粮草估计就紧张了。
我让姬环算了算目前的粮草储备和消耗,估计最多只能撑到夏八月,而这边的稻谷一般在九月成熟。
所以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子玉能顶住晋军攻势,找到反击之法,趁早结束战斗。
三个月后,夏六月末,又一封战报传来,子玉继续带兵后退三十里,在大屿锋峡谷借助地形之利堵住晋军,与此同时,十国联军中的陈国以国中动乱为由撤军。
不用说,“国中动乱”一定是薳东杨的手笔。
晋军的攻势依旧猛烈,但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绝对优势,子玉一再后退,却在每个地方凭借地形和晋军打持久战,晋军深入楚国腹地越远,补给线就越长,楚国消耗不起,晋国也一样消耗不起。
我虽没和子玉通过信,但约莫有点理解他的战术了。
夏七月,子玉再退三十里,凭借息地高厚的城墙阻击晋军。
夏八月,就在全楚粮草即将断绝之时,前方传来一封重要战报。
十国联军中已有六国同时宣布撤军,子玉突然从被动转为主动,全军出击,和晋军于息地之外的牧野大战一场,晋军败退,子玉不追,第二日与晋军主帅达成盟约,握手言和,哪边都不算输,此战算平局。
就在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之时,又接到郢都的急报。
“令尹大人,请速回郢都,大王,大王怕是凶多吉少。”
消失已久的前司马蔿谷带着一群饥民跪在王宫前,要奏请天听,熊玦出去后,被蔿谷抽出藏于袖中的小刀,一下捅穿了熊玦的胸口。
我骑着快马彻夜不停赶回郢都,在王宫中见到了吐血不止的熊玦,我茫然地走过去,好像自己的双脚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熊玦胸口被捅了一刀,血流不止,周围人围着他全在哭。
“你们……你们出去,本王要和云笙……谈谈。”
所有人都离开后,熊玦想撑起来看我,我扶起他,让他靠着我,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凉了,手指也在不停地颤动,怎么也停不下来。
熊玦抓住我的手,看着我挤出一抹笑:“云笙,你别怕,我能在死之前……见到你……已经很满足了?”
我双眼瞬间发红,看着他憔悴苍白的脸,嘴唇张了又合,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别说……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熊玦艰难地举起他沾满血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云笙,我想说,我一直都……喜欢你,以前我贪图……你的光芒……你的身子……你的氏族身份,可,可经过这么多事……我发现我变了,不仅,不仅你变了,我也变了……”
熊玦艰难地喘着气,勉力说道:“我后来什么……都不贪图了,我只要知道……你在楚国便好,我只是单纯……喜欢你这个人,哪怕你……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哪怕你……眼里心里……全是别人,云笙,你,你不要哭,我把临儿和楚国都交给你了……你要怎么做,我也管不到了……现在就由你来走这条路了……”
“别说了,别说了。”
“云笙,听我说……希望下辈子……我们之间没有……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我求你别说了。”我边抹眼泪边对他说,“我不是屈云笙,我是楚天和,我跟屈云笙换了魂,你爱的那个人不在这里,对不起,我怕你为难秋荑,所以一直都没说,对不起,对不起。”
熊玦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僵凝了,他看了我许久,才低声道:“你为何要……戳破这层纸,你以为我……真的认不出……真正的屈云笙吗?”
我哑然地看着他,好像天崩地裂也不及我此刻的震惊。
“薳大夫……已经把一切告诉我了,他逃走了……不是吗,可你却一直……都在我身边……没有逃走,你不该戳破的……喜欢一个从未喜欢过自己的人……是很长脸的事吗……”
熊玦的眼皮越来越重,嘴里的血越来越多,他抓着我的手也在渐渐松开。
最后,他只留下一声细若蚊蝇的低语——
“还有,别怪我……子玉他……必须死。”
*
我不知我是怎么在众人的哭嚎中宣布大王薨氏的,也不知我是如何在茫然无措中走出王宫,找到马匹,让孟阳带着我的令牌去尹水的。
尹水距离息地很近,子玉在那里留了一个后手,如今只有尹水的数万囚徒能救若敖氏。
内侍告诉我,原来熊玦从一开始就打算用王军和若敖氏同归于尽,在晋军退兵的同时,熊玦便以大战不胜为由令子玉自焚于息地,他知道子玉不会领命,便以抗令为第二个理由让王军就地诛灭若敖氏。
他要为熊临铺路,在他的心里,若敖氏始终都是楚国最大的障碍,哪怕他到死,都不忘铲除这个障碍。
而这半年时间若敖氏一直都在打前锋,早已人困马乏,而王军一直都是辅助作战,损耗远不及若敖氏。
我骑着马赶往息地,一路上就像失去了知觉一般,一颗心早就碎的七零八落,根本找不到归依处。
马蹄飞扬,嘶鸣入耳,我在距离息地不远处的山坡上勒住缰绳,息地城大火腾腾,直窜九天,城里城外喊杀声震天,我顿了一下,抽/出剑拍打马背,冲进了大火中。
“子玉呢?”
“莫汐呢?”
“你们的族长呢?”
我一路杀进去,鲜血溅满了整个身体,我一直杀到手麻都没看见子玉的人影,热浪席卷,好像要将整个城一起烧个干净。
子玉,子玉你在哪儿?
就在我茫然无措之时,忽然听见城楼上有人大喊道:“那是什么?”
紧接着,更加喧嚣的厮杀声宛如狂风压了过来,我回头一看,只见孟阳带着尹水囚徒杀到了城外,正和王军奋力厮杀。
马受不住火浪,将我摔下跑了,我提着剑冲进了大火更深处,终于问到了一个见过子玉的人。
“在祭台上,族长被王军那帮王八蛋骗到祭台上困住了。”
我立刻冲向祭台的方向,那里已经成了火势最猛处。
“子玉!”我在祭台下杀向冲过来的王军,对上面大吼着,祭台上探出一个满脸血迹的脑袋,是莫思。
“族长,令尹大人来了!”
我没看见子玉,祭台下方已经被猛火包裹,而朝我涌过来王军越来越多,他们有些抱住我的腿,有些抱着我的腰,不让我往上一步。
孟阳带的人马已经有部分杀进来了,但这个台子也快撑不住了,我用剑砍开抱着我的人,极为艰难才往上走了几步。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木头断裂声,这个祭台最大的那根梁柱突然就歪了,上面一侧的人纷纷滚落,有几个抓到了祭台的边缘。
我终于看见了浑身是血的子玉,他死死抓住祭台的边缘,看向了我,在火光丛丛中冲我无声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他在说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那微微一笑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道别。
“抓紧!”
我手起剑落,毫不留情,终于砍开一条出路,但当我刚走到祭台上时,那根梁终于支撑不住断成了两截。
“不要!”
我飞扑过去,却被带着一道滚落下去,也许是上天见怜,我在最后一刻终于抓到了子玉的手,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子玉也抱紧了我,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死在一起,似乎也不错。
下面是汪洋火海,我们落下去会很快燃烧,也许燃烧前会被烟灰先呛晕,感受不到烈火焚身的痛。
我这个人,一向很乐观。
可就在我乐观的等待和子玉共赴死亡时,死亡却并没有如期而至,一匹黑马从火光中冲出,对天长鸣,子玉瞬间变换姿势,伸脚踢向旁边下坠的祭台,借力调整我和他的空中位置,下一刻,我们便重重摔到马背上,子玉迅速调整坐姿,抓紧缰绳,将我死死困在他的怀里,勒的我背疼。
“傻子~”
这是他刚才对我说的那句无声之言,我现在终于听清了。
我们冲出火海后朝城外疾驰,子玉下令撤军,若敖氏剩下的人马和尹水囚徒便跟着我们一起撤走,王军追了片刻后便不追了,因为郢都来的急令截住了我们所有人。
“奉夫人嬴琅之令,请王军和若敖氏即刻回郢都复命,大王熊玦已薨氏,此前王令尽皆作废,在新王熊临即位之前,按照楚国旧制,全楚上下当听令尹屈云笙之命。”
王军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扔了兵器,对着我单膝跪下,我跳下马,对所有人说道:“今日只要站在这里的,都是为我楚国立了大功的英雄,你们回郢都后,我当以最高的军礼犒赏各位,你们此次出征的对手只有中原联军,息地也是因为不小心走火烧的,我不想楚国上下有半句谣言,说王室和若敖氏不和,若让我听到,无论是谁说的,我都会严惩不贷,明白吗?”
众人迟疑片刻,齐声回道:“明白!”
我跳上威风,拉过缰绳,对子玉道:“走吧,该回家了。”
“好。”子玉轻声应道,迎着风对我展颜一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