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看我》 1. 明明明月是前身(1)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月落星沉,正是拂晓之际,天边泛起鱼肚白,青山环抱的村落中陆续响起几声清脆的鸡鸣,拴在院子里的大黄狗被叫醒,从狗窝里钻出来,也对着柴门外叫了几声。 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小小的村落逐渐苏醒,微凉的晓风拂过村道,将袅袅炊烟吹入晨雾,赶早农猎的人们错身而过,点头互问晨安。 眼下正值谷雨之际,青山当户,院中的枇杷树开始落叶,数只鸟雀站在枝头,轻灵有序的啼鸣穿过木门,跃至枕上,终于叫醒了睡梦中的李藏璧。 她睁开眼睛,盯着熟悉床顶有些发愣。 昨晚睡得不好,前半夜不论,后半夜一直在做梦,又是旧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高屋大殿,血流满阶,挣扎了半宿才听见屋外相和的鸣吠,一睁眼,好在是天光大亮。 昨夜疏帘[1]未卷,半窗红日映入屋内,被拉紧的床帐遮住了大半,勉强透过粗布的孔洞照亮了床内的景象——铺被软枕一应俱全,但其中一个枕头却无人使用,只盛了半枕青丝。 一张金相玉质的面庞沁着潮粉,色如窗外春晓,现下正安静地偎在李藏璧颈侧,分了她小半个枕头。 昨夜夫妻温存,如今软被之下的姿态仍旧亲密,他的小臂搭在她肩头,腰间相贴,二人的小腿还叠在一起,动了动手,掌心下是一截细窄温软的腰肢,触手香温玉润,让人忍不住想要继续轻抚下去。 但她却放开了怀中的人,从被下抬起指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温暖紧密的怀抱被撕开了一条缝隙,元玉也很快醒了过来,见李藏璧脸色不太好,开口问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么?” 他声音有些沙哑,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透着亲密无间的夫妻温情,但李藏璧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拂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元玉彻底醒过来,抿了抿唇,收回手,等她快穿戴整齐的时候才撑着自己坐起了身,软被滑倒腰际,露出满身的指印吻痕。 他肤白,显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红痕格外引人注目,李藏璧一扭头便看见了,自然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眉头蹙了蹙,眼神也软了点,总算记得过来亲他一下,说:“等一等,我去取药。” 他温和地嗯了一声,抱着被子在床上等她。 她蹬上木屐,抬步走向床边的柜子,可打开柜门后却没在熟悉的地方看见药罐。 “柜子里没有,放哪了?” 元玉想了想,道:“好像前日里用了放在浴桶边上了。” 李藏璧关上柜门,又抬步往里间走去。 撩开疏帘,白色的药罐果然放在浴桶边的矮架上。 她拿起来走出去,元玉正背对着她跪坐在床沿,抬手将垂落的床帐勾到两边,被子已经滑倒了腰后,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欲坠,露出腰侧两个清晰的掌印。 昨日……有这么用力吗? 那帐钩有些高,他几下勾不上去,只得抬腰直起身来,这下被子彻底滑落,露出他经历了半夜春情的身体。 李藏璧眼神一顿,握着药罐的指尖下意识地紧了紧,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晚的情事,一时间站在了原地。 然而元玉勾好床帐就坐回了床里,甚至还扯着被子往上拉了拉,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站那做什么?” “没。”她囫囵过去,压下了心中的旖念,抬步走到床边。 瓷罐被打开,搁在床尾的木凳上,李藏璧先拿开了里面用来上药的扁木条,用指尖蘸了一点,对元玉道:“趴着。” 他应了一声,顺从地翻了个身,伸手把被子往旁边扯,露出两条白生生的长腿。 药膏有些凉,随着她的指尖抹进身体,元玉忍不住哼了两声,抓着被子的手指骨泛白,双腿也下意识地并拢。 李藏璧捏了捏他的绷紧的小腿,声音还算温和,道:“放松,打开点。” 听见她的话,元玉轻轻嗯了一声,勉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腿一张,又显出内侧几道暧昧的红痕。 好在她很快弄好,拿过床边的布巾擦了擦手,这才拿起药罐里的扁木条给他涂其他地方。 她从腰后开始,慢慢抹到肩上,动作又快又轻柔,没一会儿就收手将木条扔回药罐中,说:“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也起身向门口走去,拿起架子上的木盆和杨枝[2]便出门洗漱去了。 这意思就是身前看得见的地方让他自己来。 房门阖上,元玉收回目光,心里有些难受,等了两息才坐起来,拿起她留在床边的药罐开始给自己身前看得见的地方上药。 身上的痕迹其实不重,但她不心疼,就感觉有些重了。 昨夜夫妻二人难得温存了一番,他表现的那么好,令她爱不释手地抱着自己亲了又亲,原本今日正是恩爱的时候,可谁料她又做了梦…… ……算了,好歹没忘了亲他。 乳白的药膏一点点覆住身上的红痕,清润的凉意很快舒缓了红肿和刺痛。 这药是李藏璧买的,药效很好,抹开之后很快就能干透,他起身穿衣,又将药罐仔细盖好,将其放回床边的柜子里。 等他出来的时候,李藏璧已经洗漱完了,正蹲在院墙边上喂元宵,手上拿的是一块前日里才买回来的肉。 虽说庆云村不算穷,但任谁也不会拿刚买回来的肉喂狗,可李藏璧却三天两头这么干。 元玉收回目光,只当作没看见。 元宵加了餐,高兴地绕着李藏璧的腿转圈,她看着脚边摇着尾巴的大黄狗,终于露了个笑脸,抬手拍拍它的脑袋,说:“乖乖。” 元玉垂眸,俯下身去洗漱,水声哗哗,心里那点难受又浮了上来。 ———————————————— 今日的早饭是甜粥和蒸饼,还有两三碗小食,元玉厨艺好,什么东西叫他做出来都好吃,李藏璧吃了点甜的,心情也好点了,动作仔细地擦了擦嘴,说:“给我包两块饼吧,中午也不用来给我送饭了。” 他昨日休沐,今日却是要去学堂上课的,午休总共也就一个半时辰,匆匆忙忙的没必要。 元玉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说:“前几日腌了条鱼,再不做就咸了。” 李藏璧道:“那留到晚上做。” 元玉道:“今日要查课业,晚上怕是要晚点回来。” 李藏璧想了想他做的鱼,道:“那你还是中午做吧,若是太忙也不用送,我自己回来吃就行。” 元玉应了一声,还是仔细包了两块饼给她,说:“要是饿了就先吃一口,我早些来。” 李藏璧伸手接过,放进怀里,说:“走了。” 今日怎么这么急。 元玉一下子没了食欲,放下碗筷,也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她拎起院墙边的锄头,又踢了踢挡在门口的元宵,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她个子高,还能高过院墙半个头,元玉看着她顺着墙一路走过去,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才又收回目光坐到桌边,匆匆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碗粥。 辰时三刻,他收拾好了屋子,拿起柜子上的几本书走出房门。 晨起时李藏璧解了元宵的拴绳,它吃了饭就满院子乱窜,现下却蹲在门口,跟故意挡道似的,元玉踹了它一脚,它立刻站起身,对着他凶神恶煞地吠了几声,感觉下一息就要张开嘴咬他。 这狗是李藏璧捡回来的,只和她亲,人前人后两张面孔。 元玉丝毫不惧,轻飘飘地看了它一眼,道:“咬了明日便让我妻君把你扔出去。” 虽然是条狗,也跟听得懂人话似的,叫了两声就不叫了,瞪了他一眼,又跑回墙根窝着去了。 元玉关好门,拿着书一路向学堂走去。 …… 学堂坐落在村口处,离家不算远也不算近,走路约要一刻钟,一路上遇到几个学子家中的长辈,都笑着和他打招呼,道:“元先生晨好。” 他微笑着一个个应了,走进学堂大门,一群小萝卜头还在院子里玩闹,文课先生赵阐音被他们围在中间,在一个个给他们分糖吃。 “元先生晨好啊!”见到元玉进来,他分神和他打了个招呼,下一息又匆匆地被几只小手拽到一旁,只得继续低头和他们说话。 “晨好。”元玉应了一声,越过他们往中堂走去。 村里的学堂一天四堂课,分别是算学、史学、文课和书法,课与课之间休半个时辰,上完课后元玉还得查阅一下前一日学子们交上来的功课,指出错漏一一纠正。 今日的算学是早上第一堂,要教得几本书他 2. 明明明月是前身(2)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郑泉明顺着田埂逐渐走远,绕过古树就不见了踪影,元玉收回目光,还是踩着垄间粗简的土阶下到了田间。 前日里来的时候,眼前十来亩田还有一些杂草没有处理完,今日都已经干干净净了,只是土还没翻,想来下午就要犁田。 元玉见李藏璧正夹着一块鱼肉入口,蹲下身问:“下午要犁地吗?” 李藏璧点了点头,把口中的鱼肉咽下去才开口说话,道:“找郑泉明借了一头水牛,十来亩地三四天也就弄完了。” 李藏璧刚来庆云村的时候,可谓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策了农户之后天天就蹲在自己家的田里看别人种,大约看了几个月后才开始自己上手,她不敢尝试太多,只种了一亩地,但一年下来依旧无收。 那时候李藏璧周围的田地是元玉的父亲薛自横在种,也是和今年一样种的稻子,一年多来每日都能看见她风雨无阻的身影,李藏璧看他种地的时候他也不拦,但二人从没主动说过话。 李藏璧照猫画虎,囫囵种了一年,但快到秋日的时候便知自己没种出个什么东西来,秋收的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田埂上看着被自己种的乱七八糟的地,不知道接下去从何处下手。 直到有一日,薛自横干完了自己家地里的活,经过她田边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直接便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李藏璧这辈子何曾有过这般被当面嘲笑的时候,一时间有些窘迫,抬头瞥了他一眼,说:“有那么好笑吗?” 薛自横道:“可不好笑,你看我种地看一年了,每天还拿着笔墨在那写写画画,结果种出个啥来?” 他伸手随意扯了一把稀稀拉拉的稻穗,搓开一看,里面连稻谷都没有,于是便不遗余力地嘲笑道:“你看看,连谷都没有,你这一亩田收回去,怕是都装不满半个碗,更遑论米缸了……” 李藏璧想着自己好歹看别人种了一年田,对方也没拦过自己,也不欲与他起争执,只扭过头去没理他,但眉眼间却能看出几分沮丧,薛自横见她不理会,笑了几句也没趣了,把那些空谷洒在地上,蹲在李藏璧身边说:“你看了我一年,我也看了你一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种成这样吗?” 听到这话,李藏璧探究地看了他两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想告诉自己。 不多时,她站起来爬上田埂,认认真真地朝薛自横行了个晚辈礼,道:“愿闻其详。” 这礼倒是把薛自横吓了一跳,他摆摆手,脸色古怪的说:“跟个读书人似的,怎么不去读书,偏偏来种田了?” 李藏璧道:“家中……有些变故,读不了书了。” 薛自横的神色里多了一份同情,问道:“那现下就剩你一个人了?”她每日独来独往,住的屋子也颇为破落。 李藏璧道:“……还有一胞兄,但失散多时,还在寻找。” 这身世,确实是有些可怜了,书也读不了,还要从头学种田,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学会的啊。 薛自横看了看那田,又看看她,心生怜悯,道:“今日还有饭吃吗,不若去我家吃?我儿子虽然和你一样种田不行,但做饭还是有一手的。” 李藏璧笑了笑,婉拒道:“饭还有的吃,且今日还得赶着回去修屋顶,还差一点,怕明日下起雨了。” 啧啧,屋顶还破着,太可怜了。 薛自横眼里的同情愈发明显,道:“那你今日先回吧,明日还来田上,我好好给你说说。” 李藏璧露出一个浅笑,又低头行了个礼,道:“多谢。” 有薛自横这个老手教她,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到了第二年又开始日日跟着薛自横下地,有不懂的地方也会虚心求教,慢慢的便上了手。 她聪明,学东西也快,到如今田间地头的事情已然了如指掌,甚至还会木工,当年她刚学会用犁后深觉耕种辛苦,还一直想着如何将其改造的省力一些。 只不过等她新犁制出来的时候,教她种田的薛自横已经撒手人寰了。 …… 听见李藏璧的话,元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往年不都是在村里赁的么?况且郑泉明自己不用吗?” 李藏璧道:“三四天耽误不了什么,且他家是水牛,比村里那赁的黄牛快多了。” 农户耕地大多使用黄牛和水牛两种,水牛的力气比黄牛大一倍,但是养护却要麻烦许多,冬天既要有土屋防寒,夏天又要有池塘浸浴,且牛在春耕的时候容易出汗,不能淋雨,一下雨就要牵进屋里,等过了谷雨才能不怕风吹雨淋[1],这一番下来,即便李藏璧能买得起一头牛,也不想费这等精力,故而每年都是到村里去赁。 元玉见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也没再说什么,沉默了半息才道:“那咱们得将赁用的银钱给人家,毕竟是外人,不好欠什么的。” 李藏璧挟了一筷鱼,道:“这是自然。” 她的语气是这般理所当然,显然也是认同自己的想法的,元玉心中那点不快顷刻散去,又听见她说:“今年犁了将田埂加宽些,买些鱼苗放进去。” 她能想到这个,一方面是想试试稻花鱼能不能养起来,另一方面肯定也是觉得今日做的鱼好吃了。 元玉抿唇笑了笑,温声道:“好,那找天休沐,我和你一起去镇上,顺便买些要用的东西。” “嗯,”李藏璧答应了,又问了一句:“身上还痛吗?” 这原本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关切之语,他说痛或者不痛李藏璧都能接上话,但元玉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就是还痛,但既不愿她担忧,也要她有点心疼。 李藏璧自然也听出来了其中的弯绕,扬唇笑了一下,主动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元玉神色未变,垂手握住,顺着她往前牵的力道蹲下来,亲密地偎到她了身旁。 ———————————————— 等李藏璧吃完饭,元玉也拎着食篮离开了田间,到家后匆匆吃了些便又去往了学堂。 下午照旧还是查看学子们的功课,赵阐音无聊,来他的屋中与他一起查看,二人分坐一案,堆了满桌的书卷。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赵阐音就忍不住了,问:“你心情很好?” 元玉抬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这么问?” 赵阐音道:“你莫名其妙笑好几次了,谁的课业写得这般好笑?” 元玉没有回答,甚至连神色都没有任何波动,手下照旧不停,道:“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赵阐音道:“因为很诡异啊!” 元玉道:“我又没发出声音,你若是不是心不在焉,怎知我在笑?” 赵阐音哑口无言,愤而道:“若你来看他们的文课功课,也做不到这般心无旁骛!” 元玉道:“那没办法了,谁让你算学不行呢。” 赵阐音屡试不中,就是败在了算学一课上,不过他自己不在意,家中对他在书院教书这个活计也颇为满意,这两年他渐渐歇了考官的心思,专心教起书来。 他平日里也总拿算学开自己玩笑,听了元玉的话也没生气,经由这句话提醒反而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有些迟疑地接了一句:“你算学行,那你……明年还考吗?” 元玉可不止算学行,他是样样都行,本来多年前就应该授官,只可 3. 明明明月是前身(3)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一直到今日下学,元玉的脸色都称不上好看,本就清冷如月的容貌更似寒冰,赵阐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如针毡地待了半下午,好不容易挨到课休,迅速就起身开始收拾书案,恨不能下一息就消失在原地。 然而他这边急匆匆的,元玉却一反常态地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缓下收拾的动作,问:“你不回家啊?”平日里刚一课休就忙不迭地要走,生怕耽误了给他妻君做饭,今日怎么能坐得这般稳当。 他怕元玉是因为今日自己所说之事和李渺闹别扭,忙道:“我今日说的都是胡话,且也只看到一眼,说不准他们只是碰巧凑做一处,马上就分开了呢,况且那郑家小哥虽然年轻些,但容貌决计是没你好看的,这点你绝对放心,就你这张脸,莫说十里八乡,就是整个青州都难找出第二张……” 然他话还未毕,元玉就开口打断了他口若悬河的夸赞,道:“和此事无关。” 赵阐音道:“那你今日怎么不回去?” 自是为了圆早上和李藏璧说的“今日要查课业”的谎。 但这种夫妻私话,自然不好拿出来和赵阐音说,元玉也没有和他解释的打算,连眼眸都未抬,淡声道:“与你也无关,赶紧走。” 既和自己无关,赵阐音就不担心了,转瞬就没心没肺地笑开了,利索地收拾了书卷往外走,嘴里还哼起了歌。 元玉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从一旁的书柜里抽了一本书翻看。 功课早就查完了,但却不能立刻回家,元玉心下也有些焦灼,怕李藏璧回来的早饿着,又怕她回来的晚在田垄上和郑泉明说话。 他低下头强迫自己去看那书页上的字,可心思却根本不在上面。 郑泉明…… 虽是同村,但他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他出生的时候他在上学堂,每日被母亲盯着读书,根本没什么玩乐的时间,等他上学堂的时候自己则去了鹤玄山书院读书,更是只一个月回来一次,等后面他回到村里了,对方却出去准备武考了,两个人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几次。 赵阐音说对方是因为半年前武考失利才回来的,那满打满算和李藏璧也才认识了半年吧,再说李藏璧又不是什么热络的人,当年父亲教她种田,都快一年了,她才应邀来家里吃了顿饭,如今为何会和相识不到半年的郑泉明这般熟络? 难不成她真喜欢郑泉明这样的? ……还是说有点腻烦他了? 可他们成亲连四年都还未到啊。 他目光茫茫地盯着书页里的字,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虽说、虽说他比郑泉明大了七岁,但…… ……但什么呢,他都二十六了,哪里还比得上鲜妍的年轻人,况且李藏璧比他小了四岁,怎么看都是和郑泉明更有话说吧。 况且……她最近也不怎么爱和他说话了。 那些没和他说的话,是都和郑泉明说了吗? 想到这,他心口顿时泛上一阵酸涩,忙伸手盖了盖眼睛,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匆匆合上书,开始收拾桌上的书卷。 没关系,只是走得近了一些而已,更何况自己才是她成了亲,拜过天地的夫君,总得大度些。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回去做饭,虽说要圆一圆谎,但也不能真的太晚。 ———————————————— 学堂申时末下学,他虽拖了拖,但酉时二刻也到家了,夕阳未落,黄昏正好,他本以为李藏璧还没回来,可刚走到家边上的院墙处,就听见了元宵有些凶狠的吠声。 元宵平日里不爱吠,也就是早上的时候听到鸡鸣会应和两声,如若不然就是看见生人了。 想到这层,他忙加快了脚步推开了院门,院中乱跑的元宵见到他,一反常态地窜过来窝在了他的脚边,又对着厨房的方向吠了两声。 他蹲下身摸了摸元宵的脑袋,问:“阿渺回来了吗?” “汪汪!” “有生人?” “汪汪!” 他皱着眉头站起来,抬步往厨房走去。 厨房位于院墙西北角,不用的时候都盖着隔帘,现下那帘子却卷了起来,熟悉的背影抱臂靠在门边,嘴里说着一句未完的话:“……放在这就行了,磨磨蹭蹭的。” “阿渺,”他抬步走上前去,问:“你在和谁说话?” 李藏璧听到他的声音,回头望来,没有立时回答这句话,而是有些诧异地说:“你不是说你要查课业吗?” “查完了。”他面上温和的应了一句,心里却直跳,直觉厨房里是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果不其然,还未等他走至厨房门口,郑泉明就从里面钻了出来,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问候道:“元先生。” 见是他,元玉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道:“你在这做什么?” 郑泉明道:“我给阿渺姐送点吃的,”他看出对方眼里的冷意,忙又接了一句:“我送完了,这就走!” 说着,他又神色讪讪瞥了李藏璧一眼,似乎是想和她作别又不敢,李藏璧忍俊不禁,朝他扬了扬下巴,他便立刻转身,迅速朝院门跑去。 然而经过门口的时候元宵再次凶狠地吠起来,一把扑上去咬住了他裤脚。 李藏璧忙喝了一声:“元宵!回来。” 被这一喊,元宵只得乖乖松了牙齿,眼睁睁地看着郑泉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你凶元宵做什么?” 元玉轻蹙了眉,蹲下来向元宵张开手——它平日里对着元玉也总是凶得很,今日倒是乖觉,屁颠屁颠地就他怀里去了。 李藏璧看着他有些难看的神色,弄不明白他突然怎么了,说:“我没凶啊,总不能让元宵咬他吧。” 元玉道:“便是咬了又怎么了,它只是见了外人来,想要看家护院罢了。” 元玉素性温和,甚少会这般反驳她,李藏璧被他突然出现的脾气搞得莫名其妙,说:“什么叫咬了又怎么了,他只是来送个吃的,又没做什么。” 见元玉不说话,她又问:“在学堂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能有什么不开心的,还不是—— 他知道李藏璧在看着自己,摸着元宵的下巴,下意识地想露出一个包容温和的笑,把这件事囫囵过去,可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余满心的酸涩和委屈。 这个厨房是他的,她怎么能让别人进? 况且就算有什么好吃的,难道他就不能做了吗,为何要接下别人送来的? …… 事情超出了李藏璧的想象,元玉好像真的挺生气的。 自从郑泉明来过之后,他平日里的温和好像也被对方带走了一样,冷着脸做了饭,冷着脸吃了饭,最后还冷着脸洗了碗,她见他神色实在不好,便想伸手去帮他,可还没碰到碗筷,就被他直接拂开了。 认识六年,成亲四年,他向来都是温润平和的,李藏璧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时间还有点新奇。 夫妻二人一直冷到了晚上睡觉,元玉铺了床,第一次没有等李藏璧一起,自己先爬上床躺到了被子里。 然而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洗漱的李藏璧却还是没回来。 原本硬生生地堵在心口的气像是被一拳打散了,又变得忐忑起来,他心中苦涩,转头去看房门,可盯到眼睛发酸了还是毫无动静。 是不是他一直冷着脸,她也有些生气了? 他原本是能忍住的,若只是送个吃的,他自然不会这样,可现下她都让那个人到家里来了,还这般轻巧地进了他的厨房—— 她难道连解释一句或是哄他一句都不愿意吗。 他感觉眼眶热气上涌,忙伸手用力按住——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再也没哭过,现在倒是又忍不住了。 没出息,他在心里骂自己,可也知道不能这么下去——到现在她还不进来,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既然她不愿意哄,那也只能算了,毕竟若是她真的对郑泉明有意,自己的做法只能是将她越推越远,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然而正当他准备起身出去看看的时候,房门却被一把推开了。 他忙躺回去,侧过脸,伸手用力按住眼下,试图将刚刚生出的一丝泪意逼回去。 李藏璧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这么多年从未和她吵过架,红过脸的夫君第一次背对着她 4.一枝先破玉溪春(1)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好了,”李藏璧抓住他的手腕,掀起被子放下去,道:“我身体没那么弱。” 元玉嗯了一声,退开几分,说:“你睡进来些,这边暖和。” 李藏璧依言向他靠去,元玉也顺势张开手臂,很快夫妻二人便亲密无间地相拥在一处。 她垂手搭在他腰间,开口道:“你倒甚少这般吃醋。” 元玉不承认,还是嘴硬说我没有,心里却想道,以前她也没主动和别人靠得这般近,这回都登堂入室了,他自然得小心防范。 他这般口是心非的样子颇为可爱,李藏璧闷笑了一声,搭在他腰间的手往下蹭了蹭,从他的衣摆下方摸了进去,随即就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她只亲了一下,马上就退开了,笑着问:“真没有?” 元玉迟疑了一瞬,还是道:“……没有、唔!” “现在呢?” “没、哼嗯……” “现在?” “说了没有就是……呜——” 这个吻有点深了,两根舌头在元玉口中翻搅在一起,津液顺着嘴角流下来,被她抬手擦去。 分开的时候两人都微喘着气,李藏璧的声音似笑非笑,戳穿他:“讨亲呢?” 元玉没应声,在被子下抓住她越摸越不像话的手,哑声道:“……今日没烧水,明日还要……”他下意识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就后悔了,忙把后话咽下去。 好在李藏璧没有收手,依旧低下头去亲他脖颈,声音里还存有笑意,可语气却淡了,道:“不要扫兴。” 元玉的心忽的抽痛了一下,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夫妻房事也是一直压在他心中的一桩事。 二人新婚伊始的时候,她也总是很热情,几乎每晚都要缠着他,沐浴的时候都要拉好帘子关好门,否则要是被她撞见,总要折腾许久才能洗完,可后来时间久了,她就对这副对被自己从里到外都探索过的身体慢慢失去了兴趣,有时候他脱光了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夫妻行房也渐渐变得像任务一样,挑一天两人都不忙的日子,烧水净桶,备好东西,有时候他表现得好,她也会被勾起兴致,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草草了事。 她到底是对此事没兴致了,还是只是单纯对他没兴致了? …… 感觉手下的身体有些僵硬,李藏璧叹了口气——她这个夫君,冷静自持,按部就班,做什么事情都好像被框定好似的,她每次混不吝起来都感觉自己在亵渎圣人。 二人未成亲的时候也算心意相通,可若她有什么亲密之举他第一反应都是拒绝,就算只是牵牵手他也能从脸红到耳根,这时候如果有外人经过更会忙不迭地挣开她,但每次过后又怕她生气,就会抓着她的衣摆说:“阿渺,等成亲了随便你好不好。” 好罢,现在都成亲快四年了,结果没烧水还是办不了事。 况且这种事情不是本就应该像现在情到浓时自然而然才发生的吗?每次像做任务一样是怎么回事。 她放开手躺了回去,说:“好了好了,我不弄你了,睡觉吧。” “不是……”元玉忙伸手抓住她准备抽离的手腕,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跟着她退开的身体凑过来,说:“我去烧水好不好,现在不算晚,明日我的课也在午后,随你弄几次。” 今日二人歇得早,现下估摸着也才亥时初。 见李藏璧不说话,他有些急了,今日郑泉明给他带来的不安感再次成倍翻上来,说:“我真不是这个意思,阿渺,你别生气。” 他算学策论谈起来巧舌如簧,到了李藏璧面前却只剩下这么翻来覆去的一句话。 可李藏璧却像是已经失去了兴致,拍了拍他的手背,把手抽回来,道:“我没生气,睡觉吧,明日还要去田里呢。” 不、不,今日要是就这么睡了她对自己就更没兴趣了,万一她真的去找自己感兴趣的人怎么办? 他绝不能给别人可趁之机。 想定后,他便伸手攥紧了她的衣摆,不再说什么废话,整个人往被下探了进去。 “你——”李藏璧阻止的话断在了嗓子里,想要将元玉拽出来,却被他抓住手亲了亲指尖,轻薄的里衣被掀起,一个滚烫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很快又迅速向下。 想要阻止的手慢慢变了意味,摸索着碰了碰他的额头,尔后轻缓地穿进了他的发间。 …… 被子下二人已经赤身相贴,元玉一路吻上来,终于将脸露出被子,他头发被李藏璧抓得有些凌乱,双颊滚烫地腻在她颈间。 李藏璧摸了摸他尚存湿迹的嘴唇和鼻尖,说:“我真没生气,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他声音带着点暧昧的哑,抓着她的手往腰后带,缓声问:“那……我做得好吗?” 李藏璧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摸到他的腿弯抬起,说:“很好。” 这就是继续的信号了,元玉终于放了心,双臂紧紧地缠上她的脖颈,抬头亲昵地去吻她下巴。 …… 及至亥时末,屋内的灯又亮了起来,李藏璧推开房门,抬步向厨房走去。 净桶,点火,烧水,大约来回三趟,浴桶就能被装满大半,她又往里倒了些浴房里本就存好的冷水,垂手试了试水温。 浴房有两扇门,一扇和主屋连着,只用来疏帘分隔,李藏璧把门窗都关好,确保没有夜风吹进来,才撩开疏帘回到卧房。 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元玉现下正站在床边换新的铺被,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去抓弄脏的被褥,两条又长又直的腿现在微弯着,还在细细地颤抖。 真是闲不下来。 李藏璧走上前去,一把把他抱起来,说:“不是说我来?” 元玉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搂紧她,面若红霞,温声道:“我就换个铺被。” “腿都抖了还换。”李藏璧紧了紧怀抱,抬步往浴房走去。 走到浴桶边,李藏璧也没有第一时间把他放下来,而是道:“先自己试试水温。” 她不常干这种事,怕冷着或是烫着。 元玉垂手碰了碰,说:“可以的。” 闻言,李藏璧便松手慢慢将他放入水中,水波温软,热气蒸腾,衬得他本就漂亮的身体更显香温玉润。 李藏璧掩饰般地别开眼,说:“你洗好叫我,我再去烧点水。” 然而还未等她走出一步,元玉就抬手扯住了她的衣摆。 他坐在水中仰头看她,那双眼睛轮廓极美,盈盈善睐,纤长的睫羽被水汽蒸出湿意,连带着清明的瞳孔都带着暧昧的柔波,额发在刚刚就汗湿了,现下正紧紧地贴在他瓷白的肌肤上,昏暗的灯光混杂着月色,宛若传说中在夜晚夺人心魄的水妖。 他晃了晃她的手,声音喑哑,道:“一起吧。” □□,这绝对是□□。 李藏璧内心躁动,回头和他对视了半息,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上前一步,用没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扶住了浴桶边缘,俯身用力地亲了下去。 屋外响起一声春雷,雨涨春潮,急促如鼓点般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 一夜春雨过去,水洗花梢,风梳柳影。 卯时末,李藏璧被雨滴阶声叫醒,夜中无梦,睡得颇为神清气爽。 床上的另一个枕头仍然空置,元玉半张脸埋在她颈侧,五指蜷搭在她肩头,被下二人未着寸缕,全身无一丝缝隙地紧密相贴。 她晃了晃怀中的身躯,说:“起床了,元先生,该上课了。” 5.一枝先破玉溪春(2)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昨日下了雨,田间的土壤浸了水,但也不至于过于湿润,正是犁田的好时机。 庆云村位于青州府昌南道的梁食县,在中乾南北纵线的中段略微偏北,多种水田,现下也正到了春耕农忙之时,田间左右望去俱是辛劳耕种的农户。 临近正午,李藏璧已经顺利翻完了一亩地,现下正站在田垄上指挥裴星濯。 “手握稳犁把,脚踩住犁杆。” “别东倒西歪的,站稳了” “往下,把犁铧插到地里,用点力,太浅了。” “往前推,推犁头,把土翻过来。” “用点力行不行,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裴星濯站在田间被指挥地手忙脚乱,听到这话便扬声回道:“我真没吃早饭啊阿渺姐,我娘去我二姐家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裴星濯是半年前以郑泉明的身份进来,之所以挑中郑泉明,主要是因为他在外考学已久,与村中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太熟悉,家中虽然还有母亲和兄姐,但母亲年迈,兄姐俱已成婚,忙着自己家的事情自然也不怎么能顾得上他,再加上他此次武考失利,正值郁郁之际,和兄姐说自己休息休息还想再试一年,所以也不用去官府更改籍策。 兄姐心疼幼弟,自然不会催促他寻个活计,只将家中几亩田地给他让他先干着,等自己想好了再说。 不过以上这些都是对面他人的说辞,真正的郑泉明武考并未落榜,已经绶官至青州府江平道的交河县,而青州府的府令薛凝则是李藏璧父家的旧部,将裴星濯送进来的事也是她一手策划的。 郑泉明是田间地头长出来的孩子,裴星濯既然要装他,自然也不可能不会种田,刚开始可以用手生的理由搪塞过去,久了就不大行了,所以李藏璧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无情道:“再往前,继续走。” …… 水牛力气大,大约第四日的时候,李藏璧便将自己家的十几亩田都犁完了,裴星濯也慢慢上了手,不再需要李藏璧一直盯着。 犁完地便要灌水,但用以引水的竹筒连着用了两年,已经烂的差不多了,趁着天色还早,她又回家取了蔑刀去往田间不远处的小山上砍竹子。 这边的竹子长势都不错,她也没往里走太深,寻了两棵差不多粗壮的便下了刀,几刀下去,竹枝哗哗,整根竹子从侧方倒下去,根部也发出断裂的声音。 李藏璧将其彻底砍断,去除顶端的长着叶子的细杈分枝,再从中间横着劈开,一分为二,又把中间的竹节都通了,这才用绳子扎好,一路拖去溪边。 将溪旁阻水车的石头搬开,那水车便盛着水,咕噜咕噜地转起来。 竹子一高一低地搭上去,引着清澈的溪水一路去往田间。 李藏璧擦了擦汗,将手垂至那竹筒下方,流水淙淙,缓缓地拂过她的手,连带着心情也舒缓轻松了起来。 灌完的田需要浸泡数日,这几日便不用来田里了,李藏璧一鼓作气把活干完,拿好东西往家走去。 绕过田间的古树,路上来去的也都是干完活回家的村民,有几个认识她的,都抬手和她打招呼,李藏璧笑着应了,寒暄了几句。 田边的疏篱透着绚烂的晚霞,袅袅的炊烟从各家各户陆续升起,路上偶有吱呀作响的牛车缓缓经过,一切都是这般熟悉,和她过去几年的生活一般无二。 李藏璧抬目看着,不知道心中什么感受。 这样平淡悠闲的日子,到底还能有多久呢。 …… 到家的时候院门半掩着,元玉已经回来了,正挽着袖子在水井边打水,元宵摇着尾巴在他脚边绕圈,吐着舌头,似乎是渴了。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它,先把装满水的水桶放在一边,这才舀起一葫芦的水放在元宵眼下,元宵一刻也等不及,立刻摇着尾巴埋头喝起来,发出扑哒扑哒的声音。 他抬头看见李藏璧,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把蔑刀扔在墙角,抬步朝他走过去。 元宵还在喝水,他一时也没松开手,只蹲在原地和俯身而来的李藏璧亲了亲。 双唇一触即离,李藏璧起身往屋内走去,元玉低头浅笑,伸手挠了挠元宵的下巴。 …… 晚上吃了饭,李藏璧又坐在窗边写她的札记,这是她自开始种田时便常做的事情,元玉也曾看过,多是一些有关于时节时令、农具制作的东西,并无什么特别。 她在这边写着,元玉也将院中晒好的衣服一件件收回来,放在床上仔细抚平叠好,和李藏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这几日不用去田间了吗?” 李藏璧道:“嗯,刚灌了水还得等几天,这几日刚好湿种。” “明日休沐,赵阐音说让我陪他去镇上,你要去吗?”他把衣服叠在一起,说:“刚好家里一些东西也用完了,得买一些。” 李藏璧手下不停,说:“不了吧,我一直说要给元宵重新做个窝还没做。” 元玉问:“那你要什么东西吗,我一起带回来。” 李藏璧想了想,看了一眼桌边没剩多少的纸,说:“买点纸墨吧,好像快用完了。” “上次就买了呀,我给你放在柜子里了,”听到这话,元玉无奈地笑了笑,说:“要不然你的纸墨早用完了。” 李藏璧打开桌边的矮柜看了一眼,果然在熟悉的地方看见了一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纸和两块仔细包好的墨条。 她关上柜门,心下有些软,道:“还是你细心。” 元玉没说什么,将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里,又抬步走到桌边帮她研墨。 李藏璧的字很好,铁画银钩,颇有风骨,悬腕落笔时更是仪态万方,元玉边研墨边看着,一时间竟发起呆来。 直到李藏璧文末搁笔,看向元玉,他才有些慌乱地敛下长睫,心虚地闪避她的目光。 成亲这么多年还看妻君看到发呆,他也太没出息了。 李藏璧许是看出来了,低头闷笑了一声,拿起其中一张纸说:“你过来看这个。” 元玉有些窘迫,但还是放下墨条,抬步走到她身侧。 然正当他要俯身细看的时候,李藏璧已经把纸一丢,直接侧身吻住了他。 “唔!阿渺……”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下一息却被她压在桌沿更用力地吻了进来。 桌子上东西不多,但他总觉得会碰倒什么,不敢往里坐,但李藏璧却搂着他挣扎的腰往上抬,说:“躲什么?别跟我说又没烧水。” “不是……”他贴着她的唇瓣否认,说:“我怕压到你写的东西……而且上次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脸色有些红,微微喘着气注视着她,李藏璧笑了一声,有点想去亲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如果能让它变成上次那样有些恍惚又难掩满足的模样就更好了。 这般想着,李藏璧也控制不住地贴近他,元玉没有躲,只将双臂搂上了她的肩膀,原本就温情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缱绻,直到她重新贴上他的唇角,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 元玉垂下一只手,慢慢地顺着她的肩膀抚至手腕,尔后扣入她的掌心,与她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手心的热度随着身体一同变得滚烫,松垮的里衣被扯开,愈发细密的吻逐渐流连至他的脖颈之上。 …… “元宝,怎么办,字都被你洇湿了。” 李藏璧将写满字的纸张递到他眼前,上面有一块明显的湿迹,将未干的墨迹洇的模糊不清。 元玉正敞着衣襟躺在桌上,靡颜腻理,雾鬓风鬟,一张如月容颜因为满脸的红晕增添了几分艳色,眉头蹙着,勉强地看了一眼,殷红的唇瓣微张,有点委屈地说:“……我说了不要在这里,是你……哼嗯、非要……” 带着水光的眼眸嗔怪地看向她,又软软地说:“怎么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李藏璧扔了纸,却又像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混账一样,转而拿起他脸侧的墨笔,提出办法:“写在你身上好不好?就不会被洇湿了。” 她说话就说话,另一只手也不停,元玉攥紧她肩膀上单薄的衣服急促地喘息,第一反应却不是拒绝,而是说:“会湿的、会出汗的……” 他的妻君年轻体热,房事之上也偶有出格,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她大了四岁,在年龄上有所亏欠,所以在其他地方总是没有底线地包容。 犹记得刚成亲的时候每每行房,他都害羞 6.一枝先破玉溪春(3)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巳时差一刻,住在学堂的赵阐音循约而至,敲响了元玉家的院门。 院中,李藏璧正举着斧子劈木头,不大不小的敲门声响起,她举起的动作一时空落下来,单手拎着斧子去开门。 见是赵阐音,她扬唇打了个招呼,又抬手指了指厨房,说:“元玉还在厨房。” 赵阐音点点头,见她手中拿着斧子,便示意她忙自己的,笑道:“我自己等一会儿就行。” 李藏璧应了一声,抬步回到砍柴的木桩边,随意挽了挽袖子又开始干活,但赵阐音却一时没挪步,仍旧站在门边看着她劈柴——抬臂、挥斧、劈下,所有动作干脆利落,斧刃也精准的落在那木头的中间,分毫不差。 细算起来,他和李渺也认识很多年了,那时他又一次文考失利,回到村中,准备找个活计,元玉和他虽然不是同村,但因为在鹤玄山书院同窗多年,又都出自青州,故而一向交好,询问了他的意见后便向庆云村书院的令使举荐了他,通过了令使的考校后,他就留在了庆云村教书,平日里都住在书院的学舍中,一个月左右才会回一次隔壁县的家。 如此一个月后的某日休沐,他去往元玉家中蹭饭,第一次见到了同在他家做客的李渺。 那时候李渺还不足二十,但容貌出众,即便只穿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坐在桌边和薛自横说话,周身的气质也犹如沉璧,难掩光华。 准备和薛、元二人打招呼的动作一下子僵在原地,人也愣住了,直到薛自横发现他来了,开口唤了一句他的名字才反应过来,脸顿时涨得通红,走过去的时候连手脚都未听使唤。 薛自横只以为他是见到陌生女子害羞,揶揄地笑了笑便给二人介绍,说他是元玉旧年的同窗,现在一同在书院教书,李渺了然,站起来向他行了个同辈礼,说:“在下李渺。” 那只是个极为普通的礼节,放在书院中、官场上随处可见,可偏偏被她做出来是那般金铮玉润、仪态万方。 他手忙脚乱地回了个礼,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又马上低着头坐下来,脑子里唯一的想法竟然是今日怎么没换件衣服再过来。 那顿饭吃得简直是食不知味,李渺和薛自横一直在说着田间地头的事情,他和元玉不懂,自然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元玉神态自若,偶尔还会把她多夹了几次的菜往她面前推一推。 那天饭毕,他本想以作别的缘由再寻李渺说句话,可刚准备出去,却透过半掩的门窗看见站在院落一角的二人。 二人相对而立,李渺背对着他,他这个距离自然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元玉慢慢红起来的脸——他专注地望着对方,眼里流露出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软。 不知道李渺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元玉就微微点了点头。 他直觉要发生什么,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避让,可脚下的步子却怎么也挪动不了,锢着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 见元玉点头,李渺就抬起一只手将他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然后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侧脸,仰头在他唇角印下了一吻。 元玉的面皮几乎红到透骨,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下子就收紧了,瓷白纤细的指尖攥着灰色的布衣,指骨用力到泛白。 下一息,他又缓缓泄了力道,闭着眼睛任由李渺吻在他的下唇上。 两人并未亲昵多久,只啄吻了一会儿,李渺就放开了他——看元玉不舍的神情,应该是准备离开了。 可往外走了几步,二人拉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李渺又回头说了句什么,元玉这才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但即便李渺走了,元玉依旧没有挪步,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远远传来一道院门开阖的声音,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用指背蹭了蹭自己的嘴唇,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 从他十四岁认识元玉开始,他对谁好像都是柔软的、温和的,但接触的久了,他似乎也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冰冷和支离。 犹记得在鹤玄山的时候,父母总是来书院看他,怕他冷了饿了,大部分的时候元玉也同他在一起,但他很懂分寸,除非赵阐音主动唤他,不然都只站在不远处不会主动打扰,每每与父母说完话的时候他回过头去看他,都能看到他眼底的羡慕和疑惑。 那时候的他,就好像现在的自己。 那夜他只和元玉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甚至不敢对上元玉的眼睛,像是身后有什么追着,简直是落荒而逃。 不论如何,他都不会主动打扰元玉的幸福,就像元玉不曾主动打扰他一样。 …… “阿渺,菜都做好放在锅里了,要是冷了你再热一下,记得火不要烧得太旺。” 听到元玉的声音,赵阐音赶忙收回目光,眼神慌乱的垂下来,但马上又故作镇定地抬眼和他打了个招呼。 元玉边说着话边从厨房里走出来,将洗净的手在襜襕[1]上拍了拍,这才看见院子的赵阐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早一刻便来?有这么急吗?” 赵阐音说:“我没什么事,想着早点去早点回来。” “那你怎么不在学堂等我,还要过来一趟。”学堂坐落在村口,出村也是顺路。 闻言,赵阐音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答,元玉就又接了一句:“马上就好了。”说着,他就将襜襕挂在院中的晾衣绳上,又从上面拿下一块素帕,向李藏璧走去。 ——他没细想,显然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赵阐音松了口气,手心竟沁出了一层细汗。 见李藏璧停手丢了斧子,元玉也适时走上去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床边我备了干净的衣裳,等会儿记得换一件。”现下还是初春,湿了汗吹风也易感风寒。 李藏璧应好,接过素帕自己快速擦了擦,又拂开他的手,说:“好了,早去早回。”言罢,她就将帕子往自己腰间一塞,越过他俯身去搬那些砍好的木头。 元玉浮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收回来垂在身侧,还是温声应道:“好。” …… 庆云村离镇上不远不近,去的时候约要坐小半个时辰的牛车,回来的时候可以坐镇上的马车,一刻钟不到便能到。 今日去镇上的人不多,元玉也不喜欢挨挤,便直接出钱包了一辆,这样就不用等客,直接可以走。 牛车的车轿不大,盖了一个简单的顶篷,元、赵二人上了车,对面坐好,赵阐音拍了拍车壁,车轮便轱辘轱辘地转起来,在村道上留下长长的车辙。 赵阐音藏不住事,看着元玉心情不佳,试探性地问:“你和李渺……吵架了?” 元玉眼神仍旧落在车轮下不断生出的辙印上,道:“自然没有。” 赵阐音道:“那我看你们之间的氛围怎么怪怪的。” 说到这个,元玉也有点难受,但他不喜欢对别人说自己和李藏璧的事情,依旧垂眸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赵阐音看着他有些哀伤的神情,心里也不太好受——他敏感,心思重,一点小事就喜欢胡思乱想,但他知道他并不是自己想要这样的。 元玉幼年母亲不慈,从三岁起就开始逼着他读书,一直到十六岁文考落榜,母亲想要为他讨一个公道,却始终求告无门,悲愤之下投缳自尽,二十三岁时,父亲又沉疴难起,忧思过度,撒手人寰,他几年内失去双亲,这时候又遇上了李藏璧,自然珍而重之,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她也会离自己而去。 想了想,赵阐音还是出言安慰道:“你们既已经是夫妻了,又何必为了些小事自苦呢?” 见元玉不说话,赵阐音又道:“你就是把她看得太紧了,你看你平日里洗衣做饭,除了学堂里的事便是天天围着她转,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你叮嘱汗湿换衣,总是会烦的吧。” 此话一出,元玉终于有了反应,抬眸看向他,眉头紧蹙:“那怎么办。” 赵阐音道:“或许你可以先将她先放一放,自己也找点事做,也让她有点自己的时间,不是都说小别胜新婚嘛,你这成亲三四年都没别过,怎么过都淡了。” 听到这个主意,元玉心下第一时间便生出了抗拒,很艰难地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泄气道:“我做不到。” ———————————————— 元、赵二人走后没 7.香瘢新褪红丝腕(1)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听闻这个问题,李藏璧的眉头皱了皱,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道:“他又不是个物件,由得我带不带的。”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裴星濯一下子愣住了,好几息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殿下,我该怎么去回薛府令?” 李藏璧道:“回什么回,你到底是青州府的官员还是东紫府的官员?” 裴星濯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道:“自然是东紫府。” 李藏璧拿起手中锯好的木头指了指门,说:“门在那。” 裴星濯被她三两句话堵了回去,只好站起身道:“属下告退。” 不远不近的木门开阖声传来,李藏璧闭了闭眼睛,换了一根木头继续放在锯子下。 阿兄虽然有了踪迹但尚未寻到,现下也正生死未卜,青州府勉强在薛凝掌控之下,可要回京也是是遥遥无期,有时候李藏璧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还问她要不要带元玉。 她不是不知道薛凝的担忧,父族在徐阙之的压迫下日渐凋零,多少忠正之士只因出自薛氏便不受重用,只能远离乾京外放偏地,在此等境况下,薛凝自然也害怕她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消磨了意志,忘了父族之恨,所以才让傻呵呵的裴星濯来试探她。 若有一日真能回京,且不说其中权斗倾轧如何危险,她正君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盯着,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想要带元玉回京,来日他若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一定真的愿意跟她回去。 他表面温和,其实骨子里是有傲气的,当她作为李渺时候,他或许愿意放弃一切跟自己去任何地方,但她若作为李藏璧,那就真的不一定了。 近六年的欺骗,感情之下掺杂的利用,夫妻多年连真实名姓也未知晓,元玉不和自己此生不复相见都算轻的了。 想到这里,她勾唇轻轻笑了笑,敛下心绪,垂下眼继续专注地干着手中的活。 ———————————————— 临近午时,该锯的木头都据得差不多了,之后便都是榫卯相合,不多时一个简单牢固的狗窝便已成型,李藏璧将其摆到墙根,又往里垫了件旧衣服。 “元宵,过来。” 在水井旁边喝水的大黄狗听见她唤,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见有新窝,立刻叫唤了两声,从那门洞中一骨碌钻了进去,在里面不停地转圈。 李藏璧笑了一声,拍了拍衣裳上的木屑,抬步向厨房走去。 虽然早上起来她说了可以自己吃茶食摊,但元玉吃了早饭之后还是接连着把午饭做了,现下正整整齐齐的码在锅里,盘下的水还留有余温。 李藏璧懒得再热,直接在厨房吃了饭,又将碗筷洗净放好,最后又把昨日晨起晒在墙根处的谷种收起来,全部倒到了装满水的木桶中。 水面上有些浮起来的空谷,李藏璧拿起水井边的木瓢舀走,又放掉了一些水,感觉水位差不多后便将水桶搁在了井边。 不用去田间、也没有别的活,李藏璧一时间有点无所事事,屋里屋外看了一圈,窗明几净,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要她搭把手的意思。 她把檐下的摇椅搬到墙角,又从屋里的书柜上拿下一本书,往下一躺,摇椅便轻轻地摇晃起来,在初春温和轻柔的暖阳下显得格外惬意。 本来只是打算小憩一下,可李藏璧闭上眼睛一觉就睡到了黄昏,甚至又梦到了旧年之事。 梦里她还是八九岁的模样,和阿兄、陆惊春等人一同在明撷殿念书,给他们上课的赵先生声音清脆又好听,领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读着一篇策论。 忠君爱国,恪尽臣责,济世爱民……她都快听腻了。 母亲为了体现自己体恤臣下之心,专门立了明撷殿,让家中有适龄孩童的大臣将子女送入宫中与帝姬帝卿一同读书,但在明撷殿下了学,她和阿兄却还要再上一课,学帝王权术,学兵法博弈,学那些不能让臣子接触到的东西。 她年纪还小,每天连着上课自然困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可等到下学,赵先生才把她叫醒,面无表情地说今日罚抄三遍上课说的策论。 三遍,那策论千余字,她回去还要上课,岂不是今晚就不用睡了。 她如遭雷劈,抱着赵先生的腿不让她走,想让她少罚一些,结果正巧被来接他们下学的父亲看见,父亲脸一沉,三遍直接变成了十遍,还不允许阿兄相帮。 她没办法,第二课下了学,回到寝宫里苦哈哈地抄,父亲不允许别人帮她,自然也没在她身边留伺候的人,都只能站在门外,结果她实在抄的太困,拿着笔就睡着了,笔一斜,碰到了烛台,当即就把她刚抄好的那些纸全部点燃,还蔓延到了几个乱放的软枕上,等到屋内火光愈明,殿外伺候的的人才发觉不对劲,急吼吼的冲进来,打眼一看,她还在一圈火光里睡得正香。 那场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她也被宫中的侍卫救了出来,但却把阿兄和父亲吓坏了,听侍卫说,父亲赶过来的时候急得眼睛通红,见她无知无觉地趴在侍卫身上差点昏过去,后面才知道她只是睡着了。 她睡醒之后发觉自己睡在父亲的寝宫里,又得知自己昨晚抄的纸张都付之一炬,刚想嚎两嗓子表达自己的难过,就被冲进来的父亲一把抱进怀里,不住地安慰道:“不抄了不抄了,乖阿璧,父亲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父亲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可是父亲,阿璧现在不就是一个人吗? 李藏璧悠悠转醒,才发觉眼角一片湿热。 她一时陷在往事中难以自拔,看着天边的晚霞怔愣了好几息才醒过神来,抬手快速拭了拭眼角的泪,才发现手中一直拿着的书不见了,身上还盖了一件薄毯。 元玉回来了。 她反应过来,拿起身上的薄毯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果然迎面看见了挽着袖子的元玉。 “醒了?”他温和地笑了笑,然而下一息又拧眉看她,说:“眼睛怎么红了?做噩梦了么?” 李藏璧摇摇头,道:“没事。” 梦中之事她向来不愿多说,元玉也没有追问,凑上来亲了亲她的嘴唇,说:“你去屋里吧,晚饭马上做好了。” …… 元玉此次去镇上添置的东西不少,从床上的帐勾到洗手的皂角一应俱全,吃了晚饭,李藏璧又发现了床脚的矮几上多了两个圆钵,她走过去垂眸看了看,想拿起来看一眼,就被刚走进屋内的元玉匆匆抬手夺去,甚至还有些慌乱的藏到了身后。 李藏璧看他这副样子,诧异地挑了挑眉,问:“这是什么?” 8.香瘢新褪红丝腕(2)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亥时三刻,明月如霜,好风如水,院内屋门紧闭,只余昏黄的烛火在窗纸上轻轻摇曳,昭示着此户并未安眠。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多时未剪,原本明亮的光愈发暗淡,只能勉强照亮床边一角,那紧闭的床帐不知被谁触碰,在烛光下不住的抖动起来。 轻软的素帐将本就暗沉的光又隔去了大半,错落的阴影不知为谁遮羞,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无力地抓握着脸侧的枕巾,松开,再收紧,指节一点点泛白,手背上也浮起了苍青色的经络。 ……明明答应他不乱动的。 元玉空白的大脑慢腾腾地浮现出这句话,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根僵直的朽木,轻易就要被掰碎,但实际上他却像软塌塌的绸缎一样侧躺在身后之人的怀里,足弓紧紧绷着,白皙漂亮的脚踝贴着床沿轻颤。 暧昧的水声和错落的低吟缠杂不清,元玉几乎要崩溃,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但落到李藏璧耳朵里,却只是几句没有意义的气声。 她伸出一只手托了托他湿润又滚烫的脸,落在肩颈处的吻也慢慢流连上来,元玉眼神空茫,任由她摆弄,快要落下床沿的小腿被一只手收回来,床帐终于不晃了,但他却更深地陷入了她的怀中。 不…… “阿渺……” 他几乎听不见声音了,脑中满是尖锐的耳鸣,嘴巴也失去了说出其他话语的功能,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两个字。 阿渺。 阿渺。 阿渺。 …… 四周隐约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犹如无数根细小的羽毛在搔动着心弦,李藏璧有着些许薄茧的掌心轻轻按在了他的小腹上,细微的摩擦让皮肉磨合出了细腻的酥痒。 “摸摸肚子也抖吗?” 李藏璧的声音有些哑,像水一样灌入了他耳中。 可他给不出任何回应,那双对着她时刻满溢着温润和柔和的漂亮眼睛现下已然失了神,涣散地笼着泪水望着虚空处的一点,眼尾泛着令人怜爱的潮红,眼睫和头发也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被一场滂沱的大雨肆意浇透,却连躲避的地方都无路可循。 …… “好了,转过来亲一亲。” 身子被软软地翻过来,背部终于落入了柔软的铺被里,他弓着腰抖了一下,趁她凑过来亲他的时候,指尖沿着铺被摸索到她搭在他腰侧的手,一点点扣在一起。 李藏璧张开手掌接纳,低头舔舐着他红肿的唇瓣,在对方的温柔和默许中逐渐加深了这个吻,撬开他的牙关卷着湿滑的舌头纠缠不休。 阿渺。 阿渺。 阿渺。 …… 他在这个温存的吻中缓慢地收回了一点神智,眼神聚焦在她近在咫尺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自己。 可这双眼睛不止是镜子,更是能让他溺毙的深海,看着看着,他就不由自主地扬起脸,想要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 所有浪潮中,她是他唯一的渡舟。 …… 这回元玉是真的没力气铺床了,一直到李藏璧把他水淋淋地从浴桶中捞出来擦干净,他才勉强回过神来,被她裹着薄衾放到了床边的躺椅中。 他面色仍是艳若红霞,纤长的睫羽还沾着水汽,在眼下打出一层薄薄的阴影,歪身靠在躺椅上不错眼地看着李藏璧。 她换了干净的里衣,挽着袖子,动作干脆利索地铺好床,又把弄脏的床褥暂时放到了浴房,疏帘卷起又落下,连着两声,李藏璧走回他身边,朝他伸出了手。 蔽体的薄衾落在躺椅上,香瘢点点的身体被剥出来,元玉小腿微晃,瓷白的双臂缠上她的脖颈,还在发烫的脸也自然地抵靠着她的肩膀,隔着一层布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将元玉妥帖地放进被子里后,李藏璧又起身去吹灯,元玉将侧脸枕在自己的手背上,另一只手轻轻撩起床帐等她。 待李藏璧借着月光回到床上,怀中立刻盈满了一具柔软馥郁的身躯,她抬臂接纳,以指为梳理了理他如缎的长发,又低头在他唇瓣上轻吻了一下,这才道:“睡吧。” “嗯。” 元玉应了一声,整个人腻在她怀中,疲惫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子时三刻,屋内的烛火终于熄灭,留得一室暗夜温情。 ———————————————— 辰时中,一向准时进入书院大门的元玉今日却罕见的迟了,赵阐音站在廊下等待了一会儿,疑心是否昨日出了什么事。 毕竟昨日元玉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不会回去又和李渺吵架了吧。 他兀自猜测着,想着要不要去他家中看看,然而又过了小半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却走入了书院大门。 赵阐音眼神一顿,抬步匆匆地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见是他,李藏璧扬唇笑了笑,说明来意:“元玉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我来为他告假半日,昨日听他说算学的课在午后,应该不耽误什么事吧?” 赵阐音忙道:“不耽误,在午后的第二课,等会儿我去和令使说一声便可,”言罢,他又面露担忧地问道:“他怎么了?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李藏璧道:“没什么大事,可能是昨日累着了,歇会儿就行。” 听到这话,又见两人不像吵架的样子,赵阐音也放了心,道:“那就好,”顿了一息,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问:“你用朝食了吗,要不要在书院里吃点。” 李藏璧笑道:“不用了,我在茶食摊买一些就行。” 赵阐音说:“那、那……我记得村口有个茶食摊挺好吃的,要不我带你去?” 李藏璧问:“你不用上课吗?” 赵阐音道:“今日文课也在午后,现在是宋先生在上课,我没什么事。” 既然如此,李藏璧也没有执意拒绝,笑道:“那麻烦你带路了。” 见她点头答应,赵阐音愣了半息才反应过来,抬手为她引路,道:“这、走这边。” 村里的茶食摊大多只做一些简单的吃食,卖得虽然不贵,但也比自己在家做要耗费,多是供给来往的官吏、卖货的脚力或是常要上下山的猎户,一般住在村里的很少有人长年累月的吃茶食摊。 李藏璧刚来村里的时候,也是怕自己这般引人侧目,所以常伪装成猎户去吃,有一段时间还真上山打了几日野鸡,直接拿来换了几日的饭钱。 那茶食摊就在村口,离书院相去不远,李藏璧在赵阐音的推荐下买了两个红糖馒头,又买了两荤一素三个包子。 然而正当她准备抬手掏钱的时候,身侧赵阐音也一把掏出了钱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也要买?” 赵阐音拿钱的手僵了僵,说:“是……”他打了个哈哈,说:“我早饭没吃饱,看着也有点想吃了,”他看向摊主,说:“店家,给我也包一个红糖馒头。” 那店家应声,利索地用纸包给他包了一个,递过去时还叮嘱道:“小心烫。” 李藏璧买的多,那店家也细心地用绳子给她系好,她抬手接过,将钱递给她。 赵阐音打眼一看,发现李藏璧把他的那一个也给付了。 他脸色一红,想拿钱还给她,李藏璧摆了摆手说:“这一点还计较,不用了,”她抬步往村道上走,说:“先回了,你也快回书院吧。” 赵阐音应了声好,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又很快收回来,握着手中滚烫的红糖馒头往书院走去。 …… 回到家中,李藏璧也没急着进屋,而是先打开纸包,把其中一个肉包子丢给了绕在她腿边摇尾巴的元宵,这才抬步继续往前走 9.香瘢新褪红丝腕(3)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不论去不去田间,在村里的日子好似都过得飞快,李藏璧这几日一直都待在家中处理今年要种的稻谷,浸了几日后慢慢催芽,等到露白后还需保温,她寻了个往年装米的草袋,将那些稻谷平铺在厨房里,又在上面盖上稻草,顺利的话如此等两日就能出芽,届时去田间撒播,等一个月就会有秧苗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几乎算是无所事事,但好在她也不是闲不住的人,多年的村中生活将她少年时的莽楞浮躁俱都磨平,现在就是天塌下来她或许也能处变不惊。 反正天也塌不下来。 …… 元玉四日一休沐,平日里上课都要早出晚归,裴星濯便常常趁他不在的时候来找她,不过都只是代为传达薛凝的话,说得大部分都是有关于朝中的局势,偶尔会有一些阿兄的线索,可惜也没什么大的进展。 “你自己听听你今天说的和前天说的有区别吗?” 李藏璧不爱听前者,说来说去不过是四个字——徐氏当道,若非如此,她现在也不至于在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没必要翻来覆去的重复强调。 裴星濯挠了挠脑袋,低声说:“还是有区别的吧。” “嗯,”李藏璧道:“更糟了。” 李藏璧父亲沈漆身后两大氏族,青州薛氏以及乾河沈氏,在沈漆还是帝君的时候如日中天,尤其是沈氏,那时乾京朝堂之中遍地都是沈氏的门生,就连青州的官场也曾传出非薛沈不用的荒唐说法。 当年那些人拿父亲当挡箭牌,捂下多少脏事烂事,现如今换了徐阙之掌权,倒是装起忠直纯臣来了。 李藏璧翻着手中的书,不以为然,道:“谁当权谁得利,也不知道先生这般看不惯是为什么。” 薛凝也是青州薛氏主家的一脉,按辈分来说李藏璧应该唤她一声表姑姑,但由于她在她少年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帝姬少师,是以她多唤她先生。 裴星濯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徐后当年毕竟曾对先帝君下手,现如今又一度打压薛沈两家,就连殿下您现在在这也是他的手笔……” 他话还没说完,却在李藏璧的注视下慢慢噤了声。 她半靠在躺椅上,双腿交叠,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书卷,明明是一个极为慵懒的姿势,表情也几乎没变,仍旧是漫不经心的笑着,可就是这般看似轻飘飘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却如重千钧,常年处于上位者的威压顿时铺陈开来,让他莫名感到一丝悚然。 气氛就这般焦灼了好几息,裴星濯头皮发麻,连呼吸都停滞了,然而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话找补的时候,李藏璧却突然放下书,拍了拍膝盖站起身,道:“回去告诉老师,我的处境我比她更清楚,不用她来时时刻刻提醒我。” 薛凝太急了,她生怕她就此沉溺在村中闲适的生活和元玉的温柔乡中,恨不能明天就把她打包送回乾京坐上太子之位,好像这样薛氏就能一朝回到当年如日中天的盛况似的。 可想要回去谈何容易,现在薛沈式微,所有的势力都无法越过徐阙之,左不过就三条路,其一,她自己曝露人前,将帝姬玉令交给官府,让他们护送自己归京,不过估计前脚刚出青州,后脚大概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到时候能留个全尸都是徐阙之对她手下留情。 其二,乾京能有人给她把兵符偷出来,然后她就以青州为据举兵造反,该杀的杀,该报仇的报仇,可现而今乾京几乎没有她的势力,东紫府空置多年,想要拿到兵符还得先斗过禁宫那群以一敌百的羽林卫,一言概之,就是派谁去都是找死。 其三,等别人找到她,现在想要找到她的势力不少,但归根结底也就三方,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徐氏,想要杀了她和兄长扶持傀儡上位,执掌天权;再者便是陆惊春等人,除了关心她安危的几个朋友外,也不乏朝中一些忠直于李氏的臣子,不过这些人的消息大多会被徐氏拦下,同时为了在前路未定的情况下保证安全,薛氏也不会让他们的势力进入青州;最后,自然是这天下之主,她的母亲崇历皇帝李庭芜,虽然好几年前薛凝就传来消息说她重病,但李藏璧并不相信,以她母亲的才智谋算,根本不可能会被区区一个徐阙之拿捏。 谁找到她是谁的本事,但她不会当任何人夺权的棋子。 她抬步往屋子里走,背对着他继续说:“星濯,你是东紫府的人,我不希望再提醒你第三遍了。” 木门开阖,李藏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裴星濯愣愣地收回视线,眼里闪过明显的慌张和后悔。 ……是他太心急了吗? ……可殿下金尊玉贵,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大半年前,他被薛府令寻到,以郑泉明的身份送回殿下身边,那时候距离他和殿下失散已经过去了六年,六年过去,殿下从少年长成了青年,长高了也晒黑了,以往只持剑握笔的掌心都是不知道怎么磨出来的茧子,手背上还有几道已经泛白的疤痕,看见他也没什么情绪,只端着茶杯看了一眼薛凝,笑着说多谢先生替我找到星濯。 他陪着殿下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殿下曾经是个多么怕痛爱闹的人,所以也没人能理解他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殿下那一瞬间的哀伤和悲恸。 ———————————————— 巳时近末,李藏璧估摸着元玉要回来了,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经过桌子的时候又随口捡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这才去往厨房淘米洗菜。 家里的事一般不需要她帮忙,即便元玉日日早出晚归也能将这个家打理的干净整洁井井有条,连条插手的缝隙也没给她留,她能做的最多也只有趁他没回家的时候淘淘米洗洗菜。 然而今日却有些意外,米饭都快蒸熟了,早该到家的元玉却还没回来。 虽然只比往日晚了一刻钟,但这种情况确实是少有,上一回还是大半年前她去镇上见薛凝的时候,那次原本答应了他要回家吃晚饭,谁料薛凝临时起意,说要再带她见一个人,其实也就是调换了身份的裴星濯,几人约在了一个闹市酒楼用饭,面对薛凝,她也不可能说出她要回家吃晚饭这种话,毕竟对方对元玉的态度始终不明朗,她也不可能给予对方自己很重视元玉的感觉,以免为他引来不必要的祸端,于是便坐下来吃完了那顿饭。 结果回去之后,元玉还坐在饭桌前对着一桌冷掉的饭菜等她。 见她回来,他脸上慌乱自厌的表情顷刻间被柔和的笑意所取代,走上前来抱住她,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说自己差点就要去找她了,但怕她回来见不到自己。 匆匆说了几句话,他又赶紧端着冷透了的饭菜去热,她本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再吃一顿,但食量实在比不上平日,元玉也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她不对劲,很迟疑地问:“在外面吃过了吗?” 李藏璧应了一声,含糊道:“遇到几个朋友。” 闻言,他的神色一下子落寞下来,垂着眼睛问:“不是答应了……要回来吃的吗?” 他心思重,幼年母亲不喜欢他,他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费尽心思讨好却也不得成,是以养成了敏感多思的性子,感情中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心中又酸又痛,委屈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一个说法,但李藏璧不可能如实告知,“对不起”三个字对她而言又太生涩,一时间无人出言,两人之间便只剩下了尴尬又突兀的沉默。 过了许久,他明白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站起身将那些饭菜全都倒了泔水桶,第二日午间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结果一进门就撞见了正咬着一个糖糕逗狗的李藏璧。 那糖糕是昨天早上没吃完的,都硬了。 他忙走过来从她嘴里夺走,又将指尖探进她嘴里去拿那块冷硬的糕点,说:“别吃了,快吐出来。” 她有些发愣,没反应过来,依言吐到了他的掌心里。 元玉松了口气,抿了抿唇,又垂头盯着地面,好几息才小声问道:“昨天的饭好吃吗?” 这明显是一个服软的信号,李藏璧心下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他一眼— 10.晚风菰叶生秋怨(1)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落日夕照越过不远处的群山尽情地铺洒在大地上,将一座座村舍和来去的人影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被李藏璧邀请回家的樊望雨不远不近地跟在夫妻二人身后,正不断地左顾右盼,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充满生气的小村落。 临近黄昏,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烧火做饭,袅袅的炊烟不断升起,带着归家的温馨和饭菜的香气弥漫在村子的每个角落。 脚下是林荫如盖的村道,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房屋,院墙边扎着矮矮的木篱笆,一道道院门在开阖间嘎吱作响,古朴的青瓦白墙上覆着厚厚的青苔,每一处都在透露着安抚人心的烟火气息。 沿着村道走了大约小半刻,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右侧的房屋变成了葱郁的沃野和蜿蜒的小径,远处的山脚下环绕着一条弯曲的河流,将一块块整齐的水田包在其间,波光粼粼的水面盛着连绵的青山和夕阳的倒影,像是荡漾着碎金一页古卷。 一丛芦苇静静地泊在水面上,随着春日的晚风兀自摇曳。 …… 元玉的家几乎落在最村尾,但也并非远离人群,与右边的邻舍只隔了一条窄窄的深巷,左边林木蓊郁,种着一小片迎风无催折的苍翠竹林。 快到家门口时,元玉率先伸手推开了院门,几声欢快的狗吠声传出来,一只大黄狗扑到二人脚边,晃着尾巴来回地绕。 元玉抬手摸了摸它的耳朵,一言不发地往院角的厨房走去。 李藏璧拉开另外半扇院门,对樊望雨道:“樊姑娘,请进。” 樊望雨抬步走进去,将整个院子收入眼底。 院子不算大,但却漂亮干净,一进门便能看见左手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树下的一小片墙根一直到院角都扎着篱笆,里面种着许多姿态各异的花草,草叶簇拥着花朵竞相盛放,一看便是精心养护而成的。 除此之外,不论是水井、柴棚、农具,还是那只大黄狗的狗窝和屋檐下的小木椅……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归置的整整齐齐,足可见做这些的人是何等的用心。 她跟着李藏璧走到屋门口,木门开阖,屋内也是干净整洁,一眼望去便能看见窗边矮柜上插着花枝的美人觚,为屋内的陈设添了一抹点睛的亮色。 李藏璧抬手示意她坐在桌边,道:“稍等,我去给樊姑娘倒杯热茶。” …… 李藏璧撩开厨房的疏帘,看着背对着她站在灶台边元玉,道:“上次买的茶叶是不是在柜子里?” 听见她的声音,元玉转过身来,但仍是一言不发。 二人对视了两息,元玉见她一副真的要招待樊望雨的样子,憋了一路的气更加不上不下,好一会儿才抬手指了指厨房一角的食架,气闷道:“第二层……” 他话说到一半就像是改主意了似的,先行一步将那罐茶叶拿了出来,没有递给李藏璧,反而攥在指尖搁在了灶台上。 李藏璧疑惑地看着他将茶罐压在掌下的动作,问:“做什么?” 元玉忍住心焦,问:“阿渺,你为什么把她带回家,你不会真的相信她了吧?” 李藏璧说:“人家远道而来,也是客人。” 她这般说话,惹得元玉更着急了,忙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为自己辩解道:“阿渺,你相信我,根本没有这回事,父亲母亲都没和我说过,而且那时候我们说要成婚的时候父亲也在,如果是真的他肯定会告诉我的。” 李藏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先别着急。” 元玉抿了抿唇,实在难以抑制那点心慌,说:“就算是真的我也是不认的,官府记档上早已白纸黑字的写明了你我夫妻,我此生也只有你一个妻君,什么婚约……都这么多年了还来寻,真是恼人。” 他素性温和,还未曾有这般咬牙切齿说话的时候,握着李藏璧的手也愈发用力,她有些好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好了,别这么着急,人家既然寻来了,总是要问清楚的。” 元玉道:“那我去问,这本就是我的事。” 李藏璧道:“你在村口不是问过了?结果如何?” 闻言,元玉有些挫败,说:“我话都说尽了,她还是缠着我,”他并非强硬之人,有理有据的争辩可以,但说不出什么伤人的重话,自然更不可能动手,可他实在是怕李藏璧误会,有些委屈地强调:“我真的很严厉地拒绝她了,阿渺,我只喜欢你、只爱你的。” 他这般不安并非没有由来,实在是未成亲时曾因这种事狠狠伤心恼恨过,还差点与李藏璧渐行渐远,如今旧事重现,他自然如惊弓之鸟般惊惶失措。 ———————————————— 元玉自小容貌出众,母亲又曾官至一州府令,虽已辞官但家境殷实,再加上元方池教子严苛,家风严正,是以从他十六岁自鹤玄山归来一直到十九岁在书院教书,到他家求亲的人就从没少过。 元方池投缳自尽之后,知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左邻右舍对其死因各有揣测,许多莫名其妙的流言纷至沓来,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摒退接二连三的表情之人,甚至还有母亲故交上门来说不在乎他是罪臣之后,愿让女儿与他结亲,话里话外皆是怜悯轻视,把薛自横气得直接将其赶了出去。 李藏璧是来村近一年后才与他初相识的,那时候村中有关于他们家的流言已经渐渐销声匿迹,可结亲说媒表情之人却一直没有少过,她来家中十次就能撞见三四次。 尽管在后来的相处中,李藏璧承认自己确实对他生出了情愫,但她知道自己在村中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躲避徐氏,太过引人注目并非是她想要的结果,是以在又一次见到有人向元玉表白诉情之后选择了暂避。 如此四五日左右,元玉也发现了她在躲他,在某日下课时直接等在了她家门口,看着挽着衣袖满头大汗的李藏璧,先是从怀里拿了个帕子递给她,温声道:“擦擦吧。” 李藏璧刚从田间回来,手上都是没有洗干净的泥水,摊了摊手说:“手脏,我回去洗洗就行。” 可以往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她也从没以手脏为由拒绝,元玉意识到什么,手紧了紧,却依旧很固执地将手帕递在她面前。 那时候李藏璧的小破院子就在田间不远处,来回都是从田间归家的农户,见到元玉和她在一起,纷纷投来了各异的目光。 李藏璧对上那些视线,漠然地看回去,甩甩手,没有理会一直举着帕子的元玉,径直转身往家中走去。 元玉忙抬步跟上了,按住这扇即将要对他关上的门,低声问:“……你怎么不来家里了?” 不是说……喜欢吃他做的饭吗。 对着一无所知的元玉,李藏璧也没狠下心肠对他太冷漠,甚至还笑了笑,说:“最近忙。” 看着她的神情,元玉心下稍松,也露出一个浅笑,满含期待地看着她,说:“那明日来吗?”我买了一些你爱吃的菜。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攥紧手里的帕子,紧张地看向她。 可李藏璧却道:“明日有事。” 元玉的笑意僵在嘴角,声音都涩了些,又问:“那后日呢?我后日刚好休沐。” 李藏璧虽然常来吃饭,但也怕打扰他和薛自横,一般只愿在元玉休沐的时候来,先前还试图给他交伙食费,被薛自横直接拒绝了。 李藏璧笑容不变,道:“后日也有事。” 元玉鼓噪不安的心彻底沉下去,顿了一息才鼓起勇气问:“你在躲我吗?” “怎么会呢?”李藏璧不承认,说:“真的有事,下次就来。” 可二人相识一年多了,她离开庆云村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能有什么事是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的? 他有些迫切,紧接着问道:“下次是哪次?” 李藏璧一时间没接话,看着他沉默了两息,但敏感如元玉,已经从她不达眼底的笑意中看出了一丝不耐。 ……她或许隐藏的很好,但对他来说,却像黑夜中的灯光那般明显。 他抿着唇,按在门上的手也没了什么力气,缓缓地收了回来。 “回去吧。” “我做错什么了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李藏璧听清楚了,说:“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盯着她,眼神里居然有一丝凄惶,问:“那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呢?她又不承认自己在躲他,况且他又以什么身份质问对方呢。 二人并未表白诉情,虽然互有好感,但她也没真的说过喜欢自己……可能连这份好感都是他自己的臆测。 可是到底为什么……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她来家中吃饭,还和他说了许多话,他还送她出门,然后…… 他想起什么,眼里重新燃起了一丝星火,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变得明亮又专注,极力克制住心中要溢出来的期待,连声音都在不由自主地发着颤,问:“是因为徐姑娘吗?” 李藏璧问:“谁?” 他说:“就是前几日我送你出门时遇到的那个女子,她向我……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已经拒绝她了。” 可李藏璧只是笑了笑,很平淡地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点微弱的期待才刚生出就被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绞杀,元玉张了张嘴,回答不出她的问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李藏璧等了两息,似乎是确定他没话了,往后退了半步,又道:“回去吧。” 话 11.晚风菰叶生秋怨(2)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衣角被彻底抽离的那一刻,元玉浑身都颤抖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在一片冰冷的寒气中无力地蜷缩在一起。 他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动作,看着即将要转身的李藏璧,浓黑的睫毛缓慢轻眨,露出了一种很深重的迷惘,轻声问道:“……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李渺。”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愈发低迷,到最后两个字时已趋无声,他将她的名字咬在唇齿间念了一遍,好似在求救。 李藏璧按在门板上的手一紧,推门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好几息,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方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见她转过身来,那只向她伸出的手微微张开了些许,不错眼地看着她,却没敢再往前再迈一步。 只是这样了,对于元玉来说,所能鼓足的最大的勇气也只是这样了。 二人就这般在寒冷的夜风中沉默的对望,一个被嫉妒和迷惘折磨得几欲破碎,一个知晓所有却无法真正的宣之于口。 李藏璧看出了他眼中的卑微和恳求,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今日她真的是李渺,她绝不会这样对他,可惜她是李藏璧。 可惜她是李藏璧。 这个身份所代表的责任和枷锁,不会因为她的逃避而改变,终有一天她要回去,她躲不过。 “元玉,你真的没有做错,”她敛下一切沉思,强迫自己对上他的目光,维持着自己冷沉的面色,一字一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新厌旧,反复无常,你怨我也好骂我也罢……总之,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元玉却像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一样,讷讷地问了句:“什么?” 可李藏璧这回没有再停下脚步回答他,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不再犹豫,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砰——” 一声闷响炸在黑夜里,元玉一动不动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只觉得自己心口破了个大洞,初冬冰寒的冷风呼啦啦地灌进去,吹得他手脚发凉,头晕目眩。 怎么会不喜欢了呢? 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那这一年多的时光到底算什么……他们明明一起做了那么多事,读书写字,摘果择菜,畅谈天地,她也曾牵过他的手,带着他在屋顶上看月亮,那时候他红着脸犹豫了很久,才敢小心翼翼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回忆里最温情珍惜的一幕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这是他们相互喜欢的证据,可如今看来又太过单薄,单薄到他无法借此来佐证一份连对方自己都否认了的感情。 一个堪称自暴自弃的说法,让他想询问错处,诉说委屈都无处着力。 …… 从那天开始,元玉没敢再来找过李藏璧,李藏璧当然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登门,笑意盈盈地靠在厨房门口笑着问他:元先生,今晚吃什么啊? 短暂的回忆被蒙上了一层灰色,曾经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反复回味的甜蜜和暧昧如今都变成了凌迟他的一把尖刀。 一切都消失了。 他突然间就被毫无缘由的放弃掉,而放弃他的那个人甚至残忍到连真正的缘由都不愿意告诉他。 ———————— 庆云村不算大,但若是不刻意去见,也是不容易碰上的,元玉家在村头他教书的书院隔壁,李藏璧的小破院子则在村尾靠近田间,一头一尾,不足三里,却好似无法触碰的天涯海角。 一直到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二人都没有再见一面,只有薛自横偶尔会给元玉说一些李藏璧的近况,虽然他每次都没什么反应,但薛自横知道他是想听的。 不过除了这些,元玉更在意的是那次和李藏璧在一起的男子,但那日夜深,在加上对方一直背对着自己,他也未看清对方的容貌,不知道是不是村中的人。 如果是外面的人……是李渺原本就认识的人……她会跟对方离开庆云村吗? 他真的不想这样猜测,但连日的不安和焦虑让他心中飘摇终日,骤雨终朝,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能让二人回到从前,她都那样拒绝了自己,他到底还能说什么去挽回呢。 …… 快到新年的时候,庆云村又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一整夜,早上起来的时候门口的雪都能淹到脚踝。 书院前两日便已休沐,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整个村中四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杀猪宰牛之声不绝于耳。 除夕前几日,又是大雪,元玉替父亲送了些东西给邻居,路过一个茶食摊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了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对方面前放着几个纸包,看摊上剩余的东西,应该是糕点之类的,现下正在和摊主结账,他站在原地看了好几息,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经过她身后的时候,他听见对方问了一句:“这些放几日不会坏吧?” 那摊主道:“近日天冷,能放四五日。” 她把钱递给对方,说:“那就好。”说完就提起东西走了,元玉下意识地往后侧了侧身,没让对方看见自己。 过两日便是除夕,村里的肉档、店铺、茶食摊都关得差不多了,她估计也是在村尾买不到东西了,才找来这里。 只吃这些怎么行呢。 他抿了抿唇,沉默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他跟得很远,来往的人也不少,李藏璧一路上都没有回头,自然没有发现。 快到村尾的时候,人渐渐少了起来,吱呀吱呀的两道踩雪声变得愈发明显,过了一会儿,李藏璧也发现了这道跟随了一路的声音,转身向后看来。 心跳瞬间快了几分,元玉强迫自己镇定,但下意识间还是匆忙抬手理了理头发。 李藏璧看清了身后之人,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未置一言,转过身往家走去。 元玉便再次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最后转个弯,那个熟悉的院子就出现在了二人眼前,只有院门口的一小片地方扫了雪,其余地方还是厚厚的一层。 她顺着那条窄窄的小道走进去,推开院门,又反手关上。 元玉沉默了一会儿,也踩上那条窄窄的小道,孤身站在她门侧。 一路走来,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路上的行人也变少,无人注意这角落中的单薄身影,良久,元玉俯下身拾起了一捧雪,用力地捂在掌心里。 …… 12.晚风菰叶生秋怨(3)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李藏璧的院子是她刚来庆云村那年从村正手里买的,这种已经归入官府的房屋大多都已经废弃了五年以上,即便一开始简单修葺了一下,整个院子还是光秃秃的,纷飞的大雪落在院墙边的早已枯死的树枝上,显得零落而又萧索。 李藏璧侧身踢开半掩的房门,屋内有些暗沉,只点了一盏油灯,一个简单的火炉搭在床边,炭火劈啪作响,在寂夜中显得格外明显。 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倒塌的书架,断成几块的木椅,破碎的瓷片堆在墙角,乱飞的银票和满地的书页,甚至连墙面都洒满了淋漓的墨迹,堪称一片废墟。 但李藏璧没有对这副景象过多解释,元玉也没有多问,只是视线在各处转了转,确定这里只有李藏璧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元玉被放置在了窗边的躺椅上,那躺椅宽大结实,上下都垫有一层厚厚的皮毛,甫一落入其中,他就能感觉到一股柔软的暖意将他包裹,冻到没有知觉的手脚开始发麻。 李藏璧走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椅地往火炉边推了推,又绕过来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说:“把鞋子脱了烤一烤。” 他依言照做,将鞋子脱在炉边,雪白的袜子已经湿透了,洇成深色贴在脚背上,透出一抹玉白的肤肉。 李藏璧又从床上扯过一张厚厚的裘皮递给他,说:“袜子脱了,外衣也脱了。” 他脸色有点红,抬手接过,冰凉的手指不小心蹭到她手背上,又匆忙收回来。 但李藏璧已经感觉到了,面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说:“手怎么这么冷?” 他不说话,脱了外袍,将裘皮盖在膝盖上,慢慢俯身解了袜带,洇湿的袜子很快被抽出来,胡乱地搭在鞋子上。 玉白的脚趾宛若一点雪色,轻轻向上一抬,蜷进了乌黑的裘皮间。 太冷了,未经寒不知暖,现而今他被这股柔软的暖意包裹,便开始觉得刚刚站在门口的冷意愈发难以忍受,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往下窝了窝,乌发垂在脸侧,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李藏璧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乌黑的瞳仁泛着冷澈的光,专注的几乎不像话。 她重新添了两块炭,用火钳拨了拨,问:“到这和你爹说了吗?” 元玉声音微哑,低声回:“没。” 李藏璧道:“我等会儿去帮你报个平安,今夜你就在这待一晚吧,明日让你爹来接你,这几日来往的人多,你孤身一人从我院子里出去被看见了也不好。” 她自知考虑万全,但元玉却低落地垂了垂眼,过了几息才道:“别去,天太黑了,等会儿我自己走就行。” 李藏璧道:“都冻成这样了还逞强什么?腿还疼吗?” 这句话像是什么闸门,将元玉积攒几月的委屈全都泄洪似地放了出来,藏在裘皮下的手顿时攥紧了自己的衣裳,本就冻得僵硬的手更是用力到发疼。 好几息,元玉才勉强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低着头小声道:“……疼。” 听到这话,李藏璧垂手放下了火钳,站起身,在满屋的狼藉中寻到了一个横在地上的矮柜。 那矮柜的柜门只有半扇,也是摇摇欲坠地粘连着,李藏璧用脚把它扶正,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盖得紧紧的木头罐子。 她走过来递给他,说:“冻伤膏,你自己涂吧。” “好。”元玉抬手想去接,但没想到僵直的指尖蜷了蜷,丝毫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罐子从自己掌心滑落,眼见就要砸在地上,他心中顿时一紧,却没想到李藏璧反应极快,立刻伸手一抓,将其稳稳地握在了掌心里。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道歉,伸手还想去拿,但李藏璧却没再递给他,自顾自地拖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边上。 “对不起……”他慢慢收回手,又道了句歉。 李藏璧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说:“对不起什么?” 他指了指那个罐子,说:“我差点把它砸了。” 闻言,李藏璧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只是个罐子而已,便是砸了也就砸了。” 她浑不在意地低下头,抬手将罐子拧开,又道:“你是要教书写字的人,以后别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 元玉表情怔忪,视线凝在她身上,说:“以后不会了。” 他顿了顿,又道:“小时候不小心的打碎了家里的东西,母亲总是会不由分说地罚我一顿,就算只是一个碗,一个茶杯……挨的罚多了,就有点害怕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提起他母亲的事情,但内容却让李藏璧有些难以理解,她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之后,她将指尖探入手中的木罐,挖出了一点药膏,道:“手伸出来,我给你涂。” 元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躺在柔软的裘皮里,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漂亮无暇,骨相精巧,在屋内暖了一会儿,细腻的皮肤微微有些泛红灼热,李藏璧将药膏放在掌心里轻轻揉搓,很快便轻柔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许是因为经常干农活,李藏璧的手并不柔嫩,掌心中布满了粗糙的薄茧,从指缝里穿梭而过的时候会带来轻微的酥痒,元玉暗自咬牙,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紧绷。 这种十指纠缠的感觉实在过于紧密,即便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上药,他也难以抑制心口的震动,沉默地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开口唤道:“李渺。” 她嗯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在脑子里反复纠结自己即将要说出的话,心跳如雷,口中也干涩至极,好几息才敢真正地说出口,道:“我喜欢你。” 纠缠的指尖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过了好久她都没有说话,就在元玉以为自己这次也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却道:“我知道。” 听到这话,元玉眼底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又不吃教训的探头露出来,喉结滚了滚,轻声问道:“那你呢?” 李藏璧涂抹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抬眼看他,他表情依旧像往常那般温和,可眼底却是显而易见的仓皇和脆弱——一边虚张声势,一边又把自己的弱处摊给人看,不知是想恫吓别人还是想要怜悯。 她解读出来他的情绪,一时间没有说话。 正沉默间,屋外传来了细碎的断裂之声,不知是不是雪压断了枯枝,随着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元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说:“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感情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表白诉情过多少次,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他一直相信爱是很美好的东西,但那离他似乎是太遥远的事,祈求爱的过程对他来说实在太累,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他不动心,也不期待。 可是现在,他已经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念,去期待,总是见了她一面就还想见第二面,和她说一句话、得到她一声夸奖就能自己一个人高兴很久,而见到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嫉妒心能那么强烈——看到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恨得几乎窒息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幼年,变成了那个捧着一盒糕点想要祈求母亲一个笑脸的稚童。 可母亲最终还是把那盒糕点打翻了,就好像现在,李藏璧的表情正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也即将要把他滚烫的心脏一并扔掉。 他的示弱,他的低微,他的情感全部被肢解切割,碎了一地,没有人要。 “元……唔!” 在她要即将说出口的那一刻,元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涌,下一刻带着一种莫名的决然,突然俯身亲上了她的嘴唇。 这是一个青涩至极的吻,只是贴一贴就没了下文,他看 13.菱花尘满慵将照(1)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听到李藏璧的话,樊望雨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她,道:“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明白有明白的说法,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说法,”李藏璧神色不变,也不欲与她过多解释,径直道:“你来一遭若只是想探寻我与元玉的夫妻情谊如何,现下也看见了,大可以回去如实禀报。” 李藏璧如此直白,倒让樊望雨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都说不出口了,张了张嘴也只是沉默,好半晌才说出一句:“……殿下变了很多。” …… 她第一次见到李藏璧的时候,是在崇历八年的腊月,她身为薛宁的亲卫之一,跟着她一路从青州回京述职,那时候李藏璧只有九岁,跟着名师大家学文习武,刚学会飞檐走壁就爬上了崇明殿的金顶,在殿中议事的崇历皇帝被瓦楞相击之声打扰,带着几个亲近的臣子走了出了大殿。 薛凝便是当时和崇历皇帝议事的臣子之一,她原本还想是谁如此大胆敢扰崇明殿议事,结果出来一看正是自己离京前还悉心教导过的帝姬殿下,脸色登时就变了,但自己身边的崇历皇帝还未发话,她纵然有千言万语想说也不敢多言。 正当李庭芜一言不发地看着坐在屋脊上的女儿时,十岁的帝卿殿下带了数个侍从匆匆赶来,他在几人身旁站定,先是小心地觑了一眼母亲的神色,见不算太难看,才开口朝背对着众人的妹妹道:“阿璧,你快下来!” 但李藏璧充耳不闻,撑着下巴俯瞰连绵的红墙金瓦和远山群岚,头也不回道:“我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爬上来了,让我多玩一会儿!” 当时殿前君臣俱在,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各异,在李庭芜发话之前,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樊望雨沉默地随侍一旁,见跟着帝卿的一个侍从得了吩咐,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人群。 过了好一会儿,那侍从去了又回,同时也带来了得到消息的昭德帝君,他一看见在金顶上胡闹的李藏璧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李藏璧,你给我下来!” 李藏璧听到父亲的声音,终于有点害怕了,连忙扶着屋脊转过来,这才看清底下围着自己的一大堆人。 完了,肯定要挨罚了。 那时候樊望雨就从小帝姬的脸上看到了这几个字,低下头忍俊不禁。 这时,一直未曾发话的李庭芜总算开口了,对着李藏璧道:“下来吧,你瞧你父亲都生气了。” 她留恋屋顶上吹拂的清风和从未见过的风景,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爬到屋檐边,但也不肯立时下来,盯着父亲难看的脸色,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想看看我练的如何,并非想闯祸。” 还有臣子在,沈漆也不好当面教训她,勉强耐着性子道:“下来,父亲不罚你。” 得了保证,她这才高兴起来,探身看了看檐下巨大的盘龙柱,似乎是在寻找落脚点,但尝试了好几个动作都没能继续,最后只能讪讪道:“我下不来了。” 沈漆隐忍不发,示意身侧的侍卫上前。 但没想到立在一边的李庭芜拂了拂袖子,向李藏璧张开手臂,说:“下来吧,母亲接住你。” 李藏璧眼睛一亮,道:“那我跳啦?” 见母亲点了点头,她便从屋檐边站起来,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李庭芜轻松将她接住,抱进怀里,问道:“阿璧在上面看见什么了?” 李藏璧高兴道:“看见护国寺的琉璃塔了。” 李庭芜也被她的笑容感染,扬起一个轻笑,说:“能看那么远呢?” 李藏璧点点头,说:“坐马车去要大半个时辰呢,在屋顶上一下子就看见啦!” 李庭芜道:“爬那么高,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李藏璧不解,抱着母亲的脖子问:“宫里最高的屋顶我都爬上来了,母亲,我厉不厉害?” 李庭芜笑着说:“厉害,阿璧喜欢练武?” “嗯……也不算。”她摇了摇头,先是看了父亲一眼,又俯身凑到李庭芜耳边说了句什么,崇历皇帝侧耳听了,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对一旁的昭德帝君道:“走罢,我与你一起送他们回去。” 沈漆见状,总算松了口气,蹲下身把李藏珏也抱进了怀里,与妻君并肩同行。 一家四口温情脉脉,实难看出此为天家。 那次的议事只到半途便没再继续了,李庭芜和昭德帝君抱着孩子离去,只道将所述之事写成文书呈报上来即可,又让他们除夕入宫参加夜宴。 后来樊望雨也见过李藏璧两三次,但无一例外都在盈着一张狐狸般狡黠的笑脸与谁玩闹,最近一次见她,她还穿着劲装意气风发地骑马射箭,带着帝卿共骑的时候故意纵身扬蹄,把他吓得六神无主。 ——那样的爱笑爱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樊望雨望着眼前的女子,实难将她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 听到她的话,李藏璧低头饮茶,没有多言。 樊望雨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从怀中拿出一个翠色玉环放在桌上,继续道:“林家旧年确实与元玉有婚约,便以此环为证。” 李藏璧反问:“林家?” 樊望雨解释道:“明州原府丞林赟之女林奉思,不过前两年她已经成亲生子了,再加上元玉早已不是府令之子,此桩婚约自然被抛诸脑后,”言罢,她又笑了笑,道:“若此环真为樊家所有,殿下应该怀疑怀疑元玉的身份了,否则怎能这般凑巧。” 李藏璧道:“那你如今持此环前来,是想如何?” 樊望雨摇摇头,说:“不如何,刚刚元玉已然那般决然地拒绝了此事,此环自然也无用了。” 李藏璧道:“若是元玉真肯履行婚约,停妻再娶,你也愿意?” 樊望雨笑了笑,似乎浑不在意,道:“如果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回去也不会再挨罚了。” 李藏璧道:“先生是怎么吩咐的?” ——以正考名额诱之,先妣信义迫之,观其情谊深浅,家中境况,若是殿下认出你的身份,你也可以和盘托出,替我示之,莫要溺于悠然青山,温柔暖乡。 樊望雨想起薛凝的话,心下叹气,面上却不显,只道:“殿下莫要为难我了,我不能说。” 好在李藏璧没有追问,思忖了半息才道:“是从星濯那里问不出来,所以才叫你来了。” 樊望雨道:“裴令使的话府君已经不信了,他上回还和府令说殿下与夫君感情极差,先前还差点动手了,府令听了直接拍案而起就要过来,结果又被裴令使急哄哄地拦下,支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她描述,李藏璧似乎也看见了裴星濯说这话的神态语气,无奈地笑了笑,说:“现下你想看的也都看到了,可以回了?” 见李藏璧仍是神态自若,樊望雨有些讶异,沉默了半息,问道:“殿下就不怕我如实禀告给府令?在我看来,殿下和夫君的感情之深,确然到了可以左右您心意的地步。” 李藏璧不以为意,道:“可我又能如何呢?我是能阻止你的突如其来,还是能故意在你面前与元玉装出一副情冷之态?既要瞒元玉,就骗不过你,我又不是神仙,顾不了左右都周全。” “至于你是否会如实告诉先生,这也是你的事,我若是想阻止,也只能……” 见她停顿,樊望雨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什么?” 李藏璧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缓声道:“……只能杀了你了。” 对方现下的情态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出现了荒诞的重合,却又多了一份难以琢磨,樊望雨心下一沉,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就在她神色越来越凝重的时候,李藏璧又笑盈盈道:“樊大人,这天下终究是姓李的。” …… 待到桌上两杯茶渐渐冷却,二人也已然话毕,樊望雨将那玉环推给了李藏璧,起身告辞。 走到屋门口时,她看着身侧主动抬手为她启门的帝姬殿下,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以为殿下不会记得我。” 不算这一次,她从崇历八年至今一共就见过李藏璧四次,且每次跟着薛凝入宫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如此这般李藏璧居然还能认出她。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藏璧率先走了出去,施施然道:“不记得,我诈你的。” 樊望雨:“……” …… 见门终于打开,一直焦灼地等在厨房门口的元玉忙抬步走过来,当着外人的面径直拉起了李藏璧的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 樊望雨还未从自己是被李藏璧诈出身份的事实中醒过神来,根本没注意,一直走到院门口才表情复杂地与她作别,道:“……李姑娘不用送了。” 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殿下二字咽回去,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元玉。 这位成了殿下夫君的人,容貌确然是一等一的 14.菱花尘满慵将照(2)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自从上次李藏璧与樊望雨详谈之后,薛凝好歹消停了一段时间,终于没再找人来试探她,与此同时阿兄的消息也没再传来,李藏璧虽然有些失望,但其实心中早有预料——如果光一个青州府的势力就能那么容易能找到阿兄的线索,他早就被徐氏或是母亲的人发现了,哪里还能传到她耳朵里。 没有消息的日子总是占大多数,李藏璧也早就学会了不骄不躁,只安安心心地在村中过着自己的日子。 今年的谷种顺利出芽后,她寻了一日上午去了趟田间,没一会儿便将其全部播撒干净,拿着空草袋回到了家中。 今日阳光正好,元玉也刚好休沐,午饭过后,夫妻二人将家中的书卷画册一起搬到院中晒了晒,这里面有很多书都是元玉旧年考试用过的,随手翻开一本,都能看见字里行间夹杂的蝇头小字,认认真真地写满了注解,足以看出他当年是如何的苦读。 中乾的文武分治是先圣端泰皇帝在位时提出的,即将原本文武一体的正考分开,更细致的明确文考和武考的要义,避免因为某样文考的短缺而错失武学人才,反之也亦然。 后来经过几个朝代的不断完善,文考和武考所需要考校的内容也被重新更替,其中文考除了史学和文策外新增了书法和算学,武考则除了考校射艺、骑术和兵法外还要求了考生掌握一项兵械。 这些东西李藏璧还在宫中的时候先生曾细细教过,只不过那时候她不大爱听,很多都是到庆云村之后才重新捡了起来。 院墙将东升的朝阳切出了一道极为明显的分割线,李藏璧蹲在阴影中,随手拿过书箱上的一本史书在翻看。 此书唤作中乾府史,也是元玉曾经参加正考史学时候必须要学到书目之一,书中详细记叙了中乾各府的概况还有发生过的重要事件,最近只记叙到了前朝,也就是李庭芜父亲,李藏璧祖父先圣德宗皇帝在位时的那二十八年。 当朝书不录当朝事,这是中乾考场上明定的规则之一。 李藏璧这些年也看过不少元玉旧年的书,发现中乾文考中的史学和文策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互通的,前者需要根据本场考试抽到的题目书写一篇长达千字的策论,题目大多是有关于各朝各代出名的大事件,例如贪腐之案,赈灾之策等等,由考生据此提出自己的见解或是看法;后者则是根据出题来写文章或是赋诗,由于每一年的题目不同,所以对每个考生来说机会也是千变万化。 就如李藏璧现下翻到的那一页,所书的就是有关于永徽十八年青州府的一桩贪腐案,道当年青州府南部一带遭遇了蝗灾,庄稼受损,按照一般的流程,由青州府开放各地粮仓赈灾也就是了,但当时有一个叫山阳县的地方,其下辖明明只有一个村落受蝗灾影响,其知县却为了贪污赈灾款,向上面谎报了灾民人数。 彼时,青州府的府令是刚刚从乾京调任而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要官声,二要立威,这次蝗灾又是她来到青州时所处理的第一件大事,她自然格外的重视。 于是在收到消息,发现受灾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许多后,她便当机立断地决定要亲自带着亲卫押解赈灾粮,同时沿途慰问灾民,以彰显自己的爱民之心。 自然,这一看,山阳县知县的谎报之事自然是瞒不住了,还连番牵扯出其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虚设税目等罪名,不多时就被直接押入了乾京问斩。 据那府令呈报给乾京的奏折文书来看,那县令在得知自己曝露后,还曾经拿出半数家财试图贿赂,其数目整整高达三万两,永徽帝得知后震怒,径直将斩首改为了凌迟,希望能以此杀鸡儆猴,震慑百官。 然而等这位县令死后,那府令却又向乾京上了一道奏折,道山阳县其实根本没有村落受灾,只是她受人秘密相告,得知了此人行径,但苦于没有证据,又无正当理由无法严查,于是就借蝗灾之名让村正谎报消息,声称所在的村落也受了虫害, 为了不露出破绽,那府令还特地为此地做了一些伪装,却没想到这个县令离堂已久,只知享乐,根本没有去验证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得知下辖村落受灾一心想的只有如何借此贪赃,于是便轻易中了此计。 看至文末,李藏璧也若有所思,抬手翻到下一页,几行齐整的朱字映入眼帘,一字一句地写道:“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贪,雀又乘其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 又言:“精于刀者死于刀,精于泳者死于水,精于用计者死于计谋。若言以不变应万变之法,即戒止贪欲,不能只见眼前利益而不顾后患。” ……他所述的这些,倒和自己的想法还有些相似。 李藏璧心中微微一动,继续往下看去, 上面这几行字应该是同一时间写的,朱墨深浅一致,但其下又有一轻墨的痕迹,将“戒止贪欲”四字划去,紧接着在下面写道:“欲乃人之本,即便为官做宰,无欲也不成行,戒止或可过于苛求,理应度量。” 度量二字后面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墨点,可以看出元玉当时写出这行字的犹豫之态。 李藏璧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一瞬间似乎也感知到了当时元玉沉闷的心情——他虽然未曾为官,但却比很多人都真切地体会过官场的倾轧,尤其是他母亲还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悬于天穹的骄阳又往头顶升了一些,温热的阳光将书页一明一暗地分割成两半,那墨字在亮光的直射下有些难以看清,李藏璧眼睛发涩,反手将其盖回书箱上。 院角的厨房内,元玉正在给元宵准备吃食,结果刚端着木碗撩开疏帘,元宵就等不及地跑过去往他身上扒拉,他垂下那只空闲的手逗了它几下,元宵摇着尾巴,张口就要去咬他的指尖。 结果元玉也不闪不避,只把另一只手上的木碗抬高了一些,道:“你敢咬我?” 元宵哼了哼,收回还未咬合的利齿,转而伸出舌头舔了他两下。 他笑了一声,这才抬步走到狗窝边,蹲 15.菱花尘满慵将照(3)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小满前后,地里的秧苗即将长成,李藏璧又重新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 先前播种的那半亩田现下已然绿油油一片,长势良好,但在分秧插秧之前,周边的田地还需要灌水修整,她又重新借了郑泉明家的水牛,和裴星濯一同下地劳作。 整田的工序并不简单,要用到的农具也多,首先便是用犁耕田翻土,其次用耙使土均匀细碎,最后才能用耖平整田块,一连好几日都是这般,每回日落归家时二人都累得说不出话。 不过对于李藏璧来说,整田还不是最累的,每年分秧插秧才是她最痛不欲生的时候,总是让她想起幼年被几个师傅逼着练武的情形,也是一样的似火骄阳,热烫的阳光直直地晒在背上,水面被照得明晃晃的,即便带着斗笠也照旧满头大汗,一片田感觉无边无际。 等到直起身来,腰间几乎酸到麻木。 十几亩地,一人事田,少说也要十几日,然而刚到七八日的时候,裴星濯就先崩溃了,坐在田埂上一边往嘴里灌水一边抹眼泪,说:“这可比练武累多了。” 李藏璧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好笑,喝了两口水没说话。 见她这般风轻云淡,裴星濯眼里流露出一丝真心的拜服,带着哭腔道:“殿下不愧是殿下,心智坚韧,身强力壮,拔山举鼎……” 李藏璧一下笑出了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给他擦了擦眼泪,道:“种个田还能把你种哭了。” 裴星濯吸了吸鼻子,似乎也觉得有点丢人了,沉默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特别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把脸埋到臂弯里,声音闷闷地唤了一句殿下。 见他这副模样,李藏璧心中也蓦然一酸,顿了半息才慢慢抬手,像以往那般拍了拍他的脑袋。 要说起来,裴星濯还比她还小了两岁,月前才刚满二十,自她八岁那年来到她身边,到十五岁时二人失散,已经整整陪了她七年时间。 犹记得崇历七年的时候,身处济福寺的裴小五被父亲选中,送进宫中陪她一同练武,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是父亲牵着他来到她身边,对她说:“阿璧,这是小五,以后就同你一起练武了。” 那时候她挠了挠脑袋,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小五?这叫什么名字?” 当天下午,她就兴致颇高地翻阅典籍,文绉绉地为他择取了星濯二字为名。 裴星濯能被父亲选中并非毫无道理,自小他就在武学上展露出了极高的天赋,学什么都比她快,父亲还专门叮嘱了他不许藏拙,不许因为她是帝姬就手下留情,这也就导致了她每次比试都输给他。 十二岁之前他个子还没她高,年龄也比她小,面对这么一个哪里看起来都比她弱的小孩,她自然不愿意每次都输,于是乎奋发习武,就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只可惜十二岁之后他开始抽条,各家武学也更加得心应手,这下她别说打过他了,连近身都变得有些困难。 不过好在裴星濯自小和她混在一起,事事唯她是瞻,她八岁之后在宫里闯的所有祸,一大半都有他鼎力相助的功劳。 那段时间两人天天一起挨罚,都是些不大不小的祸事,罚得太重也说不过去,是以大多都是抄书或是罚跪,若是抄书李藏璧就会去求阿兄和他身边的亲卫商拂盈一起帮忙,不消一会儿便抄完了;若是罚跪裴星濯就会偷偷把外衣脱了给李藏璧垫膝盖,每回等到半夜父亲或是阿兄忍不住来看她,别说罚跪了,两个人早就趴在衣服堆里呼呼大睡了。 不过那时候裴星濯年纪小,即便有为虎作伥的嫌疑,沈漆也不会重罚他,再者他这般唯李藏璧是从的态度也是沈漆一直想要看见的——他虽是中乾帝君,但更是一个父亲,就算一双儿女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作为父亲的私心,他也希望有人能毫无缘由地保护他们。 一直等到李藏璧十一岁,沈漆觉得她该知礼懂事了,才又给她安排了一个侍卫,和孤儿出身的裴星濯不同的是,这位侍卫出自世家,是户部侍郎明潜的独女,唤作明菁,比李藏璧大了四岁。 十四五岁的年纪,又是文武皆成的世家子,身上多少还负有少年人的意气,不仅机敏,胆子也大,既奉了帝君之命管束劝导帝姬便不会渎职,再加上年岁的原因,对付李藏璧和裴星濯两个人绰绰有余,二人加在一起才能和她打个平手,若想要赢她,还得一起配合着耍点小聪明。 自此,李藏璧的闯祸数量直线下降,树也不敢爬了,屋顶也不敢上了,甚至连上课都不敢睡觉了,只能在明菁的注视下瞪着两只眼睛神思恍惚地听着那些策论诗文。 她那时候并不喜欢明菁,觉得她过于古板,不懂变通,每日早上一睁眼,想得最多的就是该怎么躲着她多玩一会儿,还乐此不疲地和裴星濯一起同她斗智斗勇,直到那一日她因为保护自己而身死。 自那之后,她便再也不用费尽心思躲着她了。 …… 崇历十四年的秋日,皇家秋狝,母亲和父亲带着他们一同去了奉山围场狩猎。 彼时徐阙之已然入宫,位至贵君,只在父亲之下,而在各方的权力倾轧之下,沈、薛两家也初露颓势,有不少沈薛两家的官员被连篇参奏,以各种理由下狱流放,其中不乏有人喊冤叫屈,但都收效甚微,更有以死明志者于大殿上触柱而亡,那片血色至今仍如附骨之疽一般停留在李藏璧的脑海中,让她难以忘怀。 当时殿中一片阒寂,她满心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上首的母亲以手支额,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家族如此境况,父亲心中自然积郁,可对着李庭芜,他不能说也不愿说,只能尽心尽力地扮演好昭德帝君这个角色,希望她能顾念旧情,不要对他的家族赶尽杀绝。 李藏璧知晓父亲心中郁结,一心想在秋狝中让他开心些,即便自己也不高兴,却也勉强扯出了个笑脸,拿着弓箭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说要给他猎只漂亮的小狐狸赏玩,就连不擅骑射的李藏珏也站了出来,说今年也要和妹妹一同下场。 端坐在李庭芜身边的沈漆浅笑着应了,说那父亲就等着你的小狐狸。 于是她跨马横弓,带着李藏珏共骑一乘,轻拉缰绳背身而去。 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她此生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多年之后再去回想当年那一日,李藏璧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只是觉得很冷,像是寒冬腊月被剥去一件件衣物赤脚站在大雪中的那种冷,从各个方面侵入身体,寒彻心扉。 无数的刺客从密林中向他们涌来,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刀尖嗜血,那是李藏璧第一次这般直接的面对别人的杀意,也是第一次知道,杀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 秋狝之中,为了不惊到猎物,每一队组成的人数都不会太多,即便是李藏璧和李藏珏,跟在身边的也只有明、裴二人及李藏珏的亲卫商拂盈,其余人只守在猎场周围保护。 而那些刺客明显是有备而来,还未露面就目标明确地放冷箭射掉了明、商二人腰间别着的信号烟火,见得手后又迅速冲出,直 16.倚楼无语欲销魂(1)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初夏的夜晚格外阒寂,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零星几声虫鸣,屋里没有点灯,薄薄的月光透过掀开一角的床帐,隐约照亮了一只瘦白的脚,那木芙蓉般的脚趾蜷起,蹭着床沿细细颤抖。 阿渺今夜有些过分温柔了。 元玉压抑地喘息着,调动自己愈发迟钝的思绪,勉强从这场缠绵的情事中觉出了一丝反常。 “阿渺……”他唤了一声,手伸到背后轻轻抓住她的手腕,说:“转过来好不好?我……我想看着你。” 元玉很少会在床上提要求,他做这种事的时候通常很安静,连下意识的挣扎都带着说不出的柔顺,只有李藏璧实在弄得太过分了才会发出几声又黏又软的低叫,含糊又沙哑地唤她的名字。 反观李藏璧,各种各样的浑话就多了许多,一会儿让他腿再分开些,一会儿又让他自己抱着,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将自己揉捏成她想要的样子,不过除此之外,她有时也会说些缠绵的情话,夸他漂亮,说喜欢他,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每当这时他不论多恍惚都会在浪潮中寻得一丝清明,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爱恋地亲吻她的嘴唇。 他并非是个敢于表达的人,只是太想让李藏璧知道他滚热的心。 …… 回应自己的是无声的紧贴和一个落在肩胛上的轻吻,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便随着身体的转动不断从蔓延上来,在他仰躺的时候侵入了他的唇齿。 元玉顺从地张口,沁满薄汗的双臂勾上了她的脖颈。 李藏璧吻的很专注,低垂着眼,柔软的舌尖一点点地舔过他整齐的齿列,时不时又划向上颚敏感的薄膜,他控制不住的打颤,舌头下意识的抵上去,却被她顺势勾弄在一处。 灼热的手掌贴在他耳后,带有薄茧的拇指轻轻的、一下又一下抚蹭着他的脸。 元玉望着她这般认真的神情,简直神魂颠倒,心里的柔情顿时如波浪般翻涌,澎拜的拍打着堤岸,催促他更用力地将自己献上去。 阿渺…… 阿渺啊…… 他在心中缱绻地唤了两声她的名字,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两个字在自己滚烫的胸腔中砸来砸去,经由血液流遍全身。 唇齿间的交融愈发深刻,让本就摇摆不定的询问直接偃旗息鼓,随着她的吻不断下落,腰间也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还可以吗?” 低哑的声音从颈侧传来,像是钝刀子割肉那般磨人,他胡乱地点点头,抓着她的手臂声音急促地说:“可以、可以,你来……” 见李藏璧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元玉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催促意味,满脸通红地抓过一旁的被子,一把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回李藏璧彻底笑出了声,低头在他蜷起的指尖上亲了一口,垂手去勾他的腿弯。 元玉在模糊的黑暗中闭上眼睛,隔着被子捂住自己愈发失态的脸,心跳和喘息声紧密地环绕在他的耳侧,让他除了对方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很快就被迫发出走腔变调的低吟。 他真的感觉自己要化了……皮肉、骨头,这具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在闷热的蒸烤间越变越软,直到化作一滩水从床上流下去,缓慢的流经被褥,流经枕巾,然后洇湿地面,洇湿情绪…… ……要死了、要死了——阿渺救我…… 他在心里高声喊着救命,口中却只能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破碎低吟。 下一息,密不透风的黑暗被人撕开了一角,微凉的空气和涌动的月光一同蹿进来,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压在被角上的手被人紧紧握住扣在了身侧。 她没有掀开被子,而是直接将脑袋探了进来,在一片模糊的暗影中,元玉感觉到对方潮热的指尖在自己的脸上不断地摸索。 几息之间,她的指腹撩过了他的额发,划过了他的眼睫,跃过了他的鼻梁,轻盈而细致地描摹着他的轮廓,最后她找寻到了目的地,双唇代替手指,精准地吻住了他嘴唇。 元玉怔愣了一瞬,本就留存不多的思绪和理智齐齐沦陷,四肢顿时如藤蔓一般紧紧地缠上了李藏璧的身体,第一次这般激烈地回吻过去。 他的一切都被重新掬起,再次凝实。 她的反常,她的过去,向来都是对他紧闭的一扇门,曾经他也试图敲响,只是从无回应……如今经年已逝,他也渐渐的不再执着。 至少此时此刻,她在真真切切地爱着他。 …… 这场温柔的情事最后还是以很不温柔的方式结尾了,元玉从浴桶中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然昏昏欲睡,被擦干放在躺椅上还没什么反应,塞进被子后倒是醒了,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发觉空无一人,茫茫的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发了会儿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床帐还勾在两边没有放下,整个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李藏璧刚从浴房里走出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元玉身着薄衫,赤脚站在床边,灯光如细流般在他身上涌动,衬得那张如静月般的容貌显出几分艳丽的艳色,美得不似真人。 见她出现,他立刻便想走上前来,结果刚迈出一步,发颤的双腿就蓦然一弯,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前倾来,李藏璧见状,赶忙走上前将他一把捞入怀中,重新放回床上,问:“起来做什么?” 元玉没有回答,眷恋地靠着她的肩膀,漆黑如墨的发丝散乱在脖颈上,看着格外柔软。 李藏璧抬手摸了摸,示意他先放开,说:“我去拿药。” “好。”他声音有些哑,侧身将脸贴在她的枕头上,视线安静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直到上完药熄了灯,元玉才如愿回到她的怀里,还有些发烫的脸紧紧地腻在她颈侧,简直一刻也不想分开。 ———————————————— 插完秧苗的后几天,李藏璧也没有闲着,而是日日拎着铁锹和锄头去往田间,先前她和元玉说要养稻花鱼的事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早有计划,今年插秧前她就已经预先把鱼沟和鱼坑挖好了,如今还需要将田埂加高加宽,提高蓄水量,防止到时候放鱼苗的时候漏水、垮埂或是跑鱼。 郑家地里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但裴星濯还是每日都来帮她,夏日将近,易容术的维持也开始变得艰难,容易被看出破绽,到了夏试前后,裴星濯就要以郑泉明的身份离开庆云村一段时间,借口再次参加武试,最早也要等到秋日才能回来。 这日二人照旧一同在田里干活,裴星濯挥汗如雨了一上午,好容易才休息了会儿,喝着水与还在挖沟的李藏璧闲话,道:“昨日的糕点好吃吗?这两天天气热了,没坏吧。” 他所说的糕点是昨日傍晚他亲自登门送到李藏璧家中的,彼时元玉正在做饭,开门后二人说了几句话,李藏璧就直接接过糕点拿去厨房了,只说这是自己托郑泉明去镇上买的,元玉也没有多问。 李藏璧道:“糕点没吃,昨日元玉做了鱼,我吃得太饱了,只尝了几个果干,”过了几息她又想起什么,问道:“果干倒还罢了,我倒是不记得青州府有这糕点,你从哪找来的?” 裴星濯送的糕点唤作绿雪层云片,由糯米粉和绵白糖制成,表面还撒有一层绿豆粉,是乾京特有的一种吃食,因着难以保存,运送的成本又高,很少在别的地方看到。 裴星濯道:“这回不是我买的,是……是薛府令送的,”他小心地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又接道:“送糕点给我的姐姐说是薛府令出去办差,顺路带回来的。” 听到这话,李藏璧的眼神顿了顿,一时间没有接话。 薛凝身为薛氏族人,早就被摒在乾京官场之外,怎么可能会有乾京的差事,既然没有,又谈何顺路。 她是特意去为她买的。 想到这一层,李藏璧敛下了长睫,沉默地看着脚下泥泞的土地,好一会儿才道:“既如此,下次见到先生,替我谢谢她。” “好。”裴星濯赶忙答应下来,心下微松,拿起一旁的水囊递给她。 李藏璧也有些累了,接过水喝了一口,随口问道:“那果干在哪买的?元玉说还挺好吃的。” 果干这种东西各地都有,薛凝给自己带乾京特有的糕点就罢了,应该不会还千里迢迢带果干,李藏璧便下意识的以为是裴星濯买的。 可谁知她问出这个问题,裴星濯就惊诧的瞪大了眼睛,说:“果干是沈大公子送 17.倚楼无语欲销魂(2)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夜半时分,夫妻二人照旧相拥而眠。 元玉已经睡着了,半张脸贴在她颈侧,一只手垂在她腰间,仍是和以往一般无二的姿势,李藏璧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床顶,脑子里还在想白日里看到的那封信。 写信之人是乾河沈氏嫡支的长公子沈郢,李藏璧父家的族弟,他的母亲沈沛是沈漆的堂妹,奉山之变后孤身远任磬州府,但泰半家眷却仍居留乾京,沈郢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李藏璧于明州府边境逃脱后,其实并不是第一时间就去往了青州府,而是重新寻了一匹马试图归京,但她知晓当时境况不明,并未直接进入城门曝露自身,而是找了一个入城卖菜的农户,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城东沁园寻人。 只不过她那时候寻找的并非是长公子沈郢,而是他的胞弟沈邵。 沈氏兄弟以及陆惊春、东方衍等人,都曾在幼年时与她和阿兄一同在明撷殿同窗读书,但相较于严肃疏冷的沈郢,她自然和性格与她相仿的沈邵更加投机。 至于陆惊春、东方衍等人,纵然他们家族背景再是豪奢,毕竟还是臣子,若是真有什么意外,李藏璧也不愿他们用家族命运为她抗衡,思来想去,只能选择这位一脉所出的族弟。 可当她好不容易见到沈邵之后,对方却劝她赶紧离开此地。 暗夜深深,丛林寂静。 沈邵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露出几分愁容,咬牙看她,道:“表姐,京中已经生变了,就算你此刻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李藏璧道:“你什么意思?” 沈邵道:“……薛昌被夺爵下狱了。” 她愣了两息,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可怕。 沈邵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她,说:“银钱、符传、路引、舆图,我都为你备好了,你直接去往越州府,母亲安排了人在那接应你。” “表姐,保护好自己。” 他匆匆来,匆匆去,一副神色慌张,事态紧急的样子,可见他如此,李藏璧偏生冷静了下来,待他离开之后也没有急着走,而是先打开手中的布包仔细看了一遍里面的东西。 那张符传上刻的是一个普通商户的籍策,反面烙了越州府的府印,路引上所落的一个个关印也正是越州府至乾京所经过的每个城池的官章。 李藏璧又从中拿出一卷银票展开来看,角落的印正是中乾最大的钱庄昌元票号,其中还有一张字条写明了存钱的时间和地点,用以选择取钱时要用的密押。 每一张银票都是五百两的数额,整整二十张。 李藏璧神色几经变化,最后将其中的中乾舆图拿出,那图的正面为她标明了此行的路线,背面则精细地绘出了整个越州府详貌,府道县镇村无一不缺。 ……这些东西,若非是沈家势大至此,能在短时间内整备的如此完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有人早就备好,就等着她主动来寻。 而这个人,几乎不可能是沈邵。 符传、路引、银票,她毫不怀疑只要她用了其中一个,她的所在之地就会被人知悉。 当时一同去秋狝的除了皇室宗亲还有一些李庭芜亲近的大臣,所以知晓奉山之事的人并不算少,李藏璧一时间也无法猜测出沈邵背后的人是谁,此去到底是陷阱还是保护,犹豫了许久之后,她还是将舆图放回了布袋中,满心惶然地牵着马往城外走。 那是她此生最为茫然无措的时候,明明家就在身后,却不知道去往何方。 沈郢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于夜色深深中孤身纵马而来,找见她的那一瞬间明显松了口气,翻身下马走到她身前,一句废话也无,径直问道:“你要去越州府?” 虽然也同窗了几年,但李藏璧与他并不算熟悉,闻言皱了皱眉头,问:“沈邵告诉你的?” 沈郢摇了摇头,道:“他没说,是我自己查出来的,你失踪之后,阿邵被单独召进宫了一次。” 李藏璧道:“是徐阙之吗?” 沈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道:“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场刺杀是有预谋的,不如顺应上位者的心意,让他们把这台戏唱完。” 李藏璧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忍耐了两息还是难以克制,猛然抬手攥紧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道:“那是我的母亲。” 沈郢握住她紧绷的手腕,表情依旧冷静,只眼底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忍,道:“可她也是皇帝。” “薛昌以保护不利的罪名下狱,许多族人都遭到株连,彼时薛氏在乾京的势力必然会遭遇清洗……” “你若是不想沦为棋子,只能先跳出他们给你圈定的牢笼。” 薛氏手握兵权,沈氏门生遍地,两家势大,已经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若说都是忠直之士,那便罢了,可已经有人不满足现状,仗着沈漆中乾帝君的身份为所欲为,其下的糟烂之事只多不少,只要沈漆一日是帝君,和李庭芜并肩站在至高之位上,这些人就不会有所顾忌。 没有证据,就只能创造罪名。 沈郢扯开她愈发无力的手,沉声道:“表姐,走罢。”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布袋递给她,说:“我一时间没找到多少散碎银子,里面有个镯子,是我旧年买来……买来的时候是一千多两,你找个不需要出示符传的当铺,就算折半卖了也有不少钱。” “指引你去越州府的人我还没查清楚,见阿邵的是一个脸生的侍从,不知道到底是谁的人,但来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青、裕二州比较安全,离乾京不算远也不算近,最重要的没有多少薛、沈两家的官员……” 他原本还有许多谋算想要说,可见着李藏璧苍白的脸色,却慢慢地噤了声。 她抬眸看向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露出那般无助的神情,问:“薛沈如此,我父亲会如何?” 沈郢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臣妻夫,终归是君臣在前,妻夫在后。 “你现在固然可以回去戳破这一切,证明薛昌无罪,罪魁祸首是那些刺客,然后发动禁军寻找帝卿殿下,可是然后呢?” 已经摔碎的东西,就算重新弥补也会有满身的裂痕,再也无法回到幸福美满的过去。 沈郢又把布袋往前递了递,道:“今上已存亡薛沈之心,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现下李藏璧还有选择的权力,若是下次,就不知道是何等惨烈的结果了。 过了很久,李藏璧才僵硬地抬手接过那个布袋,低着头,很小声地问:“父亲不会死的,对不对?” 不论权力如何倾轧,沈漆都做到了他能做的全部,可他毕竟身处深宫,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薛沈两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为了他好,又有多少人只把他当作一个和天权博弈的筹码,谁也说不清楚。 ……这些,母亲应该都知道的。 所以、所以…… 她嘴唇蠕动,目光殷切地看着沈郢,竟生出一丝想要哭泣的冲动来。 眼前这个从小到大没说过几句话的族弟,现而今却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亲人。 沈郢心口一酸,抬起双臂似乎想要将她抱入怀中,可最终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顺着她的话道:“对,帝君会好好的。” 闻言,李藏璧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几息后主动倾身抱了抱他,说:“谢谢你,沈郢。” 作别之后,她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翻身上马,单薄的身影很快隐入夜色之中。 沈郢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肩膀。 滚烫的眼泪透过薄薄的夏衫,一路灼到了他的心口。 ———————————————— 虽然李藏璧并不打算去越州府,但她也没有直接就从乾京去往青、裕二府,而是先用沈邵所给予的身份去往了乾京以南的邕州府,在此地的昌元票号中兑了一张五百两银票,取了五十两出来,剩下的照旧存下,营造出她一路往越州府去的假象。 有钱在手,很多事情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她先是将手中的符传和路引都用火烧到了看不清的程度,然后直接去往了邕州府的官府。 中乾制作符传、路引所用的木头和纸张都是由乾京西郊一座叫做定旬山上的竹子制成的,但据李藏璧所知,其实是由两种树木依照年份混合而成,例如崇历十二年所发行的符传,可能使用的是楮树和毛竹一齐制成,但等到崇历十四年,可能又是雁树和青檀,除了材料上做了随机的防伪之外,印章也有特殊的标志。 重重保护之下,这类东西在民间自然也难以造假,但沈邵交给她的必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而这一份原本就挑不出破绽的符传和路引外加十两银子,在半日之内就为李藏璧换来了另一个新的身份。 李渺,年十五,青州府昌南道人氏。 前往邕州府寻亲,无果。 …… 离开邕州府之前,李藏璧又接连遭遇了两次刺杀,这些人的杀意比奉山围场时更甚,她也拿不准他们是不是一拨人,只能迅速的骑马奔逃,一刻也不敢多留,她先是从邕州府走水路进入丰梁邑,最后跟着一个商队换陆路进入都水邑,最后才到一路辗转到了青州府的 18.倚楼无语欲销魂(3) 《西山看我》全本免费阅读 思及旧事,李藏璧一时难眠,思绪沉沉地盯着床顶模糊的暗影,直到怀中的人突然动了动,张开迷蒙的眼睛看向她,声音含糊地问道:“阿渺……怎么还没睡?” 她问:“怎么醒了?” 元玉的手往腰间摸了摸,覆在她的手背上,说:“你抱得我好紧。” 她这才回过神来,忙松了力道,语气有些抱歉,道:“我没注意。”能把他勒醒,应该是很用力了。 “没事,”他不是很在意,依旧拉着她的手放在腰间,又将五指从她的指缝中扣进去牢牢攥紧,关切地问道:“是睡不着吗,还是做噩梦了?” 李藏璧这些年偶有梦魇,每次醒来后情绪无一不沉郁低落,但在夜半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唯一有一次把元玉弄醒也是如今日这般,非常用力地将他抱在怀中,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父亲,其间苦痛难以言述。 那一声唤得元玉心尖发麻,至今想来还是觉得心疼,从那时起他也渐渐明白了李藏璧为何不愿意将过往相告,后面便再也未曾提及。 李藏璧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说:“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 她主动提及以前,元玉却不想深问,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不太好的事情吗?” “嗯,”李藏璧轻轻地应了,缓声重复他的话:“……是不太好的事情。” 她的语气平平,可元玉还是从中觉察出了几分怅然和无措,一瞬间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抓握了一下,传来几分难言的酸胀。 他忍过那阵心酸,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又侧身支起身子,在黑暗中捧住了李藏璧的脸,说:“那就别想了……有我陪着你呢。” 李藏璧原本还松松地圈着他的手腕,听到这话当即心下一软,发散的思绪也被拉回来,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 下一息,元玉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紧了,对方倾身朝自己压过来,带着热意的嘴唇在他的脸庞上如蜻蜓点水般一路啄过,直至咬住他的双唇。 “元玉……元玉……”她贴着他的嘴唇缓慢地念了两句他的名字,唇齿间细微的震动却像是天崩地裂一般传到了他心里,动荡的情绪让他浑身发麻,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可最终所反应出来的只是一个珍而重之的回吻,元玉轻轻托住她的侧脸,缓声道:“嗯,我在这里。” 李藏璧忽地有些喉头哽塞——过往的记忆破碎不堪,唯有怀里的这份温热无比真实,可这份真实的背后同样是摇摇欲坠的欺骗,是另一种不知何时会消失的海市蜃楼。 她很想和元玉说一句抱歉,却害怕他不肯原谅她。 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 过了许久,这个温情且漫长的吻才渐渐休止,元玉抿了抿微肿的唇,亲密地靠在李藏璧怀中,安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余韵。 李藏璧以指为梳,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最后在他额间印下了一个轻吻,语气也恢复了正常,温声道:“睡吧。” 元玉应了一声,安心的和她相拥而眠。 ———————————————— “想什么呢?” 下午第一堂课刚刚课休,安静的学堂被孩童的闹声填满,从隔壁回来的赵阐音抓着几本书跑到元玉案前坐定,说了两句话却没得到回应,有些奇怪的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元玉甚少有这般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睛不知盯着哪一处发愣,笔尖蘸饱了墨,却迟迟不落笔。 赵阐音指着那案上的书卷提醒道:“你再不收手这纸都要被你洇破了。” 元玉回过神来,将快要滴墨的笔微微倾倒,放回了笔搁上,有些郁郁地吐出一口气。 赵阐音蹙眉,问道:“又和李渺吵架了?”他十次不对劲有九次是因为李渺,每次都一猜一个准。 听到这话,元玉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和阿渺挺好的。” 赵阐音问:“那是怎么了?” 元玉闷闷地摇了摇头,抬眼去看堂外跑来跑去的孩童,显然是不想说,然而就在赵阐音以为他要彻底沉默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郑泉明这人如何?” 赵阐音眉头一蹙,反问道:“这问题你是不是之前问过?”想起先前差点闹出误会,他心下有些戚戚,道:“你之前不是还和我说李渺对他没心思吗,怎么又想起这件事了?” 元玉先前虽然有些吃郑泉明的醋,但日子久了也发现李藏璧对他并不感兴趣,郑泉明看起来也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二人反而更像是姐弟那般相处,再加上郑泉明常常在田里帮李藏璧,元玉有好几次送饭的时候还顺带给他也送了吃食以作感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玉眉目沉沉,又问道:“他是崇历二十年的考生吗?” 赵阐音想了想,不确定道:“是吧,说是过了夏试但没过冬试,然后就回村了——不是,他不是你们村的人吗,你还问我?” 元玉道:“我只有小时候上书院的时候见过他几面,没什么印象。” 见他神色确实不太好,赵阐音的语气也认真了起来,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元玉思忖了几息,摇了摇头,另问道:“他家中人多吗?” 赵阐音道:“不多吧,好像只有母亲和兄姐,不过兄姐都已经成婚搬出去了,家中应该只有他和他母亲,”言罢,他又想起什么,道:“前年他兄长的孩子不就在学堂里念书吗,好像唤作郑敏,去年刚被送去临山演武堂。” 村里的学堂一般只做开蒙之用,若是想要考取功名,还是得去各州府的书院,当年元玉也是十四岁就去了鹤玄山,若是习武还得更早,八九岁就被送出去的比比皆是。 不过很多书院或是演武堂束脩都比较昂贵,尽管庆云村并不算穷,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出得起这份钱,再加上有些人不愿意让孩子常年离开自己,就只把他们放在村中的学堂中念书,这种其实也是可以参加正考的,只不过榜上有名的几率并没有外面的书院那么大。 先前这样的学生都是书院的令使周直亲自在带,后来元玉来了,周直认为以他之才也可以胜任这项任务,便渐渐的将这批学生交给了他。 正考三年一次,从崇历十四年至今,元玉一共经历了两场,每一场都有榜上有名的学子,虽然数量不多,但对于一个村落中的学堂来说已经是极其不容易的事了,这些学子一度想好好感谢元玉,甚至还有举家登门拜谢的,但都被各种理由拒绝推辞,最终都没有成行。 元玉的想法自然是不想引人注目,再者这本也是他分内之事,无需他们携礼感谢,这些年元玉唯一收的一样东西只有某个农户家中自己种的果子,还是因为他觉得李藏璧会爱吃。 一直到了崇历十七年,赵阐音经由元玉举荐来到庆云村中教书,他性格圆滑,又擅长交际,周直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将学堂中很多迎来送往的事情交给了他来处理,这几年庆云村中的事情他甚至比元玉还要熟悉。 …… 今天傍晚下学的时候,元玉难得没有急着回家,等了大约半刻钟才开始收拾书案。 夕阳西下,劳作了一日的人们陆续开始归家,路上多有和元玉抬手寒暄的村民,他都微笑着点头应了。 一直走到一个茶食摊前,他脚步轻轻一转,往旁边的巷子拐了进去。 小巷尽头,一个头发斑白的女子正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眼神不断向道路的另一边张望。 听赵阐音说,郑泉明的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没留住,未满一岁便夭折了,后来她老来得子有了郑泉明,执意要把他生下来,郑泉明十岁的时候,在码头做工的父亲意外身亡,家中的境况一下子困难了起来,但好在母亲自己本就能干 19.云笺字字萦方寸(1) 第二日元玉休沐,夫妻二人约好了一同去往镇上,一则夏日将近,要给家中添置一些必备的物品,二则是要买今年要放入稻田中的鱼苗。 从村里到镇上大概要小半个时辰,牛车行进又是慢吞吞的,李藏璧一开始还撑着下巴看沿途的风景,结果还没半刻钟就枕着元玉的肩膀睡着了。 等快到镇上的时候,元玉才轻声把她叫醒,坐下的牛车还在轱辘轱辘的前行,李藏璧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金质玉相的美人面,从眉梢到唇角无一不精致秀美,在阳光的掩映下更显靡颜腻理。 她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仰头迅速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元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愣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脸上浮起红晕,小声地埋怨了一句:“在外面呢……” 李藏璧眨了眨眼睛,又凑上去亲了一口。 “好了——”见她作势还要向前,元玉忙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温软笑意,低声提醒道:“要到了。” 话音刚落,牛车就慢慢停了下来,周遭喧嚷的人声也愈发明显,李藏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见状,元玉便笑着收回了手,结果才刚退开两分,手腕就被对方轻巧的捏住,唇瓣又被用力地印了一下。 “阿渺——”他无奈地唤了一声,可罪魁祸首已然迅速翻身下车,站在车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还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赶车的老妪正巧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二人,道:“夫妻俩感情真好。” 元玉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羞赧地朝那老妪笑了笑,随即便抓着李藏璧的手下了车,与她一同往游人如织的街道上走去。 …… 庆云村所在的梁食县地处丰饶,河网密布,漕运极为畅通,现在看来也是极为繁华,但其实在李庭芜登基前,这里完全是另一幅样子。 中乾是依霁水而生的,立国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境内有两条贯通东西的大江,分别是霁水和磬河,只不过一百多年前,今磬河中游所流经的裕、谌二府并非是中乾的领地,而是属于已经被灭国的靖梁。 有道是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不仅是边关粮草,就算是民间百姓的衣食,绝大部分都离不开通达的水路,中游掌握在别的国家手中,就意味着各种各样无休止的谈判和纷争,即便是敲定了文书落下了玺印,要不了多久还是会因为钱税的问题缠杂不清。 雍熙末年,北境遭遇大旱,磬河多个支流断流,河水的争夺问题再次被激化,几乎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当时朝中的大臣也分为了两派,一派是以怀化将军唐凤曦为首的主战派,她认为靖梁毫无信义,常常以各种理由提高钱税,希望能趁此机会直接打下靖梁,将整条磬河都归入中乾,一劳永逸。 另一派则是以工部尚书的倪祚善为首的开河派,他认为现如今北境大旱,开战无异于是将北境百姓的生死置之不理,从而向雍熙帝提出了“裁弯取直”的办法,即在中乾领土内修建运河,直接将磬河的上下游连接,这样既可以不开战,也可以彻底解决磬河的争夺问题。 但想要连接磬河上下游,并非只是开凿几十里的事情,而是要横跨整个乾州府,所要耗费的更是举国之力,一旦下令开凿,人力物力必然集中于此,如若别的国家趁此机会对中乾举兵,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就在两派争论不休的时候,本就积劳已久的雍熙帝却突然病倒了,短短半月就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只能让妻君嘉令皇后及储君宣和太子监国。 嘉令皇后并未听取任何一派的意见,而是直接下令赈灾,又亲自三拜九叩登上乾明山开坛祈雨,同时还让宣和太子带领使者去往边境,用极为退让的条件和靖梁协商,争取以最小的损失度过这场旱情,并未对有关磬河之事的奏折置予一词。 此事毕后,朝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位嘉令皇后优柔寡断,目光短浅,毫无魄力。 尽管灾情顺利度过了,但朝中不服者众,雍熙帝的病情也每况愈下,身处漩涡中央的嘉令皇后遂下令监国之事全权交予了储君,自己则专心照顾病重的夫君。 可积劳成疾的雍熙帝还是未能转圜,重回朝堂,于是年冬日驾崩,第二年宣和太子顺利继位,定国号为永观。 永观帝登基后,磬河问题照旧缠杂,但因为雍熙末年的旱灾之事,靖梁从中乾得到了莫大的好处,便认为中乾不敢开战,只会不断退让,于是愈发嚣张,却没想到某年谈判刚成,永观帝就率领十万水陆之军横渡了磬河,几乎以战无不胜之势攻下了靖梁国都。 生擒了靖梁皇帝后,对方还于刀下破口大骂,道中乾不讲信义,谈判既成怎可反悔,彼时的永观帝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不讲信义也是跟你们学的,我爹和你们谈判那么多次你们什么时候遵循过,知不知道中乾年号换了,我可不是我爹那个老古板。 不过据旧年给李藏璧讲中乾府史的先生说,当时还要骂的更难听些,是经由史官的层层润色后才有了现下这个广为流传的版本。 到了这时,朝中那些旧臣才彻底明白了嘉令皇后的用意,当年言其目光短浅,其实真正目光短浅的却是自己。 磬河归入了中乾版图后,昔日靖梁的国土也被划做了裕州、谌州二府,为了让靖梁的百姓能彻底融入中乾,永观帝又将裕州府南部的一小半城池划入了青州府和明州府的管辖范围,谌州府同样也划了数座城池归入乾州、滈州二府。 乾州府身为乾京所在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此举也明确表明了中乾愿意接纳靖梁百姓的诚心,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两国百姓各方各面的融合。 可乾州府如此,并不代表所有州府都能如此顺利,版图的增加并没有给当时的青州府带来繁华,反而使其变得更为混乱,而其中最大的问题仍旧是因为河流。 流经青州府的唯一一条河流叫做寰河,但它并非为中乾所独占,而是和邻国诸岑共享。 和磬河上下游都在中乾境内不同的是,寰河只是诸岑境内一条大河的支流,进入中乾后被称为寰河,它的上游牢牢把控在诸岑手中,即便是要谈判,也不再是简单的钱税问题,再加之诸岑的国力比之旧年靖梁要强盛数倍不止,如若不是有十分的把握,开战绝对只是下下策。 各朝各代,河流的分配和争夺向来是每个国家之间最为头疼的问题,否则当年永观帝也不会为了磬河直接向靖梁举兵,然即便中乾每年都派出使者去往诸岑协商此事,多年来这仍旧是一笔糊涂账。 不能开战,谈判又艰难,青州府的问题便如同痼疾一般难以去除——漕运至多只在边境,农田的灌溉也是紧巴巴的,很多东西从别的州府运过来,价格就连翻了好几倍,青州、磐州两府不过隔江相望,两岸百姓的生活却是天差地别。 这种境况一直持续了几十年,一直到李藏璧的祖父贞纪皇帝登基后,十七岁的李庭芜被封至青州府为王,虽然这个青州王她只做了短短两年,但青州府百姓艰难困苦的生活却让她一度难以忘怀。 崇历一年,皇位尚还不稳的李庭芜就力排众议,在朝中设立了都水监,下旨建造澹渠,要将寰河和霁水两条大江连接在一起,同时将磐州府的东半府改府设邑,丰梁邑和都水邑从此出现在了中期的舆图之上。 丰梁邑顾名思义,就是选择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用作中乾粮仓,以备不时之需,而都水邑则是完全为了澹渠的修建。 短短八年,这条连接南北两条大江的运河凿成通航,为了避免霁水对此地造成冲击,当年主持修建澹渠的都水监官员孙原湘还在霁水故道内建造了滚水低坝和砌石坝,用以排泄洪水和拦蓄河水,从而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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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藏璧顺着人流逛了逛,也没太往深了走,随便寻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鱼摊便选定了,问清其何时收摊后便先付了一半的钱,说午后再来取。 那小贩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闻言便应了声,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票契递给她,将她选中的那两桶鱼苗盖好放到了身后。 夫妻二人又走出渡口,继续去买家中要添置的其他东西。 除了每年秋收卖粮的时候,李藏璧几乎不来镇上,自然也称不上熟悉,出了渡口便全程跟着元玉走,上至纸笔、布料、书画,下至皂胰、蒲扇、头油,他都有自己常去的铺面,不拘价格几何,都是他用惯了或是觉得还不错的。 趁着元玉在铺子里选头油的时候,李藏璧对一旁的玉石铺起了点兴趣,跟元玉知会了一声后便抬步走进了店门。 那店里的玉器琳琅满目,玉冠、玉镯,扳指、吊坠,全都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不过大部分都难入李藏璧的眼,只有一个镯子颜色剔透,光泽莹润,虽然难比她旧年所闻的珍宝,但莫名有几分返璞归真之意。 她抬手拿起来,轻轻握在手中转了转,那镯中的翠色随着光影的变化如柔雾般逸散凝实,显得格外漂亮。 “客官好眼光,这镯子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一旁的掌柜见她看得久了,正要夸夸其谈,却被李藏璧径直抬手打断,道:“多少钱?” 那掌柜的笑起来,张开三个手指,道:“八两。” 她笑了笑,说:“五两吧,你也赚不少。” 掌柜的见是一个懂行的,也没执意抬价,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李藏璧便直接掏出钱袋付了钱,在掌柜“下次再来”的声音中走出了店铺。 一旁的元玉买完了东西,走出店门准备来寻她,见她拿着什么朝自己走来,温声笑问道:“买了什么?” 李藏璧将手中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一个镯子。” 没等元玉细看,她就已经抓起他的一只手将镯子套了进去,行至掌心时微微有些紧,李藏璧轻轻一用力,那抹翠色便晃在了他玉白的腕间。 元玉愣了愣,眼里浮现出惊喜,说:“给我的?” “嗯,”李藏璧点点头,说:“估算的不错,大小合适。” 元玉抿唇笑起来,抬手将那玉镯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很好看。” 李藏璧笑道:“你喜欢就好,以后送你更好的。” 听到她口中说出的以后两个字,元玉的眼中更显柔情,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涨满了,高兴的都有点不知所措——如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现在怕是已经忍不住要抱住阿渺讨个吻了。 他心下叹息,忍住自己愈发澎拜的感情,只在衣袖下慢慢握紧了李藏璧的手,认真地点头答应道:“好。” 20.云笺字字萦方寸(2) 因着还要放鱼苗,夫妻二人也没在镇上耽搁,吃完午饭逛了逛,未时中就回到了村里,刚到家,李藏璧就拎着木桶去往了田间,还带上了一早就准备好的玉米面和豆粕。 稻花鱼的鱼种主要是乌鲤,再混养些鲫鱼或是鲢鱼,这种鱼食性杂、生长快,除了一开始需要放几次饵料外,到后面就会以田中落水的稻花为食,现下那些鱼苗都不过只有半根手指那么长,在桶中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左钻右探,乍一看去像是两桶涌动的黑水。 绕过田间的古树,没一会儿就走到了自家的田边,李藏璧没有急着放鱼,而是先将木桶放在田埂上,蹲下来垂手探了探田中的水温,感觉和桶中差不了太多,才拎起其中一桶鱼慢慢倾倒,生龙活虎的小鱼被一只只投入水中,尾巴轻轻一甩就钻入稻田深处不见了。 养稻花鱼不仅要时不时的排灌,还要晒田清沟,李藏璧怕一个人顾不过来,并没有买太多,走到第五亩地的时候鱼就放完了,她把装玉米面和豆粕的草袋拿过来,边走边均匀地将饵料撒入田中。 前两日芒种刚过,日头还不算太热,但站在田间时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夏日初来的暑气,万里无云的天空,颜色浓郁的草树,阳光洒在水面上折射出明晃晃的金光,地里的秧苗还是翠绿的,成片成片好似望不到尽头,在轻风的吹拂下荡漾出层层叠叠的绿浪,俯身摸摸随风摇曳的秧苗,柔软的草叶钻入掌心,带来了一丝轻微的痒意。 不过五亩地,饵料备得也不多,很快李藏璧手中的草袋就撒空了,她将其翻转过来对着水面抖了抖,又落下一小片金黄色的碎屑。 …… 李藏璧推开院门的时候,元玉正挽着袖子往院角的莲花缸中添水,夏日将近,蝇蚁蚊虫逐渐多了起来,院里养缸莲蟾蛛,屋内挂裯帘熏香,便能减少许多烦人的侵扰。 听见开门的声音,元玉扶着水缸抬眼望来,见李藏璧将手中的木桶放在了院角,左手拿着两支盛放的荷花,层叠的花瓣白中透粉,粉中带红,随着她的走动不断轻颤,花瓣尖上还带着清澈的水珠。 元玉以为她是准备放在缸里养,道:“你这般摘来怎么养?” 先前钟自横之所以说能看出李藏璧并非出自寻常之家,除了她身上难以遮掩的气度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她五谷不分草木不识,且已经到了夸张的地步,尽管后面开始种田后学会了不少,但也仅限于田间之事了,很多其他的花草她依旧养的一塌糊涂,未成亲时元玉曾经送给她一盆养的极好的秋海棠,结果没过多久她就又把那盆花送了回来,说那花再跟着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还是先放元玉这里养着。 院子里的缸莲已经养了几年了,每年夏日都长得不错,倒也不需要换,更何况李藏璧就摘了两支花来,无根无须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天。 李藏璧说:“养它做什么,缸里不是有,”她走过来把花递给他,说:“给你的。” 未等元玉反应,她又随口道:“放完鱼苗看到的,今年后山那片荷塘开得早,这两支最好看,我想着你喜欢便摘回来了,”见他抬手接过,李藏璧便走到井边去洗手,还着重添了一句:“你插瓶赏玩几天就是了,别费心养它。” 元玉啼笑皆非,没和她说塘里的这种荷花就这么摘来本就养不活,只依言将它拿进了屋中,换掉了案前已然萎靡的中庭花。 细细的穿堂风从屋中拂过,亭亭玉立的粉荷在瓶中兀自摇曳,极为生动漂亮,元玉爱不释手地摸了摸,目光又落在腕间的镯子上。 其实李藏璧并不少给他送东西,不管是成亲时还是未成亲时,亦或是生辰、年节,甚至最普通平常的日子,元玉都收到过她各种各样的礼物,他还记得她第一次送给他的是一个兔子灯,但那日也并非是元宵或是年节,他收到的时候格外受宠若惊,问她为什么,她反而讶异地看着他,说:“你不是属兔的吗?” 这和她送他兔子灯又有什么关系…… 见他点头,她便指着那灯说:“这是小时候我哥教我做的,太久没做纸糊的不太好,下次送你更好的。” 听说是她亲手做的,元玉的脸一下子泛起红来,也不想再追问了,拿着灯很安静地点了点头,说:“这个就很好了。” 原本那个兔子灯他是很珍惜的收好的,甚至还一直留到了成亲后,只可惜有一回李藏璧去箱子里取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那灯笼的竹骨给压断了,见无法修补就给扔了,一直到他发现那个灯不见了去问她,她才告诉他灯已经没了。 他那时候颇为伤心,第一次对着她有了生气的情绪,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就扔掉,可李藏璧不明所以,只道:“被我压坏了啊,我就扔了,只是一个灯而已,若你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做。” 他有些难受,好半晌才委屈地说出一句:“那个不一样。” 那是她第一次送给他的礼物,也是她亲手做的。 李藏璧看他实在伤心,也有点无措了,思忖好几息后认真地问他:“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垂着眼点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而对面的李藏璧也短暂的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元玉听见她生涩地开口道:“那、对不起,我下次赔你一个好吗?”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道歉,不仅没安慰他反而把他吓了一跳,顿时也不顾上伤心了,忙去拉她的手说:“我不是要你道歉的意思,阿渺,我、我只是有点难过。” 李藏璧拍拍他的手,说:“我知道,我送你的礼物就是你的了,我弄坏你的东西还自顾自的扔掉,本就是我的错,没关系的。” 道歉对李藏璧来说只是有些生涩,并不是说不出口,小时候每次惹父亲生气后她下跪道歉耍赖做得不知道有多熟练,只是面对父母兄长之外的元玉,她多少还需要再适应一下。 可元玉还是有些惶然,道:“对不起,阿渺,是我太小题大做了。” 李藏璧皱了皱眉,握紧他的手,无奈又认真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道歉了,元玉,我发现你总是很喜欢和我说对不起,但我见你和别人也不这样——这种事情不分大小,虽然这本身只是个小玩意,可是你也说了它对你很重要,既然我弄坏了对你很重要的东西,我道歉是应该的。” 但元玉很显然没听进去,快速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道:“对不起,我——唔!” 话没说完,李藏璧就突然吻住了他,直接启开牙关翻搅他的唇舌,将他的道歉彻底堵回去,许久之后她将喘着粗气的元玉抱在怀里,说:“重复一遍我刚刚说的话。” 他哪里还想得起来,一脸懵然地靠在她怀中,抿着红肿的唇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李藏璧看着他这副傻傻的样子有些好笑,压着嘴角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欢的人,以后不许再跟我随便道歉了,”她俯身亲他,这回温柔了许多,贴着他的唇瓣说:“下次想要道歉就亲我好了,你这么好,我一定会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073294|1222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谅你的。” 她双唇开开合合,可元玉已经听不见了,双臂绕上她的脖颈,闭着眼睛用力地吻了回去。 那天之后,又过了大约七八日,某天傍晚李藏璧从田间回来,突然随手丢了个什么东西给他,他伸手接过才发现是个兔子木雕,长长的耳朵,圆滚滚的身体,只有半个手掌的大小,还用不知道哪来的红色碎石嵌成了眼睛,格外生动可爱。 将木雕扔给他的李藏璧站在不远处朝他笑,说:“赔你的灯笼,以后就不怕被压坏了。” …… 记忆里的声音好像仍旧响在耳畔,惹得元玉不自觉地抿唇笑了笑,直到屋门开阖的声音传来,他才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不要这般心荡神摇。 李藏璧已经换了身衣服,见他站在案边,随口问道:“买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他指了指李藏璧手边的矮柜,温声道:“再换一下床帐就好。” 天气热起来,厚重的床帐也要换成防蚊的裯帘,前几年用的那个被元玉不小心勾破了,他今日便新买了一个。 李藏璧拿起矮柜上那个还没拆开的纸包,打开一看,正是一捧仿若无物的轻纱。 元玉抬手接过,将其轻轻展开,前后翻看了一下后指着床角道:“你站那。” 李藏璧依言走过去,站在原地当个借力的架子,元玉笑了一声,动作利索地将原来的床帐拆下来,又把新的裯帘换上去。 “好了。”他把旧床帐仔细折好放在一边,又走到窗边支起窗户,有些燥热的夏风拂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沉闷,带着裯帘轻轻飘动。 窗外是一片竹林,沿着林间的小径扎了一圈的篱笆,篱笆外靠近后院的地方种了许多草木,花已经开得很绚烂了,乌绿里缀着灿白,很漂亮也是很平常的景色,但元玉每次看到都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今日已然无事可做,李藏璧便也走上来同他一齐靠在窗边赏景,元玉自然地朝她伸出手,轻轻侧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二人就着这夏景有一句没一句的话着家常,元玉时不时地侧头看她一眼,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里似乎还蕴藏着一些别样的情绪,眉眼弯弯,嘴角也微微上翘,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温柔美丽,脸上长久地停顿着幸福的安逸和静谧。 …… 今日这般甜蜜,晚间二人自然也少不了一番缠绵,可等到自己被剥了个干净,元玉才发现那裯帘是在太过轻透,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毫无一物给他遮羞。 薄软的夏衫落在床尾,浑身上下唯一一件东西只有腕间的玉镯,李藏璧垂眸看了几息,俯身去亲他脖颈,说:“没有你好看。” 他意识到她在说什么,软软地嗔了她一眼,说:“……不要说这个。” “那说什么?”月光这般透亮,李藏璧的眼神也直白到露骨,元玉被她看得心尖发麻,下意识地绞了绞双腿。 “嗯?”见他不回答,李藏璧又轻声问了一句,带着薄茧的指尖在他柔嫩的腿根轻蹭,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不知道……”他支支吾吾的,眼睫轻抬,安静地看过来。 这双眼睛形状柔美,盈盈善睐,在月光的掩映下仿佛攒着清凌凌的水意,无端地显出万种柔情来,李藏璧心下一动,默默地把那些想要逗他的坏主意咽下去。 明明他的美丽向来没有什么锋芒,她现下却有一种被一刀封喉的错觉。 21.云笺字字萦方寸(3) 万籁俱寂,唯有屋内模糊的低吟和喘息不断响起,元玉被亲的浑身发软,原本勾在她脖颈上的手臂渐趋无力,顺着她的脊背不断滑下来。 ……真的亲得太深了。 元玉头脑发胀,感觉舌根都发麻了,被放开许久之后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抓到一丝清明,低声问道:“……不是说睡了吗?” 明明都沐浴完回到床上了,可是正当他抱着李藏璧准备闭眼睡觉的时候,却又突然被吻住了双唇。 李藏璧可疑地沉默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过于冲动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是……你今天太漂亮了。” 月色这般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为他漂亮的身体更增添了一份清冷,圣洁的好似下一息就能被捧上铭文繁复的祭坛,可他恍惚又难掩满足的表情却不这么说,身体上的点点香瘢不这么说,像是主动堕入凡尘的仙神,因为沾染了红尘而显得更为动人。 闻言,元玉小小的勾起一个笑容,原本带着缱绻和羞涩的眼里更是缠绕上了一丝烟媚,贴着她缓声问:“你喜欢这样?” 李藏璧倒是坦荡,肯定地应了一声,但紧接着又说:“都喜欢,主要是你漂亮。” 这下元玉更忍不住笑了,攀住李藏璧的脖子就凑过去亲她,亲了两口犹嫌不足,垂着眼仔仔细细地用舌尖去描摹她的唇瓣,等到对方配合的张开嘴,他又马上将自己湿软的舌头送进去。 李藏璧就着这个姿势和他亲了很久,分开时两个人的嘴唇都有点发肿,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一时间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在二人中间蔓延开来。 元玉嘴角含笑,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拂至耳后,还在和她有一口没一口的亲着,温热的呼吸不断交缠,在静谧的夜里亲密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过了许久,二人的双唇才彻底分开,李藏璧把他往怀中拢了拢,手掌停在他的腰侧,感受了一会儿才道:“最近好像长了点肉。” 元玉的笑一下子僵在嘴角,整个人从晕乎乎的状态里醒过神来,立刻跟着她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有点不相信地问:“我胖了吗?” “这算胖吗?就是长了点肉,”李藏璧顺手捏了捏,又说:“挺好的,你以前太瘦了。” 李藏璧第一次见到元玉的时候就觉得他有点太瘦了,明明比她还高一些,抱起来却轻飘飘的。 可元玉没被安慰道,反而蹙起眉头,有些焦虑道:“我真胖了?不会罢。” 胖哪都好,怎么就胖腰上去了,那是除了他的脸以外阿渺最喜欢的地方。 ……一定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见阿渺喜欢吃他做的菜,他总是也忍不住多吃一口。 想到今天晚上他还多吃了半碗饭,元玉心里顿时涌起一丝后悔,神情也萎靡了下来。 “不是胖——”李藏璧见他不听,转而道:“我就喜欢这样,再瘦就不喜欢了,抱着硌手。” “真的?”元玉还是有些担忧,她之前还说他腰好细很漂亮。 “真的,”李藏璧知道他在想什么,道:“现在也很细很漂亮,刚刚好,我喜欢。”说完,她就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温热的手掌在他腰间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平坦的小腹上。 感觉到她抚弄的动作,元玉不自觉地弓了弓身子,双臂绕上她的脖颈,说:“我、我知道了……阿渺、啊……别这么摸我……” 手下的肌肤柔软滑腻,李藏璧感觉自己有点收不住,去亲他的额头,问:“明天什么时候上课?” 他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红着脸说:“午、午后。” 话音刚落,小腹上的手就顺着胯骨摸了下去,腿弯再一次被捏住屈起,元玉没有拒绝,顺从地张开腿,仰着头默默地想:今天的水又白烧了。 …… 芒种过后便是夏至,下了几场雨,天气也愈发热了,李藏璧不用再每日都去田间,只需要时不时的去看一眼,左不过也只是灌水、晒田、施肥的事宜,忙不了多时就会回来。 盛夏将近的时候,裴星濯借口参加夏试,暂时离开了庆云村。 中乾的应试正考三年一次,原本郑泉明身为崇历二十年的考生,在短短一年内是无法再次参考的,但李庭芜登基后新开了一门武科,即所谓的夏试,于每回正考后的第二年的夏日举行,主要是针对参加武考的学子,所以又被称为小武考。 武考的机会以一变二,习武的学子自然会变多,这也是为什么中乾民间近年来隐隐出现重武轻文的风气,但即便这个决定曾经被多次参奏,李庭芜也丝毫没有将其取消的想法,仍旧沿用到了今日。 加上今年这次——已经是第六次了。 裴星濯走后,李藏璧的日子就更闲了,每日不是带着元宵玩就是去地里看她的秧苗和鱼,又或者继续写她那本越来越厚的种田札记,闲来无事还去后山的塘中摸莲藕,每日都卷着裤腿脏兮兮的回家。 元玉每回见她灰扑扑的样子都好笑,走上前来为她拿掉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草叶,问:“今日抓到什么了?” 李藏璧就把木桶掀开给他看,说:“今天去河里了,还摸到几个河蟹,蒸着吃怎么样?” 元玉自然答应,把木桶接过来,笑着说:“嗯,我来做,你快去洗洗。” 等过了小暑,流火似的骄阳便再也遮不住了,膨胀的蝉鸣喧嚣的起伏在燥热的空气里,李藏璧摘枇杷的时候在树上看到好几只,在枝叶的掩映间鼓动着翅膀。 院子里的枇杷树是成亲那年元玉种的,今年夏天才结第一次果,结的不多,但每一个都金黄饱满,沉甸甸地挂在树梢,夫妻二人把果子都摘下来,家里留了一些,剩下的送给了赵阐音和学堂里的几个先生。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铺陈开来,有时候元玉真的感觉自己幸福得过了头,每天晨起都能在李藏璧的怀中醒来,下课回家也能看到她,夫妻二人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写字,一起在院子里宽大的摇椅中乘凉,一起在夜里恩爱缠绵。 休沐的时候二人一起洗衣晒被,燥热的夏风吹起夏衫薄衾,带来淡淡的皂角香,二人站在层叠的衣影里接吻,柔软的布料拂过脸庞,像是对方温柔的手。 可即便日子这般平静幸福,元玉的心中也难免坠着一丝不安,夫妻多年,李藏璧身上的秘密多得他不敢去想,半梦半醒间总是会忍不住盯着身边的人来确定对方的存在,阿渺,李渺,没遇到她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就连倾泻了太多爱意都怕会吓到她,喜欢到可以装聋作哑,闭目塞听,只求能延续他幸福的余韵。 ———————————————— 这两日天气实在太热,就算李藏璧精力再旺盛也难免有些蔫了,彻底没了出门的闲心,上午出去砍了些艾蒿,下午就独自一人坐在树下捻火绳——屋中虽然挂了裯帘,但有时候依稀还能听到扰人的嗡嗡声,艾蒿捻出的火绳驱蚊效果最好,到时候燃着熏一熏,便能得一夜安眠。 夏日天气多变,这几日总是时不时的就下起雨,晨起时日头还正盛,现如今头顶却压了层层的乌云,空气格外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089539|1222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闷,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怕是要下大雨了。 李藏璧皱了皱眉头,想着今日元玉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便准备早些淘米洗菜然后去学堂接他,可才刚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院门被急促的敲响了。 这么用力的敲门声,她料想也不是元玉,还未等她走到门边,一个身影就等不及似的迅速翻过了院墙,李藏璧抬眸一看,竟是未曾易容的裴星濯。 “你怎么——”“找到帝卿殿下了。”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李藏璧顿时瞪大了眼睛,正要说话,却被对方开口打断,道:“来不及了,长公子让我现在就带您去都水邑,马就在外面,我们从南边走。” 轰隆隆—— 乌云翻涌,风雨欲来。 …… 傍晚快下学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没过一会儿就越来越大,劈里啪啦的雨声砸在屋檐上,惹得人心浮气躁。 元玉倒是没什么感觉,仍旧慢悠悠地撑着下巴看手中的功课,赵阐音走到外面看了看雨势,走回来问他:“你等会儿怎么回去?带伞了吗?没伞我这有。”赵阐音除了休沐会回一趟邻村的家外,平常都住在学堂里,但元玉家距离学堂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元玉头也没抬,持笔翻过手中的书页,道:“阿渺应该会来接我。” 原本他是记得带伞的,但昨日休沐的时候天气晴好了一日,今日来便又忘了。 听到这话,赵阐音笑了笑,说:“你们成亲这么多年,感情还挺好的。” 元玉点点头,眼神明显柔和下来,唇畔带着丝笑意,说:“……是挺好的。” 因着下雨,申时末天色就暗了下来,学子们的闹声夹杂在雨帘里听不真切,来接人的父母兄姐撑着伞闹哄哄地挤在学堂门口,一个个往里张望。 元玉沉默地看向门外,心口莫名沉了沉。 阿渺昨日刚去过田间,今日应该不会再去了,中午还和他说早上砍了艾蒿,下午要捻些火绳放在屋里熏蚊虫,如果看见他没带伞,应该会早些来才对…… 她前几次来接他也都是提前了半刻钟就到了。 路上吗?还是没注意到? 他倒不是有多希望阿渺来接他,如果他知道今日会下雨,必然也是不愿阿渺这般来回辛苦的,只是现在两人没有说好,如果他走了,阿渺来了没寻到他怎么办。 想着这层,他坐在屋中耐心地等了半刻钟,但一直到学堂门口的人渐渐散了,熟悉的身影仍旧没有出现。 元玉眼里浮现一丝忧虑,快速收拾了书案站起来,对赵阐音道:“伞借我,我要先回去了。” 赵阐音有些莫名,道:“你不是说李渺会来接你吗?这才多久,你再等会呗。” 元玉摇了摇头,说:“她今日可能没注意到,我要先回了。” 见元玉坚持,赵阐音也不好再说什么,跑去学宿拿了伞递给他,叮嘱道:“路上看着点。” 元玉应了,撑开伞独自走入雨中。 学堂离家一刻钟的路,还下着大雨,他边走边寻李藏璧的身影,还是不足一刻钟就到家了,天色那么暗,每家每户都点了灯,自己家却黑漆漆的,等到他急匆匆地推开院门,元宵的吠声率先从狗窝里传了出来,勉强让他安心了一些。 阿渺是睡着了吗? 元玉的脑子有些乱,看着格外安静的院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反手关上门后迅速地朝屋里跑去,放下伞推开门。 屋里也没有灯,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