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笑皆非(悬疑)》
1. 盗伐
中元鬼日,鸣锣开道。
森森冥灯,驱我逢调。
李寻安自梦中醒来,惊出一头冷汗。
倚在门边折叠纸钱的客栈伙计五丁丢下手中活计,奔上前殷勤地问:“客官,你醒了?可要来杯热茶?”
李寻安环顾一圈,发觉诺大的客栈还是只有他一个客人,不由疑惑。“你们三里村,不是毗邻官道,往来众多吗?客栈怎么没有客人?”
五丁将肩上抹布拿下,讪笑道:“嗨,咱这官道路小蜿蜒,去岁泥石流又冲了龙王庙,卜出不吉……官府不就修了新官道了吗?”
难怪商铺凋零,揽客的伙计叠纸钱也不避开人……可客栈对面的贾氏当铺依旧红火,十里八村但凡需要典当的,无不来此,图的便是它公道守诺,童叟无欺。
“贾掌柜回来了吗?”李寻安擦掉额头的汗,起身朝门口走。
“没呢,没那么快。贾掌柜的岳丈久病,他哪次去瞧不得呆个三五日啊。”五丁偷偷觑着客官的衣着,大着胆子提议,“客官若是要典当,何必非得等贾掌柜,让伊大眼掌眼,不也一样吗?”
“伊大眼?”
“是在当铺做了许久的掌眼,眼力极佳、过目不忘,很有本事的。客官放心,他给价也是一样的,贾掌柜很信任他,说多少就是多少。”
李寻安潦草的点点头,没把这席话放心上。
他奔波来寻贾掌柜,本也不是为了典当。
***
黄昏时分,冷寂了一日的街上忽有些骚动。
坐在二楼客房中的李寻安颇为诧异,烧纸祭拜也得在午夜时间,阴阳交会,轮回尽头的亲人方可遥遥私语。怎得这地界,这个时辰就开始了?
街上声响愈大,李寻安推开窗户一瞧,才晓得自己理解错了。是一伙人自街道远处蜂拥而来,为首的两个大汉正左右晃着什么。
李寻安眯了眯眼,看清他们是抬着一副担架。
本就无聊的五丁立即迎了上去,好奇的探身一望,就惨叫着跌坐在地:“天哪,这是、这是怎么了?”
“快去叫阿毛请鲁神医,快去啊!”
阿毛是贾氏当铺看店的伙计,李寻安昨日来的时候,与他打过照面。
为什么要叫阿毛去请郎中?
梦中可怖一幕似在眼前重演,李寻安心头飘来不祥,忙理了衣衫奔下楼,正听见围观村民说:“贾掌柜掉后林陷阱了!”
贾掌柜……天哪,姑父出事了!
担架已经抬近,站在客栈门口台阶上的李寻安,刚巧能瞧见躺着的人,头脸、前胸、胳膊腿都粘满了血,一件奶白色的开襟褂子血污糟烂,一眼望去能看到好几处洞。
姑父……这是姑父吗?
李寻安一时认不出来。
担架落在了贾氏当铺门口,两个大汉满头满身的汗,显然抬了许久。身后跟着的有短衣麻布、拎着锄头的田间农户,有背着竹篓的中年妇人,看起来都是本村的村民。
“贾掌柜,贾掌柜不是去临县岳丈家了吗?怎么到后林去了?”五丁骇然的侧过头,满脸不可置信。
一位村民也有同样的疑问:“明知后林里布满了抓盗伐的陷阱,贾掌柜这是去干什么?”
“真是掉陷阱的吗?”
“你瞧他满身窟窿!那林子里挖的陷阱又深,还布满了一圈一底的木锥,谁掉进去也得没命啊。”站在外侧的一个老朽叹道。
“人家不是圈起来了吗,老贾进去作甚?”
嘈杂的议论声中,李寻安只茫然的盯着担架。
多年未见,姑父长什么样,他都快记不清了。但和离了的姑姑却念念不忘。
姑姑已病入膏肓,没几个月活头了。祖父见姑姑实在痴心,这才遣李寻安亲来一趟,寻这位前任姑父,去见最后一面。
“那陷阱真是害人不浅,两年,这是第三个了吧?”一道愤懑的声线拉回了李寻安的思绪。
他望着周遭村民,分辨不出他们是悲是叹。
抬着担架的大汉听到这话,却变了面色,重重啐声:“呸,少来怪我们。后林既然卖给我们,那就不是你们村丁家的了!还老进来盗伐,掉进去也是活该!”
如热油入锅,村民登时被激怒,七嘴八舌的指责起来:“卖给你们又咋!那林子划在我们三里村地界上,不信去问村长!”
“丁笑就算卖给你们,你们挖那么多陷阱也是损阴德的!
“不就砍几个小苗烧个火吗?人家丁家拥有着那么些年,大大方方任我们随意进,那林子不长的好端端的吗?就你们小气劲儿!”
“哼,就是!我看现在长得还不如丁家那时候呢!”
大汉越发恼火:“可拉倒吧!我们掌柜的买来就是为了贩卖木材的,你们懂啥?丁家不懂经营,让你们随意砍,那是丁家蠢!我们挖陷阱咋了,咋不说早让你们别砍你们没人听呢?挖之前围栏也装了,通知也通知到了,你们还掉进去,那怪谁?”
“嘿,你这人真是……”
“我看你们贾掌柜,八成就是进去盗伐的吧?听说我们刚发现了名贵的木种,心痒痒了?”
大汉揶揄声断,当铺小伙计阿毛正好从街角跑来。如被点燃,他愤怒的申辩着:“胡说什么!我们贾氏当铺蒸蒸日上,掌柜怎么可能干那盗伐的勾当?”
“阿毛,不是叫你去请郎中吗?鲁大夫呢?”
“没在家啊!”阿毛跺了跺脚,急切的心一览无遗。他俯身去瞧自家掌柜,却被惨状吓得僵立,三魂去了七魄。
这时,在担架上昏迷着的贾掌柜,倏尔抬头,惊得身旁大汉连连制止:“呀,呀,你别动,别动,好好躺着,伤口又裂了!”
姑父还没死。
李寻安松口气,跳下台阶往人群里挤。正瞧见姑父奋力睁开血污染满的眼,挣扎着扭头看向阿毛,嘴里还叨咕着:“耶,耶……”
围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贾掌柜怎么突然神情激动。
“这说啥呢,耶啥玩意呢?”
“什么耶耶耶,叫爷爷吗?八成是疼糊涂了!”
听见议论声,贾掌柜更加努力的挣扎,连胳膊都开始使劲,似乎想要坐起来,手还一个劲儿的往怀里钻。
抬担架的大汉没说错,他这一动弹,数个伤口再次血崩。
“眼,眼,毛……大耶!”贾掌柜拼尽全力,吼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被叫到的阿毛身子前倾,又被自家掌柜骇人的血状吓得闪了回去。
好在有人听懂了,后排一个村民钻上前,大声问:“眼?贾掌柜,你是不是要说大眼,你们铺子掌眼的伙计伊大眼啊?咋了,你要找他?”
见终于有人懂了自己的意思,贾掌柜猛地倒下,大口喘息着,嘴角溢出血沫。仅剩的力气,用来将手颤颤巍巍的扬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中还抓着一张染血的纸。
只举到一半,力气便耗尽了,只听贾掌柜最后留了一句“大、大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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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害、害我……”,手臂乍然落下,再也没了声息。
“掌柜的,掌柜的!”
有胆大的颤着手覆上贾掌柜的脖颈,旋即惊得后退两步。
眼看一条生命逝去,围观的群众,或盯着老贾并不平静的面容,或别开眼叹气,都陷入了沉静,唯余阿毛跌坐在地,哭声滔天。
李寻安脚步一滞,亦未再往前挤。
今日,他才做了个噩梦,姑姑穿着一袭白纱裙衫,站在奈何桥上不愿离去。鬼差左右束缚着姑姑的臂膀,却怎么也扯不动她。
姑姑心口的气未平,李寻安知道。
中元阴门大开这日,姑父却死了……姑姑,难道你也……是你带走了姑父?
李寻安不敢深思,冷汗丛丛冒出,打湿了他的背襟。
一阵沉默中,有村民怯怯的问:“刚才老贾说什么,‘大眼害了他’是什么意思?”
小伙计阿毛本趴在地上锤胸嚎啕,闻得这话蹭的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大眼!大眼竟然害了我家掌柜!啊,一定是怪掌柜扣了他半个月月钱,他当时就和掌柜大吵一架。天哪,他、他这是怀恨在心哪!我们掌柜多好一人啊!他妈的,我要给掌柜的讨个说法!”
说罢,阿毛头也不回,拨开人群就朝街道一向跑了出去。围观群众盯着他的背影,须臾,群情激愤起来。
“对啊,阿毛说得对!贾掌柜是个好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就是,老贾赊我的钱都超期多久了都没催我还,他可是个好人啊!”
你一言我一语,村民竟纷纷跟着跑起来,都说要赶紧抓到大眼问个清楚,别让他跑路了。
李寻安呆了,不明白这口径怎么就转变了?方才不是正讨伐挖陷阱的过错呢吗?怎么就开始攻击伊大眼了?难道他与姑父一道去后林,推姑父入的陷阱?
不行,得搞清楚,否则回了家,无法向姑姑交代啊。
略一思考,李寻安也跟着大部队跑起来,不多会儿,到了一处破败的小巷中。
有村民正说:“伊大眼不在家!”
“妈呀,难道真跑了?”
“可他到底干啥了?贾掌柜说是他害的,啥意思啊,不是掉陷阱里了吗?”
窄小巷子一下子挤满了人,闹闹哄哄的,一旁的邻居也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眼尖的认了出来,诧异道:“鲁神医,您怎么在这啊?”
“鲁大夫!哎呦,正找您呢!您怎么从勺炳家出来了?”
鲁大夫是个留着花白长须的硬朗老头,目光锐利,脊背耿直。他没回答问题,只冷着脸凶巴巴的问:“老夫来救人,没救成,咋,你们都跑来笑话老夫?”
没救成?什么意思?
围观群众却集体忽略了这句,个个委屈,急着表明尊重。
“哪有!哪有!我们哪敢笑话鲁神医您啊!”
“我们是来找伊大眼的,不是来看您笑话的!”
鲁大夫冷哼一句,没好气曰:“大晚上不回家做饭,齐刷刷来做什么?没吃饱就撑了!”
村民各自对视着,也没人敢怼鲁大夫。看来这老头脾气不咋地,威望还挺高。
一片安静中,鲁大夫身后草屋中微弱的哭声,幽幽传了出来。
村民脸色渐渐变了,有人大着胆子问:“这、这是咋了?瑶瑶在哭吗?哭啥呢?”
鲁大夫脸色更黑了,恨恨丢下一句:“哭啥、哭啥!哭他哥!他哥喝酒,把自己喝死了!”
2. 伊大眼
所有人都惊了,面面相觑。
不是来找伊大眼的吗,怎么没找到他,倒发现他的邻居死了?
似有冷风幽幽,李寻安不恰当的想,呵,真是中元鬼日啊,一日竟有两人去世。
村民的关注点骤然变了,纷纷朝勺炳家门口聚。
“勺炳死了?”
“这也太晦气了吧,那边刚死一个诶!”
“喝死了?喝死了是什么意思?”
鲁大夫被多嘴多舌的议论声烦的胡子都飘起来,气的直敲手中的药箱。“闭嘴,闭嘴!都吵吵嚷嚷什么啊!没听见瑶瑶在里面哭呢吗?嚷嚷个什么劲!”
村民对鲁大夫很是尊敬,他这么一发火,也没人敢说话了。
最后还是他自己深吸口气,给大家宣布:“勺炳狗尿喝多了,胃抽抽呕吐,卡嗓子眼,把自己活生生憋死了!都听懂了吗?以后少喝酒,别上了头不管不顾的!”
一片寂静。
震撼中,有村民硬着头皮提到贾掌柜出事了,鲁大夫一惊,忙不迭扭身就走。三两个村民跟了上去。
但大部分人都站着没动,包括李寻安。
前者未动,许是此处既有更劲爆的消息,又关涉到伊大眼的行踪。但李寻安没跟着去,却是冥冥中有种感觉,姑父,已然归西。
鲁神医再妙手回春,姑父也回不来了。
背影渐渐消失之际,村民再次热火朝天的议论起来。
“喝酒?勺炳哪来的钱喝酒?穷的叮当响!”
“对啊,他东家不是一年没发月钱了吗?”
“几天前瑶瑶还来找我借大米呢!”
“不过今天下午我看他从金桂杂货铺出来,拿着一串铜钱。”
听一人讲到这话,村民不约而同看向了人群中的另一个瘦高个。
瘦高个名字就叫金桂,先是愣住了,翘着半个嘴角,咽了口吐沫才说:“勺炳、勺炳好像是发财了。”
“啊?这咋说?”
“什么意思啊?他到你铺子干啥去了?”
金桂东看看西看看,见大伙都盯着自己,没半点容他跳过不提的意思,只好如实说:“嗨,他拿着一个描金的镜子,来我这儿卖了。我看他怀里还抱了个大物什,用衣服遮挡着,不知道是什么宝贝。”
“稀奇了!”围观群众一乐,“他还能有描金的物件?”
还有人不信的则是:“卖东西给你干啥,他要当的话,为啥不去老贾当铺?”
但在各种质疑声中,金桂对面一个二十多岁、臂弯抄着个菜篮子的姑娘忽然白了脸,冲过去吼了句:“他妈的,是不是背后刻着朵月季花的镜子!”
别看瘦高个足足比姑娘高了一个头还多,可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眨着眼支支吾吾:“啊,啊?是、是啊。你、你咋知道?”
“妈的!那是老娘的陪嫁镜,就这么一个值钱的!我说昨天一早起来镜子咋没了!勺炳这个王八蛋!”姑娘一把摔了篮子,不由分说就往勺炳家冲。
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也不知道是要劝说拦架,还是为了不落下任何好戏。
这场闹剧愈演愈烈,唯有阿毛低垂着头坐在伊大眼家门口,落泪不止。
李寻安将心思从隔壁的闹腾中抽回来,专注于目的。“阿毛,伊大眼不在家吗?知道去哪了吗?”
阿毛摇摇头,沮丧地说:“大眼今天一早就出村了,去收个掌柜稀罕的物件,说还得去趟邻村……掌柜的、掌柜的一向信任他,允他在附近村镇自由寻摸典当物,县城都时常去,每次都得三五天才回趟铺子……这指不定又去哪儿了,谁知道啊!或者、或者真是跑了?”
疑问句,阿毛也拿不准。
李寻安想了想:“后林既在你们村中,伊大眼一早出村,为何折返去了后林?”
阿毛茫然抬头,喃喃道:“是、是啊……他怎么会去后林?那林子易主是人人皆知的事,他向来无利不起早,去那里做什么?”
还有姑父,他也应该在临县的岳丈家啊。两个都不该在村中的人,一个死在后林,一个疑似也去过。为什么?
李寻安不是捕快,头脑转不过来。思来想去尽是挫败,隔壁的动静也提不起兴趣了,唯有郁郁而归。
回到客栈,五丁急忙迎上来,劈头就问:“怎么样,抓到伊大眼了吗?是他害死的贾掌柜吗?他说了什么,交代了没有?”
李寻安对此咄咄逼人颇为反感,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五丁颇有眼力见,忙弓腰沏茶,赔笑道:“哎呦,客官莫生气,小人多嘴了。这不是得看店,不能跑那么远让客栈空置嘛。小人也就是好奇。”
“人不在家。”李寻安简短回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啊……”五丁深长的叹了一句,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他朝门对面的贾氏当铺瞧去,一面从怀中掏出个纸团,自言自语,“阿毛怎么没回来,这东西我得给他啊。”
李寻安瞄了一眼,一时没认出是什么。
“哦,就是贾掌柜临终拿着的纸条。”五丁两手拉住边缘抻了抻,“那帮子人跑的没章法,差点给它踩烂,得亏我帮着收起来了!”
李寻安心念一动,接过来铺展了瞧,发觉是张舆图。四四方方手帕大小,上面划着几条干道,还有不少标着三角的标识。除了血迹污染外,图纸上极细毛笔勾勒的线条也有被蹭过的黑印。
更令李寻安震惊的是,上书的两个大字“后林”——这是后林的舆图!
不对啊,姑父若拿着舆图进入后林,怎么还能掉进陷阱?
李寻安马上询问五丁,可后者不认字,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只是提起后林,五丁也如村民,怨言很多,嫌弃新的买家把它圈的铁桶一般,让他们这些想就近砍个烧火棍的村民,不得不绕远上山。
“砍个烧火棍……贾掌柜也需要亲自砍?”
“那怎么可能!”五丁摊手,“贾掌柜铺中有阿毛,家中有仆人,哪需要亲自动手砍柴啊。再说了,村里也有樵夫卖柴,掌柜嘛,买些就是。”
的确,此时也非需求生火的时节。
今日抬担大汉说,林中发现了名贵木种……难道姑父果真是去盗伐?带着伊大眼,偷摸前去……那他掉入陷阱,伊大眼哪去了,真是畏罪潜逃了?
可贾氏当铺名声在外,生意兴隆,虽与世家巨富不能比,却也偏安一隅。怎会去干盗伐勾当?还穿着奶白色的衣衫,都不知道遮掩一二?
姑父久未与李家往来,唯姑姑总说,姑父心软人善,淑人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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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君子会因七年无所出,就与姑姑和离吗?
李寻安很想追问,直白地追问,可父亲却说,此乃姑姑逆鳞,不可提及。因而这次同意前来,李寻安也有想当面问问姑父的意思。
你既然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老好人,怎么就抛弃了我的姑姑,另娶新欢了呢?
所出,所出就那么重要吗?
菱妹一碗碗汤药喝下,喝的反胃,喝的呕吐,喝的小脸都蜡黄了。他知道,菱妹为的便是与他的姻亲不变。他鼓起勇气告诉祖父,他不在意有无所出,他只想要菱妹。
祖父却说,当年的姑父得知姑姑不能生养,一开始也觉得无所谓。然而不过几年,血脉传承的念想便压过了一切。姑父终究还是负了姑姑。
许是见李寻安捏着血纸久未言语,五丁品出些端倪来,试探着问:“客官,这贾掌柜……你莫不是和他有什么渊源?”
见李寻安眼风犀利,五丁又圆滑的转折说,“嗨,小人就是顺嘴一问,客官别介意。不过刚抬担大汉说了,贾掌柜是今天傍晚被发现掉进陷阱中的,当时手中就拿着这张纸,除了念叨‘大眼’,还叨咕着‘自己’二字。”
自己?什么意思?
“哎,说来也寸,咱三里村别看不大,偏是个狭长状。那后林在山脚下,抬到这儿找鲁神医,怎么也得半个时辰,这是硬生生耽搁了啊。”
“怎么,村中只有一位郎中?”
“是呀,庙小留不住人哪。往年还有些游方郎中,这官道一改道……那大汉可说了,听到陷阱铃声,他们立即就把人救上来了,也差人简单包扎了,谁能想到贾掌柜还是没撑住呢。”
阴血亏少伤了性命,确并非稀奇事。
李寻安默默片刻,又问:“大汉就没说,找到贾掌柜时,他身边有旁人吗?”
“哎呦,客官你提到这个,小人也觉得稀奇呢!你们不是一股脑全跑了吗,那大汉都摸不着头脑了。小人一问才知,他们发现贾掌柜之后,马上满林子检查,没见任何其他人啊。而且昨晚下雨,林子里也没有旁人的脚印呀。真是奇怪,贾掌柜怎么能说大眼害他呢?大眼明明不在场的啊!”五丁挠挠头,十分费解。
李寻安也听的震动不已。如此说来,姑父分明就是自己失足掉入的陷阱,没有跟踪与暗害,又何来临终凿凿的指证?
狐疑着,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对了,你之前不是说伊大眼在贾氏当铺干的时间不短,深受掌柜信任吗?那二人关系应该很好了?”
五丁犹豫着说:“还、还行吧。贾掌柜那人脾气挺好的,大眼喜欢白日小酌,也误过事,贾掌柜都没怎么克扣工钱。”
“阿毛不是说上个月才扣了吗?”李寻安挑眉质疑。
“嗨,那是因为……”五丁不在意的甩下帕子,就听客栈门外纷杂脚步声响起。
来人是个穿着布衣短衫,头顶绑着抹额发带的矮胖长工,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店小二!嘿,对面当铺门咋关了?掌柜哪去了?”
五丁下意识看向李寻安,一时也不知该咋回答,结巴着:“贾掌柜,掌柜他……你、你干什么的,要当东西啊?”
“什么呀!俺找掌柜报丧来了!他那伙计,叫大眼那个,到俺们村上偷东西,被狗咬死了!”
3. 算计
五丁惊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寻安也心头大震,不自觉迎上前,连声追问:“你说谁?谁偷东西?”
矮胖长工眼珠子一瞪:“不就是贾氏当铺那掌眼伙计吗?叫伊大眼那个!”
“大眼……大眼偷东西?”小五丁听懵了,“你说清楚点,他偷什么东西?”
“偷俺们新出炉的新品瓷器啊!”矮胖长工声音拔高,“偷偷摸摸进来,好一通乱翻!惊动了看门的狼狗,就……哎呦,等俺们发现的时候,脖子都咬断……”
“死、死了?”五丁咽了口吐沫,依旧无法相信,“你、你们认错人了吧?大眼怎么会偷东西?他什么宝贝没见过,怎么会偷你们工坊的东西?还被咬死……”
“这话说的,”矮胖长工翻了个白眼,“俺们村工坊咋了?十村八店谁不知道俺们石羊村的工坊,质量杠杠的!就拿新出的这批货来说,都是仿着近年来的官窑做……”
“行行行。”五丁不耐烦的打断,“你肯定是大眼吗?肯定没认错?”
“嘿,这咋能认错!我们掌柜的和贾掌柜是老朋友了,他带着伊大眼来过工坊好多次!这还能认错啊!那姓伊的也真是,想要什么为啥不大大方方说,来偷什么嘛!”
李寻安脑海瞬时飘过今日听到的几句话,忙不迭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阿毛明明说伊大眼今早才出的村啊。”
“就今天傍晚啊!”
五丁一怔:“傍晚?傍晚去偷东西?不应该是昨天夜半凌晨之类的?”
看来五丁与李寻安想到一起了,总觉得偷盗得在暗夜进行。谁知这伊大眼却不走寻常路,竟就在大白天,日头西晒时钻入工坊……
矮胖长工也正嘟囔着:“就是么,咋想的!你们看看,狼狗多凶啊,我们也拦不住,等追出去,三五条狗都撕上他了!活生生给……”
三人同时喉结滚动,对想象中的画面感到恶心。
中元鬼节,又带走一个……
矮胖长工朝外面努一努嘴:“行了,尸体俺们也给你们抬回来了,咋个办法,你倒是快叫贾掌柜出来啊,和俺们合计一下,俺还要回去交差哩!”
五丁面露难色,迟疑着跑了出去。碰巧贾氏当铺门开,面色黑沉的鲁神医走了出来。
“鲁神医,你咋在当铺里?”五丁惊了,“我咋没瞧见你啥时候进去的?”
鲁大夫依旧没好气:“后门进的,用你啰嗦!咋的了这又是?吵吵嚷嚷的!”
不等五丁回话,矮胖长工已经奔上前,三两句交代完情况,再次追问贾掌柜何在。
鲁大夫手中药箱应声落地,面色变了又变,终是将目光投向当铺门口一副担架上。
李寻安站在客栈门口,眼前一幕与锵锵一时辰前的惨景重合,撕扯得他神思错乱。
难以想象,如此短的时间内,同个当铺的主仆,一先一后躺在不同的担架上,一个发出了临终的呓语,一个已杳无声息。
没来由的,李寻安忽然想起去岁看过的一冷门话本,说有条鱼跃过龙门,正志满意得,却一头栽入路边农夫的菜篮中。农夫得了从天而降的鱼,便打算将它卖了,谁知被一莽汉撞倒,鱼又摔入了河中。农夫只得泄气回家,却发现家被偷了,一条蛇正盘踞在茅草顶上,他娘子则坐在门前正哭。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走过,看上了他娘子,出言调戏。他娘子不甘受辱,一头撞死了。这一幕幕都被农夫目睹,深受刺激,便转身离开了村庄。
初初看完,李寻安只觉莫名其妙,没头没尾。
偏那书名还叫《鲤鱼跃龙门》,大抵是因书中有鲤鱼有龙门。但李寻安琢磨着,书中也有农夫有蛇,你咋不叫《农夫与蛇》呢?真是离谱。
然此时此刻,不知为何,这篇话本清晰的在李寻安脑中闪回。他莫名意识到,或许人生,本就没有起承转合。
不是每出戏,都有结局。正如不是每个人,都能到终点。
伊大眼,伊大眼……
姑父临终念叨着他的名字,还留下“害我”的指责,话语虽不清晰,却是在听到阿毛声音后骤然凝神,用尽全力留下的遗言。姑父那时,想必已在回光一刻,不至于说句毫无关联的废话。
也即,姑父真的认为是自己的伙计伊大眼害了他。
可伊大眼,明明傍晚时分身处石羊村制窑工坊中啊。
姑姑是远嫁,李寻安自家乡出发,足足驱马走了十天才抵达。他清楚的记得,他还路过了石羊村。以贾氏当铺为中心的话,石羊村和后林,分明是两个方向。
差不多时辰发生的事,伊大眼,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后林推姑父入陷阱。纵然不是捕快,李寻安也敢下这个结论。
所以他深深不解着,姑父到底为什么会那样说?难道,姑父真的不是失足,他的死不是意外?
李寻安脑中涌起各式各样的念头,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姑姑还坚持着吗,不知道姑姑闻得牵挂之人终去,是否也会失了执念撒手人寰。
但冥冥中,他感到一种责任感——查清姑父死因的责任感——压在心头,千斤如坠。
胡思乱想间,鲁大夫从担架旁站起身,语气哀沉:“脖颈齿痕清晰,真是狗咬死的……你们、你们报丧的时候,一道报了吧……”
***
次日一早,李寻安下楼时,不断捏着眉心。一夜翻来覆去,使他精神不济。
梦魇沉沉,儿时眼见姑姑穿的大红嫁衣,与昨日姑父那件血污烂洞的白衫交映着,像一场诡异的红白喜事同时举办,唢呐与锣鼓一声盖过一声,悲喜不定。
一层大厅桌上放着冒热气的薄饼与热茶,李寻安自顾自倒了饮下,这才看到五丁倚在门边,正与人唠嗑的欢。
“嚯,还不止镜子啊?”
“是啊!”外间站着的是位大婶,眉毛乱飞,口水四溅,“蓝妹不是冲进勺炳家了吗?瑶瑶正对着勺炳哭呢,好家伙,身子都凉了!蓝妹那泼妇也不管,还去揪人领子,瑶瑶哪能容她这么搞,不就打起来了吗?就碰到床头一个包袱,掉下来滴沥咣当!大家伙这才发现!”
李寻安认出来了,这不是昨天跑在前面的村民之一吗?去勺炳家,也是她最积极。
“发现一大堆宝贝?还都是典当物?”五丁听故事听的眼睛都冒光了。
“可不是嘛!当下就被人认出来好几样,都是伊大眼之前收了的,偷懒暂时没拿去铺子。瑶瑶吓坏了,说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慌乱间又把床头柜上一个小花瓶打了。就住他们那条巷子的老木头,嘿,他本来两手叉腰还乐呵呵看戏呢,看见花瓶碎片这才傻眼,认出就是大眼才收的!”
李寻安心中一跳,对死去的人名感到不适。
那厢五丁也颇悻悻,搔了搔头,才迟疑着问:“大眼才收,是啥意思?哦,老木头把他那宝贝的官窑花瓶也当了啊?”
大婶应还不知伊大眼也出事了,声线毫无变化。“可不是嘛,老木头昨晚嚷嚷的呦。”
李寻安耐不住了,也凑上前开口询问:“那喝酒呛死的,不是伊大眼的邻居吗?他收的典当物,怎么出现在邻居家?”
大婶闻言一愣,眼光倏地警惕起来:“你是何人?”
五丁先于李寻安回答道:“我家客官啊,来住店的嘛。”
“嘿,奇了,官道都改道了,咋还有客人?我以为你们客栈要关张了嘞。”大婶毫不在意五丁的不悦,只上下打量着李寻安,“小伙子你,也是来找老贾典当的吧?”
李寻安不欲解释,含糊其词:“嗯,是有这个想法……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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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听你们说的,怎么觉得这当铺不靠谱呢?掌眼收的宝贝都能到邻居家去。”
大婶摆摆手,煞有介事:“哎,话可不能这样说,贾氏当铺还是值得信赖的。这些年,欺骗过谁啊?咱们有个周转不开要典当的,都去他家,算得上童叟无欺呢。老贾那人一向是老好人,十村八店谁人不知啊?”
是啊,昨晚李寻安也听村民议论了。说姑父公道仁心,年年施粥放粮,是个仁义的商贾。至于典当方面,给的价高,从不克扣,赎回金收的也不高。是以这村子虽偏远,慕名来典当的客人却不少。
如此看来,姑姑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嘶……”五丁眨了眨眼,似是有不同的意见。
大婶看过去:“咋了?”
五丁四下瞧瞧,神神秘秘:“人人说贾掌柜好,这不假。但我听到过他和丁笑吵架,就在半年前吧,丁笑说他算计自己。”
“啊?”大婶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眉毛挑的老高,“还有这事啊?”
丁笑?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后林原本的主人。
“是啊,丁家以前是我们村上数一数二的富户,祖上还当过皇商呢。不过举家搬到这儿后,坐吃山空,子孙混到卖地卖田才能度日的境地。”
那丁笑为啥和姑父吵架,也有业务往来?
“那咱就不知道了,只听到一句什么‘金’什么‘惦记’什么的。”五丁耸耸肩,“吵得激烈的很。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贾掌柜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他都没怎么回嘴!阿婶,你说,贾掌柜是不是扣了他东西,劫富济贫呢?”
大婶抿着嘴点点头,一副听到了重大要闻的凝重表情。“‘算计’,呵,老贾到底干啥了?”
李寻安盯着大婶,莫名觉得,或许要不了多久,这消息就能散布到三里村每只耳朵里。
“五丁,昨晚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既说贾掌柜是个老好人,又待伊大眼和善,为何有扣月钱的事儿?”李寻安旧事重提。
五丁尚未回答,大婶倒是了然点头:“嗨,那得怪大眼自己。老贾人再好,也是当铺掌柜,开门做生意的呀。大眼把他收来的一副墨宝撕坏了,可不惹来一通骂吗?那墨宝得值多少钱?扣他半月月钱,算老贾仁慈了!”
“贾掌柜这人呀,”五丁也嘀咕道,“万事都好,就是对收来的宝贝十分在乎。有时候碰到格外惦记的,出了岔子,那也是不留情,该骂骂,该扣扣呢。”
在商言商,李寻安觉得姑父有些脾气也不违和。然而大婶眼珠子滴流滴流转,似是把贾掌柜的脾性与所谓“算计”联系在一起了。
得,姑父身后名声怕是保不住了。李寻安暗自想着,无奈的摇了摇头。
但听他二人所言,扣月钱一事分明是伊大眼有错在先,当不至于为这点事儿就怀恨在心吧?看来阿毛是先入为主了。
“阿毛那样说也不完全错。”五丁却摇头,评头论足道,“客官您不知道,伊大眼这人啊,一向懒散,爱钱好面子。若非他眼力非常,头脑灵光,我看贾掌柜也受不了他。就说今年二月,贾掌柜不是陪岳丈去县城瞧病了吗?那时还没招阿毛呢,就得大眼早起来开门。他那人懒觉惯了,嫌又不多给月钱,每日都骂骂咧咧的。哦,当时有几个来采买木材的富商就住在我们客栈,和他路上相撞还起了冲突,差点揍他呢。新官道开了后,村里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外乡人,我记得可清楚了!”
李寻安来了些兴致,心说这人倒是有趣。一个当铺伙计,怎得这般任性?
“那伊大眼平时都爱去什么地方?”
“不就是在几个村里转悠,到处收东西嘛。”五丁答完,想起没听完的八卦,忙又问大婶,“诶,对啊,刚说哪了?阿婶,你接着说,包袱掉下来然后呢?”
4. 新妻
大婶一拍大腿:“对啊,我故事还没讲完呢!还不是你们打岔!我说哪了?”
五丁马上回答:“在勺炳家掉下来个包袱,还打了个花瓶。”
“对对!就是说嘛,大眼在咱附近几个村收东西,谁家缺少银钱需要典当的,都不用专门跑一趟当铺,大眼上门就收了,价格也公道。这都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但这些东西到了勺炳家,大伙才惊奇呢嘛。”
李寻安听明白了:“这么说,不是勺炳偷了那位姑娘的镜子,而是把伊大眼收的典当物全给偷了?那镜子,正是其中一样?”
“是啊!蓝妹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家男人偷偷典当了镜子,差点气死!大骂着就冲回家了,昨晚和自家男人打了一夜,你们没听到啊?”
原来昨晚不是梦魇,不是鬼节哭丧,而是真有夫妻打架。
大婶说着也叹:“你们说说,勺炳这孙子平日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干这下作事。要不是他把蓝妹那镜子卖到金桂杂货铺,大家伙还参不透呢!”
又是个老实人?
李寻安听的心神不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婶却道:“嗨,小伙子你怎么能拿勺炳和老贾比啊?勺炳那人太过老实巴交,一板子打不出个屁来!穷酸命,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还整日幻想送瑶瑶进县城绣坊,嘁!哪像人家老贾,富态商贾,能一样嘛。”
“我看呀,勺炳这厮肯定是趁大眼喝醉酒了偷的,真是想不到!不过大眼喝酒这事,我老早就说了吧,白日里爱喝酒,早晚得出事!”五丁掷地有声的说。
李寻安有些糊涂,插了句嘴:“等等,伊大眼爱喝酒?可是,喝酒导致呕吐物堵住喉咙而死的,不是他的邻居勺炳吗?”
五丁也问:“对哦,勺炳怎么会去喝酒?没听说过他爱喝酒啊。再说,那丁家都多少日子开不出工钱了?”
“再等等,”李寻安又听晕了,“丁家?什么意思,勺炳是丁家的小厮?”
大婶白他一眼:“你这小伙子咋这么多问题!想听闲话就好好听,咋老打断我们说话嘛。”
“啊,是是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继续说。”
大婶虽然嘴上批评,但其实人很热络,三两句还是把人物关系介绍了番。
原来勺炳和伊大眼自小就是邻居,长大后一个入了丁家当长工,一个去了当铺学徒。
伊大眼此人懒惰,偏有个过目不忘的好眼力,在当铺自然能得到了最优的发挥。日复一日,他从看门守店的小伙计干到掌眼收物的骨干,银钱没少领。贾掌柜还允他不必日日到岗,可以自由登门寻觅宝物。不过他恃才傲物,白日也每每小酌,误过不少事,好在一向没酿出祸来。
对比之下,老实巴交又勤劳肯干的勺炳,就倒霉多了。打工的这丁家开始还勉强富裕着,但其实都是靠卖产业撑着,等到后林一卖,大宅子也很快抵押了。
丁笑不甘心,想着三里村挨着官道,做买卖最是稳妥,便借了一大笔折子钱想从商。奈何没有天分,很快赔光,现在更是欠了一屁股债。卖身契还在丁家的勺炳,已经一年没领过月钱了。
怪不得昨晚就有人质疑,勺炳哪有闲钱喝酒。
“这不废话嘛。”大婶嫌弃的瞪一眼五丁,“他不是刚偷了伊大眼收来的典当物,又去金桂杂货铺卖了个镜子吗?”
“哦是。”五丁搔搔头,“可我还是没明白,他那人老实的都有些傻气。咋可能突然偷东西呢?”
蹊跷的又何止这一项,伊大眼不也去邻村工坊偷新品瓷器了吗?
奇怪,昨日一下死了三个人,怎么行踪都有违常理,不为外人所知呢?真是中元鬼日,都被鬼附身了?
李寻安摇摇头,赶走自己吓自己的成分。鲁大夫既瞧了,确认死因,没有人为的迹象,或许一切只是意外。
然,姑父临终的呓语在耳边幽幽响起,李寻安很难劝说自己不多想。
可若怀疑他们的死有所关联,却又实在勉强。
勺炳和伊大眼是邻居,前者偷了后者收的典当物,卖掉其中一件换了些银钱,却喝酒死了。后者又跑去偷临村工坊的瓷器,结果被狗咬死了。
这两件事,会有关系吗?伊大眼知道自己被勺炳偷了吗?他不追赃,却跑去邻村也偷东西。事情怎么这么变扭?
还有姑父,村民也问,为何要去后林。这就说明,以他的身份,不该出现在那里。何况他身上还有舆图,怎么还会掉入陷阱?
临终那句“大眼害我”,是真的在指责伊大眼谋杀自己吗?他还念叨着“自己”一词,又代表什么?
喝酒的死在自己家,后林在三里村边,制窑工坊与后林又是反方向。都丧命于昨天傍晚的三个人,却身处在三个方位,又是怎么回事?
李寻安想起了以前看过的话本,飞天走地、蹿房越脊的世外高人,杀人于无形……难道世间真有高人,能将谋杀化为意外,或者采用某种特定手段,引受害者以意外的形式遭殃?
可幕后黑手若如此高段,此举又是图何?
姑父这当铺再兴盛,也只是小村镇的小生意。谋害他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又为何针对勺炳与伊大眼?三个人,又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
午后,贾氏当铺的门开了,李寻安见到了姑父的新妻。
缟素光髻,未施粉黛。贾妻憔悴的坐在当铺中,哀哀垂泪。
这不是一张美人面,较之姑姑也未必鲜艳。李寻安盯着她,心口不平化作层层涟漪,拍打着消失在海岸边。
来之前,他想过很多。姑姑姑父和离已近十年,听闻当日两家闹得极不愉快,若非相距甚远,或许打上门来也未可知。时隔这么久,自己却来央他过府一叙瞧瞧旧人,或许,姑父不会答应。
毕竟,姑父已有了新的家眷。那如花美眷,指不定会怎么揶揄呢。
李寻安才不惧色,他想着,为了姑姑,他也要把这负心汉骂的狗血淋头。连带着他所谓的娇妻,都别清清静静过好日子。
可真到了三里村,人还没见到,先得了死讯。如今望着这未亡人,心口一口气泄了,李寻安只茫然的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爹也快不行了,我就要指望你了。你倒好,一儿半女没留下,还走在我爹前面。老天爷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可怎么活呀!”贾妻抚摸着案头一只茶壶,伤心不已。
李寻安心头大骇。什么,一儿半女没留下?
姑父的新妻也没有生养!
那姑父,姑父缘何会与姑姑和离?难道,所谓无所出只是借口,真实原因是移情别恋了?
李寻安了解姑姑,一向刚烈,眼里揉不得沙。莫非是见姑父在外寻花问柳,她容不下妾室进门,故而和离?
胡思乱想着,李寻安深吸口气,还是走入了当铺。
立在夫人身侧垂泪的阿毛听到脚步声,下意识走上前接待,一面道:“暂时不开铺子了,客官另寻……诶,李郎君,是你啊!”
见到阿毛认出自己,李寻安点点头,挤出一句:“斯人已逝,还望夫人节哀。”
贾妻以袖子拭泪,饶是伤怀至深,福身动作却依旧端庄。
“多谢客官。客官可是来寻我家掌柜?他、他……”
“夫人,这位李郎君前日就来了,说要见掌柜……”阿毛哽咽着说。
“李郎君寻我夫君可有要事?”贾妻扶着椅背,硬撑着自己,“夫君、夫君他……”
李寻安终是恻隐,咽下了不该说的辞藻,只道:“在下与贾掌柜多年前有过一面之交,途径三里村,本想叙叙旧……夫人,贾掌柜骤然离世,身后事都得夫人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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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需多保重自身才是啊。”
贾妻被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捂着心口泪流不止。
阿毛有些诧异:“观李郎君年纪不大,没想到和我家掌柜还是熟识。若是掌柜能见到客官,想必也会高兴的,哎。”
气氛凝重又潮湿,如梅雨季节不间断的雨天。
李寻安沉默片刻,还是选择了询问。“夫人,抱歉,在下此来,一为哀悼。二来,也想问问,贾掌柜,怎么就落入陷阱了?阿毛前日不是说,贾掌柜陪您回娘家看望岳丈了吗?怎么会去后林?哦,在下没旁的意思,只是觉得,贾掌柜这等善人,落得这种结局,实在令人感怀。”
贾妻也没多想,只哀哀摇头:“我爹、我爹身子骨不好,他是陪我去瞧……他一向都这么贴心。可昨日、昨日,他心思都不在了,留他人做什么?”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李寻安眉头皱起。
阿毛也奇怪的追问:“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掌柜心思不在岳丈身上,又在哪里?”
“在后林啊!”
这个答案让阿毛和李寻安都很意外,对视一眼,又齐齐盯向贾妻。
“还不是、还不是那丁笑害的。”贾妻抱怨着,突兀的丢下一句,牛头不对马嘴。
阿毛挑眉质问:“怎么会?丁笑?关他啥事?掌柜的临去前,分明说是大眼害的他啊。”
贾妻叹口气:“大眼害不害,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他着急去后林,就是去取丁家的传家宝,金马蹄。”
“金马蹄?那是什么东西?”
贾妻没有回答,从怀中掏出来个巴掌大的布包。
内里正是一只黄金打造的马蹄铁,散发着夺目的光彩。饶是李家富甲一方,李寻安也多看了两眼,足见此物的确精美。
贾妻眼泪又落了下来,似在自言自语:“他一直惦记人家这宝贝,我都说了他多少次了,丁家落不落败,任由老天决断,他可不能插手的啊。可他不听,落井下石,还不就是为了那副金马蹄。”
插手?落井下石?
李寻安心头飘过不安。
姑父不是富有仁义,从不坑害百姓的吗?这话,可有些颠覆啊。李寻安想起了五丁听到的“金什么”,莫非就是指金马蹄?当时的争吵,也是为了它?
丁家祖上担任过皇商,曾一度“珍珠如土金如铁”。家中最为珍贵的,便是一副黄金打造的马蹄铁,共四只。
李寻安瞧阿毛那副目瞪口呆样儿,便知他没见过。此物应是丁家传家宝,并非村中人人知晓。那姑父又怎么知道的?
“丁笑自己拿来的。”贾妻搅着帕子,咬着嘴唇,“一年前,他拿来了一只,张口便要三千两。夫君一看就喜欢上了,但就价值而言,单一只,当不了那么多钱。”
“那丁笑没当?”
“不,他当了,八百两。当期半年,夫君只收了他一分利。”
阿毛震惊了:“一分利?这也太少了吧?”
贾妻欲言又止。
李寻安却立时懂了。想来姑父给予优厚的条件,图的自然是丁笑未来若还有需求,也能把另三只当给他,凑成一副。
如果仅仅做到这一步,那无可厚非,绝称不上落井下石。
难道姑父在这之后,对丁家的败落,暗中推波助澜了?他希望丁笑走投无路,才能尽早得到人家的传家宝。
呵,人人交口称赞的老好人,竟也有为财不择手段的时候。
李寻安觉得讽刺,很想知道姑父具体干了什么?以及,丁笑是怎么知道的?
五丁听到的对话,显然是丁笑愤怒的质问——算计?算计!
然而半年后,姑父却去丁家之前的产业后林中,取金马蹄,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妻刚张口,这时,当铺外又有人走了进来,却不是来吊唁的。
5. 第四个人
“老……木头大叔,你咋来了?”阿毛先迎了过去。
来者是个硬朗的老头,胡子短茬,衣衫脏旧,拎着个布兜。
李寻安觉得眼熟,似昨晚在人群中也见过。
老头气势很足,进来就骂:“我说你们贾氏当铺也开了这么多年了,能不能有点信誉?我当的那花瓶可是官窑精品,现在打了怎么弄?我说不当不当,你们掌柜和大眼就劝个不停,大眼更是在我家唧唧歪歪了一上午,不收利息也要当!好家伙,图的就是毁我东西是吧!”
说罢,他将布兜扔到柜台上,雕刻着红梅的花瓶碎片碰撞,发出了“咣几”的响声。
贾妻茫然,眼泪挂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他。
李寻安登时就明白了,这应该就是昨晚在酒醉呛死的勺炳家打了花瓶的主人。
阿毛着急忙慌解释:“哪有哪有,这不是勺炳那个夯货偷了大眼收来的物什吗?昨个儿打了花瓶,也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瑶瑶不小心碰坏的,和我们当铺有何关系呐!”
“那我不管!”老木头脖子一梗,又从怀里掏出当票,“我当了东西,说好了三个月后无息赎回的!现在东西没了,你们必须赔!”
阿毛焦虑的看一眼老板娘,又劝道:“这、这咋赔?东西都打了!那、那我们再去淘一个赔您行吗?”
“你说的轻巧!我那是官窑的,你上哪给我淘一样的去!我不管,赔钱,必须赔钱!”
李寻安心中升起些怒意。自己家也是做生意的,这种撒泼打赖的主儿没少见,都是讹骗钱财,无理可讲。
然,不等李寻安犹豫出个结果,是否要为姑父新妻出头,她已经站了起来。
用手背擦掉滑到下巴的泪,贾妻扶着椅背,脊梁骨绷得僵直。她语气激烈:“好!多少钱,我赔就是了。老木头,几年前你儿子娶媳妇,当来那不值钱的银饰,我夫君给了你多少钱?当期过了,也让你用原价格赎了。现在我夫君刚走,你就来这大闹……好,好!我记下了,你是怎么对我一介孤苦寡妇的,我记下了!”
贾妻个头不高,身量也薄。可这番气浪翻滚的宣言,竟把撒泼的老木头吓住了。他讪讪的收回了手,将当票揉进掌心里,一时没说话。
被震惊的也包括李寻安,他望着这个女人,却似看到了姑姑。
阿毛啐了一口,愤愤道:“你自己个儿和我们掌柜的咋约定的,当我们都不知道?人死了,就能来瞎搅和了?当年你说只还一半钱,到今年若仍还不上,再把你家的官窑花瓶当了。这是咱村人人都知道的事,咋,现在花瓶碎了,你倒赖上我们铺子了?”
老木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喏着张张口,许是见李寻安这陌生人也用异样的目光瞅着他,到底没再发作。他低着头将花瓶碎片重新裹起来,悻悻拎着离去了。
贾妻心口撑着的气松了,软下身子,再次哭了起来。
阿毛还在骂骂咧咧:“欺负人,都来欺负人!这花瓶,我们掌柜的是很喜欢,可他知道老木头家就靠这个装点门面了,再当掉,就更难说儿媳妇了。所以当年老木头拿来,我们掌柜都没忍心,才和老木头做了这约定。客官,你是外乡人,给评评理,难道前天时间到期,掌柜的让大眼去收,不应该吗?就算我们掌柜惦记,怎么了,怎么了,按理也得归我们掌柜!他老木头心里有气,那也得怪自己儿子不争气,这么久还是攒不够钱来还呀!”
李寻安听的心神一动。
听起来,姑父之前并未趁火打劫,吞了别人家宝贝,确实算得上仁义。想来百姓交口称赞,不能都是假象。
可对丁笑,到底是怎么“算计”了?
贾妻支支吾吾的,没说明白。但对昨天夫君的行踪,还是坦白道:“丁笑又问我夫君借钱来着,这次说了,把剩下三块金马蹄都当了,这次得给三千两。我夫君到底心有愧疚,便应了,可丁笑又说,东西被他藏起来了,得让我夫君自己取。”
“藏起来……”李寻安恍然,“啊,藏进后林了?”
后林原是丁家产业,自先辈搬来三里村后,逝去的先人都葬在了后林。可丁家坐吃山空,最后连这块祖坟所在地也没能保住。
“那林子其实宝贵的很,都是些名贵的木材。若是好好变卖,值不少钱。”阿毛发表意见,“不过丁笑脾气又臭又硬,人家来求买的多问几句,他就发火,谈了多少次都谈崩。得,到最后,不还是卖了吗?沦落到连地,一起卖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丁笑把祖坟所在的林子卖了,可家里人口冗杂,个个好吃懒做。这些钱很快挥霍没了,所以,他又卖起祖宅来。最后,发展到传家宝金马蹄。
原来如此,姑父出现在后林,原来是按照丁笑的指示,去后林取金马蹄。
李寻安从怀中掏出姑父临终时扬起的舆图:“那,这后林的舆图就是丁笑给的,并非贾掌柜自己的了?”
贾妻瞥了一眼,又哭道:“明明有舆图,怎么还会掉进去!夫君、夫君又不认识那后林的主人,哪来的舆图?还不就是丁笑给的,可、可那丁笑去了那么多次,不都好端端的吗?”
原来丁笑在卖了后林后,提出由于自家祖坟在,还得常去拜祭,让买方知晓并给于自由出入的特权。买方通情达理同意了。
但由于丁家掌管后林时,疏于经营,根本没有将名贵的木材卖出去,后林实际处于随便进随便砍的状态。当然,其实三里村的村民们,也就是图近,常去砍些短小的矮木充作烧火木头。
可这在收了后林就是为了变卖木材的买方来看,与盗伐行为无异,毕竟那长得矮的、长得细的,品种也是名贵的呀。因此,他们特意将后林扎了围栏,挖了陷阱,防止再有人进入砍伐。当然,买家也很够意思,还画了张舆图给丁笑,方便他进入祭拜不涉危险。
阿毛惊得眉毛三颤:“丁笑把金马蹄藏祖坟里了?掌柜,掌柜昨天挖人祖坟去了?”
贾妻摆摆手:“怎么可能,夫君哪敢!丁笑说了,大宅卖了之后,仆人、家丁也都遣散了,租住在小屋,也怕贼偷了宝贝去。所以他早早就把金马蹄藏到祖坟旁边的树下。买家曾答应过他,祖坟附近的树木都不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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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变卖,藏在那儿很安全。他自己拿着舆图也进去祭拜过多次,买家标识的很清晰,绝不会误入陷阱。”
这番话倒是解释清楚了姑父出现在后林的动机与舆图的由来。可问题是,标注清晰的话,姑父怎么还会掉进去?
李寻安想到一种可能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丁笑有意算计姑父,给了个错误的舆图?毕竟丁笑知道姑父在自家败落中扮演的角色,想要复仇也有可能。
可问题是,姑父如因此掉落陷阱,他最后一句话,怎么能是指责大眼害他呢?
贾妻也否认曰:“不会的,不会是丁笑作假。他还等着我夫君救命呢,怎么会害我夫君?”
救命?这又怎么讲?
“刚不是说了吗,他要三千两,为了还折子钱呀。债主都快打上门来了,他和我夫君谈的时候,急得跟什么似的。但毕竟东西没在手上,这也是个大数目,所以我夫君答应他,先给一千两,自己去后林取出宝贝之后,就去他家,再给余下的。”
李寻安听着,久久没有说话。因为短暂的思考过后,他就发现,据此推断丁笑给的就是真舆图,是站不住脚的。
第一,丁笑的折子钱到底是多少?借了一千两还是三千两?如果丁笑谎称要三千,但实则一千就够。那丁笑完全可以在拿到一千两后,不管姑父的死活,更可以借此坑姑父一把,以报“算计”之仇。
第二,丁笑和姑父这约定,无疑是君子之约。撇开丁笑坑姑父的可能,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比如姑父成功取出金马蹄后,不给丁笑去送钱,丁笑又待如何?当铺一行早有古话,离柜概不负责。姑父都曾算计过丁笑,丁笑怎么敢在要紧关头,还赌姑父的诚信?
丁笑,看来此人也是个关键人物啊。
阿毛在一旁问:“那,这舆图是丁笑亲手给掌柜的?”
贾妻摇头:“不。前天中午二人商量这事,我夫君就让丁笑赶紧送来,可他说自己已经被放子钱的盯上了,不敢拿着舆图来,怕被扣下。每天上午不是有人去他家干活吗?说次日就差那人送来。就为这,夫君都不想陪我回娘家了,是我硬逼他去的。可见他魂不守舍,昨日午后,我就松口让他回来了,谁知……”
“丁笑说的每日上门干活的人是谁?”李寻安追问。
“就是勺炳啊。”
“什么,勺炳?”李寻安惊了。
阿毛也点头:“对对,丁家遣散了所有仆人,就留下了勺炳,没把卖身契还给他。诶,那这么说……”阿毛想起一事,拍拍脑门,“昨天午后,勺炳突然来咱们铺子找掌柜的,是为了这事啊!”
贾妻挑眉:“怎么,勺炳把舆图给你了?”
“哪呀,一听掌柜的不在,他黑着个脸,啥也没说就走了呀。”
咦,没有交到铺子中,那勺炳何时给的姑父?
一个谜团还没解释清,又一则震惊快讯传来。街上忽地纷纷嚷嚷,似是人群在奔走相告什么。铺中三人沉默一瞬,声音便传了进来——
“听说了吗?丁笑也死了!”
6. 舆图
丁笑住在村西头一处破败的茅草房中,对比当年的大宅子,现在的吃住磕碜极了。
李寻安赶到的时候,不少村民在外面围观,透过茅草栅栏,能看到一个老者正蹲身给个男子检查。
从怀中掏出针包,鲁大夫熟捻的挑起一根,对着地上的男子轻巧的扎下去。
咦?还活着?不是说丁笑死了吗?
围观群众解释道:“什么啊,这是丁笑的哥哥丁乐!”
“啊,那丁笑呢,真的死了?”
“死透透的,都抬去义庄了!”有人咂舌,“鲁大夫都说了,头骨、肋骨、胸骨全断了!内脏都被刺穿了!”
李寻安听的浑身不适,迟疑着问:“怎、怎么死的啊?
“被打死的呗!欠了那么多子钱,三千多两呢!被人家围堵到家里,也还不上,可不是挨打吗?昨晚我就听见他嚎叫的声音,哎呦,惨的哪。”
还真是三千两!这么说,凶手很明确了?
“嗨,那算什么凶手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了那么多,被人打死也是活该么!”
李寻安有些愕然。刚跑来一路,他还以为丁笑也发生了什么意外,如同那另三人一般。
这时,李寻安注意到,丁乐的腿不自然的弯曲着。
“怎么,弟弟被打死,哥哥也被人打断腿了?”
“哦,那不是。他是天生残疾。”村民啧啧,“这下惨了,以后可怎么过活呦。”
那厢,丁乐也醒了过来,先是懵逼的看了一圈,随即大哭起来。
“弟,我弟呢!天哪,他们不是人!他们下手太狠了!我弟、我弟是不是……”
村民窃窃私语,没人敢告诉他噩耗。鲁大夫更是冷着脸,只吩咐先将他抱回屋子。见村民竟还试图跟进小屋,鲁大夫气的胡子乱飞,一通火下来,没人敢闯。
唯有李寻安硬着头皮进了屋。
鲁大夫果然又发飙:“你什么人!没看见老夫这救人呢吗?跟进来干嘛?滚出去!”
李寻安也并非孤身一人,他的身侧,跟着贾氏当铺的小伙计阿毛。闻得丁笑也死了,贾妻极为震惊,便差阿毛来瞧瞧。毕竟在她看来,夫君掉入陷阱,即便不是丁笑有意陷害,也和他总有些关联。
如今,丁笑怎么也死了呢?
算算时辰,丁笑其实是昨晚被人活活打死。昨晚,也是昨晚……
中元鬼日,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阿毛也畏惧鲁大夫的怒火,本想着躲在外乡人身后,鲁大夫怎么也能给外乡人些脸面。熟料鲁大夫还是一如既往。他只好走出来,喉结滚动:“鲁大夫,我来是因为我们掌柜……”
小声嗫嗫被突兀打断,是丁乐又大哭起来:“弟啊,弟!你咋就被打死了!你这一走,哥可咋活啊!”
他嚎啕着,无助的拍着自己的腿。此情此景,本应闻者落泪,但鲁大夫的表情,却不太对劲。
李寻安冷眼瞧着,正觉奇怪,鲁大夫已经开腔骂了:“行了!哭什么哭!你们哥俩混到今天这地步你怪谁?老夫十年前就给你们说过,不要花天酒地海吃胡塞,有多少钱也经不住这样造!还去借什么子钱!好好的家全败光了!”
丁乐头发散乱,衣衫污糟,脸颊、脖颈也有不少被抽打的伤痕。他不服气的哭道:“我们也只是把产业挣回来,有什么错!”
“当然错了!你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脾气又差又不肯下功夫,和人谈事情话不投机转身就走,这能做成生意?老夫早就给你说过,不要撺掇你弟走这条路,老老实实守着祖业就行了!”鲁大夫气的胡子乱颤,胸脯激烈的起伏着。
李寻安趁势上前顺气,一面温和劝阻:“鲁神医消消气,丁兄刚经历至悲时刻,也莫要再训了吧。”
鲁大夫白眉一竖,并不买账:“你到底什么人,跟进来干什么?”
阿毛赶忙上前说:“这是我们掌柜的旧识,来找丁乐是因为……”
话再次被打断,还是丁乐打断的。
不同于前次的伤感,这次他悲愤至极,扶着墙倾起半身,叫嚷道:“阿毛!你还敢来!你们贾掌柜个混蛋!鲁神医,鲁神医,快报官,快把该死的贾震抓了!”
所有人都愣了。阿毛旋即恼怒:“你胡说什么,我们掌柜怎么了!”
“就是他坑害的我弟,他是杀人凶手!”丁乐大叫。
一片寂静,几人目瞪口呆。
还是李寻安先缓过神来,狐疑地问:“打你弟弟不是放子钱的人吗,和当铺贾掌柜有何干系?”
“怎么没有关系!”丁乐挥着拳头,“他说好取了我家的金马蹄,就来送钱。不就是两千两银子吗?他送来,那些人就会放了我们哥俩!但他没来!”
“不就是两千两?”鲁大夫一听又大为光火,吹胡子瞪眼,“说的真是轻巧!”
李寻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丁氏兄弟恐怕还不知道姑父已死。
贾妻没有收下那张染了血的舆图,正好让李寻安用来问丁乐。“你们和贾掌柜做了交易,让他去取藏在后林的金马蹄,取出后就给你们送钱。约定好时辰了吗?”
“约了啊!亥时之前到就行了,往返个后林,几次都来得及了!他答应得好好的!”
“那这么说,这舆图就是你弟给贾掌柜的了?”
“是我弟给的,可他没来!他无耻!得了我们的宝贝就不管我们了?”
阿毛听不下去了,大吼一声:“你混说什么!我们掌柜昨天掉入陷阱都死了,死了!你还敢污蔑我们掌柜!”
丁乐呆了。震惊的表情不像有假。
李寻安趁机将舆图打开,贴到他眼前:“按照舆图,贾掌柜不该误入陷阱的。你再看看,你们给的,是这张舆图吗?”
“死、死了?”丁乐确实吓坏了,眼神都聚焦不到舆图上。
“会不会是你们心怀怨念,给人家的舆图有问题,想要害死贾掌柜?”李寻安故意激他。
“胡说,胡说!我们可没有!”丁乐连连摇头,一把抓过舆图,没看两眼就叫,“这这这,这根本不是我们给出的么!”
阿毛大叫:“你胡说,就是你们哥俩坑的我们掌柜!”
“坑什么坑,我们可没有啊!这根本不是我们给的舆图!”丁乐吓得连声自辩,手指向屋内一个掉漆的五斗柜,“不信你们自己翻,柜子最下层还有一张!舆图中心道路是个田字状,这是口字状,怎么可能是我们给的?”
李寻安立即上前翻找,很快便从乱糟糟的抽屉中找到了一张差不多大小的纸。
两张舆图画的十分相似,认真比对,他才看到除了中心不同,还有田子旁的三角标亦有差异。
这也就是说,姑父手上的舆图是假的,这才导致他误入陷阱。而丁氏兄弟还要指望姑父带钱来救命,想必不会对姑父不利,自然不会给出假的舆图。
可李寻安还是想不明白,他们二者之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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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争吵过吗,丁笑哥俩不是认为姑父算计自己吗?怎么又相信姑父不会过河拆桥了?
丁乐撇撇嘴,没回答。
倒是鲁大夫阴沉着脸:“你说的‘算计’,是不是指老贾搅黄大宅买卖那事?”
李寻安哪知道啊,几双眼睛都投向丁乐。
后者也没再隐瞒,当即恼怒大吼:“就是那事!赤裸裸的算计!他明知我们找到一个高价收宅子的多不容易!我们都谈好了,给两倍多的价,可他背后搅和,生生搞黄了!要不是人家买家给我们说了,我们还蒙在鼓里!”
鲁大夫难得的没说话,沉默片刻才叹口气:“哎,老贾也是有私心……谁让你们是要卖给县城那家当铺的?对他来说,也得防备着啊。”
丁乐怒怼:“防备!他岂是防备?我们买卖黄了,他倒是急吼吼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当金马蹄!他就是冲着我们传家宝来的!那之后,我们再没找到那么好的买家,以至于没钱补上生意的亏空,才落到今天的下场!”
鲁大夫也不高兴了,再次发起火来:“得了吧!那是补上亏空的事吗?什么季节你卖什么货?和冰行谈妥了吗就卖冰货?咱这不临海不临河的,你们这不是瞎搞吗?官府早下了通知,新官道修建后咱这就没人走了,你们料不到吗?还敢大肆进货!你宅子就算卖五倍的价,但凡接着干还是个死!再说了,十里八村有一家当铺就够了,县城当铺想买了你宅子入驻,那是什么心思,你不懂吗?人家老贾不乐意,搅黄了也正常!”
原来所谓“算计”是这意思啊。
李寻安一时语塞,觉得此事不好评判,尤其这能不能算故意把丁家往败落里整?
“哼,不管怎么说,贾震不是什么好人!他不止一次说过,没必要卖宅子,把金马蹄当给他就行。他知道什么呀,大宅只是栖身之所,将来我们有了钱再买个更大的就是了!那金马蹄可是我们传家宝,能轻易卖吗?”
阿毛最听不得别人抨击自家掌柜,当即大骂:“我呸,别说的你们不情不愿!难道一年前不是你们主动来当了一只?之后我们掌柜在意怎么了?我们本就是当铺,开门做生意的!又没少你们价,没不给你们赎回!是你们自己不争气!”
丁乐语塞,气恼地瞪着他。
李寻安心头的疑虑更深了。这明显深恨姑父的样子,怎么可能心无旁骛地指望他来救命?
丁乐却道:“那怎么了,他之前都坑过我们,自己心有愧疚!答应我们难道不应该吗?不就是两千两银子么!”
鲁大夫一听更来气了,再看他那副窝囊样,恨铁不成钢,骂道:“你们俩就是夯货,越不让干啥越要干!这么长时间了,生意谈成了几桩?后林在手的时候,和采买木材的回回脸红脖子粗。今年初春,倒是能和人家坐下来了?后林都卖掉了!”
丁乐被训的低下了头。
鲁大夫越说越来气,陈芝麻烂谷子全捡出来骂一通,整整一炷香后,才顿了顿,道:“行了,不说就不说了,老夫也说累了!现在可好,村子里一连死了四个,真是晦气!那卖棺材的倒是要笑了!”
丁乐抬起头,惶惶看向他们,也不敢问还死了谁。
“典当,典当,就知道典当!什么金马蹄,晦气玩意!哼,早知道你们谈的是这买卖,昨天中午看见老贾,老夫怎么着也得给他拦下,不能让他去那后林!”
“咦,昨天中午,您在村里见过贾掌柜?”李寻安抓了关键词,立即追问。
7. 云锦褂子
“见过,那又咋?”
可贾妻不是说,姑父昨日从岳丈家离开后,直接去了后林吗?
“大约是什么时候见的啊,在哪?他当时在做什么?”
鲁大夫用鼻子重重呼出口气:“未正左右吧,在村口,他和人说话来着,是谁老夫也没看清。反正没几句话的功夫,他转身就走了!”
李寻安立即扳着手指计算起来。
姑父昨日午后从邻村岳丈家离开,走路回到三里村,的确差不多未正时分。可为什么回村?
哦对,来拿舆图的嘛!丁笑没能把舆图直接给姑父,他自然无法直接去挖金马蹄。
李寻安想明白了,向丁乐证实:“你弟和贾掌柜约好,昨天让勺炳给送舆图,可是真的?”
丁乐阴骛点头。
“什么时候送的?”
丁乐不想回答,但见所有人都冷冰冰盯着他,还是咽口口水,说:“早上来做完饭,干完活,他出去的时候刚午时吧。诶,我们可吩咐他了,东西要紧,得送贾震手里,别想着偷懒,随便交差。”
在鲁大夫嘲讽的“都这样了还要人伺候,就不能自己做做事吗?”的背景音下,李寻安琢磨着两个应有交集之人的时间线。
阿毛是在午后见到的勺炳,这和丁乐说的能对上。即,勺炳午时干完活离开丁家去贾氏当铺送舆图,但未见到姑父。基于东家的嘱咐,勺炳没把舆图给当铺伙计阿毛,而是啥话没说就走了。这是合理的。
而阿毛昨天根本没等到掌柜归来,说明后者回村,也没回当铺。
这又是怎么回事?
姑父回村,应该就是来取舆图的,有了舆图才能去后林。他还担负着挖到金马蹄后给丁家送钱的重担呢。从行动线上看,至少他身亡前,他的确按照约定行事了。
难道他在村口碰到勺炳,拿到了舆图?所以直接去了后林,未回铺子?
从丁家的另一份舆图到丁笑二人的动机来看,假的舆图的确不是他们提供的。
莫非是勺炳暗中搞鬼?可动机呢,勺炳也知道金马蹄的存在,意欲独占?
“不可能!”丁乐直接否了,“我们就没给任何人说过,村里就贾震知道。要不是去年实在周转不开,宅子也没谈下,我们至于当一只吗?他才给我们八百两,抠门!”丁乐还是愤愤不已。
那勺炳修改舆图就没有理由了啊。何况,他怎么又跑去伊大眼家偷东西,最后还落个喝酒致死?
还有伊大眼,这事说来说去,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啊。毕竟按照阿毛的说辞,伊大眼那日一早就去邻村收东西,就都不在三里村中啊。
那厢,阿毛正嘟囔着:“可勺炳那么老实的人,答应了送舆图,就肯定要送到手上的。没给我,想必是……”
丁乐耳朵还尖,一听直接笑了:“老实?他老实?”
半晌没说话的鲁大夫先横了眉毛:“咋,他还不算老实?你们多少随从丫鬟在卖宅子的时候偷拿身契跑了的?就一个勺炳,老老实实跟着你们,任劳任怨!你兄弟俩都这个境地了,一文钱也不给人发,人家还天天侍奉你们,还不够啊?”
丁乐咬着嘴唇,阴恻恻问:“那你就不想想,他为啥这么听话?”
这话令众人都愣住了,鲁大夫尤其惊诧,半张着嘴。李寻安隐约有了猜测,便问:“你是想说,勺炳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被你们拿了把柄吗?”
许是“把柄”二字过于尖利,鲁大夫忽然将怒火朝李寻安发来,他吹着胡子气哼哼地问:“问东问西,打听我们的村的事儿!你还没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毛正要开口解释,被李寻安伸手拦下了。
不知为何,他清晰地意识到,所谓旧识、所谓路过,糊弄旁人或可,却瞒不过眼前这位老大夫。一把年纪仍身子骨硬朗,脾气暴烈,一双墨黑眼珠也没有丝毫浑浊。
这是个眼明心亮的老头。
李寻安不想瞒他,便作势请他挪步一谈。简单说过身份后,鲁大夫脸色变了。
“连翘,你是连翘的侄儿?”
连翘正是姑姑闺名。
李寻安早料到鲁大夫这等年纪的人,或还对当年远道外嫁而来的姑娘有印象。却也没想到,他竟还记得姑姑的闺名。
“哎,”鲁大夫面色和缓,叹口气,“连翘在我这儿调理身子,一向吃着药……她心里苦,我那口子心疼她,常教她做些药膳,劝她回去和老贾好好说话,别动辄吵吵闹闹。明明嫁来时,二人浓情蜜意,老贾那人喜好古玩,她早就清楚不是吗?谁知最后,还是吵到分崩离析,硬是无法回头了……”
李寻安听糊涂了,抓不住这席话的重心。姑姑明明是因无所出而被和离,怎么和姑父喜好古玩又扯上了关系?吵到分崩离析,这他倒是听说过。
鲁大夫睨他一眼,语气轻飘飘,好似恍若不闻。“怎么,连翘为何和离,你们李家不晓得?无所出,呵,也就连翘在意,耿耿于怀。”
“也就姑姑在意……啊,您是说,姑父其实并不……”李寻安心头震动,不敢深想。
鲁大夫却自顾自说了下去:“老贾这人最爱古玩,爱的都有些痴了。自年轻时候,便东奔西跑,日日不着家,只为了能收个罕见玩意,一饱眼福。连翘知道他这个脾性,也没怎么责怪过,直到她发现自己……”
发现宫寒,无法有孕。李寻安低头沉默,隐约猜到了故事走向。
姑姑一向好强,乍然得知自己问题,无法和心爱的夫君有个孩子,定是痛彻心扉。而之后呢?是不是姑姑以己度人,也觉得姑父会因此瞧不上她,轻视于她?
“老贾这人有些痴,痴在古玩,也痴在执念上。他若不是早年经过你家乡,与连翘有过一面之缘,又怎会念念不忘,拼了一切去求娶呢?”
是,这一点李寻安也听说过。姑姑姑父婚姻的开始,是如话本里才子佳人般的琴瑟和谐。
“连翘日日往我药馆跑,老贾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他来问我……我也没隐瞒。”鲁大夫顿了顿,似是茫然于当日的决定是对是错。“或许比起一儿半女,老贾在意的,始终是你姑姑。可惜连翘,太过执着了。”
弦外之音不难懂,甚至寥寥数语,都算不得一个长篇的爱情话本。
李寻安却如遭雷击,五雷轰顶。
他忽然明白了祖父问的那句话——“你现在不在意,可菱儿呢?十年后,你也能不在意吗?十年后,菱儿又能不在意吗?”
执念如蛇,游走在血脉,渐渐化作猜疑,吞噬了原本相爱的两个人。
姑父依旧四下寻宝,几日不回家。可姑姑,再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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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平静的等在家中。她的脑中,只剩一个个凭空而来的猜想,一个个毫无根据的指责。
承诺的人,终会疲倦。
质问的人,遍体鳞伤。
菱妹,那我们呢?自小的情分,青梅竹马的相处,城里谁人不知,你将会是我的妻?直到一场马球赛,伤了你的身子。
青梅日日喝药,拒见竹马。但后者却很清楚,每一碗苦涩的药,每一行无言的泪,都是青梅不甘于放弃的执着。
“行了,你们有完没完?”丁乐讥讽的声音响起,生生拽回了李寻安飞至家乡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正说到紧要关头,还没问出个答案来。
鲁大夫也从回忆中清醒,清了清嗓子皱眉看向丁乐。
重新聚焦了众人视线,丁乐皮笑肉不笑,森森讲道:“呵,勺炳,看起来最老实的一个,全三里村都知道他木讷呆板任人欺。但你们知道啥?我们祖上当皇商的时候,曾有皇室送过我们一件云锦褂子,云锦!你们这些乡巴佬听过吗?”
宗室专供,千金一匹的名贵织品?
“大宅卖出的时候,我弟就怕它被人顺走,特意放在自己包袱里。结果,呵!还是不见了!当天只有勺炳拿过那个包袱!”
鲁大夫胡须翘了起来:“这,这也不能说明……”
“勺炳承认了!他承认就是他偷的!”丁乐大叫,指着李寻安的腿,“我告诉你们,我弟质问他的时候,他就跪在你站的那块砖上!求我们别告诉瑶瑶,说褂子上刺绣实在美,求我们让瑶瑶学习女红练练!我弟是心软了!答应了!可之后呢?一年了,褂子再没有还回来!”
“这、这也可能是……”
“是个屁!我弟都发现了!早在半年多前,瑶瑶和他吵架,把灯笼打翻,褂子就被烧了个洞!瑶瑶根本不想进县城绣坊,就是勺炳一意孤行,逼着瑶瑶练习女红,妄想她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但那关我们什么事?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传家宝这就毁了,没了!它若是卖出去,起码值个几百两,我弟,我弟或许就不会死了!勺炳那孙子,还支支吾吾不肯直说!”
几百两与几千两,说实话,改变不了今天的结局。但丁乐的咬牙切齿明确展现着他的痛恨与懊悔。
一时间,众人都被震住了。鲁大夫更是站不稳险些摔倒,语气很虚:“你,你胡说的吧?”
“我胡说?”丁乐越说越气,“我弟现在死了,死无对证了!可你们去问问勺炳,他敢不敢看着你们眼睛说无愧于天地?当时是他自己说,从此后一分钱不拿,也要在我家当牛做马一辈子!现在可好,在外面装什么委屈扮可怜,个个都当我们压榨,妈的!”
丁乐也不知道勺炳已死。那么,他这不是胡说八道了?
“咋,你们一个个瞪着我干嘛?有本事叫他来对质啊!这是抓住了一次,没抓住的还指不定有多少呢!那时候我们家的摆设常常莫名就不翼而飞了,现在想想,八成都是他干的!在外还装什么老实人,人模狗样、忍气吞声,妈的!”
阿毛从另一侧搀扶住了鲁大夫,丁乐激愤之后的大喘气还清晰可闻。
最后,是李寻安说了句“一面之词或许有失偏颇”聊作安慰,这才搀扶着鲁大夫出去,给今天的查访画上了句点。
虽然,疑团如雪球,正朝雪山下滚滚而去。
8. 瑶瑶
“李郎君,请我一道去勺炳家作何?”又过了一日,大清早的,阿毛跟在李寻安身后,边走边纳闷地问,“你是想问瑶瑶话吗?那姑娘不好说话,可不是个热络的性子呦!”
昨日送鲁大夫回家,他也这么说过。李寻安感到些许棘手,毕竟自己不是捕快,没有询问证人的权力。可若想搞清楚事情究竟,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实在想知道,案发那日勺炳的准确行踪。姑父手上的舆图,到底是不是勺炳给的,有没有假手他人,又是否誊抄了一份?姑父的死,会与勺炳有关吗?
这两日的查访,李寻安听到太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原来人人称赞的老好人,也有为了自家商铺不受竞争纷扰,搅黄别人生意的举动。原来人人以为的老实人,也有为了妹妹练习女工,顺手牵羊的恶行。
《鲤鱼跃龙门》再次出现在李寻安脑海,不恰当,不适时,偏偏清晰的很。
也许,人生亦如话本,漂亮的故事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而很多人,没那个福分。
李寻安想着菱妹,不知不觉走到了勺炳家。
相依为命的哥哥突然死亡,这位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内心是极其崩溃的。李寻安二人抵达的时候,她孤孤坐在院中,冷着脸,没有流泪。
阿毛路上建议,勺炳家穷,不如以银钱开道,方便问话。可李寻安手才入怀,瑶瑶如针般尖锐的眼神就射了出来。
阿毛讪笑着,上前劝说。“逝者已去请节哀”七个字,就收获了瑶瑶七声冷笑。
“这,这……”阿毛没法子了,觑向李寻安。
李寻安盯着小姑娘倔强的眼,却已想通如何触动她——有个残忍的法子,却也是搞清真相的唯一办法了。
因为昨天丁笑所言与勺炳在村中的形象实在千差万别,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物性格,其实就决定了案发当日他偷窃的合理性。
即,如果他是个惯偷,还懂得在外伪装形象博取同情,那会偷伊大眼也不稀奇。但若如此,为什么村民普遍反映勺炳家穷的揭不开锅?哪怕丁家付得起月钱之前,勺炳兄妹也从没出现大手大脚之时。
而鲁大夫昨日提过,勺炳如今除了每天上午在丁家的活计,下午还都出去打短工,扛大包、推牛车,才能勉强度日。那,钱呢,钱哪去了?
但若他不是小偷小摸之人,那就是丁乐栽赃了?他其实真的是个老实人?可这样又和他案发当日偷伊大眼的行为相违背了。
还有,鲁大夫明确说过,勺炳不好酒,从没听说他有小酌的习惯。那么,当日他偷完东西大咧咧卖掉一样,也没刻意藏起赃物,随后就喝酒喝死。这举止,也忒离奇了吧?
从明面上看,勺炳也和姑父、伊大眼一样,是死于意外。可几乎同时发生的死亡事件,巧合,真的只是巧合?李寻安总不太相信。
所以此时此刻,李寻安只能采取狠辣的法子了。对不住了姑娘,我也是想弄清楚,你哥哥到底害没害姑父。李寻安在心里说。
“瑶瑶,你哥偷了我们东西,你晓得吧?”李寻安换了副表情,缓慢向前迈步,透着咄咄之势,“现在是贾夫人派我们来的,要你偿还大眼收的典当物。你最好配合着点,把没砸烂的物什交出来,算个帐,看看你日后怎么偿还,怎么……”
瑶瑶猛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你凭什么说我哥偷东西!”
阿毛对李寻安的空口白牙极其诧异,正瞪大了眼看他,突闻瑶瑶一声吼,吓得打了个冷战。
但李寻安毫不意外,只继续逼她。“前天晚上,那可是有全村的人给我们作证的。大眼收的物件,整整一包都在你家。你说不是你哥偷的,蓝妹的镜子可是你哥亲自卖到金桂杂货铺的,咋,你还想狡辩?”
瑶瑶气的浑身都在颤抖,死死咬着嘴唇。
李寻安心下也略不忍,但此刻也不能退缩了。“还有,丁家以前住大宅的时候,他也偷了不少名贵摆设,你真当无人知晓啊?现在丁乐也委托我了,一并来找你讨债。”
瑶瑶脸都白了:“你胡说什么!我哥什么时候偷过丁家的东西!”
李寻安紧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任何的表情变化。
“没有吗?一年前,你练习女红时,你哥给了你一个名贵的褂子,你忘了?你可知那是哪里来的?”
从极度的愤怒,到无尽的恐慌,瑶瑶只用了须臾。
阿毛在一旁狂递眼色,大意是说:“竟然是真的!勺炳真的偷过丁家东西!”
李寻安微微点头,但没松懈,继续诈瑶瑶:“还有当时拿回来那些宝贝,什么文房四宝、精美摆件、书画卷轴……”
瑶瑶又恼了:“你胡说什么!哪有这些玩意!”
“那也有可能他折现了啊,怎么,没给你买过大鱼大肉,做过漂亮裙子?”
“狗屁!”瑶瑶气的浑身都在发抖。
看来没有旁的。
从鲁大夫和丁乐的说辞中,不难知道勺炳对妹妹的上心程度。如果勺炳还曾偷过丁家旁的东西,其好处不可能不在妹妹身上体现。但妹妹没享受到,说明勺炳也没干过。
那么,勺炳应该只是基于云锦上的绣花实在精美,而一时鬼迷心窍。从他事后承认并愿意无偿做工来赔偿看,此人还算是个老实人。
这一条是弄清了。可旁的还有不解之处啊。
于是乎,李寻安仍继续胡诌:“行,先不提其他。就说你隔壁大眼,他收了典当物,那记录的单子还在他家,我们已经拿到了,也和当了东西的各家各户都核算过了。算起来有二百两那么多。”他环顾一眼这破败的草屋,将黑心演绎到底,“你这破房子卖了,一成都还不起。怎么,想看看你值不值这么多钱?把你卖了,够不够还我们?”
瑶瑶周身一颤,几欲跌倒。
阿毛也惊得不敢说话。既能被当铺招去做活,他自然也不是呆傻的主儿。他已经意识到李郎君是在套瑶瑶话。但这说辞着实下作,面对街里街坊、比自己还小的瑶瑶,阿毛实在压不住心中的愧疚。
许是见贾氏当铺的小伙计也在场,李寻安又表现得像个泼皮无赖,瑶瑶终是眼角通红,哭了出来。
李寻安知道到时候了,这才撤回自己凌人的气势,又退回到刚才的座位上,语气乍然一变:“但话又说话来,这东西,真是你哥偷的吗?”
瑶瑶愣了,阿毛则悄悄深吸口气。
李寻安不动声色,顺势说出想好的谎话:“哦,因为那伊大眼最近不对劲,账不对货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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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贾夫人虽然请我来要账,但更要紧的,是查查店里有没有内鬼。所以我说,这包东西真是你哥偷的吗?不会是伊大眼故意塞给你哥的吧?”
“给我哥……他为什么要给我哥?他们、他们不是早就闹掰了吗?”瑶瑶茫然的问。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绕进去了,李寻安心里一喜,余光扫到阿毛也投来钦佩的眼神。
瑶瑶不能接受哥哥背着盗窃的骂名,一切安抚都是没用的。唯有帮她质疑,才能解开心结。可正处于敏感时期,性子变扭的小姑娘,又怎么会轻易相信陌生的面孔好心帮她呢。所以前面威逼也好、恐吓也罢,反而能促使她心甘情愿的开口讲述,不掖着藏着,如实的讲述。
“闹掰?闹掰是什么意思?”
瑶瑶语气不屑:“人家发达了,瞧不上我哥了呗。去他家坐会儿,就觉得我哥要蹭吃蹭喝,哼,可笑。”
“可你们还是邻居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瑶瑶以轻蔑的冷笑回答了这个问题。
看来这对兄妹颇有骨气。一对发小,就此分道扬镳。
“那前天,你哥到底见没见过大眼?”李寻安问出关键问题。
“我不知道。”瑶瑶摇头,“他那天回来晚了,我只看到他脸色不好。见我先烧上水了,还对我发脾气来着。说我不该做这些,专心练习女红就对了。”
瑶瑶语气颇为委屈。看来勺炳素日脾气挺好,那为何当日发了火?
李寻安琢磨不透,便先问:“回来晚了,是什么意思?”
“我哥平时都是午时一刻回来给我做饭,可前天回来都午时三刻了。我不过就是提前把柴烧起坐上水,谁知道他会生气。”瑶瑶咬唇,也很迷惑。
有两刻的时间差?
哦,对。他按照东家吩咐去了贾氏当铺。算算脚程,估摸时间差不多。
“然后呢,什么时候出去的,下午又什么时候回来,带着酒菜吗?”
瑶瑶鼻尖又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哥哥那天心情很差,我问发生啥事,他也不说,只叫我好生呆在家里别到处跑。饭做好之后,他没吃就走了。下午回来的时候,哥哥拎着个包袱,怀里还抱了个不小的花瓶。我、我……他是带了卤肉和酒,我很奇怪,我们哪有钱买肉啊?可哥哥说,放开了吃,过把瘾,去他妈的,凭什么有钱人就吃吃喝喝,我们却过得这么惨!还去厨房,把我煮的稀粥倒了,往火里恶狠狠丢东西。”
“那是什么时候呢?”李寻安又问了一遍,这很关键。
瑶瑶想了想:“不到未正吧。”
“不到未正!”阿毛立即意识到,“那、那村口与掌柜会面的人,就不是勺炳了啊。”
案发那日,勺炳午时离开丁家,去了趟贾氏当铺,午时三刻回到自家,做完饭后就离开了。不到未正,就已经偷完东西、卖了镜子、买了酒肉回到家中,这中间时间卡的很紧。
更重要的是,他的确不可能分身,同时在村口与姑父见面。
那就奇了,姑父见的人到底是谁?勺炳为什么不按照东家说的去找姑父交付舆图?姑父又是从什么人手中得了一份舆图,转身匆匆去后林了?
迷雾似又升腾起来,找不到光亮。
9. 媒婆
“瑶瑶,那你哥,到底喝了多少,怎么就……你不在跟前吗,怎么连他呕吐都不知道,竟堵住他的喉咙?”阿毛终是耐不住,轻声问道。
瑶瑶再也忍不住,捂着眼睛大哭起来:“我、我当时就是不在,他才会……哥哥让我收拾东西,说晚上就带我走,离开三里村,不在这个破地儿呆了!我问他什么意思,可他只是嚷嚷着叫我快去,我没法子,只能听他的。不过就是进了里屋收拾了一炷香功夫,出来一看,我哥就已经倒在床上……我马上就去请鲁大夫,可、可……”
什么?勺炳当日计划带妹妹远走高飞?也不管卖身契了,就带着偷来的物什跑路?
“我应该陪在哥哥身边,我明知他酒量那么差……”瑶瑶哭的伤心,衣襟都染湿了,“可哥哥拉着我,再三说这个鬼地方不能呆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胡言乱语的,又是骂丁笑,又是骂大眼……”
“骂大眼,骂他什么?”
瑶瑶恍惚,努力回想着:“他、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什么‘主意’什么‘积极’……”
又是这类字谜,李寻安想起了姑父还曾说过的“自己”,不由捏捏眉心。
“我……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哥哥说,及笄那日,一定要带我去买套首饰。哥哥没日没夜的干,我们过的多么苦?可哥哥都没想过偷,又怎么可能会去偷大眼的典当物?我们邻居多少年了,村里谁不知道他有带着典当物回家的习惯,真要偷,用等到前天吗?你们、你们能不能好好查查,还我哥哥个公道!哥哥,哥哥一辈子都是为了我,若不是想要供我进绣坊,哥哥就不会那么累,不会喝点酒就死了!可我,我竟然不想去绣坊……我、我不配做人!”
从勺炳家出来后,李寻安和阿毛的心情都有些复杂。
世道艰难,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孤女,会有怎么样的遭遇,实在令人心忧。
阿毛不住的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啊。勺炳这么疼妹妹,老大不小了都不说娶个婆娘,一颗心都在妹妹身上。就说最近下午泥瓦匠雇人清土,一石一石的石头啊,累得要命!只不过比旁的活计多给二十文,别人都不愿去,就他去的可勤。当哥的这一死,妹妹可就没钱买丝线棉布练习了,八成永远都进不了绣坊了,哎。”
李寻安亦感惋惜,不由问:“可我听说绣坊收的都是小女娘,瑶瑶都快及笄了,也能进吗?”
“能进,给钱通路子就能进。勺炳总说,瑶瑶心细如发,练好女红当个绣娘是个绝佳的出路。若是再能进县城的绣坊,那将来嫁人都能高嫁,在夫家更是得脸呢。”阿毛说着,一拍脑袋,“啊,难道勺炳偷东西,是为给瑶瑶疏通路子?”
可勺炳若有此心,还需要等到前天才动手吗?一年都没拿工钱的他,可是靠打零工勉强度了一年的日啊。瑶瑶的话有些道理,勺炳早不偷晚不偷,为何是前天?前天是什么特殊日子,能让他有如此大的转变?
如今看来,勺炳偷了云锦,恐怕是真的。这也是他为什么被拿捏住,自愿在丁家无偿做工的原因。可他并没有因此变得堕落,染上旁的恶习。那么,案发那日,为何一改常态舍得吃肉喝酒?晚上要带瑶瑶远走高飞又是怎么回事?
再者,酒醉后负气骂丁笑,这还好理解。可勺炳和大眼早都闹掰了,为何突然骂他,按理说大眼那日都不在三里村中啊。
偏偏同日,伊大眼、姑父也相继身亡。哦,还有丁笑,他也是那日被打死的。
李寻安想不明白,心口像堵着大石,呼吸都沉重起来。他和阿毛一路沉默,直到走到主街上,听到对面激烈的争吵声。
阿毛盯着侧翻的板车,刚自语句“这好像是隔壁村工坊的车子”,就听那边愤愤声起:“这才出的新货,要往县城运的,还没上官道,你就给我撞翻了!这些都很名贵的,仿照往年的官窑做的新货,耗费了一个月呢!都不单独销售的,你懂不懂啊!走个路风风火火,赶着投胎去?这下可好,行了,你自己说咋赔吧!”
板车一旁,散落着无数瓷片,隐约可见雕刻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似是花卉系列。
眼睛一跳,李寻安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但他没有抓住。
村民渐渐围上去看热闹,阿毛也踮起脚尖。
李寻安怎么也辨不出自己到底意识到什么,只觉好像挺重要的。但吵架这种热闹,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趣,便索性拉着阿毛坐到了热闹对面的一个茶棚里。他还想从阿毛口中,再多了解了解姑父。
谁知,二人刚要了两碗茶,街拐角又有两拨人吵了起来。一时纷纷闹闹,人声鼎沸。
“咱村就只通知了我,根本没叫你去!你这就是戗行!”这回争吵的是两个中年妇女,盘着发髻,涂着红脸蛋。
“谁说的!县太爷让邻村花大姐通知的我,也是正儿八经叫我去的!是你不知道哪来的消息,腆着个脸去,就想抢生意!”
“县太爷?”阿毛一怔,倒是明白过味儿来,“咋又开始找媒婆了?妈呀,还没消停呢!”
李寻安没听明白:“什么?什么消停?”
“哦,是说我们县城那老爷,八成找媒婆又想续弦了。”
原来吵架这俩半老徐娘,是媒婆啊。
“嗨,这都死了第几任了?婆娘年初刚去世,大家伙都以为他马上又要找了,谁知却没音了。”小毛不屑的端起茶碗啜一口,“这克妻名头在,谁敢嫁给他!”
这时,来送茶点的茶棚大娘听到了对话,哂了一声:“嗬,你还没听说吧?县太爷可说了,谁能牵线娶个如花美娘,就给赏五十两呢!”
“五十两?”阿毛惊了。
大娘眉飞色舞道:“可不咋的!听说把各个村的媒婆都叫去了,毕竟不好找,好人家姑娘谁愿嫁他呢?”
“五十两!”阿毛还震惊于价格之高,“怪不得这俩媒婆要闹架了。”
李寻安本兴致寥寥,闻得这话忽然心念一动,萌生出一个念头。
瑶瑶说,勺炳那日念叨着“这鬼地方不能呆了”“好生呆在家里别到处跑”……他还偷了东西试图当晚就带妹妹跑路。难道,勺炳在躲什么?躲得,会不会就是媒婆的登门?怎么,媒婆已经牵线,去了瑶瑶家?
茶棚大娘却浇了李寻安一盆冷水。“什么?瑶瑶?怎么可能!媒婆都是昨天上午才被县太爷叫去,呐,就腮帮子涂的通红那个,昨儿回来后在我茶棚坐着说的嘛,得瑟的跟什么似地,好像她立时就能给找到,能拿那五十两似地。”
也不知是不是嫉妒,大娘语气不善。
李寻安却丧气的想,昨天才叫媒婆,那就不对了,前天晚上勺炳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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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既然与此事无关,勺炳为何那日黑着个脸,又举止反常呢?是什么触发了他偷窃跑路的契机呢?
恰在这时,客栈伙计五丁跑了过来。阿毛一见,就诧异地问:“呀,你咋在这?你不是得看门,不能离开客栈吗?”
李寻安笑了笑:“我给了他六倍的房钱,就耽误一上午功夫,想必来也来不了六个客人吧?”
阿毛咋舌,五丁却不安的说:“李郎君啊,你这钱,算是白花了。”
李寻安顿感失望。这话意思就是没找到旁的目睹之人了?
昨天,在贾氏当铺与丁家走访后,李寻安就对姑父在村口与人会面一事颇为在意,尤其是鲁大夫既然无意中目睹了,就说明当时的会面并非隐秘避人耳目的。那么,会不会还有旁的目击者,能给出与姑父见面那人的身份呢?
于是,李寻安才特意给了五丁大价钱,请活络、熟知村里情况的他去打听打听。
五丁却很抱歉:“李郎君,我真没偷懒!我把村口那几条巷子的人家都询问了!但当时正是午间,有的下地还没回来,有的午睡了没出门,谁也没看到村口发生了啥呀。”
阿毛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跟着叹了口气。“奇了,那到底是谁见了我们掌柜,他怎么见完后就没回村呢?”
李寻安则问:“金桂杂货铺去问了吗?勺炳是几时去卖的镜子?”
“未时。”五丁立即回答,总算有一项他能确定的了。
李寻安想了想,理清了勺炳在案发当日的时间线,但鉴于回家时间是固定的,他的确不可能是与贾掌柜会面的人。
许是拿的钱不少,没完成事儿,五丁颇感自责,试探着问:“李郎君,我虽然没打听出要紧,却问到旁的不少消息,您可需要啊?”
李寻安眼睛一亮:“行啊,说来听听呗!”
五丁忐忑的点点头,快速背了起来。听得出来,回来路上,他没少自己复盘。
“隔壁村有人第三次给勺炳说亲,他没答应;丁笑把家中储藏的一批人参便宜卖了;县城捕快听说丁笑欠钱被人打死,连来看看都懒得看;放子钱那人知道自己打死人,也吓坏了,连夜跑路,村长派人没拿住;鲁大夫儿子乡试落榜了;伊大眼是个左撇子;金桂杂货铺的傻大个,喜欢金桂的外甥女……”
五丁一连说了得有半炷香,从茶壶说到茶底,从村东头说到西头,家长里短、闲言碎语,全都涉及。情事三五起、敌对八九个,最离谱的,还有谁家的猫划伤了谁家的狗。听的李寻安是眼花缭乱,兴致寥寥。
但这毕竟是村里的趣闻,阿毛很感兴趣,时不时打断细问,聊的极其热火。
然而这些消息,和中元鬼日四个死掉的人,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李寻安失望的坐在长凳上发呆,直到视线落在赶来看热闹的一个干瘦老头身上。诶,有些眼熟……哦,是老木头啊。
此人在贾氏当铺的小人行径李寻安还记得,当下自然是反感的。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起了些异样。似乎有人在脑海中点起火折子,迷雾渐渐驱散了。
李寻安突然抓住了方才看着板车下的碎瓷片时,眼前闪过的那一个画面。
花卉系列的仿官窑花瓶、舆图线条蹭黑的墨迹、没有进村的行动轨迹、不在场的人……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10. 掩盖
是日,李寻安不请自来,进了丁乐的小破屋。丁乐惴惴不安,想赶他走,但旁听者一个眼神瞪过去,他就熄火了。
“寻安,这是做什么?叫老夫来,到底要说什么?”暴脾气的鲁大夫瞪完丁乐,对李寻安也没好气。同样茫然的还有阿毛,他也是被李寻安邀请而来的。
李寻安起身,恭敬道:“鲁神医,中元鬼日,三里村一下死了四个人,您就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请您和阿毛来旁听,便是想做个见证。当然,死者已矣,这也并非官府核查的那些凶杀案,所谓‘案发经过’的还原,只是我的猜想。”
鲁大夫眉头紧锁,阿毛先狐疑的问了出来:“没有凶杀?那大眼不是害死我家掌柜的凶手了?”
李寻安没有回答,依照自己的节奏缓慢的说:“凶杀不存在,但一夕亡故的四个死者,也并不完全都属意外。”
“什么意外,我弟是被人打死的!”丁乐立即气呼呼怼了一句。
“你又说没有凶手,又说不是意外……什么意思啊?”阿毛也嘟囔着。
鲁大夫则不悦的表示:“老夫验看过,死因可没问题啊,不存在人为的可能。”
“我没有质疑死因。”李寻安轻声道,“我说他们不止死于意外,其实是指,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好似冥冥中有双手在搅弄,将他们的命运纠葛在了一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又齐齐看向李寻安。
“先说贾掌柜。”李寻安不再卖关子,徐徐讲了起来,“死因是掉入陷阱,阴血亏少伤了性命,这没错。我质疑的,是为什么丁笑给出的是正确舆图,到了贾掌柜手中,却成了有误的,并间接导致了他的身亡。”
“勺炳……”阿毛支支吾吾,不敢下结论。
勺炳,已经根据时间线盘过,他不可能是在村口与姑父见面,给出假舆图的人。当然,也不能就此就排除他作伪的可能。
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
从贾妻的说辞可知,姑父极其在意金马蹄,也知道此事属于绝密,一年前得了一只后,从始至终未向外透露过。那么,丁家兄弟、交代的仆人以外,还能有谁,递给他一张关涉金马蹄的舆图,能让他毫不设防的前往?
直到他临终前叫的名字,浮现在李寻安脑海中。
“伊大眼?你是说伊大眼是给掌柜舆图的人?”阿毛质疑,“这怎么可能,那日一早他出村了啊!他怎么可能中午与掌柜在村口会面?”
李寻安定定的望着他:“你如何知道他出村的?你不是一直呆在铺子里的吗?”
“我是啊,可掌柜前一日吩咐了大眼前去收货……大眼自己说他会顺便往周边几个村走一趟的,他以前也都是这么干的啊。”
伊大眼有姑父给的自由收货、无需天天到铺子里报道的特权。死亡的前一日,又逢姑父吩咐他去收货,阿毛根据往日的情景,虽没目睹,但认为大眼肯定一早就走了,这没问题。
“但你疏忽了,这次,伊大眼要收的物什里,还有花瓶——老木头的花瓶。”
盘时间线可知,案发两日前,是老木头与姑父约定的花瓶典当时间到期;一日前,姑父便吩咐伊大眼去收货。伊大眼虽说要去外村,可案发当日的下午,勺炳偷到的物件里已经有了老木头的花瓶,这就说明,伊大眼得了令后,先去收的,便是老木头的典当物,而并非直接出村。
还记得吗,老木头抱怨过“大眼在我家唧唧歪歪了一上午”。从这句话便可知,伊大眼收花瓶的时间,唯有案发当日的上午。
当李寻安想通这一点时,马上从茶棚起身,去问看热闹的老木头。从后者口中,也确认了他的推断——伊大眼在案发当日的上午,的确还在三里村中。
絮絮叨叨完,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鲁大夫先哼了一声:“嗬,那又咋了么?”
“这、这又代表什么?”阿毛也问。
这就代表了,看似与其他几人的遭遇关系不大的伊大眼,其实正是题眼啊。
鲁大夫和阿毛还是皱着眉,床上坐着的丁乐则阴沉的瞪着李寻安。
“我讲细致点吧。瑶瑶和金桂都说过,勺炳抱着的东西,体积不小。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那就是老木头的花瓶。那么你们想,当日上午伊大眼收了它之后,能拿着直接去邻村吗?”
鲁大夫先反应了过来:“哦,是不太方便,所以他……”
“他没拿回铺子!”阿毛亦道,“哦,我明白了,他回家了!他是有这毛病,收了物件每每先搁家中,攒了一批再一道往铺子运!”
没错。案发次日,与客栈伙计五丁闲聊的大婶说过,老木头家和勺炳家,在同一条巷子。伊大眼既住在勺炳隔壁,自然与老木头也是街坊。
那么,收了这么个大件,按照伊大眼懒散的个性与家中还有不少未拿回铺子的典当物就可推知,这一次,他也先带着花瓶回到了家中,打算下午再出去邻村收货。
鲁大夫听明白了:“哦,所以你认为,勺炳那日就是在家门口碰见了大眼,才会萌生偷盗的恶念,才会在下午喝酒的时候骂他?”
“是。既然说到勺炳,那刚好来盘他的反常表现。”李寻安转向阴沉着脸的丁乐,问他,“勺炳当日离开你家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发生吗?”
丁乐大大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
李寻安也没生气,只继续说,“这就是了。其实勺炳当日情绪转变,应该是从贾氏当铺开始的。阿毛,还记得吗,你说勺炳听到贾掌柜不在,就黑了脸。但这是为什么呢?老实人怎么就生气了呢?”
结合丁笑的吩咐与勺炳近来每日下午的行程,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瑶瑶的生辰就在下个月,及笄大日。勺炳答应她,会买给她一套首饰,还有个攒钱通路子送妹妹入绣坊的念想。越到跟前,不是越着急了吗?所以他才会去干旁人都不愿意接的重体力活,一石一石帮人清土,为的就是那稍高一些的工钱。
“可东家却让他务必将东西亲自交给贾掌柜。这摆明了耽误事。勺炳尽管老实,也有情绪啊,听到贾掌柜不在后,便不高兴了。”
本身东家不给月钱,自己就需要打零工赚生计。本以为跑腿送个东西的简单差事,偏偏对方人还不在。得去找贾掌柜,得浪费时间了,那下午高出二十文的“好工作”岂不是就去不了了?这在最近很缺钱的勺炳心中,自然是闹心的。
勺炳还得回家给妹妹做饭。恰在家门口,偶遇了抱着花瓶回家的伊大眼。搁往常,这俩闹掰了的发小估计就谁也不理谁了,可现在,勺炳却心中一动。
“他想到将舆图交给伊大眼?”鲁大夫猜出来了。
“是。”李寻安同意,“村民皆知,伊大眼深受贾掌柜信任,也为当铺掌眼多年。勺炳并不知道舆图代表什么,但既然碰到伊大眼收完典当物,想到将舆图交给他,让他送给自家掌柜,不正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吗?”
屋内众人没说话,都在思考着。
阿毛仍有怀疑:“那照你这么说,勺炳将舆图给伊大眼,后者却揣着它急匆匆的外出,并在村口碰到了我们掌柜,然后给了个假的?咋,大眼想独吞宝贝?那他咋没去后林,跑去制窑工坊干啥?”
“不,不对。”李寻安摇了摇头,“时间不对。”
“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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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
勺炳回到家的时间是午时三刻,鲁大夫看到姑父与人会面,则在未正。这中间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差。假如伊大眼得了舆图起了歹心,何不早早就走,拖到未正做什么?还有,他又不知道姑父去岳丈家何时归来,在村口碰见的时候,怎么怀里就刚刚好有张假的舆图?
那厢鲁大夫却捋着胡须回忆:“和老贾见面那人是伊大眼?身形是有点像……”
李寻安打断了他的回想,直接给出结论:“是他,就是伊大眼。”
因为盘时间线,唯有伊大眼有可能了。毕竟,姑父能相信的人、勺炳敢交托出的人,交叉起来也唯有伊大眼。
当然,还有另一个证据。
未等李寻安讲出来,一直蔫蔫坐着的丁乐急了,先问:“那他为啥写个假的!他咋知道后林埋着啥,是不是也惦记我们家金马蹄呢?”
惦记吗?
不。
这又要从伊大眼一反常态,去制窑工坊偷偷摸摸说起了。
“这几天,我听到的关于伊大眼的叙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总而言之,围绕着两条宗旨,第一,此人有白日酗酒的毛病。”余光中,鲁大夫在点头。“第二,此人很看重钱财。”
伊大眼曾毁坏了掌柜在意的墨宝,被扣了月钱,气的大吵。这便也罢了,谁扣月钱都得恼火。但他还曾因为掌柜不在,早起开铺子就骂骂咧咧,抱怨没多给些月钱。
说真的,哪怕是铺子里多年的老伙计,居功伟岸,也没这么个傲法。
但这两条一结合,其实,伊大眼当日的行动线,也就能还原了。
当他完成了将姑父心心念念的老木头的花瓶收回来的重任,按照他的性子,中午是不是得小酌一口?喝完是不是还得小憩一会儿?
可醒来,花瓶没了。连带着之前收的一些典当物,都没了。勺炳趁他睡着,一股脑偷了。连刚刚交付给的舆图,也一并带走了。
“这你又是如何确定的?”
第一,是瑶瑶说过的话。勺炳下午回去后,倒掉粥的同时,还曾向火中投了东西。想必,那便是他生气中顺手一并拿来的舆图,被他怒而烧了。
第二,则要从伊大眼的行为来判断。姑父极其在意金马蹄,挖地都不愿假手于人,更不会告知伊大眼它的存在。那后者就不会知道这张舆图做何用,又何来搞鬼作假的动机?
但他还是画了个假,为什么?——只可能是真的丢了。与花瓶一道,不见了。
可从伊大眼醒来后的行为来看,并没怀疑到隔壁素日老实巴交的勺炳头上。他也没报官,这是为何?
“他,他……”阿毛手托腮,猜测着。
鲁大夫已经沉沉回答:“他怕老贾知道,扣他工钱。”
“没错。”李寻安肯定道,“以他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当下思考的不是怎么追赃,怎么补救,而是如何掩盖过去,如何不让掌柜发现,扣他极为在乎的月钱。”
毕竟姑父平日脾气再好,对喜欢的物什却有种执着,为此没少发过火。
“这、这该如何掩盖呢?”阿毛又问。
“很简单啊。当时他手中,有两样东西,是贾掌柜最为在意的。一个就是到期后他立即就让大眼去收的、很惦记的老木头的花瓶;另一个则是当日中午勺炳给他的那舆图,丁笑交代过‘东西要紧’,相信勺炳也一字不拉的转述了。而其他物件,能在他家搁长时间不着急送去当铺,就说明也不是啥重要物什,贾掌柜没有放在心上,一时半会儿不交去,问题不大。”
“哦,所以紧要的,就是得尽快把这两样弥补回来。可、可怎么弥补啊?”
11. 梅花雕刻
“伊大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是吗?”
假舆图的出现,其实就是答案。
很明显,伊大眼醒来发现两样东西没了,惊慌之下,他便按照记忆先画了一张舆图。虽说过目不忘,可毕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想必从勺炳手中接来的时候也就是打眼看看,没有细细记在心上,所以绘制中,出了岔子。
关于此推论,李寻安说的证据,其实便是这张假舆图上蹭掉的黑墨。
“啊?那是什么?阿毛懵了。
那是伊大眼作为左撇子画图的证据啊。左撇子在执笔按照传统习惯写作时,经常会出现手掌蹭掉墨迹的情况。
案发当日,他一定是按照回忆先绘了一张,然后出去办事,却不想就在村口,遇到了姑父。
这样一来,时间线就顺畅了。午时三刻就回家了的勺炳,在之后完成了偷盗。而睡醒之后匆匆往邻村赶的伊大眼,则拖到了未正时分,恰与姑父回来时间相撞。
当时的伊大眼是什么心情,此刻已难还原,但他给出了那张间接导致姑父死亡的舆图,却是可以肯定的。
而姑父,因为平日信任这个伙计,便也没多想,匆匆而去。
相信姑父,也是直到落入陷阱时,才明白自己被大眼坑了,才会在临终前说“大眼害我”,还在被人救起时念叨着“字迹”“字迹”,可惜当时他已经气息微弱,被人误听成了“自己”。
李寻安拿起染血的舆图又看了看,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舆图上只有“后林”两个字,通常人们能认出熟悉的字迹,却也很难仅凭两个字就断定。这恐怕也是姑父拿到后第一时间没怀疑的缘故。当他严格按照舆图标识前进却误入陷阱时,他知道丁家兄弟还等着他,不会害他,那自然就是舆图被人掉包了。
想必此时,那墨迹、那字迹,才会令他惊骇恍然。
李寻安幽幽说完结论,屋内众人一时都没说话。
大家都在想,那贾掌柜的死,该算谁头上?
如果没有伊大眼胡画交差,贾掌柜就不会误入陷阱;如果没有勺炳偷走,伊大眼也不必胡画一副。追究下来,难道是勺炳的错?
“等等,可勺炳为啥突然偷盗,他一向都老实巴交的啊!”阿毛仍不解,又问,“还有大眼,去制窑工坊又是干啥去了?”
去制窑工坊,显然是为了弥补第二项重要典当物的遗失啊。
今天在村中主街,有人撞翻了隔壁村制窑工坊的新货,车夫骂骂咧咧的,引来了村民的围观。就在那时,李寻安注意到,打碎的瓷片,是花卉系列。
当时他就心神一动,却没能及时捕捉到缘由。后来他才想明白,其实是花卉系列中的梅花雕刻,极其眼熟。
但李寻安以前没见过制窑工坊的成品,为何会感到眼熟?
直到老木头前来围观热闹。
就在那一刹那,李寻安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就在贾氏当铺,老木头曾展示过他那打碎的珍贵的官窑花瓶的瓷片,上面雕刻的,不就是梅花吗?
极其相似的枝头花朵,无论意境还是工笔。
制窑工坊的车夫也说,他们的新品正是仿照往年出名的官窑制作的。
至此,伊大眼的行为就有了明确的指向。
他去工坊,正是去偷那和官窑产的、属于老木头的、掌柜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极为相似、他希望能以假乱真的花瓶,用以混淆视听,蒙骗掌柜的呀。
“买一个不就行了,何苦去偷?”阿毛还是很纳闷。
车夫不还说了,这些新品尚没单独发售吗?一车运去县城,显然是大户定的,说明工坊还没接零单呢。何况,别忘了,姑父和制窑工坊的老板是好友啊,伊大眼也是因此才常出入工坊的。
也即,伊大眼不敢出面买一个,既怕人家不单独卖,也怕将来工坊老板无意中告知姑父,戳破了他。
所以,他选择了偷。
“可他怎么知道,工坊新品的成色?”
“工坊这些新品造了一个月。伊大眼本就因掌眼这活计的性质,十里八村到处转悠,提前见过,又有何难?当然,即便找到一个成色一模一样的,喜好古玩、眼力也非常人的贾掌柜能不能被糊弄过去,这也很难说。但在老木头的花瓶丢失后,马上意识到可以用工坊新品混淆,也算急智了。”
李寻安顿了一下,不无感慨的说,“只是,若他不是这个工作性质,消息没那么灵通,或许,勺炳也就不会被激怒,偷他东西了。”
众人正沉浸在大眼的死能不能怪勺炳偷东西上,一听这话又懵了。
“激怒,大眼激怒勺炳?你刚不是说,勺炳生气是因为丁笑哥俩的吩咐,使得他下午不能去做工,因为耽搁时间而不快吗?”
李寻安点点头:“没错,他在贾氏当铺的黑脸,的确因此而产生。但之后呢,为什么老实人会偷盗?为什么一心想让妹妹去绣坊的他,突然要带妹妹离家?”
原因恐怕正是伊大眼刺激了他。
“我刚才说了,伊大眼的工作性质就是四处跑,他也干得很好。说明他总能获悉谁家缺钱的消息,而适时奉上解忧之策,也为当铺带来各样的典当物。即,他是一个消息灵通、善于察言观色之人。那么,此时最能挣钱的一笔买卖是什么?对常去县城的伊大眼而言,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对他没任何不利影响,却能正好让他大捞一笔?”
与李寻安一道听过茶棚大娘闲话的阿毛最先反应过来,浑身一震:“你、你是说……县太爷的续弦?”
鲁大夫立即翻了个白眼,尽是鄙夷。
勺炳偷了东西回来,醉酒时说的“主意”“积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困扰着李寻安。
直到他想明白姑父临终那模棱两可的说辞,再将勺炳对大眼的谩骂,以及怒而偷了典当物一举结合来看,才突然意识到,或许勺炳醉酒的说辞,也被听岔了。
或许勺炳实际要说的是,“呸,还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妹妹要及笄了,危险了,不得不走了”。
毕竟县太爷虽然丧妻半年,一度被人以为不再找了,可一旦行动马上就能找来十里八村的媒婆为自己寻觅。那么,勺炳有所担心,也很正常啊。
“诶?不对啊!”阿毛懵了,“茶棚大娘说的很清楚,媒婆是在勺炳死了之后才被招去县城的呀!都没来及去过勺炳家。他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并担心起妹妹呢?”
未卜先知?他自然不会。
可旁人,就没有知晓这信息的了吗?
这次,是鲁大夫先转过弯来,恨恨说了句:“是伊大眼。”
没错。
县太爷半年没找,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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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寡欲,还是只因自己克妻名头不好找而丧失信心,实则蠢蠢欲动、贼心不死呢?
他能在今天找媒婆,就不可能是昨天才下的决断。那么,常去县城、消息灵通、观察力敏锐的伊大眼,会不会早就意识到,谁能给县太爷牵一根妙龄少女的红线,好处必得大大的呢?
这件事情到底如何起因的,此时已无法还原。是因为已经闹掰的关系,让伊大眼迟迟没找勺炳开口,还是伊大眼也是在不久前才知悉了县太爷的贼心思,这就无从追究了。
但可以确认的是,在勺炳将舆图交付给伊大眼之时,后者逮住了机会,对勺炳一通忽悠,或许还有讽刺。总而言之,围绕着“把妹妹嫁给县太爷,过上好日子”的宗旨。
勺炳却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出卖妹妹的人生与幸福,否则,又何至于日日做苦力,供给妹妹进绣坊,而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呢。
想到勺炳多次拒绝了媒人给自己的提亲,李寻安叹了口气。
所以之后的故事走向,就很明确了。
勺炳被伊大眼不尊重、放肆的话语激怒,同时察觉到,贪色克妻还掌握着权力的县太爷,一旦看上妹妹,别说绣坊了,就远在三里村,她也逃不脱。所以勺炳午饭都没吃,就做出了决断,他让妹妹好好在家呆着,不要乱跑,自己则趁大眼中午微醺小憩时,偷了他家的典当物,计划带妹妹远走高飞。
一席话说完,一片安静。
李寻安知道,于中元鬼日发生的事,这些都只是推断,难堪的推断。但也是唯一合理、符合逻辑的推断了。
“大眼真不是个东西!”阿毛恨恨骂了句。
鲁大夫幽幽叹口气:“可怜勺炳啊,那么爱护妹妹,都偷了东西了,最后却……”
是啊,最后却死了。
死在很久没能放开喝一顿的烈酒上,死在曾经的发小彻底的形同陌路中,死在心愿未了、心有不甘时。
至此,同一天死亡的三个人,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还原了。
明面上看,是一起又一起的意外事故,细究,却都另有因果。
姑父因为自己的苛责,和扣月钱的行径,才会令伙计伊大眼在东西丢失后,没有第一时间报官,面对他也隐瞒了实情、用假的舆图糊弄,最终导致自己身亡。
伊大眼则被钱蒙蔽了双眼,才会对发小妹妹产生邪念,并引起了勺炳的抵触和怨恨,以致被偷走东西。自己又怕被扣月钱,跑去制窑工坊想搞个一样的浑水摸鱼,却不想被狼狗袭击。
勺炳,算是这里最无辜的一个了。可若是他没有鬼迷心窍偷云锦,那他还会在丁家无偿做工,以至于加倍珍惜每个打零工的下午吗?若是他不在意那“二十文”,何必交付舆图给大眼,又怎会被刺激到一时想不开,偷东西,并怅然豪饮,以致丧命呢?若是他在得知尹大眼和县太爷的坏心思后,立即带着妹妹走,没有实施偷窃的行为,没有被仇富的心理左右,也没想着“过把瘾”,妹妹,何至于今日的孤苦?
但或许,每个人,本就不是完美的。一点点小小的执着、过错与贪念,真的至于丧命吗?这一连串的悲剧,更像是无常命运的捉弄啊。
等等,仅仅只怪命运吗?
细究这连环套一般的故事,内里,明明还有个人的身影。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啊。
12. 结局
李寻安看向丁乐,后者缩了一下脖子:“啥、啥意思么,你想说什么,总不能我们是罪魁祸首吧?”
鲁大夫已经站了起来,大骂道:“咋不是你们!用金马蹄勾着老贾,又仗着勺炳做过错事就真的不发月钱,天天使唤人家,逼得他仇富,逼得不得不天天干苦力!要老夫说,老贾和勺炳的死,都得算在你们头上!”
丁乐急了,忙回嘴:“这、这也太莫须有了吧!勺炳那是自己应承下来的,我们使唤又咋?他没钱、没钱也不能怪我们啊……那我们也没钱嘛!”
阿毛愤愤怼了一句:“你们借了子钱,就不能偶尔给人发个月钱吗?”
“这……”丁乐语塞,又强词夺理道,“那、那贾震的死总不能怪我们头上吧!我们交易,一手钱一手货,公平的很!他、他自己掉陷阱,舆图我们给的也是真的啊!倒是他自己没个防备的,没及时来,还害死我弟了呢!”
李寻安冷冷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丁乐脸色就变了。
“哦,一手钱一手货?什么货?真的货?”
“李郎君,什么意思啊?”阿毛忙问,“货不就是那金马蹄吗?”
鲁大夫亦皱眉,隐隐有了猜测:“怎么,难道金马蹄有问题?”
李寻安没说话,而是看向了在解密中途才赶来的、一直没有说话的五丁。后者点点头:“李郎君,按照你的吩咐,我拿着舆图去了趟后林,将东西取回来了。”
说话间,他打开了手帕,内里正是三只金色的马蹄,与贾妻给他们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丁乐额头的冷汗,却滴了下来。尤其看见李寻安从鲁大夫从不离身的药箱中,取出一只银针,对着金马蹄划了上去。
“你、你别破坏!坏了我找你算账!”
“算账?算什么帐?”李寻安反问着,手下的动作却没停,“算你用镀金的玩意欺骗贾掌柜的账,还是算这一系列都是因你们的贪婪而起的账?”
阿毛大惊,上前抓过一只金马蹄,狠狠咬了一口,有金色的细粉粘在他的牙上。他盯着毫无咬痕的马蹄,大怒,一把掀翻了五丁的手帕。
“混蛋,混蛋!你们兄弟居然这样算计我们掌柜,你们俩真是混蛋!”
是啊,彻头彻尾的混蛋。
明明早在今年二月就把另三只金马蹄卖了,却守着口风吊着姑父,并以三千两的高价再次典当。明明知道姑父的确好心眼,利用他曾搅黄了自己卖大宅生意的愧疚,拿个假的来糊弄他。明明可以节俭些、省着些,却卖光了祖业也要享受有下人侍奉的日子,最终连累弟弟被放子钱的打死。
说一句活该,不为过。
丁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恼羞成怒,质问李寻安道:“你、你这混蛋!你怎么知道我们早就把金马蹄卖了?你、你到底从哪听来的?”
答案很简单,就在鲁大夫的话中。
“老夫?老夫说什么了?”鲁大夫气的发抖,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诧异。
“您说丁笑脾气差,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前拥有后林,每每却和人家贩卖木材的吵架,没卖出去过一笔。却在后林的地都卖掉了之后,反而能与对方坐下来一谈。对吧?”
“嗯,是老夫说的,怎么了?”
“丁笑哥俩坐吃山空,最先卖掉的,就是后林。那时手上值钱的,还有金马蹄和大宅。但是一年前典当一只金马蹄后,却没再到贾氏当铺典当剩下三只,反而先卖了大宅,这难道不奇怪吗?”李寻安扫一眼捏着拳头一脸愤恨的丁乐,“您还真信他说的,金马蹄比大宅更重要的话?他们哥俩典型的享受派,到这境地,饭都不愿亲自做,能舍得离开豪华的大宅?所以,大宅一定比金马蹄卖的晚,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选择卖掉大宅。”
而且,典当第一只金马蹄发生在一年前,卖掉大宅被姑父所谓“算计”则在半年前。这中间的时间,他们靠什么吃喝?做成的生意?扯淡,一笔都无。
“哦!”阿毛拍了拍额头,“就是靠卖剩下三只金马蹄的钱过活的呀!贩卖木材……他们把另三只,卖给贩木材的了?可李郎君,你怎么知道的呢?还知道是今年二月卖的?”
李寻安转向五丁:“你之前说过,新官道开了后,村里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外乡人,有钱的更少,是吗?”
五丁点了点头。
姑父那么在意这金马蹄,却浑然不知惦记的宝贝早就没了,只能说,问题出在他离开三里村、去县城陪岳丈看病的二月里。当时,负责开铺子大门的伊大眼还和那几个富商起过冲突,五丁不也说了,那几位正是贩卖木材的商人吗?
丁笑转了性子,心平气和,能和人家坐下来谈笑风生了?拉倒吧,无非是开了高价,卖掉了金马蹄,得意呢。
“但贾掌柜还在追问着金马蹄,你们一开始不想理会,直到半年前,高价卖宅子的买卖,被贾掌柜破坏了,尤其他还说,何必要卖大宅,典当金马蹄给他不就好了吗?你们自然无话可说,但也因此埋下了恨意,想到了用镀金马蹄坑他,是不是?”
丁乐索性也不装了,破口大骂:“坑他!谁坑谁啊!他就是日日惦记着我们家的宝贝!你们知道什么?二月他去县城之前,还特意来问我们要不要典当,嘱咐一定得典当给他。哼,想要宝贝,你倒是多给些钱啊!谈到这,可说什么也就是三千两的价值?可笑!人家木材商,给了五千两呢!我们卖了咋了?咋了!”
丁乐情绪激动,若不是站不起来,吐沫星子得飞众人一脸。
“我告诉你们,并非我们有意隐瞒,只是这事我们也不痛快,谁想把传家宝都卖了?但他呢,日日来问,烦不烦,烦不烦?后来我们又走投无路了,只能去卖大宅,好不容易谈了个愿意高价收的,他可好,跑去跟人家说我们宅子风水不好?妈的!这不是算计我们是什么?他就是希望我们早日败光了,好低价拿走那金马蹄!”丁乐骂着骂着越发火大,还朝鲁大夫也飙道,“你还说什么‘有私心’?咋了,他想守着他那当铺,让十里八乡没个竞争的,这就仅仅是‘私心’,情有可原?那我们坑他一下,也让他尝尝‘被算计’的味道,咋了,就不行了?就无耻了?”
鲁大夫没有回答,李寻安已冷声怒骂:“得了吧,就是你们太贪了!借了高额子钱,总想着有朝一日能翻盘,生生拖到人家忍无可忍,才来找贾掌柜?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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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金马蹄坑他还不够,一次给三只,好要个高价,不是吗?结果呢,你们得逞了,贾掌柜相信了,答应了。可他却死了,死在你们自己的贪念下!若你们没拖到最后一日,就可亲自把舆图给贾掌柜;若你们对勺炳好些,给他发着月钱,他能为了急于下午作活,而将舆图交给伊大眼吗?最后,你们的‘算计’得到了什么?你弟弟,也没等到他拿钱来,没及时偿还上子钱,以致活活被打死,不是吗?”
丁乐望着他,怨毒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一时间,众人亦未再言语。沉默,是为中元鬼日死去的每个人沉默。
这个案子,就像一个圈,四个接连死去的人,被命运缠绕在一起,像是连环套一般挣扎不得,更像是那冷门话本《鲤鱼跃龙门》里的故事,无常无理、无头无尾。
每个人都有过错,每个人都不是洁白无暇的。命运,也在同一日,停止了对他们的眷顾。
故事的最后,丁乐得到了什么样的处罚,李寻安并不知晓。
在离开三里村之前,他只关心了一件事。
“就求您收下她吧。”李寻安诚恳请求,“心思细腻,又有耐心,能坐下来安安稳稳的绣几个时辰的布,您还怕她不能盯着药盅,一丝不苟的熬药吗?”
“那怎么行!”鲁大夫还不太能接受,“老夫怎么能收个女弟子!”
李寻安看向门外长跪不起的瑶瑶,当他问她在哥哥离去后,还想不想进绣坊时,她果断地摇了摇头,将哥哥曾经的心愿、却也是对她的束缚丢在了一旁。
比起绣女,瑶瑶更愿意学的一身医术,回馈乡民。
“我想学医,我想拯救每个像我哥哥一样遭遇了这不幸的人。鲁大夫说了,哪怕他住的近一些,我来的再及时些,哥哥都能救回来。那李公子,你说,如果我们村中又多了个大夫,像我哥哥一样遇到不幸的人,是不是就多了一分被救回来的希望?”
李寻安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告诉鲁大夫的时候,他抚着胡须,眼眶红了。
离开三里村这日,瑶瑶和鲁大夫为李寻安送行。贾妻也来了,说她已经将唯一那只金马蹄,葬进了亡夫的墓中。与此同时的,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荷包,边缘都褪了色。
当下是沉默的,李寻安认不出那是谁的手艺。可贾妻自嘲弯起的嘴角、鲁大夫一瞬间紧缩的瞳孔,还是给了李寻安答案。
原来姑父,从未忘却姑姑。
是,昨晚李寻安与鲁大夫饮酒小酌时,鲁大夫不也说了吗?连他都觉得,贾妻某些方面,很像连翘。
李寻安终是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在这个可怜女人的心口,再撒把盐了。
她是悲哀的,夫君心中有着别人。可姑父不悲哀吗?姑姑不悲哀吗?
心神晃动,李寻安找到了答案。虽然他没有见到姑父,虽然憋在心口的疑问,没能亲口得到解答。
踏镫上马,归心似箭。
菱妹,我不会再让你一碗碗汤药下肚,也不会再让你默默流泪。无论生育与否,你都将是我的妻。
姑父与姑姑的覆辙,我绝不会重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