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弟弟》
1. 第 1 章
00
处理后事比想象中更忙。
连轴转起来的身体丧失时间感知,我回过神来时距离葬礼都已过去十天,哪怕哭得再克制,眼泪也隐隐有流干的预兆。
墓碑将由最亲近的家人为其献上花束,我放下那层叠地几欲从包装纸中满溢而出的大捧百合,灰蒙蒙的天终究是不逢时地飘下细雨,我木然地任由雨丝落在头发,直到一把黑伞遮罩到我的头顶:“承心,节哀。”
我如梦初醒:“芹小姐。”
父亲的现任妻子——或许过不了多久她将另寻再一个港湾,算得上年轻,只长了我八岁,我对她喊不出口阿姨。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看向她欲言又止的双眼:“联系上小意了吗?”
“问了好几圈,联系方式全拉黑,换号码打到他干脆换号,学校大,大家都时间有限,根本找不到人。”芹小姐别开眼轻轻叹道,将伞柄塞至我掌中,力道不大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澄意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我,我看,他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跟所有人都断干净。”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对现在这个从他人口中描述出来的高澄意,感到无比陌生。
因为澄意,我的弟弟,他在我的记忆里仍然是十岁的模样。
那年父母离婚,我十六岁,而他那天刚过十岁,是他的生日。
我陪他吹蜡烛,强颜欢笑,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说吃完这个蛋糕我们就会分开。
“姐姐,我不过生日了。”
向来都陪在身边的父母不在,只有一脸泫然欲泣的姐姐在沉默地切蛋糕,这气氛足够再迟钝的小孩生疑。因此澄意放下塑料蛋糕叉,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腰。
他像一条意识到即将要被抛弃的小狗,拽紧我的衣服,将脸埋在我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不吹蜡烛了,我也不要之前那个很贵的高达了。”
“姐姐,我以后不任性了,你叫爸爸妈妈别生气,快点回来好不好?”
我一直强忍的眼泪险些要落下,我连忙别过脸悄悄眨掉,随即将他稍微用力一些按在我的怀里,不让他直视我的眼睛:“澄意,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我平时都叫他小意,高澄意本能地对我叫他的名字感到不安。
我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建设敌不过内心奇怪的内疚感,我尽可能想要冷酷地陈述,然而我很难控制住我愈来愈湿润的眼眶:“以后跟着爸爸,澄意你要听话,新的……阿姨能给你买很多很多高达,还有你其他想要的东西,什么都会有。”
父母之间闹得难看,分开以后跟一刀两断没有任何区别。
我跟着母亲看她再嫁,她过得很幸福,因此不容许我再去打听赐予她一段失败婚姻的男人。是避嫌,也是耻辱。
而那时候还不流行即时通迅软件,就连手机都还不是智能机,再加上澄意当时还小,我与他之间就跟斩断了联系的父母一般,从此除了体内的血液,再无瓜葛。
可我仍记得父亲抱着他离开的那天,弟弟死活拽着我跟母亲的衣服不愿意松手的模样。
那样的孩子,现在竟然变成连父母的葬礼都不来参加的人了吗?
01
芹小姐很快给我发来弟弟目前租住的公寓的住址。
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家事动用关系想必对她来说比较丢面,只不过葬礼上那一面让她动了恻隐之心,稍微用了些不太方便的小手段帮我找到了澄意。
当然,她也委婉地把话说得很清楚:“大概这个地址也就能找一次。”
“之前我放心不过,担心他住不习惯,去找过他一次。”电话那段的芹小姐轻笑一声,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也不知她这声笑究竟是在笑澄意还是在笑她自己,“下次再想去的时候他直接退租换了住址,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喜欢我。”
这番说辞让我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尽管我还是难以置信记忆里姑且还算做乖巧的弟弟居然会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然而芹小姐也没有什么欺骗我的必要。
我下意识地遵从潜意识脱口而出道:“我很抱歉,芹小姐。”
“是很抱歉听到我尝试当个好继母的失败史,还是很抱歉你认为乖巧的孩子现在居然是这副模样?”芹小姐莞尔,她显然对此并不介意,甚至自我打趣。
两个都不算好选项,我姑且选了后者:“我只是对您口中描述的小意……感到有些惊讶。”
“毕竟十二年不见了。”
芹小姐在挂电话前意味深长道,“十二年,足够改变一个人。”
我盯着显示通话结束的屏幕,难免感到些许怅然。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可我仍然记得父母离婚的头一年,我还经常失眠。
以往弟弟会抱着枕头敲我房间的门,然而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黑暗的其实是我,不是他。背部贴来一个小小的热源,我才能终于能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我早就没有了失眠的困扰,可那时候静静地拽住我的衣服,小声说他怕黑的高澄意仍然鲜明在我的记忆之中。
也许真的是太久不见,我不断地美化弟弟在我心里的记忆,以至于我直到抬手敲开那扇门之前,其实都不太愿意承认芹小姐口中的“高澄意”是我认识的那个弟弟。
这栋一看就是群租给学生的公寓没装门铃,我耐着性子敲了好几下,门后这才传来咔嚓一声的开锁声。
果然是小孩子,也不问问是谁就开门了。
我心里无奈地摇头,温声自报家门:“同学你好,我是高澄意的姐姐。我来找澄意,请问他是不是住在……”
礼貌的问候语止于我发现对方与我过分鲜明的身高差,他穿着松领的卫衣,我平视的视线正好落在他利落的脖颈上。
这么直视一个年轻孩子的脖子实在是有些不礼貌,我愣了愣,连忙退后一步,仰起脸看向对方的眼睛,补上我刚才没说完的话:“请问……同学你是?”
他没第一时间回我的话,而是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一番。他的目光毫无侵犯之意,好似单纯就是想看清眼前的这个人。
然而这种扫视怎么看都是不礼貌的,我一边腹诽现在的小孩子营养过剩长得太大只,一边轻微地皱眉,来表达我对他无礼的行为有些不满:“同学?”
“我是他室友。”他忽而笑笑,只不过这个笑依然不是很礼貌,介于轻蔑跟冷淡之间,“他现在不在。”
至少确认了小意的确是住在这里的。
我内心稍微松了口气,对眼前弟弟室友类似于警惕的反应也并不气恼,毕竟穿着西装出现在这种大学生租户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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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群租公寓,我没被当成推销的赶走已经是相当幸运。
我顺着他的话问:“那同学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眼前的青年笑容更深了些,他气定神闲地靠着门,垂眸冷冷地看我:“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弟弟的行踪吗?”
他这声姐姐叫得一语双关,我立刻意识到我大概是被弟弟的室友讨厌了。
我猜测是不是他跟澄意的关系不错,听过弟弟说一些家庭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态度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我现在就像个突然找上门来、别有所图的家长。
“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没跟他一起生活。如果他存心想躲着我,我的确找不到他。”
对付这种在为朋友打抱不平的孩子我也有我的方法,我顺着他的话示弱,平静地承认他所说的事实。
他的神情果然变得动摇些许。
我轻轻重复我刚才的问题:“所以,同学你知道澄意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不过即便有些许动摇,他仍然抿着唇不说话,只是用漆黑的眼睛跟我对视。
我心底里其实也没有把握他将我的话听进去几分,只是不想在跟弟弟一样大的孩子面前露怯。
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忽然就妥协似的松了口:“综合联赛预选,在正式比赛前有封闭训练和种子队选拔,什么时候回来不好说。”
他讲得言简意赅,脱离校园生活少说也有五年的我听得一知半解。
不过综合联赛我还是知道的,母亲再婚后继父带来的孩子也跟他们一般大,那孩子学习上不太开窍,各种竞技运动倒是玩得得心应手。
各大高校集合的全国联赛光是比赛耗时就要一个季度,前面的选拔和训练期更为辛苦。
我实在是担心澄意会像芹小姐说的那般,知道家里人找来以后毫不留情地换住址,这样的话我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所有的希望便集中在眼前这位弟弟的室友身上:跟他尽量搞好关系,让他劝住澄意。
我能跟弟弟见上一面就够了,我只需要一个谈话的契机。
“不知道澄意有没有跟你提过,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于是我主动翻出我手袋里的名片递给他,“高承心,澄意的姐姐,你怎么称呼都行。”
可我又在递出的瞬间想起来,他可不是我平时要接待的客户,这只是个看着不太好相处的孩子罢了。
好在他还是接了过去,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我的名片,顺手就塞进了工装裤的口袋里。
“图柏冬。”他好像因我跟接待客户似的态度终于笑得真心了些许,他主动地朝我伸出手,在我谨慎地握住以后攥住我上下敷衍地摇了摇,“怎么称呼都行……难道叫你阿姨也能接受吗?”
果然是小孩子。
这种程度的调侃甚至可以说得上可爱了,会对叔叔阿姨的称呼感到有杀伤力的大概只有还在上学的孩子们。
“柏冬同学,你跟澄意同岁吗?”我松手后自然地笑笑,“是的话我比你大六岁,你想叫我阿姨也行。”
“姐姐有些油盐不进。”图柏冬用我正好可以听见的音量轻声嘟囔,“没意思。”
我的心不知为何,因为他的称呼,猛地一跳。
他态度明明很差,可却能做到无比自然地叫我姐姐。
2. 第 2 章
02
离开之前,图柏冬跟我交换了联系方式。
新联系人那一栏多出来一个小小的红点,点击通过,通讯录里便多出一个简单的纯色头像。朋友圈显示近三天可见,一片空白,很符合现在爱扮酷的男大学生。
这样熟悉亲切的朋友圈看得我难免失笑,因为我的继弟也是如此。
偶尔瞥一眼他的手机,让人眼花缭乱的消息一条条地在冒泡新增,他的消息永远是看不完的99+,不过回复家里人的速度也快得让人怀疑他看手机的频率是不是有些太高。
不过同样是长得很帅,图柏冬看起来就是不会处理消息也不太爱加别人的那款。我想起他说话时的声音,听着舒缓温柔,吐出来的字眼倒有几分这个年纪特有的刻薄。
他掏出手机扫码时说的话听不出情绪:“承心姐,其实你打个电话给他不就行了吗。”
“能这样的话我也不至于找上门来了。”我无奈地苦笑,谢绝了图柏冬让我进去坐坐喝杯水的好意,“家里情况有些复杂,他的留给家人的号码早就打不通了。”
“这孩子真是……再怎么说,葬礼也该来的啊……”我说着情绪难免有些低落,很快止住话头,故作镇定地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不好意思,柏冬同学,让你听了些无聊的家事。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
“没事。”他存好我的号码,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我,“我这边不方便告诉你他的号码,不好意思。”
想来一定是之前芹小姐那边找人的时候闹过不愉快,是澄意的朋友的话,不难理解为什么要替他保密。
我理解地笑了笑,并不介意,倒是因为他看起来变得更缓和的神情,忽然萌生出像拍拍继弟的肩膀那般也拍拍他的冲动来:“没事,我很高兴小意有你这样子的好朋友。”
图柏冬似乎是有些意外我会这么说,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靠在门上懒洋洋地送客。
可当我快消失在楼梯转角时,我又听到他追出来喊住正打算下楼的我:“承心姐。”
我疑惑地回头,只看到连排的走廊里,开着的那户门里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等我一下。”
“有些晚了,我送你。”
他随手拿了个外套穿上,换上鞋长腿一跨便轻松地追到与我并肩。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冷淡的侧脸,注意到我的视线,图柏冬用余光瞥向我,高挺的鼻子轻轻皱了皱。
“怎么了?”他问。
这个皱鼻子的习惯有些像澄意,我想着难道这就是物以类聚,忍不住呵呵笑道:“还以为柏冬同学不太喜欢我呢,没想到你这么面冷心热。”
图柏冬应该是不喜欢被长辈打趣或者夸奖的那类型,听我这么笑起来后,他轻皱鼻子的力度些微重了些,看过来的黑眸沉沉,身高差距引发的压迫感忽然更溢出了些许。
不过下一秒,这种让异性不适的压迫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图柏冬伸手稍微拦了拦顺势要过马路的我,才重新把双手插进外套的兜里。
“承心姐。”禁止通行的红灯亮起时,他目视前方淡淡道,“说回你刚才敲门时的那个问题。”
我疑惑:“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连你弟弟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明明是问句,他却用了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
我微微一怔。
绿灯骤然亮起。
见我还在发愣,图柏冬扯住我的手臂,拉着我随着人流一起往前走。
这孩子,好像是对其他人的距离感拿捏不准的那类型。
好在我不是那种跟他同龄的女生,不然一定要被他这种行为搞得脸红心跳。
我心里忍不住感叹一声他这性格难办,还是点点头顺着他刚才的话说:“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你说的没错。”
“我们加起来超过十二年再没见过,他当时那么小。”我眼前恍然浮现出当年小小的,抱住我不愿意我走的弟弟,语气怅然,“说不定,哪怕现在这一群过马路的人里有他与我擦肩而过,我也绝对认不出来了。”
03
图柏冬比我想象中要好说话些。
为了和他搞好关系,我有空便会跟他漫无目的地闲聊。
起初我以为他不会回我,没想到隔了一段时间再看手机,发过去的消息底下不知何时变成已读,他比他本人说话看上去要乖巧些的回复缀在后面。
图柏冬长得颇有距离感,但回消息的风格却意外的……萌。
我上班前发的那句【在做什么】被一张照片回复。
非常生动形象的视角。是课室的后排,他的面前正摊着专业课本,坐他隔壁的同学则是正在偷偷摸摸地吃早餐汉堡。
这样的对话差不多一天能进行个两三回,图柏冬回消息的节奏很好懂,大概就是没课或者闲着的时候会一条条回。
我们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聊了快两个星期。图柏冬回消息的频率越来越高,偶尔甚至能碰到他秒回的时候。
他这样难免让我产生希望,虽说感觉拼命地给跟弟弟一样大的年轻异性发消息似乎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是不想拖到图柏冬口中那个为期一个月的封闭训练结束——我看他时总会忍不住想到我的弟弟,因此萌生愧疚,为我有所意图的亲切。
正在输入的手指停在发送页面,轻轻一个发送键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如同预知到我的所想,正当我愣神之际,另一条来自置顶的消息弹了出来。
系统自动滚动的预览还没显示完全,接二连三的提示紧随其后,不断地在消息栏闪烁。
我点开,果不其然整个聊天窗已经被长长短短的消息刷屏。
小遥:【老姐】
小遥:【老姐老姐老姐】
小遥:【还没下班吗怎么不理我】
小遥:【我快要被闷死了】
小遥:【怎么还要闭训半个月】
小遥:【姐来看我嘛】
小遥:【你老弟快被虐待致死了!】
小遥:【教练还老骂我不认真】
小遥:【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最可怕的是没等我来得及回应,状态栏仍然显示的是“对方正在输入”。
我连忙发了个表情包打断他:【还在上班哦】
小遥不吃这套,继续哼唧:【姐周末有空的话来看我】
小遥:【你不来就再也见不到你英俊帅气的弟弟了】
夸张。我忍不住笑,干脆端起杯子走到茶水间,慢慢回复。
我:【我记得你不是说这次去的是光岛吗?】
我:【飞机过去都要两个小时呢】
他这种程度的撒娇我习以为常,这孩子嘴上说得可怜兮兮,不过就是想骗你多安慰他几句。我偏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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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他这套,不过分的情况下有时候也就随他去了。
跟小遥相处了也有十年多,我熟练地顺着毛摸安抚他。
我:【还有半个月就结束了,乖乖训练】
我:【到时候去看你比赛】
没想到他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我给你定机酒,姐就当来光岛玩嘛,还可以看海。”他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球鞋摩擦地板的声音隐约可闻,“老姐求你了,我这半个月真的超惨,天天被抓去加训,我真怀疑教练在针对我……呜哇!”
这半条语音忽然被掐断,我隐约听到断掉之前,有个中气十足的嗓门在咆哮小遥的大名,大概就是他口中的教练了。
我望着手机哭笑不得,既觉得这孩子自作自受,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跟着家长一样惯着他太多。
左思右想,我最后还是屈服于小遥半真半假的哭诉。
那孩子性格外放,但同时也是爱藏事的类型,真的受了委屈估计也是半开玩笑地带过。
想起继父欲言又止地说过他小时候因为名字受过欺负,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手机打开OA查看自己还剩多少假期。
在点下申请键之间,我忽然还想起一件事。
我连忙点开跟图柏冬的聊天框。
我:【柏冬同学!】
我:【你知道澄意去哪儿闭训了吗?】
图柏冬可能现在没在上课,他的回复来得很快。
图柏冬:【知道】
图柏冬:【但是我没有告诉承心姐的义务】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我不太愿意就此死心,只能厚着脸皮扮演讨人厌的女人,追问。
我:【是澄意不让你说的吗?】
向来回复果断的图柏冬忽然卡了壳那般,“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烁不停,我能够想象到他垂下眼删了又打的模样,却不明白这为何对他来说是个如此为难的问题。
图柏冬:【算是吧】
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尽管对这个“算是”充满疑惑,但我也不愿意为难他,只好作罢。
正当我放弃之时,他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图柏冬:【答应我一个要求】
图柏冬:【我就告诉你】
说实话,这种句式真的有点像威胁或者敲诈。
我难免错愕,毕竟真的很难想象图柏冬正顶着那张根本看不太出情绪的脸,敲出了这样的句子。
我一时失语,没能马上回复。
手机那头的图柏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又慢吞吞地补充到:【看你】
这种像是强迫又赶紧找补一句的行为微妙地让我想起小遥,不知是不是由于他跟小遥年纪相仿的缘故,他跟我聊天的口吻不太像是跟年长的陌生女性,倒更像是……弟弟在跟姐姐聊天。
我忍不住自嘲自己想得太多,但是却又鬼迷心窍,以平时我跟小遥聊天的口吻,试探性地输入我的回复。
我:【如果是很贵的球鞋那我可付不起哦?】
这次,他的回复速度又恢复了平时的麻利。
图柏冬:【不是】
图柏冬:【周末跟我约会】
他平静地抛下了惊天巨雷。
图柏冬:【到时候 承心姐想知道的一切】
图柏冬:【我全部都会说的】
3. 第 3 章
04
代表训练结束的哨声一响,再精力旺盛的小兔崽子也忍不住汗津津地直接就地躺下,气喘吁吁地平复几百组高负荷训练带来的疲惫。
甘乐遥像条落水狗一样狂甩他染成亚麻金的头发,抬手将湿成几缕的前发粗暴地全都薅到脑后,随后取下套在手腕上、跟他价格不菲的腕链相处和谐的发绳,将脑后有些长的碎发扎起来。
背号是9的队友笑嘻嘻地把他还亮着屏的手机抛给他:“乐遥,你女朋友找你。”
不怪狐朋狗友眼都不眨地开这种玩笑,甘乐遥受欢迎,LALK常年99+,他直接没良心地开免打扰。还能弹窗到消息栏的必定与他关系匪浅。
甘乐遥精准地接住手机,没好气:“神经病,这我姐。”
【下周不加班的话我来看你】
消息人来自“老姐”。
他本想着姐姐一定会念些让他好好训练之类的说教,没想到还真的答应要来看他。
虽然看似有个前提条件,但甘乐遥知道他姐向来心软,能这么说肯定就会来。
看甘乐遥表情很好,其余人立马也跟着起哄:
“亲姐姐还是情姐姐呀?”
能玩到一块的队友家境跟他差不多,换女朋友比换衣服勤快,听他这么说还没当一回事,嬉皮笑脸地黏上来非要看看甘乐遥的手机屏幕。
有点轻佻的打趣,这放在平时也不算什么过分的玩笑,甘乐遥脾气不错,大学生闹起来百无禁忌,也没谁见他翻过脸。
但这句话好像意外地踩雷,甘乐遥脸上挂着的笑瞬间就淡了:“比亲的还亲。”
戴眼镜的余想跟甘乐遥同个高中,他是知道甘乐遥真有个姐姐的,而且姐弟关系很好,这种玩笑跟在甘乐遥的雷区蹦迪没什么区别。
“亲姐,亲姐来的。”余想赶紧勾着9号的肩膀呵呵笑着转移话题,“你小子问这么多是不是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想乐遥当你小舅子占便宜是吧,乐遥姐姐可不是那么好追的。”
奈何9号是真的有点不开窍,没听出余想赶紧让他打住这个话题的言外之意,正巧最近刚跟女朋友分手,不由得地继续顺着话题傻乎乎地追问:“姐姐漂亮吗?”
余想心里绝望地大呼糟糕这小子完全猪脑袋,这么直白地惦记别人姊妹谁受得了。
好在收好手机的甘乐遥没有余想猜的那么反应过激,他只是似笑非笑地伸手轻轻锤了一拳9号的胸口,“找死是吧?”
随后提起地上的运动服外套懒洋洋地摆摆手:“我先去食堂了,加训没把我饿死。”
9号愣愣地抬手揉了揉被锤的地方,不疼,但是回想起刚才甘乐遥的脸色,他转过脸跟手臂还勾在他肩膀上的余想小声道:“他这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如果你真去搭讪他姐,那大概就不是在开玩笑了。”余想一副兄弟你真是走运没死的态度拍拍9号的肩膀,“毕竟……”
余想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我以前就觉得他姐控该治一治了。”
05
来电响了又停。
刚从浴室出来的高澄意发梢还在滴水,水珠滚落到挂在脖子的毛巾上。
他拿起手机解锁,未接来电显示图柏冬。
再往前翻,经理和教练也分别打来电话。
只不过作为新经理的那个女生才大一,她见高澄意没接电话,发来的LALK客气礼貌,战战兢兢地询问澄意前辈什么时候愿意参加训练。
教练则是直接把发来好几条语音,高澄意随便点开一条,公放,果不其然教练劈头盖脸把他问候了一通。
高澄意慢吞吞地把抬手擦着头发,另一只手点开正在不断给他发消息的那个对话框。
BBBWinter:【今天你又缺席】
BBBWinter:【教练点你啦】
BBBWinter:【她生气超可怕,你再缺训准没好果子吃】
BBBWinter:【她骂要不是大三有人缺席才不要你】
高澄意垂眼打字。
0range:【哦】
0range:【下周去】
图柏冬完全佩服高澄意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给他发了六个点。
BBBWinter:【服了你】
随后他的昵称变作了闪烁的“对方正在输入”,高澄意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耐心地等,没想到图柏冬发来了完全意外的话题。
BBBWinter:【你后妈联系我了】
高澄意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他脑袋上顶着毛巾,输入的速度快了很多:【她说什么】
BBBWinter:【没说啥】
BBBWinter:【就说让你有空给她回个电话】
0range:【没具体点吗】
BBBWinter:【说是跟你姐有关】
高澄意顿了一下,他第一个反应是立刻息屏,然而对话已经变成已读的“1”。
0range:【知道了】
他最后如此输入。
06
我很好奇图柏冬在想什么。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能发出那般约会的邀请。
我早就不是会随便因为一句话就动摇幻想的少女,他的消息乍一看暧昧,可想想他根本称不上是热情的态度,我便知道这大概率只是一枚粗糙投掷的糖衣炮弹。
我猜这孩子在赌我会怯场。
又或者,这就是一个刁难人的恶作剧,他单纯想捉弄年长的人,等我临阵脱逃。
我没自恋到认为图柏冬对我有意思,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会让我感觉像在审视,我无从得知他想透过我看到什么。但这也足够明确一点:这绝非是看感兴趣的对象的目光。
图柏冬一定低估了在社会摸爬滚打的成年人需要多厚的脸皮,我心平气和地挑选了适用于通勤和约会的裙装,将平底的单鞋换成高跟,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指定的地铁站前。
出乎我意料的是,原以为会放我鸽子的图柏冬,比我更先等在站前。
他一手插在卫衣的口袋,另一只手慢吞吞地滑着手机屏幕,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眼时习惯性地先皱了皱鼻子。
他有无需怎么复杂打扮就足够养眼的资本,架势看着就是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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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没能第一时间喊他的名字,而是略有迟疑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一想到这孩子等的人是我,心里便泛起一阵微妙的感觉。
图柏冬似有所感地抬头。
我便在他望过来的刹那撞进他的眼里。
“承心姐。”
他收起手机喊我的名字,迈开腿朝我走来。
最后站定在我的面前,他垂下眼,似乎有些不满地低声道:“到了的话为什么不叫我?”
这话真有约会的感觉。我有片刻的失语,觉得他这话不好回复,只得抬手别好落下的碎发假装若无其事地岔开另一个话题:“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
我说得含糊,可图柏冬却敏感地意识到我在指什么。
“以为我会假装约你然后放鸽子嘲笑你?”他说话不懂什么叫委婉,直白地把我欲言又止带过的部分全都点明。
他说:“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图柏冬比我高上不少,我想他应该跟小遥差不多高。他没有迁就别人身高的习惯,哪怕我此时穿着高跟,也仍需稍微仰起脸才好跟他对视。
“柏冬同学也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他这幅让人难以理解的样子让我微妙地想逗逗他,我望着他莞尔,“你对我没有那种想法,却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我慢慢说道,眼看着他因为我的用词再一次不满地皱了皱鼻子,“难道你真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坏小孩?”
“我不是小孩。”图柏冬这次反驳得很快。
随后他立刻意识到这么说的话才是最孩子气的,他难免懊恼地皱眉,黑漆漆的双眼终于看起来不那么冷漠。
我没忍住吃吃地笑起来:“那你就是坏男人咯。”
“……也不是。”他慢半拍反应过来我从刚才开始就在逗他,他不大高兴地别过眼,率先转过身插着兜往购物广场的方向走去,“我还以为你是不会开玩笑的类型。”
连那句咋一听还算乖的承心姐都不叫了。
“一般情况下的确。”我觉得他要毛不毛的样子有些可爱,忍不住笑呵呵地跟上去接着逗他,“但偶尔会跟小朋友开玩笑。”
图柏冬的背影顿了一下。
“把我当成你弟弟对待了?”
随后他用最开始我跟他见面时,那种类似于冷笑的语气说道。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个晃神,鞋尖绊在石砌的台阶上。
图柏冬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眼疾手快地拽住我,避免了我扑到他背后的惨剧。
不过现在的情况看着也有点微妙,他的手稳稳地扣住我的手肘直至我站稳,我迫不得已地扶住他的手臂稳住身体,重新找回站立的重心。
上一秒还在开有关约会的玩笑,下一秒就亲密接触,偶像剧都不再流行这么演。
我内心难免尴尬,觉得说不定就是把人逗毛了的现世报:“谢谢。”
“没事。”
他敏感地捕捉到我那抹转瞬即逝的窘迫,缓缓松开扶住我的手,倒是主动放弃了刚才那个带有火药味的问题。
“走吧,承心姐。”他说,“不说这些。”
“你该履行承诺跟我约会去了。”
4. 第 4 章
07
高澄意是恨着姐姐的。
大概。他想了想,不太甘心地补上一个可供退路的前缀。
恨这个字眼太沉重,他并不讨厌姐姐,但他同时怨恨姐姐的离去与不闻不问。她哭着抱住自己时,眼泪落入他宽松的领口。高澄意从未觉得泛着凉意的液体会如此滚烫。
父亲另娶,准确来说,是上门。
高澄意很快见到了姐姐口中那个能给自己买所有东西的新阿姨。
新来的继母姓芹,在十岁的高澄意看来,继母年轻得不可思议,恐怕只比他的姐姐也大不了多少。
“澄意,叫不出口妈妈的话,叫我芹姐姐也可以。”
与现在相比,稍显得有些稚嫩的芹小姐不大自然地讨好他,摸着他的头说道。
高澄意感觉得到芹落雁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兴趣,他对她而言只是喜欢的男人带来的附属品,一个不值一提的拖油瓶。
芹家的千金被娇生惯养宠大,这辈子做出的最任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非要嫁给二婚男人。
如果以陌生人的身份相遇,高澄意大概也不介意这声姐姐。但他对着继母喊不出口,这是只属于他亲生姐姐的称呼。
“芹姨。”他叫了这么一句以后不再出声。
这个只属于高承心的称呼也就此成为高澄意夜里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抱着他无声流泪的姐姐——正是这样的姐姐,在不再相爱的父亲和母亲决定分开以后,再也没有传来丝毫消息。
你哭泣时说那些话都是谎话吗?
你要我听话,是听话地忘记你,各自投入到所谓的新家庭中去吗?
他想起学校里语文老师讲述“血脉相连”这个词时浑浊的嗓音,它寓意关系密切、不可分离,而现实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姐姐把他忘得彻底。
高澄意无数次沉默地站在电话前,拿起听筒,拨过去一个无人接听的号码,屏住呼吸面无表情地听着忙音的听筒。
他好像就是因此变得不太喜欢接拨电话。
高澄意点开通讯录,拨通了继母的电话。
“芹姨。”他的声音早就与当年不同,可语气仍然没变。
“跟姐姐有关的是什么事?”
08
没想到这真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约会。
餐厅,电影,就连吹着夜风的散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约会时的图柏冬完全收敛起他平时看着不好相处的性子,话不算多,但神奇地就在每一句都很投机。若不是我心里清楚我跟他其实算不上熟悉,我恐怕就要萌生和他亲密无间的错觉。
他太了解我,也太懂得如何关照我。这不寻常。
我放松地将双手搭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吹风,注意到我时不时拢手臂的动作,图柏冬先是沉默,随后麻利地扯开外套的摁扣式的金属纽扣,将他那件oversize的棒球服披到我肩上。
这件大到下摆垂到我大腿边缘的棒球服跟长摆的裙装和高跟鞋一点也不搭,不伦不类得滑稽,同时也微妙得可爱。
我这下是真不懂图柏冬在想些什么了。
于是我干脆直白地问他:“你这么做很容易让别人误会的。”
“什么意思?”我原以为他很敏感的图柏冬这时却像没接收到信号的短路信号塔,他皱起眉,好像我才是说胡话的那个人,漆黑的眼睛瞬间就不满地瞥了过来,“我看你冷而已。”
原来是真的把我当成姐姐对待了吗?
他这样子的口吻又让我想起小遥,我心想着难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不得不有些好笑地委婉提醒他:“我只是想说,可能你把别人当姐姐,但别人未必这么想。”
“万一误会的话,面子上多过不去。”我补充道。
但是我的话好像触到了图柏冬什么不得了的逆鳞,他条件反射地皱了皱鼻子,像是大型动物应激的前兆。
他打断我的话:“我也没把你当姐姐。”
我被他自相矛盾的话弄得愕然。
而图柏冬看起来好像比我更加郁闷,他先是呼出一口气抓抓头发,随后同样学着我的姿势撑住栏杆,然后猛地把脸埋进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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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里。
“好烦,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看起来很纠结,声音闷闷的,“怎么搞得好像说什么都很奇怪。”
他蓬松的黑发因为他的动作变得凌乱,很像小动物竖起的三角耳朵。
我暗自猜测他纠结成这样是不是因为我跟澄意的关系,不由得心软些许,伸出手像安抚小遥那样子摸了摸图柏冬的头发:“我和澄意的关系让你难做了?”
“……我讨厌被摸头。”话是这么说,但图柏冬也没有让我住手的意思,“算是吧。”
他任由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才慢慢转过脸看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居然老老实实地跟我说了实话:“我本来想为难你一下的。”
“你还真这么想!”我睁大眼睛假装要打他,半开玩笑地扬了扬右手,“收到你消息的时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想捉弄我。”
他最后没这么做就证明他本质是个好孩子,我没忍住真的把图柏冬当小遥那般的弟弟对待,用老气横秋地说教口吻教训他:“这次对我就算了,不可以对别人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图柏冬罕见地没说话。
这种说教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一定是无比烦人的,可他此时望着我的眼睛,就连平时常有的轻蔑态度也不再流露半分,只是安静地注视我。
“承心姐。”
半晌,他缓缓开口。
“假设,我不是开玩笑的话,你会怎么样?”
我有些哑然。
我百分百确定图柏冬对我没有恋爱方面的意思,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如此执念这个问题。
他那张从来都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流露出紧张,以及些微……我暂时无法理解的痛苦与内疚。
我不清楚究竟有什么会让他甚至感到痛苦,但面对与弟弟年纪相仿的他,我总是毫无道理地心软。
“不是开玩笑的话,应该会觉得你很不错吧。”
所以我愿意给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答案。
“……喜欢的那种?”
“嗯,大概就是喜欢的那种。”
5. 第 5 章
09
图柏冬如约发来了以约会为前提的那个答案。
澄意闭训的地点在光岛。
跟小遥一样。
想来也是,综合联赛本身就是各大高校在冬季最为注重的比赛,合适训练的地方就那么些,闭训好几所学校撞到一起也是常态。
我打开手机,给图柏冬发去的感谢显示已读,但他没有回复。
家里有小遥这个让人无奈的先例在,我多少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拥有何等的自尊心——生理成年,而心理上距离成熟又还欠缺一些。因此我并不在意图柏冬的已读不回。
我同样没有再追问他当初所说的“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机场的广播响起登机提醒,手机在被我熄屏前又亮了亮。
小遥:【有没有延误】
小遥:【老姐快给我发航班号】
小遥:【你到了去接你】
我看了看腕表,心里嘀咕现在好像还没到下训的时间,果断驳回了弟弟献的殷勤。
我:【你是想借口翘训练吧】
我:【我到了会自己过去】
我:【不然我跟你教练打小报告】
大概是被我唬住,小遥蔫蔫地发来一个可怜的表情包。
小遥:【哪有】
小遥:【为什么老姐总把我想得这么坏啊】
小遥:【我好冤】
小遥:【下午还有比赛呢】
小遥:【我可认真】
又装可怜。我失笑,敲下他的黑历史。
我:【去了那么多次你的家长会我还不懂你?】
我:【比赛加油!】
我发了一个鼓劲的表情。
我:【登机了哦】
我:【别的等到了再说】
他十分配合地回敬了一个敬礼的表情给我。
小遥:【YES MADAM】
10
这周对新来的经理方纯而言,不太好过。
缺训半个月的高澄意终于在预赛前姗姗来迟,鸭舌帽压着碎发看着就感觉他气压很低,高澄意反手提着运动包踏进训练馆,随手把包丢在休息区的长凳旁边,摘帽子脱外套一气呵成。
帅是挺帅的,他垂眼调整护腕的样子赏心悦目,但脾气实在是……难以形容,不敢恭维。
方纯才刚当经理不到半年,就见过不下三次高澄意被教练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的场景。
他全程没什么情绪,态度说不上坏但也绝对不好,被骂完照常训练,就是看着更不好相处。
得亏时间紧迫,方纯明显感觉到坐在自己身边的教练忍着火没去骂他。要是在平时,高澄意免不了要被丢掉素质的教练上下问候一番。
“方纯。”
听到教练喊她,方纯心头一紧,赶紧应到:“教练您说。”
教练拍拍她后背,朝正在做热身的高澄意的背影努努嘴:“上午你就主盯澄意,下午国立那边的技术交流赛就在隔壁的7号馆,你跟柏冬去看。”
“他们的SF也是新面孔。”想起方纯才刚当经理不久,还是稚嫩,教练交代得更详细了点,“他跟澄意一个位置,你多观察。”
“好的。”这次的签正好抽到对阵国立,方纯明白这算是正大光明去刺探敌情,她连忙乖乖点头,“我会认真记录。”
教练嗯了一声,低声说她乖,恨铁不成钢地又把高澄意拎出来在嘴里咀嚼一遍:“这臭小子如果让我省心点,我也不至于还要去买这个人情账。”
原定的首发是大三的一个前辈,结果他在综合联赛前摔了个骨折,听说是为了救树上的猫。高澄意算临时被拉来充当首发,再加上他那态度实在算不上好,教练心头冒火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方纯对高澄意怕归怕,但毕竟都是自己人,还是没忍住帮他说话:“澄意前辈挺厉害的……看状态也不像有空白期,我猜没来闭训的时候他一定有自己私下练习。”
“我记得澄意前辈的请假理由是说期中挂了要补考。”她小心翼翼补充。
“你刚来,才会信那个小子鬼话。”教练瞥她一眼,摇头,“没多介意他缺训,我就是不喜欢他那半死不活的态度。不正经,看着烦。”
于是,当方纯拉着脸模仿教练的口吻,惟妙惟肖地重现上述的怒骂时,图柏冬笑得前仰后合。
“教练还是蛮看好澄意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气他。”图柏冬揩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懒洋洋地撑着腮继续注视着下方的赛况,“要我说,与其生气,不如适应——他高澄意就是这难搞的性格,改不了。”
方纯看了眼比分,悬殊明显,国立遥遥领先。
她埋头继续在摊于大腿上的笔记本上圈画,记录得分情况,随后略有苦恼地翻到笔记本的反面,写下一串预估的数字:“柏冬前辈,国立的SF看起来跟澄意前辈差不多高?”
“看着是。”图柏冬唔了一声,眯眼打量了一下,“明明不是打职业,结果每年综合联赛的球队看着都像职业队里抓出来的,不是说好专业体校不参加综合联赛吗?”
高澄意有187,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纯鼓着脸写下推测的对手身高。
初出茅庐的小经理继续看比赛的目光难免变得惆怅些许,她盯着场上最耀眼的那抹跃动的亚麻金,不由得叹息:“长得高打得好,仔细一看这个SF脸也很帅……上帝造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上一秒还能心平气和地对未来对手进行专业分析的图柏冬立刻坐不住了,他半开玩笑地把脸凑过去,对着方纯眨眨眼:“夸别的都能忍,夸脸可就忍不了一点了。”
图柏冬长得是最挑不出错的阳光开朗款,嬉皮笑脸故意卖萌是拿手好戏。
“我不帅吗?”他夹着嗓子嗲嗲道,把小一年的后辈逗得咯咯笑,“澄意不帅吗?”
“帅帅帅,超级帅,宇宙无敌帅。”方纯原本的苦脸被活生生逗开,她笑得有些脸红,抬手拿笔记本去挡图柏冬装酷扮帅的表情,“不过说真的,澄意前辈……”
她笑完了还是没忍住补了句实话:“脾气怪怪的……我光顾着觉得他好可怕了,根本没心情在意帅不帅的。”
图柏冬:“……”
图柏冬:“倒也理解你。”
11
光岛靠海,飞机落地时,先感受到的便是干涩的海风。
我裹紧风衣,呼吸时冒着阵阵白气,弯腰钻进等候区的出租车里。
虽然飞机幸运地没有延误,然而去场馆的路上却碰上堵车。毕竟综合联赛的预选日将近,像我这般掐着周六日过来看学生的家长也有不少。
车堵得厉害,好不容易赶到馆内,比赛已经过半。
在小遥口中不值一提的交流赛在现场看来倒是气氛热烈,观众席坐满三分之二还有多,视野好的位置都被抢光。
我挑了个二层偏远的空位坐下,实况转播的大屏上时不时有队员的特写,我并不担心看不到弟弟。更何况小遥那头染得宛如天生的亚麻金在一众黑发之中相当显眼。
国立算是综合大学里面的体育强校,场上比分的差距连我这种外行人都看得明白。
球场上的小遥很认真,与平时在我面前总是耍赖撒娇的弟弟相去甚远。
全神贯注时的他会拼命,不在意狼狈,在比他大的前辈面前也收敛着脾气,乖巧地学着恭敬。
不曾来看过小遥比赛的继父总骂他轻浮不靠谱,我打圆场之余却也不好替弟弟多说话。继女的身份太尴尬,怕有刻意纵容他的嫌疑。
比赛毫无悬念地结束,实时转播的摄像机还没关,因此我看到对准休息区的摄像拍到了一下场就顶着毛巾去翻手机的小遥。
手袋里的手机果然响起铃声,我刚一接通,小遥看似抱怨实则撒娇的哼唧就传了出来:“老姐你人呢?我看了八百次我们这边的观众席,你连人影都没个。”
“来的路上堵车,到的时候只有二层的位置。”观众在慢慢散流,我走到二层看台最前的栏杆处,空着的手冲着场下挥了挥,“小遥。”
举着手机抬头的小遥转了一圈才看到我,他一定是忘了还通着电话,一边抄起包就往出口通道跑,一边冲我比划了一个在原地等的手势。
我对着听筒传来的忙音哭笑不得,走也不是,只好在这里等他。
不一会,通道口处便传来一阵喧闹。
“承心姐!”
一个我没听过的声音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紧接着我便听到小遥的笑骂:“我姐名字是你叫的吗?”
那个男声随即可怜巴巴地哎哟一声,很明显是被打了。
真是精力十足的孩子们。
我好笑地看着小遥勾着另一个男生的脖子拉拉扯扯,用力按下他的脑袋。走在最前面的余想露出没眼看的神情,朝我耸耸肩:“承心姐。”
“好久没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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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想。”
我认得余想,他跟小遥同个高中,关系很好,以前偶尔会来家里住。
“一会一起吃饭?我请你们。”我笑了笑,顺带有些好奇地看向另一个我没见过的生面孔,“这个小朋友是?”
“姐姐我叫——唔唔唔!”
“没事承心姐,下次。”余想一边回我一边眼疾手快地捂住那个男生正欲张口回答的嘴,揽着他的肩膀连拉带拽地往出口走,“你跟乐遥吃,这小子可是今天的ACE,就巴巴地等着你请顿大的呢。”
我就这么看着他们演戏似的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弟弟:“你没欺负同学吧?”
“哪能。”小遥立马委屈地喊冤,“他真不愿意怎么可能被拖走。”
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闹着玩,那个男生离开时也是嬉皮笑脸的,估计单纯就是好奇小遥的家长,想来看看我长什么样。
“那你们干什么那么防着人家?”我笑呵呵地继续开玩笑,并肩跟弟弟朝电梯走去。
小遥瞥我一眼,哼出一个很轻的鼻音:“他想泡你。”
“这一看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我失笑,抬手拍了拍小遥的胳膊。
“开玩笑的也不行,我对姐夫要求严格着呢。”
甘乐遥一旦把我逗笑了就会顺势开启哼哼唧唧的撒娇模式,他从我臂弯上顺走我的手袋跟他的运动挎包一起提着,歪着脑袋还真开始一条条罗列他的标准:“没咱们家有钱的不行,没我长得帅的也不行……”
“好你个乐小遥。”我没听两句就笑着去打他。
“拐弯抹角说半天就是想表达你比较帅是吧。”
12
方纯下午看完国立的技术交流赛后情绪一直不高,今年的综合联赛是她第一次跟球队一起参加全国规格的大型比赛,心里紧张,藏不太住事。
闭训时大家的情绪本来就紧,高澄意看出她在强打精神,休息时坐到图柏冬旁边,借着喝水的间隙随口道:“去看了国立的比赛?”
“嗯。”图柏冬摸摸鼻子,也没有瞒着的意思,“看了。”
下午的训练他跟方纯都缺席,明白人都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高澄意顶着毛巾看着场上还在做运球练习的队友,洁白的软布压着他的前发,在他的眼下扫出一片黯淡的阴影:“觉得会输的程度?”
“没那么夸张。”图柏冬哈哈笑起来,他不想说丧气话,反手撑在凳子上盯着场馆上明亮的灯,用力闭了闭眼睛,“国立本来就是综联上的体育强校,空手道和篮球更是出名的强项,年年的冠军都写好国立的名字了。”
“没人想输,都盯着今年国立的球队换血。”图柏冬说,“缺少比赛经验的新人就是最大的软肋,所以教练让方纯跟我去看看他们新SF如何。”
高澄意听明白了。
无关技术,如果这次的首发仍是那个摔骨折的前辈,帝京很有可能做到成功从国立嘴里抢下那个常年被霸占的冠军。
然而异常可惜的是,他们这边也被迫无奈地更替首发。同样的位置,SF。
想起方纯恹恹的样子,高澄意转过脸看图柏冬:“打得很好?”
“是挺厉害。”图柏冬思索了一会,谨慎地客观判断道,“但与其说他打得很好,不如说是出乎意料地很稳。”
“那小子染了头黄毛,以为是个喜欢玩个人主义的,没想到球场上超级配合,PG让退让防守也听话,跟缺训半个月的某人可不一样。”
说罢,图柏冬略带幽怨地望向高澄意:“不然你以为小纯妹妹在操心什么,还不是怕你跟队里前辈磨合不够,性格又这鬼样,她是经理却连说你一句都不敢。”
“我没凶过她。”高澄意难得被室友指责得有些下不来台,他垂眼盯着地板,皱了皱鼻子。
这可是为数不多让高澄意理亏的时候,图柏冬不嫌事儿大地火上浇油:“你是没凶,但你的脸色、你的眼神,还有你这脾气,霸凌了所有人。”
听得出图柏冬又在皮痒,高澄意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嘴上倒是没介意这个话题:“晚上你喊她回去休息,加训别来盯了,越看压力越大。”
“好呀,我最喜欢唱红脸。”图柏冬夹着嗓子笑嘻嘻道。
正巧教练吹哨停训,图柏冬勾住高澄意的脖子,扯着他站起来:“走咯兄弟,吃饭去,吃饱才有力气往死里训。”
6. 第 6 章
13
与我想象中的冷清不同,光岛的冬海很热闹。
大概是托了这群来闭训的学生的福,沙滩沿路上时不时都能见到三两并排走的学生,靠着帐篷和露营椅简易营业的移动咖啡店还没打烊,店主懒洋洋地瘫在车内刷手机,没有任何招揽生意的意思。
坝上的路道有一段高些的石阶,宽度仅仅只容得下一只脚面。
走在前面的小遥兴致勃勃地踩上去玩独木桥的游戏,他平衡感不错,走得稳当,还能双手插着运动服的外兜,转过身倒着走,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姐也来玩。”他笑起来露出虎牙的时候看着特别不怀好意。
“几岁了你?”我无奈地瞥他一眼,想要伸手拽拽他,让他别这么倒着走,“我穿着高跟鞋呢。”
然而我清楚他并不是会被家长一句话动摇的那种孩子。
“怕什么,我牵你。”
小遥果然这么回答,且不容拒绝地伸手握住我的右臂。
他的力气早已今非昔比,好似根本没用力那般轻轻一拉,我便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被半抱起来放在台阶上。
鞋尖落地时有些不稳,重心倾倒,我本能地往前攥住他的前襟以求平衡。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揽了一把我的腰,我终于站稳,然而也差点撞进弟弟怀里。
他替换的干净运动服上还有洗衣凝珠的香味,是家里常用的那款,我亲自选的气味。
小遥跟我亲昵惯了,他不在乎这点距离,仍然垂眼看我,瞳孔里的光亮倒映出我的脸。
他笑起来:“看吧老姐,我说了不会让你摔倒的。”
“幼稚。”
我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嘴上埋汰,手上任由他牵,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陪弟弟玩这个低龄的独木桥游戏。
我其实知道这段时间小遥的撒娇为什么近乎胡搅蛮缠,他自葬礼那天起就经常偷偷看我眼色。他应该很担心我,因此所有如同博取关注的行为都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这孩子的安慰实在笨拙,以为只要给予得够多,便能填补失去。他还不清楚成年后的悲伤是克制的释放,精确到眼泪落下的毫升,比起难过,麻木更多。
就像跌倒的孩子不扶便不会哭泣那般,只要不想起父母的离开,胞弟的断联,我便不会难过。
而同样被我视作弟弟的小遥让我频繁地想起澄意,让我悲哀地发现,我的内心深处,其实埋怨着与我相同血缘的澄意为何能如此冷漠。
难过的后劲上涌,我蓦然发现我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
我不自觉地紧了紧掌心,不想要小遥发现,我假装咳嗽着别过脸,试图掩饰着眨去眼底的泪意。
但和我朝夕相处超过十年的小遥何其敏感,他眼尖,昏暗的灯光也挡不住他扫过来的视线。
“老姐。”他牵住我的手指收紧,直接拉得我被迫停下。
他目光鲜少有些无措:“你、你是不是哭了啊……”
“海风吹得眼睛酸。”我挣开他的手,抬手抚在小遥毛绒绒的发顶上揉了一把,闭眼压干净眼底的湿意,才笑着看他。
这种家长式的糊弄早就对小遥不奏效了,但我知道他不会点破我不想说的事。
果然听到我这么说的小遥肉眼可见地有些不高兴,他皱眉抿起嘴,看了我半晌,闷闷地抓了两把后颈的碎发,低低地“哦”了一声,把我从石阶上牵下来。
“好不公平。”小遥委屈地嘟囔,时不时用余光瞟我,“我从小就什么事都跟你说的。”
“但是老姐你甚至连开不开心都会骗我。”他正大光明地哼哼着对我的埋怨,“姐,你老弟有那么不靠谱吗?”
这不是靠不靠谱的问题,只是有些话不好明说。
我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背:“谁说的,你最靠谱。”
甘乐遥听出这已经是哄小孩的调调,他眯起眼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随后故意落了半步到我身后。
我看他这样子就是被敷衍以后想使坏,无奈地任由他把两条手臂松松地绕了上来,抬高手拍拍他搁过我肩窝的脸:“小心你这样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像是在抢劫路人。”
“就打劫,劫一顿夜宵。”小遥压低声音配合地恶狠狠道,往我脖子处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这位姐姐如果请不起三十串牛三十串羊两打生蚝两打扇贝,那我就只能撕票了。”
“你半小时前刚吃了我一顿米其林!”
我笑得直直发抖:“你是饕餮转世吗乐小遥?”
“哼哼,没错。”他得意洋洋地咧着虎牙臭屁道,“没想到被人类识破,我就只好连姐姐你也一口吞了。”
他这样我很难不被逗笑。
也很难不心软。
“训练期间要控制饮食的,你教练特意跟我说别由着你乱来。”我是想答应他,但也不能真的就什么事都随着他去,“夜宵欠着,比赛完了随你——”
“随你宰”的宰字未来得及说出口,我便像失语了那般冻住。
在我跟小遥的前面,有两个看着也像是在散步的学生。
白绀的运动服哪怕在夜色中也很显眼,专门定制的运动外套在后背别有可拆卸的刺绣。
——帝京。
那是弟弟,是澄意的学校。
只是这个的话不足以让我动摇,让我的心脏开始不安震动的原因源于我认识其中一个背影。
是图柏冬。
与之同时,想起的是他发来的消息。
光岛。
他说澄意去了光岛。
现在,身为澄意室友的他也在光岛。
他和澄意关系那么好,那么,此时和他一起并肩而走的这个孩子……
是澄意吗?
我条件反射地捏紧双手,十根手指绞在一起。
我死死地盯着图柏冬旁边那个与他身高相仿的青年,声音卡在喉中,在几欲出口的那个瞬间,我却猛然发现我不知道该叫谁的名字。
该叫澄意吗?
不,不不,万一走在他旁边的并不是澄意呢?
叫图柏冬比较稳妥吧?
然后问他澄意在哪里。没错。
小遥明显看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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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失态,他皱起眉:“姐?”
这个称呼如同过电,我浑身一震,随即如同幻听那般,听到我以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故作镇定的口吻开口——
“图柏冬。”
我终究是没胆喊澄意的名字。
14
事情失控的开端源于图柏冬无心一句闲聊似的好奇问题。
饭后,想要消食的图柏冬把高澄意硬是拖出来散步,要他陪自己沿着海边走一圈。
沿海公路的交汇处都有转弯镜,图柏冬漫不经心地插着口袋看海,正好路过时他便随意抬眸瞟了一眼。
这一眼有些不得了,图柏冬轻轻咋舌:“啧。”
高澄意给了他一个怎么了的眼神。
“还能怎么,你看后面。”图柏冬放慢了脚步,示意高澄意也抬眼看转弯镜,挑高一边眉毛开玩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国立的那个呗。”
高澄意下意识地也跟着看一眼。
随后他立刻后悔自己看了这一眼。
甚至后悔为什么当时要真的说到做到,发出了那条不该回的消息。
他就该已读不回的。
高澄意的眼神顿住了片刻,随即堪称狼狈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盯着前面的公路。
“有什么好看的。”高澄意听自己说道。
他从来脸上都没什么情绪,这点波动图柏冬看不出来,室友也不知道他有情绪时喜欢皱鼻子的习惯。
“是没什么好看的,但我八卦呗。”图柏冬当然也没脸一步三回头,他只是压低了声音,像平常一样跟高澄意漫无目的地闲聊,“我就是好奇那个是不是他女朋友啊?”
“哎,我也好想要能在我闭训时候赶来看我的女朋友。”
图柏冬小狗似的呜呜两声,见高澄意完全不搭理他的卖嗲,又继续自言自语地分析道:“不过也可能不是女朋友,看起来年纪比我们都大,说不定是他的姐姐。”
说着,图柏冬还想再回头看几眼确认一下判断。
高澄意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室友的胳膊,压低的声音少见地听着显凶:“你别回头!”
“干嘛?”但图柏冬跟他关系太好了,他知道高澄意没生气,所以他只是略感疑惑地挣了挣手臂,“吃错药啦高澄意?反应那么大。”
高澄意有那么一瞬间想干脆承认自己吃错药算了。
随便找什么借口都好,现在这个局面完全超出他的控制,他根本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被撕开自己小孩子心态作祟下撒的恶劣谎言。
“对,我就是吃错药行了吧。”他拽着图柏冬加快往前走的脚步,“不想散步了,明天请你吃饭,你随便点。”
“我靠,好好好。”果然图柏冬这个饭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就爱你吃错药的狗样子,我早就想吃光岛点评TOP1的米其林餐厅了……”
“图柏冬。”
一道细听有些颤抖的声音传来。
还是晚了。
高澄意用力闭了闭眼。
姐姐叫出了这个无论他怎么应对都会是错误的答案。
7. 第 7 章
15
甘乐遥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因为有点娘。
小学的时候,跟他不对盘的男生会掐着嗓子喊他“遥遥”,然后被他追上最后扭打作一团。战绩是打掉过别人摇摇欲坠的乳牙,随后被班主任拎着脖子勒令打电话叫家长来赔礼道歉。
有时来的是还穿着西装的爸爸,有时来的是礼服都没来得及换的妈妈。不过统一的特点是他俩都会姗姗来迟,不管事情原委,赔礼道歉善后完领走甘乐遥一气呵成。
甘乐遥那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他的父母总是忙成那样,因为爸爸妈妈都是为了变得更忙才结婚的,在这个婚姻中诞生的他是名为联姻带来的滞销品。
然后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很快就破裂了。
不再忙碌的爸妈决定找寻其他的东西,遗传了不错相貌给他的母亲离开之前半蹲下来摸摸他的头,没有多说什么,最后给了他一个罕见的拥抱。
而十岁的甘乐遥心想,果然他一直不太喜欢妈妈身上的香水味。
很快他迎来了不会喷刺鼻香水的继母。
一位看起来完全刻板印象里贤妻良母的新母亲,不过甘乐遥只愿意叫她阿姨。
不过同时有个附赠品——甘乐遥当时谨慎地挑选出自己认知范围内比较不冒犯的词,比起爸爸身边那群叔叔们说的小拖油瓶,这位新阿姨身后跟着的姐姐显然是一种更加容易让人接受的存在。
甘乐遥不讨厌她,甚至有些喜欢。
这种模糊的好感像吃冰棍时突然中了再来一根,又或是喝可乐时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瓶。
“听叔叔说,你叫乐遥。”从今往后将与他成为家人的姐姐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来跟她这还没进入生长期的继弟对视,“是乐逍遥的那个乐遥吗?”
“对。”甘乐遥点头,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绞着衣服,“听起来像女孩子才起的名字对吧,我不喜欢。”
“怎么会。”听他这么说的姐姐莞尔,漆黑的眼睛因笑变弯,“很好听的名字。”
甘乐遥别开眼,小声嘟囔:“客套话。”
才十岁的小孩子说出这种话只叫人觉得可爱,果然姐姐笑容的弧度变大些许,她笑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真心话。”
“以后我就是小遥的姐姐了,如果你愿意跟我好好相处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拂过他发梢的手非常柔软。
那时候甘乐遥还没明白姐姐哄小孩的口吻怎么会如此熟练,对待他的态度就像经历过千百遍那般自然。
“……哦。”原本埋藏在心里的小情绪便不自觉地被消解半分,他忘记了原先想要给新家人一点小小下马威的想法,垂着头,任由名义上的姐姐抚摸他的头发,“我会的。”
他刚说完,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乖巧,只得闷闷地补上:“你先说要跟我好好相处,我才答应的。”
“我当然知道了。”姐姐失笑,抬手伸出尾指,做出要拉钩的手势,“谢谢小遥愿意跟我好好相处。”
他伸手勾住姐姐的尾指,稍微用力地拉了拉。
姐姐的手有甘乐遥未尝从母亲那里体会过的热度,比那个带有香水味的拥抱让他喜欢。
甘乐遥低着头,盯着与姐姐拉钩的手。
最后轻轻地开口:“姐姐。”
他忽然好像没那么讨厌这个听起来很娘的名字了。
16
家人,意亲人,特指有血缘的直系亲属。
词典上是这么说的。
而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因为家庭的重组,就此成为他的家人。
小学里跟他不对盘的男生仍然会阴阳怪气地叫他“遥遥”,但六年级的孩子即将进入发育期,不知是不是心理上的早熟会催动生理,甘乐遥抽高的趋势比同龄的男生要更早一些。
因此打闹的胜负更快分出,战绩也从打掉同学即将更换的乳齿,变作乌黑的眼圈和红肿的鼻梁。
与之一同发生变化的,还有前来道歉的家长。
姐姐在本地念大学,甘乐遥鬼使神差地让班主任拨她的号码,他甚至无从细想自己为何能记住继姐的手机号,只是好奇她是否会来。
姐姐匆忙赶来的样子有些狼狈,低低束在脑后的马尾乱糟糟地翘着发丝,她很快就找到他所在的年级办公室,比有时候搞不清他到底读几年级的爸爸要更快。
然而她在老师和其他家长的眼里实在年轻,年轻得过于好欺负。
于是所有的指责落在甘乐遥的头上,说他不合群,说他仗着家世欺负人,说他全无家教。
这话难听得连小学生都听得明白,姐姐将他塞到自己身后,牵着他的手不断道歉,好脾气地应承她会掏该负责的所有医药费。
“该承担的我们会承担,但请您收回刚才说的话。”姐姐望着对方家长,没有让步,“小遥不是那种平白无故会霸凌其他同学的孩子,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您这么说话未免太过分。”
那个男孩没少惹甘乐遥,这不是他俩第一次打架。
打归打,他也是服气甘乐遥懂在学校里打闹的潜规则——甘乐遥向来会当个哑巴,不跟家长解释任何。
男孩的家长也算清楚每次甘家都愿意掏钱息事宁人的做法,因此这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不亢不卑的软钉子。
“小姑娘,你是不知道你弟弟在学校里怎么样。”男孩的家长掰过自家儿子的脸,示意姐姐看他蒙着纱布止血的鼻梁,“小孩在家跟在外头有两幅面孔的事多了去了,你觉得他是好小孩,未必别人也觉得。”
那凄惨的证据甚至还在往外渗血,护住他的姐姐哑口无言,甘乐遥明显感觉姐姐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医药费我们一分不少,至少动手的原因你们该问清楚……”
姐姐听着就纤细文质的声音被不耐烦地打断:“这还用问清楚?小孩子打闹的理由千奇百怪,重点难道不是你弟弟居然下这么重的手吗!”
“真是。”对方满意地看到姐姐抿起唇,“姐弟俩都如出一辙的没礼貌。”
贴合的掌心似乎在那个瞬间失温,手掌被姐姐颤抖着攥紧。
甘乐遥拨开姐姐挡住他的身体,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男孩的父亲:“他说我有妈生没妈养。”
这句话一下子让原本几乎要吵起来的办公室变成一台被按了暂停键的收音机。
所有人都神色各异,男家长缓缓闭上了张开却骤然失语的嘴。
而甘乐遥在这片死寂之中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我揍他了,就这样。”
……
…………
回家的路上姐姐给他买了甜筒。
甘乐遥垂眼小口小口地舔着缓慢融化的冰淇淋,随后他抬眼,顺着被牵着的那只手,视线慢慢爬到姐姐的脸上:“姐姐。”
同样吃着冰淇淋的姐姐注意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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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微微弯着腰看他:“嗯?”
“大学生下午不上课的吗。”他有些好奇。
“要上的,我有课。”听他这么问的姐姐有些局促地笑起来,“来接你就把下午的课翘了。”
末了又像想起什么,姐姐轻轻地啊了一声,赶紧跟他叮嘱似的补充道:“好孩子不要学,你可不能翘课。”
“哦。”甘乐遥点点头,他低头啃着酥脆的雪糕筒,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我不是故意打架的。”
小孩子思维跳得快,说话每一次都有可能是不一样的话题。
她对此适应良好,却仍然为继弟提到这个有点敏感的话题而微微一怔:“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刚才其实不想说那句话。”她摇了摇牵着弟弟的左手,声音放轻,“你是因为姐姐才开口的,是吗?”
因为姐姐是第一个说不是我的错的人。
他沉默。
“谢谢你,小遥。”
而姐姐不在意他的沉默。
甘乐遥点点头,安静地咽下嘴里的华夫碎。
17
他如此在意姐姐,应该不算该被谴责的错事吧?
毕竟姐姐可是他的“家人”。
也正因为是相处了超过十二年的家人,姐姐的每个神情,每一动作,她的眼神,她的笑,她说话时任何变化的语气,他都了如指掌。
所以他知道什么时候她说的“没事”根本就是一句逞强的笑话。
姐姐今晚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从海边过来以后就一直神情恹恹,强颜欢笑。
这样的姐姐抵挡不住甘乐遥罕见的认真,他不带笑时意味着不好敷衍。因此甘乐遥没被糊弄打发回集训的宿舍,而是不容拒绝地先把看起来有些恍惚的姐姐送回酒店。
“姐。”他在临走之前叫住准备关门的姐姐,站在房间门外,看着她略带湿润的眼睛,扬起一个与平日无异的笑,“打起精神,你这样后天怎么上班?”
他贱嗖嗖的揶揄语气终于又逗笑了姐姐,她伸手点点他的额头,叮嘱他自己回宿舍注意安全。
甘乐遥在姐姐关上门后敛了笑意。
他不喜欢姐姐在葬礼上时那种几乎要被风吹折的脆弱模样。
她捧着百合掉着眼泪,失去家人的哀恸于她而言无疑是深刻的切肤之痛,即便厚厚的坟土底下埋着其中一位,早就在她幼时将她无情抛弃。
甘乐遥也知道他的姐姐还有个弟弟,年纪和他一样。
但不同的是,那个东西是跟姐姐有血缘的,在世俗意义上被默认的,真正的弟弟。
开什么玩笑。
这对甘乐遥而言简直荒谬,他无法认同就因为体内那点虚无缥缈的破血,有个人便能够无论何时都算作姐姐的家人,哪怕他消失在她生命里的时间超过十年。
就那种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连葬礼都不来的家伙?
就那种被姐姐连脸都忘掉的家伙?
就、那、种,连报上名来都不敢,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姐姐耍得团团转的家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一定不知道她和她的血缘弟弟在长相上有相似之处。
只不过姐姐常年都是垂着眼角、柔和地微笑,而那小子则是一脸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阴沉模样。
还撒了个无聊的弥天大谎……
甘乐遥撑着脸望向景色快速倒后的车窗外,轻蔑地冷笑一声。
8. 第 8 章
18
高澄意想象过很多次,当那个小孩子心态发作撒下的谎言被戳破时,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难过?失望?不在意?
他本以为他能足够冷酷地欣赏姐姐所有的悔意与难堪,恶劣的谎言之下,他想冷漠地刺伤她,嘲笑姐姐是否眼盲心盲,寂寞到能把亲生弟弟当做陌生异性暧昧。
然而事到临头,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图柏冬茫然回头的那个刹那,高澄意直视着眼前笔直的公路,袖管下握紧的手背上,隐隐凸起淡青色的血管。
转弯镜中映出的是姐姐霎时泛红的眼底,社会摸爬滚打过的她掩饰泪意的速度极快,在外人看来她神色仍然如常,可身体里的血缘拥有特别的敏锐,高澄意从她敛去的神情中,仍然捕捉到了那抹转瞬即逝的阵痛。
是痛没错。
她难堪,失望,且不理解于他居然真的坐实那个恶劣的捉弄。
血亲的弟弟披上陌生人的表皮,对她说出无疑是悖德的暧昧之言——他并非漠视人伦纲常,只是单纯把这当成怨毒的利剑,狠狠地扎往她的心间,指责她居然连血缘兄弟的脸都彻底遗忘。
这的确是最让人费解又最优柔寡断的报复,就连高澄意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一丝一毫成功的快意都没有。
沸腾的血液如数冷却在姐姐泛红的双眼之中,高澄意扯走隐约意识到什么的图柏冬,他用力地皱了皱鼻子,难得觉得迎面吹来的海风凉得刺骨。
姐姐如他料想的那般被他的谎言刺伤,情绪为他牵动,他理应是居高临下的胜利者。
然而时隔多年,在察觉到姐姐泫然欲泣的那刻,高澄意仍然觉得自己被禁锢在当年小小的身体里,年幼的他与现在重叠,他望着姐姐滑落泪水的脸颊,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慢慢攥紧。
你遗忘我。
你抛弃我。
你来见我。
就像姐姐与他之间不可逾越的时间差距,他在姐姐面前,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输家。
他那天准备的台词本是一把准备狠狠插往姐姐心上的淬毒之刃,可出口时他却迟疑,最后模棱两可地问了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是姐姐的存在把他变得软弱。别人眼里捉摸不透无所不能的高澄意,唯独在姐姐的眼前,就毫无道理地会变成那个连话都没法坦率说出口的孩子。
我恨你。我想恨你。
你会恨我吗?还是不会?
你将如何看待这样揣测你试探你的我?
认定姐姐会被自己的态度所伤,事到临头又为见到她的眼泪而闷闷不乐——血缘究竟是多可恶的东西,给予他如此盲目的自信,笃定即便时隔多年、就连父母的葬礼都不去,姐姐仍然会对他的一切情绪有所反应。
高澄意冷冷地呼出一口气,海风吹乱他稍长的额发,露出他与姐姐相似又不似的眼睛。
图柏冬闷头跟上,他插着兜,欲言又止地看向室友愈发阴沉的神情。
“澄意。”平常都要打趣卖嗲地喊几句兄弟的图柏冬叫住高澄意,声音压得有些低,是他一贯说正事才有的语气,“问你个事。”
“刚才那个,我没猜错的话,你姐?”
图柏冬单刀直入。
高澄意沉沉地望图柏冬一眼:“对。”
“很容易看出来吗?”
说完他抿了抿唇,半晌,望着夜晚乌黑的海,像是无心一句提问。
“你跟你姐长得有点像,一开始不确定,看多几眼就大概能猜出来。”图柏冬摸摸鼻子,想起那个姐姐望着澄意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联系上之前室友语焉不详地提过家事,他便模糊猜出几分缘由。
高澄意不带感情地扯了扯嘴角,是笑,也像咬牙切齿的自嘲:“她就认不出来。”
综联的预选赛只剩最后一周,图柏冬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虽然他姑且对高澄意消化情绪的能力还算信任,但节骨眼碰上这种事,他也不敢打包票高澄意能不被左右。
图柏冬叫住高澄意,迟疑着开口:“我家就我一个,可能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
“不是我说你,兄弟,这事儿你干得真有点畜生。”
不远处球馆的训练声已经可闻,图柏冬伸手去勾高澄意的肩膀,握住用力地摇了摇,长话短说,“是,连弟弟都认不出是有些说不过去。时间过去这么久,哪怕大家都有新家庭了,姐姐还是你姐姐,装陌生人整她玩报复就太小孩子气了。”
高澄意没说话。
如果真只是装陌生人倒也还好,偏偏他坏也没能闷头坏到底。
因为是姐弟,所以他紧急刹车,堪堪悬崖勒马。
也正因为是姐弟,他补救之余,不慎踩在一条不该触碰的线上。
19
跟队的经理事务繁多,在集训期间要基本日日早起。
冬天的凌晨六点天还没亮,球馆却已经亮起大灯。
方纯一开始还不能习惯,经常睡眼惺忪地按掉闹钟狂奔去场馆。好在将近三周的磨合下来,她终于慢慢适应了作息,甚至还能帮着教练盯住队里几个起床困难户。
昨晚队里有自主夜训,方纯好笑地想着今天肯定又要睡倒一片。
在教练到之前,她就姑且放放水,帮前辈们尽量瞒着吧。
然而在她迈上楼梯时,便已听到5号馆内球鞋摩擦地板的嘎吱声,以及篮球落地时她听惯了的特有回响,砰砰,像是与呼吸不谋而合的第二心跳。
方纯握住厚重隔音门的把手,未等她往下压,门把便自行转动。
场馆的门是朝内开的,方纯急忙松手,免得被带得踉跄。馆内明亮的光线随着猛然变大的缝隙漏出,原本被隔绝的热气与声响同灯光一齐,骤然外流。
开门的人头上顶着一块洁白柔软的长毛巾,他汗津津的黑发被压得凌乱铺盖在眼睑之上,唯有高挺得不真实的鼻梁两侧,那丝丝缕缕的黑发才微微分开。
“早。”
同样带有湿意的还有他的声音,那让平淡与刻薄能够奇妙共处的嗓音难得有些哑——想必是剧烈运动后的干渴导致,擦过头顶时激起耳廓一阵轻微的酥麻。
方纯猛地低头:“早、早上好,澄意前辈。”
她侧过身让高澄意出去,脑子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没反应过来。
然而这种奢靡的视觉盛宴还在变本加厉地进行,视线之中另一只线条分明的手臂撑在门框之上,堂堂正正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同样有汗水从那起伏的线条之间滑落,方纯的视线愣愣地顺着流畅的肌肉一路往上,对上图柏冬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脸。
他利落的脖颈上也挂着一条纯白的毛巾,正好半遮住宽大的球服领口。
图柏冬垂眼看她略略发红的脸色,神情有些揶揄:“早啊,方纯。”
她忽然对当初球队经理的筛选为何那么严苛的理由醍醐灌顶。
大学的年纪着实暧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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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脱离少年,但又还未算真正成熟的男人,像是青涩的禁果彻底转红的那刻被永恒冻结。
队内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恋爱,但目标是每年综联冠军的强队自然懂得这个不便明说的吸引潜规则。使用低年级的男性经理成为球队的默认条款,方纯自发跑了好几趟别校的练习赛和技术赛,帝京是联赛圈里为数不多有女性经理的球队。
一大早就被荷尔蒙如此攻击,哪怕方纯心无旁骛,这一秒也身不由己地分神。
“您也早,柏冬前辈。”从某种冒着泡泡的奇妙震撼中回过神来,方纯抬手拍了拍脸打气,半恼地抬眼望向图柏冬,故意用了生硬的敬语别扭道,“劳烦您高抬贵手,放我进门。”
刻板认真的后辈逗一下即可,惹过头了容易发毛。
图柏冬笑呵呵地松开手,好让方纯进来,随后缓着步子跟在甩着马尾的经理身后,学不乖似的又调笑道:“刚才怎么看呆了?”
场馆内提前来早训的队员比方纯想象中要多,不光首发,替补也全部到位。就连有几个前两周还要方纯红着脸闯进男寝,把他们从床上拽起来的大三前辈都在。
“因为没见过澄意前辈那样。”方纯点完人,从口袋里取出哨子戴到脖子上,倒是老老实实地顺着图柏冬的调侃开口,“我搞不懂澄意前辈在想什么,赛前还旷了半个月练习,看着也不好相处,我一直很担心他会不会没干劲。”
“我第一次见到前辈们这么拼命……预选赛的实感突然来了,我很紧张。”
她用力抿了抿嘴,抬起手给图柏冬看她濡湿的掌心:“我每天睡觉都在想还有没有我能做的事,看到前辈们努力的样子,我又高兴又害怕,甚至贪心地觉得只有拿到大满贯才能配得上我们付出的努力。”
“合格的经理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尤其是我们抽签对阵的是国立,那可是去年的冠军……所以我耐着性子去看了八强预选赛输了的话,市赛可能会碰到的对手。”
方纯的声音越说越小,她低着头,盯着眼下那双有磨损痕迹的球鞋。
图柏冬耐心地等着她:“所以呢?做好了输的准备?”
方纯的嘴唇动了动。
她抬眼:“我想赢,前辈,我希望我们能赢。”
图柏冬笑起来,掌根带着点薄茧的手很轻地在她头顶揉了揉:“这就对了。”
“澄意前辈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笑嘻嘻地望着方纯的背后挤眉弄眼,学着她的口吻讲话,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抛过来的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功能饮料。
而方纯的怀中也落入了一支纸盒装的苹果汁。是她在自动售货机买过三次的牌子。
方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怀里颠簸的果汁接稳。
出门买水回来的高澄意仍然没什么表情,原本罩在头顶的毛巾被他取下侧挂在肩上。
也还是这个从来都让人费解的高澄意,破天荒地点头肯定图柏冬的话,漆黑的双眼里有罕见的执拗。
“我不想输。”他说。
“你怎么打气的话都不会说?要说我们能赢好不好。”图柏冬用手肘好笑地捅捅高澄意,另一只单手开瓶,曲起手指勾着瓶口,水位以恐怖的速度下降。
方纯手足无措地跟高澄意道谢,然而但经理的本能让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柏!冬!前!辈!你刚训练完不可以喝冷的!”
“走走走训练去!”
图柏冬笑着推高澄意说快跑快跑。
9. 第 9 章
20
距离预选赛还剩一周。
前三周经常睡眼朦胧被队长拎着后颈皮拽起来去晨跑的甘乐遥今天破天荒起得早,余想瞥了一眼甘乐遥前发上别着的黑色一字夹,趁着队长不注意,推着甘乐遥的背帮忙拉伸时趁势跟他讲话:“今天没被骂,难得。”
“老姐临时有事,一早的飞机,说是加班。”甘乐遥打了个睡眠不足的哈欠,被一字夹卡上去的前发不安分,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下些许,“我天没亮就从机场回来,困死我了。”
“你姐控稍微收收行不,天天这么发作,以后你姐谈婚论嫁了你笑都笑不出来。”
余想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甘乐遥额前别的黑色发卡——这一看就是他姐姐才会有的东西,压着他的背辅助,几乎快把甘乐遥摁到贴地上。
甘乐遥忍着韧带被拉扯的钝痛,咬着牙反手抓住余想的球衣,要把他从自己背上掀下来:“喂三十秒早就过了,起开。”
训练前的拉伸是最方便的闲聊时间,换人后甘乐遥笑眯眯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不客气地用手肘枕着余想的背,毫无慈悲地寸寸下压。
那酸爽难以言喻,余想握住自己的脚踝尽量往下压低,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点转移注意力的话题:“怎么,逃避姐夫的话题?”
“没逃避。”甘乐遥心里倒数三十秒,在松手前笑笑,“你会管家里人的感情问题?”
余想柔韧性不太行,秒数够了以后他如获大赦地起身,扶了扶眼镜:“管也不管,我妹之前早恋,她那个小男朋友看着磕碜,我只能帮忙分手。”
“那不就是了。”甘乐遥望着他挑眉。
余想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能接受妹妹未来跟她喜欢的男人组建家庭,你能吗乐遥?”余想平静道,声音不大,只有他俩彼此能听到,却不知为何字字振聋发聩,“你能接受承心姐未来有可能跟她喜欢的男人牵手接吻上床吗?”
甘乐遥笑容不变:“我能啊,老姐喜欢的话,有什么不能的。”
余想瞥他一眼,转身去拿球:“你刚才说这话的时候左眼跳了一下。”
“神经病,看走眼了吧你。”甘乐遥笑着追上去勾住余想的脖子,假装要收紧勒死他那样子晃荡了两下手臂,“我把我姐当亲姐看的啊,比你看你亲妹还亲一百倍。”
余想受不了地跟他闹在一起:“你才有病吧甘乐遥,还攀比这个!”
21
太熟的朋友果然不妙。
余想不愧是当初他们高中屹立不动的年级第一,学习很好的脑子大概在情感问题上也足够敏锐。余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异常,哪怕甘乐遥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任何不妥,他永远都是姐姐最听话的弟弟。
如果没办法接受姐姐会跟她喜欢的男人牵手接吻上床,他是当不成一个好弟弟的。
——这种事甘乐遥早就在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
当初类似于中奖“再来一次”的模糊好感终究在日积月累中发酵成不该的冲动。
姐姐对他很好,可以说与亲生的胞姐无异。
姐姐参加过他大大小小的家长会,直到升大学的志愿商谈,班主任甚至不知道他与姐姐是毫无血缘的继姐弟,半是说笑半是鼓励地对他说,要不要跟随姐姐的脚步,试着考上她的母校。
甘乐遥说好。
姐姐实在是对他太好了。
因此觉察到这份好时,他才会更加自耻。
青春期的身体是轻易点燃的荒山,甘乐遥试图在脑海里挖出一些别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譬如班上那些女孩子们笑起来的音色,手腕上溢出的香水味,她们穿短裙时无遮拦的大腿。
然而这些通通失效,他记不太住那些女同学的脸,脑海里冒出的片段意外是姐姐扎头发的模样。天气热时,她把披散的头发用一根皮绳束起,露出一节不常见光的脖颈。
手里握着的力道不由得加重,甘乐遥的眼角泛上潮湿的微红,彼时尚未染色的黑发因汗水贴在脸上。他眯起眼压抑着喘息,越不愿承认,迷乱的快慰便越发上涌。
他拼命地尝试想点别的什么,他不想意淫比亲生母亲更像一个母亲那样关怀他的姐姐,也不愿身体在想起她双眼的那个刹那离经叛道地变得更加滚烫。
如果弄痛自己就不会想这些该多好。
甘乐遥叼住上衣的下摆,修长的手指攥握的力道甚至不自觉变得粗鲁。
疼痛的话就不会感受到快意,不觉得安慰的话那便不会荒谬地自责,厌恶自己像个罔顾伦常的畜生。
偏偏疼痛的记忆也与姐姐有关,他初中跟别人打架,不光荣地挂彩到鼻子上。
一柱鲜红流下,他就这么木着脸带着鼻血回家。
见到他的姐姐慌忙让甘乐遥仰起头,小心翼翼地捏着毛巾帮他摁着止血。
“小遥,痛不痛?”
姐姐捧着他的脸不忍道。
他用还在变声期的嗓子瓮声瓮气地说不痛,可是听到他这么回答的姐姐,反而露出了更加心疼的表情。
多温馨的记忆,一点都不色情,也不该色情。
可现在如数都变作最泥泞最甜蜜的痛苦。
悖德的刺激如见血封喉的毒,致人上瘾。
他就像那头伪装成人的食人虎,亲昵地舔着人类的脖颈。越亲密,越痛苦,这份苦楚的根源来自他随时都会咬下去的虎齿。
他真切地希望姐姐能够幸福。
甘乐遥幻想过姐姐的婚事,他一定会替父亲牵过姐姐的手,看她嫁给她喜欢的男人。
他想当个好弟弟。
可甘乐遥知道自己或许永远当不了一个完美的弟弟。
只因他最不堪的渴望同样不掺虚假。
22
聊天框里对话的时间停留在半个月前。
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高澄意的停在发送键上半天,最后调出键盘,如数退格删除。
他不清楚现在自己究竟想跟姐姐说些什么。
是该像个成功的复仇者那样洋洋得意地发去阴阳怪气的问候?
还是顺从心里那股复杂的怨恨与内疚,给她发去伪善无比的道歉?
好像都不是。
球场上熟悉无比的响亮哨声吹起,这是休息时间结束的讯号。
高澄意垂着眼把手机锁屏丢回包里,顺手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重新回到队伍里。
他最近训练肉眼可见地努力过头,所有人看在眼里,就连向来不太看得惯高澄意性格的教练也态度软化许多,偶尔还会拍着他的背讲些鼓励的话。
方纯不太了解他的事,只为澄意前辈终于有干劲感动不已,兢兢业业的经理大松口气,总算不会在赛前一周焦虑得睡不着觉。
稍微知晓些许内情的图柏冬则是欲言又止,就连那顿高澄意仍然如约兑现的米其林都吃得食之无味。
“澄意。”饭桶罕见地发愁,图柏冬摇着室友的肩膀试图从高澄意脸上摇出别的什么情绪来,“个人情绪别带到球场啊!”
“没有。”
高澄意感觉自己脑浆都要被摇匀了,他掰开图柏冬的手,皱着鼻子闷闷道,“我本来就希望我们能赢,你想太多了。”
图柏冬揉揉被掰开的手腕,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眯着眼比划了一个大小:“少骗我了,看得出来你还是有这么一点点——的私心在里面。”
私心吗?
大概是有的。
见到姐姐的那一天起,想赢的欲望便不再单纯。
高澄意怨恨姐姐十多年来不曾改变,她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就连笑起来时不自觉下弯的眼角弧度都一模一样。
与他血脉相连的姐姐看起来没有任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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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这件事于他而言,就好似在嘲笑他所有的恨与怨都是自作多情,她对“弟弟”的情感不针对高澄意本人,只给予名为“手足”的客体。
她有新的弟弟。
她待这个弟弟如从前待自己。
嫉妒吗?
高澄意扪心自问。
他很难得出结果——存于体内的这股情感并非用单纯某个词就能概括,它不是嫉妒,埋怨,或者别的什么。
它是一种对于姐姐这个意象的混合感知,他所有的想法,无论好坏,皆由姐姐映射产生。
训练馆的申请排期很满,越接近预选赛,申请就越多,因此时常有两个学校被迫凑到同一个馆的情况。
高澄意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接触到甘乐遥。
说接触可能也不算,毕竟新建的室内球馆很大,双方的经理协商后友好地划分界限,只是偶尔去室外的水池时会碰上。
甘乐遥比他的外表看起来要更懂礼貌,毕竟他的态度和性格看起来都更接近那种被宠坏的孩子。余光瞥见高澄意过来,甘乐遥利索地侧开身子让出了位置。
甘乐遥在视觉和气质上给人的感觉都接近犬科动物,连发根都不见一丝黑的亚麻金发在阳关下很耀眼。
他笑眯眯地跟高澄意还有跟在后面的方纯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你,帝京9号的澄意,还有方纯经理。”
甘乐遥的记性很好,记人又快又准,不过几次同馆训练,他就把人记得八九不离十。
高澄意没那么多表情,垂眼点头就算是他的回应。
但方纯不敢学高澄意这么个性,她知道甘乐遥跟高澄意同级,于是便点点头小声地用敬语谨慎回应道:“您好。”
女孩子敏锐的第六感让方纯莫名觉得气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当她纠结要接着讲什么客套话时,国立教练的怒吼恰好传来:“甘乐遥!限你五秒之内给我滚回来!”
“啊——又被骂了。”然而被这么咆哮的对象有恃无恐,甘乐遥耸耸肩跟他俩摆了摆手,走之前,还不忘笑道,“比赛加油吧,希望能在全国赛上再见。”
高澄意没说话,方纯则是在甘乐遥离开之后气鼓鼓地拧开水龙头,捧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
“那个7号!长那么帅,讲话的方式却那么气人。”脸上沾着水珠的方纯咬牙切齿地学着刚才甘乐遥的语调说话,忍不住向高澄意寻求同仇敌忾的认同,“什么希望全国赛上再见啊,这完全就是一副接下来对阵的预选赛我们输定了的口气!”
“到时候再把这句话还给他就是了。”
她其实没觉得高澄意会回复,姑且算是在自言自语,一向没什么情绪的高澄意冷不丁接了她的茬,惹得方纯洗脸的手都停了下来。
高澄意抓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前发滑落的水珠:“无论预选赛的结果如何,我们一定会在全国赛上再见到他的。”
“可是,前辈……”方纯急道,又因为不想说败士气的话,不得不得欲言又止地收住话头。
“方纯。”高澄意望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说出来,“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功课,担心输球,替大家不值。”
“但是你不用担心,帝京一定可以打进全国赛的。”
比起图柏冬,高澄意说话要直白很多,语气听着也生硬,不算太温柔,“你要相信我们,也相信你自己付出的努力。”
“澄意前辈……”方纯微微一怔。
她忽然意识到,高澄意漆黑的眼珠里盛的原来不是一潭死水,他看着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上所有人都在他眼里。
“我讨厌先认输。”
这话不仅是对方纯说的,也是对自己。
图柏冬说得对,他的确有一些堪称孩子气的私心。
无论如何,他唯独不想输给甘乐遥。
任何事。
10. 第 10 章
23
半个月前,我几乎算作从光岛落荒而逃。
说是逃也不完全正确,我擅自想象过与澄意的重逢,想必他一定会怨恨我这个不称职的姐姐。我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当弟弟的所思所想真实赤裸地摆在我的眼前时,我可悲地发现,其实我无法接受与澄意这般的结果。
我心底里自私的那面祈祷着能见到记忆中的弟弟,中间分离的空白如同没发生过,我们应从前那样要好。我一直对芹小姐口中描述的弟弟将信将疑,刻意不去想他会长大的事实。
所有相处的细节都在那一刻醍醐灌顶,澄意绝对是在公寓见面的那一刻便立马认出了我,可我却可悲地没能辨认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就连他那句带有言外之意的讽刺都误解。
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弟弟的行踪吗?
我还记得他这句貌似一语双关的嘲讽,当时只觉得是弟弟室友孩子气的抱打不平,现在看来我犹如被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振聋发聩。
我想,我能理解澄意的心情。
可报复的方法千种百种,他偏偏选择了一个最让我无法接受的选项。
难怪当初他的态度总是看起来模棱两可,时而强硬时而示弱,想必他的心态也在摇摆不定,就像失衡的天秤在不稳地摇晃。
“承心姐,假如,我不是开玩笑的话,你会怎么样?”
这的确不是玩笑,可也不是真心话。这是苦果,是对我眼盲心盲的惩罚。
光是想到我那时心软之后堪称天真的回答,我就有种晕眩感。
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用力地闭了闭眼,压抑住胃里痉挛的冲动,手边刚刚买上来的咖啡终究只有倒进茶水间渣篓的份。
工作反而成为了此时唯一无可奈何的逃避之处,我将注意力投进季末的项目,忙得终于顾不上难过,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就连综联的预选赛都可惜地错过。
糟糕。
我连忙拿起手机,发消息给小遥,问他预选赛的情况。
我:【预选赛怎么样?】
弟弟回消息很快,消息栏上方立马浮现出正在输入的字样,小遥先发了个比耶的表情包过来。
小遥:【啧】
小遥:【这还用问吗!老姐】
小遥:【不也想想你老弟是谁】
我隔着文字都能想象到小遥耍赖的撒娇语气,原本抿着的嘴角不由得放松,我笑了笑,慢慢打下回复。
我:【恭喜?】
“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只是闪烁片刻,小遥便刷刷刷地发来两条消息。
小遥:【把问号去掉行不】
小遥:【老姐等着我给你寄全国赛的票吧】
我配合地发了庆祝的放礼花emoji,不吝啬我刷社交软件时看过的土味夸奖。
我:【我说谁家孩子这么优秀呢】
我:【原来是我家的孩子啊】
综合联赛可以说是不亚于职业竞技体育的联合比赛,在高校里的含金量不容小觑,然而小遥的父母却从未去过。
小遥的生母在离婚后就对他再不过问,继父当他沉不下心学习,并不喜欢他玩这些在长辈看来不算太踏实的体育竞技。
我母亲在世时作为继母则是和小遥关系平淡,她不愿节外生枝,不想插手丈夫的教育,也怕触到小遥不开心的霉头,平时便不怎么管束他。
都说长姐如母,虽然我只是继姐,但回想起小遥整个的青春期,我似乎过多地参与了他的成长轨迹。
不怪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弟弟当小孩子哄,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看他比赛时的场景。
出口处,其他孩子早就被等候许久的家长冲过来团团围住,刚上大学,自觉自己已经是成年人的他们少不得半是羞赧半是不好意思地让父母别这样。
挎着球包的小遥站得远了些,他在攒动的人群之外跟朋友偶尔打闹几句,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周身的氛围却显得沉静了些,没他以往看着活泼。
我在手机里扫过几眼综联的直播,小遥一个小时前在球场上还是被簇拥的明日之星,现在看起来却有点像被遗弃的小动物。
——我加完班后匆匆赶到场馆门前看到的便是这样子的场景。
我没事先告诉弟弟我会来接他,因为怕加班晚了让他等我,只想到了再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赶上。
幸好赶在球队散之前到了。
我刚想抬手喊弟弟的名字,而小遥个子高,他更先一步地看到我。
“老姐!”
我时常觉得小遥叫我时的语调像是在撒娇,事实上他的确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没有人会在看到他笑脸后能做到铁石心肠。
因此即便我萌生了大概要被勒断腰的预感,我仍然无奈地选择了张开双手,跟旁边的家长一样任由自家的小鬼抱了上来。
“好可惜姐你没看到我刚才的样子对了姐我这次是首发你知道吗!”
小遥完完全全就是一只上足了发条的、精力旺盛的大型动物,他一口气不带喘地跟我光速复盘了刚才的比赛,顺带给了我一个足够猛犸窒息的熊抱。
我当然知道首发的含金量,赶紧道:“大一就当上首发,我们小遥特别了不起。”
弟弟这么高兴,我此时特别能共情那种跟孩子与有荣焉的家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笑起来。
小遥个子太高又搂得用力,我不得不踮着脚配合他,直到腰上实在是觉得累得慌,才抬手拍拍弟弟的背示意他该放手了:“小遥,放开我一下哦,我有点难受。”
老实说这种场面在我跟他关系好起来以后时常发生,不过显然,晚熟一点的甘乐遥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冲过来抱住我腰的小炮弹了,他现在是丢进动物园里跟老虎打一架都行的男大生。
自那以后,对于小遥的比赛,我基本是能去则去,因为不想这孩子辛苦地比赛之后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
因此对于这次我没能去看他比赛的事,我难免更觉遗憾和内疚,思索片刻后,往对话框里接着输入。
我:【这周我加班,没能去看你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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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有想吃什么吗?】
我:【预选赛后教练说可以暂时放松饮食】
我:【姐姐请客】
出乎我意料的是,自家这只爱吃的饕餮居然破天荒地拒绝了。
小遥:【啊】
小遥:【不用了】
小遥:【最近没什么想吃的】
小遥:【留着下次呗】
他像是在斟酌着语句,消息弹出的速度变慢了些许。
小遥:【对了姐】
小遥:【我这两个月都不回家】
小遥:【先跟你说声】
国立是我的母校,小遥就读的校区就在首都本地,住校和回家都很方便。以往赛后小遥大多都会回家一趟,美其名曰好好放松,他很少有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的情况。
不过这年纪的孩子不爱着家也正常,就连我当初读大学时,为了跟还不熟悉的继父避嫌,也基本只掐着节假日才回家。
我没多想,正想回复弟弟一句“知道了”时,聊天框里又唰唰地弹出几条连发的气泡。
小遥:【老姐别担心没啥事】
小遥:【全国赛不是也就在三个月后了嘛】
小遥:【队长又要暴政】
小遥:【这次预选赛打得险前辈也说请客出去玩】
小遥:【嘿嘿!看我不把哥哥们钱包吃垮】
大概小孩子都对跟家长说这种“不回家”的话抱有天然的不安之心,即便是小遥也不例外。还没等我回些什么,他就巴巴地把找补的话全都发了过来。
小遥:【就球队出去玩】
小遥:【没有女孩子的那种!】
小遥最后一句话让我失笑。
我:【有女孩子也没关系】
我:【小遥也到了交女朋友的年纪不是吗?】
我:【而且我也知道我弟弟不是那种乱来的人】
但不知为何,弟弟似乎意外不吃我这套开明家长的语气。
小遥:【老姐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
小遥:【没有女孩子啦真的】
小遥:【也没有女朋友】
小遥:【不说了】
真是不经逗。
我在心底里好笑地摇头,对小遥叮嘱了多几句注意安全。只是关掉聊天框前,小遥哼哼的那句老气横秋还留在我脑海。
我难道真是有点心态上年纪了?
我哭笑不得地摸摸脸,正打算熄屏重新投入工作时,一条消息预览弹出。
【这周有空吗】
消息来自“图柏冬”。
——又或者,我该叫他小意才是。
光岛事发的那晚我太过心情复杂,还没来得及修改备注。我当然不可能拉黑这孩子,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只好彼此僵持着。
但我没想到澄意会先是破冰的那方。
我闭了闭眼,深呼吸后呼出一口气。
我:【有】
我:【出来见一面吧】
我:【我想跟你把话说开】
11. 第 11 章
24
单手吊着地铁拉环的余想瞥到甘乐遥手机屏幕上的对话框,转开视线盯着实时更新的线路图前,明知故问道:“干嘛不跟承心姐说实话?”
闻声抬眼的甘乐遥看向余想,他没说话,略长的前发细碎地铺在他的眉下,遮不住单边遮住左眼的医用眼罩。
他今天嫌热,把脑后的碎发用发绳随便扎起,因此耳后勾着的绳也若隐若现。
这趟回大学城的地铁上基本都是年纪相仿的学生,车厢拥挤,甘乐遥听得到有女孩子在小声地议论他。他长得高,穿着白色一套的运动服,单肩挎着球包,脸上还戴着单边眼罩,这个造型实在是有点像某个出名篮球漫画的角色。
更巧合的是,他也是在球场上冲撞受的伤。
“我说什么实话?”
甘乐遥不太习惯单眼视线被挡的感觉,他抬手拨了拨碎发,漫不经心:“跟老姐说我眼睛受伤了,还是她亲弟弟弄的?算了吧,没大碍,说了到时候又让她不好做了。”
甘乐遥很少这么直白地说有关重组家庭的事,即便是对着余想,甘乐遥也从来不怎么提那个横在他跟继姐之间真正的弟弟。
虽然余想早就从高澄意与高承心细看相似的面孔中窥知一二,但猝不及防听到甘乐遥说承认,他仍然微微一怔。
余想难免回想起赛前面对面鞠躬时的场景,跟甘乐遥相同位置的高澄意弯腰的姿势很标准,然而抬眼时,他漆黑的双眼透过碎发,怎么看都不够恭敬。
高澄意的眼睛最像他的姐姐,然而他的眼神可谓是南辕北辙。
承心澄意,称心称意。
可惜眼前这个高澄意看起来可一点都不称心如意。
“那个9号看着像问题少年啊,帝京真有意思。”握住腕带活动手腕的队长笑呵呵地凑过来跟余想咬耳朵,胳膊揽住他的肩膀勾着他一同往休息区走去,“今年的全国赛一定很精彩。”
余想推了推被这一搭震得滑落鼻梁的眼镜:“前辈,您口中的问题少年打得不错的,小心国立历年的连胜就折在您这里。”
“这才有意思呢。”
队长听出余想的敬语更像阴阳怪气,而不畏强敌是竞技的本质,他哈哈笑起来,抬手指了指走在前边的甘乐遥:“我们这不也有个装乖的问题少年吗?”
LALK的群组还在响着新消息,滴滴的提示音同时从他和甘乐遥的手机传出,打断了余想短暂的走神。
“今晚庆功宴,队长催我们别迟到,否则迟到的要续摊的时候请饮料。”
甘乐遥点开气泡一目十行,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带着笑开始吐槽这算不算前辈压榨后辈。
“那真得准点到,谁不知道队长简直就是个无底洞的酒豪,天知道怎么会有这种酒量的大学生。”余想想起刚入球队时全场都被自家队长喝趴下的惨烈场面,干巴巴地应和一声。
他还记着旁边女生盯着甘乐遥的议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甘乐遥的左眼,“医生怎么说?没问题吗?”
“没事,就是有点充血,过个几天就可以不戴了。”
这在球场上就是小伤,甘乐遥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裁判紧急暂停的哨声仿佛还在耳边,记分牌上的电子分数比任何时候都要鲜红,就差两分而已。高澄意面无表情地喘着气,他用力地皱了皱鼻子,随后闭了闭眼低声朝自己说抱歉。
不甘心吗?
不甘心吧。
余想和甘乐遥一样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天的预选赛,他忍不住轻轻嘀咕:“有必要吗?”
甘乐遥知道余想指的是什么意思,昨天的高澄意看起来拼过头了。以帝京的实力,输了预选赛也不算什么,市赛对他们来说不算太困难,最终的全国赛上一定会有他们的名字。
可昨日国立对帝京的预选赛偏偏打得剑拔弩张,就连实况转播的解说都磕巴了好几回。
显然不正常的不止高澄意,就连他也是。
“有必要,我能理解。”甘乐遥垂眼凝视着摇晃的车厢,无数各异的鞋相互错落,失去了一边的视线总有一角是昏暗的,正如昨天他捂着眼站起来时的所见。
缺少一半的视野,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让他看清高澄意眼中的不甘。
甘乐遥低低笑起来:“是我的话,我也不想输。”
25
在此之前,我未曾认真把芹小姐口中描述的澄意当真。
这或许就是血缘的傲慢,我近乎盲目地相信这个孩子会有不变的地方,纵使他长大,纵使我们许久不见。
然而现实却是,我不得不服下这所有由分离结成的苦果。
“我该叫你什么才好?”
我以为我再一次见到澄意时,会是愤怒居多。然而更先涌上心头的是某种郁结于心的哽咽感,我望着弟弟的脸,发现我说不出什么过于苛责的话。
我只好掩饰地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稳住我质问的声线:“柏冬同学?还是澄意?”
这话不体面地带着刺,坐在我对面的澄意沉默地望着我,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是无可辩驳。
只不过他轻皱起鼻子的反应出卖了他,他也并不如他表现得那般平静。
就在我以为他今天要这么跟我沉默到底时,澄意终于开口:“姐……”
我捏着杯柄的手指收紧,尽管澄意的声音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稚气,然而他叫我时的语气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也没任何变化。就像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并未分开。
大概是我大他六岁的原因,澄意从小就很黏我,像条赶不走的小狗,叼着玩具巴巴地寻求关注。比起喊父母,他呼唤更多的是姐姐。
说完全不触动是没可能的,我抬眼看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天穿的外套与那天相同,同一件藏青的oversize棒球服,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
我想起那天我说过的话。
也想起弟弟垂着眼把外套披到我肩上时的神情。
难怪他会说出那么前后矛盾的话,既把我当姐姐,又不把我当姐姐。
我终于明白那天为何他看起来又内疚又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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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何尝不感到心疼和内疚,然而他选择的报复就像加在失衡天秤上的最后一颗砝码,我的歉意和我的失望摇摆不定。
认不出弟弟的我的确不是合格的姐姐。
可澄意,你为什么偏偏要选让我说出那种无法收回的话?
心头压着的某块石头骤然垮落,我不太清楚我现在脸上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只是情绪到达顶点时连带着生理反射也不再能够自控,我清晰地感受到眼眶在逐渐发热。
“这样子有趣吗?过瘾吗?”我错开与他对视的视线放下咖啡杯,无法理解弟弟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我觉得陌生的模样。
“听到自己的亲姐姐说那种话是不是很可笑,澄意?”
偏偏即便在这种时候,我还能感受到他没变的地方——他几乎是在我叫他“澄意”的同时皱了皱鼻子,仍然像小时候不喜欢被我直接叫名字那般。
“我没……”他条件反射地张口辩驳,却在触到我含泪的目光后硬生生地顿住,欲言又止。
我眼底的泪终究是落下。
这或许是澄意第一次直面我的眼泪,我不清楚。因为我是姐姐,我几乎不愿在他眼前落泪,不想给弟弟窥见我的脆弱。
我希望我在这孩子面前永远是值得依靠的。
因此,见到我流泪的弟弟肉眼可见地有些无措,他怔住的神情鲜明,看着不再带有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冷漠。
与澄意的凝滞相同,脸颊上传来的濡湿感同样让我难堪,我本意并不想在弟弟的眼前示弱地落泪,可只是一声姐姐而已,便足够让我百感交集。
这种情况下我没办法继续跟弟弟的对话,我不能容许自己哭着谴责他为何葬礼不来,只好别过脸抿唇一声不吭地提起放在一旁的挎包,准备离开。
然而比我更快的是澄意的手。
察觉到我离开的意图,他本能地站起来拽住我的手腕。
体温包裹过来的瞬间我险些打了个寒颤,弟弟的手与当年千差万别,那只曾经尝试过环抱我的小手如今能够轻松一握就圈住我的手腕,我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他长大的事实,以及,感受到一种荒谬的陌生。
澄意并未察觉我在那一瞬的千回百转,他拧着眉稍微弯下腰来,另一手抓着桌上抽的纸巾,小心翼翼地往我残有泪痕的那侧脸上轻按。
“姐。”他的语气软下来,像是应激的刺猬终于收起浑身的刺,“对不起。”
我试图抽开手的力道一滞。
澄意的所有反应都在人意料之外,我以为他不会道歉,却不曾想他这么干脆。
可既然道歉得如此干脆,那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最让人受伤的报复?
挣不开弟弟握住我右腕的手,我只好假意要给他一耳光那般,稍稍扬起左手。
澄意没有任何躲的意图。
那双漆黑的,与我相似的眼睛就这么笔直地注视我,仿佛我真的打上去,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姐姐,对不起。”
他就这么凝视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12. 第 12 章
26
事情究竟是从何处开始失控的,高澄意并不清楚。
是接到父母出事的通知那天?
还是芹落雁松了口由着他任性的那通电话?
亦或是,从他十岁的那个过不成的生日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会变成这样?
在出发去光岛之前,继母就半是敲打地提醒过他会有这样子的结果。
“澄意,我知道你心里有怨,需要一个宣泄口。”芹落雁那头大概是在应酬,觥筹交错的喧哗遮掩不住,让她的声音听着都微微失真,“我觉得你像我,所以那些无伤大雅的小谎我愿意替你圆,相处这么多年,我也是真的把你当半个儿子对待。”
芹落雁跟他说话的语调永远不急不缓,听着慢吞吞的,她意有所指:“想埋怨一下姐姐无可厚非,但别扭闹过头,最后不好收场的是你。”
继母堪称突如其来的谈心话让高澄意沉默,他垂下眼,半晌,选择岔开了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的话题:“芹姨,你说有关姐姐的事到底是什么?”
“我快没办法帮你继续瞒下去了。”芹落雁干脆道,“之前承心来陪我扫墓,问我多的一束百合谁放的。那花那么新鲜,我多糊弄几次你姐也不会信了。”
十岁时那个没有被吹熄蜡烛的蛋糕像是腐烂在心底里的疮痍,愿望说出来就会不灵,然而事实证明不吹蜡烛的许愿照样不被神明眷顾。
因为那天高澄意许下的愿望是希望一家人可以永远在一起。
说实话,父亲再婚后,他的生活过得其实不错。
芹落雁对他不坏,可父亲再婚后的这个家终究不是高澄意想要的那个家。他听见过芹落雁的母亲怒其不争地对女儿说过他这么大的继子就是个狼子野心的赔钱货,小心日后咬下芹家一大块肉。
半大的孩子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的揣测,以及,在这个瞬间,高澄意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什么叫做寄人篱下的屈辱。
于是他干脆不住家里,这样就不碍着所有人的眼睛,他无需被指着鼻子防备,父亲也可以不再用欲言又止但又充满愧疚的眼神看他。
对于高澄意宁愿在外面吃苦也不想回家的行为,父亲一开始是愤怒的,甚至停了给他的卡。
高澄意的倔强不知道像谁,卡停了,他就去打工。高中生正是最在乎自尊的年纪,可高澄意早熟得可以让自尊在这种时候低头。
而埋怨过去,理亏的父亲再找不到愤怒的理由,离异的孩子总是更难去修补裂开的关系,只有加倍补偿似的零花钱又源源不断地往卡里汇去。
也是那时,芹落雁评价高澄意是一个难搞的小孩。
但她欣赏他,因为像自己。
“我就说到这里,至于怎么决定是你的事,澄意。”芹落雁说。
“我知道了,回头有事再说吧,我挂了。”高澄意轻轻嗯了一声,在挂电话前,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语速飞快地低声道,“谢谢你——”
句尾的称呼他说得含糊,芹落雁却听得清楚。
她听着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微怔,直到秘书委婉地敲了敲门提醒她还要回去应酬。
屏幕上亮起通话结束的提示,高澄意点进通讯录,他置顶的聊天不多,却唯独有个聊天框没有显示有新消息。
手机发出的微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接近寂寥。
高澄意垂着眼点进那个聊天框,对方发来的气泡只显示出已读的“1”,他没有再做回复。
所幸系统冰冷的已读永远都是“1”,哪怕他反复地点开过无数次,抱着复杂的心情一遍遍地把那几条堪称客套的感谢翻来覆去地咀嚼。
但凡姐姐在所谓的约会那天多留心一点,她都能够发现,她以为的“图柏冬”给她的备注就是通关答案,简单明了。
——【姐姐】
一步错,步步错,或许他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埋怨就好,就如同跟长姐胡搅蛮缠那般,跟姐姐抱怨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来看他,为什么这么狠心从来不联系自己。
也是见到姐姐眼泪的那一刻起,高澄意发觉自己所有的恨与怨都不值一提,他应该轻轻地揭过这些年所有的离散,然后理所当然地撒娇,说我不怪你了,姐姐。
只可惜现实永远不会像设想那般圆满。
现实是他大一时无意翻到甘乐遥的IG,是在他都快要觉得和姐姐的曾经像自己的臆想时,刷出来的那张简单又温馨的姐弟合照。
染了一头金发的青年明明已经半褪去男孩的青涩感,可在他姐姐面前倒仍然还像个孩子,他鼻尖上沾着奶油,脸上也被不知道哪里伸过来的手抹了好几道。
即便如此,他仍然毫不在乎地笑得开心,透过镜头都能看出他眼里亮晶晶的光。
留言清一色刷的是happy birthday。
高澄意突然很想笑,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否真的有笑出来,但他的确是感觉自己机械地牵了牵嘴角。
随后他轻点了一下那个象征Like的红心。
就像任何一个无关紧要忽然闯入的路人那样。
27
有那么一瞬,澄意的神情让我恍惚想起从前。
他变了太多,而不变的地方仍有。
这个认知从见到他开始便不断地触动我,让我的心酸胀地发软,隐隐作痛。
“姐姐,对不起。”
在公园里不知为何跟其他小朋友起了口角,最后跟别人打了一架的弟弟皱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小声道,“我不该打架。”
澄意没有像往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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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过来牵我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攥着我的衣角,像条小尾巴一样黏在我的身后。
他抬眼看我的眼色,像是在试探:“你生气了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怎么会生你气呢?”
好像是这样。
弟弟现在看我的神情就跟当初一模一样。
我稍稍扬起的手终究是微颤着放下,想说的话涌上舌尖,事到临头却说不出半分。我无法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说出原谅他的话,但从我想见他开始,我的心底或许早已把那股失望抛之脑后。
无论如何,澄意还是澄意,是我血亲的弟弟。
我不愿被澄意识破我的动摇,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再跟弟弟争执,毕竟已经感觉有来自邻座的视线投来。
澄意大抵此时产生的是跟我同样的想法,他轻易地看穿我想要去拎包的动作,干脆起身坐过与我一侧的卡座上,牢牢地堵住我所有逃离的去路。
“澄意……”
我一怔,最先涌上心头的居然是某种微妙的手足无措。
我本应最擅长应对弟弟,但彼此分开太久,我发现我对现在的澄意只算得上一知半解。过往的记忆经过十多年早就发酵,膨胀成如今难以辨认的模样。
说是血缘姐弟,但望着澄意的脸,我仓惶地发现,比起熟悉,他给我的感觉更接近陌生。
澄意不知我所想,只凭本能,他捕捉到我颦蹙的微表情,所以他下意识地反应就是凑近了看我,不给我回避视线的机会。
“姐姐。”
他这么叫我时,声音比之前假模假样地喊我承心姐要放得更低。
“我做错了,你原不原谅我都没关系。”
先强硬的是他,可露出稍微有点可怜神情的也是他——可能澄意并没有示弱也说不定,但是他稍微压低眉毛,故意偏着头抬眼看我的模样,跟小时候不情愿地同我认错时一模一样。
给不出理由,只承认错误。
这点也跟他小时候完全没变。
他这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荒谬的约会,他趴在栏杆上不知道是在跟什么赌气,隆起弧度的凌乱黑发像竖起过后又软趴趴垂下的犬耳,让我情不自禁失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
说着讨厌被摸头的澄意,任由我将他蓬松的头发揉得更乱。
我忽然意识到,在无法权衡对错的天秤里,年长者总是要背负更重的砝码。
我抛弃他。
我遗忘他。
我姗姗来迟地找他,见他。
——是我让他这么认为的。
我在心底里无声地叹息,随后缓缓地伸出手,在他微怔的眼神中,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脑袋。
一下。两下。
就此揭过。
13. 第 13 章
28
续摊的时候正好只剩下这次预选赛的首发成员,这年纪的孩子精力旺盛到无处挥发,于是队长沈淇做主选了去玩剧本杀,说是要费一下他们的脑细胞。
甘乐遥对这个兴趣不大,但他从来不会扫兴,笑眯眯地跟自家队长熟练地卖萌:“哥,我玩剧本杀超烂。”
“玩得烂就多玩。”甘乐遥嘴甜,在队里喊几个前辈叫哥顺口得要命,沈淇听了以后直接抬手就按在后辈的脑袋上,揉得甘乐遥金灿灿的狗毛乱飞,“黑幕你个凶手剧本,让你表演表演怎么样?”
“得了吧前辈,你听他乱扯。”另一旁的余想连连摇头,抬手揪住甘乐遥卫衣后缀着的连帽,往那颗金色的脑袋上盖去,“就这小子胡诌的本事,只有女生信他真是条傻白甜的小狗。”
“喂喂喂别跑。”甘乐遥顶着软绵绵的连帽也不生气,他任由帽檐压着碎发,勾唇露出虎牙,顺手就捞住想躲的余想,“警告你啊余想,这算恶意中伤了!”
在前台选本的9号——他叫周文卫,基本球队里的人都习惯喊他小粥,转过头来,扬声打断了队友们的打闹:“要拼场,可以吗?”
“这个本要9个人,咱们还差4个,正好有人也是缺人等拼。”迎着沈淇疑问的目光,周文卫努努嘴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家队长看向自己瞥的方向。
沈淇顺着周文卫的视线望去,店内提供休息的吧台上围坐着五个女生。
注意到他的目光,跟他率先对上眼的女生友好地笑了笑。
“你们是国立的吧?综联的比赛我看直播了。”烫了一头卷发的女生不怕生,她看出沈淇是这群人里面做主的,落落大方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我们是隔壁美大的,不介意的话一起玩?”
“你们女孩子不介意我们这边都是男生就好。”
沈淇也笑,抬手往后比划了一下身后那群人高马大的后辈。喜欢跟女孩子玩的周文卫忙作乖乖仔状,就差幻化出一条摇上天的狗尾,眼巴巴地盯着这边看。
女生摇头表示不介意,但她看出来沈淇这边也是五个人,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啊,可是……”
“我不玩,正好我不会玩这些。”甘乐遥恰到好处地打断她。
他顺水推舟地退出,顺带笑着收下周文卫抛过来的兄弟欠你一次的眼神,也跟那群看起来比他大些的女生点点头,柔软的金色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丝丝缕缕地垂下,“这本看起来要聊好久,我请前辈们喝水,我去买。”
甘乐遥推开门出去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叮的一声新消息提醒。
他解锁屏幕,是余想发过来的。
余想:【那群美大的学姐说好可惜】
余想:【戴眼罩跟流川枫似的那个走了】
余想:【周文卫听着都快委屈哭了】
甘乐遥笑,倒是没有落井下石,轻飘飘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LE:【越挫越勇不是粥粥的优点嘛】
LE:【沈淇哥也受欢迎啊】
LE:【就光记得说我了?】
余想:【所以我安慰粥粥说别跟姐控较劲】
余想:【你就算在也不跟女生玩】
捕捉到某个调侃意味十足的关键词,甘乐遥稍稍挑眉,打字回道:【说谁姐控呢】
余想:【谁回谁是呗】
余想拿这个打趣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甘乐遥懒洋洋地按着手机键盘跟余想一来一回地打嘴仗,随后切回剧本杀店临时拉的群里,发了个点单的小程序过去。
LE:【前辈们喝什么^^】
末尾还跟了个汪汪队敬礼的表情包。
大概是家里有姐姐的关系,甘乐遥习惯了跟年长的人相处,不论男女,撒娇卖萌得心应手。
他长得不算乖巧,勾着眼角不笑时怎么看都像是玩弄女心的一把好手,偏偏笑起来的时候又有种犬科动物特有的萌感。
多数人就是吃他这套奇妙的反差,鬼使神差地就掉进他的步调里。
这乖乖仔似的卖萌语气收获了一致的调侃,群里面很快响起来接二连三的点单响应,提示音叮叮咚咚,甘乐遥搜着下单的奶茶店的导航,抬眼时却在马路对面看到一个意外的熟悉身影。
29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分开的时间太长,在跟澄意相处时,我总觉得有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
说是距离感好像也不太妥当,更像彼此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我吃不准我该拿什么态度对澄意,少一分太过陌生,多一分又怕成了家长作秀式的关心。
真还不如以为他是图柏冬时相处得自然。
我轻轻地叹口气,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澄意看着性格冷,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实际上他对人与人之间细枝末节的东西相当敏感。我的轻叹接近无声,然而几乎是叹息出口的瞬间,弟弟的目光便紧接着锁到我的脸侧。
担心他想多,我率先开口道:“今晚有点冷。”
这本是一句转移弟弟注意力的借口,可话音刚落,我倒是真感觉有些冷了。
毕竟今天是下班后直接来找的澄意,通勤的西装不够保暖,我忍不住往掌心里哈了口气。
我用力捂手的动作引得澄意稍微皱了皱鼻子:“你穿太少了。”
他言简意赅,但接得自然,甚至有点跟家人抱怨的亲昵在。相对于我的瞻前顾后,这孩子似乎没有过多的想法。
伴随着这句话一同落下的还有弟弟的外套,带着余温裹住我。
与上次完全同步的微妙既视感让我突然有种坐立难安的不自在感,而下一秒,我对我产生的不自在更是心悸。我不该不自在。
我挥散心头的胡思乱想,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这件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宽大的棒球服,用平常跟小遥说话的语气打趣澄意:“那你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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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弟弟棒球服底下只穿了一件宽领的卫衣,还是落肩的款,我看得忍不住皱眉,总觉得四面八方的寒风都能找到缝钻进去。
“还说我穿太少,你才是。”做惯了家长的心态让我不由得拍了拍澄意的背,下意识用了说教似的嗔怪口吻,“还在综联的赛期不是吗?你别感冒了。”
不过下一秒我便知道我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了。
我的掌心只是稍稍贴到弟弟的后背,一触及离,但那股象征他体温的暖意几乎是相触的瞬间便传至神经末梢。
“我跟姐又不一样。”
这种家长式的关心果然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很不自在,澄意微微皱起眉,露出了我前段时间非常熟悉的那种略带不满的表情。
他闷声反驳后,本能地握住我已经垂下的手,牢牢地攥在他的掌中。
他的眼睫本身就长,细碎的黑发因他垂眸的动作铺在眼睑上,落下一片浅淡的阴影来。
“你看。”而他漆黑的眼睛却因为眸光隐隐发亮,“不冷吧。”
我有一瞬失语。
我先前说过这孩子有点把握不好对人的距离感,直到被他毫无芥蒂地包裹住手,我才恍然醒悟过来,澄意他并非没办法掌握跟女性相处的距离,是血缘之间本能的亲近让他如此,宛如幼兽会对兄姊露出最柔软的肚皮。
热度传来,原先那股被我压抑下去的微妙不自在又在隐隐作祟。
我轻轻地挣开弟弟骨节分明的手,低声道:“知道了,你不冷就好。”
抽离之时,他的指腹划过掌心。
对话停在这里会有些奇怪,我低头挽发时顺势抬腕看了看时间,发觉不早,正打算开口催澄意回学校时,身后忽然袭来一股力道紧紧箍住我的腰。
与之同时的是擦过耳畔的熟悉嗓音,他上扬的音调永远那么开朗,容易让人想起某种对人类热情的毛绒生物:“老姐,你在跟谁说话啊?”
我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一震。
而澄意的反应比我还大,他眼疾手快地重新握住我的右手腕,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从身后搂住我恶作剧的这个人,吐字的语气很冷:“松手。”
只可惜对方根本不听他的,反而变本加厉地搂得更紧了些,将下巴搁在我的肩窝,用特别玩世不恭的语气接话:“我不。”
身后人的气息我很熟悉,有股我闻惯了的苦橙叶的淡淡香气。
“小遥?”我从他开口那句撒娇似的“老姐”就猜到他是谁,只得无奈地挣了挣,示意他该松手了,也同时冲着澄意摇头,让他俩别这样。
这种明牌的幼稚猜谜游戏没有输赢可言,但小遥就是乐此不疲。
小遥慢吞吞地松开我,像是故意跟澄意作对似的,长臂一伸勾住我另一只手。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澄意,慢慢重复最开始的那句话:“所以,他是谁啊?”
14. 第 14 章
30
我设想过,或许在葬礼上弟弟们会彼此碰面,可却不曾想过是在这样子的场景下。
眼下这般,无论先向谁开口都有种偏心的嫌疑,我自进入社会哪里还有这般左右为难的时候,而他俩倒是看着谁也不想让谁,完全不在乎气氛有多怪。
我只好先从看起来更好说话的继弟寻求突破口。
“小遥,他是……”
安抚的话未说完,小遥就笑眯眯地打断了我,他松开我的手臂,朝从刚才起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的澄意伸出手:“你就是老姐总念叨的那个‘小意’对吧?”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小遥认得澄意的长相。
随后小遥说出了让我内心无故羞耻起来的话:“你跟老姐长得有点像,不愧是亲姐弟。”
小遥的话或许是无心,可他句尾强调亲姐弟的轻声却让我心头一紧,自嘲的惭愧与之一同在心头翻涌。
这句话同时也让澄意笑了笑。
我有些苦涩地垂眼,我和澄意冰释前嫌时刻意揭过的这件事就像是指尖的倒刺,不碰倒好,触及便会隐隐作痛。
我不可能不自责:就连小遥都能一眼看出澄意是我的血亲胞弟,而我却真的被他随口一句话蒙骗上快一整个月,把澄意错当成与他同住的同学。
澄意握在我腕骨处的手指也因小遥的松手,终于缓缓地卸下力道。
“对。”
澄意握住小遥朝他伸出的右手,一握即松。
“甘乐遥,乐逍遥的那个乐遥。”小遥向来在陌生人都能马上混开,不知是否是察觉到我夹在他俩之间并不自在,他弯着眼睛主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语气是平时跟我说话的那种黏,“都是老姐的弟弟,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啊小意。”
小遥点开LAIK,调到刷码的页面对着澄意摇了摇屏幕,学着我的口吻叫着澄意的小名,语气自然道:“我加你?”
我下意识地看向澄意,吃不准他会是什么态度,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感受到我的视线,澄意抬眸看了我一眼,倒也配合地乖乖掏出手机,让小遥扫码加他的LALK:“叫我高澄意就行。”
“我是无所谓。”小遥仍然是笑眯眯的,他一手拿着还亮着屏幕的手机,另一只手插着运动外套的口袋,漫不经心地起开玩笑,“不过叫全名不会听起来太生疏了吗?”
“这有什么。”
澄意的嗓音天生带点哑意,听感上不太温和,不过由于他讲话的语调平静缓和、起伏不大,因此反而揉掉了那股听起来像是在不耐烦的假象。
他垂眼平静地敲好备注,再抬眼时,就是用着这般温吞的语气,却讲出了听着莫名有些尖锐的话语,“人本来就分亲疏远近,对吧。”
明明是跟小遥的对话,可话音刚落时,我明显感觉到澄意看了我一眼。
我原本放下一半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孩子能放下情绪跟我那般低头认错,已经是他难得的示弱。
我和澄意之间,目前看似平稳的关系其实就像是一杯即将溢出的满水,仅靠那脆弱的表面张力在苦苦维持,这种节骨眼上任何外力都会是打破平静的那颗石子。
我实在是担心澄意会突然发难,估不准他的所思所想,只得站出来打圆场。
张口正想喊住澄意时,小遥的手机却突然传出来叮叮咚咚的群组消息提示音。
与一同出现的还有小遥做错事一般天塌了的表情:
“完了完了完了,我聊天都聊忘了我还在帮前辈跑腿买饮料了。”
小遥露出了我非常熟悉的那种耍赖撒娇的哀求表情,他初中的时候考不及格,求着我去给他开家长会时就这样。
他像做错事的小动物,弯下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把亮着取单号的屏幕伸到我眼前:“得跑两家店,要来不及了,老姐帮我去拿街对面的星巴克好不好?取餐码截图发你了!”
这边是CBD,紧挨着大学城的片区,我想起来小遥之前给我发消息说不回家,现在多半是他们玩到续摊的时候。
我定睛看到小遥手机里群组里弹出来的消息预览,还真的是备注沈淇哥的一个人发来消息,问小遥买饮料买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我就说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边。”
我半是嗔怪地了然道。
跟小遥差不多家境的少爷小姐大多都不会参加这种前后辈文化明显的社团或者校队,愿意放下架子做事认真的孩子总是更招人心疼,更何况我从来很难拒绝小遥撒娇似的请求。
“知道了,我帮你去拿。”于是我心软地摇头,本能地答应他,不忘叮嘱,“你一会拿了赶紧回去,不要让前辈说你。”
随后,我为难地看向澄意:“小意就先……”
我是想让澄意等我一下,没想到他倒是闷闷地先开了口:“我跟他去拿另一家的。”
说完,澄意跟小遥一样一瞬不眨地看着我。
这年纪的孩子实在是太难懂了,上一秒还气氛微妙得让我担心他俩会不会吵起来,下一秒倒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般和平共处。
两个弟弟都在等我的反应,我莫名有种端着食盘被狗注视着的既视感,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最后只好被迫妥协地点点头。
31
高澄意盯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才慢慢收回视线,看向跟自己隔着半臂距离的甘乐遥。
姐姐不在,甘乐遥脸上的笑就淡了很多。
他有双天生就像是在笑的眼睛,很讨女生喜欢,但同性之间能看出甘乐遥带着的笑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
甘乐遥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淡,游戏人间,仿佛对什么都兴趣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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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他人时却又有深邃至极的认真眼神。
这才是高澄意在球场上熟悉的甘乐遥。
跟刚才在姐姐面前装乖的模样相去甚远。
高澄意没有对此评价什么,他近乎冷淡地注视着甘乐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医用眼罩重新戴上,好在夜晚的街灯昏黄,甘乐遥的左眼细看的话其实还是有些红。
随后他转开视线,低声道:“谢了。”
——在姐姐回头之前,他看到甘乐遥面无表情地扯下了挡住左眼的眼罩,随手塞进口袋。
街对面的星巴克点单也是把姐姐哄走的伎俩,高澄意跟甘乐遥差不多高,他自然瞥见甘乐遥的手机,他一边不着调地讲着叫全名显疏远,另一只手就正点着星巴克的小程序下了个街对面的订单。
“谈不上谢不谢的,我也不想被老姐问。”甘乐遥抬手拨了拨凌乱的前发,语调比跟姐姐说话时低沉很多,“一码归一码,你刚才也够配合,就算扯平了。”
说罢甘乐遥顺带耸了耸肩,半眯起眼语气带笑地调侃:“刚才还担心你没眼力见呢,没想到演起来还不错?”
“不怕我直接揭穿你,国立7号的甘乐遥?”
高澄意睨他一眼,听得出甘乐遥这话夹着玩味,冷冷地用闭训那会甘乐遥喊他的称呼回敬。
甘乐遥这会是真的弯着眼睛笑了出来:“不怕啊,而且你不也什么都没说嘛。”
话是这么说,但甘乐遥在跟高澄意对上视线时,就笃定高澄意一定会顺着自己的说辞演下去。
因为他看得出来,高澄意跟自己一样,不想做选择题。
不想去直面那个,究竟姐姐会先替谁说话的选项。
这种微妙的平衡并不舒服,相反地,它让人烦闷不已,像在未知的天秤上不断试探砝码,任何动摇的偏移都会彻底扰乱眼下的一切。
甘乐遥没有真的要跟姐姐的亲弟弟搞好关系的打算,更何况他和高澄意本身就是综合联赛势均力敌的对手。
都是姐姐的弟弟,就连打球都是同样的位置更是惹人烦躁。
叮叮咚咚一条条不断弹出消息的提示音又持续地响了起来,甘乐遥点开,沈淇无奈的语音从没来得及切换的扬声器里传出来,背景音还夹杂着女孩子们细微的笑声:
“你这是买哪儿去了?大家都怕你买个奶茶是给拐走了!”
甘乐遥飞快地打字:【店里爆单了现在就回去】
他三言两语跟队里的前辈卖完萌,随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对高澄意说:“我先走了,一会儿的星冰乐就当请你的,不想喝就丢了吧。”
高澄意没兴趣计较甘乐遥这是随口说的还是故意框他,他远远看向街对面亮着灯的星巴克,皱了皱鼻子冷冷地回道:“你要我当着姐姐的面丢吗?”
甘乐遥勾着唇哈哈笑两声,没有再回,摆摆手走了。
15.第 15 章
32
我提着打包的纸袋踏出店门外时,握在右手掌心的手机微微震动起来。
我瞥了一眼亮起来的屏幕,消息来自小遥。
小遥:【我先走了】
小遥:【老姐把星冰乐喝了吧】
这两条气泡后边还跟了个黄狗鞠躬道歉的表情。
穿过马路,还等在原处的果然只剩澄意。
跟发了黄狗心虚道歉表情的小遥一样,澄意抿着唇沉默的神情也像正在察言观色的犬科动物,他的前发本来就有些遮眼,夜色之下,他这幅乖顺的模样看着却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寂寥。
我恍然意识到过来弟弟这么做的意图,比起无奈,更显升起来的是一种模糊的担忧:他俩有话要说,却不想被我知道。
尽管心里放心不下,可我也没法作为多事的家长过多干涉。
弟弟的做法称得上体谅我的心情,不愿我难做,我再多问东问西那就真的太烦人了。
我自然地朝澄意举了举手里的纸袋,笑着问:“这个归我俩了,你还喝得下吗?”
“喝不下了。”
我这样的反应好像终于让观察我神色的澄意放下心来,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随后两步便上前道我身边与我并肩,顺手捞走了我手里的纸袋。
这所有的动作不过一瞬之间,他做得自然,就好像我与他一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并未有过任何分离。
我原本下意识攥紧的手也因此就无可奈何地松开,任由他去。
血缘着实是这世间最难懂难分的联系,我和弟弟之间的话语还有久别带来的生疏,但在本能驱使之下的距离感却没有。我再怎么不自然,却不会去拒绝弟弟这种细枝末节的示好。
距离地铁口还有一小段距离,我正愁着要找些什么话题跟弟弟讲时,没想到澄意先开口叫我:“姐。”
“嗯?”
我疑惑地应了一声,不自觉地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那家伙……”跟我对上视线的澄意似乎愣了愣,到嘴边的话突然踌躇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睛,随后很快地改了口,“不,算了,没事。”
那家伙?
我咀嚼了一遍弟弟听着比平时要粗鲁些的措辞,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说小遥?你们怎么了?”
不过,澄意会主动提,就说明刚才没发生什么让我担心的事情,我心下难免松了口气。
澄意没第一时间回答我,他像是在衡量究竟该不该对我说话,原本一直落在我脸上的视线收了回去,他垂眼盯着脚下的路,再抬眼时终于闷闷道:“太黏人了吧。”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甘乐遥是不是太黏人了。”我的反应好像踩到澄意并不存在的尾巴,他即便是说刻薄话也慢吞吞的语速头一回快了起来,他偏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不满时皱鼻子的小动作也变得明显很多,“又不是小孩子。”
我想着这对话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而率先比这种思绪更快一步萌生的是忍俊不禁,弟弟的话实在是可爱,叫人实在是想逗他一下:“在家长眼里你也是小孩。”
“我不……”很显然澄意也立刻意识到今晚太多次对话都跟上次雷同,他说了一半便紧紧闭上嘴,像炸了毛的大型犬那样闷闷地呼出一口气,空着的手搭在颈后薅了一把脑后的头发。
三言两语间地铁站口也到了,澄意拧着眉的样子看起来还有些不满未消,他很轻很轻地哼出一个鼻音:“转移话题。”
我失笑,知道他也没想我继续接这个话题,将一直披在肩上的棒球服还给他以后,我伸出手跟弟弟索要他提了一路的纸袋:“给我吧,你到宿舍以后跟我说声。”
“嗯。”澄意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向他摊开的掌心,随后伸手递给我,我毫不设防,在即将接过纸袋时,眼睁睁看着他扬起手臂,就轻易将提着的纸袋拎高到我垫脚也够不着高度。
我接了个空,指尖堪堪擦过他的指骨。
我着实没想到那样子看起来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澄意也会玩闹这种幼稚的小把戏,大概是我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惊太明显,弟弟在得逞后,见好就收地放下手,把袋子塞回我的掌心。
我本想假装生气,可无奈实在是装不起来,有一半是哭笑不得,还有一半就是微妙地觉得弟弟偶尔这样实在是有些可爱。
“真是……”地铁口边上悬挂的时刻表显示着下一趟地铁即将到站,我摆摆手示意他快走,望着弟弟的背影小声地嘟哝完没说完的话,“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33
高澄意回到公寓时,他的好室友正坐在客厅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打游戏,把手柄搓得咯吱作响。
“回来啦澄意?夜宵帮我带没?”
开门声分散了图柏冬的注意力,他下意识走了个神看向玄关的方向,脸上的笑还没完全绽放,便被噗嗤一声偷袭中刀的音效惊得直接变成哭丧脸:“啊!”
然而发出悲鸣的图柏冬还惦记着他的夜宵,一边拨着摇杆重新沿路跑回刚才的地方,一边不断用余光瞥高澄意。
其实先一步看到画面拐角处藏着一个小怪,但是没来得及告诉室友的高澄意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笑音,连带着回应都染上懒洋洋的共鸣:“带了。”
高澄意把手里头绕路去大学城另一个区买的满配炒牛河放到图柏冬面前的茶几上,加料到塑料盒都差点没能盖上的炒河粉散发出刺鼻的香气,要是被经理看到一定会冲过来收缴这盒过分放纵的夜宵。
“兄弟你真好。”
图柏冬幸福地存好档,眉开眼笑地抽出一次性竹筷拆封,“每年综联都要饮食管理真的太痛苦了,一想到这样子的日子还有一年半,我都想哭。”
公寓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二居室的设计让厨房到餐厅再到客厅的动线完全贯通,高澄意打开冰箱拿出里面冰镇的矿泉水,漫不经心地回道:“不参加校队就没人管你吃什么了。”
“开个玩笑嘛!”
知道室友受不了肉麻,图柏冬故意夹着嗓子嬉皮笑脸地恶心高澄意,拖长句末的尾音,“好兄弟你还要跟我再打一年半的球呢——”
高澄意垂眼倒水,瓶身浮现出水珠的塑料瓶硌得掌心冰凉,他静静地看着透明的凉水充盈马克杯,见怪不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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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练无视图柏冬的抗议:“我也是开玩笑的。”
“讲得好刻薄!也就我跟你熟嗯,吱道你是开丸笑。”图柏冬鼓着正在咀嚼的腮帮子含糊不清道,“对呢,下下周的柿赛,阔以带家属和朋友,你问方纯要票就嚎。”
冰水的凉意释放得很快,马克杯的外壁也蒙上一层细细的水雾。
不知是高澄意盯得过于专注,还是图柏冬这唠家常似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其实难以回复,高澄意顿了半拍,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正往嘴里塞夜宵的朋友也会上场,不用票。”
图柏冬跟高澄意是高中就认识的朋友,能有芹落雁联系方式的他自然是清楚高澄意家里的概况。
综合联赛的票虽然没到一票难求的地步,但也相当紧俏,再加上半开放的性质,强校与强校之间的场次,靠前的座位绝大部分是要靠抢或者得有关系才能拿到。
即便是作为每年冠军候选的帝京,除去要给媒体的公关票,能分到球队手里的家属票也就堪堪够得上均分每人一或两张。
珍惜的席位本来就会更让人珍重对待,更何况是这样重要的比赛,即便家长没有空闲,也绝对会有朋友前来支持。
偏偏去年大一新生刚入学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例外,高澄意手头余了一张空票。
这种情况偶尔也会有,球队这么多年一届又一届地更替,确实碰上过几次这样子的事情。
只不过这新来的学弟长了一张一看就知道受女孩子欢迎的脸,很难想象在这种孩子身上会出现不合群三个大字。
升上大四即将退役的经理前辈盯着高澄意看不出情绪的脸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问:“澄意,是家里人没空吗?”
好在高澄意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倒是乖巧地应道:“嗯,没空。”
经理松了口气,但脑海里有一句“你没有什么来看你的朋友吗”如鲠在喉。
“前辈——”
被派去拖球框的图柏冬正好回来,赶上这句话,他肆无忌惮地跳到高澄意的背上朝着期期艾艾的经理比了个耶,不知是无心还是有心地笑着说出那句没出口的潜台词:
“他的朋友是我啦!不用票的!”
……
…………
“家属席你不问姐姐要不要去看吗?”
说正事时,不再装萌的图柏冬看起来很认真,他是知道高澄意这段时间的家事的,因此他的语气甚至听起来有些语重心长,“有什么埋怨误会,还是当姐姐的面说清楚比较好吧。”
自觉为了室友操碎心的小饭桶义正言辞,可惜还在风卷残云的模样也严肃不起来。
高澄意平静道:“那你也先把河粉吃完了再说话。”
“讲清楚了,道歉了,是我做得不对。地上血迹那么多,你没读信息,肯定有人写前有偷袭。”高澄意趁着图柏冬大脑过载的时候快速地说完所有情报,顺手指着还没进入休眠模式的屏幕提醒刚被背刺了一波的图柏冬,“市赛就算了,全国赛的时候我再问她吧。”
直到带上房间的门,高澄意终于听到反应过来的图柏冬发出了呜咽:
“你下次看到了早点告诉我行不行!”
16.第 16 章
34
高澄意没有梦到过姐姐。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不知道哪里的话说,平日里见得多的人便不会出现在梦中。
这话对十岁以前的高澄意来说,是个无比正确的真理。
相较于忙碌的父母,姐姐陪伴他的时间更多。
那时候,不提梦到谁,高澄意连做梦的次数都很少。
他经常睡前拽着枕头去敲姐姐房间的门,被放进去以后好奇地翻姐姐的高中课本,直到困意朦胧眼皮子打架,才耷拉着毛绒绒的脑袋,被无奈的姐姐推着肩膀催回房间。
大概是他与姐姐相差了六岁的缘故,高澄意并不像那些与姐姐年龄相近的弟弟那般排斥长姐,相反,高澄意算得上是黏人。
尽管年纪还小的弟弟总是对此矢口否认,可行动上骗不了人,他就像随印的小动物那样,总是紧紧地跟在姐姐身后。
当初姑且还算恩爱的父母总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母亲托着腮半是感叹半是玩笑,蹲下来戳了戳他的额头:“老是黏着姐姐,会被嫌烦的。”
高澄意听着见姐姐轻轻的笑,揽紧了抱在怀里的姐姐的手臂,他像条被逗得想打喷嚏的小狗,皱着鼻子去躲母亲的手。
被避开手掌的母亲也不恼,她呵呵笑着,继续逗年纪还小的儿子:“难道以后姐姐谈恋爱了也要带着你这个小拖油瓶吗?”
没等高澄意有所反应,这个玩笑倒是先引起姐姐羞赧的轻咳,绕开了这个对于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过于不好意思的话题。
“姐姐不会嫌我烦。”姐姐的反应让高澄意狗耳竖起,他本能地不喜欢这种话题,就好像随时要凭空冒出一个什么人来抢走他的姐姐。
他快速小声地反驳完母亲,又想起要寻求姐姐的同意。
“会嫌你有弟弟的不是好男人。”只到姐姐腰腹那么高的他仰起头,摇了摇姐姐的手臂,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姐姐的侧脸,“对吧。”
他的话让父母率先笑开了:“人小鬼大。”
那时姐姐究竟回答了什么,高澄意有些记不清楚了。
然而伴随着笑声落在他头顶的掌心十分柔软,高澄意从小就不喜欢被摸头,那时也是不满地嘟囔着讨厌摸头会长不高,可他始终没有拒绝姐姐的手,远离那从此让他刻骨铭心的温度。
再大些,那句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俗语就像是嘲弄他冷情的讽刺。
见得多的人才不会出现在梦中,可与姐姐分开十二年来,高澄意仍旧鲜少做梦。
就算是在梦中,也不曾梦见过有关姐姐的任何蛛丝马迹。
与柔软善感的姐姐相比,高澄意完全相反,他更像血缘姐姐的镜像,执拗又冷感。
他无法梦见姐姐,也无法对着灰沉沉的墓碑掉泪。
泪腺或许在泡着羊水的胎内时就先一步给予了已经出生的姐姐,他和姐姐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姐姐的泪水足以代替他的情感宣泄,她哭泣之时,便是两个人的哀恸。
葬礼持续十日,高澄意知道姐姐每日都来,因此总是掐着时间与她错开。
姐姐抱着满束即将溢出的百合,薄弱的腰身被肃穆的黑裙包裹,她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细细在颤抖的脊背却始终挺直。
相较于姐姐的哀痛,高澄意表现得可以说过于淡漠。
父母当年的离异冲淡了他的孺慕之情,他放下恰巧与姐姐同样挑选为百合的花束,只弯下腰深深地悼念。
他没打伞,雨落在高澄意的脸上,水珠顺着眼角滑落时,使他那双跟姐姐神似的双眼看起来同样像在流泪。
35
陡然变故的关系让情绪混乱,时间带给人的不止是身体的成长,还有心的不坦诚。
他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能简单说出要跟姐姐在一起的高澄意,此时的他对姐姐的心情既埋怨又不甘,血缘里对于亲近的渴望在作祟,却又会败给从中作梗的自尊。
姐姐在他心里有一道始终无法逾越的高墙,她像是坐在墙上聆听他所有心事的玛利亚,他无论怎么长大,在姐姐眼中都永远是孩子。
可在姐姐嗔怪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叮嘱他冬天要多穿点,反而被他略带孩子气地握住手反驳时,高澄意突然意识到,那道高高竖起的心墙突然矮了些许。
攥在掌中的姐姐的手与记忆里相差甚远。
记忆中的姐姐比他要高,手也比他大一些,她总是半蹲下来牵起他的手,笑着跟他说“我们一起回家”。
而现在,姐姐的手就在他掌中。
与回忆对比,这是手原来比他想得要柔弱,且瘦小,让高澄意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什么。
姐姐甚至很难挣开他收紧的手指。
不过十二年而已,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印象里喜欢校服配运动鞋的姐姐换上了高跟,曾经的仰视经由岁月错位颠倒,如今是他要稍微弯下腰去平视姐姐,而她也必须得仰起脸才能跟自己对上视线。
这个发现对高澄意而言微妙得新奇。
它既不好也不坏,象征时间流逝,映射他与姐姐之间存在的隔阂,偏偏又体现出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
就像他第一眼就能认出姐姐,也像,他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姐姐对被攥住手的行为感到不自然。
也是,这个年纪的姐弟不适合再这么亲密——然而甘乐遥却毫不在意,他肆无忌惮地踏过所谓距离的界限,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搂住姐姐的腰。
比起生气,比起嫉妒,高澄意心头更先涌起的是荒谬。
所以他才会叫住姐姐,想要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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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不成钢地责备几句她是不是太迟钝,很明显就被别的小子得寸进尺。
但对上姐姐眼睛的那个瞬间,高澄意像是被冷水浇头,醍醐灌顶。
他盯着姐姐的眼睛,一字一顿:“太黏人了吧,又不是小孩子。”
他皱着鼻子的抱怨像是兄弟姊妹之间的争风吃醋,姐姐果然被他骗过,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话调侃。
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呢?
芹落雁曾经笑过他心思敏感,高澄意不以为然,可现在看来,人有些时候的确是迟钝为好。
甘乐遥演得无懈可击,姐姐对他纵容得毫不设防,就像真正的姐弟。
而高澄意没错过姐姐无奈地喊甘乐遥松手的那刻,甘乐遥的表情。
那算什么?
有对长姐单纯的仰慕,有恶作剧得逞的愉悦,更有,一丝只有同样作为姐姐的弟弟才能察觉到的,怅然若失。
是为身为姐姐的弟弟而感到怅然?
还是,为不是姐姐真正的弟弟而失落?
“姐。”
梦唐突地倒回几个小时前的时间,高澄意在沉默半晌后选择叫住姐姐,他的声音在压低之后染上浅浅的鼻音,有种千回百转后终于下定决心的沉闷。
“嗯?”抬眼望向自己的姐姐重复着跟现实里一模一样的说辞,她疑惑地稍微偏着头,“怎么了?”
高澄意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从喉咙里发出。
姐姐不由得担心地凑近了些许:“小意?”
姐姐的身影在瞳孔里被寸寸放大,她的贸然靠近对于此时的高澄意而言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只因他想说的话是——
他用力攥住姐姐的手腕,只稍微往上轻轻一提,往前踉跄一步的姐姐便被迫只能惶然地注视他漆黑的眼底,感受彼此之间若有似无的吐息。
“那家伙,是不是喜欢你?”
高澄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冷淡地朝姐姐质问。
梦境碎裂的声音与瓷杯砸落地板的脆响相同,高澄意猛地从床上坐起,略显急促的呼吸在他闭上眼努力平复后,逐渐归于平缓。
他打开灯瞥了一眼床头柜,放在靠近手边的马克杯被他梦中扫下,杯柄连同杯口碎成好几瓣。
高澄意抬手将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前发薅到脑后,解锁手机看了看时间。
才凌晨2点。
图柏冬的睡眠质量不错,半夜碎杯的巨声没能把这小饭桶吵醒,高澄意松了口气,不然要面对的就是好室友的大惊小怪。
他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马克杯的残骸,锋利的瓷片划破指腹,高澄意垂眼盯着创口处渐渐冒出的血珠,某种恶心的晕眩感恍然涌上心头。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姐姐。
也是他最不该梦见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