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下潮涨》
7. 第七章
从西城区胡同到王府井大街约七八公里,他们坐车去的。这辆奔驰越野车当时就停在大门口的枣树下,茉莉忽地想起,停了脚步,“赤华,你等下。”她喊住走在前面的男人。
戴远知手抄着口袋回头望。
见她伸出食指隔空对着他的脸比画着,时而偏过头去,时而又轻轻蹙起眉,好像怎么样都不满意,看这模样像是在描着什么,正要开口,茉莉做了个“嘘”的手势,比划的那只手背朝外推了推,好像拍照的人在教他如何摆造型,“你把脸往那边侧一下。”
戴远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也是这会儿无聊,配合她的动作。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偏过头去。
“对对,先别动。”茉莉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凭着记忆里的画面,对着他的侧脸描摹起来。
片刻,她欣喜道:“真的是你!”
戴远知抬手摸了摸脖子,“好了?”
“好了好了。”她穿着高跟鞋,哒哒哒跑到他面前,像一只快乐的兔子。
戴远知一低头就对上了小兔子亮晶晶的眼睛。
茉莉想起来他应该是不记得的,指了指旁边那辆越野车说,“上次在胡同口,你就坐在这车上。”
戴远知想起来,是第一次见她的槐树下,雪花似的槐树叶在平城的秋风里飞舞,那画面似乎还在眼前。想必她是早就见过他的了。
“不过,”茉莉遗憾地叹口气,“那次也只是看到了一个影子,刚刚看到这车子才又想起来了。”
戴远知只是笑了笑,说道:“上车吧。”
茉莉踩上轿凳,武罗在下面扶着她,“黄姑娘您小心着点儿。”
前面驾驶位空着,想必是赤华开的车,茉莉坐下之后,门在外面被戴远知手一推,关上了。也因着这动静,茉莉转头看出去。男人长身立在窗外,背对着茉莉的方向,和武罗说着话,车里密闭性太好,门窗一关,什么也听不到。
这辆越野车很高,茉莉穿着高跟鞋站在平地上也看不到车顶,现在她坐在车里实实足足地感受到了男人的身高,之前她站在他身旁还没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感,这会儿却觉得他几乎是和她平齐了,他站在那应该能很轻松就看到车顶了吧。
武罗刚把茉莉扶上车,想着戴先生不需要这轿凳,正准备撤下,戴远知几步走过来把车门关上了,武罗还没反应过来,余光扫到戴远知往前面走去,纳罕着稀奇了,轿凳也不拿了,忙迎了上去要开车门,“戴先生,您今天自个儿开车啊。”
戴远知止了步,瞥了眼他,“我不能开车?”
武罗跟着戴远知好些年了,又是他身边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深知戴远知的秉性,他做事向来低调,也是最谨慎的,只是不明白他在这个时候把司机开了是不是有些不妥,幸好这里没人,里面那位姑娘是老太太的客人,自然不需要防着,想了想只好明说,“您要现在把那几个老不修的眼线给铲了,会不会太早?”
戴远知越过他,自个儿把车门开开,扶着车门看了眼武罗,而后上了车。
武罗猛地意识过来越了界,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乱说话。”
车里开着空调,暖融着。随着戴远知进来,带进来了一阵风,打破了平衡。
从茉莉的角度很容易就看到了他的侧脸,于是就和脑海里久久镌刻不去的画面重叠上了。两分钟以前她绝想不到会不用刻意寻找角度,也不用让他配合姿势,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坐着,一抬头就能重逢上那天的偶然一瞥。
那天是一个偶然。原来,今天也可以是偶然。
这一切真像是个奇迹。
两个人的车厢似乎比一个人的车厢还要沉闷。
茉莉捏着放在膝上的帽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顶上的细绒,那别致的羽毛造型,每摩挲一下,心底便攀升上一节不可名状的、隐秘的喜悦。
只是遗憾的是,这个角度,她并不能欣赏到他完整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张沉肃的侧脸和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虽然看不到表情,但茉莉能感觉得到,通过这个感觉,她想象的出来,他心里似乎有万千钧压着那样沉重。
在她好几次看向他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像阴霾笼罩在周围,但和她说话时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人好像都会这样,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沉重,满腹的心事。
赤华应该有很多烦恼吧,是不是和她的烦恼一样呢,会担心完不成工作任务,会为每个月存不到钱发愁,会为退回来的稿子头痛,也会为无法像别的女孩在花一样的年纪里享受人生而遗憾,但是这些诸多的烦恼,也不会阻止她努力的步伐,只要想到能让家人过的更好,想到未来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心里就燃起了一盏明灯,催促着她往前奔赴。
不过,她很少去想这些,即使是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努力地让自己开心起来。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知,只有当下,只有当下。
那赤华呢?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为了生计奔波辛苦?她在书上看过,女人爱倾诉,有自己的一套解闷的方式,拉几个小姐妹,或喝茶或聊天或攒局,那些烦恼也在麻将和调侃声里化作风去。男人则不同,他们很少倾诉,习惯将事情闷在心里,沉默的时候总是显得深邃高远,所以男人总是烟不离手,女人则叽叽喳喳。
茉莉无法评判哪种好哪种不好,男女差异来自构造不同,一味评判对错并非明智之举。她觉得也可能是他穿了这件中山装的缘故,不可否认他穿这件衣服是顶好看的,但是中山装的沉闷并不能因为被他穿的好看而减弱。
无论是什么理由,但这一刻她确确实实对他的世界起了兴趣,想要深入的了解,甚至去为他抚平眉间的皱褶。
茉莉那时还不知起的这个念头是多么的危险。
她沉入思考呆呆看着他的视线,从后视镜里被戴远知捕捉到。他并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也绝不会认为这刚毕业的丫头会对他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一轮,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经历种种的老男人产生什么兴趣,见她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想也是在发呆,大概是坐得无聊了。
按理说他作为长辈,这话题也该他先起个头。只不过戴远知向来在高位上居久了,下面虽有小辈,但这些年小的大多在国外留学,他自己更是居无定所,全球打飞的,满世界到处飞,一年到头只有年头年尾才能见到。小辈们都怕他,知道他忙,不敢多有叨扰。唯一家里最调皮的幺妹会在守岁的时候偷摸跑上楼,推开书房的门,探头探脑道,二哥,下来放烟花吧。当他推开笔记本电脑,问起她的功课时,这姑娘便又缩着脑袋帮他把门关上,扔下一句“二哥我走了”,飞跑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若端起一副长辈的姿势,是很凶人的。对茉莉,不必要如此。但现在,这话题不得不起,想着她大概是闷的。他没有车上听歌的习惯,上次幺妹坐这车,弄了张光盘,说是特地从唱片里复刻下来的。那唱片国内买不到,市场上那些盗版光碟质量太差,她花了好大的价钱才复刻了一张。那姑娘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二哥,你帮我保管好,不要给我弄丢了。
这盘一直在机子里放着,戴远知随手按下播放,旋律响起,是首粤语歌。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原来你也喜欢听滕一拓的歌。”
戴远知抬了抬眼,后视镜里女孩眼睛亮晶晶,像见到了知己。藏不住的喜悦。他想,她应该是喜欢这歌手的。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是谁,只有里面的粤语让他亲切。
但他并不打算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反问道,“你很喜欢他?”
“是啊,”茉莉因激动,身体向前倾,声音到了他耳边,“他是个大才子,就是很可惜啊,这张专辑没有在内地发行,啊,真是同道中人,你也喜欢他。”
她轻声感叹着,不是因为在这里听到了偶像的歌,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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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和她有着相似的爱好和喜欢的偶像。
呼吸和轻软的嗓音在脸侧和脖颈上轻轻扫过,她似乎没有察觉。其实她这样已经打扰到他开车了,如果是幺妹,准会被兄长耳提面命地要求坐回,而此时,戴远知也只是笑了笑,手指轻轻撘了撘方向盘,说一句:“那确实是缘分。”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留意到是什么神情,在他看来只是随口的,不经意的,不把她的话跌落地上的接起。那好像没什么特殊含义,不经意的说着“我们真有缘啊”。
然后把车速放慢了一些,想让她尽可能的在路上听完这整张专辑里的歌。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歌手是谁,也不妨碍他欣赏。
这些,茉莉并不能得知,她只觉得这趟车程似乎变得有些缓慢,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枯燥,两人也因为这同一个喜好,而拉近了距离。
当茉莉得知他有曾经在香港留学的经历,眼里充满了崇拜。起因是她虽时常听粤语歌,但不能完全掌握这门语言,聊天中向戴远知袒露自己曾经的梦想,以后若有机会,想去香港大学进修。
而他似乎并没有把她这个愿望当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认真地问了她对专业有什么想法,兴许他可以帮她提前完成。
茉莉以为他在开玩笑,虽然如今不比七八十年代了,但是去香港读大学是还是很艰难的事情,那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要有成绩要有钱,光只是其中一项就能让人望而却步了。他怎么会把这个说的形如吃饭那样简单。
看出她的疑虑,戴远知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自己曾在那留过学,有一些人脉。
茉莉并不怀疑,能在戴先生身边做事的人,那必然是了不得的,如此看来,赤华身上的这股清贵确来有依据。
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父亲从小教育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努力争取未来,这世上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权利和义务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得到什么好处,一定得有等价去交换。
她没有人脉没有钱,人家能看上她什么呢?赤华这样帮她,就算什么都不图,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将来一定是要报答的,可拿什么报答呢?
钱吗?还是别的价值?她能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呢?
如今她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更不敢说妄图接受他的帮助。
春丽说的对,她是没什么胆量的人,也难做成大事,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但是她心里踏实。
她崇拜赤华,对他兴许也有几分好感,但都和那些无关,她的喜欢和欣赏都是坦坦荡荡的,不想欠着人家,也不要人家欠她。
于是她谢过了戴远知的好意,但是拒绝了他的帮助。
戴远知点了点头,没有劝说,平淡的说了句“要是想找我帮忙,随时”,结束了这个话题。于他而言,这已是最高的承诺,多少人希望得到这承诺。
茉莉自然是参透不了这样的复杂,她失落的是他不能明白她藏在话里的含义。
原本就存有一点好感,又因为喜欢相同的歌手,就以为找到了知己,才与他诉说起了梦想,只是诉说而已,不包含任何的目的企图,她想要的是,与她交换的是一颗真心,把他的经历,他的梦想也像她这样坦诚的分享。
而不是如此,用他的方式,简单粗暴地替她完成本应该由她自己来完成的事,却少了交流的过程。
茉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和他的差异,却又说不上来这差异具体是为什么。也许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来形容会更好:她注重灵魂的深层交流,而他注重的则是实用价值。
他在说要帮她的时候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他想栽培她,想在自己还能护得住她的时候,让她迅速成长起来。
却不知道这个女孩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她想的是能和眼前这个男人,平等的,尊重的,并肩地站在一起。
靠自己的努力,让他能看得到她。
8. 第八章
不说话的时候,茉莉便靠在窗口看着街景发呆。王府井照旧热闹,从街口望进去的时候,依稀的,又能看到当日的画面。茉莉鼻子一酸,几欲掉下泪来。
有两个地方,茉莉是从来不去的。一个是肯德基,另一个就是王府井。是到了一听见名字心就会难忍般疼的程度。
八岁那年,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跟父亲商量着,说大妞一次都没有去逛过王府井,过两天她难得有一个假期,带她去逛一逛,看一看。
茉莉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天还没亮她就醒了,爬到爸爸妈妈床上,“妈妈妈妈,快起床了,我们要去王府井。”妈妈睡意朦胧地摸着她的头抱进怀里,“妞儿,天还没亮呢,你这比公鸡还准时啊。等闹钟响了,妈妈叫你。”
她趴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没过多久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她看到妈妈背对着身换衣服,爸爸已经上班去了,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妈妈穿好衣服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帮她穿上她的小衣服小裤子,她手搭在妈妈的肩上,配合着妈妈的指挥,嘴里喋喋不休的和妈妈说着话。
在经过肯德基门口时,她指着门口那个经常在电视和书上出现的慈祥老爷爷,“妈妈,我想吃那个。”
妈妈牵着她的手穿过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叫声,“救命啊,抢劫了!”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很突然,等茉莉反应过来时,抢劫犯被赶来的群众按在了地上,而她的妈妈已经躺在了血泊当中,她永远忘不了插在她胸口上的那把触目惊心的匕首,在阳光下,在血光里,泛着银光。
她呆呆地站着,连哭泣也忘记了,就那么怔然地望着妈妈。场面混乱不堪,没有人顾得及她。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呜呜呜声好像在哭泣,她看见妈妈的同事小华阿姨向她走来,蹲下身抱住了她。
茉莉还是呆呆的样子,过了好久,轻轻的在小华阿姨怀里问道,“阿姨,我妈妈怎么了?”
小华阿姨终于忍不住哭了。
后来,小华阿姨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接她回了家。
那个晚上,风雨交加,她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回来,是小华阿姨从风雨里进来,推开卧室的门,哽咽地抱住她说:“妞儿,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以后你都看不到她了,要和爸爸好好的……好好的生活……”
她说不下去了,一直在哭。
她天真的问小华阿姨:“是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小华阿姨擦着眼泪摇摇头,“妈妈没有生你的气,她只是暂时回不来了。”
爸爸把妈妈从医院接回了家,她看到妈妈安详地躺在床上,她不明白妈妈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闭着眼睛不肯看她。她趴在妈妈身边,问她,妈妈,胸口的伤好了吗,还疼不疼了?如果疼的话,大妞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听她这么说的时候,亲人朋友全都在屋里哭成一团,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
茉莉终于模模糊糊的感受到,她的妈妈好像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趴在妈妈身上大哭,她不要吃肯德基了,也不逛王府井了,妈妈你回来好不好,妞儿知道错了,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那一年各大报纸上随处可见妈妈的英雄事迹,妈妈获得了“见义勇为模范”荣誉,林警官的事迹成了全国中小学生学习的典范。
她的妈妈为保护她热爱的人民,成为了英雄,而她却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很多次她都在想,如果不是她贪嘴想吃肯德基,妈妈也许就不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连告别都没有说一声就离开了她。
如果她没有对妈妈说想去王府井逛逛,妈妈也不会带她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爸爸不肯原谅她,她也不肯原谅自己。
赤华今天带她来王府井,她没有想到,在路上没问,眼下已经到了,她也便没再提,悄悄用手指将氤氲在眼角的潮热拭去。车子停在东方新天地,下车后,戴远知按下钥匙上的关锁键,侧眼看到茉莉低着头轻轻吸气,鼻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像只小兔子,站在商场门口等他。
想来刚刚别着头看着窗外是在哭鼻子?
他边走过去,边从口袋里摸出那块丝帕,递给茉莉时脚步也没停地进了商场。
茉莉楞了楞,望望被塞进的手帕,又望望他的背影,捏紧手帕,紧跟上去。
东方新天地是这两年刚开业的,进驻的都是国际大品牌,给人的感觉最多的就是奢华。茉莉是第一次来,发现确实和外面的商店不一样,这里一切都是亮晶晶的,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照明灯,就连柜台都是亮晶晶的。
好多牌子都是没听过的。
赤华对这里似乎很熟,带着她走进一家店里,全都是买鞋的,各种式样都有,赤华还说,如果这里面的挑不好,可以上别家瞧,这一圈都是卖鞋的。
他说这话时特别财大气粗,那架势好像能把这个商场都买下来一样。她想,虽然他为戴先生做事,手上应该是不差钱的,但是也不能太铺张浪费,于是就说,我在这一家看看便好。
赤华笑笑,没说什么,让店员带着她去挑选喜欢的样式。
那些鞋子种类实在太多,茉莉看的眼花缭乱。几个店员热情地将她围拢着,像遇到了大主顾,她被她们拉着坐在长椅上,地上摆满了鞋,她们蹲在她脚边,捏着她的脚踝,试完一双又一双。
“小姐您这脚瘦,穿什么鞋子都好看。”
“喜欢带点跟的还是没带跟的?我看先生个高,您穿的话还是带点跟的和他更相配,这双鳄鱼皮的怎么样,是刚到的新货,手工的,您看这个车缝线……”
推销员天花乱坠地介绍着,茉莉的注意力却集中不起来,转过头去找他,店里没看到身影。正失望时,目光一掠,扫到明亮的橱窗外面他背对着店门口打电话。
看不到表情,看起来很忙。
茉莉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帮我挑双便宜耐穿的就行。”
几个店员老大不乐意地收拾着地上满堆的鞋子,嘀嘀咕咕地说着“还以为来了个大款,没想到是个抠门的”,茉莉假装没听见。
身后有人走近,她还没回头,那道声音落到耳边,“挑好了吗?”
茉莉穿着店里的拖鞋,双腿微微倾斜放在一侧,半张脸掩在礼帽轻盈的细纱下,听到声音,微微扬起脸来,白皙光洁的肌肤被灯光衬托的越发明艳,如同剔透的白瓷。优雅从容,像宫廷画里走出来的淑女。
“都有些贵。”茉莉一双眼睛在光下熠熠生辉,唇是天然的绛色,轻轻一翘,带出几分不自知的娇俏。
戴远知弯了弯唇,从店员手里取过一只高跟鞋,无声蹲下,掌心托住她的脚踝。
茉莉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条件反射挣了挣。
“别动。”他垂着眼,像在对待一件珍品那样,认真细致地将她的脚跟推了进去。
他做的自然得体,很难让人有想入非非的空间,最多觉得讶然,这样清贵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蹲下来为女士穿鞋的男人。
穿好了,戴远知放下她的脚,转过头,示意店员将另一只鞋子拿过来。
怔楞在原地的店员连忙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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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鞋子递到他手里。
“还是我自己来吧。”茉莉感到耳根连着脸颊都在发烫,刚才他手碰过的地方更是在烧。
她低着眼,没去看他,将鞋子从戴远知手里抢过。
戴远知仍是蹲着,笑着看她自己穿上鞋子。她的脸已经红的似猴子的屁股了,他却还一味的笑,等她穿好了鞋子,语调疏懒道:“看来还是喜欢的。”
她看了看脚上的鞋子,是刚刚推销员说的那双鳄鱼皮手工鞋,鞋子是顶精致的,一看就价值不菲,里面还有一层细绒。正思间,听到他转过头对店员交代:“都包起来吧。”
茉莉弯腰要脱,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动作,“穿都穿上了,别脱了。”
他说的包起来,不是她脚上的这双,那是……她恍然抬起头,堪堪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半含着笑意,闲闲地望着她。仓皇中,他已站了起来,俯身对她道:“我去结账,在这儿等一下。”
这一晚像做梦一样,茉莉跟随着戴远知走到车边,他用略含抱歉和遗憾的口吻对她说:“真是不巧,如果今晚没那么忙,可以陪你去王府井和长安街逛逛。”
茉莉摇了摇头,她很庆幸他今天是忙的,不管是不是借口,不用进去王府井大街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顺口客气回:“每天都在这里,随时都可以逛的。”
戴远知打开后座门,把购物袋全扔了进去,茉莉正准备上车,他叫住了她。
茉莉纳闷回头,被他眼里的光亮灼的一烫。
“坐副驾吧。”他说道。
戴远知为她开了门,她穿着高跟鞋和裙子不便上去,他轻轻托了托她的胳膊,借着力,茉莉上了车。等到缓过神来,戴远知已为她关上了门,车里暖气还没开,有些冷,望着窗外霓虹闪耀的夜景,她忽地想起那天在昏暗的楼梯口,他也是那样轻轻托住了她的手。
她看到他绕过车头,开了驾驶门进来,车子启动。灯影憧憧里茉莉突然瞥到了一幕,像是刚从商场出来要上车,好几个人,其中两个格外惹眼。茉莉呼吸一窒,紧接着深呼吸一下,试图平静。
车子擦了过去,后视镜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暖气开始工作,茉莉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够得到充足的氧气,顺畅地呼吸。
“怎么了?”戴远知发觉她的异常,侧头瞥过来。
茉莉扭头望着窗外,双手抵下巴,背影孤倨倔强。
他想起刚刚来的时候,她眼睛红的像兔子,看了看前方路况,准备在哪里停一停车。
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吸气声,在充斥着闪烁的车灯和平城街头繁杂的车水马龙中,她的嗓音尤为的安静。
“赤华,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前面正堵车,戴远知紧急刹车,车轮和道路挤压拉出一道剧烈刺耳的摩擦声里,茉莉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你长得这么好,能力又那么优秀,肯定谈过恋爱的,但是有一点我敢保证,你肯定没有经历过——”
她徐徐转过头来,眼睛在明亮的车灯和昏暗的车厢相互交汇里,闪动着晶莹亮光。
“被人劈腿这种窝囊又倒霉的事。”
似乎,他看出了她心情不好的由来。看着前面的车屁股,戴远知默了片刻开口:“喜欢听曲儿吗?”
话题跳转太快,茉莉没回过神来,顺着问题点了点头。
戴远知侧过头看向她:“带你去个地方。”
茉莉怔了下,“你不是忙吗?”
车流松动了。戴远知注视着前方车辆,踩下油门的同时,很轻的笑了下:“也可以不忙。”
9. 第九章
去的那家戏馆叫紫竹会馆,私人的,老板是宁家少爷,宁储,戴远知的发小。虽说一起长大的,宁储实际要比戴远知小上一岁半。
紫竹会馆原是一座废弃戏楼,拥有三百多年的历史,那时候宁少爷想投资个项目,听人说起这座楼的历史,特地跑了一趟前门大栅栏,平城胡同多如牛毛,随便走进一条巷子就是一段历史,类似这样的古迹数不胜数,年份早,政府管不齐,私人出资修缮重整便能接手。
地方确实是好地方,却有个历史遗留问题:此处位于八大胡同,是老平城人都不愿提及的污点。前景不可知,宁储犹豫过,找了戴远知取经。
那时二十二岁的戴远知刚留学回来,基业不稳。他大哥戴怀知醉心医学,无意卷入家族纷争。四弟和五弟尚且年幼,理应这东宫之位该由他坐。只因他母亲是他父亲第二任夫人,出身普通,没有厚实的家底撑腰,他又长得过于异域,无端猜忌四起。家族中掌握话事权的老人们明目张胆排挤他,扶持三弟,若不是老爷子的罩护,他差点就从香港回不来了。
在这样内外夹击的困局里,光是防守远远不够,他日若老爷子不在了,无人护他,便是真正的死局。于是他精心筹划一盘大棋,静等时机主动攻击。
宁储找来时,戴远知忙的分身无暇,掩唇咳嗽几声,细细思考之后对他说道:“等我过两天去看看地方,再给你答复。”
宁储见他这娇弱样儿,“早知你身体又不适,就不来打扰了,好好的养着,这事儿再说吧。”
没过两天,宁储接到了戴远知的电话,“我看过了,放心,迟早能发展,大着胆儿的吧。”
他说的简单,宁储明白要没这个心,全可以推了去。后来外人说起戴先生都以“阴鸷冷酷”评判,宁储知道他骨子里生性温暖,并不是真正心冷手狠。
若真要沾上那个狠字,至多不过心善手狠罢了。这样的人,修的是菩萨心,行的是帝王术。佛心鬼手之人,世间难找,手段虽狠,达成的却是善果。
真正的高人一等。
*
宁储今天也在场子里,他们刚一坐下,就赶来了。
看到茉莉的时候,宁储一惊。
他们这圈的谁来场子里不带个女人的,但这事发生在戴远知身上就新鲜了。他是十足十的事业脑,为人谨慎低调,这圈子里有多少因为红颜佳人酿出过惨案,别人只道钱可以摆平,到了他这位置,人家不只是图他的钱,为名为利甚至是要命,比比皆是。
不是说他有多专情,而是他永远把大局和家族荣辱放在首位。知道他的都知道,他这样淡泊名利的人,并不会把自身名誉看的有多重,但是这一旦和整个戴家联系到了一起,他的名誉也不仅仅只是他的。
而外界流传的“戴先生风流成性”,也不过是早期家族斗争的障眼法。在戴先生还不是戴先生的时候,旁人都知戴二公子爱听戏,最爱往紫竹会馆跑,听的他高兴了还会往戏台上撒钱,那些角儿们最喜欢他来。
撒完了钱他就要个包厢,在里面一整天不出来。久而久之,有了他在包厢里寻欢作乐的传言。只宁储知道,他不是爱听戏,每回到紫竹会馆都是谈事来的。
后来他成了人人仰望的戴先生,谈事的地方多了,也不需要那些遮眼法,紫竹会馆也很少来了。来了也是真听戏,靠在他过去经常靠的凭栏上,听高兴了还是喜欢撒钱。
宁储边观察着两人,边打量茉莉。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真是俊俏,唇红齿白眼睛雪亮,举止大方,但到底年龄摆在那,身上那股未出尘的灵气直逼而来,就算什么话也不说的坐在这里,无端端给人一种轻盈震荡的感觉。
想来是来头不小的。
宁储猜测着,笑眯眯地为茉莉斟上茶,“我叫宁储,是这儿的老板,怎么称呼?”
“谢谢,”茉莉托着盖碗的茶船到面前,“叫我茉莉就好了。”
“茉莉?”好一朵纯净的茉莉花,真正人如其名啊。宁储朗声笑起来,茉莉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就听他问,“茉莉小姐是本地人?”
茉莉点点头。事实上她祖父天津人,祖母老家在江南一带,并非土生土长在平城,这其中拉拉扯扯的又是一部好浩大的历史,茉莉也不是全都清楚,所以到这里就及时止住了。更何况祖母也说过,她在平城出生,就是平城人。
“喜欢这里吗?”宁储问。
茉莉抬头望下去。戏台设在一楼,他们在二楼视野最好的雅座,一张八仙桌,四面摆着青藤椅,唱的是《牡丹亭》。听宁储说,这戏楼是花了重资修葺的,明朝时的古迹,最大程度上保留完整,还原本来面貌。
“你看,”他指了指戏台,又说,“台上没安扩音话筒这些,只有整个楼够高够空,上下镂空,这声音跟流水一样,不需要借助设备也能听得到,这才是真正的听戏嘛。”
茉莉顺着看过去,发现戏台上确实如他所说,布景古色古香,声音也不是平常用扩音器听到的效果,更接近原始的味道。她之前都没注意过这些,被宁储一提点,陡然醒悟过来。
她有些渴意,端起杯子喝了大半杯,眸子像是水染般生着光,由衷佩服说:“好厉害。”
戴远知握着壶柄为她续上茶水,垂眸笑着说:“你拿这套说辞骗了多少小姑娘?”
宁储故意不接他的话,对茉莉说,咱今儿听这牡丹亭,实际上这里面有一番讲究。这城里的公子们都这口味,带上个美人儿往旁边一坐,唱的内容无人关心,不过是爱那套附弄风雅的腔调。
听罢,戴远知将手里的菜折子往桌上一放,抬眼瞥向他,轻轻的一记警告,并不说什么。
茉莉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细节,也没听懂宁储的玩笑,她只捡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楼下旦角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祖母爱听曲儿,她有一只收音机是专门用来听小曲儿的,每次那小盒子里放的时候,茉莉便会乖乖趴在旁边认真地听。
小时候听到这段:“姐姐,后面那答儿讲话去/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听不懂的。后来等到能听懂的年纪,才知道这都是让人耳热的词。
她的耳朵日日夜夜浸泡在婉转的唱腔里,时不时也能哼在嘴上,虽然唱的并不标准,外行人听来也是好听的。那些达官显贵们在这戏馆子里,成日反复听着这段,哪能听不懂的,大抵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想吃什么,看看。”戴远知把菜折子递到面前,打断了她的遐思。
这折子和一般的菜谱不一样,厚厚的,手掌那么点大,像翻奏折一样打开,每一折写着一个菜名,没有价码。
这些菜名呢,更是看不出名堂来。
茉莉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地,指着其中一道菜开口问道:“鱼跃龙门是什么?”
宁储抓起一颗花生米仰头往嘴里扔,没接住,他就翘着二郎腿跟茉莉解释起来:“这其实就是一道鲍鱼汤,吃过吗?”
茉莉摇摇头,指旁边的菜名问:“那这海底月是什么?”
“扬州狮子头。”宁储答。
这是一道淮扬名菜,茉莉听说过,吃倒是没吃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戴远知侧身倚着栏杆,往大门口瞧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茉莉来了兴趣,又问:“嫦娥奔月呢?”
这时,戴远知转过头来,接道:“酒酿丸子。”
茉莉不解:“酒酿丸子就酒酿丸子,嫦娥奔月,这哪里像了,就不怕客人们说诈骗?”
宁储笑她还是太年轻。
茉莉更是奇怪了,这跟她年轻不年轻有什么关系?
戴远知第二次帮她斟茶,漫不经意的:“菜名讨个好彩头,客人吃的高兴,主人生意也红火,至于到底是不是那回事,谁又会在意?自古以来都是这么个理。”
茉莉云里雾里,细细将他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这和说吉祥话是一个道理?”
戴远知笑了笑,并未作声。
宁储拍了拍手,“没错,是这么个理儿。”
有几道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戴远知听了会儿,转过头问茉莉:“吃涮肉吗?”
这些菜名和词牌名似的,花里胡哨,看的她眼花。茉莉如同解放一般,将折子一合,爽快道:“好。”
戴远知看向宁储:“把你那满汉全席拿来。”
宁储惊讶:“能吃得下?”
戴远知淡淡瞥他:“管这么多?”
茉莉见他起身要走,目光紧跟着,戴远知笑着低头望向她:“离开一下,慢坐。等我回来,还想听你讲讲你那个……”
他余光瞥了眼暗笑着看戏的宁储,不再往下说。
茉莉却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是她被前男友劈腿的故事呗,这本没什么,他这样的欲言又止似两人真有些什么。想到这,她不能再装从容,只低头端着茶杯抿着,含混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他的话。
耳边传来他对宁储的话:“在这坐会儿吧,帮我陪陪黄姑娘。”
遮在头顶的阴影消失了,茉莉抬起头,视线追着他的背影离开,心想着,原来他今天特地过来不是专程为吃饭的,而是有别的更紧要的事。
“他已经好久没来这儿谈事了。”
宁储的声音听起来像追忆往昔,神情很是感慨,茉莉的注意被拉了回来。
她托着下巴侧过头,眉眼在光下闪动,“看起来你和赤华关系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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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华?”宁储表情像听到了笑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这是什么名字?”
茉莉楞了楞,“那你叫什么?”
“当然是远知,还能叫什么,总不可能是亲昵词儿吧?”说完,宁储恍然大悟,这“赤华”可能就是两人之间的昵称,就跟那宝贝儿一个意思。
马上改口道:“那就叫赤华,我们也这么叫。”
茉莉觉得怪怪的,又说不清楚哪儿怪。
宁储又问:“还在上学?”
茉莉答他:“今年毕的业。”
说话间,服务员推着满汉全席进来了,三辆小车,塞得满满当当。转眼间摆满了一桌,还放不下。她终于明白宁储为什么会担心吃不完了。
宁储问她,你俩认识多久了。
茉莉说,没多久。
宁储笑,你对他的事情了解多少?
茉莉想了想,只知道他在香港留过学。
宁储说,看不出来你是胆子这么大的人,对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这么信任,敢跟他到这种地方来?
茉莉答不上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因为有老太太作保,又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但是这地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场所,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端着杯子喝了口水,仰头对宁储道:“不就是听戏,有什么不敢来的?”
宁储摇头大笑,连连说:“能来,能来。”
这时,楼下已唱到了最有名的那段,游园惊梦。
宁储是地道的平城孩子,好客,又爱面子,上下打点,安排的妥妥当当,戴远知把人交给他,也确实想得周到。
一顿饭下来,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宁储在说,没有一句话能被他掉在地上,还要兼顾着夹菜涮肉盛菜,茉莉只顾听他讲,埋头吃。
话题大多是和戴远知有关。宁储从他在香港留学开始说,讲他在那里多出众多受欢迎,读书也好,社交也好,他要做就能做到最顶尖。后来回国不顾家里反对,退掉了家里安排的婚约。关于那段往事,宁储还要再详细说,戴远知走了进来。
茉莉正听到兴头,抬起头在蒸腾如白雾的水汽后面撞上了他的眼睛。
“在说我什么坏话?”他将手臂上挽着的大衣搭在椅背上,笑着在对面坐下。
“事谈完了?”宁储问道。
戴远知歪靠着椅背,揉着眉心,看起来有些倦乏,长指遮着脸,面容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他似不欲多说,只轻嗯了声。
茉莉脑海里却在想着方才宁储的话。她有很多的疑问,那婚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婚约,赤华是他的名字,那远知呢?看他这身打扮和派头不像出身普通,这年头能留得起学的,家里至少得小富,他应该不差钱,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替别人办事?
她模模糊糊的感觉,赤华不简单,但到底哪里不简单,又说不明朗。
这疑问一直延续到了这餐饭的尾声。
她是第一次与他吃饭,发现他吃的很少,也有可能是刚才吃过了,倒是不时的让她多吃,给她介绍每道菜的历史和来由,极尽耐心。这三小车的菜几乎都是她吃的,却还有很多剩下的,她看不得浪费,揉着撑饱的肚子叹息,要是能打包就好了。
戴远知温声开口:“过食伤胃,吃不下就别吃了,肉放过夜不新鲜,下次再接你过来吃就是。”
走出戏馆,夜色更浓烈,秋风穿过窄巷,月光生冷,茉莉拢紧衣襟,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盖了上来,一愣之下,茉莉抬起头,对上了月光之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戴远知带笑道:“今天晚上宁储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茉莉望着眼前这张瘦削白皙的脸,脑海中如星星般掉落了很多很多画面。有他在港大陈词激昂的全英文演讲,也有他力排众议果决退婚,亦有在图书馆通宵达旦刻苦钻研,在谈判桌上气定神闲运筹帷幄……还有眼前,这样温柔的眼眸望着她。如杳杳银河不可摘得。
她捏紧着他的大衣拉向自己,那感觉像是完全罩在了他的怀抱中,她像浑然没有察觉到这个动作似的,笔直注视着他道:“他说了一晚上你的故事,”停了停,她特意补充,“过去的故事。”
戴远知看了她片刻,蓦地轻笑了声。
突然生出逗弄的兴趣,他俯下身,那声音到了耳边,极近:“我的故事可不白听,想好了拿什么来换吗?”
带着体温和浅淡香水的气息,同身上这件大衣一道,夹击着她。
茉莉肩膀微微一颤。
“吓到了?”戴远知凑近了些,似漫不经心般,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撩去了耳后。
在茉莉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收回手抄进口袋,直起了身:“去车上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10. 第十章
于是在这个清冷的夜晚,茉莉再次想起了蒋国宇,想起那段不愿回顾的过往。
车厢内有一种消沉的寂静。他的脸融在明暗衔接里,有一种深邃的沉宁。修长的手指慵懒恣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如透着微凉色泽的玉石,说不出的性感,像自带聚焦灯。
茉莉看了会儿,移开了视线。
经过了一个晚上,她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
和蒋国宇在一起的半年里,虽然也有小吵小闹,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体贴入微的。不少人吃惊,也有很多像胡佳梦那样羡慕她的人。他这样桀骜不驯的男生,竟会在大雪天里排队近两个小时就因她说了一句想吃护国寺街那家的糕点。
茉莉不想去探究蒋国宇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他们才相处半年时间,一个人的品性如何无法通过短时间内判别,更何况人都是会变的。细数那些日子里,除了对她好之外,蒋国宇的性格脾气并没有变化多少,使得她很难判断,他到底是真心对她好,还是为了得到和占有她,才装出来的惺惺作态。
若是和平分手,好聚好散,有人问起时也许还会唏嘘一声“大约是性格不合吧”。而眼下,她连一丁点儿都不想回忆过去,连同把那些过往的点滴、她曾经差点的心动,一并都抹除了。
只避重就轻地挑了几个重点讲了讲。
寂静的车厢里,她的语气是从未有的冷淡:“他们要结婚了,还好心地特地跑来告诉我一声,问我是否去……”
她的语气很不在意,每一个字眼却都写满了在乎和放不下。这个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藏着这样一腔心事。
圈子里这样的事听得多,也看的多,虽然不足为奇,但只要是人格尚且完整的,都不会觉得那负心汉做得对。何况是这样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将造成巨大的打击。
毕竟是别人的感情,戴远知不便干涉太多。但在听到她询问他“我不太想去,去了就相当于是还在意着不是吗,你说呢”时,忍不住开口道:“为什么不去?”
茉莉愣住。春丽说过,男人这种生物在面对同胞劈腿出轨这类问题,会口径一致的说“啊算了算了,男人嘛不都是这样的”,敷衍的安慰以掩饰自己也是同类人。
基于这点,春丽说,不要在感情上对男人抱有太大期待。茉莉虽然将信将疑,但春丽异性缘好,接触的男性多,积累的经验也多,肯定有其道理。
向他询问时她压根没想起来,只是单纯困惑的脱口而出,在被他的态度惊讶到的同时,突然的想起了春丽的话。
见她不语,戴远知瞥了眼过来,然后说道:“原本并不打算插手,也不方便管,就当是……看不得你受欺负吧,恕我不能袖手旁观。”
车行到一段没有灯的路段,他的声音沉在黑暗里,听不真切。茉莉没听明白,只觉得他的意思大概是让她去。结合春丽的话就是,他无法像其他男人一样去敷衍她。是这个意思吗?她糊里糊涂的,索性就不想了,问道:“那去了,不就代表着我还在意着吗?”茉莉不解。
戴远知轻轻笑起来:“难道不去就不在意了?”
茉莉脸一红,小孩子再怎么伪装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好在车厢里暗,她庆幸的想着。
接着,戴远知语气恢复正经,手指轻轻叩着方向盘,冷笑了下:“信不信,这次不去,下次就敢踩到你头上。”
在这个晚上她又遇到了不怎么熟悉的戴远知,为他眼里的冷意和理性,也为他语气里透露出来的杀伐果决。她好像模模糊糊触碰到了他真实的一面,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高不可攀。
茉莉暂时还琢磨不出此刻莫名涌来的这种淡淡的,夹杂着忧伤的情绪因何而起,听他继续说道:“自信点,挺起胸膛,大着胆儿去,有理走哪儿都不怕,你的畏缩是给他人递刀子,谋杀的是自己。试着去反击,这样才不会任人摆布。”
他的语气像随口提点,却让茉莉为之一振。她二十出头的年纪,大多半时光都是在学校度过,没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可说经历浅薄,认知甚少,这番话像是在用他的经验填补她空白的阅历。
这些,学校老师不曾教,父母也想不到会教她,很多人要一遍又一遍走过泥泞崎岖才能摸索出来的人生经验,比不上过来人随口的一句提点,就能让人少走好多弯路。
从社会地位和人生阅历,他都高出普通人太多太多。遇上这样的人,很难不心动。
他说的对,她应该去面对,心里聚起了力量,茉莉弯起眼,重重点了点头:“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我想我知道怎么做了。”
她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也没有向他倾诉困难,而是坦坦荡荡的,二话不说就去实践。
也许表面看起来是有些傻的,不懂得权衡,听了他的一席话,也不为自己辩解,遵从内心就去做了。
这样的人看似天真,无疑是聪慧的。这份纯真,依照本心行事的背后是一种“空”,大道至简,是最接近于道的本真,那是不同于机智的小聪明,是更高端的,大智若愚的体现。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智慧,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去点拨。
戴远知笑了笑,说道:“等你的好消息。”
简单明了地结束了话题。
茉莉没让他送到小区,那条街出了名的脏乱差,也不好停车,万一把他的车刮擦到了得不偿失,在转弯处就让他停车了。
这一带没有路灯。黑暗里,她看见戴远知解开了安全带,“送一送你。”
“不用,这过去还有好一段路。”茉莉仓促拿起包,想赶在他之前下车。
“不是说就在这附近?”
茉莉意识到说漏嘴了,戴远知重新把安全带扣上,见她不动,抬眼轻轻瞥过来,“后面还有一堆鞋子,这儿还没路灯,治安看起来也不大好,你要走过去?”
其实茉莉很少在这么晚回家,在夜间里这条路也是不大敢走的,都是打车到楼下。被他这么一提醒,心底慌牢牢的打着鼓,只好重新拉回了安全带:“那你再往前开开吧,这条街尽头有一个洗头店,闪着灯牌的,就在那给我放下吧,我家就住在楼上。”
看到他启车,她又是不放心:“这条街窄,路灯经常不好,你车大,容易磕碰到,也不好掉头。”
“前面能出去吗?”戴远知问。
茉莉想了想,“应该是可以的。”她以前晚上打车,见过出租车司机直接从前面街口穿出去的,“就是要绕好多路。”
“那就没问题。”
这条路比想象中要杂乱的多,路本身很狭小,两边种着高大的行道树,削弱了路灯光线,整条街更逼仄狭窄,车子东一辆西一辆地停在路边,还有生活垃圾和杂物堆在路口,店铺门口也扔着用旧了的桌椅和泡沫箱种的植物。
这并不能难倒戴远知,曾经在香港那么狭窄的小巷里他都能开着辆二手车穿梭自如,更别说是在平城的大街上了。途中他接到幺妹的电话,“二哥,你还在外面吗?你要不要路过家里的时候顺道帮我个小忙。”
前面有辆车挡住了去路,戴远知单手打着方向盘,光从语气听不出情绪:“顺道不了,回去了。”
“啊?”在电话这头也能感觉到小姑娘不高兴地嘟着嘴,撒着娇,“好二哥,你来嘛,我有事情找你。”
戴远知轻嗤了声,“还不是让你二哥当跑腿。”
“二哥你真聪明。”
戴远知弯了弯唇,看见前面理发店的灯牌,说道:“今天太晚了。”
“可我就想晚上吃。”
“瞅瞅你牙有几颗好的?没烂光你。二哥也没答应给你晚上送,我要睡了,十一点到了,你也该睡了。”
“二哥你就知道教训我,很快你就管不了我了,婶子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戴远知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去旁边。车厢里静,他和女孩的对话悉数传入茉莉的耳朵,不小心听到了私密的家事,如坐针毡,只能假装没听见地看着窗外。
茉莉也说不清楚心里怎么这么乱,好在车子已经停在了洗头店门口。灯牌还亮着,玻璃门里几个染着黄发的年轻店员,有男有女,张望出来。
这样一辆车停在凌乱的街口,突兀的不像这个世界。
接完这通电话,戴远知兴致并不太高,侧头看着茉莉解开安全带,然后把他的外套放在一边,没有再说要送她,这让茉莉松了口气。
茉莉正准备开门。
“等等。”
茉莉慢下动作,回头。
就见他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什么东西。
“这是?”茉莉迟疑地接过,借着外面的灯光看出是几颗糖的轮廓。
“出来的时候顺的,这糖还不错,尝尝。”
“糖都是小孩子吃的,我不吃。”茉莉摇摇头,要把糖还给他。
还记得他在电话里哄妹妹说晚上吃东西烂牙齿。那怎么还要给她吃糖。好没道理。
阴影里,戴远知嘴角弧度深了几许,“拿着吧,小朋友。记得把鞋子拿上。”
茉莉不服气的想,他自己也跟小孩子似的偷拿糖果,还管她叫小朋友,多不公平。时间不早了,她懒得掰扯,轻嗯一声,握紧了手里的糖,和手一起装进了上衣口袋里,另一只手去开门。
下了车,一股冷风灌进领口,茉莉打了个寒噤,跺跺脚,将手从口袋伸出,拉开后座门,随手拎起一个袋子,关上门,往后侧的楼道口走去。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车子的发动声,直到从楼层中间的平台眺望出去,瞥到那车子已经不在了。
茉莉上了楼,借着微弱的光线翻包里的钥匙时发现,那张压在最底层的婚礼请柬不见了。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在哪弄丢的。她打开门,屋里暗着,从客厅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茉莉拎着包和鞋子走进客厅,昏暗里,看见乔年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三根白蜡烛,用蜡烛油固定着,长长的,火光颤动,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摇摆不定。幽幽烛火里,乔年转过头来,“你回来了?”
茉莉打了个寒战,转身开了灯,把包和袋子搁在就近的椅子上:“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
乔年扭了扭手臂,“电费多贵啊,蜡烛一块钱一大包,你不在,我一个人也不舍得用。”
乔年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大山里,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她就是全家的希望,父母举全家之力将她托举进了京城。她每个月往家里汇钱不算,还得写信,写她在这里的工作情况,让父母放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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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不识字,寄回来的信都是她那上初中的弟弟写的。她是弟弟的榜样,也是全家的骄傲,即使在这里生活再辛苦,乔年从来不在信上抱怨和透露半个字。
乔年继续写信了,顺便问道:“吃过了吗?”
茉莉走进厨房去烧热水,乔年已经帮她把水接好了:“这都多晚了,怎么还会没吃过。”
茉莉洗澡很快,等她洗完进来的时候,乔年也写好了信,往信封里塞着信纸,一转头就看到了椅子上的袋子,那包装上的品牌logo,乔年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单位那个富二代女同事背的包也是这个牌子。
乔年眼睛都直了,陡然站起来拎起那袋子看了又看,她当然不相信以茉莉的经济实力买得起这个牌子,当即就问:“这洋牌都是那些富二代用的,谁送你的啊?”
茉莉低头擦着头发,闻言一怔,说道:“我奶奶年轻时候的朋友,那老太太以前是个影星。”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清楚,这些鞋子的由来全是因为老太太。
乔年失望道:“还以为你遇到大款了呢。”
茉莉突然意识到了乔年暗指的意思。
“不过,我也真想过,”乔年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你知道夏阮宵吗?”
她们那时候住的混寝,六个姑娘都来自于不同的专业,那会儿乔年和茉莉关系算不上最好,和乔年玩的好是夏阮宵。那姑娘是乔年他们专业的系花,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半只脚进娱乐圈了,拍各种平面广告,做模特,还给某位歌手做了mv女主角。经常泡酒吧,有很多异性朋友,学校里看不到人。
这样的姑娘和茉莉本不是同个世界,全因为一次兼职。茉莉读书的时候兼过很多职,校园里的,社会上的,都是些小的,零零碎碎的,赚点零用钱。那时候上网的还很少,许多学生会把小广告贴在学校专门的广告窗口,茉莉就是这样被夏阮宵找到的。
那是一堂选修课,这学期夏阮宵已经旷课太多节了,急需这门课的绩点,要茉莉给她签半个月的到。在给钱方面,夏阮宵很大方,先是给了茉莉三百块的押金,九几年的三百块,很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五六百块,茉莉很心动,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为夏阮宵签了一学期的课,茉莉赚了一千块。茉莉话少,事更少,夏阮宵对她也甚是满意,前后给她介绍了几个不错的兼职,交往也多了起来。
几次的交往下来,让茉莉对夏阮宵有了一些改观。觉得她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浪荡背后有一颗缺乏安全感的心,人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
只不过茉莉性格不大主动,别人不找她,她也决断不会去找对方。后来毕了业各奔东西,和夏阮宵也没再联系过了。
再次听到故人的名字,茉莉有些怔然。
乔年说:“她傍了个大款,现在过的挺不错的,上礼拜我们公司举办活动,请了她,一场两个小时就五千块,这钱是真好挣,听说就是她男朋友的渠道。”
“读书的时候老师父母都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到了社会才知道,认认真真工作学习的,猴年马月才能赚到一套房的钱啊。像夏阮宵,读书的时候门门挂科到现在不还混的风生水起,随随便便一下就能赚到我们一辈子才能赚到的钱,不就是因为长得漂亮,有个好脸蛋,能傍上有钱人吗?”
看着乔年满脸羡慕的神态,茉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袋子和包拎起来,转身进房间:“不早了,睡觉吧,晚安。”
吹干了头发,茉莉换睡衣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那几颗糖来,在光下终于看清了。
怡口莲,也叫太妃糖,一个高端英国牌子,刚引入国内不久,不仅贵,也难买到。夹心的,听说特别好吃。
躺下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在睡衣外面罩了件外套,没有开灯,下床走到窗边。
门外传来乔年踢踏着拖鞋的声音,渐渐的,这声音也静下去了,直至消失在了对面房间里。楼下的洗头店也关了门,那几个染着黄发的店员嬉笑着吹着口哨哼着歌,骑着自行车离开这条街道。
夜晚,又恢复了安谧。
茉莉把头抵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从额头渗透开来,她望着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轻轻吐出一口气,玻璃上瞬间起了雾。
她想了很多。
想到春丽的言论,想到乔年的不平,想到现下的生计,想到未来的发展,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想到他说可以让她去香港留学,也想到那通电话,女孩俏笑着说“二哥,婶子说要给我找个嫂子”。
茉莉想不下去了,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春丽和乔年说的都是现实,现实的真相往往都是残忍赤.裸,血淋淋的。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茉莉蜷缩进外套里。
小时候奶奶经常说,人和人的相遇都是讲究缘分的,为了这缘分,得在佛祖面前磕多少头才能得到。
她呆呆站了许久,盯着楼下那掉光了叶子的树,站得腿发酸,眼睛涩胀,窗外的月亮落下了,手指攥着窗帘的一角,在外面的路灯被隔断在窗帘后面之际,侧过头时被太妃糖的包装纸轻轻闪了一下。
茉莉顿了顿,走到桌边,将糖收起来,放进了明天要穿的衣服口袋里。
11. 第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戴远知心念一转,掉头去了安定门。
他父母住在国学胡同的四合院里,也是戴家的祖业。三十年前戴氏全族迁回国后,老爷子尚在世,将名下的资产分了分,戴沛分得这块。四百平的地方,寸土寸金,布局没有大动,只是几间屋子全都重新装修了,到三十年后来看装修还是时髦的——他父亲从小在国外长大,住不习惯太过中式的老房子。
戴家的家训受西式教育影响颇深,对男孩苛刻过女孩。家中男孩年满十八周岁不能与父母同住,需在外自力更生谋求财路。这样一个大家族,底下男孩众多,为了让自己能被看到,证明实力,只能各凭本事。
留学回来的戴远知还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子哥,读书时期的创业,在同龄人眼里似大成就,却压根入不了长辈的眼。名下还没有称得上资产的东西,在外租了个房子,团队七八个人窝在那不到九十平米的地方,搞互联网,投资房地产;一边布局谋划,准备让戴家内部进行一番改革震荡。
仅仅只是用了六年时间,比预期还要早四年。
到家已近后半夜,不便叨扰,院里有岗哨,他把车停在门口,给幺妹打电话:“出来,小点儿声。”
幺妹大名戴珍蓁,幺妹是乳名。家里最小的女孩儿,父母双双在她年幼时意外去世,戴沛作为长子,理应担负起监护人的责任,自八岁起幺妹便寄住在这院里,那年戴远知二十四岁。
戴远知在车上等了不久,一抹小小的人影儿猫着腰从门后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戴珍蓁眯起眼,借着昏淡的路灯看清了不远处停着的车正是她二哥的座驾,轻手轻脚把院门重新合上,几步蹦到了车窗前,笑嘻嘻地将脑袋探进去:“我就知道全天下二哥最好了,让我看看带了什么好东西。”
戴远知捞过大衣,在口袋里摸了摸,没剩的了。想起来从戏院里随手拿的一把糖全送出去了,他放回大衣,看向戴珍蓁:“没有。”
戴珍蓁眨眨眼睛,她亲眼看到二哥在那翻衣服口袋,这句没有说的随随便便,肯定有,骗她呢。哒哒哒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门,手脚并用爬上座椅,膝盖压在了一样硬物上。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拿起看,借着外面路灯打进来的光,是一本大红色请柬,戴珍蓁“咦”了声,“二哥,这是谁的婚礼,我认识吗?”说着翻了开来,眼睛看下去,跟着一字一字念出:“送呈黄茉莉女士台启,谨订于——”
念到这里她顿住,眼睛忽地亮了亮,促狭笑道:“二哥,这个,”她再次低头去看请柬上的字,笑意更深,“我一定替你保密,不过——”
戴远知屈指在她额头一弹,戴珍蓁丢开婚帖,嗷呜一声捂住额头,正要痛诉他的“暴君”行为,目光一转扫到了后车座。
“这是什么?”
戴远知跟着转过头去,看见后面堆着的购物袋,轻蹙眉。
她没带走?
戴珍蓁探身捞过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鞋盒,logo是国际大牌,她欣喜着要拆开看,“二哥,这是买给我的?”
“不是,”戴远知说,“放回去。”
戴珍蓁表情失落,不敢忤逆,只好将东西放了回去,又好奇其他几个袋子是什么,抓过依次看了看,一边翻一边轻呼:“二哥,你这鞋子怎么买了这么多,不会是自己穿吧?不对啊,这都是女鞋啊,你也穿不了,是准备送人?这也买太多了,你这是把店都搬回来了吗?你忘了伯伯经常教导我们要节俭,二哥你带头教坏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送人你应该也用不着啊,还不如孝敬你亲爱的妹妹……”
戴远知捏着扔在一旁的请柬,打开,低头看着里面的内容:“孝敬?”
戴珍蓁一听语气不对,立马岔开话题,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了,就是黄茉莉吧,鞋子是送给她的,对不对?”
戴远知合上请柬,敲在她头上:“没大没小。下车,我要走了。”
戴珍蓁啊了一声,没听懂,她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十分不解:“所以二哥,你既不给我带吃的,也不进家门,专程回来是因为想黄茉莉女士想的晚上睡不着吗?”
戴远知将请柬收起来,淡淡道:“等我这阵忙完,抽出空来会专程拜访老师,深入了解你在学校的表现。”
说着,他抬眼瞥向她,表情像是在说“特地来一趟告诉你这件事,二哥已仁至义尽了”。
戴珍蓁一个头两个大:“二哥,我在学校表现特别好,不麻烦您操心了,我们老师……他们都特别特别忙……”
戴远知懒得听她废话,身体向后靠进了宽敞的座椅:“你大伯和大婶,还有家里几个长辈,纵容你惯了,你学校的表现我也是略有耳闻的。”
他给了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特别用了“略有耳闻”这个温和的词语,结束了话题:“下车吧。”
戴珍蓁下了车又走回来,趴在车窗前试图和他交易:“二哥,你就不怕我去告密?”
戴远知笑了笑,当着她的面,将车窗升了起来,当真是一句废话都懒得说的驾车离开了。
戴珍蓁在原地呆了好几秒,风一吹,她醒神过来。一直以来二哥都是这样的人,别看他平时温温和和的,对他们这些小辈从来都不会说重话,有时候还愿意和他们开开玩笑,没有长辈的那些派头。看似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是谁也不敢忤逆他。
因为他们都知道二哥本事好,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成就,是小辈们学习的榜样。听大伯说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二哥,说他最像他年轻的时候,长了一双鹰眼,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二哥的那双眼睛,长着这双眼睛的人注定是要干大事的。
宁储哥也说过,她二哥很聪明,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很多人一生都难以遇到的变迁和沉浮,这样的人就像游离于这个世间,可静也可动,但也会因为看的太透,很难爱上一个人。
宁储哥这番话说的太深,她听不大懂,模模糊糊感觉,这好像就是她二哥。这些年也没见他谈过女朋友,更别说把人带回家里,只听和他一起留学的少允哥说过,在留学的时候二哥交过女朋友,差点都要结婚了,什么原因分的手谁也不清楚。
二哥和女友分手时,戴珍蓁尚且年幼,没有任何的印象。但是,二哥不许她和少允哥走得太近,至于为什么,二哥没说。
很难想象,那么理智清醒的二哥,有了心上人会变成什么样。
07
蒋国宇和胡佳梦的婚礼在国际饭店举办,请柬上没有写清楚,这两人那天来找她也没有当面说,茉莉只当是坐那喝酒吃菜的晚宴形式,到了地儿才发现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现场是自助式的酒宴,人人穿着打扮都光鲜亮丽,而她下了班就匆匆过来了,一身的黑衬得肤色瓷白,高跟鞋将一双腿拉得更修长,独自长条条地站在那,既格格不入又异常亮眼。
“茉莉。”
茉莉朝声源望去。
胡佳梦着红色礼服,挽着蒋国宇走过来,到了跟前,放开新郎的手,故作亲昵地挽上茉莉,“你怎么才来啊,等你都好久了。”
接着,低声抱怨地说道:“穿成这样就来了,奔丧呢。”
胡佳梦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宝石项链,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真晦气。”
场内一众宾客的目光纷纷投向这边,关系好的直接走了过来,这里面也有他们以前的校友。
“胡佳梦,这位美女是谁啊,不介绍介绍?”
“茉莉啊,我最好的朋友,那可是咱们系里出了名的美女。”
“哦,原来是茉莉啊,半年不见,又漂亮了,记得茉莉不是蒋国宇的女朋友吗,怎么……”说话的人犹疑看向茉莉。
这些人不会不知道他们三人的关系,当初和蒋国宇分手后,他和胡佳梦泼脏水抹黑她,茉莉从未做过解释,学校流传最广的版本是她对不起蒋国宇在先。胡佳梦也是吃准了她爱体面的性格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茉莉想到了昨晚车上赤华说的话。
“你的畏缩是给他人递刀子,谋杀的是自己,试着去反击,这样才不会任人摆布。”
也想起小时候见着邻居婶子杀鸡,捂着眼睛不敢看,后来婶子对奶奶说,你家妞儿胆这么小,心肠软,容易受人欺负。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奶奶说的话。她说,我孙女虽然善良,但善良不等于怯懦。
善良是底线,不代表软弱。
像是点醒了她,心里燃起了一股火焰,这火焰不同于愤恨和不平,它是一股新生的勇气,具有生命力的希望,充沛的自信和力量感。
她不动声色将手臂从胡佳梦手里抽出,笑道:“今天是你们的婚礼,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也有我的苦衷。我运气不好,碰到了一个好闺蜜,和一个不怎么样的前男友,合谋算计我,还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我也给面子的来了。你们不就是想看我出丑吗?”
人群议论纷纷,一个和胡佳梦关系不错的女生不可置信:“佳梦,她说的是真的吗?”
胡佳梦声厉内荏:“没证据少在这儿血口喷人。”
茉莉不紧不慢从包里取出小灵通,当着众人的面说:“你当初发我那条挑衅的短信,我还给你留着,正好人多,大家一起看吧。
胡佳梦大惊失色,恨铁不成钢地推了推旁边木头一样站着的蒋国宇,“还愣着干嘛,叫保安把她带走啊。”
蒋国宇惊讶于茉莉的变化,异常的烦躁:“你喊来的人,自己收场吧!”
胡佳梦气的咬唇跺脚,眼见茉莉打开了收件箱翻找着那条短信,趁其不注意抢了过去,同时提着裙子快步朝门口喊保安。
此时在外迎宾的蒋父和蒋母听到里面的动静,走了进来,在宴厅门口看到正满脸愠怒疾步而出的胡佳梦,拦住她问:“怎么了?”
胡佳梦刚要说话,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蒋父忙上前迎接。
男人道:“蒋先生恭喜恭喜。我是代表戴先生和宋老太太来道喜的。老太太年岁大了,不敢出差错,就不来了,戴先生也抽不出空来,这是礼金。”
说着掏出一个红纸包,里面薄薄的一张,是支票。
“谢谢谢谢,戴先生有心了。”蒋父满脸喜色地弯腰接过,亲手交给蒋国宇,让他在封面上写上“戴先生”。
“我还有其他事,就不多打扰了,”男人微微一顿,向新娘和新郎看了一眼,“戴先生特意交代,茉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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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是老太太的贵宾,也是他的客人,请蒋先生不要怠慢她。”
蒋父连声答应,点头哈腰地将人送了出去。回来后见这对小夫妻都绷着脸,各自赌着气。蒋父知道戴先生不会无缘无故叫人带这么一番话给他的,眼前儿子和儿媳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严肃道:“怎么回事?”
蒋国宇气恼道:“她就不该在这儿,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戴家是我们惹得起的?还不是你,好好的婚礼搞得乌烟瘴气,干脆都散了吧。”
蒋父忍着怒意,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混账,这是你说散就能散的,”他看向胡佳梦,“佳梦,你也懂点事,茉莉姑娘是戴先生的客人,也就是我们的贵客。”
胡佳梦哪听得了训,但这节骨眼里也只能忍气吞声,干脆一扭头蹬蹬蹬地跺着地,来到茉莉面前,将小灵通放在一旁的长桌上,顺便捏起红酒杯,红指甲敲了敲杯壁,靠着桌沿轻晃了晃,“给你赔个不是,好友一场,卖我个面子。”
茉莉抓起手机扔进包里:“你的这声朋友我可不敢当,礼金我没准备,你们做的那些好事,应该没颜面再要我的礼金了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哦对了,最后还有一句祝福要送给你们——”
她停了停,笑着,一字一句道:“这辈子你们两个一定要锁死,不要再祸害其他人,衷心祝愿你们一辈子在一起。”
茉莉转过身准备离场,周围传来不小骚动声。视线一顿,也被宴厅门口立着的人所吸引。
他正和蒋父说着话。
茉莉一愣,想不到他会来。
刚刚听人说起,戴先生也会到场。茉莉四下望了望,除他之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一同到来。
犹疑间,戴远知向她走了过来。
等人到了跟前,茉莉才反应过来,场内的目光都投射到了他们身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着,猜测男人的身份,和她的关系。
可他却旁若无人似的,看着她笑道:“在发什么愣?”
“你怎么来了?”茉莉瞧了瞧他身后,没看到其他人。
“本来是不准备来的,”戴远知拉她走到铺着整洁白布的长桌边,取了一个Gelato递给她,“尝尝,今年刚出的意大利品牌。”
茉莉接过,低头咬了一口。
Gelato和她吃过的其他冰激凌口感不太一样,更绵密,充盈的口腔,有一种饱满感。茉莉眯起眼睛,仰起头将第一口冰激凌咽下,享受道:“好吃。”
戴远知弯了弯唇。
“不过你来晚了,”茉莉说道,“都解决了。”
“都解决了?”他低声问。
“嗯。”
“看来我没帮上什么忙。”戴远知笑道。
“也不是啊,你帮了我好大的忙,如果不是你昨晚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鼓足不了勇气。”
戴远知点点头:“值得庆祝。”
庆祝?茉莉却摇了摇头,她拍拍胸口:“不瞒你说,到现在我心里还慌牢牢的。”
“还是历练的不够。”戴远知轻淡道,去拿长桌上的酒杯。
“历练还是算了吧,”茉莉笑道,“我不想再那么倒霉,再碰到男朋友劈腿这档事。”
戴远知取过两只酒杯放到面前,只是笑笑,并不做回应。
冰激凌吃完了,附近没有垃圾桶,旁边倒有一个箱子,里面盛满了吃剩的冰激凌,茉莉把盒子扔了进去,拍了拍手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戴远知正在思考喝哪种饮料,闻言微微抬起眼。
茉莉:“你不是说本来不来的?”
最终他拿起鲜榨橙汁,边倒边慢悠悠说:“不放心你,赶来看看。”
好一会儿茉莉都没说话,两个酒杯都快倒满时,才听她轻轻说道:“我可不是需要王子来拯救的公主。”
戴远知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
茉莉后腰靠着桌沿,下巴微扬,水晶吊灯照耀下,眼底有光,也有希冀,低声的似自语般:“我要做就要做女王。”
戴远知拿起手边的一支酒杯递给她。
茉莉低头嗅了嗅,“是……橙汁?”
“嗯。”戴远知低头去拿另一杯,“我呢,今晚要给你做司机,不便喝酒;你呢,”他瞥向她,笑道,“小朋友,不能喝酒。”
她确实是不喝酒的,但是小朋友她也是不愿意当的。茉莉气恼,不看他,闷头去喝杯里的橙汁,嘴唇贴住冰凉的杯壁,新鲜的,浓郁的果香味包裹着颗颗果肉的液体,微微的苦涩,胀满口腔。
看出她满脸的不高兴,戴远知隔空举了举酒杯,笑着道:“来,干个杯。”
虽然生着气,但茉莉不是没有礼貌的人,不情不愿把杯子移开嘴边,戴远知的杯子伸过来,在低她一截的位置。
餐桌礼仪有个规矩,凡晚辈或者社会地位低的,在撞杯时杯沿都主动比长辈或者社会地位高的低。
茉莉醒悟过来,捏着杯子的手要往下降,一只手伸过来,抬起她细瘦的手腕,接着,他杯子一撞,在她微微愣神之际,松开了手,酒杯递到唇边,看着她,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
“这杯敬我们未来的女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