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相国杀疯了》
1. 重生
黄昏,大宣皇宫。
一杆长缨银枪杀破长空,满地狼藉的血色中,渐渐走出来一个人。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太极至巅,君王阶下。
昏暗的殿宇内,禁军一层又一层包围上来,脚步声络绎不绝,将她困在中央。她还是一步一步的走着,似乎感受不到已经扎进肉里的刀尖。
“为什么。”曲吟潇终于开口,隐忍在嘴角的血汩汩涌出。
冰冷的王座前,俨然立着一个人,他身着华服,站在高处,睥睨着殿上满身是血的女子,始终未曾开口。
她噙着泪水,一字一字地泣血道:“顾允承......我拼死为你守了十三年的江山,为什么如此对我?”
高台之上的男子言语沉静:“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为了顾允承这个狼心狗肺,负心薄幸的狗东西,不惜陷害忠良,助他登上皇位,又只身远赴西北大漠守了十三年!
十三年的光阴......她从西北艰难之地苦苦捱过这些年,青丝早已熬出白发。
她本以为他会兑现承诺,待大业功成,山河无恙,便娶她为后。
可如今的这个人,却过河拆桥,另娶新欢,害死了她身边所有的人,只因功高盖主的女帝传闻。
要杀了她。
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你以为,”曲吟潇吞下泪水,举起手中的银枪,“凭他们,你便坐得稳这位置?”
她睁开半合的眼睛,讽刺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腰间系着一只幼儿的虎头鞋,恨意瞬间在胸口涌动,化作血水呕了出来。
她浑身颤抖着,撕裂般的疼痛贯彻全身,忽然,她失声狂笑,就像是冷宫里被折磨至疯的女子。
为了杀她,竟然不惜下毒!
“你不过是朕的一把刀,如何比得上雪儿,”顾允承言语中满是讥讽,“也就只有沈家那个蠢笨家伙甘愿为你当牛做马,只可惜,他如今应当和新婚妻子,在喝合卺酒吧?”
回首她这些年,无欢无爱,无家无子,真是活的好生无趣。
她好悔,悔自己识人不明,错付良人,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满腔热忱,忠勇一生却白白葬送。
双眼渐渐模糊,终是支撑不住,栽倒在一片血泊中。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她定要报仇雪恨,为自己而活......
“潇潇!”
这是她咽气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彻骨的疼痛逐渐转变为难以忍受的麻木,使得她惊醒过来。
“将军,将军?”
“顾允承!”曲吟潇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汗水已经浸湿袖口。
杂乱的桌案上公文密密麻麻,烛火幽幽燃烧着,就快要燃尽。
这地府怎么和皇宫的布置一模一样?她都死了,还是未能摆脱这儿么?
“将军醒了?”
她目光转向一旁的人——他是自己手下的副将秦让。
此人追随她征战数年,却因内外动乱举兵时护她而死,这件事一直梗在吟潇心中,久久不能忘怀。
她心底无限委屈,呜咽声骤起,吟潇“扑通”一声滑跪在地上,抱住秦让失声痛哭:“呜呜......顾允承那个杀千刀的!我真是错信了他!你不知道......我死得有多惨!辛苦你一直在地府等着我,真兄弟,够义气!”
秦让没搞清楚状况,吓得忙脱手拉住曲吟潇,脸色狐疑:“什么什么地府,什么死得惨?呸呸呸,这儿是行宫,将军睡傻了?”
行宫?
曲吟潇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房间,这本是顾允承登基的前一年,在秋猎之前为她修的一座宫苑。
她扭着秦让的耳朵,秦让吃痛连连求饶,又掐着自己大腿,痛的钻心,这才反应过来,她竟重生了!
重回了十一年前,她参与平定边疆有功,回京封赏的那一年。
也是这一年,顾允承怂恿她诬陷忠良,以贪墨军饷之名导致忠勤伯府谢家获罪全族流放,顾允承检举有功,受封荣王,代理边疆事宜。
思绪突然翻涌而上,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噩梦。
梦中她化作一缕怨魂,终日飘荡在皇宫,久久不得转世,她看见自己身中剧毒,死在了她一直深爱的人的手里,死后还不得全尸,被万剑穿身。
她还看见,少年相国沈砚大婚之日,竟然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孤身一人携刀闯入皇宫,抱起她的尸身,一步一步踏出城门。
纵使汩汩鲜血将他的白袍染红,也不肯放手。
而后在沈砚手笔下,他的奸臣义父被抄家灭族,沈氏正名,顾允承被废,双腿残疾,终身囚禁于皇宫,最终用长缨银枪自戕而死,皇后吊死长乐宫中,小皇子被遣送出了大宣,作了别国的俘虏,生死不明。
王朝更迭,他本可只手遮天,纵横朝政,却只是选择了退隐,带着一樽冰晶棺材默默回到了甘州,从此失去音讯。
她想着,落叶归根,应是极好的。
沈砚为她立了一座碑冢,刻上了辉煌地铭文,不知过了多少年,这座冢依然打理的整洁,并未被杂草埋没,只是身旁逐渐又多了一座。
曲吟潇看着这个曾经唤她一口一个姐姐的男子,从年少至垂暮,一直守着她,同她讲所见和所闻,讲埋在心底的赤心,那时她才明白,原来有人竟然爱她至深。
秦让一副八婆样子:“将军,你方才做了什么梦?可是梦到荣王殿下了?”
耳边响起“荣王”二字,曲吟潇下意识警惕起来,目光凛冽像是含着刀子。
秦让被突如其来的杀意吓了一跳,收声不敢再言。
“秦让,你相信我吗。”她淡淡道。
“当然相信啊。”
秦让相信她,大宣的百姓相信她,可是她呢,究竟做了什么......曲吟潇不受控制的去想上一世发生的种种,死到临头时,她竟然觉得,她这样一个助纣为虐,大奸大恶之人,下场本该如此。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错了。”
曲吟潇抹了把眼泪,忍住所有扰乱她思考的情绪,她不再沉沦,着手考虑眼下之事,反手抓住秦让的胳膊:“顾允承绝非善类,我一定要扳倒他。”
秦让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忍泪吞声的样子,心里难受的紧,便缓缓握住她的手,道:“好,不管将军做什么,属下定会护将军周全。”
上苍怜悯,不忍看她一身忠骨化枯冢,这一次,她定要自己掌握命运。
“将军,时辰到了,咱们该去围场了。”
秋日风凉,围场高台上贵人满席,吟潇一眼就看见了顾允承,黑发玄袍,庄严坐在末尾席间。
皇帝三个及冠皇子中,荣王是最不受宠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她追随荣王顾允承,自当是坐在荣王坐席后。
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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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伪的脸毫无保留的冲击到她眼中,心里的恨意翻涌而出,她恨不得此刻就冲上前去,徒手将他撕碎,再用她的银枪扎上几百个窟窿。
她攥紧拳头,努力压下颤抖的声音:“见过殿下。”
顾允承看见她,一汪秋水一样的眼睛展露出笑意:“阿吟来了?坐吧。”此刻他的笑容在吟潇看来,恶心又刺眼。
半炷香过后,参加秋猎的王公贵族皆已经到齐,陛下示意身边的内官宣布了秋猎规则,大抵是猎兔多数者为佳,猎狐多数者为上,猎得野鹿者为魁首,若得魁首,可直接向陛下求赏。
没有差别。吟潇记得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布置和场景,若是事情发展不变,围猎前将会发生一场刺杀。
刺杀的目标就是顾允承,而上一世她鬼迷心窍,为了护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去替他挡了那致命一箭,而后也并未查出幕后之人,只怀疑与相府有关。
真是愚蠢。
“阿吟,我们走吧。”顾允承转身,握起手掌将箭囊递给她。
她并未直视顾允承,只接过箭囊,看向四周,在场的皇子武将颇多,且个个都是唱戏的好手,一时还真分辨不出黑白。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吟?可是身体不适?”顾允承言语关切。
“没事。”她安慰自己,转过身作揖:“殿下,臣一定为殿下猎得珍鹿。”
忽然,静谧的空气中,一簇箭风自围林冲出,呼啸而过,速度快到看不清虚实。
那箭果不其然,趁众人不备时,直直地向顾允承刺去。
幸而她掐指一算,快到了时辰,低头假意修整着弩,只要她不动,这箭必不可能射向她。
秦让怒声:“将军小心!”
“来人护驾!”席间顿时乱作一团。
箭镞猛扎进肉中,溅出的血液染红衣裳,却也未伤要害,只伤了左边肩膀,距离心脏还有几分,顾允承吃痛,向后踉跄几步便倒在了桌案上。
吟潇看向倒地的顾允承,一边啐着这箭术真是极差无比,怎么没把这个狗东西射死,又一边暴跳如雷,义愤填膺地大喊:“保护殿下!我去追刺客!”
她仓促甩身,没入暗箭射来的林子里。
深秋叶落,枝叶并不繁茂,梧桐林中难以遮掩,吟潇顺着那方向而去,寻了半晌也没有寻到个人影。
她四下张望寻找,脚下踩着树叶发出簌簌声,不料一个踩空,连滚带爬地跌入了用枯叶铺盖伪装的陷阱坑中。
“哎哟——”这一下摔得猝不及防,四肢都差点摔散架。
吟潇迅速提起戒备,爬起身来——这坑属实太高了,洞身宽大,洞口狭窄,四壁皆是平滑没有落脚点,若没有藤条根本无法自行上去。
她借着一缕微弱的光线,四下踱步转了一圈,偶然间发现坑洞深处,居然有一个人为挖好的通道。
她拔出袖中的匕首,缓慢顺着坑道前进,坑道似是没有挖完便弃工了,末尾处狭窄不堪,吟潇俯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来。
不巧的是,这依然是一个大坑洞。
巧的是,这坑洞底下有和她一样不小心跌进来的傻子。
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鬼鬼祟祟上前查看,发现那人歪七扭八的横在地上,衣袍被泥弄脏,盖住了脸。
青丝白袍,她认得这身衣服。
吟潇提手掀开覆盖在这人脸上的衣衫,只见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满脸蒙尘,双眼紧闭着。
居然是他。
2. 重逢
是沈砚。
是她死后,还对她念念不忘的人。
能再次见到他,吟潇心里真是十分感动。
上一世,他们二人相识甚晚,以至于错过彼此,若是这次能早一点与他相识相知,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当年沈家覆灭,仅仅留下了孩童时候的沈砚,被裴寂收为义子养在身边,吟潇也是死后才知道,他过得并不好,裴寂养他在身边无非是利用他的身份来抗衡朝中其余大臣罢了。
许是她从未关注过身旁这个人,从前她只以为这是个草包二世祖,拼着爹挣来的贵公子名声......细细想来,原来他一直如此艰难。
在这世上,除了秦让,她只能相信他了。
“沈砚?你怎么了?”她焦急地上下翻找着受伤的痕迹,四肢并无不妥,她便将手伸向了胸口。
“哎哎——将军姐姐。”沈砚突然睁眼,没事儿人一样坐起来,慌忙按住了她骚动的手。
“姐姐认识我?”他问。
她有些迟钝,既不能让他察觉她不对劲,也不能把荒唐的重生经历尽数告知于他,好在她有几分聪明,想到了应对的话:“京州‘卧云公子’名号谁人不知。”
“你没事就好,”吟潇与他四目相对,尴尬地缩回胳膊,“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砚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泥土:“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附近徘徊,就跟上来了,怕被发现,才躲进这里。”
“我是问你为何会出现在围场?”
沈砚叹了口气,似乎在编造一些让人相信的理由:“唉......姐姐别这么凶巴巴的,只不过......我义父近日心神不安,夜不能寐,我也是听闻柏子仁有养心安神的功效,正巧这梧桐林后有一片常青的松柏林,甚是肥沃,所以才来这儿的。”说着,他翻出袖口,拳头里握着一把刚摘下的柏子仁。
吟潇对这番说辞半信半疑,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现下该我问将军姐姐了,”沈砚收起手中的东西,架起胳膊,“姐姐为何在此?”
“暗箭重伤荣王,我奉命来抓刺客。”
“这样啊......”沈砚若有所思。
吟潇瞧着他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疑虑,她试探着问:“该不会是你吧?”
“将军姐姐问我,倒不如回去问问你的荣王来的清楚。”
我的荣王?许是吟潇的错觉,她竟然听出了几分......醋意。
不过这话倒是让她分外吃惊,难不成这一切都是顾允承设计的。
沈砚脸色骤变忽然大喊,打断她出神:“小心!”
暗器太快,他一把抓过吟潇肩膀,转身将她护在身后,生生挨了一记飞镖。
殊不知一个不知何时尾随来的黑衣蒙面正举着短剑狠狠朝他们二人砍来,吟潇吃惊之余,用力甩手,抛出袖中匕首,恰好一刀正中眉心,此人当场暴毙。
沈砚依然收紧手臂不敢睁眼。
“没事了......”吟潇轻声道。
两具温热的身体紧贴着,胸腔里,是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直到身后没有传来动静,他才落下一颗心,缓缓松开了手。
“抱歉......”
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本是一个拉进距离的大好机会,可她却似乎有些退缩,压下心跳,忙转移话题:“是顾允承的人。”
“应当是来杀刺客灭口的,却无意间撞见你我二人对话,看来方才我猜的不错。”沈砚幽幽走过去,捂着眼睛,一副嫌弃的模样趴到黑衣人身旁,拽出了一支信号烟,“得手后传烟为信,我们赶紧放了吧,免得再有人来......”
“你后背怎么了?”吟潇注意到他背后的血渍。
许是方才太过紧张,沈砚自己都忘了身后挨过一记飞镖:“小伤,不碍事。”
“你这金贵的小身板,不会武功还英雄救美,就这种三脚猫功夫,我能一个打十个!”吟潇一边说教,一边轻轻帮他取出镖尖,拿在手里观察,“还好没有淬毒。”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
吟潇心尖有些触动。
看着面前柔弱不能自理的男人,她竟然有几分侵略的想法。
“不然,下次换你救我好了。”沈砚笑得灿烂。
吟潇按着他的指示,拔出匕首向坑外最近的树干射去,震的树梢晃动,顺势掉落下来一根藤条。
“姐姐先请。”沈砚拘礼。
顺着藤条爬上来倒是容易,吟潇看着那棵6树下有早已绑好的藤条,心中正疑虑,沈砚便先一步道:“这是我方才埋下的,否则这身无武功还真上不来。”
倒是安排的周全。
吟潇看着面前这个长得纯良质朴的男人,想起她死后,这个男人护着她的尸身安葬,又在朝野杀疯,感动之余不免有些胆战。
“这就是刺客。”
她回过头去,便看见沈砚捧着一支箭端到她面前,“这是什么?”她拿在手里摩挲着,这箭看着不像寻常兵器,倒像是皇宫用物,箭镞上面还雕刻着一团纹样,只是被生生刮花改造成了另一种样式。
果真是顾允承贼喊捉贼。
吟潇苦笑,把箭镞折断,自己盲目的信任只是自欺欺人,于顾允承而言,她只不过是一颗随意拿捏,甘愿赴死的棋子。
“去那边看看!”
“谁在那边!”远处传来官兵的声音。
沈砚闻声,拉着吟潇便往林子深处跑:“快走!”
“哎——我跑什么?我是来抓刺客的......”
沈砚带着吟潇越跑越远,跑了不知多久,就变成了吟潇跑在前面,将要翻越一座山脚时,她累得停下来,向后一瞧,沈砚正靠着树干,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你......你怎么了?”吟潇忙上前去扶住他,沾了一手的鲜血。
沈砚努力抬起头:“将军姐姐......”
吟潇的心瞬间软了。
上一世,他便是这样追随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她虽然大不了沈砚几岁,却只当他是一个弟弟,并没有过多上心。
她找了一处隐蔽的岩石,将沈砚安置在那,找了块帕子擦拭着他满额的汗水。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止血的草药。”吟潇擦了擦匕首,塞到沈砚怀里,便起身离开,“这个给你,留着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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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握住吟潇的手腕,声音微弱:“多谢姐姐......”
“就当是欠我一个人情,咱们也算......是朋友了。”
“荣幸之至。”他微笑。
待她寻到草药返回藏身处时,此地竟已人去楼空。
吟潇去捡她的匕首,忽然发现一旁岩石壁上刻了几个歪七扭八的字:
三十三计。
是反间......
这是提醒她,将计就计。
......
陛下大怒下旨追查,将围场所有人都关押起来运回了皇城,吟潇回到行宫,已是不见众人踪影。
她赶到京州城外时,身体筋疲力尽,今夜露重,红砖绿瓦的阁楼被露气浸的油亮,不一会儿便飘起了雨水。
一辆马车自身后驶来,穿过僻静冷清的街道,往荣王府方向,发出哒哒的马蹄声。
秦让守在王府外,见吟潇灰头土脸,满身狼藉地回来,便上前问道:“将军,你可算是回来了,没事吧?可有看见刺客?”
“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解释,我先去禀告陛下,”吟潇递给秦让一截药草,悄悄贴进近他耳边,“你去给顾允承的药里加点料,顺便把寝殿附近的看守撤了,切记不要被发现。”
秦让吃惊,不过对于她的话言听计从:“将军,这......”
“你放心,死不了人。”
吟潇折身,快马奔向皇城。
夜色深重,若不是在宫门外遇见了一个内官,她还真绕不清这宫里的路。陛下素有勤政贤名,彼时仍在油灯下翻阅文书折子。
“微臣参见陛下。”吟潇俯身行礼。
刺杀关系到皇家颜面,皇帝闻言起身,担忧道:“可是抓到了刺客?”
“请陛下恕罪,微臣没能抓住刺客,不过微臣带回来一样东西,请陛下过目。”
她将箭镞呈上:“陛下应当认得此物。”
“上面的纹样,朕记得是相府特有,”皇帝摩挲着这铁箭镞,表情凝重,“不过却是工部所制......你是怀疑,刺杀与工部有关。”
“不错,”吟潇斩钉截铁地应和,“工部所制的角弓和箭矢历来供应皇城禁军和京州城防,若独独追查这一支犹如大海捞针,但陛下请看这箭镞,寻常箭镞熔炼出产前必定要经过细细打磨,而这枚形制粗糙,乃是出产前便被人盗用。”
她又作补充:“微臣斗胆猜测,此番刺杀荣王殿下并非是冲着荣王性命而来,而是蓄意栽赃裴相国,挑起相国与陛下之间的隔阂,此人恐有祸乱朝纲之心。”
皇帝听罢吟潇一通分析,神色阴沉下来:“你是怀疑工部?”
“微臣不敢妄下定论,只是此事与工部有关,怕是只有工部尚书才能略知一二。”
皇帝深思熟虑后,还是点下了头:“元济,去将工部尚书请来吧,朕要亲自审问。”
一个面生的小侍卫忽然跑进来大喊:“不好了陛下!守卫来报!荣王府又混进了刺客,意图对殿下不利!”
皇帝神色狠厉起来,到底还是心急的,只叮嘱元济莫要让太后知晓,便带着值夜的太医,唤了轿辇匆匆往荣王府去。
3. 捉奸
荣王府寝殿内,春色正浓。
顾允承赤裸着上半身,双眼微阖,惬意地撑着脑袋,凝视着面前一位窈窕的女子:“雪儿,夜深了,你不必着急来看我的。”
“可我担心你。”孟雪眠娇滴滴贴在顾允承的胸口,温热的吞吐惹的顾允承心痒难耐,“还疼吗?”她轻轻抚摸着顾允承的左肩。
顾允承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淡淡道:“不疼了。”
“殿下,药熬好了。”荣王府的下人候在殿外。
顾允承厉声道:“放在门口便可。”
良久,门外没了动静。
孟雪眠小心翼翼地开门取药,将药碗端到顾允承面前:“喝吧,喝了好的快些。”
顾允承反手抵住药碗,咬上她的唇,将未出口的话吞在嘴里。
“喂我。”他软声。
孟雪眠红晕着脸颊,舀了一勺药汤递到他嘴边。
“大胆!”
没等二人反应,孟雪眠手中的药碗便被突如其来的一支箭打翻在地。
大门忽然被打开,一群侍卫哗啦啦的冲进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里隐隐走出一个华服男子,顾允承定睛一看:“父皇?!”
吟潇和秦让佯作闻声而来,这一幕正如她所料。
“来人!此女意图谋害皇子,给朕绑了关去诏狱!”
皇帝气急,他生平最恨皇子与朝臣暗中勾结,更何况孟雪眠并非他中意的王妃人选,此番无疑是触了他的逆鳞。
孟雪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臣女冤枉!臣女爱慕殿下,又如何会谋害殿下!”
“父皇!不是你想的那样!孟家对陛下忠心不二,孟小姐也是听闻儿臣遇刺才赶来探望,绝不会加害儿臣!”顾允承连连央求。
吟潇静静地看着这出好戏。
秦让眼中溢出一丝忧虑,轻拍着吟潇肩膀,他知道她曾心属荣王殿下,不知是不是早已撞破了二人的私情,才决意离开荣王的。
“是否是加害,一探便知。”皇帝拂袖,身后的太医上前捧起洒在地上的半碗药,凑近闻了闻,似乎确有不妥:“回陛下,这药中......掺了剧毒的乌头草,若是误食恐伤身害命......”
“不......这不可能?!”孟雪眠花容失色,扑到皇帝脚下,没等抓住衣角便被拽了回去绑了双手,堵住嘴,“陛下!我没有,我没......”
顾允承吃了一惊,他目光环绕四周,最终看向吟潇。
吟潇走到陛下面前:“陛下,殿下遇刺是属下失职,恳请陛下能让微臣将功折罪,查清此事。”
“承儿,你身边的曲将军心细谨慎,余下的就交给曲将军,你安心养伤。”话毕,皇帝便带着人马转身离开。
“父皇!”
“恭送陛下——”
吟潇起身,望着蜷缩在地上泪眼婆娑的孟雪眠,冷冷道:“带去诏狱。”
顾允承,这孤立无援的滋味,便让你也尝尝。
......
“吱呀——”昏暗的诏狱内格外冷清,就连推门进来的声音听的也是一清二楚。
“是你,”空荡的牢房传来清灵的回音,“是你设计的吧。”
曲吟潇缓步走到铁门前,看着牢里憔悴的美人儿。
传闻中,从前的孟雪眠懂得经商之道,创办的商号乃京州第一,实乃惊世之才,只是她们二人从未有过交集,也不曾撞破这二人的苟且,她知道顾允承要立她为后时,已是镇守边关的第十三年。
这样的人物,最终也能为顾允承所用,当真是糊涂。
孟雪眠斜睨着眼睛,语中不屑:“你不过是仗着一身功夫,才得到殿下重用,不过,你别得意,殿下马上就会救我出去。”
“这荣王殿下被刺杀,孟小姐却先去见了别的男人,看来孟小姐并不知其中的文章。”吟潇没理会方才的话,她轻轻蹲下身来,靠近她。
孟雪眠瞳孔微震,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你想问,我如何知道,是么?”
“你居然安插眼线监视我?”
吟潇淡淡一笑:“我才没那个功夫,是孟小姐自己出卖了自己。”
孟雪眠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苏合香,她曾闻到过。
彼时在寝殿内混乱无比,她不曾另作它想,如今冷静想来,她早在很久之前,便闻到过这个味道。
沈砚。
沈砚的身上,也出现过这种味道。
巨大的谜团浮现在吟潇眼前,她竟一时思索不清了。
“这荣王殿下有所行动,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居然都不告诉孟小姐,”她摇摇头,长叹一声,“害孟小姐白白担心,才造就了如今这副局面。”
孟雪眠愤恨地站起身来,抓住铁栏:“你不是对殿下忠心耿耿么?枉殿下如此信任你,你竟然算计他!”
吟潇凝视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心底生了几分怜悯:“孟小姐也是痴情,只是为何事到如今已有三天,你的荣王殿下还未救你出去,你的家人也未曾来探视。”
见孟雪眠阴沉下情绪,她又道:“你可知孟府禁足,孟尚书如今也在皇监司。”
孟雪眠不傻,她理清了思绪,便知道此番刺杀是殿下和自己的父亲共同谋划,想要栽赃给相府,如今事情败露,顾允承并没有动作,若想保下孟家,她必须求助于面前这个女人。
她有些惶恐,问道:“为何要帮我?”
想过她聪明,却没想一点就通,吟潇心中赞叹不已,便俯下身子,将孟雪眠腰间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拽了出来,又从自己的腰封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因为有人在害你,也在害我,”她将两块玉佩递到孟雪眠眼前,“他想借此事,让陛下对相府生疑,若事成,他便多了一次可以扳倒相府的机会,若事败,他便可以推到工部尚书,也就是你爹那里。”
提到工部尚书,她的眼中终于闪烁了一下。
“而你于他有情,他算准了你不会怀疑他,反而会求他帮忙,以此来反制你爹,他对我们,只有利用。”
父母早亡,她孑然一身,被利用也无所顾忌,可孟雪眠不同,她有家人,家人就是最大的软肋,顾允承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任意拿捏她们二人。
“怎么会......他说过,此生唯我一人......”
孟雪眠被这番话刺痛的心如刀绞,却又不得不相信,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接过这两块玉佩,想起顾允承曾说过,这是一对鸳鸯佩,一半在他身上,一半给了她,这是她见过最美的玉佩。
“曾经,他也这样同我说过,”吟潇有些动容,“可是人,应当为了自己而活。孟小姐,你和你家人的一生都不该为他做铺垫。”
孟雪眠恍如梦醒,她擦干了眼泪,整顿好情绪,把玉佩还给吟潇:“我能做什么。”
“顾允承这个人生性多疑,如此一来你便成了弃子,可以彻底脱身,你爹那里不用担心,我已经找了死囚作为替罪,尚书大人应当马上就回府中了。”她坦白道。
孟雪眠垂首:“多谢。”
吟潇心中释然,她把牢房的钥匙塞到孟雪眠手中,笑着说:“孟小姐有经世之才,莫要浪费了才是。”
自诏狱出来后,她便一直闷闷不乐。
望着京州最热闹喧嚣的大街,她也提不起兴趣,只默默走到一家木制的兵器铺子旁边,看着这些精致的兵器样式。
她拿起一只木头飞镖,盘在手中把玩。
“贵客,这些呀都是我手工雕制,样式精美,可以作为收藏,若是细细打磨出刃,也可以作为上好的兵器使用。”
“我买了。”身旁突然传来声音,一只白嫩的手撞进她眼睛。
吟潇身子僵了一瞬,便迅速扭头看去。
“送给姐姐。”沈砚满面笑靥。
送你个大头鬼,吟潇暗暗骂道。
“沈公子怎么在这儿。”吟潇叉起胳膊,摆好架势问他。
沈砚有些羞怯的挠挠头:“我是来恭贺姐姐的,走走走,前面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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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那的点心特别好吃。”说着,他便生拉硬拽着吟潇没入人群中。
吟潇闻言冷笑一声,这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精,“我倒是有个问题——这孟雪眠为何会去你那里?你们二人......不会也有......”
沈砚连忙打断她说话:“你可别胡思乱想,我跟她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一点故交。”
吟潇起了好奇心:“哪门子故交?”
“小时候的交情罢了,不值一提。”
她倒还不知道,这二人还有这层关系,忽然有些莫名的担忧。
看吟潇出神,沈砚又补充道:“将军姐姐,我发誓我们二人绝没有做任何逾矩之事,况且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她是担心相府真的出手,所以才来问我的。”
吟潇不予理会,二人走到糕点铺子前面,这糕点属实精美,琳琅满目,一个个小巧精致,她目光停留在一盘青梅蜜饯上。
沈砚不知什么时候拿起的一颗蜜饯,转手便塞进吟潇嘴里:“尝尝。”
她着实吓了一跳,差点咬到沈砚的指头。
入口酸涩,后味甘甜。
是她一直喜欢的味道。
“二位贵客,小店的这些新品啊都可以品尝,您二位慢慢挑选!”掌柜热情吆喝。
“再尝尝这个。”没等她咽下去,沈砚立马抬手想要喂给她一块马蹄糕。
“我......我自己来。”
于是,她便接过了——马蹄糕、翠玉糕、荷花酥、百叶酥、樱桃煎、冰糖果子......
“掌柜的,这些都包起来吧。”沈砚大手一挥,塞给掌柜一锭银子。
“听闻荣王殿下昏迷三日终于醒了,你正好拿着这些去探望他。”
吟潇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有的是人看......他,我才不去,谁稀罕......看他。”
沈砚默默思量,从前这位誓死追随荣王殿下,甘愿受他摆布的的将军姐姐,竟不知何时转了性子,冒着撕破脸的风险也要胜荣王一筹。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是喜欢他吗?”
“你个小孩别乱说话,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吟潇啐着,转弯走进少有人至的小街。
沈砚抓住话角,连忙凑上来:“那姐姐对谁感兴趣?”
“对你啊,”吟潇停步,猛地一个转身将沈砚逼到墙角,对上他清澈明亮的眼睛,“你看你这双眼睛,清澈愚蠢中透着几分算计,再看你这身板,柔弱娇贵中透着几分硬气,我实在是感兴趣。”
看着沈砚红扑扑的脸蛋,吟潇心里十分欢喜。
沈砚并不排斥自己被看透的心思,缓缓靠近她,近到他的睫毛,能扫过她的脸颊:“来日方长,姐姐不妨,多了解了解我?”
她倒是忘了,这沈砚是个腹黑小公子。
他不是吟潇死后才性格大变的,他是一直这个样子。
慢慢冷清的街角处,埋伏着几个黑衣杀手。
吟潇嗅觉灵敏,不想惹出动静,便故意将他们引到此处,直到二人落单,他们才渐渐逼近。
沈砚忽然把吟潇拥进怀里,垂头在耳边低吟:“三、二、一,撤!”
吟潇会意,迅速扯下沈砚身后的披风,挥转向上空阻挡飞来的暗器,沈砚慌乱中掏出方才买的点心,一通乱扔,撒了个精光,二人携手,撒腿就跑。
“走这边!”前路不通,沈砚拉住吟潇,匆匆折到另一个方向。
杀手紧追不舍,二人不知跑了几个街角,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吟潇瞧见前面有一个偌大府邸院子,便推着沈砚来到墙边,“翻墙!”她推着沈砚后背,“翻啊!”
“我、我没翻过......”
“哎呀,踩我身上,快!”
沈砚狗熊一样踩着吟潇的肩膀,颤颤巍巍爬上了墙头,却又恐高不敢下去。
吟潇手脚利索,一个翻身便跳进了院子,看见沈砚便是恨铁不成钢,张开双臂打算接住他:“跳哇,跳!”
4. 弥补
沈砚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咬咬牙,两眼一闭,豁出了性命向前跳去。
“砰!”
沈砚奇怪,全身悬在了半空,竟没有一处传来痛感。
吟潇抱着沈砚,脖子被手臂缠绕,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听见呼吸吞吐的声音。
似乎没人再追来。
吟潇缓缓将沈砚放到地面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想到方才杀手出招的功夫,并非杀招,而是追捕,与顾允承手下的人并不一样,于是疑惑道:“这是冲你来的?”
沈砚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知道啊。”
这敢在天子脚下行如此之事,普天之下除了位高权重的皇子,怕是只有他们家高堂上那位了。
难道是裴寂对他起了疑心吗。
“这是什么地方?”吟潇在这院子中踱步,这处宅院杂草丛生,十分荒凉,地下的脚印层层错杂交织,想必是荒废了很久的一处宅院。
这府邸楼阁众多,长廊交错,若不是拥有这宅院的主人想来也是高官厚禄。
沈砚来到一处观景石前,池塘干枯,连带着这观景石上的草木枯萎,唯有流水的痕迹还印在上面。
不曾惹人注目的是,这观景石的下方刻着一行字:
忠廉恪勤。
“这是忠勤伯府?”吟潇叹道。
她蓦地想起,自己在这一年作下的滔天罪孽。
忠勤伯府谢家,因为贪墨军饷获罪,成年男子斩首,其余流放南蛮荒野之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
那日顾允承告诉她,忠勤公门下的言官进言改革税策,削减王公大臣开支以查贪官污吏,陛下纳谏,可节省出来的大批银子却不知所踪,追查也未果,此举引起群臣抗议,陛下忌惮忠勤公已久,此事一出更是如鲠在喉,迫于压力,若要查贪官,必要先从忠勤公查起,方能服众。
他给了她一封伪造的密信。
而吟潇与忠勤公早有过节,几年前的一次交战,粮草不足时,她向宁州借粮,宁州都护府闭门不见,而宁州州府正是忠勤公的侄子。
一封密信,一句诬告,她便把忠勤伯府送上了断头台。
恍惚与恐惧不受控制的涌上脑海,她看着周围的一切......谢氏斩首的血腥就像是历历在目,耳边似乎能听见彼时刺耳的叫喊声。
吟潇紧咬着牙关,回过神来时,已是满眶泪水。
“姐姐?”沈砚唤着她。
过去的事无可挽回,既如此,便不能一错再错,让谢家永世背负骂名,她必须救谢家,为谢家沉冤昭雪。
可是这一切,沈砚又岂会不知。
朝中有多少双暗流涌动的眼睛盯着谢家,他眼睁睁地看着曲吟潇做了荣王的杀人刀,却什么也做不了。
“若有人因为一个男人的谗言,而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连累了很多人的性命,这样的人,该不该为他们偿命。”
沈砚知道,如今的她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堂中,尔虞我诈之事比比皆是,这样的事他不做,也会有别人代替他做,结局也不一定好过今日,他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人罢了。不过,既已知道不可挽回,若是本性良善,倒也可以尽力弥补。”他宽慰道。
他看的比她通透多了,吟潇心想,事发突然,这里一定还有一些相关的痕迹。
他们二人从前院来到了内院,刚踏进忠勤公的书房,一股铺天盖地的霉味钻入吟潇的鼻腔,呛得她连连皱眉。
房间角落里结满了蛛网,一个偌大的书架倒在地上,灰尘飞的满天都是,二人提起步子才勉强下脚。
“这是有人在着急找什么东西吗?”沈砚问。
吟潇目光投向深处,那桌案被砍去一角,上面除了几张凌乱的宣纸,还有一樽歪倒的红烛,烛芯已然燃尽。
红烛......她觉得有些奇怪,若蜡烛还在燃烧,被外力推倒在纸上,理应将纸点燃才是。
她捏起宣纸的一角,发现这上面隐有墨渍,纸面褶皱,并不平整。
这是纸上沾了水,且是不少的水。
“将军姐姐!快过来——”后院传来喊声。
吟潇穿过长廊,看见沈砚蹲在一口井北面的大坑旁,四周的土被挖了起来摞了有三尺高。
皇监司带人搜府,一生清正的忠勤公开门迎客,结果却搜到了一大批金砖赃物,因此坐实了罪名。
“这是藏金砖的地方。”吟潇走过去,捏起一指的土,摊在手掌心。
松软的土中依稀能瞧见细细的金粉。
沈砚叹了一声:“谢公定不会私藏金砖的。”
若是栽赃,这么多金砖又能从哪里运过来?
纸上的水......
她看向一旁的枯井。
脑中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井底有问题。”她喃喃,俯身望着圆圆的井口,井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正打算纵身往里跳,一股蛮力便将她拽了回来:“你做什么?!”
“这井早就已经枯了,里面怕是有别的通道,我想下去看看。”
沈砚神色担忧,他知道吟潇的性格果决,但还是拉着吟潇的手不放:“你一个人去太危险,我得跟姐姐一起。”
“怎么这会儿不怕了?”吟潇被这猛然的关切惹的心头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出来,见他眉头快拧成死结,她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触到温度,不受控的贪恋这种感觉。
吟潇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冒险,这样只会对他的处境不利。
她声音柔软:“放心,你快回去吧,别让裴相好找,若是真的担心我,便差人替我知会孟雪眠,她也许知道怎么做。”
不出意外的话,这井大概是通向荣王府的,她和孟雪眠对顾允承和荣王府都很熟悉。
她猜,她应该会帮自己。
她慢慢拨开沈砚的手,没有犹豫,顺着井口跳了下去。
失重的感觉让人胸闷心慌,风疾速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双臂撑住墙壁,借着匕首的摩擦力勉强保持平衡。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人也越来越冷。
井里空气慢慢变得稀薄,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活生生憋死的时候,重重摔在了地面。
井底很安静,静到她可以听见自己骨头错位的声音。
她眼前一黑,疼痛像闪电一样传遍全身,过了许久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伸手向痛处摸去,摸到脚踝肿成了拳头大小。
她咬着牙,将崴了的脚硬生生掰了回来。
黑暗中,她似乎看见手上隐隐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泽,想必也是金粉。
喉中弥漫着腥甜的味道,她大口呼吸着,摸黑跪在地上来回摸索,不料还真有所发现——井壁上有一处机关。
井中存水靠的是雨雪,蓄水多半是倚着地下河,而京州的地下河分散,能共用一个地下河的宅院不多,她只要顺着河道游出去,就能找到这口井到底通向哪儿。
只是这个机关若是打开,想必就会有地下河水涌进来,她必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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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吟潇缓缓拉动机关上的绳索,她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水流哗哗的声音,半晌的河水便已经没过她的小腿,她屏住呼吸钻进水中,掰开石门,从几寸见方的洞口游了出去,又塞上了门。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都箭在弦上了,她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水,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大漠旱鸭子。
这下完了。
恐惧不停蔓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在这儿。
吟潇冷静下来,模仿着鱼儿在水中扑腾摇摆的样子,缓缓在暗河中前进,就在气息耗尽,快要窒息时,眼前竟然慢慢透出一片光亮,她抓住那缕光,拼命的向前游,游出了水面。
大口呼吸空气的那一刻,吟潇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她一口气游到了岸边。
“咳咳——”她喉咙里呛了水,火辣辣的疼。
岸边堆砌着一整条河岸的鹅卵石,她已是筋疲力竭,扑到石头上便昏睡过去。
好在醒来时,天还亮着。
吟潇爬到水边想洗脸,透过水面看见自己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破布娃娃,头发凌乱,浑身湿漉漉,一身藏青色便服刮得到处都是口子,袖口也已破损抽了丝。
这也太狼狈了。
她没眼看,不再对着水面。
转过身才发现,不远处竟然是个依河而建的寺庙。
吟潇一瘸一拐地,从河边走到寺庙前。
南禅寺。
庙门前站着一位小沙弥,像是刚从山上回来,背后背着一箩筐捡来的干柴。
“施主。”他双手合十,淡淡道。
吟潇回礼:“师父有礼。”
小沙弥眯着月牙般的眼睛,又道:“施主贵体有恙,敝地简陋,若不嫌弃,可移步禅房歇息片刻。”
吟潇谢过,便随他进了南禅寺。
原来这南禅寺,又叫千佛南禅寺。
里面存放着数之不尽的佛像和佛画,金光灿烂,当真是震撼无比。
寺院里人烟稀少,不见方丈踪影,小沙弥向前方引路,吟潇却在一尊古老的佛像前停了下来。
“哇——”她有意发出赞叹,“这佛身都是用金熔炼而成的吗?”
小沙弥解释:“阿弥陀佛——本寺禅修,以苦行为主,金制太过奢靡,大多都是以铜铸像,鎏金覆身,所以才能历久弥新。”
“原来是这样,”吟潇点点头,“相逢即是缘,还请容我为贵寺添一盏油灯,供奉香火。”
小沙弥敬谢过,便背着箩筐离开了此处。
复仇归复仇,只是她并非亡命之徒,还是很惜命的,吟潇燃了三炷香,虔诚跪地,朝着面前的金佛拜了三拜。
她希望,一生平安顺遂。
奉上香火后见四下无人,她便起身,仔细打量着这座奇怪的寺院。
本以为河道会通向荣王府,如今看来,这南禅寺才是这一环中的关窍。
大堂除了这一尊巨大的佛像外,两侧整齐排列着不同形态的金铜佛像,皆是金光灿灿。
吟潇仔细着脚下不发出任何声响,慢慢拔出袖中的匕首,悄挪至角落里几尊不起眼的小铜像后。
刀刃锋利,轻刮着覆盖外金铜像外的金箔,一层层金粉很容易脱落下来,渐渐露出金箔内圈的佛身,吟潇心里忐忑,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并不像方才小沙弥所说的那样。
熔炼佛像的不是铜,是金。
5. 南禅金佛
这是金佛。
不过外面的金箔和内层的金身似乎并不是同一时间铸造,中间有显著的分层,更像是打造了外壳后再往里面注入的流金。
吟潇沉下心,又着手刮着另一尊,不出所料,这些“金铜”佛像都是如此铸造。
她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方才拜过的那一尊。
若南禅寺的千佛皆是由纯金铸造,那岂不是要耗费万贯钱财?顾允承这样一个只会利用女人以此登天的草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和这么精密的地下组织呢?
脑中一团浆糊,她将金粉擦抹干净,收起匕首,突然,脚下变得虚浮,浑身像是绑了铁铅,摇摇欲坠......
是迷香......
她下意识去扶身旁的香案,青筋暴起,双腿却支撑不住,“砰”地一声跪在地下,眼前天旋地转,剧烈的恶心感涌上胸口,努力睁开眼后,她看见一双麻布鞋。
这场请君入瓮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倒不如顺水推舟,好好睡一觉。
几场秋雨过后,昏暗的小柴房中格外的阴暗潮湿,几只蚰蜒隐匿在一角,暗中盯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她像一块破布被丢弃在一旁,呼吸声微弱的几乎听不到。
一位华服锦袍背着身子,伫立在门前,静静等待着身后的人苏醒。
“咳咳——”潮气窜入骨头,吟潇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缩在草垛之上,不出所料,她被送来了荣王府,光影底下站着的那个人,大抵是顾允承。
“你醒了。”顾允承声音低沉。
看来今天,是要跟他彻底撕破脸了。
吟潇从地上坐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叹道:“唉......殿下别来无恙。”
顾允承转过身,高贵的容颜下,一双冰冷的眼睛凝视着她:“阿吟,以这样的方式跟你见面,我很抱歉。”
吟潇没理会他,也不曾抬头看他。
他慢慢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想要为吟潇盖上。
吟潇侧了侧身子,她实在觉得脏:“多谢殿下好意。”
顾允承心急道:“你若还在生气,便打我骂我,又何苦为了惩罚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倒是演上了。
吟潇此时觉得,从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部烂到透顶的戏文,她尚且沉浸其中,临了了,才看透此人的真面目,当真是糊涂至极。
她顺着顾允承的话,言语酸涩:“属下怎敢,若是让孟尚书家的小姐知道了去,怕是要来找属下的麻烦。”
“我对她只是利用罢了。”提到孟雪眠,他表情居然毫无波澜。
他双手捧住吟潇的肩膀:“你是知道我对你的真心的,我只有你一人,阿吟......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这背后的文章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你就好好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图谋这盛世可好?”
只有她一人......吟潇怔了一下,死死盯着这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她不可控制的想起了前世的山盟海誓,还有她中毒惨死的画面。
他从来不会爱任何人,也不配去爱别人。
“真心?”
吟潇自嘲地笑了出来:“真心还是利用,顾允承,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还需我多言吗?”
柴房的空气迅速降温。
“你真是太不乖了。”
顾允承的语气中有些戏谑的无奈,他捏住吟潇的下巴,强行扭到他前面:“阿吟,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你是如此的清纯美好,直到现在,我也不忍心杀了你。”
呸!若是能回到那时,她定让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淹死在池塘里,绝对不会去救他!
“那你应该早点杀了我,否则小心我提前杀了你。”她狠狠地说。
“吃水不忘挖井人,是我让你坐上镇北将军的位置,你拿什么和我抗衡。”顾允承知道一切,却还是云淡风轻,他自袖中取出吟潇的那把匕首,猛猛扎向吟潇的肩膀。
她痛的失声,眼眶猩红。
顾允承冷冷道:“来人,把她关进地牢。”
两个侍卫闻声听令,将吟潇架了起来,徐徐在地上拖着行走。
“殿下!殿下!孟小姐带着人闯进来了!”侍卫诚惶诚恐地禀报。
“来人!我要见荣王殿下!”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王府。
孟雪眠带着秦让还有三两个护卫,径直闯入荣王府的大门,凡是相拦的侍卫皆被秦让一招撂翻在地。
“大胆,竟敢私闯皇子府邸!”
一进内院,她便看见了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顾允承踏步而来,几人气氛开始紧绷。
秦让忙上前去踹开吟潇旁边的侍卫,架住她的身子,语含愤恨:“荣王殿下竟敢动用私刑?”
“这人,我要带走。”孟雪眠指着一旁面色苍白的人,一字一字冷静地说。
“这是我荣王府的家事,孟尚书这是要同我翻脸吗。”
孟雪眠反问:“难道不是早就翻脸了吗?”
她拿出手中的一卷文书,在他面前展开:“荣王殿下不知道吧,你手下的这个小将军,欠了尚书府五千两银子,这利滚利之后无力偿还,便签字画押将自己抵押给我尚书府做护院,何时还清何时走人,这白纸黑字还有御史台公章在此,殿下不会不认得吧。”
靠谱。吟潇心里暗暗道。
顾允承本想抬手抢过文书,还未触碰便被收了回去:“孟雪眠,你可知欺骗我的后果。”
确认自己拿稳了后,孟雪眠才敢上前靠近他,把公章举在他眼前。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便是陛下亲临也当是如此,你们几个,把这个泼皮无赖给我带回尚书府。”
孟雪眠白了一眼这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只觉得自己眼瞎,但并不会责怪自己,也不会后悔,因为她看清的还不晚,这一切还是要多谢那位曲将军的。
她不会对她坐视不理。
于是从诏狱出来后,她便着手开始准备这份文书,救曲吟潇于水火之中,幸好她爹爹同御史台沾点亲故,这才顺理成章的拿到这份半真半假的文书。
“殿下,从前的情账本小姐不跟你清算,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她深知顾允承城府极深,从不憋好屁,说话也是不留情面。
......
吟潇这一觉睡得踏实。
自出了荣王府开始睡,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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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扰醒,自床上坐起来,双腿虚浮,肩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果然......行事不能太过鲁莽。
这里的环境虽然陌生,却也格外温馨,四周卷帘的陈设看起来并不像尚书府。
床榻旁边的小桌上晾着一壶茶,像是方才刚来过人搁下的。
太渴了......她懒得用杯子,直接捧起茶壶来饮个痛快。
擦嘴时才发现,她被换了一身新衣裳,还是一身水蓝浣花锦衫。
她自记事起便不曾穿过女装,如今穿成这样倒还有些不自在。
“曲将军醒了,饿了吧?”孟雪眠听见屋里的动静,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吟潇见是她,松了一口气:“多谢孟小姐相救之恩。”
孟雪眠嫣然一笑:“将军客气,唤我雪眠就好,若不是今日将军及时来信,我也未必能救出将军,”她一边说,一边摆出两盘精致又鲜香的菜肴,挪到吟潇面前,“这是我从府里小厨房带回来的,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吟潇有些受宠若惊,她拿竹箸挑起一片蛤蜊塞进嘴里嚼着......这又是从哪研究的新鲜菜,这么硬,差点把牙崩碎。
“这个是不能吃壳的......”孟雪眠看着吟潇表情拧成一团,觉得可爱极了。
原来对她的印象,不过是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泼辣户罢了,如今看她穿着这身衣裳,再加上此等相貌,绝对不输一绝的京城贵女。
“那个,这里是哪儿?”
“这是我......的私产。”孟雪眠压低声音。
“私产?”吟潇吃惊,原来孟雪眠从十一年前就开始跻身商户了?
“嘘,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爹爹也不知道。”
看她震惊的眼神,孟雪眠又赶紧补充道:“其实也不算,这只不过是我入股的一家成衣铺,掌柜的日理万机,平日里都是我雇人打理。我只是偶尔来瞧瞧,赚来的银子分我八成呢。”
吟潇听得稀奇,这真的不是黑店吗?
“那掌柜的是谁?”
孟雪眠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只知道他来信时,落款写的是‘孤云’,所以便唤作云掌柜。”
吟潇无奈笑笑,这样的生意也敢做,她胆子当真是大的很,不过,也就是她能拥有这样独到的眼界,日后她才会摇身一变,成为京州第一商号的创始人。
“雪眠,谢谢你收留我,只是孟府会不会因此受牵连?”她忧心道。
“顾允承的手还伸不到孟家。昨日的事我都跟爹爹说了,他不过就是责骂我两句,说我鲁莽罢了,况且你确实欠了我五千两银子,这里有白纸黑字的字据,可不许抵赖啊。”孟雪眠指尖敲敲桌子,打趣着说。
吟潇会心,眉眼轻轻弯起来:“好啊,反正也逃不掉这几千两的银子喽。”
两人相视一笑。
孟雪眠探了探菜碟子,发现已经凉了大半,便撤下了桌,拉着吟潇的胳膊,放声道:“不如这样,为了庆祝我们姐妹二人脱离苦海,今晚我请客,咱们去京城最有名的望江楼大吃一顿!”
姐妹。
她也有姐妹了。
6.望江楼疑云
望江楼坐落的位置极佳,背靠江河,前临最繁华的十字长街而落,几近亥时,街上依然人流如织。
孟雪眠和吟潇并肩走着,瞧见了什么喷火表演,什么新鲜物什,都要拉着吟潇上前凑凑热闹。
她知道京城最美的胭脂,最香的的茶叶,最醇的酒,每每讲至尽兴时,总觉得身后有种阴森森的气息,她停步,不耐烦地回头:“秦将军,你干嘛光跟在后面?像个幽灵......”
“我......”秦让楞了一下,便抬手指着孟雪眠:“从前外出都是我跟将军同行,这本来就是我的位置,我不跟在后面,难道能在天上飞不成?”
“本小姐好心带你出来吃饭,你还挑剔上了?”孟雪眠叉起腰,声音抬高。
秦让不屑一瞥:“饿都饿死了,也不知道是谁一路贴着我家将军喋喋不休,像个狗皮膏药。”
孟雪眠闻声,撸起袖子就要抡他。
“喂喂喂,别吵别吵,到了。”吟潇抬首望着牌匾,打断二人。
望江楼。
繁华的夜景中难掩镀金牌匾的光芒,高大华丽的门楼内,美酒佳肴,香飘十里。
孟雪眠白了他一眼,上前捉了个跑堂的伙计:“小二!来个最好的包间。”
“客官,本店的包间......已经全被包下了,您几位要不要看看别处?哎——这边亮堂,那边比较清净。”小二挥手示意。
“就这里吧。”吟潇指着大堂一侧。
三人围坐在桌案前,不约而同瞧着堂内高台上戏服装扮的二人,一人身披金贵阔袖长衫,胸前绣着猛虎兽纹,一人衣着粉色窄袖衣袍,腰缠玉带。
此戏名为“楼兰散”。
讲的是一位出色的谋士委身献言朝堂奸佞,同他虚与委蛇深受信任,实则捧杀,最终奸佞倒台,还百姓太平盛世的故事。
这出戏她似乎在哪儿听过。
小二忙过来倒茶水:“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吟潇,敞开了吃,我付钱!”孟雪眠拍拍胸脯。
秦让毫不客气,不管是这里有的没的菜名都报了一遍:“来个云片火腿、炙鹅翅、羊蹄羹、醋溜竹笋、桂花酒酿......”
“唉,你们听说了没,南禅寺的礼佛节取消了,连寺庙都开始禁绝入内了,说是要做法事......”
“什么时候的事?我婆娘过两日生孩子,我还正想去烧烧高香呢......”
吟潇捕捉到字眼,一边听着几位客友谈话,一边喝酒。
“就前两日,南禅寺的方丈闻净啊,失踪了!”一个人的声音越压越低,语气却越来越壮。
“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涅槃登仙。”另一个人反驳,双手合十在胸前念叨着“勿怪,勿怪”的话术。
“你知道什么?我亲眼看见的闻净方丈化作仙鹤,乘云上了九重天。”
“哟!那你说说为何停了礼佛节,若真是化仙,合该普天同庆,放上十里的炮竹才是!”
吟潇越听越离谱,便收回了心思。
彼时她去探查南禅寺时,不见寺里方丈的踪影,也不见小和尚的诵经声,寂静的着实有些奇怪。
南禅寺方丈,倒是个重要线索。
跑堂小二:“您的菜齐了。”
“来!庆祝我们二人逃出生天,以后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孟雪眠举杯,笑意盈盈。
这酒确实甘醇,不过同西北甘州大漠酿的酒相比,酒劲不过尔尔。
孟雪眠不停往吟潇盘中夹着菜:“吟潇,你身上还有伤,多吃点。”
秦让见状冷哼一声,又不甘示弱,便抄起竹箸插进一只八宝鸭,整只摞在吟潇盘中。
堆了半尺高。
“你......”孟雪眠瞪着他,“懒得理你。”
吟潇瞧着他们斗嘴,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美好,心里不由得涌上几分暖意,自从回来后,她已然没有如此放松的时候了。
“将军,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秦让忽然问她。
如今已经知道金佛案背后定和顾允承脱不了干系,要想找出罪证,唯一的线索便是南禅寺。
南禅寺现已封锁,她必须先找到失踪的方丈。
之所以说是失踪,是因为她并不相信什么涅槃登仙之事,死人的身后事自是由活人所定,而死人生前亦是活人。
不论方丈何时出家,只要他身在京城,合该登记在册。
“明日走一趟户部,软的不行再来硬的。”她道。
吃饱喝足后,已过子时,街上的人逐渐少了。
烛火不再通明,只有楼阁高角处挂着几盏灯笼。
三人自望江楼出来,并肩而行,却揣着不同的心思。
一望无际的街道埋着细碎的脚步声,微风徐徐沾染上她的眉梢,酒足饭饱后的吟潇,才真正觉得自己是真切的重生,真切的活着,一切仿佛恍若隔世。
她定要抓到顾允承的把柄,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等这件事过去,她便没有什么牵挂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倾天下,她都不感兴趣,她只想好好活着,若幸运,便找一个能够同她此肩的伴侣,安度余生。
会是沈砚吗?虽然上一世,她对他的的所作所为颇为感动,但她始终看不清那层若隐若现的伪装,道不明对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大抵是感激他的。
三人悠悠在街上走着,忽然,一个诡异的身影撞进几人视野,远方银辉与暗影交错间,躺着一个人。
黑衣人融入夜色里,自他身边掠过,钻入了小巷。
孟雪眠不忍惊呼:“啊!”
“追啊!”吟潇破声大喊。
秦让拔腿就跑,轻功沿着那方向追去。
吟潇心惊,这身装扮不好追凶,她下意识挪转过孟雪眠的身子,慌忙上前去探查鼻息脉搏,已然全无生机。
此人身穿布衣素靴,双臂垂坠,掌中有茧,看样子是个寻常百姓。
涓涓流出的血皆变为了黑色,凶手在刀上涂了见血封喉,且刀法娴熟,脖领处一刀毙命。
“雪眠你先回去,我去报官。”
......
天亮了。
地上的血迹不知何时被清理干净,街上仍然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黑衣人深知京州地形,秦让吃了外乡人的亏,并没有得手,回来后同吟潇一起去报了官,作为目击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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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被关在衙门的牢里候审。
什么破运气......当街杀人这种稀罕事都能让她撞见。
还好昨夜吃的饱,不然还未挨到问审便已经成饿殍了。
大牢的门忽然敞开,透进几束刺眼的亮光,几个禁卒押运着二人来到审案前。
衙门府尹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庞,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你们二人是何人?可知此人身份?”
吟潇冷静应答:“回大人,民女是尚书府孟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位是孟小姐买来的护院,我们二人同大小姐在望江楼用饭后无意间撞见这桩惨案,并不知晓此人身份。”
“此人是南禅寺的闻净方丈。”府尹神色严厉,试探着二人的反应。
南禅寺......方丈?
吟潇脑中炸作一团,像是有人提前知晓了她的动作一样,将此人双手奉上,不过究竟是什么人,敢当街刀杀佛寺中人。
她正愁没有正当的理由继续追查金佛,如今这位方丈的出现实在是帮了她大忙。
府尹摸着他黑白掺杂的胡须,道:“你们二人自是嫌疑最大,可有法自证?”
“回大人,民女愿自证清白,还请大人容我们三日查清此案,若期限至,我便认罪由衙门处置,总之,定会给大人一个答复。”
府尹将信将疑,眉心微蹙似乎并不放心,一个良家婢女倒是有胆有谋,他像是有些怀疑眼前二人的身份和动机,只是迟迟没有说出口。
“可谁人为你们担保,若你们出了这门便逃之夭夭,届时我该如何同上面交代。”
“我来为他们担保,”孟雪眠踏步闯了进来,如同望梅止渴的梅,画饼充饥的饼,吟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是尚书府大小姐,可为二人作保。”
先前他递折子上报修筑加固府衙,工部尚书曾出了不少的力,却也不好驳了尚书的面子,府尹掂量了半晌,只好作罢,让二人期限内查出真凶,上呈衙门。
禁卒带着他们去了停尸间。
孟雪眠颤颤巍巍在门前踱步,眉眼焦急。
“雪眠,昨日吓着你了,你不必进来,验尸的事交给我们。”吟潇看她轻轻抚着她的肩头,转身没入腥臭腐烂的屋子。
此人因为中了剧毒,所以气味格外冲些。
秦让半掩着口鼻,想触碰却又不敢触碰,由衷的佩服自家临危不乱的将军。
多年腥风血雨的征战,她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有一年边境作乱又恰逢沙尘暴,风暴卷着军队驻扎的营帐吹到了几里地外,干粮和水也都被卷跑,大漠的夜晚气温骤降,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同皮开肉绽的死人睡在一起,舔舐铠甲上凝结的露珠而生存。
那时如此的艰难,她却还没有放弃的念头。
她收回心绪,低眉看着这位死去的方丈。
验尸她并不在行,只是依照经验猜测,他这番死不瞑目的惊慌状,定是猝不及防,命门大开,双手并无抵挡,丝毫没有防备,所以更多的是熟人作案,他始料未及。
只是此前并未听说这位方丈已经还俗,反而传闻失踪多日,又为何作平民打扮隐入市井中?
吟潇神色顿了顿:“看来,还是要去一趟他住的地方瞧瞧。”
7.惊鸾
京州城外,绵山脚下。
绵山是京州西南边唯一的一座小山丘,常为人道有山神坐镇,因此人们敬而远之,只有礼佛时才会来此。
山林秋意渐浓,枝叶随风婆娑,不免有些萧瑟之感。
这比吟潇第一次来时的景象还要荒凉。
山旁一条熟悉的鹅卵石河岸,吟潇瞧了一眼,顿时溺水的窒息感直涌上胸口,心里发怵。
青砖红瓦自稀疏的树丛间钻出,唯剩两颗参天的松柏伫立在寺门两侧,他们绕过显眼的正门,自南禅寺后面的鸽房爬墙潜入,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古怪得很。
鸽房的水食已然下去了一半,已是好几日没有添过了。
二人沿着墙角来到正院,角落的水缸满着水,长尾彗摆放的规整,几处禅房的门皆是关闭的严密,不像是慌忙出逃的样子。
吟潇摸索着来到藏经阁,书架林立,梵文经书整整齐齐的罗列在上面,只是近日无人清扫拂拭,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随手拿起一本“缘法录”经书,翻开第一页,满篇经文并无不妥,往后翻去才发现,这居然是一本拳法大典。
她又多翻了几本经文,竟都是一些不同派别的武功秘籍,顿时起了兴致,原来这里的和尚不是文僧,而是武僧啊。
“将军!”秦让在正堂传来声音,他仿佛有什么惊奇发现一般指着地下那一滩深色的印记,“这里有水渍。”
吟潇忙过去查看,原是她被迷晕的地方。
“哦......许是小沙弥不小心洒水了吧。”她撇了撇嘴,尴尬地看向四周。
金佛仍在,不知是否是还没来得及运走。
“我去那边看看。”吟潇把经书扔给秦让,穿过正堂,找到了南禅寺供应斋饭的大寮。
宽敞的大寮内,一个巨大的灶台映入眼帘,大锅下方柴木被烧的只剩下碎渣。
吟潇凑近瞧,砧板上堆叠着几棵发蔫了的的青菜,碗中盛着一捧未蒸熟的米。
她的目光顺势落到锅底。
“这和尚习武便习武,为何还要偷着学......”秦让循着动静找到了她,“将军看什么呢?”他跟着吟潇的视线,同样注意到了锅底的蹊跷。
锅里泛着熏臭的味道,一滩黄里发白的油腻液体扒着锅底一圈,秦让试探着伸出指头揩下一层,在指尖柔化开。
秦让惊诧:“这是......猪油?”
“看来,这是一群吃肉的‘和尚’。”吟潇勾起唇角,冷哼一声。
秦让恍然大悟:“这里的和尚......都不是真和尚?”
不远处便是方丈室,这屋室简洁朴素,四壁的粉墙上挂着禅语,除了一张桌子一席木榻,再没有其他陈设。
桌上一套清雅的莲花状茶具,茶碟却被单独搁置在一旁,被烧焦的纸灰清晰可见。
“有人在帮他逃命?”秦让仔细端详着茶碟,指尖摩挲纸渣,像是信纸。
吟潇摇摇头:“我看未必是帮助。”
这寺庙从都到尾就是一个骗局,不论是方丈还是小沙弥,都不过是披着名头的细作罢了,他们的目的便是看守住金佛。
而她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一切。
假“方丈”失踪,便是收到密信后,得知此地暴露恐有危险,防被察觉,于是趁顾允承手下松懈借机出逃,只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被灭口的命运,唯一的解释,就是牵扯到了幕后的第三人。
怕是那迷晕她的小沙弥也已毙命。
吟潇翻开茶壶盖,竟发现壶底中央静静沉着一只耳坠。
她伸手取出耳坠,摊在手掌中,虽然知道秦让也不甚了解,却还是问道:“秦让,你可识得此物?”
她从来不戴首饰,也没有收藏首饰的爱好,只能分辨出这是一只南珠耳坠。
秦让挠头:“将军,我见过的女子比我去过的地方还少,不过......那位孟大小姐说不定知道一些。”
......
成衣铺内,三人围坐在一起。
“这颗南珠成色不错,不过看起来......好像有点瑕疵,”孟雪眠眯起一只眼,在光下举着南珠耳坠,透过光线仔仔细细打量着。
另外二人则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我还是太外行了,这样吧,我带你们去琳琅阁,那边的掌柜娘子做了几十年的首饰生意了,肯定知道这珠子的的来历。”
孟雪眠带着他们来到了琳琅阁,琳琅阁不愧为琳琅阁,方踏进门去,这阁内满目的珍宝首饰流光溢彩,玉石如镜,有些样式吟潇连见都没见过。
这些东西戴在身上,她只觉得又沉又碍事。
“掌柜娘子——”孟雪眠柔声唤着,便瞧见屋内一个婀娜身姿匆匆出来相迎,尽管已是半老徐娘,却仍风韵犹存。
她笑靥满面:“姑娘可是看上了什么漂亮首饰?”
孟雪眠徐徐摊开手掌:“掌柜娘子,烦您帮我瞧瞧,这是颗什么珠子?”
掌柜娘子轻轻接过,端详了片刻,斩钉截铁道:“这南珠是前些年的货色了,那时在京城贵女中风靡了几个月,却因这南珠生来便有开裂的问题,丢弃无数,那之后就不曾再卖过了。”
“那掌柜可知,京城哪几家贵女曾来买过?”吟潇上前问道。
掌柜娘子却摇摇头:“这我倒是真记不清了,不过揽月坊的老鸨在出了这事后,来我这里低价把剩下的南珠全买回去了,大抵是为了给姑娘们,唉......这点银子也要省......”
她叹了口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亮起来:“诶?前些日子揽月坊的花魁乘着花车巡街,我瞧见她冠上还镶着这珠子呢。”
看来今晚要拜访一下这位花魁娘子了。吟潇心想。
“多谢娘子!我们先走了!”孟雪眠拉着二人又匆匆回到了成衣铺。
她正在铺面上挑选制好的成衣,左瞧瞧右看看,都不是她想要的感觉:“吟潇,你就放心好了,我定给你打扮成能迷倒万千姑娘的风流潇洒小公子。”
秦让半掩着嘴,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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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咱们今晚真的要去揽月坊?”
“你凑什么热闹,那种地方人多眼杂,最忌结伴而行,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搬货吧,别给吟潇添乱。”孟雪眠顺嘴怼道。
秦让似乎是真的并不想去,很是赞同又小心翼翼的点头,接下了孟雪眠的话茬:“也是,也是。”
孟雪眠带着吟潇来到内室,梳妆台前,是一张从尸山血海的修罗场中杀出来的女子的脸,除却几分娇媚,更多的是异于常人的坚毅。
她的皮肤并没有在终日暴晒下变得又黄又黑,反而是白里透着红,美中不足的是有许多因大漠干燥而留下的皲裂疤痕。
孟雪眠打开妆匣,拿出了一堆七零八碎的物什在她脸上涂抹着,还描了一双男子脸上又粗又黑的剑眉。
“大功告成!”
换上一身烟蓝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吟潇一睁眼,便发觉铜镜里的自己男模男相,甚是俊俏。
她递了个赞叹的眼神给孟雪眠。
揽月坊。
这里离着望江楼也就两条街的距离,白日生意冷淡,夕阳方落,来此寻乐的男客便逐渐多了起来。
老鸨正在门口拉客,视线里忽然撞进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引的她连连惊叹,甩着帕子便迎步上前:“官人!官人——可要进来瞧瞧呀?”
吟潇学着其他的公子,随手在街边买了朵用织锦缕缕绣成的合欢花,昂首阔步踏进揽月坊的大门。
坊内堪称瑰丽绚烂,听戏的,听曲儿的,嬉闹声不绝于耳,吟潇提起架势,捏着粗糙的声音:“来个最宽敞的房间。”
老鸨红唇上一颗明显的黑痣,上下跳跃着:“不知官人可有相熟的姑娘在此?若是头回来,老身便挑选好了,给官人啊,送到房中去。”
“这揽月坊中,谁舞的最好,谁唱的最好?”
“那......那自然是我们的头牌,惊鸾姑娘。”老鸨似乎有些吞吐。
吟潇见状,清清嗓子,自袖中掏出一整锭银子,掂量在手中片刻,递给了老鸨:“就她吧!钱不是问题,若是本公子满意,自是少不了你的。”
“官人且稍候,这就来,这就来!”老鸨接了银子,春风满面,笑脸盈盈地引了两个姑娘,围在她左右。
“官人,请随我来——”二位姑娘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在后提着衣袂。
“奴家名唤桃夭——”
“奴家名唤兰心——”
进了阁间,便是一左一右伺候着茶水,糕饼,惹的吟潇浑身不自在。
“官人生的好生俊俏!是怎么保养的呀?”不知是桃夭还是兰心,冰凉的指尖上下滑着她的脸庞,瘙痒不止。
吟潇怕暴露,连忙推开了手:“我要的人呢?还要等多久!”
身旁姑娘兴致盎然地调侃:“官人莫急,惊鸾姐姐怕是在细心装扮,要与官人比美呢!”
柔情似水的声音娓娓而来,却是未见人影,只望见窗纸外光影闪烁,步摇碰撞的叮当作响。
“贵客久等。”
8.一夜
伴随着悦耳的软声,阁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衣着锦绣红衣,身姿曼妙的美娇娘。
她捧着琵琶,碎步轻盈,微微躬身行礼:“奴家惊鸾,见过官人。”
真是美的不可方物。
吟潇惊叹,展出沉溺般的笑颜,抬手唤她靠近。
朱唇皓齿,一双勾人的眼睛动人心魄,眼下的泪痣更是平添了妩媚,和几分若隐若现的忧愁。
娇娘声音娇媚撩人:“官人想听什么曲儿?”
“你弹什么,我都喜欢。”
吟潇轻轻扶着她坐到自己身旁,抚摸着她柔软的手掌,却是触碰到了掌心的茧,她羞涩的缩回手去,掩盖在罗裙下,举手投足间都弥漫着脂粉香气。
一曲阳春白雪作罢,她听的如痴如醉,不由自主的继续拉进二人的距离。
吟潇自她手中夺过琵琶搁置在了桌上,拉住她的手轻旋转身,衣袂轻轻飘起,落在了腿上。
一杯酒送到她的唇边,些许戏谑:“可会唱‘大漠谣’?”
姑娘羞涩,唇边抚过清凉的酒水,便柔柔推到吟潇的嘴边,哄她喝下。
“惊鸾还会很多曲子,官人不妨慢慢听我道来。”
这烟花之地的美酒,劲头确实足的很,诱人却不醉人,吟潇这等喝了西北烈酒十三年的酒痴都差点招架不住。
吟潇手臂环绕,温柔地抱着怀里的女人,指尖沾上酒水,在她唇上摩挲。
两人的距离逐渐靠近,美娇娘双眼微阖,她手指抚过,顺势捧起脸颊,快要吻上去。
如蛇吐信子般,惊鸾口中刹那间探出一柄银镖,直直对着吟潇的脖子。
与此同时,一道冰凉的触感自脖颈窜向全身,惊鸾恍然睁眼,只见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知何时变得神色狠厉,持着匕首抵在她项间。
四目相对间,硝烟一触即发。
她不是惊鸾,吟潇一早便看出来了。
此女手掌有茧,而贵为揽月坊的头牌自是养尊处优,细心对待,老鸨又怎会纵她手中有茧而不去除,且她早已打听过,惊鸾虽擅琵琶弹唱,以一曲“半城明月”名动京城,入了揽月坊后却更为善舞,养得一双纤纤玉手,十指尖如笋,腕白似莲藕。
“惊鸾何在?”吟潇淡淡吐出四个字。
惊鸾神色由惊恐转变为从容,只要吟潇再向前倾倒一分,她的镖刃便可戳破吟潇的皮肉,同样,若是她再偏一分,便会撞上吟潇的匕首,破颈而死。
忽然,惊鸾借机蓄力吐出银镖,飞快刺向对面那双眼睛。
吟潇迅速躲闪,镖尖却还是擦过她的右脸,渗出点点血珠,怀中的人脱手而去,她回身奋力一抓,抓住惊鸾的袖衣,顺势扯了下来。
雪白的肩膀上,赫然出现一幅图腾般的纹样。
这是相府的标记。
相府,难道与相府有关。
“你是到底是谁?”
惊鸾双眼含着泪,花容失色道:“官人!你、你怎么了?我就是惊鸾啊!”她慌张地拽回自己的衣袍,脚下惊惶无措,躲到了角落。
吟潇眸光一转,收回了匕首:“我不伤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我便走。”
惊鸾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泪眼婆娑地摇头,缓缓向门口挪步:“我不知官人在说什么......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吟潇见状,大步追了上去,她一边叫喊,一边寻找着可攀附的容身之所,好在这层来客不多,她寻了几间皆是空房,寻至最后一间时,却推门扑了进去。
吟潇来不及管三七二十一,径直闯入了阁间。
惊鸾正跪伏在一位公子面前哭泣求救,而那公子,竟然是沈砚!
一身水碧浸染的云纹锦袍,半披的头发像极了花天酒地的逍遥公子。
“沈......”她本想叫出口,却又不知为何收了回来。
“官人救我——他、他要杀了奴家!”惊鸾见吟潇追来,生生扑到沈砚脚下,沈砚被吓了一跳,连忙轻轻搀扶起她。
“惊鸾姑娘?这是发生何事了?是谁要杀你?”沈砚开口,并没有理会吟潇的到来,只关切着身边的女子。
吟潇见势头不对,掏出那枚银镖便扔在惊鸾面前:“方才我确实出了手,可这枚银镖却是她刺杀我的铁证,这位公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官人......奴家只是为了自保。”惊鸾伏在沈砚的肩头。
她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人如此温柔,那双在皇宫里紧拥着她不放的双臂,如今却环住了要杀她的人的肩膀,他不曾抬眼直视吟潇,只默默柔声。
“我相信惊鸾姑娘。”
吟潇愣了一瞬。
又接着冷哼:“原来是早有预谋,里应外合啊。”
她不相信沈砚和金佛案有关,也不相信以他的立场,会和相府同流合污,却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若她失去了惊鸾这条线索,便是真的无法再查下去了。
“把人交出来。”她冷冷道。
“光天化日,公子可不要乱来,若和这位姑娘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是要彼此说清才好。”
沈砚的目光轻扫过吟潇,泛起微微波澜。
沈砚,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的眼神仿佛冰河解冻后的第一道裂缝,寒冷中透出一丝即将爆发的力量:“公子当真要如此?”
“不如这样,公子和我赌一局,若你赢了我便离开,若你输了,还请公子离开。”
“好。”吟潇毫不犹豫地应道。
沈砚试探:“公子不问赌什么?”
“不问。”
左右她也不会。
吟潇压下心火,绕过二人,一屁股坐在矮脚桌旁。
惊鸾拭着眼泪,默默退到一边。
沈砚端出楠木棋盘,安置在桌上,拿了黑子白子摆到吟潇面前:“公子选一个。”
吟潇随手选了一盅白子。
然,接下来二人对弈,乃是棋逢对手。
由最初的白子占据上风,变为旗鼓相当,渐渐地,又逐步转为黑子占据上风,棋势忽然猛烈犹如野兽,攻的白子节节败退。
这不像是她认识的沈砚,至少下棋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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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得汗毛耸立,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囚笼里压抑了许久的小兽忽然觉醒,拼命地撞着囚禁它的笼子,虽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却也达到了目的。
不过转念一想,沈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名声大噪的“卧云公子”,棋艺当是精湛,她这在军中与将士们对弈取乐所学来的功夫自是不能相比。
“输了,”吟潇不再纠缠,扔下手中的那颗白棋,低头理了理衣衫,“不打扰二位了,我走便是。”
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那间屋子。
“官人——官人——”四周的姑娘蜂拥而上,将她围堵在中央。
吟潇也不抗拒,带着姑娘们回到了方才她的阁中。
欢声笑语自阁中传出,几番推杯换盏,已是酩酊大醉。
酒意正浓时,她仿佛看见了梦里那个沈砚,一身白衣翩然,来接她魂归故里。
他说,这十三年来,他每年都会寄一封信到甘州,却从未收到过回信,怕是在半路便被拦下或丢失了,怪他,一直没能做到自由来去,只借着朝廷公事去过甘州两次。
他说,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吟潇穿着红衣银甲,远远地伫立在京州城墙上,英姿勃勃,他对她一见钟情,此生难忘。只是他恨他的懦弱,最终还是没能护得住她。
他还说......
沈砚瞧着她满脸通红,心中不禁窃喜,原来他英勇果敢的将军姐姐竟也学会买醉了。
“沈砚......”
十三年的边关生活,她真的好苦,好委屈。
“姐姐。”
耳边柔声。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不小心失重倒在他的肩膀上。
身上忽然轻飘飘的,她感觉到,他再次将她抱起,难不成......这一切都只是她临死前的幻想,她的复仇失败了,最终还是死了吗。
“官人,你们......”
一旁的姑娘们纷纷瞪大了眼睛,不忍惊呼:“断......断袖?!”
沈砚笑眯眯的,让她们尽数离去。
“这是谁给你描的眉毛,丑得很,”他轻手轻脚将吟潇放在床上,伏在床边,指尖慢慢划过眉梢,“不过在姐姐的脸上,还是这么好看。”
“小生愚钝,不成想姐姐有意,却是镜里观花,”他凝视着吟潇的双眼忽然移开,“当真是自愧。”
......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秋日阳光温煦,若非遮上了窗帘,怕是到如今也未能醒来。
吟潇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闷闷的想要作呕。
正当她逐渐清醒过来时,似乎听见了第二个人的呼吸,断断续续喷涌在她头顶。
她猛地睁眼察看,却发现自己身下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这人生得还怪好看呢,她盯着那张脸愣神时,人已经悄悄睁开了眼。
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撑住手臂拉开了距离:“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姐姐,你问我?”沈砚还没睡醒便被吟潇的大呼小喝吓了一跳,抛出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9.断袖
不过这人眉眼生得还怪好看呢,只是脸上有一个偌大的粉红巴掌印......她盯着那张脸愣神时,人已经悄悄睁开了眼。
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撑住手臂拉开了距离:“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将军姐姐,你问我?”沈砚还没睡醒便被吟潇的大呼小喝吓了一跳,抛出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吟潇这才想起来身在何处,缓缓低头去瞧,只见她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沈砚身上,手也正抓着他的......胸。
他衣服何时敞开的?
他们该不会就这样睡了一夜吧?
“你轻薄我?”吟潇试探着问。
沈砚叹了一声,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姐姐,咱俩谁轻薄谁啊?”
她看着对面人被扒开的衣服,和自己身上完整的长袍,讪讪挪开了手,从他身上爬起来,瞬时感觉天旋地转,脑袋飘飘然仿佛不在脖子上。
“哎!”沈砚吃痛,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坏了坏了......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昨夜她女扮男装混进揽月坊,并没有问出惊鸾任何线索,便被这个小蠢货给阻止了。
量这个小子也不敢趁她之危对她做什么,她摸摸身上,衣服还在腰带也在,并没有哪里不对劲。
两个人坐在榻上,谁也不曾看着谁。
她忽然回头问:“那个姑娘呢?”
“姐姐为何不先问问我有没有事......”沈砚摸着自己还未消肿的脸颊。
吟潇抬手比划了一下,貌似确是她的掌印,却是想不起来昨夜是为何才打的他,不过一定是有原因的,她才不会随便动手打人。
只是她心里仍有疑惑,为何惊鸾身上会有相府的标记,为何会在揽月坊同时碰见二人。
她看着沈砚的眼睛冷了下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不瞒姐姐说......我跟那位姑娘的确相识,她的确也是相府的人。不过这件事应当很快便会结案,你不必再查了。”
“为何?”吟潇问,难道是因为牵扯到了相府?
沈砚悠悠起身,去四方桌前倒了一杯水:“因荣王的性子,方丈被杀他定会极力掩盖,凶手自当是双手奉上,所以不必查了。”
吟潇低眉思索,似乎明白过来,方丈是相府的人杀的,而方丈室内撒下的珠子,却是沈砚做的。他是想告诉她,除了顾允承,相府才是谢家案子幕后最大的操纵者。
“沈砚,”吟潇起身,慢慢靠近他,“你是敌是友?”
“是敌,亦是友。”
他将茶杯递到吟潇嘴边:“给,醒酒汤。”
吟潇闻着这甜腻气味便头痛,却还是憋着气喝了下去,一顿挣扎之后,胸口果然轻松许多。
她忽然想到什么,放下茶杯叉起腰问:“若想引我知道真相,只需一个惊鸾便可,你出现在此岂非更加撇不清关系?”
沈砚挠挠头,似乎有些心虚:“我义父近日在为我物色朝中大臣的千金,想要我早日娶亲,我不愿意,一气之下便来了揽月坊。”
吟潇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戏谑道:“所以你就想来这里败坏名声?”
“还是姐姐懂我。”
吟潇白了他一眼,转身便想离开此地。
沈砚撤身追上去,拉住吟潇的手臂便揽进怀里。
“姐姐昨夜轻薄了我,难道想一走了之么?”沈砚悄悄贴在吟潇耳边道。
吟潇耳尖痒痒的,忙推开他的肩膀:“哪儿来的诳语?可有证据?”
沈砚听了,“唰”一下撩起了自己的袖摆,上臂两排牙印赫然在目。
吟潇唏嘘,这是她咬的?
“我本是想来喝花酒的,谁知姐姐闯了进来,现在坊间市井定在传我有断袖之癖,姐姐,可要对我负责呀。”
吟潇漫不经心调侃着:“这不正如你所想,我可是帮了你大忙,现在没有姑娘敢嫁你了。”
沈砚点点头,目送着吟潇打开房门。
“听说你从荣王府搬出来了,可是对他彻底心灰意冷了?”他忽然说道。
吟潇释然一笑,转身道:“我曲吟潇岂能这么容易就为情所困?”
沈砚也笑着,目光温柔如水,如一丝流淌在心间的暖流。
繁华的十字街上——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沈公子居然是......是个断袖......”
“哪能啊?他昨日不是刚带走一个花儿一样的姑娘吗?”
“那是二人闹了别扭,赌气呢!揽月坊都传遍了......”
“这不就是那个玉面小生吗——”
微风轻轻拂过她的眉梢,顶着周围百姓投来的目光,吟潇听了一路的闲话,心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些窃喜。
刚回到成衣铺,便看见孟雪眠在一旁一边念着账本,一边训话,秦让正手忙脚乱地倒弄着算盘。
“将军回来了?”秦让注意到她,放下手中的算盘,“我方才在衙门口听说此案已结,是将军抓到凶手了?”
吟潇轻哼:“当然了,将军我厉害吧。”
“我就知道吟潇可以,”孟雪眠快步走来,眼神亮晶晶的盯着她,“怎么满身酒气,脸上还挂彩了?”
秦让倒了杯茶递给她,不怀好意道:“将军昨夜该不会......醉倒温柔乡了吧?”
“怎么可能,这是我昨天抓凶手,不小心擦伤的,哎——你们在干什么呢?”她内心慌乱不堪,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转移话题。
孟雪眠自豪道:“我在教他帮我管账,过两日我不在,可就要托付给他了。”
吟潇有些吃惊,忙问:“你要走?走去哪儿?”
“吟潇,我有个不情之请......”孟雪眠瘪瘪嘴,艰难开口,“我想让你......做我几日的‘假情郎’。”
吟潇差点呛了一口水。
她难为情道:“是这样......我母亲早逝,父亲又娶了续弦,也就是我如今的继母,自上次我在荣王府出事,为了不牵连爹爹官途,非要把我许配给她母家的远方侄子,爹爹不懂内宅事,又生怕荣王再对我不利,便答应让两人相看一番再定夺,可母亲却想要在中秋宴前定下亲来,喜上加喜。”
她越说越心急:“她那远方侄子科举几考几不中,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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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足的乡野村夫,半分头脑也没有,而且家中从无女子出来抛头露面,我不可想嫁到那样的人家。”
吟潇懵懵懂懂听了个大概,勾起唇角:“哦——你是想让我帮你挡桃花呀?”
孟雪眠连连点头。
“那你为何不叫秦让?这可是个现成的男人。”吟潇目光甩向一旁的人。
秦让闻声,清了清嗓,昂起头来:“我自有妙用。”
这两人打的什么算盘。
吟潇无奈一笑,淡淡道:“没问题,你那烂桃花何时来京?”
“明日,你呀昨日累坏了,先好好休息,我去买点养胃的粥食。”孟雪眠推着吟潇去了铺子后的卧房。
吟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回想前世一生,十岁遭逢变故,立志戎马生涯,十五岁入选中军,屡立战功,二十岁被封为镇边骠骑大将军,赐甘州都护府驻守边关,如今宣文三十二年的她,二十二岁,毫无羽翼,又没有重大军功在身,行事颇为不易。
重生这一世,她要赎罪,要给谢家沉冤,可一番折腾下来,却是丝毫没有撼动幕后之人。
相反,她接下来要面临的,不只是顾允承,而是更大的敌人,是权倾朝野的宰相权臣。
为今之计,只有靠她自己去争,才会有一线生机。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
贤王顾允川。
吟潇记得,她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自京城选入中军,宫内谢恩时见过他一面,另一次,便是宣文四十年,她一举击溃敌军,偷袭成功使敌国不得不求和上贡,立了大功回京受赏,正逢先皇病重,他和顾允承轮番侍疾,太子之位依然虚设。
从前此人甚是低调,从不参与党争,所以并不惹人关注,后来却在夺嫡争斗中,与顾允承厮杀的头破血流,最后战败,被流放封地。
具体如何战败,吟潇不得而知。
她揉了揉脑袋,只恨她当时一心扑在边境事务上,京州的事她无暇顾及,也从不过度追问,现在要逆天改命时,竟然连从前发生过的事也无从推断。
孟雪眠推门进来,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粥。
“这是养胃粥,里面兑了蜂蜜,解酒的,要趁热喝。”
吟潇坐起身来接过这只碗,见孟雪眠坐在一旁,便问道:“雪眠,你可知贤王殿下?”
“略知一二吧,这贤王殿下的母妃是圣上最宠爱的淑贵妃,所以贤王殿下也是两位皇子中最得宠的......”
两位皇子......吟潇的记忆中,先皇共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如今看来,是第三位皇子还未出世。
贤王本就受宠,本无需同顾允承相争,也许这第三位皇子,正是挑起他夺嫡之心的关键人物。
“贤王殿下素有贤名,是个正人君子,去年随州蝗灾,他还带人开设粥棚,亲自为饥民施粥呢。”孟雪眠崇拜地说道。
听着是十分良善,吟潇却闪过一丝警惕,若是没有多活一世,她未必不会相信皇室中真的会有这种人存在。
“原来如此,我从前远在京州,倒是不甚了解。”
或许......是个可利用之人。
10.做戏
今后倒是要多多注意他了。
孟雪眠瞧她出神,便坐到她身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吟潇垂眸,她如今孤注一掷要做的事,凶险万分,万万不能牵连上别人,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更是不可再走错一步。
她含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我来京州许久,竟从未见过这位殿下。”
“贤王殿下爱民,自请退朝游历民间,一路上做了不少的善事,世人无不赞其有悲悯慈心。不过此人在朝中并无党羽,顾允承却十分忌惮他,暗中运筹帷幄,与之相抗,大抵是怕丢了民心吧......不过我算是看清了,朝堂之事,咱们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位贤王殿下此时未必无意于太子之位。
有趣。
爱民,却把他们当做上位的一环,当真是菩萨面,蛇蝎心。
正当她暗自愤然时,那水灵儿的脸忽然凑了过来,透出一抹坏笑:“吟潇,你昨日......是不是和沈砚在一起?”
提到这个名字,吟潇头皮麻了一下。
她仿佛清醒了片刻,零零碎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却拼凑不成,一会儿看见沈砚将她抱起,一会儿看见她在榻上抱着沈砚哭。
她该不会......什么都告诉他了吧?
定是不会,她向来守口如瓶。
“其实之前,沈砚托我去荣王府救你,我便可以看出,他很在意你,”孟雪眠托起下巴,“我祖父同他的祖父是旧交,我们自小时候便认识,他这个人,心思狡猾的很,藏着许多秘密,可他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自然待我不同。”吟潇方说出口,便反应过来,貌似他们二人之间,沈砚才是那个恩人。
只是如今,于她而言,扳倒顾允承,为谢家正名才是最重要的事,她无暇顾及她的感情,因为她还不配。
他安好,她便安心。
*
孟府门前一辆马车悠悠停下。
自车中探出一位憨态模样的素衣少年,皮肤有些许黝黑,腰间别着个布包,手里还提着一只黑顶大白鹅。
他手忙脚乱地下车,又低头从腰间布包里翻找着什么。
“六十文!”马夫催促。
素衣少年掏出几贯铜钱,还有一些竟然的铜板,仔细数着:“一十、二十......”数到一半,他抬头望着那马夫:“惭愧惭愧......家中老母病重,我这身上......实在是不足,何况我是半路上车,按理......”
“有多少给多少!”马夫着急赶路,不耐烦道。
素衣少年沾沾自喜,握着铜钱,分外不舍地递给了马夫,便转身面向孟府的大门。
一清早,府邸上下便忙忙碌碌地打扫堂院,尚书夫人叶氏更是一早精心打扮了一番,还差人买了最新鲜的点心果子,格外看重这次相看。
她母家蔚县叶氏,百年清流世家,官途能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到今日,也是颇有几分本事,而远房堂兄这一脉男丁稀少,家中老辈过世,并无子嗣过继,所以依靠女子掌家。
若孟府千金嫁了过去,她不管是在叶家还是尚书府,自有供奉她的一席之地,左右拿捏不成问题。
孟尚书今日休沐,却未着华袍,只穿了常服,是以清廉著称,以防来者有攀权附贵之心。
他对于这位远房侄子的印象不深,却也听说过一二,他母亲是蔚县出了名的泼辣,从前打妾室,争田地,样样得心应手,而她的儿子虽然勤勉刻苦却屡次不中,在养鸡种田上颇有微词,是个奇才。
为女儿择婿,一家人品行端正最为重要,若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倒也不失为良配。
况且,他实是不想再同任何朝中一方势力结党。
门前的小厮上前拜过,引着他进了府门,去往正厅。
孟府虽不同王公贵府般气派,却经孟尚书一番修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整座府邸都透着清幽淡雅的韵味。
孟尚书同叶氏在正厅内等候,见少年风尘仆仆而来,叶氏忙上前相迎:“右青来了!”
叶右青喜笑颜开,呲着牙便要上前扑去,好在及时想起了礼数,才放下笼子抱拳躬身:“见过姑母!见过姑父!”
孟清甫应声点头。
府里的下人前去接礼,方要提起时,那黑顶鹅却突然展翅,撅起尾羽,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伸长了脖向前探头。
几人围上去瞧个新鲜,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一呼,一吸,皆随之变化。
场面看起来十分滑稽。
几番回合后,伴随一阵抖动,“哒”地一声,一枚圆溜溜的鹅蛋应声落地,幸得叶右青早有准备,双手捧在黑顶鹅谷道下,静静等待,才完美接住了这枚漂亮的鹅蛋。
叶右青憨憨一笑,露出了白牙:“家中备的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二位笑纳。”
他奉上鹅蛋。
孟清甫微微笑着,心想这少年委实是个憨厚的孩子。
“一路舟车劳顿,真是难为你了!快、坐下喝盏茶,眠儿一会儿就到!”叶氏使唤丫鬟好生接过这蛋,引着叶右青坐下,三人皆在茶案旁等候。
孟清甫寒暄:“不知兄嫂家中近况如何,可还顺利?”
叶右青礼道:“家中一切安好,只是母亲素有旧疾,秋收事忙,我却不在身旁帮衬,实乃遗憾。”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怨怼二人唤他远道而来相看一番。
叶氏听不出端倪,止不住的夸赞他这位侄子,生怕尚书老爷因他的出身而打退堂鼓:“几年不见,这模样生的愈发标致了,我们眠儿见了肯定喜欢。”
“姑母过誉,”他淡淡道,“只是我未曾有功名在身,实在是耽误了孟小姐......”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提醒孟清甫,要斟酌着帮衬他们一家。
几番对话下来,孟清甫已是不悦。
叶氏喝了口茶,眉眼间尽是自以为是的精明:“俗语有言,先成家后立业,这成了家,还愁立不了业么?”
“大人!夫人!小姐回来了,只是......”丫鬟急匆匆跑进来禀报。
孟清甫问:“只是什么?”
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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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了片刻,吞吐道:“只是小姐,还带了一位公子前来。”
一位雄姿英发的公子。
三人的视线逐一聚集到正厅门口——孟雪眠一席紫绡翠纹裙,打扮的甚是俏皮可爱,身旁挽着一位玄衣披甲,威风凛凛的护卫,缓步走进正厅。
“爹爹——我回来啦!”孟雪眠带着她高大威猛的“情郎”,徐徐向二老行礼:
“见过父亲母亲。”
“见过尚书大人,夫人。”曲吟潇道。
第一次做“情郎”,她倒有些紧张。
按照孟雪眠这出戏的走向,接下来,该是他们二人私定终身,绝不妥协的戏码。
正厅氛围尴尬,叶右青脸色忽然像吃了老鼠一样铁青。
叶氏十分诧异,上前抓住孟雪眠便问:“雪眠,这......这是谁?你带他回来做什么?”
孟雪眠望着吟潇,含情脉脉,本挽着她的手渐渐松开,“扑通”一声带着曲吟潇跪在地下。
“爹,母亲大人,女儿有罪,一直未曾告诉过你们,其实我与萧郎......已经私定了终身。”
“萧郎?”孟清甫忽然提声,“为何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他?”
叶氏心急:“保不齐是哪里来的人贩,眠儿,你可不要被骗了!”
吟潇捏起嗓子,认认真真回答:“尚书大人,在下萧鄞,家住京州,府衙任职,是真心爱慕孟小姐,不敢欺瞒。”
“是女儿的错......女儿前些日子上街采买,突遇劫匪,幸得萧郎相救,这才保全了性命,女儿与萧郎一见钟情,心里已是无法再容下他人。”
“劫匪?眠儿,你可有受伤?”
孟清甫听不见其他,只闻“劫匪”二字,两眼含着泪光,上前抚着孟雪眠的肩膀。
“爹,我没事,是......是萧郎救了我。”
孟清甫转过身,对着吟潇俯身作揖:“多谢萧公子。”
吟潇忙上前,托住孟清甫的双手。
孟雪眠泪眼盈盈,哭的惹人垂怜:“劳烦叶公子远道而来,还望叶公子......不要为难我们二人。”
叶右青却并不在意二人私情如何,只是回想方才的五十文铜钱,心里想被蹂躏过一般难耐:“你!你为何不提前告知?”
孟雪眠拭着眼泪:“我是怕母亲大人不愿,毕竟母亲大人有意让我作为拉拢叶家的筹码,我怎敢违背......”
“你......”叶氏一时语塞。
“不如这样,我朝自古以来便有比武招亲的旧俗,若你我二人皆要聘孟家千金为妻,不如拔剑,”吟潇抽出腰间的佩剑,扔给叶右青,“谁若输,谁便走。”
她的眼神冷若冰霜,不怒自威。
叶右青虽然接住了剑柄,却是双手颤抖,勉强拿在手里。
他一个从未沾过任何武功的半吊子书生,如何能提的起剑。只见他方要举剑砍去,剑却掉到了地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几次三番推拒了送上门的婚约,不远千里远道而来,还请二老做主,还我一个公道!”叶右青言语愤然。
11.假情郎
叶右青被惊的后退一步。
“这......”叶氏也起身向前瞧去,嫌恶地扯了帕子轻轻捂住口唇。
孟清甫疼爱女儿,心急地使唤了下人去请郎中。
孟雪眠泪眼盈盈,哭的惹人垂怜。
“叶公子,我这病乃是见光便会发作,这么些年一直深居内室,若嫁与叶家,怕是会耽误公子名声,公子还是要另择佳人为好......”
知女莫若父,孟清甫听出了话里的深意,若是女儿不愿,他定不会去逼迫她嫁人,所以顺势赔了个笑脸,揖礼致歉。
叶氏却牟足了劲,上前拉住叶右青,连连相劝:“定是哪个丫鬟手脚不利,弄错了吃食,害的眠儿出现了过敏之症,意外罢了!眠儿的画像你可是见过,样貌是顶好的。”
叶右青接到叶氏使来的眼色,只轻轻叹了一声,又瞬间提起了精神:“是,孟小姐,这些与我而言不过浮云,我在意的是你的人,并非相貌,若你不嫌弃,我定为你寻到妙手医官,治好你的病。”
不是吧,都这样了还要坚持?
孟雪眠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我来迟了!”
霎时,自门口冲进来一缕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一个身穿玄衣铠甲,气势如虹的人,正迈着坚定的步子徐徐入堂。
孟雪眠转身,瞳孔微震。
曲吟潇?
“参见孟尚书,尚书夫人。”吟潇抱拳躬身,彬彬有礼,礼完起身,眸中流露出百般心疼,她捧住孟雪眠的双手放在心口,“雪眠,是我来迟了,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成这样?”
孟雪眠立马会意,埋头依偎在她的胸膛中:“我没事......”
孟清甫瞪大了双眼,幽幽问:“你是?”
吟潇捏起嗓子,认认真真回答:“尚书大人,在下萧鄞,家住京州,府衙任职,贵府千金乃是我的心上之人,我亦是她的心上人,我与她,情深似海。”
第一次做“情郎”,说此等肉麻的话术,她有些不适应。
为了此次隆重出场,她废了不少功夫找来这身衣裳,装扮了许久,好在及时赶上了这修罗场。
按照这出戏的走向,接下来,该是他们郎情妾意,绝不妥协包办婚姻的戏码。
正厅氛围尴尬,叶右青脸色忽然像吃了老鼠一样铁青。
叶氏十分诧异,上前抓住孟雪眠便问:“雪眠,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雪眠还沉浸在吟潇诙谐的假名字中,反应过来后,便抬头望着吟潇,含情脉脉,本放在她胸口的手渐渐松开,“扑通”一声带着曲吟潇跪在地下。
“爹,母亲大人,女儿有罪,一直未曾告诉过你们,其实我与萧郎......已经私定了终身。”
“私定终身?”孟清甫忽然提声,“为何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他?”
叶氏心急:“保不齐是哪里来的人牙子,眠儿,你可不要被骗了!”
吟潇以退为进:“是在下的错!前些日子,见贵府千金上街采买突遇劫匪,便上前相救,奈何一见钟情,无法自拔。”
“劫匪?眠儿,你可有受伤?”孟清甫听不见其他,只闻“劫匪”二字,两眼含着泪光,上前抚着孟雪眠的肩膀。
“爹,我没事,是......是萧郎救了我。”
孟清甫转过身,激动地把吟潇扶起来,握着吟潇的手连连道谢:“多谢萧公子!萧公子于我孟府有恩啊!”
“大人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孟雪眠拭着眼泪:“劳烦叶公子远道而来,还望叶公子......不要为难我们二人。”
叶右青却并不在意二人私情如何,只是回想方才的五十文铜钱,心里想被蹂躏过一般难耐:“你!你为何不提前告知?”
孟雪眠委屈起来,眼泪一串一串地滚落:“我是怕母亲大人不愿,毕竟母亲大人有意让我作为拉拢叶家的筹码,我怎敢违背......”
“你......”叶氏一时语塞。
“不如这样,我朝自古以来便有比武招亲的旧俗,若你我二人皆要聘孟家千金为妻,不如拔剑,”吟潇抽出腰间的佩剑,扔给叶右青,“谁若输,谁便走。”
她的眼神冷若冰霜,不怒自威。
叶右青虽然接住了剑柄,却是双手颤抖,勉强拿在手里。
他一个从未沾过任何武功的半吊子书生,如何能提的起剑。只见他方要举剑砍去,剑却掉到了地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几次三番推拒了送上门的婚约,不远千里远道而来,还请二老做主,还我一个公道!”叶右青言语愤然。
孟清甫疼爱女儿,自是以她的心意为主,叶右青为人尖酸刻薄,实非良配,却因着叶氏的面子,说道要赔偿叶右青往来的车马银子。
提起银子,叶右青也毫不客气,除了车马银子,连带着推拒几次婚约的损失,秋收卖粮的损失,磨破的一双布履子也算在其中。
秦让借粮回营,未至一个月北晟便偷袭甘州营地,幸好早有准备,将粮草偷运到后线,并以石板加固营防。
敌军来犯,甘军已牢不可破,见招拆招,大败晟军,将晟营击溃数千里,众人皆谓曲氏乃神将降临世间。
只有曲吟潇自己知道,从前这一仗打的有多艰难。
甘军营帐内,咳嗽声骤起。
许是连夜征战太过操劳,牵起了体内的毒,军医曾言此毒复杂,并非只有落回,还掺着其他的毒,解了落回,却解不了那无名之毒。
“将军,京州来信。”秦让拿着一封金灿灿的信封,递给曲吟潇。
信上内容大概为此战大捷,回京受赏。
是该做些准备了......她吩咐撤营回城,整顿几天后,便启程上京。
此一行并未带多少人马,只带了秦让和十几个护卫。
行至随州,众人体力不济,便就此找了座矮山歇脚。
吟潇在营帐旁的湖边打水,却隐约听见了一丝微弱的男人的呼救声。
她惊的四下张望,望不见踪迹,只好起身寻找,不料一个猎坑映入眼帘,里面没有野味,却是一个四仰八叉摔倒在此,灰头土脸的玉面小生。
“救命啊,姐姐救命。”玉面小生求救心切。
他身穿青色锦服,腰缠玉带,气质不凡,分明是个富贵人家,不知因何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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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此。
吟潇徐徐蹲下,戏谑的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这双目未曾失明,怎会误入这猎坑?”
“我一时走错路,这坑上枯叶覆盖,便不小心掉进去了,姐姐,能否先救我出去?”他眼巴巴儿的望着她。
倒是有趣。吟潇找了根藤条绑在手上,将那人拉了出来。
这人从头到脚浑身土渍,却也难掩俊风流,剑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朱唇皓齿,面容清俊。
平日见多了军营里的糙汉,如今这一幕......难免让她动了凡心。
只是这身子骨瞧起来也太过柔弱,不敢上前搀扶,生怕她一掌便捏断了他的胳膊。
玉面小生扑了扑身上的土,“哎......多谢多谢。”又抱拳躬身道:“在下沈砚,不知姐姐何方人士,沈某择日必登门拜谢。”
吟潇听过这个名字。十年前,她从京州述职远赴甘州之时,正逢沈家获罪,全族流放,在职者斩首,唯剩尚未及冠的幼子留在了京城。
此人体弱,善于琴棋文墨,素有“卧云公子”之名。
所以出现在此,也太不合时宜。
吟潇抽出腰间令牌,亮在他面前,结合这一身戎装,沈砚倒也猜出个大概。
“原来是镇北骠骑大将军,曲将军啊,久仰久仰。”
吟潇不闻,转身走去。
沈砚见状,瘸着步子步追上她:“将军留步,”他讪讪一笑,撩起衣袍,只见小腿一片血污,“姐姐可否......载我一程,我知道姐姐此行去往京州,我来此地办差,也是要回京州的。”
吟潇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脸上,想来也并非坏人。既是京州人士,或许留着有点用处,她淡淡道:“走吧。”
天色渐晚,风声鹤唳。
篝火徐徐烤着几条湖鱼,护卫们吃过,便回营歇息,唯剩三人围在这里。秦让盯着对面的小白脸,他正一片一片拔着鱼鳞,一根一根的挑着鱼刺,丝毫不急躁。
穷酸文人的臭毛病......秦让心里默默啐着,见曲吟潇也同样盯着他,便开口道:“将军......你这去打水,怎么还捞了个来路不明的小白脸回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沈砚抢答。
秦让暴跳:“谁问你了?”
“姐姐他凶我!”
眼看就要打起来,吟潇忙插嘴:“谁再吵嘴!”
秦让仿佛受伤,委屈的说:“将军,咱俩共事这么多年,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凶我?”你......见色忘义!”
吟潇忽然觉得这话分外有道理,却没理会:“秦让说的对,载人可以,却也不能随便载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沈砚听出了言外之意,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使了个眼色。
好不容易打发了秦让,他才抖抖衣衫,坦白道:“在下沈砚,籍贯京州,年方二三,义父乃宰相中书令裴寂。”
原来当年是被相国收养。
吟潇捻着手指,上一世,她屡次密信加急递往京州,却毫无音信,拨款与粮食和户部脱不了干系,这一次,她便要先从户部查起,中书令统管六部事宜,岂不近水楼台。
12.献计
郎中刚离开,孟雪眠便坐不住了。
脸上的红肿自行消退了些,疹子却还在,她一面挠着,一面走到房门前。
方要打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不好好歇着,这是要去哪儿?”
吟潇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用玉片捣弄着香气扑鼻的药膏。
孟雪眠一想到自己把自己弄得满脸疹子,本就羞红的脸如今更红了,她尴尬地咬了咬下唇,讪讪道:“去找你啊。”
吟潇拉着孟雪眠坐回到榻上,方才不曾凑近瞧,如今仔细看去,就像一个个触之即破的泡沫布满脸颊,甚是瘆人。
“亏你想得出来这个法子。”
吟潇佯嗔着,将捣弄好的药膏轻轻刮出,用白玉片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脸上的红疹上:“这是郎中开的雪玉膏,一天涂上两次,两天就可以退下去了。”
白玉片裹着雪玉膏冰冰凉凉的,脸上瞬间就不痒了,她忍不住笑意:“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都是些从话本子里学来的小伎俩,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只是,就算我不来,你爹也不会将你嫁给叶家的。”吟潇鼓起嘴巴,轻轻地吹着挠破的伤口。
“啊?我爹......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吟潇轻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孟大人猜出我身份有假,我便如实相告了,他还让我照顾好你。”
说罢,她指了指身旁的药膏。
孟雪眠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嘴角溢出笑意:“好啊,这马上就要中秋了,你和秦让的家远在西北,两个人孤零零的多无聊,不如来孟府一起过吧?”
看着孟雪眠亮晶晶的眼睛,她竟短暂的,想要捕捉并贪婪地享受那目光带来的每一丝温暖,和家的感觉。
“尚书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她的眼角红润,微微上扬,侧过身子握住孟雪眠的手,“谢谢你,雪眠。”
孟雪眠翻手握住吟潇,加大了手掌的力度,似是安慰地摩挲着:“哎呀,不用客气,不如明日我教你做纸灯笼吧,有兔子灯、荷花灯......晚上挂起来可漂亮了。”
良久,她点了点头。
*
翌日
秦让起的比她还要早。
她是被门外乒铃乓啷的声音吵醒的,好不容易穿上衣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却看见秦让正在地下摆弄着一个人形的木架子。
秦让见里屋出来了人,便露出牙齿笑道:“将军醒了。”
“这是何物?”吟潇好奇上前去,这木架有一个圆柱样的身子,两条腿,两个胳膊,一个脑袋,当真做的人模人样。
“还不是那个孟家大小姐,说现在的成衣在人们眼里不过是一块上了色的布,看不到样子,不好做生意,我便想了个法子,做个人形木架,把衣裳挂出去,这样不就能看见了。”
他没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解释,一边把木架扶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倚靠在墙边才停止。
吟潇唏嘘,不成想这个跟随他数年的粗鲁汉子还有这种新奇又细腻的头脑,真是刮目相看。
她暗暗肯定着,脸上流露出赞美之色。
“还是小爷我聪明。”他自夸道。
吟潇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又上下摸摸身上的铜板,生怕忘了带。
“你慢慢弄吧,我去找雪眠了。”
秦让备受冷落般,酸溜溜地叹了一声:“唉,有了新欢忘旧人。”
“回来给你带个好玩意儿!”吟潇被这番话酸的浑身汗毛耸立,扔下一句话就出了门。
今日去孟府,她还有别的目的。和谢家一模一样的书房,还有关于顾允承这些年的暗中动作,她还未来得及向孟清甫开口。
她定要尽早摸清京州的暗党。
今日天朗气清,日近中秋,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往日的十字街旁正修筑一个巨大的戏台,不远处放了个猜灯谜的牌匾,还未曾挂上。
吟潇拿着在铺子上买来的竹篾和宣纸,兴致勃勃地去了孟府,孟雪眠的卧房在府苑深处,绕过长廊,途径书房时,她似乎听到了书房内隐隐传来声音。
退了早朝,孟清甫便急匆匆回了孟府。
叶氏备了茶点送去书房,见他唉声连连,怕是伤神,细声问道:“老爷,发生何事了?”
“这北襄欺人太甚!”
孟清甫啐道:“北襄以往来之名,求娶我朝公主。”
“这......”叶氏不懂朝堂事,却也知道两国联姻其中的利害。
吟潇头皮一瞬间炸开,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怎么会?
明明上一世,恪宁长公主和亲发生在宣文三十四年,为何如今却提前了?
记得那时,北襄国力大增,凭借曾以北襄长公主和亲的先例,威胁我朝出嫁公主。
先帝为保边疆不再动荡,做出权宜之计,不得不割爱,将膝下唯一的公主嫁到北襄。
奈何天意弄人,公主还未出塞,送亲队伍便被截杀,北襄帝不悦,出兵大宣,打了吟潇个措手不及。
那场仗打的艰难,吟潇率领着镇北军,在其中不断转圜作战计策,才致两方势均力敌,不曾落了下风。
重来一次,不知是否还会如此。
这一次,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孟清甫支撑在桌案上,眉心拧成一团:“今日太极殿上,陛下龙颜大怒,斥责我朝人才零落,无破解之法。”
叶氏忧虑:“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咱们还是独善其身吧。”
“陛下下令,让我加增修缮沿途的行宫,午膳前回宫复命......”孟清甫揉捏着眉心,唤叶氏去一旁的檀木书架将行宫图找出来,放在了桌上。
“我在膳房熬了雪梨杏仁粥,润肺降火的,老爷忙着,我去瞧瞧。”
吟潇躲在厢房拐角处,待叶氏走后,便忽而推门而入。
“孟大人。”
孟清甫猛然抬头,撞上她坚毅的目光。
“小曲将军?”
她俯身作揖:“恕晚辈唐突,还请孟大人回宫复命时,能引我面见陛下,晚辈感激不尽。”
孟清甫感受到她眼中的急切和压迫,却还是轻轻掩了过去:“你......见陛下做什么?”
“献计。”她说的干脆利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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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御书房内。
今日和亲之事一出,整座皇城都笼罩着阴沉肃穆的气息。宫里不见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也不闻嬉闹声,着实有些冷清。
元济引着二人,快步行至御书房外。
御书房的大门敞着,吟潇抬首,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折子和染上墨渍的纸。
皇帝正闭目倚靠在太师椅上,愁容满面,像是方动过气的样子。
“参加陛下。”二人齐声。
皇帝挥袖,让二人平身。
孟清甫一路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他捧着修改好的行宫图,递给元济,元济上前去,轻轻放置在陛下面前。
“请陛下过目,若无不妥,不日便可动工。”孟清甫躬身作揖道。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凛冽的像要射出剑一样。
他脸上闪过作为国君和父亲,两者难以相全的动容,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去吧。”他淡淡道。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待孟清甫接过行宫图后,吟潇便走上前去。
皇帝审视着眼前这个面容英气的女子,思量了片刻,道:“曲将军,何事要奏?”
“公主和亲一事,微臣有一破解之法。”
皇帝听罢,整个人自椅上坐立起来,仿佛对她接下来的言论十分感兴趣,他抬手摒退了元济,唤他关上了御书房的门。
“如何破解?说来听听。”
孟清甫在后面悄悄捏了把汗。
她想,以一持万不如以身涉险。
“微臣愿代公主赴北襄和亲。”
吟潇眉目肃然,一字一字说道。
殿内二人,目光齐聚到她身上。
孟清甫惊得差点双腿发软跪在地上,这曲吟潇在孟府时,明明说有别的法子可以对付北襄,例如往来的贸易关税,每年的南珠供应,却独独未提......她要去替嫁!
“你也下去吧。”皇帝瞥向孟清甫。
“北襄帝贪得无厌,他们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公主,就算陛下忍痛割爱将公主远嫁北襄,来日他们未必不会再此作乱。”偌大的殿内,除了大宣的君王,只有她一人,她不由得紧绷起来,掌心渗出微微汗渍。
她也未能确定,陛下是否会答应,便再道:“况且北襄苦寒,北襄人野蛮,公主若真嫁了过去,恐怕后半辈子都会不得安生。”
皇帝起身走到她面前,思索了半晌:“国之大事,仅凭你一面之词,无从考究。”
重生之事太过荒谬,她须想一个让陛下相信的理由。
“陛下,近日甘州来报,说北襄人与边境粮食来往贸易颇为频繁,怕是在暗度陈仓,微臣猜测,恐怕他们的目的不只是和亲。”
这番说辞倒是有几分可信。
皇帝打量着吟潇,暗自斟酌。
“朕为何要相信你?”
吟潇平静道:“因为,国之边境是微臣的家乡,微臣与北襄交战数年,有把握为陛下分忧,让陛下不损一丝一毫便能扳回这局。”
良久,身前传来幽幽声响。
“准。”
“谢陛下。”吟潇稽首磕头。
13.计划
在孟府时,小曲将军便说有别的法子可以对付北襄,例如往来的贸易关税,每年的南珠供应......他闻之甚是在理,也不知陛下是否会纳谏。
又过了好一会儿,吟潇才从御书房中走出来。
“小曲将军,如何?”孟清甫瞧她神色忡忡地出来,忙上前去问。
吟潇身体微怔,摇了摇头。
她并不想牵连孟家,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还请大人依陛下吩咐,照常行事吧。”
孟雪眠的脸相较昨日恢复了不少,红疹子消退了下去,只剩下淡淡的印记,已是能远远地看出几分原先的美貌。
午后,她正懒懒地趴在桌上摆弄着做灯笼用的竹篾,听见门口传来声音,便高兴地坐起了身,对着门口挥手:“吟潇!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你,都快无聊死了。”
“快坐快坐,我来教你做兔子灯。”她拉着吟潇坐到圆凳上,把编好形状的竹篾塞到她手里。
吟潇克制着情绪,温和的眉眼莫名有些清冷。
“恪宁公主和亲北襄,陛下命我沿途护送。”
孟雪眠愣了一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何时动身呀?”
“自是月夕过后。”吟潇拿起桌上的宣纸,有模有样的糊在打好的竹篾上。
面前的少女眉心微微蹙起,随即浅然一笑。
“那你路上当心,一定要平安归来。”
吟潇按下心中的慌乱,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又或者......她也许根本就回不来。
担忧归担忧,只是她不信命,既是不信,便应该去搏一搏。
“当然,说不定两个月之后,你就变成京州首富了,到时候记得请我喝酒。”她轻松打趣道。
孟雪眠会心一笑,转头被吟潇手里的兔子灯吸引了目光,不知怎的忽然面目狰狞起来:“你怎么把身子糊到腿上去了?”
吟潇愕然,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原摆弄着物什,讪讪低头,发觉这“兔子”的腿比身子还要长出一些。
“这叫长脚兔。”她眯起眼睛,找补道。
孟雪眠取出砚台,用各式各样颜色的墨块细细磨着,又用毛笔一点一点给兔子灯描上眼睛,嘴巴,和鼻子。
“吟潇。”耳边悠悠响起甜软的声音。
她抬头向前望去,鼻尖却瞬间撞上了一团湿漉漉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墨染黑的毛笔尖。
孟雪眠得意地瞧着她黑黑的鼻头,不禁嗤笑。
“好啊你。”她抬手用袖口擦着鼻尖,不料越擦越多,最后干脆也夺了支笔来,扬言要在雪眠脸上画乌龟。
西面敛去最后一抹阳光,两个人不知不觉竟忙活到了傍晚。
“你再给秦让做一个吧,我做的太丑了。”吟潇站起身,提着自己做的兔子灯,虽有几分神韵,但委实是四不像了些。
“我才不给他做,这都是姑娘家的小玩意儿,”孟雪眠瞧了瞧桌上剩下的东西,正巧能再凑出一个灯笼来,便咬了咬牙道,“好吧好吧,看在他帮我看铺子的份上,给他做一个。”
“小姐,该用晚膳了。”
丫鬟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待房中没了动静才推门进来,却看见这副景象,一时木然在原地。
“我约了秦让喝酒,先走了。”吟潇唤丫鬟取了块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墨渍。
她笑着提起两只兔子灯,与孟雪眠道别后,悠悠向孟府外走去。
谁知方走到大门前,便瞧见远处的石狮子旁庄严地伫立着一个玄衣少年,耳畔传来脚步声,他一转身,吟潇才松了口气。
是秦让。
“将军!”他咧着嘴笑,从背后悄悄拿出两个精致的糖画,“看来我和将军心意相通呀。”
“别油嘴滑舌了,”吟潇边走着,边将兔子灯递给他,“雪眠托我送你的。”
秦让喜出望外,笑吟吟地接过了灯,捧在手里细细观赏着。
“那个大小姐还算有点良心。”
二人漫步在人流如织的街上。
吟潇默默含着咬下来的碎糖,口中却是异常的苦涩,良久,她才轻轻开口。
“秦让。”
本东张西望的秦让忽然收回了目光,停顿在吟潇身上。
“怎么了将军?”
她呼吸一滞,话涌到了嘴边,却又被她吞了回去,终究未能说出口。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你应当听说了,恪宁公主要和亲北襄,陛下令我沿途护送和亲队伍。”
秦让闻声,心中卷起一丝疑虑,却还是沉下了心,点点头:“好,我同将军一起去。”
“不,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吟潇顿步,抬头望向那懵懂的眸子,“替我回一趟甘州。”
她知道秦让接下来会问些什么,便逐一解释道:“北襄这次,不单单是为了求娶公主这么简单,很可能会以和亲之名,行不轨之事。”
秦让迅速反应过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尽量压低了声音:“将军的意思是,北襄极有可能偷袭甘州?”
“是也不是。”
这一世的和亲,比上一世提早了整整两年,她也不确定,这次会不会同之前一模一样,亦或因她的到来,而发生其他变化。
公主和亲队伍被截杀后,北襄已然进入备战状态,可自大宣境内传递出去的消息,至少两个月才能抵达北襄国都,根本无法如此迅速。
若不然,那便是有内应作祟。
往日的回忆涌入脑海,那场血战,马革裹尸,她数次向京州呈报甘州粮草短缺一事,不论递信还是快马,皆是石沉大海。
是京城的内应。
吟潇恍了神,秦让唤了她半晌才见她有反应,一抬头才发现,他们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成衣铺。
铺子里只留了一盏灯,烛火闪烁快要燃尽。
“甘州缺粮,我会向陛下禀明此事,另外,甘州军营有细作,是一个跛脚火夫,左腕出有镰刀伤,你去了以后,务必先把他解决。”
吟潇趁着烛火还未熄灭,拿出纸和笔来,在上面写写画画,“此为两计。”
“计一,你吩咐安插在北襄的眼线,不论用什么方法,让他们寻机把北襄军的马场看守撤掉。”
吟潇记得,上一世她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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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作战时,左帅和右帅虽并肩配合有序却暗中较量,右帅受伤,自诩强悍,想必二人是不和已久。
而北襄以骑射著称,若想阻止一人上战场,马匹应当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吟潇慢慢解释:“若未战,你便趁着备战时暗中撤离至西南城防处,留下北地空城,派一队弓手驻扎,彼时北襄定会派兵探城,可以瓮中捉鳖。”
“计二,兵贵胜,不贵久。若不得不战......北襄军勇武善战,攻势竣猛,我军应行分兵合击之策,在城周埋伏好火药,城下投石,先攻右军,右军将帅重伤未愈,又素有旧疾,便斩将夺旗,军心大乱之后,左军激越,必有漏洞,再攻左。”
秦让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时候,他凝神一字一句地听着,丝毫不敢懈怠。
待吟潇说完,蜡烛也刚好燃尽。
她额上渗出汗珠,在窗边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秦让将吟潇写下的计策折成巴掌大小,塞进胸口,“将军,我怎么感觉你像打过这场仗似的。”
“梦中打过,”吟潇低声垂眸,她握住秦让的手腕,淡淡说道,“你在我麾下多年,若有计策以外的变故,你也应当知道如何,保命要紧。”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绪不安,对面的人浅笑着,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覆了上来:“将军放心,你我都会平安凯旋的。”
*
月光如洗,洒满古道小巷,孟府正门俱已大开,两侧吊着羊角画纱灯。
府里红灯高挂,一片喜气洋洋,叶氏的两个儿子也已归家,帮着丫鬟仆人设香案,摆瓜果,几人拜过月神,便开了筵席。
桌上的珍馐美味飘香四溢,明月高挂,他们围坐在一起,一边用膳,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这样的温馨,她已是许多年都没有体会过了。
用过晚膳,孟尚书便携叶氏兴致勃勃地出门去了。
府里赏月的赏月,斗诗的斗诗。
“来,喝酒!”
孟雪眠一早备下了从望江楼买来的陈年佳酿,几人在内院对月共饮,酒过三巡后,忽而听见外院人声嘈杂,众人的目光汇聚在桂花树下。
吟潇好奇心起,捧着酒壶上前去凑热闹。
玄色的身影月下持剑,扬起的剑风铿锵有力,又宛若游龙,她正看得入迷,却未等她出手招架,一阵剑风涌来,剑尖已及其喉。
众人惊呼。
她站在原地不动丝毫,神色平静。
紧接着,耳边响起喝彩声。
“剑术不错。”她的话宁静如水。
秦让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悄声道:“这都有赖于将军的教导。”
“姐,你从哪儿找来的护卫,这么厉害。”叶氏的大儿子凑到孟雪眠耳边。
“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呢。”
孟雪眠倚靠在廊柱旁微微探头,大声道:“萧郎!你也来一个!”
“来一个!”
秦让瞧她似有心事,便不再多言,把剑收进了剑鞘。
霎时,她则用手抵住了收回的剑柄,剑身弹出,自空中旋转一圈后,顺势落到她的掌心:“就当为各位助兴了!”
14.暗戳戳的心动
她双眼含着笑意,提身撤步,腾空而起。
翻手挽剑花,削下一枝桂,轻落剑梢,挥向四周,剑气所至之处习习生风,风吹花落,似点点繁星自夜空坠落而下。
舞剑者,所舞并非是花拳绣腿,而是舞剑者之心境,她的心境,如今又是怎样呢......
一袭云锦烟罗裙月下旋转,宛若绽放的水芙蓉,强劲有力的剑意中,蕴涵着温婉柔情。
仿佛大漠中隐匿的汩汩清泉,裹挟着奔放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
剑舞的极好,在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
只是剑并非她所长,她舞得最好的,便是那杆长缨银枪。
那是她用军功换来的荣耀。
“好!”有人放声喝彩。
吟潇利落收起剑,抱拳作礼。
孟雪眠和秦让喝得最大声,噼里啪啦的鼓掌叫好不绝于耳:“好!真好——”
待人潮散去,孟雪眠端来两盅热茶,搁到院里的长桌上,溢出来甘甜的香气瞬间钻入两人的鼻尖:“喝口茶歇歇吧,这是月团,寓意团团圆圆。”
吟潇和秦让纷纷坐下,一人捧着一碗,满是惬意的品着茶韵。
温润清甜,当真是好茶。
“走!咱们去街上的花灯会瞧瞧!”孟雪眠无聊的紧,拎着他们三个的兔子灯,一手拉着一个人,左右环绕着踏出了大门。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茶楼和酒肆高高悬挂着一串串红灯笼,一眼望去,整座京州城都变得灯火通明。
街道上人头攒动,繁华喧闹,都个个挤着上前去瞧那能工巧匠所制各种式样的灯笼,有花儿样的,鱼儿样的,还有生肖样的。
“投壶赢彩头喽——”一旁传来掌柜的吆喝声。
“我们来!”
孟雪眠兴冲冲的,手上不知是扯了谁,便一股脑向前扑去,吟潇只觉得左右夹击,她裹身护着手里的兔子灯,渐渐被人流挤了出来。
瞧花灯的人越来越多,人潮不断涌动,推着她向前走,待她彻底抽身停下脚步时,四周已然变了模样。
她回头望了望方才被挤过来的路,那两人已是不见踪影,便不再跻身寻找,只默默沿着街边前行。
细听水流潺潺,吟潇漫步溜达到城中河畔。
河边的幽静隔绝了喧闹声,石栏旁,一位年轻伙计正支起小摊,手中摆弄着盏盏绚丽的荷花灯。
见身旁似有脚步声,他便抬头去瞧,是个清秀的姑娘。
“姑娘,买盏荷花灯吗?”
吟潇顿步,望向河中央。
洒满银辉的河面上,徐徐漂着几盏烛火葳蕤的花灯,随水波静静流淌,泊向远方。
“不了,我有一个,”她微笑着提起手中的兔子灯,看他身旁的方桌上搁着纸笔,又问道,“这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月圆之夜放灯祈福最是灵验,百姓也是讨个吉利。”
京州绚烂,她不免想起身在家乡时,围着篝火赏月的日子。
不知甘州将士和百姓,如今是否同她一样,抬头望着那轮明月。
她原先从不信这个,如今却是希冀于此。
心中万千思绪悄然而止。
“那我来一盏吧。”
递过银子,她折身来到方桌前取笔蘸墨,思量许久。
她要许的愿望可太多了,她想......自由自在,平安顺遂,再多一些的话,便是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巴掌大小的红纸上,盛不开这些愿望。
良久,她拿定主意,提笔写道。
愿,四海升平。
若天下太平,再无纷争,她何愁做不了自在逍遥客。
落笔敛毫,吟潇将红纸仔细贴在荷花的花瓣中,中央的烛火映照着红纸黑字,格外亮眼。
年轻伙计瞧见了她写下的字,不禁叹道:“我瞧其他姑娘们都只求姻缘,姑娘心有鸿鹄之志,在下钦佩。”
姻缘......她垂眸,自嘲般了然轻笑,捧着荷花灯,绕过石栏来到栈道旁。
双手轻托着花灯浮入河面,小船似的在流水中摇摇晃晃。
她蹲在河边,凝望着它,慢慢漂向远处更宽阔的地方。
柔和的晚风拂来,轻摇发梢,自碧河对岸,一盏明黄的荷花灯,徐徐停留在她手边,似是缘分使然,才停留在此。
烛火照着荷花灯中的祈愿红纸。
她定睛看去。
——愿,卿之所向,皆如所愿。
这字迹。
她短暂愣了一瞬。
心底莫名触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一般,起身四处张望,寻找着。
她感受到胸腔里肆意的激荡,顾不得再思量,她转身向上游对岸跑去。
远处伫立着一座人潮涌动的石桥。
她拎起裙摆,踏上石桥。
抬眸间,身前忽然明亮起来。
视线猝不及防地相遇,她停住脚步,目光一动不动落在他身上。
少年款款而行,那身清风霁月的白衣在市井中,没有半分烟火气。
桥上熙熙攘攘,而他们仿佛静止,时间凝固在这一刻。
少年笑得很甜,不见往日的疏离感。
“好巧啊。”他轻轻颔首。
她应当问候,还是应当道别?
心中堵了好多的话。
张口,却都哽在喉中。
“怎么是你?”她眼神闪烁着期许。
“为何不能是我?”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吗?”
“所以我来了这里。”
沈砚指了指桥下,吟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几盏花灯早已悠悠漂向了远方。
她的愁容似乎也跟着去了。
“这是在哪里买的?手法倒是奇特。”沈砚又鄙夷地指了指吟潇手中的兔子灯。
她浅浅剜了他一眼,声音提高了几分,仿佛在为自己造势:“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喜欢的话,我改日做了再送你一个。”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送我吧。”沈砚得意扬扬地摊开手掌。
他捧在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姐姐送的东西,我自然喜欢。”
这小嘴像抹了蜜一样。
“团圆之夜,你不在府里......”脑子跟不上嘴的速度,吟潇倏地收住了声音,暗中惊诧。
他早已没了自己的家,又何来团圆。
坏事一张嘴。她不断腹诽自己。
沈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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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眉梢带笑。他淡淡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几近子时,十字街上的人群慢慢不再拥挤,两侧的花灯这才尽收眼底,街心最大的那座鳌山灯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们二人沿着街边散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席竹帘前。
竹帘上挂着一排纸灯笼,纸灯笼上黏着红纸,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字谜。
只是时候太晚,大多字谜和彩头都已经被赢了去,只剩零星几个还挂在上面。
掌柜见二人目光所致,抽身上前道:“客官,要猜灯谜吗?猜对了可是有彩头的!”
届时,碰巧一对新婚的小夫妇,正手挽着手,浓情蜜意地朝这边走来。
男子见状,拍拍胸脯对身旁的小娘子道:“娘子,我去给你赢个彩头来!”
小娘子羞红了脸,随着男子走到竹帘前。
“不妨试试。”沈砚闻声,转身对吟潇说。
吟潇饶有兴致地上前去瞧那灯谜。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日!”
“这是日......”
二人几乎同时抢声,只是她“日”字还未吐出,便被那男子夺了先机。
掌柜取灯,自灯中掏出另一张红纸:“得花穗钗一个!”
说罢,掌柜从竹帘后拿出钗子,递给那小娘子:“吉祥如意,万事顺意!”
得了个好彩头,二人依偎更是甜蜜。
吟潇扬起眉梢,转头看向下一个灯谜。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我知道,是算盘!”男子又抢答道。
掌柜垂笑,摇了摇头。
身旁的少年掌心摩挲,似是想到了什么。
吟潇低头思索,嘴里喃喃着:“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她未曾想到。
正绞尽脑汁,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
“是砚。”
吟潇面色一怔,思绪瞬间空白,下意识转身。
幽深的双瞳中,映着她的脸。
“唯有砚。”沈砚看着吟潇,莞尔一笑。
他知,他的将军姐姐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不善言辞。
他身处黑暗,无法触及,但有言必应,是他对她最坚定的告白。
而他不知的是,对面的人......几近疯狂地贪恋这个瞬间......脑中浮现出一幕幕不可描述的画面,彻底淹没了吟潇最后一抹理智。
“这位公子答对了!来,这是您的彩头——”掌柜又自灯中掏出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琉璃云纹手钏”。
掌柜喝道:“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多谢。”沈砚有礼接过掌柜递来的手钏,轻柔地抬起吟潇的左手,戴进她手腕上。
“算是给姐姐的回礼。”
腕上忽而冰冰凉凉,一缕甜意后知后觉地从吟潇心里滋生。
她想,她不论如何都要回来。
沈砚瞧吟潇愣在原地不动,暗道莫非是他方才直白了些......可这也算不上太过直白。
吟潇瞧他也愣了神,忙抽手拍拍他肩膀:“谢了。”
15.佛手慈心
成衣铺远处的巷角,吟潇徐徐停下了步子。
虽然不舍,却也该......向前走了。
“就到这儿吧,夜深露重,你早些回去,莫要多逗留。”
沈砚闻声侧身,目光投至成衣铺的方向。
他缓缓开口:“那家铺子不错,是你盘下的吗?”
“是雪眠......的朋友,云掌柜的铺子,平日我和秦让住在这里,顺便帮忙打理生意。”吟潇解释道。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怕沈砚得空会来找她,事情败露,又忙补充:“不过,前些日铺子接了一笔大单,下个月可能会很忙。”
沈砚点点头,言语温柔:“那姐姐,早点休息。”
“好。”吟潇手心被汗微微打湿,胸中有一瞬间的混乱。
孤冷的月光下,少年渐行渐远,最终没入黑暗。
*
月夕过后,日子仿佛流水般过得飞快。
秦让快马加鞭远赴甘州已有数日,他每到一个州县,都会递一封到京城的信,直到和亲那日。
陛下同北襄使者商议过后,在北襄寒冬授衣前,择吉日送嫁,钦定长子贤王为正使,护送和亲队伍至北襄。
朝堂依旧一片愤慨,太后甚至卧床不起。
内务府和礼部照常筹备着长公主的嫁妆,册封、祭礼,样样未缺。
临行前,皇帝才将此番安排告知公主,将公主和太后安排至还未建成的行宫安置,并未露出马脚。
吟潇趁皇城宵禁前扮作婢女潜入长宁宫,公主尽派心腹为她梳妆,并称公主太过伤心以至于哭肿了眼睛,面容憔悴,顺理成章的戴上面具遮掩。
八月廿一。
是启程的日子。
天还未亮,霜寒露重时,和亲的车马便已候在皇城外。
一袭最尊贵的嫁衣,身后十里红妆。
吟潇拜别帝后之后,贤王顾允川便协领着禁军和车马浩荡的和亲队伍,自京州北部出发,天亮就已出了居庸关。
虽说戴上了面具,可吟潇心里还是忐忑得很。
尤其是和贤王接触时。
幸得她和恪宁公主的身量所差不多,公主深居内宫,足不出户,所识之人寥寥无几,倒也能勉强遮掩过去。
她习武多年,难免看上去要比公主壮实些,索性直接在嫁衣中多穿了两三件护甲,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婢女只好又谎称,公主身子娇贵,素来体寒,要多穿些衣裳,否则寒气侵体,撑不到北襄。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
“阿姊,口渴吗?”
顾允川勒住缰绳停马,等待公主的车轿行至身旁时,问道。
帘帐并不透光,然依稀能听见车中女子,步摇摇晃叮当作响的声音。
不知不觉,已是两天过去。
下弦月高挂夜空。
“阿姊,可要安营休整?”
坐了两天两夜的车轿,她纹丝不动,属实是比行军打仗还要心累。
吟潇却摇了摇头。
顾允川眉心蹙起,跑马向车首奔去,示意他们停下,在此安营过夜。
“阿姊身子不好,又是第一次出远门,无需操之过急,应多多休息,保留体力。”
倒是个体贴顾人的君子。
难怪坊间都传闻他佛手慈心。
婢女撩开车帘,扶着她下了车。
此处地势高,若是有什么异动应当不难察觉,况且距离京州不远,应当没有危险作祟。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哑声道:“川儿,辛苦你了。”
公主派来的心腹告诉吟潇,恪宁公主平日里见了贤王,便是这样唤他的。
“应当的。”
透过面具,她能清楚的瞧见顾允川的模样,同样是一父所出,他和顾允承的气质堪称天壤之别。
一张小脸白白净净,温润如玉,看不出任何心机算计。
结束交谈后,他便下马帮着侍卫们支营帐,扛锄头砸木桩,事实亲力亲为,丝毫没有皇子的架势。
吟潇拖着沉重的身体入了营帐,见四下无人,脚下一轻,一股脑扑向临时安放的床榻上。
这身嫁衣装束当真是极其笨重,连剑也拿不动,若是半路遇上刺客,她必得想个法子脱的利索点。
公主的心腹婢女朱雀,取了热水和棉被入帐,轻轻提高了嗓音道:“奴婢伺候公主安寝——”
不愧是服侍公主多年的婢女,做活麻利,宽衣、漱口、铺被、吹灯,一点多余的杂事都没有。
想来是公主怜人,手指养得跟水葱似的,她这一双糙手真是望尘莫及。
一丝雀鸟般细细的声音传来,朱雀伏在吟潇床前:“公主说,将军是她的恩人,教我务必护恩人周全。”
吟潇闻声,垂眸浅笑。
“我本就是将军,哪能让你来护着我。”
她握住朱雀的手:“护好自己,平安归京。”
她本想守夜,奈何一路紧绷着心神,实在太累,便悄悄眯了两个时辰。
好在一夜平安。
大清早,朱雀趁和亲队伍还未彻底筹备上路,便服侍着吟潇将护甲和嫁衣重新穿上。
又是几日过去。
正午日头正盛时,车马队伍中忽而倒下一个侍卫。
众人围了上去,顾允川见状,大喝停步,上前察看。
只看那侍卫面色乌青,双目直视,他伸手探那侍卫鼻息,松了口气,便将他托起,却感到他浑身热的滚烫。
“太医!快去叫太医!”他难得地流露出焦急之色。
太医拎着药箱,疾步来到二人身旁。
待一番仔细诊查后,太医脸色倏然铁青,冷汗不断冒出,他颤颤巍巍道:“还请殿下速速带车马撤离此处,这怕是瘟疫!”
众人瞬时方寸大乱,人言籍籍。
顾允川波澜不惊的脸上触动几分,点头应下后,对着众人道。
“诸位莫慌,先在此安营休整,与此人过从亲密者、同寝一屋者出列,性命攸关,切不可隐瞒。”
他有条不紊的语气像是众人的定心丸,侍卫们面面相觑,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来,剩下的人便各行其是,去安营扎寨取水。
车马悠悠停下,吟潇听着外头人声嘈杂,不知发生何事,于是唤了朱雀前去寻顾允川。
瞧这动静,大抵不会是刺客袭击。
他正好也朝这个方向赶来,见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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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便拦住让她回去:“朱雀,你且先回去陪阿姊,前面有点事要处理。”
吟潇捏着嗓子问道:“川儿?发生了何事?”
“阿姊放心,无事,只需多休整几天便好。”顾允川话里有些迟疑。
吟潇闻言,心中不安,抬手掀了帘帐探出了身。
“到底发生何事了?”她依旧问。
顾允川同她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是瘟疫。
吟潇思索片刻,便缓缓走下马车:“我去瞧瞧。”
“阿姊莫冲动,当心自己的身体,一切交予我便可。”他欲拦住吟潇。
她在甘州带兵时,也曾遇到过这种状况。
彼时甘州大旱,流民横行,她翻阅与瘟疫有关的古书典籍,和甘州刺史一同赴各县医馆寻求药石,将得了瘟疫的百姓一间一间分隔出来,用烧火棍的明火逼出屋内浊气,再因人施药,成效显著。
“我在典籍中读到过行军中如何对付疫病,或许可以帮到川儿。”
朱雀将她扶下马车,她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顾允川,又道:“朱雀,你去瞧瞧带来的嫁妆中有没有丝绸布匹,若有,便找几个人一同裁剪裁剪,制成面纱,以防疫病。”
“是,殿下。”
北襄使臣阿其图见情况不妙,匆匆下车赶来,一脸的愁苦相。
“这这这......”他恭敬地朝二人行了北襄礼,“二位殿下,联姻之事迫在眉睫,这......如何耽误得起啊!”
“若和亲队伍出了事,无人护送我朝公主,途中生变,怕是你也担待不起,况且所费时间不久,”顾允川昂起胸膛,一副威严的样子,“你且先带你的人休整几日又何妨?”
阿其图身形没有北襄人健硕,约莫正值知天命之年,连带着带来的几个小护卫加起来,也不是这二人的对手,便悻悻离开了。
二人移步来到方才发病的侍卫身前,四周的侍卫们也都已用袖衣捂住口鼻。
太医以面纱覆面,将那人扶到树荫底下,为他服下了几颗发汗的药。
吟潇转身,对着那几个侍卫道:“诸位,可有人知道他这几日有何特别之处,例如吃穿,或是接触了什么别的物什?”
“回殿下,据我所知,我兄弟他前几日腹泻,便去附近的镇子上抓药,谁知......”
“镇子?哪个镇子?”顾允川忽然开口问道。
此处是已是雍州地界,不过尚未到达城中,附近的村镇应当没有几个。
“就是刚刚经过的那个......竹篱镇!”
应当是瘟疫的源头了。
顾允川神色怔忡,仿佛在思量着什么,迟迟未言。
“碧蝉草。”吟潇想到,先前在甘州同医士寻药试药时,这种生长在河边的野草可以不仅可以解毒退热,还兼有清痰去火的功效。
雍州地处中原,山峦众多,有山必有水,水边必定长有这种药草。
“碧蝉草,有祛热毒之效。”她道。
太医闻言,频频点头:“微臣曾在古医籍中瞧见过此草,只是微臣身在京州皇城,未曾将其入药施术,倒是不如长公主殿下博闻强识了。”
顾允川毫不犹豫:“我去找。”
16.家贼难防
吟潇见顾允川匆匆离去,忙吩咐身后的禁军道:“你们几个快跟上,保护好殿下!”
待车马在距官道不久的林子里安顿好,她便又故技重施,将营帐一分为二扎建,这样就能让染了疫病的人都有容身之所。
幸得发病之人不多,太医以神犀丹溶入沸水,熬制成药汤,分给众人服下,可勉强支撑。
又是一个时辰后,顾允川带着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堆七零八碎的药草。
“这是......什么?”吟潇狐疑。
顾允川有些难以启齿:“抱歉,我忘了问阿姊,那碧蝉草长什么样子了,所以就沿着那边的河岸都采了一遍,这里面一定有,若不够我便再去采......”
看着他这副憨傻的样子,她无奈地笑笑:“无妨,先紧着大家用吧。”
将这些药草平铺在地上,仔细辨认过后,已是傍晚。车马停歇在林子里,秋风萧瑟,十几个营帐旁生起火来,忙忙碌碌地煮熬着碧蝉草汤。
顾允川没身于各处营帐周围,取水,分水,亲自监着火候,与太医一同出入,照顾染病之人,忙的不可开交。
若他当真能为天下广施恩德,为百姓谋求生计,这大抵就是人们眼中的活佛吧。
吟潇先前对他颇有成见,彼时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愧疚。
“殿下——”朱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入了营帐,“疫病凶猛,这是贤王殿下吩咐奴婢熬煮的草药,将军也喝点防备着。”
吟潇颔首,接过了碗。
前有刺客,后有疫病,于她而言,如今已是进退两难,若多耽搁些时日,迟则生变。
医好这些侍卫自是最好,若医不好,也只能将他们安顿在此,只是和亲车马人数骤然减少,怕是对她不利。
思绪乱成一团,她隐隐觉得呼吸不畅,有些头晕。
该不会是......她摸了摸额头,不甚烫手,并不似染了疫病那般。
朱雀瞧着她脸上起了红斑,似乎发现不对劲,忙压低声色问:“将军?你的脸......”
吟潇看向那只碗——她方才饮得快,所剩只有一些细微的药渣,便伸出指尖沾了那药渣,放在鼻前。
这不是碧蝉草。
胸口犹如压石,眼前渐渐虚实模糊,她抓住朱雀的手:“朱雀,你给我喝的这是什么?”
“奴婢绝没下毒!这是贤王殿下给的药草,奴婢去找殿下问个清楚!”朱雀脸色惊变,瞪圆了眼睛,捧起药碗就要往外冲。
“别去!”她用尽力气去扯朱雀的衣裙,只因太过眩晕,身子挪不了半分,胃里翻江倒海,一时忍不住呕了出来。
“怎么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允川一个健步跨进吟潇的营帐,急切问道。
吟潇半个身子快要垂到地上,抬头间,恍惚瞧见有人闯进来,心中一骇,以最快的速度把面具戴上,以防露了马脚。
未等她开口制止,朱雀便先一步道:“殿下!那药似乎有问题!”
“怎会如此?我来瞧瞧。”
说罢,顾允川疾步朝床边走去。
“我没事!川儿,我只是太过劳累,没事的。”吟潇扶着额头,努力侧支撑在榻上,却看见一个华服男子越走越近,高举双手直愣愣地冲向她的面具。
“你别过来!别逼我打你啊!”她又破声大喊,“我以长公主的身份命令......”
一瞬过后,她仿佛感觉到唇边覆上来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的所有话都堵的严严实实。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公主。”
一道清柔却十分乍耳的声音幽幽回荡在耳边,脑中瞬间“嗡”地一声。
这家伙说的是人话吗,她怎么忽然听不懂了呢。
顾允川看着吟潇一动不动,仿佛被那句话唬住似的,两眼无神盯着他,倒是让他心中有些发怵。
一定是在做梦。
既是在梦里,那便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面具被轻轻揭开,吟潇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顾允川你个黑心肝,到底给我喝的什么东西......”
心急之下,顾允川上前托起吟潇的头,抄起一旁的水袋便往吟潇口中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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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口水猛猛灌下,许是方才呕出许多,再加上药性被冲淡了些,胸闷减轻不少,只是头依然异常的眩晕。
朱雀捧着方才煮过水的药草,跪在二人面前:“这便是......殿下让奴婢拿去煮水的草。”
吟潇定睛一看,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这草大抵与碧蝉草药性相同,却是不同的烹煮方法,误食轻则头晕目眩,呼吸停滞,面生红斑,重则会四肢麻木,气血瘀阻丢了性命。
当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吟潇长叹一声,叹自己倒了大霉,千防万防,防不住药痴贤王。
“许是我弄错了,惭愧,惭愧......”
吟潇甩开身侧的手,怒怒瞪着,顾允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忽然想到,这药痴莫非投了百家毒,忙坐起来问:“遭了,那其他人岂非......”
“你放心,其余的碧蝉草绝没有问题,这些......是我瞧着剩了一些,且长得分明没有太多差别,才给了朱雀......”顾允川心感窘迫,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小到最后根本听不清真切。
吟潇冷哼一声,语气不善:“贤王殿下,你这是成心要毒害我啊?”
他连连摇头:“这是误会,在下绝无此意!”
营帐中唯剩二人,气氛极为尴尬。
吟潇倚靠在床头,待慢慢恢复过来,才逐渐看清眼前的一片狼藉。
她衣衫不整地躺在他面前,身上被水浇的湿漉漉。
良久,她才开口打破沉静:“你,何时知道的?”
顾允川自知方才理亏,放低了声音,弱弱坦白:“幼时,宫里皇子并不多,我同阿姊虽非一母所出,却是十分要好,自我及冠起,长公主殿下为了不让父皇忌惮我二人在朝中结党,便不再让我唤她阿姊了。”
原来如此,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起,她便被看穿了。
吟潇叉起腰:“那你为何不曾问我替嫁一事,难不成,你也觉得此行恐有不妥?”
“是有些疑虑,不过既然父皇信你,我也不必多言,一切依照姑娘吩咐即可。”
17.遇刺
天方蒙蒙亮,侍卫营帐中便传来叫喊声,是因瘟疫又暴毙了两人。
疫病蔓延的迅速,碧蝉草虽有奇效,却也只抵挡得住刚染疾的病势,对那些病重的人来说并无作用。
侍卫们纷纷开始躁动,有人泣涕涟涟,有人吵嚷着要见长公主。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太医连连宽慰着众人,擦汗的袖口都已浸湿,他深居内宫,自是不曾处理过此等棘手的麻烦。
所能耽误的时候不多,她必得再想个法子。
“顾允川呢?”
朱雀抱着她吩咐去取的常服,缓步行至榻前,福了福身:“晨起殿下便不见了,许是去河边采药了吧。”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迅速换了常服,又戴上面具,绕至营后拾了匹快马,沿途往来时的路跑去。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竹篱镇。
镇子坐落在官道旁的旷野之地,外围皆用竹篱围筑,沿河而去并不难找。
镇中因闹瘟疫,烧秸秆焚尸体,蔓延的味道直呛鼻,已是没有什么人在街上走动,侧耳细听,隐有哭声传来。
吟潇自镇口牵着马直入镇内,瞧见远处似是有白烟升起,绕了几个小街角,才找到那处茅草屋子。
屋外置了一口大锅,柴火烧的正旺,腾腾的白烟飘出浓厚的草药味道。
素衣裹身,绸布遮面,完全融入了镇子中,她定睛一看,是顾允川。
他站在阳光下,整个人熠熠生辉。
“你在做什么?”吟潇走过去,问道。
其实她多余问这一句,若只猜也能晓得,他是想救这镇子中的人。
顾允川见她找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本想着,既然这碧蝉草确有用处,便想为这镇子尽一份薄力,谁知道,这镇中的大夫不堪重负,已经跑了。”
听出他言语中的悲悯,吟潇默然,又同他解释道:“若治瘟疫,碧蝉草是远远不够的。”
“自然是不够的。”
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二人同时转过头,目光寻找着声音的来处。
那身穿青色粗布麻衣女子同样薄纱覆面,身后背着未装满的竹筐,瞧上去约莫不过桃李之年。
她双手交叠握于身前,步态盈盈地朝二人走来,有几分不像这个年岁的成熟稳重。
“我道为何河边不见了许多药草,原是都被你掳来了。”她轻柔地说着,略有调侃之意。
见顾允川一时面色羞红,又垂首低眉,向吟潇作礼:“以碧蝉草入药,确是对症,却只解表症,未通里症,所以疗效不佳。”
她慢慢靠近,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水波流转,满身散发着药香,闻之格外凝神静气。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姑娘大抵是个游医,方才镇中不见她身影,原是去河边采药了。
吟潇听得一知半解,微微福了福身:“不知姑娘可有破解之法?”
“还请这位公子,带着这口锅随我来。”女子翘起指尖点了点顾允川身旁的锅,又转身轻轻走向别处。
顾允川尴尬地点头,“哦”了一声。
这是镇中仅有的医堂,虽然这医女清扫打理了不少,却还是瞧得出,这里头的凌乱像是被人席卷过。
她已在此地逗留数日,救了不少竹篱镇的百姓。
堂中的草席上蜷缩着一位壮汉,高热方退下,大汗淋漓。
医女自她的行笈中取出一个绣着竹叶的布包,里面卷的是金针与银针。她取出几根银针,淬了药汤以针刺穴,引出黑血后,再针刺穴道,提插捻转,疏通经络。
顾允川好奇得紧,凑上去盯得眼睛几乎发直。
吟潇从未见过这种治病之术,几番循复医治下来,壮汉已是精神大好,只是脉象稍弱,还需静养。
她脑中思绪骤起,那些染病的侍卫们即使痊愈,身子也是大不如前,若是能将他们安置在镇子上,得圣手相助,也不算是不近人情。
“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吟潇开口。
医女起身,为壮汉盖上棉被后,便领着二人又走出了医堂。
“义士请讲。”
半晌,她咬了咬唇,圆了个谎言:“实不相瞒,我乃朝廷命官,此番是为天子办差,途径这镇子,护送的侍卫不幸染疾,便耽搁在了路上,”说着,又俯下身去,“若能得姑娘相助,大恩大德,日后定当报答。”
医女见她心切,忙抬手将她扶起:“医者仁心,岂有推拒之理,我自会竭力而为,烦劳姑娘为我引路。”
孤身在外又势单力薄,她自是警惕,不能全盘托出,思量片刻后,便从身上扯下一块布,绕至身后为医女系上。
她这身衣着不便示人,只好托付顾允川骑马载着医女,匆匆赶回了营帐。
太医见贤王终于出现,差点痛哭流涕。
“殿......”他方要说出口,顾允川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医女拎着药匣,一只纤细的手搭在身旁端起的臂膀上,缓步前进。
虽蒙了眼睛,一步一颦却是十分从容。她被扶着入了营帐,轻轻跪坐在病人面前,取针,淬药,手法娴熟,同样的针法佐以药汤,再因不同病症适当调整,成效果然显著。
太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允川十分钦佩此女的医术,默默在旁观察学习,看着她手指挥舞,不敢有一丝的打扰。
待医女为染疾的侍卫们皆看过诊,又将她慢慢引向吟潇的住处。
医女转身之际,似是自身后掉落一个荷包。顾允川瞥见有物什掉在地下,忙俯身去捡。
是一个荷包,上面绣着几片翠绿的竹叶。
竹,经冬不凋,刚直谦逊,倒是与这医女颇为相像。
荷包在手中停留了片刻,他便双手奉起,还了回去。
“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医女缓缓侧身,微笑着道:“多谢。”
“姑娘也喜欢竹吗?”他追问。
白布下的眼睫若有若无地颤动几分:“贞姿不受雪霜侵,直节亭亭易见心,故而喜欢。”
吟潇见二人入内,便上前扶着医女坐在了椅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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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不知若让他们恢复如初,所耗时日多少?”
“事关重大,在下不敢妄言,若要众人全部痊愈,怕是要再休养七日,”她淡淡道,“二位义士心善,便也不好带着他们奔波赶路,不如让他们留在这里,由我照看便可。”
吟潇眸底划过一抹惊讶之色,彼时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她却先一步说道。
她心底暗暗思量,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定要与之结交才是。
稍顿片刻,吟潇自袖中摸出她私带的一锭银子,搁到她的手中,道:“姑娘此番算是代劳在下,孤身照顾众人实为不易,这个你且收下,用作买米买粮。”
医女翻过手,又将银子轻轻推了回去:“姑娘言重,医者悬壶济世,本当如此。二位若真要相帮,不如把剩下的碧蝉草都赠与我可好?”
她言语疏朗,倒是让原本沉重的氛围变得轻松。
吟潇笑着:“在下......萧鄞,相识一场,日后若有缘再见,还不知姑娘何名。”
医女紧了紧手里的荷包,开口道:“叫我南竹就好。”
顾允川恍然大悟,原是名中有竹,所以才绣了竹叶。
吟潇微微点头,扫了他一眼,示意好生送人家回去:“那就多谢南竹姑娘了,天色不早,我这就差人,先送姑娘回去。”
此事如今也算告一段落。
深秋的风穿透力极强,方掀开帘帐,便是一阵微凉,顾允川携南竹,悠悠来到一匹马前。
南竹微微福身:“有劳义士。”
“南竹姑娘不必客气,我姓陈,单名一个川字。”
陈是他母族的姓氏,出门在外,他经常化名为此。
南竹再福身:“有劳陈公子。”
*
和亲的队伍不曾缩短,队尾的侍卫皆被调到队首充数,除了护送嫁妆的护卫和车夫,却是显然感觉到少了许多人。
朱雀的手艺不输宫里的老一辈的妆娘嬷嬷,照着出阁前的模样,倒也装扮的有九分相似。
待车马整顿过后,又启程自朔州而行,向西南方向忻州而去,途径嘉峪关。
此关口地势险要,是个偷袭藏身的好去处。
在朔州耽误这许多天,曲吟潇掂量着,若背后之人急不可待,大抵会在这里遭遇不测,便事先告知顾允川,让众人皆配好武器在身,加强戒备。
车马行至山脚下时,忽然,一阵乍耳的兵器交戈声自前方传来。
眯起的眼睛一瞬间睁开,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车外的动向。
她试探着将车帘掀开,慢慢探出头去,当预备了许久的事情忽然发生时,她心中一骇。
仿佛担心许久未果的事终于有了着落,瞬间沉至谷底,却又慢慢浮现出几分痴狂的欣喜。
她定神,又迅速反应过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竟如此不走寻常路!
顾允川骑马提剑狂奔而来,破声大喊:“殿下小心!”
吟潇见势不妙,抄手晃着身旁睡得正香的朱雀:“朱雀,快醒醒!”
朱雀睡眼惺忪,方睁开眼,面前的女子竟已消失不见。
18.吵架
吟潇面覆薄纱,自上空破车而出,一袭雍容华贵的嫁衣迎风而扬,徐徐立在车舆之上。
除却侍卫外的随从们早有准备,不等刺客包围而来,便已撇下和亲车马,携着刀剑四处逃窜。
源源不断的刺客自山后驾马猛猛冲出,习武的侍卫们奋起反抗与之搏斗,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未见血气,直直冲着她而来。
“接剑!”
吟潇手腕一翻,横长剑于身前。
眼见铁刀呼啸而至,她眸中一顿,并未躲闪,以剑身为盾挡下一击,剑锋回转刮破生扑而来的脖颈,暗影血溅当场。
方才那招并非杀招,倒像是......
顾允川略懂拳脚,环在吟潇的车舆四周,一番厮杀下来不曾吃亏,只受了点皮外伤。
他猛然抬头,对着吟潇道:“这不是刺客,好像是绑匪!”
这群人不杀她,却要绑了她,目的并不在于长公主如何,而是和亲如何。
那便好说了。
吟潇眼底划过一丝坚毅,脚尖在车顶用力一点,身子飞跃而起,顺势旋落于车夫身前,出掌将他送回车厢内。
“兵分两路!去追阿其图!”
她破声大喊,举剑砍断连接车舆辔绳,借力纵身跃到马背上,狠夹马腹,一阵嘶鸣过后,马蹄声哒哒响起。
绑匪们果真不再缠斗,撤身上马追去。
顾允川心惊,她这是要孤身引开刺客!
顾不得多想,他向身后一望,阿其图正背着金银财宝往疾步林子里逃。
好在除了几个受伤的侍卫,其余人并无性命之忧,唯剩满地的狼藉。
他折身去追阿其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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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潇一路驾马至竹林中,红衣飘扬,身后的绑匪穷追不舍,她看准时机,一层层扯下身上繁重的嫁衣,向后扔去。
马儿受惊,双蹄翻飞,抵挡住许多未出鞘的剑锋。
战甲渐渐显露,映出寒光,在日下格外醒目。
行至林深处,她翻马而下,青色的剑光在空中画成弧,风掠过之处的暗影震退几步,健步飞身顺势落到绑匪中央。
“我乃大宣长公主,你们竟如此大胆,当真是不怕灭九族之祸!”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却还是举刀相对。
“我等无意冒犯殿下!还请殿下莫要为难我等。”为首的那人道。
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轻蔑之色。
就凭这几个人,怎能奈何得了她曲吟潇。
“自找死路。”她跺地腾起,抡动右臂,出手十分狠厉,未及众人抵挡,那柄长剑已是犹如一道道残影,难辨虚实而不敌。
鲜血在地面上晕开。
她杀敌,却不辱敌,皆是一招毙命。
她冷冷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动容,就在张口之际,林中忽然射出一道袖箭,快到不及她反应,狠狠扎进他的颈,差之毫厘,他便说出了那个字。
脚下的人双眼直瞪,呕血不止,眨眼的功夫已是没了气息。
林中簌簌,脚步声接踵而至,一群乌黑的影子渐渐把吟潇包围在中央,气氛瞬间凝结。
瞧这衣着打扮与前人并不相似,比起笨拙的长刀,他们的武器则是双面开刃的鸳鸯钺。
竟有两批杀手。
吟潇不禁自嘲,这和亲果然是个烫手的山芋,这些个朝廷的纵横家,人人都揣着阴谋诡计,不惜一切,以此来谋求自己的私心。
她抬起袖口,擦了擦上面的血污,环顾四周:“你们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铁钺从四面八方射出,她弯腰躲闪,稍有迟滞,便被当胸一脚,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些人攻势迅猛,且狠辣无比,像是夺命而来。
一向擅长刀枪远攻的她,在鸳鸯钺面前不占上风,几番回合下来,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若是硬战,她理应仍有七分胜算。
钺刃突然回旋,扎进肩膀和手腕,吟潇吃痛,闷哼一声,踩着身前的人向后刺去,落地之后,忙低头看向腕上的手钏。
还好没坏。她心中暗道。
未曾料目光不及之处,一个暗影正举着袖箭,瞄准她的头颅。
众人猛攻之际,似闻远处传来嘶吼声。
“尔等谁敢动她!”
这一支箭来的蹊跷,唯闻箭风自耳边呼啸而过,生猛地扎进了身旁刺客额头正中,丝毫未差。
那激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吟潇望去,却见少年双眼血色猩红,犹如一只猛虎,怒火已然冲天。
沈砚骑着白马狂奔,一手摘箭,一手搭弓,三箭齐发,如霹雳弦惊,三人应声倒地。
吟潇心中默默一骇。
——他竟然会射箭。
“上马!”他侧身弯腰,迎着她方向张开手,地上的人借力一跃,牢牢扣住他的肩膀落上了马背。
扶着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身前的人忽然柔声:“别怕,我来了。”
不知怎的,因这一句话,原本坚强的心房忽然崩塌,所有委屈不分青红皂白地涌上,越是压制,泪水越汹涌。
山脚低处埋伏怕是更多,一时难以破出重围,沈砚骑着马,一路沿着山路往高处走去。
吟潇方才累极,喘着粗气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砚不语。
“其实我打得过他们。”
沈砚还是不语。
隔着白狐大氅,似乎也感受到后背的阵阵起伏,吟潇未再言它,安安静静坐在他身后。
许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行至一处悬崖边时,沈砚才发觉走错了路,再回头,刺客已然追随而来,徐徐将他们在此包围。
二人下马,缓缓举起武器准备应战。
肉搏乃是下下策,情急之下,吟潇侧过身子,竟望见身后的悬崖挂着瀑布,瀑布流向峡谷,在远处汇聚成一条不宽不窄的河。
这时候能看见河流,她不仅亲切,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沈砚却双腿发软,搭着弓箭的手微微渗出汗。
二人慢慢逼近悬崖边。
曲吟潇嘴边嘟囔:“我数三个数,三、二......”
沈砚:“做什么?”
“跳崖啊。”她咬着牙窃窃私语。
沈砚:“我不会水。”
鸳鸯铁钺疾速飞来,曲吟潇心下一横,一把抓过沈砚的肩膀,纵身要向瀑布跳去:“不会水也要跳!”
沈砚:“?”
趁下去之前,她迅速扯过沈砚身上的白狐大氅,拎着沈砚的腰带将二人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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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衣服在下面垫着,摔进水中也不至于摔得太疼。
失重感吞噬二人,沈砚吓破了胆,不停大喊大叫着,抱着吟潇的指甲快要嵌进吟潇的胳膊肉里。
二人随着瀑布在空中旋转,“扑通”一声,巨大的水花拍向河岸,一团尖叫着的雪白绒团瞬间没入水中数十米。
吟潇憋着一口气,在湍急的水中努力睁开眼,见对面的沈砚张着嘴吐出一串串水泡,神色惊恐已然紫黑,手脚并用着向上爬,却丝毫爬不动。
铁钺一只只自上空又射入河面,若他们此时游出去,定是仍要被追杀。
她见状,慌忙伸出手掌捂住沈砚正在漏气的嘴。
沈砚似乎更加严重,眸中的神色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惊吓和恐惧,他像是放弃了挣扎,眼白渐渐上翻。
看着他在水下的模样,她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她心中暗暗否定,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会在水下见过?
思量之余,她忙松开手,眼睛一闭,咬牙吻了上去。
唇与唇的摩擦间,她猛猛往他口中吹了一大股气,见他两腮鼓起,才放下心来。
二人顺着河流漂向远方,周围似乎没了动静。
吟潇拉住沈砚的腰带,缓缓向岸边游去。
这里离着那座山远了不止一星半点,就连周围的林子也已完全变了模样。
方一上岸,沈砚便趴在礁石上“哇”的一声,呕出许多的水。
“没事儿吧......”吟潇关切地上前,轻轻拍着沈砚的后背。
沈砚眉头紧蹙,难受的紧,却还是一把推开她的手,转过身去。
莫不是因自己拉着他跳崖生气了?亦或是......因她私自决定替嫁的事而生气的?
她思索不清,总归是有些心虚,又轻轻绕到他身侧,挤出一个微笑:“你......生气了?”
本就瘦弱的身体在此时更显单薄,浸了水的发丝徐徐滴着水珠,真是我见犹怜。
沈砚一连咳嗽几声,眸中的怒火未消,连带着说话也有几分冷峻:“将军说笑了,沈某怎敢生气。”
这大概,也许,可能,肯定是生气了吧。
“那我们,快回去吧?”吟潇撇撇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攥了攥身上的水,又顺带着想把沈砚身上的水也攥攥。
她刚伸手,面前的人忽地冷冷开口,像是淬了冰。
“你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月夕那日,为何不告诉我?”
他蓦然提起,吟潇一瞬间有些迟疑,只答:“告诉你什么?”
沈砚转过身,看向她的眼神略有缓和。
“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他说到一半,喉中却突然梗住,却依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吟潇垂下眼睑,话中尽是无奈:“可我若不独自揽下,难道要告诉你,让你跟我一起涉险,再因此连累你吗?”
“你已经连累我了。”
他愤愤地说,说出口的瞬间又十分后悔,怕吟潇多想,忙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吟潇一时愣在原地。
他气势软下来,又磕磕巴巴道:“我,我的意思是,你太过自以为是。”
19.吵架
吟潇一时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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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混乱的思绪在此刻清晰......不告诉他,是因为,她十分笃定,若沈砚得知此事,一定会倾力帮她。
她确是不想连累任何人,尤其是深陷龙潭虎穴的沈砚。
本打算好,此次若能全身而退,便快马赶去甘州与秦让汇合。
可是这小子又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又如何能一路从京州追到忻州呢?
目光望向沈砚,那张脸已然不似她脑海中那般白皙阳光,几日的风尘仆仆在他面上留下暗沉和沟壑,脸颊也相较从前瘦削,一副沧桑的模样。
沈砚感受到自己的失态,气势瞬间软下来,又磕磕巴巴道:“我,我的意思是,你太过自以为是。”
一阵裹挟着湿润的秋风吹过,两人的身上皆是凉飕飕的,从头凉到了脚底,止不住的打寒颤。
二人面面相觑,距离虽近,却像是隔着一条鸿沟。
心中的某处莫名被点燃,吟潇冷哼一声:“你怎知这不在我的计划之中?若说我自以为是,那你呢,几日不吃不喝孤身赶来,难道就不自以为是吗?”
身体似乎缓了过来,他扶着礁石慢慢站起,眉头紧拧,声音有些急切,“可你为何不同我商议,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可靠吗?”
“可靠”二字,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只相信成也自己,败也自己。
沈砚对她的心思,她并非全然不知,若她身上并未背负这么多条人命,或许可以和他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只是如今,须得再等等......
低垂的侧脸有些冷硬,旋即恢复如常:“没有,只是我不太习惯......”
沈砚有着一双鹰眼,总是可以毫不费力地洞察出她所有的情绪。
“潇潇,你为何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曲吟潇:“你是来同我吵架的吗?”
沈砚默然。
也不知是怎么了,本想着再见到她时,会是重逢的喜悦和关切,却没想到说出这许多混账话来。
他只知道,得知吟潇替嫁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要疯了。
抬头扫视吟潇全身上下,厮杀留有的血污被河水冲刷干净,余下星星点点的新伤,远看如同绽放的红梅。
天空渐渐染上了墨色,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远处的虫鸣,秋风变得更加湿润,仿佛即将有一场暴雨来临。
良久,吟潇沉声开口:“快下雨了,我们还是找个山洞躲躲吧。”
身子还未转过去,便听见耳下赌气般忿忿一句“我走不动了”。
吟潇挑眉,转过头瞧着瘫在礁石上可怜兮兮的少年,于是用衣服揩了揩双手的泥沙,摊开掌心伸过去。
少年不再任性,狠抓住那只手顺势起身,站定后,也迟迟不松开。
虽说被冲出了几里地外,却还是被山群环绕着,此处山地朝阳,山南水北,沿着河流往北走,植被茂密之处,寻个山洞避雨大抵不难。
雷声轰轰作响,幸得二人力气用尽之前,蹒跚着在西南角的平崖旁找到了一个小山洞。
洞里结了蛛网,碎石遍布,熄灭的柴火堆在深处,看样子已是很久未有人至。
雨下的紧,两人趁着雨还未倾盆,四处寻了点散落的树枝,打石,生火,一气呵成。
火苗闪烁,映着幽暗的山洞中如黄昏落日一般明亮,也映着二人心事重重的脸庞。
二人在火堆旁烤着火,并非相对而坐。
吟潇微微偏头,光影浮动,只能看见他半张脸,高耸的鼻梁挺直俊秀,脖颈线条流畅,喉结轻动,像是月光下令人着迷的剪影。
沈砚眸底波转,对上她的眼神。
“对不起,方才我失言了。”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释然道:“你能来,我很感激。”
吟潇说着,沈砚便低头从胸口掏出一只精致完好的玉瓶,又拉过她的胳膊,仔仔细细将护甲一带一节拆下来。
“还好带了伤药。”
少年的动作轻柔,全神贯注地上药,即便是浸过水的伤口如今也并未撕裂般疼痛,他扯下内里一层衣襟,包扎过后,打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结。
吟潇瞧着,这蝴蝶不像蝴蝶,花儿不像花儿的,揶揄道:“真丑。”
“那你自己包。”
“哎!包都包了,怎么还能拆呢?”
闻言后他轻声一笑,觉得颇为滑稽。
吟潇又将身上的护甲脱了下来,露出里衣,戏谑地朝沈砚勾了勾手指:“这里也包上。”
她指了指后背,那处被鸳鸯钺所伤的月牙状伤口。
少年红着脸,乖乖绕去她身后,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伤口周围泛紫红的皮肤,眼底悄然生起一抹心疼。
衣领忽而自脖颈处滑落,她身体微抖,身后的人也跟着震了一下。
那只白皙的肩膀柔美又不失力量,只是定睛看去,几道淡淡的伤痕交织着,如同她的赫赫战功。
气氛逐渐温热。
她将里衣穿好,用那白狐大氅将自己裹起。
雨气氤氲,越下越大,噼里啪的打向洞口的地面,洞里却十分安静,静得能听见……沈砚肚子发出的“咕咕”声。
“我饿了。”他毫不掩饰,已是几天未进食,饿得快要前胸贴背。
吟潇望向洞口外的树林,“等雨停了,兴许能抓上来几条鱼。”
沈砚摇头:“我不去。”
吟潇白眼:“不去就饿着。”
沈砚:“……”
吟潇想到今日在水中,他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狐疑着把脸贴过去,问道:“你为何这么怕水?”
“不会水自然怕水!”他争辩。
吟潇努努嘴,故作思考:“非也,我第一次浮水时,也没见像你这么怕。”
沈砚没什么可对她隐瞒的,干脆道:“不过是儿时掉进池塘里,留下的心结罢了。”
她暗道奇怪,这些个俊俏公子的癖好果真是不同于常人,偏爱往那脏兮兮的塘水里跑。
常说雨过天晴,如今秋浓,一场秋雨过后紧接着,便是骤冷的温度。
天空不再似方才那般黑沉沉,残阳透过薄雾,射出几层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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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色的光。
吟潇披着已然染成灰白色的大氅,去河边挑挑拣拣了一根树枝,做成简易的渔叉,没等多久便叉到了两条肥美的河鱼。
这边洞中,沈砚也在忙碌着生火,待吟潇带着鱼回来时,烧的正旺。
两个人喜滋滋地守在即将喷香的烤鱼旁,却也不忘交换情报。
吟潇率先开口:“你自京州而来,可知那刺客的来历?”
沈砚一怔,摇了摇头。
片刻,他又道:“依我看,此事八成和顾允承有关,且是冲着你来的。”
吟潇大抵也是如此猜测。
“半路截杀和亲队伍,公主若未按时到达北襄,北襄帝狂放,自是会认为大宣使诈,间接挑起两国战争,首当其中的便是西北,甘州境内。”
看这迫切的架势,必定是她先前打破了顾允承的计划,拉拢孟家不说,还暗中调查荣王党羽,在京州迟迟不走,这才威胁到了他。
他便只能以此计,将她调离京州。
以这种手段挑拨离间,却没有必要杀害公主,只绑架即可。
吟潇道:“所以山脚下的那批杀手,是顾允承的人。”
那么第二批呢?
第二批的杀手皆为夺命而来,而上一世,恪宁公主和亲途中,也是惨遭截杀,并没有生还,是意外,还是有人特意安排?
她看向沈砚,眸色冷了下来。
未等她开口,沈砚便先一步坦白道:“是我义父。”
原来是他。
方才甚至还怀疑过沈砚,当真是有些狼心狗肺。她恍然明白:“那你此番前来,岂不是乱了裴寂的谋划?”
“义父手眼通天,发觉你替嫁之后,才派我来阻止的。”他翘起眉毛,不以为然道。
吟潇眼白转动,仿佛一阵无形的奚落:“少骗我,你一介病弱书生,裴寂怎会派你来阻止他的手下,且那些杀手对你毫不客气,倒不像是会听命于你的样子。”
“哎呀!”他大叫,“糊了糊了……”
迅速将架在火上的树枝挪开后,鱼皮果然是糊成黑黑的一片。
他吹了吹上面烤焦的灰渣,笑吟吟塞到吟潇手中,“剥剥皮,趁热吃。”
见吟潇依然抱着胳膊,一副凛然的样子,他耸耸肩,又道:“唉,好吧,其实是我发觉之后才赶来的,不过我已修书一封,义父知晓后,你我便能安然回京了。”
这个小狐狸的话,向来不能全信。
真香啊……果然,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况且是肥美的鱼。
一顿饱餐过后,二人惬意地倚靠在山洞的石壁上,不像是亡命天涯才沦落此地的人。
熄了柴火之后,洞中瞬间冷了几分,吟潇裹着大氅,依稀感到一丝阴冷。
她淡淡问:“你有没有觉得冷?”
“有点。”话音未落,行动力异常的迅速的沈砚便起身贴住吟潇,半个身子钻进了白狐大氅中。
二人挤在一处。
“不是湿冷,而是风吹的那种……”
余光似乎能瞥见飘扬的发丝,好像是山洞深处吹来的风。
20.抓瞎?瞎抓!
她仰头望向上方,沈砚已阖了眼睛,酣睡得正香。
困意卷着意识,半开半合地垂坠着……不管了,先睡为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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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夜安然,除了冻醒三次衣服扯掉四次睡得腰酸背痛脖子疼以外,没什么情况发生。
光线自洞外渐渐照射进来,移向洞深处,只见二人头对着头,蜷缩在一起。
吟潇发觉自己正倚靠在沈砚的肩膀上,被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醒了?”头顶传来沙哑的嗓音。
全身慢慢恢复知觉,她挪了挪身子,某处像是扯着筋,酥着骨,又酸又麻。
她一面揉肩膀,一面看向沈砚。
一半幽暗,一半沁着光芒,不似往常的清远疏淡,而是透着种乖张和锋锐之感。
曲吟潇:“你何时醒的?”
沈砚目光下敛,长睫一扫而过:“醒了一会儿了,你昨日对付那么多杀手,定是极累,我便想着让你多睡会儿。”
她嘴角浅浅弯起弧度,稍许腼腆一闪而过,又马上将话题引至正事:“我发现,这个山洞好像是通着某个地方,更像是个,隧道。”
“嗯,因为有风。”沈砚赞同。
二人目标一致,便迅速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吟潇的那副护甲有些许松散,上面血迹斑斑,再穿上身怕是会成为累赘。
沈砚大手一挥,道了声:“这白狐大氅,送给姐姐了。”
吟潇满意点头:“正合我意。”
沈砚捡了两根昨日烧剩下的粗树枝,又撕扯下两片内里的裙布,制成了两支简易的火把。
幸好他穿的衣裳多,否则依照这样薅下去,早晚薅得连里衣都不剩。
吟潇转身,来到山洞后方的石壁前,把手轻轻放在最下方,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了片刻,就发现了端倪。
石壁透风,且并非天然所制,而是有人用碎石和土造成的石墙。
“退后。”
沈砚闻声,立马会意,向后撤了几步。
他悄声叮嘱:“慢点。”
吟潇走到石壁边缘,抬手摸索着最适宜的角度,她定身蓄力,用劲一推,只听一声巨响,石壁竟全部开裂,哗啦啦地碎了满地。
“咳——咳。”沈砚呛声捂着嘴,躲得远远的。
他们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向山洞深处走去,越向里,山外的光芒越是微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不见,只能依靠火苗才能看清地下的路。
这条隧道像是绕山隧道,到处是弯道,不知走了多久,火把上的火苗渐渐微弱,映在灰暗的石壁上。
那高处,竟然泛出不一样的光。
“这是?”吟潇喃喃着,贴近石壁,将火把举起察看。
整面石壁坑洼不平,就像是被挖走了什么东西,她仔细瞧着,上面似乎嵌着某种矿石。
这是个矿洞。
她迅速反应过来,转头发现沈砚也在另一侧探查着,于是道:“忻州的矿洞,我还真的从未了解过。”
“这是矿洞不假,却不是官矿。”沈砚断定。
大宣元年,律法明令禁止私人开矿贩矿,若真是私家矿场,这矿主倒是胆大的很,不是手握重权的官员,那就是有官府庇佑。
再往里走,隧道愈来愈狭窄,阴森的氛围逐渐包裹二人,火把所及之处根本不足一尺。
沈砚手中的火把快要熄灭,他弱弱道:“姐姐,要不我们出去吧?”话音刚落,面前彻底灰暗。
“好。”
吟潇应声,转身却不见了他人踪影。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僵直在原地。
四周静得只剩呼吸声,急促而沉重,可她早已屏气......这分明不是她的呼吸声。
“沈砚?”
她瞳孔微震,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沈”字还未出口,一股异香霎时扑面而来,黑暗的环境中,似是布袋磨出“沙沙”的声音。
“谁……”她还未曾挣扎,就身体一酥,昏了过去。
*
“哎,这娘们儿身上……”
“老大……药果真厉害,居然瘫到现在……”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半睡半醒的她听不真切。吟潇强撑着,逐渐睁开眼睛,地面却是斜过来的模样。
胸口上泛着恶心,脑袋被灌了铅一样昏沉,她低头,身上的白狐大氅竟消失不见,一切的表现告诉她——
她这是被绑架了。
心中暗暗吐出一口老血,这也太倒霉了吧?
沈砚呢?
她环顾四周,不大不小的屋内除了杂七杂八零碎的物什,什么也没有。
土瓦房顶,撑着两三根人为搭建的木柱,四面开窗,竹木铺地,看这样子像是依山而建的山寨。
吟潇吐出塞进口中的馊布团,试着挣脱,手腕却被束得更紧。
门口两个看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丝毫不管屋里的动静。
“有人吗?来人啊——”
门外的人闻声,这才推开门察看,地上的女子已然坐了起来,眼神狠厉地瞪着他们。
一人身穿虎皮,一人身穿狐裘,半露着结实有力的臂膀,让人闻风丧胆。
吟潇轻蔑地瞥了一眼:“你们是什么人?”
身穿虎皮的那人上下打量着吟潇,起了兴致,嘿嘿一笑:“哎哟,可算是醒了,让我瞧瞧——这小娘子闭眼东拖,睁眼西拖,水灵得很,不如留下给我当压寨夫人?”
说着,他狂放地靠近吟潇,伸出手指勾了勾那柔软的下巴。
“呸。”吟潇蓄力,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虎皮似乎更加兴奋来劲,伸手便要抓吟潇肩膀,好在身旁那个身穿狐裘的人及时吆喝了一声,又换做他道:“我们?你瞧我们像什么人?”
曲吟潇不屑:“像土匪。”
“爷爷乃山大王!”虎皮厉声道。
“那你岂不是山孙子?”
“你!”
狐裘暗道,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
吟潇问:“你们是不是还抓了一个人?”
虎皮:“就那个浑身没个二两肉,戳一下就恨不得碎成渣的小纸人?”
吟潇懒得理会,狠狠剜了他一眼。
虎皮瞪圆了眼睛,好奇的紧:“这么关心他?难道他是你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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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手下,你们若想动他,要先问问我同不同意。”吟潇说着,转过头看向窗外。
此处地势高,窗外云雾缭绕,山寨通常隐蔽,大约并不在山顶,且四周空荡荡地没有瞭望塔,也并无可求之处。
狐裘负手而立,一本正经:“你们误闯我的地盘,落入我手里,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毗邻矿洞,看来这寨主就是开私矿之人,定是不为求财,难不成真是为了劫色?
劫也理应劫沈砚的色!他才是真正的俊美无双!
吟潇心生一计,忽而清了清嗓,振振有词道:“你说这座山是你的地盘?呵,这山难不成是你堆的?还是这山顶立了你的名字了?你叫它,它答应吗?这算哪门子的山大王。”
这一番说辞对狐裘颇为有用,他低头啐道:“无知之徒,看你如此愚笨,那我就告诉你,此寨名为抓瞎寨,专抓你们这种不知好歹乱闯的瞎子。”
抓……抓瞎?
这也太随意了。
吟潇差一点没忍住笑意。
狐裘:“既来了,那便留点东西再走,你这件白狐氅衣价值不菲吧?看样子,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身上定还有其他钱财,都一并交出来,我就放了你。”
吟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如释重负,连忙换了个声调:“你早说要钱啊!这位爷,有话好好说,你先给我松开成不成?”
虎皮:“你休想。”
那口气又松了下来,她毫无顾忌:“那就给我点水,我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你们也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什么。”
虎皮应声,去门外端了一瓢水扔到她面前。
她双手被绑,倚靠在墙边坐着,水却在地下,只好又俯身趴下,去一点一点舔舐着那沁凉的水。
见二人打算抽身离开,吟潇立马又叫住他们:“喂,我要见你们寨主。”
“寨主也是你想见就能……你怎知我不是寨主?”狐裘收声不及,不再加以掩饰。
要看出来其实并不难,二人一唱一和,且行事粗鲁,显然是这寨中负责看守擅闯者的小喽啰罢了,并不像是能号令几十人甚至几百人的山寨首领。
既他们是自山洞而来才被绑架,那便用山洞试试。
一番纠结过后,她佯装皱起眉头,眼眶悄悄蓄起一点泪水道。
“这位爷,我二人当真是误打误撞才闯入那山洞,并无别的意图啊。”
虎皮闻声,突然暴起,怒气冲冲地又走到吟潇面前:“你说那山洞?那可是神洞!岂容你们擅闯!”
看来他们并不知那是个私矿,又或许他们不知,而寨主却不一定不知。
狐裘与虎皮面面相觑,最终决定带吟潇去见寨主。
虎皮不知从哪儿又翻出一个布袋,方才的怜香惜玉仿佛不是他似的,狠狠套在吟潇脑袋上,二人就这样架着她,一路往山寨正堂走去。
脚面不断摩擦着泥泞的土地砖石,以她的经验,大致能够记住往返的路线。
“老大,人带来了!”
进入正堂,狐裘和虎皮像扔秽物一样把吟潇扔了进去,拽开了套在头上的麻袋。
“何人吵着要见老子?”
21.绑架绑到偶像
浑厚的声音在正前方传来,吟潇眯起眼睛瞧,远处高台之上,伫立着两面丹金旗子,一张矮脚桌案铺着张大虎皮,桌上摆着酒肉佳肴。
再往上瞧,果然是个彪形大汉,只是以吟潇多年识人经验来看,面相上眉眼间并不狠厉,反而透着些许憨傻。
注意到来人,他放下递到嘴边的酒杯,一副威严审视的姿态倚靠在座椅上。
吟潇迅速观察四周,目光停留在墙边一处供案上——袅袅青烟升起,发出呛鼻的味道,她向上一扫,竟是一幅水墨丹青画。
画上的人不是神佛,不是赵公明,也不是关公......而是一席背影,红衣银甲,气势如虹。
看见这幅画时,吟潇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甚至有些怀疑她是否在做梦。
并非她自狂自傲,却是这画上画的......竟是她?!
闹了半天,原是自己人啊!
想不到,如今她曲吟潇年逾二十就已有追捧者了?
庆幸之余,不免有些怒气,她还没死呢,便被人供在香案之上了,真是晦气。
又转头看向高台上的彪形大汉,这贼眉鼠眼......呆头呆脑的模样,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只是他到现在也未能认出自己,莫不是被自己这身打扮影响了去。
此等发现,倒是给她平添了不少气势:“你就是抓瞎寨寨主?”
寨主闻声鄙夷:“一群废物,老子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娘们儿!”
他笑着,吟潇也忽然嗤笑,盘起腿悠悠道:“哎?你怎么说话呢?”
虎皮提醒:“老大,此女及同伙,是自神洞方向来!”
寨主神色凝了下来,若有所思,挥手摒退了二人。
待二人出去,关上门后,他自身旁拔出一柄杀猪刀,厉声道:“刀剑无眼,你最好交代清楚,为何闯入山洞?”
单面开刃的杀猪刀,已是几年前所制的样式,近些年来的屠场早已与时俱进,换了双刃铁刀,看来他并非屠夫改做的土匪。
不是专业的,那就好说了。
“不是我说,这种刀具早就过时了,单面开刃又笨重,刀刃还这么钝,不足以震慑闯入者,我看你呀,还是先去研究研究怎么改进兵器,再来恐吓我吧。”吟潇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开始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彪汉。
寨主果然上当,当即啐道:“我用什么兵器,用得着你来指点!此乃我抓瞎寨祖师爷亲传,不懂就把嘴闭上!”
吟潇冷哼一声,不屑道:“就你这破寨还有祖师爷呢?该不会是墙上挂着的那个吧?”
她昂起下巴,指了指那面墙。
寨主反应过来,毫不留情地提刀,抵住她的脖子:“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砍了你的嘴。说!到底为何闯入山洞!”
冰凉的刀刃贴近的那刻,属实是惊到了她。
她再次周旋:“我当真是不小心路过,这位爷,一看就是心善之人,有话好好说嘛。你就看在我与你祖师爷同是女人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你个矫揉造作的女流之辈,如何能和她相提并论?!”寨主手中的刀抖了抖,贴得似乎更紧。
“是,寨主说的是,寨主供奉的那位,定是英武无双,我怎敢攀附。”
不成想此番话竟然奏效,寨主神情恍惚,心神飘向了远方某处。
“那是自然。她是我见过,最勇武,最飒爽,最纯善之人,当年京州会师,千......”他的话中满是自豪和向往,眼睛也不似方才那般狠厉。
“千将营......”京州,千将会师,吟潇忽然想到什么,嘴里犯着嘀咕,这一嘀咕没事,却被身边的顺风耳捕捉了去。
他又将杀猪刀举了起来,直直冲着吟潇的脖子:“你怎知千将营?你是朝廷的人?”
千将营乃是她奔赴京州之时,陛下所推行的选拔将士之法。
此营聚集了来自大宣各州的在职首将们,通过考校,最后择出三名将士委以重任,赴边疆镇守。
那时吟潇也在其中,且样样拔尖,一举夺得了魁首。
难道此人也是千将营众将士之一?她反复思索着,结合这把杀猪刀,尘封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却又不甚清晰。
她当年,貌似用这把刀救过一个人。
她决定不再兜圈子,借力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微微一笑:“鄙人不才,是你祖师爷。”
“放他娘的屁!胆敢冒充我偶像?”
话音未落,吟潇撤步回旋,一个飞踢腾空踹向彪汉手腕,刀自手中滑落,她迅速收脚,脚尖顶起刀把抛向上空,又蓄力一送,插进了远处座椅中央。
“姑奶奶!”
彪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没有半分犹豫。
“老大!”门外二人闻屋内有不小的动静,忙推门进来,正巧看见他们素日威风堂堂的老大狠狠跪地,不由得屏住呼吸。
见门大敞,他指着二人鼻子,怒不可遏道:“滚出去!”
紧接着热泪盈眶:“曲吟潇?你是曲吟潇?曲姑奶奶,真的是你吗!”
方才这一招,是吟潇独创的剑戏,曾一技惊艳四座。她如今双手被缚,故未能施展全部,却也可凭此看出她的身份。
吟潇淡淡:“叫什么姑奶奶,不是叫祖师爷吗?”
“拜见祖师爷!在下程大壮,见过祖师爷!”
程大壮,她听过这个名字。
彼时在千将营内,此人因有勇无谋被人嘲弄,她便是用他手中这把杀猪刀,惩强扶弱,替他出了一口气。
此等小事,对吟潇来说不值一提,抛诸脑后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未曾想到,这人竟一直记到现在,倒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先别急着磕头,你他娘的先给我松绑行不行。”吟潇举起双手,横在他眼前。
程大壮自知竟然绑来了他天底下最钦佩的偶像,几乎快要昏厥,一面欣喜,一面又慌慌张张地给吟潇松了绑。
他颤抖着解下绳子,勒的两道红印赫然在目,绷直的双腿又忽然发软,本能的跪了下去:“是程某有眼无珠,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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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打。”
认错倒是快。
此人本性不坏,又怎会撇弃了军营要职不做,占山为王当土匪?
“我还有个朋友被你抓到此地......”吟潇还未说完,只听她提到“朋友”二字,程大壮便如雷贯耳,忙道“这就放”。
“阿金阿穆,快把那公子放了,再上几个好菜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开私矿?”
秦让借粮回营,未至一个月北晟便偷袭甘州营地,幸好早有准备,将粮草偷运到后线,并以石板加固营防。
敌军来犯,甘军已牢不可破,见招拆招,大败晟军,将晟营击溃数千里,众人皆谓曲氏乃神将降临世间。
许是连夜征战太过操劳,牵起了体内的毒,军医曾言此毒复杂,并非只有落回,还掺着其他的毒,解了落回,却解不了那无名之毒。
“将军,京州来信。”秦让拿着一封金灿灿的信封,递给曲吟潇。
信上内容大概为此战大捷,回京受赏。
是该做些准备了......她吩咐撤营回城,整顿几天后,便启程上京。
此一行并未带多少人马,只带了秦让和十几个护卫。
行至随州,众人体力不济,便就此找了座矮山歇脚。
吟潇在营帐旁的湖边打水,却隐约听见了一丝微弱的男人的呼救声。
她惊的四下张望,望不见踪迹,只好起身寻找,不料一个猎坑映入眼帘,里面没有野味,却是一个四仰八叉摔倒在此,灰头土脸的玉面小生。
“救命啊,姐姐救命。”
他身穿青色锦服,腰缠玉带,气质不凡,分明是个富贵人家,不知因何被困在此。
吟潇徐徐蹲下,戏谑的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这双目未曾失明,怎会误入这猎坑?”
“我一时走错路,这坑上枯叶覆盖,便不小心掉进去了,姐姐,能否先救我出去?”他眼巴巴儿的望着她。
倒是有趣。吟潇找了根藤条绑在手上,将那人拉了出来。
这人从头到脚浑身土渍,却也难掩俊风流,剑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朱唇皓齿,面容清俊。
平日见多了军营里的糙汉,如今这一幕......难免让她动了凡心。
只是这身子骨瞧起来也太过柔弱,不敢上前搀扶,生怕她一掌便捏断了他的胳膊。
玉面小生扑了扑身上的土,“哎......多谢多谢。”又抱拳躬身道:“在下沈砚,不知姐姐何方人士,沈某择日必登门拜谢。”
吟潇听过这个名字。十年前,她从京州述职远赴甘州之时,正逢沈家获罪,全族流放,在职者斩首,唯剩尚未及冠的幼子留在了京州城。
此人体弱,善于琴棋文墨,素有“卧云公子”之名。
所以出现在此,也太不合时宜。
吟潇抽出腰间令牌,亮在他面前,结合这一身戎装,沈砚倒也猜出个大概。
“原来是镇北骠骑大将军,曲将军啊,久仰久仰。”
沈砚见状瘸着步子步追上她。
22.吃醋(待修勿看)
他跪坐在吟潇面前,抓住她的手:“曲将军!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一番激情发言,吟潇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放声哈哈一笑:“不敢当不敢当,喔——那个,我想起来了,是你啊程小胖。”
门“咯吱”一声打开,硕长的影子逆着光忽而打进堂下的地面。
瞧见二人拉拉扯扯的模样,门口那人清澈的目光瞬间转变为冷峻,落到二人身上。
吟潇抬头对上那视线,不由得战栗。
“你们认识?”
冷冷的一语点醒了正愣神的吟潇,她慌忙站起来,扯出笑脸。
“认识啊!”
“刚认识......”
二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吟潇惊诧,又重新措辞,讪讪道:“从前见过,现在才认识。”
沈砚一副拆穿二人的表情,缓缓挪步走进来,她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少年发髻松散,身上的白袍也脏兮兮的。
他皱起眉头斜睨着眼睛,似乎十分嫌弃:“身上穿的什么东西?”
“是……程寨主的衣裳。”吟潇眼神闪躲。
方说出口,她才察觉自己为何会这番语气,她光明磊落,难道还会怕沈砚不成?
程大壮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绝,这三言两语中,他立马就瞧出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这位就是曲将军的朋友吧!将军的朋友就是我程某的朋友!自我介绍一下,鄙人程大壮,是抓瞎寨的寨主。今天都是误会,误会,来人啊,快带着这位......”
他正自顾自说着,突然顿了一下,“公子贵姓?”
“沈。”
“沈公子!快带着这位沈公子更衣!”一声令下,门外阿金阿穆二人便踏步进来,一左一右站在沈砚身侧。
沈砚不为所动:“不必了,我看这桌上丰盛得很,正好我也饿了,一起吃吧。”
“好,好。”程大壮应下来,又差人上了一席酒菜。
新到的桌案方抬上来,准备搁置在正堂另一侧,还未走到那处,便被沈砚一声叫住。
“你放这么远做何?没瞧见那边才是席面吗?”
几人见状,又匆匆返回,将桌子酒菜搁在了吟潇身旁。
沈砚慢条斯理地席地而坐,挑指挽起袖口,轻轻拿起竹箸在帕子上擦了擦,又轻轻放下,不落一点声响。
空气中竟然弥漫着酸涩的味道,以吟潇对他的了解,此时他定是没憋什么好主意。
他端起酒壶,认认真真倒了一杯酒,送到程大壮的面前:“程寨主,我须敬你一杯。贵寨的待客之道,沈某领教了。”
这话明摆着呛人,程大壮自是了然,若非看在曲吟潇曲将军的面子,以他本来的脾性,刀早就已经架上脖子了。
程大壮谨慎端起一只酒杯,回道:“不敢不敢,是鄙人失礼在先,定会好好招待二位的。”
饮完这杯酒,沈砚便埋头,又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的肉。
他已是饿了许多天未曾吃过一顿正经饭食,如今当着众人,却还是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堪称一个“雅”字。
见四下无人,吟潇便放心地打破这场僵局。她垂着眼眸,一面夹菜一面道:“程大壮,你胆子大的很,竟敢开私矿呀?”
程大壮闻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再次“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许是他动静过于大了些,惊得一旁沈砚夹起的肉都掉了下去。
“曲将军!冤枉啊!那矿洞并非我所开,抓瞎寨还未建成时,那洞就已经在那了,我瞧着此处地势极佳,风水又好,且若是能碰上贪财采矿之人,便可多掳点钱财,所以才守在矿洞之外,建了这寨……”
原来他知道那是矿洞,神洞的说法不过是堵住寨中悠悠众口的假说辞罢了。
“那你可知是何人留下的此洞?”吟潇问。
程大壮的目光撇向沈砚,吞吐着:“这……”
“但说无妨。”
得到吟潇的肯定回答后,他才战战兢兢地吐出来:“据我打探的小道消息,大抵是……忻州刺史。”
吟潇和沈砚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思绪悄然汇集至一处。
好一个忻州刺史。
她放下手中的竹箸,又肃然问:“做山贼起家本不是正道,或义勇或剥削,皆在你一念之间,你且同我说真话,是当真未同朝廷勾结?”
程大壮俨然举起手:“我发誓!绝对没有。”
甘州一行人悠悠进了城,为首的骏马上载着两人,一人一身红衣戎装,拉着马缰英姿勃发,另一人则是一身脏兮兮的衣袍,双臂环着前面的人的腰,埋着头不敢抬起。
后面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姐姐中毒了?”他忽然发问。
吟潇诧异,却不形于色:“你怎知?”
“实不相瞒……”沈砚不好意思的笑笑,“方才摸着姐姐的丹田无力,气息凝滞,便察觉到了。”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
“我可以帮你,就当还你人情。”
吟潇失笑:“我自会去寻医官。”
“这可不是普通的毒,我义父在京城广结善缘,请来的医官可比寻常医官要好上百倍。”提到义父时,沈砚便是一脸骄傲。
“难不成是你下的?”
沈砚连忙摇头否认。
车马浩浩荡荡的驶往京州,马车上二人沉默不言,沈砚手中托着,细细观赏那杆长缨银枪。这杆银枪随吟潇征战数年,见血无数,已是老将,当年她便是用这杆新开刃的银枪,一招杀了北晟军旗手,我方士气大涨,连连击退敌军。
“姐姐为国征战数年,有人如今却要害你,真是让人寒心......”沈砚叹息。
吟潇悄然睁开合上的眼睛,她不敢再去回忆那孤立无援的场面,上一世,杀死她的不仅仅是毒,还有破灭的信仰。
“我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为国而战,为国而死,这是一个将领的宿命。”她平静的说。
“世人都说,我是一支只会舞文弄墨的笔,可我却认为,笔,也可作刀。”
沈砚亦平静的看着吟潇,道:“我愿做将军手中的刀。”
吟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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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静谧。
这倒是让她提起兴趣。
和初见他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绝对不简单。
吟潇缓缓向前伏身,指尖勾住沈砚的下巴:“你该不会,见到每一位姑娘,都是这套说辞吧。”
“唯姐姐而已。”
......
皇城。
太极殿。
进京后,二人便分道,吟潇自内宫墙外下了马车,其余人等候在皇城外,一个小黄门毕恭毕敬地一路将她引到了太极殿前。
朱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微微的金辉,太极殿外天墀金阶九十九级,殿顶铺满黄琉璃瓦,云顶檀木作梁,梁上刻着一条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威严无比。
早朝还未开始,臣子们手持玉笏,庄严肃穆的面向殿堂上的那位。
宣国皇帝周文崇,瞧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却是非常老成。
吟潇一步步走到殿中央,君王的台阶下,俯身叩首:“微臣曲吟潇,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皇帝。
吟潇十四岁那年,当今陛下还未登基,那时的她自京城述职,他们二人相识相知,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次年,彼时作为少年皇帝意气风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力排众议,着封她为骠骑大将军,镇守西北,引的朝中一众高官抗议不平。
如今十年过去,朝局稳定,边疆安宁,无人再对她冷眼相待。
吟潇心中,自是分外感念这番恩情。
皇帝缓步走上前去,道:“甘州大捷,曲将军功不可没。太后病重,朝政繁杂,孤有心而无力,我大宣能有曲将军,当真是孤的福气,定要厚赏。”
吟潇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皇帝,不知这么多年到底经历了多少,眉目间早已不见了那份气宇轩昂。
她当真是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让孤想想。赏些什么为好......”
皇帝正琢磨着,吟潇便叩首相请:“微臣斗胆,向陛下讨一人。”
皇帝闻声起了兴致,问道:“你且说何人,孤都给你寻来。”
“裴相国家的公子,沈砚。”
群臣哗然。
“不瞒陛下......微臣同沈公子偶遇,一见如故,再见倾心,已是私定终身,”说着,她还有些腼腆,“吟潇愿聘此人为夫,还请陛下赐微臣一段姻缘。”
皇帝低眉思考,目光投向朝堂下的裴寂。
裴寂本眉头紧蹙,却也不好驳了陛下和曲吟潇的面子,只能答应下来:“犬子能得将军赏识,是他的福气。”
“好,那今日便由孤做主,将沈砚赐给你作夫婿。既要成婚,孤便再赐你一座宅子,算作孤的贺礼。”
“谢陛下!”
早朝散去,群臣便开始议论纷纷,议论二人结党,议论二人私相授受,甚者还有议论曲吟潇好色的。
吟潇不作他想。
这番着实叫秦让吃了一惊,不承想他的将军只是进了一
23.(待修勿点)
“打......打扰二位......”
沈砚闻声咬了咬牙,极不情愿地撑住手臂,慢慢直起身子。
吟潇抓住机会,像只小老鼠一样仓皇逃窜,
来的是个寨子里面生的弟兄,正捧着新衣裳杵在门口,将进未进的模样。
吟潇忙招呼:“哎!衣服送来了,多谢多谢。”
接过衣裳之后,那人眼珠机灵一转,快步匆匆便走了。
沈砚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公子,我要更衣了。”她再次提醒。
沈砚已转过身,收回了方才的野性,又一副得逞的样子瞧着她。
“姐姐请。”话毕,他负手走了出去。
送走了这尊大佛,吟潇终于长舒一口气。
“唔......脸怎么这么烫。”她搓着脸颊,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
利索换好衣裳后,又寻了一条绳子将头发挽了起来。
却不想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
本想装睡,适时,门外便传来那浑厚的嗓音:“恩公,是我——”
“进来吧。”
来的正巧,关于那矿洞和忻州刺史,她还有些事要问。
程大壮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趴门进来,进来后却满脸疑惑:“哎?那位沈公子呢?”
吟潇叉腰:“你是来找他的?”
程大壮连连摇头,解释道:“不不,我还怕打扰恩公和恩公夫君的好事呢。”
“你别乱说话,他不是我夫君。”吟潇啐道。
他豁然开朗,言语了悟:“恩公羞于启齿,我懂我懂,但是!恩公放心,一个男人而已,只要恩公想要,”他顿了顿,昂起头拍拍胸脯,“包在我程大壮身上。”
吟潇闻声,气得笑了一下,程大壮还以为合她心意,也跟着咧嘴笑。
“程大壮,想不到你这日理万机的寨主还能兼顾媒人,不如我挑你几个弟兄,八抬大轿迎入我都护府,做我的宠儿如何?”
这一根筋的脑袋自然听不出吟潇话中的黑白,依旧笑道:“嘿嘿,那是他们的福气!”
话音未落,他后脑勺便被猛猛呼了一下:“你满脑子想什么七零狗碎的东西,若实在闲得慌,我可以陪你切磋切磋啊!”
说到切磋,程大壮的大白牙才勉强收了回去。
“诶不闹了,走,我带将军去个地方。”
程大壮又引着吟潇出门,越过一盏短竹桥,来到他抓瞎寨的正营处。
站在远处眺望,空旷的泥地上罗列着寨中的兄弟们,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整齐肃穆,虽不及军营那般,却也有八分相像。
吟潇瞧着,心中甚是亲切。
她有些想家了,想念甘州的军营,甘州的百姓。
她虽苦苦守了十三年的西北,却也与西北的将士百姓同生共死了十三年,苦中作乐,算是对得起她少时壮志,和这一身的功夫。
“——老大,这是谁?”
“——咱们抓瞎寨又添新弟兄了!”
众人翘首以盼,待二人行至队伍前时,程大壮自豪开口。
“弟兄们!今天在此!跟诸位弟兄们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镇北将军,曲吟潇!”他刻意拉长了声音,“也就是墙上供奉的那位,我的恩公!你们的太祖师爷!”
“镇北将军?她就是镇北将军?!”列队中传来惊呼声。
紧接着一阵惊呼,众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郑重俯身行参拜礼。
“拜见太祖师爷——”
吟潇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忙托住前面几人的手,“不敢当不敢当!快起来——”
推搡过后,程大壮站在一旁,又自顾自说起来:“以后在这寨中,见将军就如同见老子,任何人不得冒犯!”
吟潇的脑袋还懵着,随口应了应,她透过帘子,依稀瞧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安静的站在树下,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
“昨夜......多谢搭救。”他见曲吟潇走来,便脱下大氅归还。
“不必客气。不过你的伤还需要静养些时日,京州的马车已在城内,我们要快些脚步。”
秦让牵着一匹马走过来,又把缰绳扔到他手里。
“姐姐,我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来——我带你!”
秦让的话里凶狠,沈砚拧在原地,更不敢前去。
曲吟潇侧目:“随我来吧。”
“喂!你怎么就知道占我们将军的便宜——”
甘州一行人悠悠进了城,为首的骏马上载着两人,一人一身红衣戎装,拉着马缰英姿勃发,另一人则是一身脏兮兮的衣袍,双臂环着前面的人的腰,埋着头不敢抬起。
“喂,进城了,注意一点。”吟潇提醒。
后面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姐姐中毒了?”他忽然发问。
吟潇诧异,却不形于色:“你怎知?”
“实不相瞒,”沈砚不好意思的笑笑,“方才摸着姐姐的丹田无力,气息凝滞,便察觉到了。”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
“我可以帮你,就当还你人情。”
吟潇失笑:“我自会去寻医官。”
“这可不是普通的毒,我义父在京城广结善缘,请来的医官可比寻常医官要好上百倍。”提到义父时,沈砚便是一脸骄傲。
“难不成是你下的?”
沈砚连忙摇头否认。
车马浩浩荡荡的驶往京州,马车上二人沉默不言,沈砚手中托着,细细观赏那杆长缨银枪。这杆银枪随吟潇征战数年,见血无数,已是老将,当年她便是用这杆新开刃的银枪,一招杀了北晟军旗手,我方士气大涨,连连击退敌军。
“姐姐为国征战数年,有人如今却要害你,真是让人寒心......”沈砚叹息。
吟潇悄然睁开合上的眼睛,她不敢再去回忆那孤立无援的场面,上一世,杀死她的不仅仅是毒,还有破灭的信仰。
“我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为国而战,为国而死,这是一个将领的宿命。”她平静的说。
“世人都说,我是一支只会舞文弄墨的笔,可我却认为,笔,也可作刀。”
沈砚亦平静的看着吟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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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愿做将军手中的刀。”
吟潇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静谧。
这倒是让她提起兴趣。
和初见他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绝对不简单。
吟潇缓缓向前伏身,指尖勾住沈砚的下巴:“你该不会,见到每一位姑娘,都是这套说辞吧。”
“唯姐姐而已。”
......
皇城。
太极殿。
进京后,二人便分道,吟潇自内宫墙外下了马车,其余人等候在皇城外,一个小黄门毕恭毕敬地一路将她引到了太极殿前。
朱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微微的金辉,太极殿外天墀金阶九十九级,殿顶铺满黄琉璃瓦,云顶檀木作梁,梁上刻着一条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威严无比。
早朝还未开始,臣子们手持玉笏,庄严肃穆的面向殿堂上的那位。
宣国皇帝周文崇,瞧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却是非常老成。
吟潇一步步走到殿中央,君王的台阶下,俯身叩首:“微臣曲吟潇,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皇帝。
吟潇十四岁那年,当今陛下还未登基,那时的她自京城述职,他们二人相识相知,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次年,彼时作为少年皇帝意气风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力排众议,着封她为骠骑大将军,镇守西北,引的朝中一众高官抗议不平。
如今十年过去,朝局稳定,边疆安宁,无人再对她冷眼相待。
吟潇心中,自是分外感念这番恩情。
皇帝缓步走上前去,道:“甘州大捷,曲将军功不可没。太后病重,朝政繁杂,孤有心而无力,我大宣能有曲将军,当真是孤的福气,定要厚赏。”
吟潇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皇帝,不知这么多年到底经历了多少,眉目间早已不见了那份气宇轩昂。
她当真是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让孤想想。赏些什么为好......”
皇帝正琢磨着,吟潇便叩首相请:“微臣斗胆,向陛下讨一人。”
皇帝闻声起了兴致,问道:“你且说何人,孤都给你寻来。”
“裴相国家的公子,沈砚。”
群臣哗然。
“不瞒陛下......微臣同沈公子偶遇,一见如故,再见倾心,已是私定终身,”说着,她还有些腼腆,“吟潇愿聘此人为夫,还请陛下赐微臣一段姻缘。”
皇帝低眉思考,目光投向朝堂下的裴寂。
裴寂本眉头紧蹙,却也不好驳了陛下和曲吟潇的面子,只能答应下来:“犬子能得将军赏识,是他的福气。”
“好,那今日便由孤做主,将沈砚赐给你作夫婿。既要成婚,孤便再赐你一座宅子,算作孤的贺礼。”
“谢陛下!”
早朝散去,群臣便开始议论纷纷,议论二人结党,议论二人私相授受,甚者还有议论曲吟潇好色的。
吟潇不作他想。
这番着实叫秦让吃了一惊,不承想他的将
24.一刻缠绵
她瞬间明白,定是程大壮从中做的手脚。
难怪今天醉得如此厉害,她强撑着几分清醒道:“你、你等着!我去叫人!”
见沈砚没了反应,便转身准备开门,竟发现门被锁的严严实实,外面还有一排的看守用力顶住门缝。
任她怎么推怎么踹,都踹不开一点缝隙。
吟潇放弃撞门,又转身去寻窗户,不料窗户也被封死,加之他二人呼吸湍急,整个屋子热的就像蒸笼。
沈砚此时又“咣当”一下倒在了地上,整个人看起来燥热无比,咬着嘴唇生怕发出不可描述的低吟声。
他止不住的颤抖,手指指甲狠狠掐进地面,都快要掐出血来。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我去倒水......”吟潇迫切寻找茶壶,却发现里面仅有一丁点的凉水,她尽数倒进茶杯里,试探着去接近沈砚。
冰凉的体温触到他那刻,他如同捕食的饿狼,丧失了最后的理智,双眼猩红着生生扑向待捕的猎物。
一只手被他抓住,吟潇吓了一大跳,忙将杯子里仅有的水泼向他的脸,换得片刻清醒。
“对不起......潇潇......”
他话里十分歉疚,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狼。
吟潇一时无措,望着他的眼眸变软:“会很难受吗......”
“情之所系,难以自抑......”
握着她的手依然握得很紧,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里交融。
距离不可控的慢慢靠近。
近的能看清他脸上细致的绒毛,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苏合香。
沙哑磁性的声音萦绕耳边:“潇潇,我心悦你。”
柔软的唇带着几分几乎消弭的克制,瞬间压了下来,大手紧扣住她的后脑勺,滚烫的身子也逐渐瓦解着她的残余的理智,一寸又一寸加深这个吻。
多年以来的隐忍和控制的情绪在此刻席卷而来,他有如缺水的鱼儿贪婪着汲取甘甜,轻柔的吮吸慢慢转为唇齿间的交缠。
有关于他的记忆尽数翻涌而来,她的瞳色逐渐浑浊,直到阖上眼睛,抛却了心中一切的权衡顾虑,甘愿沉沦其中,回应着这只小狼。
沈砚第一次蛮横地将她压在身下,泛着情*欲的双眼似乎要滴出水来。
一双纤柔的玉手抵着上方坚硬结实的胸膛,又缓缓缠向脖子。
炽热的气息混着浓烈的酒气,犹如燎原的野火,薄唇翕动,喷涌在她耳边。
烛火快要燃尽,忽明忽暗晕散在小屋里,映着二人的影子春风般旖旎缱绻。
他迷失在与她交缠中,吻得忘乎所以,又渐渐不再满足浅尝辄止,落手扶在吟潇纤细的腰身上。
唇峰轻轻点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尖,耳朵......一路滑下,埋入雪白的脖颈,啃咬着锁骨。
她噙着婉转悦耳的低吟,全身酥麻无法思考,只本能的紧拥着他,去寻那只跃动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这方面二人势均力敌,竟谁也不肯让谁,任由一方攻略。
涨满的欲望得到了片刻的释放,他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散落,腰间的玉不经意间垂下,撩拨着下方温润的身体。
烛火彻底熄灭,漆黑的夜色里,只闻二人急促的喘息声。
沈砚反手去解她的衣带,侵略最后的防线,却在失控的瞬间,指尖触碰到她腕上的手钏时。
戛然停滞不前。
不可以,他不可以。
脑中突然醍醐灌顶,一个清醒的声音不断回响。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欢愉,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一个人,则须敬之,要养着她的根茎,护着她的枝芽,而不是早早摘下,自私的据为己有。
借着酒意,行不轨之事,有辱他对她的爱。
压着女子的身体渐渐撑起,沈砚这才看清,桃花一般的娇娘已是双唇红肿,眸光迷离,胸口伴随呼吸一下一下的起伏。
他抓住慢慢涌上的清醒,顺势倒向一边,倚靠在木架旁。
吟潇察觉他的异样,徐徐睁开眼睛,透过窗外投射进的那一束月光,隐约能瞧出他的茫然和惊慌失措。
“择之?”
她脱口而出。
谄媚娇柔到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声音。
这是方才他舔咬着她耳垂时,低哑的嗓音,颤抖着在她耳边留下的两个字。
她神智已然混沌,尚且不解这其中之意。
只记得与他缱绻缠绵时,所有的痛苦,压抑,背负,仇恨,都在此烟消云散。
她筹谋算计,设计所负自己之人,却也不能负了爱她之人。
这一世,她不能再有遗憾。
吟潇缓缓自地上坐起来,漆黑的夜里,看不见她伸出的手指,抚摸着沈砚滚烫的脸颊。
方停下片刻,那股酒劲包裹着药力又席卷而来,只是没有一开始那样的燥热难耐,大汗已出,余下些许微凉。
如今,他可以努力忍住了。
吟潇再次凑近他,渴望在他身上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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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的答案,却在唇齿还未触碰到他时,闻耳边沙哑一声。
“抱歉。”
她停下了动作。
“早点歇息。”他又道。
吟潇脑中空白一片,未等她逐字逐句的拆解他的话,便忽觉身体一轻,腾空而起。
沈砚紧紧攥着拳头,不再触碰她任何柔软的地方,将她抱上了床。
床板咯吱作响,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哪。
沈砚铺开被褥,为她盖上,又细心的将褥角掖进去。
本想转身离开,却被身后的人扯住了衣角。
吟潇咬着嘴唇,火辣辣的感觉瞬间袭来。
她弱弱挤出一句话:“别走,可以吗?”
沈砚身子微顿,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他徐徐转身,整个人蹲了下来。
“好。”他道。
他似乎去木架上寻了点物什,一并拿到吟潇床榻下面的空地处,作为枕头,安然的枕在了上面。
待他躺在一边,不再作任何声响时,才道:“睡吧,我守着你。”
冷静下来后,身体不再似之前燥热,沸腾着的血流逐渐平息,融进静谧的夜色里。
深秋不闻蝉鸣,更显得寂寥。
这一晚过得异常之快,二人都没睡着。
却都在天将亮未亮时,合上了眼睛装睡。
天空泛起鱼肚白,若仔细听,还可以听得到远处农家传来的鸡鸣声。
吟潇悄悄睁开一只眼,偏头瞧向地下的沈砚。
他面色平淡,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身前,呼吸平缓而均匀,显然是恢复了正常。
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那是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放纵,从未有过如此的情迷意乱,仿佛身体里藏匿着一只不受控制的野猫。
思绪转圜,她又止不住的回想着沈砚昨夜的冲动。
后怕之余......竟有些出乎意料的遗憾之感。
正当她出神之时,一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而吟潇立马察觉到,将目光对了上去。
她吞吐着开口:“你......醒了。”
沈砚视线下移,看到吟潇红肿的嘴唇,和紫红色的锁骨,心中愧疚不已。
真是太禽兽了。他啐道自己。
见沈砚不语,她又添道:“你没事了吧,还难受吗?”
“没事了。”沈砚沉声。
“没事就好......”
吟潇一时竟然琢磨不清,自己是希望他有事,还是希望他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