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
1. 不打不相识
如果要周依婧回忆和林亦扬的相遇相知相爱,她大概会把前前后后近十年的光景,分为寥寥几个章节。
第一章的名字,是俗气的不打不相识。
2007年夏天,周依婧来到了宣淮。
烈日当空,算是一场孤单的欢迎。
周依婧穿着白色短裙,一件黑色T恤下摆被塞进裙子里,勾出纤细腰身,白色球鞋踩到地上,虚无的几粒灰尘在飞舞,周依婧不自在地拧起眉。
别墅门口站着保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走过来毕恭毕敬叫她“小姐”,顺势接过助理从后备箱拿出的行李箱。
“小姐,周董吩咐了,有什么需要,您打我电话就好。”
周依婧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侧过头冷冷地看向他,问了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来?”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助理面露难色:“周董还在国外出差,行程......”
“知道了。”周依婧没听完,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王妈,行李箱拿回房间收拾了。”
说完,拿着手机往门外走去。
“小姐,你去哪里?”
周依婧拧眉,不耐烦地回头:“你管我去哪儿?”
“把我送到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滚。”
助理低下头,没再说话。
周依婧脚步未停,往外走去,顺便在手机上搜了搜这附近的游戏厅。
从北京到偏僻的宣淮,周依婧这一脚仿佛踏进了穷乡僻壤,没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没有豪华高档的五星级酒店,没有精致的餐厅,什么都没有。
这里仿佛还停留在上一个世纪。
小卖部的铁皮卷帘门,要掉不掉的破店牌,抬头望去就能看到不远处的青山,周围人说话都操着一口土里土气的乡音。
周依婧嫌弃死这里。
但她也不想回北京。
因为北京是她妈妈离开的地方。
她最讨厌不动声色的离开,也讨厌不陪在她身边的周成,整天只有工作工作。
人在烦躁起来时,只是路边一颗安安静静躺着的小石头都看不顺眼,周依婧对着那颗石头狠狠踢了一脚,灰色的石子顺着力起飞,划出一道扁扁的抛物线。
“我操——”石头落地的声音被闷哼后的一句脏话所替代,“谁他妈不长眼?”
周依婧的心咯噔一跳,抬头才发现,石头踢到了别人身上。
前面站着的是几个混混,头发染成杀马特,长得又丑又挫,那目光更是让她起鸡皮疙瘩,恶心得更旁边臭池塘的癞蛤蟆有的一拼。
周依婧眼里满是嫌弃,但面对这些脸上打了好几个洞流里流气的混混,心里还是有点怵的,不过她并不表露出来,只是扬起下巴看着那几个人,颇有一种“就是我踢的,怎样?”的嚣张。
“踢了人不道歉?”那几个人上下打量着周依婧,目光流连在那双白皙修长的腿上,挤眉弄眼虚张声势,“你去打听打听,惹了哥几个,就没有不道歉的人。”
周依婧翻了个白眼,她的字典里就没道歉两个字。
“不就是一颗小石头吗?看着也不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
她这么嘟囔着,那几个男人却是已经打量着准备靠近,“妹妹,你弄伤了我们,不打算赔偿吗?”
周依婧瞧不起归瞧不起,看到这几个人靠近,还是下意识后退,扬着声音道:“你走过来的这几步,淤青都散了。”
那几个人含混不清地笑了声:“妹妹,淤青哪有那么容易散,得你揉揉才能好啊。”
他们看向周依婧白皙的腿,下流地笑着。
周依婧恶心地皱眉,转身就跑。
虽然她想搞点事情让周成知道,让周成能从国外抛下工作回来,但现在的情形周依婧还是清楚的,她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会是这几个人的对手。
不过周依婧还是高估了自己,尤其今天这双鞋不太合脚,她跑得不算快,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她紧急转进一个巷子,撞上了一堵人墙。
“啊——”周依婧揉了揉鼻子,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那几个人就追了上来。
只是......她明明听见了脚步声,却没听到那几个人多余的声音。
周依婧扭头,发现那几个混混脸上无一例外都出现了惊讶和惧怕,犹豫着不敢上前。
这个表情肯定不是因为她。
那就是因为她撞到的这个人?
周依婧脑子一转,要是这人走了,那这几个人说不定还会追着她不放,那她干脆就利用身边这个人,把他们打发走。
周依婧回头看向面前的男生,衣服上干净的皂角香往她鼻子钻,他冷着脸,下颌线锋利,鼻梁高挺,那双眼睛冷冷的,淡淡的,垂下来看着她,没有一丝温度。
帅得有棱有角的。
周依婧唇角无意识勾起,她就喜欢长得好看的,这样一来,她假装对方女朋友这件事都不觉得吃亏了。转身往下拉住对方的手,再度扬起下巴,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点撒娇意味:“亲爱的,就是这几个人,刚刚在路上想占我的便宜。”
那几个人一看就是被吓到了,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巴长得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旁边的男生轻笑了声,短促、低沉。
周依婧担心这个人不配合,大拇指在对方掌心用力摁了下,快速开口说:“我男朋友在这里,你们有胆量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吗?”
那几个混混面面相觑,本来惊讶于这个女生的胆量,但看到林亦扬没有挣脱牵着的手,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们,心底就不由得发毛,吓得他们结结巴巴后退:“对、对不住林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嫂子,对不住,对不住......”
话音未落,几个人就已经没影了。
周依婧松了口气,这几个人可算走了。
“还不打算松手?”身旁那道冷沉的声音传来,似笑非笑的反问,“女朋友?”
“谁是你女朋友?”周依婧松开手,典型的穿上裤子不认人,转头和他认真说道,“你不要随意占我便宜。”
林亦扬简直要被气笑了。
事实他也确实低笑了声,低头看着少女因为跑步已经变得松散的丸子头,无情地捏了一把,那个圆圆的丸子瞬间被捏扁。
“可以,你一句话,我清白没了。结果还倒打一耙。”
“那你到时候再说一下分手了不就行了?不过你得解释是因为你的原因才分的手。”周依婧不以为意,感觉头顶传来异样,一摸,眼睛都瞪大了,这人也太粗暴了,“你干嘛捏我丸子头!”
林亦扬没回答第二个问题,只是啧了一声,目光沉沉看向周依婧,说的话却不太正经:“说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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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分手,那我这个大哥也太没面子了吧。”
“你是他们大哥?”周依婧反问,声音上扬三个度,明显不信。
按她的审美论来说,这个人的脸和气质和那群人分明不是一个层次的。
“昂。”林亦扬点点头,起了点坏心思应下。
本以为对方会怕,没想到她却笑起来,那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里面闪着细碎的光。
“现在还认大哥,土不土啊。”
......
“或者,你开个价,我赔你钱。”周依婧干脆解开头绳,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她简单拢了拢扎了个低马尾,毫不在意地说,“一千块,抵这一句话的清白,够了吧?”
林亦扬睨她一眼,这是把他当鸭呢?
他嗤笑一声,准备走。
可脚刚迈出一步,衣角就被拉住了。
“还有什么事?”林亦扬显然有点不爽,语气也是冷嘲热讽,“大小姐?”
不过显然对方没有注意到这句“大小姐”的阴阳怪气,只是歪了歪头问他:“你知道所幸游戏厅怎么走吗?”
林亦扬眉梢一挑,这么巧。
不过他现在没了逗人的心思,懒洋洋地说:“跟着我走吧。”
“你也去?”
“嗯。”
周依婧跟着林亦扬一道沿着巷子往外走,周围安静沉默,只有浅浅的脚步声。
她讨厌这样的安静,抓着林亦扬一张小嘴叭叭说了不少话,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往外丢。
“你几岁啊?看着我们应该差不了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一直在这里长大吗?”
“怎么你不和其他人一样,穿得花花绿绿的?”
“宣淮哪里好玩?”
“你能不能陪我在宣淮玩玩?多少钱都行,我看你的衣服下摆都破了个洞了,应该没什么钱吧?我可以给你钱,你陪我玩行吗?”
“你怎么不走了?”
林亦扬停下脚步,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周依婧,漆黑的瞳孔注视时莫名让人害怕。
“你不是要去游戏厅吗?”
周依婧被他的眼神看得哑了声,点点头。
林亦扬指了指前面那条巷子,声线又冷又沉没有丝毫温度:“直走出这条巷子,左拐走到底再右拐走到底,就到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周依婧嘟囔着不满,两人本来就同路,干嘛要这么麻烦?
林亦扬浅淡地扫了她一眼:“你太吵了,我一个人走。”
话音落下,趁周依婧还没反应过来,他转身长腿一迈,换了条路走。
“什么人嘛。”周依婧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忽然就变了脸,心里也是一阵不爽,漂亮的脸冷了下来,又一脚用力踢飞旁边的小石头,“不就是左拐再右拐吗,我自己也行。”
“才不稀罕你带路,以为自己长了张还不错的脸就了不起了啊。”
“刚刚还一直是我在说话呢,要不是看在你给我带路,我才不回理你。”
可当她左拐再右拐,只看到了几个鲜红的大字:宣淮第三精神病院。
这一刻,周依婧咬牙切齿,千刀万剐那人的心都有了,她狠狠跺了几脚,他才是神经病!!!!
那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不要让她再遇到第二次!
2. 不打不相识
手机定位不准,周依婧最后还是花了点钱,才找到游戏厅。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比较倒霉,刚到游戏厅,手机就没电关了机,身上现金也没了。
所幸游戏厅,“幸”字的灯牌没有亮起,其他几个字如常,闪着蓝色的光。
“幸”字的黯淡,好像是一场预告,今天注定是不幸的。
周依婧站在门口左看右看,这家游戏厅和她以前去过的简直差远了,往里面看,那些设施也都是最基础简单的。她不太满意,可除了这家游戏厅,她无处可去。
周依婧以前不开心就喜欢在游戏厅呆一整天,而这家所幸游戏厅,是宣淮唯一一家游戏厅。
这地方真烂。
心里这么吐槽着,腿还是老实地迈了进去。
好巧不巧,那个让她窝了一肚子气的人就在前台坐着,百无聊赖地摸着电脑玩游戏。
游戏厅里三三两两有些人,都在玩各自的。
周依婧顿时怒火中烧,她大步向前,拿着手机在前台的桌子上猛地一拍,游戏厅其他人都投过来目光,面前的人却是面不改色,只掀起眼皮很淡地看了她一眼,嘴很欠地问:“找到你的游戏厅了?有没有进去挂号?”
周依婧见对方淡定如斯,心里更气了,瞪着他小嘴叭叭就开炮:“你这人也太不负责了吧?”
“让我一个人走去医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好端端跟着你,你呢?对我半句话都不说一句不吭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喜欢冷暴力啊?你知道我今天走到医院前有多害怕吗?”
医院,冷暴力,跟着。
从周依婧开口的瞬间,游戏厅里的人耳朵唰得立起来,比听英语听力还要认真,这几个词一蹦出来,每个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想不到,林亦扬看着不好接近不近女色的,私底下这么乱来,这女孩看着也才十几岁吧,就让人怀孕还让人去流产。
啧啧,要是林亦扬爷爷知道,估计得气个半死吧。
林亦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眼皮一跳,转头扫向游戏厅里的人,大家瞬间低下头,可耳朵都还竖着。
第一次吃这哑巴亏,不,第二次,林亦扬彻底服了,他指尖在桌面敲了敲,不爽地啧一声:“我说,你几岁了?”
周依婧不知道林亦扬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那口气却被林亦扬打断了,不上不下的,她瞪了林亦扬一眼:“你管我几岁,你先向我道歉,对我负责并且赔偿我。”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还是第一个人,敢这么对林亦扬说话。
林亦扬气笑了,放开鼠标站起来,瞬间比周依婧高出一大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凑近,颇有些无赖地笑,好整以暇地开口:“负责?我为什么要对你负责?嗯?”
周依婧没出息地脸一红,但那双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觉得林亦扬这人简直匪夷所思:“你说把我带来游戏厅,结果骗我走去医院,你当然要负责。”
“那赔偿呢?”林亦扬点点头,眉梢一挑,“你想要什么赔偿?”
周依婧看他好像听进去话了,心里那口气总算爽快,看了一圈游戏厅,扬起下巴轻哼一声:“我今天在游戏厅的消费,你买单就好了。”
竟然是让他付钱?
林亦扬很意外,毕竟就在不久前她还在说自己有的是钱,怎么会轻易找他要钱买单?
“你是不有的是钱吗?”林亦扬睨了周依婧一眼。
周依婧这回像是被戳破的纸老虎,感到一丝窘迫,不自在地嘟囔:“刚刚问路的时候花完了。”
说到这儿又来气了,睖了林亦扬一眼:“都怪你啊,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没钱。”
林亦扬这下是彻底笑了,嘴角都咧开,凌厉的气质因为这个笑而弱化几分,显得有些散漫。他笑着,又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女孩好几眼,皮肤白皙,颈间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而贴着,五官明艳,尤其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那骄矜的气势才是这双眼睛真正的加分项,不过林亦扬多看了几眼,只从那漆黑的瞳眸里看到了愚蠢,竟然真的有人花钱问路。
“这是你的买路财?”林亦扬实在忍不住,笑得整个肩膀都在抖,说的话却无情锋利,“真是有够蠢的。”
周依婧哪里被人嘲笑过,跺脚反驳:“你才蠢!”
今天本来就够倒霉的,这人半途丢在她走了不说,还羞辱她让她去精神病院,现在又在这里骂她蠢,当着游戏厅这么多人的面,烦躁值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托住情绪的那层膜终于破开,一股酸涩破开,像突然往水杯里挤入柠檬汁,空气中都能闻到那股酸,周依婧瞪着林亦扬,气鼓鼓。
林亦扬看着周依婧微红的眼眶,偏偏那嘴还那么硬,最终还是应下:“行,今天玩完,你别来烦我。”说完,自己掏钱放进收银台,拿了一筐游戏币给她。
“嘁,谁想搭理你啊!”周依婧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不忘拿过那筐游戏币,在转身时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娃娃机,心情又小幅度回升了点。
算了,先不跟这个混球计较。
林亦扬看着周依婧走到抓娃娃机前,不屑地嗤笑一声:“小女生。”
她的手气和技术还是一如既往,周依婧把所有游戏币都花完了也没抓上来一个娃娃,她啧了一声,转身又跑去找林亦扬要。
林亦扬嫌烦,只能从口袋里再掏出钱放到钱柜,再给周依婧一筐子金色游戏币。
两小时后,周依婧又来了。
林亦扬身上就两百块钱,他看着周依婧空着的筐子,颇为无语:“两百块,你连一个娃娃都抓不上?”
这语气,要多不屑有多不屑,要多嘲讽有多嘲讽。
周依婧一哽,横着林亦扬:“你不会没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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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拿这句话激林亦扬,再不济也能嘲笑一下,可没想到面前这个人脸皮厚得很,坦坦荡荡点头,大大方方地说:“对啊,我没钱了。”
“要不你来这里面抢?”
“你这么好心?”周依婧狐疑。
林亦扬嗤笑,慢慢悠悠将后半句话说完:“然后我去报警。”
“让警察把你这个小偷抓起来。”
周依婧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筐子啪地一放,就准备走。
哪知刚转身,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就走进来,熟稔地和林亦扬打了个招呼:“亦扬,你回去吧。”说完,抽出抽屉拿了一张一百给林亦扬,“这是今天的工资。”
林亦扬接过钱,揣进兜里,点了个头就准备离开。可视线一转,就看到对面那女生正盯着他看,那眼神视线,不要太精明。
他眼皮一跳,正准备大步离开,衣角又想之前一样被拉住,女生扬着下巴目光示意他手上那张红钞,精明一笑:“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吗?我还没抓到娃娃,你去换游戏币,你说今天赔偿我的。”
一旁的老板意想不到,惊讶地看着拉扯在一起的两人,视线来回打量,揶揄地看向林亦扬。
林亦扬顿感一阵头疼,给老板使了个眼色意思下回解释,撇开周依婧的手,冷笑着问:“你说的,抓到娃娃就好,是吧?”
“对。”周依婧点头。
林亦扬拿出那一百给老板:“换一个币给我,再找我九十九。”
一个币的事,老板大方地将钱推了回去,抛了一个游戏币给林亦扬:“一个币而已,给你。”
林亦扬急着摆脱周依婧,拿过那个币就往抓娃娃机那儿走去,边走边问:“要哪个娃娃?”
周依婧指着一个粉色小狗:“这个。”
当初,他们一家出去玩,怎么夹都没有抓上来这只小狗,后来直到她妈妈自杀,她都没有得到这只小狗。
林亦扬点点头,将那一个金币投进去,机器瞬间启动。
只见林亦扬操纵着游戏杆,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娃娃夹了起来,顺利从出口掉了出来。
林亦扬蹲下,拿出那娃娃,往周依婧怀里一塞,冷声说:“娃娃已经抓给你了,我们算是两清,你下次别再缠着我了。”
说完,抬步匆匆离开了。
周依婧还没从林亦扬流畅的操作中回过神,等回神过来早那人早就不见了人影。
她嘟囔着走出去:“真没礼貌。”
看到老板,周依婧停下步子,鬼使神差地问:“老板,刚刚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老板意外两人连名字都不知道,笑呵呵地说:‘林亦扬,双木林,不亦乐乎的亦,飞扬的扬。”
“林亦扬。”周依婧低声轻念那个名字,还挺朗朗上口。
名字好听,脸很帅气,偏偏人是个混蛋。
3. 撞破秘密
周依婧第二次见到林亦扬,他十分十分狼狈,像条狗,在泥浆雨水里蜷缩。
宣淮的雨永远都是说来就来不打招呼,顷刻之间,世界湿漉,灯光都变得模糊,幻化成可怖的怪兽。
周依婧在家里待得憋屈,偌大的别墅灯火通明,她把每一间房的灯都打开了,在每一间房制造出聒噪的声响,仿佛想要引起夜的注意,或者,仅仅只是邻居的投诉。
可惜,别墅区这里,每家每户隔得都很远。
周成记得周依婧在北京曾经的家中经常闯进书房,说他打电话开会的声音太吵了,打扰到她画画,所以让助理物色别墅时,特意要求安静。周围高耸的树木此刻隐藏在夜里,如同黢黑冰冷的牢笼,困得周依婧叫天喊地都不能。
此刻折腾出的这点动静,都被周遭藏在阴影里的叶和雨吸收隐藏。
今天是周依婧妈妈的祭日。
她给周成打了十个电话,全是助理接的。
十次之后,她不再打,十是她妈妈最喜欢的数字,十全十美嘛,没人不喜欢。
这十个电话,从早上开始,打到现在,已是晚上九点。
周成一个电话都没回过。
嘭——手机摔到墙角,屏幕瞬间碎开,闪了几下花白,彻底死机。
外面的雨珠噼里啪啦,像极了眼泪砸到地板的冰冷。
周依婧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浓稠的雨幕,鞋也没换,直接跑了出去。
她想和爸爸一起去妈妈的墓碑前,这个想法在来到落后的空荡的宣淮,更为强烈。
白莹忆自杀已经有一年,这一年,他们父女聚少离多,可哪怕如此,周依婧还是不愿意相信,周成竟然不打算和她一起去看白莹忆!
工作工作,去他妈的工作!
妈妈那么爱他,他是不是要彻底抛弃这个家!
周依婧来到宣淮,就如同被流放。她联系不上周成,她不知道周成是否在逃避,她只知道,在她妈妈的祭日,周成不在她身边,他们一家不能团圆。
在暴雨如注的夜晚,她选择了一个极其愚蠢的方法,妄图通过伤害自己让周成回来。
她在初二暑假失去母亲,家在那一天四分五裂,周成更是经常去国外出差,中考结束后,她被安排到了这个落后荒芜鸟不拉屎的宣淮。
如果她失踪了,或者她出事了,周成总会回来吧?
抱着这样一个荒唐愚蠢又决绝的想法,周依婧冲进雨幕,大雨倾盆浇了下来,她浑身湿透。
可当她冲进这雨帘,闷热又冰凉的雨滴顺着眼睫落下,视线模糊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周依婧在雨里跑起来,前路是那样模糊又迷茫,周围树影重重略过,她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融在雨里,嘴里既有眼泪的咸涩,也有雨水的冰凉,这是她最狼狈失态的夜。
整整一年的崩溃、压抑、伤心,都在这个暴雨的夜爆发。
可落到这场雨里,却不过是湿漉世界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道浅吟,落不到谁的耳边,心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周依婧跑出了别墅区。
别墅外的那条路,宽广,笔直,两边灯光明亮,雨幕被衬成珠帘。
周依婧却只觉得,路的尽头是看不见的黢黑深渊。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周成回不回来,她也不管了。
这雨水那样冷,她只想跳进那深渊,就像小时候跳入妈妈温暖的怀抱。
就这样沿着笔直的道路一直跑,路的尽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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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通明,也没有深渊万丈。
她听到了暴雨中的闷哼、殴打。
街道的店铺早早关了门,只有路灯萧索地伫立。
在这样的萧索中,几个人在街道中打架,不,是围攻。
眼前是那样的模糊,周依婧只能看到几个人围成一团,对着某个躺倒在地面的人拳打脚踢。
她停下脚步,暴雨掩盖了她的呼吸声,她躲在柱子后面看着,那群人打了有一会儿,优哉游哉收了手,转身朝另一个巷口离开,声音里是混账又嚣张的笑。
周依婧看得心惊,躺在地上的人没发出太多哀嚎,蜷缩在地上,许久没动。
她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走上前。
灯光在暴雨里微弱地透过来,地上那人趴着,头虽然偏向她这边,可隐在阴影中,看不清,只能看出肩膀很宽,蜷缩着也能看出好身形。
此刻对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听不到半点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周依婧心惊,伸出手想要戳戳他。
指尖刚碰到鼻尖,手指瞬间就被握住,滚烫的掌心把那根纤细的手指包裹住,体温顺着指尖烫灼到心扉,周依婧吓了一大跳,蹲着不方便后退,在惊起的瞬间跌坐到地面,湿凉的地面。
在冷热的两相交缠中,地上那人握着她的指尖蹲起身。
周依婧看到了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帅气锋利,那双眼眸在灯光和雨珠的朦胧中,也不减锐利,像蓄势待发的狼,寒光逼人的剑。
刚刚狼狈蜷缩在地上挨打的人,是之前那个拽的二五八万自称“大哥”的林亦扬。
可林亦扬却不意外,早在被打的缝隙中,他就看到了周依婧在雨中狼狈奔跑的样子,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
4. 撞破秘密
“你怎么狼狈的像狗一样?”周依婧将手指从林亦扬手里抽出来,心脏被烫灼的感觉仿佛只存在于刚刚一刹那,她没有多在意,手撑着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林亦扬,看到他满身泥浆脸颊还有血迹,周依婧微扬起下巴,心里怪异地有了一点平衡。
你看,在这样滂沱的雨夜,有人蜷缩在泥浆里,刚被一群人打过。
这里不只有她狼狈。
他的衣服比她还要脏,她没有被打,她只是被世界遗忘。
林亦扬也被世界遗忘,而且被遗忘得比她还要狼狈潦倒。
“你不也像小狗?”林亦扬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笑起来时扯到伤口,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他站起来,路灯映衬下,周依婧浑身湿漉,碎发贴着脸颊,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漆黑。
只是不复那般明亮。
周依婧因为林亦扬站起身而不得不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没想到这人嘴里竟然能吐出这么冷冰冰的话,一下被戳到痛处,气得反击:“你还是个大哥呢,哇哦,大哥就是躺在地上被人打,好厉害呢。”
阴阳怪气的。
林亦扬嗤笑一声,伸出手,把周依婧披散的头发往前拨,湿哒哒的头发遮挡住眼帘,周依婧正欲拍开林亦扬的手,还没伸出就听到林亦扬那欠打的声音同样阴阳怪气:“看错了,你不是流浪小狗,你明明是个伶牙俐齿的女鬼。”
女鬼......女鬼!
“你才是女鬼!”周依婧一把撩开被林亦扬播到面前的发,伸出手朝林亦扬抓去,十分的......趁人之危,打了林亦扬一个猝不及防,不疼,像被小猫挠了下。
周依婧没留指甲,伤不了林亦扬,手指只是虚虚从他的脸上擦过,可林亦扬却开始喊疼。
“我说,趁人之危。”林亦扬长指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脸,笑得很坏,声音在雨里拖得懒散,“不是君子行为啊。”
周依婧冷哼一声,下巴扬起,眼里的光稍亮,笑得人畜无害:“我可不是君子。”
“我是女子。”
林亦扬微微低头,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双眼睛稍露光芒,他指尖轻轻弹了周依婧拨开头发露出的光洁额头,散漫地道别:“回家吧。”
说完,周依婧不动。
“怎么?大半夜淋雨,是你的癖好?”
周依婧抿着唇,沉默了。
她哪里有家?
她的家在哪里?
她妈妈死了,自杀,血从紧闭的洗手间流出来,比她画上的红颜料还要艳丽,还要绝望。
她爸爸走了,出差,满脑子只有工作,毫不在意她这个女儿。
他们一家三口,在她妈妈祭日,却连团聚都不能。
林亦扬说得没错,她才是流浪的狗。
那强撑着的骄傲和坚强,像一张纸,被林亦扬这样锐利的目光给灼破了。
周依婧鼻尖泛酸,像被塞了一颗柠檬,和刚刚一个人在雨里哭不一样。
人前的伪装在此刻失败,一层层剥落,像老旧的墙灰扑簌簌掉下,露出内里的斑驳和千疮百孔。
周依婧羞愧又尴尬,那层骄傲下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此刻被人赤裸裸注视着,她不自在。让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袒露出自己的伤口,无异于亲自给伤口撒上盐。
可她又觉得痛快。
疼痛带来自虐的快感。
她没有回答林亦扬的问题,转而问:“你家在哪儿?”
林亦扬有些意外,从周依婧的话里听出了点不一样的意思。
他轻俯下身,定定看着周依婧,问:“雨天,黑夜,你问一个男人,你家在哪儿?”林亦扬那双锋利的眼睛里终于露出点散漫的笑意,“你知道这是什么暗示吗?”
两人的距离在这一刻拉近,周依婧甚至能闻到林亦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她心里有那么一瞬的慌乱,为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个问题。
这一路跑来,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道哪里是归途,而恰好,那个原本她以为是深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狼狈挨打的人,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叫“同病相怜”的情绪。
他们或许没有相同的“病”,但在今夜这个大雨滂沱的世界,他们同样狼狈,两人同时窥伺到了对方的秘密。这样的“同时”,让她脱口而出问了他的家在哪儿,让她觉得,如果被“怜”,也不是不能接受,因为她也可以“怜”林亦扬。
问出那个问题,确实没有太经过大脑,导致产生了那么片刻类似楼梯踩空的心悸,但仔细想想,在今夜的暴雨里,短暂将他当做一个归宿,也不是不行。
林亦扬见周依婧不说话,以为对方被自己吓着了,收了逗她的心,猜到她估计也不想回家,垂眸又问了句:“身份证带了吗?”
周依婧咬着唇还在走神,猝不及防听到林亦扬的声音,还有些意外,本能地摇头,她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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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亦扬也猜到了,啧了一声,沉声说:“跟着我。”
周依婧眨眨眼,以为林亦扬这是同意了,问:“所以你家在哪儿?”
林亦扬哼笑声,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不正经:“那么想跟哥哥回家?”
周依婧的重点偏了:“说不定你还没我大呢,还哥哥。”
林亦扬睨了眼只到他脖子的周依婧,嗤笑一声,算了算年纪:“妹妹,我马上高三了,你呢?”
周依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你把你校牌拿给我看。”
校牌?林亦扬竟然真的顺着周依婧的话分神想了想,退学后,东西一股脑都收到家里也没扔,应该在书桌抽屉里。
“没带。”林亦扬回得干脆,带着周依婧左拐右绕,走到了一家旅馆前。
他以前在这家旅馆上过班,这边旅馆管控不算严格,没有身份证也可以入住,就是得有个人担保。旅馆环境还算可以,老板人好,这边也还安全。虽然周依婧愿意去他家,他也不能真的不顾一个女孩的名声就这么把他带回去。
他知道自己在宣淮的名声什么样,没必要让一个小女孩跟着他遭殃。
林亦扬站在如家旅馆门前,灯牌闪烁,他正准备抬步走进去,衣角被扯住。
周依婧看着面前闪烁的旅馆灯牌,心凉了一截,那股要被抛弃的滋味又升了起来,在心里打鼓,她拉住林亦扬的衣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旅馆吗?”
“这家旅馆老板人不错,很安全。”林亦扬以为周依婧担心旅馆安全问题,看向那紧紧攥住衣角的手,又说了句,“房间里会有电话,你要是害怕,我把我电话抄给你。”
周依婧摇摇头,她不担心安全问题,她只是无法再接受一个人待在封闭的空间,那与陷入沼泽逐渐窒息毫无区别。
面前的旅馆大门如同地狱,周依婧下意识后退一步,攥着林亦扬的衣服又紧了些,指甲泛白。
“我不想住在旅馆。”她的声音不再高傲,林亦扬这个举动让她再度陷入要被“抛弃”的恐慌中,周依婧眼眶泛红,仰着头看他,纤细的脖颈脆弱,声音几近哀求,“哥哥,你能不能别把我丢下。”
话音落下,周依婧彻底崩溃。
为什么人人都想丢下她,为什么人人都要离开她。
她生来就是被抛弃的吗?
泪水滚滚落下。
5. 同病相怜
林亦扬家门前。
门口的红灯笼不知道多久没换,已经破败,连上面的黄穗都掉的差不多。灯笼里发出微弱的光,伴随着飞蛾的身影。
“一会儿进去,别说话,动作放轻。”林亦扬低着头,警告着一路拉着他衣角的周依婧,另一只手拎着一次性洗漱用品是他刚刚进旅馆买的。
周依婧点头,小声问:“不能被你爸爸妈妈发现吗?”
林亦扬沉默一会儿,才睨了周依婧一眼说:“我没爸妈,我爷爷睡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要是看到我半夜把女生带回家,能气死。”
“所以过会儿,别说话,我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周依婧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闷闷地哦了声。
林亦扬从兜里拿出钥匙,放轻动作开了门。
周依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
破败荒颓。
庭院里长满野草,花盆里的花不知道死了几百年,青石板路里长满青苔,正门口放了好几捆竹子。这不像庭院,倒像是仓库,很小的仓库,稍稍来几个人就能把这一片地挤满。
周依婧记得林亦扬让她不要说话,只抿着唇跟在林亦扬身后四处打量。
正门没锁,客厅还留了一盏小灯,餐桌旁边就是木质楼梯,两边没有扶手,又因为年久失修,仿佛是摇摇欲坠从二楼挂下来。
周依婧戳了戳林亦扬,歪头用眼神问他:我要去哪儿?
林亦扬抬头看了眼靠近厨房的房间,房门关着。以防万一,还是俯下身,凑到周依婧耳边用气音说:“先上楼,脚步放轻,楼梯有点旧。”
耳边像被羽毛轻轻扫过,热气扑过来痒痒的,一直往心里钻。周依婧微微愣神,眨了两下眼,点点头。
林亦扬让她走在前面,万一爷爷出来,看到的也只会是他的背影。
周依婧没有走过这样的木楼梯,一颗心都悬起来,闭了闭眼,跨出第一步,就被一声“吱呀”吓到。
周依婧保持着跨出一步的姿势,一动都不敢动。
这什么破房子!她已经放轻动作了,怎么还那么大声!
林亦扬垂眸看到周依婧因为吓到而屏息,有些好笑,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轻声在她耳边说:“没事,往前走。”
周依婧硬着头皮再度往上,余光看到两边的悬空心几乎都要跳出来。等终于踏上二楼的平台,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扭头想问林亦扬往哪个房间走。
“左边那间。”
平台往里走点,左边那间门口摆着一个书架,上面零零散散放了不少书,有课本,也有课外书。
周依婧多看了几眼,没注意林亦扬已经走到她身后,转身正好撞到了他身上,“啊——”短促的惊呼瞬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她听到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心在这一刻被吊起,连呼吸都屏住。
“扬扬,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老人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周依婧的心脏在狂跳,她抬眸安静地看向林亦扬,二楼没开灯,只有一楼的光微弱地传上来,映着林亦扬小半边脸。
他站在明与暗的分界线。五官线条锋利冷感,暖黄的灯光也没有将其柔和,眼神淡淡地垂下来,在包围的阴影里看着她,掌心的炙热却混合着心跳,牵动着薄薄的皮肤。
“爷爷。”林亦扬淡定回答,另一只手同时拧开房门,在听到老人准备走到楼梯口时,将周依婧轻轻推了进去,镇定地关上门,回头下楼,“今天在图书馆多看了会儿书。”
“那你......”
林亦扬房间隔音不错,门一关就听不清外面的声音。周依婧松了口气,也就林亦扬胆子大,刚刚她差点吓死。
林亦扬在关门前还帮她开了灯,周依婧先检查了窗帘有没有拉好,而后才开始细细打量起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和她印象中男生的房间不一样。
房间面积不大,床边靠窗是书桌,门边衣柜的左侧是关着门的浴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不显逼仄。而且让她意外的是,这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袜子乱丢衣服乱飞,床的右边部分衣服折叠整齐,应该是洗干净的常穿的换洗衣物,枕头下面是叠得四四方方的空调被,床上四件套是铅灰,一眼看去很舒服。
视线转移到电脑桌上,就没那么整齐了。电脑黑着屏,前面的空桌上有几只铅笔凌乱地放在一旁,摊开的白纸上还有橡皮碎屑,鼠标下面压着一本摊开的书。
周依婧走进一看,是素描书。
还没来得及细看,门把手被转动,传来声响。
周依婧下意识蹲下,想躲到书桌下去。
林亦扬开门进来就看到周依婧蹲在书桌下面扶着椅子悄悄探头的样子,关上门没忍住笑了出来。
“做贼呢?”他走进打量周依婧,那双眼睛今晚刚浸过水,此刻被灯光一照,照出了水汪汪的清澈。
问完,也不等周依婧回答,自顾自点头:“是做贼,大晚上非得住我家来。”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好听?
周依婧皱起一张小脸,经过回来路上的调节和刚刚的惊吓,她情绪已经平复许多,此时瞪着林亦扬,压低了声音反驳:“是你自己同意把我带回来的。”
林亦扬见她恢复了伶牙俐齿,轻笑一声,拉开椅子:“起来吧,赶紧洗澡去。”
“哦。”周依婧从书桌底下钻出来,抬头问林亦扬,“在哪儿洗?”
林亦扬把她往浴室领:“这里面,你等会儿进去记得把门锁上,浴室里有洗发水和沐浴露。”说完,他在衣柜前站了会儿,从角落翻出一套衣物,手指稍稍用力攥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家里没有女生的衣服,这是我初中校服,穿得比较少,是洗干净的,你将就一下吧。”
“哦。”周依婧也有些不自在地接过,又听话地进去,关上门,落了锁。
一分钟后,周依婧打开门,尴尬地问:“林亦扬,为什么没有热水?”
不可能,热水器没关,怎么会没热水。
林亦扬放下手中的拖把,疑惑地抬头,皱着眉准备走过去时,停顿住了步子,先问:“你衣服是穿好的吗?”
“嗯。”
林亦扬这才放心地走过去。
走进浴室他就笑了,将开关拨到红色标那侧,舔舔唇侧头看着周依婧,哭笑不得:“你开在冷水这侧,热水怎么出来?”
“?”
周依婧疑惑不解,她家都是智能控制的,哪里需要手动调节?
林亦扬看周依婧脸上的疑惑,主动拿下花洒试了试水温,让周依婧伸手,温水冲洗手指,周依婧听见林亦扬懒懒散散地问:“这个温度可以吗?大小姐?”
没去计较那声“大小姐”里怪调的语气,她本来就是大小姐。周依婧感受着水温,点了点头。
“要是觉得冷了就把这个往左拨,热了又往右。”
林亦扬说完这句就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浴室门。
周依婧洗完澡吹完头,出来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杯红糖姜茶。
林亦扬初中的校服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大,她将衣领扣子扣到顶,裤子卷了好几折,坐到了床边,捧着姜茶小口小口喝着。
林亦扬不知道去哪里了,房间里空调的冷气凉凉地冒出来,浴室的水汽氤氲在她这一侧,屋子里的陈设周依婧都不熟悉,但她却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感受到了安定,就像踩空的那一脚被石头垫上,四散的雨找到了承接它的浮萍。
这个房间面积仅仅只是她房间的一半,屋子里的东西将空间填满,略显逼仄。周依婧却在这样的地方生出安定感,一种自从妈妈去世后从未体验过的安定。
房门打开,林亦扬换了身干净的白T,抱着床被子走进来,看了坐在床边喝姜茶的周依婧一眼,走到了床的另一侧,在那侧的地上铺上了棉花垫被,又从床上拿了枕头被子铺到地上,抱来的那床被子被整整齐齐放在了床尾。
床边摆放着的衣服已经不见,枕头也只剩下一个,稍显空荡。
周依婧扫了眼,在林亦扬开口前飞快地说:“我不要睡地上。”
地上冷冰冰硬邦邦,虽然这个床没有她的舒服,但总比地板好。
林亦扬本来也没打算让一个女生睡地上,但周依婧都这么说了......他撩起眼眸,看向周依婧,要笑不笑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
“你应该有怜香惜玉的自觉。”周依婧刚喝完姜茶,嗓子里还余一点甜辛,她扬起下巴哼了一声。
林亦扬嗤笑,抬眼上下打量着周依婧。她吹干的头发蓬松地披散着,中间的脸很小,皮肤白皙五官明艳,扬起下巴那股骄矜,一看就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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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在宠爱里堆起来的。
但他很坏。
他偏偏用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挑了下眉,这张帅气的脸上仿佛写满了嘲讽:怜香惜玉?对你?
林亦扬脸上的嘲讽和挑衅让周依婧看得心里一噎,她眼睛一转,扬起一个假笑:“作为哥哥,不能让妹妹睡地板吧?”
哥哥妹妹的,换做之前周依婧肯定死不承认,但今晚都说过一回了,便宜也都让林亦扬占了,那就得把这个名分发挥到极致。也就第一次开口羞耻了点,第二次就顺嘴多了。
林亦扬猝不及防又听到一声“哥哥”,颇不自在地咳了两下,冷酷地说:“不敢认大小姐当妹妹。”脚却走向地铺,掀开地上的被子坐了下去。
“关灯还是开灯?”
周依婧见他自觉睡地板,连忙扯开床尾的被子,蓬松温暖的味道扑来,她想了想,说:“关灯吧。”
啪——屋子落入一片黑暗。
呼吸可闻。
周依婧拉住被子,睁着眼睛没有半点困意。
“林亦扬,几点了?”
林亦扬趁着黑暗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耳朵,拿过旁边的手机看了眼:“十一点五十。”
还有十分钟,今天就过去了。
黑夜总能放大惆怅,周依婧没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那颗心随着空气一同安静下来,缓慢地被吸进深渊,酸酸涨涨。
去年今天,她兴高采烈地从游乐园回到家,拿着给妈妈买的母女同款包推开了卧室,鲜血从浴室的地面一直蜿蜒而出,像一条暗红曲折的场合。
她打开门,那个全世界最好的最温柔的最美丽的妈妈安静地躺在浴缸中,脸色惨白。浴缸里的水被染成红色,一股一股还在往外冒。她觉得她的心也在一股一股往外冒着血。
那个瞬间是说不出什么感觉的,整个脑子都是空白,比脑子先作出反应的是颤抖的手,和一颗颗砸下来的眼泪。
然后尖叫,救护车,鲜红的血,组成了那天她最深的记忆。
小时候她就接受过死亡教育。她站在病床前和姥爷告别过,在和姥爷拥抱后没多久,心电图变成直线。她也和一只小狗告过别,小狗生病了,在看到他一次次因为看病痛苦落泪后,和妈妈商量了决定让小狗平静地离开,之后小狗的墓地是她亲手选的,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她选的,鲜花是她亲手采摘包扎的。
她会因为喜欢的小狗亲爱的姥爷去世而难过伤心,但她并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离别。在她的世界里,在前十几年中,身边所有的离开都有始有终,所以只要告别过,她都可以接受。
可她十五岁,她的妈妈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教给了她四个字:不告而别。
这四个字组成一把尖锐锋利的刀,将前十五年温馨美好的生活划破,将她天真的幻想戳破,用血淋淋的方式让被迫接受这世界上还存在一种离开叫“不告而别”。
她才不要接受,她凭什么要接受?
这样鲜血淋漓的痛苦带来的道理她才不要接受,她生来不是为了吃苦的。如果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不告而别这个知识,她还可以考虑了解一下,可老天要用这样血淋淋的方式告诉她,她偏不接受!
从那天开始,周依婧讨厌起不告而别。
可周成次次因为工作离开家,忘记要陪她的约定,不告而别。回馈给她的,只有一笔又一笔数额不断增加的转账。渐渐的,周依婧觉得钱就是天底下最有用的东西,什么都会离开,钱不会,只要给够钱,有的是人会贴着她打转。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觉得孤单,表面接受别人的追捧春风拂面,内心却难过得大雪纷飞。
她是渴望圆满的,在很深很深的心底深处。
但她从来没和人说过。
“林亦扬,你家里只有你爷爷吗?”周依婧小声开口。
“嗯。”林亦扬应得懒洋洋的。
“那你妈妈呢?”周依婧又问,“你说你没爸妈,你妈妈在哪儿?”
“啧。”林亦扬像被戳中伤口,冷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你还睡不睡了?”
周依婧忽然想和这个“同病相怜”的林亦扬,说一说她的“病”。她在黑夜里抓住柔软蓬松的被子,抿唇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开口:“今天是我妈妈的祭日,她去年自杀了,就是今天这个日子。”
“我也没妈。”
6. 同病相怜
阳光透过窗帘,吹起书桌上的一页纸。
周依婧醒来时,林亦扬已经坐在书桌前,他肩背笔挺,瘦削到仿佛只有一具骨架在撑着T恤,可肩膀的宽阔又昭示着少年的责任与担当。
她揉了揉肿胀的眼,都是眼泪的恶作剧。昨晚的一切都让她产生了倾诉欲,说着心里最血淋淋的伤口,从未对人说过的伤口,那个充满她的自卑懦弱的伤口。
说完后,林亦扬是什么反应?
书桌前的那个背影被阳光晒透,好似充满着希望。
他昨晚只说了一句话。
“没有你爸妈,你的生活就不过了吗?”
这句话说完,空气瞬间落入寂静,只有空调一阵一阵的凉风送过来。
明明是很冷淡的声音,明明是隐藏在黑夜中的话语,周依婧却好像看到了第二天的阳光,和书桌前沐浴在阳光中的背影一样。
一直以来,她被灌输的概念是,你还有爸爸妈妈,你爸努力赚钱也是为了你,你要是没了你爸,日子会很难过的......
可是,对啊,生活这个词前面有了名为“你的”的属性,那它就完完全全属于“你”。
你可以选择将它过得繁花似锦,也可以让自己身陷囹圄,满身狼狈。
重点只在于“你”,这是“你的”生活,别人无可替代。
可她想要的不只是自己的生活,她想要周成的关心,想要有一个“家”。
林亦扬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在下一秒继续开口:“在你的生活里,你依然有渴望家庭的权利,但不代表你要被这种渴望驱使。”
话音落下,地上传来窸窣的声音,听着像是林亦扬翻了个身,周依婧脑子转动消化着这两句话,没多久就在思考中睡去。
再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沐浴在阳光里的背影。
他明明看着那样瘦削,那样贫苦,衣服都快被水洗褪色,阳光洒下来,他却像是站在废墟中高举火焰的英雄主义。
好像没什么能把这个少年摧垮。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林亦扬过回头,握着铅笔的那只手还在本能地转着笔,阳光铺满他锋利的眼眸,扯出几分柔和与意气。
“睡这么久,猪都没你能睡。”
“......”
如果林亦扬是个哑巴,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的。
昨晚的倾吐仿佛只是鱼在水里吐了一个泡泡,在天光大亮之前就倏忽破散,周依婧对林亦扬这个人的滤镜也是,啪嗒一声破碎,这人还是嘴毒到让人想拿针给它缝上。
“你管我睡到几点?”周依婧哼了一声,拉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林亦扬,准备继续睡。
“这是我家,我的房间,我的床。”林亦扬冷静地指出。
“我睡了,现在就是我的了。”周依婧翻过身时有些头晕,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又闭上眼缓缓神。
林亦扬嗤笑一声,蛮不讲理。
昨晚太累,情绪消耗极大,周依婧这么翻身阖眸,竟又睡了过去。
埋在柔软被子里,通过薄薄眼皮的光线变暗,整个人仿佛陷入浮浮沉沉的白雾之中。
她又见到了妈妈。
妈妈穿着红裙,眉目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清丽,只是那微蹙的秀眉能透出几分沉疴的郁郁。
“妈妈......”周依婧不可思议地喊,朝前走了两步,想要抱住对方。
可双手拢住就像是穿过一层薄纱虚影,没有实感。
“妈妈,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我抱不到你?”周依婧看着面前温柔沉默不语的白莹忆,心里一层层往下坠,指尖微微颤抖,她朝白莹忆伸出手,“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白莹忆笑起来,很浅,两个酒窝稍瞬即逝,一颦一笑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她伸出手放在周依婧头顶,掌心穿过发丝,声音很轻很柔:“依依,你爸爸没来吗?”
周依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妈妈到死都在等周成回来,可现实呢......
“爸爸在给你挑花呢,妈妈,没那么快。”周依婧努力让自己扯出一个看似真诚的笑。
白莹忆的笑变得更淡,红色身形在雨中摇晃,她摇摇头,柔声细语地说:“依依长大了。妈妈知道你爸爸不会来了。”
“妈妈......”周依婧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依依,以后的路需要你一个人走了,妈妈陪不了你。”白莹忆的手轻轻抚摸过周依婧的脸颊,虚影轻柔地穿过,好似一阵风,“你要记住,这条路是你自己的,路上的行人换了又换,谁都无法长久地陪你。”
“你要自己把生活过成花。妈妈相信你可以的。”
白莹忆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周依婧只觉得自己转瞬置身于火海,火焰舔舐白莹忆那道红色的身影变淡再变淡,最后化成一滩血水,直至干涸。
周依婧往前扑空,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莹忆消失,崩溃地大喊:“妈妈——”
火苗越窜越高,她觉得整个人都被烫坏,妈妈死了,周成不在,她孤身一人面对这场滔天大火,痛苦到灵魂都在崩裂。
“周依婧。”
“周依婧。”
“醒过来。”
冷沉的声音像冰凉的海水,一阵一阵拍打过来,火苗一点一点被浇灭。
可还是热,烫到神经都在颤栗。
“周依婧。”
“周依婧。”
浪水未停,仿佛是火山里唯一的救赎。
周依婧一头扎进弥漫过来的冰凉海水中,双眸猝然睁开,看到了手上拿着白毛巾的林亦扬。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额角流下冰凉的水滴,沁入发丝,带来点点凉意。
周依婧眨了两下眼睛,迟钝的眼皮都是滚烫的。
“你发烧了。”林亦扬先打破安静,将周依婧额头上的湿毛巾换下来。
周依婧的目光顺着林亦扬修长好看的手,看到了天花板,周围的环境都和她入睡前不一样。
“这是哪里?”问完,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很哑。
“医院。”林亦扬一只手将毛巾扔进盆里。
“现在几点了?”
“六点。”林亦扬拿出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淡淡地问,“你要不要和你家人报个平安?”
说完,把手机递了过来。
周依婧抬起手,才发现右手抓住了什么。转眸一看,是林亦扬的手。他肤色冷白,因此手背上的红痕格外明显,此时宽大的手被她紧紧握住,知觉在这一瞬才开始回归,她浑身发烫,显得掌心林亦扬的手像温凉的玉,热度凉意交叉传递,薄薄一层皮肤抵挡不住热意,在林亦扬的手彻底变得滚烫前,她慌忙松开了。
她悄悄看了林亦扬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泰然自若地把手机递给她,自觉起身出去为她腾出空间:“我去上个洗手间。”
“桌上的水是温的。”
林亦扬走出病房,懒散地靠到了转角的窗口,舒适的晚风轻轻送进来,他耳朵的热度却不降反升。
他看着远方渺远的山,忽而听到了楼下的叫卖。住院部楼下有很多店铺,一半是生活用品店,一半是餐铺,而在一众食物中,小米粥尤其热销。
林亦扬摸了摸衣服口袋,走下去买了碗小米粥,因为刚交完医药费和住院费,付完小米粥的钱,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三个钢镚。
周依婧拨了家里座机的电话,刚刚和林亦扬交握的掌心还有余温,高烧一场的心悸犹在,她捏了下手,一定是高烧刚退的不舒服。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是王妈的声音。
“是我。”周依婧喝了口水润嗓,开口直说。
“小姐。”王妈毕恭毕敬,她很懂分寸,不该问的绝不会多问。
“我爸助理电话你知道吗?”
“知道的小姐。”
“让他给我买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周依婧冷着脸命令,说完顿了两秒,又说,“买两部吧,都要黑色的。”
“好的小姐。”
“收拾几件我的衣服放到所幸游戏厅,我最近准备和朋友出去玩,不用给我做饭,也不用和他们汇报我出去了。”说完,周依婧就挂了电话。
林亦扬的手机不知道用了多久了,屏幕发黄,一些按键也不灵敏,现在都出触屏手机了,他也太落后了。只不过眉头没有蹙起太久,便又扬了起来,那部多买的手机就是给他的。
一部手机换她在他家住几晚,怎么想林亦扬都不亏。
她也不欠林亦扬的。
没多久,病房房门被打开,林亦扬拎着一袋子东西进来,啪得开了病房的灯。
周依婧一直觉得医院的灯要比别处的白一些,冷白刺目,照得人血色全无。可林亦扬一身黑t,被病房冷白的灯光照着,反倒更显清瘦落拓,前额的黑发松松散散下垂,眉目却锋利不减,看向人时冷冷淡淡。
林亦扬拿着小米粥走近,又帮忙把周依婧病床的桌板支起来,淡淡地说:“吃饭。”
周依婧看了眼塑料袋里的小米粥,无声地撇撇嘴,算了,要不是林亦扬,她说不定已经烧坏脑子不知今夕何夕,还是不嫌弃这碗简陋的粥了。
刚打开粥,就听到那道冷沉的声音响起。
“你什么时候回家?”
既然他自己提了这一茬,周依婧顺势舔舔唇,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能不能在你那儿再住几天?我没什么事,家里人也都不管我。”
林亦扬不爽地啧了一声,撩起眼皮冷冷地问:“把我那儿当酒店了?”
哈?哪有那么简陋的酒店啊......
周依婧心里诽谤一声,嘴上却说:“不是,怎么会。”
不过林亦扬好像也不纠结于此,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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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了另一个问题,猝不及防到周依婧下意识就回答了出来。
“你身份证报一下。”
“3XXXXXXXXXXXXX。”周依婧脱口而出,说完才反应过来,“你问我身份证干嘛?”
“去给你缴费。”林亦扬颇为无奈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吃完就休息吧,明天情况好的话出院。”
“医药费我过几天给你。”周依婧摸了摸鼻子,喝了口粥又指使起了林亦扬,“我让王妈收拾了几件我的衣服放到索性游戏厅,你记得帮我拿一下。”
林亦扬一个眼神过来,凉得像是要杀人:“不用给我钱,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吧?”他迎着周依婧疑惑的目光再度开口,“第一次见面占我便宜,第二次见面占我床,现在直接命令起我了?”
“难不成我要一直穿你的初中校服吗?”
林亦扬默然,定定看了她两眼,只说知道了。
这次发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周依婧就出院了,在林亦扬床上躺了两天,气色就已经好了许多。
唯一有一点不好,就是噩梦缠身。
她每晚都梦见白莹忆,梦见她红色的身影离她远去,梦见她死后都等不到周成,梦到她双手想要捧住自己的脸心疼地说“我可怜的依依,妈妈好想你”。
每晚都会惊醒,一摸耳鬓的头发全被泪水打湿。
黑夜让人无措,从出院回到这里,睡前林亦扬都会点一盏小灯,微弱的灯光像漆黑地狱唯一一团星云,使得她在噩梦惊醒时,能稍稍平复下来。
她悄悄挪到床边,探头看向睡在地上的林亦扬。
他盖着一层薄被,双手交叠于胸前,睡得平整规正,和他平时的散漫不同。那双锋利的眼睛闭着,睫毛乌黑浓长,削弱了那点冷酷,反倒显得有些乖。
林亦扬的呼吸平稳绵长,周依婧那颗被噩梦吊起来的心因此落下。她不在地狱,这里还有林亦扬,她只是寄人篱下,甘之如饴的。
周依婧躺会原位,再度睡去,没有发现床边的翻身。
第二天中午,周依婧醒来,就看到林亦扬在收拾衣柜里的衣服。“你要出门?”她没忍住发问。
林亦扬转身,头发微微凌乱,冷冷淡淡地看着她然后语出惊人:“你也收拾一下,傍晚的飞机。”
啊?飞机?
周依婧刚睡醒的脑子直接宕机:“啊?去干什么?”
林亦扬将手里的衣服塞进行李包,淡定说完下半句:“你不是还没去看你妈妈?”
心脏在这一瞬间像被一支利箭刺穿,周依婧浑身发麻,血液从迸发的心脏扩散喷涌,短暂几秒的耳鸣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林亦扬给出了答案。
他冷着一张脸表情嫌弃:“你每晚睡觉都喊你妈妈,又不打算回家,等你看完你妈妈,让我睡个好觉。”
好了,很典型的林亦扬式口吻。
周依婧却没空计较这些,她是想去的,自己也能去,但自己一个人不敢去。
现在林亦扬收拾着他的衣服,说要和她一起去北京。
耳鸣发麻之后就是短暂的眩晕,仿佛已经飞在云端一般不真实,激动后知后觉降临,却满满当当地占据她全身每一个细胞。
哪怕林亦扬嘴再毒说的话再难听,她也觉得,此刻的林亦扬是最善良可亲的人。
傍晚,两人就这么到达了机场。
王妈当初给她送衣服时还贴心地把证件都放在了里面,那时手机还没买,也就没有送来。周依婧曾经以为,没有手机她的生活一定会枯燥又无聊,可是在林亦扬家这几天,哪怕每天只是窝在这一个小而逼仄的房间,都没有变得无聊。
她可以和林亦扬斗嘴,看他打游戏并在他快要赢的时候捣乱,然后在他输的时候大声嘲笑,有时候也会看他书架上的书,或者看他画画。
这人看着又冷又坏,画画倒是不错,一看就是有几年功底的。
不过短短几天,她过得比这一年都要充实。
唯一局限的一点就是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避免被林亦扬爷爷察觉。
对了......
“你爷爷问起来你怎么说?”
林亦扬看着机票信息,头也没抬地说:“我说我去参加一个比赛,他也不会随意进我房间,发现不了你。”
“哦。”
以后谁要是跟他在一起,肯定得多加小心,他的谎话张口就来还能滴水不漏。
不过此刻嘛,林亦扬勉强算是一个顶好的人吧。
坐上飞机时,周依婧还有些不太真实,窗外的落日温柔,飞机渐渐穿透云层,阳光透进来,晒得她脸颊淡红,薄薄皮肤下的血管里,有着心跳激荡带起的共振。
她即将再度回到北京,那个埋葬她母亲的墓地。
上次离开是孤身一人,但这次重踏旧土,是双人成行。
7. 揭开伤疤
林亦扬第一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去北京。
飞机起航后,他盯着窗外的天几乎没有移开过,白云平铺在飞机之下,看上去软得像羊毛,阳光投射进机舱,外面的蓝色一望无际,像是天上的海。这是一个远离陆地狼狈的理想世界。
林亦扬盯着窗外看了良久,久到真正靠着窗的周依婧因此他好几眼:“你怎么一直盯着我这边看?”
“......”大小姐也是够自恋的。
“看了又怎样?”林亦扬一挑眉,觉得自己嘴也是空。
“看了就要付钱啊。”周依婧歪了歪头,人畜无害又得意的开口,“就我这张脸,看一次怎么也价值千金吧。”
边说,手也边摊开来,对着林亦扬。
林亦扬嗤笑一声,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了她两秒,周依婧长得挺有攻击性,一眼就能确定的漂亮,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脸很臭,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味道,但她转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打鬼主意时,整个人都会灵动起来,就像现在这样。林亦扬伸手在她掌心一拍:“少自恋。”说完,目光就转了回来。
周依婧从小就是一沾飞机就困,这回也不例外,对着林亦扬翻了个白眼,随意扫了几眼窗外熟悉的景色,一歪头就睡了过去。
林亦扬没睡,心里在小幅度敲着鼓,第一次坐飞机的感觉很难形容,忐忑说不上,激动也说不上,处于两者之间,这导致他很精神,哪怕昨晚画画到很晚。许久没感受到周依婧的动静,林亦扬转过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
视线又重新落到窗外,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里面流露出了一丝小苗头的欣喜和艳羡。外面蓝天白云阳光依旧,他却时不时晃过周依婧那双漆黑湿漉的眼。
和那晚求助时叫他哥哥一样。
脆弱,无助,濒临绝望。
抵达北京已是夜晚。
旅客纷纷扬扬往外散,哪怕是深夜也有人等待在出口,给刚下飞机的人一个大大的拥抱,首都的机场从不会冷清,周依婧像是鱼回到了熟悉的那片海,熟悉是熟悉,但整个人兴致并不算高。
“你有定酒店吗?”周依婧习惯了周围人为自己安排好一切,扭头问着林亦扬。
林亦扬看了眼手机,摇摇头说没有。他本想在飞机上和周依婧讨论讨论,毕竟他对北京不熟,没成想,这人竟然睡了一路。
“找个近点的地方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看你妈妈。”林亦扬思考两秒做了决定。
周依婧显然也没想过到北京后联系她曾经的朋友,或者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就指着一处说,“那边出去没多远有一家酒店。”有一次她妈妈执意要等周成,带着她去那个酒店短暂休息过一晚。
这就是一家机场旁边的快捷酒店,谈不上太多舒适,但基本做的还是很到位的。林亦扬开了两间房,相邻,在门口时和她约定,说第二天早上十点会去叫她。
周依婧叹了口气,本来是想一间房的,这几天和林亦扬相处习惯了,一个人还有点不习惯,而且,从那天跑出家之后,她就格外害怕一个人。可惜今天林亦扬说得太快,让她在外人面前说出想和林亦扬睡在一起的话,不如杀了她。
这夜注定难以安眠,好不容易睡着了,那整整一浴缸的血都来如梦,到最后是冷汗岑岑,两眼泪汪汪。
周依婧凌晨就醒了,去敲了林亦扬的门,敲了十分钟,正准备放弃时,房门被打开,林亦扬一脸不耐烦,起床气很重,冷冷地看着她:“你最好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不然我肯定揍你一顿。”
发起床气的林亦扬也没有噩梦可怕,周依婧推着林亦扬进去,说:“你睡吧,我保证不打扰你。”
林亦扬是真的没睡醒,听着周依婧的话,被她推着重新躺倒在床上,只自觉地将自己的身子挪到另一边,留下句沙哑的含混不清的话:“别吵我睡觉。”他是真的困,说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呼吸平稳。
周依婧在他房间转了转,和她那边没有两样,一样的大床房,一样的陈设装修。
可她就是觉得安心。
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转移到了床边,大床房嘛,躺两个人完全不在话下,加上林亦扬有意地往另一边偏,留出的床有一大半。
周依婧打了个哈欠,那点噩梦带来的害怕在这间屋子里彻底褪去,被害怕吓去的困意重新泛上来,她盯着屋子转了一圈,觉得最舒适的位置还是林亦扬的床。
于是调高了几度空调,轻轻扯了他被子的一角盖在肚子上,就“同床共枕”地再度睡了过去。
林亦扬醒的时候,不过早上八点半,自己的被子只有一点留在腰腹,温度不冷,但他还是轻拉了一下,另一股拽住的力道传来,他转身一看,差点魂归西天。
周依婧蜷缩在他的被子里,乌发如瀑,面朝着他这面睡得安稳。
原来昨晚的敲门,还真不是梦......
林亦扬这么想着,头又大了起来,早上正常的生理反应不尴不尬地展露,床上的周依婧睡得香,他有种无力感,周依婧好像不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会对她产生一些引人误会的威胁。这都是什么事儿......
认命地叹了口气,起床去洗手间洗漱,凉水拍在脸上,才觉得头脑清醒。
周依婧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比前半夜要舒坦多了,无血梦纠缠,以至于醒来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扭头一看,发现林亦扬正坐在窗边发呆。
“林亦扬,现在几点了?”
“十点。”林亦扬瞥了周依婧一眼,“你还去看你妈妈吗?”
“去......”周依婧懵懵地点头,十点过去倒也来得及,不过还是从床上起来,“我洗个脸,我们就走。”
房间定了两晚,周依婧跑回隔壁换了身衣服就出来了,林亦扬正好站在门口等她。
墓地设在比较偏远的郊区,从这边过去,公交地铁倒腾一番得三个小时。林亦扬本来想打车,但周依婧拒绝了。
上次去还是下葬的日子,天空灰霾,她抱着白莹忆的遗照,周成抱着骨灰盒,那条路好长啊,低调的迈巴赫一直开,她却怎么也瞧不见尽头。后来一年过去,她一次也没去过。
在林亦扬打算打车时,周依婧拦住了他,她不想再体会一次冗长无尽的路程,公交地铁人多,这成了她抵抗那段阴影的保护剂。然而公交也并不好坐,她从来没有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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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让人疲惫的车,但比起路途的颠簸,越来越靠近目的地的忐忑才是她真正煎熬到坐立难安的主犯。
到了墓地,林亦扬站在外面对周依婧抬了抬下巴:“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周依婧的心无端一紧,墓区的大门就像是漫无边际的黑洞,随时要将她吞噬,天色不放晴,和一年前一样,她本能想要林亦扬陪着她进去,可话都在嘴里了,转了个圈还是咽了回去。林亦扬都不远万里从宣淮陪她到这儿了,最后这段路只能她自己走,况且妈妈也不喜欢有陌生人打扰她。
周依婧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林亦扬:“我进去和我妈妈说说话,你就在这儿等我,哪儿都别走。”
林亦扬垂眸,那双黑濯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忐忑,忐忑什么呢?他想,抄在口袋里的手也没忍住动了下,点头。
周依婧说完,一鼓作气转身往里走,曲曲折折的一段路,终于走到了白莹忆墓碑前。碑上的女人笑着,有两个酒窝,温和地像江南三月的雨,仿佛在和她说:hi,女儿,好久不见。
眼泪瞬间漫上来,鼻子的酸楚突如其来,周依婧蹲下身,用手轻轻擦了擦墓碑,她觉得吹过的风都是灰色的。
“妈妈,我来看你了。”
“晚来了几天,对不起啊。”
“这一年很好的,我和爸爸都能很好的照顾自己,爸爸去出差啦,他说出差回来后来看你。”
“妈妈,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另一个世界孤单吗?我想来陪你。”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的没的,天气好坏,衣食温饱,无一巨细。周依婧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说出来时连自己都惊讶她竟然能记得清那么多的日常琐碎,连林亦扬窗外那棵树上一天能飞走多少只鸟,都一清二楚。
“妈妈,我朋友还在外面等我,我下次再来看你哦。”周依婧站起身,腿因为长时间蹲着而变麻,站起身时那酸麻直冲大脑,最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改行了?”林亦扬打量着走出来的周依婧,看她那黑濯的眼睛比刚刚还要黯淡,故意说,“打算当乞丐?”
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心里头的灰霾被林亦扬的话打岔散了不少,周依婧将手重重搭到他的手臂上,无语地说:“你才是乞丐呢!我这是脚麻了!”
意料之外的,林亦扬没有甩开她的手,任由她这么搭着,冷哼了声:“勉为其难让你占我点便宜。”
“......”
后面两人短暂在北京多留了一天,就踏上了回宣淮的飞机。
落地正好看到太阳的余晖彩带,下了飞机周依婧决定先回别墅,没有手机还是不行,而且往返北京的一切花销都是林亦扬付的,怎么说这笔钱也得她出,再把林亦扬的手机给换了,他那手机都快成破烂了。
周依婧想的很好。
“林亦扬,我今晚不去你那儿了,明天能去找你吗?”
林亦扬睨了她一眼,凉飕飕地说:“我说不行,你就不来了?”
“不会啊,我还是会去找你的。”周依婧歪头,颇为蛮横又礼貌地说。
“......”
“明天见,林亦扬。”
8. 窥探伤痕
明天见三个字的魔力,不亚于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时带来的期待,说不上来是周依婧更期待明天见,还是林亦扬。
第二天,林亦扬起床后就去了所幸游戏厅。
老板到的时候他正在吃馒头。
“你怎么回事?”老板走到一旁拿过热水壶准备去烧水,见此疑惑地问,“前两天突然找我预支工资,那么大比钱,你现在沦落到啃馒头?”
林亦扬顿了顿,淡淡地说:“有事去了,馒头挺好。”
“你爷爷?”
“不是。”林亦扬摇摇头,拧开瓶盖灌了口水,回答得言简意赅。
倒是老板颇为稀奇:“竟然还有除了你爷爷以外别的让你在意的事?”
矿泉水瓶上的水汽沾湿指腹,林亦扬窝在座椅里,昏昧的灯光映得他神色晦暗不明,老板也就是这么一说,也没想着听他回答,正拿了热水壶想去后面烧水时,就听到林亦扬冷沉的声音响起:“犯了个蠢。”
听着牛头不对马嘴,不过,能有什么犯蠢的事,能让林亦扬把后面三个月的工资都预支了,还提前休了假?
老板没懂林亦扬说得犯了个蠢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老板也没有多想。
当初同意林亦扬在这儿打下手,一半原因是知道他不容易,妈妈跟人跑了,那个爹又是个赌鬼被抓进去坐牢,爷爷生着病,时不时要检查,生活的重担在他中考结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也是因此,把林亦扬磨出了锋利,人人都想踩他一脚,结果多数被他打得一身伤,所幸游戏厅以前总有人闹事,林亦扬来了之后,往那儿一站,谁敢闹事,他能打得比对方还狠,长此以往,闹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少,这也是当初林亦扬找上来时他同意的另一个原因。
由于林亦扬没成年,老板对外也只说打打下手,但工资还是照给不误。
也曾有人明里暗里提过,放林亦扬在店里,影响不好,说不定还会影响生意,而且到底没成年,老板不以为意,选择在人,既然林亦扬选择来求助他,那他给个避风港又有什么要紧?
一个小孩要负担一整个家的生活,不挣钱难道要等着饿死吗?
烧完水出来时,林亦扬已经吃完,正懒懒散散地拿着一支笔涂涂改改,直到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
“林亦扬!”周依婧今天穿了条浅粉色的蓬蓬裙,眉目飞扬进来时像是飞进来一只漂亮的粉色蝴蝶,“我来了!”
“你来干嘛?”林亦扬放下铅笔,语气虽然嫌弃,但嘴角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悄悄勾起。
“我来找你啊。”周依婧晃了晃手里拎着的袋子,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标志格外打眼。
“哟,小姑娘今天又来抓娃娃?”老板对周依婧眼熟得很,花了两百都没抓起来一个娃娃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更稀奇的是那两百竟然是花的林亦扬的钱。
他眼神不停在两人身上打转,林亦扬侧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出去和她说两句话,马上回来。”
“去去去。”老板摆摆手。
“为什么要出来?”周依婧跟着林亦扬走到旁边的小巷,语气不解。
“你找我干嘛?”
“昨天不是说了今天见吗?”周依婧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昨天回去她就将手机、零食和钱装了起来,“诺,给你的。”
“你的手机那么旧了,我给你换一个。”周依婧兴致冲冲地从袋子里掏出手机,“和我的一样,而且是最新款。”
“剩下的是一些零食和一笔钱,这次去北京看我妈妈,你是陪我的,钱也应该我出。”周依婧对钱从来不在意,从小到大她都没缺过钱,钱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但她看得出来,林亦扬是需要钱的,陪她去北京也不该林亦扬出钱。
林亦扬垂眸,看着周依婧一只手上的手机盒子,还有另一个袋子里若隐若现的红色现钞,像是急于还那份人情,心里仿佛被铅笔乱七八糟画了几笔的不自在,眸色渐渐变冷,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冷:“不用了。”
“干嘛不要啊?”周依婧没想着会被拒绝,细眉当即也拧了起来,跟他细细掰扯,“你手机上次自动关机开机了好几次你忘了?而且去北京的花销都是你出的,你哪有那么多钱?”
林亦扬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动,有那么一瞬的难堪占据理智,他仿佛赤裸站在周依婧面前,没有丝毫体面而言,而残忍的现实告诉他,他的确拿不出蔽体的体面。一片乌云飘过来,太阳的光芒被遮挡住,巷子也变得昏暗。他垂下眼,看到周依婧的眼眸漆黑清亮,散发着柔软明媚的光,可自己就像那片乌云,因为不明亮,注定是要被阳光驱逐的。
他知道周依婧没有恶意,说话虽然很毒,但其实内心很柔软,只是缺少陪着她的人。她像太阳一样,只要懒懒挂在天上,正常发着光,就会吸引着一片又一片白云飘过去,但乌云和太阳,注定是不相容的。
他就是那片肮脏的乌云,浑身带着闪电暴雨,谁碰到了都不会有好结果。
说不上来是羞恼的情绪更多,还是理智分析清楚周依婧不该和自己走的太近,林亦扬喉结轻轻滚动,薄唇微张冷冷地说:“我不用你可怜,用不着装好人。”
这句话其实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其实大可以换另一种方式和周依婧说清楚,也可以选择拿下那笔钱和周依婧就此两清,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最伤人的利剑,好比已经泼出去的水,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周依婧果不其然瞪大了双眼,震惊诧异没一秒,眼里就带上了愤怒,她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还被说成“装好人”,林亦扬这张嘴果然吐不出象牙,烦躁像火苗一样窜起来,她垂下手,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这一袋子丢进垃圾桶,谁捡到便宜谁,至于林亦扬,爱要不要,反正不是她缺钱。
“你不要算了,反正缺钱的不是我。”周依婧脸上早没了笑意,扬起下巴对林亦扬翻了个白眼,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念念有词,“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林亦扬看着周依婧因为气鼓鼓甩起来的马尾,眉头轻蹙,还是没有叫住她,转身回了店里。
宣淮的夏天总这样,乌云飘来飘去,谁也说不清那一刻会开始下雨。
老板在躺椅上懒洋洋躺着,见林亦扬空着手回来,挑眉逗他:“怎么空着手?我以为小姑娘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林亦扬已经习惯了老板的打趣,但此刻心情实在算不上愉悦,冷冷地反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见我收过小姑娘的礼物?”
老板想到以前总有一些爱玩的小姑娘给林亦扬送东西,结果每次都对上一张没有表情的冰山脸,东西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要是撞上他心情不好,还能吃个鳖再走。
“好吧好吧。”老板摇头笑笑,小声嘟囔,“还以为这个小姑娘会不一样呢。”
林亦扬整理画稿的手一顿,下一秒将一堆散乱的稿子整理整齐,不知道是在对老板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自己有收拾不完的烂摊子,谁挨着他都是一种麻烦,对彼此的麻烦,所以周依婧和其他曾经觉得他帅想要接近的女生一样,顶多他和对方交流的比那些女生要多点,顶多他们有过一段浅薄的经历,这都是因为大小姐心情不好想念妈妈产生的,现在妈妈也看过了,他们这段浅薄的关系也该翻篇了。
乌云始终比太阳低一些,隔了不知道多少光年距离,用宇宙的概念标准来判定,两者会也从不对等,不属于同一级。
他和周依婧也一样。
游戏厅里时不时传来几波人的欢呼声,游戏机发出设定后就未改变过的音乐声,老板在一旁的躺椅上补觉已经打起了呼,空调的风丝丝凉凉地放送,等林亦扬回过神,干净的画稿上已经勾勒出了周依婧的轮廓线条。
他在干嘛?
皱着眉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笔尖摩挲纸面,沙沙画起现在的游戏厅。
·
周依婧气鼓鼓地走了一段路,一路上林亦扬已经在她心里被揉扁摁圆地暴打了一顿,怎么会有嘴这么毒的人,明明是因为他帮了自己想送礼物给他,竟然觉得自己是在装好人
没脑子,也没眼睛。
她从来都不屑于装,套上一层虚伪的壳和人有来有往这种事想想都觉得累,还恶心。
只有求而不得的可怜虫才需要这种虚与委蛇。
将林亦扬在心里翻来覆去捶打一通,周依婧一跺脚,小声低骂一句:“不识好歹。”
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似的往回走。
前几天和林亦扬待久了知道他每天下午固定时间都会回去给他爷爷砍竹子,那段时间他一定不在游戏厅。
虽然林亦扬刚刚跟脑子被蜜蜂蛰了一样,她还是得把这笔钱还给林亦扬。她是不差钱,但也知道钱对于很多人来说有多重要,林亦扬家里只有他跟爷爷,挣钱肯定比别人还要不容易,过段时间要开学,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
周依婧这么想着,又没忍住骂了一句自己,林亦扬他妈都没管这么多。
在所幸游戏厅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周依婧等着时间慢慢过去,看到林亦扬从游戏厅出去一会儿了,才起身走去。
游戏厅还是老样子,周依婧先拍了一张一百到桌上:“老板,来一百个币。”
“林亦扬刚走一会儿。”老板想提醒周依婧,不料女孩儿摇摇头,听到林亦扬名字时甚至还翻了个白眼,“谁找他啊,我是来抓娃娃的。”
“哦哦。”老板只当自己误会了,麻利地拿出一筐游戏币,“给。”
周依婧拿过币,将袋子递给老板:“老板,帮我保管一下。”
老板看是刚刚周依婧拿在手上的袋子,点点头,放到了柜子里,他没有乱看别人东西的习惯。
周依婧在游戏机前操作了很久,一百个币花完,依然一个娃娃都没夹起来,她盯着隔着玻璃的小狗,暗暗发誓,早晚抓到你。抓完娃娃,心里那点烦躁也退了下去,她拿着空篮子回到前台。
老板见她手上空空如也,不由得咋舌:“又一个娃娃都没抓上来?”
“是啊,老板,你的抓娃娃机是不是有问题?”周依婧丝毫不反思自己,反倒质问起老板。
“诶,小姑娘,这可不兴乱说啊,我这娃娃机,不管是家长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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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男朋友带女朋友来玩,都能抓到。”老板连忙为自己的娃娃机正名,“像你这样的情况,特别少见。”
“我就看到过你一个。”
周依婧语噎,哼了一声:“那就是你的娃娃机针对我。”
老板被逗笑,连忙点头称是:“那你还玩吗?”
“不玩了。”
老板拿出放在柜子里的袋子递给周依婧,白色袋子放在柜台上,周依婧又将它推了回来。
她扭头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关注这里,才压低声音和老板说:“老板,这里面有些钱,我想给林亦扬,前段时间我没钱,一直用的他的钱,想把钱还给他,结果......”周依婧想到林亦扬说的话心里就冒火,后面的话却是老板说了出来。
“结果他没要,对不对?”
周依婧用力点头:“是的,不识好歹!”
老板和善地笑笑:“他这人,就是不识好歹。”
“不过——”老板卖了个关子,撩起眼皮看着周依婧问,“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什么原因?”周依婧趴在台子上,歪头看向老板。
老板拿了瓶没开封的水,示意周依婧坐到前台旁边的角落,“过来坐,站着说你得累死。”
周依婧接了水,坐到了一张矮脚凳上,看着老板收起躺椅,头顶的灯光老旧,打游戏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她就这样听到了有关林亦扬的事。
那瓶水她只喝了一口,塑料瓶不停被她捏着,没多久又会恢复原样,灰扑扑的墙上挂着钟,指针已经转了大半圈,老板微微沙哑的声音才慢慢停下来。
“其实这都是林亦扬的私事,我没资格多说,但我这人上了年纪,就喜欢管点闲事。”老板搓了把脸,他也算是半个看着林亦扬长大的人,知道这人嘴硬自尊心强,又心疼他一个人收拾那么多烂摊子,“而且要不是你说前段时间你出去花的是他的钱,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事。”
“为什么?”周依婧的嗓子有点干,她知道林亦扬家境不是很好,可能父母离婚都不要他,但没想到会这样沉重,那些烂摊子,他爸留下的烂摊子,本来就不该他承受的。
“因为前两天他找我预支了之后几个月的工资,说是有事,我以为是他爷爷出了什么事,结果他说不是。”老板抬头深深看了周依婧一眼,后面的不用说周依婧也知道。
“所以他给我买机票去北京的钱,是预支的工资?”周依婧诧异,诧异之后一颗心鼓鼓胀胀,酸软地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感受到满溢的情绪,“那他为什么还不要我还给他的钱,他有病吗?”
“小林他,自尊心特别强,去北京是你主动提的还是他主动提的?”
“他提的。”周依婧抿抿唇,“那天早上突然就说去北京,特别突然。”
“恐怕不是突然。”老板叹了口气,“我刚刚说,他妈妈丢下他走了,当时他听到,听到他妈打电话,说要去北京。后来真走了,他爸坐牢,他放了学来给我看店的时候,总拿电脑查北京的天气,去北京的路线,机票这些。”
“他只是嘴硬,其实心很软,想带你去北京是真的,他想去看看他妈妈去的北京,也是真的。”老板烟瘾犯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顾忌周依婧在,因此只拿出一根在手上揉着,过过手瘾,“去北京他有私心,所所以自然不肯收你的钱,他不想欠你,而且你还给他买手机,他只会觉得自己在被施舍。”
“他不需要被施舍。”
周依婧低着头,沉默下来,空调制冷的声音嗡嗡,她以前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可听着老板的话,她分神去想,她是否有尊重林亦扬的意愿,又试图去回忆在北京那几天林亦扬是否反常,可越想,那段记忆越模糊,林亦扬的动作声音话语,全都变模糊,只剩下她准备见妈妈的忐忑、开心、犹豫、思念。
林亦扬站在北京那片土地上,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复杂的情绪?是否也会期待过又否定过和他妈妈偶然见面?
“那我把这钱放你这儿,你当奖金给他,行吗?”周依婧本来是想让老板给林亦扬,现在斟酌一下,想让老板换个委婉的方式给林亦扬。
“他这人直的很,不是他的多给一点他都不要,我以前工资多给他了点说是奖金,结果他点了钱,多的那几张抽了出来还给了我,轴得很这人。”
老板说起这个颇为头疼:“林亦扬这人,不喜欢欠别人,哪怕自己吃亏也能吞下去。”他看了眼周依婧腿边的袋子,摇摇头说,“手机不会收的,钱估计也不会。”
“那怎么办?”周依婧看着袋子里的零食,听到林亦扬是预支工资之后就怕他没饭吃,将零食拿出来放到老板柜台上,“那你就让他吃零食吧。”
“我每天来送点,你让他吃,免得饿死。”
老板噗嗤一声笑了,又仔细打量了周依婧一眼,感慨道:“我还真是难得见到他身边有朋友关心他。”
“朋友?”周依婧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他脾气那么臭,谁要跟他做朋友啊。”
不过,他人倒是不错,脸长得也不错,勉强能做她的朋友。
最主要还是脸不错。
9. 撬嘴计划
日晒三竿。
周依婧才刚醒,揉着眼起床洗漱,床边的地毯上还放着那个白色袋子,里面的零食、手机、钱,一样不少,怎么拿去的,怎么拿回来。
昨天和老板聊完,天已经接近傍晚,在林亦扬交班之前,周依婧就走了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晃了很久,说来也好笑,这还是她来到宣淮后第一次好好逛这里。
这边的店几乎都自带年代的陈旧感,每扇铁门、卷帘门上没有两斤灰,那在这条街都得抬不起头。傍晚的晚霞飘过宣淮上空,老人吃了饭坐在门口唠嗑,小孩穿梭在街巷间嬉闹。
不用于她在北京逛过的寸土寸金的商场,这里没有穿着商务的柜姐上来恭迎,顶多只有洗发廊门口的黄毛小哥来一句“小妹要不要洗头啊?”或者穿着朴素的奶奶摆着地摊问她要不要来一斤草莓或着一把芹菜。
来的那天周依婧百般不自在,现在却觉得,这边虽然落后,但还算自在,没有各种礼仪,没有带着功利心的奉承,吹过的风都是最简单的水果香。
洗漱完,周依婧跑下楼,发现王妈已经炖好了汤,旁边还放着一盘洗干净的草莓。
“小姐,汤已经炖好了。”王妈盛了一碗,又将做好的早餐端出来,“早上包了小笼包,还包了馄饨,你想吃吗?”
“不用了。”周依婧摆摆手,“汤帮我放到保温盒里。”
“好的。”
周依婧咬了口包子,停顿两秒后,眼睛不自觉亮了,这是她来到这儿后第一次坐下来吃王妈的早饭,有些意外王妈做早饭的手艺,这一口小笼包不免让她想到在林亦扬家那几天,有那么两三次的早饭也是小笼包,但味道一般,里面放了姜丝,味道很重。
“王妈,小笼包还有多的吗?”
“有的。”王妈从厨房走出来,不好意思地拿手擦着围裙,“我多蒸了两笼,想、想拿回去给我女儿吃。”
王妈知道周依婧脾气并不好,她这么做确实含了点私心,想给家里省点食材和水电钱,此时见对方没说话,心里不免忐忑,“小姐,你要是不喜欢我这样做,我以后都不会了。”
“啊......”周依婧把小笼包吞下去,才慢吞吞地说,“你想带就带吧,不过每天早饭中饭晚饭都多给我准备两人份的,剩下的随你怎么解决。”
“诶,谢谢小姐。”王妈连忙点头,转身进厨房收拾去了。
周依婧吃完早饭,拎着保温壶出门,轻车熟路走到了所幸游戏厅。
前台林亦扬正坐在那儿画画,橘色的光透过玻璃门团住他,他的发丝被映成浅棕,五官被光一打像是上帝放入橱窗的绝美艺术品,浓眉,利眼,挺鼻,薄唇,每一寸的弧度都精致优美地恰如其分,垂眸画画时他身上的锋利感会淡很多,反而增添了几分随性洒脱。很奇怪,他明明被困在这里,在画画时却显得无比自由洒脱。
周依婧无比自然地走到林亦扬面前,保温盒一放,微扬着头等着林亦扬抬头和她打招呼。
五秒过去...十秒过去...三十秒过去...
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不停,周依婧垂眼,发现林亦扬根本没抬头,旁若无人地继续画画。
咳咳,她咳了两声。
五秒,十秒,三十秒,依然没有动静,手倒是停下了动作。
周依婧抽掉了他手中的笔,对方才抬起头,眉头紧皱,整个人像开了刃的剑,锋利逼人,“你怎么来了?”
又是这死态度......
周依婧深呼吸,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些:“这店你开的啊?我凭什么不能来?”
林亦扬担心周依婧还不死心,将话说得更直白点:“去北京我也有私心,所以你不用觉得欠我,我们两清,互不打扰。”
早上的游戏厅没人,林亦扬的声音清晰,落地有声,他本以为把话说到这份上,按照周依婧的大小姐脾气,肯定气得转身就走,可没想到对方还站在原地,抬着下巴骄矜地看着她。
周依婧今天穿得是一条蓝色碎花裙,不落俗,很清新,像是从漫山遍野的花丛中走出来的精灵,此时一脸骄矜地看着林亦扬,忽然轻笑一下,歪头说:“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林亦扬皱眉,想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姗姗来迟地说:“我来了我来了,听说你找我?”
“对啊。”周依婧转身,顺势将手里的保温盒递出去,“喏,答应你的早餐。”
老板笑嘻嘻地接过,“谢了啊,专门空了肚子出门的。”说完将保温盒放到前台旁边的小桌子上,长腿一勾勾了张小凳子坐下,“嚯,小笼包啊,我最爱吃小笼包了,想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门口那家的小笼包最好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开了,给我馋的,去哪儿吃早饭都要点一笼包子,就想要是万一遇到当初做小笼包那家人了呢。”
“那看来你还挺长情。”周依婧坐到桌子对面,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这小笼包不错啊,可以算得上第二好吃。”
“那是。我家阿姨早上现包的。”周依婧顿了顿,放大声音故意说,“比我前几天吃的小笼包好吃多了!”
老板听这话挑眉一笑,拿下一个小笼包时抽空瞥了林亦扬一眼。
啧,脸青的哟,跟青苹果一样。
“亦扬,你也没吃早饭吧,要不要来吃点?”
给青苹果加点火烤一烤。
周依婧扭头,好整以暇看着林亦扬,双手抱臂说话语气格外大度:“看在你没吃早饭的份上,本小姐可以大发慈悲,让你尝尝我家的一绝小笼包。”
林亦扬冷笑一声,脸上的温度降到零下,还没搞清周依婧和老板怎么聊到一起,就被那句小笼包气到,起身就要出去。
“你干嘛去?”
“吃早饭。”
“这不有现成的?”老板推了推保温盒,“两份呢。”
林亦扬淡淡扫了眼保温盒里香喷喷的小笼包,收回眼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我小笼包过敏。”
人走远了,周依婧在反应过来,她和保温盒里剩下那八个白白嫩嫩的小笼包大眼瞪小眼,不可思议地问:“他说的是人话吗?”
老板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说:“甭管他,早饭估计吃的炮仗,脑子也炸飞了。”
周依婧手肘搭着膝盖托腮问老板:“你确定这样他会吃我送的东西?他现在都出去买早饭了。”
是的,早上这一出是昨天下午老板给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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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婧出的计谋。昨天下午老板揉皱一根烟,对周依婧说:“林亦扬身上那些刺,就是为了把人推开的,他对人的多付出,是不求偿还的,因为不想被人看不起,不想被人可怜施舍。”
“你想和他成为朋友,最开始就得不怕被他刺,不断出现在他生活里。”老板说到“朋友”时,颇有深意地看了周依婧一眼,“他那身刺看着扎人,其实找到关窍很好打开。”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放心,中午他肯定吃。”老板老神在在,朝周依婧挑了个眉,“而且我能让他全吃完,你信不信?”
周依婧有点不太信。
“好了,你回去吧,他吃的时候我给你拍照。”老板塞了一个小笼包到嘴里,盖上保温盒盖子鼓着嘴努力朝周依婧露出让她放心的笑。
“好吧,那我明天继续送来。”周依婧起身,和老板打了声招呼离开。
林亦扬拿着一个白面馒头回来,老板正靠着前台的烟柜消食,看到他进来,声音不免揶揄:“你什么时候小笼包过敏了?”
“......”林亦扬就知道躲不过,木着脸说,“刚刚。”
“对所有小笼包过敏?”老板拉长音调懒懒地问,“还是只对周依婧家的小笼包过敏?”
叫人名字叫的这么熟练。
林亦扬没忍住扭头问:“你和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还给你带早饭?”
老板一脸“我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的表情看着林亦扬,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我听说,你前两天去北京了?”
“找我预支工资就是准备去北京?”
林亦扬拿着馒头的手没忍住收紧,馒头中心的热气烫了下他的指尖,跟着心都跟着紧缩了下:“工资这事,你和她说了?”
老板耸耸肩,语气装的格外无辜:“没啊,昨天她来抓娃娃,偶然聊起你不理她,我才知道你去北京,我没事说你工资这些干嘛?闲得慌吗我?”
林亦扬想了想,觉得也是,可还是狐疑地看了老板几眼,“别多说。”
“放心。”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林亦扬的态度让他很难不多想,别的暂且不说,但周依婧肯定是不一样的。
老天,能让林亦扬区别对待的,除了他爷爷,以前可找不出第二个。
“对了,中午我出去吃,周依婧带来的汤和包子你吃吧,你也被买饭了,咱们该省省该花花。”老板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又在林亦扬即将开口拒绝前预判了他的反应,快速补充了下一句,“你要不吃,我就只能倒掉了,多可惜。”
于是当天中午,周依婧收到一张照片,一张角度特别刁钻的偷拍照。
林亦扬坐在前台,身上的白色体恤干净柔软,头发柔顺地垂在额前,左手捏着勺子在喝汤,右手还夹着咬了一口的小笼包,重新热过的汤和包子散发出氤氲的热气,将他的眉眼蒸得朦胧,因为没发现偷拍者,放松的表情甚至可以捕捉到一点愉悦。
早上还小笼包过敏的某人,此时正喝汤吃包子吃的不亦乐乎。
周依婧将手机摁灭随手丢到沙发旁,把整张脸都埋进抱枕,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林亦扬的嘴这么硬,她非得撬开不可。
10. 伸手抓刺
林亦扬从游戏厅回家,灯光照亮一院的荒草,他往里走,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门一推开,里面是和平常相反的热闹。
“爷爷,你也太厉害了,竹子竟然也能编成小兔子!”周依婧的声音伴着电视剧的声音响起,原本空荡的客厅此时变得满满当当,地上是老人以前编好的竹椅竹桌,茶几上热闹的简直能开动物园,竹编的小兔子、小狗、竹蜻蜓,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沙发上坐着的两人比他看起来还要像亲爷孙。
“你怎么在这儿?”林亦扬看向周依婧,她还穿着早上那条蓝色碎花裙,在老人面前没了平常的骄纵,眼睛亮亮的,笑得露出八颗牙齿,洁白整齐,看着要更乖些。
“你怎么说话的?”老爷子扫了个眼风过来,语气颇为不满,“依婧来找你是想和你讨论画画的事,看我一个人在家,就主动陪我说会儿话,你一上来就这种质问的语气,怎么,要造反啊?”
如果要说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完完全全压制住林亦扬,那非老爷子莫属。
林亦扬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整个人像蛇被捏住七寸,闭上嘴沉默两秒,回想了下老爷子说的话,眼里闪过一丝离谱,看着周依婧,不可思议地反问:“画画的事?”
周依婧撒起谎来简直炉火纯青,扭头看向林亦扬的眼睛坦荡真诚:“林同学你忘了吗?前两天比赛我们遇见,我说想请教你色彩方面的问题,你忘了吗?”
呵呵,我根本没有这段记忆。
可能怎么办?当初去参加比赛的理由就是他自己编出来偏老爷子的,周依婧当然知道,所以她眼里的有恃无恐让林亦扬更牙疼。
啧,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啊。
“是忘了。”林亦扬啧了一声,冷冷看着周依婧,一副就这么着吧你能把我怎样的表情。
“嘿,你忘了你还有理了?”老爷子瞪了林亦扬一眼,“依婧等了你那么久,还不快点帮依婧解决问题?”
没有问题,能怎么解决。林亦扬实在是有苦难言,盯着周依婧看了两秒,无奈地说:“那去楼上吧,我找几张画。”
“好的,麻烦你啦林同学。”周依婧笑得一脸纯真,像是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林亦扬一样。
林亦扬嘴角一抽,扭头就往楼上走。
“去吧,他的画都在楼上。”老爷子抬了抬手示意周依婧,“我再给你编个小鸟。”
“太多啦爷爷,您休息一下,我过会儿下来再陪您聊天。”
“诶,我编完这个就准备睡了,上年纪了,精力不够了。”老爷子摇摇头,“下次你再来,我再给你编。”
“你们早点讨论结束也能早点休息,林亦扬,过会儿记得送依婧回去啊,那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知道了。”林亦扬已经走到楼上,声音从二楼传来,“你别编了,早点休息。”
周依婧转身上楼,噔噔噔的脚步声在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响起,因为跑得太急,最后一阶的高度比其他的都要高一些,她没注意绊了一跤,幸好林亦扬正插兜站在一旁,顺手扶了下,嘴里吐出的话格外刻薄:“后面有丧尸追?”
“没有,不过被僵尸扶了一把。”周依婧不甘示弱。
林亦扬冷笑一声松了手,转身进房,周依婧跟上,轻轻关了门,一回头就看到对方冷着脸静静看着她,那双眼眸锋利如剑像是要把她穿透。
“干嘛这么看着我?”周依婧才不会让林亦扬看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在楼下那点乖顺的人样关门那刻就褪去了,颇为自得地说,“本小姐确实好看到赏心悦目,但你也得克制一下。”
林亦扬闭了闭眼,满脸黑线,像是拿她没办法似的咬牙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找老板,找我爷爷,你究竟想干什么?”
周依婧耸耸肩看似轻松无所谓,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直接:“想对你好啊。”
“你收留我,带我去见我妈,不管你有没有其他私心,我确确实实受益了。我想给你钱,是因为我只有钱,但你不要,那我就只能对你身边的人好。”她一口气说完,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林亦扬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晦涩莫名。
周依婧保持着和他的对视,视线没有片刻的移动,在这片安静中,咬了下唇将放在心里最下面的话摊到了灯光下:“我把你当成朋友,林亦扬。我在宣淮唯一的朋友。”
楼下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洗手间的水流哗啦啦响起,是老爷子准备洗漱睡觉,房间里的灯忽然打了两个闪,可能要坏,背后没关的窗户传来燥烈的蝉鸣,时不时穿插一声蛙叫。
林亦扬在一片热闹中,安静地看着周依婧,却并非无话可说。他像干涸已久早已皲裂的土地突然被人无意浇了一杯子水,这点水当然不够土地复苏,连饮鸩止渴的量都算不上,可这一杯水却实打实让土地懵了,哪怕知道浇下来的只是也仅仅只有一杯子水,它却幻觉下了一场雨,天降的甘霖将土地干涸的裂缝填补,灰扑扑尘土飞扬的荒芜土地开始变得湿润柔软,静静地感受着这片雨洒下的生机在内里慢慢的慢慢的迸发。
他被周依婧兜头而来的这杯水浇得颇为无措,他无比清楚,这只是因为自己恰好帮助过她,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土地没有感受过真正的雨水滋味,或许可以直接将那杯水理解成雨,理解成解救自己的甘霖,然后心安理得的为此软化,迸发出哪怕零星一点的生机。坏就坏在,干涸的土地真正感受过雨,他也真正感受过真诚直白的美好,所以深知一杯水就只是一杯水,不是给予这片土地的雨。可坏也坏在,土地干涸太久,他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纯真的直白的不掺杂任何目光情绪的美好,所以哪怕知道这只是无意的普通的一杯水,也控制不住地将这杯水当成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天降甘霖。
人生最痛苦的阶段,无非如此,比愚昧多了点聪明,比聪明少了点通透,清晰地知道自己深陷泥潭,却又忍不住往深处走,理智和情感的拉扯让内心痛苦。
周依婧抿唇,林亦扬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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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她的心里越没底,咚咚咚的心跳像在打鼓,贴着耳膜震耳欲聋。从林亦扬回家而她还没离开那一刻,事情的发展就已经超出了昨天和老板商量的计划。计划中她应该在林亦扬回来前离开,只需要和林爷爷有一个短暂的交集。
可当她再走进林亦扬家,看到刚从集市摆摊回来的林爷爷,鬓角花白脸上挂满汗珠,听说她和林亦扬认识,一起参加了画画比赛,歇都没来得及歇就张罗着想要招待她,又是要给她泡茶,又是要给她从冰箱里找水果吃,怕她热就将房间里的风扇搬出来,聊天时婉转地询问林亦扬的情况,那一刻她不想走了,待在林亦扬家好几个小时,陪老人聊了好几个小时。
她出生时爷爷奶奶就已经去世,外公外婆也相继在她很小的时候离世,家里亲缘不重,她连父母的爱都没感受全,更别提祖辈的爱护关心。林爷爷脸上的慈祥爱护让她忍不住留下来,忍不住聊得更多,后来林爷爷向她展示手艺,她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脚像是被钉在了这里。
一直待到林亦扬回来已经是计划外,刚刚那些话更是原本从未想过的事。周依婧不擅长说那些肉麻的掏心掏肺的话,但她更不擅长拐弯抹角,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有啥说啥,想要的也从不迂回婉转。天知道她早上有多想小嘴一张就冲着林亦扬叭叭叭输出。
老板和林亦扬相处久了,很了解他,知道他满身刺总想把人往外推。所以慢慢来,一点点浸透他的生活,是能够和林亦扬成为朋友或者说关系亲近的人的绝佳方法,可那样太慢了,周依婧想。
她想靠近林亦扬,想对林亦扬好。林亦扬是她来到宣淮后唯一不觉得她高不可攀同时也不觉得她狼狈同情她的人。他愿意预支工资带她去北京,就因为她在那个雨夜说了那天是她母亲的祭日,因为她后面几天都睡不好喊着妈妈。不论林亦扬是否有私心,带她去北京是事实,她崩溃狼狈的夜晚林亦扬给了她绝对平等的对待和善意的收留也是事实。
或许也会有人做的比林亦扬更好,但那个人没出现。只有林亦扬,恰到好处又同样狼狈地出现,他们是那样平等的惨烈,以至于后面即使再遇见更浓烈的酒,面对恰到好处的现在,也平淡如水,不过如此。
所以周依婧等不了,磨磨唧唧本就不是她的作风,她习惯风风火火,喜欢想一出是一出做一出,白天尝试过老板的方法,于她是隔岸观花望梅止渴,真正站在林亦扬家客厅看到林亦扬打开门走进来,她才发觉,不够的,真的不够。等待挑开那些刺的时间太久了,她没有那样的耐心。
于是她用最简单的直白的粗暴地方法,迎着那些刺上去,就算血淋淋也要一个答案。甚至她也已经做好了被扎一手血的准备,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
她不怕,大小姐认定的人和事,从不轻易改变。
不过虽然不怕被扎一手血,周依婧还是怕疼的,屋子里越来越沉默,那些刺已经快要把她的皮肤戳破,神经都不自觉紧张。
林亦扬撇开眼,终于开口,像审判官落下的锤:“我送你回家,太晚了。”
11. 树枝
卧室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回去的路上,周围的蝉鸣蛙叫汽笛声都衬得那条路安静无比。
周依婧胸口闷闷的,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沉默的结果,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失落。从前她就没什么朋友,周围的大多数人对她好只是因为给够了钱,她没有玩伴,因为小时候经历过绑架,上课是老师来家里,出去玩是清场,唯一会听她说话的人是妈妈,可妈妈眉头总是皱着,带着淡淡地阴郁。每次她看着妈妈的阴郁,不论当时多开心,所有的情绪都会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气坠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主动想要靠近林亦扬,和他成为朋友。这并不涉及悸动,她只是太孤单了,而林亦扬是那样的适时和独一无二,她想要个朋友,至少在宣淮,她不想再一个人了。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人去游戏厅玩抓娃娃,听上去简直惨不忍睹。
她除了钱,没别的了,林亦扬不要她的钱,那她只能拿出她直白的无畏的莽撞,试试看,能不能抓住这枝浮木。
“林亦扬,明天我还会来的。”周依婧执拗地说,“你拒绝也没用,林爷爷欢迎我。”
林亦扬转过头,这段路的路灯年久失修,稀稀拉拉亮着,也衬得月色更加皎洁,洒在周依婧身上,像披着一层洁白的纱,让他一时看不清。
这一晚太热闹,各种嘈杂的纷乱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乱哄哄的得他心烦意乱。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拒绝,他所处的环境太糟糕了,和他成为朋友有什么好处呢?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将温室里的花掐断,来找他麻烦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混混,一不小心就会沾上泥泞,没意思,真的。
可当他看到周依婧那双清澈的赤诚的像黑曜石般的眼睛,那些锋利的尖锐的拒绝就都偃旗息鼓,哑在了喉咙里。那双眼里同时包含希望和痛苦,几年前,他在他妈妈眼里见到过,清澈干净又暗藏痛苦。
他妈妈准备离开那段时间,每次悄悄打电话,影子映在玻璃上,透出这样一双眼睛,痛苦于现状,却又藏着期待和希望,电话里的人像是被抓住的唯一树枝。
周依婧将眼眸对准他,仿佛他是那根树枝。
几年前他没能力成为他妈妈的树枝,现在他就能成为周依婧想要抓住的那根树枝了吗?他不确定,没把握,本能想要拒绝,又担心自己的拒绝会让她就此沉没。
那些尖锐的话和深重的想法兜兜转转,到嘴边时只剩下两个字:“随你。”
随你,那就是不拒绝的意思。周依婧嘴角微微勾起,心想,果然还是简单粗暴的方法最快。
“明天你想喝什么汤?”周依婧歪头问,眼神变得促狭,“小笼包呢?想不想吃?”
林亦扬冷着脸,还没开口,就听到她用揶揄的语气说:“哦忘了,你小笼包过敏。”
“......”他刚刚为什么不把话说死。
周依婧没有被直接拒绝,心情好得很,特别善解人意大发慈悲:“我明天再给你带盒氯雷他定吧,这样你就能吃了。”
“味道真的比你当初买给我吃的要好,你一定得尝尝。”
林亦扬心一梗:“知道为什么我买的难吃吗?”
“为什么?”
“因为我下了老鼠药。”
周依婧气笑了:“那你可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蛙声奏成夏夜的圆舞曲,水泥地上的两个影子交错又分开,是盛夏最触不可及的美梦。
暑假的时间还很长,周依婧在得了那句“随便”后,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林亦扬的生活。
所幸游戏厅、林亦扬家,都是她的落脚点,甚至比那栋空荡荡的别墅还让她有归属感。
虽然林亦扬对她的态度还是冷冷的,但这也浇灭不了大小姐赤诚的火把,她每天照例拎着保温盒去找林亦扬,有时候他拗不过她,会吃两口,有时候专注画画只啃五毛钱一包的饼干。
林亦扬画画的样子和平常截然不同,光线照在柔软的画纸上,连带着把林亦扬身上的冷漠锋利都软化,他腕骨分明,手指修长,握着画笔宛如艺术品,一举一动都优雅漂亮。画画时他很专注,周身的气质都变得沉静,周依婧在这样的沉静中,很容易安静下来,哪怕只是安静摆弄手机,她也觉得舒适,舒适到她可以短暂忘记围绕着她的烦心事。
林亦扬虽然不再问她为什么会出现或者出现在他身边干嘛,却也不会和她多说太多话,企图想用这样的冷淡让周依婧渐渐失去兴趣主动离开。
一切冷漠态度的转变,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
这场雨从昨晚开始下,大雨转小雨,到了早上又哗啦啦泼水般倒了下来。
周依婧坐在餐厅吃早饭,雨珠模糊窗户,天暗得屋内亮着大灯。
“小姐,这么大雨,还要把汤装保温盒吗?”厨房里的汤咕噜咕噜冒着泡,王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出来询问周依婧的意见。
“小姐?”
“小姐?”
“嗯?”周依婧被叫了两三遍才回神,她有些心不在焉,听到王妈的问题,舀馄饨的手停顿一瞬,细眉微蹙地说:“装起来,保温盒外面再套一层保温袋。”
刚刚起床时,她收到了一条林亦扬的消息,说是雨太大,让她不用过去了。这条消息太过反常,按照往常林亦扬想要让她远离的想法,一定不会管她出门雨大不大,况且她出门有司机,雨又能淋到她多少?林亦扬主动的“关心”太过反常了,倒像是出了什么事不想她去。
周依婧心绪不宁,让王妈多装点,仔细包好。司机已经等在门口,王妈撑着伞护送她坐进车里,车门一关,轮胎压出水花,绝尘而去。
到了所幸游戏厅后,周依婧顾不上司机下车来给她撑伞,急匆匆跑进去,却并没有在前台看到林亦扬的身影,倒是老板看到她,说了句:“林亦扬说晚点来,他有幅画没画完。”
周依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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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头,心却没有放下半点,转身重新坐上车,让司机开去林亦扬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只是本能察觉到反常,得亲眼见到林亦扬才能稍稍安心。她希望这只是她的虚惊一场。
愿望是用来落空的,担心从不是空穴来风。
林亦扬家在偏僻的巷子里,路很窄,车开不进去,周依婧让司机停在路边,她撑着伞拎着保温盒进去。
避免雨水打湿衣物贴在身上,周依婧今天穿得是短裤,露出的两条腿雪白笔直,这条路多泥泞,雨水从地面溅起到她小腿,雪白的画布上没一会儿就多了几个泥点子。
走到林亦扬家门口,她意外发现那扇木门开了一半,暴雨砸在地面混着拳头落下的撞击,闷哼和狠厉的唾骂透过雨帘清晰传来。
一颗心直线下坠,周依婧攥紧了保温盒,挪了半步,看到庭院里的景象时没忍住瞳孔一缩。
庭院里还是杂草丛生的荒芜,中间却站了好几个人,身材魁梧,纹身花臂,背对着门口围成一个半圈,对着围着的那人拳打脚踢。
“畜生。”
“贱种。”
“你早该去死。”
地上七零八落丢着几把黑色雨伞,雨珠被伞面分割出尖锐的刺,像天上积久不散的乌云,黑压压一片的阴沉,气氛凝滞到极点。
周依婧在其中一个黑衣男人移开步子时,终于看到被围在中间拳打脚踢的那个人。
林亦扬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咬着牙闷声挨打,他的脸颊上擦伤明显,血不断流出来,混着泥水显得格外狰狞。突然腰上被狠狠踹了一脚,林亦扬被踢得被迫脸朝地趴在地上,无意识向前看时,正好对上了门口周依婧的视线。
雨滴又深又重地砸下来,林亦扬瞳孔一缩,松开抱着头的手小幅度摆了下,沾着泥浆的嘴唇动着,无声又焦急地说着什么。
那群人不遗余力地殴打着林亦扬,雨大到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但周依婧看清了。
走。
走。
林亦扬让她走。
小时候被绑架的经历实在算不上美好,后来周成给她找过武术老师想让她学几招防身,她怄气没好好学,只学了一套绣花拳,全是花架子,根本打不过院子里的这群人,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周依婧怕的掌心全是汗,腿都要打颤。
可是林亦扬就趴在那里,被打被踢还被骂,嘴里念叨着让她走,鼻子流了血和泥浆一起糊在脸上,他整个人都泡在雨水里,那双锋利的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痛苦,嘴里却念念有词地让她走。
周依婧丢下伞,暴雨兜头而下,划过脸颊到达嘴唇时,是咸的,保温盒放到门边,她顺势捡起一块石头,迎着林亦扬跑去。
“林亦扬,你是不是有病!出了事不知道叫人!”清丽的声音划开雨帘,在那几个人反应过来之前,举起手里的石头,狠狠砸向离林亦扬最近的人的脚。
12. 进度条:0?
“嘶。”林亦扬偏头想要躲开那颗酒精球,嘴角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帮他处理伤口的护士看到他俊挺的脸上有好几处伤,叹了口气温温柔柔地说:“躲也没用,刚刚挨打怎么不知道躲?”
林亦扬抿着唇没说话,理亏,尤其余光里周依婧身上的怒气仿佛更添一层,他都有点想让护士少说两句。
“护士姐姐,你用力按,不用怕他疼,他这人不疼不长记性。”周依婧恶狠狠瞪了林亦扬一眼,毫不留情地说,说完觉得不对,皱着眉烦躁地嘀咕,“疼也不长记性。”
护士姐姐闻言看了周依婧一眼,再看向林亦扬时眼里多了点了然,在周依婧被随行而来的司机叫出去时,揶揄地调侃了句:“冲冠一怒为红颜?”
林亦扬掀起眼皮,看着护士的眼很微冷,嘴角平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因为她。”
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周依婧出现在他家门口。
包扎结束还得拍个片,林亦扬并不情愿,但架不住周依婧两手一抱,怒目瞪她,并扬言他要是敢走,就立马打电话给林爷爷告状。
说不准是林爷爷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周依婧的怒火,总之此时此刻,林亦扬安安分分地坐在了医院走廊的塑料座椅上,等着拍片。
“今天医药费多少钱,我转你。”林亦扬抓着手机低声说。
无人回答。
他抬头,偏头看了周依婧一眼,发现她低头刷着手机,冻着一张脸,气压很低。两人坐这么近,不存在听不到的情况,就是故意不理他。
林亦扬在心里啧了一声,自知理亏的懊恼。可要他怎么说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发出那条消息,痛的不行还让人走的理由,不全是担心周依婧的安全,还有藏在深处不细想就会一闪而过的羞耻。
不是他多光鲜亮丽而衬得当时更狼狈的羞耻,而是周依婧是光鲜亮丽的,被那样光鲜亮丽的目光看着,他羞耻,想躲避。
人真是一种善变的生物,明明大半个月前,雨夜,周依婧也看过他被打的样子。那时候不觉得,或许因为,对方和他一样狼狈吧。
想这些根本没用,林亦扬皱着眉,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不知所措又生硬地开了个话题:“你今天怎么还是过来了?”
......草。不如不开。
不料周依婧却放下手机,嘴角挂起一个完美的笑,眼里倒是冰冷一片,说出的话也冰冷:“过来给你上柱香,没想到你生命力顽强。”
外面的雨没怎么变下,走廊的窗户开着,冰凉凉的雨声顺着冰凉凉的风就吹了进来,直直吹到林亦扬心里,他默默叹了口气,看来气得不轻,他就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过。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是,今天谢谢你。”默了两秒,他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周依婧简直要气死了,她恨不得把林亦扬的脑子砸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出了事不知道求助,不和她说就算了,连老板也瞒着,他脑子里是看了多少本中二大男主漫画,出事就要自己扛?还让她走?他以为他在演什么苦情剧吗?
周依婧觉得自己现在的气能够引爆地球,听到林亦扬那句谢谢更是直接翻了个白眼:“我受不起。”
要不是周围都是人,她甚至想戳林亦扬脑袋骂他。
医生的叫号及时传来,林亦扬看着周依婧的冷脸说:“我先进去。”
周依婧冷飕飕地说:“不然我给你八抬大轿?”
还行,肯开口了。林亦扬走进去时还这么想着,松了半口气。
检查做得很快,当医生看着片子说没什么事的时候,林亦扬甚至都有点感激,出门就递上报告和片子对周依婧说:“医生说没什么事。”
如果老板此刻在这儿,一定会感叹林亦扬竟然还有这么积极又乖顺的一面,可惜周依婧正在气头上,没有注意到林亦扬这点反常,嘴上说着“那真是太可惜了”,手却老老实实接过了报告和片子,片子看不懂,看到报告上的白纸黑字,心才稍稍放下了点。只是脸还板着,像个严肃刻板的小老师。
“去哪儿?”周依婧终于纡尊降贵主动和林亦扬说了句话。林亦扬睫毛轻轻一颤,忙说:“回家。”家里有点乱,他得在老爷子回来前收拾好。
周依婧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医院让等着的司机把他们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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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总算是小了点,像银丝细线往下落。
周依婧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林亦扬单手撑伞,单手拿铲子把院子里几株被压倒的杂草除了,往靠墙的角落一丢算是“毁尸灭迹”,提着铲子的手臂线条绷直又漂亮,一下又一下,不一会儿就将院子收拾的没有“殴打痕迹”,和以往一样安稳的乱糟糟。
这片雨早就没之前那么大,却比方才还要模糊视线,周依婧站着,感受潮湿的风一阵又一阵吹来,院子里那个单手撑着伞的背影格外远格外模糊,模糊到只能感受到他的瘦削,还有挺拔。
林亦扬放好铲子,转身朝周依婧走来,单手操作还是有些费劲的,他额角挂着汗,衬得眉眼清晰更加鲜活,他微微喘气,很浅地朝周依婧笑了下,不太熟练却又讨好地发出求和信号,不自在从眼里一闪而过。
这个笑实在是太浅了,浅到周依婧甚至觉得是自己出了幻觉,雨声淅沥,撑着伞走来的林亦扬却真实地离她越来越近。
“进去坐会儿?”林亦扬很快就走到了面前,身高的差距让他此刻背着光,周依婧看不清他说这话的神色,只是直觉这句话好像带了点挽留的意味。
挽留......真是稀奇,林亦扬都没把她当朋友,谈什么挽留?
周依婧本来压着一肚子火,甚至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要怎么质问林亦扬,要怎么凶他,要怎么和他讲这样是不好的不对的,想和他说有事可以来找自己,想对林亦扬说的有很多,脑海中的自己已经排练好了,等一进家门,她要像连珠炮似的发起进攻,特酷特帅地发一通火,让林亦扬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一气呵成。
可当她脚跨进门槛,木质的门槛被雨水打湿,深棕的颜色像林亦扬身上沾染的泥巴,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挺拔地像一株银杏树,冬天落了叶的银杏树。周依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哑了声。
于是沉默地站在屋檐下,看着林亦扬撑伞,拿铲子,拾掇庭院。他的背影一直孤零零的,让周依婧想到老板曾说过,佩服或者说被林亦扬打服的的人有大把,讨厌他恶心他的人也有大把,但能并肩同行的人,一个都没有。
林亦扬就这样从烂摊子里孤零零走出来,又孤零零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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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一个人孤零零惯了,所以遇到什么事都只想着怎么不麻烦别人,怎么自己解决?
周依婧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可能和她曾经每晚待在家里把所有灯都打开,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不敢睡等着周成回来的感受一样吧,外面是漆黑如墨的夜涨起吞噬一切的潮水,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所躺的那座沙发成为唯一的孤岛,无助地在潮流中飘荡,没人来救她,她也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那些凶狠的带着怒气的话被曾经的潮水一浇,瞬间偃旗息鼓,周依婧鼻子有点酸,她想,没关系的,她没朋友,林亦扬也没朋友,他们像黑暗潮水中相遇的两座沙发,可以拼接在一起互相取个暖。现在林亦扬只是一个人久了还不习惯,她再主动点就好了,冰块都有化掉的那天,林亦扬总有一天也会习惯有朋友的感觉。
“嗯。”周依婧分神地点头,抬眸又仔细看了眼林亦扬的脸,担心汗水打湿包扎的伤口,好在汗珠很细,也不多,远不到打湿的地步,倒是被屋子里的灯光一照,显得亮晶晶的,三秒后,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
“去沙发上坐会儿,我先洗个澡。”林亦扬抖了抖身上的T恤,泥浆血迹狰狞地糊住一大片,他有些难以忍受,也避免周依婧看着这件衣服火气更大。
他飞快地冲了个澡,洗了个头,只用毛巾粗粗擦了几下,从衣柜里拿出行李包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下楼看到周依婧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站着,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少了几分光彩,失神地在想着什么。
周依婧在想应该怎么样关心林亦扬,老板说过他是个敏感的人,那医药费是否应该让林亦扬自己付,可这笔钱又是否会让他雪上加霜,等她细细想这些时才发现她其实对林亦扬仍然一无所知,无所知他的性格,无所知他现在的经济条件,无所知他的一切,这半个月的相处靠近,其实剖开去看,她仍然站在0这个起点。
一股挫败油然而生,像灰扑扑的雨天,把她包裹。
正想叹口气,发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周依婧没看清,顺着动作对上了林亦扬的脸,他头发没吹干,一只手压着毛巾摁在头上,另一只手正捏着一根棒棒糖,见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将棒棒糖递给她,说:“吃点甜的。”
“怎么不吹头?”周依婧看着林亦扬凌乱的湿发,仔细看了眼纱布并没被打湿才放下心,别扭地接过那颗糖,低头就发现了林亦扬放在地上的行李包。
“你要出去?”
“去哪儿?”
“林爷爷跟你一起吗?”
林亦扬被周依婧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失笑:“脸破相的有点多,不能让我爷爷看到,不然没法解释,所以到旅馆住两天。”
周依婧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瞬间紧绷起来的神经又缓慢地缓慢地放松下来,她抿唇犹豫了几秒,有点不自在地说:“别去旅馆了,可以住我家,比旅馆干净安全,我家有多余的客房。”
“而且你收留过我,礼尚往来,扯平了。”
头发没吹的坏处这就显现了,后边的头发没擦到位,水珠顺着头皮蜿蜒滑过林亦扬的脖颈,没入后衣领中。
林亦扬听着周依婧干净清脆的声音,沁凉的像那滴水珠。
他分神地想,有点痒。
13. 生长养料
“王妈,收拾一下楼上的客房。”
周依婧回到别墅,让林亦扬跟着王妈上楼,自己去找司机。
“林亦扬是我朋友,今天要是我爸问起什么,你就如实说,如果没问,不用特意提。”周依婧站在门口,想到周成,她的眼里闪过一点烦躁,周成肯定不会让她堂而皇之留一个男生在家里和她一起住。
不过,前提是他得过问。
叮嘱完司机,周依婧回到屋子里,上楼去林亦扬所在的客房。
王妈帮着林亦扬铺床,看到周依婧过来,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你看着做吧。”周依婧说完,又把和司机的话对王妈说了遍。
王妈收拾好客房后就下楼准备午饭,留着周依婧一个人靠在门边,看林亦扬整理衣服。
刚提出来时,林亦扬沉默了会儿没有说话,周依婧以为,按照他的性子,多半会拒绝,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喉咙发紧地说了句“好”。
这种时候很容易让人误会,周依婧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没那么远了,她错愕惊诧,嗓子里那句“如果你不去我就告诉林爷爷”的威胁甚至没机会说出口。
“真的?”兜兜转转,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个问题,林亦扬的回答实在让她有一种失真感,仿佛进入的是幻境,下一秒林亦扬冷沉的声音传来:“真的,麻烦大小姐收留我一下。”
咔嚓——幻境碎了。
是真的。
林亦扬被周依婧长时间盯着有些不自在,别开眼低声说:“算了,我——”
“算什么算。”周依婧这才回神,干净清澈的眼睛眨巴两下,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我让司机进来拿东西。”
林亦扬看清她眼里的笑意,悬着的那颗心才终于放下:“不用,我自己拿吧。”
“你先去吹头吧。”
林亦扬点点头,想把行李包拿到沙发上,发现周依婧已经先他一步提起,像是怕他反悔,一点都不让他碰,发了个消息给司机让对方进来。
他的心仿佛被小猫爪子轻轻按了下,柔软的,温暖的。
林亦扬转头看向窗外,雨停了。
“你和林爷爷怎么说的?”周依婧看着林亦扬收拾好东西,才开口问。
林亦扬闻声抬头,朝周依婧走去,边走边回答:“和他说我去参加一个比赛。”
好吧,又是这个借口。
“林爷爷会信?哪来那么多比赛参加?”
“有。”林亦扬点点头,他的眉目因为距离的缩短而更清晰漂亮,“关注一下的话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比赛。”
周依婧其实还想问林亦扬有没有参加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比赛,可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五官漂亮凌厉,她忽然忘了想说什么,于是就听到对方问:“这里有哪些地方我不能进?你提前和我说一下。”
“这里就我一个人住,王妈每天做饭时间才会过来,晚上不在这里过夜。”周依婧想了想,“你要是想画画,三楼阳台是个画室,别墅原来的主人留下的,其他地方也可以随便进,随便看。”
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总有种自己房间也邀请他随便进的怪异感,想开口多补一句,又觉得欲盖弥彰,她都和林亦扬睡过一张床了,还至于纠结这些。
“嗯。”林亦扬点点头,没说话,沉默下来的空气一时之间有些尴尬,或许是两人心里都各怀鬼胎,也或许只是,一个上午发生的事情太多,谁的脑子都不够清醒。
“我先回房间了,过会儿记得下楼吃饭。”周依婧先提出了离开。
门一关,世界暂时回到孤岛状态。
林亦扬拉出桌前的凳子,书桌正对着窗户,窗外是一片浓密的悬铃木,青绿的叶上沾着雨水,他趴倒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答应周依婧是冲动,也不是冲动。
早上看到那群人进来时,他想也没想就给周依婧和老板发了消息,意思无非是自己没拿早去游戏厅,让周依婧不要来找他。
他身边有很多不想让他好过的人,林澜欠下的那些债有些其实不用他还,他也没有义务要还,他不欠林澜的,他长这么大林澜没有尽到过半点父亲的责任,都是林老爷子把他拉扯大,帮林澜处理烂摊子的原因只有一个,林老爷子老了,已经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总不能被这对烂摊子困住。
他不欠林澜,却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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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欠一个人。那个人今天去世了,于是他爸带着人来到了他家。
从早上他们出现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挨打,然后出门一个人住几天的准备。
周依婧的出现成了意外,于是事情开始脱离他预想的轨道,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他不喜欢和人交朋友,因为深知自己会为别人带去厄运,没有人会不介意他身上的麻烦,他也不想为别人带去麻烦。
周依婧这段时间的接近靠近对他而言像明媚的阳光,张扬的,直白的,热烈的,被这样的阳光照耀着,很多人无法拒绝,就像阳光是很多植物不可缺少的生命因素。可他不一样,阳光对于他这样一身麻烦和泥垢的人来说,是割喉献祭的最后一刀,致命又痛苦的一刀。他是成长于阴暗潮湿的角落的苔藓,阳光覆盖而下的日子就是他的死期。
他知道自己一味的拒绝只会激起大小姐的逆反心理,所以沉默着,或者说心里也有过几个瞬间的动摇,打算耗到周依婧主动放弃的那一刻,他好继续回到阴暗处按照自己的步调生长。
周依婧说的所谓朋友,他没想过,不敢想。
可今天看到周依婧出现在门口,他羞愧难堪又担心,那几句“走”换来却是周依婧的愤怒,他看着对方放下保温盒,从角落里随手捡了块石头就冲他跑了过来。
那一幕怎么说呢,他想他会记得很久。周依婧穿着一身名牌,干净的腿上已经溅上泥点,葱白纤细的手指搬起石头想也不想就朝他冲了过来,像复古电影的某一帧,被定格,而后那道清丽的声音打破了黑白画面,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跑到他身边,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用力将他从脏污的水里拉了起来。
再没多久,她家司机过来,那几个人见状也不再纠缠,及时收手走了。
所有的发展轨迹都和他设想的不同。
竟然真的有人会不怕他的麻烦,愿意冲过来将他从泥泞里拉起来。
也就是这一刻,林亦扬才意识到,周依婧也不完全是太阳,她还可以是那阵雨。
是他仰头渴求的生长养料。
做个朋友或许也不错,林亦扬想,既然那么渴求,那就试试吧。
14. 电闪雷鸣
中午吃过饭,周依婧带林亦扬去参观三楼的阳台画室。
上任房主一定很喜欢这间画室,阳台是三面环绕的落地窗,晴天阳光透过来,整个房间都沐浴在明亮里,阳台右侧是画架,左侧摆着一架秋千,不大,却胜在精巧,对比起网上大热的畅销款,更像是原主人亲手做的。房间角落摆着常青树,旁边还放了一个鱼缸,缸里什么都没,周依婧来到宣淮,也就只随意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对原房主更是不怎么了解。
房间里有很大一张工作台,原木打磨雕刻,不规则几何形颇有艺术感。周依婧在同样不规则的木凳上坐下,支着下巴对林亦扬说:“你最近要是想画画,就在这儿画吧,基本的颜料工具这里都有。”
“其他还有什么缺的,我让林叔去买。”
林叔就是早上帮周依婧在医院跑上跑下的司机,跟着周依婧从北京来到宣淮。
林亦扬看了眼桌上摆放齐全的用具,偏头问了句:“这些都是上任房主留下的?”
周依婧摇摇头:“不是,是我的。”
“你也画画?”林亦扬语气里难掩惊讶,不是瞧不起的意思,就是单纯遇到一个同样喜欢画画的人诧异,也可以说是欣喜。
宣淮落后到什么地步呢?大概就是如果有十个辅导机构,九个是辅导学业的,兴趣爱好的辅导班很少,很多人并不青睐,认为是不务正业。
林亦扬小时候表现出画画的天赋时,他妈妈不顾林澜的反对,给他报了画画的培训班,教他的是退休到宣淮养老的一个美术老师,也是他争气,学习画画的同时,学习也没有落下,一直名列前茅,才堪堪堵上了林澜的嘴,但他妈妈也因此多打了好几份工,把他交给林老爷子管着。
现在再回想那段日子,像是在看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梦。
“不是,我、”周依婧停顿一秒,才继续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妈喜欢,小时候她会带着我一起画画,我就是瞎画,哪天心情不好,可能会画一下。”
“所以从北京过来,林叔就一并给我把这些都准备齐了。”
周依婧趴到桌上,面前的林亦扬眉目清晰,灯光下五官线条变得柔和,给她一种很近的真实感,她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林亦扬拿起画笔的手一顿,目光重新放到周依婧身上,明亮的灯光在她黑曜的眼眸点亮了一颗星星,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也拉了张凳子坐下,才慢慢开口。
“小时候幼儿园老师说我有画画的天赋,看我喜欢画画涂鸦,就和我妈说了一嘴。”
周依婧眼里根本压不住惊讶,林亦扬竟然愿意和她说他小时候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觉得的距离边近真的不是错觉?
“我妈问我想不想学画画,我说想,她就想办法托关系给我找到了一个退休回来的美术老师给我上课。”
他的妈妈......周依婧唯一知道的就是林亦扬他妈抛下他和别人走了,可听他的语气,仿佛并没有被抛下的怨怼,这是怎么回事?
周依婧的疑惑太明显,林亦扬扫了眼,没解释,却在讲述中扯出了一个新的人。
“这个美术老师一共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我,还有一个,叫小冉。”
“小冉?”周依婧眼神不解,不明白林亦扬为什么会突然扯出这个人。
窗外的云又黑沉沉压下来,林亦扬仿佛回到了早晨,那时候的天也是这样阴沉。
“嗯,”林亦扬声音艰涩,将手放到了桌下,忍不住小幅度颤抖,“他今早凌晨走了。”
“走?”
“死了。”林亦扬手指掐了一把大腿,咬着牙把话说完,“今天早上,是他爸找人来打我的。”
周依婧听得简直是一头雾水,这又和今天早上有什么关系?
林亦扬早在周依婧看过来前就垂下了头,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握着拳,他听见自己说:“以前我和小冉玩的很好,是好兄弟,他比我小一岁。”
“我们一起学画画,一起写作业,要是谁忘了画老师布置的作业,对方会帮忙画一下。”说到这儿,林亦扬很浅地扯了下嘴角,“不过就我们两个学生,所以老师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就罚我们多画几张。”
周依婧沉默下来,忽然没了那么多疑问,就这么听着林亦扬说也挺好,这是暴风雨后吹起的一角旧书页,她终于得幸窥见一隅。
“我和小冉关系越来越好,也经常会去对方家里窜门,一直持续到初中。”
初中就是他一切噩梦的开始。其实噩梦早有预告,但他正是恣意轻狂的年纪,根本没有关注到那么多。
“我和小冉初中同班,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那时候有段时间他爸总出差,他就经常去我家蹭饭。”
周依婧不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到林亦扬放在桌上那只手紧紧攥着,手背青筋尽显,像是在极力控制内心的情绪。不知道听谁说过,黑暗更能敞开心扉,也是脆弱更好的伪装,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关了灯,又将阳台的窗帘全都拉上,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林亦扬听见周依婧从阳台那儿传来的声音,混着外面再度下起的淅沥雨声,滴滴答答回荡在他耳畔。
“林亦扬,我什么都不会看见。”
所以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不必假装坚强。
林亦扬在黑暗中轻笑一声,伸手捂上自己的眼睛,掌心瞬间一片潮湿,他声音未停:“那时候林澜开始经常酗酒。”说完想到周依婧不知道林澜是谁,他又补了一句,“林澜是我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有天周末小冉去我家找我玩,我被林澜引开去我妈厂里找她,留了小冉一个人在我家。”林亦扬喉咙艰涩,后面的话艰难地像是从喉咙里寄出来,“然后,林澜把他侵犯了。”
咔嚓,一道闪电劈下来,屋子里短暂亮了一秒。
周依婧已经坐回到桌前,闪电打下的那一秒,她看到了林亦扬眼睛里的泪,而听到林亦扬说了什么的她整个人也犹如被闪电劈了一般震惊。
“小冉是......女生?”
“男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他当弟弟。”林亦扬一字一字说得十分艰难。
而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侵犯了他的好兄弟。
轰隆——雷声不停。
周依婧不可思议地屏住呼吸,半晌没有说话,震惊到最后,只剩下无措,那时候林亦扬该怎么办呢?
“那后来呢?”
“后来......”林亦扬声音低下去,后来一片狼藉。
小冉和他决裂,重度抑郁,两家彻底结下梁子,林澜开始家暴,炼狱般的日子刚刚开始。
“没想过报警吗?”周依婧小声问。
林亦扬嗤笑一声,说的话极其讽刺:“那时候连女生被侵犯都很难维权,更别提男生。”
“这种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那时候小冉的心理已经崩溃了,自杀几次未遂,若是再收到闲言碎语的伤害,后果根本,难以想象。
窗外又下起了大暴雨,风吹得窗户哐哐晃动。
周依婧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荒诞,她想说林澜就是个人渣,又想问问小冉后来的情况,话到嘴边才想起,小冉在今天过世了。于是兜兜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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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换了一个问题:“小冉爸爸,为什么要来打你?”
“上次我去你家那个晚上你被打,也是因为他爸吗?”
林亦扬沉默地点了头,又想起周依婧看不到,才说:“是。”
“我欠小冉的。”
只一句话,周依婧就知道了林亦扬的想法,像动物尖锐的爪子在心脏上划了一道,刺痛直接从表面传到深处,鲜血喷涌而出,几乎要让人窒息。
林澜的行为直接将林亦扬架到了火上烤,对于小冉的遭遇他产生无尽的抱歉,同时又恨起林澜,还得承受他妈妈知道这件事的崩溃,所有人的情绪都传到了林亦扬身上。他一个人承受着几个人波涛汹涌的情绪,是怎么走过来的?
“可是,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周依婧绞尽脑汁,也只憋出这一句干巴巴的安慰,也是最没用的一句安慰。林亦扬一个人孑孓独行这么久,日复一日的自责懊悔痛恨早就深入骨髓流入血脉,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小冉根本不想见我,他爸原本是混道上的,也认识些人,就想多打林澜几顿。”林亦扬仿佛没听见周依婧的安慰,继续说着,“但林澜多精啊,平常连门都不出,所以他们就来打我。毕竟如果不是我,小冉又怎么会收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他们第一次下手挺狠的。”林亦扬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小腿骨折脾脏出血的疼痛,“但我觉得挺爽,甚至希望他们下手再重点。”
周依婧鼻子一酸,她只能看到林亦扬模糊的轮廓,难怪,难怪他早上被打成那样都不还手,他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那时候又是赔小冉他们家钱又是给我治病,我妈又多打了几份工,可就是这样,她晚上回来还得被酗酒的林澜打,包里的钱都被抢走拿去赌。”
林亦扬已经记不起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忽然从某天起,她妈妈频繁地在林澜没回来时打电话,也经常会在半夜悄悄打开房门,站在他门口看他,眼里满是痛苦和希望拉扯的挣扎。
他知道他妈妈要走了,也是该走了。
家暴的判定那么艰难,林澜又是个无赖打死不离婚想要将他妈拖死在泥潭,所以还是干脆走了好。不过后面还是离婚了,听说对方给了林澜一笔钱帮助他妈脱离了苦海,林亦扬对这个结果其实很满意。
“再然后,有人帮我妈离婚了,林澜被住到强|奸另一个女生,坐了牢。小冉他爸咽不下那口气,小冉情况也总是糟糕,所以总会来找我几次,算是他的发泄。”也是我的。后半句话林亦扬没再说出口。
每一句话都很简单,但也都很沉重。
周依婧终于知道林亦扬为什么会孤独,为什么会没有朋友,为什么会对人冷漠,为什么会嘴硬又拧巴,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终于落了下来。
她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扑到林亦扬身边抱住了他,少年人的身躯很热,温度汲汲传来,却烘得她眼睛更酸更涨,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林亦扬肩膀的一小片。
“林亦扬,我爸很有钱,没人敢欺负我,欺负我的代价他们承受不住,林澜也已经坐牢了,那些都不是你的错,自责也有限度,那么久了应该翻篇了。”周依婧哭腔很重,说出来的话也语无伦次,但林亦扬听懂了。
和我做朋友,噩梦不会重新上演,要给自己一个翻篇的机会。
林亦扬喉咙里泛着酸疼,眼眶发热,他小心地收拢手臂,在离周依婧的背一寸的距离停下,他听到自己压制住声音的颤抖答应。
“好。”
暴雨浇灌苔藓养分,世界就此倾盆。
电闪雷鸣翻篇,我们重新活过。
15. 心跳打鼓
暴雨换来了第二日水洗般澄澈的晴天。
周依婧昨天下午抱了林亦扬很久,从自己的词典里翻翻找找地安慰他,但她也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事情早已发生,那些陈旧的伤痕不会因为她这几句话愈合。
倒是林亦扬,在她哭完,颇为欠揍地来了句:“大小姐,再哭,我衣服都湿完了。”
这个人真是好没有良心,自己调整好了情绪,就来笑她。
周依婧气得踩了林亦扬一脚,跑出了画室,回房间打游戏直到晚上。
她起床洗漱完,下楼才知道林亦扬没下来吃早饭,简单吃了点,拿着水煮蛋和一瓶牛奶上了楼。
敲了两下林亦扬的房门,没人应,开门才发现里面并没有人。
周依婧轻蹙了下眉,决定上三楼看看。
推开画室的门,阳光像蝴蝶一样扑向她,林亦扬就沐浴在光里,一身白T恤干净整洁,手上拿着颜料盘,扭头看向她时眼里还带着未收的柔软和专注。
周依婧呼吸一滞,脑子里没由来地想,林亦扬的本色,或许就是这样的,阳光明媚耀眼,五颜六色的颜料像蝴蝶亲吻他指尖,眼里带着笑,充满希望和光明。
“怎么了?”林亦扬打破安静,放下颜料盘走过来。
“你不吃早饭?”周依婧将手里的鸡蛋和牛奶递过去。
林亦扬没说是因为一个人下楼吃太尴尬没礼貌,只接过鸡蛋牛奶,临时找了个借口,“早上画画忘了。”
周依婧神经比较粗,没想很多,只是点点头就好奇起了林亦扬的画:“在画什么?”
“随便画画。”林亦扬坐到桌边剥鸡蛋。
周依婧没在意他说了啥,走过去,看到画布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总觉得有些熟悉,一抬头,发现就是面前的树林,郁郁葱葱,蕴藏无数生机。都说看画如看人,画风很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她以为林亦扬的画会是冷淡漠然黑暗,不曾想,是林立葱郁的,充满生命力的。
他像那笔直的树,寒来暑往风吹雨打,都不能改变其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本性。
“画得还挺好看。”周依婧回过神,坐到一旁的秋千上,仿佛不经意地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画幅画?”
在周依婧看画的时间里,林亦扬已经吃掉了鸡蛋,正一口一口喝着牛奶,闻言挑了下眉,说,“你能保持几个小时不动,我就给你画。”
这有什么难的。
周依婧摸着秋千,转头对林亦扬说:“过会儿我让我妈把这秋千布置地舒服点,我中午在秋千上午睡,你画不就好了。”
林亦扬哑然,真是没什么能难倒她的。
“可以。”话都说到这份上,林亦扬也不矫情,应了下来。
说干就干,周依婧下楼让王妈来布置,又让林叔出去买了些东西。
两人的效率很高,等林叔将装着小金鱼和小乌龟的盒子递过来时,王妈刚将秋千铺好。
“小姐,店主还送了个仙人掌。”林叔把仙人掌也递了过去,周依婧看了眼,装它的花盆是个炫酷小人,看着怪有意思,也一并拿了。
“林亦扬,快点出来帮忙拿一下。”周依婧走到三楼楼梯口就开始喊,没一会儿林亦扬开门,看到她手里的众多生命,眼里划过一抹惊讶。
“这些是?”嘴上问着,手还是老老实实接了仙人掌和小乌龟。
周依婧古怪地看了林亦扬一眼:“这是小金鱼,小乌龟和仙人掌。”
“......”
“怎么突然买这些?”
“画室不是有个鱼缸吗?”周依婧手里只剩下装着水的金鱼,推开画室的门说,“当然要把鱼缸丰富起来。”
周依婧放下金鱼,先给鱼缸装上水,又小心翼翼将金鱼倒了进去。一共五条金鱼,放到大大的鱼缸里时,瞬间自在地游开了。
“林亦扬,你把乌龟放进去。”周依婧扭头看向林亦扬拿着的乌龟盒子,一双眼睛亮亮的,指着鱼缸叮嘱他,“小心点放。”
林亦扬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打开盒子,将乌龟小心翼翼放到了鱼缸里。大概因为环境陌生,小乌龟过了好一会儿,才悄悄从壳里探出脑袋,和周围早就撒欢游得自在的小金鱼不同,小乌龟悄悄探头,又悄悄缩回去,再探头,再缩回,如此反复两三次,小乌龟才慢慢朝边上挪了两步。
周依婧和林亦扬站在浴缸边观看了全程,她没忍住发出一声感叹:“这小乌龟,还挺谨慎的。”
林亦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周依婧站在鱼缸前跟一只乌龟大眼瞪小眼,但还是认真回了周依婧一句:“到新环境不习惯吧。”说完他就走到阳台准备接着画画。
周依婧一个人站在鱼缸前,看着小乌龟彻底放下警惕,伸展出四肢,缓慢在缸底又爬了几步,忽然轻笑一声,心里多了个坏主意:“林亦扬,我们要不要给他们取个名字?”
“什么?”林亦扬已经端起颜料盘,闻言扭头看了过来,“给乌龟和金鱼?”
“还有仙人掌。”
“......”林亦扬耸耸肩,“他们隶属于你,你想取就取。”
周依婧点点头,走到秋千上坐下,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你小名叫什么啊?好像没听林爷爷叫过。”
林亦扬拿着画笔的手一顿,气笑了,她不会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吧?
“我小名,叫已经。”林亦扬想了想,背对着周依婧的唇角一勾,又慢悠悠补了一句,“也叫我周周。”
“周周?已经?”周依婧在嘴里重复念了一遍,眉头不自觉蹙起,“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林亦扬三个字,一个字都没占?”
林亦扬嗯了下来,长着嘴就开始瞎扯:“谁规定的小名得和大名挂钩?”
“周周,已经......周周,已经......”这几个字在周依婧嘴里又滚了几遭,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眼睛都瞪大了透着不可思议,林亦扬这人怎么这样!
周已经......周依婧......
一直认为林亦扬嘴毒,没想到他还一肚子坏水!
“林、亦、扬!”周依婧怒喝一声,鱼缸里的乌龟应景地一缩,整栋别墅都响起她炸毛的声音,“你怎么拐弯抹角骂人呢!”
“我哪里骂人了?”林亦扬笑得手都在抖,这画是肯定画不下去了,他索性放下颜料盘,收起笑走到秋千前,垂眸看周依婧。
秋千被王妈布置地很舒适,垫了一层柔软的毛毯,又担心天热,铺了一层小凉席,放了个小抱枕,还有一个粉色小狗,竟然是上次他给周依婧抓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少女心复苏,秋千两边的扶手处,她还拿丝带打了两个蝴蝶结,粉色的蝴蝶结丝带在橡木制成的秋千上轻轻晃动,倒也格外搭。
周依婧就盘腿坐在秋千中央,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如果眼睛能喷火,他大概已经被烧得一根头发丝都不剩。
“你说的那小名读起来不就是周依婧。”周依婧翻了个白眼,林亦扬逆着光站在秋千前,阳光给他周身蒙上淡淡地光,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有一道视线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怎么骂人了?”林亦扬揪着这点没放,反客为主。
“那你不就变着法说我是乌龟?”周依婧气鼓鼓的,没注意把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下一秒她被突如其来的晃动吓得手下意识往秋千两边扶,两秒后才意识到是刚刚是林亦扬推了一把秋千。
“所以,你问我小名,是为了给乌龟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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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亦扬似笑非笑,语气听起来凉飕飕的。
周依婧的心还因为刚刚的惊吓猛烈跳动着,见林亦扬已经猜到,索性也不委婉了,扬头对上他的视线,强装镇定:“对啊,那又怎样?”
林亦扬被她的态度逗笑了,轻哼一声说:“行啊,那我小名就叫周已经。”
“你这人怎么回事,名字是能随便改的吗?”周依婧当然不乐意这只小乌龟叫自己的谐音,霸道地说,“我决定给它取名为一样,林一样。一模一样的一样。”
“已经。”林亦扬无奈地哼了声,又推了下秋千,想要纠正,“乌龟叫已经。”
“一样。”周依婧分毫不让,“小乌龟就叫一样,你说的,乌龟隶属于我,所以它叫什么由我决定。”
林亦扬气笑了,走到鱼缸旁边,轻轻敲了下,水面泛起层层叠叠的波纹,小乌龟敏感地缩回了头。
他无语地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仙人掌,戳了戳它身上扎人的刺,啧了一声,说到:“那这颗仙人掌,就叫周已经吧,咱们扯平。”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两秒,自己竟然幼稚地跟周依婧争起了取名字这件事。
“哼,我分分钟给它改名。”周依婧回头不服输地睖了林亦扬一眼。
中午吃过饭,周依婧打算睡个午觉,想到林亦扬答应了给她画画,便从房间拿了床小毛毯,靠在秋千上,歪头看向林亦扬,纡尊降贵地问:“一样画师,请问您什么时候动笔?”
林亦扬拿着手机回了个消息,闻言低着头的嘴角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轻轻向上勾起。回完,收起手机,抬眸看向周依婧,她披散着头发坐在秋千上,怀里还抱着那个粉色小狗,如果不说话,阳光照得她有一股千金小姐的恬静优雅。
“不会是黔驴技穷,不好意思献丑吧?”
说了话,那就是千金恶霸......
林亦扬淡淡看了周依婧一眼,没说话,转身将画架挪了个位置,他正面对着周依婧。
“摆个你最舒服的姿势,摆好之后就不要轻易动了。”
周依婧想了想,决定侧躺着,秋千很大,躺她一个刚好,不会拥挤。她把靠枕当枕头,毛毯随意盖了在腰腹,捧着手机准备刷。
“等等。”林亦扬看着周依婧捧着的手机,眉头轻轻蹙了下,扭头看了看,在屋子进来的书架上拿了本书递给周依婧,“手机没有美感,看书吧。”
周依婧的手机被林亦扬收走,还没来得及抓紧,那本书就被塞了进来,她顺势看了眼封皮,是《月亮与六便士》。虽然对于手机被收走稍有微词,但她想到画画,还是忍了下来,换了个姿势仰躺着翻开书开始看。
林亦扬见她已经摆好姿势,拿起笔也开始画。
午后安静的画室,一时只剩下画笔摩挲的沙沙声。
窗外的阳光懒洋洋透过来,周依婧借着翻开的书页挡过了光线对她整张脸的攻略。吃过饭本就倦怠,此刻整个人被太阳一烘,开着空调也阻挡不了这阵暖意,周依婧努力睁大眼睛翻了一页书,慢慢的,书本离脸越来越近,白纸上的字仿佛成了精,此时一个个都跳了出来,跑到了周依婧脸上,将她的眼皮彻底压垮。
林亦扬勾完线条再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橡木秋千上的蝴蝶结因为空调风微微晃动,粉色玩偶小狗安静地靠在周依婧腰侧,周依婧吃过饭想到要画画,特意换了条长裙,浅粉色的层层叠叠的纱柔软飘逸地堆着,垂落一两片到秋千外,露出一截玉白的脚踝。睡着的周依婧还保持着捏着书的姿势,两条纤细的手臂曲折,一张小脸被书盖住,睡得很香。
窗外树上的蝉鸣聒噪,画室内挤满一屋的阳光,倾听嗡嗡的空调声。
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打鼓。
16. 零落成泥
“林亦扬,你真的不准备把画给我看看就走吗?”周依婧站在门口,看着林亦扬背着包准备离开。
林亦扬待了几天,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周依婧本来打算和林亦扬一起过去和林爷爷唠会儿,但刚刚林叔说周成今天中午的飞机,她打算在家里等他。
上次等她睡醒,林亦扬的画布上只有一抹绿色,她定睛一看,是一只乌龟!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来评价的话,画得栩栩如生,龟背上的纹路都十分清晰细致。
可这人,说好的给她画画,等她醒了就拿一只乌龟来糊弄,是什么鬼啊!
她再仔细一看,发现画布右下角还有一道很浅的句子,铅笔写的,潇洒利落。上面写着,献给周已经。
周依婧气得跑去林亦扬房间算账,结果对方揉了一把她的头主动赔罪:“状态不好画丑了,不太好意思给你看,以后给你补上。”
画画讲究状态,周依婧知道,她状态不好的时候画出来的东西也很糟糕,可她还是好奇,能被林亦扬评价为丑的,那得是什么样?结果这几天好说歹说,嘴皮子都说破了,林亦扬就是不松口。
“以后给你补上。”林亦扬无奈地看了周依婧一眼,又收起手机认真地道谢,“这几天谢谢你。”
林亦扬这么正经道谢,周依婧反而不习惯了,移开实现眺望远处的树丛,嘟囔着说:“要真想谢,以后对本小姐态度好点。”
林亦扬嗯了一声,朝她招招手说走了。
周依婧看着林亦扬笔挺的身影越来越来,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她回到家,一会儿在客厅坐坐,一会儿又去和王妈说做几道偏辣的菜,她记得周成爱吃辣,又觉得自己太刻意,索性跑到楼上看小说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隐约的声响。
周依婧丢了手机,跑到窗边,轻轻撩起一角窗帘,没见到人影,应该刚进客厅在沙发休息。她跑到梳妆台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把不自觉提起来的嘴角往下压了压。
她淡漠着脸下楼,努力让自己的步子看起来平稳淡定,但眼神早就飞出去,在看到客厅时就开始扫射。
可等她完全走下楼梯,还是没在客厅找到一点周成的痕迹,和她上楼前,一模一样。
是还没下车吗?
周依婧下到地下车库,发现林叔刚锁上车。
“林叔?”周依婧一个字没问,只叫了一声,但语气里的疑问明显。
林叔知道周依婧的期待,此刻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偏头回避了视线,讪讪地说:“周总临时改道去了美国,那边的工作临时出了点意外得去处理。”
地下车库封闭又空荡,周依婧仿佛听到回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笑了下,只感觉天好累,好像要下雨,明明林亦扬走的时候,是个大晴天,怎么说暗就暗了。
“哦,符合他的作风。”周依婧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走,“林叔你也回去休息吧,辛苦你白跑一趟。”
林叔看着周依婧的背影,哑了半天,说不出话,只深深叹了口气。
周依婧上楼,走到厨房,发现王妈已经麻利地做了好几道菜,红彤彤的辣椒洒在上面,空气中都弥漫着鲜香辛辣,见她进来,以为是来催,王妈笑着说:“马上好了,还差一个汤。”
“不用了。”周依婧失魂落魄地嚅嗫,对王妈重复了一遍,“不用煮汤了。”
王妈停下手中动作,疑惑又尴尬地看向周依婧,以为是自己做得太慢,烟火被油烟机一抽,只剩下嗡嗡的声音。
周依婧摆摆手,只说:“周成不来了,做那么多没人吃。”
王妈点点头,不过问主家的事是基本原则,她犹豫地问:“那我给小姐做点清淡的?”她知道周依婧不怎么爱吃辣。
“不用,这些就够了。”周依婧摇头。
随便找了个理由把王妈打发走,别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厨房的油烟机嗡嗡嗡轰鸣,窗外的蝉鸣和鸟叫时不时传来,周依婧只觉得冷清。
她没把菜端去餐厅,只站在厨房流理台前,拿过筷子就着吃那几盘菜。
她的口味偏淡,不会吃辣,筷子夹过那道辣子鸡,红油和辣椒包裹着,面无表情吃下去,喉咙先被呛,而后辣从舌根开始散开,周依婧拿着筷子的手不停,每道辣菜都吃,舌尖乃至整个口腔都开始燃烧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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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鼻涕都被辣出来,她用手背一抹,继续吃,到后面整个胃都开始烧,眼角才溢出泪。
周依婧放下筷子仰起头,仿佛这样自己就不算流泪。
因为太辣,胃的疼痛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全身,周依婧靠着流理台滑坐到地上,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辣连接的真的是痛觉。
这样的痛觉很好啊,让她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换做以前,她会闹,会打几十个电话,可她今天看到林叔充满怜悯的眼神,忽然没力气闹了,只觉得疲惫,这几道辣菜给了她发泄的出口,可委屈不跟着眼泪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副空洞的躯壳在燃烧。
如果她妈妈还在,会不会这样呢?
可是妈妈不要她了,爸爸也是。
窗外悬铃木的树叶正绿,可盛夏挡不住叶子的飘落,风一吹,即便周围的树叶再绿,再生机勃勃,也挡不住那一片叶的坠落。
它不被需要,不被关注,主动断开枝丫时没有任何挽留,风送它一程,使它轻飘飘在空中打着转。
可是,它真的甘于就此飘落零落成泥吗?会有人抓住这片叶吗?
周依婧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通讯录的手都在抖,她拨通一个电话,冷沉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时,心头空荡的悲伤终于被注入呼吸的泪水,泪珠大把大把从眼角滚落,她哽咽地哭诉,落叶停留到另一根粗大的枝丫上。
“林亦扬,为什么宣淮的辣椒这么辣?”
她只会重复这一句话,电话贴在耳边,里面愈渐急促的喘息传来,让她等等,让她别着急,让她别哭......
嘭——门被用力推开。
匆忙的脚步响起,“周依婧,你在哪儿!”客厅的声音和听筒重合,还不等周依婧开口,她的视线就和厨房门口的林亦扬对视。
因为吃了一堆辣,周依婧唇瓣绯红,眼眶也是红的,坐在地上以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抱住双膝,无声地望向林亦扬。
这一瞬间,林亦扬的心仿佛也被揪成一团,大步迈进去,单膝跪倒,将周依婧抱进了怀里。
因为那阵风,落叶改变了碾作尘的命运。
17. 水中的月亮
周依婧张开双壁紧紧抱住林亦扬的脖子,哭得很伤心,泪水大片溢出,打湿他肩膀的布料,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说好的回来,他临时又走了,每次都这样,每次......”
“我真的这么令人讨厌吗?”
林亦扬听着,薄唇抿得平直,心疼地说不出来话,只能轻轻地拍着周依婧的背,一下又一下,无声地安慰着她。
周依婧不知道哭了多久,在林亦扬潮湿地颈窝中哭晕了过去。
林亦扬抱起她回到房间,又找了毛巾,坐在床边轻柔地给她擦拭泪痕。
周依婧睡着也不安稳,陷入梦魇般呢喃着,抓住林亦扬的手,力气大到像是要抓住那最后一片浮萍,最后一道光明。
林亦扬没躲开,也没挣脱,轻轻捏着周依婧的手,盘腿坐到她床边的地毯上,看着她眼皮薄薄带着点哭过的粉,瓷白的脸因为双眼阖上而失去了骄矜的神采,只剩下一点惨淡的憔悴。
接到周依婧那通电话时,他刚回到家没多久,将包里那幅画小心地拿出来,又轻柔地拿家里多余的画框装裱,最后再用布包裹,层层叠叠,可谓用心地将这幅画包裹到了自己看得到却看不见的地步。
别人都喜欢将画拿出来欣赏,林亦扬只想隐藏。
这幅画真的画得有那么丑吗?其实不是的。
它甚至是林亦扬的超水平发挥,画面中女生睡在飘荡的秋千上,身上铺满大片阳光,层叠的纱裙在梦幻的颜料下更是添上柔和的滤镜,每一个细节都生动,甚至连头发丝都是发着光的。
当然,用最直白纯粹强烈的喜欢做出来的画怎么会丑呢?
可也就是因为超常发挥,画面中的喜欢心动满得快要溢出来,根本藏不住。
林亦扬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人,小时候他的爸妈就总是吵架,家里吵得天翻地覆,他最直观的想法就是,婚姻真是一座坟墓,爱情简直虚无缥缈。后来和小冉一起画画上学,听他说他对班上哪个女生有好感,他也只觉得只是一时的荷尔蒙作祟。
他不相信长久的爱情,也从未对人有过荷尔蒙装神弄鬼的心动,曾经生活还算平和时没有,如今天翻地覆后更不该有,可命运擅长捉弄,他在画下那幅画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踏入了名为心动的泥沼,在劫难逃。
他连喜欢都没有标准,周依婧的闯入却仿佛已经为他写好答卷。
如果是以前的他,喜欢一个人大概就像喜欢一轮圆月,虽然家中稍有龃龉,但他成绩不错长得不错,最主要是有一颗奔放赤诚的少年心,在心动的滋润下觉得自己是那浪漫飘逸的李白,扶摇而上逐月吟诗也不在话下,哪怕被拒绝也不会气馁。
可现在的他,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仰望一轮圆月,清风弄影,他只敢对着水面那一波斑斓破碎的月亮,一望再望,甚至不敢伸手触碰,能做的只有在周围竖起高高的墙,不让清风吹皱那圆美好。
·
周依婧醒来时,窗外最后一抹霞光悄然溜走,留下一抹浅黄的影,房间里没开灯,昏暗静谧。
她花了一分钟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周成没回家,她崩溃,失了魂入魔般给林亦扬打了电话,说的话却颠三倒四,等人真来了,她又哭晕在对方怀里,啊......真是怎么想怎么尴尬,可不可否认,林亦扬出现的很是时候。
在她总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出现。
这种感觉怎么说,像拆盲盒,周成总给她空的盒子让她拆,在她以为自己运气差极了的时候,林亦扬像惊喜的礼物一样出现。
欢喜称不上,因为心情实在糟糕,嘴角都没有力气扯起来,可因为这份礼物,她觉得自己虽然糟糕,但总算不往下坠了,就像一片树叶落到了另一根枝干,一片雪压在了其他雪上。
很......适可而止的一种陪伴和刚巧。
周依婧蜷缩了手指,才发现掌心很热,热到有点潮湿,扭头一看,才发现林亦扬正趴在她床边,呼吸平稳又安静。
窗外路灯漏进几缕光,她借着这份光线,静悄悄地打量着林亦扬,其实看不清什么,只有优越流畅的五官轮廓,在沉静的夜幕中,模糊出几分温柔。
窸窣声传来,林亦扬偏过头蹭了下臂弯,握着她的手没松,迟钝还带着点迷糊地抬头,对上了周依婧清曜的眼。
“醒了?”林亦扬声音微哑,下一刹那松开了周依婧的手。
“嗯。”周依婧小声问,带着点窘迫和不好意思,“几点了?”
林亦扬拿出手机看了眼:“六点,想吃点什么?”
周依婧用另一只手揉了下胃,中午吃了那么多辣还是很不舒服,便摇摇头,声音焉得像霜打的茄子:“没胃口。”
“想出去玩吗?”林亦扬想了想,还是没提周成,没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问周依婧想不想出去玩。
周依婧又摇头:“宣淮没什么好玩的。”除了那个游戏厅,可她不想去,让老板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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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亦扬,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周依婧坐起身,靠着床头,在这片昏昧中扭头发问,眼神比刚刚要黯淡。
林亦扬没直接回答,窗外月亮高悬,今天是一轮圆月,莹莹月光在黑夜降临时格外耀眼,“周依婧,窗外的月亮,亮不亮?”
周依婧的心已经坠了下去,是啊,林亦扬肯定会觉得她糟糕啊,她就是个麻烦精,他会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刚受了几天帮助。她垂头丧气匆匆忙忙看了眼窗外,“亮,还圆。”
“嗯。”林亦扬点点头,很平静地说,“但是月亮也有阴暗面。”
“它是明亮和阴暗的嵌合,它的表面坑洼不平。”
周依婧缓缓抬起眼,看向林亦扬,似不明白。
“月亮的阴暗面不影响它的明亮,你的糟糕也不影响你发光。”林亦扬怕周依婧不能完全理解,停顿两秒,又准备拿自己举例,“我没爸没妈,欠着一堆债,退了学,爷爷身体不好,不糟糕吗?”
周依婧眼睛倏忽瞪大,伸手想捂住林亦扬的嘴,她不想听到林亦扬这样自嘲地揭伤疤,可林亦扬身子往后避开,接着说道:“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我产生想要离开这儿的愿望,不能阻止我想,变得更好吧。”
周依婧没注意最后一句,在听到林亦扬说想要离开时她脑子就已经空白,心一紧都不等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就问:“你要去哪儿?”
林亦扬看向周依婧,月光下她眼波里是盈盈的泪,他抿着唇,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只是很清楚,周依婧不会在这里,她不属于宣淮。
周依婧以为林亦扬不想和她说,垂下眼,只说:“如果哪天你要是走了,和我说一声吧。”
林亦扬轻笑一声,没当真地应下来,毕竟按照目前来看,他还得花好久,才能走出宣淮。那时候,或许周依婧早已辗转世界各地,结交着不同的朋友,欢声笑语。
可这才是,最真实的轨迹,其他一切美好的幻想,都是虚妄,不是吗?
“所以,别人觉得你糟糕不重要,自己觉得自己糟糕也没关系,谁都有阴影,你的明亮也需要目光。阴影和明亮共同享受被注视和评价的权利。”林亦扬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拨了下周依婧垂在床侧的手指,企图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周依婧,别一味否定你自己。”
别一味否定你自己。
每个字都踩在周依婧心上,她眼眶酸软胀痛,蓄着的眼泪又开始打转,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滚。
18. 伪装
周成于某天深夜回到了宣淮。
他悄无声息地上楼,在周依婧的房门前,轻轻打开一条缝,屋子里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他的女儿正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恬淡安然。
周成看了几眼,还是没选择进去,悄悄地关上了门,回到自己房间睡下。
第二天早晨,阴云笼罩,风敲打着窗户,天气预报说要来台风。
周依婧醒来,看了眼窗外的天,皱着眉又钻回了被窝,她不喜欢阴雨天,只想太阳照进来,强势将整个世界都照得明媚。
她本想再赖会儿床,但昨晚没什么胃口早早睡觉,此时肚子已经撑不住地饥肠辘辘。周依婧揉了把肚子,还是从床上起来洗漱,下楼吃早饭。
楼下客厅罕见地传来电视的声响,周依婧有些纳闷,难道林亦扬来了?还是王妈和林叔在看?
可等她下了楼梯,看到周成端着牛奶从厨房走出来,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狂风不再吹动玻璃窗,客厅的电视声音逐渐褪去,一切都被按下暂停键,变得苍白而又单薄。
周依婧愣在原地,手不自觉攥紧了睡裤丝滑的布料,周成穿着一身家居服,看到她,也不自在地僵了一瞬,随后便绽出一个笑:“女儿,醒了啊。早饭在餐桌上,爸爸刚给你倒了牛奶。”
真好笑,明明是亲父女,却已经有三四个月没见,生疏地像陌生人。
没有哪对父女能处成他们这样吧。
周依婧掩藏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欣喜,冷漠地看向周成:“你怎么回来了?”
“爸爸昨晚回的,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周成把牛奶递给周依婧,另一只手想搭上周依婧的肩,“先吃早饭,王妈今天做了三明治。”
周依婧扭着身躲开,抬手时打翻了周成手上的牛奶,哐当——玻璃摔碎地面,牛奶四溅。
两人都愣在原地。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周成拉开周依婧,“没有被玻璃溅到吧?”
“我的女儿可不能被伤到。”周成没有在意周依婧的冷淡,自顾自说着,又喊了王妈来处理。
“先去吃早饭,我让王妈再倒杯奶。”
周依婧甩开手,没说话,自顾自走去餐厅,无视坐到她对面的周成,垂着头,小口小口吃起三明治。
“在宣淮住得怎么样?”周成笑着问,眼角有很深的岁月痕迹,两鬓的黑发中已经能看到几根白发,周依婧的鼻子和眉毛像他,很挺很浓密,眼睛脸型和嘴巴像他的妻子,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周依婧,叹了口气,“是不是生爸爸的气了?爸爸最近,比较忙。”
周依婧还是没说话。
周成想到昨晚在车上林叔汇报的近况,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问:“前几天你让一个男生住到咱们家来了?”
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周依婧的神经,她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周成:“如果你觉得这也算......”家,她停顿两秒,还是没说,她不想周成听出她口中的挽留,只承认下来,“嗯,我让他住的。”
“你能交到朋友爸爸当然开心。”周成摩挲着掌心,又说,“但你也得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吧,不能什么人都带回家,不安全,况且你让王妈林叔晚上都回去,你和一个男孩子待在家里,万一他对我的宝贝女儿图谋不轨,爸爸怎么办?”
周依婧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喝了口桌上的水润了下嗓子,冷声反问:“你说他不三不四?”
“爸爸没那个意思。”周成下意识答,“但那个男生的爸爸还在坐牢,坐牢的原因嘛......也不大光彩。而且那个男生高中都没读完,他主动退学了,虽然上的学校也不怎么好,是个职高。”
“你调查他?!”周依婧浑身都竖起刺,瞪着周成。
“爸爸是怕你被人骗了,怕你遇到危险。”周成避开周依婧灼人的视线,语重心长地说,“那个男孩是长得不错,但你们差距太大,你不能保证他接近你是不带任何目的的。”
滋啦——凳子腿和木质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周依婧突然站起身,一双眼没有温度地瞪着周成:“我比你更知道林亦扬是什么样的人,他比你对我好得多。”
周成听着直摇头,只觉得寒心:“依婧,你还小,你不知道他们这种摸爬滚打的人会有多少不堪的心思,你觉得他对你好,很多都是可以伪装出来的,男人很擅长伪装,你不要被他迷了心窍。”
周依婧沉默下来,所有的剑拔弩张都偃旗息鼓,男人很擅长伪装,这话在她嘴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她像是恍然大悟,声音是控制不住的颤抖:“所以,你对妈妈,也是伪装吗?”
“那你怎么不伪装得彻底一点?既然伪装爱她然后生下我,为什么后面不能继续伪装成爱她的样子?工作真的那么忙吗?拿不出一点陪妈妈的时间?”
“周依婧!”周成也站了起来,那双从见到她开始就温和的眼睛此刻充满怒意,活像是被戳中痛处后的跳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周依婧边笑边摇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看向周成,说出的话残忍如利剑:“你说我被迷了心窍,妈妈不也被你迷了心窍吗?你还记得妈妈的祭日吗?”
周成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周依婧抹了把眼泪,跑出了家。
王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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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牛奶过来,看到周依婧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不由得喊:“小姐,要来台风了,别去外面!”
“别管我!”周依婧拉开门,只留下这一句话,风长驱直入,吹得窗帘鼓动,安宁的早晨此时一片狼藉。
周成打电话给助理,让他去把周依婧找回来,自己上了楼,顷刻换了西装下楼,让林叔送他离开。
·
这会儿还没下雨,只有呼呼的风吹着,撩起周依婧的长发,她沿着路一直跑,心里替妈妈不值,又乱七八糟地回想和林亦扬的点滴,怎么会呢,他那样一个人,连好意的施舍都不要,骨头很硬身板很正,怎么会觊觎她的钱呢?至于她的人,她就是一个麻烦精,亲爸都躲着她,林亦扬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别样的想法?
风声在耳边呼啸,空气散了前几天的闷热,周依婧不知道要去哪儿,可当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林亦扬门前。
她想敲门,却想不到什么理由,尤其在知道周成背着她调查过林亦扬时,那种羞愧让她难以抬起手敲门。
那是林亦扬心里最痛苦淋漓的伤疤,他只敢在黑暗中悄悄朝她袒露分毫,却被周成这样轻而易举地拿到光下,并作出了最坏的揣测和打量。
周依婧收回已经抬起的手,她很对不起林亦扬,哪怕林亦扬并不知道自己的伤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前已经无所遁形,哪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周成眼中已经成为一个居心叵测不三不四的混子。
正准备抬脚离开,那扇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周依婧扭头看去,发现林亦扬穿着白衣黑裤,几天没见,五官依然清隽冷厉,头发有些乱,正拎着一袋垃圾出来,见到她,似乎是有些疑惑,小幅度歪头问她:“来了怎么不敲门?”说完,长腿一跨,提着垃圾袋走向路口的大垃圾桶。
丢完走回来,林亦扬看到周依婧还愣愣地站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说:“老爷子今天炖了银耳莲子,喝不喝?”
周依婧恍然回神,本能地点头,跟着林亦扬走了进去。
走到客厅坐下,手放到大腿上,周依婧才发现自己穿着家居睡裤和拖鞋就跑了出来,本来打算吃完早饭再回房间睡个回笼觉的,因此头发也没梳,现在肯定很乱很炸,她不自在地用手梳了下头发,简单拢了拢。
林亦扬去后面厨房给她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看到她坐得端正,不由得问:“发生什么了?”
周依婧现在脑子还很混沌,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跑到了林亦扬家,又进来坐到了沙发上,各种情绪百感交杂,大脑直接罢工宕了机,胡言乱语地说着最初的想法。
“没睡好,想再睡一觉。”
19. 狂风暴雨中的小屋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屋子里只剩下狂风呼啸的劲儿。
周依婧心里烦躁脑海混沌,话音落地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点什么,愣在那儿尴尬地想夺门而去。
林亦扬放下白瓷碗,上面撒着几颗橘红的枸杞,被周依婧这话一噎,无奈地笑了下,扯了句玩笑打散了气氛:“怎么?你那儿还没我这儿好睡?”
“尝尝银耳莲子。”
周依婧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道回应的是哪句话,拿过白瓷碗,一勺一勺舀着喝。
林老爷子出来的恰到好处,将空气中最后一点温度都吹散了,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周依婧,声音里都是满满的惊喜。
“依婧你来啦,今天是台风天,天气预报说晚上台风就要登陆,你出来要注意安全的嗷。”林老爷子的叮嘱落到周依婧心里,是止不住的熨帖,同样是长辈,周成只会诋毁她的朋友,满脑子只有工作。
“嗯,想来找林亦扬讨论一幅画。”周依婧扯了个谎。
林亦扬站在一旁,闻言眉梢一挑,没说话。
“好,那你们到时候上楼去讨论,我得在下面编点东西,看着电视编,吵着你们。”
“没有,不吵。”周依婧在林老爷子面前向来很乖,“那是不是我们讨论完,就能看到爷爷编好的的啦?”
“诶,今天编竹椅,没那么快。”林爷爷摆摆手,“你们快去吧,早点讨论完,早点回,台风天注意安全,到时候让林亦扬送你。”
周依婧低头时掩去了眼里的迷茫,端起瓷碗时笑了下,甜甜地说:“爷爷,银耳羹超好吃。”
林老爷子大手一挥:“你们尽管忙,厨房里还有呢,管够!想吃就让林亦扬下来给你盛。”说到这儿,他想起什么,看向林亦扬,“我说我在厨房就听到你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的声音呢,原来是依婧来了。”
林亦扬的台子就这么水灵灵被拆了,周依婧意外地看向林亦扬,对方面色不改,耳朵却不受控制红起来。
“我是丢垃圾。”林亦扬无力地反驳了一句,转身上楼时无奈地叹了一声,“老爷子这心偏得没边了。”
银耳羹的甜味可算泛开来,将心里那点苦涩冲淡了点,周依婧跟着林亦扬上了楼。
老旧的楼梯走起来还是嘎吱嘎吱响,摇摇欲坠的样子,周依婧却已经习惯,走得稳稳当当。
林亦扬的房间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周依婧进去后就坐在靠近电脑桌的床边,慢慢喝着银耳羹,林亦扬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拿起笔重新开始画画。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屋子里只有铅笔的沙沙声,和白勺碰瓷碗的叮当。
早上起床就和周成吵了一架,现在一碗热乎乎甜滋滋的银耳羹下肚,周依婧那点烦躁也平息了些,她将碗放到林亦扬书桌上时,偏头无意扫了眼窗户,正好看到楼下门口,结合刚刚林爷爷的话,她心下了然。
这些时间相处下来,她一直觉得林亦扬是个很心细的人,没有这个年纪惹人嫌的男生的大大咧咧粗神经,上次突然去北京的机票,凌晨被她敲门声吵醒也没有多问,站在墓园门口的分寸,还有鱼缸里总被她忘记的那几条鱼,那些天也一直被林亦扬好好养着,到现在一条都没死。
他身上总带着戾气,也不能完全说是戾气,日常就是冷着一张脸没什么温度,有时候说几句就会不耐烦,和人遇上冲突也不是见人就打,更多时候是冷脸怼几句,对方对上他那张不耐烦的脸,自然而然就哑了炮。
周依婧发呆的时候总琢磨,明明林亦扬心思细腻,面上却那么冷淡锋利。后面某天半梦半醒中,她恍然想到,细腻是因为生活,家里有林爷爷,在外很多时候也得看人脸色,冷厉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好任人拿捏,忘了听谁说过,讨生活嘛,总是苦的。
周依婧没吃过这种苦,所以看着只比她大三岁的少年那么早就背负起生活的重任,被生活的尖刀刺成今天这幅模样,心里挺不是滋味。周成却对此报以最坏的看法,羞愧和气恼消了些,却还是没完全下去。
林亦扬画画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周依婧的视线像光一样灼着他,想装作不知道都难,那根铅笔都已经被握出汗,他喉结不受控地滚了两下,放下笔,偏头看向周依婧。
“你不是没睡好?再睡会儿吧。”说着,他避开周依婧的视线,把当初她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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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和枕头从衣柜里拿出来,“睡吧,都洗过太阳也晒过。”
周依婧本来在盯着林亦扬发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让林亦扬如坐针毡,此时被他的声音拉回神,眨巴眨巴眼睛,木木然地点头,一早上的情绪消耗地她身心俱疲,钻到被窝里,靠着枕头,继续发呆。知道林亦扬在画画,到底也不能打扰他,况且她也没太多精力插科打诨。
手里起床的时候被她塞在裤兜里,此时嗡嗡地震动起来。
周依婧拿出来看了眼,看到是周成的助理,眼里的温度瞬间降到零下,毫不犹豫地挂了。好在对方也有经验,被挂了电话立马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小姐,我在楼下,周总让我接您回家。】
周依婧看了眼,不想回,烦。
但对方像是猜到她的想法,又一条消息过来。
【五分钟后我会敲门。】
周依婧眉毛都快拧成川字了,总不能让自己的事打扰到林爷爷,拿出手机回了个电话过去,她知道对方不能拿她怎么样,只是还得交差。
“喂。”
“小姐。”对面的声音毕恭毕敬,周依婧翻了个白眼,冷声说:“他人呢?”
“周总还有工作,出差了。”
周依婧垂下眼,嗤笑一声,自己的女儿跑出去了,只让助理来,出差真的这么重要吗?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他要是问起来,就让他给我打电话。”周依婧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助理的短信下一秒发了过来,两个字好的。
周依婧收起手机看了林亦扬一眼,发现他并没有看过来,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不然要是问起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今早这一场因他而起的矛盾。
被子枕头被太阳晒过暖烘烘的,混着清新干净的皂角香,周依婧缩进了被窝里,不怎么样的心情被稍稍安抚,林亦扬在画画,她自觉不打扰,又难免无聊,随手拿了床头一本漫画,安静地看起来。
窗外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屋内窗明几净,铅笔摩擦的沙沙声宛如催眠曲,阳光的温暖和皂角的清新将周依婧包裹,她捧着一本漫画书,在这样的平静中,睡了过去。
20. 好朋友
周依婧睡了两小时,窗外的天更黑了些,像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她醒来时林亦扬已经画完了,正带着耳机翻着理论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很小。
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林亦扬放下书,抬头看过来。
“醒了?要吃饭吗?”
周依婧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我睡了多久?”
“两小时。”林亦扬说得干脆利落,“爷爷煮了饭,说等我们讨论完下去吃。”
“讨论完”三个字加重读音,周依婧看到林亦扬眼里很浅的笑意。
被子捂着的脸本来就热,周依婧有种脸颊要烧起来的感觉,看向林亦扬说:“林爷爷在等我们吃饭吗?”
“没,我让他先吃。”
周依婧起身下床:“那我们吃饭吧,不然饭菜冷了。”
林亦扬坐那儿没动,放下书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台风就要来了,太晚回去不安全。”
周依婧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纠结和犹豫,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我今天,是和我爸吵架跑出来的。”
林亦扬看过来:“你爸回来了?”
周依婧点点头,手抓着睡裤显得有些拧巴,低头小声说:“昨晚。”
“那怎么吵架了?”林亦扬知道周依婧心里很想他爸。
周依婧长了长口,看着林亦扬,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太难堪了,难道要将周成做的那些事,跟林亦扬说吗?跟他说自己的爸爸调查了他,觉得他是个不三不四的混混,让她少来往,这些话太难堪了,她说不出口。
最后周依婧还是抿起嘴唇,摇摇头表示不想说。
林亦扬知道周依婧的骄傲,之前两次的狼狈被他撞见,她都会有个别扭期,现在她情绪没有之前糟糕,便没有多问,他本来也不喜欢过问别人私事,点点头说:“那先吃饭吧。”
厨房在楼下后面的一间屋子里,林爷爷坐在客厅编织,看他们下来,说饭菜放在大锅里盖着,周依婧要是不爱吃,冰箱里还有水饺和馄饨,柜子里还有面可以让林亦扬煮。
林亦扬家用的是土灶,一口大锅里面放了一碗红烧肉,红烧茭白,冰箱里还有一盘凉拌黄瓜。周依婧看着林亦扬把菜端到餐桌上,偏头问她:“这些菜可以吗?”
周依婧点点头,说可以。
其实就是一些家常菜,黄瓜茭白都常见,不过周依婧不知道,这碗红烧肉在林亦扬家并不常见,一老一少大部分时候吃的都比较素,这块肉还是前段时间因为要祭祖买来的,当时切了一半烧菜,剩下这半留着爷孙俩慢慢吃,当做偶尔的加餐。
林亦扬看了那肉一眼,就知道老爷子全做成了红烧肉,无声笑了下。
周依婧接过林亦扬递过来的碗筷,里面已经盛好饭,她吃了几口红烧肉,味道对比王妈来说其实差了一大截,不过好在汤汁还算鲜美,也没到不至于下口的地步,她慢慢吃着,吃完回到客厅还夸了林爷爷一通,把老爷子哄得脸上笑开了花。
吃过饭林亦扬洗的碗,周依婧在一旁看着,她很少看到林亦扬这么生活化的一面,之前待在林亦扬家时,因为躲着林爷爷,所以吃的一直都是林亦扬端上来再拿下去,洗碗这些她根本看不着。
林亦扬背对着她,水池里流水哗啦,他的动作幅度不大,肩膀很宽,腰身又被围裙勾勒得很细,因为放碗的动作偶尔侧身,肩背线条流畅,小臂能看出利落的肌肉线条。
周依婧从小到大家里的家务都是佣人做的,她也从来没仔细关注过别人做家务的样子,此时看着林亦扬洗碗,她的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怎么说呢,挺帅的,不同于林亦扬平常那股冷厉的生人勿进的帅,在厨房暖黄灯光下洗碗的林亦扬身上还覆盖了层柔和,给人一种恍惚的真实感吗,好像她彻底融入参与了他的生活,与他在共同生活的感觉。
从此林亦扬在她这里,身上不再只有冷厉,生活化的那面也被填充,这种真实感将周依婧的心也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互相见证彼此的狼狈,互相抱着对方苟延残喘,互相了解对方的生活。
不论林亦扬是怎么想的,周依婧已经将他划进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圈子里,里面原来只有她爸妈,现在还多了个林亦扬。
林亦扬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不要听任何人下的定义,她只看自己看到的,而她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林亦扬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很好很好的人,是她很好很好的朋友。
两人回到房间时,一道雷下来,大雨倾盆。
周依婧被吓了一跳,没等她反应过来,林亦扬就拉上了窗帘,走过去时还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像是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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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来了。”周依婧眨了下眼,视线随着林亦扬移动,“会持续多久?”
林亦扬拉上窗帘,重新坐回书桌前:“一夜。”
“那我今晚怎么办?”周依婧看着灰色的窗帘,还能听到风吹动窗户发出的咯咯声,这个问题问得其实挺有意思,因为在问出来前她就已经有了答案,而不论林亦扬究竟怎么想,外面的台风也给出了答案。
可周依婧就想问,或许带了那么点逗林亦扬的意味,想看看他什么想法。
“你想怎么办?”林亦扬不答反问,一手支着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依婧噗嗤笑了,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两眼弯弯:“那就只好拜托你收留我一晚了。”
大小姐说着拜托,听着却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林亦扬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请求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将进门时从书架上拿的故事集丢到周依婧怀里:“你自己跟老爷子解释。”
周依婧抱住书,笑嘻嘻地跳下床,下楼找了个借口和林爷爷解释一番。
借口倒也不算借口,王妈今天上午本来就会回家,周成走了那边别墅里就没人了,她一个人带着也太恐怖了,哪有林亦扬这儿温馨舒服。
林爷爷听说她家里没人,心疼坏了,上楼张罗着把林亦扬爸妈的房间收拾出来,林亦扬帮着铺好床,又小心地扶着林爷爷下去,等再上楼,就看到周依婧正待在他房间,盘腿坐在床上,捧着故事集津津有味地看。
“回你房间看去,我要画画了。”林亦扬对着周依婧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隔壁房间。
“开两台空调,奢不奢侈啊你。”周依婧回了林亦扬一句,“你上午画画我不也在这儿吗?上午怎么画下午就怎么画。”
上午怎么画......林亦扬瞥了周依婧一眼,上午画到最后全成了关于周依婧的速写,严重影响了他的效率。可这不能跟周依婧说。
林亦扬那几句话兜兜转转,又吞回了肚子里,叹了口气随周依婧去,自己再重新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准备练习。
忽然衣袖被扯住,周依婧坐起来探头凑了过来,两人的距离拉近,呼吸可闻。
林亦扬听到她清冽的声音问:“今晚我能不能睡你这里,睡习惯你的床了都。”
风声呼啸,台风酝酿的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21. 玻璃房的外面
周依婧最后还是在林亦扬房间睡下了,和之前一样,林亦扬打地铺,她睡床。
第二天起床,林爷爷已经做好早饭,看到她下来,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这次登陆的台风不算强台风,一夜过后没什么损失,又回到热闹喧嚣的宣淮。
周依婧没待多久就走了,回到别墅,换洗洗漱完,早早打发了王妈回去,自己靠在沙发上,赤脚踩着皮质沙发边沿,发呆。
从昨天到现在,周成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一个都没有。
她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自己在周成那儿是什么样的角色,怎么会这样漠不关心。
周成的电话打来时,已经是傍晚。
绮丽的晚霞悄然而至,别墅里没开灯,只能从窗边窥见一角黄昏。
手机在一旁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爸爸”两个字闪烁在屏幕上,她恍惚一瞬,实在是太久没接到周成电话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
恍惚过后,悲伤和气恼不可抑制地漫上来,她在即将自动挂断的前几秒接起来。
“喂。”
“回家了吗?”周成的语气算得上温和。
周依婧刺了一句:“哪里是家?”
周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依婧,不要甩脾气,爸爸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爸爸可能没有你接触对方的多,但爸爸看过很多人,成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很重要,他如果足够优秀,为什么连读个职高都要辍学?”
“你因为其他原因和爸爸置气都没关系,但因为这样一个混小子,不行。你们不是一路人。”
周依婧眉头已经拧得很深,她抿着唇,抑制着情绪,问:“那谁和我是一路人?”
“爸爸给你安排进了宣淮一中,是这边的重点高中,在里面你能遇到很多优秀的人,哪怕你想出国也可以,你同样会遇到和你志同道合的人,你现在见识的人还不多,但当你走出去看看,会发现比那人好的比比皆是。”
周依婧握着手机,无声摇头,她和林亦扬才是一路人。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
但林亦扬比她更懂得如何向上生长。
后面周成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被叫去开会了。
周依婧挂了电话,拿过一旁的抱枕,下巴搭在上面,窗外最后一丝霞光散尽,室内归于黑暗。
窗外的树在傍晚的昏暗中影影绰绰,林亦扬就和那些树一样,高大,向上,永远不向苦难低头。
她也想成为这样一棵高大的树,可以无惧黑夜和孤单,只朝着太阳生长。
第二天一早,周依婧早早起床出门了,甚至吩咐王妈以后都不用再做早饭。
她走到宣淮的街上,看着路边早餐摊袅袅升起的白烟,像是再一次认识了这里。
不知道林亦扬爱吃什么,她路过一家早餐铺就买点,等站在林亦扬家门口时,左一袋右一袋已经将她的手指勒得红红的。
她将右手的袋子挂到左手食指,抬手扣了几下门。
开门的是林爷爷。
林爷爷看到是她时,眼睛都亮了亮,声音惊喜:“依婧起这么早啊,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想来看林爷爷。”周依婧笑盈盈地回,左手晃了晃说,“我还带了早饭。”
“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早饭。”林爷爷侧身让周依婧进去,边关门边说,“林亦扬就没你那么勤奋,现在还在睡着呢。”
“你去叫他起床吧,不能让你的早饭凉了。”林爷爷大手一挥,立马就将自己的孙子卖了。
周依婧点点头,诶了一声,上楼打开林亦扬的房门。
房间没开空调,只有一台风扇摇头晃脑地嘎吱嘎吱吹着,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窗外已经是朝阳升起,房间里却黑得好似深夜。
周依婧唰啦一下拉开窗帘,阳光争先涌进来,她看到躺在床上的林亦扬因为强烈的光线拿起手背挡住了眼睛,他穿着简单的T恤短裤,只盖了一点被子,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声音灵动又干脆:“林亦扬林亦扬!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林亦扬昨晚熬夜画图画到四点,现在不到八点,窗帘被拉开那瞬间,薄薄的眼皮仿佛感受到刺目的光,半梦半醒间他差点以为自己是要上天堂了,直到周依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吓得他一激灵,本能又拽了一把被子挡住腰腹,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闭眼皱眉间,林亦扬将被子拉过头顶,翻了个身侧趴着,迷迷糊糊问:“你来干嘛?”
“喊你起床啊。”周依婧说得理直气壮,“一日之计在于晨。”
林亦扬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听到这话却还有反应地嗤笑一声,听听,几乎天天赖床的大小姐说出“一日之计在于晨”这话,简直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升起。
“现在几点?”
“七点五十五。”周依婧看了眼床头的闹钟,“你还不起吗?”
林亦扬沉默了,默默偏头将脑袋埋到枕头里,无奈地问:“你这么早干嘛?”
“我年轻,觉少呗。”周依婧扯了扯被子,“快起来,我还买了早饭呢,你再不吃就冷了。”
林亦扬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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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起床之间摇摆了两秒,被子里的手狠狠掐了把大腿,睁开了眼。
“你先下楼吧。”林亦扬拉开一点被子,转头露出整张脸,五官漂亮眼睫漆黑,但倦意深浓,眉毛也拧在一起,看向周依婧,“我马上起。”
周依婧对这话术太熟悉了,以前自己经常用这话赖床,听到林亦扬这么说,当即否决:“我看着你起,别想赖床。”
林亦扬此刻真有点哑巴吃黄连的苦,醒来的生理反应不奇怪,但之前周依婧醒得晚,他又是睡在地上,经常都是拉过被子一挡,等个几分钟让反应下去就好了。可现在被周依婧看着,非但不平息,反而有更加昂扬的意思,这算什么事儿......
耳朵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尤其贴着枕头那只,窝着一烘,更是像点着了的干草堆,林亦扬伸手轻轻朝书桌一指:“要等也坐那儿等,你离这么近,我怎么起?”
周依婧不知道为什么就起床这么个简单的事,林亦扬要求那么多,不过她还是照做,站起身坐到了书桌那儿,手托腮看着林亦扬:“起吧,起个床还那么多要求。”
林亦扬背对着周依婧飞速起身,狼狈地冲进了卫生间洗漱。
等到两人下楼,林亦扬看着摆满一桌的早饭,忍了忍,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发问:
“你这是早起喂猪?”
到底是头脑还不清醒,林爷爷啧了一声笑骂:“依婧买早饭是给我们爷孙俩的,你骂自己别带上我啊。”
周依婧也笑得止不住,推了林亦扬一下说:“你快吃吧,猪。”
林亦扬显然也被自己蠢到,直到早饭吃完,帮林爷爷把编织好的几张凳子搬出去时才对周依婧开口:“你过会儿打算干什么?”
“你打算干什么?”周依婧歪头问。
“去游戏厅。”
周依婧点点头,说:“那我也去。”
林亦扬放下竹椅的手一顿,指尖摩挲着竹椅底座,摸到一些粗糙的面,心里的颗粒异物感仿佛是接受到了指尖的传递,他低声说:“随你。”、
周依婧眉毛扬了扬,亦步亦趋跟着林亦扬接着回屋子里去搬凳子了。
阳光灿灿地从云层里传过来,天空澄澈干净地宛如一幅画,一切都是那样宁静和谐,之后几天,周依婧都早早地来到林亦扬家,跟着他去所幸游戏厅看店,跟着他在屋子里画画,跟着他帮人去打几局台球赚点小费,看着他为生活奔波,同时也享受着林爷爷慈祥如风的关爱。
温室的花朵主动走出玻璃房,感受大树的朝阳与露水,黑夜与泥雨。
22. 暖冬
初中升高中的暑假就这么悄摸从指缝溜走,不少人对高中抱有无限期待,周依婧想着临近的开学日期,心里只有满腔愁绪。
开学要住校,这意味着要一周见不到林亦扬。
她转头看向书桌前正在看书的林亦扬,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亦扬听到声音回头,就看到周依婧趴在枕头上,手机倒扣在床边,整个人像外面被晒焉儿的牵牛花,无精打采的。他猜到了原因,却还是装模作样“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周依婧锤了一下枕头,声音都带着气:“你看看今天几号!”
林亦扬拿起手机看了眼,语调平静:“八月二十八。”
“马上就开学了!”周依婧满脸绝望,“我不想去学校。”
“为什么?”
周依婧恶狠狠地说:“傻子才喜欢上学!”
林亦扬没忍住笑出声,对她说:“开学要是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你会啊?”周依婧半信半疑,她看到过门口书架上有高中的课本和课外练习题,但又想到林亦扬上的是职高,眉头疑惑地皱起,嘴里的话拐了个弯,“你不是专攻画画吗?”
林亦扬眉梢一挑,知道周依婧在想什么,半开玩笑地说:“你下次来问,看我能不能教你不就知道了?”
周依婧想了想,也是,没再多说什么,趴在枕头上,被空调风轻轻吹着,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林亦扬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周依婧的睡颜,长睫静静地垂着,五官小巧精致,她睡着的样子总是很乖,像一只停在花朵上的寂静又绮丽的蝴蝶。
刚刚对周依婧说的,其实都是真的。林亦扬拿着桌上的笔百无聊赖的转着,在小冉事情发生之前,他其实成绩很好,市里的联考都能排前十的水平,也是上一中的重点培养苗子,后来出了那件事,他浑浑噩噩过了一年,身边一些听到风声的同学对他是避之不及,他不想与人交流,心里永远有那么一个伤口在流着血,就这样放弃了自己整整一年。
后来看着妈妈眼里加深的绝望和打得越来越多的电话,他是有过让他妈带走自己的念头的,重新捡起书本开始学,不过还没等考试,在他妈再次被打得鼻青脸肿并被林澜指着鼻子骂她是个贱.人带着一个拖油瓶儿子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对于他妈来说,是个拖油瓶。一个人走和带着个孩子走,难度简直天差地别。
于是在下一次考试时他果断翘掉,翻墙出去碰到几个混混欺负一个女生,心情不爽地拎起拳头就冲上去和他们干了一架,干到了警察局,最后还是他妈来领他出去,那是他第一次在他妈眼中看到一丝放弃,那一刻他只觉得解脱。
不过课业也没废,自己跟着课本学,悄悄买了辅导卷来学,遇到考试就翻墙缺考,上课拿着空白的试卷把答案写在草稿纸上自己对着老师发的答案批。
中考时他空了好多道题,只写了一部分,控分去了职高。
虽然装着自暴自弃浑浑噩噩,活得人人避之不及像阴沟里的老鼠,但自己心里得清楚,他只是让他妈放弃他,不是他放弃他自己。
林澜早晚会有报应,他要带着爷爷过上更好的日子。
不学好,不画好,这些不是痴人说梦吗?
所以他虽然在职高后来又退学,高中的知识一直有在学,甚至在网上找网友托关系要了重高的试卷和资料来学,周依婧要是有不懂,他还是能教上几句的。
林亦扬目光柔和地看向周依婧,他从周依婧这里得到一份轻松,从前是背负着伤痛和负罪往上走,周依婧抱住他的那天之后,伤口渐渐结痂,那座压着他的大山没了,换成一道枷锁,他心甘情愿套上的枷锁,周依婧是锁链的牵引人。
他想他现在可以和小冉讨论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了。心甘情愿带上枷锁,所思所想所念所感,全都被对方牵动,当走在悬崖深渊时,因为那根锁链,他愿意走到阳光下。
·
周依婧开学那天就遇到了麻烦事,本来上学就烦,结果还碰到了硬骨头。当天晚上就悄悄用手机给林亦扬发了消息,吐槽一中的食堂,一中的同学,一中的老师,一中的一切。
林亦扬就像个没有任何哄人细胞的直男,发来的消息永远只有那么几句,告诉她一周很快就结束了,有时候听她抱怨,还会笑她,周依婧简直要气死了。
真是哪哪儿都不顺心。
学校的日子虽然痛苦难熬,但周依婧有着自己的排解方式。她简单用了点钱,就收获了几个小跟班,每天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倒也算热闹,林亦扬在她每天坚持不懈的“骚扰”下,答应给她送奶茶。
不过她运气真是差死了,因为喝奶茶被老师叫出去骂了一顿,还要当着全班的面读检讨书。那天真是糟糕极了,周依婧忍了很久才没有在讲台上哭出来,她知道肯定是因为有人告密。
那股烦躁在周依婧心里横冲直撞,大概没了宣泄的出口,她最先想要让林亦扬帮她出手教训,未果,转而悄悄求助于当初跟着林亦扬一起去台球厅遇到的小混混,她有钱,小小教训一下别人,又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没想到那几个人会乱来,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周依婧听到宋冬住院的消息时,心直接坠到的谷底,怎么会呢,她以为那群人只是恐吓警告一下,给对方一点小教训而已,她没想弄到让对方住院的地步。
但更让她崩溃的,是路过的同学说的话,原来她喝奶茶被发现,不是宋冬告的密,是因为老师看了监控,她从一开始就冤枉了宋冬,甚至还做出了伤害对方的举动。
周依婧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来没这样坏地害过别人。
内心里的恐惧担心懊恼害怕委屈像一把火,从心底燃烧起来,烧得她整个人都开始战栗。她从楼道里冲出去,跑到食堂楼下的电话亭,第一反应打给了周成。
嘟嘟——电话接通,传来的却还是周成助理的声音。
不意外,但铺天盖地的无助和失落顷刻就将周依婧淹没,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误入歧途站在离沙滩有些远的礁石上,傍晚的潮水在几个眨眼间就漫了上来,四周全是阴蓝的海面,再过不久这块礁石也要被吞没。
她本能找自己心中最亲近的人,周成却没能出现。
今晚的月色一点都不明亮,夜色那么重,路灯的光冷白刺目,像是在讽刺她自作自受。
她不知道林亦扬的电话号码,浑浑噩噩等到回宿舍才联系对方。
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件事本就不光彩,一想到对面倾听的是林亦扬,这份不光彩就翻倍,两倍不止,四倍五倍百倍,她变得有些瑟缩,下意识不想让林亦扬了解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带上耳机接通林亦扬的电话后,只有沉默。
耳机质量很好,将对面林亦扬各种声音全都传递了过来。放下水杯时的咔哒,敲击键盘的嗒嗒,凳子移开时的刺啦,更多的是林亦扬打游戏时简短冷沉的指令。
是的,林亦扬最近又忙了点,接了几个游戏的陪玩,得时不时上线陪人打游戏挣钱。
周依婧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陪玩这个职业,不过想想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现在享受到的除了林亦扬和林爷爷的人际交往和服务,不都是因为有钱么,只要你有钱,想干什么都行。
但她生气的是,她有钱,林亦扬却不找她,宁愿自己多大几份工,少睡几个小时觉,都不愿意找她说一句话,只要他说句话,她作为朋友当然可以二话不说给他钱,把自己弄那么累有什么必要。
但这些周依婧没说,因为说了,就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争吵,虽然她没有看不起林亦扬,但她不想让自己的举动再给林亦扬一种被看低的错觉。
于是她绞尽脑汁,只能让王妈换着炖汤做菜,再拿去给林亦扬和林爷爷吃。
她偶尔会住在林亦扬家,林爷爷看她孤零零一个人,总是心疼。只是林爷爷不知道,每次住在林亦扬家的时候,她并没有乖乖睡在林爷爷给她准备的房间,而是保证被子枕头去林亦扬房间,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凭借一种本能反应,知道林亦扬在的时候,会睡得格外香,心情不管是兴奋也好,悲伤也罢,靠近林亦扬,那条情绪曲线都会渐渐趋于平和,时不时的斗嘴都让她觉得舒服,既不过分上扬,也不过分低落,整个人都会平静下来,她喜欢这种平静的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林亦扬身上就有这种力量。
就像现在,哪怕心里再委屈害怕,懊恼失落,听着耳机里冷沉的嗓音,细小的动静,周依婧也都渐渐平静下来,在纷乱的思绪里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周依婧在教室看到宋冬的时候,吓得打碎了杯子。
她反应过来昨晚是被温茉和任宥骗了,但误会人并做错事的懊恼后怕还在,哪怕是被骗也没抵消这层情绪浪花,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她有问题。可要让她道歉,那根本不可能。
她不会向谁低头,错她意识了,担惊受怕的滋味她也尝到了,道歉就算了。
周依婧和宋冬他们,在班里就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两拨,高中的生活就这样平淡无聊地进行着。
如果要找出一件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她拿着题抱着逗林亦扬的心思去问,竟然真的被教懂了,林亦扬轻而易举将她手上的难题化解,又用简单的方式教会她,还能很快写出几道相似的题让她写,像是一定要她完全掌握这个知识点为止。
有了这个开头,每周她都会把学校里不懂的题拿来问林亦扬,林亦扬讲题的语调和打游戏的语调差不多,声线很平,冷沉动听,因为这场每周的“补课”,周依婧硬是从原本只打算随便学随便考学成了班里中上的水平。
麻雀从教学楼旁的大树上惊起,风一吹,碧绿的叶子就泛了黄,再一吹,纷纷扬扬洒下来,入了冬。
放寒假那天,是周成助理过来帮忙搬的东西,整整一学期,周依婧和周成的见面十个手指就能数出来。
她闹过哭过恨过,最后只能被迫地平静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和林亦扬吐槽抱怨时,他说可以试着和周成好好沟通一下,于是她将希望寄托于过年团聚的除夕,希望那天可以和周成好好聊聊。
宣淮的冬天又冷又没暖气,周依婧几乎离不开空调,根本不想踏出门一步,她本想把林亦扬骗来别墅这边,可林亦扬总是待一会儿就得走,害得她只好全副武装跟着林亦扬出门。
林亦扬看着她又是帽子又是围巾又是棉袄又是雪地靴的一层一层把自己套起来,眼里不禁浮现出零星笑意,“宣淮冬天不下雪。”
“简直比下雪的北京还冷!”周依婧最后带上毛绒绒的手套,拉着林亦扬出门,嘴上为自己辩解,“这冷风冷雨跟往骨头里钻一样,屋子里要是不开空调,进去比外面都冷,这谁受得了?”
林亦扬听着她的吐槽,笑了笑说:“我家不开空调,你回去吧。”
周依婧哪能同意,一个人在家也太无聊了点,躺在被窝里看小说都没劲,哪有去林亦扬家和林爷爷唠嗑有意思。
“好久没见林爷爷了,之前每周去找你总没碰上林爷爷,你刚不是说林爷爷在家吗,我去看看他。”周依婧说话间,白气一团团从嘴巴里冒出来,搞得她的眼睛都雾沉沉的,看什么都模糊。
这也导致了她错过了林亦扬眼中一闪而过的难过和沉闷。
林亦扬带着她换了条路走,冬天的宣淮很热闹大部分时候是以一条特色的街为代表,主路大街上摆着很多摊位,俨然成了一个小集市,周依婧第一次在宣淮过冬,看这边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尝尝试试,她走走停停,手一挥买了不少东西,自己拿不下了就让林亦扬拿,到最后两个人四只手全都挂满了东西。
“你就尝尝,买这么多干嘛?”林亦扬又拎过周依婧小指上挂着的酥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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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地开口。
“你和林爷爷也可以尝啊。”周依婧说得理所当然,朝前走时嘴角的笑都快压不下来,话语间还有些藏不住的得意,“我大方着呢。”
东西买了,借口有了,它们就能自然而然留在林亦扬家了。
她可真聪明。
林亦扬无言看了周依婧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到林亦扬家,周依婧两条胳膊已经酸软得快要抬不起来,她指控着林亦扬:“我胳膊都要断了你也不知道帮帮忙。”
林亦扬对周依婧的倒打一耙根本已经不奇怪了,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想让她停止胡说八道,结果还被对方气鼓鼓地剜了一眼,他简直是要气笑了。
“我在厨房就听到我们依婧的声音了。”林老爷子从后头的厨房过来,手上还端着一个大大的火盆,上面铺着一层猩红的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烘得老爷子的声音更加热乎,“快来烤烤火,这天太冷了。”
“爷爷,好久不见!”周依婧早在林爷爷声音出来的瞬间就换上了乖巧的笑脸,和刚刚娇气的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简直判若两人,林亦扬没忍住偏过头,肩膀都跟着抖。
“感觉您都瘦了。”周依婧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整个人都快成了皮包骨,头上带着一顶毛绒绒的帽子,穿着厚厚的军绿色棉袄,放下火盆后挪开的手像是冰天雪地里黑黢黢的枯树枝,不像之前虽然瘦但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矍铄的,现在更苍老,更疲惫。
“不要太辛苦啦,我每周来都听林亦扬说您去卖竹椅这些,不要太累着自己啊,这么冷的天,您让林亦扬去卖,现在放寒假了,我也能帮您卖。”周依婧在林爷爷坐下后,接过林亦扬拿来的小板凳,坐在了火盆旁,边伸手烤火边叮嘱。
“好好好。”林老爷子笑得爽朗,那双略带浑浊的双眼看向林亦扬,帮着周依婧“排挤”林亦扬两句,“你听听,到底还是我们依婧懂事,要是我孙女就好咯!”
林亦扬唇角只浅浅地提了一下,从桌上拿了几个烤橘子放到红通通的炭火上烤,老爷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橘子还能这么烤着吃吗?”周依婧看着火盆里的橘子,有些惊讶。
“能。”林爷爷接过话,“天冷,这么烤着吃热乎,一口热橘子吃进去,嘴巴连到胃都暖得舒坦。”
林亦扬眉头微蹙,飞快得说了一句:“还能止咳。”
“止咳?”周依婧更惊讶了,丝毫没多想,“橘子烤着吃还有这作用啊?”
林老爷子不满地看了林亦扬一眼,笑呵呵地说:“乡下的土方子,谁知道有没有用。”说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冬天就喜欢吃热乎的,管它能不能止咳呢。依婧,你想不想吃烤红薯?这也能放火盆里烤呢。”
周依婧眼睛亮了亮,她当然吃过烤红薯,好几次放学的校门口都有小摊贩在卖,按斤称,一个差不多八九块钱,热乎烫手,香香甜甜,但她还没自己烤过,此刻一听,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想!”
“那我去拿几个,咱们今天烤红薯。”
林爷爷手撑膝盖想要起来,林亦扬先他一步站起身:“爷爷你坐着,我去拿。”
周依婧看着林亦扬疾步去厨房的身影,微微蹙起了眉,总觉得林亦扬回来后不太开心,难道是刚刚林爷爷那句“要是我孙女就好了”伤到他的心了?
不是吧,林亦扬不会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万一他钻牛角尖一根筋了呢?
不是没有可能。
周依婧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越大,跟着站起身说:“林爷爷我去帮林亦扬一起挑。”
“诶,好。”林老爷子点点头,嗓子里像是有痰,声音有些含糊。
几乎是看着周依婧走出去,他才压着声猛烈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擦,已经开始有血。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漱口,在吞下去的水里尝到了铁锈似的血腥气。
林亦扬走到厨房储物的角落,打开一个白色泡沫箱,里面的红薯都灰头鼠脸地堆在一起,大的容易烤不熟,他就挑小的拿,还没挑两个,周依婧就冲了进来,蹲到他旁边。
周依婧用手肘怼了怼林亦扬,笑吟吟地问:“生气啦?”
林亦扬:“?”
没等林亦扬回答,她又挤眉弄眼自说自话:“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呀。”
林亦扬:“?”
“林爷爷就是跟你开句玩笑,又没说孙子不好。”
林亦扬:“?”
林亦扬反应了漫长的三秒,终于把周依婧这句话和刚刚林老爷子的玩笑话对上,结合刚刚那两句话,他要是再不懂周依婧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傻子!
“不是......我说.......”林亦扬嘶了一声,又震惊又无奈地看着周依婧,“你都在想什么呢?”
周依婧看林亦扬的反应才知道自己猜错了,一时也有点尴尬,被他这么冷冷地反问一声,还有些气恼,“我不是看你不开心,来关心你吗?那么凶干嘛?”她转过头,戳了戳泡沫箱里的红薯,边挑着小的边嘟囔着说:“我就想让你开心点嘛。”
林亦扬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有点冷,在心里叹了口气,本想摸一摸周依婧的头,但想到自己两只手都碰过红薯,指腹上都沾了土,陪周依婧挑了几个小的红薯后,特意放轻了声音叫了她一声,在她转过头来时,屈起手指用指关节轻轻叩了下她白洁光滑的额头,轻柔地说:“我们一会儿去医院看看眼睛。”
说完,他站起身,跑了。
只留下周依婧在后面怒喝,追着跑回客厅,跑带林爷爷身边又是撒娇又是告状,直到林爷爷装模作样拿扫帚敲了几下林亦扬的腿,这场欢闹才结束。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透过凝着水汽的窗户往里瞧,屋子里火盆暖烘烘,周依婧把林爷爷逗得合不拢嘴,最后林亦扬也被他们的欢乐感染,柔和了眉眼。
23. 除夕夜
除夕那天,宣淮从凌晨就开始热闹。
采购的菜场和超市从开门起就一点点挤满了人,小孩们穿着棉服在街上欢闹,家人们围坐在一起洗菜做饭闲聊,一年中最热闹的就是这段日子。
王妈早上早早买了菜到别墅做,做好告诉周依婧,晚上只要加热一下就好,今天她得回家做除夕夜的大餐和家人过年,周依婧没留她,不过在送走王妈时给了她一个大红包,同样的红包也给了林叔一个,过年嘛,讲究喜庆和吉祥。
中午,周依婧给林亦扬和林爷爷打了电话,在电话里祝他们除夕快乐,林爷爷声音听着有些哑,不过话语间满是开心。
不知道周成什么时候回来,周依婧索性一个人玩起了剪纸,然后再贴到窗户上去。
以往每年,她妈妈都会和她一起剪纸贴窗花,透过窗花,看着外面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说不出的温馨。
今年到了宣淮,窗外没有白花花的雪,抬头望去,是高耸墨绿的松树,暖阳下散发着独有的生机,如果没有周围光秃的银杏树和梧桐作陪,甚至会给人身处春天的错觉。
那样高耸,那样生机勃勃,和林亦扬好像。
周依婧剪纸的手一顿,她最近怎么总是在发呆的时候想到林亦扬。
中午外面已经响起烟花声,周依婧简单喝了点早上的粥,继续回到沙发上等着周成回来。
手机被她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直停留在和周成的聊天界面,上面还是周成昨晚发来的消息,说今天会回来陪她过年,让她别乱跑。
周依婧很冷淡地回了个“知道了”,但心里其实已经小簇小簇放起烟花。
要说最复杂理清的羁绊,其实就是父母子女。
自从她妈妈去世后,周成就加倍地工作出差,周依婧讨厌对她不管不顾的周成,但最信任最亲近的也还是周成。他们是妈妈离世后相依为命的父女,周成从前虽然工作忙,但也会抽出时间来陪她,他们家也有过很温馨的时刻,变成现在这样,她根本无法接受。
今天的太阳都赶着回去过除夕,整片天空短暂地被大片油画般的橙色覆盖过后就陷入了黑暗,夜空黑沉辽远,是烟花绽放最好的底板。
周依婧从早上等到晚上八点,一壶牛奶热了又凉,茶几上的花生瓜子壳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谷堆,外面的鞭炮声响了几轮,高耸的松树在夜色中像极了枯瘦的鬼影,周成还是没来。
她点开手机,给周成拨了一个电话。
嘟嘟嘟——
嘟嘟嘟——
嘟嘟嘟——
没人接。
周依婧眼里已经没有早上的期待,她再打,还是没人接。
打了三个,三个都没人接。
中午就喝了一碗粥,周依婧已经饿了,她去厨房找了包泡面,倒在碗里,热水冲洗去那刻,白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雾湿了她的眼眶。在等泡面的间隙,周依婧把屋子里的大灯都关了,只留下客厅一盏小灯,窗帘因为想第一时间等到周成的车而一直没拉,此刻在小灯柔和的光下倒映出她孤零零的身影。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要承诺呢?
周依婧吸了吸鼻子,想给林亦扬打电话,又想到现在他或许正在陪林爷爷过年,她浑身消极难过的要死,还是不去打扰他们了。她用叉子闷闷地戳了戳碗里的泡面,沙发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周依婧飞快地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闪动着的林亦扬的名字,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世界上真的有心有灵犀?
“喂?”周依婧有些不确定地接起,声音还是闷闷地。
“大小姐,除夕要吃饺子。”林亦扬的声音清朗,像吹过松树凉凉的风,“你吃了吗?”
“没有。”周依婧看了眼泡面,在心里叹了口气。
林亦扬低笑一声,还没等周依婧质问他笑什么,便再开口:“那开门。”
不知道是哪家点了烟花,嘭——一声在天空炸开,和电话里烟花绽放的声音重合,周依婧愣了两秒,才冲去门口,门一拉开,就看到林亦扬一手握着手机靠近耳侧,一手勾起保温盒朝她晃了晃,身后烟花绚丽的瞬间,她看清了林亦扬帅气的脸,带着温和的散漫的笑意。
“你怎么......”周依婧也还握着手机,听到自己声音从林亦扬手机里传出来才意识到,挂了电话,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声音是藏不住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老爷子包了饺子,说除夕夜要吃饺子,让我给你送几个来。”林亦扬扬扬下巴,“再不拿进去,饺子都要冷了。”
周依婧侧身,让林亦扬进去,侧身的瞬间掌心的手机又震动了下,是周成发来的消息。
【依婧,爸爸今天得晚点回来,不能陪你吃晚饭了。之后几天一定好好陪你,除夕红包转到你的卡里了,我的宝贝女儿岁岁平安,新的一年要开心幸福。】
跟着跳出来的还有一条短信,是周成给她打的钱,数额挺大的,但在周依婧眼里,都只是数字而已,远没有当下周成能陪在身边重要。
周依婧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手指抬起又放下,还是不知道回什么好,索性摁灭屏幕,放回口袋,关上了门。
屋子里,林亦扬已经去厨房拿了盘子装饺子,还调了蘸料,端着盘子出来问周依婧想在哪儿吃。
他看到了客厅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泡面。
“客厅吃吧。”周依婧索性也不隐瞒,“我爸不回来吃,我本来都打算吃泡面了。”
除夕夜吃泡面,听着就孤单可怜。
“王妈没做晚饭?”林亦扬叹了口气。
“做了。”周依婧指了指餐厅,“打算等我爸回来热了吃的。”
林亦扬将饺子端过去,坐到沙发上,问:“要不要帮你把那些菜热一热?”
周依婧摇摇头,指着饺子说:“吃饺子就好,这还有泡面呢。”
“你吃得了这么多?”林亦扬眉梢一挑,看着整整一盘少说也有三四十的饺子问。
林老爷子是按照两个人的分量装的,这样周依婧和她爸都能吃到饺子。林亦扬来的路上想过,周依婧和她爸在一起过年,如果他们吃了饺子,那他就把这盘饺子吃了,不提吃饺子的事,为此老爷子煮完他都没吃几个,特意留了肚子。
只是没想到,走到周依婧这边,冷风呼啸下,整栋房子只有客厅亮着微弱的光,映出里面孤单的身影。
林亦扬没有多余一秒的思考,直接给周依婧拨了电话,听到手机里传来的闷闷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心被狠狠掐了一下。
“吃不了,但不能浪费,所以你也吃。”周依婧把筷子递给林亦扬,自己拿起泡面碗里的叉子,叉了一个饺子,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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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醋,饺子淡淡的香味混着醋香直往鼻子里钻,把馋虫都勾了起来。
林亦扬也没客气,接过筷子也夹了一个饺子。
饺子的馅料是最普通的芹菜猪肉,周依婧吃完一个却觉得香惨了,她抬头看向和她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的林亦扬,客厅的大灯刚刚被林亦扬打开,把他的五官清晰细致地照了出来,眉毛黑浓,配上锋利的眼角线条,冷眼看人时会显得有些凶,但此刻被光一照,泡面冒上来的热气一揉,要温和很多,像风吹松树时的沙沙声一样让人舒适。
林亦扬总是有适可而止的分寸感,就像现在,其实给她饺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但说的话没有一句提到这些,哪怕她说了,林亦扬也绝不多问,这样的分寸很大程度上给了她选择的空间,不至于让糟糕的情绪像一发而不可止的洪水。
她喜欢这样的分寸和适可而止。
“看着我能下饭?”林亦扬伸手在周依婧眼前挥了下,声音带着零星笑意。
周依婧眨巴了下眼睛,看着林亦扬认真地说:“林亦扬,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很舒服的人。”
林亦扬静默两秒,或者说整个人被按下了暂停键更恰当,两秒过后心跳得像刚跑完一万米,整个耳膜都跟着在震,大小姐真是......亮着一双黑瞳盯着人说这话,真是......
除了耳朵有点升温外,林亦扬面上不显,敲了下饺子的盘子,只说:“再不吃饺子要凉了。”
“......”这下换周依婧沉默了。
她转过头,叉起一个饺子恶狠狠地咬着,仿佛是在生啃人肉,林亦扬这个不解风情的人!!
一盘饺子一碗面,两个人吃得七七八八,期间周依婧还打开了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一出,整个客厅瞬间就热闹了起来,有了几分年的味道。
“林亦扬,等倒计时结束你再走吧。”周依婧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一个没把门也这么说了,不然她一个人待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风一吹那点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热闹就全散了。
林亦扬没多说什么,应了一声,还反过来安慰她:“老爷子睡得早,吃完饺子就洗洗睡了。”
他们两人就这样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了四个小时的春节联欢晚会,窗外亮起的烟花是今晚的背景。
在倒计时的十秒中,周依婧恍惚遗憾着周成的不在场,心里同时也生出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受,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完全没有亲缘关系的人过年,在一年中最最有意义的节日。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电视里主持人喜庆的声音传来,窗外的天空被烟花占据,《难忘今宵》的歌声飘荡在客厅,周依婧还是拿出手机给周成发了个新年快乐,还没抬头,就听到林亦扬凑近在她耳边轻声又认真地说:“新年快乐,周依婧。”
“新的一年,祝你幸福、自由、圆满。”
冷沉干净的声音从耳朵里钻进去,像蝴蝶般扑到心里,翩跹着将阴霾都带走,只剩下最简单又震耳欲聋的心跳轰鸣。
周依婧拿着手机的手指都在颤,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扭头看着林亦扬清隽帅气的眉眼,弯起唇由衷说:“林亦扬,新年快乐。”
你的出现,是我的礼物。
24. 再也看不见。
林老爷子得了肺癌,晚期。
林亦扬坐在医院长廊,低垂着眼睛看着报告,医生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这边医疗资源和条件都不先进,去大医院看看吧,机会会大一点。”
病房里林老爷子的咳嗽声一阵一阵传来,这几天他咳的血越来越多,等不了太久了,得立刻作出决定。
林亦扬拨了个电话,打给所幸游戏厅的老板。
“哥,提前结一下我的工资吧,我之后都不来了。”
“出什么事了?”林老爷子生病这事林亦扬谁也没提,老板此刻从电话里问他。
“带我爷爷去别的城市看个病,顺便在那边安定下来。”
“不回来了?”老板声音微沉,“病得很严重吗?”
“不算严重。”林亦扬抿唇说,“这几年谢谢你,哥。”
“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工资我过会儿就去打给你,你要回来了请我喝酒,我们再聚。”老板声音虽然轻快,但面色不怎么好,如果真的不严重,哪里需要去别的城市安定,他其实还想问林亦扬有没有跟周依婧说,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到底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又扯了两句,林亦扬挂掉电话,进房间给老爷子收拾准备出院。手机贴着裤子口袋嗡嗡震动两下,他拿出来看了眼,老板不仅把工资打了过来,还多给了他一千块,他皱起眉,正准备给对方回电话,就收到了消息。
“不要急着把钱退回来,你在游戏厅的这几年帮我管得很好,这是这几年攒一起给你的奖金,生病要花钱,去新的地方安定也要花钱,收着吧,”
林亦扬怎么会看不出老板的意图,但后面半句话说的不错,所以他没有矫情拒绝,由衷向老板道了谢。
宣淮的春天总是很多雨,带着倒春寒的凉,风一吹,林老爷子就咳得厉害。林亦扬分了两趟,先送老爷子回家,再来和医生对一下情况,并把剩下的东西拿回去。
·
湿冷的空气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直往林亦扬鼻子里钻,他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拉了下外套拉链准备回家,低头不注意碰掉了来人手里的手机。
“对不起。”林亦扬弯腰将手机捡起来,是和周依婧一样的苹果最新款,仔细看了两眼没在光滑的屏幕上看到划痕裂痕,他松了口气,递给对方。
抬眸时,两人都愣住了。
林亦扬盯着对方,觉得有些熟悉,而对方却是直接眯起了眼,不容置疑的语气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们,认识?”林亦扬皱起眉,疑惑地问。
“是我单方面认识你。”周成笑起来,将手机放回口袋,对着林亦扬自我介绍,“我叫周成,周依婧的父亲,听她提起过你,既然有缘碰到了,方便聊聊吗?”
周依婧的父亲。
林亦扬心咯噔一跳,下意识又看了周成一眼,怪不得会觉得熟悉,他和周依婧在轮廓线条和鼻子上,挺像。他伸手扯了扯外套下摆,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整洁精神些:“方便。”
周成让助理拿着报告先去医生那儿,随后带着林亦扬走向了楼梯间。
“我看你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生病了?还是家人生病了?”
“家人。”林亦扬掌心罕见地冒汗,一颗心悬而又悬,不知道对方这场谈话的目的是什么。
“还好吗?”周成关心道。
“还好。”
周成便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而开启另一个话题:“你和依婧,有在恋爱吗?”
林亦扬唰地抬头,很快就否认:“当然没有。”
周成看到林亦扬眼中露出的疑惑,解释道:“她没和我说太多你们的关系,但我作为一个父亲,肯定想了解多一点。”
“所以,我调查过你。”
那把悬在心上的刀落了,林亦扬反而觉得轻松了些,很浅地笑了下。
周成一直关注了林亦扬,发现他除了笑了下后没有别的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对你并不了解,无法确定你是否像我女儿口中说得那么好,但我看了那些资料,我不认为你们应该继续相处接触下去。”
“依婧不会在宣淮住很久,她以后或许会出国,或许会去其他一线城市,会遇见很多人,遇见有学识见解阅历经验的,她以后的生活中应该是这些人。”周成没把话完全揭开,只看向林亦扬,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口吻问:“你明白吗?”
林亦扬平静地听着,眼眸像没有波澜的湖水,周成说的这些他当然听懂了,但这些话也伤害不了他分毫,他满脑子只想到周依婧无数次期盼周成回来的亮眼,以及无数次因为失望蓄起的泪水。
“周先生,您知道周依婧在家里等过您很多次吗?”林亦扬抬头,直直对上周成带着些压迫性的目光,平稳地开口,“因为知道您要回来,特意让王妈做辣的菜,因为想到您可能会回来,玄关的灯每天都开着,除夕夜的晚饭宁愿饿了吃泡面也想把菜留到您回来一起吃。这些您知道吗?”
“她每次有多期待,您的不出现就会让她有多失望,但哪怕已经有那么多次,在听到您会回来时,还是会开心。”
周成眼里闪过一丝诧愕,愣怔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林亦扬,一瞬间没了上位者的威严,更像是一个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孩子另一面的无力的父亲。
“因为您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的亲人,所以她哪怕很失望很伤心,还是一如既往地靠近您。”林亦扬语速不紧不慢,心却像被纸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想到周依婧的泪水的滋味并不好受,“我没有立场说这些,但既然今天遇见了您,我不吐不快。”
“刚刚看您也要进去看医生,应该是瞒着周依婧的吧。”林亦扬的语气确定,停顿两秒接着说,“不论严不严重,周依婧也应该有知情权,您和她说工作忙,如果哪天发现这是您骗她的,就来不及挽回了。”
“因为受过她的帮助,我不想看到她和您因为误会越走越远,更不想看她因此讨厌怀疑自己。”
“我想说的就这么说。”林亦扬说完垂下眼,长睫轻轻眨了两下,楼道没有光,只有门口的光线半明半昧地透过来,他微微低下头,光线彻底照不到他的脸,放轻了声音说,“至于您刚刚说的,我明白。不过您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想和周依婧在一起的念头,我清晰知道我的情况和位置。”
“而且——”
林亦扬深吸一口气,说:“我马上就要离开宣淮了,不会和她再有联系。我们这次见面,也没有必要向她提起。”
“希望您和周依婧开心、幸福。”林亦扬语气真诚,他扬起笑,抬头和周成道别,“周先生,我先走了。”
再见这个常见的告别语放在这里不合适,林亦扬便不再说,只倒退去门边时挥了挥手,跨出阴影的那一刻决绝地转身离开。
周成在原地愣了两秒,随后微微蹙起眉像在思考,也跨步离开了楼梯口。
走廊的光透进来,映着瓷质发光的地面,刚刚林亦扬站着的地面,有一滴很小的晶莹,闪烁着细微的光。
大步走出医院大楼,凉风挂着脸颊,林亦扬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心里那道细小的伤口被双氧水一浇,疼得人眼眶发胀。
承认和周依婧的差距并不足以让他难受,事实如此,他也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困在这里,所以这些伤不到他,从没想过在一起也是真心话,他不过是被太阳照到片刻,凭什么妄想得到太阳。
真正让他眼睛发热鼻子发酸的,是想到以后很难再见。
宣淮的雨季太多了,被太阳照耀的晴天是会让人上瘾的。
而他即将经历一场无期的饮鸩止渴般的戒断。
怎么会不难受呢?
林亦扬回到家,由于老爷子的身体坐不了飞机,便只能买了连夜的火车票,尽早转去大医院。他飞快地收拾好自己和林老爷子的衣服,将屋子里的大型家具都盖上一层布,收拾差不多后锁了门,马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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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背着老爷子去火车站。
出门已经是凌晨,没下雨,一片寂静,只偶尔有几声犬吠,地面湿漉漉的,映出破碎的月光。
林亦扬一脚不小心踩进一个水坑,里面的月光只是晃了晃,他艰难地抬头,层层叠叠的云慢慢飘过,那轮月亮就这样高洁地高悬夜空,神圣,不可侵犯,谁都不能将其染指。
月亮有照亮它的太阳。
他只要这一抔水洼里的月光。
·
周依婧一连几天给林亦扬发消息都没回应,周成发消息说下周出差回来陪她,两人的反常让她有些错乱,看到周成回来的开心也抵不过对林亦扬的担忧,尤其眼皮还一直跳,跳得她本就因班里低落的情绪更变得惴惴不安。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林亦扬哪怕晚回一会儿,也会及时说清楚,像现在这样几天不联系,她发消息不回,实在很不对劲。
这周一结束,周依婧就跑去了林亦扬家,回应她的,只有一扇锁上的门。
打不通的电话在掌心震动,无人应答的敲门声在小巷响起。
直到隔壁楼上窗口探出一个小男孩,声音清脆地说:“别敲啦,他们走啦,老爷爷生病,亦扬哥哥带他走啦。”
周依婧停下敲门的手,失魂落魄地抱着膝盖坐到门边,天空灰蒙蒙又下起斜斜细雨,凉丝丝的雨往脸上飘,仿佛要让她清楚地知道林亦扬走了,不告而别。
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是懊恼。
懊恼自己不知道林爷爷的病,没有帮上忙,又因此生气,气林亦扬遇到事情竟然不来找她,林爷爷生病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她。她和林亦扬之间像隔了一条江,永远只有她穿过桥去找对方,一旦桥被冲走,他们就此杳无音讯。她走到江边,隔着滔滔江水眺望对面,看到的只有一片被白雾笼罩的森林。
她是真的真的,很讨厌不告而别。
但如果那个人是林亦扬,她想,她会选择原谅的。
就像她原谅妈妈的抛弃一样。
青春好像宣淮的天,时而落雨阴云漫天,时而放晴碧空万里。周依婧觉得命运是在弥补她的,林亦扬走后,周成主动和她沟通,说其实很多次不是工作是生病了不想让她担心,悄悄去医院治疗,后来周成每一次就诊她都陪着,而在班里,她和宋冬他们的关系好了起来,时常和他们一起,比有着一堆跟班的日子快乐多了。
可每一个欢笑的瞬间,每一次捕捉到任宥看向宋冬的眼神时,她都会想到林亦扬,大脑在思考和运转之前就发出一声感叹:要是林亦扬在就好了。
后来周依婧决定出国,原因是周成选择继续回到国外治疗,公司重心在那儿,之前每次回来都是带着药和报告到宣淮继续治疗,两边来回折腾不利于恢复,她干脆跟着周成走。
飞机划向上空时,周依婧恍惚想到三年前初到宣淮的那个暑假,林亦扬悄无声息买了飞往北京的机票,在一个鸟鸣蝉躁的早晨,带着她飞去见了妈妈。少年用笨拙直白的方法,轻轻抚平了她耿耿于怀的褶皱。
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
周依婧贴着玻璃,鼻尖感受着凉意,企图借此止住眼眶的酸软。
三年,她的书包换了十个,王妈的女儿上了大学,所幸游戏厅关闭换成了咖啡厅,宣淮的很多细枝末节都变了又变,她却还记得见到林亦扬的第一面——慌乱下抓住的手臂,垂眸时锋利的视线,上挑的眉梢,冷沉的声音,阴差阳错的男友,指路的精神病院。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在许多个黑夜反复拿出来回想。
三年改变了宣淮的细枝末节,却没有改变周依婧心里那份回忆。
同样不变的,是滚滚东流的江水,江对岸白茫茫的雾,和大雾中挺拔的松树林。
周依婧没有和林亦扬取得一丝一毫的联系。
她带着杳无音讯踏上去美国的飞机,承载她青春欢笑眼泪与悸动的宣淮随着飞机的上升逐渐变小,最后被云层遮住,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