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千灯之夺情》
1. 情丝绕(一)
月光溶溶,黛瓦铺银。
爬山虎遮去大半的院墙,两只红灯笼摇曳在晚风里,照亮月洞门上高挂的扇形木匾。
“芜居……”乔欢微仰着脑袋,轻念出声。
不知从哪儿踅来一股风,带着些冷气,身上的鹅黄单衣薄的像片纸,一点也不隔风。她不免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包袱,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大魏的风都比西迟冷。
她暗想,这样的天,最适合与父王王兄围炉烤鹿肉,再不时咂摸两口辣到心底的烈酒,夜里定能睡个恣意酣畅的好觉。
想到烤鹿肉,肚里一阵翻腾。
她这才想起,午时只在路上胡乱吃了口干饼,傍晚时分才风尘仆仆赶到宣州秦家。
站在秦宅的府门前,气还没来得及倒一口,就跳上台阶,眼疾手快扒住即将闭合的门缝,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这才让关门的小厮放她进了门,又费了好些口舌,才在纸上落了手印,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当上了秦家招收的最后一名女学徒。
“这些日子你就住这儿!”耳畔没好气地传来一声,领路的冯妈妈站她身侧,倒吊峨眉,想要吃了她似的,“何时起何时歇,一切照着规矩来,家主的清澜斋不得踏进半步,这条若是犯了,即刻撵出去,半点商量也没有,听见了没!”
为何特意强调“家主的清澜斋”?乔欢当即愣住。莫非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声,作为管家婆子,冯氏大觉受辱,不耐烦地上前一步,掐住乔欢的右臂,两指一扭,疼得乔欢“哎呦”一声,眼泪瞬间盈满了眶。
“家主主外,瞧不出内院这些个腌臜邋遢事,老夫人心里头可亮堂着呢!娘子来此是为着学艺,其他不该有的心思,最好现在就给掐干净喽,别到最后自讨苦吃!”
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也不知从哪儿来的。
乔欢汪着两眼泪,不停揉着右臂,冯氏的警告半个字没往心里去。
不用想,待会儿胳膊上铁定青紫一片。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无故打过她呢!
有妇人从甬道深处走来,发髻高束,看打扮,也是府上的仆妇。
“冯妈妈,”她趋步至前,屈膝行了个礼,“前厅那头已用完晚膳,家主不便进这芜居,老夫人叫您去醪花厅候着,等家主和邓小姐吃完茶,送邓小姐过来安寝呢!”
邓小姐?和秦家主一起用膳?
乔欢心里一咯噔,瞬间忘了疼。
她这边还没下手,就有人要捷足先登?
嗖得刮过一股风,好冷。
老夫人的吩咐,冯氏不敢耽搁,给乔欢随手指了个房间,便匆匆离去。
右臂还疼着,一下一下,直往心窝子里戳。乔欢腮帮子鼓成球,敛下眸子,袖管探出一只小小的弹弓,弓弦满拉,有铁制的钢珠闪着流光。
“啪——”
“哎呦——”
冯妈妈一个前扑,歪在地上,抱着右小腿连声哎呦。
跟在身后的仆妇一个没刹住脚,扑哧踩上冯氏的右臂。
“你个老不死的,没长眼啊!”冯氏大叫。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这……”
又是哎呦一声,天太黑,不知又踩到了冯氏身上哪个部位。
乔欢轻快地哼了声,跳进了院门。
芜居外有个小池塘,铁珠骨碌碌滚下斜坡,噗地落入水中,不见踪影。冯氏终于醒过神来,猛地回头看向月洞门前,灯笼飘飘,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小崽子,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
进了芜居,乔欢朝着墙下一甩手,弹弓连同装有铁珠的布袋,一并没入墙下的草坛里。
却没瞧见,墙头有黑影一闪而过。
芜居是个小院,共三间房,慕名前来秦家学习制灯技艺的女子都住在这儿。
乔欢按照冯氏手指的方向,径直去了东屋。圆月挂在东头,亮光照不进屋,单凭一左一右两张木桌上燃着的油灯,只能勉强照亮不大的房间。
她头次见到这么些人挤在一个屋里头。
靠墙是张大通铺,几名穿着布衫的女子盘着腿,围坐在床,瓜子还放在嘴边,正拿着眼打量怪物似的打量着她,眉目间瞧着有些不悦。
在她们周围,深灰的棉被掀得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包袱皮摊满了床,崭新的铜盆摆了满地,似乎是刚泡完脚,水还没来得及泼出去。
满眼只剩乱,乱得仿佛抄家的官兵刚走,乔欢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愣是没找到哪里还空着能容她栖身。
目光最后定格在窗前的一张美人榻上。
小是小了些,但对女子而言刚刚好,又是一人一榻,总比人挤人睡大通铺来得强。
心头钻入一只鸟,欢快地扑棱起翅膀来。
没想到,大魏人如此友爱谦让,这样好的地方竟相互推让着没人要。这种事若放在西迟,她来得这样晚,估计只有打地铺的结局。毕竟这榻也没认主,先到先得,理应如此。
乔欢冲着未来的同窗们友好一笑,想着等安顿好了,请大家去酒楼吃顿酒,算是谢礼。一边想,一边喜滋滋地抱着包袱走向美人榻。
没想到,刚迈出去一步,横空伸来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做什么?这是邓小姐的榻,你的,在那儿。”
又是邓小姐。
眼前女子穿着深青色的粗布衣裳,料子和乔欢的倒是一样,只不过,乔欢的料子簇新发亮,一看就是新扯的。女子的却是半旧,烛火照得她肤色黯淡,面容有些模糊,可炯炯目光透露出的那点精明劲儿还是一下就能感受的到的。
果然好东西都是有主的。乔欢默默叹了口气,没争执什么,走向女子指向的通铺尾巴。
那是烛光照不亮的逼仄一角。
掀开被褥,小手一摸,湿冷湿冷的,一侧墙壁还渗着冷气,怕是再叠上床棉被也不顶用,夜里受冻是受定了。
乔欢的目光又在屋里兜了一圈,其他铺位都已人满,这逼仄湿冷的一角,确乎是除了美人榻外,仅剩的铺位了。
眼下离入夏还有段日子,若夜夜受冻,必然伤身,这样可不成。
她正琢磨着去问管事妈妈能不能换间房,就听木门吱呀叫了一声,屋里响起方才拦她的那名女子的声音:“邓小姐。”
另有人匆匆下地,趿拉着鞋扑过去,语气那叫一个热切:“邓小姐来啦!快来快来,这榻咱们都给您收拾好了!”
乔欢解包袱的动作一顿,目光不自觉移向门口。
邓洛书站在半开的门扇间,半透的纱衣随风飞舞,月光漫洒给她作景,再配上湛晴的星空,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阙神仙,亦如坠露含羞的半开芙蓉,与这满屋的杂乱格格不入。
乔欢皱了皱眉。
纱衣轻薄,穿那么少,不冷吗?
公主驾到般,半屋子人簇拥而上,气氛堪比过年,乔欢见她理所当然地在美人榻上落座,皱了皱眉,显然不理解眼前这些上赶着巴结的举动。
莫非这邓小姐大有来头?
相邻的女子突然赤着脚丫凑了过来,别人好像叫她阿福。
“乔妹妹,瞧你这神情,是还不知道这邓小姐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乔欢不懂就问。
“你真不知道?”阿福满眼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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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
“真不知道。”乔欢笃定。
秦家是大魏有名的灯盏商。
据她所知,秦家每年都会收批女学生教授制灯技艺。学的好的,就能留用,在秦家做个制灯小工。就算学的不好,顶着秦家学徒的名号,出去自己扎些灯笼卖卖,也是门挣钱的营生。
而秦家所收的学徒,大多是贫苦出身。难不成今年改了规矩,来学个艺,还要拼家世么?
想到此节,她暗道,要真是拼家世,谁又比得过她这个西迟公主?
就是不知道大魏人认不认她这个名号。
阿福没再追问,盘起脚丫子笑道:“这邓小姐呀,有个在衙门里当主簿的阿爷,可是咱们这群人里头家世最显赫的!而且人家的姑姑就是这秦家的老夫人,说起来,算得上是家主的表妹呢!”
“那又如何?”乔欢还是一头雾水。
西迟与大魏的风俗迥异,她自小长在西迟,民风淳朴豪放。但王兄总说,大魏人的肠子九曲十八弯,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莫不是有个当主簿的阿爷和当老夫人的姑姑便能高人一等?
阿福见她还是不明白,“哈呀”一声,凑近了跟她咬耳朵道:“这邓小姐是老夫人定好了的秦家主母,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和秦家主完婚了呢!”
完婚?
乔欢心神巨震,呆成了尊泥塑。
“秦家家大业大,但到底是商户出身,秦家主能娶个官家小姐,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我今日远远儿瞧见秦家主与邓小姐站在一处说话,啧啧啧,以后这俩人若能生个小娃娃,不知该有多好看。”
阿福兀自说着,半晌没听见乔欢的声音,以为是自个儿猜错了,底气顿时有些不足:“难道不是?不对啊,下午分房的时候,大家伙儿可都听见了,老夫人身边那位冯妈妈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
“满身的书卷气。”另一名女子从阿福身后探出个脑袋,俏皮地眨着眼睛,细声细语道,“冯妈妈说,‘瞧大姐儿这满身的书卷气,与家主真真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阿福搂住身后的女子,“还是阿绵你聪明,听一遍就记住了。”
阿绵眨眨眼,看见乔欢身侧的包袱凸起一角,困惑道:“欢姐姐,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呀?”
伸手便要去碰。
乔欢却把包袱抱入怀中,随口道:“一只盒子而已,没什么。”
一圈人围着邓洛书聒噪,阿绵阿福又是压着声说话,倒是不必担心谈话的内容被邓洛书听去。
自打“完婚”二字撞进耳朵,乔欢的目光就透过人群间窄窄的一道缝,落在了邓洛书身上。
这人的一举一动,绵若柳絮,不过解了个包袱扣,就停下动作,似乎是累得捂着胸口喘了会儿气。
这样一副娇弱模样,真是教人见而生怜。莫非真如王兄所说,像秦世卿那般温润如玉的男人,喜欢的就是邓洛书这般温柔缱绻的姑娘?
那她可真是没戏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立刻挥散。
不对不对,怎么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连秦世卿的面还没见着,怎能听风就是雨,妄自下定论了呢?
不管如何,还是要先见着秦世卿再说。若他真有意娶这位漂亮的表妹,那她就立刻收拾包袱另觅良人,绝不纠缠。
阿福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乔妹妹,瞧你这副不知情的模样,难不成是家主没有要成婚的意思?”
乔欢又困惑了,“阿福姐姐,家主有没有成婚的意思,我又如何知晓?”
“你不知道?”阿福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跟家主很熟吗?”
2. 情丝绕(二)
熟?乔欢骇了一跳,她怎么不知道她和秦世卿“很熟”?
“日后大家都是姐妹,你就别藏着掖着了。”阿福凑近去看乔欢的眼睛,仿佛要从那两汪清泉般的软眸里瞧出些异样来。阿绵也瞪圆一双鹿眼凑热闹。
可惜,她们盯了许久,对方瞳仁清亮,一眼看到心底,半点掩饰的痕迹都没有。
“不对啊,”阿福泄了气,瘫坐回去,“你跟家主不熟,那他为什么要特意吩咐门房把你放进门来?人明明都招满了,他又为何临时加了个你?”
阿绵也蹙着一对柳眉看着乔欢。
“临时加了个我?”乔欢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
先前还道是自己运道好,赶上最后一个名额,合着是秦世卿给她开的例外。
难怪冯妈妈看她的眼神那样怪,莫名其妙的恶意,还再三强调莫要存些不该有的心思,原来是像阿福一样,误会她与秦世卿“很熟”,作为老夫人的陪嫁侍女,着急替她家的邓小姐清理门户呢!
胳膊还钻心地痛着,但乔欢的眼睛却蓦地一亮,像夜幕中嵌着的两颗星子。
这么说,秦世卿知道她来找他了!?
念头刚起,就听门外有女子清亮的声音传来:“欢娘子可在?饭厅还有些饭菜,娘子随奴婢用过膳再安歇吧。”
*
玉奴领着乔欢出了芜居,穿游廊,过石门,走至树影憧憧处,便见有男子衣襕衫,静立在半墙蔷薇下,正微仰着头,不知是在赏花还是在望月。
纵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乔欢就已如同饮醉了美酒,熏熏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只觉两脚发飘,眼里除了这个清隽的身影,再看不清它物,下台阶时险些崴了脚,多亏玉奴留了个心眼,一把扶住了她,要不然,怕是要当着秦世卿的面摔个大跟头!
“都怪奴婢忘了提灯,害得娘子险些摔了。”玉奴的声音温柔却有力量,听着很是舒心,“娘子累了一日,本该好生歇息。这个时候叨扰,很是不该。但家主想见娘子一面,芜居人多口杂,为了避嫌,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娘子多多担待。”
这般善解人意地化解了窘迫,乔欢很是感激地道了谢。
玉奴竟是秦世卿的婢女。
重逢的第一夜就迫不及待地让婢女引她出来相见,莫不是上次俪城一别,他亦对她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十有八九是这样。
原道是单相思,如今看来,极可能是两情相悦。
欢喜如同止不住的潮水漫入心底,整个人泡进蜜罐里,耳鼻眼口,哪哪儿都甜的发腻。
廊下的动静惊扰到花下人,秦世卿侧目看来,目光停留片刻,缓步朝这边走来。
由暗至明,月光寸寸照亮他的脸庞,如玉似幻。
草白色的襕衫镀着流光,衬得两点黑眸清若秋水,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亦如落于孤山终年不化的雪。
这样一位冰清玉洁、天仙似的人物,大概只适合远远瞻望,香火供奉,靠近半分都是对他的亵渎。
可她来大老远从西迟追到宣州,就是为了“亵渎”这位谦谦君子。
想到这,乔欢突然有些心虚,连带着心跳加快,腔子里满是咚咚的若雷声响。
今夜见到秦世卿,完全是意料之外,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没有沐浴没有更衣,头发胡乱用红绳束在脑后,衣裳也满是尘土,乱糟糟灰扑扑,说不定身上还混着汗臭味,实在是邋遢狼狈。
让她用这副鬼模样见日思夜想的人,实在留不下什么好印象,不成不成,必须找个借口离开。
但是找什么借口好呢?
肚子疼?有急事?还是头晕不适?
就在乔欢准备脚底抹油开溜时,秦世卿已经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停步,不远不近,身后还跟着名贴身小厮,一举一动都把“克己复礼”四个字表现的明明白白。即便有人从旁路过,也绝不会把两人往“偷情”二字上想。
那张玉石般的面庞忽地生出缕清浅笑意,扫过心房,如清风拂过静水,生出潋滟温情。
一时间,什么邋遢不邋遢的,都被乔欢抛诸脑后,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叫做秦世卿的如玉男子。
柔风送来男子好听的嗓音:“欢娘子,果真是你。”
*
三个月前,上元佳节。秦世卿的结拜兄弟陆庸,时任俪城守将,邀他去俪城为元夕之夜布灯。
秦世卿与陆庸撑一叶扁舟,酌一壶美酒,沿河赏灯。
两岸灯笼形态各异,灯火熠熠,碎入河道,浮起粼粼波光,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分不清是银河坠落,还是天地相接,满目都是绚丽璀璨。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如织的人群陡然躁动起来,不知谁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抓贼啊!俺家娃娃被贼给抢了!”
俪城处在边地,拐卖之事时有发生。像这种热闹的灯会,对那些黑心肝的人贩来说,简直就是绝佳的时机。
听见呼喊,陆庸把酒壶随手一扔,当即跃身上岸,去逮那个穿梭在人群间、游鱼似的人贩。
岸上人虽多,管闲事的却少,反而形成天然的人墙,堵了陆庸的去路。
前方游人渐少,眼看着人贩要逃之夭夭,不知从哪儿射来一枚铁珠,啪得击倒一只高挑的鱼灯,速度不减,直冲酒肆前、高垒的酒坛而去。
酒坛破碎,酒水淅淅沥沥淌了满地,遇到倒地燃烧的鱼灯,立时有火苗张牙舞爪拦住人贩子的去路。
这时,有名男子从暗巷走出,浓眉大眼,身材健硕魁梧,瞧着不似中原人。二话不说,就卸了人贩的胳膊,隔着河道,冲着对岸点了点头。
秦世卿反应过来,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只见有女子红衣似火,与这满街的热闹融为一体。
他看得有些发怔,隔着些距离,并不能看清女子的容貌,却鬼使神差地思忖起来:那双眼睛,大概如同天上星,璀璨夺目。
愣神片刻,忽听陆庸忽然大喊:“三弟,回头!”
情急之下,人贩子竟把那一岁来大的小娃娃扔向了河道!
秦世卿还握着竹篙,迅速抵上河道石壁,用力一撑,小舟退后些许,他扔了竹篙伸出双臂,恰好接住那娃娃,两力相抵,脚步向后偏移寸许,小舟一个受力不均,忽地一晃。
他身形瞬间不稳,勉力将小娃娃留在舟上,自己实在稳不住身,踉跄一步,栽入水中。
人贩尚有同伙,陆庸见娃娃性命无虞,扭头便去追赶贼人,没瞧见落水的秦世卿。
冷到砭骨的河水没过发顶,毫不留情地灌入鼻腔,秦世卿慌作一团,想呼救,却张不开嘴、发不了声,两只手拍打个不停,两腿也乱蹬着起身,他费尽全身力气、全副心神,都没能让自己浮出水面分毫。
除了慌,便是惧。
遗言啊遗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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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来不及想。
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这条命,今晚怕是要交代了。
他渐渐挣扎不动了。
腔子里满是冰冷的河水,温热的气息一缕一缕从口鼻溜走。
巨大的窒息感裹挟着他,眼前模糊起来,意识也逐渐涣散。
突然,后背生出一股暖意,似乎有人从后抱住了他。
临死前的错觉,竟是这样温暖。
身子似乎往上浮了一些。
一缕甜蜜的香气钻入肺腑,压顶的窒息感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有云朵从身后包裹着他,轻柔绵软,就连声音亦如古刹的铜铃声般,悦耳动听。
身后的女子清亮:“牟迟,我拖不动了,你快来搭把手!”
*
墙头花影轻摇,浮香阵阵。
眼前女子衣鹅黄裙衫,仿若月色笼罩的旷野上,绽放的一朵小黄花,生机勃勃地汲取日月精华。
而那双黑瞳璨若星辰,好似囊括万千美景,俏皮而灵动,却不会令人觉得失礼莽撞,只会倍感亲切。
然,感觉是感觉,世间对女子尤其苛刻。小娘子看上去年龄尚小,他却年已及冠,可不能因为觉得亲切而失了礼数,平白传出些风言风语,损了小娘子清白的名声。
想到此节,秦世卿的眼中染上一抹忧色:“欢娘子前来秦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上元佳节,她下水救他,两人浑身湿透贴在一处,虽说陆庸保证过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传出,但难免不会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
他傍晚时分在宅门前看见乔欢,惊讶了片刻,猜想莫不是真有人说三道四,妨碍着小娘子的闺誉,她迫不得已才来秦家找他相助?
可恨当时天光未暗,往来行人众多,他不能立即问个明白,只能让贴身小厮靳忠去给守门人传话,多添名额,收她做了最后一名女徒。好不容易等到入夜,才叫玉奴寻个借口,带她出来。
再看眼下乔欢神情扭捏,秦世卿越发坚信心中所想,顾不得什么应不应该,开口问道:“欢娘子,可是那些闲言碎语妨碍着你的亲事了?”
说完,两腮一热,耳缘飞红。
“啊?”乔欢疑惑,什么闲言碎语?她说什么了?怎么好端端地扯到她的亲事上去了?
这幅模样在秦世卿眼里,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想来也对,与他这个外男谈论亲事,她自然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出言宽慰:“事关欢娘子亲事,秦某本不该过问。然此事因救秦某而起,欢娘子于秦某有救命之恩,于情,秦某不应袖手旁观。欢娘子若亲事受阻,大可告知秦某,秦某自当尽力弥补一二。”
乔欢听着,大致捋了个明白,躁动不已的心也慢慢沉落,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跳动。
说话时,她一直看着秦世卿的眼睛。
父王说,眼睛从不会骗人。秦世卿嘴上说着会弥补一二,可他的眼睛里,感激有之,自责有之,愧疚有之,却唯独没有半点男女情爱。
犹如一头撞进冰窟,一颗心碎成了渣,却仍不死心。
乔欢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缩短至一臂。秦世卿皱了皱眉,虽然觉得两人离得这样近很是不妥,但到底出于良好的教养,怕乔欢多想,以为他对她有所嫌弃,这才忍住了下意识就要后退的脚步。
乔欢试探问道:“家主想要如何弥补?”
3. 情丝绕(三)
秦世卿脱口而出:“宣州城中,秦某识得许多青年才俊。若娘子有意,秦某可牵线搭桥,成就良缘。”
一颗心簌簌化为齑粉,乔欢抬头看了眼天,星星一闪一闪,仿佛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乍然坦白心意,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了下去,乔欢僵硬地挤出个笑容:“多谢家主美意,但小女子并无此意。此来宣州,也并非是遇到难处,不过是听说秦家招收女徒,前来学门挣钱的手艺罢了。”
说话的人神情坦荡,眼眸清亮,不似撒谎。
秦世卿信了大半,微蹙的眉头松弛下来,化为唇畔清风拂柳的浅淡笑意,“娘子未曾受扰,便是最好。当日之诺,秦某一直铭记于心。他日若娘子遇到难处,秦某必当倾尽所有,护娘子周全,以偿救命之恩。”
乔欢还未说话,就被斜里突兀传来的声音打断:“表哥。”
邓洛书袅袅而来,凉月覆满纱衣拖出虚无的影,两靥含笑,眼神带勾。
仿佛才发现乔欢似的,面露惊讶:“咦,欢娘子也在?”
秦世卿率先反应过来,笑容减淡些许,冲着邓洛书点点头,叫了声“表妹”,不算疏离也不算亲近,瞧那目中的热情还不如方才,乔欢忽然又高兴起来。
不用问了。
秦世卿对他这个表妹没别的意思。
“顺着游廊一直走便能看见芜居。欢娘子初来乍到,合该熟悉宅中布局后再夜出才是。”秦世卿忽然开口,装出一副与乔欢并不怎么熟悉的模样,一本正经,语气中多了几分家主的威严,“玉奴,你为欢娘子引路。”
三言两语,就把今夜的见面说成:乔欢“迷路”,“正巧”碰上他,为了指路两人才说了会儿话。
邓洛书掩口笑了笑,“巧了不是,都怪这宅子太大,阿书也与欢娘子一样,迷路了呢。表哥,阿书的帕子找不见了,想来是膳后吃茶时落在了醪花厅。表哥也知道,女子的贴身之物,遗失事小,若叫哪个小厮拾到了带在身上,叫人瞧见误会了去,阿书也就不必活了,所以今晚必得找着才是。可去醪花厅的路我也记得模糊,可能劳烦表哥引个路?”
玉奴要为乔欢引路,邓洛书身边也没有婢女,单令秦世卿的小厮靳忠引路又于礼不合,怎么看,都得秦世卿和靳忠一同与邓洛书走一遭。
眼看着秦世卿就要点头,乔欢心急如焚。
她认得路,自己能回去,不必玉奴相送。可要真这么说,岂不是当场揭穿秦世卿的谎言了么?
玉奴已在催她走了。
而那厢,邓洛书与秦世卿的影子消失在花墙后,只留一地凉月,寒若冰霜。
乔欢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
还没到芜居,玉奴就被乔欢催着折返去找秦世卿。
乔欢独自凭着记忆摸回芜居,前脚刚迈进月洞门,就听屋内一声吼:“姓乔的铺位是哪个?!”
人来的倒是比她想象中的快。
屋内,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瘸了条腿的冯妈妈。
诸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瑟.瑟站在榻前,没人敢吱声,却都不约而同地觑向墙角的铺位。
塌鼻的婆子自圆鼻孔里哼出两道气,撸起袖子,二话不说走过去。
阿绵咬咬下唇,拦住塌鼻婆子,“这位妈妈,这个包袱对欢姐姐来说很重要,她不让人碰的。”
几刻钟前,她想碰的时候,乔欢虽未明说,却立刻把包袱抱走,可见是个不喜旁人乱碰自己东西的主儿。
塌鼻婆子仗着有冯氏撑腰,猛地一搡,阿绵破布似的摔在榻上,阿福急忙过去照看。
黄色的包袱被人粗鲁地扯开,五颜六色的裙衫撞入眼帘,颜色鲜亮,将那粗布制成的衣裳都衬出绫罗绸缎的质感来。
塌鼻婆子哼道:“小贱蹄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给谁看!顶着一张狐狸脸,净想着勾男人,果然心思不正!”
冯氏嘴角高吊,“仔细翻翻,看有没有伤人的暗器!”
待找着那伤了她腿的东西,往老夫人和家主面前一摆,这小贱蹄子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乔欢的包袱里,除了衣衫鞋袜,还有一只铁皮盒子。四四方方,两掌大小,塌鼻婆子翻来颠去,愣是没找着锁眼,摸了半天,急得额头冒汗,却连道细缝都没找着。
冯氏不耐烦,“拿过来!”
月光倾入轩窗,照亮铁盒上凸起的方块。
方块嵌在方形的凹槽中,凹槽共有九格,横纵各两道细槽,形成个“井”字。对角间也有细槽相连,指尖稍微用力一推,滑块便沿着细槽前进后退、斜上斜下移动。
推着推着,也不知触动了什么,被毒蜂蛰了似的,指尖“滋呦”传来巨痛,直钻心窝,疼得冯氏眼角淌泪,五官险些错位。
塌鼻婆子凑近一瞧,骇了一跳。
“果真有暗器!”
只见方块内部刺出一根铁针,不长,却足以把指头戳穿,上边挂的一抹红,在月下异常刺眼。
这时,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清亮的、不带丝毫温度:“你们在做什么?”
乔欢站在门前,目光落在冯氏糊满血的右手指头上,了然于心,面上却峨眉微折,装出一副困惑模样。
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这冯氏腿瘸了指头废了,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养不好,右臂扭伤的债务,姑且一笔勾销。
但,方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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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婆子是如何诋毁,又是如何当着同窗的面给她泼脏水的,她站在门外听得是一清二楚。未经允许擅自翻她包袱,这更不能忍。
这笔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清算。
十指连心,冯氏疼得快要昏过去,却还死咬着牙狠瞪着乔欢,一推搀着她的矮婆子,“愣着干什么,把她绑了,从侧门扔出去!”
“哎呦,这……”矮婆子只有冯氏肩膀那么高,生得膀大腰圆,穿酱色衣裙,活像个红心圆萝卜,她觑一眼乔欢,又觑一眼冯氏,斟酌道,“这要是传出去,咱家名声上可不好听。要不然先把这贱蹄子捆了扔到柴房里头,待禀过老夫人再处置?”
“禀什么禀!”冯氏气疯了,“我这个管家婆子,还收拾不了一个贱丫头了?你们只管把她扔出去,出了事,老夫人那头我替你们担着!”
乔欢面不改色,“你们只管捆,等明日我一纸状书递上衙门,告你们一个偷窃罪,你们就等着挨板子吧!”
听见这话,两个婆子踟蹰着不敢动弹,冯氏气得大喊:“你少在这唬人!”
“这有什么好唬人的?”乔欢摊摊手,“你动了我的铁盒,手指都被刺穿了,单凭这你就百口莫辩。”
冯氏胡搅蛮缠:“说定罪就定罪,难不成县衙是你家开的?两个老东西,还不把她给我捆了扔出去!”斜眼瞧见两个婆子俱被唬住,她骂了声“废物”,扑上前就要亲自动手。
乔欢高抬右脚,跨过门槛,后退一步,迈出屋子。冯氏瘸着一条腿,本就走路不稳,又一脚没注意绊在门槛上,当即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狗啃泥。
看着都疼,乔欢“嘶”了一声,心道这可不怪她,是冯氏自作孽活受疼,要是冯氏不莫名其妙扭她的胳膊,害得她到现在还疼得要命,她也不至于让冯氏惨到这副模样。
弹弓已不在身上,如何查也查不到她头上来。此事闹到老夫人面前,理亏的是冯氏。
为了秦家的脸面,老夫人绝不会任由冯氏扔她出府。倘若老夫人真要护短,她自然也有别的办法脱身。
冯氏还在坚持:“把她捆起来,扔出去……”
塌鼻婆子与矮婆子面面相觑,冯氏有老夫人作保有恃无恐,她们可不成,出了事,她俩就是被推出来顶缸的。
晚风拂过高树,摇碎一地月霜。
今晚算是有惊无险,乔欢拍拍袖上灰尘,正准备回屋睡觉,就听院里飘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冯妈妈的话你们是没听见吗?还不把她捆起来,扔到柴房去!”
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站在破碎的月影中,锦衣金冠,单指勾着一坛酒搭在肩后,唇边勾着坏笑,眉目尽是风流。
冯氏两眼一亮:“二郎!”
4. 情丝绕(四)
柴房的木门被人推开,月光斜照进来,摹出柴垛旁蜷缩的女子轮廓。
听见声响,乔欢睁开半阖的眸子,瞥见地上嵌在月光中的一道人影。
“醒了?”来人问,语气轻佻。
乔欢没应声,转过头去,看着黑漆漆的泥墙。
“不说话?”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很好。哭哭啼啼的玩腻了,碰见你这么个烈性的,本少爷很感兴趣。”
吱呦一声,柴房重新陷入黑暗。渐渐有脚步声靠近,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像是狡猾的猎人走向落入陷阱的猎物,在徒劳无功的挣扎面前,从容不迫成了一种极大的享受。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玩弄他人命运的感觉。
乔欢的手脚都被麻绳所缚,她不是没试着解过,可那两股绳犹如生于腕骨一般,不论怎么折腾,都是白费力气。
原本以为,秦家二爷秦世琛捆她是为了给冯氏出气。可听方才的话中意,根本就不是这样!
脚步声消失在近前,“怎么,你只对着大哥献殷勤,到了本少爷,看都不愿看一眼吗?”
乔欢心头一震。
秦世琛怎么知道她对秦世卿的心思?莫非是偷听了她和秦世卿的谈话?
“像你这样的女人,本少爷从小到大见多了。”秦世琛蹲下身,带起一阵风,混着浓郁的酒气与女人的脂粉味,“贪慕秦家的荣华富贵,打着学艺的旗号,费尽心思往我大哥的床榻里钻……”
“我不是。”乔欢打断他,依旧看向泥墙。秦世琛必然是目睹了她和秦世卿交谈的全程,否则不会如此笃定她是冲他大哥来的。
“不是?”秦世琛两指捏住下颌,强迫乔欢与他对视,“没有贼会主动承认自己是贼。”
乔欢怒视着他,“我是真心爱慕你大哥。”
语气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就更糟糕了。”秦世琛眯了眯眼,“小娘子生得这样漂亮,却爱上一块千年朽木。”
他的指腹摩挲过乔欢侧脸,却扑了个空,自嘲地一扯嘴角,面上兴味更浓,“你不如跟了本少爷,在府里做个贵妾。这样一来,荣华富贵、本少爷的怜爱,你全都有了,又何苦等着一块朽木开花呢?”
从小到大,这种浪荡语,乔欢还是头一次听,直气得面红耳赤,汹涌于胸的怒气自牙缝间逼出一个“滚”字。
美人面覆薄红,双目含嗔。秦世琛只觉酒气催动,如浮云海,一股难耐的燥热自小腹喧嚣而上,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崩断。
他单手挑开腰间金镶玉的革带,“别急着恼羞成怒,说不定一会儿你食髓知味,就舍不得爷了。”
“你敢动我我饶不了唔……”
暗影倾覆而来,乔欢手脚受制,被秦世琛按倒在地,骨肉磕在硬地上,差点摔散了架,地面的寒凉激起阵阵战栗,她却顾不得这些痛与冷,慌乱地躲避着落下的唇,仍有炽热的酒气混着刺鼻的脂粉味敷在颈侧,泛起一阵恶心。
“秦世琛,你大哥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他还管不到我头上来!”秦世琛扳过乔欢的脸,“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以后只能是我秦世琛的女嘶——松口!”
趁他不备,乔欢死死咬住了他裸.露在外的小块肩膀。
这可不是打情骂俏的轻咬,而是小兽陷入绝境时的孤注一掷。
肩上的巨痛使秦世琛的酒醉醒了大半,原本掐着乔欢下颌的手迅速下移,箍住纤颈,五指用力内收,不过片刻,窒息感自颅顶涌来,乔欢被迫松了口。
秦世琛反手一摸,摸了满手的血。
“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扼在乔欢颈上的手不卸半分力气,“本少爷不嫌脏就算了,你还在这推三阻四,嗯?”
他用力一挥胳膊,乔欢被他掼到地上,不知何处传来“吧嗒”一声。
乔欢来不及思考那声响源于何处,猛烈地干咳几下,大口吞吐着浑浊的空气,这才从濒死的窒息感中缓过劲来。
她扭头,盯向跪坐于眼前的男子。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秦世琛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你……”声音在看到身侧不远处的袖珍弹弓时戛然而止。
这弹弓本是藏在秦世琛的袖袋里,方才甩手时不慎甩出。方才那吧嗒的声响正源于此。
秦世琛随意瞥了眼,“眼熟?”
“不认识。”
“哦?”秦世琛诡笑了下,“这就奇怪了,明明是你扔到芜居草坛里,本少爷好心替你收着,想着哪日物归原主,你却说不认识?怎么,敢做不敢当?”
乔欢的心凉了一半。
连她扔弹弓的动作都瞧见了,这秦世琛,究竟是何时开始跟踪她的?
秦世琛悠悠捡起弹弓,把玩在手,“依我对大哥的了解,他日后即便对女子动心,也是喜欢邓洛书那样玉软花柔的。你说,如果他知道今夜是你用这把弹弓伤了冯妈妈,他会如何看你?”
他俯低身子,凑近乔欢的唇角。
“粗鲁?莽撞?亦或是……心肠歹毒?”他讽刺一笑,语声惑人,“不论你如何改,他也不会喜欢你的。”四指拂过乔欢的脸颊,“本少爷再给你一次机会,伺候好了,方才那些个不愉快,本少爷就姑且不跟你计较。”
周遭黑沉沉的,一呼一吸,一言一语,就连急促的心跳声都被无限放大。
像是被他说服了似的,怀中人不再挣扎,木木的,犹如搁浅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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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男人的手掌覆上来,灼热、有力,一寸一寸游移在腰间。乔欢忍住满腔叫嚣的恶心,待到秦世琛贴上她的后脊时,右胳膊肘猛地向后一顶!
秦世琛猝不及防地中了招,伸手去抓罪魁祸首,冷不丁右肋抽痛,末了几根肋骨断了似的,痛感迅速蔓延至全身,疼得他不得不闭眼咬牙忍耐,缓了许久的神才觉得稍稍好些。
齿缝挤出七个字:“疯女人,油盐不进!”
趁着秦世琛行动不便,乔欢已经蹦到了门口。
方才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她的右胳膊也疼得很。听见秦世琛又在骂人,她忍不住停下来分辩几句:“我不会改的。”
秦世琛讥嘲她:“不会改什么?不会改你这又蠢又疯的脑子吗?”
乔欢站在暗处,秦世琛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说:“即便你大哥他不喜欢这样的我,我也不会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模样。世上好男儿无数,即便日后他还是瞧不上我,自有旁人视我如珍宝,我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秦世琛被她说的一愣,就见女子跳入自小窗漏进的月光中,一双清亮如星的眸子朝他看过来,不似今夜蔷薇花下,看向大哥时那样双目含情,明明是同一双眼睛,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温度,冷的像块冰。
“不过秦二少爷别自作多情,世上的好男儿,不包括你。”
“我这辈子也不会瞧上你。”
隐匿在黑暗中,乔欢没能看见秦世琛那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的神情。
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时,门外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二爷在里面吗?方才老夫人派人来咱们问梅轩,说叫爷过去说话呢。”
“滚。”秦世琛吼道。
门外的人急了,“我的好二爷,这话妾可不敢跟老夫人说……”
隔着一扇木门,两边同时安静下来。似有喁喁虫鸣声自远方飘渺而来,融入月光,消弭世间一切杂音。
秦世琛板着脸盯了乔欢一阵,冷哼一声,“别着急下定论。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他拂袖而去,还不忘把门给锁了。
秦世琛走后,乔欢浑身哪哪儿都累,实在撑不住,靠着柴垛迷迷糊糊睡了一阵。恍惚间,似有人在耳畔说话,一声声地在唤“欢娘子”。
眼睛睁开一道缝,看见两个模糊的影。用力眨了眨,叠影逐渐重合,眼前人变得清晰起来。
是秦世卿和他的贴身小厮靳忠。
梦一样的不真实。
而秦世卿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她如坠美梦。
“欢娘子,你可还能走动?我带你回清澜斋。”
5. 情丝绕(五)
清澜斋。
乔欢坐在竹榻上,微弱的烛光照亮她的半脸。
冯氏的话语犹在耳畔:“家主的清澜斋不得踏入半步,这条若是犯了,即刻撵出去,半点商量也没有……”
可现在,她岂止是踏入了半步,清澜斋里的一间房业已成了她的居所。
她非但住进来了,还是秦世卿亲自邀请。她实在“推辞”不了,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哎,可真叫人“难办”。
幻想着冯氏知晓后暴跳如雷的模样,红唇不禁微微翘起,年轻的姑娘容貌姣好,这一笑,如春光明媚,将这清幽昏暗的后罩房都照亮了三分。
玉奴打了水进来,正巧对上那抹春风融雪般的笑容,神色一怔,不自觉地跟着高兴起来,“方才家主还嘱咐奴婢宽慰娘子呢。看见娘子笑了,奴婢和家主也就放心了。”
铜盆置在三足盆架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宽慰我做什么?”乔欢笑眯眯地接过打湿的棉巾净手。
玉奴立在一旁侍候,“娘子放心,今夜柴房之事,绝不会外传,以免损了娘子闺誉。”
原来是在担心,秦世琛从她身上占了些便宜,她会因此而想不开。
乔欢忽然想到,王兄曾说,大魏女子对“贞洁”二字格外在意。未出阁的女子,便是与男子对视一眼,都会无端被传为“私相授受”。事后,男子生活依旧,女子为证清白往往都是以死明志。
今夜之事,放在西迟,流言传出去,秦世琛胆敢上街,是要被人抡棍子追着打的!可偏偏发生在大魏,秦世卿将她看作大魏女子,这才担心她会想不开。
她瞥了眼紧闭的轩窗,月光在洁白的窗纸上摹出个人影,是秦世卿还等在屋外。
看样子,很是放心不下她。
“家主不便进这内屋,便叫奴婢代为传话。家主说,是他管教兄弟不严,才叫二爷冒犯了娘子。二爷已被罚去祠堂跪省,倘若日后二爷再冒犯娘子,娘子也不必顾忌些什么,先护住自个儿要紧。”
乔欢蹙了蹙眉。
上元节落水一事,秦世卿尚且为她的闺誉担忧不已。
而秦世琛欺辱民女,此事若传出去,不仅是她,就连秦家也会清誉不保、被人指指点点。
按照秦世卿的性子,秦世琛惹了大祸,怎能只是以“祠堂跪省”就轻轻揭过?
一种难言的异样感无端滋生,再联想到秦世琛的那句“他还管不到我头上来”,乔欢越发觉得奇怪。
这兄弟俩……似乎很不对付。而秦世卿对这位亲兄弟,管教起来,似乎很是有心无力。
心头忽然“咚”地一跳:秦世琛莫不会是因为她喜欢秦世卿才来招惹她的吧?!她这是受了无妄之灾?
玉奴卷起乔欢的袖子给她上药,右臂伤口一凉,拽回了她的幽魂,“嘶——”
玉奴连忙轻呼几口气,放轻了动作,“冯妈妈一事的来龙去脉,家主已经问明白了。此事冯妈妈有错在先,罚俸半年以作警告,就是委屈了娘子初来就遭这等罪。娘子的弹弓家主也已从二爷手里取回,就放在妆台上,娘子记得收好。”
似是话未说尽,玉奴看了眼窗外,乔欢看神情就知道,接下来的话,恐怕不是秦世卿嘱咐,而是玉奴的心里话了。
玉奴压低了声音,“娘子,按理来说,二爷和冯妈妈很该亲自来给您赔个不是。但二爷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冯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有老太爷在上头压着,家主管不了他们许多,就连这惩戒,还是老太爷拗不过家主,发了好大的火,才被逼着应下来的。娘子心中有气是应该的,但奴婢只求娘子别误会家主才好,家主……也有难处。”
玉奴话里有话,乔欢隐隐觉出秦世卿与老夫人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
但这是秦家家事,玉奴也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她也不方便追问,只能微微一笑,拉玉奴在身侧坐下,“玉姐姐,你放心便是,我才不是随意迁怒之人。”
她是非分明的很呢,从不伤害无辜!
余光扫见桌上的弹弓,金漆描纹,纵使在这昏暗的室内,也闪烁着细碎的光点,一看就是把价格不菲的好弓。
心思一动,乔欢跳下竹榻,将高绾的衣袖放下来,用竹竿支开窗扇,探出半个身子,“家主!”
声音惊动了庭中人。
溶溶月光下,秦世卿回头看过来。
“家主,这弹弓说到底可算做伤人的凶器,继续放在我手里似乎有些不妥,不知家主可否代为保管几日?”
这不算什么大事,秦世卿很快应下,上前几步去接弹弓。
乔欢的衣裳在上药时被扯得有些松散,衣领敞得大了些,露出半块纤巧的锁骨,秦世卿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瓷白的肌肤上,好似碰到热炭般,热意直烫到耳根,晕红一片。
他默念几声“罪过”,僵硬地垂目看向乔欢握着的弹弓。最先入目的却是五根圆润的手指,白嫩得几乎看不见什么纹路。修剪干净的指甲白里透红,比染了丹寇的手指还要漂亮可爱。
被这样一双手握着,伤人的利器也变得温柔起来。弓身用金漆描绘着腾云细纹,金光点点,连同那保养得宜的玉手,似乎在昭示着主人贵不可言的身份。
乔欢,大约出身不凡。
“家主,是我这弹弓有何问题吗?”乔欢的声音落入耳中,秦世卿才匆忙回神,暗骂自己“失礼”。
他握住弓柄,避免与乔欢接触,目光继续下移,盯向冰冷的木窗框。
很好,这无情的木头,总不会让他再想歪什么了。
“若无他事,欢娘子不妨早些休息。玉奴拿给你的药膏,每日晨起与睡前各涂一次,不消两日淤青便可消退。过几日进山识竹,手臂便使得上力了。”
*
秦世卿走后,乔欢抱着玉奴从芜居取来的包袱滚上了榻。
解开包袱扣,乔欢取出伤了冯氏的那只铁盒,轻推凸起的方块,虚影晃出个“介”字形来,“啪嗒”一声,盖子就弹开一道缝。
只见一块圆形的羊脂玉佩,压在厚厚一沓银票上,莹润生光。
她取出玉佩,放在双目与月光间,便见有孤鹤傲然挺立,似要去追那天上月、无人境。
这是在俪城救下秦世卿后,他留下的谢礼。
他说,此玉佩乃是他的贴身之物,日后若遇难处,凭此玉佩,可去宣州秦家找他。
现在,秦世卿贴身佩戴的玉佩在她手上,而她自小不离身的弹弓也被秦世卿收在身边,这算不算……互换定情信物?
乔欢抱着玉佩,乐得滚到被子里偷笑。
一夜好眠。
*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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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如火,烧遍旷野。
“家主,你瞧,好看吗?”
一朵野山茶簪在如云的发间,红艳妖冶。
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能看见扶在花边的玉手,以及红润饱满柔唇。
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走上前,将玉手握在掌中,低头,吻住了两瓣红唇。
下一刻,红艳的山茶化作满目的血,而他怀中的人背对着他,渐行渐远……
“不要……不要走!”
秦世卿从梦中惊醒过来。
*
天际刚擦出一线白,乔欢就已收拾好,由玉奴领她前往凝霜堂。
凝霜堂是秦家授课的地方。今儿是开课头日,会有女夫子简略介绍些事项,待明日此时,才正式教授制灯技艺。
昨日天黑,又在秦世卿眼皮子底下,乔欢没敢好生看看这清澜斋的全貌。趁着今晨天光熹微,再加上秦世卿一早便出了门,乔欢才敢睁大眼睛,熟悉了一下清澜斋的布局。
是间三进三出的院子,她住在后罩房,紧邻玉奴的房间。为了照顾她的名声,秦世卿对外只说她与玉奴是旧识,所以过来同住。
浅淡的朝阳给小院拢上一团模糊的光影,一眼看去,院中只摆着套石桌石凳,无花无树,连根杂草都找不见,仿若进了千年古寺,清静且寂寥着,倒与主人很是相配。
披上道袍,秦世卿可以直接出家了。
乔欢兀自想着,刚踏出院门,兜头就与俗世红尘撞了个满怀。
秦世琛坐着肩舆,怀里搂着个美娇娘,正目光含了刀子看着她。
玉奴附耳道:“那是二爷院中的梅姨娘。”
秦世琛的目光落下来,高高睥睨着乔欢,痞笑着说:“呦,欢娘子,咱们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乔欢觑了眼秦世琛的膝盖,笑了笑,“是挺有缘。只怕缘分再深一点,二爷这双腿就得跪废在祠堂里了。”
秦世琛眼眸微眯,“乔欢。”
他连名带姓地叫她。
“有本事,你就一辈子躲在这清澜斋里头,叫秦世卿永远罩着你。否则……”秦世琛微倾下身子,“只要你踏出半步,本少爷就不会放过你。”
“那就借二爷的吉言了。”
嫁给秦世卿,她可不就是要一辈子住在这清澜斋里头么?
“另外。”乔欢上前一步,迎着那幽深的眸光看过去,能清晰地在秦世琛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纤细而柔软,似乎经不起任何摧折,这大概就是秦世琛对女子的一贯印象。
她弯了弯唇,带有讥嘲的笑意浮于唇畔,语气却是调皮,“我现在已经出了清澜斋,二爷不也没把我怎么样?二爷,你是不是……”她故意放低了声音,“不、行、呀!”
说完,不顾秦世琛裂成旱地的神情,乔欢带着玉奴,扬长而去。
女子讥嘲的话语萦绕耳畔,秦世琛差点把肩舆的扶手捏断,梅姨娘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连忙给他抚胸顺气,“什么东西,竟这般不识抬举!”
秦世琛心头有气,粗鲁地挥开梅姨娘的手。
直到乔欢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收回气到发抖的目光,问身侧小厮:“过几日,她们是不是要进山识竹?”
小厮点了点头。
秦世琛招了招手,“你附耳过来,去替本少爷安排几件事。”
6. 花影憧(一)
凝霜堂修建得敞亮开阔,两侧立柱刻有“仰道之精益,俯民之艰辛”十字,笔走龙蛇,填以黑墨,边角留有风雨剥蚀的残痕,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了。
乔欢的目光在两柱间打了个转,停留片刻,便捉裙跨过门槛,步入内堂。
桌椅横六竖八排放,乔欢一进门,就见阿福和阿绵坐在头排正中,除了她们二人中间还有个空位,剩下的,只有末排最右的一个位置。
玉奴说,秦世卿不会亲自授课。
为方便躲懒,乔欢毫不犹豫地朝末排走去。
刚迈出一步。
“乔妹妹,你可算来了!”阿福震破天的嗓音直贯入耳,拍得身旁的空座哐哐响,“你要是再晚点来,这个位置可就保不住了。快来啊,还愣着干啥?”
乔欢默默叹口气,走到前排正中落座。
这个位置,与夫子讲学的高桌隔了至多两臂的距离,真是个“求上进”的好地方。
阿绵缠上来,“欢姐姐,真没想到,你竟然与家主的侍女是旧识,难怪家主待你格外不同,真叫人羡慕。”
阿福靠着椅背表示赞同:“乔妹妹,昨晚感觉咋样?”
乔欢眨眨眼,“什么怎么样?”
“清澜斋是不是住的特别舒服?”阿福满目艳羡,“哎呦喂,你是不知道,昨儿晚上睡那大通铺,我动都不敢动,憋屈死了。”
阿绵反驳她:“阿福姐,你撒谎,你的腿总压在我肚子上,我半夜被你压醒了好多次!”
“哪有!”阿福涨红了脸,“再说我撕烂你这张小嘴!”说罢,作势扑向阿绵。
乔欢连忙紧贴着椅背,空出位置让两人闹,目光顺便逡巡一圈,没瞧见邓洛书的影儿。
现在早已过了开课时辰,女夫子却迟迟未到,邓洛书也不在……
乔欢费力将两人隔开,问阿福:“现在已近辰时三刻,为何还不见夫子前来?”
阿福回了阿绵一个鬼脸,“哦,这个啊,刚刚有人来,说什么……宫里来了天……天使!秦家上下正忙着接旨呢,叫咱们稍等等。”
*
三刻钟后,凝霜堂已有人抱怨开了。
“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个人,这叫什么事儿?有这功夫,还不如放咱们回去歇歇呐!”
一直等到巳时三刻,邓洛书才款款而来。
樱粉薄衫虚掩着雪肤玉骨,额前铺着细密晶莹的汗珠,长而密的睫毛扫出半弧虚影,两颊飞红,身若裁柳,是软若流水一般的人儿,真真儿是我见犹怜。
“各位对不住,宫中来的天使刚走,叫大家久等,阿书在这儿替家主赔个不是。”
一句话,说出了当家主母的语气。
她是秦世卿的表妹、秦家的表小姐,俨然把自己当成秦家的一份子,这话说的理所当然,也没人在这上头挑刺。
乔欢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女徒中不少人早已嫁作人妇,往来应酬上早有心得,俱是将因等待而生出的怒气压到心底,脸上捧出笑来,心不对口地说:“邓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宫里头来的天使,多金贵的人儿,就是叫咱们等上一天一夜,咱们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可不是,有生之年能和宫里头的天使处在一个屋檐底下,哎呦喂,死也瞑目了。”
“好了好了,你们别光顾着说话,邓小姐陪家主接旨想必是累了,还不叫人家坐坐歇歇。”
听见“陪家主”三个字,邓洛书两颊又较先前红了些,半个字也没反驳,双睫轻颤着抬起,看向前排,却在下一瞬,目光陡然凝住。
前排最中间,那是她早就相中的位置。昨晚在芜居,明里暗里暗示过多次,可现在,坐的竟是住进清澜斋的那个女人。
没人敢不长眼地坐在那个位子上。
那个女人是故意的。
整个凝霜堂,只有末排还有个空座,可她堂堂主簿之女,却要屈居末排,这不是……侮辱她么?
“邓小姐,这里给你留了位子。”坐在阿绵右侧的女子突然起身,朝着邓洛书福了福身子,朝后排走去。
乔欢的目光从邓洛书的身上移开,追随女子而去。
白衣打底,外罩深蓝长裙。簇新的衣裳,这是秦家学徒的统一服饰。
穿在乔欢身上,有种灵动的美丽,却给走向末排的女子,平添几分不合群的清冷,还有几分……世俗的精明。
阿福轻哼一声,“马屁精,又在装好人。”
乔欢努力回忆一番,昨晚替邓洛书守着美人榻的也是似乎这人。
邓洛书朝女子遥遥一拜,“阿真姐姐,多谢。”
几个年轻些的小娘子簇拥着邓洛书落座,七嘴八舌开问:“邓小姐,宫里来了天使,是不是咱们家主要当大官儿啦?”
“不是。”邓洛书抿唇一笑,“再过几月是宫中阮贵妃的寿辰,官家下旨命表哥制灯,要为娘娘庆生呢!”
“哎呦,给宫里头的娘娘制灯,这可真是了不得!”
“可不是。”邓洛书道,“贵妃娘娘宠冠六宫,能为娘娘制灯庆生,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荣耀。若此次能得官家与娘娘的青眼,表哥来日必然会大有所为。”
“这么厉害!”阿福拍手叫道,“官家这样宠爱阮贵妃,难不成要立贵妃娘娘为后?”
皇后与太子薨世已三载有余,如今宫中就属阮贵妃位分最高,膝下还育有二皇子,圣眷正浓,怎么看都是继后的不二人选。
邓洛书却摇摇头,“听阿爷说,朝中传有风声,官家欲娶西迟的公主殿下为继后。”
此话落入乔欢耳中,旋转于两指间的笔,啪嗒掉在桌上。
“西迟公主?”脑袋里头白茫茫一片,乔欢看着邓洛书,呆道,“哪个西迟公主?”
邓洛书扫了乔欢一眼,嫌她无礼,精心描画的柳眉微微内折,“西迟国主就那么一个宝贝公主,还能是哪个?”
有人讥笑道:“欢娘子,瞧你一脸担心样。人家公主金尊玉贵,你在这儿担心什么?”
乔欢默默转过头去,没接话。
大魏官家外强中干,西迟国力日渐繁盛,这两年,早有传闻,说她的父王欲挥兵东进,剑指大魏。
难道大魏官家听信了传闻,无奈之下想以和亲来让两国重修旧好、维持表面的和气吗?
她今年十六,大魏官家已近不惑,孩子生了一大堆,二皇子也只比她小了三岁而已。
让她夜夜跟一个能做自己父王的老头子睡觉,恕她还没那个本事。
“家主来了!”有人惊呼。
侧目看去,秦世卿穿着一身石青襕袍,团花暗纹中藏着金线,比昨夜的衣衫更要华美精致,衬得他愈发像块精雕细琢的美玉。
暖阳落在他的身上,如日照幽林,自有一派清宁雅意。
乔欢心道,这样年华正好的男儿才是她想嫁的人,那大魏官家又算什么?
和亲一事尚不知真假,即便为真,秦世卿这般好的男儿父王尚且看不上,又怎会让一个老头儿给她做夫婿?
别说是个大魏官家,就是天上玉帝也不行!
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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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写封信问问王兄才是。
乔欢一整个魂飞天外,眼神却始终黏在秦世卿身上。
秦世卿自然注意到了灼热的目光,不禁想起昨夜的绮梦,身上一热,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总算把乔欢的游魂拉了回来。
“让各位久等,是秦某失礼,在此给诸位赔罪。”秦世卿拱手致歉。
众人忙道“不敢”。
邓洛书柔柔一笑,“诸位姐姐妹妹不知道,表哥从小到大最是知礼。你们瞧,他急的,连额上沾了灰都没来得及擦呢!”
秦世卿额前果然沾了小块灰土,想来是领旨叩首时不小心蹭上的。
乔欢还没想到递帕子这层,那厢邓洛书已移步上前,捏了帕子,看着像是要亲自给秦世卿擦拭。
在邓洛书动作之前,秦世卿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从袖中取了块暗蓝布帕,递给随侍的小厮靳忠。
靳忠上前帮主子拂去额前的尘灰。
帕子抖开时,乔欢无意扫了一眼,一只振翅白鹤跃然眼前,绣工极好,仿佛下一刻便要飞上云霄。
“多谢邓娘子提醒。”
秦世卿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邓洛书不失礼貌地回之一笑,神情自然,没有浮现众人预料中的尴尬。
*
开课第一日,秦世卿与众位学徒打了个照面,略讲了些灯盏的发展历史,听得乔欢两眼犯困,秦世卿那张脸也唤醒不了她半点精神,差点一头磕到桌子上。
好在,讲了没多久,秦世卿就被老太爷叫去萱宁堂问话了。
接替秦世卿的是位女夫子,姓周,是秦世卿的太公在世时选拔出的女徒,秦家制灯师中的老人,鬓发业已花白,双目却还清亮睿智,不见半点昏黄。
“各位娘子,既然来了这凝霜堂,便是打定主意,来学真本事的。老身对诸位,必定倾囊相授。”
“但有一点,老身需得提前与诸位讲明白喽。老身对诸位一视同仁,学多学少,全在个人悟性与付出,最后通不通的过考核,留不留的下,全凭个人本事,还请诸位娘子莫要耍那些小聪明。老身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但诸位娘子尚且年轻,因此伤了体面,这事可就大了!”
周氏虽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不算和善。
邓洛书朝着周氏屈膝行礼,“都说严师出高徒,我等跟着周先生学艺,必能学有所得。”
“邓娘子不必把老身说得这样好。”周氏语气严肃依旧,“老身说了,学多学少,全凭各位的悟性与付出。悟性高的,稍加点拨便能进步飞速,此乃娘子天赋所致,老身不敢居功自傲。悟性差的,勤学苦练亦可弥补天性不足,此乃用功所致,老身也不敢居功自傲。老身只管讲授,之后如何,全在个人,高徒之所以为高徒,功劳也不全在师傅。”
邓洛书没想到周氏会当众驳她的话,面色不禁讪讪,坐回原处不吱声了。
课业总共分为三节:制骨架、安灯布、做彩饰。最后上交一盏灯笼供考核所用,前十可留用秦家聘为制灯师。
周氏介绍完这些便到了用膳的点。
午膳就布在凝霜堂后院,过一道小门便是,近的很。
阿福早就饿得眼冒金星,周氏一说散学,拽了阿绵与乔欢就往后院冲,出门便听有人谈论:“你们瞧见家主那块手帕了不?”
“挺好看的,咋啦?”
“能不好看?那可是邓小姐亲自绣的帕子!我昨儿白日里亲眼瞧见邓小姐拿在手里头的,当时觉得好看就多问了一嘴,和家主手里那块一模一样!”
7. 花影憧(二)
不消半日,邓洛书亲绣手帕赠予秦世卿的消息就在一众女徒中不胫而走,而且越传越离谱,有几人甚至张口闭口喊起了“秦夫人”。
散学后,邓洛书瞬间被人包围,不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相问,她一概回以羞涩一笑,嗔道:“没有的事,大家可千万别再打趣我了,叫表哥听见,是要恼的。”
乔欢对这种风言风语没兴趣,可阿绵不一样,这种热闹,她不仅自己要凑,还硬要拉上乔欢。
她抱着乔欢的胳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是挤进人群,两眼看向邓洛书,笑嘻嘻道:“邓姐姐就别害羞啦!冯妈妈都说,姐姐与家主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除了你,天底下谁还配得上咱们家主?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吃一顿喜酒。”
乔欢瞧了眼邓洛书的扭捏,先前还只是怀疑,可现在,她确定以及肯定,邓洛书对秦世卿确有男女之情,而非仅仅是因为长辈的“撮合”才亲近秦世卿。
皎皎君子,既然她喜欢,必然也有旁人喜欢,这无可厚非。但若这般不爱惜自己与心上人的名节,通过造谣使别人误会些什么,她就十分看不上了。
但也不一定是造谣。
这得看秦世卿知不知道这帕子出自何人之手。
得空得去问问他。
乔欢抽了胳膊往外走,阿绵匆匆拉住她:“咦,欢姐姐,你是不舒服吗?脸色怎这般难看?”
听到这句话,邓洛书掀起眼皮,朝乔欢斜睨过来。
“没有,”乔欢拍拍阿绵拉着她胳膊的手,“我还有些事,先走。”
*
夜幕四合,清澜斋的书房里,秦世卿立在案边,绾袖提笔,垂目看着白宣,迟迟不曾落笔。
阮贵妃表面瞧着圣眷正浓,可官家却迟迟未立继后,更别提年前还曾幽禁阮贵妃于披香殿。据说,二皇子在雨中哭诉数日都没换回官家的半分心软。
官家对阮贵妃的态度,实在难以琢磨。
这贺寿的灯盏该以何种花纹装饰才能衬得起阮贵妃的身份,既不僭越,也不贬低,还能让官家娘娘满意,个中讲究,已令他苦恼数日。
福祸相依。看似是满门荣耀,一个弄不好,只怕会给秦家引来杀身之祸。
门外传来响动。
“家主,我是乔欢,方便进去吗?”
秦世卿搁笔,“方便,进来吧。”
乔欢将赤豆糕放在桌上,“这是玉姐姐托我捎过来的。”
秦世卿疑惑道:“玉奴呢?”
“好像是有事。”乔欢仔细回想了一下在清澜斋碰见玉奴的情形,“挺急的,玉姐姐好像是往门房那边去了。”
“门房?”秦世卿有些意外,叫了靳忠进来,“你去门房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靳忠领命而去。
乔欢站着不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秦世卿温声道:“欢娘子还有事?”
难得来一次,肯定不能就这么走了。乔欢道:“有!”
她搜肠刮肚想出来个问题,“后日进山识竹,可我还是不怎么会判断竹龄,家主能再教教我吗?”
后日进山不仅要识竹,还要伐竹。
各人伐回来的竹子便是日后制作用以考核的灯盏的材料。竹龄如何,关系到灯盏的品质,也算是评分标准之一,自然是要格外上心
秦世卿沉吟片刻,“我若独独教你,岂非对其他女徒有失公正?”
“不会啊。”乔欢拖过圆凳坐到案边,“家主又没有说过不准提问问题,同窗们平日也见得到家主,却没有人前来询问。现在我请求家主为我答疑解惑,这怎么能说有失公正呢?”
好像是这个道理。
秦世卿笑了笑,“竹龄三载以上,韧性佳,不宜折断,想来周先生教过你们这个。至于如何分辨,细节繁杂,只说一遍,你也记不下来。”
他看向对面书架,“书架二层有本红皮书,是我儿时的手记。你且拿去细看,便知如何判断竹龄了。”
红皮书封在一众深蓝里十分显眼,一眼就能看见。
乔欢高兴地道了谢,跑去拿书。
这本书秦世卿多时不看,放的位置偏上,乔欢踮足了脚才堪堪摸到书脊,偏还挤得结实,抽也抽不动。
费了好些力气才抽出半个书身,乔欢又猛地一拽,总算囫囵拿到手,却将两侧的书也连带出来,眼看着就要砸伤脑门。
她自小机灵,一个侧身,轻松躲过,可这书却还是砸伤了人。
“嘶……”
秦世卿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家主?”乔欢愣了一瞬,“你你你——你没伤到吧?”她心急地去扒秦世卿捂在额上的手。
一道半指长的血痕横在左眉骨上方寸许,不深,还在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
书页边缘狠起来,也能锋利如刀。想来是被掉落的书本不小心扫到了。
乔欢结巴道:“出、出血了!我我我我帮你擦!”
“无妨,你没伤到就好,我自己来便是。”说着便从袖中掏出布帕,深蓝打底,振翅欲飞的白鹤十分打眼。
乔欢迟疑道:“家主,你看得见吗?”
秦世卿动作一顿。
他还真不知伤口在哪儿。
刚想叫靳忠,又想起靳忠被他派去门房探听消息,还没回来。
乔欢诚意满满:“家主,我知道你方才是想过来帮我取书。算起来,这伤也是为我而受,我合该为你做点什么,要不然我心里多过意不去啊。”
她认真地看着秦世卿,心道:快点啊,血都要干掉了!
秦世卿没再推辞,蓝色布帕落入乔欢的掌心。
“用这个?”乔欢微微诧异。
用邓洛书亲绣的帕子擦血,秦世卿好像也不怎么看重这块帕子。
“嗯。”秦世卿道,“沾血的帕子不易清理,用完后扔了便是,也不必下人费心清理了。”
乔欢心头狂跳。
秦世卿果然不知道这块帕子的来历!
回到案前坐好,乔欢站在秦世卿身侧,帮他清理伤口。
帕子用料极好,刚碰到伤口,血珠就被吸收得一干二净,深蓝中缀着几点红,像暗夜盛放的红梅,料峭生香。
乔欢细看那道浅浅的伤口,叹道:“怎么办?破相了……家主,要是你真因为这个娶不到夫人,我必会对你负责到底!”
秦世卿无奈一笑,“你这小娘子,整天净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乔欢抱着一颗心,强装镇定道:“我认真的,我给你当夫……”
“家主。”靳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房的陈武跟着二爷出门,被冯县令家的少爷带人给打了。”
*
醪花厅乱作一团。
秦世琛大爷似的歪在主座上,秦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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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布帕,一点一点蘸去他嘴角的血印,动作细致得仿佛在做针线活儿,但凡秦世琛皱皱眉头,她都要停下哎呦两声“娘的心肝肉”,而后冲着一旁的秦老太爷叱骂两声:“你儿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喝闲茶!”
秦老太爷掀掀眼皮,“打成哪样?我看还挺精神嘛!做男人的,谁还没挨过打了真的是……”
“秦远道,你再说一句!”
秦世琛揉揉耳朵,不耐烦道:“阿娘、阿爷,你们别吵了行吗?嘶——”
见儿子说话扯动伤口挨了疼,秦老夫人又抱着她的心肝肉哎呦哎呦嚷心疼。
秦世卿在外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迈步进门。
乔欢跟在他身后,总觉得秦世卿这一进去,就像浓墨滴入净水,格格不入。
玉奴跪在堂下,肩头伏着个男子,满脸青紫,右眼高高肿起,瞧不清楚样貌。手臂软哒哒地被玉奴抬着,像是脱了臼。
这大概就是靳忠口中的陈武了。
秦世卿行礼:“阿爷,老夫人。”
秦老夫人泪盈盈地看过来,她的眉眼与秦世琛十分肖似,眼尾带勾,是与生俱来的风流,而这张脸,乃至通身的气度,都与秦世卿无半点相似之处。
莫非……秦世卿不是秦老夫人的亲子?乔欢看着秦世卿的背影,他也……从小失了阿娘吗?
“家主来了……”秦老夫人戚戚道,“你可要为你弟弟做主啊……”
来的路上,靳忠已把经过大致说了个明白。
秦世琛约冯家六少爷去酒楼吃酒,为的是商谈通商西迟所需的过所与公验。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菜还没上齐,酒也没热好,秦世琛就动了手,一拳砸了过去。
冯家六少爷的鼻梁骨似乎是断了。
两家的随从各护其主,秦世琛带的人自然比不上县令府上训练有素的护卫,主仆全都吃了不少亏。
秦世卿心中早有决断,“老夫人,此事,到此为止。”言简意赅,仿佛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什么?到此为止?”秦老夫人怒冲冲奔到秦世卿面前,指着嘴角淤青的秦世琛,道,“那可是你亲弟弟!他被打了,被打了!险些没命了!那冯家的少爷打的是他吗?他打的可是咱们秦家的脸,是你这个家主的脸啊!”
秦远道一把将她扯开,“行了行了,生意道上的事儿,卿儿说到此为止,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别管了。”
他反手点了点秦世琛,“还有你,逛花楼喝花酒,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生意上的事,你往后,再也别碰!此事,到此为止!”
秦世琛随手一丢,染血的布帕掉落在地,皱得不成样子。
“是,在您老眼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自然哪哪儿都比不上兄长。”
他的眼中忽而生出一股戾气,他站起来,犹如一头小兽,执拗且倔强。
他看向秦世卿,“这件事,我没错,也没办法到此为止。他冯六郎再横,横一次我打一次。过所与公验,我秦世琛是一定要拿到的,与西迟的生意,我秦世琛也是做定了的!”
啪——
秦远道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毫不收力。
玉奴突然六神无主地惊呼道:“阿武、阿武,你醒醒……醒醒啊!”
陈武晕在了玉奴怀里。
秦世卿派了靳忠喊大夫,而后转身对乔欢道:“欢娘子,劳烦你帮把手,救人要紧。”
8. 花影憧(三)
陈武左肋断了两条,右臂上了夹板,右眼罩上纱布,成了独眼龙。
大夫叮嘱,因着肋上的伤,日后再想干重活怕是不能了。若是休养不当,怕是轻活也未必能做多少,还会落下喘症。
这些尚在其次,最麻烦的是眼。伤得太重,即便日后能好,目力也会受损。
玉奴守在床侧,握着陈武的手,哭成个泪人。陈武早已转醒,用姑且完好的左手蹭了蹭挂在玉奴颊上的泪珠,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送走大夫,乔欢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刚要走,却被玉奴喊住:“欢娘子。”
两人从屋里出来,玉奴拉着乔欢走了数十步,直到屋脊缩成个小点,没入茂盛的枝叶间,再看不见踪影,玉奴才抹了把泪,道:“欢娘子,要是没有家主,奴婢与阿武早饿死街头了。既然当了秦家的奴才,他替二爷受疼,也算是本分。奴婢心想着,此事便就此作罢,莫要再多生枝节。可……可依着家主的性子,怕是会对二爷不依不饶。老夫人又疼爱二爷,必然不肯叫二爷向一个奴才赔罪。若因此叫家主和老夫人闹得撕破了脸,那奴婢与阿武,才真是有罪了。”
凉风吹在脸上,不知从哪儿带来一股薄荷香,煞是醒神。
乔欢听出了玉奴的话中意:“玉姐姐,你是想让我帮着劝劝家主,叫他莫要再追究二爷的行事鲁莽?”
虽然玉奴说过很多次,让乔欢叫她“玉奴”便好,但乔欢对她莫名感到亲切,所以一直未曾改口。
玉奴自然注意到了称呼,但眼下也顾不上别的,只能默认了这种叫法。
“奴婢看得出,家主待娘子很是不同。娘子的话,家主或许能听得进。”
也不知这“不同”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玉奴所言在理,用一个奴才的委屈换家宅和睦,确实划算。
但此举无异于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长此以往,怨气积累,底下人与主家离了心,祸起萧墙才最可怕。
乔欢咬了咬下唇,正琢磨着如何解释,就听静夜里响起一声清脆,像是有人打翻了茶盏。
玉奴唰得变了脸色,乔欢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玉奴骤然握紧,有些吃痛,心知玉奴必然是担心陈武出事,便顾不得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得匆匆说了个“好”字安抚下玉奴的心。
得了应许,玉奴深深一拜,转身,风一样地掠过花影。
月落枝头,摇动三两花枝。
乔欢蜷了蜷指尖,仰头看了会儿月,转身走向醪花厅。
她思忖着秦世卿应当还在那儿,玉奴嘱托的事,还是问问秦世卿的意思才好,免得拖久了生出别的事端。
醪花厅静悄悄的,连丝风声都听不见。
家丁将院子箍得铁桶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乔欢进门。
看来醪花厅里在商量着十分重要的事,不方便任何外人入内。
乔欢盯着窗纸糊出的亮影看了片刻,低叹一声,脚底压着一块石子来回碾。
罢了。
还是回清澜斋等吧。
*
清澜斋。
院子里,空荡荡地只剩月影。乔欢托腮坐着,食指“哒哒”叩着颧骨。
对面是硬邦邦的石墙,墙根每隔五步燃着一盏青灯,若再摆上一只香鼎,插上三支香,她大可以就地束发,出家做个道姑。
秦家出事,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种被排除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真让人感到一股无力的失落。
苦熬到后半夜,乔欢实在撑不住,身子一歪,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压麻了右臂。
直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便觉颈间有水凉般的温柔划过,低头看,是一件湖青色的男子披风掉落在地,连带着晨起的凉风都蓦地多了丝暖意。
秦世卿回来过?
可惜她睡得太沉,秦世卿又来去无声。竟不知秦世卿是何时回的,又是何时走的。
*
县令家的幺子被商贾家的少爷打折了鼻梁骨,此等奇耻大辱,好比耗子咬了猫,秦家的数间铺子连日来不知招了多少地痞流氓挑衅滋事。
不知内情的人,只叹一声“人红是非多”。知道内情的,无一不是隔岸观火——县令就是地头蛇,谁敢惹?
秦世卿日日奔走在外,纵使住在一间院子里,乔欢也已数日未曾与他碰面,就连那件披风也寻不出空归还。
进山识竹的日子也因此延后半月,玉奴担心的事倒也没发生,或许是秦世卿忙着与县令府周旋,还没来得及去押秦世琛探望陈武。
总之,半个月来风平浪静,至少在外人看来,秦家仍是兄友弟恭、家宅和睦,并无半分不妥。
清澜斋到凝霜堂,两点一线,乔欢老老实实扎了半月的灯架,手上不知被割伤多少道细碎的伤口。至于浪费的竹条棉线,加起来大概能把她埋个彻底。
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她终于扎出了人生中的第一盏灯架。
王兄要是见了,大概会感叹一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那从不碰针线、从不学编织的妹妹,有一天,竟然能独自制出一盏灯架了!
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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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盏灯架,歪七扭八、摇摇欲坠,活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者,下一刻就要断气。
四个字概括:惨不忍睹。
“乔妹妹,”阿福拍拍乔欢的肩:“你当真不是那高宅大户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
不等乔欢回答,她就把自己否了:“不对,人家千金大小姐好歹还会牵针引线呐,绳结打得更是一个赛一个得好看,你却连个最简单的绳结都不会打!”
娘不嫌儿丑。乔欢抱着灯架,看向阿福,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失落。
德言容功,大魏人的条条框框拘束不到西迟的女子。
既然从小没下过苦工,自然别指望能一鸣惊人,要不然,这对别人多不公平啊。
“有人扎的好,自然就有人扎的不好。这难道不正常吗?”乔欢道,“若咱们都像邓小姐那样,周先生也就不必教了,直接考核算了。”
某人心态绝佳,完全不需要安慰。
阿福无话可说,看着围在邓洛书身边的人群幽幽叹了口气:“要是能做到邓小姐的一半好,俺也就知足了。”
对于邓洛书在考核首项“制灯架”上拔得头筹一事,众人丝毫不吃惊。仿佛对一位官家小姐而言,如不能在此项上“碾压”她们这群“乡巴佬”,那才令人大跌眼镜。
阿绵从围观邓洛书的人群中抽身出来,“哎呀,欢姐姐虽然比不得邓小姐天赋异禀,但俗话说得好,勤能补拙,欢姐姐多练一练,总能做好的。”
“阿绵这话说的不错。”教导她们的周氏撩开门帘走来,看着乔欢三人,一向端肃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浅淡笑意,还带着些微的夸赞,“不妒不躁,本事都是自个儿的,无需与他人相较。”
阿绵脸皮薄,突然被夸,竟害羞得红了脸。
其他女徒见周氏来了,纷纷退回去坐好,邓洛书的身边霎时安静下来,周氏的声音响起在屋内:“进山识竹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明日停课,留时间给诸位去做些准备……”
阿福低低“嗐”了一声,“别的不说,那驱虫散咱可得多备些,山里头咬人的虫子多着呢!还有蛇,说是比井口还粗呢!”
一边说,一边两臂圈块空地,比划着蛇有多粗,愣是吓得阿绵煞白了脸,乔欢却被逗笑,碍于周先生还在,她不敢放声笑出来,只能低下脑袋闷闷憋笑,余光无意间瞥见半靠在门框上的一抹殷红身影。
夕阳斜照在那人身上,落下一层金黄的影,却遮掩不住他嘴角的黑紫乌团。
是秦世琛。
他看着她,在笑。
笑得是明目张胆地不怀好意。
9. 花影憧(四)
明日便是进山识竹的日子。
周氏留了一日给诸女做准备,难得一日空闲,阿福两脚一伸,长卧不起,抓紧时间补眠。
阿绵扶着屋门,抻着脖颈与火辣辣的日头对视一眼,弱弱缩回身,拉起乔欢的手,道:“欢姐姐,太热了,我最耐不得晒,你发发善心,帮我带两只驱虫的香囊回来呗。”
三人行最后只剩一人,乔欢摸摸自己的“善心”,在阿福列出的长单上,挥笔添了四个字:香囊两只。
时节业已入夏,风中添了燥热,吹散了不少游人。河边柳荫中,再瞧不见吟诗作赋的三两士子,反而是街边茶摊的凉棚下,多了三五结伴、纳凉饮茶的短打农人。
乔欢抬臂挡在额前,遮住日光,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古柳前,“彩衣堂”的木匾上。
前些日子,她抽空来过一趟,定做了些绢帕,今日便是先前约好的取帕日子。
前脚刚落进门,便有热情四溢的声音相迎:“哎呦,这人啊,果然经不起念叨。这不刚刚才念叨着小娘子何时过来取,一口气还没倒过来呢,小娘子就进门了。”
东家是个长相十分富态的女人,细长眉,圆脸盘,眼尾扫着几道纹,笑起来纹路更深,仿若鱼尾,一看便是个十分会左右逢源的精明商贾。
“阿东,快给小娘子看茶。”她捏着帕子挥挥手,掸了掸梨木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娘子且坐着等等。”
取几块帕子而已,实在不必看茶坐等。乔欢一听便知另有隐情,隐约觉得不安,落座后便问道:“赵掌柜,可是帕子尚未完工?”
“嗐,”赵氏坐在对面,一拍大腿,“不瞒小娘子,那三条绣了白鹤的帕子倒没什么,就是另一条画了长河浮灯的,怕是得再等等。”
长河浮灯,人潮如织。这是上元夜,她初见秦世卿的繁华盛景。
听说大魏女子会以赠送绢帕的方式表明心意,奈何她绣工如狗啃,只在水墨丹青上下过些苦工,遂心念一转,落笔成画,希望有人能替她绣出画中刹那,也算圆满。
可眼下……
“赵掌柜,可是钱不够?若是这样,可再加钱,钱不是问题。”
王兄生怕她在大魏受苦,临行前,硬是塞了几千两银票给她,就放在她的铁盒子里头。
赵氏忙摆手,“哎呦呦,不是钱,不是钱。一百两银子够多了,咱彩衣堂可不做那等黑心肝的买卖。”
“既然不是钱……”乔欢蹙了蹙眉,“可是材料出了岔子?”
什么岔子,连钱也摆平不了?
赵氏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活像有人扇了她两巴掌。
“不瞒小娘子,浮灯的朦胧光影,西迟产的毛丝绣出来效果最佳。可……”她天塌了似的重重叹了口气,“可最近边关不太平,好些西迟商贾都蹲牢房去了,说是……偷逃关税?哎呀,反正那些西迟人也不知道是吓破了胆还是生了闷气,半月前说好的买卖,说不干就不干了。”
竟是两国边贸出了事。
她来大魏不过月余的功夫,西迟与大魏的摩擦,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赵氏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大魏也不是没有可替代的绢丝,只是……”
绣出来的效果不好而已。
“那便不必换了。”乔欢啜了一小口茶,“绢丝的事,我来想办法。先把绣好的帕子拿过来吧。”
店里的伙计高卷着裤腿,小跑着端出来只锦盘,三块绢帕叠放着,深蓝打底,上有白鹤振翅欲飞。
这绣了白鹤的帕子自然是仿的邓洛书那条。
乔欢私底下与玉奴通过气。邓洛书的帕子出现在秦世卿身上,定然不是巧合。
琢磨过来琢磨过去,两人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买通了清澜斋的下人,将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秦世卿的衣物。
这些日子,秦世卿为秦世琛闹出来的事焦头烂额,乔欢也不想让他再为绣帕的事烦心。
但是,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假的也能成真。等到秦世卿与邓洛书“两情相悦”的流言蜚语传遍街里乡亲,哪怕秦世卿说破了嘴皮,也无人相信他的清白,或许还会骂一句“始乱终弃,无耻小人”。
既如此,那些不实言论,还是早日消除的好。
乔欢仔仔细细查看帕子,确保这三条与邓洛书的一模一样。
傻子才会敲锣打鼓满街去说:“秦家主与邓小姐清清白白。”
这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乔欢便画了绣样,找彩衣堂的绣娘做了三块绣帕。她和阿福再加上阿绵一人一块,带在身上晃几天,定会有人来问帕子买自何处。
到时,她多加些银钱,叫彩衣堂的人与她统一口径,只说是彩衣堂新品。
流言,不攻自破。
然而,“一帆风顺”总是个美好的祝愿,落到现实,差强人意、一波三折、头破血流……才是常态。
乔欢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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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绢帕包好收起,斜里突兀探来一只娇手,丹蔻红得像染了满手的血,两指一翻,毫不见外地拎起一块帕子,“这帕子绣的倒是别致,我要了,包起来吧。”
一抬头,乔欢差点晃瞎了眼。
女子眼睫低垂,满脸藏不住的傲气。
乌发高束着,一朵大.菊.花簪在发间,沉甸甸,大概是实金的。
两弯细眉间点着一朵雏菊花钿,鹅黄衣裙,纹样亦是菊.花,此人约摸着爱菊,但通除了那通身的菊.花,气质谈吐,却与菊.花丝毫不搭边。
单看那通身的富贵就知是个惹不起的,赵氏陪笑着起身,“哎呦喂,这位娘子,实在不好意思,这些帕子都是这位小娘子定做的,咱们彩衣堂啊还有别的……”
“不用,”女子不松口,“我就要这个。”
随从递来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女子接过,随便一扔,砸得托盘“哐”得一声闷响。
“三十两银子卖两块,够了吧?”
“这……”赵氏拿眼觑着乔欢,想从乔欢的表情判断一下风向,却见乔欢面色平静,除了眉心稍稍内折,不错眼地看着女子的随从,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明显的情绪波动。
不表态,比怒气冲冲还令人难办。赵氏开始后悔接了这个活儿。
肠子青到半截,便听乔欢开口说:“这些帕子于我而言十分重要,不卖。”
女子眯了眯眼,“不卖?哼,可我偏要买。”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赖三,再给她五十两,三块帕子都给我包好。你回去告诉二爷,就说菊姨娘温好了酒,等着与他共度良宵呢。若他今晚再不来,以后就别进我的屋门了。”
乔欢挑了挑眉。
果然是秦世琛的菊姨娘。
那个叫做赖三的随从她见过,秦世琛“身受重伤不能自理”、乘着软轿在清澜斋前威胁她时,赖三就跟在轿边。
玉奴说过,秦世琛有“梅兰竹菊”四房姨娘,四人雨露均沾,没有特别受宠的,也没有特别受冷落的,简而言之,秦世琛是个走肾不走心的。
自打赖三进门,再加上女子满身的菊.花和那目中无人的轻蔑,乔欢就差不多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有人主动来帮她的忙,她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拒绝呢?
赖三的随从上前,一脸不好惹的模样。乔欢假意害怕,“不甘心”地让出了帕子,心中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简直和他们主子一个德性。
10. 花影憧(五)
菊姨娘带着随从走得轰轰烈烈,掌柜赵氏抚着丰满的胸口,心有余悸地嚷了几声“哎呦”,便见乔欢小口啜完盏中余茶,平静地好似方才那女人夺的不是她的绢帕。
“赵掌柜。”乔欢搁稳茶盏,缓缓抬眸,一双眼睛清亮透彻,仿若嵌在高山之地的镜湖,语声更是脆爽,“您且等等,待我寻到了西迟的毛丝,再让绣娘绣那条长河浮灯的绢帕。”
不追究彩衣堂办事不力也就罢了,还主动帮衬着找绢丝,这简直就是千年难遇的好主顾。
赵氏笑开了花儿,连声应下。
在彩衣堂里磋磨了近一个时辰,乔欢出来时,日头又长高几许、毒辣数倍,晒得古柳蔫蜷了叶儿。
乔欢愁视着刺眼的阳光,突然觉得,阿绵十分有先见之明。
日光浴下走一遭,不会黑成一块炭吧?
正发着愁,一片阴影突然覆来,与此同时,周遭浮起渐浓的酒香与脂粉香。
“小娘子,借你把伞?”
一把油纸伞递了过来。
乔欢皱眉看向身侧女子。
发髻歪束,双目含情,微勾的红唇与半遮的雪肤令人浮想翩翩。
见乔欢没有半分要接油纸伞的意思,女子也不恼,慢慢收手,又用团扇遮住半脸,长睫上下一扫,将乔欢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继而“咯咯”笑了两声,目光一转,顽皮地飞向斜对街彩绸飘飘的木楼。
那是幢青楼。
二楼有窗半开,有人匿在阴影里,衣裳是暗色的,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胸前弯着一只手,松松提着一只酒杯,漫不经心地把玩。
那人若是再往前半步,阳光便能照亮他的脸,乔欢想,他一定是笑着的,只不过,是猎人对猎物笑,是主人对笼中金雀的笑。
风吹得窗扇微晃,另有只手,白皙纤细,像是女人的手,蔓草一般,缠绕而来,握住了杯底。
从手折回的方向判断,那杯酒,被手的主人喝了,紧接着,酒杯从二楼落下,摔成一地碎瓷,惊跑了一只墙根下打盹的花猫。
而那只手,又环上了男人的肩颈,素白的衣袖堆叠在肘窝,露出半截藕臂。
两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身旁女子嗤嗤笑了两声,“二爷说,叫奴家请小娘子去楼上坐坐。”
逛街买个东西都要被人恶心,乔欢皮笑肉不笑道:“还请你告诉他,我不会伺候人,上去也没什么用。什么时候他觉得活不下去了,大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给他一刀,助他早登极乐。”
她说话毫不压声。街道并不宽,也并不喧闹。她说的话,秦世琛肯定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今日有好些东西要买,拖到正午日头更毒,乔欢才不想继续跟他浪费功夫,当即拉起袖子遮在头顶,一头扎进漫天的热浪,朝街尾的医馆跑去。
窗后,秦世琛推开伏在身上的白衣女子,走至门前,哑声道:“赖三,跟上去。”
白衣女子黏过来,从后环住他的腰,一手屈起食指,勾抬起他的下巴,“二爷,你喜欢这种烈性的?”
秦世琛垂眸看着她,指腹碾转于红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看上去有些茫然。
喜欢?
上元夜的一景一物重又浮现在眼前。
夹岸灯火连天,人潮翻涌。
秦世卿落水,他这个做弟弟的,抱臂站在岸上看热闹,看这个向来风光霁月的兄长、这个总能轻而易举得到赞赏的兄长,是如何形象狼狈地在水中挣扎。
河水冰冷砭骨,无处不在的暗流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愿意搭上自己的命,去救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男人。
眼看着秦世卿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发顶露出水面的时间相隔越来越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恶毒,却隐隐地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意。
秦世卿死了,他就是秦家名正言顺的家主。
他会把秦家发扬光大,他会向所有人证明,他一点都不输于秦世卿,一点都不。
近乎疯狂的畅快。
可他的手,却止不住地打抖。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他,很想跳下去。
不是救秦世卿,而是做一点毫无意义的努力,骗骗自己,他不是个坏人,他救了,只不过……救晚了。
至少这样他可以说服自己:他从来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去死!
但有人动作比他快。
还是个世人眼中,素来柔若的女子。
在女子之后,又有个男人下水,那人似乎与她关系匪浅,她连名带姓地叫那个男人:“牟迟。”
牟迟把秦世卿拖上了岸。
他站在岸边,在女子上岸时,俯身,鬼使神差地搭了把手,将她拉上了岸。
河水浸透红衣,在她的脚下滴答成溪。
浸湿的红衣愈发红艳,却不及她的笑容亮眼。
她说:“多谢。”
没有半分扭捏。
被陌生男子摸了手,换做寻常女子,要么羞涩,要么恼怒,唯独她,真诚地道谢,是大漠风雨般的恣意爽朗。
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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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
天地浮灯都因她而黯淡无光。
可惜,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或许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就匆匆追寻秦世卿的身影而去。
虽然有点胸闷,可他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千百人中偶然的一次擦肩而过,是成年男子无数次心动中再正常不过的一次罢了。
直到她出现在芜居,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为她停留,他才恍觉,他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真是件十分荒谬的事。
白衣女子轻揉着他的胸口,“怎么,莫非二爷真的……动了心?”
“胡说!”秦世琛下意识反驳,“她喜欢我大哥,兄弟抢女人这种有伤门风的事,我秦世琛才不会做。”
他提高了声音,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他不喜欢她,他只是……
只是……
他找不到“只是”的理由。
“哦……原来是这样啊。”白衣女子眼波流转,“奴家瞧见秦家主的马车刚刚驶过,难怪急吼吼的,看样子,是要与人幽会啊……”
秦世琛的心突然烦乱起来。
他推开白衣女子,“出去。”
女子笑笑,“二爷恼什么?”
秦世琛一拳捶在桌上,“滚出去!”
*
医馆。
乔欢付好药钱,微微侧头,余光瞥向身后空荡的长街。
有人鬼鬼祟祟跟了她一路。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派来的。
她收好钱袋,“掌柜的,这药你慢慢做,一会儿有人来取。”
“好嘞,”掌柜戴着瓜皮帽,作揖连连,“小娘子放心,保证药到病除!”
乔欢故作轻松地出了门,揉了揉肚子,装出一副饥饿模样,拐进一家卖糕点的铺子。
她要了间雅间,点了三碟点心一盏茶,待赖三扮作伙计上茶时,雅间里头早没了人影,只剩窗牖大敞,热风呼呼拍在脸上。
得,跟丢了。
赖三.退回医馆,摸出十两银,“啪”得拍上桌,凶神恶煞,吓得掌柜不轻。
“方才那位小娘子买的什么药?”
掌柜愣了愣,突然长舒一口气,抬袖擦了擦脑门的汗珠,两颊露出待客的笑容,弯腰从柜子里提出三只药包。
“客人来取药吧?药钱小娘子已经付过了,客人把药拿走便是,这十两银子您收好,收好。”
赖三傻了眼。
掌柜还在叮嘱:“若是三副药吃完,颠症还不见好,还请病人莫要讳疾忌医,来医馆把把脉,大夫才能对症下药啊……”
11. 春心动(一)
“颠症?”秦世琛斜靠在方榻上,罕见地没有美人随侍在侧,他看着赖三提着的药包,气笑了,“人跟丢了?”
“……”赖三干笑两声,“一个没留神,叫她翻窗跑了。”
“翻窗?”秦世琛摩挲着下巴,眼中兴味渐起,低“呵”一声,“倒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寻常的大家闺秀谁会搭上自己的闺誉,跳河救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跳窗这种有失体统的行为,也就她能干出来。
“罢了,竹林那边,可都安排好了?”秦世琛问。
赖三拱手道:“主子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绝不会有人发现。”
“还算有用。”秦世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平躺下,闭眼,一手搭在额头,“我乏了,你先出去,用午膳的时候叫我。”
赖三应下,斟酌道:“晚上主子去哪位姨娘那儿过夜?主子说一声,奴好叫她们做个准备。”
“菊姨娘。”
秦世琛睁开眼,摸出怀中放着的绢帕,正是菊姨娘从乔欢手里夺走的那三块。
“她事儿办得不错,今晚去她那儿吃酒。”
*
乔欢掸掸裙上灰尘,左拐右拐七弯八拐,最后在一家门脸窄小的医馆前站住了脚。
医馆藏在一处犄角旮旯里,若非前次逛街迷了路,乔欢也不会发现这么一个地方。
说这家医馆破,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十分舒服,一点不显逼仄。
可它又确实不如其他医馆宽敞明亮,连把供客人在等药时小憩的木椅都没有。
这家医馆很小。
只有一排药柜,外加一个坐堂大夫——还是个不理人的。
推门的时候,朽木门吱呀到叫人皮骨直打颤。乔欢生怕用力过猛,一个不小心把人家的店门给拆了。
坐堂大夫是个青年,清瘦,眼睛似乎不太好。
乔欢进门时,他正伏案写着字,身子趴得很低,两眼恨不能糊到纸上。要不是手里的笔还在左右挥动,乔欢还以为他正睡觉呢。
这人耳朵大概也不好,乔欢走到跟前,连叫两声“大夫”,才把他从埋首挥毫中叫回了神。
“抱歉啊,写方子写得太投入了。”青年抬起头,动作有些僵硬,乔欢甚至能听见脖颈传来的咔嚓声。
他的笑容很浅,嘴角弯得生硬,似乎是因为没在第一时间招呼客人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所以……”
“没事儿。”乔欢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递给他一张半折的纸,“劳烦您按照这个方子给抓个药。”
“嗳,好,你……你等等。”青年接过方子,没着急抓药,而是先凑近了脸,眯起眼睛看了起来。
他大概经常伏案,再加上医馆面北,成日见不到阳光,眼睛都笼着一层阴翳。皮肤是病态的白,人像一株染了虫病的草,蔫儿吧唧的,十分没精神。
柜台上高垒着书山,最上的一本像是本药理书。乔欢觉得稀奇:“你这是要考太医署吗?”
青年道:“不,不……我琢磨着,是不是因为我医术浅薄、资历尚浅,所以我这医馆才……”
半截子话,乔欢在心里帮他补全:才门可罗雀到这种程度。
他半认命半挣扎地叹了口气:“但愿勤能补拙吧。”
“原来如此。”乔欢点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会成为一名好大夫的。”
“那就谢你吉言了。”青年低下头,抓了抓后颈,“不过……”
“不过什么?”乔欢问。
青年瞧着很是怅惘:“纸上学来终觉浅。读书再多,药理再透,无人可医,又有何用?”
乔欢也没什么好办法,她虽是古道热肠,可总不能走街串巷拉人来治病吧?
青年看完了药方,“不知小娘子要这西迟的引蛇药方做何用?”
这么偏的药方他都认识!乔欢有些吃惊。这药她先前也抓过几次,还从没被人认出来过。这青年倒是有点真本事。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抓蛇喽。”
“好端端的,小娘子为何要抓蛇?”青年不依不饶,又怕惹对方不快,解释道,“小娘子别误会,我这是医馆,所开药方,所抓之药,我都要问明去处,莫要被用来害人才是。”
这药是乔欢用来跟秦世琛算账的。
要是这么解释,青年必然不给她配。
她扯了个谎,“家里进了蛇,用这个引蛇出洞。”
“用驱蛇散便是,何必用这引蛇散?”
乔欢继续瞎扯:“驱蛇散,是把蛇驱走,万一它又跑到邻居家里怎么办?所以啊,不如用引蛇散,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十分有理。
青年被说服了。
两刻钟后,乔欢拎着一包引蛇散和阿绵要的两只驱虫香囊出了医馆。
“哦,对了!”都走远三四步了,乔欢又倒了回去,站在门口,对伏案的青年说,“外头天儿挺好,你不如出来走走,晒晒太阳。虽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至少能让你觉得轻松一点。”
她不开心的时候,王兄就会找个好天,拉她去大漠跑马,顺便晒晒太阳。亲身实践,这个法子还是蛮管用的。
青年一愣,沉默片刻,道:“好。”
*
乔欢取出阿福列给她的单子,长长一条,全是些诸如瓜子一类的零嘴吃食。加起来也就几枚铜板的事,但东西却是真不少。
要跑的地方也是真不少。
正打算花钱雇个跑腿的,就听身后有人道:“殿下。”
真是个久违称呼了。
久违到乔欢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喊她。
“牟迟!”
看清身后之人,熟悉的浓眉大眼,熟悉的魁梧挺拔,不是自小随侍在侧的牟迟是谁?
乔欢几乎是一步蹦到了牟迟身前,“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王兄给我来信了?”
“殿下猜的不错,大王子命属下送信来了。”说话时,粗犷的汉子,眉目间尽是柔和与喜悦。
乔欢抓住牟迟的胳膊,“走,咱们去茶楼里坐着说话!”
牟迟还带了几名西迟的侍卫来,跑腿的活,乔欢自然交给他们去做。
王兄来信,无非是问她过的如何,可有什么不适应,或是受了什么委屈。
乔欢向店家要了纸笔,先是问了父王与王兄的安,又絮絮叨叨写了些近况,还把自己亲手制出了一盏灯架的事十足地夸耀了一番。她甚至能想到,王兄看到这里,必然会笑得合不拢嘴。
至于秦世琛和她之间的过节,她只字不提。她晓得王兄的脾气,要是知道有人对她动粗,非得叫牟迟卸了那人的四肢不可。
收拾秦世琛,她一个人就够了,不必王兄出手。
牟迟正襟危坐,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安静地看着乔欢,不,拓跋欢,写信的笑颜。
一点也不枯燥。
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样守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写完信,乔欢晾在一旁等墨干,顺便趁着这段时间问了问西迟的事。
“牟迟,我听说大魏的官家有意和亲,这事可为真?”
牟迟说:“听是听过,但大魏没啥表示。至于国主和大王子咋想的,凭属下的身份,就不知道了。”
空穴才不会来风。西迟都听说了,看来十有八九为真。
乔欢自然知道父王和王兄舍不得让她嫁到大魏皇宫那个吃人窝里去,但要是因为她而起了战火,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牟迟见她眉目不展,当即扬声道:“殿下放心,属下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殿下嫁给那个老头子官唔……”
乔欢捂住了他的嘴。
“好牟迟,你的心我知道,可这是在大魏,你这么说,不要命啦!”
好在茶楼里并没有其他客人,伙计也不知跑哪儿躲懒去了。无处不在的暑气蒸腾着一切,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仿佛被这酷热蒸发殆尽。
而牟迟的脸,似乎也因这夏日的燥热微醺渐红。
又聊了一会儿,用过午膳,乔欢才琢磨着往回走。
牟迟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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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送,乔欢怕叫别人瞧见多生事端。左右不过几包点心的事,她还能提得动,便叫牟迟速回西迟,莫要在大魏久留。
临走,乔欢又托牟迟去买西迟的毛丝,买到后尽快给她送过来。
走出一段路后,乔欢仍觉得有人跟在身后。
想想也是,牟迟肯定不放心她一人在街上溜达,一定要亲眼见她进了秦家的门才放心。便没再管,任由牟迟不远不近地悄悄跟着。
乔欢尽量拣阴凉地走,日头偏西,长街的角角落落都覆满金黄的光影。
午后的长街更是寂寥,许多铺子都下了门板,别说行人,就连流浪的猫儿狗儿都找个凉快地打盹去了。
故而停在街心的马车格外显眼。
但更显眼的,是车旁长身鹤立的男子。
触目的瞬间,恍若有山间清泉裹挟着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乔欢心头一喜,冲着马车招手:“家主——”
马儿的马掌坏了。
秦世卿命车夫找家打铁铺子修马蹄,小厮靳忠在这儿守着车上的东西,待修好了马再回去。
交代完这些,他又看向乔欢手里的大包小包,温声道:“这些东西急用吗?”
乔欢摆摆手,“不急用,一些吃食和药材罢了。”
“那便一同放到车里带回去吧。”
车里摞着几只锦盒。
乔欢将东西放好,刚要跳下马车,就见秦世卿伸出了右臂。
意思很明显:让她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乔欢十分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家主刚从县令府回来吗?”
秦世卿接过靳忠递来的油纸伞,撑开,递给乔欢。
“为何这样问?”
“家主难道不是带着东西去赔礼道歉了吗?”
从车里的锦盒来看,这礼,十有八九没送出去。
乔欢将伞遮在头顶,嘟了嘟嘴,“不识好歹。”
秦世卿笑了笑,“不是。我问过陈武,虽是二弟动手在先,但他冯六郎对我秦家出言不逊,实是该打。二弟只是鲁莽了些,倒也谈不上错。他冯家仗势欺人,在我秦家商铺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滋事。不论从哪条看,该赔礼道歉的,只会是冯家。我秦家,何错之有?至于那些锦盒,是邓娘子的阿爷托我带给她的。”
“邓娘子的阿爷?”乔欢瞪圆了眼。
“邓娘子的阿爷在县衙里任主簿,这些日子为秦家奔走,出了不少力,我这个做家主的,合该去拜谢一二。他知你们明日要进山识竹,便托我带了些东西给邓娘子。”
原来是这样。秦世卿向来敢作敢当,他要是真喜欢邓洛书,肯定会大大方方表现出来,绝不会遮遮掩掩。
乔欢又翘起了嘴角。她忽然发现,秦世卿的脸有些不太对劲。
好像,有些红?还起了些米粒大小的疙瘩?
“家主,你、你的脸……你是不是怕晒啊?”
两人已经走了不少路,乔欢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伞骨,又看了眼秦世卿头顶的骄阳,一踮脚,秦世卿以为她要把伞让给他打,忙说:“不必,一会儿就到家了。”
谁知,乔欢把伞塞到他手里,自己却丝毫没有要从伞下抽身的意思。
“我们可以两个人打一把啊。”
“这不合体统。”秦世卿断然拒绝,“若叫人瞧见,有损你的闺誉。”
“可你这脸晒不得啊……”乔欢想了一会儿,面露难色,她道:“既然是为了我的闺誉,岂有让家主受苦的道理?家主打着便是。不就是被晒黑嘛,我没事。嗯,我不在乎的。”
说完,往右跨了十步,恨不能和秦世卿隔出条银河来。
秦世卿忍不住笑了,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烦闷,似乎也随着这一笑而疏解了许多。
心情莫名轻松起来。
“罢了。”秦世卿道,“总不能真让你晒着回去。来,我替你撑着伞。”
乔欢立刻飞到了伞下。
却听前方传来那个讨厌鬼的声音:“大哥,弟弟我也没带伞,可否跟你们……挤一挤?”
12. 春心动(二)
旁边是幢酒楼,门口蹲着两只石狮。
秦世琛站在石狮投下的阴凉地里,屈肘搭在狮腿上,扯着嘴角的瘀紫,诡笑着,尤其是那双眼,饿狼看绵羊似的,垂涎之意半点也不遮掩,看得乔欢恨不能一巴掌给他扇过去。
要是狮子是活的,一口把那颗烦人的脑袋咬下来多好!
乔欢深深吸了口气。
冷静,冷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秦世卿站到乔欢身前,替她挡住秦世琛的目光。
“一月时间未到,谁放你出来的?”
这半月来,秦世琛一直在问梅轩养伤。说是养伤,实际上是被秦世卿派人看管起来,免得他再出来惹事。
秦世琛走过来,在距离秦世卿一步远处站定。
“我是秦家二少爷,出个门,还需什么阿猫阿狗同意吗?”
话说的漫不经心,但“阿猫阿狗”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乔欢发现,秦世琛比秦世卿略高了些,身高的缘故再加上那副欠揍的表情,不必刻意,光站在那儿就令人觉得是在挑衅。
“太晒了。”秦世琛眯了眯眼,翻手遮在额前,“我看这伞,顶多容下两人,要不……委屈大哥忍一下?反正快到家了。”
“你想都别想!”乔欢拦在秦世卿身前,“你没看到家主脸上起疹子了吗?他要是再晒下去,会出事的!”
“几颗疹子而已,又要不了命。”
秦世琛不知发什么疯,乔欢一个没注意,就被他握住手臂拉了过去。
秦世琛两眼盯着秦世卿,嘲讽道:“世人都说秦家主生得一副菩萨心肠,难道连把伞,都舍不得让给别人?”
大块云团飘过,天地暗了下来。秦世卿握紧伞柄,指腹泛白。
从小到大,这样的冷嘲热讽,他从秦世琛嘴里听过无数次。每一次,他都会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转身就走。
他不屑于和秦世琛计较。
这很幼稚。
但这一次,他看着乔欢扭着胳膊,挣扎着想要挣脱秦世琛的束缚。
一种难言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种滋味,让他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
那时阿娘刚过世不久,家中缟素未除,阿爷就领着一个女人进了门,对他说:“卿儿,以后她就是你阿娘。”
六岁小儿尚不知事,但亲娘是谁,他不会分不清。
他记得很清楚,他指着那个女人,朝着阿爷大吼:“不,他不是我娘!”眼泪汹涌中,他扑向棺材,“我娘在这儿!阿爷,我娘在这儿啊!”
那个女人过来搂他,“好孩子,别哭了,以后我就是你娘,我会好好疼你的昂。”
“你不是!”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下一刻,门外飞来一团黑影将他扑倒,拳头毫不留情地挥下,几拳砸得他口鼻淌血。
骑在身上的人边打边吼,“你凭什么打我娘!凭什么!”
血泪模糊中,他歪头,只看见,他的阿爷,扶着那个女人站在一旁,用只有责备的目光冷视着他。
那时他才知道,他有个只比他小了一岁的同父异母弟弟。那个女人,是阿爷背着阿娘养了多年的外室。
他反抗,他胡闹,他每天活得像个疯子,使尽浑身解数,就是不肯让那个女人进门。
他问阿爷,他不明白,为何阿爷要让别人代替阿娘,成为“秦夫人”。
只得一句:“卿儿,你要懂事。不然,你阿娘会失望的。”
再闹下去,秦远道私养外室的事会闹得人尽皆知。到那时,秦家颜面尽失,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也会受尽鄙夷。
他的阿爷,用孝道压他,让他懂事。
最后,那个女人搬进了阿娘的宅院,对外只说秦世琛是先秦夫人的第二子,只因从小体弱,怕邪祟附身,这才瞒住消息,悄悄养在家中。
阿娘喜欢的花草变成了秋千石山,素来静肃的秦家开始充斥着男女追逐嬉闹的浪言浪语。
从此世人口中,再无阿娘身影。
秦夫人,已然成了别人。
祖父对阿爷恨铁不成钢,就此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教导制灯技法。直到他十六岁那年,越过阿爷,祖父将家主之位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成了一家之主,就连阿爷,都不能违逆他的意思。
可是,整所秦宅,早已没有了阿娘一丝一毫的气息。
睹物思人,他连“物”都找不到。
当年,为着一句“懂事”,为了家宅安宁,他默许了那个女人进门。
现在,他看着秦世琛,手中伞柄晒得发烫,他却越握越紧。
兄弟和睦,才能家宅兴旺。
这次让的是把油纸伞,那么下次呢?
他看向乔欢。
片刻后,秦世卿上前,隔着衣裳,握住乔欢的腕骨,抬眼对秦世琛说:“松手。”
声音是不容拒绝地坚定。
手腕传来的力道令乔欢屏住了呼吸。
秦世琛显然没想到秦世卿会是这个反应,他愣了一会儿,才道:“我不。一把伞而已,大哥何时这般在意了?”
乔欢用力掰着秦世琛的手指,“你放开,弄疼我了!”
听见这句话,秦世琛下意识松了手,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这么听话。
夏风呼啦啦吹过,吹得兄弟二人的心都烦躁起来。
“三位——”他们对峙得太投入,甚至不知何时跑过来一个小伙计,手里抱着把油纸伞,“三位,不就是把伞?别争了,俺家掌柜的说送你们一把,你们仨人,够用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一家茶行,掌柜站在门口,摇着蒲扇,朝他们摆了摆手。
秦世卿要给钱,伙计执意不收,秦世卿只得朝掌柜行礼致谢,接过伞,对秦世琛道:“你我一把,欢娘子一把。”
秦世琛刚要张口,就听秦世卿补充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秦世琛:“……”
那么你可以滚了。
赖三躲在附近,眼见得秦世琛脸越来越黑,忙驾着马车出来打圆场:“二爷,您怎么出来了?瞧晒得这满头汗,不是说好您用完膳,奴才过来接您吗?哎呦,家主也在啊……”
秦世琛十分不情愿地邀请两人上了马车。
*
茶行里,牟迟向掌柜道谢。
他一直跟着乔欢,见乔欢晒得难耐,便派人去买了把伞,却见乔欢与秦世卿聊得欢快,便没让人过去打扰,直到看见秦世琛出来捣乱,才托茶行的掌柜“送”出了这把伞。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他抿一口茶,笑呵呵道:“怎么,瞧上人家小娘子了?”
牟迟腾地红了脸。
幸好他把手下的人遣了出去,不然让他们听见他觊觎殿下,那可了得!
他违心道:“没有。”
掌柜笑而不语,临别时才说:“年轻人,喜欢就要说出来,好歹求个结果,莫要让人生留憾才是。”
这句话,连同窗外炽热的骄阳,二十余年后再想起,流年化作不忍回首的苦涩,封存心底,成为他与岁月的秘密。
*
一觉醒来,仍是个艳阳天。
山间绿荫翳翳,凉风阵阵。学徒中有擅歌的女娘,一群人踏歌而行,往山上走去。
今日,是进山识竹的日子。
到达一处宽阔的平地,女先生周氏理理衣袍,站好,朗声道:“循例,诸位今日需在日落前各选一竿翠竹,用于最终参与校考成果的灯盏制作。此竹的品质如何,亦作为考核标准之一。还望诸位将平日所学付诸实践,以取佳绩……”
秦世卿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疹子已经消退,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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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点点红晕。
蝉鸣声躁里,乔欢凝神听着周氏的叮嘱,不时与身旁之人交谈一二。
也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毫无征兆地,乔欢看了过来。
秦世卿的目光躲避不及,四目遥相对,乔欢显然愣了一瞬,而后朝他灿烂一笑,继续与同窗说话去了。
却不知,这一笑,搅乱一池春水。秦世卿的心,起起伏伏,再难平复。
他从袖中抽出两支签。
这是多年前,他与京中好友一道,在京都香火最好的庙中求得的两支签。
当时,他算的是姻缘与家族的未来。
很不幸,都是下下签。
同行好友中亦有人算这两样,同样得的是下下签。
释签的道长神色凝重,道:“红鸾星动时,二位需尽力避免,命中大劫或可消弭。”
同行好友急问:“岂非我二人一生不得嫁娶?”
道长却一个劲地摇头,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可现在……
秦世卿抬眼看向乔欢。
有些事,不是他尽力,就能避免的。
灵签收入袖中,秦世卿对靳忠道:“一会儿不着急回府,我要去趟灵安寺。”
周氏还未嘱咐完:“……诸位可结伴同行,会有小厮带你们去指定的竹林。看见标有止步二字的木板时,切记莫要继续前行。有违此条者,校考成绩直接为零,并逐出秦家。诸位听清楚了吗?”
阿福抱着乔欢的胳膊道:“那些吃人的东西都在后山,躲还来不及呢,谁会往那儿跑?”
阿绵是临乡的,对此地不熟,她怯怯问道:“阿福姐姐,后山都有什么呀?”
“蛇蟒什么的,”阿福道,“听说还有人撞见过狼呢!”
阿绵顿时吓得小脸惨白。
乔欢笑推着阿福往前走,“好啦好啦,别吓她了,咱们又不去后山。”
“好好好,”阿福拉着阿绵一道走,“快走吧,去晚了,好竹子都被人砍光了!”
*
有的一人独行,有的三五结对。四十八名女徒背好干粮,握紧柴刀,在小厮的带领下,四散入林。
“三位小娘子,这边走,小心脚下。”引路的小厮道。
越走越幽静,就连聒噪的蝉鸣都飘渺起来,头顶高树逐渐遮天蔽日。
乔欢心觉不对,“还没到吗?为何一路走来,都不见有同窗与我们同路?”
“是啊是啊,”阿福走过来,“我估摸着再往前走,差不多可就到后山了!”
“两位小娘子莫慌,马上就到了。”小厮道,“竹林范围极大,碰不上面才是常事。若圈定的范围极小,说句不好听的,怕是诸位娘子要为着竿好竹吵起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阿绵惨叫了声。
“欢姐姐,我……我好像扭到脚了……”
她靠着一块青石,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层,四周还散落着些碎石块。走这种地方,一不留神就要受伤。
阿福将柴刀一扔,握住阿绵的脚踝轻轻一捏,阿绵登时沁出了眼泪。
“阿福姐,疼……你轻点……”
路肯定是走不了了。乔欢当机立断,对小厮道:“劳烦你去告知先生,阿绵扭了脚,怕是下不了山,劳她想个办法。阿福姐就在这儿照顾阿绵,我继续去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翠竹。”
阿福表示赞成。
小厮也无异议,他指向左手边的小径,“往这边走就……”
“欢姐姐!”阿绵惊喜道,“那儿,你瞧,那儿是不是有片竹林!”
只见正前方,大约数百米外,风过处,有大片绿浪翻涌。
“我去瞧瞧!”乔欢抄起柴刀,提起裙摆,跳下矮坡,朝竹林奔去。
风呼啸过耳畔,淹没了小厮焦急的叫喊。
“欢娘子,不是哪儿!”
13. 春心动(三)
这里是一大片竹林,竿竿挺拔,飒飒风声回响不绝。
乔欢拎着柴刀,腰间系着两只绯红色的驱虫的香囊,袖口绾至肘窝,露出白皙的小臂,长发编成粗辫用红绸束好。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利落干练、仿佛长养于山清水秀间的小娘子,会是西迟国主娇宠养大的小公主。
小公主盯着一竿翠竹看了半晌,仔细辨别着竹龄,从竹节到竹叶,从细小的竹斑到整体的色泽,一丝细节都不放过。
最后得出结论:这竿竹的竹龄绝对不超过一载!
如果翠竹是个人,大概已经被她盯到发毛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看得这么认真,你是在择婿吗?”又是那个讨厌鬼的声音,“要真是这样,你不妨回头看看我。”
他果然来了。
乔欢抿了抿唇,没理他,头也没回,快步往前走,希望这只讨厌鬼能够“知难而退”。
秦世琛显然没打算放过她。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悠哉悠哉道:“别走了,好心提醒一句,这里,是后山。”
乔欢仍不停步。
“爱信不信。”秦世琛掸去飘落肩头的竹叶,“反正进入后山的人,迟早要被逐出秦家。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在骗你了。”
话音刚落,乔欢就一个刹脚,不说话,也不回头,秦世琛就抱臂靠着竹子,无聊到去数头顶的竹叶,很是好脾气地等着乔欢纠结出个结果。
当他数到第九十九片竹叶时,乔欢的声音打断了他:“你就当没看见。”
十分地理直气壮。
像是命令。
“这怎么行?”秦世琛故意逗她,“欢娘子,我秦世琛混是混了点,但公正二字,还是会写的。”
“我没看见标有止步二字的木板。”乔欢转过身,扬扬下巴,“我这就回去,你装作没看见,如何?”
秦世琛嘴角一勾,“好处?”
就知道这人不是个善茬。
乔欢摸摸怀里包好的引蛇散,“从今往后,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找你麻烦,你也别来招惹我。”
他要是肯装作没看见,她就大人有大量,不再与他计较先前的事。就是可惜了这包引蛇散,本来还想着引几条蛇来吓吓秦世琛呢!如今是派不上用场了。
秦世琛可不是个给台阶就下的脾气,他不把台阶给你拆完,就已经是很善良了。
“你不找我麻烦,我也不去招惹你?”
“不错!”
秦世琛走上前,腰身低俯。
他的气息炽热,缭绕在乔欢的耳畔,令她泛着恶心后退一步,想要躲开秦世琛这毫无分寸的亲昵。
秦世琛很敏锐,在她动作前,胳膊便已经绕至她的身后,手掌扣在腰间,像堵不可逾越的硬墙,拦住她的退路。
他说:“你这好处,怎么听,都是我吃亏啊……”
目光垂落,秦世琛凝视着眼前人。
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眸子,近在咫尺。像是有鸿羽拂过心头,心尖儿颤了颤,他很想很想,再俯得低一些,轻轻地,吻上那双眼睛。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不过,唇瓣还没亲上那柔软的眼帘,颈侧传来的寒意就将所有的柔情旖旎驱散殆尽。
余光瞥见,一把柴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挨着肌肤,再往前一点,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命。
眼前的女子似乎从来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她说的话,永远都是那么无情。
“你再敢轻薄我,秦家二少爷误入后山不幸身亡的消息,我不介意让它明日就传遍大街小巷。”
呵。
秦世琛挑挑眉,两指挡开刀刃,顺从地后撤一步。
既然她不想,那就算了。左右他今天也不是来找事的,他是心平气和来谈事的!
他长叹一声,“行,多谢欢娘子的不杀之恩。”顿了顿,又道,“走吧。”
“做什么?”
秦世琛绕过她,继续往南走,那里的路通往后山深处,而非来时路。
“这里的竹子竿上蒙着白霜,叶子绿得不像话,一看就是新生不久的幼竹。你要是砍这些回去扎灯架,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校考吧。”
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乔欢立在原地犹豫不前。秦世琛在她心里和只黄鼠狼没区别。黄鼠狼大发好心给鸡拜年,能有好事?
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似乎像是知道哪儿有更好的竹子……
乔欢迟疑片刻,掂了掂柴刀,又摸了摸怀中的引蛇散。有这两样在,对付秦世琛应该足够了。
她快步跟上去,“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秦世琛不假思索道:“阳坡。那儿的竹子更好。”
秦世卿给她的手札上确实写过,阳坡生长的竹子品质更佳。
“你也懂得制灯?”
“略懂。”秦世琛第一次表现出了他谦虚的品质,“但比我大哥差远了。”
“还挺有自知之明。”虽是讥讽,但乔欢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却又立刻垮了下来,“不对,我不能往里走了。”
“为何?我替你保密,你怕什么?”
乔欢突然反应过来:“光你保密有什么用?带路的小厮可是亲眼见我跑进来的。我现在出去还能解释解释,再晚,可真就是明知故犯了!”
校考成绩如何她不关心,倒数第一也无所谓。可要是被逐出秦家,她还怎么见秦世卿啊!
秦世琛无所谓地摆摆手,一点也不着急,“放心,他是我的人。只要你那两位好姐妹不乱说,就没人知道你进了后山。”
“你的人?!”
尽管乔欢早就猜到秦世琛很有可能会在今日找她麻烦,但还是被这个消息惊了一惊。
若非阿绵扭伤脚,继而发现了这片竹林,她怕不是已经落到秦世琛的手中了!
也难怪秦世琛来的这么快。
“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秦世琛十分坦然,“就是想找你说说话,仅此而已。”
鬼才信!
后山游人罕至,荒草遍野。走的人少了,自然是没有路的。
秦世琛在前带路,乔欢跟在身后。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专挑近路走。需要蜿蜒而上的,秦世琛直接带她顺着土坡爬上去。
坡不算陡,也不算平。抓树借个力,上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谁知临爬到头,坡度陡然增加,近乎垂直。碎石混着干土,一个不留神就容易滑脚。而两旁光秃秃的,没有可以借力的矮树。
秦世琛看着与眼睛平齐的坡顶地面,他人高腿长,再加上习过武,手臂抬起,掌心在坡顶地面上一撑,两腿稍稍用力,一个侧身就跃了上去。
乔欢就不行了,双手双脚并用,她倒是也能上去,只不过就是蹭得满身土、狼狈了点而已。
要想体面地上去……
刚抬起眼,就见秦世琛半蹲下身,朝她伸出手。
虽然沾满黄土,却依然掩盖不住五指的修长细腻,一看就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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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养尊处优的手,不似秦世卿,因为常年制灯,十指满是粗茧。
可能是想引起她的注意,眼前的手晃了晃,秦世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别矜持了,快点,我拉你一把。”
除非必要,否则乔欢不想与秦世琛有任何的肢体碰触。
她拒绝的干脆,“不用。”
“真不用?”秦世琛觉得乔欢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待会儿狼狈地爬不上来,还不是要求他帮忙。
不过,这个想法没维持多久,他就被自己的愚蠢啪啪扇了两耳光。
只见柴刀干脆地被插进土坡,乔欢一脚踢上刀柄,柴刀又没入土壤一截。
乔欢就这么“砌”了阶台阶,手扶着比她还高的平地,左脚踩上刀柄,右脚一蹬,登顶成功!
她站起身,拍拍裙摆沾上的土,对秦世琛笑笑:“劳驾二爷,帮我拔个刀。”
秦世琛抱臂看着她,总觉得她像只摇着尾巴的傲娇小狐狸,向他显摆着自己的厉害。
他从前最讨厌这种不服管教、爱耍小聪明的女人。可现在……他顺从地弯腰拔刀,没有任何的不快,反而因为她肯与自己斗嘴作对而隐隐感到高兴。
意识到这一点,秦世琛递刀的动作一顿。
乔欢亦是怔住。
她没想到秦世琛这么听话。被人这么使唤,她还以为秦世琛又要犯那高高在上的少爷脾气,对她冷嘲热讽呢!结果他竟然乖乖照做?!
今日秦世琛不对劲,很不对劲。从他答应帮她保密开始就不对劲。
一个递刀递了一半,一个忘了接刀,气氛难得生出一丝尴尬。
风止山林静,惟余聒噪的蝉鸣声嗡嗡呀呀。
乔欢受不了这种过分安静的场面。她干咳一声,顺手接过刀,状若无事随口问道:“你既然对制灯也了解一二,为何不去帮你大哥打理家业?”
秦世琛薅了根狗尾草,拿在手里甩着圈玩,“还能为什么?瞧不上我呗。他们觉得我只会花天酒地,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语气是满不在乎,可他的眼神发飘,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看就知道是口不对心。
乔欢想了想,才道:“你别乱想,家主才没有瞧不上你。你可别因为过所与公验的事儿误会他。”
“误会?”秦世琛轻嗤一声,“是,他或许没存什么恶意,但是凭什么,凭什么他秦世卿认为做不成的事就要阻拦别人去做?”
“因为你是他阿弟,他怕你有危险啊!”乔欢不假思索道。
阿弟?危险?秦世琛愣了愣,别过头,仿佛听了个笑话般轻笑了声,“能有什么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乔欢深吸一口气,打算捍卫秦世卿的名声到底,便耐着性子解释道,“二爷,你去街上打听打听就知道,西迟送到大魏的货物,十成里头有八成都被边关的官差扣下了!大魏的货物要想送到西迟,也得那些人点头才行。里头的弯弯绕绕,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家主拦着你不让做,是怕你冲动起来,连命都给搭进去。”
听见乔欢为秦世卿辩解,秦世琛只觉一团火自心底烧了起来,烧得他浑身发躁,语气不禁有些讥诮。
“他做不成,不代表我做不成。他秦世卿只想着老老实实做买卖,一条正道走到底。就他这种悬在天上的,跟那种长在烂泥地里的人打交道,自然做不成买卖!”
他朝着乔欢迈进一步,好似乌云压顶,狗尾草被他紧握的拳头攥成了渣。
乔欢觉得,他似乎是生气了。
14. 春心动(四)
秦世琛被这没来由的怒气冲得发昏,“他秦世卿想永远做个好人,可你别忘了,有句话叫好人活不长!一旦他碰上那些虚与委蛇、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小人,”秦世琛咬着牙说,“他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非但自己死,还要连累家人祸及家族。”
“你闭嘴!”乔欢也怒火中烧,“好好说着话,你干嘛诅咒人?!”
和秦世琛在一起,能心平气和说的话果然超不过三句。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秦世琛道,“边关上的几个贪官污吏他都摆平不了,缩着脑袋绕道走。碰上那些表里不一的,他能应付得了?怕是挨了刀子还不知道是谁捅的!”
“家主不愿通商西迟,定然还有别的顾虑!”
在家时,父王每下一道政令都要经过千重考虑,秦世卿身为家主,如何行事必然也要经过复杂的考量,秦世琛怎能如此草率地断定秦世卿怯懦无谋?!
“大魏与西迟近年来多有摩擦,万一日后交战,商路一断,秦家必然受损。他只不过是看得比较远罢了!”
“交战?”秦世琛冷哼了声,“这仗能打起来才怪!”
“为什么打不起来?”对于秦世琛的回答,乔欢觉得有些意外。大魏和西迟之间,虽然算不上剑拔弩张,但也绝不太平。西迟的探子不止一次探查到,大魏的官家,已经开始暗地里招兵买马了。
乔欢仰头看着他,秦世琛能从那双清亮的黑瞳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可偏偏这人嘴里心里装的全是秦世卿,还一个劲儿地帮他说话。
眼不见心不烦,秦世琛烦闷地别过头,不再看她,迈开长腿继续走,任由乔欢小跑着跟在身后。
“你说啊,为什么不会?”乔欢追着问。
一个小娘子,竟对这种事感兴趣。
秦世琛边走边说:“西迟国主年事已高,大王子也不是个好战的。西迟国富民强,百姓和乐。这种时候,谁愿意打仗?再说,西迟要真想和大魏打,去岁大魏闹疫病的时候就打过来了,还用等到现在?难道是生怕大魏打不赢吗?”
“更何况,我听说使节已经选好,不日就要前往西迟替官家求娶公主。两国和亲,缔结两姓之好,这仗,就更不可能打起来了。”
谁人不知西迟国主爱女如命?亲事一成,除非国主想要公主死,否则绝不可能兴战。与其说结亲,不如说是娶个人质回来,作为日后的保命符。
秦世琛走在前面,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乔欢突然觉得,秦世琛其人,并不像表面那样的玩世不恭、放浪形骸。他想做一番事业,奈何挣扎不出家的囚笼。
秦世琛判断得对。父王与王兄,确实从未想过与大魏交战。有人喜欢扩张疆土,就有人喜欢知足常乐。只要大魏不触碰到西迟的底线,这场仗,就绝不会由西迟发起。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拨开一丛杂草,眼前豁然开朗。
层岩高叠,夹岸绿竹婆娑。流水自高处飞溅而下,哗哗啦啦,激起一片朦胧水雾。
此情此景此声,再烦躁的心也能逐渐平复。秦世琛突然开口,语声平静:“你这么维护秦世卿,看来是真喜欢他。”
乔欢蹲在溪边盥手,“这件事,我似乎早就跟你说过。”
“那我可能要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会让你重新考虑,要不要继续喜欢他。”
“你别说,我不想听。”
“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偏要说。”
秦世琛在乔欢身边蹲下,掬了把水,看着溪水自指缝流逝。尽管他很用力地并拢五指,但那水,还是留也留不住。
“你知道秦世卿为何拖到现在还不成婚吗?”
乔欢拒绝说话。
“不说话?没关系,我自问自答好了。因为他不能。他找人算过一卦,他若成婚,夫妇二人,不得善终。”
秦世卿的批命书,是他儿时有次溜进书房偷看到的。这件事,整个秦家,除了秦世卿和他,再无第三人知晓。
纵使不想听,但“不得善终”这四字,令乔欢不由得心中发紧。
“你胡说。”
“胡说?你真当秦世卿是块石头,二十多年就没动过一次心?”
“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她可没忘,那夜在柴房,秦世琛骂秦世卿是块朽木。
“行,我承认,那是我胡说。”秦世琛看着着她的眼睛,“他若可以成婚,孩子早就满地跑了。毕竟……”他向前,拉近自己与乔欢的距离,声音呢喃蛊惑,“远在京都的灯盏商,南宫家,他们家主,可是秦世卿放在心上的小青梅呢——”
京都南宫家家主。具体到人了,绝不会是秦世琛为了骗她而扯的谎。
乔欢看着秦世琛的眼睛。秦世琛毫不躲闪,就那么任由乔欢看着,当真称得上一句“坦坦荡荡”。
一片竹叶自二人间悠悠飘落。
流水潺潺声中,乔欢听见秦世琛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所以,乔欢,你要不要试着,喜欢我——”
再大大咧咧的姑娘,第一次听见有人当面表明心意,纵然这人并非是心上人,但那颗心,还是会不受控地因他而有片刻的颤动。
乔欢亦是如此。
时间有了片刻的凝滞。
风静云止,就连潺潺水声都逐渐飘渺。
直到“咕噜”一声,乔欢猛地捂住肚子,两颊飞起两片红云,这死寂般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饿了?”秦世琛皱皱眉,像是在怪她饿得不是时候。
乔欢点点头。
“等着。”秦世琛拎刀起身,选了棵树,落手就是一刀。
装着干粮的包袱在阿福那儿,他们两手空空,身边只有一把柴刀。
刷刷两下,秦世琛就削好了一支尖头的木杆。他蹬掉皂靴,绾起裤脚,撸起袖子拎上木杆,三两步就下了水。
溪水漫过他的小腿。
乔欢别过头,拾起柴刀,打算去找些能生火的树枝。
要不是顾忌着男女大防,她也想去踩水叉鱼!
不到两刻钟,秦世琛提着木杆上了岸,杆头扑棱着一条犹在挣扎的肥鱼。
乔欢把树枝摞到一起,从怀里摸出火折。她拿着这个,是用来点火防狼的,没想到先用来烤鱼了。
秦世琛剖出鱼的内脏,溪水卷走血腥。木杆当膛穿过,架在火上烤。
乔欢一瞬不瞬地盯着开始泛黄的鱼,感叹道:“要是有坛酒就好了。”
秦世琛把鱼翻了个面,“你还馋酒?”
乔欢秀眉一挑,“怎么,女子就不能馋酒了?”
秦世琛笑笑:“能,怎么不能?有机会,我陪你喝一场。”
乔欢警惕地看着他。
秦世琛觉得有趣,“干嘛用这幅眼神看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就怕你别有用心。”乔欢撇撇嘴。
秦世琛没接话,而是凝视了她片刻,才道:“所以,对于我喜欢你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乔欢蹙蹙眉,“你难道不是在开玩笑?”
秦世琛腾地站起来,“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乔欢,我是认真的——你笑什么?你别笑,严肃点,认真回答我!”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声响彻幽谷的狼啸。
乔欢的笑容瞬间凝固。
陆续有野狼的身影出现在绿树丛中,几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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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环绕。
这些狼很瘦。
火舌舔舐着鱼肉发出“滋啦”的声响,饥饿状态下的人总会对食物的香气格外敏感。油脂香四溢,乔欢被这香气勾的又是好一阵腹饿。
她觉得,那些狼看着他们两个大活人,大概也看得饥肠辘辘了。
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扑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她的弹弓,给了秦世卿。
秦世琛握紧柴刀,后退着靠向乔欢。却发现乔欢解了腰间的一只香囊,药材悉数倒了出来,正往里大把大把装着石子。
好在溪边都是碎石,要不然,还真塞不满她的香囊。
刚想问装这些做什么,只听一声悠长的狼啸,饿狼疯了似的,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扑来!
目测有十来只。
第二只香囊尚未来得及装,一只瘦到干瘪的饿狼就迎面扑来,乔欢顺手将香囊投了出去。
饿狼闪身躲避的功夫,秦世琛就跃至跟前,刀刃划过狼喉,瞬间见了血。
身后传来饿狼的呼哧声,乔欢反手抓过烤鱼的木杆,胳膊向前一送,尖头“噗嗤”刺入从后跃起、打算偷袭的狼腹。
血顺着木杆流下,湿了乔欢的手。她被跌落的狼尸拽到地上,又有饿狼扑来,呲着尖牙往她脖子上扑,都被秦世琛挥刀解决。
“走!”秦世琛握住乔欢的胳膊把她拽起来,“跟紧我。”
他握住了乔欢的手。
秦世琛的手也沾满了狼血,两人握在一处,黏糊糊的。纵然很不舒服,但这种情况下,一个不会武的人,若是跟不紧秦世琛,只有死路一条。乔欢即便再不愿和他接触,也只能忍了。
小命要紧。
跑了几步,头狼还在嗷叫,死了四只,另有八只穷追不舍。
乔欢觉得狼的数量似乎不太对,眼下却顾不得细想。
两条腿的焉能跑过四条腿?再这么跑下去,迟早要被那些饿狼给撕了。
乔欢眼尖地瞧见远处的一块土坡,她指给秦世琛,“咱们去那儿躲躲!”
土坡下面是一人多高的荒草,两人跳进去,足以遮掩身形。
紧跟而来的八只饿狼见人没了,果然停步不前,只在坡前徘徊。
秦世琛靠在土坡上,偏头看着乔欢,低喘着气问:“你刚刚撒了什么?”
乔欢看了看手里拆开的油纸包,“引蛇散。狼不太喜欢蛇。”
“哦……不带驱蛇散,反而带引蛇散。欢娘子,你的所作所为,总是那么出乎意料。”
乔欢睨他一眼,“彼此彼此。”
八只狼里,有四只大概是饿得筋疲力尽,无力地四肢摊开,趴在地上眯起了盹儿。
另四只犬坐在地上,没多久,眼皮也开始打架。
狼不走,他们也不敢动。
秦世琛扯了扯嘴角,“蛇呢?”
乔欢:“你急什么?这才多久?蛇爬过来也要费些功夫。”
又等了两刻钟。
秦世琛:“不好意思,劳驾问一下,蛇爬到哪儿了?”
乔欢:“……再等等,快了。”
山上不可能没有蛇。
蛇引不来,只能是药出了问题。
可这药是她亲眼看着那位青年大夫抓的,绝没抓错,配的就是引蛇散。
那么……乔欢忽然想起,青年大夫说过,他这医馆,好像很久没有人前去抓药了。
所以……那些药材还不知道是几百年前囤下的,药力估计早散没了。
乔欢如遭雷劈。
偏偏有人这时候凑过来说:“等着也是等着,你现在,刚好可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乔欢,你要不要试着,喜欢我?”
15. 春心动(五)
“我——”乔欢张了张口。
话还未说完,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秦世琛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身后草丛传来窸窣声响,那里的草,无风自摇。
不等乔欢反应,只见四团黑影蹿出草丛,发着咕噜咕噜的低吼声,直扑而来。
其中一只高高跃起,眨眼的功夫已近在咫尺,狼牙尖利,黏糊的唾液连成丝,在乔欢的眼瞳中不断放大、放大。
乔欢害怕地闭了眼,抬臂去挡。
只听耳边有人闷哼一声,迟迟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狼牙嵌入骨肉的痛感,她睁开眼,就见秦世琛与饿狼扭在一处。
秦世琛的小臂卡在狼嘴里,殷红的衣袖上,有两处似乎浸了水,格外鲜红。
柴刀静静地躺在一旁,就在秦世琛方才坐着的地方。
乔欢想不明白,秦世琛为何不挥刀替她挡下饿狼的偷袭,反而选择用自己胳膊。
或许是一时情急,忘了有刀?情形不容许她多想。她一个侧身躲过扑来的饿狼,顺手把刀扔给秦世琛,助他一刀捅穿饿狼的心脏。
方才昏昏欲睡的八只狼也瞬间来了精神,四蹄轮换飞快,朝着猎物奔来。
敢情是在他们眼前演了一场戏,转移注意力,方便同伴偷袭啊……
狼果然聪明。
乔欢一边想,一边从香囊里抓出一把石子,抡臂一扔,石子快如飞矢,命中狼腿,打得它们当场表演了一场连环摔跤。
秦世琛抛出狼尸砸倒两只,另一只弓身在侧,踟蹰着不敢上前。
他微喘着气,“准头不错。”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语气有些虚弱。
“毕竟我弹弓打得好。”乔欢舒了口气,继而关心道:“你没事吧?”
“小伤。”秦世琛瞥了眼陆陆续续站起的八只狼,“快走。”
人跑在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极不好走。秦世琛在前,乔欢在后,还有十一只狼嗅着血味儿一路紧追。
好在草丛的范围并不大,拨开最后一丛草,眼前出现截然不同的两幅景象:左边是树林,右边是草滩。
“这边!”
乔欢往左,秦世琛往右,两人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走这边。信我。”秦世琛扯着乔欢的小臂,不由分说就往右边的草滩跑。
草滩全是浅草,石头都不多见,连个掩体的地方都没有。
日头已然西移,腹中久不见米水,乔欢饿得眼冒金星,两腿也跑得酸痛到极致,浑似小腹以下全部截肢,失去了直觉。
真要这么无休止地跑下去,迟早都是饿狼的晚餐。
乔欢迟钝地害怕起来。
莫名其妙进了后山,午饭没吃,还被狼追。
一想到秦世卿还不知道她的心意,她就要在这荒山野地葬身狼腹、死无全尸,她就难过得想哭。
乔欢边跑边呜呜道:“秦世琛,我要是死在这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心想,要是这次能平安回去,她一定一定,会立刻、马上找到秦世卿,告诉他:“我喜欢你。”
不论结果如何,至少,她没有遗憾了。
秦世琛并不知道乔欢在想什么,听了她的话,张口扔来一句:“那你可记好,千万别放过我,最好生生世世都与我纠缠不休。”
“你喜欢被鬼缠?”乔欢真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不是,我跟你多大仇多大恨,你这么盼着我死?”
话是这么说,但语气没有丝毫的怨怼,反而有些轻松。正如乔欢的心,因为秦世琛话中的调侃玩笑而稍微放松下来,不再如方才那般害怕。
他们奔跑在草滩上,阳光乘风竞相追逐。
纵然当时的氛围并不令人愉快,但这一幕,乔欢总会在以后不经意间想起。
她记了很多年。
他们沿着草滩边缘跑,旁边就是高起的岩石。有树生长于岩隙间,枝丫斜出,坠着一只马蜂窝,几只指腹大的马蜂绕着蜂窝发出嗡嗡的声响。
乔欢眼睛一亮。
老天馈赠的救命利器,不用白不用。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解下盛满石子的香囊,反手一扔,啪嗒,蜂窝正正好在饿狼脑袋上炸开了花。
一群眼瞎的蜂子,形成一张网,嗡地轰向狼群。
十一只狼,瞬间纠缠得只剩四只还在猛追。
秦世琛拉着乔欢,继续沿着草滩的边缘跑,没跑几步,就见一条小溪横在眼前,截住去路。
乔欢心里一咯噔,秦世琛却莫名兴奋起来。他脚步加快,跑至两块脑袋大小的石头旁,突然揽住乔欢的腰肢,带她腾空一跃,跃出数步。
乔欢惊魂未定,就听扑通扑通几声。
再回头,四只狼,全都凭空消失,一只也不剩。而在正前方的草滩上,豁然出现一个深坑。一人宽,两人高,四只狼挤在不算大的坑底,挣扎着往上跳。
但这坑壁很明显被人用心收拾过,光滑平整,还用石砖仔细砌过,狼爪根本扒不住。
更让人疑惑的,其实是坑底的那张羊绒毯,搭眼一看就十分柔软,哪怕是人摔下去,也绝不会磕破半点皮。
这坑,显然是人挖的。
至于谁挖的……乔欢睨向身边嫌疑最大的人。
秦世琛面不改色道:“不是我。”
恰在这时,远处小跑来一人,待到近处,乔欢才认出那是秦世琛的小厮,赖三。
他边跑边喊:“主子,家主带人往这边来了,你看这坑要不要遮……”
声音在看到乔欢笑吟吟的面容时戛然而止。
女子身形本就瘦削,她站在秦世琛旁边,从侧面看,秦世琛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也不怪赖三跑近了才看见她。
乔欢挑眉看着秦世琛,“二爷,你知道什么叫做贼喊捉贼吗?”
先是买通领路小厮,又是精心准备过的深坑,秦世琛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言而喻。要不是她误入了后山,估计现在在这坑里挣扎的,就是她了。
秦世琛十分厚脸皮地看向赖三,“这坑是你挖的?”
赖三:“……”
我敢说不是吗……
有马蹄声渐进。
是秦世卿带人寻来。
她擅进后山的事,终究还是被秦世卿知道了。
秦世卿一勒缰绳,见乔欢和秦世琛都安然无恙,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乔欢跟前,步态是少见的急躁。
不知是不是错觉,乔欢觉得,秦世卿的右腿,走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一拐一拐的,像是忍着痛在走。
乔欢怕他怪罪,先一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进后山的,我并没有看到标着止步的木板,还是二爷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人没事便好。”秦世卿颔首,却在看见乔欢满手鲜血时陡然色变,“你受伤了?”
“啊?哦,你说这个,”乔欢摊开手,“是狼血,不是我的。”
秦世卿的贴身小厮靳忠跑到溪边打湿布帕,递给秦世卿。
秦世卿接过布帕,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触到乔欢的腕骨时蓦地顿住,转而将布帕放到她的手里,温声道:“擦擦吧。”
看动作,本以为秦世卿会抓着她的手腕、亲手帮她擦呢。
乔欢高高浮起的心瞬间泄了气,转念一想,又觉得以秦世卿克己复礼的良好教养,大概做不出、也想不到这种被视为逾矩的事,或许就是她想多了而已。
擦完手,靳忠刚想将染血的布帕接过来,就被秦世琛抢了去,“别光顾着你,我的手也脏了。”
话是对乔欢说的,眼睛看着的,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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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世卿。
“小心!”
乔欢忽然扑向秦世卿。
秦世卿下意识将她抱住。
乔欢的右臂探到秦世卿身后,五指一抓,掐住了一条蛇的蛇颈。
这条蛇通体青色,藏在草间不易发觉。再晚一步,它就咬上秦世卿的侧颈了。
秦世琛怒了,他抓过蛇,往溪水里一甩,“不管有毒没毒伸手就抓,就不怕它咬着你?”
“可我能抓住它啊。”
小时候和王兄上山,不知见过多少毒蛇,区区一条青蛇岂在话下?
“而且,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咬家主啊。”
秦世卿低头看向怀抱里的小娘子,脸上荡出春风般柔和的笑容,“多谢。”
又是秦世卿。
为了秦世卿,这丫头连命都不顾。
秦世琛顿时觉得胸闷,看见秦世卿还抱着乔欢不撒手,心里更是烦躁。
然而还没等他动手,秦世卿就主动松开了乔欢,还说了句:“抱歉,怕你跌倒,失礼了。”
似乎是因为被心上人抱了,乔欢瞧着很是高兴,尤其是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悦,秦世琛看着扎眼又扎心。
她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从未。
人没事就是万幸。正准备打马往回走,有个小厮策马而来,说是秦老夫人听说秦世琛进了后山,心里放心不下,叫他快些回家。
如此,秦世卿带着乔欢回去与其他女徒汇合,秦世琛则直接回家。
目送乔欢与秦世卿并肩策马远去,一行人的身影缩成黑点,直至消失不见,秦世琛才收回了目光。
赖三瞧见了秦世琛右臂上的血迹,因为衣裳是殷红色的,所以并不明显。
“主子,你受伤了?”
“是啊,”秦世琛抬臂看着还在渗血的伤口,突然觉得很痛,喃喃道,“为她受的伤又如何?她眼里只有秦世卿,哪儿顾得上我。”
他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正是昨日他吩咐菊姨娘从乔欢手上抢来的。
深蓝作底,上有白鹤振翅欲飞。
白鹤代表着秦世卿,秦世琛想,她这礼物送的,还真是用心啊。
他把帕子扔给赖三,“给我包扎。”
目光落到深坑,那里,还有四只饿狼尚在挣扎。
按照计划,他今日本应把乔欢骗到坑里,好好戏耍一番。让她哭,让她求饶。
谁让她在清澜斋前说他“不行”?谁让她昨天送他一副治颠症的药?他就该让她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代价!
可临到头,他改了主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梦里全是她。菊姨娘打趣他:“二爷这是又被哪家的小娘子勾了魂了?”
确实是被勾了魂了。
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像个傻瓜一样,心平气和地想跟她谈谈,像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对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对她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可是,他摸摸自己的心,又想起今日的所作所为。
为她保密,帮她拔刀,见她腹饿便下水叉鱼,甚至在看到饿狼扑向她的那一瞬,他想都没想,就伸臂护住了她。
纵使不想,但他却不得不承认。
他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喜欢他的兄长。
这可真让人恼恨。
“去,”秦世琛对赖三说,“打听打听,秦世卿是怎么知道乔欢进后山的。”
领路的小厮是他的人。乔欢进后山以后,小厮第一时间找了他。
进到后山,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按秦家的规矩,都会被逐出去。因此他特意嘱咐过,不得将此事外传。
如果不是领路的小厮,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乔欢那两个好姐妹身上了。
16. 恨多艰(一)
日头尚且高着,黄昏还早。秦世卿带着乔欢回到了出发时的那片小树林。
约莫有二十来名女徒围坐在毡毯上,身旁堆着绿竹,上头刻着各自的名,她们正吃茶闲聊着,等其他同窗归来。
乔欢翻身下马,两脚刚沾地,就被人从旁一扯。阿福拉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个遍,目光最终定格在她裙摆。那里,有大块干成深褐色的血团。
“受伤了?疼不疼?大夫还在那儿,俺去喊——”
阿福拔腿就要走,被乔欢一把扯住。
“我没事,这是狼血。”
阿福松气松到一半卡了壳,“你你你,你碰到狼了?!”
“欢姐姐……”阿绵拖着崴了的脚,一瘸一拐蹭过来,“都怪我呜——”
说哭就哭,乔欢连忙给她擦泪,“人要进山狼要吃人,我倒霉撞上,关你何事?你别乱想啦,我这不是也没事吗?”
阿绵哭得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要、要不是我、我看到那片竹林,你就不会去后山,也不会遇到危险……”
阿福抚着背给她顺气,“这能怪你吗?要怪就怪那块木板!”
“你们看到标着止步二字的木板了?”乔欢突然想起这一茬。
要不是没看见木板,她能误闯后山?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木板,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心都有了。
“看到了。”阿福道,“你走了以后,领路的兄弟也去叫人了。阿绵突然想小解,俺就扶她去了处隐蔽地儿。也不远吧,走了五六步?结果就瞧见那块木板倒扣在草里。要不是阿绵好奇翻过来看,俺们根本就不知道,再往后就是后山的地界儿!”
木板藏在隐蔽处,还是倒扣。若非人为,总不可能是风吹的,或者是林间小兽闲得没事当蹴鞠玩吧?
莫非是秦世琛?
乔欢立刻否认了这个念头。
他没必要这么做。而且这块木板的失踪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她掉坑的悲剧,算是坏了秦世琛的好事。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若不是秦世琛,那会是谁?
有谁看她这么不顺眼?
阿福继续说:“俺俩知道你进了后山,吓得站都站不住,就怕你被蛇给吞了!好不容易等那领路的兄弟找来周先生,俺俩才把情况说了。周先生立马派人去找,结果你就不见了影儿!哎呦喂,吓得俺饭都没吃,净在这儿担心!”
树下,秦世卿看着不远处乔欢的身影,眉头深折。
入后山者,不论何故,下场只有一个:逐出秦家。
后山有好竹。以往曾有女徒为取高分,贸入后山,不幸殒命。
也有命大的,砍了竹子,平安归来。但竹子出自哪儿,秦世卿一看便知。毕竟这座山,他可太熟悉了。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回,哪怕闭着眼,他都能寻到最好的竹子在哪儿。
无规矩不成方圆。那些进入后山的女徒,无一例外,皆被逐出秦家。
乔欢也不会是这个例外。
他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不希望乔欢继续留在身边。
可是,也不希望她走。
这种犹豫不决的烦乱使他蜷起五指,掌心的疼痛换来一瞬的清醒。
他想再求一次签,看看十年来,他的命数可曾有所改变。
万一呢?
万一他的姻缘签结果有所改变呢?
但灵安寺的道长云游在外,尚未归来。所以他不能让乔欢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安慰着自己,忽而怔住。
他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在为留下乔欢找着借口。
“表哥。”邓洛书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捧着一只水囊,递给了他,“喝口水吧。”
秦世卿确实有些渴。但亲手去接,动作太过亲昵,容易引起误会,不妥。
“多谢。”
靳忠见秦世卿道了谢却迟迟不接,心领神会,替他接过,拧开,恭敬地递了过去。
秦世卿颔首,忽然想起乔欢担惊受怕了小半日,想来也没顾得上喝水,便让靳忠去取了只水囊给她,抬头却没瞧见乔欢的人影,一问才知,她拉着阿福,进山砍竹去了。
真执着。
秦世卿派了些人悄悄跟上去,暗中保护她。
落日吻过山岗,所有女徒一个不落全部到齐,各自上车,返程!
乔欢在车后捆好竹子,刚转过身,就见秦世卿正要上车。
秦世卿的右脚踩上马凳,不知为何又放了下来,换了左脚。乔欢瞧着,秦世卿的右腿,像是不敢吃力。
刚巧靳忠从旁走过,乔欢一把拉住他,“家主的腿怎么了?”
靳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妥协道:“家主在灵安寺得知了娘子进后山的消息,上马车时踩空了脚,腿磕在了车辕上。后来又在后山的溪边看见娘子丢弃的香囊,着急下马查看,一个没踩稳,又跌了一跤。奴才瞧着,家主应是伤了腿,可当着小娘子们的面,也不好请大夫诊治。奴才正琢磨着回去后,再找个大夫给家主瞧瞧。”
乔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直到靳忠走远了她才反应过来:秦世卿这是在担心她吗?
不对不对,她摇摇头。秦世卿身为家主,心肠又好,今日之事换作其他小娘子,他定然也会担心。
他对谁都一个样。体贴周到,挑不出一丝错处。他对她一点都不特别,一点都不。
眼睛会说话,反正她瞧着,秦世卿看她和看其他小娘子没什么区别。
可是……半天内跌了两次腿,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担心了???
所以秦世卿对她,到底有没有半点别的意思?
这个问题,乔欢翻来覆去地想,直想到月挂梢头也没想出个一二三四,反倒把自己弄得脑壳疼。
罢了。
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把话挑明了说,要是没那意思,谁也别耽误谁的功夫。天下好男儿多如牛毛,她没必要吊死在一棵不属于她的树上。
她又不是个冤大头。
说问就问。乔欢穿好衣裳,推门,径直往清澜斋的书房走去。
不出意外的话,秦世卿这个时辰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制灯。
但有句话说的好,不出意外往往就是意外频出。乔欢鼓足勇气去了,结果,迎接她的是紧锁的房门。
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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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眼前咕噜咕噜滚过一只草团。
或许在寝屋?
男子的寝屋,她去似乎不太合适。但这个时辰,秦世卿也未必就寝,叫他出来说话,应无不妥。
满当当的勇气漏了一点,乔欢的步子,迈得比来时慢了许多。
秦世卿确实未睡。
烛光在窗纱上描出模糊的人影,秦世卿坐在床上,正与人说着话。
看来来得不是时候。
算了,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问?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乔欢耷拉了脑袋,重重叹口气。
刚转过半个身子,就听屋内有人在说话,应该是靳忠:“家主,南宫家主来信,问您可有想要的东西?您想好了,她好从京都帮您带过来。”
南宫家主?
这几个字,好像听秦世琛说过,似乎是……秦世卿的小青梅?!
小青梅要来宣州了?
即便明知偷听墙角的行为十分不可取,可乔欢就是走不动道了。
只听秦世卿道:“还真有。倒是劳她还记挂着我。”
靳忠道:“家主与南宫家主同窗十余载,情谊自然深厚。先前家主去京都,不也从咱们宣州带了好些石雕过去?南宫家主记挂家主,也是情理之中。”
“那就劳她捎坛凌霄阁的清酒过来。多年不曾饮,倒是想念的很。”秦世卿的声音温润依旧,乔欢没想到,秦世卿竟然也贪酒。
“京都到宣州,走水路,半月也就到了。”秦世卿继续吩咐,“你命人把汀兰苑收拾出来,供他们姐弟二人小住。”
靳忠应“是”。
“南宫家主喜书画,她的房间里,记得多放些笔墨纸砚。待我得空,再挑些她爱看的书,你一并放进去……”
秦世卿嘱咐了许多,乔欢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喜好记得那么清楚……
难道秦世琛说的是真的,南宫家主果真与秦世卿是青梅竹马吗?
乔欢看着窗纱上的影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溢出一丝失落。
不知为何,或许是隔得太远,或许是她心绪不佳,秦世卿的声音传到耳中,听起来有些虚弱。
屋内,秦世卿揉揉额角,“不知为何,今日格外乏累。”
靳忠接话:“家主奔波一日,又担惊受怕,今晚不如早些歇息。”
满室烛火骤熄,靳忠很快便会出来,乔欢才不想与他撞上,飞快溜了。
回到屋内,乔欢仰倒在床,扒拉过枕边的铁盒,熟练地开锁,而后翻了个身趴着,不点灯,借漏入轩窗的月光欣赏着手中的玉佩。
这是秦世卿给他的玉佩。
手指摩挲着傲立的白鹤,清冷的月光下,莫名有些孤单凄凉。
乔欢重新平躺,玉佩放在心口处,她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待明日太阳升起,她就去找秦世卿,问个清楚。
若他无意,那么,玉佩和弹弓,分别物归原主。她呢,就收拾收拾东西,回西迟向父王认错。
毕竟,她是私逃出宫的。父王估计气的不轻。
离家这么久,她也有点,想家了。
17. 恨多艰(二)
一觉醒来,窗外还是黑沉沉的。
乔欢揉揉眼,寻思着莫非是心中有事才醒得早了些,就听外头有小厮隔得老远就开嚷:“玉奴姐,玉奴姐!你快去看看家主,家主不好了!”
紧接着就是“当啷当啷”一阵响,像是有人摔了盥手的铜盆。
“家主怎么了?!”玉奴的声音传入屋内,听着有些急躁。
“奴才见家主迟迟不起身,就进屋去瞧,结果就瞧见家主脸上起了红疹,人也叫不醒,身上还烫的很。靳忠说他去请大夫,叫奴才来找姐姐过去守着……”
乔欢不论如何也躺不住了,她甚至没有洗漱,扯过衣裳迅速穿好,拽过一根红绸带,边扎着头发边往外走。一出门,刚好碰上同样着急的玉奴。
“玉姐姐,我都听到了。今日周先生给我们放了假,我与你同去守着家主,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女人看女人,一看一个准。从第一次见乔欢,玉奴就瞧出乔欢的小心思了。她握住乔欢的手,十分善解人意。
“欢娘子,那就多谢了。”
*
秦世卿躺在床上,寝被褪至腰间,寝衣半敞。面部、颈部、胸膛分布着片片红斑,间或有几颗红疹晶莹圆润,好似缩小的石榴籽。
请来的大夫是秦家的常客,在这一带素有“妙手回春”的美名,人称“妙手仙人”。邻里街坊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
这位妙手仙人长的很是匀称,通俗点讲,就是平平无奇,单凭长相,扔进人群瞬间淹没那种。
年纪也不算大,再过几年才知天命,但下巴上的黑胡子已经留了一指长。据说是早些年没成名的时候,有人嫌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为此特意蓄的胡子。
他坐在榻边,两指挑开秦世卿的衣领,仔细看过红斑,顺带扫了眼红疹。
微蹙的眉头瞬间舒展,例行公事把完脉,背起药箱,不慌不忙走到屏风相隔的外间。
眨眼的功夫,乔欢、玉奴、靳忠团团将他围住。
他捋着胡子笑了笑,“诸位不必担心,日晒疮而已,阳热毒邪侵体所致。这几日避着些日光,几副清热解毒的药吃下去,排出体内热毒,也就无碍了。”
这种名望极高之人说的话素有定心丸的作用。诸人听后俱是松了口气,靳忠问小厮:“老太爷和老夫人可起身了?”
小厮:“刚问过一遍,尚未。”
靳忠:“那你再去说一声家主无碍,叫他们不必担心。”
小厮应下,小声嘀咕:“老太爷什么时候关心过咱们家主……”
“说什么呢!”靳忠压着声道,“再乱嚼舌根,自己去领板子!”
小厮闭上嘴,忙不迭跑去传话。
其实时辰也不早了,但天阴的厉害,瞧着还像在晚上,一丝光也无。
屋内点着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远比不上日光的炽热。
乔欢不禁想起前日里那要把人晒化了的日光。
那日秦世卿也起了红疹,那日的日光也远比昨日来得毒辣。可为何,秦世卿昨夜才起了日晒疮?
“大夫,敢问这种疮一般在日晒后多久发病?”乔欢问。
没称他为“仙人”,而是与那些凡夫俗子并称“大夫”,妙手仙人有些不悦,撩起一只眼皮瞅了乔欢一眼,见是位小娘子,又缓缓落下眼皮。
“这个……”仙人沉吟片刻,“因人而异,但就老夫所知,最长不过六个时辰。”
乔欢:“也就是说,家主这疮,是因昨日暴晒所致,与前日无关?”
仙人抿了口茶,“倒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可是……”乔欢还想再问,就听妙手仙人重重放下茶盏,砸得木桌“哐”得一声响,“小娘子这是信不过老夫的医术?那不如另请高明!”
靳忠连忙称不是,玉奴向乔欢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
妙手仙人开好药方,靳忠亲自跑去抓药。玉奴包好诊金,嘱咐下人好生送仙人出门,又见乔欢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屏风上,神情纠结,像是想近身瞧瞧家主,却又不知此举是否妥当。
玉奴上前安慰道:“欢娘子,你且放心,仙人都说无事,家主自会平安。”
“仙人?”乔欢一脸嫌弃,“什么仙人,多问几句就翻脸。”
玉奴笑着与乔欢走到门边,“有些真本事的人,脾气总会傲些,你别放在心上。”
乔欢小声道:“我就是怕他误事。”
人都站在门边儿了,玉奴的意思不言而喻。大魏风俗与西迟截然不同,规矩多如牛毛,乔欢不知她留在这儿究竟有何不妥,便问:“玉姐姐,我可以看看家主再走吗?”
玉奴瞧她天真得可爱,噗嗤笑了一声,凑近了些,两人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欢娘子,这两日奴婢去看陈武,他总捂着被子不叫奴婢看他的脸,你可知为何?”
陈武的脸不再裹着纱布,结痂的伤口裸.露在外,乔欢去看过一次,吓人倒是谈不上,莫名有些滑稽而已。
乔欢呆道:“是因为很丑吗?”
“是呀,”玉奴拍拍乔欢的手,“都说女子爱惜容貌,奴婢瞧着,这男子扭捏起来,一点不输女子。家主如今脸上起着红疹,若叫他日后知道这幅鬼样子被娘子瞧见了,娘子说,他还怎么见你?”
乔欢怔怔地点点头。
秦世卿不是秦世琛。秦世琛恨不得所有人围他转,从不考虑别人。秦世卿恰好相反,体贴周到得让人无所适从。若她今日真瞧见了他的病容,估计日后见了面,他又要愧疚“有损娘子闺誉”。
想到这六个字,乔欢就头疼。
好险好险,差点又让秦世卿为损了她的闺誉而愧疚。
“玉姐姐说得有理。那么等家主醒了,我再来看他。”
预想中乔欢兴高采烈的反应没出现,玉奴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清凌凌的,一眼看到底,喜悦的色彩半点没有,反而品出一点……逃过一劫的庆幸?
哎……她都拿自己和陈武做铺垫了,这欢娘子怎么就没听出来她话中有话呢?
玉奴回头,隔着屏风看向秦世卿。
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偏偏一个没嘴,一个单纯。她夹在中间,也不好说太多,真是操碎了心也无用啊……
*
辰时刚过,天空飘起毛毛细雨。乔欢回屋取了把伞,去了西街的一家打铁铺子。
屋外细雨绵绵,屋内炉火炎炎。铁匠坐在炉边,锤头抡得铛铛响。
“师傅,”乔欢展开一张纸,“能做吗?”
铁匠瞥了眼,“风铃?”
乔欢伸出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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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大小,能做吗?”
“简单。”铁匠继续锤铁,“明日来取。”
“得嘞!”乔欢留下银子,又指了指纸上的一个字,“劳烦您在铃托上刻上这个字。”
铁匠顺口问:“小娘子送给心上人的?”
乔欢撑伞步入雨幕,回眸一笑,“不是的。送……算是朋友吧。”
在这样的小雨天,吹着湿润的风,沿长街漫步,感受雨雾敷在肌肤上的柔和,是一种十分惬意的体验。
恍如置身于书中描写的烟雨江南。
西迟与宣州皆深入内陆。都道江南风景好,乃人间天堂。日后若有机会,必然要去江南看看。
天是暗淡的,可乔欢的心,五彩斑斓。
“姐姐——”有人拽了拽乔欢的衣角,“买束花吧。”
女孩仰着头,一只竹篮跨在肘窝,里面有半筐的野山茶花,是灰败天地间的一抹红艳,应该是一早刚摘的,花瓣坠着细小的雨珠,很是新鲜。
这是乔欢最喜欢的花。
在宫中时,每日清晨,一睁眼,就能看到侍女修剪好的野山茶,静静盛放在华丽的瓷瓶里,瞧着便让人心生愉悦。
乔欢直接收了市,多付了银钱,连竹篮一并买下,让女孩赶紧回家。
她提着竹篮往回走,再有几步就能看见秦家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娘子——小娘子——”
是先前那个落魄医馆的青年大夫。
他没撑伞,身穿绿衫,朝着乔欢狂奔而来,好似一根行走的竹竿。
“没认错。”青年停住脚,眯起眼睛,像是在仔细分辨乔欢的脸,“不好意思啊,小娘子别介意,我眼睛不太好,离得远了,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
这个问题,乔欢上次见他就发现了。
不过,话说回来,上次见的时候,这人在屋子里捂的都快生霉了,应当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今日怎么跑出来了?特意挑个阴天出门,是怕见光吗?
“小娘子,这个给你。”青年递来一只钱袋,“上次给你配的药……好像不能用了……”
乔欢心道:现在说有什么用?她的脸都已经在秦世琛面前丢尽了。
想起山中引蛇引了个空的糗事就尴尬,但青年支撑着药馆也不容易,乔欢也不差这点钱,便摆摆手,“不必……”
“那怎么行?”青年坚持要把之前的药钱还给她。
一男一女,当街拉扯,像什么话?
乔欢拗不过他,灵机一动,将早上问妙手仙人没完的话问了出来。
“大夫,长了日晒疮的病人,会严重到昏迷不醒吗?你好好想想,这些钱,就当这次的诊金了。”
青年想了想,“你且仔细说说症状。”
“高热不退,红斑,还有石榴籽一样的红疹。”这些描述,都是她从靳忠嘴里听到的。
“红斑,石榴籽一样的红疹……”青年眉头紧锁,“听上去,确实是日晒疮的症状。严重到起红疹的话,也确实有昏迷的可能。”
两个大夫都这么说,乔欢也就放了心,只当自己多虑了。
雨势渐大,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临别,乔欢把伞送给了青年。她三两步跳上秦宅的高台,朝青年挥挥手,提着一篮红花,步入深宅。
18. 恨多艰(三)
天蒙蒙亮,秦世卿昏沉沉睁开眼,脑袋轻飘飘的,仿佛塞着棉花。
靳忠似乎在屋外,似乎在说话,声音恍若从云端传来,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真实感。
“……还睡着呢,但夜里醒过一次,烧也退了,欢娘子放心……”
乔欢在外面?
大约是怕吵醒他,乔欢的声音压得格外低。他只能听见些许声响,却分辨不出乔欢在说些什么。
秦世卿试着撑起身子,稍一用力,胳膊就开始抖,抖得骨头发痒,好似有许许多多的蚂蚁在骨头上爬,抽去了他浑身的力气。
又咬着牙试了两次,还是不成。
这时,靳忠推门进屋,抱着一只双耳青瓷瓶,瓶中有山茶花盛开如火。映入秦世卿的眼中,仿佛又回到上元节那日,他自水中浮出,死亡的窒息感消散后,他睁眼看到的,也是这样一抹红。
乔欢穿红衣是美的。
他真想再看一次。
“欢娘子送来的?”
“回家主,是欢娘子送来的。”靳忠笑着将花瓶放在桌上,“欢娘子说屋里放些花,瞧着有生气,家主也能快些好起来。”
玉奴刚好打水进来,“靳忠这话说得不错。昨天下午欢娘子也送过一束,晚上家主就醒了。这些花,可是欢娘子亲手修剪的,费了不少功夫。待家主身子大好,可得好好谢谢欢娘子。”
那样干净的一双手,一看便知是家里娇养的女儿,轻易不会动手干活,却孤身一人来到秦家,制灯、砍竹、为他修剪花枝……
秦世卿虚弱地弯了弯唇,“确实该好生道谢。”
因着一瓶花,满室的单调无趣,瞬间缤纷明亮。正如他朽木一样的日子,枯木逢春。
见过热闹的人,谁还愿再回到那清冷寂寞的日子里去?
山茶花盛放着,红艳,似血。秦世卿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梦中,乔欢在山茶花化作的血海中,与他渐行渐远。
一种难言的绝望绞痛了他的心。
他不信命。
但他不希望乔欢因他而不得善终。
“靳忠。”秦世卿用仅有的力气抬起手臂,手背抵上眉骨,“你日日派人去趟灵安寺,净空道长一回,立刻来报。”
但愿上天不要对他太过无情。
*
夏日雨霁往往格外闷热。
用过午膳,乔欢去打铁铺子取风铃。
路过彩衣堂,就听有人在身后慵懒地喊了声:“欢娘子。”
鼻音有些重,像是刚从睡梦里醒来没多久。
对于这个声音,乔欢简直是熟悉到快把它当空气了。
回头,果然是秦世琛。
彩衣堂的斜对面是一幢青楼。
秦世琛就站在青楼门前,身旁还有位白衣美人正给他理着衣袖。
乔欢翻了个白眼给他,继续往前走。
“欢娘子,”秦世琛腿长,几步就追了上来,“没听见有人正跟你打招呼吗?”
乔欢脚步不停,“你是人?”
秦世琛俯低身子,环臂笑道:“不是人,难不成是鬼?”他语声惑人,低哑得有些暧昧,“你这么想让我变只鬼来缠着你?”
乔欢忽地想起后山上,秦世琛说的那句鬼话:最好生生世世缠着我,找我索命。
这辈子还没完,他却连成鬼以后的事都想好了。秦世琛这人,怎么对莫须有的鬼神之说这么执着?
“难道你不是?”乔欢与他拉开些距离,“鬼才总是从背后喊人。”
秦世琛想了想,每次和乔欢见面,好像都是他突然出现,然后喊一声“欢娘子”。
是有点神出鬼没。
“可我有什么办法?”秦世琛与乔欢并肩走,“你总看不见我,就算看见了,也是装瞎。我若不喊你,你能搭理我吗?”
“看不见你,是因为心里没有你。装瞎,更是因为不想搭理你。”乔欢停下脚步,仰头看着秦世琛的眼睛,“二爷,我说的话,够明白了吗?”
在后山,秦世琛问:“乔欢,你要不要试着,喜欢我?”
这两天她都在清澜斋,秦世琛也没再缠着她,她以为秦世琛应当是看出来了,她心里只有秦世卿,没有他。
但今天,秦世琛竟然又毫不知分寸地纠缠过来,敢情这人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还在这儿等她给个明明白白的答案呐!
秦世琛听完,果然不再嬉皮笑脸,脸瞬间阴的比昨日的天还黑。
“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因为我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乔欢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
为什么?他秦世琛是什么人见人爱的金疙瘩银宝贝千年流传的老古董吗?
这天闷的,真是让人喘不动气。
“二爷,我乔欢,可不是随便一个男人就能瞧上眼的。我要求可多了。”
“比如?”
乔欢想了想,“比如,第一,我不做妾。”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秦世琛曾经张口闭口就是说要纳她为贵妾。
谁料,秦世琛立刻说道:“我可以娶你为妻。”
乔欢狐疑地看着他。
被夺舍了吧?
“第二,我的夫君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人,我不喜欢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这次,秦世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疯子,还是一个贪心又可怜的疯子。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竭力叫卖,粘稠的空气缓慢流动。不知过了多久,就当乔欢以为秦世琛不会再回答半个字时,秦世琛说话了。
“只要你肯嫁我,我以后,再不会跟别的女人有染。”
若不是秦世琛还好端端站着,乔欢真想伸手摸摸他的头,确定他是不是发烧烧坏脑子了。
这人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不然,怎么都开始说疯话了?
“二爷,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乔欢的手指绞着衣袖,跟一个大男人讨论这个,她真是有点开不了口。
但,为了让秦世琛死心,豁出去了!
“我的意思是,我的夫君,从始至终,都要干干净净地属于我一个人。”
这点要求,一脚把秦世琛踢到了门外。
秦世琛气笑了,“乔欢,你别强人所难。”
“我没有强人所难。”乔欢坦荡荡站在阳光里,“你看,我们在一起,你要改变自己的喜恶,而我也要违背心意去接受你的过往。既然两个人都不能从中感到喜悦,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你就敢保证秦世卿往后只有你一人?”秦世琛上前一步,“他是家主,你看看我阿爷就知道,像他这种人,身边的莺莺燕燕不会少!”
“我会问他愿不愿的。”乔欢道,“他若是不愿只娶我一个,我自然不会勉强他。”
“男人的话你也敢信?”秦世琛扯扯嘴角,“秦世卿的阿娘也曾以为会与自己的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结果呢?他还不是偷偷招惹了我阿娘,生了我,让我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五岁之前,他不敢与旁人讲自己的阿爷是谁。
阿娘带着他住在城西的一间小宅院里,终日闭门不出,饭食衣物都有人伺候,他们不必为生计操心。
而他与阿娘每日要做的,就是等待傍晚来临,等那个穿着斗篷的男人来,然后竭尽全力讨他欢心——阿娘心知肚明,秦远道薄情寡义,只有将他伺候舒坦了,他们母子才不会被抛弃。
那些年,他锦衣玉食,过的,却是囚犯与娼.妓的日子。
他每日都幻想着高墙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幻想着秦家宅院里,那个名正言顺的嫡子,过的会是怎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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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秦世卿的阿娘染病而亡,他都不知道,那种见不得光的日子,他和阿娘还要再过多久。
“我阿娘做过别人的外室,我知道那种见不得光的滋味有多难受。”秦世琛说的郑重,“所以,乔欢,我答应你,日后说只你一人就只你一人,绝无背叛之日。但秦世卿做不到……”
“二爷,家主与老太爷不是一路人。”乔欢打断他的话,“就算是,我认为,他应该比你更厌恶外室这两个字。”
从秦世琛的话里,乔欢能把秦世卿与秦世琛之间的过往猜个大概。
原以为秦老夫人是妾室扶正做了续弦,没想到,竟然是外室扶正。
而秦世琛与秦世卿只相差一岁……她不敢想象,当年,这对于刚刚丧母的秦世卿来说会是多么大的打击。
见乔欢油盐不进,秦世琛气得连说几声好,“乔欢,你就执迷不悟吧!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然后,亲眼看着秦世卿背叛你和别的女人苟且——我等着你哭给我看。”
啪——
清脆一声响,乔欢甩了秦世琛一巴掌。
秦世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刚刚……乔欢打了他?
她竟敢打他!
乔欢有些气急,微喘着气说:“第三,我希望我的夫君能尊我敬我,而不是把我当玩物一样随意辱骂嘲讽。单凭这一点,二爷就不是我想要相伴终生之人!”
“若真有二爷说的那一天,那就是我乔欢看走了眼,自认倒霉。而且,为一个已经不值得了的男人哭天抢地,这种事,我乔欢也做不出来。”
“至于哭给你看?”乔欢冷笑一声,“秦世琛,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我这辈子也不会瞧上你。”
我这辈子也不会瞧上你。
冷漠的眼神,讥嘲的语气。这一幕,与柴房中的身影逐渐重合。
那晚,她也是无情地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这辈子也不会瞧上你。
呵。
喜欢这个疯女人,他才是眼瞎,他才是有病!
光线似乎暗了些,风也愈来愈大,吹得树叶哗啦乱响。
南面的天空,阴得可怕。
有对夫妇从他们身旁路过,半人高的麻袋扛在男人肩头,压弯了他的脊梁。身旁的妇人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女孩,不时分出一只手,从后托着麻袋,想帮男人分担一些重量。男人总会立刻发觉,笑着说:“没事,不重,你别管俺,看再弄醒娃娃。”
乔欢与秦世琛相距不过三步,可秦世琛觉得,他们之间,隔着永远也跨不过的鸿沟。
风吹乱碎发,模糊了视线。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打铁铺子的铁匠跑来,“小娘子,看你好半天了,咋滴,”他觑一眼秦世琛,“和……朋友……吵架了?”
“没有。”乔欢挤出一抹笑容。
“嗐,有话好好说,吵架多伤和气。”铁匠递给她一只手掌大小的风铃,“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做的,咋样,瞧瞧满意不?”
乔欢接过风铃,铃铛被风拨动,在这闷热的夏日送来一缕清爽又悦耳的声响。
“很好,多谢。”
“拿钱办事,应该的。”铁匠摆摆手走开了。
秦世琛盯着那只风铃,乔欢亲自找人所制,不用问都知道,肯定是送给秦世卿的。
从小到大,秦世卿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阿爷的宠爱,家主之位,世人的敬仰,包括,女人的心。
而他,努力过了,但还是,一无所有。
他自嘲一笑,下一刻,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手里落入一个冰凉的物什。
那是一只手掌大小的铁风铃。
外形似钟,里面吊着一只小铃铛,下面坠着一张铁片。
铁片边缘锋利,朝上的这面刻了一个字:
琛。
19. 恨多艰(四)
“什么意思?”
秦世琛摊开手心,露出铁风铃完整的模样,随着他走向前的动作,小铃铛发出叮当轻响。
两人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乔欢看他如看猛兽,飞快地后退一步,再次和他拉开三步远的距离。
“谢礼。你别多想。上次在后山,总归是你救了我,我父……阿爷,我阿爷教导我要知恩图报。”
“为什么是风铃?”秦世琛问。
乔欢坦然道:“因为我喜欢风铃。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只能把我最喜欢的风铃送给你,这样才显得有诚意。”
喜欢的东西要一起分享,这样就会得到双倍的快乐。这是父王教给她的。亏得她把秦世琛当朋友,脑袋一热想要送他风铃当谢礼,他却咒她不能与秦世卿幸福到白首,真是气人!
她和秦世琛,绝对八字犯冲。要不然为什么每次见面,说不上几句就开吵?
风铃握在手中,带来一股凉意,驱散了秦世琛心头的潮热,脑子却还不甚清明。他本想哼一声就此翻篇,谁知嘴巴先行一步,脱口而出:“你瞧不上本少爷,那么,本少爷也不稀罕你的东西。”
手掌一翻,微蜷的五指伸展,风铃垂直而下,叮当——啪嗒!摔落在地。
一道紫光劈过,闷雷声推卷着阴云翻涌于苍穹。狂风骤起,万物群魔乱舞。街上行人无一不是加快脚步。
唯独他们二人静止着,沉默复沉默。
乔欢垂着眼眸,目光落在风铃上,眼睫微微颤动。
亲手所绘的画稿,亲自找人制的风铃,为了独一无二,还专门刻了字。一片心意喂了狗,这种滋味,真让人心寒。
“谢礼我已送到。收与不收,二爷自便。”
她转身便走,谁知刚转过半个身子,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逐渐靠近。
“小娘子!小娘子!”
落魄医馆的竹竿大夫直冲而来,刚刹住脚,气都顾不上喘一口,一把拉住乔欢的胳膊,秦世琛差点冲上去一脚把他踹上云霄。
“小娘子,快,快让我见一下那位病患!”
“啊?”事发突然,青年这一问,直问的乔欢一头雾水。
“就是你昨日说的那位日晒疮病患啊!”青年满头大汗,“石榴籽状红疹,昏迷不醒,就这两日的天,决计晒不到这种程度!有这种症状的,还可能是毒,是要人命的毒啊!”
天地寂然一瞬。
豆粒大的雨点无情地砸落人间。
*
清澜斋乱作一团。
六位大夫站在寝屋外间,神色都不太好。
乔欢刚跨过门槛,就听里间传来一声怒斥:“张大夫,你莫不是忘了那些年,因你误诊而亡故的病患吗?!你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说,家主是误食了毒!”
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哼,姓齐的,别以为叫你两声仙人,你就真当自己是那救命真仙!日晒疮再厉害,也决计到不了如此地步!你在这儿胡搅蛮缠,阻止老夫施针救人,你究竟有何居心!?”
紧接着,秦老太爷秦远道的哭腔回荡在屋内:“哎呦喂,两位神仙菩萨,求求你们别吵了,赶紧给个准话,治病救人吧!我秦家就靠卿儿撑着,他要是出了事,你叫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以后怎么活啊——”
“秦远道!”秦老夫人的声音尖而利,“你什么意思?琛儿难道不是你亲儿子?”
“是又怎么样!?”秦远道哼哧一声,“指望他,早晚有一天咱俩得喝西北风去!”
砰——
房门下,秦世琛一拳捶在了门框上,雨珠自衣摆滴落,洇湿一方地砖。
乔欢顾不得管他,也顾不得湿漉的衣裳和滴水的发梢。她找到玉奴,“玉姐姐,家主如何了?”
玉奴眼眶通红:“家主早起还好好的,和咱们也有说有笑。靳忠侍候他吃了些米粥,第三勺刚递到嘴边,一口鲜血就涌了上来,脸也变得蜡黄蜡黄的……”
见玉奴说不到点子上,乔欢又扑向站在一旁的大夫,“各位大夫,家主究竟如何了?”
诸人面面相觑。
“这……小娘子,我等医术浅薄,实是瞧不出啊……”
“呵。”秦世琛偏头嘲笑一声,“是瞧不出,还是不敢说?”
六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奈何人家是秦二少爷,他们有气发不得,只能掐出一抹笑来,“瞧二爷这话说的,又不是什么犯上作乱的话,有什么不敢说的?咱们是真瞧不出来。”
“是吗?”秦世琛挑挑眉,里间的四人还在吵,他不耐烦地扬声道,“别吵了。不是日晒疮,是毒。”
里间瞬间冰冻。
“你说什么?”秦远道绕过屏风,瞪眼看着秦世琛,“你懂个屁!”他摆摆手,作出轰人出门的动作,“爱上哪玩上哪去,别在这儿添乱!”
被骂的多了,也就习惯了。秦世琛面不改色,慵懒中带着几分讥讽,“他们几个,”他指了指站在外间的大夫,“瞧出来是毒,却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怕说了,打了妙手仙人的脸,无端惹来祸事。诸位,我说的可对?”
六人依旧面面相觑。
落魄医馆的青年大夫心焦得站不住,上前一步,朝着秦远道作了个揖,“老太爷,晚生是问心医馆的大夫郑希,可否容晚生为秦家主把脉,瞧瞧究竟是何病症?”
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把握,秦远道怎会不愿。
乔欢跟着进了里间,玉奴知她心急,未曾阻拦,一起跟了进去。结果刚拐过屏风,乔欢就呆住了。
邓洛书竟然也在。
她侧坐在床沿,正捏了帕子,为秦世卿擦着额上的汗珠。
秦世琛神色淡淡,换了里间的梁柱继续靠着,看都不看秦世卿一眼,视线若有所思地逡巡在乔欢与邓洛书之间,最终定格在秦世卿身上。
关心与否,是可以从一言一行中真真切切瞧出来的。
他从狼口下救了她一命,都未曾换来过这样的关心。
秦世卿,你凭什么?
掩在袖中的手五指收拢,铁风铃——他终究是捡回来了——的边缘硌得他手疼,一路疼到心底。
郑希不敢耽搁,先是查了秦世卿脸上的红斑与红疹,又问了玉奴和靳忠好些秦世卿病发时的症状,最后沉心静气号了脉。
指腹离开脉搏,郑希脸色稍缓,说出的话却令众人神色紧绷,“是毒。”
姓张的大夫张渺睨看着妙手仙人,“姓齐的,真是,后生可畏啊。”
就差把“你连个初出茅庐的小后生都不如”这句话甩他脸上了!妙手仙人哼出两道气,吹翘了胡子,“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你可千万别学某人,净想着出风头,罔顾了他人性命!”
张渺一听就来气,“齐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来覆去耳提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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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吗?!”
这二人吵架实在是吵得不分时候场合,郑希神色严肃,及时打断他们:“齐大夫,张大夫。晚生敢以性命担保,是毒,不是日晒疮。”
妙手仙人齐壶黑了脸。
张渺欣慰地拍了拍郑希的肩膀。
乔欢问:“是何毒?可能解?”
“不知。”
“双环。”
异口同声。
只不过,说不知的是张渺。
听见“双环”二字,张渺的脸忽然变得很难看。
邓洛书捂着胸口,像是被惊吓到,刚刚才缓过神来。
她笑着对郑希说:“张大夫治好了我阿爷的陈年旧疾,是有些本事的,我这才斗胆向姑母荐了他来。没想到,连他都诊不出的毒,郑大夫竟是瞧出来了。”
话中有话,明摆着不信郑希,暗讽他是急功近利,有信口胡言的可能。
郑希也不恼,依旧淡淡笑着。“回小娘子的话,郑某不才,虽不能说阅遍古籍,但十之四五郑某都已烂熟于心。此毒载于前朝医书,小娘子若信不过郑某,郑某愿将此书拿来给小娘子观以解惑。”
之前去医馆,郑希确实快把自己埋进一堆古籍里了。乔欢对他的话毫不怀疑。
秦远道有些烦躁:“行了行了,好歹有个敢拿主意的,你还在这怀疑什么?”
就差指名道姓地骂了。邓洛书挪到秦老夫人身边,偏垂下头,用帕子蹭了蹭眼角。
秦老夫人狠狠瞪自己的丈夫一眼,“洛书也是担心,多问了一句,你发什么脾气?!行了,”她问郑希,“这毒你可能解?要是治坏了人,立刻把你扭到衙门里去!”
“解毒不难。”郑希胸有成竹,“一杯蜂蜜水,足矣。”
见他神色轻松,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郑希继续给大家吃定心丸,“此毒虽是剧毒,但下毒之人并非想害家主性命,故而用量极小,家主并无性命之忧。”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秦远道像是渡了一场大劫,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圈椅上,“查,查是谁下的毒!”
邓洛书扶着秦老夫人落座,“姑父说的是。且不论这人想做什么,单凭下毒这一点,就该被千刀万剐。”
素来柔弱的小娘子突然说出这样狠毒的话,看来真的是气急了。为了秦世卿气成这样,秦老夫人又那样护着……
众人一下子心知肚明——这位邓娘子,八九不离十就是未来的秦夫人了。
秦老夫人适时接话道:“这孩子,从小就跟他表哥亲,一见着卿儿出事,有些口无遮拦了,诸位莫要见怪。”
秦世卿用饭,向来是一式三份。他吃什么,靳忠和玉奴就跟着吃什么。秦世卿也不是碎嘴的人,三餐之外,根本不贪任何点心。吃食上下毒的可能性极小。
“此毒亦可通过表体渗入。”郑希道,“家主近来可曾长时间接触过什么物品?”
邓洛书看向玉奴:“家主屋内近来可曾添置过什么东西?”
“不曾。家主不常添置新……”玉奴忽然住声,目光陡然盯向乔欢。
乔欢不明所以。直到玉奴探身,从秦世卿的枕边摸出一只手掌长短的木盒。
打开。
是一只弹弓。
弓身有金漆描绘的腾云细纹。
正是乔欢托秦世卿代为保管的那只弹弓!
20. 恨多艰(五)
玉奴端来一碗水。
郑希将弹弓浸入水中,硬铁与碗壁相碰,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一刻钟后,张渺自药箱取出一只三角纸包,拆开,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倒入水中,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噜咕噜,转眼呈现出血色。
妙手仙人齐壶压着眼皮看向张渺,“张大夫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连这不常用的验毒药散都能提前备下。”
寻常大夫出诊,碰上病患中毒的情况极少,碰上这种蓄意下毒的概率,更是比盛夏飞雪还小。
再加上验毒这种事,向来都是那断案的官差干的,正常点的大夫,谁会没事备一包八百年都不见得能用上的验毒药散在药箱?
可张渺就是“刚好”带了。
“老齐啊老齐,技不如人,就别在这阴阳怪气。”张渺抄着手道,“来之前,邓小姐已将家主病症向老夫说明,老夫当时就断定家主是中毒而非生了日晒疮,故而备下这药散,以备不时之需。家主与老夫无冤无仇,老夫害他作甚?所谓医者仁心,老夫问心无愧!”
齐壶眉梢高吊,“好一个问心无愧。也不知是谁,给妊娠女子开活血散,好好一个孩子,就因为你那医者仁心做了鬼……”
“好了!”秦远道的手掌用力拍上圈椅的扶手,“二位都是贵客,还请给秦某几分薄面,莫要再起争执。”
人尽皆知,齐壶和张渺素来不和,谁也看不上谁,见面就掐、张嘴就吵。
邻里街坊间早就形成默契,请了这位就不能请那位。秦家一向与齐壶交好,偏偏邓洛书自作主张请了张渺。眼下这样,怕是已经把这两位都给得罪了。
秦远道瞥了眼邓洛书,眼神十分不善。
邓洛书被秦远道不加掩饰的厌恶刺得心头一颤,她自知今日之事闹的确实有些大,忙上前劝和:“今日之事,二位都有功劳。待家主醒后,秦家必有重谢。不过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查清这毒究竟是何人所下。若是任由那恶毒小人猖狂,怕不是要害了老太爷和老夫人。”
有人递台阶,张渺自然乐意下。
“邓小姐说的是,是老夫有些不分轻重缓急了。”
齐壶一甩袖子,抬头看房梁去了。
张渺隔着帕子将弹弓从水中捞出,毒水冲洗过后,弓身油亮,金漆描绘的腾云细纹熠熠生辉,直令张渺看直了眼,喉结滚动,咽了口涎液。
见他迟迟不语,邓洛书以帕掩唇,轻咳一声。
察觉失态,张渺连忙回神,摆出一副天地正义的神色,道:“此毒乃是涂抹于弓身表层,敢问此弓原主是何人?”
早在玉奴拿出弹弓时,乔欢便知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但比起这个,更令她吃惊的,是秦世卿竟然把她的弹弓放在枕畔。
弹弓,虽是防身的利器,却比不上刀。秦世卿也还不至于穷到连把防身的刀都买不起。
既然不是为了防身,那么,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秦世卿对她,绝非毫无心思。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把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毫无遮掩地表露出来。
父王没骗她,眼睛确实会说话。
但这话,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谎言。
可是,秦世卿又为何要掩饰自己的心意?承认喜欢她,难道很令他感到羞耻吗……
“欢娘子,这柄弹弓,可是你的?”
邓洛书在问话了。
“是。”乔欢道,“我请家主代为保管。不过,毒从何来,我并不知晓。”
“你如何证明此毒非你所下?”秦远道厉声道。
“回老太爷,无法证明。只不过,若此毒为我所下,我不会蠢到将毒涂抹于表面。”
张渺站在床侧,乔欢朝他走去,目光掠过床榻,直到现在,她才真真切切地瞧见了秦世卿的病容。
脸色有些枯黄,零星长着几粒红疹,红斑倒是不多,只在颧骨处生有指腹大小的几块。
比起前日后山上的最后一面,秦世卿瘦了不少,脸骨撑出棱角,两颊微微内收,温润感荡然无存。或许是抿着唇的缘故,他显得有些严肃。乔欢想,秦世卿板起脸来训人的时候,差不离也就这样了。
一点都不可怕。
乔欢从张渺手里接过弹弓,隔着帕子,食指与拇指对准腾云细纹,向内轻按。
满室静默,故而那声“啪嗒”格外清晰。
原来,腾云细纹是机关。按动后,浑然一体的弓身从中断开,分为两截。一只小小的香包掉了出来,散发着淡淡清香。
“我若想下毒,将毒藏在里面岂不更好?”
且不说弓身连接处的断纹肉眼根本看不出,哪怕真有人察觉,也未必找得到打开的关窍。
换句话说,把毒灌入内芯,除非乔欢自曝,否则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秦老夫人心思转得飞快,“瞧欢娘子这话说的,差点把咱们给带偏喽!将毒涂于表面,做出蠢人才能做出的事,这不才是洗清嫌疑的最好法子吗?我瞧着啊,你不是蠢,你是聪明过了头!”
有人铁了心要收拾你,你说白也是黑,说黑也是黑。乔欢自知再辩下去也无用,索性闭了嘴,另找出路。
玉奴见她放弃争辩,一个沉不住气,直直跪下去,“请老夫人明鉴!这把弓,半月前就到家主手中了,奴婢可以作证,欢娘子绝无下毒的可能!”
“这可不见得。”齐壶开了口,秦老夫人只能闭嘴,先让贵客说。
众人等着听下文,齐壶却不着急,蹦出几个字后,捋一捋胡须,品一口茶,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约莫着众人的胃口吊的差不多了,才继续说:
“这双环毒老夫也有所耳闻,误食者,当场便可毙命。而由表体渗入者,毒性甚弱,须得日积月累才致毒发。算算日子,半月的时间,正是不多不少。若是再耽搁几天,怕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家主性命了啊……”
话音刚落,墙角响起一声“此言差矣”。
方才齐壶和张渺争锋,郑希怕殃及池鱼,连忙寻了处不起眼的角落猫下。听见齐壶调转矛头,不分青红皂白往乔欢头上泼脏水,他才按捺不住,上前替乔欢分辨。
“齐大夫,双环之所以成为双环,是因为它并非是一种毒。此弓弓身涂抹的为‘牵’毒,该毒单独入体,并不致命。待到‘引’毒入体,二毒合一,方才毒发。环环相扣,故命名为‘双环’。”
此言一出,齐壶当场僵住,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人啪啪扇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张渺逮住机会反击:“原来妙手仙人也有不懂装懂的时候,真是稀罕,稀罕啊!”
为免齐壶和张渺再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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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郑希立刻接道:“‘引’毒入体至毒发至多三个时辰。若这三个时辰内欢娘子不曾靠近家主,欢娘子冤屈便可尽洗。”
“三个时辰……”邓洛书蹙眉细想,“前日家主曾去后山找过欢娘子,算起来,正包括在这三个时辰之内……不过也说不好,毕竟家主那日见过不少人,家主还饮过我递给他的水囊,若真要算,洛书也有嫌疑。”
秦老夫人拉着邓洛书的手细细安抚,“干你何事?你这孩子,心疼表哥难道还有错了?老爷,依妾看,就是这个欢娘子心术不正!这丫头刚来秦家第一天就把妾身边的冯妈妈伤了,她的心,毒着呢!还请老爷发话,叫人把她扭到衙门,几板子下去,该吐的就都吐了。”
她说的轻巧,仿佛几板子下去打的是豆腐,不是人,要不了命。至于是屈打成招还是确有其事,好像也不是她关心的事。只要能把乔欢弄出秦家,那才是顶顶重要的事。
乔欢吞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当了半天哑巴的秦世琛忽然开口,化身不孝子,跟他娘顶嘴:“阿娘,衙门收人,是要证据确凿的。你随便说一句就让欢娘子蹲了牢狱,若是传出去,怕是要给舅舅按上个徇私枉法的罪名。舅舅不过是衙门里的一个小主簿,阿娘就别为难他了。”
秦世琛撩眼看向邓洛书,“表妹,表哥我说的,可对?”
邓洛书笑得有些僵硬。
“而且,欢娘子在后山时,我全程在场。这只弹弓在给大哥之前,我也经过手。阿娘若是凭这两点就要给欢娘子定罪,那么,我也与她同罪。”
亲儿子不护老娘护外人,秦老夫人一口气没倒过来,白眼一翻,吓得邓洛书连忙给她抚背顺气。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秦老夫人缓过气来,两眼盯着乔欢,仿佛在看什么妖精。乔欢移开目光不去看她,把刚刚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弹弓是我的。我这人吧,不喜有人不经允许就擅动我的东西。所以,弹弓里的香包,放的也是毒。握过弓柄的人,都会沾上,避无可避。”
哐啷,屋外传来响声,像是有人摔了盆。
乔欢勾了勾唇,“不过,这毒不致命,顶多就是烂手而已。短则三日,长则半月。若无解药,拿过弹弓的手便会生疮溃烂,成为一团腐肉。”
她刻意说的大声,声音足够传到屋外,让候在外头等待传唤的婢女听见。
若没猜错,下毒之人,应当与偷偷将邓洛书的帕子混入秦世卿衣物中的是同一人。
刚好,趁机抓个清澜斋内鬼。
玉奴不解地看向乔欢。
她也握过弹弓,至今也没有烂手啊……却见乔欢飞快地朝她蹙了蹙眉,心念一转,瞬间明白了乔欢的用意,“不错,确有此事。奴婢拿过弹弓,欢娘子曾给奴婢服用过解药。”
这香包自然不是什么毒,但所用之香全部来自西迟,由宫中擅香的女官调制,为的就是好闻而已。大魏的大夫没见过这种香,自然不敢轻易断定是否为毒。
只要没人拆穿,乔欢就可以蒙混过关。
然,单凭她和玉奴的说辞难以令人信服。那么,此计能否成功,希望全在最后一人身上。
乔欢不计前嫌,朝着秦世琛一笑。
“家主已经用过解药,自然无碍。二爷也用过,自然知道我没有撒谎。二爷,我说的对吗?”
21. 恨多艰(六)
心跳加快,乔欢看着秦世琛,微翘的睫毛浓而密,无风轻颤。
说实话,她有些紧张。
要是秦世琛不配合,别说内鬼揪不出来,她自己怕是也要搭进去。
幸好,秦世琛还没混蛋彻底,尚且拎的清轻重,似乎也没打算现在跟乔欢对着干。他鼓着腮帮沉默,将乔欢的小心思尽收眼底,嘴角一抽,像是在说:扯,你接着扯。
但嘴上还是十分配合地说道:“不错。她没撒谎。我也吃过那解药……还不错,挺甜。”
乔欢松了一口气。
“老太爷,能接触到家主近身之物的,必然是清澜斋的人。不如暂且将清澜斋的人全部看管起来,看谁烂了手,真相便水落石出了。”
三言两语,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秦老夫人两眼一瞪,刚要说话,就被亲生的那个不孝子抢了个先。
“不错不错,儿子觉得此计甚妙,阿爷觉得如何?”
秦远道最不耐烦这种家宅里头、勾心斗角的破事,左右长子性命无虞,揪内鬼的办法也有个现成的,他也懒得多想,当即大手一挥,“就这么办!郑大夫,有劳你配药为卿儿解毒。”
郑希作揖道:“秦老太爷客气了,一切好说,只不过作为药引的蜂蜜还望贵府提供一二。”
“这有何难?”秦远道语气轻松,“你说,叫底下人采买便是。”
郑希:“据医书载,药引需得用珠山上的雪蜂酿的纯蜜,无需太多,三两蜜即可,若能今日之内送到问心医馆最好。”
话毕,仿佛有死神路过,屋里瞬间阴冷起来。
诸人:……
郑希:?
“这……三两蜜很难买吗?为何诸位要这样盯着我……”
齐壶讥笑:“亏得老夫把你当什么后起之秀,原来是个连雪蜂蜜都不认得的糊涂虫。”
张渺难得赞同齐壶一次,“郑后生啊,你难道没听过‘一两雪蜂蜜,十条活人命’这句话吗?这雪蜂生在那人迹罕至的雪山上,老夫活这么大年纪,都没见过一星蜜,你张口就是三两,狂的你呦!”
珠山位于大魏与西迟交界、离宣州不远的俪城,快马一日便可到达。它是大魏最高的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多数人至半山腰,便呼吸不畅到寸步难行。而这雪蜂,就生长在少有人力可抵达的山巅。
秦世琛也来凑热闹,“一两蜜,千两金。我秦家虽说家大业大,但这三两蜜买下来,怕是也要伤些筋骨。真有意思,毒不要命,可钱要命。下毒之人,真真的狠毒到家了……”
邓洛书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寒凉,仿佛有毒蛇缠绕在身,蛇信子嘶嘶吐在耳畔。一转头,便对上了秦世琛阴恻恻的目光。
“表哥作何这样看着我?”邓洛书将碎发别到耳后,“待查到那下毒的小人,定不能轻饶了才是。”
秦世琛冷哼一声,歪头看向窗外的暴雨如瀑。
天地间,只闻雨声哗啦作响。
先前郑希说“解毒不难,一杯蜂蜜水足矣”,众人便信了他的话,谁知峰回路断,秦世卿的命,一下子又捏回了阎王手里。
乔欢心想,郑希这人,还是这么不靠谱。一个埋头苦读的人,知晓些生僻药方并不奇怪。但坏就坏在,郑希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这么想,他不知道雪蜂蜜千金难求似乎也不奇怪了。
雪蜂蜜难求,只能先配些解毒的药方压制秦世卿体内的双环毒,免得毒入肺腑,伤及根本。
阴天难以分辨时辰,待暴雨初霁时,众人才从秦世卿的寝屋出来。遥目远望,便见橘红霞光铺满西天,白云镶金,美不胜收。
众人散去,乔欢还站在原地。灿烂晚霞,总能叫人驻足。直到耳边响起一个煞风景的声音,“你不会在想,如何弄到雪蜂蜜吧?”
“不错,而且我已经想到了。”乔欢道。
秦世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鬼市那种地方,可不是你这种小娘子能去的。而且——你连秦家的大门都出不去,还去什么鬼市?”
秦远道采纳了乔欢的建议,清澜斋之人,在查明真凶前,都不得出府。
乔欢不想再跟他浪费热气,扔下一句“你管我?”扭头就走,独留秦世琛在夕阳余晖下,弯起的唇,一点一点,变为直线。
“赖三,盯好她。若是敢偷溜出府,别声张,把她捆起来,送到爷那儿去。”
赖三应下,悄悄跟了上去。
脚步不停,乔欢回了自己的屋子,仰倒在榻,小臂横在眼睛上,挡住窗外刺眼的光芒。
思绪有些乱。
下毒之人并不像是冲着秦世卿来的,更像是冲着她来的,秦世卿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可她在大魏,能有什么人看她不顺眼?
邓洛书?
今日邓洛书的一言一行确实很奇怪,但她没有下毒的理由。她心悦秦世卿,乔欢是知道的。但作为人,怎么可能忍心看到自己心悦的人受苦?
但若不是邓洛书……那还能有谁……
乔欢侧过身子,叹了口气。
秦世卿暂时性命无虞,但若不能及时解毒,日子越拖越久,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秦家已经派人出去搜罗雪蜂蜜,靳忠也传信给秦世卿在俪城当守将的好友,托他一并帮着寻找。
她也要做些什么才是。
入夜后,完全敞开的轩窗前,一盏油灯亮起。束发的红绸带系于灯座,在潮热的晚风中轻轻舞动。
灯光下,乔欢坐在窗前,对着秦世卿的玉佩出神。手边,是一只敞着盖子的铁匣。
若是窗外有人,稍一探头便能看见,匣子里是一沓银票,厚度十分可观。往少了说,也有千两银。
哒哒哒——
屋顶传来蜻蜓点水般的几声轻响,像是有人踩着瓦片跑。
闻声,乔欢将玉佩放回匣子,锁好,推门,正撞上玉奴惊慌的神色。
“欢娘子!你可听见什么怪声了?”
“啊?”乔欢一脸懵然,“没有啊。”
玉奴竖耳细听,除了蝉鸣,再无其他杂音。
乔欢贴心道:“玉姐姐,这几日你着实辛苦,怕是过于劳累,听岔了。你今晚早些歇息。”
是这样吗?玉奴困惑地望了望房顶,空荡荡的,只有一轮明月静静地趴着。
“或许是吧……”玉奴疲惫地笑了笑,“欢娘子过会儿可得空?出了这档子事,清澜斋的丫头们哪个都脱不了嫌疑,奴婢可是不敢使唤她们近身伺候家主了。眼下靳忠在旁侍候,奴婢下半夜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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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守着,欢娘子可能与奴婢同去,帮奴婢搭把手?”
乔欢自然愿意。
两人各自回屋后,乔欢将门从里仔细锁好,又走到窗前,关好窗扇,将油灯端至屋中央的木桌上,光芒随之移动,照亮了衣柜前的黑衣男子。
见乔欢看过来,黑衣男子单膝下跪,右拳触地,“属下拜见公主。”
王兄到底放心不下,还是让牟迟遣了几名安插在大魏的暗哨来护她周全。窗前系着红绸的油灯便是暗号,如无需要,这些人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
“不用拘礼。”乔欢让他起来,“你以后叫我小姐吧,叫公主,万一叫人听见,会惹来不少麻烦。”
“是,小姐。不知小姐召属下来是有何要事?”
乔欢抱过匣子来打开,看着银票面露愁色。
“你叫泠石吧?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熟悉鬼市的油子,给他钱,让他去鬼市买五两雪蜂蜜,越快越好。”
买都买了,索性多买点,给秦世卿补补身子。
鬼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那里的东西,都是些市面上见不着、舍命求来的宝贝。那里的人,只要银子给的足,杀人放火、洗劫官府的活儿他们也敢接。
区区雪蜂蜜,必然有,只不过要价可能就不止秦世琛所说的千两金了。
泠石:“这不难。小姐如有需要,属下可亲自去鬼市一趟。”
“你不用亲自去。”乔欢摇头,“鬼市规矩多,你我都不熟悉。贸然过去,闹出事来可就不好了,不如多花点钱给油子。能用银钱摆平的事,干嘛要自己冒险?就是……”
乔欢把匣子推过去,“就是这些钱,肯定不够。你先用暗哨的钱垫一下,我去信向王兄说明情况,再把钱补上。”
泠石:“钱的事,小姐不必忧虑。大王子来信,说但凡是公主所求之物,要属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满足。”
提到王兄,乔欢眼里唰得涌满泪珠。
母后身子不好,生下她以后不久便亡故了。父王与母后情深,绝不再娶,宫中也无其他姬妾。她从记事起,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的,就是比她年长十二岁的王兄。
长兄如父又如母,从小到大,王兄和她感情最好。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最想的,也是王兄。
可惜王兄来不了大魏。只能等她这边事了,再回西迟。
“对了,你方才怎么弄出那么大动静?”
差点被玉奴发现。
“小姐,方才属下来时,看见有人在小姐窗外鬼鬼祟祟。属下怕她对小姐不利,一时情急,脚步踩的便重了些。”
鬼鬼祟祟?莫非是那个内鬼?
乔欢紧张道:“可看清她的脸了?”
“不曾。”泠石道,“小姐起身后,那人听见响动便跑了。属下不敢露面,便没有去追。小姐可要属下查清此事?”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火苗轻摇。
乔欢沉吟片刻,“不必。有人沉不住气,迟早露出马脚。你先去找油子吧,其他的事,都不要插手。”
泠石领命而去,如同一只黑雀,跃入黑暗中,来无影去无踪。
乔欢回到桌前坐下,椅子还没坐热,就听见了嘟嘟的敲门声。
“乔妹妹,你睡了吗?俺和阿绵来看你了!”
22. 恨多艰(七)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秦远道严令禁止,也没防住清澜斋的事在秦家之内传得沸沸扬扬。
阿绵和阿福听说乔欢遭人诬陷,实在担心,就结伴跑来安慰。
独在异乡的飘零之感瞬间被心贴心的暖意所取代,乔欢搂着她们又说又笑,把这两天来的不愉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三更天,玉奴和乔欢去了秦世卿的寝屋。
床边靠着个人,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玉奴上前轻拍他的肩膀,“靳忠——醒醒,我和欢娘子来替你了。”
靳忠迷蒙着醒来,“三更了?”
“是啊,三更了。”玉奴说。
“没动静?”
“没有。”
“估计快了。”靳忠揉着眼走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铜盆问,“井水?”
乔欢一边在手背的蚊子包上掐十字,一边朝靳忠点头,“我和玉姐姐刚从井里打上来的,说是给你净面用。你小心点,水很——”
“凉”字还没说出口,靳忠已经“哗啦”撩了一把净面。虽然在夏日,但井下水仍是凉得扎骨头。
脸上的水珠淅沥而下,靳忠打了个抖,困意顿消,人瞬间精神了。
玉奴担心他熬坏身子,“要不你去睡上一个时辰,外头有陈武守着呢。”
引蛇出洞抓内鬼,打蛇的人,自然得在洞外提棒候着。
“没事,撑得住。蛇嘛,后半夜才出来觅食。我和陈武两个人,总能有个照应。”靳忠拎起一早准备好的麻绳,迈步往外走,“守好家主,等我们的好消息。”
皎月推开云团,挣扎出一线月光,蚊蝇追逐着在光下飞舞。
玉奴卷起湖青色的床帐,四角垂落的香囊轻晃。秦世卿平躺着,呼吸均匀绵长,唇角亦如往常一样微翘,仿佛天生含笑,教人一见便觉亲近。
“欢娘子,劳烦你帮家主上药,奴婢去找些驱蚊草来烧一烧,雨后的蚊虫实在是多得厉害。”
一路走过来,隔着衣裳都咬了不下四五个包了。
乔欢的眼睛缓慢撑圆,她指了指自己,“我?”
从小到大,她哪里给人上过药!
连忙摆手,“不不不,玉姐姐,这个我做不来。你跟我说驱蚊草在哪儿,我去找来烧。”
“清澜斋你不熟,就怕等你找着那驱蚊草,蚊子早把你给吃喽!”玉奴笑着把一只青瓷圆肚瓶塞到乔欢手里,“涂些药膏而已,不难。你用指腹挑些膏体,在红疹周围涂抹开便是。”
听起来倒是容易得很。
乔欢顿时觉得自己也可以。
红疹数量不算多,额头、鼻侧、两颊、下颌,都零星分布着几个,晶莹剔透,仿佛兜着一汪水,吹弹可破,瞧着不像是疹子,更像是水泡。
挑来挑去,乔欢决定先涂下颌线上的那一颗。至于为什么是这一颗,无他,随心所欲而已。
乳白色的药膏冰冰凉凉,与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就像嚼了片薄荷叶,十分舒爽。
指腹托着药膏缓缓落下,稍稍用力,沿着红疹边缘慢慢画圈。
她这几日还没有修过指甲,稍微有些长,从侧面刮过时,锋利程度大概不亚于一把钝刀。
刀虽钝,划破一层皮还是绰绰有余。
指尖忽然感受到了温润的水意。
乔欢:!
红疹,好像,破了?
原本支楞挺立的圆润红疹瘪了一块,流出淡红色的稀薄脓水。秦世卿也皱起眉头,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看来疼得不轻。
乔欢坐在床边,一手端着药瓶,一手选在半空,食指指腹还挂着药膏,就那么吓成一尊石塑,不敢动了。
说的容易。
做起来,真难。
罢了罢了,余下的那些,还是交给玉姐姐来涂吧……
大概是痛过去了,秦世卿松了眉头,仍闭着眼,唇角却比方才翘的更高了。
乔欢:?
莫非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
至于高兴成这样么,就这么不想让她帮忙上药吗?
药膏放到桌上,乔欢就着靳忠净面的井水洗了洗手。
手指的温热瞬间被寒凉的井水带走。
秦世卿忽然呢喃了声,细如蚊呐,还模糊得像含着团棉花。
乔欢没听清,她只能靠得近些、再近些,近到甚至能感受到秦世卿散发的体热,耳缘几乎沾到他的唇,才依稀分辨出他在说些什么。
“水。”
这个有!
茶盏是空的,乔欢提了提茶壶,有些重,水是满的。她倾壶倒了小半盏,茶水的温度透过紫砂盏传到手指,温温的。
乔欢回到床边。
怎么喝?
对于如何给昏迷不醒的病人喂水,这块记忆,简直比纸还白。
大魏讲求男女授受不亲,未婚女子与男子碰触,一个“不守妇道”的罪名扣下来,听说要被沉塘。
按照秦世卿洁身自好以及对“名节”二字重视的程度,她要是擅自把秦世卿扶起来喂水,事后秦世卿知晓自己在昏迷的时候被人“非礼”了,会不会想不开去投湖啊……
算了,那就直接喂吧。
乔欢俯身坐在床侧,茶盏缓慢地靠近秦世卿的唇。
稍稍倾斜,茶水沾上唇珠,一点一点,缓缓流至闭合的唇缝。
按照预想,接下来,水流会从唇缝渗入,滋润干涸的喉咙,完美。
然而实际上——
茶水从唇角流下,淌过耳朵,在枕头上洇出两块水团。
“嘶——”
倒吸一口凉气,乔欢迅速将茶盏端正,另一只手摸出帕子,在秦世卿脸上好一阵擦,中间还不小心碰到了被她划破的疹子,疼得秦世卿再度皱眉。
看着秦世卿脸色越来越凝重,乔欢心头一跳,手一哆嗦,再次碰到那颗倒霉疹子,秦世卿彻底疼出了痛苦面具。
乔欢双手合十:“对不住对不住……”
一时忘了手里的茶盏,差点把水全泼给秦世卿的衣裳,幸好她悬崖勒马、手腕一扭,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呼——”一阵兵荒马乱,乔欢长舒一口气,心口怦怦直跳。
好像哪里不太对——
乔欢伏低身子,凑近了去看秦世卿的下半张脸。
咦?被她擦过的地方怎么那么红?她也没用力啊……
耳畔再次传来呢喃。
“不要这样看着我……不……不要……”
梦里,眼前的白雾逐渐消散。
秦世卿环顾四周,这里像是清澜斋,又不像是清澜斋。
与清澜斋不同,从半开的轩窗望出去,这里繁花锦簇,绿意盎然,与他熟悉的那个清清冷冷的清澜斋截然不同。
但,这里又确实是他的寝屋,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突然,身后传来响动,紧闭的帘帐被人从里掀开,另一个“秦世卿”穿鞋下榻,却又转身半跪回去,俯身,紧接着,一连串属于女子的、银铃般的笑声从帐中传来。
“别、别亲了,我帮你还不行么……”
秦世卿如遭雷劈——他、他这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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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从帐中抱出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女子长发如墨,飘散如瀑。素白寝衣衬得裸.露在外的肌肤愈发赛雪。
不知是不是初醒的缘故,她的脸上泛着潮红,两只素来清亮的黑白眸子拢上一层蒙蒙水雾,似是雪地中的一树梅,盛放在雾气朦胧的幽谷中。
竟然是乔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乔欢。
目光凝了好一会儿,才被他别扭地移开,却不想,竟在地上瞧见几只系着红花的、贴着喜字的皮箱。
他这是——刚成婚吗?
身后,那对新婚夫妇似乎并不能看见他们的新房多了一个“外人”。
“秦世卿”令“乔欢”跨坐在腿上,“乔欢”伸手捞过铜盆浸泡着的那柄铜制剃丝刀,擦干,一手捏住“秦世卿”的下巴,一手小心翼翼地操刀给他刮掉新冒出来的胡茬。
看的出来,“乔欢”是个新手。一个不小心,刀子一歪,“秦世卿”的下颌就添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秦世卿突然觉得下颌线处传来一阵痛感。
“乔欢”手忙脚乱地帮他擦血,“秦世卿”却只看着她笑。
刮到最后,新伤添了八道,“乔欢”看着自己的杰作,幽幽叹了口气,“非要我来,你这幅样子,今天怎么出去见人啊……”
“秦世卿”用下巴去蹭她的颈窝,硬硬的胡茬直把“乔欢”痒得咯咯直笑。
“那就不出去了。”秦世卿听见自己十分不要脸地说,“你在家陪我一日可好?”
“乔欢”的脸比方才更红了些,“谁要……”话没说完,一张一合的红唇便被人堵了个严实。
细碎的喘息声渐起。
秦世卿慌忙把脸仰向屋顶。喉咙一滚,津液滋润而下,却在腹中燃起一团欲.火,令他愈发焦渴起来。
白日宣淫,他怎会有如此不知节制的时候。
果然是梦。
失重感传来,他跌入一团迷雾。再睁眼,眼前是无穷无尽的虚无的黑暗,而在黑暗中,有一抹红格外鲜亮。
他朝着那抹红走去。
那是个人。
“乔欢?”他试探着出声。
那人转过身来。
果然是乔欢。
只不过,这个“乔欢”,唇边不再含笑,眸子不再清亮,而是盈满一层泪光,似十里长亭的秋雨,专打在离人的心头。但在这化不开的悲凉里,他看不见爱恋,看不见不舍,看到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她在怨他。
她穿着他们初次相见的衣裳,颜色却比那时更加红艳,不似火,倒像是血,刺得他眼睛发酸,涩意直达心底。
尤其是在看清她的神色后,这股涩意化为一把锋利的刀,贯穿心房,令他每次呼吸都在颤抖,但比这剜心之痛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那毫无理由的慌乱。
他呢喃着奔向乔欢:“不要这样看我……不……不要……”
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脸颊的那一刻,眼前之人破碎为一阵绚烂花雨,将这虚无的黑暗染就满目的鲜红。
“不要走!”
慌乱中,秦世卿的手掌摸上乔欢的腰,用力一按,乔欢本是伏低身子在听他嘟囔些什么,猝不及防,被他箍入怀中。
然后,一直举着的茶盏歪了。
茶水悉数泼在了秦世卿的寝衣上,乔欢的拇指也没能幸免于难。
一阵痛感从手指传来。
唔——
好烫!
这茶水为什么是烫的!
23. 恨多艰(八)
紫砂茶盏传热不算快,再加上乔欢的手洗过冷水,乍一摸上去,并不觉得烫。
眼下茶水泼了个干净,乔欢才反应过来,茶壶里灌的全是滚水。
就是说,后悔没提前尝一下。
扣在腰间的手愈来愈用力,好似一块烙铁,滚烫的,灼人的,热意顺着脊骨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粉面铺霞。
乔欢仰着脑袋,极力避免着与秦世卿更进一步的触碰。她扭着腰肢挣扎两下,力气小得犹如蚍蜉撼树,急得头顶又是一阵冒汗。
“家主家主,你要是醒了,睁睁眼好不好——”乔欢欲哭无泪,被茶水烫伤的手指胀呼呼的,她吹吹自己的手指,又想起大半的茶水泼在了秦世卿的左肩,岂不是更痛!
情急之下,大魏的那些条条框框早被忘了个干净。乔欢扒拉开秦世卿的素白寝衣,肩头果然通红一片,宛如上好的白瓷覆盖了一层红釉。
她赶紧鼓起腮帮对着呼气。
玉奴就是这时回来的。
帐中身影交叠,似乎是家主抱住了欢娘子?玉奴心头猛跳:鬼门关里走一趟,家主这是想明白,主动坦明心意了?
她就说,郎有情妾有意,只要有一人先开口,此事准能成!
刚打算悄咪咪关门出去,就听见乔欢弱弱传来一声哭腔:“玉姐姐……救我……”
……
玉奴看着秦世卿肩头以及唇边的烫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驱蚊草燃烧的烟味飘进来,呛得乔欢打了个喷嚏。手指浸在井水里,凉意漫过,倒是不痛了。
“玉姐姐,等家主醒了,你喊我过来,我给他磕头赔罪。”
玉奴用金抿子挑了些烫伤膏抹匀在秦世卿的伤口,笑了笑,说道:“家主平素不喜清澜斋的婢女近身伺候,上药这种活儿,一直是靳忠在做。要不是眼下清澜斋缺人手,奴婢和欢娘子又何必揽这份差事。家主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欢娘子放宽心就是,回去好生想想向家主讨什么赏吧。”
知道玉奴这是在宽慰她,但听到秦世卿平素不喜婢女近身伺候,她还是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遇见玉姐姐,陈武真是好福气。”
玉奴顿时羞红了脸。
膏体自带的清凉抚平了秦世卿紧蹙的眉头,玉奴就着井水清洗沾了药膏的金抿子,乔欢帮秦世卿把寝被盖好,手指半圈住秦世卿的手腕,准备将他的胳膊塞到寝被底下。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她能摸到秦世卿高凸的腕骨,慌乱之中横在腰间的滚汤热意再度烫到心头。
想到那股自己挣脱不开的力量,乔欢撇撇嘴,大魏男子哪里文弱了?王兄竟然也有说错的时候。眼见为实,以后一定要带他来大魏瞧瞧!
思绪飘离,手指突然传来痒意,秦世卿今晚格外不老实,不知又梦到了什么,手腕一翻一抽,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找到乔欢的指缝,插.入。
十指相扣。
乔欢:!
旋即扔热炭一样把秦世卿尚未握紧的手甩了出去,寝被飞快一盖,“呼——”
这还是那个克己复礼的秦世卿吗?
那个内鬼,莫不是直接换了个家主吧?!
玉奴用帕子擦干手,转身,就见乔欢两腮飞红,盯着窗外出神。
“诶?这屋里很热吗?想什么呢,魂都丢了。”
“啊?”乔欢迅速回神,欲盖弥彰,“没,没想什么……对了,快四更天了吧?也不知道陈武和靳忠那边如何了……”
玉奴瞅见乔欢正抠着床榻的纤指,抿唇笑了笑,回以意味深长的一眼。
“欢娘子放心便是,靳忠眼神好,陈武跑得快,只要那只鬼敢露面,定然跑不了她的。”
*
月下,有黑影闪过,带起的风拨动花枝轻摇。
那人披着黑斗篷,专挑暗地走,与黑夜融为一体。
靳忠趋步在前,陈武的右眼受了伤,目力受损,勉强看得清夜路,却瞧不见飞快移动的黑影,只能踩着靳忠的脚步走。
黑衣人身材苗条,两三步跳上石阶,步履轻巧,一看便是个女子。
做贼的都心虚,三步一回头,她突然转身,靳忠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拉着陈武闪到一堵矮墙后。黑衣人朝他们藏身的方向凝视片刻,调头拐进了垂花门。
“果然是咱们清澜斋的丫头!”
家主宽厚待人却养出来个吃里扒外的,靳忠咬牙切齿。
陈武用力一抻手中麻绳,“不逮?”
“等等。”靳忠悄步跟了上去,压着嗓子说,“看她背后主使的是谁。”
垂花门后,只有一条通往花园的小径。不长,尽头是一堵花墙,十来步便能走到。靳忠扫视一圈,满庭月华,清亮亮无半点人影。
靳忠只当那人警惕,跑的快了些,便与陈武快步追了上去。
却没发现,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丛月季含苞待放。
而在这美丽之后,是被黑暗所掩埋的丑陋。
黑衣人垂眸看着抵在自己颈间的那把刀,抬头,正对上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
只不过,这双眼睛虽然笑着,却毫无温情可言,不得不令她怀疑,下一刻,对方手中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她的喉咙。
她艰难启唇,嗓音娇颤:“二爷……”
*
问梅轩。
黑色斗篷被随意扔在一旁,青衣婢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仿佛刚从冰湖里捞上来。
在她面前,秦世琛斜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支着一条腿,一柄短刀把玩在手,珠帘横在两人之间,偶尔有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
邓洛书进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来了?表妹。”帘后传来声音。
邓洛书牵起嘴角,刚要说话,就见帘后之人直起身子,下榻,刀尖挑开珠帘,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明人不说暗话。表妹的面具在这问梅轩,就不要戴了。”
看见婢女罗儿跪在这儿,邓洛书就晓得,她做的那些事,怕是早被秦世琛三言两句给吓出来了。
“表哥说的是,也是今晚洛书才发现,原来表哥还有如此心机深沉的一面呐……”
邓洛书款款走到桌边,坐下,自斟自饮了一盏茶。
“乔欢说的话,也就唬唬罗儿这种傻子。你明知摸过弹弓之人不会中毒,却还配合她唱了整出戏。只不过……”秀眉轻挑,“怕是乔欢也没想到,你还有自己的算盘吧……”
邓洛书目光上扬,唇角微勾。
“这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世琛迈过珠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要得到某些东西,总要不择手段。表妹应当深谙这个道理。你想做秦世卿的夫人,我可以帮你。”
邓洛书轻笑出声,“条件?”
“乔欢,归我。你不能伤她。”
疯了似的,邓洛书起身,连笑几声,双臂软哒哒缠上秦世琛的颈,“乔欢究竟有什么好,叫我这两位好表哥都这么惦记?”
秦世琛抓了邓洛书的手臂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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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扯,“松开。”
“别啊……”邓洛书缠得更紧,“表哥,你说错了一句话。我想做的,不是秦世卿的夫人。我要的,从始至终,都是秦家家主夫人这个位置。若是表哥有意争一争……洛书也是很愿意帮你的……”
秦世琛的眸子冷睨下来,“邓洛书,你知不知道,太过聪明、太过贪心的女人,下场会很惨的。”
他一把将邓洛书推开,取出帕子,细细擦着碰过邓洛书的那只手。
“你只管去缠着秦世卿,但你若敢动乔欢——”
“我必容不下你。”
*
歇了两日,凝霜堂再度开课。
乔欢依旧踩着往日的辰点来,她上课不积极,到的时候,阿绵和阿福早已开始温习前日的功课,今日却一反常态,两把椅子推在桌底,两人显然还没有到场。
“奇怪了……”乔欢咕哝着,往里走,却发现同窗都在以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她,还有人在交头接耳,眼睛却黏在她这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们谈论的主角是谁。
难道出了什么事?
脚步微顿。
只听“当啷”一声,身后,一只砚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而乔欢的深蓝布裙多了一块乌团。
墨汁顺着长裙滑落,滴答。
罪魁祸首毫不知错:“好好儿走着,你无事停下作甚?怎么,仗着勾搭上了家主,来咱们跟前耍威风是吧?”
乔欢一头雾水。
什么叫……勾搭上了家主?
因着这句话,她都忘了生气对方的不讲理,刚想问个清楚,就被女徒中公认的“圆滑”娘子阿真拉去井边收拾衣裳。
乔欢还记得她。
刚来芜居,替邓洛书占床位的是她。
刚到凝霜堂,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给邓洛书的也是她。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滑头,挑人下菜碟,净对着未来的秦夫人溜须拍马。
可偏偏,这人叫阿真。
脑袋闪过一线灵光,“阿真姐,之前……你是在帮我对不对?”
阿真松开拉着乔欢的手,“哪次?”
“芜居一次,凝霜堂一次。”
阿真没否认,“依着邓小姐的家世,咱们谁也惹不起。偏你是个没心肝的,抢她的床铺,占她的位子,我不拦你,难道眼睁睁看你得罪人吗?”
原来是这样!乔欢恍然大悟。
来大魏之前,她一直养在宫里,父王无姬妾,勾心斗角的事儿,与她实在不沾边,所以揣度人心方面,她向来一窍不通。
“阿真姐,多谢。”乔欢依着大魏的礼向她屈膝致谢,阿真连忙将她扶住。
“你以后长点心,就当报答我了。”阿真拉她到这无人处,自然不是为了帮她收拾脏了的衣裳,“你不住在芜居,谣言是不是还没传你耳朵里?”
不必乔欢回答,只看她清泉似的眸子,就知道她一概不知。
时间紧迫,阿真长话短说:“从昨夜起,芜居总共传了两条谣言。”
“第一条,是说邓小姐绣了帕子,分别赠予家主和二少爷,有人骂她水性杨花,是个男人就想勾搭。此事与你无关。”
“第二条,说你入住清澜斋,根本不是因为与玉奴为旧识,而是早与家主有私,家主的白鹤玉佩便是证物。”
“且不论是真是假,若你真有那白鹤玉佩,姑且藏一藏,我琢磨着,是有人想整你。”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有人在喊:“乔欢在吗?秦老夫人来凝霜堂找你了——”
24. 恨多艰(九)
哐啷——冯妈妈大手一甩,撒钱给叫花子似的,一只铁匣砸到地上,顺着力道滑出些许,碰到一双鞋尖才啪嗒停下。
“打开。”
很强硬的语气。
乔欢捧起脚边的匣子。
有话不会好好说?心头有些不悦,连带着神色也不如平时温和。
黑白分明的眼眸睨向冯氏,“我是秦家的学徒,而非秦家的丫鬟,还轮不到冯妈妈指使我做事。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冯妈妈这是第二次擅动我的东西了吧?看来妈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前次的教训了。”
作为管事妈妈,敢跟她叫板的就没几个。见惯了任打任骂的小丫头,偶尔遇见个刺头,冯氏硬生生一口气梗在了喉咙眼。
秦老夫人却忽地笑了。
她穿着酱色的衣裙,衬得肤白细腻。保养得宜的缘故,明明与冯氏差不多年纪,眼尾却只有淡淡几条细纹,不似冯氏,表情大些,脸上便是沟壑万千。
说出的话却不如表面那样和风细雨。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丫头,连主家长辈都敢冲撞。难怪管不住那双爪子,偷鸡摸狗的勾当都干到秦家来了。”
夏日的风将这句轻柔却嘲弄的话揉碎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偷鸡摸狗?”有女徒小声议论,“不是私相授受吗?”
“谁知道呢?听老夫人的意思,家主那玉佩,是这姓乔的偷的?”
“我瞧着像。咱家主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官家都亲自派天使来替宫里头的娘娘求灯呢!凭她乔欢是谁?小商户养出来的低贱货。要家世没家世,样貌也就那样儿,家主哪儿能瞧上她!”
士农工商。在大魏,商贾地位低贱。如秦世卿这般家财万贯的,尚且还有些人尊着敬着。但乔欢假冒的是小商贾家的独女,没钱没靠山,就连农户出身的女徒也能随意将她踩进泥里。
乔欢抱紧了匣子,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倒不是因为女徒们的话,这些她向来不放在心上,而是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而这个猜想,令她有些脊背生寒。
为了她的闺誉,秦世卿从未对外提过上元节的事情。
她若是说这块佩实际上是秦世卿许给救命恩人的好处,估计也没人信。而且在场的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和秦世卿的关系非同寻常,解释的越多,流言传的就会越离谱,这根本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就比如那块帕子。
那日秦世琛在后山负伤,用帕子包扎了伤口。回府时,被不少人撞见。按照正常思路,定会有人去查帕子的来源,待查到是彩衣堂所售,邓洛书亲绣帕子赠予秦世卿的传闻便不攻自破。
但没想到,流言竟传成了邓洛书同时勾搭兄弟二人!
若不是她之前的想法太天真,那么,只剩一种可能——有人刻意为之。
再联想到进山识竹那日莫名其妙消失的止步木板,阿真说得对,有人在整她。
但或许,被整的人里,还要再加上一个邓洛书。
这人,究竟是谁?
“乔欢!”冯氏大喝一声,“老夫人说话,你竟敢走神!”
思绪猛地回笼,乔欢略一定心,“冲撞长辈,确实失礼。然,阿爷亦教过我一个道理:尊我者,我亦尊之。辱我者,我亦贱之。秦老夫人张口闭口便辱我名誉,若我逆来顺受,岂不是日后人人都能随意辱我名声、贱我闺誉?素闻秦老夫人心胸宽广,想来必不会如冯妈妈那样,与我斤斤计较。”
秦老夫人挑唇一笑,“欢娘子好口才,嘴皮子一张,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过啊,这事实究竟如何,可不能单凭你我的三言两语就给了结了。欢娘子说本夫人污蔑你,那……她们的话,总不会是污蔑吧?”
家丁推搡着,押来两个人。
白衣打底,外罩深蓝布裙。一看便知是凝霜堂的女学徒。
待看清那两人的样貌,乔欢心头猛跳起来。
只见阿绵缩在阿福身后小声啜泣,而阿福站得笔直,她梗着脖子,扭头看向高墙,像是故意避开乔欢的目光。
冯氏的眉间有得意之色,“欢娘子,你说咱们污蔑你,可这两位和你什么关系,想来咱也不用多说。她们的话,总不能也是污蔑你吧?”
阿绵还在哭,冯氏耐着性子好生说道:“来,把你方才在老夫人面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阿福木头桩子似的,毫无反应。眼瞅着冯氏气急了开始撸袖子,阿绵宛如一只嗅到危险的小兔,扑通跪到地上,也不知是在跪谁,两眼肿成核桃,呜咽道:“欢、欢姐姐一直爱慕家主……”
乔欢听见,许多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所以她偷了家主的玉佩,就是想让别人误以为家主对她存了心思,然后再找机会让家主不得不娶了她……”
“你胡说!”阿真反驳道,“玉佩丢了,家主难道能不知?依我看,这块佩,就是家主亲自赠予欢娘子的!”
阿绵连连摆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欢姐姐还偷了好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小物件,全被她上街卖了,换了银票……”
冯氏插话解释:“那玉佩是家主的好友相赠,没什么别的意义,不值钱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还值得家主兴师动众的找?家主向来对屋里的玩意儿没个数,倒是被你这手不干净的钻了空子。清澜斋的奴婢失职,依老奴瞧着,合该一并打发了才好!”
阿真上前一步又要理论,却被乔欢拉住了胳膊。
“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我也好一起辩解辩解。”乔欢盯着阿绵,对方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还有帕子……欢姐姐瞧见家主收了邓小姐的帕子,心里头嫉妒,所以托人做了三块一模一样的,偷偷混到了二爷的衣物里……”
几句话说完,“事实”就成了:
乔欢嫉妒邓洛书得了秦世卿的喜爱,所以处心积虑想要毁掉她的闺誉。
而乔欢自己却偷了秦世卿的玉佩,想要以“自损闺誉”的方式,逼迫秦世卿娶她为妻。
乔欢觉得好笑,真是戏本子都写不出这么离谱的事儿来。
也难为秦老夫人想出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法子,既阐清了有关邓洛书的谣言,又能把她这个刺头挑出秦家。
不愧是外室扶正的女人,真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乔欢,”秦老夫人依旧满面带笑,“玉佩和银票就在你那匣子里,不敢打开,莫非是心虚了?”
深吸一口气,乔欢道:“不错,你们口中的玉佩与银票,就在我手中的匣子里。玉佩乃家主所赠,而银票,是我带到秦家来的,不是偷取秦家之物贩卖得来的。”
“你自己带的?”冯氏嘲笑道,“你一个小门小户出身,能带几千两银票傍身?欢娘子,醒醒,大白天的做什么美梦……”
连银票多少都知道,乔欢思忖,看来今日这一出,与昨晚在窗外偷窥的那人脱不了干系。
“我爷娘亡故,全副身家都在我身上,几千两银子也不奇怪。”
“人证物证具在,任你狡辩也无用。”秦老夫人道,“来人,把她给我扭到县衙里头去!”
“等等!”乔欢不慌不忙,“我还有话要说。素闻秦家家规严明、一视同仁。既然老夫人认定我是个贼,还想因此将我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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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那么,老夫人身边的冯妈妈,是否该与我同罪论处呢?”
眼瞅着火烧到自己身上,冯氏两眼一瞪,“老奴又不是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有什么罪?”
“不是吗?”乔欢弯了弯唇,“可我怎么总瞧见冯妈妈把秦家仓库里的东西带回屋呢?老夫人不如叫人去搜搜冯妈妈的屋子,应该能搜出不少好东西。”
当下人的,哪个敢保证两手干净?西迟皇宫负责御膳的人里有个老头,兢兢业业数十载,搭眼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他姑且隔三差五摸只金盏出去换钱,乔欢就不信,冯妈妈这等货色,能守着秦家的好东西毫不动心!
诈一诈她。
秦老夫人撇了眼冯氏,见她慌得六神无主,连主子的眼神都没接到,心里便全明白了。
“本夫人大方,冯氏又是自小服侍本夫人的,本夫人隔三差五赏她些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冯氏有些宝贝,不奇怪。单凭你一面之词就断定冯氏偷盗,实在可笑!”
“既如此,单凭阿绵的一面之词就断定我偷盗,岂不是也很可笑?”乔欢笑着回到。
“你——”秦老夫人哑口无言,只能催促小厮,“拖出去,快把她给拖出去——”
却听身后传来那个“不孝子”的声音:“且慢!”
秦世琛穿了一身赤红色的襕衫,他生的白,眼睛随他娘,生来妩媚,再被衣裳的颜色一衬,一举一动自是风流无限。
令乔欢感到意外的,是跟在秦世琛身后的邓洛书。
在这流言满天飞的风口浪尖,邓洛书竟不知避嫌吗?
“阿娘,”秦世琛朝着秦老夫人行了个礼,“儿子方才跟表妹在院外听了个差不多,这两件事,阿娘怎不先问问儿子?没得叫些不三不四的人乱嚼舌根,白白冤枉了欢娘子,儿子日后还得跟她赔罪。”
秦老夫人被他的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只抓住了最令他心神巨震的那两个字眼。
“你什么意思?赔罪?你堂堂秦家二少爷跟她赔罪?!”
秦世琛笑看着乔欢,柔若春风,自是满满的情意缱绻。
乔欢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老夫人亦是如此。
便听秦世琛道:“上元节,兄长落水,得欢娘子相救。那块玉佩,是谢礼,儿子可为欢娘子作证。阿娘若是不信,等兄长醒了,自去问问便是。至于方才这位小娘子所说的帕子——”
他看向阿绵,眸光骤冷,“自然不是什么污蔑之物。不过是那日我瞧见兄长的帕子好看,随便说了一嘴,欢娘子就记在了心上,特意为我弄了块一模一样的。”
“至于你说欢娘子爱慕兄长不得而心生嫉妒?呵。真是笑话。毕竟——”秦世琛的目光撩向乔欢,“我与欢娘子两情相悦,只待禀过爷娘,我便三书六聘、十里红妆,迎她做这秦家的二少奶奶。”
都傍上秦家二爷了,还缠着家主做什么?同时,那多出来的银票也不奇怪了——秦世琛给的呗。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响,在场之人,除了秦世琛与邓洛书,无一不震惊成了小石人。
两情相悦?
二少奶奶?
由于太过震惊,乔欢甚至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几个字的意思。而秦老夫人,早就倒在冯氏怀里——气晕了。
气氛正凝固着,突然有个青衣婢女闯入凝霜堂,神情激动,乔欢记得她好像叫罗儿。
“家、家——家主醒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惨叫。不多时,另有婢女匆匆跑来,“老夫……”见老夫人晕了,她又看向秦世琛。
“二爷,方才有个婢子投湖了!”
25. 恨多艰(十)
投湖的是清澜斋的婢女,叫云儿。
人如其名,仿佛天边一朵云,跟谁都没深交过,就连玉奴询问这几日她是否有何异常时,跟她同屋的婢女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却在收拾遗物时,罗儿不小心打翻了妆奁,几片花笺飘落,字迹谈不上好看,却也规整有力。
原以为是云儿的家书,细细一读,不得了,竟是一封封情意恳切的“情书”。更不得了的,是落款:冯六。
县令家的六郎。
被秦世琛打了的那一位。
玉奴飞快看完剩下几张纸,脸色愈发煞白。兹事体大,她将信笺一股脑塞入妆奁,嘱咐其他婢女不得四处乱说,而后抱着妆奁匆匆走向秦世卿的寝屋。
*
为了避嫌,乔欢进不得秦世卿寝屋的里间。
隔着一道山水屏风,米色的绢纱模糊了秦世卿的面容,乔欢努力辨认着他的神情,总觉得他那文雅淡然的眉眼似乎有些无精打采,靠着床柱的身形有些无力,就连偶尔传来的声音也十分的虚弱。
没有雪蜂蜜,也不知道张渺用的是什么独门偏方。别是为了求名夺利下了猛药,白白害了家主!
过了一夜,泠石动作快的话,雪蜂蜜应当得手了。
不过……家主醒了,眼下也没用了。
她兀自担忧着,一道热气突然氤氲在耳畔,“当着未婚夫婿的面,痴迷地看着他的兄长。乔欢,我需要提醒一下,何为妇德与廉耻哎——”
秦世琛轻叹一声,一把抓住冲他腰窝顶来的胳膊肘。之前在乔欢的这招偷袭上吃过亏,他早就长记性了。
“你松开——”乔欢把怒气压在嗓子眼里,“咱们出去说。”
她可不想让秦世卿听见什么。
里间,秦世卿靠着床柱,听见屏风后有响动,抬眼去看,只来得及看见一片深蓝裙角,上面有乌墨开出大团的花。
紧接着,秦世琛跟了出去,却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侧目看来,不知为何勾了勾唇,像极了儿时窝在阿爷的怀抱里,朝他绽开的那抹笑。
仿佛在炫耀。
炫耀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兄长的那份爱。
“家主,凝神。”张渺道。他正捻着胡须细细把脉,秦老太爷则弯腰站在一侧,屏气凝神,就怕听到什么让他老无所养的噩耗。
秦世卿连忙收回心思,吐纳静心。
一直走到清澜斋外的无人墙角,乔欢才停步。
“今日在凝霜堂,你为何要那样说?”
“帮你解围而已。”秦世琛摊摊手,“但某人仿佛并不领情。”
“你明明可以实话实说。”乔欢道。
秦世琛抱臂靠在墙上,“我这人一向喜欢半真半假,这样才有意思。”
玉佩的事,他说的真话。
帕子的事,他说了假话。
“不过,娶你那事,是真话。”
乔欢听见这个就来气,“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秦世琛捋了一把腰间玉佩的挂穗。
“那你还要娶我?”乔欢觉得这人有病,得治。
一声轻笑溢出嘴角,“喜不喜欢我这件事,我问过你,你给了一个不怎么令我满意的答案。但娶不娶你这件事,乔欢,”秦世琛忽然站直了身子,“我没有给你选择。”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霸道的人!
“两情相悦固然是好,但日久生情,也不错。”秦世琛单手撑在墙上,将乔欢限制在他圈出来的小块空间中,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乔欢,人是会变的。待你我成婚后,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的。”
乔欢侧头避开他落下的唇,“劝你去做梦。”
“别火气这么大。”
秦世琛拨弄了一下手边光洁圆润的耳垂,惊得乔欢想要一把将他推开,没推动,反被秦世琛单手握住手腕。
秦世琛钳着手腕将她拉近,“你先前不是说,不喜我碰别的女人么?问梅轩那边我已经帮你料理好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需要料理?
乔欢一时忘了挣扎。
“梅、兰、竹、菊,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她们。我身边,从今往后,只会有你一个女人。乔欢,我的诚意,够了吗?”
乔欢短促地吸了口气,“你把她们怎么了?”
“还能怎样?没用了,自然是卖了。”
不论大魏还是西迟,做妾的,也就是个身份高一些的奴婢,主子一个不喜,说卖就卖,说送人就送人,像个随手便能被丢弃的玩物。
或许不止妾是玩物。
秦世琛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但她从未在他的眼中看见过珍重。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占有欲和那男人间的胜负欲在作祟。
见她喜欢秦世卿,他才想将她夺过来,为的就是羞辱他的兄长而已。
娶为正妻又如何?于秦世琛而言,她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乔欢猛地往回收手,秦世琛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腕,冷不防被这股力道往前一带,乔欢的额头直冲他的下巴撞来。
嘶——
两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世琛下意识双手捂住下巴,那里疼得像碎掉了一样。
乔欢单手揉着额头,“秦世琛,你连尊重我的意愿都做不到,凭什么娶我?这辈子别想,下辈子也别想,下下辈子更别想!哼——”
说完,转身跑了。
秦世琛就是欠收拾。
等着。
上次是她心软了,这次绝不轻易放过他!
乔欢咬牙想。
*
足足诊了一盏茶的功夫,张渺才松了眉头,“三副药下去,家主的身子,便可大好了。”
邓洛书抚着胸口柔柔舒了口气:“张大夫果真是华佗再世。表哥,张大夫为了找解药,看了一宿医书呢!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是自然,还要多谢表妹。”
秦世卿不失礼貌地弯了弯唇,动作牵动下颌,某点忽然一痛,像是有人拿着点燃的线香戳了他一下。
伸手一摸,发现下颌线上竟有一块小小的硬痂。
邓洛书瞧见他的动作,担忧道:“也不知玉奴怎么伺候的,竟把这疹子给弄破了,也不知日后可会留痕。”
张渺道:“老夫瞧着,这破了皮的疹子似乎还被烫伤过,两伤重叠,祛疤怕是不易,老夫也只能说尽力一试。”
大病初愈,还提不起什么精神。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于外貌上的瑕疵并不如何上心。秦世卿淡淡应了,指腹轻轻摩挲着硬痂。
玉奴和靳忠都不是这样毛手毛脚的人。
其他婢女也不能近身侍奉。
这伤……
忽然,余光瞥见桌子上,盛放的野山茶。花朵饱满,没有半点蔫色。
乔欢与玉奴交好,莫非是被玉奴请来临时帮衬,为他上过药?
抬眼看去,乔欢不在,玉奴也不在,只有靳忠垂手侍立在旁,他忽然想起方才瞥见的那角染了黑墨的衣角。
“靳忠。”秦世卿问,“方才,欢娘子可来过?”
靳忠才要说话,邓洛书便用帕子遮掩住唇,轻轻一笑,“来过,这会儿啊,怕是不知在哪儿和二表哥互诉衷肠呢。啊,瞧我这记性,表哥刚醒,恐怕还不知道,再过几月,咱们家里,就要有新妇进门了!”
笑容凝在了脸上,目中失神,酸涩洪水般涌入心头,胸口渐渐涨满,秦世卿突然明白了秦世琛那勾唇一笑的深意。
*
明月初上,斜照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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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澜斋的后罩房,一窄轩窗大敞,乔欢坐在窗前,单手托腮,一指高的方形瓷瓶立在桌上,里头盛着乳白色的膏体,瞧着像略微凝固了的羊脂。
这就是据说一两值千金的雪蜂蜜。
千金有些夸张,但这五两蜜买下来,也花了近万两银。泠石送蜜的时候,顺带带走了他写给王兄的信。
西迟国富,万两银算不得什么,但总归是经了暗哨的手,总要跟王兄解释个明白。
除了信,她还交代了另一件事给泠石去做。想必过不了多久,秦世琛的混名也就传到王兄耳朵里了。
只是可惜了这珍贵的雪蜂蜜,无用武之地了。
一声叹息飘出轩窗,落入秦世卿的耳中。月下树影隐匿了他的身形,却将窗中女子的眉眼勾勒得清晰如画。
她是在为亲事发愁吗?
看来他猜的没错,成亲之事,非她本意,表妹口中的“互诉衷肠”也是子虚乌有,她分明是被强迫的。
她怎会与二弟两情相悦。
不知不觉中,唇角微微牵起。
乔欢并不知道秦世卿就站在窗外,她眼盯着雪蜂蜜,仿佛有甜香丝丝缕缕将她缠绕,挑逗着她的味蕾。
不知这雪蜂蜜是何滋味。
手边有柄调羹,吃晚膳时没用上,也忘了收起来,倒是不必她再起身去拿了。
她倒了一点蜜出来。
舌尖轻卷,能感受蜂蜜浓稠的质地,粒粒晶体在唇齿间融化,那份极致的甘甜被泌出的津液冲淡,达到恰到好处的平衡,一同甜进了心里。
一分钱一分货。
真好吃啊!
没忍住,乔欢又倒了半勺细品。
一刻钟的功夫,她吃了一千两银子,嘴角也漾出了甜蜜的笑容。
秦世卿便站在窗外,看着她因为几口吃的,从愁云惨淡到笑逐颜开,心思单纯的一如雨后晴空。
品完最后一口蜜,乔欢的眼角余光终于扫到了窗外的青色身影,一个愣怔,被最后一滴蜜汁呛住,一声“家主”挤在咳嗽声里,叫出了破锣嗓子的沧桑感。
秦世卿被逗笑了。
……
屋门和窗扇都敞开着,秦世卿在乔欢对面落座,目光所及之处,窗明几净,令这不大的屋子顿时敞亮起来。
“家主初醒,能下地走动了么?”乔欢有些担忧。
秦世卿难得开了个玩笑,“我伤的又不是腿,出来走走,疏散疏散筋骨。方才在窗外看见欢娘子眉目间似有愁绪,可是为着我那不懂事的二弟?”
愁绪?乔欢仔细回想,她方才有愁过什么吗?她好像只是心疼了一会儿好蜜无用武之地而已。
但这蜜总归是用不上了,她也不想让秦世卿知道这是专门为他买的雪蜂蜜。
万两白银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对秦家来说,虽不要命,却也能伤些筋骨了。
再令秦世卿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就更麻烦了!
不如瞒下。
便顺着秦世卿的话回道:“不是,想让我发愁,他还不够格。”
“那……可是为着你那两位好姐妹?”秦世卿猜道。
闻言,乔欢有些疑惑。
她愁不愁,愁什么,秦世卿为何这么关心?
执着到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这是在……关心她?
秦世卿还在说:“都是些毫无根据的污蔑之言,你切勿放在心上。先前隐瞒上元节落水一事,本意是护你闺誉,谁料会被有心人拿来设计,是我思虑的少……”
“不是。”乔欢打断他的话,“不全是毫无根据的污蔑之言。”
秦世卿收了声,静静地看着乔欢,目光落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等待下文。
“阿绵说,我一直爱慕于你。”
“这句是真的。”
26. 风波起(一)
压在心头的话问了出来,一颗心如泄洪的水坝般,轻松了不少。但没持续多久,连两呼两吸的功夫都不到,便在对上秦世卿黑而温润的眼眸时,陡然揪起,短而急促地鼓动。
小室浸满月光,那怦怦的心跳,只有她听得到。
不知道秦世卿会不会和她一样,此时此刻,也心跳难抑。
雪蜂蜜的甜香似乎更浓了一些。
秦世卿没料到乔欢会跟他岔出这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更没料到乔欢会对他生出这样的情意。
她说,“一直”爱慕于他。
莫非,来到秦家,并非意在学艺,而是……
但她还小啊,比他小六岁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情窦初开,懵懂青涩。
上元夜她救他于死神之手,在水下的相拥,无异于同行吊桥,因恐惧而剧烈的心跳,极易被误解为男女间的心动。
她万一是误把心悸当心动,日后追悔莫及该如何是好。
但他若是就这么问出来,是否会令她伤心?她万一误会了他,以为他是在婉拒,那他要再如何挽回?
罢了,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月光下的女孩儿肤色越发晶莹白润,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脖颈纤长。或许是天热的缘故,衣领的盘扣解开了两颗,凸起的锁骨若隐若现,却比那袒.胸.露.乳的女妓格外勾人。
再往下……秦世卿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慌忙移开,去看窗外摇曳的树影。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到梦中所见所闻,那柔软的唇瓣,那勾在他颈侧的藕臂,那睡眼惺忪的娇憨芙蓉面、那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团火,自小腹一路灼烧上去。幸而脸上的红斑尚未全消,否则今夜月光皎洁,必叫乔欢看出些异样来。
他稍稍前倾了下身子,掩盖住身体的变化。
梦中无端生出的这些绮念,叫他羞愧难当。纵然这不是真的,但乔欢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仍觉得无地自容。
这是对她的亵渎。
秦世卿克制着、压抑着,动作极小地吐纳数次,才稍稍降下心头的躁火。
秦世卿明白,自己对乔欢,并非全然无意。但偏偏有个极凶的宿命横在那里。
他的姻缘签,是下下签。
他若成婚,夫妇二人,不得善终。
宿命之说,他并不深信。但是,他不敢让乔欢以身试险,拿命陪他与天作赌。
还是要问过净空道长再做回答才是。
“家主,你……”他沉默的有些久了,乔欢忍不住道,“你要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你可以慢慢想,嗯……也别太慢……三日吧,三日后你告诉我。”
竟然还有时限。
三日……有些短。
见秦世卿不言语,连个点头摇头的动作也没有,别是太过照顾她的心情而不敢言?
毕竟拒绝人的话,总不知如何说出口。
一颗心往下坠了坠,但乔欢还是十分善解人意地宽解他:“七日?七日应该够了吧……家主你别有顾虑,实话实说就好,我承受能力强着呢,不用担心我心碎到想不开去寻死觅活。”
七日也不够。
秦世卿的目光移回女孩儿的脸上,方桌不大,两人隔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底的一切。
有紧张。有忐忑。却没有半点虚假的哄骗。面对他的探究,乔欢的目光毫不躲闪。
秦世卿信了。秦世琛的纠缠都不能令她放在心上,这样豁达的心性,面对他的拒绝,大概也只会伤心一夜,第二日便能将他抛到脑后,快快乐乐地另觅良人。
另觅良人……
“半月吧。”心口的钝痛让他脱口而出,“半月后,告诉你我的心意。”
乔欢的嘴巴微张。
他没拒绝?
还拖后了日期?
瞧明白自己的心需要这么久?他的心难道不归他管吗?还是说,他在权衡什么?
都说大族联姻格外看重“利益”二字,她若不能找个心上人嫁了,再过几年,父王定然在朝中权臣里给她选个驸马,到时候不嫁也得嫁。
按照秦家的地位,若再想攀的高些……秦世卿莫不是抱了娶官小姐的心思?邓洛书吗?
一家之主,为着家族的未来,婚姻一事,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就像她,身为公主,如若父王现在传信叫她回去和亲,为着大魏西迟的关系,她也得捏着鼻子嫁给大魏的老皇帝。
嗯,半个月就半个月吧。慎重点,不错。免得将来后悔。
短短半刻钟的功夫,惊讶、疑惑、纠结、释然……各种表情轮番上演,秦世卿就怕乔欢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劝他缩短时限,忙开口转移了话题:
“清澜斋的内鬼,是云儿。玉奴查到,不知何时,她与县令家的冯六郎缠到了一块。二弟与冯六郎的事,多亏有邓家从中斡旋,秦家才得以脱身。但我始终未让二弟前去赔罪,冯六郎心生不满,云儿这才擅作主张投毒。但她近不了二弟的身,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幸亏她还念主仆情谊,不曾想过害命,只是想叫我吃些苦头罢了。”
这话题转的太生硬,秦世卿脸颊微微发热,习惯性地去捞杯子,想喝口茶缓解一下尴尬,没想到却捞了个空,乔欢仿佛并没有以茶待客的习惯。
他只好更加尴尬地蜷起手指,也不好意思原路收回,只能握拳抵在唇边,假假地咳了几声。
应该能把这个突兀的动作圆回去了吧?
乔欢却注意到了他的咳嗽,“诶,家主你要喝水吗?”
秦世卿差点咬了舌头,僵硬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个洞,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他究竟为什么会突发奇想,为着那几朵山茶花,亲自过来道谢?
唔,这么一想,正事好像还没办。
乔欢提了一只茶壶过来,“没有茶,家主凑合着喝些水吧。家主方才说的这些话,都是云儿留的遗言吗?”
秦世卿:“嗯,到底良心未泯,投湖前把所做的恶事都交代下了。”
“但有些太清楚了。”乔欢隐隐觉得不对,“清楚到,好像是为了给谁脱罪,或者说……顶罪?”
一个丫鬟如何弄得到双环毒。
若说是在给谁脱罪,那这个幕后主使者,极有可能是冯六郎。
但若说是在给谁顶罪,真相便湮没在一团迷雾中,敌在暗我在明,这清澜斋中的人,随时都有再次陷入危险的可能。
“欢娘子说的不无道理。”
秦世卿边说边抬手,扶正了倾斜的茶壶。乔欢想事想的出神,还差一点,水就要漫出茶盏了。
“且走且看吧。行事不端,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也只能这样了。”乔欢端起茶盏,余光扫过秦世卿下颌上的一块硬痂。
好像是她弄的?
吃一堑长一智,她这次长记性了,提醒道:“家主,小心烫。”
“多谢。”秦世卿笑着接过。
一只小小的飞虫路过睫毛,有点痒,乔欢抬手揉了一下,端着茶盏的手不小心一抖,下一刻,秦世卿的衣袍就湿了大片。
水瞬间只剩半盏。
“嘶——咦?”
乔欢眯了眯眼。
茶盏还在抖,她还未撤离的手也在跟着抖。
地动了?
乔欢凑近了看,白瓷盏沿搭有修长的指骨,因为用力,皮肉紧绷,手也因此抖得格外厉害。
“家主,你……”
秦世卿放下茶盏,“醒来后便这样了。张大夫说许是双环毒的遗症,日后针灸调理,或许能有所好转。”
“遗症?”
怎么没听郑希说过?
乔欢一阵心惊,面露急色,“那可还有其他遗症?会疼吗?家主你不要不开心啊!”
闻言,秦世卿觉得,像有什么东西扎了他的心一下,破开一点小洞,吹入了夏日和暖的风。
从发觉到现在,问他疼不疼的,关心他会不会因此而不开心的,乔欢是第一人。
其他人,包括他的阿爷,关心的,都是他是否还能亲自制灯,是否能如期制好宫中阮贵妃娘娘的贺寿灯,别耽误了佳期,使官家震怒,给秦家带来灾祸。
自从阿娘离世后,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了。
他不欲令乔欢担忧,瞒下短时间内无法制灯的真相,故作轻松道:“不疼的,也无其他遗症,只是之后受些罪,按时扎扎针罢了。”
话音刚落,玉奴匆匆跑来,连屋门也没有进,站在窗外便道:“家主,老太爷和老夫人请您和欢娘子去醪花厅一趟,有急事相商。”
*
醪花厅里,人凑的挺齐。除了秦世琛,基本都在了。
秦老太爷和秦老夫人迎门而坐,邓洛书立在一侧,阿绵和阿福一左一右跪着,间隔出死生不复相见的距离。
一进门,秦老夫人开门见山,指着阿绵就开骂:“家主,方才这个小贱蹄子都招了。藏了木板,令欢娘子误入后山的,是她。在凝霜堂散播谣言,先后两次诬陷欢娘子清白的,也是她!这次是阿娘有眼无珠,着了这个小贱蹄子的道。还望家主看在阿娘也是一心为着秦家的份上,莫再计较了。”
说完,她掩着帕子咳了一声,秦远道立刻醒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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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对对,卿儿,你阿娘她也是被这这这个叫阿绵的忽悠了。都怪这小蹄子忒精,和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指了指阿福,“和她,闲着没事躲在园子里说话,说什么她觉得欢娘子对你有意?你阿娘也是怕你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勾了去,这才着了道,谁知道这小贱蹄子说话一套一套,面上扮柔弱,心里却比谁都歹毒,这是想借你阿娘的手,把欢娘子踢出秦家嘞!依阿爷看啊,她自个儿,还指不定对你存了什么龌龊心思。”
邓洛书递给秦世卿一张发黄的草纸,“表哥,这是清澜斋婢女罗儿的证词,她可作证,昨晚,阿绵去过清澜斋,还在欢娘子的窗外逗留了片刻。”
乔欢想起泠石说的那个黑衣人,而且昨夜,泠石走后没多久,阿绵和阿福就到了。
难怪晓得玉佩和银钱的事。
邓洛书继续道:“至于后山一事,欢娘子当时走的路线,并非日前划定好的。二表哥那日想与欢娘子单独相处,就让领路的小厮走了另一条道。木板的失踪,绝无可能是有人提前动手。那么,当日有机会接触到木板的,便只有欢娘子、阿绵、阿福和领路的小厮。”
“欢娘子自然不可能自害,小厮受托于二表哥,也可排除嫌疑。剩下的,也就是这两位了。而当日阿绵恰好崴了脚,当时欢娘子、阿福与小厮正说着话,无人留意她做了什么,想来就是这时动的手脚,把标着止步的木板,扔入了草丛。”
“事后阿绵又故意令周先生发现那块木板,想来那时她便想以此事将欢娘子赶出秦家,谁知后来家主出事,计谋没能得逞,这才借流言一事,陷害洛书与欢娘子。看来,在她要除去的人名单里,洛书也在列啊……”
后怕似的,邓洛书捏着帕子抹了把泪,嘤嘤啜泣起来,老夫人也跟着情动,安抚着安抚着,也跟着抱头哭了起来。
醪花厅哭声一片。
秦老太爷皱着眉头揉了揉耳朵。
阿绵扑到乔欢脚下,“欢姐姐,我错了,求你饶了我……”
阿绵哭的梨花带雨,阿福仍是跪在一旁,梗着脖子,歪头看着跳动的烛火,就是不肯看乔欢一眼。
见乔欢并没接话,阿绵抽泣两声,转而去扑站在一旁的秦世卿。邓洛书朝着小厮使了个眼色,阿绵还没沾着秦世卿的鞋边,就被人给拖远了。
邓洛书止了泪珠,露出一抹端方的笑来,“欢娘子,白日的事,是姑母被阿绵这等小人挑唆,一时失察,才错怪了你,你莫要放在心上。”
莫要放在心上?乔欢心道,听风就是雨的是你姑母,她要是没存什么坏心思,能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儿?不道歉也就罢了,凭何自作主张让受害人“莫放在心上”?
真是霸道。
阿绵还在求饶,“家主,秦家家大业大,阿绵家贫,亲娘去的早,阿爷又是个酒鬼,他欠了银子,要把阿绵卖到青楼里去还债,阿绵这才动了歪心思,还求家主体谅,饶了阿绵这一回吧——”
联想秦老太爷的那句“龌龊心思”,乔欢算是听明白了,阿绵之所以视她与邓洛书为眼中钉肉中刺,为的,竟是嫁入秦家。
秦世琛虽说风流,人却凉薄,未必能出银子帮人摆平灾祸。
秦世卿却不同,妻也好,妾也罢,但凡留在他身边的人,哪怕只是个奴婢,依着他的柔软心肠,也定不会见身边人深陷泥潭而不顾。
这就是阿绵选择秦世卿的原因。
乔欢突然觉得心寒。
视为挚友的人,却视自己如死敌。过往种种,一句真话也不曾有。阿绵不曾与她和阿福真正交心,但凡阿绵说一两句,她难道会袖手旁观吗?
家境贫寒,有苦难言,但这不能成为害人的理由。
秦老太爷一挥手,“行了,送官吧。那个跪着的是无辜的,放了就成。散了散了。”
阿绵脸色骤变,“不,不要——老太爷,家主,求求你们不要送官,不要送官——送了官,阿绵这辈子,就,完了啊……”
秦世卿晓得她的话中意,略一沉吟,拦住了要将阿绵拖去官衙的小厮。
他说得有些艰难:“阿爷,此事,依儿臣之见,她确有苦衷,算得上,情有可原。”
一个没有阿娘的人,阿爷又是如此德性,若无他人相护,一个小娘子的日子,可谓是艰难了。
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确实情有可原,若是送官……怕是会断送她的一辈子。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爷,儿子的意思,是将她逐出秦家便是,但此事的受害者是欢娘子与表妹,还需问过她们的意见才是。”
他看向乔欢,“欢娘子以为如何?”
27. 风波起(二)
半人高的木架上立着一座烛台,火烛烧至尽头,噗得熄灭,露出用以固定火烛的尖细银针。
阿绵软塌塌歪跪在旁,瞬间落入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
乔欢看了阿绵一眼,复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影子。
“我认为,”乔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冷静得有如端坐高堂的刑官,“一码归一码。在后山,我险些葬于狼腹。当日她既然敢做,就该想到应有的下场。送官,很公平,也没冤枉了谁。除此之外,阿福视她为姐妹,她却拉着阿福当惑人的幌子,陷友人于不义之地,她该亲口给阿福赔罪。”
阿福跪在乔欢的右前方。
听见最后这句话,她的双肩颤了颤,跪僵了的身子艰难转动,抬头,不知是否一宿没睡,两眼有些水肿,看向乔欢的目光少了以往的欢快与轻松。
邓洛书启唇轻笑,“多日的好姐妹说送官就送官,欢娘子,你这人,当真是冷心冷情啊。”
乔欢立刻驳道:“如若日后有人要谋害邓娘子的性命,还请邓娘子给我演示演示,如何做,才叫不冷心冷情。”
邓洛书被她堵的一个气闷,缓了口气的功夫,又是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
“表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阿绵年纪还小,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若真是送官……”邓洛书泫然欲泣,“欢娘子,官衙是什么地方,牢狱又是什么地方,那儿可真不是咱们这等女子能呆的地儿啊!”
尾音还没落下,就听黑暗中传来一声纤弱的嘶吼,“乔欢,既然你不让我活,那我就去死好了——”
当啷——
秦远道离得阿绵最近,吓得差点跌下椅子。他端起手边的烛台凑上前,只见阿绵半伏在地,一道深红的血痕横贯右脸,在她身后,小厮的手里紧握着一盏烛台,有血珠从尖细的银针上滴落。
“你你你——你敢自戕!”秦远道怒了,“想找死,滚出去死,别死在秦家!”
秦老夫人抚着胸口心悸道:“哎呦呦,你这个小娘子,你死了不要紧,等明日白布一裹,门外一抬,叫这邻里街坊的怎么看我们秦家?真是个没安好心的小东西。老爷哪,依妾看,还是趁早送官的好,没得叫她在外头祸害人!”
秦远道早待烦了,送官就能解决的事,偏偏长子拎着副菩萨心肠在那儿磨磨唧唧,真是耽误他品茶赏月的好时光。
“行了行了,捆到柴房,明日一早送官吧!”
说完,两袖一收,刚准备走,半只脚还没踏出去,一个小厮从门来撞进来,慌乱得语不成句:“老太、夫、家……哎呀,二爷在明朝酒楼又被人给打了!浑身喊疼,请各位主子过去瞧瞧呐!”
秦老夫人尖叫一声,被邓洛书搀扶着,如踩浮云一般跌跌撞撞扑出门外,秦远道看着天上高挂的圆月,哀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跟着去了。
醪花厅顿时安静了不少。
阿绵被小厮摁着,给阿福磕了三个头。
后山上,木板是她拉着阿福一同发现的。后园里,刻意说的悄悄话,也是对着阿福说的。
从头至尾,阿福全心全意地待她,却被当猴耍。
看着阿绵磕破的前额,又想到她即将面对的腥臭牢狱,阿福只觉得恶心,心中阵阵生寒,一眼都不肯再看,第三个头还没磕完,就扶着跪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见她走得艰难,乔欢快步追上,陪着她一同回芜居。
阿福走得急,乔欢追得更急,一时忘了在场的还有秦世卿。
秦世卿伸出的右手悬在半空,未能挽留住半片衣角。只能眼睁睁看着鹅黄的身影穿过廊下的排排灯笼,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乔欢是不是……不高兴了?
袖摆滑过的沁凉尚还留在手心,而他想要说的话,却因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哽在喉咙里。
“家主。”靳忠候在门外,“可要去问梅轩瞧瞧二少爷?”
“不去。”秦世卿道,“可知这次又是为何?”
靳忠:“二少爷去明朝楼吃酒,常用的雅间被人给占了。家主也知道,但凡是二少爷常用的东西,旁人碰都碰不得。谁知道对方也是个蛮横无理的,一句话没说完,就动了手。”
“可有报官?”
“报了,那人溜的快,没逮着。听二少爷的意思,那人不似寻常的地痞,也非富贵人家的公子。从招式来看,倒像是……”
靳忠欲言又止。
“是什么?”
“像是军中出身的人。”靳忠神情凝重,“那人会打的很,皮肉伤半点没有,伤的都是筋骨,倒不致命,就是受些疼。听妙手仙人说,二爷恐怕半个月都下不来床了。”
秦世卿捏了捏眉心。
为何又掺合进了军中的人?
烦心事接二连三涌来,大病初愈,身子尚且有些承受不住。头颅的痛感迫使他闭了闭眼,身形忽而一晃,吓得靳忠一个激灵,上前扶住了他。
“家主当心身子,二少爷的事,等官差把那人给抓了再说吧。”
秦世卿缓了几口气,略微压下心中的烦乱。
“明日你把云儿下毒未遂、投湖自尽的消息放出去,隐去冯六郎一节,然后派人去县令府守着,看看冯家的反应。”
靳忠应是,又听秦世卿问:“净空道长可回了?”
“尚未。”靳忠摇头,“家主放心,灵安寺那处奴才派人守着呢,一有净空道长的消息,立刻禀给家主。”
*
晨起天阴的厉害,还洒了几滴雨。乔欢换了个衣裳的功夫,东边厚厚的云层就破出万丈金芒。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门前,乔欢努努嘴,摘下刚刚戴好的斗笠,回屋放好,想了想,抄起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阿福要归乡了。
乔欢留不住她,向周先生告了假,前去相送。
顺便问些事情。
“还以为你不来送俺了呢!”秦家宅门前,阿福朝乔欢挥手,圆圆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哪儿能啊!”见阿福状态不错,乔欢便放了心,她快步走至跟前,握住阿福的双手,“想好了,真要走?”
“走了。”阿福挎住乔欢的胳膊,“来的时候,就想着学门本事,日后开个铺子,哪怕做不到秦家这样,也好过一家人祖祖辈辈在田里头挣扎,辛劳一年都吃不上一顿饱饭。不过嘛……阿绵算是叫俺瞧明白了,俺这性子,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好歹还有口饭吃。经商?哼,怕是被人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乔欢搭手在眉间遮住刺眼的朝阳,“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难,哪儿有什么事是容易的?”
阿福目露艳羡,“有时候俺真羡慕那些大宅院里头的小姐,不愁吃不愁穿,生下来就是富贵命,多好。”
乔欢不以为然,“哪儿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家族倾覆就在一朝一夕之间,千金小姐一夜沦为阶下囚,那种日日殚精竭虑的日子,未必有农人过得舒心。”
“那倒也是。”阿福看着夹街的高大围墙,“人被这一堵墙困着,也没什么好的。哪儿有俺们那青山绿水来得快活自在。阿欢,等你得了空,来俺们尹家村玩儿,俺带你上山下套,打野鸡烤兔子!”
“行啊!”乔欢伸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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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拉勾,免得你骗我。”
“幼稚。”阿福笑骂一句,伸出小指,与乔欢勾缠在一处,“说定了啊,不来的是小狗。”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一棵参天的老树下。
阿福抽出帕子掸了掸石凳的灰尘,“坐会儿吧,俺娘等会儿来这卖菜,叫她看看俺认识的朋友。”
乔欢紧靠着她坐了。
抬头,便能看到被枝叶剪碎的蓝天与白云,还有细碎的小花探头探脑。枝头偶尔落下几只鸟,吱吱叫两声,便与同伴相逐而去,徒留花枝震颤。
日子仿佛变得悠长起来。
阿福眯着眼,弯着唇,几乎快要睡过去了,忽然听见乔欢开口,“阿福姐,你可知,秦老夫人和邓洛书为何会突然对阿绵起疑?”
“这个啊……”阿绵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昨儿个家主醒了,你们都去了清澜斋,之后邓小姐去找了秦老夫人。当时俺和阿绵被捆在院儿里头,俺只听见邓小姐说了句‘幸亏二表哥起了疑,派人跟着那两个丫头,这才什么什么’,后边儿她们关了窗,俺就没再听清了。”
“秦世琛?”乔欢心道,怎么又是他?莫非从后山回来,秦世琛就对阿绵和阿福起了疑心,一直派人监视?
邓洛书说是谁昨夜目睹阿绵在她窗外偷窥来着?罗儿!难不成,她是秦世琛的人……
“话说回来,”阿福看着乔欢,“你和二少爷,什么时候两情相悦的?”
“我没有!”乔欢回答得干脆,面露恼意,“他乱说的,你别信。”
倘若乔欢神色慌乱,阿福姑且还会怀疑怀疑她是不是害羞,但瞧脸色,确实是生了气,便知乔欢说的是实情。
“嗐,这叫什么事儿啊!”阿福一拍大腿,担忧道,“阿欢,那你可得小心点,秦老夫人宝贝二少爷的很。二少爷被你勾了心去,她又不待见你,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思要收拾你呢!”
“我知道。”见阿福还皱着一张写满担心的脸,乔欢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肩膀笑道,“哎呀,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啊,我们阿福也会看人心了。”
“小妮子,俺担心你,你还来打趣俺!”阿福笑着一扭乔欢的腰窝,乔欢最耐不得痒,咯咯笑起来,与她闹做一团。
“阿福?”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两人停住动作。
“尹二哥!”阿福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哦……你阿娘砍柴的时候扭了腰,俺就起了个早,干完地里的活,替她来卖菜。”
尹二挠挠头,身边停着一辆板车,上面有成筐的绿叶儿菜,碧绿碧绿的,瞧着就很新鲜。
“你呢?今日没课吗?怎么有空出来?”
“学不下去了,不学了。”阿福摆摆手,“还是回去种地自在。你去哪儿卖菜?俺和你一起。”
“啊?”尹二显然没料到阿福会这样说,半晌才捏着衣角挤出一个“好”字。
尹二是地道的庄稼汉,他穿着一件无袖短衫,臂膀坚实有力,裸.露在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一举一动自带乡间田野浸润的朴实憨厚。
然而此时此刻,乔欢看见,刚毅的汉子在阿福面前,竟然像小娘子似的扭捏起来。
阿福拎起包袱,朝乔欢道了别。尹二怕她累着,执意让她坐在板车上,他推着她走。
看着一男一女逐渐远去的身影,乔欢突然品到了点甜。
她沉浸在那股快乐的甜蜜中,甚至没有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
直到秦世卿站在了身旁才陡然回神。
“诶?家主,你怎么在这儿?”
28. 风波起(三)
被枝叶筛过的日光柔和而温煦,四周有不知名的浅淡花香浮动。
不过一日的功夫,秦世卿脸上的红斑与红疹已经完全消退,斑驳光影中,一身墨绿襕袍愈发衬得公子如玉,只不过,美玉微瑕,下颌线处留了黄豆粒大小的一点疤。
乔欢盯着那块疤看了一会儿。
不行,早晚得弄个袪疤舒痕的好药给他消了去。
秦世卿自然注意到了她目光的落点,虽然早已从玉奴口中得知这疤的来龙去脉,但被一个小娘子盯着,即便她就是罪魁祸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借着咳嗽抬袖遮掩。
乔欢这才回神。
“家主身子还未大好,怎得出来了?”
“有些事。”简简单单三个字,像是敷衍,秦世卿怕乔欢误会,稍作权衡,决定对她和盘托出,“我这手抖的毛病,也不知多久才能好。但贵妃娘娘寿辰所用的灯盏却耽搁不得。扎骨架,我尚还做得来。但在灯笼皮上绘图一节,实在无能为力,便想着今日去拜访宣州的丹青妙手,看他是否可以相助,可惜……”秦世卿面露哀意,“老先生三日前过世了。”
论丹青,宣州城内,唯这一人在秦世卿之上。
去其他地方找人的话,时间怕是来不及。但若是随便找个人凑合,怕是官家那边无法交代。到时毁了贵妃娘娘的寿辰,灾祸怕是要落在秦家头上。
真是福祸相倚。
办的好,秦家名声大振。
办不好,沦为笑柄都是轻的,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祸。
乔欢淡淡应了声,思忖着要不要让泠石去找个擅丹青的人来,好解了秦家的燃眉之急?但她又没见过秦世卿的画,不知水平如何,又按什么标准去找比他画的更好的?
却不知她这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在秦世卿眼中完全是另一种解读。
昨夜,初知他手抖的遗症时,乔欢的担忧他真真切切看在眼中。可现在,他将他所忧虑之事和盘托出,她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安慰,没有关心,就连多问一句都不曾有。
难道昨晚他对阿绵的宽容到底是伤了她的心,令她不快了?
但他本意并非如此……
心弦再次紧绷,秦世卿看着乔欢微蹙的眉心,有些话,还是说开了的好。
然而,肚子里的草稿还没打好,就听对街传来一声兴奋的“欢娘子”。
一个形似竹竿的男人微笑着朝乔欢走来,只不过,这根竹竿被斜背在身侧的药箱压歪了。
秦世卿不认得郑希,郑希却认得秦世卿。他走过来,先对乔欢道了句“好巧”,又规规矩矩地朝秦世卿作了个揖,“家主面色不错,看来是大好了。”
纵然心中疑惑乔欢为何会与这名男子如此相熟,秦世卿还是本着良好的教养,面上和善如春风,问道:“这位是……”
乔欢连忙介绍,“家主,他就是郑大夫,双环毒就是他诊出来的。”
闻言,秦世卿立即作揖致谢,想来郑希也是头次受人谢礼,手脚忙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下意识去托秦世卿抬起的双臂,奈何抓得有些牢、位置有些靠里,在乔欢看来,他和秦世卿像是抱在了一处,场面莫名有些滑稽,乔欢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希当场闹了个大红脸,秦世卿的神色也带了几分尴尬。
乔欢心思一动,对郑希说了句“稍等”,拉了秦世卿的胳膊往前走几步,而后压低声问:“家主,郑大夫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既然这手抖的遗症,齐大夫和张大夫都治不了,要不让他试试?”
因着这是私底下商量的话,为了避免让郑希听见,乔欢靠得秦世卿很近,手指纤长,半握着他的小臂,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梳头水,似花香,又带着些清甜,好闻的很,比他点过的任何一种香料都好闻。
二人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小娘子扑在了男人的怀中,而男人非但没有拒绝,从那脉脉含情的眼睛里,甚至还能品出几丝欣喜与甜蜜,似乎对小娘子的这个举动甚是满意。
乔欢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秦世卿的耳后一片绯红。
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秦世卿只觉心跳得厉害,不知乔欢离得胸口那样近,能不能听到他这毫无秩序慌乱的心跳声。
忽然,他想到郑希还在,这幅姿势怕是会引来误解。他是男子,倒无所谓。但现在他还不能给乔欢一个明确的答复,绝不能拿她的闺誉当做一时贪欢的代价。
他忙道:“也好。”
下一刻,乔欢就跑去与郑希细说他的病情了。
怀里的温香软玉骤然离去,扑入怀中的热风都是冷的。
*
一刻钟后,问心医馆迎来了开张以来的第二位客人。
郑希开了门,医馆与乔欢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医书还是成堆地摞在柜台上,店门还是吱呀响,一切还是破破烂烂。
或许最大的变动是这位掌柜,不再埋头故纸堆,竟然肯出门了。郑希的眼睛似乎也好了不少,他都能腰不弯眼不眯地插锁眼了。
秦世卿看着这隐匿在犄角旮旯里的小破医馆,实在忍不住心头疑惑,悄悄问乔欢:“你与郑大夫……是如何认识的?”
“抓药认识的。”乔欢道。
郑希接话道:“是啊,欢娘子上次来我这医馆配引蛇散,我们打那儿认识的。话说回来,欢娘子当真为我打开了思路,家中驱蛇,引蛇的法子确实比驱蛇好,驱蛇是令蛇去往邻家院子,倒有些像是祸水东引了,不如引蛇来抓根除个彻底。”
乔欢汗颜,她不过是胡诌了几句,哪儿有这么多大道理。
秦世卿倒是有些吃惊,“清澜斋……有蛇吗?待回去后,我让靳忠带人上下搜查一遍。”
乔欢慌忙摆手,“没有没有!那天是我看错了,误把枯枝当成蛇,闹了个笑话!”
总不能说是她为了让秦世琛吃苦头才配的引蛇散吧!
不过这句话也不全是假,她确确实实在秦世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慌来圆”的滋味了,以后她再也不撒谎了。
终于开了门,乔欢怕秦世卿再问,连忙将他推进了医馆。
穿过问诊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摆了几个木架,架上层层摆着大笸箩,里面晒着各种不知名的药材。
郑希打开另一间房门,请乔欢他们进来,放好药箱,边洗手边道:“欢娘子,其实,双环毒还有另一种解法。药材虽然也算不上便宜,但比雪蜂蜜便宜多了,也好找,是个医馆都有。”
“是张渺那种解法吗?”乔欢问。
“嗯。但这种法子,药力过强,遗症暂且不提,从长远来说,对患者的身子也有极大的损害。但确实是因为雪蜂蜜难寻,所以一直以来,医者都用这个法子解毒,身子受损,总比没命要好。但那日我瞧着家主所中之毒短时间内并不致命,又想着依秦家的本事,或许能找到雪蜂蜜,便擅作主张将这个法子瞒下,谁知……”
谁知最后还是用了这个法子。乔欢有些懊丧,若是她能早点找泠石,早点拿到雪蜂蜜就好了……
秦世卿的脸色也不太好,“郑大夫,请问,身子……会受到何损害?”
郑希沉吟片刻,突然对乔欢说:“欢娘子,我这儿火折子用尽了,一会儿扎针,银针须得过火,你可能帮忙跑趟腿,买几支火折子来?”
乔欢知道,这是有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了。她装作不知,出去去买火折子了。
郑希这才说了实话:“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艰难。除此以外,日后身子再受重伤,更是有损寿元。”
即便沉稳如秦世卿,也难得变了脸色,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
他并非军中将士,干的也不是刀尖舔血的生意,“重伤”二字,离他似乎很远,寿元有损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但子嗣……他抬头,看向乔欢离去的方向。
她会接受一个于子嗣无能的男人吗?
难道……他的姻缘,竟是注定艰难。
郑希不忍看他难过,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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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暂且宽心,若家主信得过,郑某愿试着配药,为家主调理。”
“有劳了。”秦世卿点头致谢,“你……别和她说。”
“啊?”郑希见秦世卿一直看向门外,脑子卡了卡,瞬间明白了点什么,宽厚一笑,“家主放心,郑某不是嘴碎的人。”
等乔欢回来,郑希做戏做全套,用乔欢带来的火折子点了蜡烛烧了针,秦世卿脱下外袍,乔欢避去屋外等着。
一刻钟后,郑希出来,道:“若想根治,须得一载左右。”
“能不能再快些?”乔欢焦急道,“他得制灯,等不了那样久。”
郑希:“快倒是能快,若有雪蜂蜜,月余便可痊愈。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雪蜂蜜有多金贵。要是能让我见着一滴,我立刻死了也愿意。”
两刻钟后,一只方形瓷瓶握在了郑希手里——乔欢刚刚让候在外头的靳忠回秦家取的。
“这是……”郑希看着瓶中的乳白膏体,呆道。
“雪蜂蜜。”乔欢语气平静,好像这只是一瓶普通的蜂蜜,“大概四两多吧?”毕竟被她吃了不少,“这些够吗?不够我再去买。”
“够够够够够——用不了这么多。”郑希吞了口唾沫,“欢娘子,你家……是做什么的啊……”
“嗯……秘密。”乔欢俏皮一笑,“郑大夫可不可以不要跟家主说雪蜂蜜的事?我怕他觉得亏欠了我的,心里头不舒服。”
她喜欢他,但她不希望他因为亏欠而选择迁就她。
郑希笑道:“好啊。欢娘子放心,郑某不是碎嘴之人。”
同样的话,同样的保证,一天之内他说了两次。郑希看了看乔欢,又看了看窗纱遮掩的屋内。
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大夫,多谢。”乔欢郑重道。没有郑希,验不出双环毒,也寻不到这治疗手抖的办法。
她环顾一圈小破医馆,连块牌匾都没有,要不是郑希上次自报家门说是“问心医馆”,她还以为这医馆叫无名氏呢。
果然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郑希的医术,可比那什么妙手仙人强多了!
郑希却道:“欢娘子,其实,郑某该谢谢你。”
迎着乔欢不解的目光,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欢娘子,还记得上次来医馆,你临走时跟我说的话吗?”
乔欢微囧,她每日都要说好多话,记不清了。
郑希早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接着说:“欢娘子让我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那日以后,我便听了欢娘子的话,去街上转了转,没想到……”
他蓦地一笑,“撞见一位老妇人腹痛,却因家贫,拖着不肯找大夫,再拖上几日,怕是要活活痛死。我治好了她,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看向湛蓝长空,“之前是我狭隘了,守着一间医馆,自怨自艾。从来没想过,作为医者,也是可以背着药箱,如那行脚僧一般走遍天下,为百姓袪病解难。这两日我走了几个村子,医好数十人,已然觉得,医术精进不少,所领悟的,多于书中所学数倍。古人言‘知行合一’,诚不欺我啊!”
没料到自己的随口一句话能有这么大作用,乔欢重新打量了一番郑希,他如今的状态确实与以前大不相同。
面色红润了不少,一举一动都带着朝阳般的生气,不似初见时死气沉沉如孤魂野鬼。
乔欢鼓励他:“你会是一名好大夫的,郑希。”
郑希朝她作揖,而后挑起门帘,拔针去了。
阳光照着这个不大的小院,墙角一盆兰草正舒展着草叶。乔欢围着晒草药的木架转了转,一圈看下来,没一种认得。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呐!她将手掌放在自己与太阳之间,眯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太阳。
这样安静的早晨,真好。
唇角的笑容还未扬起,便听见“哐哐哐”的几声巨响,有人砸门砸出了攻城的气势。
只听有个男人在外头大叫:“郑希,你这害人的庸医,滚出来!俺媳妇快被你给害死了!”
29. 风波起(四)
叫门的是个汉子,赤膊,颈上搭着条灰不拉叽的巾子浸汗,长得比尹二还威猛壮实。
乔欢看了眼男人握紧的拳头,又担忧地看了眼郑希。
恐怕十个郑希也未必经得住那一拳的威力。
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壮实的猛汉,地上放着张门板,一个女人半撑半躺着,乱发糊了半脸,嘴巴半张着呼吸,而她的下裙,湿漉漉的,是血。
她拉着男人的手,气若游丝:“董大,俺没事。咱回去,别花这个冤枉钱……”
“淌血了还能叫没事!?”董大扯下巾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花个屁钱,他治坏的,还得咱们自个儿掏钱看病不成?这儿没你事儿,你给老子闭嘴!”
郑希看着妇人,仔细辨认了会儿。
“这位夫人是董家村的吧?”
“不错。”董大叉腰道,“她前两日肚子疼,说是你给开的药,吃了就成这样了。你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休怪老子不客气!”
跟在后边儿的两个男人也叉腰挺胸,像是要大干一场。
乔欢心里发急,早知道出个门还能撞见找茬的,就该让泠石跟着,真动起手来,也好装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救一救急。现在倒好,哪怕加上靳忠,他们四个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对方一个。
经商久了,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秦世卿镇定依旧,朝着靳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撤了。
秦世卿又担心这几人的阵仗吓着乔欢,便不动声色移了半个身子挡在她身前,刚站稳,左臂忽然坠了坠,低头看,原来是乔欢抓住了他的袖摆。
抬头,正对上乔欢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仿佛在说:“抓着你我就不怕了。”
被人依赖,还是被自己心悦的小娘子依赖,任谁都会高兴。秦世卿也不例外,稍稍点头,算是默许,旋即便将目光移开,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实则心里早就噗啦噗啦花开遍地,此时此刻看着那咄咄逼人的董大都瞬间觉得顺眼了许多。
郑希也是头次碰上这样的事,以为真是自己医术不精,当即挽袖上前,“且容郑某为夫人把脉。”
妇人却慌乱地扑向丈夫,“不不,董大,俺再也不信他了,别让他碰俺!”
董大一把推开郑希,“滚滚滚,可不敢叫你再瞧!拿五十两银子,俺们找别的大夫去。”
郑希被推了个踉跄。
有病不医反而先谈钱。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茫然四顾,才发现不大的地方,竟然人头攒动。
问心医馆何时这样热闹过!
问心医馆藏在犄角旮旯里,正对着的是条窄巷,穿过去才是长街。
不过,嗓门大了,再深的巷子也不怕。董大吼了这么多嗓子,早把那些爱看热闹的市井百姓招来了
——免费的好戏,唱的比酒楼里还精彩,不看白不看。
乔欢小声拽了拽秦世卿的袖子,小声跟他嘀咕,“有病还不让治,这人明摆着讹钱来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秦世卿觉得十分有趣,便微微低头,迁就乔欢的身高,小声道:“这么多百姓围着,拿钱消灾也不成了。”
“是啊!”说这种悄悄话最快乐了,乔欢一时间都没注意到她和秦世卿过近的距离,俨然将他当做一名“志同道合”的好友,“真给了银子,岂不是坐实了郑大夫医术不精?日后他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哎,但又不给诊脉,郑大夫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未必不行。”秦世卿回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还没等乔欢反应过来这句话何意,董大已经等不及,嚷嚷着不给银子就要砸铺子。
旁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道:“要银子干啥啊,这种祸害人的庸医,就该送官,省得他在外头祸祸人!”
郑希自然也明白这灾没法儿拿钱消的道理,就算能,把他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
他心存侥幸,万一是他想错了,这两人不是来讹钱,而是对他多有顾虑才不放心让他诊治呢?
人都是善的。
没有那么坏。
“若二位不放心郑某的医术,可请其他大夫前来与郑某一同诊治,所需的诊金,郑某代付便是。”
董大的跟班狂道:“说五十两就五十两,你拿不出,咱们可就自己去拿了!”
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口哨助兴。
见郑希站着不动,董大摆摆手,示意另外两人跟上,大摇大摆就要往铺子里走,郑希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作恶,快步拦在店门前,挡住董大的路。
发现讲理并没有用,郑希沉默了。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妇人身上,涌动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乔欢看见,郑希眼中好不容易升起的光亮正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犹如昙花一现,即将坠入比原先更加迷茫的深渊。
她的心也随之一坠。
她忽略了一件事情。
郑希不是历经过商海沉浮的秦世卿,也不是自小从王兄口中听惯了朝堂上明争暗斗的她。
他没有见惯人心的冷漠与虚伪,没有见惯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自然学不会将这些丑陋嘴脸付之一笑淡然揭过。
被他救过的人前不久还对他感恩戴德、满口称谢,结果反手就是一刀,将人世丑陋的一角血淋淋地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才是现实,他过往所信奉的一切,都是假的。
善良无私只会把人拉向地狱,他亲手帮过的人、做过的善举,在这一刻,都成了讽刺的利刃,深深刺入他的心房。
人群还在哄叫,“庸医”二字吹鼓着耳膜,发出嗡嗡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该死”的字眼锥刺着郑希即将破碎的心。
郑希看着妇人,她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她的丈夫却还在为五十两银子胡搅蛮缠。
烈阳高挂,炽热明亮,却照不亮那狭窄的小巷。
终于,郑希垂下头,无力道:“好。我给。你先带她去看病。”
“且慢。”乔欢拦在郑希身前,“郑希,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
郑希缓缓抬头。
“我说过,你会是一名好大夫的。我和家主都这样认为。”
郑希眸光微动,求证似的看向秦世卿,只见他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你没必要为了几个渣滓,而否定自己。”乔欢看向董大,目光挑衅,语气更是轻蔑,“因为,不、值、得。”
“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董大火冒三丈,“姓郑的,你给不给?不给俺们就自己拿了!”
“你拿!”乔欢与郑希并肩而立,“你敢踏进这个门半步,那就是强闯民宅,你就等着牢底坐穿吧!”
前院是医馆,后院是郑希住的地方,姑且算作民宅。
郑希拉拉乔欢的衣袖,目光瞥向妇人,“欢娘子,她快不行了。”
秦世卿道:“不必担心,方才我已命人去请妙手仙人,很快就来。其他大夫的医术你们不放心,妙手仙人的医术,总不会出错。”
董大怒气依旧,“请大夫又如何,他让俺媳妇受了疼,也得赔钱!”
“这是自然。”乔欢道,“只待还了郑大夫清白,五十两银子,给你便是。”
“不行——”妇人突然嘶吼一声,“董大,俺、俺快不行了——快带俺找大夫啊——”
也不知道她在慌什么,气也不虚了,听起来中气十足,扛上锄头能立刻去刨二亩地。
董大关心则乱,没察觉到妇人的异样,逼郑希道:“快给银子,大夫俺们自己找!”
郑希觉察出不对来,“她在装病。”
既然如此,乔欢和秦世卿更不可能让步了。
董大眼中布满血丝,他回头看了看“痛”到扭曲的妇人,拳头一握,冲到人群,抢过一人扛在肩头的扁担,朝着乔欢挥了过去。
乔欢反应极快,她迅速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拇指与中指环成弓状。
扁担头眼看着就要落下,碎银飞快从指间弹出,却在刹那间,乔欢眼前一黑,整个人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中,扑鼻却尽是熟悉的暗香。
碎银击中了董大手臂的麻筋,扁担垂直啪嗒落地。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郑希甚至还愣在原地。
秦世卿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遵从本能做出了反应,将乔欢揽入怀中护好。
乔欢的脑袋在撞入男人的胸膛后顿时一片空白,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被秦世卿扑的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仰去。
秦世卿也没站稳,跟着倒了。
腰背着了地,没有丝毫缓冲。乔欢骤然回神,仿佛数十根棍子齐齐砸在了身后。
唔!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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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挺挺摔下去就已经够痛了,秦世卿的手护着她的脑袋,自然不可能撑地,整个人的重量便都压在了乔欢身上,前后夹击,那就是双倍的疼痛,乔欢的眼角瞬间沁出了泪花。
呜——快压成饼了。
两个人都还没缓过神来,泪眼模糊中,乔欢看见董大揉着手臂,他的跟班气不过,活动着手腕和脖子走了过来。
被秦世卿压着,她已经抽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了。
郑希上前阻拦,却被他们推倒在地。
其中一个人蹲下来,歪扯着嘴角,伸手,看样子是想去扯秦世卿的衣领。
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动作生生止住,眉眼扭到一处,呲牙咧嘴嚷道:“哎哎哎,疼疼疼——”
有人揪住了他的发髻,俯视着他,眼神凌厉。
“什么狗东西,也敢伤本将的兄弟!”
那人生的高大,一身黑袍无比干练,是与秦世卿的温润儒雅截然不同的武将风格。
董大和另一名跟班见兄弟被人欺负,一齐挥拳扑来。那人却丝毫不惧,将手中之人拎着头发甩了出去,五大三粗的壮汉在他手里仿佛没了重量,当即腾空划了个弧,撞到墙上,摔闷了气。
那人腾出手来,三下五除二又把另外两个也打闷了气。
秦世卿撑着地面站起身子,而后扶起乔欢,乔欢觉得自己的脊背快要碎掉了。
“抱歉。”好心办了坏事,秦世卿满脸愧疚。
乔欢怎会怪他,“家主也是好心嘛!”
来人抱臂看着他们,挑了挑眉,“小娘子好生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秦世卿道:“欢娘子便是上元节救我之人。”
来人的神色立刻郑重起来,抱拳道:“原来是欢娘子。在下是陆庸。”
陆庸?好耳熟的名字。乔欢仔细想了想,恍然道:“你是俪城的守将陆将军!”
父王和王兄不止一次提到过,俪城是大魏的门户,只要它的守将陆庸在一日,别人就别想攻下俪城深入大魏腹地。
她早就想见一见这位厉害到连王兄那样苛刻的人都赞不绝口的守将了,没想到,他竟然和秦世卿认识。
乔欢的眼睛向来藏不住事,崇拜敬仰展现的明明白白。秦世卿见她用这种眼神看陆庸,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十分碍眼,毕竟乔欢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啊!
两手的手背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刺痛,秦世卿后知后觉抬起手,才发现,方才两手护着乔欢,倒下的时候,手指手背都蹭破了皮。
乔欢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破了!”又是为她受的伤,乔欢看着都疼,小脸瞬间皱到了一起,“家主,疼吗?”
“还……”想到乔欢看陆庸的目光,秦世卿把那个“好”字咽了下去,改口道,“还可以忍受。”
“还可以忍受”这几个字,比直接喊“疼”更令人心疼。
秦世卿从小没了阿娘,秦老太爷看上去也不像是关心儿子的模样,难不成秦世卿从小到大受了伤,都是忍着不喊疼的吗?
这么一想,乔欢更心疼他了。
陆庸:“……啧啧。”
秦世卿疑惑道:“怎么了?”
陆庸揽住他的肩,“没怎么,就是觉得有日子没见,你变了不少,兄弟我都快不认得你了。”
秦世卿:“……”
陆庸是跟着靳忠来的,一同来的还有妙手仙人、张渺并其他三位大夫。
这五人连同郑希一起,为妇人轮流诊脉。
妇人起初并不情愿,但陆庸带了军中的几名好手,按刀在旁,刀刃半出鞘,不想老实的人也被迫老实了。
乔欢这才明白了秦世卿的那句“未必不行”什么意思。
郑希最后一个诊脉。
诊完,他收回手,神色凝重。
“这位夫人,前次郑某为你诊治,你乃是因宫寒导致的腹痛,按照郑某所开的药房服用,定然不会出现下.体出血的症状。”
“不会出血?”董大显然不信,“那她这淌的是什么?”
郑希平静道:“是血。因为,她这段时间,服用了过量的避子药。”
闻言,董大的脸色,瞬间绿了。
他的一名跟班结巴道:“老、老大,咱们这段时间都在码头上干活,得……得小一个月没回村儿了吧?”
30. 风波起(五)
“你血口喷人!”妇人朝着郑希怒吼一声,明明妙手仙人齐壶站得最远,她却连滚带爬抓住齐壶的衣角,哭泣道,“仙人,大仙人,你说,你跟大家伙儿说说俺得的是啥病!”
齐壶弯腰将妇人扶到门板上躺好,白袍飘飘胡须冉冉,自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莫担心,你不过是……”
“齐大夫!”一道清亮的嗓音截断齐壶的话,只见乔欢上前一步,鹅黄的衣衫轻盈如花,她面上带笑,语气和善,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您别急着说,不如叫大家伙儿先听听其他诸位大夫的意见。”
之前在清澜斋,正是因为齐壶率先断定是日晒疮而非中毒,其他大夫才会明知结果却选择缄口不言。
就像秦世琛说的那样,他们不敢跟齐壶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要是这次再让齐壶开口在先,若是结论不一致,来的其他人,岂不是又都成哑巴了。
张渺本就和齐壶不对付,能有机会抢在他前头说话,自然乐得第一个支持,“郑大夫诊得没错,是避子药。这妇人的身子本就虚于寻常妇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烂了心的庸医,敢开避子药这种寒凉的东西给她吃。依老夫看啊,这妇人日后恐怕再难有孕喽。”
另外三位大夫也附和道:“不错不错,是避子药。眼下并无性命之忧,至于受孕……那就要看造化了。”
在场共有六位大夫,其中五位都断定是避子药,一直愣神在旁的董大突然疯了似地冲过去,一把扯住妇人散乱的长发,另一只手二话不说就狠狠扇了过去,“老子不在家,你吃避子药做什么?”
妇人捂着半边脸,哀叫连连:“没有,没有吃,仙人啊,你快点跟大家解释俺这是咋了啊!”
方才还气定神闲、有话要说的齐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沉默。他低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渺趁机挖苦:“奇也怪哉!双环毒认不得也就罢了,怎么连这避子药妙手仙人都诊不出了?”
齐壶的脸顿时结了一层冰霜。
陆庸在旁看着,对秦世卿道:“这世上,既然有偷腥的男人,就有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董大在码头上工,一个月也见不着人,也难怪……哎,就是说啊,夫妻不能分开太久,要不然,早晚有一个得出事。”
“二哥,慎言。”秦世卿看了眼身旁的乔欢,对陆庸以目示意:乔欢还听着呢。
“对不住对不住。”陆庸摸摸鼻子,冲着乔欢咧嘴笑了笑,“一时有感而发,话糙了点,欢娘子别往心里去。”
乔欢回以礼貌一笑,如墨的发间不知何时落了一片深绿的树叶,有阳光在流淌,映入秦世卿的眼中,他十分自然地抬手,待手指碰到叶尖,才发觉不妥,侧目刚好对上陆庸审视的目光,直把他盯得脸颊发烫。
而乔欢,似乎也被他这个十分逾矩失礼的动作吓到,僵在原地,微微抬头看着他。
进退两难。此刻收手,岂不是更加尴尬?秦世卿只能硬着头皮将动作做完,努力地使自己面色坦然。
“有树叶。”他摊开手,手心静静躺着一枚绿叶。
乔欢“哦”了一声,未等秦世卿收回手,她忽而踮脚,身形晃了晃,看得秦世卿心弦一紧,又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伸手扶住了乔欢的手臂。
掌心的绿叶悠悠飘落。
好在残存不多的理智没有令他一个脑热扶了乔欢的腰,若真如此,他怕不是今日就要给乔欢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家主的头上也落了树叶。”乔欢捏着一片细长的叶片晃了晃,“来而不往非礼也。”
“嗯……多谢。”秦世卿的耳后再次绯红一片,乔欢看不见,陆庸却看的一清二楚,他憋笑憋的辛苦,险些憋出内伤。
这头温情脉脉,另一头却是鸡飞狗跳。
妇人还是咬死不认,也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要拽着哑巴了的齐壶要个结果,又说郑希诊错了脉,或是在药里动了手脚,改了她的脉象,令原本是暖宫助孕的良药变成了害人的避子药。
张渺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笑声,“大妹子,瞧你这话说的,他要是用药就能改了脉象,还能在这犄角旮旯里窝着?早去太医署里头当官儿了。”
齐壶却在此时开了口,“这位夫人,避子药虽然伤身,但老夫方才观你脉象,并非无药可医。老夫可为你开几副药方,照方调理,想来会有所好转。”
他慢慢蹲下身,与妇人平视,从乔欢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一位和蔼的长辈正向一时失足、伤心欲绝的晚辈表示自己的关怀。
齐壶的右手缓抬到妇人背后,看样子,是想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却在手掌即将落下的刹那,陆庸平地一踢,一块石子“嗖”得飞向齐壶,击中他的右肩,将他掀倒在地。
齐壶抱着右肩呲牙咧嘴,右手似乎也因为疼痛而紧握成拳。
陆庸的下属反应极快,不待陆庸下令,走上前去,抓了齐壶的胳膊反手扭到背后,疼得他又是一声哀嚎,惊飞树上栖鸟。
握成拳的右手松开,乔欢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齐壶手里掉落,在光下一闪,晃了晃眼睛。
陆庸的下属从地上将那东西捡起,走来呈给陆庸:“将军,是枚银针。”
银针被陆庸搓捻在手,待细细查看过后,他看着妇人,张口便道:“这位夫人,齐大夫是想要你的命啊——”
齐壶想开口辩解,奈何他的嘴被人塞了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本将问你两个问题,”陆庸招人来将董大与妇人隔开,“第一,谁给你的避子药?第二,他为何给你避子药?要是敢在本将面前胡说,立刻把你丢官衙里去。”
“不要不要!”妇人突然神情激动,“求求将军,不要把俺丢官衙里头,俺说,俺都说!就是这个妙手仙人,药是他给的,他骗俺说吃了以后就是漏点血,对身子无碍,俺就信了他……”
陆庸:“那他为何给你避子药?”
妇人泣道:“俺嫁到董家两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平白遭了好些白眼。俺心里急得慌,刚好前两日郑大夫来俺们村里义诊,俺就请他帮忙瞧了瞧。郑大夫走了以后,仙人就找上门来,许给俺十两银子,又给了俺一副药,说吃了药以后就去问心医馆找郑大夫,还能再拿五十两银子……”
“将军啊,你们做官不知百姓艰,这六十两银子,够俺们家吃好几年了,俺们董大也不用再在码头累死累活做工,俺也能求些好药要个孩子。还请您体谅体谅俺们的不容易,饶了这一次吧……”
“你竟是为了俺才受这些罪……”董大感动万分,扑跪在妇人身侧,紧紧抱住了她,“刚才是俺不好,听见你用避子药就多了心。你说你也是,咋不在家跟俺说明白呢?早知道你是被人忽悠着打这种昧良心的主意,俺董大说啥也不会让你来!”
说罢,他抬头,面有惭愧之色。“郑大夫,对不住。”摆正身子,哐得给郑希磕了个响头。
妇人抱着董大,哭得更伤心了。
郑希的心肠比秦世卿还要软,当即原谅了这对夫妇。
齐壶却是挣扎得越发厉害,陆庸的手下险些按他不住,陆庸便命人拔了布团,“还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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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呸!”齐壶急红了眼,“你个荡.妇,把错全推老夫头上来了?!陆将军,你可不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这个妇人,不守妇道,趁他男人不在,就和其他男人好上了,又怕闹出孩子,这才问老夫求了避子药。老夫看她家贫,一时好心,没要银钱,没想到她竟然讹上老夫,逼着老夫和她演这出戏,还想故技重施再讹郑后生一笔。陆将军啊,求你明鉴,还老夫一个公道啊!”
“俺呸呸呸!”妇人泪如雨下,“怎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仙人!董大,俺的清白都叫他给辱了,俺没脸活了!”
说着就要以头抢地。
幸好董大及时抱住了她,才没血溅当场。
两个人两套说辞,但齐壶的银针却是他企图害人的证物,陆庸便依照先前所说,放了妇人和董大,又命人把齐壶扔进了官衙。
他又不是县太爷,判什么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后头的事,自然有其他人管。
一场闹剧就这样收了场,究竟是谁居心不良,到最后也没闹明白。
左右郑希是清白了。
等到乔欢三人出了问心医馆,上马车的功夫,就已经听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其中传的最多的,当属妇人不甘寂寞、勾搭汉子的版本。
秦世卿放下车帘,“女儿家的名声,就这么毁了。”
陆庸坐他对侧,靠着车厢壁道:“我瞧着啊,那妇人未必无辜,齐壶说的话,也未必是假。哎,人心难测啊——”
车上有烹好的热茶,秦世卿取盏斟茶,馥郁茶香瞬间盈满车厢。
“怎么突然来宣州了?”秦世卿递了一盏热茶给乔欢,又将另一盏推给陆庸。
乔欢接过秦世卿递来的热茶,小口抿着,饶有兴致地听这俩结拜兄弟说话。
“为了你呗!”陆庸戏谑道,“前几日看见秦家的传信,说你中了毒,问我能不能找到雪蜂蜜。我当时就急了眼,派人去找,这不还没找着,就又收到飞鸽传书,说你醒了。结果刚来宣州,就在大街上看见靳忠火急火燎找大夫,我还当你快不行了呢!”
“放心,我向来命大。”秦世卿笑着看了乔欢一眼。
知道他是想说上元节落水一事,乔欢捧着茶盏,回以一个明媚的笑。
数不清是第几次被忽视了,陆庸实在是看不下去,要不是顾及着乔欢,他真想丢一句“见色忘友”给秦世卿。
他俯身向前,指着自己的眼睛:“好兄弟,你看看哥哥的眼,跑了一夜的马,都充血了啊!”
秦世卿这才从乔欢的笑中回过神来,一怔,而后笑着端茶道:“多谢二哥挂念,小弟以茶代酒相谢。”
“这还差不多。”陆庸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道,“大哥和阿璃姐是不是就快到了?”
秦世卿:“最多再十日吧。”
“那你可有的忙了。”陆庸放下茶盏,“两年不见,阿璃姐还不得昼夜不分地缠着你。”
乔欢心里一咯噔。
阿璃姐?
昼夜不分?
缠着秦世卿?
秦世卿似乎并未觉得陆庸的说法有所夸大,他道:“两年未见,南宫家的生意已然更上一层楼,想来她的技艺也精进不少。此次她来,定要好生切磋一番才是。”
原来是切磋技艺。
乔欢松了一口气,啜了一小口热茶喝,却在茶入喉咙时猛然呛住。
等等!
南宫家!
这位阿璃姐……
不会就是秦世琛说的,和秦世卿一同长大的小青梅吧!
31. 风波起(六)
日落之后总会凉爽许多。
夜里,十里长街行人如织,漫步而行,不时有夜风送来歌女轻柔婉转的江南小调,令人恍若置身江南水乡,如痴如醉。
明朝酒楼,载歌载酒。一楼舞姬正跳着胡旋舞,轻纱披帛飞扬旋转,舞毕,满座喝彩。
陆庸斜靠着二楼的围栏,仰头灌了半坛酒,随手朝楼下扔了枚银锭,“舞跳的不错,赏。”
舞姬们朝他行礼致谢。
陆庸虽是笑着,神情却落寞。他转身回了雅间,关上门,叹道:“还是宣州好啊,热闹。”
秦世卿按住他的手,“三坛酒已尽,莫要再饮了。”
“无妨。这酒清水似的,还醉不了他爷爷。”陆庸痴痴笑道,“就算真醉了,这不还有你吗?”
秦世卿扶了扶额,“究竟出了何事?好不容易回一趟宣州,也不回府陪夫人孩子吃顿团圆饭,却来这明朝楼买醉。”
午后回到秦家,乔欢就被先生周氏拉去上课,陆庸本也是宣州人,府邸立在宣州,妻儿老小俱在此处,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回去。秦世卿拗不过他,便让人收拾了间客房供他小憩。
陆庸闷头睡了一下午,醒来后,话也不说,就拉着秦世卿来明朝楼喝酒,喝到现在,不管秦世卿如何问,陆庸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能有什么事?”陆庸曲臂支着头,闲看长街灯火璀璨,“倒是你,动心了?”
秦世卿不言,饮了半盏茶,才道:“你明知我不能。”
“因为那狗屁的天命?”陆庸向来不信这个,“也就你信。当初在京都,那老道士还说我是陆家灭族的祸害呢!我这不也当上三品官光宗耀祖了?”
“宁可信其有。”秦世卿道,“我不能拿她冒险。”
“行行行,不冒险。”陆庸玩笑道,“等人家小娘子跑了,你可别来找我买醉。”想了想,又不死心道,“真不打算争取一把?你努把力,明年给我生个小侄女儿,咱们日后当亲家!”
秦世卿撤了酒坛,斟了盏茶推过去,“亲家?嫂夫人怕是瞧不上我们秦家的女儿。”
“嘁——说到这个,怪谁?”陆庸敲了敲桌子,“当初你要是肯下场,怎么着不考个前三甲?你瞧咱们大哥,也是商贾出身,如今都是正五品员外郎了!”
秦世卿一笑了之,“志不在此,无需多劝。”
“你啊!”陆庸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又道,“我说真的,假如,假如哈,你有了闺女,以你的性子,肯定舍不得嫁到别家受委屈。要是我能送你个上门女婿,你肯不肯结这门亲?”
“什么意思?”秦世卿联想到陆庸白日里那番“夫妻不能分离太久”的言论,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正色问,“你在俪城……”
本来也没想瞒着,陆庸抹了把脸,坦白道:“她姓贺。被我从南邪人手里救下的。她家里人都被南邪流匪杀了,她也被那群畜牲毁了清白。我瞧她可怜,就……唉!你别多想,她是个好姑娘,是我吃醉了酒……强了她。”
南邪与西迟,百年来与大魏摩擦不断。官家居于京都自然高枕无忧,却是苦了边关百姓。
这女子也是艰难。
秦世卿问道:“多久了?”
“有两个年头了。”陆庸吐了口酒气,“月前刚生了个儿子,名昌。”
竟是孩子都有了。
秦世卿忽然想到了秦世琛。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陆庸抿着唇想了片刻,才道:“她不要名分。孩子就随她姓。她有些机敏在身上,这两年帮我处理了不少事。我打算让她扮男装,以我帐下军师的名义留在军营。”
秦世卿抬眼看着他:“纸包不住火,嫂夫人迟早会知道。”
陆庸单手揉着太阳穴:“能拖一日是一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嫂的脾性,她若是知道了贺氏母子的存在,怕不是要拎刀过去找我算账。”
“但这对那个孩子不公平。”秦世卿垂下眼帘,盏中茶叶沉沉浮浮,“生父近在眼前却不得相认,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一个孩子来说,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陆庸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比这苦了的事情多了去了,这点伤害都受不住,以后也别在这世上立足了。”
秦世卿皱起眉头,不言语。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你那不成器的二弟。你放心,我不是你那个糊涂虫阿爷,有些事,我拎得清,断不会把昌儿养成秦世琛那个别扭性子。”陆庸道,“左右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不如怜取眼前人,快活一日是一日。”
云散月升,天地铺银。
最初愁眉苦脸的人倒是自己把自己给劝开怀了,另一个来听他倾诉的却郁闷了。
陆庸在秦世卿身旁坐下,揽住他的肩,玩笑道:“别耷拉着个脸了,知道你舍不得闺女,哥哥我才舍不得叫儿子入赘呢!你想捡个便宜儿子?甭想!来,咱俩喝一杯。”
说罢,捞来一坛酒,斟了满满两大碗。
“不喝。”秦世卿拒绝,白日里郑希那句“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艰难”又浮上心头,顿时更添伤悲,“子嗣一事尚无踪影,二哥少拿此事编排我。”
陆庸不解个中缘由,只以为他受天命之说的影响,真打算一辈子不娶。刚想骂他“老古板”,却在余光扫过长街时改口道,“三弟,你看那人是不是欢娘子?”
乔欢?
秦世卿看向长街,卖糖人的小摊前,一抹鹅黄的身影在周遭灰扑扑的衣衫里格外显眼。
糖人握在手,乔欢脸上挂着笑,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秦世卿还是为那抹明媚所感染,唇角不自觉弯起。
吃个糖人就这么高兴。
真容易满足。
只是乔欢还没来得及咬,斜里突然冒出个男人,衣冠整齐,形容华贵,暗黑的袍角绣着朵朵金花。
他一把抓了乔欢的手腕,开口就道:“夫人,为夫知错,莫要再赌气,回家吧。”
糖人啪嗒掉落,摔在地上,碎了。
男人似乎是有意叫人听见,说话毫不收声,自然传得到秦世卿耳中。
扶在桌边的手指紧紧蜷起。
陆庸看得眉头紧皱,“奇怪,欢娘子怎么不挣开?”
因着男人喊的是“夫人”,所以围观的人虽多,却都只当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没一个出手相助的。
乔欢像是震惊过了头,忘了挣扎,任由男人攥着手腕,直到男人拖她走时才陡然醒过神来,咬牙道:“邺十二,这里是大魏,你给我放开!”
呼衍邺丝毫不惧,反而亲昵地附在乔欢耳畔,“欢妹妹,你要是再挣扎,公主殿下四个字,本王可就要喊出来了。”
乔欢僵住。
呼衍邺勾了勾唇角,冷意顿生,“乖一点,本王就不会伤你。”
话音刚落,一道冷光刺入两人之间。
“放开。”
冷剑横在呼衍邺颈侧,顺着锋利的剑刃看去,来人是泠石。
乔欢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
“放开。”泠石重复。
呼衍邺不清楚泠石带了多少人来,他是南邪皇子,在大魏的地界,事情闹大了,于他也没有好处。
他无奈松了手,锐利的目光仍纠缠在乔欢身上,两人间的距离依旧很近,呼衍邺用只有乔欢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道:
“嫁给本王,本王许你做这天下的皇后,难道不好么?咱们怎么说,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公主殿下别这么无情。”
呼衍邺的食指勾了勾乔欢垂在身侧的小指,吓得乔欢跳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欢妹妹。”呼衍邺换了副神情,眉眼不似先前凌厉,气势顿时弱了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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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再帮十二这一次,好吗?”
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与乔欢印象中,那个瑟缩在花园一角、对着一具猫尸偷偷抹泪的男孩逐渐重合。
呼衍邺是南邪国主的第十二子,自小当做质子养在西迟皇宫,没少被人作贱。
乔欢怜他不能与亲人团聚,经常带了糕饼找他。一来二去,宫里人都知小公主与质子交好,自然不敢再轻慢呼衍邺。
谁知,呼衍邺十七岁那年返回南邪,自此音信全无,连封信也不曾写过。乔欢伤心过后,就当自己的一片真心喂了狗,单方面和这位朋友绝了交。
今夜算是分别之后三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要不是许多人都看着,乔欢恨不能一脚把呼衍邺踹上天!
不解释解释为何不给她写信就算了,还出言威胁、张口就想娶她?
做梦去吧!
人群里,几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跟着呼衍邺离开。
记忆中的邺十二已经模糊不清了,乔欢清楚地知道,这三年里大概发生了不少事,以至于令人变了心性。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南邪的十二王子,呼衍邺,而不是她的玩伴,邺十二。
“他怎么也来大魏了?”乔欢问泠石,“还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泠石如实道:“少爷传信,南邪国主有意立储。据探子报,八王夺嫡,其中有人打起与西迟联姻的主意。少爷担心小姐安危,特命属下暗中相护,果然……”
呼衍邺生母只是个侍妾,身份不显,不然也不会被当做质子送往西迟。
娶了公主,就相当于得到西迟的支持,呼衍邺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这人还真是条没良心的狗。
乔欢撇撇嘴。
“对了,大魏的牢狱,很可怕吗?”乔欢疑道。不然为何提起“送官”二字,阿绵和董大的夫人都那样害怕。
泠石:“属下不敢说,恐脏了小姐耳朵。”
“说吧。”乔欢愈发好奇,“没什么受不住的。”
泠石:“但凡入了官衙,家里不缴够赎银的,只有死路一条。缴了银子的,才能按原判之罪量刑。”
乔欢讶然,“不是死囚也只有死路一条吗?人死了,官差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泠石:“对外只说暴毙。实则……分.尸.碎肉,充做猪肉贱卖。”
女子更惨,听说有的官差癖好特别,会逼迫不相识的女囚与男囚当着众人的面欢好,以观其乐。
大魏的官场竟腐败糟烂至如此地步,也难怪阿绵宁愿自戕也不愿被送入官衙。
“你明日拿些银子,给一名叫阿绵的女囚赎身吧。”
应得的惩罚,半点不能少。但用这些卑劣的手段折磨人,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泠石却迟迟未应声。
“怎么了?办不到吗?”
“不是。”泠石道,“小姐口中那名叫阿绵的人,今日午后,已经被官衙里的邓主簿带回府了。”
邓主簿?
邓洛书的阿爷?
乔欢略一思索。
莫非……是秦世卿授意?
毕竟他并不支持将阿绵送官。
纵然理解秦世卿为何会对阿绵如此宽容,但乔欢的心里确实有些不痛快。
小公主撅了嘴,泠石一下子慌了神,左顾右看,在发现那只已被踩成碎渣的糖人后,立即拿定主意,买了只笑脸娃娃的糖人递给了乔欢。
大王子的吩咐,要照顾好公主殿下的一切。包括她的喜怒哀乐。
乔欢知道这是王兄的意思,接过糖人,自言自语道:“还是你对我好。”
说这话时,她面朝着的,是泠石。
只听有温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欢娘子。”
乔欢猛地回头。
秦世卿?!
32. 风波起(七)
夜风习习,拂动额前碎发。
秦世卿的眉眼生来便是温柔的形状,好似永远也不会有生气的时候。
明亮的灯火铺满长街,他看着泠石,目光与往日一般和善,陆庸却从中品出了点别样的意味。
陆庸叹道:“这附近是新开了醋坊吗?怎么一股子酸味。”
乍然看见秦世卿,还是在邺十二出现之后,乔欢多少有点懵。闻言,她用力嗅了嗅,蹙起眉头:“哪儿有酸味?家主,你闻到了吗?”
这位同窗多年的结拜兄弟指的是什么,秦世卿心知肚明,嘴上却斩钉截铁道:“没有。”
陆庸:“没有吗?”
秦世卿:“你喝醉了。”迅速转了话题,“欢娘子,不知这位是……”
泠石垂手而立,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略略扫了眼秦世卿,便重又将目光落在乔欢身上。
乔欢还没有从这场“偶遇”中缓过神来,她不说话,泠石自然闭口不言。
看见与秦世卿并肩而站的陆庸,再加上不知从谁身上刮来的酒气,乔欢猜到这兄弟俩大概是出来喝酒,恰好跟她撞上了。
也不知道邺十二那个混蛋干的那一出混账事秦世卿有没有看到……
“欢娘子,”陆庸单臂搭在秦世卿肩上,“我兄弟二人在明朝楼喝酒,见你被歹人纠缠,他急的不行,这才拉着我下来相助,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哎,你顶我做什么?”
什么叫急的不行?秦世卿收回刚刚顶了陆庸肋骨的右臂,对乔欢解释道:“陆将军一向爱开玩笑,欢娘子切莫放在心上。”
玩笑?乔欢垂下眼帘,落寞隐匿在眼睫投下的虚影中,若有若无。
陆庸说秦世卿急的不行,秦世卿却矢口否认,难道见她被人纠缠,他就一点不快都没有吗?
明明白日里还帮她摘去落于发间的树叶来着……看来又是她自作多情了。
乔欢“哦”了一声,又道:“家主,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怕秦世卿误会她水性杨花,灵机一动,看向泠石,“诶,你刚刚说,是要去给夫人买胭脂吗?”
泠石愣了愣,到底是训练有素,眨眼的功夫就反应过来:“是,欢娘子,你们聊,属……我先走一步。”
说完,朝着秦世卿点了点头,不给对方半点反问的机会,转身便走。
听见“夫人”二字,秦世卿目光中的那点凌厉瞬间柔和起来。
原来是位已有妻室的故人。
倒是陆庸,对着泠石离开的背影呢喃道:“这人……奇怪。”
秦世卿离得近,关心道:“哪里怪?”
一举一动,训练有素,论本事仪态,超过寻常看家护院数倍,瞧着像是军中之人,且武功不弱。
对方虽然已在竭力假装自然,但陆庸为官多年,多少看得出来,这个人,对乔欢毕恭毕敬,绝非只是位简简单单的故人。
倒像是……仆人,或者说,侍卫。
然而这些只是猜测,毫无根据的东西,他自然不会乱说,却是试探地说了句:“这人武艺不错,若放在军中,不出几年,必然出类拔萃,可护一方平安。欢娘子,你这位故人,就没想过从军?”
乔欢微微一笑,“人各有志。”
神情坦然,不见慌乱。
要么是伪装得太好,要么就是他多心了。陆庸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装出随口一问的神态,低声调侃秦世卿:“人各有志。志不在此。你俩绝配。”
秦世卿木道:“你醉了。”
“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陆庸扳过秦世卿的肩,他们背对着乔欢,“刚才不过说了句‘你急得不行’,你就驳我的话。怎么,她好歹是你招的女徒,你关心她的安危,有什么不对吗?来,你倒是跟兄弟说说,你想歪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想歪到陆庸在暗示乔欢,某人因为爱慕而“关心则乱”了。
秦世卿这才发觉是自己解读错了。
“你以前可不这么鲁莽。”陆庸继续调侃,“还敢说不心动?”
悄悄话不宜说太久,陆庸拍拍秦世卿的肩,“别想太多。等把人家小娘子气跑了,你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他转过身,唱戏似的变了脸,手抵着额头,一脸痛苦道:“完了完了,真醉了,头疼。欢娘子,陆某失陪。女孩子夜里一个人在外,太危险。你不如跟我兄弟一块儿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
月光皎洁,长风温柔,江南小调悠悠飘过桥头。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乔欢小口咬着泠石买的糖人,秦世卿走在身畔。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长街喧嚣,却有别样的宁静流淌在他们之间,这样美好的氛围,乔欢的心里嘴里都是甜。
却不知,秦世卿的手心直冒汗。
他向来话少,此刻与心仪的小娘子走在一处,更不知道说什么。
更令他困惑的是,向来活泼的乔欢,怎么只顾吃着糖人?
她不是说心悦他吗?这样难得的独处时光,她为何不与他说话?难道……因为阿绵的事,她生气到现在?
她不喜欢他了吗?
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秦世卿,一点一点,将偷瞄的目光正大光明地移到了乔欢身上。
有些事,还是说开的好。
“欢娘子,阿绵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未能顾及你的感受。”
乔欢还在低头吃着糖人,没有应声。
可能是周围太吵了,她没有听到。秦世卿等了片刻,在一处柳树下停住了脚步。
乔欢亦停了下来。
垂柳柔柔拂过二人的肩头。
就在秦世卿打算再说一遍时,乔欢忽然开口:“我确实不高兴。”
秦世卿心头一坠。
乔欢一口咬掉糖人的眼睛,咀嚼两下,甜水混着糖渣咽进了肚。
“但我理解你。”
同样是幼年丧母,阿爷无情。个中的痛苦,未亲身经历者,难以感同身受。想来秦世卿是推己及人,才对阿绵起了怜悯之心。
“多谢。”秦世卿并没有感到轻松,“但我仍觉得抱歉。”
“不用这样的。”乔欢展露笑颜,“家主就是心太软,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心软,并不是件好事。”秦世卿垂眸看向树影婆娑的地面,“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
夜又深了些,街上行人渐少,沿街商户纷纷下了门板,熙攘的长街顿时冷清起来。
乔欢忽然道:“家主,我没见过我阿娘。”
闻言,低垂的长睫猝然抬起,秦世卿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欢,永远都是眉目舒展,永远都是无忧无虑,跟她待在一处,也总会被那清澈的快乐所感染。
他想过,究竟是怎样有爱的爷娘才能养出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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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女孩儿。
但现在,她说,她没见过她的阿娘。
“其实,我不是家中独女。我还有位兄长。”
握着糖人的手垂落,笑脸娃娃的嘴巴朝了地,变成一个哭脸。
“阿娘怀兄长的时候,她最亲的妹妹,在她每日服用的药膳里下了药,导致她生产时胎大难产,险些丢了性命。若非我阿爷察觉不对,恐怕至今凶手还逍遥法外。”
“阿娘的身子从那就垮了。大夫说她不会再有孕了,可谁知,后来又有了我。她的身子根本经不住再一次生产,阿爷便让她落胎。可她说,本来也没几年可活了,不如用那几年的苟延残喘,换一条新生命来这世上看看。”
“阿爷说,我还没出满月,阿娘就亡故了。阿娘临终前为我取名‘欢’,就是希望我快快乐乐地活一世,自由自在,随心而活。”
乔欢哽咽道,眼里泛起泪花。
秦世卿递上一张方帕,乔欢迟迟未接,不得已,他只好亲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
“家主,你知道我那位小姨为何要害待她最好的亲姐姐吗?”乔欢抬眸,泪光点点,“就是因为,她曾难产诞下一名死婴。所以,她想让我阿娘也感受一遍她所经历的痛苦。”
“不仅如此,她还想让我阿娘永远无法身怀有孕。家主,你不知道,在我家,一个无法繁衍子嗣的女人,会过得很艰难的。”
身居高位,哪怕她的丈夫爱她如命,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乔欢笑了笑,泪珠自睫毛滴落,打湿了秦世卿的拇指,“家主,你瞧,有些人,自己过得不好,就希望身边的人过得比她还糟,这样她才能舒心。结果到最后,最亲近的人离她而去,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因果报应罢了。”秦世卿用帕子蘸去乔欢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珠,“善恶终有报,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啊。”乔欢握住秦世卿的手腕,温热的脸颊不小心蹭到秦世卿的掌心,泛起一阵酥麻,“善恶终有报。家主怜悯阿绵,是希望她能改过自新,越过越好,早日从家庭的不幸中走出来。家主与我那恶毒的小姨不同,家主是个心软的好人,会有好报的。”
“家主,你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家主。”
“不止我,清澜斋上下,秦家上下,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你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好像……从小到大,阿爷不管不问,他是祖父的期望,日日努力进学、钻研技艺,不肯有一日的松懈,力求各方面都做到最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心软又怎样?
他非圣人。
总会有缺点的。
微凉的夜风无端燥热起来。
他的手还被乔欢握着。
他这才发现,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再往前半步,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眼前的女孩搂入怀中,让她伏在自己的心口,听一听,他的心跳有多么快,多么响。
乔欢还微仰着脑袋看着他,两瓣红唇沾了蜜糖,自带惑人的甜香。
明明今夜滴酒未沾,奈何晚风醉人。
紧绷的心弦彻底崩断。
理智全无。
在乔欢的注视下,秦世卿缓缓地,俯下身去。
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甜蜜。
33. 风波起(八)
“小心!”
伴随着一声惊呼,乔欢与秦世卿擦肩而过,飞扑向街心。
未吃完的糖人倏然落地,笑脸娃娃拦腰摔成两截。
一辆马车自长街疾驰而过,速度之快,惊到不少行人。
乔欢蹲在路旁,微微喘息,心有余悸,被她揽在怀里的女娃娃更是放声大哭起来。
方才,小女娘走至街心,若是乔欢再晚一步将她拉开,她便会血溅当场。
秦世卿只觉呼吸凝固,见乔欢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复。
紧张感褪去,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失落。
差一点就亲到了。
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
莫非是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上天在给他警示?
秦世卿仰头看天,除了无垠的夜幕与皎洁的明月,空空荡荡,寥寥几颗星子宛如迷路的孩童,迷茫地眨着眼睛。
有位老妇推车从旁路过,见秦世卿衣着华丽,便笑呵呵问道:“这位贵人,买糖不?你看,”她揭开板车上竹筐的盖布,筐底散落着糖粒,“粽子糖,就剩这些,便宜点卖给你,帮忙收个市吧。”
秦世卿并不喜甜。
但乔欢喜欢。
油纸围成斗状,盛了满满一斗粽子糖。秦世卿付了钱,捧着纸斗,朝乔欢走去。
说来郑希的医术真是不错,扎了一回针,秦世卿的手尚还有些不稳,但不至于如最晚那样,连只茶盏都端不住。
小女娘的阿娘已经赶来,对着乔欢连连道谢,“一个没看住,差点叫她惹出事来,”妇人一掌打在女儿臀部,“你说说,要是冲撞了贵人,你叫老娘拿什么赔罪!?”
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
惹上个脾气不好的,对无权无势的百姓而言,那就是塌天大祸。
乔欢自知没什么立场去指责妇人不该如此对待孩子,只能劝她:“孩子没事就好。”
接连受惊,小女娘的哭声就没止过。恰好秦世卿拿了糖来,他递给妇人,示意她喂给孩子一粒糖,妇人忙道:“这怎么使得?”
“一粒糖而已。”秦世卿道。
妇人受了这份心意,喂了女儿一粒糖,小女娘立刻止了哭声,皱紧的小脸舒展开,乔欢这才发现,小女娘的两颊长着雀斑,连接起来,形似月牙,似乎是尝到了甜头,小女娘嘿嘿一笑,张开双臂道:“还要。”
秦世卿又给了她一粒。
那副娇憨模样,简直印到了乔欢的心里去。
要是以后能生个女儿就好了。
多可爱。
秦世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白日里郑希那句“子嗣艰难”偏在此时跳出来扫兴,他侧目看向乔欢,见她屈指刮了刮孩子脸颊,便知她必然也是喜爱孩子的。
可他未必给的了。
“这孩子好瘦啊。”乔欢道,刚才抱着她的时候,薄薄的衣衫下根本没有多少肉。
妇人哀叹道:“这孩子以前养的可胖了,就是这两天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整天嚷着肚子疼,这才瘦了。”
秦世卿问:“没找大夫看过吗?”
妇人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大病,家里哪儿有那个闲钱。过几天就好了。”
知道农人艰难,乔欢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他们素昧平生,出钱相助怕不是会让人家怀疑她别有用心。
想了想,乔欢想到个主意:“问心医馆的郑大夫这两日在做义诊,你不如抱孩子去瞧瞧,不花钱的。”
只要不花钱,没病的也愿意凑一凑。妇人当即道:“多谢夫……”本想说夫人,但定睛一瞧,乔欢梳着麻花辫,并未盘发,想来还待字闺中,便改口道,“多谢姑娘相告,明日就去。”
孩子吃糖吃的欢,秦世卿便捻出两粒,而后将剩余的粽子糖连同纸斗递给妇人,让她带回家去给孩子慢慢吃。
妇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秦世卿摊开手,两粒粽子糖依偎在一起,晶莹剔透,“尝尝?”
竟然是特意留给她的。
乔欢目中一亮,捏起一粒放在嘴中,“好吃。”
这是她吃过最甜的糖。
“家主,还有一粒。”
乔欢看着他,目中藏星,便是这样与她相处,于秦世卿而言,已甜过过往时日许多。
“你吃吧,我——”
刚想说“我并不嗜甜”,一粒硬物突然磕上了牙齿,紧接着,是截然不同的柔软触到了唇瓣,一缕甜滋滋的津液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
乔欢亲手喂了他一粒粽子糖。
柔软的指间一触即离,眼前的女孩儿巧笑倩兮,令那斑斓的烛火都瞬间失色,她问:“甜吗?”
脑中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绪还纠缠在那一瞬不经意间的触碰上,秦世卿听到自己似乎是“嗯”了一声,乔欢笑得愈发灿烂:“我也觉得甜。”
秦世卿又听见自己胡说道:“明日再买给你吃。”
这句话可是把乔欢惊得不轻。
究竟是什么异性关系,才会特意留意对方的喜好?
乔欢忽然想到,冲出来救人前,秦世卿好像俯低了身子,手似乎也攀上了她的胳膊,情急之下被她挡开了?
他那是要干嘛?
不会是……
乔欢捂住了嘴巴。
秦世卿也懊恼得很,但转念一想,比这句话更露骨的事情他都差点做了,一句话意味不明的话而已,有什么可懊恼的?
或许是因为陆庸跟他提了一晚上类似于“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话,他有些被说动了。
反正现在,他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想什么天命不天命的事,良辰美景,他只想好好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而有些东西,氛围到了,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他会向她坦白天命一事。
接受与否,选择权在她。他怎能替她做出决定,让她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伤心?
陆庸说得对。
事情很简单,是他想的太多了。
“我们……”秦世卿咬了咬唇,“回家吧”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家”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一旦说出口,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算是捅破了。于他而言,这三个字的分量之重,值得他好生掂量片刻。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犹豫间,斜里传来一个声音:“小娘子?嘿呦,真是你!”
来人是位铁匠。
“小娘子,还记得我不?”
秦世卿拧眉看向乔欢。
前有郑希相交之深,后有“未婚夫”当街抢人和“故人”拔刀相助,现在还有位铁匠来凑热闹。
他记得乔欢并非宣州人,可为何短短月余的功夫,这么些人都与她如此熟悉了?
倒显得他才是最疏离的那一个。
铁匠开门见山:“真没想到在这碰上你,刚好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他掏出一只钱袋,打开,里面有几粒碎银,还有半袋铜钱,加起来也不值几两银子。
“上次你托我打的那只风铃,画稿晾在外头,被好几位夫人瞧见,都说喜欢。可这毕竟是你的东西,我就想着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张稿买下来,你看如何?”
原来是为这个,乔欢还当是什么大事。一张画稿而已,有人喜欢,她高兴着呢,便让铁匠不必放在心上,随便用就是,无需给她银子。
铁匠也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硬把银子塞下才走。
“你打过风铃?”秦世卿困惑道。
他细细回想了一下,昨晚去乔欢房中,似乎并未看到过风铃。
乔欢如实道:“打过,给二爷了,多谢他的救命之恩。”
秦世卿心中发涩:“怎么想到送他这个当做谢礼?”
乔欢十分诚实:“因为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只能把我喜欢的风铃送给他了。就像刚刚与家主分享粽子糖一样,快乐加倍嘛。”
“哦……原来是这样。”秦世卿的神色黯淡下去,他看着乔欢清澈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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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干净、纯粹、不染纤尘,这样天真烂漫的姑娘,当真看得清自己的心吗?
乔欢待他好,会善意地开解他,会在他病重时亲手打理山茶花养在他的房间。
但今晨在问心医馆,乔欢也毫不犹豫地护在郑希身前。她也会为了偿还救命之恩,亲手绘图,把自己喜爱的风铃送给秦世琛。
她待他,好像没什么不同。
她当真看得清自己的心,爱慕于他吗?
秦世卿并不确定。
乔欢的声音传来,拉回他的思绪。
“家主,你刚刚想说什么?我们怎么了?”
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乔欢抬手,将碍眼的碎发别至耳后。
秦世卿张了张嘴,终是改口道:“我想说,太晚了,我们该往回走了。”
*
邓府。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视线穿过纱帘,薄衾包裹的娇躯动了动,传来几声轻咳。
一只手自缝隙挑开纱帘,玉镯挂在腕上,不掺纤毫杂质,通体碧色。来人俯视着床上人,红唇微启:“醒了?”
阿绵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些久哭过后的嘶哑,“邓小姐?”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软床细帐,窗台摆着只双耳金瓶,在月下闪着亮光,所见之处,都是她难以想象的奢华。
邓洛书将床帘分束两侧,又在床沿侧身而坐,见阿绵盯着那只金瓶看直了眼,艳丽的红唇轻挑,“这么点不值钱的玩意就让你迷成这样,要是泼天的富贵落到头上,还不砸死你。”
唇畔的轻蔑刺入阿绵的眼睛,逐渐幻化为狱中官差丑陋的嘴脸,同样的蔑视,同样的轻视,狱中的种种撕破混沌,灌入脑海。
她被秦家人送入了官衙,寥寥审了几句,就被关入那逼仄阴暗的地牢。
阿爷是不可能来赎她的。
尚未入夜,就有急不可耐的狱卒来辱她的清白。
不记得求饶过多少次,也不记得眼前轮换过多少张狰狞的脸。
石壁嵌着的油灯一点一点地熬干,直到流尽最后一滴泪,她再也受不住身上的疼,眼前忽而漆黑一片,再往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绵艰难支起身子,“你救的我?”
邓洛书道:“不错。要是不想再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以后就乖乖听话,说不定日后本小姐觉得你有用,还能赏你做个秦家的姨娘。”
阿绵又不是傻子,略一想就知道邓洛书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是官小姐,不像我,贱命一条,你又为何执意嫁到秦家那种商贾人家去?”
“你为何,本小姐便是为何。”邓洛书抚着腕上的玉镯,“钱是个好东西啊。我阿爷熬到死,也不过是这官衙里的一个小小主簿,一年到头挣那么几十两银子,够买什么的?你瞧瞧我这屋子,比你以前住的破烂草屋自然奢靡百倍千倍,但和秦家相比,算是个什么东西?”
阿绵将信将疑,“官小姐下嫁商贾,就不怕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富贵在手,脸面算得了什么?”邓洛书褪下玉镯,放入阿绵手中,“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了。你只知道他是个商贾,可你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他便会入朝为官。到那时,作为他的夫人,我会受封诰命,荣耀无限。”
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阿绵眼睛一亮,“你是指……”
邓洛书竖了食指在唇边,“阿绵妹妹,乔欢把你送入牢狱,害你受了这么些苦,你不恨吗?”
她轻抚过阿绵脸上,被烛台刺伤而留下的痂,“好好一个小美人,怎能留疤呢?明日我就叫张大夫过来瞧瞧,为你袪了这疤。男人啊,没一个不爱色的,日后你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合该相互帮衬才是,对吗?”
尾音落下,深夜的寂静再度吞噬了一切,室内安静下来。
良久,在邓洛书的注视下,阿绵无声点了点头。
乔欢。
身上,暧昧的青紫还未消褪。
阿绵咬牙想着这个名字。
34. 风波起(九)
日夜更迭,也不知是过了七日还是八日,乔欢拎着一盏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有棱有角的灯笼走出凝霜堂。
落日西坠,倦鸟飞过暖橘色的云海。
大约是秦世卿中毒一事,经历了和阎王爷抢命的惊心动魄,原先只道是寻常的安宁日子也变得令人倍感珍重。
乔欢驻足看了一会儿晚霞,才继续往清澜斋走。
内鬼未除,忧患仍在,总不能真正安下心来欣赏自然馈赠的美好风光。
秦世卿派去县令府的小厮半点蛛丝马迹没抓到,就连泠石私下里的回禀,也只不过是冯家六公子今日去明朝楼吃了个酩酊大醉,险些辱了一名有夫之妇,亦或是去勾栏瓦肆狎妓胡闹,被冯县令五花大绑抬回府,家法伺候了一整夜。
这日子过得,比起秦世琛,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该“志同道合”的两位狐朋狗友,竟然动了拳头。
乔欢啧叹一声,真是奇也怪哉。
想到秦世琛,难免想到他那位性格迥异的大哥。
自打那日从长街夜游回来,秦世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她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客气。
客气到那夜长灯映照下,秦世卿若有若无的亲昵以及分糖而食的甜蜜都仿佛镜花水月的幻梦一场。
而如今大梦初醒,她和他之间,仍隔着一层未曾戳破的薄膜。
乔欢叹了口气。
“成日里唉声叹气,小心变成个怨妇。”想曹操曹操便到,秦世琛靠在廊柱上,朝她招了招手。
乔欢扭头便走。
“别走啊,”大概是内伤没好全,秦世琛疼成了个跛子,但到底是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乔欢,“小半月未见,就不想我?”
乔欢睨了他一眼。
想。
想揍你。
就该让泠石把你揍成个哑巴!
“秦世卿不搭理你,你别把气撒我身上啊。”说几个字,秦世琛就倒吸一口空气,都疼得嘴角抽抽了,还穷追不舍,“他这人最守规矩。你是他未来的弟媳,他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搭理你?”
乔欢猛地刹脚,“你再胡说,我……”
“你如何?”
乔欢咬了咬腮帮,忽然变了脸色,“咦?家主!”
秦世琛不疑有他,回头看去。
小径空空,一簇斜出的花枝轻摇。
却被人从后偷袭,他一个不妨,向前踉跄了一下,好在他还会些武,稍一凝气,不至于脸着地磕出个狼狈的大花脸来。
乔欢送的风铃藏在袖中,啪嗒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叮铃的脆响,震得秦世琛心波荡漾。
稳住身形,只见身后的小娘子眉目间有些偷袭成功的得意之色,却在看见那只风铃时神色微凝。
落日余晖将那微怔的神情晕染得愈发可爱。
他不禁勾了勾唇。
早上出门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天气这么好呢?
秦世琛捡起落地的风铃,指腹抹去边缘沾染的灰土,“你的一片心意,我可舍不得扔。”
这话说的,仿佛上次在街头,扔风铃的人不是他一样。
乔欢轻哼一声,“爱扔不扔。还有,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了,我送你风铃单纯是为了表示感谢,没别的意思,你少瞎琢磨。”
“哦。”秦世琛靠近乔欢,微微俯身,细绳圈套于中指,风铃自然垂落,铃铛叮铃轻摇,“你说明白点,我瞎琢磨什么了?”
“听不懂人话就算了。”乔欢瞅他一眼,不欲和他废话,刚要转身离开,就见一双倩影自花枝掩映的幽僻小径款款而来。
乔欢看着那道石青色的身影轻喃出声:“家主?”
秦世琛道:“谎话说一次就够了。想揍我,来,随你揍,我绝不还手。”
说着,抓了乔欢的右手就往脸上贴。
乔欢下意识蜷起手指,指骨恰好拂过秦世琛的脸颊。
若是忽略她那副惊恐的神情,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小娘子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情郎的脸颊。
来人在五步之外驻足。
秦世琛本也就是开个玩笑,没真用力,乔欢很轻松便挣脱开了。
一双坦荡清亮的眸子看向来人,仿佛在说:“你看见了,我什么都没做,是他发疯!”
这些日子秦世卿不知在忙什么,往往乔欢起身时便已出门,直到夜半方才回来,那时乔欢早就见周公去了。
算一算,她也有三四日没见秦世卿了。
秦世卿倒是没瘦,就是下巴冒了些胡茬,看她的神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而已。
乔欢瞥了一眼秦世琛,向右跨了一大步,明明白白地和他划出清晰的界限。
站在秦世卿身旁的是名容貌端丽的女子。
月白与银紫交织的裙衫穿在她的身上,积淀出阅历打磨的稳重,与秦世卿站在一处,不论是气质还是样貌,两人都十分相似,若是夫妇,绝对是相敬如宾的那种类型。
她笑盈盈地看过来,乔欢的心蓦地上下一跳,只听她对秦世卿玩笑道:“瞧瞧,我就说这儿有人正说话呢,你却非要走这边,扰了人家好事了吧?”
秦世琛这才察觉有人来了,他淡淡扫了来人一眼,“原来是南宫家主。”
南宫璃点了点头,算是见礼。
乔欢倒没什么吃惊的,算算日子,秦世卿的“小青梅”确实也该来了。
走了片刻的神,冷不防被秦世琛揽入怀中,“介绍一下,乔欢,若南宫家主多留些时日,说不定能吃杯喜酒再走。”
南宫璃愣了一瞬,才道:“那可真是大喜事,先道声恭喜。”
说罢,她扫了眼秦世卿的神色,而后飞快垂下眼眸,不作声了。人虽还端方地笑着,但那淡淡的忧伤是藏也藏不住的。
乔欢纳闷了。
这莫名其妙的忧伤是哪里来的?
不对,这不重要。
她扯下秦世琛搭在肩上的手,对南宫璃笑眯眯道:“二爷前些日子被人打伤了脑袋,最近总爱胡言乱语。他的话,南宫家主不必当真。”
秦世琛笑而不语,两臂抱于胸前,风铃自然垂落,打磨至锋利的铁片边缘折射出锋利的光芒。
秦世卿的目光在风铃之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向一旁,不经意间瞥见乔欢做的灯笼,波澜不兴的面容终于有了些微波动,“欢娘子,这可是你亲手所制?”
“是啊!”乔欢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
这是这么多天来秦世卿和她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还关注到了她做的灯笼!
乔欢将灯笼高高举起,“我亲手做的第一盏灯笼呢!厉害不?”
秦世卿被她逗笑了,“很有个性。”
秦世琛嗤道:“你不如直接说丑。我一个外行,闭着眼也不至于做成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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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么?”乔欢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与众不同才是最好。”
南宫璃突然抿嘴笑道:“旁的不说,欢娘子这画儿画的是真好。”
歪七扭八的灯笼上画着一只三花猫,正抬了爪子,去抓墙头探出的一枝迎春花。
大概是抓了许久都没抓到,那黑圆的眼中隐有怒气,寥寥几笔,却活灵活现。
“我瞧着画得比你都好。”南宫璃对秦世卿道。
秦世卿谦道:“自愧不如。”
乔欢乐道:“嘿,果然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得两位家主一声赞扬,我那些年下的苦工算是没白费。”
南宫璃夸她:“好一个伶俐的小娘子,阿卿你可得好生教她,指不定将来她就是你的得意门生呢!”
此言一出,四个人里沉默了三个。
“那倒不必,”秦世琛盯着秦世卿道,“有周先生教就足够了,我秦世琛的夫人,还是不劳兄长费心。”
空气里多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嘴长在别人身上,堵是堵不住的。
乔欢吞下一口闷气,心道秦世琛什么性子,秦世卿肯定比她熟悉,想来也不会信他的那些胡言乱语。
南宫璃不明所以,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对秦世卿道:“突然想起来,最近我新琢磨出了个灯盏样式,迫不及待想做给你看呢。”
秦世卿点点头,语气温和,“去制灯室吧,我恰好有些疑惑,还想请教南宫家主。”
乔欢的视线在秦世卿与南宫璃之间转了个圈。
方才南宫璃好像叫他“阿卿”?
而秦世卿对待南宫璃的举止言谈,好像和对待她没什么不同。
仿佛还更亲昵些。
乔欢的嘴角一点一点垮下来,秦世琛却恰恰与她相反,笑唇高扬。
“兄长有事便去忙。”说完,秦世琛看向乔欢,“在后山的时候答应请你吃酒,可惜一直未能兑现,不如今夜你来我问梅轩,咱们一醉方休。”
猜到乔欢要反驳,赶在她开口之前,秦世琛附耳嘀咕了一句,生生把乔欢的拒绝之辞压回了肚里。
秦世卿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侧目看来,只见乔欢没有反驳,竟是默许了。
“阿卿,怎么了?”南宫璃跟着停步。
沉默片刻,秦世卿才道:“没什么。走吧。”
*
廊下起了灯,幽婉缱绻的唱曲声丝丝缕缕飘入清澜斋。
秦老太爷又点了戏班来唱戏了。
隔着紧闭的屋门,室内昏黑一片,唯有窗前的一豆烛火发出微弱的光,红绸缚于烛台上,随风飘扬。
乔欢收了一柄手长的小刀入袖。
“一会儿秦世琛要是敢动手动脚,我先收拾他。要是打不过,你再出手。”
黑暗中,泠石应是。
乔欢推门而出,去赴秦世琛的约。
泠石从后窗翻出,跃上房檐。幸而无月,是个适合潜伏的夜晚。
黑衣融入夜色,乔欢确定泠石隐藏好了,才收回视线,鼓鼓腮帮,深吸一口气,目光也坚定起来,仿佛不是去吃酒,而是去赴刑场的。
刚迈出一步。
“你真要去和他吃酒?”
月洞门后,传来清润的嗓音,在这黯淡空寂的夏夜里,无端生出几分秋日的落寞。
那人朝她走来。
35. 风波起(十)
清澜斋内有一处小花园,面积不大,却胜在布局精妙,别有幽趣。
此园无门,只在入口立着座矮石山。远看无路,待走至近前,便见有微光自石隙间漏出,才知山内中空,乃入园之门。
乔欢先前从未发现屋后有这处妙地,也不见玉奴往这儿沾过半点脚印。
她跟在秦世卿身后,借着秦世卿手中提灯的光芒,勉强可以看清曲折的花廊,以及缠绕其上的茂盛绿叶。
“这园子,是祖父修来供我散心用的。”秦世卿驻足,侧身,微笑道,“是个不错的纳凉之地。可惜今夜天公不作美,想要赏月却是不成了。”
“家主……想与我赏月?”乔欢立在石阶下,仰头看着他,瞪出了大小眼。
这还是家主么?
“可是二爷约我饮酒,我要去赴约了。”
秦世卿移开目光,看向星辰灿烂的夜幕:“傍晚我观你神色,见你似乎并不想去,又怕你不好意思开口,便自作主张,让靳忠回绝他了。”
乔欢顿时生出满脑袋问号。
前几日还对她客气有礼,怎么突然就关心起她的事情来了?
“我没有不想去。”乔欢实诚道。
没有不想去?
秦世卿险些摔了手里的灯笼。
送风铃。
赴酒约。
那只风铃还特意刻了“琛”字,可见制作者有多么上心。
傍晚见到那只风铃的时候,心里就像翻了醋坛子,他忍了许久,才没当着南宫璃的面将乔欢从秦世琛身边拉走。
想来,乔欢对秦世琛的情意,确无她亲口所说的那般烦厌。
极有可能,是爱而不自知。
他闭了闭眼,几欲张口,到底没能将那句“你去吧”说出来。
夜太黑,隐匿了彼此的神情。乔欢没觉察到秦世卿的失落,接着道:“二爷说清澜斋内鬼未除。我寻思着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想今晚过去套套他的话。”
她提裙步上台阶,“家主,你放心,他动不了我唔——”
石阶松动,脚下一个不稳,重心后落,眼看着就要脑瓜子着地,乔欢两手下意识乱抓起来。
也不知是恰好被她抓到了,还是秦世卿主动送上的援助之手,只觉右手传来一股霸道力量,再回神时,她已趴在秦世卿的臂弯里。
提灯落地,烛火“噗”得灭了。
秦世卿的右臂横在乔欢的腰间,右手与她的左手相握。单薄的衣衫下不知蕴藏着怎样力量,乔欢稍稍直身,纤薄的脊背毫无预料地撞上了一方坚硬的胸膛。
咚、咚、咚——
衣衫相贴,她能感受到身后之人左腔里剧烈的跳动,而自己的心也随之鼓动,两声缠绕,在这静夜愈发清晰,逐渐分不清是谁更加情动。
身后的人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乔欢不敢动了。
“家主……我去一趟,说不定能套出话来,把那只内鬼逮住。”
闻言,方才尚还浓郁的苦涩顿时化为乌有,秦世卿的目光重新落回乔欢近在咫尺的侧脸,才发觉她粉黛未施,少了口脂的点缀,唇瓣也不如往日里那般红润,却犹如含苞待放的新荷,自是一派浑然天成的美丽。
女为悦己者容。
秦世琛都不值得她花心思梳妆。
回想往日,除却偶然遇见,乔欢哪次见他都是精心装扮过的。
可见,在她心里,他比秦世琛重要。
送风铃是为了报恩。
赴酒约是为了抓鬼。
是啊,她就是这么个单纯性子,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他竟对她的感情起了疑心。
秦世卿苦笑一下。
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能令他确信,他对怀里的这位小娘子,真真切切动了情。
情爱,让人患得患失。个中滋味,他算是体会到了。
快乐流水般淌过心房,秦世卿觉得,虽然无月,星辰却比往日更加繁多,眼前的一花一木都修剪的极为好看,就连脚下松动的石阶都那样意趣横生。
他松开了手,“秦世琛的话,多半不可信。”
“病急乱投医嘛。”乔欢背过手,张开五指,任由夜风吹走手心的潮润——秦世卿都把她握出汗了!
“既是乱投医,便不必去了,以免为人利用,横生枝节。内鬼的事,咱们自己查。”秦世卿拾起灯笼,自袖中摸出火折子,重又点亮灯烛,灯笼再度亮起,照亮脚下的路,“听秦世琛的意思,你爱吃酒?”
乔欢“嗯”了一声,“不多饮,从未醉过。”
“小酌怡情,这样很好。”秦世卿提灯引路,继续前行。
他确实对这园子熟悉得很,哪处石阶松了,或是哪处藤蔓垂落在地绊人,他都出声提醒,道一句“小心”。
七拐八绕,眼前猝然跳出一豆亮光,那里应当就是园子的中心了。
又走了十来步,中心的亮点逐渐分散,化为十来点明亮的光芒,顺着石山地势高低错落分布,竟是一盏又一盏的圆灯笼!
石山中央摆有石桌一张,石凳三只,旁设秋千一架,缀满了碧绿青藤。
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扑面而来。
乔欢嗅了嗅。
确实是酒。
目光随之锁定在了那只青瓷弯嘴茶壶上。
秦世卿提壶,水流自壶口弯出一道悦目的弧线,空气里的酒香也浓郁起来。
“这是南宫家主自京都捎来的清酒,凌霄阁所制,我尝着不错,欢娘子可要尝尝?”
“恭敬不如从命!”乔欢捏起小瓷盏,盏中酒色清亮,倒映出清晰的人影。
盏中人影笑唇弯弯,酒波荡漾中,绵柔的酒水流过唇齿间,丝丝入喉,带着些微的辛辣之意,一路热到心底。
“家主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酒了?”
秦世卿替她满上,“秦世琛既说请你吃酒,我若无酒,怕是留不住你的心。”
这话说的算是露骨,乔欢心头一跳,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又啜了口酒,“家主看起来似乎与南宫家主关系不错。”
“我少时在京都进学,与她同窗多年,算是至交好友。她的胞弟南宫炽,是我结拜多年的大哥。故而南宫家主于我而言,视若亲姐,再无旁的不同。”
他目光灼灼,看向乔欢。
“哦……”乔欢被他看得脸热,“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第二盏酒被她心虚得饮了个干净。
秦世卿给乔欢斟了第三盏酒,而他自己却半盏都不曾饮完。
“欢娘子,那日长街上,劫持你的男子,似乎与你很是熟稔?”
乔欢差点被酒水呛死。
来了来了,秦世卿果然盘问起邺十二的身份了!
乔欢面上镇定依旧,只不过,第三盏压惊酒瞬间见了底。
“哈,家主说那个人啊!嗯,是我一位故人,好多年不见了。”
“原来又是故人。”秦世卿笑着抿了口酒。
“不然还能是什么?”乔欢皱了皱眉,心头却在下一刻突然敞亮起来,她腾地站起身,“不是竹马!我和他算是一起长大,但绝无男女私情!我保证!”
三指……不,乔欢竖起两指,两腮微微染红,指天发誓。
可能是起得太猛,脑子晕乎乎的,两脚也用不上力。
乔欢扶着桌沿稳住身形,略微缓了口气,便见秦世卿像是被惊着了,杵在原地,话也不说半句,只是关切地看着她。
气氛有些怪异。
方才,秦世卿说,他视南宫璃为亲姐。他这是……在像她解释吗?
他怕她误会南宫璃与他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
若是他对她毫不在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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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会向她解释这个?
想不明白。
乔欢捉过酒壶,壶中余酒仅斟了半盏,任凭她再如何使劲摇着空壶,也再没摇出半滴。
喃喃了句“没酒了”,仰头,半盏清酒一饮而尽。
秦世卿接过空壶,放好,端起酒盏嗅了嗅,浓烈酒香入鼻,刺得他眉头内收。
这酒,比他先前喝惯了的要烈上几分。
凌霄阁的清酒有香而不醉的美名,他曾放胆畅饮,整坛下肚不曾露出半点醉态,这才敢让乔欢一盏接一盏地喝个尽兴。
但显然,这酒,不是他曾饮惯了的那一款,他喝了半盏尚还无碍,但观乔欢,面浮红霞,显然已经醉了。
“家主……”
乔欢踉跄着,脚步凌乱,扑向石山,“家主……”
“……”秦世卿抢先一步瞬移到石山前,恰好被乔欢抱了个满怀,“在,我在。”
乔欢自他胸前扬起脑袋,“所以,你也喜欢我,对吗?”
“我……”秦世卿语塞。
乔欢鼓鼓腮帮,“你不要否认,我都看出来了,你就是喜欢我!”
秦世卿感到一阵燥热,“欢娘子,你醉了,有话咱们明日再说可好?”
乔欢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要。有话现在说便是,为何要等到明日?你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不是。”
醉后的乔欢软的好似没骨头,秦世卿两手握拳托于她的腰间,免得她站不稳摔倒在地。
“那你就是喜欢我喽?”
“也……不是。”秦世卿艰难道,“乔欢,我……我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乔欢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视线顺着秦世卿的腰线直往下溜。
意识到她在看什么,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秦世卿慌忙捧住她的脸,阻止她再往下看。
乔欢的脸更红了,“家主,我不嫌弃你,真的。”
秦世卿咬牙道:“不是这个。”
双环毒的解药不过是令他元阳受损,并非真的不举。子嗣艰难而已,又不是无法夫妻敦伦。
“那是什么?”乔欢不解地看着他。
秦世卿深吸一口气,“曾有道士批命,若我成婚,夫妇二人,不得善终。”
言毕,乔欢迟迟未曾作声。
沉默,说明了一切。
一颗心仿佛落入了无边无际的空虚,明明乔欢就在怀中,秦世卿却真真切切感受到,她正在离自己远去。
她果然接受不了。
秦世卿闭眼,忍回在眼眶中强烈的酸涩。
阿娘去后的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为了无能为力而流泪。
怀中人动了动,像是要挣脱他的桎梏。
他放手了。
却在下一刻,一双柔软却有力的手臂环在了他的颈侧,抱他入怀。
“那又如何?”
沉落的心再次剧烈跳动,秦世卿缓缓睁开眼睛,“你会后悔。”
“不会。”乔欢笑道,“我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任何决定。”
秦世卿偏过头,目光有些痛苦,“不要这么自信。”
“哎。”乔欢轻叹一声,“家主,人活一世,你潇洒一点,都快愁成一个老头子了。”
秦世卿扶着她的腰,苦笑道:“抱歉。”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拥抱着站了许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想过放手。
夜风穿梭于二人间,有酒香浮动,沙沙树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忽然,乔欢道:“家主,不要想太多。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可有我?”
秦世卿顿了片刻,道:“只有你。”
话音刚落,有温热贴上了他的双唇。
是乔欢踮脚,双手捧在他的脸侧,吻了上去。
36. 人空瘦(一)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一触即离。
甚至那柔软的触感、细腻的芳香,都只来得及于记忆中回味。
秦世卿蹙了蹙眉。
“好啦,家主不要纠结了。”乔欢的指腹按上他的唇瓣,“落印为证,即使是一国之君也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语声欢快,“秦世卿,你是我的了。”
命令的语气,霸道地占有,秦世卿恍惚了一瞬,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没等秦世卿想明白,女子带着酒香的气息再度袭来,侵入、占领,缠绕在唇齿间,芳香醉人。
乔欢并不太会亲吻,如初学的孩童,一点一点,试探着、笨拙地轻啄他的唇瓣。
小心翼翼,动作生涩,两手却强势地箍住他的两颊,不容拒绝、不容反驳,看似“强迫”地吻着他。
期间不小心磕到他的牙齿,乔欢才轻颤着睫毛睁开眼睛,半是羞涩半是怯,目光相接的刹那,她轻呼一声:“你怎么不闭眼呀!”
白里透红的脸颊愈发红润。
酒壮怂人胆,到底却还是个小怂包。
乔欢一下子缩回了脑袋,直往他的怀里钻,柔唇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喉结。
这一处最为要命,秦世卿从不知道男人的喉结如此敏感,不过是若有似无的碰触,却比任何直接的亲吻更加要命。
热血瞬间奔涌躁动,四肢百骸电击般刷过一波酥麻,乔欢蹭过的地方更是灼热得难捱,足以将他最后的理智灼烧殆尽。
他两臂用力,与乔欢调换了位置。
转变来得太快,乔欢腿软无力,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恰好抵上了石山。
石山化作天然的床榻,奇形怪状的硬石并不怎么舒服,硌得乔欢偏头去看,秦世卿却在此刻亲来,意外含住了她无意中暴露的耳垂。
很异样的感觉。
手指内蜷,乔欢下意识抠住山石的缝隙。
秦世卿一手抵住石山,撑在乔欢耳侧。一手抚过她好看的脸骨,最后停留于下颌处,一点一点,将脸回正,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的呼吸很重,眸色晦暗,翻涌着深浓的情欲,人却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强压下.体内那股强烈的、毫无理智可言的冲动兽.欲,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你醉了。”
醉酒之人神志不清,说的话做的事都算不得数。
有些话,还需清醒时摊开了说才好。
他不可趁人之危。
“我抱你回唔——”
乔欢不耐烦地以嘴相堵。
片刻后,她稍稍松开,理直气壮道:“我没醉!我很清醒!”
不给秦世卿任何辩驳的机会,她再次捧着他的脸,蹂躏着他的唇。
倒是比方才凶狠了许多。
所有的理智都在温柔乡中崩溃坍塌,须臾便化作了虚无。
秦世卿的手,附在了乔欢脸侧。
女子力小气短,再加上身高差,乔欢踮脚亲的十分艰难。
渐渐力气不够用了,人也气喘咻咻,刚想缓口气稍作修整,半口气都还没换完,秦世卿就追逐而来,主动吻住了她。
与她的青涩不同,秦世卿的吻如潺潺流水,轻揉慢抚,带着极强的安慰之意。
她的脑袋不时碰到石山,细微的疼痛被巨大的愉悦淹没得微不足道。
秦世卿看了眼石山,手扶在乔欢的脑后,最后吮了下唇珠,微微抽身,而后将乔欢竖抱起来,走至秋千处,令她斜坐在自己腿上。
秋千向后荡去,乔欢生怕自己跌落,连忙伏在秦世卿身上,双手攀住他的肩。
气还没来得及喘几口,齿关便已被人撬开。秦世卿带了些急切,与她争抢着口腔里所剩不多的空气,一手扣在了她的脑后,加深了这个吻。
呼吸交织在一处,不知谁更急促一些。
风更大了些,枝叶咆哮着,淹没了一两声远天的闷雷。
突然,一道紫电划破夜空,直击而下,有惊雷炸裂在顶空,几盏灯笼抵不住强风,啪得摔落在地,灭了。
秦世卿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天雷惊醒。
不对。
不应该这样。
亲吻的动作骤然停止,乔欢毫无准备,不小心咬到了秦世卿的下唇。
血腥味在相依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抱歉。”秦世卿偏头,哑声道,“我们不能这样。”
风中带了凉意,墨绿与鹅黄的衣衫纠缠不休。
乔欢努力平复下乱掉的呼吸,冷风顺着气管一路凉到心底。
她侧目看向秦世卿,又一道紫电闪过,映亮了他略显苍白的脸,脸色唇角的一滴血珠将落未落,破碎又迷离。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乔欢问,“为什么你说你的心里只有我,却仍拒我于千里之外?”
“秦世卿,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呼吸一窒。秦世卿沉默许久,才道:“我们明日再谈。你醉了,我抱你回屋。”
“不必。”乔欢推开秦世卿扶在她脊背上的手,站起身道,“我自己回。”
起得太猛,又堵了口气在心,气血呼呼倒涌入脑,密麻麻的黑点遮住视线,乔欢慌乱中抓住秋千架,扯松了几根绿藤,忍过一阵晕眩。
秦世卿伸手去扶,又被她甩开。
“我自己走。”
“别跟着我。”
她踉跄了一路,其间险些被松动的石阶绊了脚,全靠扶着花廊的廊柱才不至于跌倒。
秦世卿跟在身后,离她三步远,虚手护着,却不敢上前。
泠石匿在暗处,看得心惊胆颤。直到乔欢平安回了屋,才从后窗翻入,倒了杯温水服侍乔欢喝了,便听门外有人“嘟嘟”叩了两下。
“欢娘子,家主让奴婢过来服侍你安寝。”
*
一滴雨,落在额前,微凉。
抬手,秦世卿张开五指。夜空茫茫,紫电劈裂阴云,雨丝渐密。
玉奴去服侍乔欢了。
醉酒的人,夜里缺不得水。他人立在院外,一颗心,却完完整整地拴在屋里那人身上。
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他克己复礼,他思虑周全,到头来,却将她越推越远。
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心乱如麻。
雨似乎停了。抬眸,才发觉是一柄油纸伞遮挡了细凉的雨丝。
“家主。”
靳忠不知何时来的,为他撑起一柄油纸伞,递上一张干燥的布帕。
“二少爷在外头候着,说让您出去见他。”
“知道了。”秦世卿拭干面上的雨珠,“你去庖厨弄些点心来备着,等她夜里饿了再吃。”
*
几步路的功夫,雨势渐大,敲打在伞面,噼里啪啦作响。
秦世卿独自执伞穿过雨幕,远远就看见秦世琛立在门下,一人一伞,檐下的灯笼照亮他的半身,赤色的襕袍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大哥终于来了。”秦世琛冲着他假笑道,“这雨说下就下,真是突然。”
秦世卿步入灯笼洒下的暖光中,“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大哥自幼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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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听不懂我话中之意……”秦世琛眯了眯眼,“你嘴怎么了?”
指腹拂过唇角的伤口,秦世卿抬眼看着秦世琛,“总不会是我自己咬的。”
是谁咬的,不言而喻。
秦世琛攥紧了拳头,“花前月下,佳人美酒。大哥真是好雅兴。可惜天公不作美,明明晚霞甚美,谁料夜里惊雷?就连上天都在提醒大哥,莫忘了你的八字批命!”
“我的事,何时需要你来插手?”秦世卿沉声道。
流水打着旋,卷走落叶。
空气中,多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秦世琛扔了伞,曲臂锁喉,将秦世卿压上了门框。
“天底下的女人,你爱娶谁娶谁,唯独别来祸害她!”
正愁一腔闷气无处撒,秦世卿反手制住秦世琛,将他压倒在门框另侧。
“这句话,也送给你。”
“秦世卿,你也配!”
秦世琛扶住秦世卿的双臂,一扭,两人齐齐摔倒在雨地中,衣衫瞬间湿透。
秦世琛骑坐在秦世卿身上,拳头挥落,“除了秦家家主这身皮,秦世卿,你还有什么本事?明明是冯家无理在先,你却是非不分、唯唯诺诺,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还有,明明西迟商路有利可图,你却瞻前顾后、固步自封,不肯冒险一试。你是什么性子,乔欢又是个什么性子?我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眼瞎看上了你!她要是真跟了你,我都替她憋屈!”
“秦世琛,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
秦世卿揪住秦世琛的衣领,曲腿,两人打了个滚,秦世琛反被他压在身下。
“你可还记得那两只翠鸟?”
十岁生辰那日,秦远道随手买了两只翠鸟当作生辰贺礼送给了秦世卿。
那两只翠鸟长得十分漂亮,叫声也格外清脆。秦世卿喜爱得很,日日亲自喂水喂食。
直到半月后,秦世卿归来不见廊下的鸟笼,从下人口中得知是秦世琛看上了翠鸟,秦远道心疼幼子,就做主把翠鸟给了他。
秦世卿什么也没说,回了屋内,与往日一样温习功课。
只有玉奴知道,那日,秦世卿在书房熬了一宿,书却不曾翻过一页。
又过了十日,秦世卿借检查功课之名去了秦世琛的问梅轩。
他寻遍了院子,都不见翠鸟踪影,一问才知,两只鸟三日前就饿死了,尸体被秦世琛喂了新养的狸猫。
夜幕深沉,天地间只闻雨声如瀑。
雨水顺着脸骨流淌,秦世卿的唇角被打得溢出了血丝,混着雨水,自下颌淅沥而落。
“在你眼里,恐怕乔欢与那两只翠鸟没什么不同。”
秦世琛眸光狠厉,“畜牲是畜牲,她是她,岂能混为一谈!”
说罢又要挣扎着把秦世卿按在地上打。除了五岁初见的那次,他们二人,似乎是第一次这样不顾身份脸面地扭打在一起。
“够了!”秦世卿压着声道,“清澜斋还有下人,若今夜之事传了出去,你要乔欢如何自处?”
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他们二人顶多被人笑话一句“色令智昏”。但乔欢,恐怕会被扣上“红颜祸水”、“水性杨花”亦或是“荡.妇.淫.妇”的骂名。
秦世琛喘着粗气,略想了想,从秦世卿身上翻下身来,比他并肩躺在雨地中。
他们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门檐下,一盏灯笼熄灭了火光。
秦世琛一手搭在额上,闭眼道:“我不会放手的。”
“我也不会。”秦世卿道。
大雨倾盆。
37. 人空瘦(二)
晨起的天是淡青色的,微光照进屋内,拂过平滑的镜面,堪堪照亮窗前的人影。
头痛欲裂,乔欢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捏着自己的唇,凑在镜前,黑白眸子极力张大,把每一根唇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像是有点肿。
门响了声,玉奴端了早膳进来,“欢娘子,家主来了。”
“家主”二字往日里最能令她欢愉,可今日却不同。
乔欢将手覆上心口。
有些发堵。
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并不想见秦世卿。
真奇怪。
侧目看去,小窗外,三面墙体切割出四四方方的淡青色天幕,形如满月的月洞门前,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好看得恍如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痴了片刻,忽略掉心中的异样,乔欢笑了。
与此同时,第一缕晨曦洒落,照亮了这个灿烂的笑容。
愣怔了下,秦世卿回以一笑。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乔欢以为,秦世卿此人,用魏人写的这两句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她招了招手,“家主,你用过早膳了吗?”
*
两碗米粥冒着热气,一碟酱菜放在两人面前,这就是全部的早膳。
自进门始,乔欢的目光就没从秦世卿身上移开过。
想到昨夜的事,秦世卿越发感到不自在。奈何乔欢不说话,态度也和昨夜分别时的恼怒截然不同,弄得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找话道:“你昨夜醉酒,不好吃太多冷硬的食物。米粥温补,做早膳再合适不过。”
乔欢没说话,继续盯着他看。
秦世卿微囧,两手搭在膝上,揪紧了衣料。
“不够的话,庖厨还有……”
仍没有回声。
秦世卿大囧,向前俯身,微凉的清晨愣是囧出一身薄汗。
“是不喜欢吗?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庖厨去做。”
这次终于有了回音,却是答非所问。
“家主,你的……”乔欢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怎么了?”
秦世卿偏头看向铜镜。
借着晨光,不难看出与下唇颜色迥异的黑褐色的痂。唇角原应有块拳头大小的瘀紫,是昨夜秦世琛一拳打来留下的,晨起被他细细地涂了粉遮盖,眼下只有黄豆粒大小,挂在唇角,可以忽略不计。
乔欢问他的唇怎么了,既然不是问唇角的瘀紫,那便是……
“昨夜的事,你全然不记得了?”秦世卿微惊。
凌霄阁的酒,何时这样烈过?
乔欢咬咬下唇,“我只记得我把壶里的酒都喝光了,后边的,就不记得了。”
说完,两腮红得仿佛涂了胭脂,眼神也飘向窗外,不敢看秦世卿了。
其实,她记得还要更多一点。
好像秦世卿说他有难言之隐,她会意,被酒气催着大了胆子,竟去看他的羞处,而他好似也默认了,说什么“你会后悔”?
记忆模模糊糊的,她也不敢确定是实事还是幻像。
若这段记忆无误,就难怪秦世卿一直对她若即若离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就是不举嘛,她又不会嫌弃他。不过眼下直喇喇说出来,会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心?
哎,还是安抚为主,从长计议的好。
想通了这点,按理来说就不该烦闷了,但心里却还不舒服,仿佛有块巨石压着,一想到秦世卿就让她没来由的喘不上气。
奇怪。
乔欢移回目光,“家主,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失态吧?”
模糊的记忆中,她似乎……非礼了他?红肿的唇似乎也证实了这段记忆。
之前从未饮醉过,醉后什么样子,她也不清楚。早知今日在秦世卿面前出丑,她就该在宫里喝醉一次,好歹出丑在自家兄长面前没人笑话。
对面,秦世卿僵笑着,舀了一勺粥,木偶似地喝了下去。
来之前,他想过最坏的情况,莫过于乔欢介意他的批命。
他都想好了,若真如此,他便认乔欢为义妹,做他的好兄长,一辈子护着她,看她嫁人生子,幸福一世,于他而言也是美满。
若承蒙不弃,乔欢愿意接受他这个不祥之人,那么他自然不再退缩,只愿此生与她携手,生同衾、死同穴。
然而现在,乔欢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简直比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
一下子,准备好的话全没有了用武之地,好不容易攒起的决心也开始动摇。
嘴比脑子动的快,秦世卿只听自己干笑道:“没。欢娘子醉后便回了屋,什么也发生。”
乔欢“咦”了一声,“那家主的唇是怎么了?不像是自己咬的呀!”
秦世卿道:“昨夜和二弟打了一架。”
说完他就后悔了,恨不能时光倒流把话收回来才好。
他心道,秦世卿啊秦世卿,你说走夜路绊了脚磕破了唇也好啊,说什么打架的事?要是乔欢准追问缘由,看你怎么说!
幸而他担心的事没发生,理由乔欢已经为他找好了:“还是因为通商西迟的事吗?”
先前,秦世琛为了过所与公验的事,把冯六郎干了一架,两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不死心?
秦世卿胡乱“嗯”了声。
“家主,不止二爷,其实我也有点想不通你为何不愿通商西迟。”乔欢道,“西迟国穷,若能把灯盏的销路打通过去,只在民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要是能搭上西迟皇室成为皇商,秦家在大魏与西迟的地位也都能更上一层楼。”
掏心窝子的话,秦世卿却听笑了:“都道‘西迟国富,黄金如沙’,欢娘子却说‘西迟国穷’,这是为何?”
“银钱多,奈何文化穷。”乔欢叹道,“只知酒肉,不精文墨,毫无雅意。家主上元灯节在俪城所布灯景,于西迟人而言,是做梦也难看到的景色。所以呀,要是能通商就好了,西迟人有花灯看,大魏人也有银钱赚,两方得益,多好。”
初升的朝阳落入她的眼中,碎成点点微芒。
秦世卿垂眸,默了默,道:“边关局势尚不明朗,此时通商,并非最佳时机,姑且再等等看。”
乔欢揣摩道:“家主以为两国会起战乱?”
秦世卿:“极有可能。”
这个问题,乔欢记得自己也问过秦世琛。面对同一个问题,兄弟二人给出的答案却是截然相反。
乔欢把当初秦世琛给她的理由抛了过去,“听闻大魏官家欲娶西迟公主为后,两国联姻,国主爱女如命,这仗如何能打起来?而且西迟人这么些年也没进犯过大魏一分一毫,怎么看也不像是好战的人。”
与其担心西迟,还不如防着南邪呢!那才是头凶残的饿狼!
“正因为国主……”秦世卿觉出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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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西迟人,称呼对方君主向来都会冠以西迟二字,单称“国主”,是本国人才会有的习惯。
而乔欢,竟称西迟国主为“国主”,称官家为“大魏官家”。
怎么想,乔欢都更像西迟人,而非大魏子民。
“正因为什么?”乔欢有些急切。
秦世卿暂且压下疑心,道:“正因为西迟国主爱女如命,我才担心,大魏与西迟之间,会有一场恶战。”
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乔欢蹙起眉头:“这又是为何?”
秦世卿道:“世人只见富贵无边,却不知朱门高墙,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残之地。先太子中毒暴毙,先皇后也随之而去,两条人命,至今不知凶手是何人。”
话说至此处,乔欢渐渐明白过来。
后宫之地,勾心斗角。
她若殒命,父王与王兄必然饶不了大魏。
秦世卿抬眸道:“爱女身死,为父者,必会让凶手血债血偿。和亲,只怕是会加快这场大战的到来。”
两国交恶,最怕的就是与敌国有所牵扯,祸及家族。秦世卿谨慎小心,这才不愿在此时与西迟通商。
也不知道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他会作何反应。
明哲保身,他是家主,又怎能不顾族人性命随心所欲。
很有可能会立刻与她划清界限吧。
米粥温热,乔欢舀了勺入口,淡淡的,没滋没味。
提箸夹了筷酱菜入口,一嚼。
唔!
乔欢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
好辣啊!
秦世卿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抱歉,不知你吃不得辣。”
乔欢边喝边道:“没有没有,我可以,但这有点太辣唔!”
水是偏烫的。
口腔本就火辣,一口热水送进去,无异于给烈火熊熊的炉膛添了把柴,半张脸已经快痛到麻木了。
泪也流的更凶了。
刚巧看到秦世卿下颌上的一点疤,那是不久前她“不小心”烫出的痕迹。
苍天饶过谁,乔欢捂着剧痛的嘴,心道,真是因果报应。
井水漱了三遍口,辣味才算消褪到可以忍受。
直到用完早膳,秦世卿也没能把八字批命的事与乔欢坦白。
非他不想,而是好不容易铺垫好所有的一切,刚要开口,南宫璃就派人来传话,说他们姐弟二人想请他过去说话。
秦世卿走后,乔欢便出了门,直奔问心医馆。
令她没想到的是,月前还门可罗雀的医馆,今日却排起了长队,一眼看去都是百姓,衣衫褴褛,无一不是抱着肚皮哎呦喊疼的。
郑希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就连诊脉都是站着诊,两指略搭片刻,就转身配药,如此一来草率是草率了些,但速度也快了不少,临近午时便将一巷子人都打发走了。
乔欢这才上前打扰,“郑大夫医者仁心。”
郑希抬眼,红血丝多如棉絮,却能在疲惫中瞧见隐隐的欢喜。
“欢娘子,你怎么来了!”
“有事找你。”乔欢拉过一张长椅来坐下,“上次你给家主把脉,除了手抖,可还发现其他病症?”
郑希的笑容逐渐凝固,手上一抖,险些掉了笔。
“秦家主……都跟你说了?”
乔欢眨了眨眼。
看郑希这反应。
秦世卿,无疑是不举了。
38. 人空瘦(三)
宣州深处内陆,昼夜温差不小。入了夏,夜里还需加衣,时至正午,却是天热难耐,恨不能守着冰缸度日才好,看家的土狗都懒怠地吐着舌头趴地不动。
乔欢望了眼高悬的烈日,这时辰,估计也没有人会顶着暑热来看病了。
“郑大夫,家主的……能医好吗?”
未出阁的小娘子,讨论起这件事,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郑希也有些不自在,视线落到笔尖上,道:“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乔欢点点头,“有劳郑大夫,缺什么药材你与我说便是。不论多么金贵稀罕,我都能寻来。”
闻言,郑希转了转疲惫的眼珠,而后缓缓地抬起眼皮看向乔欢,神色怪异,好似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乔欢问:“怎么了?”
郑希自觉冒犯,迅速移开目光,“无事,就是好奇,秦家主竟会与你说这些。”
直觉告诉乔欢,郑希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但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便“哦”了一声作罢。
就在这时,晌午的沉寂被一声呼天抢地的救命声打破。
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郑大夫呦,你快来看看孩儿他阿爷,人快要不行喽!”
医馆外,一位妇人站在烈阳下,岩浆似的日光倾倒在她的身上,肌肤烫得黑红。
厚唇干裂,一根女子手腕粗细的麻绳自她胸前交叉而过,麻绳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块木板,瞧着像是刚从门上拆下来的,断口还呲着木刺。
躺在门板上的是名赤脚男子,人还昏迷着,黄土沾满短打,脚底板上全是裂纹,脏污填满了沟沟壑壑。麻绳穿过胸部,将他与门板缚在一起。
妇人的两手手心勒出了红色的血印,看样子,是她一个人把丈夫从家里拖过来的。
二话不说,郑希挽袖,不顾地上尘土,径直跪坐在男人身边,凝神搭脉。
“从田里回来,俺煮了碗饭的功夫,他就成这样子哩。”妇人哀泣道,“郑大夫,前头他就是有些闹肚子,吃了你开的药方,也就没得事了。你是神医,你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求你看看能不能再救他一次……”
说着就要下跪磕头,郑希使了个眼色给乔欢,后者瞬间会意,上前扶住了妇人。
“真热闹啊。”窄巷晦暗不明,传来一道男声。
乔欢看向巷口,眯了眯眼。
妇人耸着肩,抽搭啜泣。郑希诊脉的手指一顿,迎着刺目的光,眯眸看向刚来的男人。
玄衣金冠,玉带缠腰,长袍光滑似流水,一看就是不可多得上等衣料。
端的是贵气逼人。
问心医馆开的是义诊,来的全是看不起病的老百姓,何时来过这般富贵的公子爷?
他的医术,又何时能得这些眼睛长在天上的公子爷的青眼了?
郑希困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问诊?”
不等男人张口,乔欢抢先一步截话道:“他来找我。”
说着,乔欢瞪了男人一眼,心道邺十二一开口,万一冒出句“来找我夫人”,她岂不是又要费口舌跟郑希解释。
“郑大夫,你先忙,我不打扰了。”
郑希没多问,也没阻拦,颔了颔首表示知道了,便转身抬了抬木板,对妇人道:“暂无性命之忧。劳烦嫂子搭把手,帮我抬一抬,咱们进屋坐下来仔细看。”
想到女人手心的勒痕,乔欢离去的脚步停住。
顿了片刻,她冷睨着呼衍邺,道:“堂堂七尺男儿,好意思袖手旁观?”
纤薄的唇玩味地勾起,呼衍邺饶有兴味地迎上乔欢瞪来的眼神。
郑希身板纤弱,两臂无力,门板抬的摇摇晃晃,肉眼可见的两腿发抖,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妇人抬的倒是轻松,奈何队友不给力,拖得她也左摇右晃。
再抬下去,怕不是要门板倒扣,把病患脸朝下摔到地上!
右手抬起,呼衍邺勾了勾手指,立时从巷中跑来两名玄衣暗卫,分别替了妇人与郑希,稳稳当当将人送进了屋。
郑希在旁看着,直到乔欢与呼衍邺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才收回目光,疾步走向屋内。
*
乔欢走在前,呼衍邺跟在后,两人间隔一步远,直走到行人稀少的岔路口才停了下来。
“有话就说。”
呼衍邺挑眉,“在这种地方说话,就不怕我拐了你?”
“我西迟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乔欢警惕道。
泠石就跟在附近,只需一个眼神,他便会立刻出现。
唇间溢出一声轻笑,呼衍邺道:“小公主,别绷那么紧。放心,我害谁,也不会害你。”
他捋了捋腰间穗带,“想来你也清楚,我那位病秧子父王没几日活头了,八王夺嫡,我那几位兄长不论是谁即位,断没有我和我母妃的活路。所以,打个商量吧小公主,你助我夺位,我许你五十载南邪西迟的相安无事,如何?”
“不如何。”想都没想,乔欢拒绝道,“西迟与南邪,孰强孰弱,你怕不是搞反了。想让我嫁你?门都没有!”
“我不信你能忍心看我去死。”
呼衍邺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来,不顾乔欢的挣扎,双手拢上她的右手。
“阿欢,再帮邺十二一次吧。我不要求你一辈子待在我的身边,联姻不过是个幌子,待我登位,你若还执意要嫁那个魏人,我们可以和离,我会为你摆平一切,让你顺遂无忧地嫁给他。但求求你,先帮帮我,好吗?”
又是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
乔欢冷嗤一声:“你想做那逼宫篡位的乱臣贼子,我可不想。你放开我!”
呼衍邺还是不放手,乔欢忍无可忍踹他的腿,她用了十成十的力,脚都踹疼了,呼衍邺还是纹丝不动,固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凄惨可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登徒子,欺负完人正准备提裤子跑路,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呢!
忽然,手中一凉,所有的挣扎烦躁都随之静止。
乔欢摊开手心,一块圆形玉佩落在掌中,洁白,正中雕有瑞兽,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獲如,是西迟人世代供奉的神兽,凡王室子弟,都会在象征身份的物件上刻此神兽。
这是她的佩。
离宫时,她明明把这块佩锁在了匣子里。
灵台清明一瞬,乔欢不可思议地看着呼衍邺。
“宫里有你的眼线?!”
指腹摩挲于白皙细腻的柔荑,呼衍邺微微笑着,眸中不带半点温度。
他仰视着乔欢,“公主殿下,你的暗卫有没有告诉过你,老国主近日来已病得不省人事了?”
“你做了什么?”乔欢反抓住他的手。
呼衍邺慢慢站起身,自乔欢手中取过玉佩,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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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亲手帮她在腰间系好。
“公主殿下若是看到我那些个兄长的手段,就会明白,我有多么仁慈了。”
风吹得碎发凌乱,他抬手,动作轻缓地将一绺遮挡视线的额发别于乔欢耳后。
“老国主能否渡过此劫,全在于你,我的王后。”
长街傍着河道,潺潺的流水声不复往日欢快,粘稠地、沉闷地,流向远方。
乔欢还抓着呼衍邺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白,男人的腕骨被掐出几道半弧状的红痕,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又或许是这些疼痛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仍是冷静地微笑着,俯视眼前女子,看她明明心里慌得很,却还强装镇定,真是一如儿时那般倔强执拗。
果然,家人是她的软肋。
呼衍邺看了眼乔欢身后,幽幽叹了口气,“来的真不巧,本王还想请公主殿下赏脸用个午膳呢,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另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十二王子,请自重。”
闻声,乔欢回首,便见牟迟站在身后,身形高大,仿佛能为她遮挡所有的风雨。
她扑到牟迟身前,抓住他的双臂,神色焦急。
“牟迟!我父王如何了?”
牟迟不语。
却足以说明一切。
双臂仿佛骤然失了力气,软哒哒地垂落。乔欢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希望十日后可以收到我们的婚书,否则,”呼衍邺挑了挑唇,“老国主养我多年,我也很该为他,披、麻、戴、孝。”
留下这句话,呼衍邺不再纠缠,主动离去。
乔欢咬着唇,一滴泪溢出眼眶,掉落。
再也忍不住了。
顷刻间,面上一片潮润。
却没看见,有辆马车一直停在不远处的垂柳下,直到牟迟与乔欢进了临街的一家小酒楼,半卷的竹帘才缓缓放下,清润的嗓音自车厢中传来:
“走吧,去南街的铺子。”
*
天刚擦黑,青帐垂落,遮住仅存的天光。
乔欢和衣仰躺在床,眼前黑乎乎一片,就连握在手里的玉佩都看不清晰轮廓。
还不到就寝的时辰,但她觉得很累,晚膳也不想吃,只想蒙头大睡一场。
她决定回宫了。
西迟情况不明,宫中有呼衍邺的眼线,敌暗我明,父王与王兄处境危极。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嫁给呼衍邺,亦或是嫁给大魏官家,她都要回去。
不能总躲在父王与王兄身后,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身为一国公主的责任,她也是时候该承担起来了。
指腹沿着玉佩的凸起勾勒着,那是一只白鹤,矫首而立的孤鹤。
这是秦世卿的玉佩。
被她占了数月,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嘟嘟——叩门声透过帘帐传来,有些发闷。
乔欢趿鞋下床,拉开门,玉奴站在门外,递来一封信。
玉奴道:“一个小乞丐送来的,不知是谁写给你的。”
她在大魏无亲无友,谁会给她写信?
谢过玉奴,乔欢回屋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寥寥数语出现在眼前:
欢姐姐,今夜戌时,明朝酒楼见。
来见阿福最后一面。
——阿绵
39. 人空瘦(四)
明朝酒楼是宣州最负盛名的酒楼,凭借一道炙羊肉,多少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引得先帝西巡亲自来尝,从此火得更是一塌糊涂,多少人明朝酒楼逛一圈,就敢扬言说自己也是吃过御膳的人了。
酒楼的菜金自然也水涨船高。
自楼梯上到二楼,右手边是两间单独的雅间。
隔着一道楼梯口,楼下还有丝竹管弦嘈杂繁复,只怕这两间房中的人酣畅淋漓打一架,其他屋的人也未必听得见半点声响。
正是因为这点好处,不少有头有脸的富贵子弟,都喜订这两间吃酒——图个清静。
“邓小姐,乔欢真的会来?”
楼层尽头的雅间里,精心画就的红唇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阿福在她心里,可比你的份量重。”
阿绵面色一僵,“我是怕她不信。”
“她不得不信。”邓洛书放下茶盏,杯底磕上铺着绸缎的桌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从收信到赴约,就半个时辰功夫,她来不及去趟尹家村求证。”
阿绵的心怦怦直跳,眼珠一斜,目光扫到身侧的墙,又飞速收回,她有些胆怯,仿佛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内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能行吗?”
邓洛书轻蔑一笑,“没这个胆子,就别享那泼天的富贵。你要是怕,就滚回牢里去,叫那些腌臜泼皮糟践去吧。”
明朝酒楼装潢豪奢,墙面刷了金粉,烛火一照,金灿灿的。
阿绵垂下眼,手掌抚过臀下的坐垫,水滑水滑,平日里舍不得上身的好料子,竟就做成垫子叫人糟蹋。
“客官,您点的炙羊肉。这道菜得趁热吃,凉了可就膻气得难吃喽!”楼里的伙计麻利地上菜,两只眼珠子滴溜溜转,朝着邓洛书微一颔首。
邓洛书塞给他一锭银,“有劳了。”
伙计咧着嘴退了下去,无声地关上门。
大圆盘中,切成大块的肉丁挂着汁水垒成高山,周圈围了绿花椒点缀。
肉香勾人,阿绵吞了口涎水,这香气,与她先前躲在街角,耗子似的贪婪吸取的香气一模一样。
在此之前,别说坐在这里被人伺候着用饭,单凭一身破烂衣裳,她就连明朝酒楼的大门都没资格进。
而只要能成为秦家的侍妾,这一切,就唾手可得了。
她侧耳留意着走廊的动静,只听隔壁的房门“咚”得响了一声,似乎还有男人喃喃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邓洛书微笑道:“听,来了。”
阿绵敛下眼睫。
乔欢,谁叫你入了秦世卿的眼。
就凭这一点,你就必须死!
她逐渐冷静下来,横贯右脸的伤疤随着肌肉的牵动,弯成一道微笑的形态,像是布偶娃娃上,针脚粗糙的笑脸,诡异又可怕。
吱嘎吱嘎吱嘎——
隔壁传来怪异的声响。
窗前摆着一张美人榻,大抵是供客人小憩听曲用的,用料都是上等,寻常躺上去,根本不可能发出老掉牙的朽木摇摇欲坠的声音。
不过两息的功夫,阿绵的脸,眼见地红了。
邓洛书勾起一侧唇角,“她害你在牢中受辱,我不过是点了些催情的香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夹了块炙羊肉放入阿绵盘中,“帮你出气。”
吱嘎吱嘎吱嘎吱——
响个没完。
阿绵红着脸笑道:“冯公子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啊。”
隔壁,不会怜香惜玉的冯六郎被按在美人榻上,脸靠着硬木,挤得变了形,连挣扎求饶的完整句子都说不成,只能发出一连串怪音:“啊嗯嗯啊啊啊呃嗯啊嗯呃——”
花窗大敞,一盏冷茶浇透香炉,散去空气中那股子令人心神荡漾的靡香。
牟迟单腿抵上冯六郎的背,扭住他的胳膊,一拉,让他的脸与木板分离,“刚刚手往哪儿摸呢?”
“你个大块头从哪儿冒出来啊啊啊——”
牟迟的膝盖压得他脊柱咯吱响。
乔欢抱臂俯视着冯六郎,“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傍晚收到信后,她便喊了牟迟同来明朝酒楼。
一进门,话还没说,就有眼尖的伙计引她上楼。
牟迟跟的远,伙计没想到他们是一伙的,待到站在雅间门前,隔着琉璃门扇,里头只有几点模糊的光,不似其他雅间明亮。牟迟担心乔欢安危,才上前率先推开了门。
然后——
冯六郎抱住了他。
“什么从哪儿冒出来的!这里是本公子订的雅间!本公子的!是你们突然闯了进来,坏了本公子的好事!”冯六郎两眼含泪,“春宵一刻值千金,值千金啊!赔钱,你们赔钱!”
乔欢捂了捂被他吵到的耳朵,“冯公子,敢问,和你私会的是哪家小娘子?”
“哪家小娘子?”冯六瞪大了眼睛,“你敢拷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县令,我是县令之子,你敢拷问我唔!”
乔欢给牟迟使了个眼色,后者自腰间掏出个小瓷瓶,捏着冯六的下巴喂了颗药进去。
那是西迟药师炼制而成的秘毒,专门用以驯服不服管的刺头,解药只有西迟王室之人知晓。
“咳咳!你给本公子吃了什么东西?咳咳咳咳——”他抱着嗓子猛咳起来,“你你你,你信不信本公子杀了……呜呜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牟迟咯吱咯吱捏了捏拳头。
乔欢坐下来,单臂搭着桌沿,“祖传配方,独门秘制,就连妙手仙人也解不了的天下剧毒。你要是不说实话,解药免谈。”
冯六嘴硬道:“少在这儿唬人!本公子才不信你有什么劳什子天下剧毒!”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乔欢摊摊手,招呼牟迟道,“走吧,咱们过几日再去县令府吊唁。”
说着便作势要走。
嘴硬是一回事,性命又是另一回事,没想到漂漂亮亮的小娘子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心肠,冯六郎霎时惨白了脸,抱住牟迟的胳膊嗷嗷叫道:“说!我说还不行吗!”
以性命相逼,虽有些不择手段,但这一招,对冯六郎这种惜命的人来说简直百试不爽。
乔欢重新坐下,“我问你答,若有半句虚言——”
冯六点头连连:“懂懂懂!快问,问完给解药!”
乔欢:“今夜你为何在此?”
冯六:“会佳人啊!前头不是说了吗?怎么,耳朵聋啦?哎呦!”
牟迟一掌把他拍到了榻上,咯吱一声响。
乔欢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你自己要来,还是有人相邀?”
冯六揉着半张脸道:“我,我有个相好,前两天她说她有个姐妹,长得绝美,听闻本公子英名,自荐前来侍奉枕席……”
乔欢:“她叫什么?”
冯六两眼翻天:“美人儿的芳名岂能随意告诉别人?我不知道。”
“我问你你那相好的名字。”乔欢扶额。
“哦……”冯六呆道,“叫云儿。”
“云儿?”乔欢蹙眉,“是灯盏商秦家的云儿?”
冯六吊着眼看她:“你知道的还挺多……”
牟迟又是一掌,把他拍正了眼。
乔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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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道:“云儿半月前便已身故,如何与你厮混?”
“死了?”冯六瞪大了眼,像是没听懂乔欢在说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手一拍榻,“不可能!她才给我写信来着!”
他跳下榻,理了理乱七八糟的衣裳,“等着,本公子这就回府取信,你拿去比比字迹,就知道本公子有没有撒谎!”
闻言,只觉有什么灵光自脑海一闪,思绪飘渺,抓也抓不住,乱成毛线团。乔欢使了个眼色,牟迟伸臂,拦腰截住了冯六。
两封信,一封送到秦家,一封送到县令府。
约她来的是阿绵,约冯六的人,却是早已亡故的“云儿”。
而云儿确乎与冯六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玉奴自她房中搜到的一封封情意悱恻的信便是证据。
桩桩件件,阿绵与云儿,似乎有什么关联……乔欢忽地眼眸一亮,“冯公子,你且等等再走。”
*
“秦少主,您订的雅间往这边走。”
浸汗的巾子往肩上一搭,跑堂的伙计迎着秦世卿一行人上了楼。
南宫璃长裙微提,边走边道:“宣州虽然地僻,却比我原想的热闹许多。”
“比之京都倒还差些。”她的胞弟南宫炽在旁道,“今日一趟走下来,秦家在宣州地界的名号,倒是远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三弟结业后一门心思回宣州,秦家家主,确实风光无限啊。”
这人的眉骨极高,两颊又内收的厉害。不论什么神情,统统一副严肃模样,虽是打一个娘胎里生的,却与南宫璃的温柔和善完全不同,叫人觉得十分难以亲近。
秦世卿早已习惯这人一向的说话风格,知道他不过是好胜心强,心却无恶意,即便这话听起来极酸,秦世卿也是一笑了之。
三人在京都念书时便极熟,秦世卿是个好性子,与南宫炽又是拜把子的关系,南宫璃自然不会担心因为弟弟的一句话而惹得秦世卿不快。
她笑了笑,“明朝酒楼,听说炙羊肉不错。要是再添一壶好酒,真叫人恍惚咱们还是在凌霄阁吃酒呢!”
说到酒,秦世卿刚好问了句南宫璃捎来的到底是什么酒,为何乔欢饮了三杯半就醉的一塌糊涂。
南宫璃还没说话,南宫炽抢先答了:“凌霄阁新出的清酒,阿姐故意不说,就是想看你小子尝不尝的出,没想到舌头还挺灵。”
南宫璃接话道:“这酒好喝是好喝,却容易醉人。我上次不过喝了一盏,就醉的忘了家在哪儿,差点闹了笑话。事后想起来,我都快没脸见人了。”
秦世卿笑道:“能忆起来,还不算太醉。”
“什么啊,”南宫璃佯叹一声,“第二日完全想不起来,要到第三日上,才能慢慢忆起醉后干了什么,还不如忘个彻底的好!”
秦世卿突然停住脚步。
第三日……也就是说,昨晚发生的一切,那场错误的亲吻,最迟明日,乔欢就能全部忆起。
想到昨夜最后的不欢而散,秦世卿一阵心慌,仿佛一捧清水在手,他努力收拢五指,却依旧阻止不了指缝间的流逝。
“表哥。”突然,楼梯口传来邓洛书的声音,“你也来用膳吗?好巧啊。”
说罢,不待秦世卿回答,她忽而蹙眉,面露忧色,看向身后的琉璃门扇。
“表哥,你有瞧见欢娘子吗?我方才,好似听见了欢娘子的呼救声。”
秦世卿快走两步,刚想问邓洛书是在何处听见,便听楼下传来一声怒吼。
“她人在哪儿!”
霎时间,明朝酒楼鸦雀无声。
只见秦世琛出现在众人面前,怒气冲冲。
40. 人空瘦(五)
乍见秦世琛,邓洛书心下一惊,心道这瘟神如何来了?
秦世卿全副身心放在“乔欢”二字上,他知秦世琛对乔欢心思不纯,眼下如此失态,怕不是真出了大事,心内愈发焦急。
便在此时,琉璃门扇从内打开,“何人在吵啊!”
只见冯六两手叉腰,一侧脸颊似有淡红的掌印,衣襟松垮,露出半片胸膛,三道红痕一下跃入众人眼中,如秦世琛这般万花丛中风流惯了的,一眼就看出红痕的来历。
无声的怒火在秦世琛眼中腾跃而起。
对上秦世琛吃人的眼神,冯六脑袋一缩,手忙脚乱把衣襟拢好,顺带在心里偷偷骂了句乔欢:
借刀杀人,好一个狠毒的小娘子!
今日为了会佳人,他偷溜出府,侍卫一个没带,万一打起来,秦世琛的拳头他可招架不住!想到这儿,又连忙分出只手捂鼻梁骨。
又有什么用。
待众人反应过来,只听“砰”得一声,秦世琛双手揪住冯六的衣领,将他推上门扇。
秦世卿隐约猜到了一些,顿时手足发凉,两眼懵怔地看着绚丽多彩的琉璃门,矮矮一道门槛,他却无力跨过,去到屋里求个答案。
他垂手在侧,并不去劝。南宫璃姐弟到底是外人,也不好插手过问。最后还是邓洛书两条软臂藤蔓似的缠上秦世琛,似泣非泣道:“好表哥,还是先找到欢娘子要紧,别耽搁出人命来。其他的,待问清楚了再做计较。”
依着乔欢的烈性,骤然失身,怕不真是要寻短见。秦世卿与秦世琛均反应过来,扒住门扇就要去黑乎乎的房中探个究竟,邓洛书只立在一旁以袖拭泪,口中念叨着:“要是我能早些出来探查就好了,欢娘子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闻言,冯六翻了个白眼,一张嘴几乎要撅到天上去。
房中不曾点灯,唯有轩窗大敞,街上灯火跳跃而入,影影绰绰照亮满地的狼藉。
秦世琛急吼道:“乔欢!”
无人回应。
为了方便客人使用,门边的矮柜放有火折,秦世卿取出点了只蜡,掌灯寻了一圈,除了翻倒的桌椅、扯乱的桌布,并无女子纤细的身影。
秦世琛扑到窗边向下探头,青砖长街人头攒动,并没有血溅当场的惨景。
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南宫璃的惊呼:“欢娘子?”
兄弟二人几乎同步夺门而出,只见乔欢衣衫完好,水灵灵地站在楼梯口,临着旁侧花枝样的灯烛架,淡淡的光晕洒了满身。
灯下看美人,真是越看越漂亮。
冯六看痴了片刻,忽地猛扇了自己一巴掌。
众人:?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活似吞了苍蝇的邓洛书,乔欢迈步上前,“来见位故人,故人没见着,倒是听见二爷在叫我,没想到在这儿能碰上大家伙儿,真巧。”
有人做局引她来这明朝酒楼,她岂能不看看主使是谁就走?留下冯六在房中做戏,果然就有人巴巴儿地陪唱来了。
秦世卿动作慢了一步,就让秦世琛抢了先,快步走到乔欢身侧,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个遍,连根头发丝都不放过。确定乔欢一块皮都没破后,才用不解混着鄙夷的眼神看向冯六。
冯六捂紧衣衫两眼一瞪,“看什么看!本公子不过是吃酒吃得身热,挠了几下痒痒,抓了些红印子出来。谁和你一样看见女人就动手动脚!”
其实他没好意思说,是乔欢“逼”着他弄出这些痕迹。
起先只当这女人有病,但见到邓洛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急吼吼把他和乔欢凑成对,他就稍稍明白过来,更觉得乔欢此人非但没病,还是个特别不好惹的主,肚里全是坏水,就连那张美人面,都散发着害人妖精的气息。
浑身一抖,戏已演完,他也该撤了。在接到乔欢使来的“准奏”眼神,冯六如蒙大赦,忙不迭溜之大吉。
当然,乔欢早派牟迟在门外等他了。
邓洛书恍若惊魂未定,樱唇微张,仿佛一口气卡在喉咙眼里没上来,半晌才道:“音容相貌,世人多有相似。想来是我听岔了,欢娘子无事便好。”
乔欢冲她礼貌地颔首微笑,目光在相邻房间紧闭的琉璃门扇扫了一圈,要是没猜错,阿绵此刻大概在里头如坐针毡呢。
恶人自有恶人磨,何必她亲自动手。眼下最急的,莫过于跟秦世卿说明一切,待到牟迟取到“云儿”写给冯六的信,再往后的,她这个外人不适合插手,还需秦世卿这位家主亲自主持才是。
谁料她才张口,还没把秦世卿约出去单聊,南宫炽却先开口道:“欢娘子无事便好,老三,咱们三个许久未见,今晚定要好生叙旧,不醉不归!”
说罢,便搭了秦世卿的肩抬步要走。
秦世卿才不放心单留秦世琛与乔欢在一处,便道:“明朝酒楼的炙羊肉不错,欢娘子若无事,不如留下来,南宫家主对娘子的画技十分欣赏,早想与娘子一同切磋交流呢。”
南宫璃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南宫炽瞥了眼乔欢,他生来就长着张严肃脸,此刻眉心打褶,粗眉弯成两座山,显然是对秦世卿留乔欢用膳十分不满。
乔欢也瞧出来了,南宫璃待人和善,她弟弟却截然相反。
人家好友分别多年,好不容易凑到一处吃顿饭,她这个外人,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再则她若是坦然接受,冯六那边怎么办?邓洛书一走,与清澜斋的内鬼通了气,今夜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只得道:“好友相聚不易,乔欢就不打扰了。恰好有事要同二爷商谈,不知二爷是否得空?”
断没想到乔欢会主动约自己。秦世琛如梦云端,“你约我,自然得空。”
秦世卿却有些惴惴不安,难道乔欢已忆起昨夜之事,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了?
南宫炽松开眉头,面色瞧着温柔了不少。他催道:“既如此,就不打扰欢娘子了。老三,咱们走吧。”
南宫璃颇觉遗憾,“真是不巧,待欢娘子闲暇时咱们再约。”
自始至终,邓洛书都没再说出一个字,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她始终垂着头,待众人散后,冷汗早已浸湿外衫。
*
“怎么,看见秦世卿与她的小青梅走在一处,终于春心破碎,想要另觅良缘了?”长街上,秦世琛侧身,朝乔欢张开双臂。
左右是油盐不进,乔欢已经放弃纠正他话语中的轻浮,开门见山道:“你认识清澜斋的云儿吗?”
秦世琛:“投湖那位?”
“不错。”
“之前不认得,小娘子一跳成名,我想不知道也难。”
“但冯家六公子说你调戏过她。”乔欢盯着秦世琛的眼睛道,“云儿与冯家六公子相好,正是因为你的调戏,他才会故意刁难,过所与公验,不过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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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按性子,秦世琛很该勃然大怒,但他却出乎意料的冷静,起先还能看出些怒气,只拧眉沉思了一会儿,就逐渐平静下来,神情变得凝重。
他反问一句:“冯六真是这么说的?”
忽然意识到不对,秦世琛眯眸:“你见过冯六?”
乔欢实话道,“有人想利用冯六使我身败名裂,但我运气好,路遇侠士出手相助,非但没受伤,还迫着冯家公子回答了些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我之前就想啊,你和冯六,秦家和冯家,又没有什么大过节,冯家六公子为何会平白无故在过所与公验上为难于你。一问才知,竟是因为这个。”
乔欢上前,踮脚拍了拍秦世琛的肩,道:“二爷呀,你莫不是风流惯了,连自己招惹过谁都忘了吧?你还是好好想想,要真做错了事,就低个头认个错,民不与官斗,为了秦家,还是别把县令家的小公子得罪太深的好。”
全然一副语重心长,完完全全为他好的口吻。
秦世琛只当乔欢是为他着想,身陷险境,竟还不忘追问争执的根由,心中那股平白受冤而熊熊燃烧的怒气,也因此灭下去一半,只辩解道:“我秦世琛从前是放荡了些,但家里的丫鬟,尤其是清澜斋的丫鬟,我一根手指也不会碰!子虚乌有的事,你千万别当真。”
“哦……”乔欢一拳捶上手心,假怒道,“看来是冯家公子骗我,真可气!”
心却一点点变寒。
从秦世琛的反应来看,她的某种猜测,正在一点一点得到印证。
兄弟阋墙,家族之祸。秦世琛对秦世卿,未必不曾起过杀心。
“走,带你逛逛。”秦世琛突然抓住乔欢的手腕,一头扎进街上熙攘的人群。
夹道的灯火照进心里,暖融融的,秦世琛想起乔欢方才的嗔怒,心头又荡漾起快乐的水波。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可爱的一面。
今夜,她还当着秦世卿的面约他单聊。
身陷险境还不忘关心他的事情。
呵,小娘子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心中有他,却总是嘴硬拒绝。
无非是喜欢半推半就,仿佛不拒绝上两三次,自己就落了下乘,掉价了似的,总以为这样才能吊起男人的胃口。
不过想想当年阿娘也是如此,才令阿爷不顾家中嫡妻与名声,也要跟她在外厮混么。
这招确实好用。瞧他现在,不也如阿爷当年,被一个小娘子迷得七荤八素,什么也敢说,就连“从此只她一人”这种荒唐话都敢许诺。
哎,栽了就栽了吧,他认了便是。
如此想着,乔欢一路的挣扎都被他自动解读为“小女子羞怯”而非“不愿”。
到了一家首饰铺前,秦世琛才松了手,“进去瞧瞧,看喜欢什么,爷给你买。”
乔欢揉了揉扭痛的手腕,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两个贵妇人从店里出来,边下台阶边道:
“也不知道秦家大奶奶是谁,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那顶大婚用的花冠真好看,宝石啊玛瑙啊,造价不菲嘞!听说还是秦家主亲自画的,单就这心意,也是天下独一份呐!”
“你说会不会是京都来的那位?”
“南宫家?不会吧?”
“咋不会?门当户对,又是同窗的情谊,不然为何她一来,秦家主就要成婚了?今早还见他们同乘一架马车巡铺子来着,我看十有八九就是!”
41. 人空瘦(六)
街市喧嚣,秦世琛对两位贵妇人的话恍若未闻,拽着乔欢进了首饰铺,掌柜的眼尖会来事,早就迎到门槛前咧嘴候着,“呦,秦二爷,您可是有些日子没来喽。铺里新上了不少好货,您进来瞧瞧?”
或许是他每次来带的女人都不同,掌柜的见怪不怪,只笑着冲乔欢点了点头,没多问。
盛有首饰的托盘依次排开,耳铛吊坠、戒指项链、钗环珠翠,都是压箱底的好货。
秦世琛从左看到右,挑了只艳红的珠钗,钗尾缀着只小石榴,籽粒由血红的宝石雕刻而成,饱满艳丽,翡翠做叶,琉璃为皮,掌柜笑着解释:“二爷好眼光,此钗有多子多福之意,秦家主前两日来,也是一眼相中,点了一对儿,说是留着大婚用。”
“大哥看中的,自然是不错。”秦世琛拿在手中转了个圈,目光落在乔欢发顶,满头乌发不曾盘髻,而是全部拢到脑后,混着五颜六色的珠子编成粗麻辫,一块莹白的圆玉缀于发尾,挂着长长的红穗,十分随性。
仔细想想,乔欢似乎很少如其他女子般梳各式各样的漂亮发髻,而后不管颈椎要不要命,逮住珠翠就往头上插。
与他预想中的不一样,手中的珠钗美则美矣,却一点也不适合她。
不过没关系,秦世琛笑了笑,“这只珠钗称你,日后盘了发髻簪上,必然好看。”
却听乔欢一声冷笑,“二爷拉我过来,就是请我来听戏的?”
秦世琛不解:“什么意思?”
“家主要大婚。这不就是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吗?”乔欢笑容不再。
秦世琛深吸一口气,“我没这么无聊。”
“最好是。”乔欢随手挑了只白玉簪,通身晶莹,簪头圆润,仿若未经雕琢,有种浑然天成的美丽。“我喜欢这支。”
对着圆镜,寻遍满头,也没能寻到个合适位置簪下这支白玉簪。因为不论插在哪儿,对称的辫子突然横出一截簪,总有说不出的怪异。
“可惜了。”乔欢叹了声,“它并不适合我。”白玉簪被放回盘中,“有缘无份,便是如此。”她的目光移向秦世琛手中的石榴珠钗,“但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没入过眼,又何谈以后。”
她说得决绝,一番话,把秦世琛先前的推理敲了个粉碎。
什么半推半就,根本只有他的一厢情愿!
石榴籽粒有棱有角,此刻被秦世琛紧攥在手心,化为把把钝刀,虽不至于割得遍体鳞伤,但依然铬得手疼。
今夜之事,纯属巧合。
他苦苦琢磨多日,想起话本子里的男子心仪一位小娘子,多半是要带她出门夜游,买珠钗,看衣裳,泛舟游湖,看夹岸灯火、满天繁星。
左右宣州城中的吃喝玩乐没一处是他秦世琛叫不上来的,区区游乐,保管一出手就叫乔欢心满意足,到那时,她定会对他有所改观。
她早晚都会明白,凭她那个自由性子,只有他是最适合的,秦世卿那个老古板,根本给她带来不了任何欢愉。
说干就干,他去了清澜斋,却没见着她的影儿,情急闯入她的房,就在桌上看见了阿绵留下的字条。
他知道,阿绵和邓洛书是一伙儿的。
预感不好,他才赶去了明朝酒楼。
街上疯传的秦世卿大婚的消息,鬼知道从何处而来,他也是头次听说,但看乔欢神色,俨然是不信他了。
他真是比窦娥还冤。
秦世卿在做什么,只要与乔欢无关,他向来懒得打听,如何能知他抽什么风,人还没追到,就已置办起婚仪所需的物件来了。
对于这位大哥,他虽不喜,却还算得上是了解。入了他心的人,对好友两肋插刀,对爱人至死不渝,绝无可能嘴上说着爱乔欢,背地里却和南宫璃乱来。
所以,街上人口中的那位“秦大奶奶”,秦世卿意欲求娶的对象,便是乔欢。
当然,真相他是不可能告诉乔欢的。
谁让她不分青红皂白就质疑他。
忽然,手指微凉。一双手覆过来,将他攥紧的手指一点点掰开,一片绿叶碎成三瓣,有深色的红痕留于掌心。
乔欢垂眸看着碎掉的绿叶,“握太紧,何苦伤人伤己。”
话是对他说的,可秦世琛觉得,不止是对他说的。
从首饰铺出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地上一片湿润。显然是方下过雨,水汽潮润,扑在身上,有点冷。
游人被意料之外的急雨淋散了不少,刚刚还喧嚣热闹的长街一下子空荡起来。
乔欢一个人往回走,泠石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说的话,秦世琛第一次入了心,她走时,他也没像以往那般死缠烂打,仍握着石榴珠钗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的虚影,仿佛受了些打击的稚童,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凭着感觉走,也没看走到了哪儿,只听见隐约有人在身后喊,乔欢才停步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彩衣堂的东家赵氏。
“哎呦喂小娘子,可让我叫住你喽。”赵氏微胖,平日里坐堂镇店缺乏锻炼,跑几步就喘的厉害,圆盘脸上却还挂着笑,眼尾的细纹也更深刻了些,“没啥大事,就是你那绢帕,怕是要再晚上些日子,咱们这边给你减两成价做补偿,你看行不?”
是她先前在彩衣堂定制的绣有长河浮灯的绢帕,送给秦世卿的,因为缺少毛丝耽搁至今。
可先前缺的毛丝牟迟已从西迟带回交到了彩衣堂,怎得还要延期?乔欢蹙眉,“可是又出了何事?”
做个帕子都这样艰难,她和秦世卿,怕真是有缘无份。
赵氏委婉道:“前几日秦家主送来了副绣样,雇了咱们店里最好的绣娘绣制喜服。小娘子啊,一位绣娘就两只眼两双手,不吃不喝一日也绣不了多少,那边也催的紧,咱们也不想敷衍潦草地给小娘子交了差,就寻思着能不能商量商量,往后再延几日。”
见乔欢沉默不语,她热络地握住乔欢的手,腰肢压低,恳切道:“价上让给小娘子三成,如何?生意难做,还请小娘子垂怜,谅解一二。”
乔欢却问:“赵掌柜可知未来的秦家大奶奶是谁?”
“这……”赵氏显然不知,“许是京都来的南宫家主?听说早些年,秦家上任家主在世时,曾打过与南宫家联姻的主意。像咱们这些经商的人家嘛,自然是同行找同行,才好相互帮扶,家族也能兴旺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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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其实和官家立后纳妃一个道理,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不过后来联姻的事儿就没了声,也不知道是哪头出了岔子。兴许这次故人相见,话说开了,好事也就成了。”
灯盏商中,宣州秦家、京都南宫家,最为有名。秦世卿与南宫璃联姻,于两家而言确实有利无害。
赵氏还在絮叨:“依我猜啊,想必是当年年岁小,两人又是同窗,即便有那个意思,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今儿秦家主和南宫家主还一起巡铺子来着,我远远瞧了眼,是个端庄小娘子,沉稳大气,有当家主母的范儿,秦家主真是好眼光,选妻就该选这样的,我家那小子就眼瞎,选了个性子毛躁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正事干不了一点,整日里闯祸,哎呦喂,真是愁煞人了……”
乔欢静静地听着,没做声,直到风吹得两颊发凉,她忽地记起尚有急事在身,才道:“晚就晚吧,我不急用。”
赵氏赔笑道:“多谢小娘子通情达理。咱们也知道,大魏女子绣绢帕,多半是送心上人。所以也晚不了多久,绣娘们熬一熬,晚个两三日就赶出来了,定不耽误小娘子用!”
“我不急用,晚个半月也无妨,秦家主大婚要紧。”乔欢浅浅地笑了笑,“我喜欢的人,他可能,不喜欢我。”
许是风凉醒脑的缘故,昨夜醉酒后的事,她模模糊糊地忆起来了。
他推开了她。
*
回到清澜斋,乔欢先去找了玉奴。
走到半路牟迟便已从冯六手中取回了“云儿”的信,秦世卿还不知何时能归,邓洛书那厢已然惊动,眼下是半点功夫也耽误不得。
好在玉奴分得清轻重缓急,当即听了乔欢的话,借先秦夫人忌日将至的由头假传秦世卿的令,命清澜斋中人抄写佛经为先秦夫人祈福超度。又命靳忠带人将清澜斋暗中围住,要是有谁敢翻墙出去,概抓不误。
另外,乔欢让陈武悄悄跟着秦世琛。
*
花园。
啊——咕嘟咕嘟——
“哗”得一声,邓洛书趴在岸边,整颗脑袋拔出湖面,水珠哗啦哗啦砸落,打湿她的前襟,凉风一吹,齿关忍不住打颤。
颤巍巍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暴怒的黑眸,杀意随之裹挟而来,她不自觉后缩,衣领却被面前那人抓紧,再度将她按向湖面,却在鼻尖触水时止住。
“想清楚了吗?”
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只得摆出一副柔弱相,企图以此来打动眼前人的冷硬心肠。
“嗯嗯,想清楚了,清楚了。”
那人提着衣领将她缓缓拉起。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那人身前,猫儿似的偎在他的怀中:“表哥,洛书做错了什……”
不待近前,一只手锁死了她的喉,过气的路瞬间变窄,灭顶的窒息感冲得人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只听秦世琛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几乎是咬牙切齿:“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我说过,你若敢动她,我必容不下你!”
两脚乱蹬,邓洛书用仅剩的气息挣扎道:“是阿绵,不是我……”
秦世琛冷笑,“别急着撇清关系。你觉得,我会饶了她吗?”
42. 人空瘦(七)
前方一片漆黑。
火把滋啦,照亮脚下的路。耳畔悠长却悚然的阵阵狼嚎意味着她正往深山走去,山的轮廓宛如一张吃人的巨口,想退缩,可身后有人推搡着,手腕被麻绳紧缚,布团塞口令她发不出声,只能零星呜咽。
阿绵绝望了。
就不该信邓洛书会有如此好心,不仅拯救她于困厄,还许以将来的锦衣玉食。
现在倒好,乔欢毫发未伤,邓洛书这个出谋划策的有人罩,就她,无依无靠,孤单地走在流放的路上。
是流放吧?乔欢不会放过她的。定是乔欢报的官,还没等她逃出城门,抓她的人就追上来了。
罢了。好歹留条命在。男人都是贱货,哄两下,保管服服帖帖。她迟早杀回宣州,将所受的苦与辱,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一一向那罪魁祸首讨回来!
心头一阵畅快。
然而没能持续多久,一种更为剧烈的情感翻天倒海而来,“惊惧”二字已不足以形容阿绵此刻的感受,天地仿佛瞬间入了冬,空气冰封,一呼一吸都极为困难。
只见火把的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谷地。
远处的漆黑中,出现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紧接着,两双、三双、四双……仿佛夏日的萤火,但阿绵清楚地知道,绝不是。
“阿绵小娘子。”有人走上前来。待看清那人的脸,阿绵险些昏厥过去。
赖三。
秦世琛的贴身小厮。
绑她的根本不是衙门的官差。
赖三垂着眼皮子道:“二爷说了,这结局,是早前你为欢娘子安排的,眼下,他如数奉还。”
说罢,不给阿绵流泪的机会,朝着谷底扬了扬下巴,手下人会意,眨眼的功夫阿绵就被推了下去。
无数双绿眼疯也似的朝着她跌落的地方聚拢。
没有哀吼,只有绝望的呜咽与饿到极点而发出的酣畅的撕咬声交织在一起。
不多时,连呜咽都没有了。
一声悠长的狼嚎响彻深林。
*
邓洛书忘记了挣扎,先是呆呆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秦世琛,而后开始不顾身份地大喊,仿佛只要声音大就可以说服秦世琛不把她喂狼了似的。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我是你表妹,姑母晓得了不会饶过你的!”
“威胁我?”秦世琛再度收拢卡在邓洛书脖颈的五指。
秦远道有力的声音突然传来:“老二!”
刚下过雨,薄云虚掩着弯月,有种朦胧的美丽。如此良辰美景,秦远道岂能不游园赏月尽一尽雅兴?
谁知刚一来,腹中的酸诗才酝酿了一半,就见秦世琛半跪在湖岸边,女子穿的轻纱薄裙在他的身下若隐若现,此等淫.乱场景,吓得他当即吼出了声。
“你你你……”待看清是邓洛书,秦远道愈发恨铁不成钢,半天憋出一句“成何体统!”
邓洛书晓得秦远道是误会了,她反应快些,趁秦世琛还没说话,率先哭道:“求姑父救救洛书!”
手悄悄摸到腰后,解了系带,半片衣裳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落,露出极具骨感美的锁骨与肩膀,邓洛书又飞快地把衣裳掩好,泣道:“洛书不从,表哥就以死相要挟,求姑父垂怜啊!”
“你说什么!?”秦世琛怒不可遏,锁了邓洛书的脖子就把她往水里按,却听“啪”的一声,秦远道一个耳光甩过去,他不顾打疼的手,骂道:“混账。混账!”
*
消息是陈武传回清澜斋的。
夜色淡了些,再有个把时辰便要天明。桌上垒着两摞纸笺,是清澜斋的婢女们抄好的部分佛经。蜡烛燃了整整一夜,只剩下小截残蜡苟延残喘。
听到阿绵葬身狼腹这件事,乔欢稍抬了下眼皮,复又落下,揉了揉眼,取出手边纸堆最上的一张,连同从冯六处取回的信一并递给玉奴。
“比对了一夜,终于找到了,眼睛都酸了。”
玉奴努力睁大酸涩得只想流泪的眼,仔细地看完,长舒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有了结果,可别叫她再害人了!”
陈武点头,“想当初告发云儿的就是她,竟然是贼喊捉贼!哎,多好的小娘子,白白搭上条命……”虽是黑布罩着右眼,却挡不住他眼底的怒意。
凶手落网,替死的,却再回不来了。
想到素日里只管低头做事的乖巧女娘无辜做了替死鬼,耸了耸鼻头,玉奴落下泪来。
乔欢偏头看向窗外,将明未明的天,灰扑扑的云块,有些事,有些人,就如头顶的天,阴晴雨雪、雷电风霜,无从预知,也无从躲避。
不论宫里还是宫外,独善其身,根本就是幻想。
哒得一声推门响,靳忠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忧伤的沉默,“查到了?”
玉奴“嗯”了声,将抄有佛经的笺纸递过去。
靳忠扫了眼,微叹了声,道:“家主还睡着,你们等等再去。那群丫头有我看着呢,跑不了。”
玉奴担忧道:“怎得还未醒?家主从不贪杯,哪怕与陆将军对酌也不曾醉过,昨夜怎么饮了那样多?”
秦世卿是三更天上回来的,若非他醉的不省人事,睡得昏沉,乔欢早就把查内鬼的事情扔给他,而后辞行,回西迟去了。毕竟她的亲父王还生死未卜,邺十二那个混蛋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一天见不到父王,她就一天难以心安。
听玉奴发问,靳忠也感到困惑,“昨儿回来,瞧着南宫家主脸色也不太好,看样子倒像是和咱们家主大吵了一架。不过不可能啊,在京都那么些年,也没见这俩人闹红过一次脸,我琢磨着是有别的缘故。”
放耳朵听着,乔欢心下思忖,南宫璃和秦世卿都是好脾气,怎么可能吵得起来?不过秦世卿向来克己复礼,能放任自己在外吃醉了酒,也是罕见,看来他与南宫璃姐弟二人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要亲密。
至少他不会在她面前饮醉。
连装都不会。
昨夜醉酒后的事她已想起了七七八八,都到那份儿上了,他显然也是情动,却仍是把她推开,说什么“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这样?”
批命的事,她已说了不在乎,秦世卿,究竟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犹犹豫豫,实在令人疲惫。
当面辞行是行不通了,乔欢正苦恼着是托玉奴传话还是留信道别,就听屋顶传来“哒哒哒”的三声响。
隔了会儿,又是“哒哒哒”相同的三声。
是泠石与她约定的暗号无疑了。
又出了何事?
好在玉奴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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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要亲自去庖厨盯着底下人熬醒酒汤,靳忠也要回去守在秦世卿身旁,陈武也另有差事要办,不必乔欢开口,他们就自行散去了。
泠石自后窗翻入,“公主,牟统领传话,冯家六公子求见。”
乔欢:“可有说何事?返回西迟的时间不能再延后了。”
泠石:“不曾说明,只是……冯六公子哭得实在惨,公主若不去,他……”
“他什么?你怎么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了?”乔欢拧眉。
“他……”泠石憋了憋笑,仍是一脸严肃道,“他就抱着牟统领的腰不肯撒手了。公主,冯六公子当街拦的牟统领,旁边围了不少百姓,顾忌是在大魏,不好出手把人敲昏,只得惊扰公主了。”
什么事值得堂堂冯六公子当街撒泼?
乔欢无奈,只好亲自走一趟。
路过凝霜堂时,压低的铅云裂开道缝,朝阳漏出几缕微芒,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学堂的隔扇门上。
门是大开的,眯一眯眼,能看清学堂内的桌桌椅椅,它们在黯淡之中,静静地等待学生的到来。
可惜,第一排正中的三把椅,坐的已不再是最初的好友了。
乔欢驻足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
醪花厅。
邓洛书站在秦老夫人身侧低声啜泣。
“蠢货!”秦老夫人一掌拍上桌案,不可思议道,“为了一个女人,你、你竟然要杀你的亲表妹?”
秦世琛歪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道:“这算什么?”
秦老夫人:“这算什么?你听听,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怎么,我有说错?”秦世琛眉梢上挑,目光带了些挑衅,他讽道,“为了一个女人,阿爷连结发之妻的死活都可以不顾。作为他的儿子,区区一个表妹算的了什么?”
说着,目光宛如两支飞箭,射向邓洛书,后者吓得缩到了秦老夫人身后。
“你!”秦老夫人气到胸闷。
迎着秦老夫人的怒火,秦世琛站起身,他身量高大,迫得两个女人不得不仰视着他。
“阿娘在这儿,我就索性说个明白。我秦世琛此生,非乔欢不娶。若是谁再敢动她,莫怪我不念骨肉亲情。”
“疯了,疯了……”秦老夫人喃喃道。
秦世琛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在那段见不得光的日子里,寒冬腊月,他的亲阿娘会让他赤身站在雪地,冻到发热、发烫,不顾亲子死活,只是为了让秦远道心生愧疚与怜悯,因为只有这样,才好早日让他们名正言顺,搬入高门大宅,不再过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日子。
瞧,心狠起来,他们母子,从来都是一样的。
秦世琛踏着一地碎瓷声走出门外。
邓洛书抚着秦老夫人的胸口为她顺气。
“是洛书不争气,斗不过乔欢,也入不得大表哥的眼,还害的姑母与二表哥……”说着,又嘤嘤哭丧起来。
“怪不得你。”秦老夫人吞了口气,“要不是当初我……哎,秦世卿那小子,焉能平安活到现在!”
她一把抓住邓洛书,“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眼前还有一条路,好洛书,你接下来就按姑母说的做,这次,姑母保你做上秦家主母的位置!”
43. 人空瘦(八)
出门时天还阴得温柔,没走几步就起了风,翻脸似的,风越来越大,一路走来,四五辆马车掀翻在路边。
头顶的铅云宛如吸饱水的棉花,沉甸甸地,被呼啸的狂风推卷着涌向西方。细小的沙砾藏在风里漫天飞舞,擦过肌肤,就是一道红,打进眼里,就是酸泪直流。
泠石曾在大漠里巡防,这点风沙于他而言不过是挠痒痒,乔欢就不同了,藏在泠石身后还不够,两眼紧眯,左手抬起遮住脸,狂风瞬间灌了满袖褪至肩处,幸而还有里衣贴身,不至于手臂全然裸露在外,右手则死抓泠石别再腰后的刀柄,由他带路,以免走散。
乔欢腹诽:这种天逼她外出,冯六莫不是故意寻仇来的?
找到牟迟与冯六时,他们正在石桥下避风沙。牟迟抱刀站着立成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冯六团成一团缩在牟迟腿边,怕他跑,缠人小儿似的抱了他的腿,此情此景,饶是急着归家的百姓路过都会好奇地瞥一眼再走。
沿着木阶下到河岸边,还不等乔欢靠近石桥,耳畔呼啸的劲风中突然掺入一声鬼哭狼嚎:“欢娘子,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本公子跳河的心都有了!”
这幽怨的语调,听起来怎么像痴情男被负心女无情抛弃奈何情根深种决定以死相逼让对方回心转意?
乔欢对这位冯六郎再次改观,“就不能选个茶楼什么的等?”
“不能不能,”冯六的头摇成拨浪鼓,又觉得自己在一个商户出身的小娘子面前太掉价,遂提一提县令之子的威严,正色命令道,“欢娘子,接下来的事,本公子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知道,包括县令,你懂吗?”
“不懂。”乔欢不吃他那套,叉臂道,“有话快说,一刻钟之后我便走。”
“你急着去投胎啊?”
乔欢扭头就要走。
“等等等等等——”冯六对这位姑奶奶彻底告饶,左瞅瞅又看看,确定方圆几里只有他们几个和县令府的暗卫后,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嘟囔了句,“……”
风太大,压过了他的声音,乔欢表示没听见。
冯六急地红了脖子,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像是帕子里裹着个硬物什,他指了指,又抬声道:“前几日云儿缠着问我要了这东西,我……不会闯祸吧?”
乔欢接过手来打开一看,“印章?”
冯六吞了口唾沫,说了两个字:私印。
说是“说”,其实他根本没出声,不过字少,看口型好辩认,乔欢预感不好,“谁的?”
冯六:“我家老头的。”
“你偷的?”
冯六捂脸点了点头。
“我、我就是一时脑热,哪个男人不喜欢显摆啊?被那小妮子迷得昏了头,就、就拿给她瞧了一夜。昨儿听你说云儿身份有疑,我颠来倒去想了一宿,总觉着要出事。欢娘子啊欢娘子,现在这事你知我知,你帮我出出主意呗?”
瞧了一夜,说得轻巧。一夜的功夫,足够复刻一枚一模一样的印出来了。
乔欢盯着风浪迭起的河面,冯六认识的“云儿”实际是清澜斋的罗儿,背后主使,十有八九就是邓洛书。
邓洛书的阿爷在县令府做主簿,掌文书,管印信,现在又通过罗儿之手得了县令的私印,怎么看,这盘局都像是冲着县令去的。
但罗儿之前还篡夺冯六对秦世琛大打出手,令县令府与秦家交恶,这又是为何?想借秦家之手除掉县令好让邓洛书的阿爷上位吗?
未免也太看得起秦家和一个小小主簿的能耐。
真相面前仍罩着一层薄雾,但直觉告诉乔欢,成王败寇,比的就是谁动作快。
“我劝你——”乔欢开口。
冯六双眼顿时眨得晶亮,宛如看到了救星。
“坦白从宽。”
“什么!”冯六怒得跳脚,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音量道,“我说了不能让我家老头儿知道,你拿这句话当耳旁风吗?!!!”
乔欢冷静道:“说了,不过是捱两板子的事儿。不说,就等着朝廷来人拿你全家入京刑讯吧。事情就这么简单,你自己选。走了。”
其实乔欢也拿不准邓洛书究竟要做什么,不过凡事想到最坏,总没差。
罗儿与邓洛书联手合谋,若只捂在秦家,结果如何全由秦世卿决断,更多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极有可能被掩藏,倒不如让冯六将此事捅到县令那里,借官府的手,查个水落石出。
冯六展臂拦住乔欢的去路,“走什么走!”
什么叫做“事情就这么简单”?合着挨打受疼跪祠堂没饭吃的不是她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罢了,男子汉大丈夫,找一个小娘子求出路。呸!羞死个人!一枚私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是他多虑了,多虑了……
宽慰着宽慰着,冯六突然想起一件更为性命攸关的事情,“解药拿来!”
牟迟从他这里取走了信,解药却只给了半副!他还半条命捏着乔欢手里呢!
乔欢皱了皱眉,看向牟迟。
牟迟解释道:“以防这厮用完解药对小姐不利,属下不敢给他彻底解毒。”
乔欢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冯公子能让我放心了,我再把解药要给你。”
任凭冯六在狂风之中骂的撕心裂肺,乔欢背着手,装作没听到,加快步伐往回走。
*
这种鬼天气,不宜出门。走了一圈回来,头上衣服上全都沾满了灰,风尘仆仆,好似才从极远的地方赶来。
乔欢弄湿帕子擦了擦脸,站在梳妆用的圆镜前,瞧着微微凌乱的发,恍惚回到月前她刚到秦家的那一晚,也是这样,来不及换衣洗漱,就突然地被玉奴领着,见到了秦世卿。
重逢仓促,没想到,道别也是这般仓促。
简单理了理头发,乔欢前往秦世卿的寝屋。都在清澜斋,离得并不远,拐三道小门再过一条长廊就到了。
“欢娘子。”玉奴抱着茶盘迎面走来,看见乔欢,目光往道旁一瞥,示意乔欢借一步说话。
“家主可是醒了?”乔欢默默祈祷,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岂不是太惨!
“醒了。”
乔欢小小雀跃了一下。
“罗儿的事,我怕我嘴笨说不清,思来想去还是欢娘子来说的好。不过眼下家主正与南宫家主在书房说话,不知抽不抽得出身。”
抽不出身也得抽!
“醒了就好。”乔欢看了眼手中“云儿”写给冯六的信以及罗儿手抄的佛经,确定再无证据遗漏后,朝秦世卿的书房走去。
云层又厚了些,廊下甚至掌了灯。风吹得急,纸糊的灯笼是不顶用的,全凭脚下沿路布置的琉璃风灯照明。
火光一照,透过琉璃,发出斑斓的光。一步一步走过地砖,有如脚踏七彩祥云,一线之隔的风雨欲来都瞬间不再可怖。
之前怎么没发现秦世卿的书房外有这等好灯?大概是近来新添的。
这么一想,秦家近来似乎在翻新。花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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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了新花,娇艳欲滴。年久失修的墙体也重新粉刷,还请了画师来在梁柱上绘画……
先前没在意,如今仔细想想,确乎有些异常。
布置宅院,要么是逢年过节,要么就是婚丧嫁娶。想来街上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秦家,或许真是要娶新妇了。
若真是这样,那夜他推开她,也就说得通了。
毕竟是要娶新妇的人,怎能再与旁的女子有纠缠?
乔欢心下未免戚戚,小嘴一撅,嘴硬地嘟囔了句:“有什么不好明说的,我还能死皮赖脸不让他娶旁人不成?”
忽然,有细碎的语声自屋内传来。乔欢循着那声音移步,米色的窗纸映着两个对坐的身影,一个清隽挺拔,一个端方温婉,闲来盏茶叙家常,寻常夫妇的平凡日子,大抵就是这样。
南宫璃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欢娘子是性情中人,我也极喜欢……”
竟是在讨论她?
话音未落,就听秦世卿道:“她确是性情中人,奈何性情过于跳脱。且你我二人昨日在街上亲眼所见,她与另一名男子举止亲昵,又与我二弟纠缠不清,如此种种,恐将来难安于室,非当家主母之人选,只宜为妾。”
性情跳脱,难安于室,只宜为妾。
宛如一道惊雷贯穿全身,乔欢一下愣在原地,心跳都仿佛骤停般,呼吸凝绝。
秦世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有些平,让人摸不准他的情绪。
窗外,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乔欢却好似无知无觉,眼神木木地看着脚下令人晕眩的彩灯,短短十二字被她反复揣度琢磨,不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秦世卿对她的评价。
直率坦诚,总好过虚与委蛇。性情跳脱,为何只宜为妾?
纠缠她的是秦世琛,威逼她的是邺十二,明明她才是最无奈的那一方,但这一切的错,为何要全部归结为一句女子的“难安于室”?
她不信,定是听岔了,又放了耳朵去听,便听秦世卿道:“娶妻娶贤,我乃一家之主,娶妻纳妾,都该慎之又慎,于前程有所助益,方为良配……”
是了。
他是家主。
娶妻一事考虑得多些也是情理之中。
道义大过天,这确实像秦世卿会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小情小爱在他眼中向来比不过家族的长宁与繁荣。
冯六与秦世琛一事,他不就没有追究到底,反而求和于县令,最后息事宁人了么?
眼泪在眶里打转,乔欢仰着头,不肯让它滴落。
秦世卿对她有情吧?可惜她不符合他心目中对“当家主母”的贤良要求,他想让她做妾,却又难以启齿,所以才模棱两可的,不回应,也不拒绝,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批命。
连大婚的消息都隐瞒,他是想等秦大奶奶无声无息过了门再与她坦白吗?
南宫璃还在说话,“乔欢是小商贾之家出身,待你明年入仕,她非但于你功名无用,反而会成为你的拖累……”
对话还在继续,但乔欢已经不想听了。
大魏人的贤妻良母,她做不来,也不想做。
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秦世卿,还有王世卿、李世卿,只不过是排除掉一个可能的选择而已,有什么好难过的。
抹抹泪,努力扬起抹笑容,挺胸抬头,乔欢迈出了回屋的第一步。
哗——
暴雨倾注。
乔欢瞬间缩回了脚,站在廊下,无语望天。
44. 人空瘦(九)
风啸雨骤,全被一窄轩窗阻隔在外。偶有几缕风自窗隙漏入,摇动烛火,南宫璃弯手相护,待火苗稳定,才重新将两手交叠置于腹前。
“娶妻娶贤,你能明白就好。坐在咱们这个位置上,总会有些身不由己。”
秦世卿闻言微微弯了弯唇,“若世卿执迷不悟,方才世卿所言,便是南宫家主劝我之辞吧?”
南宫璃一愣,忽地明白过来,“你,还是坚持娶她?”
“此念起,从未变过。”停顿两息,秦世卿又道,“性情跳脱,那又何妨?”
抬眸,正对上南宫璃略有些惊讶的目光,秦世卿神情依旧温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包含其中,“世卿心之所悦,便是这样的她。今生今世,除她以外,枕畔,再不会有他人。”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重,似乎像是在强调些什么。
花了些功夫思量,南宫璃欲言又止,终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道:“非我阻拦,但倘若有朝一日你入朝为官,乔欢的出身定会沦为他人的笑谈,你到时又该如何自处?何况二人成婚,为的就是相互助益,不论仕途还是商道,乔欢于你都无一利可言。阿卿,你是家主,合该为大局……”
“我不入仕。”寥寥几字,秦世卿打断了南宫璃的话。
“为何?依你的本事,明年斗灯盛宴,灯魁必然是你。到时官家召见,获封京官,掌皇城布灯之事,前途何等风光?你难道要为了乔欢,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荣耀吗?”
斗灯盛宴是大魏的习俗,十年一届,上元佳节举办,各个灯盏商沿街布灯,由百姓推出灯魁。
京都的灯魁甚至可以入宫受赏,技艺精湛者,若是入了官家的眼,一朝获封,便是鱼跃龙门,一朝由卑贱商贾翻身位列京官,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见秦世卿为情所迷,甚至不顾家族,南宫璃有些不解,“阿卿,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一族荣耀,不可儿戏,你还是仔细想清楚再做决……”
“我想的很明白。”素来温润波澜不兴的脸上,第一次显露愠色,“南宫家主,为官一事,昨夜在明朝酒楼我已说得很清楚。此事与乔欢无关,是世卿胸无大志,只想安居一隅,钻研技艺,妻儿相伴,此生便是圆满。”
世人多见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又岂知个中的勾心斗角。为五斗米折腰者众,出淤泥而不染者寡。官场如染缸,实在非他所喜。
“世卿家事,就不劳外人操心了。”
“外人”二字狠敲在南宫璃的心头,呆怔许久,直到秦世卿推窗,冷风裹挟着雨丝毫无防备地扑到面上,一阵清凉,灵台方才稍稍清明了些许,她凄然一笑,“抱歉啊,从前你跟着阿炽唤我阿姐,我总不自觉把你当作弟弟。”
秦世卿看向窗外,明明是在白日,天却阴沉得犹如黑夜。不知何时红花绿藤越过围墙,在月洞门前垂下一枝,伶仃小花被风雨打得凄惨,而在那垂藤之下,黑黢无光的门洞中,掠过一片鹅黄裙角。
乔欢?
这样鲜嫩的色彩,只在她身上见过。但她来做什么?不留只字片语,甚至面都不露一下就离开,不像是她的风格。或许是他眼花了吧。
不等秦世卿想明白,靳忠突然出现在窗前,朝秦世卿拱了拱手,道:“家主,守在灵安寺的人传话,净空道长回了。”
闻言,南宫璃下意识问道:“为了那支签?”
那支多年前于京都求得的下下姻缘签。
秦世卿“嗯”了一声,“想求个答案。”顿了顿,他唇角微弯,略有些生疏地唤了声“阿璃姐。”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南宫璃心旌一荡。
自书院一别,他们各自承了家主之位,秦世卿就再没有用过这个称呼,而是一直以“家主”二字相称。如今忽然用回,大抵是想说,她是他的“阿姐”,除此之外,再不会有旁的任何关系。
“阿璃姐可要一同重求一支签?”秦世卿问。
当年与他一同求签的好友便是南宫璃,二人都是下下签,故而多年来两人都不曾嫁娶。
可再求一支签又有何用呢?她想嫁的人,此生已再无可能了。
南宫璃温婉一笑,“不了。”
*
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穿过檐下雨帘,随着收伞的动作,伞面雨珠滚落,干燥的地砖瞬间洇湿。鹅黄衣角也因湿漉而颜色愈深,原先的娇俏活泼的色彩突然变得死气老沉起来。
乔欢抬眸看了眼雨中的清澜斋,白墙黛瓦,无花无叶,目之所及,清萧一片,一点鲜活的气息都没有。她这样喜闹不喜静的性子,确乎与秦世卿格格不入。
甚不登对。
伞立墙根,人入屋内。乔欢铺纸研墨,将罗儿一案的来龙去脉在纸上记录清楚,中间写至私印一节,乔欢悬腕稍停片刻,掂量了下,一来手中并无证据,二来兹事体大非秦世卿所能处置,还是待冯六坦白、县令亲自提人候审的好。便隐去此节,只隐晦提了提秦世琛与冯六动手之事另有蹊跷。
至于她离开秦家的缘由,信中只字未提。左右学堂周先生那边已知她弃学,秦世卿早晚会从旁人口中得知,何须她再费那些个笔墨脑筋跟他解释。
以这种形式道别,挺好。
待墨干之后,乔欢寻了只信封把信装好,烛蜡封口,又提笔写下“秦世卿亲启”五个大字。
她的行囊本就没有多少,最贵重的也就是那只铁匣子。几件衣裳叠一叠,包袱一裹,随时都能走。
飞快地收拾好,窗外的雨已下得小了些。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脚跟稍稍离地,一顿,复又落下,脚尖调向,重回了屋内。
乔欢打开铁匣,把秦世卿的玉佩取了出来。
差点忘了这个。
玉佩压着信封放好,乔欢最后打量了一圈这间房。门扇缓缓合拢,吞没屋内最后一丝光芒。
牟迟早已雇好马车停在长街上候着。
见乔欢出来,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迎上前去,接过乔欢手中的包袱,扶她踩着脚凳上马车。
“乔欢!”穿透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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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听得出,来人既惊且惧,“你要走?”
乔欢侧首,待看清来人,心间刹那的波澜渐渐平复,她浅浅“嗯”了一声。
秦世琛只觉得自己魂飞魄散,顾不得撑伞,急奔至马车边,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为何?”
沉默了会儿,乔欢什么都没说,转头钻进马车,“牟迟,我们走。”
秦世琛岂能眼睁睁放她离去,当即就要跃上马车把乔欢给拖回去,却被牟迟反手一刀,刀柄重重拍上他的胸膛,击得他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牟迟则趁着这点空档翻身坐上驾车位,熟练地抽鞭御马,车轮骨碌碌向前,溅起一地水花。
不提与秦世卿的过往,生活过月余的地方,到底有些不舍。乔欢掀起半片车帘,想着再看秦家一眼。昏沉天幕下,秦家的宅门越缩越小,出乎意料的是秦世琛没有继续追赶,他站在原地,仿佛一尊抽魂夺魄的石塑,逐渐与漫天大雨融为一体。
或许是最后一眼了
乔欢想。
马车又行了一会儿,城中街道狭窄,过路行人多,不宜疾驰。是以跑了许久,才排队出了城。
天气的缘故,出城的人寥寥无几,驾车的更少。乔欢靠着车厢壁,正打算眯一觉,就听牟迟厉声道:“做什么?!”
车厢外传来男子的声音:“这位爷,在下有急事去董家村一趟,您看能否顺路捎我一程?”
听着有些熟悉。
“不成!我家小姐岂能与你同乘!”
“不必不必,我坐车辕上都行!求您行行好,捎我一程,我着急去救……”
“牟迟,捎他一程又何妨?”忽然,乔欢探出脑袋,嫣然一笑,“郑大夫,巧啊!”
*
雨天路滑,山路更是难行。
灵安寺坐落于山顶,建于前朝,据今已有百年。保平安保发财保姻缘,但凡有心愿并且能交的上香火钱,来到此处,准能找到一尊保佑你心愿成真的神。
神之多,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佛道一体。不论信佛信道,均能来此。传闻很是灵验,尤其是请寺中须发花白的老道卜上一卦,卦象十有八九都会应验。但至于为何寺庙会与道观建在一处,史书并无记载,也就无可追究了。
香客自山脚弃车步行,沿着三千级石阶层叠而上,仿若一条天梯直登云霄。待站于天门前,不知是雨还是汗,秦世卿的襕衫早已湿透。
目光越过漆金的“南天门”三字,只见屋宇连片,云遮雾绕,巍峨壮丽所带来的震撼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靳忠发愁道:“都说高人性情难料,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到净空道长。”
“心诚则灵。”秦世卿道,又吩咐随从去殿中供些香油钱,尤其是月老庙,要多多供些。
殿前场地空旷,有袈裟和尚灰袍道士来来往往,各自有序。两种信仰的相遇,倒也是种奇异的和谐。
便见有一位身穿道袍的小道士捻珠走来,“可是秦施主?请随贫道来,净空道长已等候您多时了。”
45. 人空瘦(十)
净空道长发丝如雪,道袍整洁不见褶皱,瞧着精神十分矍铄。对于他的年龄,坊间众说纷纭,最离奇的说他是得道高人,修得长生不老之术,已是活了千岁的老神仙。
玄之又玄的事,秦世卿向来不信。不过是听坊间说他命批得最准,才来一试。然此次净空道长竟提前预知到他的到来,还派了道士早早候在天门,秦世卿对这位道长的本事不由又多了几分信服。
炉鼎燃香,烟雾缭绕。净空盘腿打坐,手捻流珠,双目轻阖。不待秦世卿说明来意,他便率先开口道:“望生,取签筒来。”
迎秦世卿进门的小道士依言照做。
殿宇宽阔,却不见神佛,唯有净空坐于中央圆形藻井之下,仿佛他才是镇殿的神。
未置蒲团,秦世卿手握签筒,撩袍便要跪于硬砖之上,却听净空阻拦,“心诚则灵,何需跪拜。”
净空依旧闭目养神,却洞悉世事。
秦世卿心道这人实在古怪,但入乡随俗,不让跪便不跪。他高举签筒过额,阖眸祈愿,望上天怜他亲缘浅薄,能与乔欢结一段良缘。
摇动签筒。
哗,哗。
灵签掉落,“啪嗒”一声清响,敲在心头,仿若一双手将一颗心紧紧揪起,秦世卿看着脚边的那支签,久久没有动作。
“望生。”净空睁开眼,睿智清亮,毫无昏黄老态。
名叫望生的小道士生得清秀,人也机敏,师父不过叫了声名,他立刻会意,取了掉落的灵签,双手奉给净空。
秦世卿的目光紧随着灵签,他所能看到的一面木质光滑,无字无痕,想来批语写在另侧。
雨还在下,比晨起时分更为猛烈,仿若天河倒灌,霹雳雷声一道覆过一道,殿中青砖如镜,倒映着不绝的惊裂紫电。
任凭殿外风雨如晦,净空沉稳如旧,手持灵签,眼皮稍掀看了眼秦世卿,见他神色紧张,两手紧紧交握,便一反手,故意展露灵签另侧给他看。
秦世卿神色微凝。
另一侧,亦是无字无痕。
“无字签。”净空道。
秦世卿:“净空道长,不知此签何解?”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是非对错,本源于心,又何必纠结于区区签文?”净空起身,合掌朝他颔首,“贫道曾遇一施主,只因一时犹豫而落得悔恨终身,至死也未能解脱。话尽于此,该做何决断,施主自便。”
香炉烟灭,望生自秦世卿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不解地看向净空。“师父,无字签乃大凶之签,弟子观西南天际有赤云浮现,亦是血光之象,秦施主所求姻缘,于天下苍生而言,恐是场浩劫。”
净空笑着盘腿而坐,“救一人命,或可为。救万人命,有违天道。此劫,避无可避。为师只能说,天命如此,非你我可逆转。对了,算算日子,她也该入轮回道了吧?”
望生答:“已入。”
“好啊好啊,”净空抚掌大笑,“走吧徒儿,也是时候让他们相见了。”
“家主,你瞧。”靳忠指向身后。只见黑压压一片,乌云毛毯般压盖住低矮山头,空茫无物,哪里还有净空所在的殿宇。
靳忠大惊。“来无影去无踪,这净空道长,莫不是真成了仙?”
仙吗?秦世卿望着翻涌的云海,净空的话回荡在耳畔:“是非对错,本源于心,又何必纠结于区区签文?”
无字,亦作无解。是啊,既然总也找不到答案,何不遵循本心呢?
想通此节,原先纠结的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秦世卿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靳忠,你去首饰铺子把我日前订好的那套头面取回来。”
在大魏,男子送女子首饰,便是求娶的意思。他性格内敛,不善言辞,总怕说错什么唐突冒犯了她,索性不如一套首饰送过去,是拒是留全凭她的心意。
她对他有情,肯定会收下吧?
秦世卿愉快地想。
然而,这份快乐的心情只持续到傍晚。马车刚刚停稳,秦世卿掀起车帘正准备下车,就听靳忠惊呼一声。紧接着,领口一紧,一道带着十足怒气的力量将他拖下了车,不等他反应,对方一拳挥了过来。
“二少爷冷静!”靳忠拦腰抱住暴怒的秦世琛。
秦世琛额前青筋暴起,吼道:“秦世卿,你到底做了什么,乔欢为何执意要走?”
一缕血渗出唇角,很快就被顺着脸骨流淌的雨水冲淡。乍然听见秦世琛所言,秦世卿有瞬间的懵然,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执意要走”四字为何意。
却听旁边爆发出一声尖锐的猴叫声。
“谁谁谁!”
冯六郎弃伞奔来。
“谁走了?”
“乔欢走了?”
“乔欢走了!”
得到秦世琛肯定的眼神,冯六白眼一翻,仿佛有一缕幽魂自口中飘出。
*
大雨滂沱,秦世卿看了眼窗外的天。长夜漫漫,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又仿佛再也等不到天明。
乔欢梳妆用的铜镜还摆放在窗前的小桌上,一柄木梳放在旁,而它的主人,却只留下封信,不告而别。
秦世卿在窗前落座。
前不久,也是这样一个傍晚,他坐在同样的位置,而他的对面不是空无一人。犹记得那夜月色温柔,女子泡在月光里,空气中浮有甜腻的蜜香,她毫无征兆地说:“我一直爱慕于你。”正是那种情窦初开的懵懂青涩,令那份绵绵的情意显得赤诚珍贵。
然而,他显然辜负了这份情。
五指收拢,掌心的玉佩几欲碎裂。
她连他赠与的玉佩都不要了,还肯要他吗?
嘟嘟嘟,木门吸饱了水汽,敲门声都显得沉闷。靳忠不是不会揣摩主子心意的人,此时来找,必然是有急事。可尽管心里明白,秦世卿依旧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个人坐在尚且存有她气息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发一会儿呆。
敲门声断了一阵,便听靳忠隔着门道:“家主,老太爷请您去醪花厅,想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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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商议一下……您的婚事。”
*
“怎么会是瘟疫?!”马车颠簸,乔欢扶着车厢壁稳住身形,“太平盛世,无灾无难,如何起的了瘟疫?郑大夫,会否是你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愁绪与疲惫笼罩着郑希。
自从问心医馆开设义诊,病患从未断过,郑希每日从早忙到晚,所医病症,十有八九都是腹痛,除了轻重略有不同外,其他症状都十分得相似。接连几日后,郑希发现这些腹痛的病患都有一个共性——董家村人。
几乎全村人都有腹痛之症,这就很奇怪了。
“欢娘子可还记得用门板拖着自己丈夫前来就诊的妇人?”
前几日的事,自然不会忘。乔欢道:“记得,可是有什么蹊跷?”
“当时她说他们从田中归来,她煮了顿饭的功夫,她的丈夫就昏迷不醒了。而在此之前,他们夫妇二人亦有腹痛的症状,且较其他病患要重。我直觉到有些古怪,所以待她丈夫清醒后又去聊了聊,在他昏迷之前的一刻钟,因为太过干渴,他在自家的水缸中舀了两瓢水喝。”
乔欢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怀疑村民喝的水有问题?”
煮饭用的水经过加热,毒性略小,长期饮用也只不过是轻微的腹痛。但男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饮了两瓢生水,倘若水中有毒,定然立即就会发作出来。
郑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水有问题,董家村与尹家村共饮一条河水,为何尹家村的村民安然无恙?但我也想不出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今日先过去探一探,但愿能有所发现。”
董家村与尹家村毗邻,靠山而建。可惜天气不佳,青山绿水被黑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窥见抹接天轮廓。乔欢想起阿绵临别时说“等你得空,来俺尹家村玩,俺带你上山下套,打野鸡烤兔子”,昔日话语犹在耳畔,可惜,也不知何时才能得空赴约了。
哎。还是要及时行乐呐。乔欢遗憾一笑,朝着站在车下的郑希挥挥手,“郑大夫,有缘再见。”
郑希斜背着药箱微微一愣,“欢娘子这话何意?你不在秦家学徒了吗?”
乔欢摇头,笑得极是勉强。
啊啊啊啊啊——远处突然传来撞鬼般的尖叫声,两人不约而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草丛摇动,牟迟瞬间警惕,护在车前按刀不动。
草丛摇晃的越发厉害,牟迟的弯刀也半数出鞘。
在三人屏气凝神的注目下,一名男子连滚带爬扑了出来,满身污泥,赤着一只脚。瞧他惊吓的模样,索命无常追他似的,看见乔欢一行仿佛看到了救星,不停气得四肢并用爬过来。牟迟在数步之外拦住他,免得他冲撞了乔欢。
“死人了,死人了!”男子哭笑道,瞧着神志有些问题。
乔欢皱眉,“他不会是有什么疯病吧?”
闻言,男子登时反驳道:“你才有疯病!”他嘿嘿一笑,“下雨,河水涨了,冲下来好几条胳膊腿儿。嘿嘿嘿,还有颗人脑袋呐!”
46. 鲛绡透(一)
风啸浪涌,须臾的天晴后,雨下得更大了,撑伞行走在河岸边,竹制的伞骨不堪重负,被风雨压得几乎弯成半弧。
董家村的村长在前带路,他是个小老头,姓董,叫董明,个子矮,极瘦,几乎是被牟迟拖拽着前行。乔欢看他那瘦弱的身板,毫不怀疑,牟迟只要一松手,他就会蒲公英般随风而去。
想想那场景,乔欢心头一阵欢乐,手劲不禁弱了些,伞“呼”得在身后张成碗状,兜住风,险些带着她体验一把飞翔的感觉。
还好郑希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好险好险。”乔欢缩回手腕,嘘了口气,伞面却被狂风掀飞,卷入如怒波涛中不见了踪影,郑希急忙将她纳入自己的伞下。
董明俨然把牟迟当成一只大秤砣,死抱着他的胳膊,幽怨道:“年轻人不听劝啊,这种鬼天气,不在家待着,乱跑些什么?”
郑希略感歉意,刚要开口,就见小老头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老夫就是抱怨一句,别当真。村子失踪了那么些人,官府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眉目,老夫比你们还着急。别傻站着了,走吧走吧。”
倒是没看出他有多急。乔欢默默吐槽了句,就见牟迟盯着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是郑希率先反应过来,想了想,对乔欢道:“欢娘子,若你不嫌弃,就抓着我的药箱背带吧。”他目光一瞥,示意乔欢看牟迟,压低声道,“保证不了你的安全,我看你那位朋友是不会走的。”
生怕牟迟丢下村长跑来管她,乔欢很愉快地接受了郑希的建议,五指抓牢药箱背带,还朝着牟迟摇了摇,冲他投过一个“你放心”的眼神,牟迟这才移开目光继续前行。
郑希撑伞,将伞面朝着风来的方向倾斜,最大面积挡住斜飞的雨丝,而后又把药箱换到另一侧背着。乔欢起先以为他是背麻了肩,也没多想,跟着移到另侧抓紧背带,走了一段路后才发觉,风雨好似减弱了不少,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不是风雨小了,而是朝她刮来的风雨,皆有人替她挡了。
挡在她身前的人很瘦,竹竿一样,却任凭狂风吹刮都始终屹立不倒。
乔欢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郑希此人,形似竹,性亦似竹。魏人体格不比西迟健硕,但凝在心中的那团气,却不输分毫。
两国明明可以交好,偏偏大魏官家小肚鸡肠,对西迟猜忌来猜忌去。但愿下任出位明君,可再别起纷争了。
充耳尽是雨声风声,有些无聊。“你为何要去河道上游?”乔欢边走边道。
“欢娘子有急事在身,又为何要与我同去?”郑希反问。
河中凭空出现残肢脑袋,数量少还好说,说不定是冲垮了哪家的祖坟。但数量多就有些毛骨悚然了。试想什么情况下会杀这么些人?寻仇?但董家村并未出现过什么灭族大案。而除了寻仇,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故意为之。
一想到这,乔欢就莫名地心慌意乱,总觉得有必要走一趟一探究竟。但这理由说出来怕是没人信,乔欢便打了个哈哈,“杀人碎尸啊!郑大夫,牟迟多少会些功夫,我们跟着,护你周全呗!”
郑希背对着她,仿佛笑了一下,也不知信没信。“我来,是想求证。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怀疑,董家村人之所以会集体出现腹痛之症,是因为他们长时间服用浸泡过尸体的河水。”
倘若河道上游堆积大量腐烂的尸体,那岂不是,村民一直饮用的都是尸水!乔欢想想都觉得恶心。什么仇什么怨,能使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沿着河道往上游走,身旁就是滔滔的河水。董明突然感叹,“老夫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河面宽成这样,淹了多少庄稼地啊……可怜再过一月就收小麦,全完了。哎,天生异象,后头还不知道跟着什么大灾大劫呐!”
牟迟觉得好笑,“下场雨,怎么就和异象扯上关系了?”
董明“哼”了声,“宣州的庄稼,从来只有旱死的道理,哪怕往上推一百年,也没见过涝死的!今年的雨,比过去十年都下得多,还不算天生异象?年轻人啊,有时候老人说的话是很准的,不要总不信……”
神神叨叨的话,牟迟和乔欢一笑了之,都没放在心上。忽然,乔欢的目光在一处水流湍急的地方定格。
只见一棵两人合抱的树被连根拔起,半数泡在水中,半数横在乱石堆叠的岸边。树干与河岸的夹角形成漩涡,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着旋,奈何天太暗,又有枝叶遮挡,看不太清。
直觉不太好,乔欢拽了拽手中背带,“郑大夫,咱们去树边瞧瞧。”
向前走几步,靠的河水近了些,一个大浪掀来,汹涌的水波擦过脚尖,鞋面顿时濡湿一片。牟迟心急到大喊,“小姐,不可再靠近了。”
距离漩涡不过五步之远,足以看清眼前的一切。别说乔欢,就连接过断骨剔过腐肉的郑希,都险些腿软失态。
只见枝叶毫无规则地交叉在一起,缝隙中,有五根短棍样的物体凸出,花瓣似的向内微蜷,只不过,那是一只手,毫无美感可言。
半截树干阻拦在前,“郑大夫,我们绕过去看。”乔欢拽拽药箱背带,却不见郑希反应,探头一瞧,发觉他一张脸煞白煞白,嘴角不禁抽搐了下,接过郑希手中的伞,两人调换位置,乔欢拽了药箱背带拖着郑希绕了过去。
牟迟见状,也朝树边靠近。
漩涡深且大,浑似有人用汤勺搅动的一锅汤,“食材”呈顺时针转动,只不过这些食材有些恐怖,有连着小臂的手,有孤零零的脚,还有分辨不出形状的心肝脾肺。其中,有些尸块十分新鲜,嫩的好似前一刻才被割下来,另有些已然腐化,白骨挂着碎肉,甚至能令人联想到蛆虫在腐肉间蠕动的情景。
呕吐感顿时顺着食管上涌,郑希两腮一鼓,闭眼别开了头。仿佛有无数蛆虫正在身上蠕动,乔欢头皮一阵发麻,但为了早些弄清真相,她还是大着胆子继续细看。
涡旋正中咕噜噜转着三颗脑袋,其中两位头发用布条子系在颅顶,另一位披头散发连着半截纤细的颈,瞧着像个女子。
“啊啊啊——”董明忽地大叫起来,“这这这,这不是村南的陈四和他儿子吗?”他又勾着脖子去瞧那颗女头,奈何头发挡着,并不能辨认。
“难道是他媳妇?”牟迟问。
董明立刻否认,“不可能!你没看那颈上有尸斑?估计死了有一阵子了。可昨儿个晚上俺还见陈四他婆娘和其他婆娘在村头纳凉来着。”
牟迟不信,“死了儿子丈夫还有心情纳凉?”
董明一言难尽,“嗨呀,俺们村儿的男儿,多半在码头做工,十天半个月不带回家。说句实话,真真是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这就难怪死了这么些人,官府却还没收着信。合着死者的家眷还都以为他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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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打工呢!零星觉察不对的几位也只是以失踪之名报官,但由于人数太少,官吏并不上心,种种因素的交合,为这场凶杀案做了最好的遮掩。
说话的功夫,又有断臂残肢源源不断汇入。亲眼所见才知事态严重,要是这些尸块都是董家村人……董明不敢再想下去,立刻一改先前无所谓的态度,严肃道:“快,咱们快些走!”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仍没有什么发现。再往前走,就要深入山林,那里有河流的源头,“林子里野兽多,咱们平时也去不到那儿。”想到有丧命的可能,董明两股战战,打了退堂鼓。
“正因为去不到,才是杀人灭口的最佳地点。”牟迟道,乔欢朝他微一颔首,忽觉手中背带一坠,郑希的声音同时传来:“欢娘子,你看,那儿是不是躺着人?”
那里是片灌木丛,凑近拨开枝叶一瞧,果真是交叠躺着两人,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男子压在女子身上,两人都是血淋淋的,郑希“欸”了一声,“这人……欢娘子,你瞧着眼不眼熟?”
定睛一看,还真有些眼熟。
“是董大的夫人?”
“小娘子认得?”董明问。有他这句话,郑希和乔欢都确定了女子的身份,就是之前受了妙手仙人的教唆,服用避子药以致下.体出血,去问心医馆闹事那位。
然而,男子却非董大。
牟迟将两具尸体平放好,仔细查看后发现,两人的身上都有深深的血痕,分布在前胸后背。
“像是刀砍的。”牟迟本身是武将,熟悉各种兵器,乔欢对他的判断毫不怀疑。
不过,凶手砍人的手法十分烂,不中要害,五六刀才能毙命,换做牟迟,怕是一刀就能了结了对方,可见凶手不是杀人的惯犯。
再往上游走,河面逐渐变窄,而后开始分岔,连接大大小小的湖泊。越靠近深山,空气都变得湿冷起来,颇有种行走于幽冥道的感觉。
纵使死人堆里厮杀过的牟迟,也被山中的阴寒之气激得毛骨悚然。
“你们看!”董明突然大叫,苍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
一块不算很大的湖泊之上,赫然出现了一座山丘,有天光自林叶间漏下,照亮了山体的组成
——是堆叠的尸体。
那是一座尸山。
而乔欢最先看到的,是掉落在一旁的一具尸体,倒不是他有多么独特,而是因为,那张脸,她认得。
董大。
那是董大的尸体。
而他的颈上横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尸体未僵,应是刚死不久。
“一刀毙命。”牟迟道。董大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握的极紧,牟迟用力都没能抽动。
看着那把菜刀,乔欢忽然想到那日陆庸说的话:我瞧着啊,那妇人未必无辜,齐壶说的话,也未必是假。
齐壶说了什么?
“……趁她男人不在,就和其他男人好上了,又怕闹出孩子,这才问老夫求了避子药……”
怕是妇人与人偷情,被董大撞上,董大气急之下用一把菜刀杀了二人,又怕官府追究,遂把尸体拖到人迹罕至的山中丢弃。
谁知后来遇上了另一伙歹人……
可那伙歹人是谁?又为何要滥杀无辜村民?
董明的一句话打断了乔欢的思绪。
“你们说,会不会是西迟人混进来了!”
47. 鲛绡透(二)
“村长何出此言?”乔欢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董明如何把尸山与西迟扯上关系。
董明睨她一眼,眼神写满了“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想了想,他道:“小娘子身在闺中,不知道也正常。前些日子肃州城外出了事,一夜之间,一伙儿不知名的人接连屠了好几个村子。肃州以西就是西迟,到底是谁干的,这不明摆着呢?连驻守俪城的陆大将军都惊动了。”
俪肃二地相邻,皆是大魏边关要塞。一城沦陷,另一城亦岌岌可危。待到宣州城破,敌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捣京都。
肃州出事,三城守将不可能不惊动。
但要说是西迟屠村……乔欢惊讶地看向牟迟,目光探寻着求个答案。而后者几次三番张了张口,终还是垂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尸山不止一座。再往里走,几乎每处湖泊之上都有一座或高或矮的尸山。且越靠近源头,尸体的腐烂程度越高。看来凶手也怕被人太快发现,所以从最源头处开始堆积尸体,逐渐向下游移动。待到有人发现时,村民饮用尸水已久,郑希所猜想的“瘟疫”,恐怕就是真凶的目的。
董明走在前,老泪纵横。许多未腐烂的尸体面容清晰,全是董家村在外务工的男儿,有老有少,全家一个没跑。郑希也一阵难言,内疚为何不早些发现不妥前来查探。乔欢则故意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问牟迟道:“肃州,是怎么回事?”
牟迟叹了口气,“南邪所为,嫁祸西迟。”
果然如此。林间阴翳落入乔欢眼中,邺十二当日所说的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公主殿下若是看到我那些个兄长的手段,就会明白,我有多么仁慈了。”
不论是肃州还是董家村,南邪的目的,恐怕就是挑起西迟与大魏的纷争,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邺十二身为最不得宠的王子,手无兵权。若她没猜错,杀人放火这种事,极有可能是南邪诸王中,两任王后所出的二王、五王所为。
无他,除却只听命于老国主的禁军外,其他兵权皆在这俩人手里而已。
南邪国主近日起了立储的心思,南邪和西迟选拔继承人,从不像魏人一样讲什么立嫡立贤。谁有本事扩大领土,谁能服众,谁就是未来的国主。当年父王身为庶子,就是因为吞并十数小国,才越过嫡子得了王位。
邺十二苦于手无兵权,只能另辟蹊径,想要通过联姻为自己增添筹码。毕竟三国之中,西迟国力最盛,拿下西迟,何愁未来攻不下大魏。
而二王五王,大抵是想让大魏西迟两败俱伤,他们隔岸观火,以此向南邪老国主邀功。
牟迟深锁眉头:“公主,如今局势不明,公主还是尽快返回西迟要紧。”
乔欢却一反常态道:“不急。”她若有所思,视线穿过层林窥见一点微薄的天光,不知何时雨势渐小,雨珠抽成细线,漫漫洒落,舒缓而绵长。“我们暂缓返回西迟。”
关心则乱,先前被邺十二一通惊吓,以至于忘记坐下来好生梳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不慎,竟被他牵着鼻子走!有求于人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受邺十二威胁火急火燎赶回西迟?
“该着急的不应该是我们。”乔欢握了握拳,“而应该是他邺十二。”
郑希在前方朝他们呐喊挥臂:“欢娘子,趁着雨小,咱们再去尹家村探一探!”
*
醪花厅。
烛影摇动。榴花缠枝屏风后,秦远道与夫人分坐两侧,邓洛书穿着一身湖清色的纱裙依偎在秦老夫人身边,长睫低垂,泪珠晶莹将坠不坠,端的是我见犹怜。
秦世卿分出一线目光扫向邓洛书,而后拱手朝着秦远道虚虚行了一礼,明知故问道:“不知阿爷唤儿子来有何要事?”
秦远道避开他的目光,嗫嚅道:“卿儿啊,你身为家主,身担承嗣之责,婚事,也是时候该考虑了。”
说罢,眼角风飞速在秦老夫人身上掠过,脸色活似生吞了死苍蝇,铁青铁青,瞧着就是有怒不敢言。
他的心里确实不痛快。
昨儿个夜里,自湖边回房后,邓洛书悬了一次没成功的梁。秦老夫人心疼侄女,在他耳畔哭诉整宿,说什么“都是一家人,哪儿能眼睁睁看着好端端一个孩子去寻死?”
此事要解决还不容易?要秦远道说,谁惹出来的归谁管。秦世琛能娶邓洛书,也算是秦家有福。
如意算盘打得好,奈何有人唱反调,秦世琛一句“不干”就叫秦远道闷了气。秦远道时常恍惚,和秦世琛在一处,仿佛秦世琛才是老子。
秦老夫人又岂能就此罢休?她和她那宝贝侄女抱一处,一哭二闹三上吊,为了耳朵根子的清静,秦远道很不情愿地应了她们的要求——弟之过,兄来偿。
刚刚应下,秦远道就犯了难。比起秦世琛的蛮横无理,秦世卿的闷头不语更让他头疼。谁让老家主越过亲儿直接传位给了孙子?他这个连家主之位都没摸到过一时片刻的人,在秦世卿面前,即便身为长辈,也总觉矮上一头。
更不用说,自从这孩子的阿娘去后,多少年,秦世卿都没乖乖地听过他的话了。
成亲这事,秦远道冷哼一声,他看悬!不过无所谓,能做的他都做了,秦世卿不答应,他也没办法。哪怕母子斗法捅破天,那也与他无关了。
谁知,秦世卿给他来了句:“阿爷说的极是,儿子近来,确有成亲的打算。”
秦远道的双眼顿时瞪大如铜铃,邓洛书也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秦世卿,不敢相信一切竟然是如此的顺利。
秦老夫人忽而开怀大笑道:“好啊好啊,卿儿与你阿爷恰恰想到一处去了。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阿爷已为你物色好了女子,待合过八字过了官府,明儿开春的时候,新妇就能进门了!”她一脸欣慰地握住邓洛书的手,“好洛书,日后咱真就成了一家人,你也该改口喊一声‘阿娘’了。”
邓洛书心下仍是不信,偷偷瞥了眼秦世卿,却出乎意料地见对方神色淡淡,仿佛娶谁都无所谓,不像是会拒绝的模样。莫不是先前想岔了,秦世卿与乔欢之间根本就是清清白白?想想也是,她这位表哥,从来都是以大局为重。又岂会娶个小商贾的女儿为妻?
样貌、家世、对秦家的助益,乔欢样样比不上她。能取个官家小姐为妻,秦世卿自当感恩戴德才是,又岂能拒婚?
如此想,邓洛书越发觉得合情合理,对上秦老夫人喜悦的目光,她扭捏地轻呼了声:“阿娘。”
秦老夫人高兴地直拍手叫好。
秦世卿却来了个说话大喘气,他接着自己的话道:“但阶下之囚,又岂配为秦家妇!?”
话音刚落,数名佩刀官吏破门而入,径直反扭了邓洛书的双臂,将她压跪在地。
“邓娘子。”为首的官差道,“秦家的婢女罗儿说是你授意,让她勾引冯六少爷刁难秦家二爷、偷盗县令私印,你可认?”
乔欢所料不错。冯六此人,怂包一只,眼瞅着自个儿要闯下泼天大祸,一句“坦白从宽”叫他回到家中就与自家老头交代了个彻底。
冯县令听后,一脚把亲儿踹了个四脚朝天,而后立刻派人羁押罗儿。冯六有心将功补过,他跟随在逮捕的队伍中,路过城门时,一眼就瞥见了正要蒙混出城的罗儿。
押入牢狱,大刑伺候,没捱两下,罗儿便什么都招了。
只不过,私印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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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邓洛书为何要令县令与秦家为敌,她就一概不知了。但无所谓,邓洛书的阿爷还在衙门办差呢!县令办事半点不带含糊,扣人刑讯搜家一条龙,不到一个时辰,两封“密信”就见了天日。
一封,加盖私印,传令下属隐瞒尹家村疫病。
一封,加盖官印,将秦世琛想要通商西迟之事夸大其词,道秦家通敌叛国图谋不轨。此信以火漆封口,瞧着,像是要密呈于大内。
浸.淫官场多年,冯县令稍微一想就看透了对方的算盘。这是想拉他下水自己上位呐!
秦世卿凝视着邓洛书,神色冷透。“尹家村疫病,邓主簿检举有功,县令之位唾手可得。冯县令诬告秦家通敌叛国,邓娘子从中周旋护我秦家周全,大恩大德,足以令秦家上下对你感恩戴德。自导自演两场好戏,邓娘子,你与你阿爷,把秦家,把百姓,当成什么?”
邓洛书面色惨白。她这边终究还是比乔欢慢了一步。
成王败寇。
秦老夫人终于理清了来龙去脉,“琛儿被冯公子打,竟然是你挑唆的?”她捂着心口哎呦,官差可没功夫看戏,为首的一人道:“县令有令,主簿邓氏下狱候审,家中女眷禁足内宅,静候发落。”
秦老夫人将头一扭,“妾乃秦家人,早与邓家没了关系,还望县令大老爷明鉴,邓氏所为,妾毫不知情啊!”
究竟是谁昨儿哭诉说“都是一家人来着”?秦远道睨了夫人一眼,扯了扯嘴角。忽想起饭后约了戏班,眼瞅着窗外细雨朦胧,恰是听戏的好光景。拂一拂衣袖,秦远道飘然离去。
邓洛书被押着往外走,路过秦世卿时她挣扎了下,“表哥,”这一声冷漠嘲讽,不似从前温柔含情,“秦家新妇,可是乔欢?”
秦世卿不语,邓洛书权当他默认,心头忽然一阵畅快。
“可惜了。”
“表哥恐怕,只能娶一具尸体做新妇了。”
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论秦世卿如何逼问,邓洛书只管大笑,仿佛得了失心疯。
心慌如潮水般漫过,秦世卿叫来靳忠与玉奴,吩咐下去,命家中所有奴仆全力寻找乔欢的下落。待交代完乔欢可能去到的一切地方,他又询问了玉奴和靳忠最后看见乔欢是何时何地。
“是晨起家主的书房外。”玉奴说完,靳忠跟着应和,“不错。欢娘子见家主和南宫家主正在说话,就没敢打扰,她临走还问奴才借了把伞。”
秦世卿心下了然。
难怪她会不辞而别。
大概是他说的那些胡话全被小娘子听了去,偏她没听个完整,待到后面他表明心意时,她已经取伞离去。
“她走时情绪如何?”秦世卿问。
“这……”靳忠努力回想,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盯着个小娘子细看,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好像和寻常也没什么两样。”
秦世卿有些绝望。
罢了罢了,眼下还是先确定她的平安再说。
“秦家主——”冯六慌慌张张跑过来,神情激动握了秦世卿的双手,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乔欢,乔欢,她,她真的走了吗?”
秦世卿点了点头,同时纳罕,冯六何时对乔欢如此上心了?瞧着比他还难过。莫不是他也瞧上了乔欢?!
冯六才不管秦世卿如何想,他悲痛欲绝,推搡着随从催道:“还不派人去找!掘地三尺,就算把整个宣州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本公子找到!”
半条命还捏在乔欢手里,他怎能不急!
当此时,又有人来凑热闹,未见人,声先至。
“老三,听说你要大婚?弟妹呢?!”
只见陆庸自门外大跨步而来。
48. 鲛绡透(三)
黑夜悄无声息降临在密林间,周遭顿时凉飕飕的,风吹拂过脸颊,有若女鬼缠身,朝着你的后颈丝丝吹吐阴气。董明一把老骨头直打颤,听到郑希建议去尹家村,他当即本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原则,称自己是董家村长不好插手尹家村事,飞也似的下山而去。
乔欢自然陪伴郑希到底。三人沿着河道一路下行,河水在山口处分叉,向右流经董家村,称董家河,向左流经尹家村,称尹家河。三人朝左行去,没有月光的照明,山路走得十分艰难,只能凭借着哗啦流水声辨别方位。
按理来说,下山应当走得快些,村庄傍河而建,但走了许久都不曾瞧见半盏灯火,乔欢不禁怀疑:“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顺着河道走,不该走错的。”郑希之前义诊来过几次,熟门熟路,举目漆黑一片的情形也令他心下惴惴。
太过诡异,牟迟腰刀出鞘,忽听“哗、哗、哗”的声响由远及近,像是有人踩着石子行走。
“前边。”牟迟敏锐辨别出方位,深浓夜色中,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随着距离的拉近而逐渐清晰。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高度的警惕瞬间转为重逢的惊喜,乔欢惊呼:“阿福!”
*
几日的功夫,疫病席卷了整个尹家村。起先病患只是腹泻不止,后来有人出现高热,严重者甚至昏厥,不少老人一觉睡去就再没有醒过来。
“你们为何不像董家村民一样,进城去问心医馆?”乔欢问阿福。
阿福回道:“起先去过,但后来冯县令知晓俺们村儿的情况,就请了妙手仙人来问诊,也不要钱。”
妙手仙人?乔欢一怔,“他不是入狱了吗?”当初齐壶教唆董大夫妇去问心医馆闹事,因此而入狱,他又为何会在尹家村?
“齐大夫是不可多得的妙手神医。”阿福从乔欢身上移开目光,望向无垠苍穹,用背书的语气淡道,“县令命他将功折罪,得亏了齐大夫,要不然,俺们村儿的人,早死光了。”
乔欢隐约觉得阿福状态不太对,却又讲不好哪里不对,只心叹道:齐壶倒还真有两把刷子,他算是改邪归正了么?乔欢伸手挑去阿福身上不知从何处粘上的杂草,“天这么黑,你一个人是要去何处?”
*
往上游走一小段路,有一处远离人烟的地方。那里,茅草搭起牛棚猪圈,原本是村民圈养牲畜的场地,现在,一间间小隔间中却不见牲畜的影子,而是打通墙体,铺满草席,数不清的病患不分男女老少,皮挨着皮躺在一起,哀叫呻.吟。
“俺们管这儿叫阎王殿,病重的都在这儿呢。”阿福道。
阎王殿,顾名思义,只进不出。隔着一道低矮土墙,墙内有许多口遮面巾的护卫,有的负责把守,有的则负责搬运尸体。将死未死的、死透的,俱是草席一卷,“殿”后挖有深坑,专门掩埋病死的尸体。
“他们都是县令派来防疫的小吏。”阿福解释道。她两手扒住土墙,努力踮脚,想让自己看到牛棚底下更多的景象,“欢妹妹,上次你见过的尹二哥就在这儿……”尾音有些哽咽。
尹二。乔欢眼前浮现出男子打着赤膊的宽肩以及朴实憨厚的笑,还有他看向阿福时,温柔清澈的目光。
难怪阿福会独自夜行来到旁人避之不及的“阎王殿”。生离死别,总令人想再多看对方一眼。但四处都有守卫,显然容不得生人入内。纵然无人看守,乔欢也不可能放任阿福不顾性命去见尹二。
借着棚下昏暗的油灯,乔欢勉强可以看清灯下病患的形态。那简直不能称为人!不知为何他裸着上半身,只见小腹是干瘪的,肋骨根根分明,与白骨相比,仅仅多了层干皮而已。
郑希脸色紧绷,呼吸因粗重而在静夜里十分明显。他握紧药箱带道:“多谢欢娘子与牟兄弟一路相护,我乃医者,遭此大疫,实不能袖手旁观。”
乔欢怎能不知郑希的想法。尹家村只有齐壶一位大夫,多郑希一人,就能多救数条人命。想了想,她道:“让牟迟陪你去吧。”
齐壶对郑希从前就没安好心,乔欢总也不相信,半月前还拿百姓性命陷害同行之人,牢狱里头转一圈就突然转性做菩萨了。
墙内的小吏虽然整日接触病患,但他们仍是十分康健,可见做好防护就不会危及性命,牟迟体格健壮自然不会轻易中招。派他守着郑希,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
牟迟担心道:“那小姐怎么办?”
“放心,尹家村俺熟得很,有俺陪着,欢妹妹不会出事的。”阿福突然道,她挎住乔欢胳膊,一笑,或许是光线的缘故,落在乔欢眼中,远不如上次分别时,灿烂阳光下那般明媚自然。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再度浮上乔欢心头,分别没多久,但阿福好似变了许多,或许一场疫病令她经历了许多才会如此吧。乔欢压下心头的异样,朝牟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阿福又道:“刚好也说说话,好不容易见一面,往后……”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阎王殿”,远处高山危耸,仿若一张吃人巨口,而世人陷在其中,挣扎着等待被吞噬的命运降临。她轻喃道:“还有什么往后呢?”
话语揉碎在晚风中,乔欢没能听见。
*
“就你这磨叽性子,我要是个小娘子,别说跑,给你两巴掌都是轻的。”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耽误人家觅夫婿,老三啊老三,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人家欢娘子,长得漂亮,性情也好,怎么也不缺你这个闷葫芦,指不定现在左拥右抱择佳婿呢,兄弟劝你放弃算了,免得看见些不该看的,一病不起了怎么办?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陆庸边走边翘着嘴角挖苦自己的结拜兄弟。秦世卿呢,抿唇抿到发青,比起他,陆庸算是半个情场圣手,小娘子的心思摸的总比他准,难不成乔欢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而厌烦了他?
说错的话可以解释清楚,但对一个人本性的厌恶,往往难以消除。
仿佛哗啦一桶冰倾倒下来,秦世卿可怜巴巴的希望小火苗噗得灭了个彻底。他沉声道:“她恐怕出事了。”
闻言,陆庸收敛起玩笑,“怎么回事?”
秦世卿把邓洛书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陆庸。对于这个不算亲近的表妹,秦世卿了解不多,但事关乔欢安危,他还是习惯把事情往最坏处想。
靳忠匆匆来报:“家主,欢娘子常去的几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找见人。”
陆庸反应极快,“你们接着在城中找,老三,你画副欢娘子的小像,我派人拿去问问守城的人有没有见过。”
话音未落,看门的小厮一路小跑到了跟前,“家主,陆将军。方才县令府身边的长随来报,说董家村那边出了事,尹家村也等着他亲自去查探清楚是个什么情况,故而无法设宴款待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陆庸是从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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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折返回俪城,路过宣州,本没打算拜访好友,谁知在街上听见秦世卿不日即将大婚的传闻,这才耽搁行程,迫不及待来向这位疑似开花的铁树求证。他摆摆手,“告诉县令,不必挂心。董家村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说是山上发现了成堆的尸体,村长亲眼瞧见的,听说是西迟人干的。”
听见“西迟”二字,陆庸瞬间警觉,目光锐利,盯得小厮心里直发毛,“县令起先还以为他撒谎,但那村长起了毒誓,说除了他,问心医馆的郑大夫并他的两位好友也瞧……”
“郑大夫?两位好友?”秦世卿的关注点与陆庸不同,他心念微动,“可有说另两位好友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郑希平素寡言,相识的时日里,除了乔欢,没见谁还能称为他的朋友。
小厮歪脑袋想了想,“好像没提到。”
“备马,去董家村。”秦世卿道,陆庸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不是说小时候从马上跌下来过,不会骑的吗?”
秦世卿仿佛没听见,大步朝外走去。
陆庸加快步伐跟上他,笑道:“明明就是看上人家小娘子了,还跟我死鸭子嘴硬。哎呀,就该让欢娘子好生治治你这个毛病……”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女子尖叫声打断了陆庸的话,仔细听,比起尖叫其实更像是嘶吼,秦世卿是司空见惯,随口道:“夫妻吵架而已,见笑。”
*
萱宁堂。
秦老夫人将手中的薄纸撕得粉碎,“秦远道,想和离,门儿都没有!”
秦远道神态自若,“不要和离书,那就只有休书可拿了。念在咱们夫妻多年的份儿上,别闹那么难看。”说着,他冲面前鸟笼“蛐蛐”两声,手中逗鸟棒逗得翠鸟满笼子乱跳。“不和离,你们邓氏惹的祸,还想牵连秦家么?”
他想的明白,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秦老夫人与邓洛书半年来过从甚密,难保县令不会多想。此时不找秦家清算,不代表未来也不会。与邓家连着血脉的人,还是趁早清干净的好,免得连累整个秦家!
看见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眼底的冷漠,秦老夫人不再大喊大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浸满了疲惫。她轻嗤了一声,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一声轻嗤是在嘲讽秦远道的薄情,还是自己多年来的可笑。
“秦远道啊秦远道,你要是个时时刻刻为秦家好的人,老家主会越了你传位给孙子?我呸!”她朝着秦远道狠啐一口,“收起你那副善人模样,没得叫人瞧见恶心!不就是怕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娶了个坏心的女人当夫人吗?还假惺惺和离谈什么夫妻恩情。想像当年你嘴上说着护卿儿周全,转头就害了她亲娘。从那儿我就该知道,这报应,早晚有一天得落到自个儿头上来!”
想当初,秦远道许她秦夫人的身份,附加的条件是秦世卿的平安长大。高门宅院,继母为了亲儿残害继子的事并不少见,秦远道的原话是:倘若卿儿出事,不论是谁所为,他都会算在她的头上。
因着这句话,多少年来她从没起过害秦世卿的念头,甚至烧香拜佛都要祈求佛祖保他长命百岁,至于家主之位,她压根儿没动过帮秦世琛上位的念头。
否则,凭她的手段,无声无息让一个丧母的小娃娃消失还是很容易的,秦世卿何以能够平安长到现在!
秦远道似乎是被刺激到了,他一把摔了鸟笼,吼道:“不是我杀的!那女人自己生产亏了身子,干我何事!?”
49. 鲛绡透(四)
暴雨初霁,没有一丝光亮,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阴森的狼啸。
“尹二哥人很好。他是俺们村儿里最好的后生……”提到尹二,阿福的目光宛如浸过糖水。
山路泥泞,乔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阿福慢下步子等她,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拐过一道弯,忽而一股山风扑来,凉的很,乔欢不禁“嘶”了声。阿福笑着绕到她身后,双臂拥住她,“刚下过雨,山里头冷,比不得城里暖和。”
年轻女孩儿的心紧贴在一处,乔欢想起自己儿时出宫游玩,总会羡慕寻常人家里的小姐妹们手拉着手买糖看戏。可惜她只有一位兄长,宫中也无与她同龄的女童,所以从小到大,称得上玩伴的,大抵只有邺十二一个,但终归是男女有别,哪里能有小姐妹间的友谊来得亲密。
大魏走一趟,能够收获一段友情,真是意外之喜。阿福抱着她,热乎乎的体温瞬间驱散雨后山林间的寒意,也驱散了乔欢心头因爱情未能圆满而留下的最后一点遗憾。
“怎么,把尹二哥说得那么好,想嫁给人家啦?”乔欢打趣道。
夜色黑,阿福有没有脸红乔欢不知道,但对方沉默了许久,大概是害羞了,乔欢便不再继续逗她,两人挎着胳膊继续走。走了一阵,阿福又道:“一月前俺娘重病,他们都瞒着俺,是尹二哥出钱出力,带着俺娘进城找大夫,要不是他,俺现在怕就是个没娘的人了。”
乔欢回想起来,“所以上次他说你娘砍柴扭了腰无法卖菜,其实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阿福道,她走慢一步,从与乔欢并行改为一前一后。前方是一段窄路,宽度仅容一人通行。路的两边一面是垂直的崖壁,一面是陡坡。坡下黑咕隆咚一片,不知有多深,更不知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来时我怎么没记得走过这样难走的路?”乔欢觉出不对来,上山的路虽称不上宽阔平坦,但也极为好走,就算孩童跑跳嬉闹也不会出现什么坠崖的危险,而眼前这段路,显然不是她们的来时路,阿福想与她说话,也没必要走这种人迹罕至的山野小道吧?
“我故意带你走的。”阿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浸染了山风的寒意,“欢妹妹,尹二哥对俺家有恩,他们拿他的性命威胁俺,俺……”咬了咬牙,她道,“对不住!”
阿福朝着乔欢扑去。
*
疼。
刚刚是从陡坡一路滚下来了么?
眼皮勉强撑开一道缝。
满目的黑,有些地方颜色格外深浓,是树的模样。原来不是摔坏了眼睛。乔欢松了口气,尝试蜷了蜷手指,还能动,四肢却犹如放了百年的朽木,半点不听使唤,仿佛与躯干脱了节。可能是摔得太过了,她得留点时间缓缓。
如此想,刚刚挣扎起的半个身子再度躺平。
眼前是大块的阴云,裂有缝隙,些微月芒漏出,边缘泛着淡淡的柔光。山林望天,总有种深邃寂寥感,比不得大漠戈壁的夜空来得高远辽阔。
也不知父王与王兄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应当是歇息了罢?从昨夜到现在,她已经一日一夜没合眼了,疲倦与疼痛水浪般漫过她的全身,快撑不住了,好想合眼睡一觉啊……
狼嚎声突然十分不合时宜地刺穿耳膜,乔欢骤然清醒,恰在此时云层破裂,一道皎洁月光射入山谷,割裂出阴阳两面。在黑暗中待久了,以至于柔和的光芒落下,乔欢都觉得刺眼,抬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直起半身,从指缝间窥探周遭的一切。
竟然一路滚到了谷底。
仰头望,山坡与掉落前所站的地方之间有处断崖,落差不算太大,但凭她绝对爬不上去。乔欢突然想起什么,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裳,脏兮兮的,裹满了泥巴,却还完好。卷起衣袖裤脚,皮肉依旧白嫩,除了几处擦伤,并没有什么深可见骨的大伤。
她两手撑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初时有些疼,但走着走着便与寻常无异,显然没有摔断骨头。
惊惧过度的脑袋缓慢活了过来,记忆模模糊糊回放。
是阿福推的她。
但坠崖的那一刻,似乎有人紧紧抱住了她。
视线忽然在十步外的一块巨石处凝住——一条手臂横陈在巨石后。
拖着还不太利索的身子走过去,入目是一张糊满鲜血的脸。那人的衣裳破破烂烂,半截袖子撕成细碎的布条。小臂本就肉少,没了衣裳的保护,皮肉一掀,白骨森然裸.露在外,约有寸长。
单凭衣裳,乔欢就认出来,躺在这里气息微弱的人,是阿福。
推她落崖的人是阿福。
以身相护的人是阿福。
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人,乔欢心情有些复杂。
她鼓着腮帮,拳头握紧,盯着阿福沉默了许久,忽然“哼”了一声,扭头就走,碎碎念道:“这都是你自找的,干我何事,我拿你当朋友,你却要害我,我干嘛要救你,我自己跑不跑的出去还不知道呢,我要是死了,我父王王兄要怎么办,他们还不心疼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笨蛋,大笨蛋!不行不行,你怎么能这么轻易死在这儿,你得跟我说清楚,谁逼的你啊,我要找他算算账,一码归一码……”
念叨着念叨着,脚下不自觉转个弯,“阿福啊阿福,你好笨啊,你就不知道选处坡缓的地方做做样子么?一会儿狼来了我就自己跑,别指望我救你啊呜——”
此起彼伏的狼嚎,寻不到出路的深谷,乔欢呜咽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拖着阿福寻了处避风的地方。两道岩壁夹出一角,风刮不进,阿福的体温可以流失得缓慢一些,同时也可以作为一道屏障,以防发生危险腹背受敌。
安顿好阿福,乔欢迎风吹干了眼泪。她想再弄个火堆,但摸了摸身上,发现火折子不知何时弄丢了,浑身上下,只剩腰间悬着的匕首与一枚圆形玉佩。
匕首是与牟迟分别时他硬要她带在身边的,玉佩则是她出生后父王命人所刻,是她王室身份的象征,离宫时被她锁在匣子里,后来被邺十二安插的眼线偷出来用以要挟她回宫。
牟迟不愧是能做统领的人,就是比她有先见之明。手里握着匕首,乔欢默默夸了句,然后在周边找了六根树枝,削尖枝头,权且当作长矛使用。
做完这些,乔欢挑了附近最高的一棵树,站在树下望了望崖顶,确定从崖上俯视,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地方。
乔欢解下腰间玉佩,将悬绳缠绕指尖,旋转三圈,手臂发力,一抛。幸好从小她就喜欢抛些小石子玩,准头极好,只见一道白弧划过,下一刻,圆形玉佩高挂树梢,在朦胧月色中发出莹润的光。
阿福受伤,她总不能撇下阿福自寻活路。何况山中地势复杂,贸然移动怕是会有危险,不如原地等待救援。但总要想个法子传递些信息求救啊。乔欢仰视着玉佩,能不能活,就看有没有眼尖的人看到它了。
但愿有。
双手合十,朝着圆月,乔欢默默许了个心愿。
前半夜乔欢抱着粗制长矛强忍瞌睡把守,狼嚎声不断,却相安无事。待到后半夜,乔欢实在忍不住,靠着崖壁睡得昏昏沉沉,忽而一阵不知从哪儿踅来的冷风吹过,乔欢一个激灵惊醒,立时僵在了原地——只见十步外,六只绿油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它们是闻着阿福的血味儿来的。
这可真真是饿狼般的眼神。
察觉到猎物的动作,狼群不再隐藏,一只饿狼加速冲来,却不防乔欢拿着长矛拼命乱刺,在它跃起时凌空一挥,恶狼瞬间破了膛,肠胃肝胆混着血,哗啦淌了满地,乔欢的长矛也折为两截。
见同伴被刺,另两只一齐扑上,乔欢连忙抓了另一支长矛,可惜运气总不会一直好下去,胡乱挥舞一番,两狼毫发无伤,它们弓身停在长矛刺不到的地方,蓄势待发,其中一只忽然向左一闪,乔欢连忙刺去,另一只却从右攻来,乔欢心叹道:不得了不得了,畜生都会声东击西了!
愣神片刻,狼已跃至身前。长矛已不再适合,近身搏斗还得看匕首。说时迟那时快,幸好匕首就在手边,求生的本能令她生出无限勇气,直到湿热的狼血溅了半脸,乔欢才发觉,匕首已悉数没入狼的侧颈。
手染鲜血,幽绿的眼中带着不甘,饿狼在她的身前抽搐。
连杀两狼。
这是她第一次杀生。
手臂突然传来猛烈的剧痛,好似有两根粗大的铁钉深钉入骨。原来是仅剩的一只狼趁她不备,扑上前来咬住手臂,乔欢被它带倒在地,手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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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匕首陷入狼肉脱离了她的控制。这时,面前的狼忽然松了口,并不撕咬她的肉,紧接着,还在乔欢愣怔之际,两颗锋利的犬牙挂着粘稠的涎水,像乔欢对待它的同伴那样,咬向猎物的脖颈。
乔欢下意识闭了眼,抬手去挡。
她什么都没有想。在这种生死关头,似乎真的什么也想不了。
事后回想起来,全是惊惧。
等了许久,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达。
睁开眼,却发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狼已经倒在一片血泊里,而他的小腹,插着一杆长矛。长矛的另一端握在阿福手中,她半趴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应当是被吓的,手却伸向前,紧紧握牢长矛,眸光是乔欢从未见过的狠厉。
大概饿狼也没想到,先前被它当成尸体不屑一顾的人,竟成了索命鬼。
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还是阿福最先扔掉长矛,树枝落地,发出一声干脆的清响。阿福动了动唇,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三个字:“对不住。”
乔欢垂着眸子看着面前的三具狼尸,只问:“谁逼你的。”
阿福抿了抿干裂的唇,“你应当能猜到。”
乔欢别过头去。
“妙手仙人来村时,俺们都当他是活神仙救苦救难来了。谁知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俺们才发现不对劲,但村子被那些恶吏把守着,俺们根本无处诉苦。这一切,本来就是县令搞的鬼,就算俺们逃出去,又能向谁求救?直到昨儿夜里他找到了俺,当着俺的面灌了尹二哥一碗药,一个时辰的功夫,尹二哥就……”阿福开始掉泪,“吐得不成人样了。要是不得解药,只用三天,他就会像你在阎王殿看见的那样,瘦成一具干尸啊……”
“拿我的命换尹二的解药,这就是邓洛书开给你的条件对吗?”乔欢语气平静,听起来了无生气,“但你心里过不去,陪我一起坠崖,护着我,想以此来抵偿心中愧疚是吗?”
要不是阿福紧紧抱着她,她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坠到谷底。
“欢妹妹,是俺对不住你,俺,俺也是没别的办法了……”阿福双手捂脸,泪水在指缝间流淌。她仍是半趴在低地上,乔欢这才发现,阿福的下半身似乎无法使力。
乔欢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小段近乎垂直的崖壁,坠落下来,若是后腰着地,脊骨怕是断了个彻底。
有阿福垫着,她才平安无事。
见乔欢迟迟不语,阿福心知两人再无可能回到从前。她闭了闭眼,撑起身子,打算挪到岩壁前靠着。却在将将支起身子的那一刻,骤然落入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与此同时,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肩上,那滚烫的温度,似乎在刹那间,包裹住她僵冷的身心。
她后知后觉到,是乔欢抱住了她。
“傻子。阿福,你就是个大傻子!”乔欢呜咽道,“关你什么事啊,你干嘛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揽,我乔欢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混账东西吗?你把我当什么了!?”
山间阴寒,但窄窄岩壁夹出的一角,温暖如春。
两人依偎着取暖,约定好轮流守夜。但阿福见乔欢实在疲累,没忍心喊她,让她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明。
乔欢却没有阿福想像中睡得那般踏实。
梦中,无数只狼穷追不舍,一直追至悬崖边,她无路可逃,满身是血,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忽然眼前的狼群变为一具又一具倒地的狼尸,而她手中多了把滴血的长剑,一个声音不断回响:拓跋欢,是你杀的,都是你杀的,这次是狼,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是人吗?哈哈哈哈,公主殿下,你的双手也从此不再纯洁无暇了啊!
直到有人在耳畔轻唤她的名字,她才从噩梦中转醒。
入目不是漆黑的夜空,而是一张脸。
眼前人轻唤:“欢娘子,欢娘子,醒醒。”
是秦世卿。
乔欢愣愣地看着他,直把他看得不知所措。乔欢的那句“你为何在这儿”还没问出,秦世卿就被人拨到一旁,蹲在面前目光焦急看着她的人变成了牟迟。
再也忍不住,乔欢扑到牟迟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秦世卿保持着被推倒的姿势僵在原地,陆庸在旁看着,仿佛听见了哗啦哗啦心碎的声音响彻谷底。
50. 鲛绡透(五)
从乔欢记事起,牟迟就一直随侍在侧。在她弹弓都还拉不开的年纪,小小少年已经能百步穿杨,天天给她打野味吃。她那一手的好弹弓,也全赖牟迟所授,论起来,她还得喊他一声“师父”。
她和牟迟,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鬼门关前转一圈,看见秦世卿时还能隐忍不发的情绪,却在看见牟迟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悉数爆发。
秦世卿缓缓站起,手心粘着石子粒,紧握成拳时十分硌人。秦世卿却好似嫌弃这点疼痛还不够,他攥拳攥得越发用力,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为自己的心痛难抑找一个合理且恰当的理由。
目光不受控地落在乔欢身上,只见她埋首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哭得双肩一耸一耸。在他面前,乔欢向来是坚强开朗的,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去伤心,就连被秦世琛胡搅蛮缠都不曾见过她露出半点的忧愁。
可现在……她却毫无保留地向另一个男人袒露她的心绪。
是亲是疏,一眼分明。
陆庸见他心碎的厉害,不忍再往兄弟心里捅刀。不远处,有道石壁凸出山体,武将的警觉令陆庸察觉到一丝异样,黑靴方才迈出一步,就听秦世卿压着声道:“二哥,咱们走吧。”
瞥了眼石壁的方向,陆庸颔首道:“好。”却在视线扫过狼尸时,数道细细的白光刺向他的眼睛。
陆庸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就见尸身最完整的一匹狼颈下,压着一块闪闪发光的物件。翻过尸体,才发现那是一柄匕首,刀刃已经完全没入脖颈,只剩刀柄露在外,粗藤似的纹样古朴而厚重,折射阳光的,就是镶嵌在刀柄上的红宝石。
与西迟兵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柄匕首,陆庸比谁都熟悉。
寻常贵族在刀柄上镶嵌宝石,为的是美观,为的是彰显自己身份的高贵、家财的富有。但西迟兵在刀柄上镶嵌宝石,却是出门在外携带银钱的一种方式。宝石切割得细碎,待到用钱时,抠一颗下来。不仅方便易携,关键时刻还能用匕首保命,比见水就烂的银票、笨重难携的金银好用多了。
能在此地看见西迟军中之物,究竟是巧合还是……陆庸侧目看向牟迟的背影,秦世卿见他止步不前,问:“怎么?”陆庸略一沉吟,道:“没怎么,走吧,咱们去看看冯县令那头如何了。”
*
确定秦世卿与陆庸走远后,泠石带了十余名乔装打扮的西迟兵从石壁后绕出来,刷啦啦跪地朝乔欢行礼。“小姐,您的佩。”泠石双手捧上乔欢扔到树梢的圆形玉佩。碍于阿福在场,泠石没敢称呼“殿下”。
乔欢从牟迟的臂弯里探出半个脑袋,乌发蓬乱,眼眶通红,一看就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你们是看见佩才下谷来找的?”
牟迟解释道:“没有,昨夜属下回到尹家村,迟迟不见小姐归来,就猜到是出了事,便命泠石带人来寻。”
西迟兵人手一支窜天的烟花,有紧急情况发生时用来传递讯息。尹家村距城不远,西迟在宣州的暗哨也时刻有人站岗,牟迟只要点燃烟花,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人前来会合。
按照他们的能力,凭借蛛丝马迹也能推断出她落崖的位置,玉佩大概是没发挥什么作用。
不过,秦世卿和陆庸又是如何找到她的?单凭陆庸,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确定她的位置,极有可能是因为这块玉佩。但,她似乎从未给秦世卿看过她的玉佩。
可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乔欢强打精神,吩咐泠石派人去做张担架给阿福用,阿福虚弱地笑了笑,“欢妹妹,你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敢骗俺。”
确实是天底下最“大户”人家的小姐,乔欢用左手摸了摸鼻子,牟迟的脸在看见乔欢染红的半片衣袖时刷得绷紧,“小姐受伤了?”
不说还好,一说,乔欢才记起自己被狼咬了,痛感瞬间攀上小臂。
事关乔欢,牟迟不敢轻易为她包扎。公主殿下比不得他们这些糙汉子,再重的伤,金疮药一洒,该吃吃该喝喝,留疤也光荣。但小女娘都爱美,若是公主殿下留了疤……牟迟不敢想象乔欢会有多伤心,他只求快快回村找到郑希,问问有没有不留痕的法子。
泠石办事靠谱,两刻钟不到就做好了一副担架。阿福由两名西迟兵抬着,乔欢则像儿时一样让牟迟背她。男人的肩背宽厚,两腿有力,走起路来稳稳当当。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在满满安全感的笼罩下,乔欢再次沉沉睡去。梦中,没有吃人的狼群,没有质问的语声,这一觉,无比踏实,就连郑希处理伤口都没能把她痛醒。
郑希从药箱里取出纱布,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每隔两个时辰涂一次药。伤口有些深,包扎不易于恢复,还是晾一晾得好。但这样一来就辛苦诸位留个人守着,以防她乱动把药膏蹭掉。”说罢,他朝站在一侧的秦世卿使了个眼神。
奈何后者刚刚接收,牟迟就抢先一步道:“我来守着。”
郑希一下子哑住,呵呵道:“不、不妥吧,终归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请位女娘来守着比较好。”
牟迟再也不敢让乔欢离开他的视线,沉声反驳道:“我从小就守着她,没什么不妥。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再寻个女娘来陪我一同守着。”说完,解刀哐啷拍上桌,当即就在长凳上坐下来,看样子,是决意扎根不走了。
秦世卿沉默了会儿,拢手在牟迟身旁坐下。
两个男人,共坐一条长凳。郑希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诡异。他麻利地收拾好药箱,溜了。
“数月已过,秦某似乎还未谢过兄台的救命之恩。”秦世卿道。
牟迟眼珠一斜,看了秦世卿一眼,目光转瞬又落在乔欢的伤臂上,鼻里哼出一缕气,半个字也没说。
“兄台与欢娘子似乎关系很好。”秦世卿又道。上元节他落水,最后把他拖上岸的,是牟迟。
牟迟还是拒绝搭话。
秦世卿也不恼,继续道:“秦某瞧着,欢娘子与兄台十分熟稔,想来是视兄台为兄长。秦某心悦欢娘子已久,斗胆与她一般,称您一声牟兄。”
这下子牟迟可坐不住了,“秦家主慎言!话可不能乱说!”乔欢视他为兄长,那他岂不是和大王子殿下平起平坐了?恕他还没那个胆子敢与王室子弟称兄道弟。
秦世卿敛目道:“抱歉。”
从牟迟的反应来看,他的某种猜测,或许是对的。乔欢,身份不凡。
木床兀地吱呀叫了一声,两人同时看去,可能是床板太硬睡得不舒服,乔欢扭着身子两臂乱舞,似乎在抓什么东西。秦世卿先牟迟一步攥住乔欢的手腕,差一点伤口的药膏就蹭满了被窝。
“可是梦魇了?”秦世卿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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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迟比秦世卿平静许多,他先弯腰伸臂至乔欢颈下,把人揽到臂弯后,另只手把四四方方的高枕头扔到床的内侧,而后取过枕边留给乔欢换洗的衣物代替枕头垫在她的颅下。果然,这么一换,乔欢就老实了。
秦世卿懂了,乔欢不喜睡高枕。他看向正在为乔欢掖被子的男人,究竟要有多亲密,才能连枕头高矮这样私密的喜好都知晓。
*
乔欢睡醒时,太阳都快落山了。橘黄的光晕勾勒出蜿蜒山峦,天边晚霞如火炽烈。渐渐地渐渐地,这团燃烧在天际的火焰蔓延伸展,逐渐如水流般流淌、流逝,恍若血泊,暗黑的山体幻化为狼,她又想起昨夜亲手刺杀的两具狼尸。
再看双手,已经有人为她清洗过了,但那鲜血的红似乎已经深深渗入肌理,她总觉得,她的手,还残留着狼血的颜色。
穿好衣裳,乔欢打算去看看阿福。半路得知郑希正为阿福施针,看是否有再下地的可能。
身子重要,乔欢不便去打扰,屋子又过于闷沉,乔欢便打算在村里瞎溜达一会儿,散散心,没想到恰好撞上为她准备晚膳的牟迟。
山珍海味,自然没有。肉饼骨汤,也很奢侈。牟迟带着银子敲了好几家村民的门,才东拼西凑买了一小袋白米。村民见他给的钱多,实在替他亏得慌,就从自家菜地拔了几棵小白菜,一股脑儿地塞给他。水平有限,牟迟索性用所有的食材熬了一锅菜粥。
“委屈殿下先垫垫,待会儿属下去山里转转,看能不能猎些野味回来。”牟迟愧疚道。
乔欢从他手里接过热粥,在身旁与腰齐平的平坦巨石上坐下来,“不用麻烦,我就想吃点清淡的。”
烤肉之类的,近期她是吃不下了。
舀一口粥,吹散热气,放入口,浓稠的迷香夹杂着白菜的清香萦绕齿间,往往最普通的食材才能做出天下至鲜的美味。
一口气喝了小半碗,乔欢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牟迟来坐。
牟迟却不敢,他一个侍卫,岂能与公主殿下并肩而坐,但他站着乔欢想与他说话也不方便。想了想,牟迟在附近寻了块矮一些的石头,搬过来,当作石凳坐在乔欢身边。
便听乔欢道:“牟迟,待一切事毕,我们就回西迟好不好?我好想父王和王兄……”
牟迟道:“好。”
乔欢偏头看着牟迟,眸中隐有泪光闪烁。“我们去山上摘花,去戈壁骑马,去看日升月落,去看云海彩霞。你、我、父王还有王兄,还有宫里所有的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牟迟鼻头莫名一酸,他哑声道:“好。”
相伴多年,牟迟深知乔欢所言并非男女之间的山盟海誓,但若能以侍卫的身份陪她一世,他也知足了。哪怕日后会有驸马与她如影随形,他亦会默默祝福他的小公主平安顺遂、幸福一世。倘若她有了自己的骨肉,他亦会像对她那样,随侍在小殿下左右,忠诚不渝。
两人相视而笑,不曾看见不远处,秦世卿站在一树柳荫下,形色萧条。
他刚来不久,只听到乔欢说的最后半句话。
平生第一次,他尝到了嫉妒与后悔的滋味。
山间风凉,吹红了他的眼眶。他垂目盯着脚下细草看了许久,突然迈步,走上前去。
51. 重云开(一)
“秦家主。”牟迟面朝秦世卿走来的方向坐,一眼就看见了他。乔欢大半个身子面向河道,闻言,也只是微微侧头,身形不动,仿佛来人与她毫不相干,完全不似之前每次见面都会眉眼弯弯地挥手打招呼。
秦世卿心口又是一痛,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前,让他萌生退意。他停在一处距离乔欢不近不远的地方,唇角勉力挂起一缕笑,冲牟迟颔首算是回应。
三人的位置形成三角状,乔欢和牟迟不再继续闲聊,不约而同等秦世卿开口。察觉到乔欢探寻的目光,秦世卿忽而有些发窘。
本来是他与牟迟一同守着乔欢,但牟迟中途有事离开,待郑希前来换药,陆庸便趁机叫他出去说话。没想到几句话的功夫,乔欢就不见了踪影。他出来寻人,却正好撞上两人“互诉衷肠”。
他能说什么?天气不错?还是风景绝佳?亦或是一声“打扰了”从此再不出现在乔欢的视线里。
秦世卿几度张口,终是问了句:“你可曾用过晚膳?如若不曾,咱们可一道去用些……”豆粥二字还没说,乔欢便道:“已经用过了。”她微微一笑,秦世卿这才看见放在她手边的一只瓷碗,边缘挂着几粒白米与几块菜叶的碎片。“是牟迟熬的米粥,应该还有,秦家主若不嫌弃可以凑合着用些。”
牟迟叉臂,冲秦世卿皱了皱眉。
秦世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牟迟中途离开并非临时有事,而是去为乔欢准备晚膳了!果真是事事体贴。秦世卿缓缓倒了一口气,攒起全部的勇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到与先前无异,才道:“多谢欢娘子美意,但我有些话想说与娘子听,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男人最懂男人,秦世卿一张口,牟迟就猜得到他想说什么,无非是些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话。公主殿下善良单纯,可不能被人给骗了!
牟迟噌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奈何乔欢还没表态,轮不到他一个侍卫替主子作主。只能眼巴巴的干着急,看向乔欢的目光要燥出火来。
便见乔欢沉默了许久,就在牟迟以为乔欢会拒绝时,乔欢却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避开。
主子发话,他只能听命,临走时背着乔欢剜了秦世卿一眼,才走去秦世卿方才站过的垂柳下,抱刀盯着这边的风吹草动,形色萧条。
乔欢微仰着脑袋看着秦世卿,他似乎没怎么休息好,由于皮肤白,很容易就能看见眼袋泛起的淡青色,下巴上新生的胡茬也没来得及打理,就连一向干净整洁的衣袍都沾染泥土,兰青色的袍角更是裹满泥巴脏的不成样子。
风尘仆仆,好似从千里之外奔赴而来的……乔欢想了许多词,却没有一个能够精准地形容心中的感受。
秦世卿是为了她才如此不顾外表吗?他不是毫不在意她么?又眼巴巴来找她说什么话?
哦,也不能说完全不在意,不就是想纳她为妾嘛。这不,打商量来了。
乔欢瘪了瘪嘴,扭头不再看他,“秦家主有话快说,我还有事要做。”
秦家主。家主之前冠以姓氏,情人之间叫起来是打趣,朋友之间叫起来是尊重,但现在乔欢这般叫他,就只有满满的冷淡与疏离。秦世卿只觉乔欢每喊一句“秦家主”,他的心就要被刀剜一下。毕竟从前,她都是语气轻快喊他“家主”的。
这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必须快快把话讲清楚才好。
“昨日,你可是在我书房外听见了什么?”秦世卿问。
“是又如何?”乔欢撂下这句话,把头扭得更远了。
“让我猜猜,可是听见那句‘性情跳脱,只宜为妾’了?”他想了许久,把与南宫璃说过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回想了一遍。能让乔欢招呼都不打一声愤而离去的,也就只有这句了。
果然,听见这句,乔欢立马抬手捂住耳朵,“秦家主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说完起身就要跑,一步还没跑出去,就被秦世卿抓住了小臂。
男人的五指修长,毫不费力就能圈住她的纤臂。稍微用力,就迫她转了身,与他面对面而站。
秦世卿握着乔欢的小臂,缓缓下拉,露出手掌掩盖下小巧的耳朵。只听一声轻叹,秦世卿道:“你若是肯再耐心听上几句就好了。”
乔欢道:“听什么?听你把我从头点评到脚吗?”
“自然不是。”不顾挣扎,秦世卿将乔欢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听听我的真心。”
隔着一层薄衫,手心处,传来有力的跳动。乔欢呼吸略微急促了些,像被烫到了一样,五指蜷起,握成拳头抵住秦世卿的胸口。远处,牟迟的刀已经按不住了。
“你若是肯耐心听下去,就会听见,我说——”
“性情跳脱,那又如何?世卿所悦,便是那样的她。”
“今生今世,除她之外,我秦世卿枕畔,再不会有他人。”
秦世卿微微俯身,虽然他还是比乔欢高上半头,但那带着点示好意味的温柔语气,又实实在在地把身高优势所带来的压迫感消灭的无影无踪。
他似乎有点紧张,乔欢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比她要急促许多,拳下传来的震感也越来越强烈。
“所以——”秦世卿道,“嫁给我好吗?”
“公主殿下。”
山风在这一刻沉默,浪涛在这一刻凝固,乔欢只觉脑袋“嗡”地一声轰鸣,难以思考,难以运转,就连秦世卿说的再简单不过的语句都难以理解。
秦世卿看着她瞪圆的双目,煞是灵动可爱。便也不着急,由着她想。婚姻大事,合该慎重,她没一口回绝了他,就代表他还有希望。
等了许久,久到秦世卿浅浅牵起的唇角都要挂不住了,乔欢才木道:“你说什么?”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的话,乔欢却让他再重复一遍。秦世卿眼见的羞红了脸,捡了捡所剩不多的勇气,重复道:“乔欢,嫁给我好吗?”
乔欢立刻道:“不是这句。”
秦世卿:???
乔欢:“你叫我,公主殿下?”
秦世卿:???
这不是重点吧?
“你、你怎么知道……”乔欢语无伦次,开始自我反省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她忽地一拳砸上手心,“你是不是见过我那块刻着獲如的玉佩?”
秦世卿:……
乔欢见他愣怔了一瞬却没否认,心道她可真聪明,一猜就中。“你是不是去过西迟?”不然怎么会看见刻着獲如的玉佩就能断定她的身份。
秦世卿:“……儿时随祖父去过,有幸见过西迟王族神兽的模样。”
在西迟,非王室中人,除几位异姓王爵外,无人能在配饰上刻此神兽。再加上牟迟与泠石对乔欢毕恭毕敬的模样,还有昨夜郑希私底下告诉他的雪峰蜜一事,能够有暗卫随侍,且价值千金的雪峰蜜一买就是五两,除了西迟的小公主,他想不出别人。
况且,年纪也对的上。
“你都猜出来了,那陆将军呢?”乔欢踮脚望了望四周,“陆将军不是和你形影不离吗?怎么不见陆将军?”
秦世卿:“……上游发现的尸山,他和冯县令带人去查了。至于你的身份,他估计也猜的差不多了。”
乔欢有些头大。
西迟公主出现在大魏边城,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非得引起骚乱不可。南邪那几个讨厌鬼再横插一脚,大魏和西迟的误会只怕会越来越深。还是得快些找到邺十二才行。
真是想谁来谁,念头刚起,就听邺十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欢妹妹似乎是在等我?”
邺十二带着两名侍卫走得不急不慢。他仍然衣着华贵,全然不似儿时整日素衣。听牟迟说,在南邪的这些年,邺十二为了让兄长卸去防备,日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气得老国主责罚不断。如今恶狼脱下羊皮,终是露出本相,要对自己看中的猎物下手了。
待他们走近,牟迟早已弯刀半出鞘护在乔欢身前。秦世卿预感到对方来头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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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还是在乔欢说出“十二王子”时吃了一惊。
“十二王子,今日,咱们开门见山,那些弯弯绕绕云里雾里的东西趁早别说,免得耽误彼此的功夫。”
邺十二挑眉看向秦世卿,“哦?这是挑明了?不过小公主,你确定要我当着你心上人的面跟你谈接下来的事?”
闻言,乔欢犹豫了瞬,便在这眨眼的功夫间,邺十二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侍卫瞬移到秦世卿身后,重击颈后,把他敲晕了过去。
“小公主啊小公主,好歹是一起长大的,你转转眼珠,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邺十二道,“不用感谢,毕竟咱们接下来干的可是杀人的勾当,叫他知道了,不好。”
看着邺十二逐渐逐渐上扬的唇角,身体的温度好似一点一点顺着指尖流逝。乔欢手抖得厉害,不得不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的嫩肉,深深的刺痛感覆压过晕眩,才勉强令她维持住站立的姿态。
杀人。
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
流水冲刷石岸的声音唤醒了秦世卿。他揉揉酸痛的颈,一抬臂,肩背僵硬酸涩,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睁眼才发现自己竟是靠着一块巨石睡着了,头顶星空灿烂,有银河流淌。
“家主醒了?”乔欢的声音自巨石后传来。秦世卿撑着酸麻的腿踉跄拐过巨石,只听“扑通”一声,是乔欢背靠巨石单腿支起,闲来无事随手往河里扔石头玩。
神色淡淡,看上去心情并不怎么好。
“那人可是为难你了?”秦世卿艰难地蹲下来。
“他要是为难我了,家主还能替我出气不成?”乔欢揶揄道。她随手丢了块石头,又是“扑通”一声。雨停后,水面落回原位,上游冲刷下来的尸块散落河滩,都被冯县令派人打扫干净了。
秦世卿顿了顿,“是我无能。”
对方是王子,别说出气,他就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乔欢看了眼他略带歉意的神情,秦世卿就是这样,永远保持着清醒与理智。“你连邺十二都不敢得罪,又如何敢娶我?你可要知道,娶我,便是在与你们官家争女人。”
秦世卿:“可这不一样。”
乔欢:“有何不一样?”
憋了半天,无所不知的秦家主脸都憋红了,终是憋出一句孩子气的话:“反正就是不一样。”生怕乔欢继续逼问似的,他立刻转移话题道,“所以,对于嫁给我这件事,你可还愿意?”
闻言,乔欢有一瞬的失神。月前,也是在深山里,也是在流水边,同样有人问她:“所以,对于我喜欢你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相同的话语,近似的内容,只不过,说话的人,一个小心翼翼,一个自傲嚣张,却都执着地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在某些方面,秦家的两兄弟,还是有些像的。
忽略掉秦世卿满怀期待且紧张无比的目光,乔欢起身,拍去手上泥土,“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秦世卿的目光瞬间暗淡。
却听乔欢继续道:“至于嫁不嫁嘛——”
秦世卿的目光瞬间明亮。
却见璀璨星河下,乔欢紧锁眉头,为难道:“先前是我不懂事,以为自己是公主就可以为所欲为。但这些天我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是西迟公主,你是大魏商贾,我们想在一处,总不会像寻常百姓那般简单。”
“这样吧家主,你且容我慎重考虑一下,半月后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说完,乔欢摆摆手,头也不回走了。
“半月后,告诉你我的心意”,多么耳熟的话啊!秦世卿瞬间体会到当初乔欢等他答复心意时的心情。
就像放风筝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只需要一阵狂风,就可以让彼此彻底失去联系。
确定不了的心意,最挠人心。
殊不知,乔欢紧锁的眉头在转身那刻尽数舒展,清秀的眉宇间,满满都是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