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殊路》
1. 第 1 章
“喏,林总来了。”
第一天上岗的实习生妹妹闻声抬头,顺着众人相迎的视线方向望着电梯间起立,然后就再也没挪开过眼。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出场就自带光晕,迎面走来的女人,干练利落,走起路来大步生风,但是不粗不蛮,齐肩的黑色中短发,一点瑕疵都看不出的绝世白皮,质地柔软的浅灰色高龄羊绒衫包裹出纤细挺拔的颈,手腕袖口被价格不菲的暗红色名表装点,下装是黑色的女士西装裤,同色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带出一连串清脆不缠黏的鼓点。
尤其是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御姐超A,充满了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禁欲气息。
不是会让全场镁光灯聚焦的夺目明艳,但就是莫名让人无法移开双眼。
显然林总监完全不是符合实习生妹妹喜好的女性风格,可妹妹依旧看呆了。
前台小姐姐站起来,礼貌道:“林总,邱董请您去她办公室一趟。”
林云雅微微颔首,浅淡一笑,“知道了,谢谢。”
微风掠过鼻尖,轻卷着苦茶香气飘过,清透但不模糊,极有可能错过,不同于冬日困顿午后的清爽,是对专心细嗅的人的奖励。
一直到林总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所有人才收回目光,各自忙碌起来。
年纪不大的实习生妹妹,还没太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很是敢想敢问,悄悄问负责带教她的张哥:“林总是不是关系户啊?怎么那么年轻就当总监了?”
张哥显然对这种问题见怪不怪,瞥她一眼,“你猜林总多少岁?”
实习生妹妹歪头认真回忆了下,不提社会地位,单看紧致的皮肤和昂扬的精神面貌,还有举手投足间那种令年轻女性自惭形秽的风度气韵……
依据这些关键点,她小心翼翼提出一个猜测:“呃,二十……七?八?”
收获了周围同事不约而同微妙的微笑。
实习生妹妹“哎呀”一声,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说大了是不是?哎我刚才就不该犹豫,我本来想猜二十六的,但又觉得按职位来说不可能——”
张哥笑了笑,“林总今年三十五啦!”
惹得实习生妹妹一怔,满头大大的问号,“学长,您别开我玩笑呀?”
后面的窃窃私语,刚拐过走廊拐角的林云雅并没能错过。
她懒得提醒他们,这里的隔音不太好。
反正公司每进一个新人,她的年龄就要被拉出来怀疑一番,引出一片不可思议的敬佩。这个小姑娘还算理智,前几年有个新人,大概是电影看多了,居然猜测她是不是会什么驻颜魔法。
林云雅知道,她看上去很年轻,而且非常漂亮,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敢于抬头挺胸地自信,是岁月对女性的慷慨馈赠。
但必须要说的是,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奇妙魔法。
第一,她父母都比同龄人看着年轻,天生基因好;第二,每周雷打不动六次健身房,强健心肺功能、雕塑肌肉线条;第三,不盲目追求流行,在多年的反复试错中明白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昂贵的设计意味着绝佳的剪裁,顶配穿搭无限加分;
最后,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点——有钱,医美随便做,热玛吉和超声炮轮番逆天改命,三个月一次强脉冲光添砖加瓦。
回想起小时候,年幼的林云雅也曾看着电视报纸困惑,那些明星为什么不会老呢?
事实证明,衰老是不可抵挡的自然趋势,然而富婆除外。
径自越过一片夹道起立的秘书,林云雅停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蜷起没有涂抹任何甲油色彩的手指,轻敲两下。
“进——”
她推开门,面带微笑走进去,“邱董,您找我。”
“这周六晚上有约会吗?”工作场合的邱魔头不爱寒暄,向来直接切入正题。
林云雅翻了下手机备忘录,说:“有一个和供应商的饭局,可以改期。”
邱月玲问:“哪家啊?”
林云雅报了个公司名。
邱月玲顿了顿,权衡一闪而过,“那还是去一下吧,工作重要。改到周日,来我家BBQ,ok?”
“怎么,有好事?”林云雅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胳膊闲适地撑在扶手上,“打新中了?”
邱月玲嗤一声笑,“那倒是没那么好。我儿子大学毕业,从国外回来了。”
林云雅动作微不可觉地一顿,缓缓调整坐姿直起来。
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邱月玲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没忘记吧?我儿子,星洲。”
“当然记得。”林云雅面上笑容半分未减。
闻星洲。
她哪怕忘记客户爸爸,也绝对不可能忘记的——闻星洲。
林云雅永远也忘不了,她参加工作的第一天。
十年前,她刚刚研究生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当邱月玲的私人助理。
大名鼎鼎的赛辉集团,投拓总监的助理,几乎是所有在校大学梦寐以求的工作,林云雅经历了八轮面试的残酷厮杀,终于获得了那份摸着烫手看着烫金的工作证。
那是一份简简单单的工作证吗?不,在那时的林云雅看来,那是光明职场未来的敲门砖。
虽然身为国内最顶尖大学毕业的尖子生,林云雅从来没有眼高手低的习惯,她明白不可能一上来就接触到核心工作,电视里那种新人第一天分分钟百亿生意上下的故事只存在在电视剧里,对于一个新人可能受到的考验,林云雅自认为做足了心理准备,复印打印、寄快递、整理资料,甚至端茶倒水,她都可以接受。
然而,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她对职场的憧憬和期待依然被砸得粉碎。
那时的电子办公尚不如现在普及,还是投拓总监的邱月玲,埋头坐在一堆快要看不见人的厚厚纸质报表后面,头也不抬,“我很忙,我的助理需要替我解决生活上的一切麻烦,二十四小时待命,不能挑剔工作内容,能接受就留下,不能就立刻滚。”
林云雅慌忙表态:“邱总,我什么都可以做,我——”
“行。”邱月玲没打算在她的漂亮话上多浪费时间,一张便签纸隔着办公桌轻飘飘地甩过来,上面是一串字迹潦草的电话号码。
“我儿子叫闻星洲。”
说完,邱月玲瞬间陷进跟报表数字的艰苦缠斗中,咬着笔疯狂薅头发,再也没有要搭理她的意图。
一头雾水的林云雅,满脸茫然地捧着便签退出办公室,拨通了纸上的电话。
“喂?”
林云雅感到非常迷惑,并且因为这份迷惑而有些尴尬,“那个,请问,闻星洲……”
电话对面“哦”了声,态度很客气,“您是闻星洲的家长吧?”
“呃……”她代表邱月玲,那四舍五入就算是家长了……吧?“我是闻妈妈的助理,您是闻星洲的……学校老师吗?”
对面是富家子弟专属国际学校的老师,对这帮不上心的家长动辄出动秘书助理的行为习以为常,“对,闻星洲同学在学校里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请家长到学校来一趟,协助学生修复失误。”
并且,老师还额外善意提醒道:“哦对,记得带工具箱,别忘了买钉子。”
“啊……啊?”林云雅傻眼了。
作为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辞时、写出让答辩老师交口称赞的毕业论文时、代表学校接待诸位学术大神时,林云雅绝没有想到,毕业之后,她的第一份工作任务,竟然是替领导十二岁的儿子,修被一脚踹坏的储物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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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见她整个人都十分茫然无措,好心向她多解释了几句,学校这么做的初衷是好的,国际学校倡导快乐教育,对于淘气犯错的学生不责骂惩罚,而是以邀请家长陪同学生一起修复错误的方式弥补,美名其曰在劳作中达到教育作用,并且通过动手作业有效增强家长与学生之间的感情。
然而这帮非富即贵的家长分分钟成千上万,哪里可能亲自当场,最终都是由秘书或助理代劳。
林云雅承认,赶往学校的途中,她产生了很多不正确的固有偏激观念。例如,闻星洲的形象,大概是一个天天在外面疯跑所以晒得漆黑的顽皮小胖子,或者是缺乏家庭关爱导致眼神阴鸷扭曲的傲慢白皮大少爷。
事实正相反,不情不愿在校门口等待的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国际学校的校服白衬衫鼓起,挺拔、干净,俊朗的线条于稚嫩中初现,可以想象,长大以后会令多少女生心碎垂泪。
可惜,是一个正处于叛逆期的。
叛逆期的少年闻星洲,显然和母亲邱月玲的关系并不怎么好,连带迁怒上了代替邱月玲来收拾烂摊子的助理林云雅。
“你就是星洲吧?”林云雅提着在公司楼下新买的工具盒下了出租车,对领导的儿子展现出了最大的亲和力,咧笑着伸出手,“嗨,我叫林云雅,是你妈妈的助理,你可以叫我云雅姐姐。”
闻星洲没有伸手回握,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挑起一侧嘴角无声哂笑了声,“林阿姨。”
生平第一次被叫阿姨的林云雅瞬间噎住了。
她长得一向比同龄人小,不认识的人往往会问她上大学了没有。在赛辉面试,每个HR都会认真仔细查看八百遍她的身份证。
她难以置信地在学校门口的喷泉池倒影里照了照自己,齐刘海和及腰黑长发,幼嫩的脸和圆圆的眼睛,到底哪里像是阿姨了?
“还不走?”已经转身的闻星洲不虞地回头。
“啊,好的,我来啦。”林云雅收拾了一下情绪,快步跟了上去。
算了。
虽然她从小到大都很乖很听话,但她好歹也是从充满青春期少男少女的中学里过来的,知道有一部分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就是人嫌狗厌的。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经手的第一份项目,她卯足了劲想办好,不让邱月玲失望。
是的,她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个项目。
办好这一个项目,让邱月玲信任她,或许就能获得别的真正的工作。
但是很快林云雅就发现,事实比她想象的要骨感太多了。
原来,让家长和学生一起修柜子,是真的全程只有家长和学生,没有说明书,也没有校工在一旁指引,什么都没有。
林家虽然不算富裕,但对林云雅这个长得乖巧学习又好的独女儿是宝贝得很,她从小到大只需要学习就好,别说修理东西了,家里连电灯泡都没舍得让她换一次。
林云雅跪在四分五裂的铁皮柜前,无措地举着一柄小锤,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那会儿还不像现在,有问题可以随时上网搜索,在那个连开一个网页都要转八百次的年代,一切只能靠自己。
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坠下去,夜幕缓缓覆盖大地,整所校园里的人声渐熄,林云雅还是没弄明白怎么修,心里越来越慌,后来实在没忍住躲进厕所崩溃大哭了一场,嚎啕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打给林爸爸求援。
最后还是林爸爸向公司请了半天事假,赶过去帮她修好的。
显而易见,大少爷是不可能帮她的,只用很深沉的姿势靠在墙上装酷,对她的无从下手和逐渐崩溃无动于衷。
“怎么样?周日有空来吗?”回忆被邱月玲打断,思绪拉回当下。
林云雅轻轻抿了抿唇,“当然。”
2. 第 2 章
天气整整沉闷了一周,终于赶在周日放了晴,冬日的太阳依旧灿烂,不论气温,至少看着就心里融暖。
所以更加没有婉拒邱月玲邀请的理由了。
去得多了,不需要额外计算路途的时间,林云雅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两小时开车出发,给邱月玲带了一瓶珍藏年份的红酒。
副驾座位上是给闻星洲准备的礼物,今年上市的最新款游戏主机和手柄。
逢年过节的,林云雅少不了要给客户爸爸的家人送礼,一圈调查下来,好多年轻男生都选的这个。
当然了,她是连盒子带纸袋一起送的,如果对方不喜欢,不管是卖掉还是转赠他人,都很方便。
所以闻星洲会喜欢吗?
她在打方向盘的间隙随意瞥了一眼庞大的礼盒。
印象里,好像没有关于他打游戏机的记忆。
时间久远,再深刻的记忆都呈现出隔水一般的模糊,能想起来的,大部分都是替他处理烂摊子的痛苦回忆。
在修完储物柜的第二天,林云雅在去上班的公交车上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希望她尽快去学校一趟,闻星洲踢坏了一把椅子。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天天都是如此。
一开始,林云雅还妄图走开导路线,陪他吃饭,陪他在操场上玩,以及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自说自话的谈心环节。
但是没有用,如果说她的怀柔政策起到了哪怕一丁点作用,那就是让闻星洲更加变本加厉地闯祸。
每一天,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生都能为林云雅制造出千奇百怪的小麻烦。
每每看到手机屏幕来电显示“闻星洲老师”五个字,林云雅都眼前发黑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恨不得当场晕厥,以躲避无法躲避的噩梦。
天知道,那所国际学校实验楼一楼女厕所的第三间小隔间,承载了多少她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男孩似乎玩腻了给她找麻烦的游戏,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
得以透出水面喘息的林云雅差点烧香拜佛。
简短的休憩减弱了她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盔甲,当暂停键被取消,熟悉的来电响动一声,瞬间将她拉回旧日的梦魇中——
老师说,闻星洲在教室里踢足球,砸坏了一扇玻璃。
看着满地满桌的碎玻璃渣,林云雅终于崩溃了,她拼命压住哽咽的嗓音、压制住发颤的肩,再也挤不出虚伪的笑容,“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闻星洲从来没被她凶过,或许,他从来没被任何人凶过,林云雅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整个人僵住,完全不知道怎样应对。
林云雅死咬住牙槽骨,把扫帚塞进他手里,“扫干净。”
闻星洲下意识握住,微微瞪大眼看着她发火,有些无措,有些茫然,半晌没有动,“我不扫。”
“不扫是吗?”林云雅终于忍不住了,心理防线全线崩塌,边说边哭,手背一下一下抹掉擦不尽的眼泪,“因为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来收拾你的烂摊子,因为我没有丝毫反抗的权力,所以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欣赏我一边手足无措一边掉眼泪的样子,你很高兴,是吗?因为我是你妈妈的下属,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我的尊严,是吗?”
闻星洲好像被她突然爆炸的情绪吓到了,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抓住扫帚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后来想起来,其实事情的性质没有那么严重,但尚欠缺社会毒打的年轻林云雅积怨已久,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歇斯底里,最后用尽力气将手里的吸尘器管往地上一摔,“你爱扫不扫,我不干了!”
后面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清扫的教室,又是谁修好的玻璃,林云雅什么都没有管,一路哭着回家,连夜写好了辞职信。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寒窗苦读那么多年,拿了那么多奖状和奖学金,不是为了给熊孩子当擦屁股的保姆。
还没等到她交信,邱月玲的电话先来了。
林云雅心如死灰无所畏惧,想着就算会被骂一顿也无所谓了,红着一双核桃眼接通电话,决定先发制人,“邱总,我想辞——”
“林云雅是吧?你不用管我儿子了,从明天起到公司报道,我有事交代你办。”
*
微微恍神,车已经停进了近郊的别墅区。
怀里抱着一摞大盒子,按门铃的动作有些费力,但优雅的人始终不显狼狈。
短促的叮咚声后,是邱月玲亲自来开的门,入目是挡住林云雅整个上半身的礼盒,诧然道:“这什么东西?”
林云雅进了玄关,“给星洲买的。”
邱月玲接过她手里的红酒,扭身朝客厅方向喊:“星洲!快来,你林阿姨给你带礼物了!”
现在的林云雅,已经不会再为“阿姨”这种称呼而掀起任何起伏,反而视线先于思绪,略好奇地从盒子旁边的大片空白处眺过去,看见远处沙发上的人应声站起来。
冬阳下的大落地窗透亮,他背光看过来,白色的针织衫融进身后灿金的暖阳里。
久别重逢之后,林云雅对闻星洲的第一印象,径直掠过了五官、身形,略过这些常人会关注的部分。很奇怪,面朝她走来的,竟然不是一个男孩子,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云雅姐,好久不见。”
原来明亮和深邃,可以在同一个人的眼中呈现。
虽然专注的眼神只有短短几秒,但在那几秒里,林云雅毫不怀疑,她就是眼神主人眼中的唯一。
一直到闻星洲走到面前,高大身形拢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并且轻而易举接过她抬得相当吃力的东西,林云雅才反应过来,初见时那种微妙的异样来自于哪里——
大概是需要她仰视的身高,和宽阔肩背撑起的上衣,和迎面扑来的,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
“谢谢,我很喜欢。”
属于成年人的,看似亲切的客套微笑。
来不及品味出更多,他已经转身往玄关里走。
林云雅换了客用拖鞋,跟邱月玲搭着话,慢慢跟进去。
张姨本来在厨房忙碌,听见外面的声音,擦着手上的水渍出来准备倒水,已经站在水台里的闻星洲稍稍抬手止住了张姨的步伐,微笑着看向林云雅:“喝点什么?”
林云雅恍然一瞬,心情有些复杂。孩子长大了,臭脾气的小男孩都会招呼客人了。
所以,虽然外貌上不显,但她大概……真的老了吧。
闻星洲长成差不多大人模样的时候,林云雅见过一次。大概五年前吧,林云雅快要迈进三字头,他十七岁,现在应该是有在健身,那会儿不比现在健壮,那挺立瘦削的肩头,让她记了太久太久。
那是一次新产品发布会,林云雅在酒店大厅跟几个相熟的记者打过招呼,绕到休息室去找邱月玲,刚笃笃敲了两下门,就听见房间里尖锐拔高的争吵声清晰隔门传来:“你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我说你儿子生病了!”
“张姨说星洲烧到快四十度了,你到底有什么会议能比儿子的命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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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我现在走不开,你知道待会儿的发布会有多重要吗?你赶紧给我——喂?喂?喂!”
紧接着是一阵砸东西的声响,噼里啪啦,伴随着没忍住爆出的一连串粗口。
“邱董?”林云雅担心出意外,用力敲了几下门之后,拧开门走进去,“邱董?您还好吗?”
无力靠在沙发一角的邱月玲茫然抬起头来看她,那是林云雅第一次觉得,邱月玲不是一个强硬的工作机器,她只是一个满心挫败的女人。
“我儿子发烧了,不肯吃药也不肯去医院,家里阿姨拿他没办法。”邱月玲将脸埋进手中,颓然解释,“我老公……算了,不提也罢。”
发布会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开始,邱月玲走不开,公司试水新赛道推出的第一个产品,也是邱月玲亲自操刀的第一个项目,对公司、对邱月玲本人、对林云雅,都意义非凡。
虽然产品前期市场调查的反响还可以,但无论怎样,今天要主持发布会的邱月玲不可能缺席。
硬战在眼前,不能让台上的邱月玲为生病的儿子牵肠挂肚,林云雅想了想:“要不……我去试试劝劝他?”
没办法之下的办法,提出提议的林云雅都没报什么期望,没想到邱月玲忽然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救星,说对了,“星洲小时候很听你的话。”
林云雅实在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尽管如此,临危受命的林云雅还是尽职尽责,以最快速度赶到闻家,急得团团转的张姨来给她开门,一开门就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体温计,39.4度。
林云雅连风衣都没顾上脱,直接上二楼进了闻星洲的卧室,“不行,要去医院。”
床上始终一动不动的阴影终于发出了一丝声音,低弱,沙哑,但至少属于人类,“不去……”
充满了疲惫和厌倦的厌世感。
三十岁的林云雅,早已褪去稚气,再没有当年那么好糊弄,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滚烫而通红的脸,苍白的唇干裂,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他毫无生气的眼睛。
“烧死算了。”闻星洲说。
林云雅冷呵一声,“是。能烧死倒是一了百了,就怕你烧不死,烧成个半残,下半辈子要淌着口水过日子。”
不管闻星洲之前想象她会是什么回答,但至少都不是这样,他怔了怔,烦躁地翻身背过去,“不管你的事。”
林云雅攥着他滚烫的肩,强硬地将他翻了回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一个生着病的青少年,抵抗能力有限,屈辱地被她掰了回来,紧绷的眼角和唇角无一不在无声愤怒抗议。
“除非你告诉我,你愿意被烧成智商二十的傻狗,我保证再也不管你。”
闻星洲完全愣住,旋即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吐出几个字:“你有病啊。”
他的反应跟林云雅预料的一模一样,像闻星洲这样处于急于长成阶段的大孩子,叛逆,我行我素,多半不会愿意说这种掉逼格的话。
虽然他的身高和体格,好像早已不适合“孩子”这种形容。
可林云雅是见过小萝卜头时期的闻星洲的,他在她心目中的印象,估计永远都是孩子了。
林云雅回头把在门口焦急守候已久的张姨叫了进来,然后居高临下地对他宣布:“我给过你选择权了,充分尊重过你的权力,所以现在听我的。”
闻星洲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3. 第 3 章
没有再还嘴,可以默认是叛逆青少年无声的妥协方式。
十七岁的大男生,虽然清瘦,站起来也如同一座小山,仅凭林云雅和张姨两个人,根本抬不动他。
“我自己走。”闻星洲开口,每一个字都干涸喑哑。
“不行。”林云雅厉色指床,“躺回去!躺好!”
闻星洲眉头紧皱,一副下一刻就要揍人的凛然神情。林云雅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边跟电话那边说话,边以分毫不退的眼神瞪他、威胁他。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架势,张姨默默往后移了移,避开眼风如刀的战场。
生病的人不具备正常水平的战斗力,最终林云雅以微弱优势获胜,将闻星洲送上救护车,并且动用邱月玲的关系安排出来一间单人病房。
一系列检查,要林云雅强行押着人,连凶带骂挥拳威胁才肯做完。万幸,只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只是拖的日子有点久了,并且根据他自己交代,生病以来,他居然每天都照旧洗冷水澡、开窗吹冷风、喝冰水,总之就是怎么作怎么来,才搞得有点严重。
林云雅旁听医生跟臭小孩对话,听得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这要是换了她亲生儿子,她一定当场亲手掐死他。
终于开了药,把想开溜的小屁孩一巴掌按在病床上,请护士扎针输液,林云雅想想还是不放心,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仔细询问注意事项,等她再回到病房,房间里只有闻星洲一个人,蹙眉不悦地盯着手背,牵扯的动作带出轻轻一声“嘶”,看他那表情,似乎随时打算把针头扯掉。
林云雅强忍住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的冲动,又几轮深呼吸按耐住骂人的冲动,换了个策略,斜靠在门上,语带轻蔑地笑一声,“果然疼得受不了吗?”
她抱着手臂,慢悠悠地晃到床头,“刚才护士跟我说,你输的这两袋药会有点疼,我觉得你可能受不了,就问她有没有不疼的。护士说先试试,你要是实在疼得满床打滚叫唤想扯针头,我再按铃叫人。”
闻星洲闻言扯针的动作一顿,挑起嘴角不屑哂笑一声,果然安分坐了回去。
林云雅深深叹了口气,深觉跟叛逆少年说话真的太累了,居然还要用上激将法。
不敢相信,她居然曾经期待过有孩子之后的生活,还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一手将陪护凳拖过来,在床边坐下,林云雅又长叹一口气,转头看着他,“听说你还有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不该再耍小孩子脾气的。”
闻星洲周身气场瞬间沉郁下来,“你说谁耍小孩子脾气?”
身上穿的深灰色卫衣,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落下的阴影寒气森森,不正常的潮红和苍白堆砌出毫无生机的吸血鬼。
林云雅点头,直直盯着他的脸,“那好,从现在开始,我们以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互相尊重,干脆利落,好吗?”
耍酷小孩鼻音冷哼,不说话了。
可是托鼻塞的福,听着不仅不冷酷,反而还有点好笑。
林云雅抿唇低笑。
闻星洲余光瞥见,摆酷失败的创伤使他表情发僵。
林云雅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到闻星洲手边,他不接,她就强行塞进手里,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喝。”
闻星洲臭着脸,不情不愿抿了几口,反手扔在床头柜上,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忿忿闭上了眼。
林云雅抬头看了看,药袋里还剩一大半,扮演恶家长的戏码目前可以告一段落,松缓的情绪慢慢涌上来,使人困倦。
她又看了一眼闭眼装睡的闻星洲,试图将他和五年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破孩联系到一起,嗯……其实五官都没太大变化,只是长开了些,睫毛依旧浓密,鼻梁还是高挺。
林云雅轻轻吁一口气,果然还是那个孩子啊……
今天能够成功地应付他,除了她稍微选择了一下说话方式的影响以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面前这个一脸阴沉的大男生,其实是个并不想给人制造麻烦的好孩子,一如十二岁时的小男孩,不知道如何对待好意,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好意,只能采取惹是生非的方式来吸引注意,本质上其实是个缺爱而敏感、渴望温暖和爱的人。
想起那对宁愿放任孩子生病也不肯放下工作的父母,好像一切都情有可原,父母在家庭中的职责必然是缺失的。
所以对症下药就好,只要能让他感受到她的善意、她的努力和疲倦,他就会退让顺从,不会为她额外增添困扰。
按亮手机,时间已经快要指向半夜十二点,林云雅“喂”了声。闻星洲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入定。
再装与世隔绝也没用,林云雅知道他在装睡,睫毛还颤了颤呢。她温声说:“睡一会儿吧,我替你看着药。”
闻星洲果不其然睁开眼,“不要。”
林云雅无语了。
可惜她向邱月玲做出过承诺,至少今晚,她决心要闻星洲负责。所以不由分说地将被子往他身上一甩,直接从脚满铺到脑袋顶,“睡觉!”
被子凸起一团僵了僵,唰一下拉开,负气的少年喘着粗气,茂密的头发乱糟糟的,双拳紧握,气成了一只隐怒的雄狮。
小雄狮,没什么攻击力的那种。
为了新产品上线,林云雅已经高强度工作好几个月,今天又奔波一天,身心俱疲,无力再跟小雄狮斗嘴斗气,摆摆手,“睡吧。”
*
“云雅,别喝茶了,把你带来的红酒开了吧。”邱月玲挥手指挥着张姨。
林云雅自然客随主便,“好啊。”
轻巧的“砰”一声,水台后的闻星洲已经自告奋勇……唔,或许改用自然而然更为准确,利落地起酒。
醒酒壶里,醇红的酒液顺着长颈高频缓缓流淌。
林云雅漫不经心地望着液体滴落的痕迹,随口问邱月玲道:“闻总今天不在家?”
邱月玲脸色不变,“哦,他有点事,晚点回来。”
上述语句如果算上语气加成,应该翻译成:别问我,那王八蛋早就死了。
林云雅顺着她的视线,顺手将手边方几上娇艳欲滴的草莓递过去。
形容虚设的表面婚姻,不提也罢,林云雅自然地转移话题,谈了会儿工作。
醒好的红酒,闻星洲服务意识良好,亲手端过来,第一杯留给客人,“云雅姐。”
酒杯搁在林云雅面前的茶几上,静默而空旷的客厅,发出一声轻灵的、清脆的、干净的响动。
“谢谢。”林云雅下意识抬眼去看他,只看见错开的半边侧颜。
邱月玲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晃了晃,笑着嗔道:“你这孩子,小时候让你叫姐姐,像要你的命一样,非要叫林阿姨。现在知道叫姐了?”
虽然闻星洲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但在林云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还将他定义为一个需要偏袒的小孩。她将佐酒的火腿片往闻星洲那边推了推,笑着对邱月玲说:“星洲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有什么关系呢。”
邱月玲翻了个白眼,“这个年纪,一天一个想法,没个定性。”抿了口酒,又说:“不过我觉得还是叫阿姨更合适些,毕竟云雅跟我是一辈的,要懂得尊重长辈,知道吗?”
邱月玲和闻洪波是家族联姻。邱月玲二十二岁结婚,二十三岁生闻星洲,今年也才四十五,的确能跟林云雅算同辈人。
林云雅正专心致志用叉子将火腿包上哈密瓜和芝麻菜,油脂的香气被清新中和,闻着很容易陶醉,因此她错过了闻星洲的表情,只听见邱月玲问她:“云雅,你自己说,星洲该叫你什么?”
她放下叉子,偏头想了想,笑了,看向对面单人沙发里的闻星洲,“要是你现在这么大了才第一次见,那当然是该叫姐,叫阿姨我会生气。不过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这么高——”说着,笑着比了个比沙发高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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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高度,“我怎么潜意识里还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呢,明明个头都比我高了,好像还是叫阿姨合适。”
邱月玲寻到了同盟,终于舒坦了,“是嘛。”
不知不觉间变成只有两个女人的对话,当事人始终保持沉默,林云雅开口的时候,闻星洲是看着的,可是视线飘忽,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星洲?”邱月玲发觉儿子的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闻星洲被叫回神,焦点仍然落在林云雅脸上来不及转移,对上林云雅好奇回望的目光,微微偏开躲闪,一顿,然后重新直视上来。
当上总监之后,林云雅已经鲜少跟二十岁出头的男生有过交际,这个年纪的年轻男孩子,热血大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小九九,她一点都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所幸,她也用不着多加琢磨,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稍整了整上衣,站起来,“好啦,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提前来就是为了帮忙的。”
邱月玲也不跟她客气,“那去厨房帮忙串烧烤串吧。”
林云雅笑了,“那我得再去洗个手,别不小心给大家投毒了。”
虽然进门后洗过一次手了,但待会儿毕竟是要处理食材,她认认真真用洗手液搓洗了好一会儿,才从洗手间出来。
纵深的走廊,冗长而旷寂,白灼的日光经过层层过滤,只剩下平和涣散的温柔。
“姐姐。”
直到闻星洲出声的那一刻,林云雅才发觉他站在那里
就在走廊中间的廊灯下,不知道站了多久。
光从他身后的大窗透进来,模糊了闪着细碎金光的眉眼。
林云雅只能想出一个解释,指了指身后,“要用洗手间吗?”
闻星洲不置可否低头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姐姐。”
林云雅觉得好笑,合着刚才阿姨姐姐的议论了半天,全都白说了。
算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而且说实话,叫姐姐还更好些,让她不至于反复感叹光阴飞逝。
“我要去后院生火,需要一个帮手。”闻星洲说。
对于林云雅而言,串串还是生火,都是帮忙,没什么区别。
“可以啊。”她点点头。
那就一言为定了,俩人略错开,一前一后往后院方向走。
可是走着走着,林云雅不留心注意到了闻星洲的手。
看似随性插在黑色长裤口袋里的手,仔细看的话,能分辨出由于用力而导致的颠簸。
林云雅觉得他有点紧张。
“没生过火?”
闻星洲“嗯”了声,“很久没BBQ了,有点手生。”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怕燃不起来,在她面前丢人?年轻人可爱的自尊心啊。
她没忍住笑得很开心,轻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安抚:“别担心,还有我呢。”
大概是不习惯别人触碰,闻星洲肩膀一僵,不自觉偏开。
“抱歉,我总觉得你还是小时候。”林云雅歉意地收回了手。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顿了顿,颌末紧了紧。
林云雅也只能跟着停下。
或许是因为心怀愧疚吧,谁让她曾经对十二岁的闻星洲又哭又叫还摔东西,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不定都留下了心理创伤。
因此在面对闻星洲的时候,她的耐心总能最大限度呈现,“别介意了,好吗?”
闻星洲刚想说什么,视线忽然飘向她身后,林云雅随之回身。
邱月玲的身影出现在向下的旋转楼梯口,左右手各拿着一瓶香槟,显然是刚从楼下酒窖上来,看了看闻星洲,又看一眼林云雅,狐疑道:“你们去哪里?”
林云雅说:“星洲要点炭炉,让我搭把手。”
邱月玲点头“哦”了声,往前走了几步,停住回身,“云雅,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4. 第 4 章
林云雅顺手接下邱月玲手中的酒,跟着走远几步,问:“怎么了?”
邱月玲避忌地回头看了一眼闻星洲的方向,压低嗓音说:“你待会儿帮我找个机会试探一下,星洲有没有女朋友。”
闻星洲挺拔地站在通往后院的大扇玻璃门前,背对着,身后望不到尽头的竹林,依旧的青翠上覆盖薄薄一层白茫,阳光在雪上笼上一层细密的闪,将看景的人融进一体。
林云雅自觉和闻星洲差辈分了,至少欣赏美的眼光是大同小异的,这样的男人,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
不过,邱月玲母子的关系并不亲密,闻星洲即使有女朋友也不太可能告诉她。
因此林云雅朝邱月玲暗暗比了个OK的手势,快步向闻星洲走去。
背影越来越清晰,离得很近了,陷入沉思的人依然没有察觉。
突然从背后吓人一跳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权,林云雅提前放缓了脚步,比人先到的是轻柔的提醒声:“在想什么呢?”
他迅速闻声回头,目光停在她脸上,收回的动作却放慢半拍,停了几秒,才收回视线,抬手撑开门,“没什么,走吧。”
干燥的凉意迎面扑来,天地间一片干净的阒然无声,有种时空按下暂停键的静谧错觉。
炭块需要提前在桶里点燃,烧一会儿,闻星洲将长条形的炭从箱子里夹出来,堆成金字塔的形状。
林云雅的职责,是在他堆炭块的时候,眼疾手快往缝隙里塞裹成粗条的厨房纸巾作为引燃物。
一层炭一层纸,配合倒是还算默契,虽然林云雅觉得他一个人就能完成这项工作。
闻星洲动作娴熟,不像是会产生之前担心的手生的尴尬。
亏林云雅连浓烟滚滚时该怎么安慰他的措辞都想好了,遗憾有点浪费口才,不过比遗憾更多的,是一种作为长辈的欣慰。她弯起眼睛笑了笑:“星洲,你变了好多。”
他手里没停,瞥她一眼,“什么变了?”
“你长大了。”林云雅笑着夸他。
“谢谢。”闻星洲收回视线,“你也变了很多。”
林云雅好奇地“嗯”了一声,“什么变了?”
闻星洲沉默地用火钳戳了戳炭桶,燃烧更充分,姿态扭曲的火苗高高蹿起来,通红的火星四溅,在一层薄浅雪地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刺目。
林云雅往后退了两步,放下剩余的厨房纸,反手撑住藤桌冰凉的玻璃面,“说吧,说我变老了,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温柔多了。”他瞥过来一眼,嘴角扬起一道弧度,“还不哭鼻子了。”
林云雅愕然,过去嚎啕大哭的丢人画面控制不住地跃出,让她有种被反将一军的微恼。
算了,懒得跟小孩儿计较。
林云雅没忘记邱月玲交代她的任务,往他身边靠了靠,灼热的气流带着浓烈的炭火气息,扑面而来的滚烫感。
她以手掩嘴,作出分享秘密的保护姿态,低声问:“趁现在没人,能不能悄悄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了吗?”
迟迟没有等来回应,林云雅抬头看过去,对上闻星洲微微讶异的注视。
她立刻举手投降,笑道:“好吧,我坦白了,是你妈让我来刺探军情的。”
闻星洲不达眼底地笑了笑,没接话,低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将炭桶的宁静搅得天翻地覆。
林云雅再接再厉的意图被忽然传来的喊声打断,是张姨打开门,从院门口探出头来唤人:“星洲,你的朋友来了!”
看清张姨身后的人,闻星洲微微皱了皱眉。
不愧是年轻人,一路吵吵闹闹地过来,确切的说,是两个男生打闹着,后面跟着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长卷发女孩。
林云雅跟闻星洲的朋友们笑了笑,简单打过招呼,看时间差不多,客人们陆陆续续抵达,反正刺探活动被迫中断,她索性暂时放弃,进去帮邱月玲接待客人。
烧烤party的欢乐向来是无与伦比的,放弃计算卡路里的凡尘男女,连烤带玩,汗水挥洒,空气中滋滋的肉香气混杂着甜醺微苦的酒香,是一种堕落而诚实的快乐。
闻星洲从房间里搬来了一个蓝牙音响,摇曳的古典音符,为party增添了几分魅影婆娑的腐朽迷幻。
那个叫祝小优的女孩子,大概是闻星洲的迷妹,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冒星光,脸颊不知是害羞的还是冻的,红扑扑的,但非常主动,一会儿想给他擦汗,一会儿要给他递水。虽然貌似一样都没成功,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玄机,大家都很有成人之美,频频为他们腾出私人空间。
邱月玲显然也注意到了,朝林云雅远远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林云雅摇摇头,表示还不清楚。
邱月玲点点头,转回去跟客人说话,余光时不时关注着那边的情况。
说实话,其实林云雅还挺欣赏祝小优的,年代不同了,女孩子不是只能羞答答地坐在家里等人来追,遇到心仪的对象,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展开追求。别人是什么偏好她不知道,反正她欣赏的是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的女人。
美拉德反应妙不可言,觥筹交错,脂肪和酒精频繁刺激着神经。
有人只负责张嘴等待投喂,有人在为他人服务的认可中得到满足,有人在酒精的麻痹下放声高歌,有人抱着酒瓶躲在角落孤独痛饮。林云雅在推杯换盏中时而分离旁观,一场宴会是世界的小小缩影,能够看清人生百态。
提前腌制好的肉和菜被大快朵颐扫荡完毕,party接近尾声,分散在院子各处的客人都聚集过来,在依旧通红的炭火旁围成一个松松散散的圈。
话题最初都是围绕着闻星洲,他在国外的导师是什么业界大拿,他本人又拿过什么国际奖项,闪闪发亮的履历令人咋舌。
后面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开始发散,有人叫林云雅:“林总——”
邱月玲干脆打断:“拜托,私人party就不要总啊总的了,我听到就觉得在开会,偏头疼。”
“叫我云雅就好。”林云雅微笑着,“你刚才想说什么?”
开口的是林云雅的下属,微醺的脑袋晃晃悠悠的,“云雅姐,你最近越来越漂亮了。”
周围一阵起哄。
林云雅笑着裹了裹大衣的衣领,“真的吗?谢谢,我好高兴。”
那人接着说:“我们刚才来的路上还在猜,你是不是最近有新情况了。”
说罢,跟她一起搭车来的两个同事都嘿嘿笑起来。
旁边立刻有人跳出来:“啊,我还以为云雅姐跟我一样是不婚主义呢,云雅姐,你别跟他们同流合污啊,我们不婚族多爽啊,有钱自己花,还不用伺候公婆老公小孩。”
挑起了一场婚姻支持者和不婚主义者的唇枪舌战。
“好了,你们太吵了。”邱月玲抬手制止,等喧闹声静止下来,亦好奇望过来:“所以真的有吗?新情况。”
林云雅无奈地笑着摇头,“我没有新情况,也不是不婚主义,就是还没碰到合适的人而已。”
靠在对面泳池长椅上的同事,跟林云雅共事七八年了,私底下也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喝得半高,顶着一张大红脸脱口而出:“就是!当初要不是顾言那个渣男——”
在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纷纷脸色微变。
旁边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扯离现场,“你不是说要吃鸡翅吗?走我给你烤鸡翅去!”
“你放手我还没骂完渣男——”
同事仰天嚎叫着被拖远了。
“顾言是谁啊?”有不知情的人小声问。
顾言,林云雅真的很久都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哪怕从浩瀚的记忆砂砾中勉强拨出来,也犹如隔着水幕一般的不真实感。
闻星洲坐在她左手边,似乎依旧专注看着炭火,顺手递了一杯香槟给她。
林云雅接过,轻声道谢。
或许是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此刻,在林云雅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不是和顾言相处的点点滴滴,而是她知道顾言结婚的那一天。
也就是将高烧的臭脾气小孩送进医院输液的那一天。
被子里拱起的一团悄无声息,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以装睡逃避跟她对话,无所谓。反正林云雅要替闻星洲盯着药,不能睡觉,习惯性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顾言的朋友圈,是刷新后的最新一条。
动作停顿、呼吸停顿,连心跳也停顿,食指伸出,在那条新提醒上颤巍巍悬了几秒,心仿佛随之悬在高高的钢丝中央,意外的,同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落地感。
下定决心,按下去,点开。
电子请柬似乎都千篇一律,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臂,头挨着头,笑得灿烂而温馨。
如果新郎不是林云雅一个月前刚分手的前男友顾言,那么一切就更加美好了。
对待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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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雅也曾奉献付出过一段真诚岁月,某个周末,约好去一家山间酒店看婚礼场地。飘满各色气球的草坪,繁复盛大的花宴,洁白的婚纱,是三十岁的林云雅对婚礼的全部向往。
当她满怀期待地坐进副驾驶,等来的却是一声沉重的“对不起”。
其实不算毫无端倪,大概就是近一两个月,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件事,或许是某一通直到凌晨才回复的电话,也可能是某次吃饭是震动不停的消息提醒,触发了女人第六感的强度警报。
但林云雅选择了视而不见。
快要迈进三十岁的年头,她对社会的残酷早已有了预见和抵抗的能力,对婚姻和爱情的观念也早已在升华后堕落。
回想她和顾言的最初,当然也是由小鹿乱撞开的头,交往期间也有过灼人的浓情蜜意,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烛光晚餐,回忆都浪漫而深刻,粉红泡泡漫天乱飞。可惜爱情大概率是浓烈的,但婚姻不是,婚姻是两个社会人在经过各种条件的权衡判断后斟酌的结果。适合和喜爱,能混为一谈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至于适合的遮羞布底下到底有多么丑陋,装聋作哑或许不是良方,但至少是处理方式中比较有效的一种。
林云雅对这段感情的盲目,就是来源于这种社会性的权衡,平心而论,无论是工作、外貌、家境,顾言都是很适合她的结婚对象。
而她对顾言,就她能观察到的同龄人而言,应该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选择。
所以她没想到,顾言的出轨对象,竟然是他公司的总经理。
年过四十,一个性格强悍能力拔群的富家千金,刚刚结束一段令人窒息的商业联姻,大概是急需温柔体贴款的抚慰,不知怎么的看上了顾言。
不甘心,和铺天盖地的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态最后会变成这样,她明明已经忍辱负重接纳了顾言的不忠,然而他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留给她。
比起背叛的痛苦,更为深刻的,是无比的屈辱。她不知道怎么向一心期盼女儿婚礼的父母开口,也耻于向朋友诉苦,因为那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
所以她佯装无事发生。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跟顾言分手的事,没有删除和顾言的合照,甚至没有取消提前很久预约的新娘妆发。
就像是,只要逃避,只要把头埋进沙堆里,这件事就不曾发生过。
林云雅勉强维持了大半个月的稳定状态,在看到顾言结婚的电子请柬的那一刹那,分崩离析。
林云雅可见的评论,第一条,是:“恭喜恭喜,兄弟可以啊!这家酒店不便宜吧?”
评论来自于顾言的大学同学,就在分手前几天,顾言还带着林云雅一起和他聚过餐,然而他现在就能像完全脸盲一样,对请柬里的另一个新娘视而不见,打出善意的调侃。
底下顾言回了个笑脸的表情,很谦虚地说还好,然后大张旗鼓宣扬出价格。
就连婚宴场地,都是林云雅喜欢的,只不过林云雅在千挑万选后决定的价位是3888一桌,顾言的太太豪掷了11888一桌。
林云雅从急促的呼吸声中陡然清醒,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那呼吸声属于她自己。
病床上的闻星洲已经靠着床头坐起来,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林云雅慌忙扔下手机,像是上面附带了什么避之不及的传染病菌。
“要喝水吗?哪里不舒服?要我叫医生吗?”
她还勉力假装镇定,然而从胸腔发散的颤抖带动声带共振,坍塌出难以遮掩的脆弱废墟。
急诊病房的夜晚,明亮如白昼,仿佛连崩溃也需要被强行拉出暴晒。
林云雅不确定十七岁的闻星洲能不能明白成年人的痛苦。
他就那么看了她很久,然后用异样沉郁的沙哑嗓音说:“你可以哭。”
长期缺乏睡眠会让人的情绪更易起伏。
林云雅短促地吸了气,慢慢伏过去。
高烧病人的体温蒸发掉了她的成年人理智,此刻,她只不过需要借一个肩膀,管他到底是谁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不是被世界孤立遗忘的个体,她只想把脸埋进去,不管不顾,痛哭失声。
她就在耳边嚎啕,震耳欲聋,等她哭完,闻星洲不确定自己的听力是否还健全。
没有回抱住她,只是别扭的、重重的,拍了拍她的背,算是鼓励。
毕竟,他能为她做的,并不太多。
5. 第 5 章
她好像每一次见到闻星洲,都在痛哭失声。
当大哭一场之后,高亢的情绪与眼泪保持一致,如同泄洪般宣泄殆尽。
剩下的就只剩尴尬,大写加粗的尴尬。
她,林云雅,一个再过几个月就要满三十岁的成年人,伏在一个还没成年的高烧病人肩上,嚎啕痛哭,边骂边哭,依稀记得还蹭了不少眼泪鼻涕在人家的病号服上。
是,没错,成年人的崩溃就在瞬间,无可厚非,然而她展露在了不该展露的人面前。
并且,仅有的两次崩溃,都在闻星洲面前。
就算孩子十二岁那年没被她哭出心理创伤,一而再再而三的,怎么都得搞出一点心理阴影来了吧。
丢人。
实在是太丢人了。
林云雅无颜面对闻星洲,点灯熬油地熬到吊完水,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火速打电话让张姨来医院接人,在床头柜上留下一张做贼心虚的纸条,几乎是逃窜般灰溜溜逃离了病房。
至于后来是怎样待在医院门口跟地下党接头似的接到张姨,张姨又是怎么大半夜被她晕花的睫毛膏吓了一跳……倒是无关紧要了。这世上,谁还没有几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
party进行到尾声,邱月玲拉过林云雅:“帮我招呼大家一下,我上楼上个洗手间。”
林云雅应声说好。
冬日的夜,太阳下山之后,气温骤降,围着炭火热热闹闹吃肉喝酒还好,一旦停歇下来,寒风卷残云,冻得人直打哆嗦。
林云雅见时间差不多,便招呼宾客进客厅里玩,继续喝酒聊天也可以,还可以打麻将、看电影、唱歌,况且还有一张应该是闻星洲置办的台球桌。
她和闻星洲一起,简单说了几句话作为开场,屋内喧闹声渐起。
祝小优像一株寄生藤蔓,黏他黏得很紧,乖巧地守在一旁,气氛热烈时,试图去挽他的胳膊。
闻星洲站在林云雅左手边,背影侧对着她,所以她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迅速抽开手臂,站到她的右边。
一左一右,一面浓烈拉丝,一面一闪而过的厌恶,现场尴尬程度呈现指数级上升。
夹在两个小年轻中间的林云雅,多少有些尴尬。到这时,她都有点佩服小姑娘了,林云雅欣赏的敢爱敢恨,并不包括屡次贴冷脸之后依旧保持热情。
到了她这个年纪,发觉只有自己才最重要,如果取悦别人的努力程度需要超过愉悦自己,收获和付出不能等量匹配,那么这段感情显然不会有幸纳入考核。
闲暇时,林云雅还有空感慨了下,闻星洲果然长大了,待人接物和缓了不少,要是换成以前乖张的他,就凭刚才祝小优去挽他的动作,不说骂人,一顿冷嘲热讽加白眼大概少不了。
最后莫名结束这场拉锯战的,是一位不速之客。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红色大衣像一抹火,站在玄关处面对一众宾客,脸上带着宣战式的微笑:“我是闻总的秘书,闻总今晚在外留宿,让我来取几件换洗衣物。”
说完视线环视一圈,没发现邱月玲的身影,似乎还有些细小的遗憾。
在场的客人中,还没来得及醉醺醺的那一部分,大约都感受到了不善的来意,并从这样杀气腾腾的来意中产生出隐秘的吃瓜兴奋。
闻洪波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落入没有换洗衣物的境况里?就算手边真没有,现成买不行?这位所谓“女秘书”,专挑家中聚会的时候来,显然拿衣服是假,挑事是真。
不算少见的情况,但让林云雅无端生出几分烦躁。
倒不是因为什么争宠的闹剧,反正邱月玲正好上洗手间没碰上,而且,就算碰上了也无所谓,邱月玲根本不会在意闻洪波的花边新闻,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如何,人是健忘的,财产才是永恒的。
林云雅反感的,是这些荷尔蒙上头的红尘男女,总爱以“秘书”的名义来合理化浅薄的男女之爱。当过秘书的人都知道,秘书这个职业到底有多难做,是信息的汇总者、是对外发言的起草者、是所有材料的最后一道把关,大部分事务如何处置、到底哪些情况需要汇报给领导,都是秘书的职责,起得比鸡早,工作比牛累。真正的秘书,基本是未来接班人的重点培养对象。
在秘书这个岗位上,诞生了许许多多值得敬佩的职业女性,然而很多时候,“女秘书”竟然成了一个暧昧词汇,她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仿佛一切努力才艰难换来的成就,都只是因为爬了男领导的床。
不少人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女秘书”这个词,就跟闻洪波这一类的特殊女秘书脱不了干系。
冷场的片刻,女秘书就打算行使半个女主人的权力了,不需要人欢迎引领,自顾自往客厅的旋转楼梯走。
林云雅皱了皱眉,刚上前半步,肩上忽然有轻轻搭上的触感,微凉的体温一瞬间穿透薄软羊绒衫的防御,凉得她不自觉缩了下肩。
“姐姐,我来处理。”闻星洲说。
到底是闻家的家事,林云雅点头说好。
可是当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过长的玄关长廊尽头,她还是觉得放心不下,犹豫了下,追了上去。
绕过转角,映入林云雅眼帘的,是女秘书被闻星洲一把推出门外的画面。
别墅的母子门下有三级不高不低的石阶,闻星洲像是根本不在乎被推的人会不会发生错脚一跌磕到后脑的惨剧,没有丝毫怜香惜玉,推搡的动作简单粗暴。
女秘书穿着恨天高跟鞋,站不稳,直接一屁股倒地栽出去,狼狈极了。
闻星洲蹲下,上身挺拔,依然是居高临下往下睨的姿态。
他背对林云雅,看不到他的神态,只有嗓音异常清晰:“没衣服就买,买不起新的就让他省着点花养老金,别等你们把他的钱骗光了,他人还没咽气。”
林云雅不可控制地心头一紧,因为他的口吻,不带任何人类应有的感情,漠然,粗粝。
女秘书跌坐在鹅卵石地上,丝袜磨破了,血迹混着斑驳的灰渍浸出来,“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爸——”
闻星洲单手提起火红的衣领,甚至笑了一声,“我要是你,现在就闭上嘴,滚。”
女秘书僵住,来之前不是没想过会发生冲突,痛骂和指责都无所谓,她就是想看闻太太歇斯底里痛苦的样子,对女人间扯头发打架的可能性也有心理准备。
但她想象的那种冲突,并不包括挨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的打。
闻星洲放开颤抖不停的衣领,对握的拳头,指节发出交错的咔啦声响,短促、果决、冲动,不带情感的笑更蒙上一层阴影,隐含的威胁不需要说出口,可能的下一步场面跃然纸上。
“怎么?觉得我不会打你是吗?”
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女秘书剧烈发抖,理智告诉她:他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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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会对女人动手,不留情面的那种动手。
同一时刻,林云雅也产生了同样的预感。
意外的、不详的、令人惊恐的预感。
脚步匆匆上前,在伸手碰到他的前一秒,门已经重重甩上,“砰”的一声巨响。
林云雅顾不上思考大门有没有砸上女秘书高挺得不自然的鼻子。
闻星洲慢慢转身,面对她时,眼底的锋芒尚未来得及全数收敛。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低下头,保持沉默。
从今天见面以来,闻星洲留给林云雅的印象,是一个友善、温和、听话的乖小孩,从其他人的一言一语拼凑中,或许还品学兼优、未来可期。
可是人的性格,的确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改变,逐渐成熟、逐渐圆融,逐渐学会伪装,然而内心的一部分是不会变的,那是塑造他整个人的特质,就算对外的表达方式改变,内核是不会变的。
十二岁、十七岁的闻星洲,不会因为到了二十二岁,就变成另外一个闻星洲。
难怪,重逢以后,他在林云雅心里的形象,一直无法具象化,是朦胧的,不清晰的,好像他的身周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不真实的悬浮感。如同总是被温煦暖阳模糊的眉眼,暖阳褪去后是什么模样?
也许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
“对不起。”良久之后,闻星洲才开口,“没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比起受挫和难堪,语气里更多的竟然是心灰意冷。
林云雅目不转睛地看他,虽然看不进眼睛里,因为他始终拒绝和她对视。
心里涌现出一些不可思议的猜测,所以,这一次见面,在她面前,闻星洲是不是一直试图塑造出一个他认为会取悦她的形象?
听起来似乎很莫名其妙。
但林云雅想起了更多,与此无关的画面。
例如,他十二岁那年,她因为他无心的小闹剧情绪崩溃。再例如,他十七岁那年,她在医院看护他时情绪崩溃。
也许在闻星洲看来,她才是需要被照顾情绪的那一方,他在试着用他的方式,让她的情绪感到舒适。
狭长空旷的进门玄关处,压抑的沉重呼吸声被空间收拢,连其中的懊悔都清晰可闻。
懊悔什么呢?应该不是骗她,而是露出破绽,被她发现。
有点吓人,也有点好笑,心里却因为那份被善待的郑重滋生出温柔,林云雅脚步轻盈地向前一步,没有迟疑地抬手,轻轻搭在他的右肩上,“至少在我看来,引颈待戮不是生存的道理,你没有做错什么。”
掌心下是微凉的肩膀,因为紧绷而横亘鼓起的肌肉,在这句话之后,微微松懈下去,不复刚才的僵硬。
闻星洲没有说话。林云雅放得轻缓的声音很温柔:“想聊聊吗?”
“不想。”他不假思索。
“嗯,好。”她的温柔是进退有度的、无懈可击的,“想聊的时候,随时找我。”
但闻星洲并不喜欢她这份无懈可击的温柔,太过游刃有余,反衬出他更加醒目的过分在意。
无言地对站片刻,感应灯熄灭了,黑暗笼罩,无声的气流在暗夜中交汇,不同情绪的温和对撞,剖裂开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口子,看似安全,无人伤亡。
直到听见邱月玲的声音朝门口的方向来,林云雅立刻松开手,退后一步,“走吧,回去了。”
6. 第 6 章
长夜将尽,雾蒙蒙的冬夜,宴席散场撞上哈出白气的孤冷,远处的地平线总在呈现寂寥。
客人们都在试图叫代驾,屏幕上的搜索圈一圈一圈放大,再缩小,有那么一两个被眷顾的幸运儿,大多数人都留原地痴痴等待。
林云雅出来得晚,她和张姨一起把邱月玲扶回卧室安顿下,顺便错过召唤代驾的最高峰。
邱月玲留她说了几句公事,兴致明显不太高扬。闻洪波秘书的事,邱月玲后来还是知道了,不在乎闻洪波在外面有没有小三小四小五,但她不能接受小三小四小五在众人面前制造难堪。
从卧室出来,反手轻轻阖上门,还模模糊糊能听见邱月玲打电话的声音:“……我不是反对你找,问题是你找这种水准的,丢的是我们家的脸!”
林云雅像没听见,顺着旋转楼梯下楼。
闻星洲半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应该是在等她。
很难形容,她从还没下楼时就有了预感,因为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生命力气息,顺着楼梯螺旋向上,传递到她轻贴木质扶手的指腹上。
年轻人是蓬勃的生命气息,那她是什么呢?高价香水,混杂着逐渐迈入腐朽的颓靡气息?
手抚过顺滑的上漆木面,林云雅还有空分神思考了一下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如有所感地抬头,闻星洲站直身体,只看了她一眼,眼神错开看向地面,“我送你。”
顿了顿,加了个字,“吧。”
林云雅朝他走去,“你没喝酒?”今晚跟他有关的画面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不等他回应,自己肯定道:“嗯,你没喝酒。”
没说好,也没说不行。
闻星洲有点拿不准她的意思,指了指外面,“顺便借你的车把我朋友送回去,你也知道,我家附近晚上不好打车。”
态度看似很诚恳,理由很合理。
地处近郊的富人区,如果不是人人都有代步工具,那就是默认所有人进出都靠瞬移,方圆几里别说没有地铁口,连公交站台都没设一个。
林云雅从手提包里摸出车钥匙,交到他手里。
他紧握住手心。
从闻家出来,林云雅停在大门外片刻驻足,大自然往往给予最朴实的惊喜,有几株冬梅从花园里探出枝丫,水红色的冷蕊缀满枝头,尽情往天地间释放浓烈而清新的香气。
“走吧。”闻星洲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不远处的车灯在“啾啾”声中闪亮,像点亮暗夜的灯塔。
黑色的马丁DBX,后排座上挤了三个人,今晚闻星洲的朋友里,有车的都各自找出路了,没车的,一个醉得疯狂高歌的黄毛,一个费劲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黄毛的大背头,还有一个祝小优。
闻星洲没管后座上的混乱,拉开副驾的门,斜靠着,带着不容拒绝的视线,等着她。
暖绒的白色针织衫外套上黑色的厚夹克,几乎与身后的黑夜融为一体。
“服务这么到位?”林云雅开了个玩笑,“谢谢。”
贴近的片刻,闻星洲轻声开口:“今晚,刚才……”可是简短开口之后,嘴唇又紧闭上,眼眸垂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这段尴尬的对话。
他似乎一直很介意,林云雅看见了他对待闻洪波秘书的方式。
“嗯。”林云雅语速轻快,“不过我肯定站在邱董这边,所以不必顾虑我的立场。”
他猛然抬头看她,“我不是说他们——”
“嗯?”
他短暂地沉默,错开视线,“没什么。”
林云雅侧目瞥他一眼,侧颜的线条很精致,但紧绷。
她没说话,挽住大衣和裙摆,并拢双腿上了车。
闻星洲站在原地,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甩上门,从车前小跑绕到驾驶座上。
前排的两个人始终沉默,因为后排实在太过吵闹,黄毛一个人就嚎出了万人演唱会的架势。
车刚刚驶出别墅区,还没开上进城高速,黄毛挣脱大背头,往前一扑,被安全带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洲哥,我好难受,我想吐。”
说实话,从上车之前,林云雅就已经做好明早洗真皮内饰和羊毛地毯的心理准备,毫无波澜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你他妈别吐她车上!”
闻星洲反应比她剧烈,打双闪靠边停住,跳下车,长腿大步一迈扯开后座车门,一把将黄毛从后座上拎下去,动作快成一道黑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黄毛“哇”一声吐开了。
再晚一秒,就要吐在林云雅车里了。
林云雅往凉风扑面的窗外转头,年轻男生的处置方式可谓粗鲁,直接把那一头黄毛的脑袋按在绿化带的地上。
黄毛惨破天际的嚎叫,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的痛苦,还是因为被按在地上摩擦。
昏黄路灯下的暴力小孩,黑衣黑裤,没有表情的时候,还真凶。
林云雅弯起唇角。
解决完这一段小插曲,闻星洲把黄毛甩回后座上,自己坐回驾驶座,关门,拉安全带,打转向灯启动。
林云雅笑着摇头,低声说:“你这样的,居然还能有朋友。”
原本目视前方的闻星洲偏头看她一眼,在她微微弯起的眼睛中看见了完全不含恶意的调侃。
嘴角先于思绪,上扬。
察觉到这一点,他立刻收敛住,有些诧异地蹙了蹙眉。
转向灯的“哒哒”声,一声一声,频繁急促,吵得年轻的司机心烦意乱。
车里总算清静了。
吐过一回的黄毛奄奄一息,再也使唤不动破锣嗓子唱歌,歪在车窗上呼呼大睡。
夜深了,路上间或驶过几辆疾驰的车,耳边只剩风声。
林云雅调整成舒服的姿势,放缓呼吸,闭眼假寐。
闻星洲余光扫过一眼,调高了空调温度。车辆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从后视镜里瞥见眼睛晶亮望着他的祝小优,起伏的神态顿时只剩下清冷,转头对还算清醒的大背头扬了扬下巴,“你把她送回去。”
祝小优满脸讶异,从后座俯上前,“星洲,你不送我吗?”
车本就是微缩的封闭空间,突然缩短的社交距离极易惹人不虞,闻星洲往前靠了靠,没作理会。
祝小优的声音有点发颤,“这么晚了,我是为了参加你的party才——”
“我邀请你了?”闻星洲直接打断。
车内霎时陷入沉寂。
片刻后,大背头没忍住倒吸气的声音才划破了暗潮汹涌的空气。
祝小优好难堪,难堪得咬住发白的下唇,才忍住没有哭出来。
闻星洲是这样的态度,她早就知道,他性格冷僻,对每个女生都很漠然,哪怕会表现不喜欢都好,起码有情绪起伏,那种避人千里之外的不冷不热,就像眼里完全容不下多余的身影,才真正令人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可是,但可是……她今天不亲自来,闻星洲没有生气,她主动靠近他,他虽然没接受,但拒绝显然不如平常决绝,呈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性,和他平时对其他追求者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今晚的温和,让祝小优燃起了一点期望,她以为,她在他心里,多少是有点不同的。
直到……直到,直到什么时候,突然就不同了?
好像是,有个女秘书来过以后,闻星洲对她突然就不一样了。
祝小优思绪烦乱,可是没等她捋清思虑,就听到一声更冷情的——
“下车。”
“啊?”祝小优懵了。
大背头好歹有颗怜香惜玉的心,看不下去想做和事佬,“洲哥——”
闻星洲没等他说完,“再有下次,朋友也不用做了。”
大背头一下滞住,瞄祝小优一眼,面露带有几分心虚的尴尬,不劝了。
林云雅从他们没头没尾的对话里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大背头是祝小优攻略闻星洲的僚机,今晚祝小优是大背头带来的。闻星洲……大概是为了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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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出温和的形象,勉强忍耐,现在反正已经被她拆穿,干错不演了,这才制造出巨大的前后反差,让小姑娘幻想破灭,心里受不住了。
闻星洲变本加厉,说行,“既然不要送,那就下车。”
那个表情,那个架势,仿佛下一秒就会像刚才拽下黄毛一样,毫不留情地把祝小优丢下车。
全程旁听的林云雅,原本是不欲插手小年轻恩怨的。对待不喜欢的人或物,能毫不掩饰地展现出不喜欢,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权。
可这下她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们正处在荒无人烟的进城高速上,前后一条笔直的公路,左右全是黑峻的山,深更半夜的,不可能把一个小姑娘扔在这种地方,万一闹出社会新闻的头版怎么办。
小姑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林云雅转头递了张餐巾纸,轻声问:“小优,你住哪里?”
祝小优又生气又委屈,接过纸巾,挤着嗓子报了个地址。
缓和完这个,林云雅再去哄驾驶座上的那个,温声细语简直像诱哄:“我们就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好吗?很晚了,一个人很不安全。”
我们。
闻星洲觉得他可真够无聊的,居然注意到了她这个毫无意义的措辞。
他目不斜视,没作声。
但好歹是没有要丢人下车的样子了。
顺利把三个小年轻分别送回家,车终于停进林云雅家的地下车库,按下引擎按钮,车辆熄火,闻星洲抬手将车钥匙还给她。
两张真皮座椅中间,停留在触控面板上的两只手,一上一下交叠,阴影投在一处,地库昏昏朦朦的光线,让虚隔的两只手像在交握、交缠。
车里久散不去的馥郁酒气,实在明显。
或许是因为她的一呼一吸带出的气流,尽显的酒意发酵。
“我送你上去。”闻星洲突然冲动地提议。
这是他今晚的第二次冲动提议。
“……吧。”显然是多此一举的缓和词,但他还是说了。
她察觉到了吗?
他不知道。
林云雅依旧保持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侧过去看着他,“这么乖啊。”
在他不明所以的短暂恍惚中,她已经收回了小巧的黑色钥匙,坦然笑着:“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亲弟弟就好了。”
手里一空,闻星洲脱口而出:“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同一栋楼的邻居也未必都是好人。”
说完他就后悔了,太刻意了,单看这个小区显而易见的严密安保,就太多余了。
闻星洲可以发誓,想送她上去的提议,绝对不含任何不应该有的含义。
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并且在女方酒后的情况下,听上去过于强势的邀约,难免沾染上暧 | 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穿了他心里那一丝隐晦的、不该存在的诡异波动,才故意说什么弟弟,是清楚明白的撇清。
林云雅目视前方,一直没有再回应。
不算太意料之外吧,闻星洲想,她好像一直都很讨厌他,从他小时候,她就很讨厌他。
她被迫在他闯祸时陪伴他、被迫在他生病时照料他,这让她很痛苦。
令人窒息的漫长停顿,到后来,闻星洲也扪心自问,他是不是有病。如果他不是有病,怎么会主动送她回家,为了合理化送她回家的动机,还扯了不相干的人进来,更不会提出要送她上楼。
该不是疯了吧,才会说要送她上去?为什么?感谢她当年做过几次他的保姆吗?
闻星洲垂下双臂,靠在椅背上,对自己费解,已经不想说话了。
旁边响起悉悉簇簇的动静,她下车了,关上了车门。
闻星洲沉默着跟下去,手插进裤袋里。
似乎不用告别,反正以后应该也没太多机会再见。
可是刚往出口走了几步,被身后的一声“哎”叫住。
转身,林云雅在灯光下对他笑了笑:“电梯间在这边。”
7. 第 7 章
最高五层的小洋房,电梯门在跳到数字5时开启。
一梯一户的设计,有太多空间可以用来挥霍,一路走到门前,到处都是随心所欲的大片留白。
林云雅伸手按下门柄,手指纤长,没有涂指甲油,指甲呈现自然健康的淡粉色,素净而温柔。
就像人一样。
闻星洲莫名其妙地在想。
绿色的指纹灯亮起,“滴”一声短音,很轻,随之而来门内机器运转的咔哒声,像某种通往未知的通行指示。
闻星洲站在门口,从他的视角看进去,只能看到一整面顶天立地的白色鞋柜门,在她换鞋开门的间隙,一闪而过的全是基础色系的正装高跟鞋、正装皮靴,侧面的单独一格,躺着各式颜色干净的跑鞋。
意识到第一次登门就四处看的行为不太礼貌,他收回视线,停在入户花园的深灰色地砖上,“你一个人住?”
“对,七八年前就从父母家搬出来了。”林云雅从鞋柜里拆出一双浅灰色的一次性拖鞋,弯腰放到他面前,抬眼的时候面露疑惑,“怎么了?”
闻星洲面不改色地瞬间组织措辞,“如果还有其他家人在,我好像不方便这么晚打扰。”
林云雅直起身,嘴角带笑,小鬼头实在很有意思,有面对其他人时凶神恶煞的一面,也有如现在呆萌的一面。
顿了顿,她还是没忍住提醒他:“就算还有其他家人,这个点也都该睡了。”
本来就是应付之词,闻星洲到底没法做到那么滴水不漏,一丝窘迫掩藏在面无表情的平静之后。
好在林云雅没有再看他,转身向玄关深处走,“进来吧,打算在门口迎宾吗?我给你倒杯水。”
语气和行为都太过自然,轻描淡写,让她在这么晚的时间邀请一个男人踏入私人领地的事实,似乎变成只独属于闻星洲一个人的困扰。
他那句“不用麻烦”已经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下去,跟了上去。
林云雅家的风格,跟她的人一样,主暖咖色调的装潢,简洁但精致,舒适且价格不菲。好像一切都是宾至如归的无声邀请,若你信了,色调下冷硬的线条却暗自提醒你,你是格格不入的。
闻星洲的犹豫,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为这些犹豫的来源和产生而困惑。
他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做。继而发散联想,她是不是经常这么做。微妙的怒意,以及微妙的被取悦感,都同样令他感到费解。
盛了大半杯温水的玻璃水杯,放在他面前。林云雅旋即远离,在米色长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闻星洲盯着水杯边缘,好像在发呆,被她一问,还懵懵的,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也解得三心二意,“叫辆车吧。”
林云雅从大面落地窗往外看,黑蒙蒙的夜幕被密集的大朵飘雪点缀,洋洋洒洒的雪花,在霓虹灯的照射下,很美。
“雪太大了。”她说。
始终心不在焉的闻星洲因为这句提醒才注意到窗外越下越大的雪。
林云雅调头看向他,没有经过过多的思虑,“要不你今天在我家睡?”
从回家的路上,林云雅就留意到了渐渐下大的雪,停车场外加上楼后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甚至有发展为暴雪的趋势。
出于对闻星洲送她回家的感激也好,出于对晚辈的关怀也好,她肯定不可能让闻星洲陷入一段危险的回程。
但闻星洲在听到这句话后,发愣地盯着她,眼中露出了一丝微妙的错愕。
为什么他的喉结,因为做出无声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了一下。
又为什么,有一盏小射灯打下的光正好对准了他的脖子,让这个令气氛尴尬的动作呈现得无比清晰。
上下滚动的动作、吞咽时被空间放大的声响、喉结旁的一颗小痣、侧颈上一条细小的挫伤伤口,都无比清晰。
林云雅确信,他是无意识的,无心之举。
可是,更多的信息因此才得以顺利传递出来——
随意搭在靠背上的手臂,伸展了半张沙发;黑色长裤包裹下的双腿,长出了茶几许多位置。
他不再是十几岁了。
和她共享一张长沙发两端的闻星洲,是一个成年男人。
处于性成熟阶段的,成年男性。
林云雅立刻意识到了她的失误,她在潜意识里,屡次将他当一个需要照顾的小男孩看待,今晚才会出于对一个跟自己差辈分的晚辈的关心,提出了完全不含绮思的留宿建议。
在特定的情景下,原本一个相当正当的提议,经过他那个短暂停顿的折射,在静谧的雪夜里,忽然衍生出了许多奇妙的歧义。
林云雅微微向后靠了靠,很周到地笑了:“本来想帮你叫公司的司机来,但雪夜开车,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会有点麻烦。”
留宿的提议,反正说都说出口了,她也实在做不出把他赶走的事,所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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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会反悔。
在顾言之后,林云雅也尝试谈过几段恋爱,不知道是是因为阴影太深,还是因为年纪渐长,她对待另一半越来越冷静,也越来越敏锐,但凡存在一丁点不乐观的苗头,她都能揪出来,无限放大,不需要说服自己,理智会自动让感情抽身。
虽然这次的情况有一些不同,但林云雅还是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过界了的敏锐,对闻星洲、对他们之间的现状,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不过似乎没必要思考得太复杂。反正只要收留他在客房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一了百了。
林云雅将他领到客房,从客房衣帽间里拿出几样东西,放在他手中,“这些给你。”
一次性的浴袍,一次性的男士洗漱套组,甚至有没有拆封的全新男士家居服。
闻星洲双手接过,低下头,目光留在上面,有片刻的停顿。
“怎么了?”林云雅半是故意半是不经意地问。
“很少见谁家里会常备……”他慢慢抬起头,简单概括:“这些。”
为了彻底斩断可能的误会,林云雅笑着点点头,坦诚到令人遐想:“嗯,偶尔会请人来家里过夜。”
闻星洲想错开视线,却只能不由自主看着她。
不需要再做阅读理解,这几乎可以算作明示了。
不论他心底到底藏的是什么自己也没想通的情绪。总之她察觉到了,她在划清界限,她在拒绝。
原来她没有拒绝让他送上楼,还邀请他进门,是没有其他含义的。
果然如此,所以她才一直表现得如此自然。
没有杂念的人,当然能够做到彻底的心无旁骛。
他一路的心烦意乱,在她坦白敞亮的婉拒下,显得极其可笑。
是才意识到的吗?
也不是。
从他鬼使神差提出送她回家开始,不,从他试图扮演一个温和听话的弟弟开始,就已经深陷在了这个极其可笑的笑话里。
凭什么对她不一样?
闻星洲扪心自问。
凭什么,从重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受控制的想要获得她的认可?
就凭她虽然不情不愿,但是唯一在他需要时陪伴过他的人吗?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没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她无限周到的待客笑容中,闻星洲没有表情地颔首,“好”,然后关上了客卧的门。
8. 第 8 章
闻星洲做了一个梦。
已经长大了的他,站在小时候上学的国际学校的操场上,连脚下塑胶跑道的触感都无比真实。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只有他和林云雅。
到底是现在的林云雅,还是当初的林云雅,画面像蒙着一层蒙蒙的雾,他分不太清。不过事实上没有太大差别,这些年林云雅的外貌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
总之,不知道是什么时期的林云雅,站在塑胶跑道的那一头,冲他微笑,朝他招手,“来。”
这个看似温馨的画面其实非常诡异。
闻星洲记得,以前林云雅每次来学校,都在哭。
他不受控制地走过去,顺从地走过去,半跪下去,将头埋进她的怀里。
他的胸腔里好像住了一头猛兽,横冲直撞,好热,他在紊乱的呼吸中晕眩,后来是怎么冲动地抱住她,又是怎么把她的身体放在草坪上……她仰面看他的眼神一直很温柔,手臂柔软地勾上他的脖子……
大汗淋漓地醒来。
大口大口喘气,心脏激烈跳动着,猛烈得像要跳出胸膛。
全身都湿透了,各种意义上。
闻星洲睁眼望着天花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梦境的震惊中得到分毫缓冲。
做这种不可言说的梦,无异是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的。闻星洲想不通,他从来没有梦到过林云雅,无论是这种梦,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梦。甚至,已经有很多年了,他都没有再想起她。
所有的错乱都从今晚见到她时的第一眼开始,她平缓的笑容下是后劲极猛的烈酒,他好像脱离了中枢神经控制,步步匪夷所思。
“啪——”
他按亮灯,捞起昨夜随手扔地板上的浴袍,起身进了客卧浴室。
途中无意间瞥见墙上的中央控制面板,告诫自己,做异常潮热的梦,是因为林云雅把地暖的温度调得太高。
默念三遍之后,他很快就感到后悔。
不,不该想起林云雅的。
闻星洲突然想到,林云雅就睡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如果视线能穿透这一层薄薄的瓷砖,以及之后的白墙。
在花洒下僵站许久,盯得水雾后清灰色的瓷砖都快要灼烧。
除了震惊,还有羞耻。
闻星洲无奈,更有些气急败坏的,猛将水龙头调至最冷。
*
林云雅醒来的时候,雪停了,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天地就亮得不像话了。
似乎安静得过分,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发现闻星洲已经走了。
连张感谢招待的字条都没有留。
昨晚给他的东西也都不见踪影,总不至于是带回家珍藏,那估计是顺手打包当垃圾扔掉了。
照例给自己煮咖啡,不慌不忙,等待的间隙,惯例扫一遍睡着时错过的邮件。
看着看着手机,史无前例地走了神,林云雅耸耸肩。
小年轻真是很酷。
反观她现在,“凡事留一线”的美德贯彻到底,成就了虚伪的陋习。哪怕是刚打完官司走出民事法庭,也能一笑泯恩仇般握手,笑着对对方说:“希望今后还有友好合作的机会。”
哪会像闻星洲这样,想走就走,一声不吭,招呼都不打,潇洒干脆。
*
堵塞到更年期提前的交通状况,滴滴叭叭声和吵架骂街声不间断穿插,到了公司依然是一片兵荒马乱,忙碌到飞起的周一让林云雅很快忘记了早起时小小的不快。
脚不沾地地忙到下午,有事要向邱月玲汇报,林云雅按照约定的时间上楼,邱月玲办公室门口显眼亮起“请勿打扰”的红灯。
林云雅敲了敲邱月玲秘书的桌面,“有客人?”
秘书抬起头,见是她,立即站起身,恭敬答道:“闻先生来了。”
秘书昨天也参加了邱月玲的BBQ party,冲林云雅挤了挤眼睛,小声说:“还带了昨天的,那位。”
“那位”两个字重读,配上挤眉弄眼的表情。
林云雅不置可否,“那我晚点再来。”
桌上内线响了,秘书接起来,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的”,挂下电话,抬头看林云雅:“林总,邱董请您进去。”
办公室里,邱月玲面无表情地坐在老板椅里,闻洪波隔着大办公桌坐在对面,办公桌前垂头站着一个女人,要不是那身蒙了灰的艳红大衣,林云雅差点没认出来,落水鸟似狼狈的人,竟然是昨天还趾高气昂挑事的女秘书。
只是再也趾高气昂不起来了,左脸高高肿起来,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掌印很大,动手的应该是个男人。
林云雅微微偏过头去,略有些不忍。
无论犯过什么错,都不应该遭受暴力对待。
但林云雅什么话都没说。
一夜之间,闻洪波效率极高地换了个男秘书,男秘书跟在林云雅身后进来,把“女秘书”带走了。
办公室的门重新合拢,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闻洪波率先站起身,朝林云雅伸出手:“林总来啦。”
闻洪波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一点,从闻星洲好看到无需画蛇添足描绘的长相就能窥见一二。尽管略上了年纪,单从外表看,深蓝竖条纹西装精致得体,斯文儒雅的相貌,哪怕不年轻了,更极端一点,哪怕没钱了,就凭这副皮囊,还是会有大把的女人前仆后继。
反正,至少,绝不像是一个会动手打女人的男人。
越是见多了人,林云雅就越发现,“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确实充满了老祖宗的经验智慧。
“闻总。”林云雅很客气地回握,轻短的一下,很快收回。
闻洪波笑得很平易近人,“我刚听月玲说,星洲小时候经常受到你的照顾,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才好,所以今天——”
没让他说完,邱月玲最不耐烦搞那些虚伪的寒暄,打断他的话,单刀直奔主题:“云雅,你还记得赵家的小女儿吗?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个。”
“赵月希?”林云雅略加思索后颔首,说记得,“上市酒会上见过一次。”
“林总,是这样。”闻洪波推了推镜框,徐徐道来的语气,“星洲和月希,从小就认识,赵家老太太找我聊过一次,我们双方呢,都很有成就美事的意图。但星洲这个孩子吧……”
邱月玲被他啰啰嗦嗦的一大番开场白弄得烦躁起来,直接说:“赵家想确定星洲没有女朋友。”
闻洪波笑着接腔道:“月希呢,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好孩子,月玲和我都很喜欢她。对于跟赵家的这门婚事,我们是很有诚意的。所以,在订婚之前,不希望发生任何会让赵家误会我们诚意的事。”
林云雅笑着点头,“那是当然,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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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恭喜闻总了。”
所以昨天邱月玲才会让她去打探闻星洲有没有女朋友。
照现在看来,不光要刺探军情,还要棒打鸳鸯。
闻洪波是个惯会说得好听的人,笑呵呵的,“当然了,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我们肯定也不赞同什么包办婚姻,所以想先安排两个孩子见一面,合不合适,等他们年轻人自己接触了再说。”
“但是吧——”话锋一转,看着林云雅:“星洲和我们不算太亲近,如果由我们提,势必会招致他的反感。”
林云雅听懂了。
棒打鸳鸯的事,也要交给她去做。
她笑了笑,说正好,“星洲昨天开车送我回家,我还想着哪天请他吃饭感谢他呢。就这两周吧,我问问星洲哪天有空,顺便问一下他的意思。”
“那怎么好意思呢!”闻洪波大笑起来,眉尾的皱纹因笑的动作堆在一起,像几条扭曲在一起蜕皮的蛇。
“谢谢。”邱月玲如释重负。
*
然而林云雅请闻星洲吃饭的事,终究没能按照计划的时刻表进行。
一方面,是集团打算将商业服务板块的业务单拆出来,单独上市。林云雅为此忙到分 | 身乏术,一晚上应酬都要跑三四场,实在腾不出机会当恶人。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闻洪波又搭上了另一条线,将陆家的女儿也纳入准儿媳妇的考量范畴,于是,一场本来急迫的相亲会面,变得不再那么迫切。
联姻是强强联合,本来是无可厚非。只是林云雅虽然在金钱圈子里耳濡目染已久,到底是普通家庭出身,无法苟同上流社会的习惯,将儿子女儿的婚姻都看作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总之这一拖,就从深冬一直拖到了清明雨后。
从闻星洲不告而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联络。
促使林云雅行动起来的契机,是某一天,邱月玲的办公室里又出现了闻洪波的身影。
闻星洲从家里搬了出去。
闻星洲硕博连读,导师在国内有一个合作项目,正好放假的闻星洲被抓壮丁安排去实验室帮忙。
与本地高校合作的实验室,能够提供员工宿舍,宿舍跟大学就隔一条街,步行五分钟就到,能省不少时间。
听上去是个非常合理的选择。
但那对难得统一战线的夫妻有点担心、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为了跟女朋友同居的借口。
所以林云雅只能行动了。
拿着邱月玲给的手机号码,“嘟”声响了七八次,电话接通:“喂?”
熟悉的闻星洲,简短,不冷不热,语气算不上多好。
“星洲,我是林云雅。”
话音落下,对面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如果不是电流声中混杂着明显的呼吸起伏,林云雅几乎要怀疑,通话是否仍然在进行中。
很久很久,仿佛天荒地老,对面才响起一点回应:“嗯,什么事?”
比刚才的那声“喂”,还要冷淡。
林云雅换了一边拿话筒,轻声说:“周六有空一起吃晚饭吗?”
*
闻星洲发誓,他的本意绝对是拒绝。
只是本该脱口而出的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自动变成了“好。”
低沉、颓然,带着一点决绝的破罐子破摔。
相当不情不愿,但是,居然是好。
9. 第 9 章
林云雅的车,在A大东门口停了一会儿。
她习惯比约定时间早十五分钟抵达,前几天的那通电话里,闻星洲扔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便匆匆挂断,她没来得及问清可以去哪里找他。
稍等片刻也无妨,半降下的车窗涌进带着青春气息的春意,林云雅顺手回了几封邮件。
“云雅姐?”
不太确定的喊声。
林云雅应声抬头,窗前站着满脸意外的祝小优:“啊,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云雅姐,你是来找星洲的吗?”
“好巧。”林云雅客气地笑了笑,说对呀,“还没到约定见面的时间。”
祝小优点头,“哦,他们代表实验室跟大学生打篮球比赛,刚结束,应该没这么快能出来。”自然而然地说完,才想起林云雅曾经亲眼见证过她被拒绝的惨状,面露窘迫,“我不是关注他,只是听说的。”
林云雅很是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笑着问:“星洲在哪里打球,可以麻烦你带我过去吗?”
周六的大学校园,大抵是空旷的,只有靠近露天篮球场的部分,因为一场院际篮球赛而热火朝天。
林云雅走在两排梧桐树的夹道里,那种蒸腾的热闹如有实质,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快乐是喧闹的,仿佛带着震荡的热浪,对林云雅而言是极为陌生的。
公司当然也会组织花样百出的团建,还会定期举办各种听起来很酷炫的活动,马拉松和自行车环岛都算小意思,最热门的项目是无动力滑翔伞和水肺潜水,装备齐全昂贵的选手们前前后后能拍一百张照片,发在社交网络上,充斥着满满都市精英的精英气息。
当然,真正运动的人也不少。有人是为了心理上抵抗加班久坐带来的不可逆伤害,有人是为了被医生红灯高亮警告的脂肪肝和高血糖高血脂,有人是为了产生内啡肽缓解抑郁症状,也有人只是为了挤下更小一码的当季时装。
而不是像这样纯粹的、由流汗带来的快乐。
在尖叫声和喝彩声最密集的地方,林云雅一眼就看见了闻星洲。
原因无他,他实在太过耀眼,黑色的篮球衣如迎浪的风帆,跑动时紧绷的小腿腓肠肌,抛扔时鼓起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偾张的肌理,凸起的青筋。
魅力和气场都是很玄妙的东西,闻星洲只不过轻轻松松地单手抓起篮球,往队友身边一抛,周围狂热的尖叫声就快要冲破林云雅的耳膜。
她左右环视一圈,意识到或许快乐不仅仅是因为流汗产生的内啡肽,还有荷尔蒙。
实验室和大学生的球赛罢了,居然还有啦啦队,放眼望去,满眼的细白长腿。
观众群也丝毫不逊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年轻妹妹,红着脸欢呼。
“你们的友谊赛,看来很受欢迎。”林云雅扭头对祝小优说。
祝小优盯着那个方向,表情复杂,“都是冲着闻星洲去的。”
仿佛是为了证实她这句话,闻星洲走到场边,立刻呼啦啦一圈小姑娘围上去,递水递毛巾,互相较劲。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闻星洲往这边看过来,还是那副bking到天上的表情,又冷又拽。
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种类型吗?
林云雅有些迷惑,她一直偏好温柔体贴型的,贴上闻星洲这种要花心思哄的,是工作不够累还是生活不够苦?
她朝闻星洲远远挥了挥手。
闻星洲没有回应,就那么盯着她看着,顺便顺手接过了递到手边的一瓶水。
递水的姑娘懵了,懵了好一阵,才带着不可思议的狂喜:“他他他他接了我的!”
身后的朋友赶紧推了她一把,小姑娘猛地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对闻星洲说:“我叫任尔珍,是音乐学院大二的学生……”自我介绍了一大堆,双手捧出手机,星星眼亮起来:“可以加个微信吗?”
场边的地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服、包、饮料,闻星洲走过去扒拉两下,从里面捞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无所谓地递到任尔珍眼前,一眼也没看姑娘欣喜若狂的眼。
脸色越来越差的祝小优呼吸紧促,很勉强地转头对林云雅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云雅姐,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林云雅轻叹一口气,和她告别,看着祝小优灰心丧气地开。
视线回到篮球场上,看着两个正在交换微信的小年轻,看着兴奋得快要晕过去的小姑娘,心里难免感到几分唏嘘。
闻星洲出生就站在很多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起跑线上,他得到了很多,也会失去很多,出身既是馈赠,也是枷锁。
至少在婚姻这件事上,闻星洲是没有办法违抗父母的安排的,无论是祝小优还是任尔珍,这么多青春漂亮的女孩子,倘或他心动了,注定只能让她们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缕轻烟,或是身后一道永远不得见光的阴影。
触动仅仅留在心里,各人有各命,她没有插手的权力,也没有动机和责任。
林云雅远远隔着球场的围网,静静看着。
好友大概是加完了,闻星洲没再理任尔珍,拧开瓶盖,大颗大颗的汗从额前的碎发滴下,他抬起手,一整瓶凉水浇头降温。
林云雅微微屏住了呼吸。偶尔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迎头倒矿泉水的,她都觉得是疯子,没想到现实生活中居然还真有人会这么干。
她大步走向他,边走边脱下外搭的浅米色羊绒针织衫,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他面前,不理会他难看得像她欠了他一个亿似的表情,干脆地踮起脚,把针织衫按在他头发上,擦干。
针织衫的翻动中,滚起海盐的气息,像极了夏日的海岸,清爽并热烈着。
闻星洲最初还挣扎了几下。
比力气,林云雅肯定拗不过他,不得不低声呵斥:“别动!”
于是他不挣扎了。
只是从头到脚都挺得僵直,像刚出土的僵尸。
突然冒出的念头差点逗笑了自己,林云雅以轻咳声盖住,“这才几月份,不怕头疼吗?”
时冷时热的四月初,就这一刻,连吹过发梢的风都发凉。
闻星洲没有动,只有双拳在身侧慢慢,慢慢攥紧。
周遭惊呆了的围观群众,这时才缓缓回神,有个队友磕磕巴巴地开口:“呃……姐姐,这个,呃,你是……”
林云雅手上动作没停,笑了笑,说:“我是星洲的阿姨。”
针织衫下的小破孩好像忍耐值到了期限,突然一把扯掉针织衫,鲁莽地塞回她手里。
有水珠滚进手心,湿润微凉的触感。羊绒面料原本就不算太吸水,林云雅很快放弃了拿针织衫当毛巾的策略,直接问闻星洲:“你宿舍在哪里?”
这么冷的天,闻星洲又刚出完汗,不赶紧冲个热水澡,肯定要感冒。
他高烧躺在病床上,那副脆弱到不堪一击又可恶到令人发指的样子,可是令林云雅记忆犹新。
闻星洲避开她的注视,“不用你多管闲事。”
“闻星洲。”林云雅压低嗓音,声含警告。
闻星洲不虞地睨她,还想顶嘴,却发现她身上只剩一件米色的丝质衬衫,有料峭的春风吹来,那小巧圆润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所有反驳的话都压了下去,他捞起扔在地上的外套,往出口走了几步,半回过头,在极度的不耐烦中,等她跟上去。
林云雅快步跟上去,边走边用针织衫在胸口打了个结。
实验室的宿舍,是过去学校的教师房,闻星洲住在三楼,没有电梯,房子有些年头了,听邱月玲说,张姨每周会来打扫两次卫生,所以还算干净。
进门右手边是一个微型厨房,抽油烟机、电子炉灶,还有台不及半人高的小冰箱;左手方向是独立卫浴;木质的书桌书柜,颜色泛黄,桌脚的木地板泡过水,翘起了一个边角;衣柜半敞着一侧门,几件稀稀落落的衣物堆得冒出了头;窗下摆着一张一米五的床,全黑的床上用品,只放了一个枕头。
五脏俱全的小房间,一眼就足以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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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星洲没有和女朋友同居,至少女朋友不经常来过夜,宿舍里没有半点女性用品的痕迹。
“随便坐。”
他从冒头的衣柜里随便扯了几件什么出来,忽视被扯动拽落的衣物,转身进了浴室。
林云雅叹了口气,走过去,捡起来,认命地一一叠好。
*
闻星洲平时洗澡,用时大约五到十分钟。
但今天是例外。
整整耗时四个月,才好不容易被他抛在脑后的梦,死灰复燃,无限清晰。
薄薄的一扇门之外,林云雅在打电话,轻柔的声音随着水流,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像阴魂不散的女鬼。
良久之后,他终于放弃抵抗,颓然闭上眼,一手撑住墙砖,另一只手往下移。
是发泄,更像是饮鸩止渴。
从浴室出来,林云雅坐在书桌前,肩上披着半干的针织衫,耳朵里塞着小巧的白色无线耳机就在玫瑰金珍珠耳环上。
听见声响,她转过来,朝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她在解答记者的提问。
有记者问:“……商业服务板块今年利润增长不及预期,请问林总对此有什么看法?”
林云雅用无比真挚的方式回答道:“首先,我并不认同您所说的,利润增长不及预期的说法,在我看来,这恰好证明,我们是一家稳健的、不盲目追求急速扩张发展的企业。其二,如果您对我们的企业文化和风格有所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比起单纯的利润,我们更看重我们与客户之间所建立的非常难得的信任关系。例如,今年在晖城,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她声情并茂,引入了一个物业帮助业主解决生活困难的故事,将一个平平无奇的案例说得感人至深。
见话题成功岔远,掐着时间的秘书适时提醒道:“不好意思,林总,我打断一下,时间到了。”
林云雅立刻停止故事会环节,言语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积极参与,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机会能与大家交流。”
摘下耳机,收回耳机盒里,清脆“啪”的一声,仿佛回到现实生活的开启音。
闻星洲斜倚在墙边,似笑非笑,“他们问你利润,你答客户关系。”
“是啊……他们问我利润,我谈客户关系。”林云雅怅然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抹略带自嘲的笑,“板块利润不及预期,但必须要单独上市,无论如何都要做上市,因为签了对赌协议。”
耳机盒收进包里,她看着快步走向衣柜的闻星洲,“星洲啊,千万不要堕落成我们这样满口谎言的大人。”
闻星洲哂笑一声,从衣柜里扯出一件黑色卫衣,“我才不会。”
林云雅盯着他的背影,短暂停留了大概两秒,然后自然地拿出手机,打开点评软件,专注于指尖划过的一家又一家的餐厅,“晚上想吃什么?”
闻星洲意识到了。
意识到落在背后的视线一闪而过,随即不带留恋地远去。强压在他心中的忐忑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泄气,和功亏一篑的苦涩。
刚才从淋浴间出来,闻星洲拿起洗手台上的换洗T恤,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将上衣放了回去,怀着一些难以否认的、恶劣的故意,只穿上了裤子,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他对身材的自我认知很清晰,本就在自律的情况下勤于锻炼,再加上刚运动完的肌肉呈现充血状态,比平时更精壮冲击。
至于想达到什么结果,他也不知道,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理智就全然罢工,全凭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行事。
可是,林云雅看到他裸 | 露的上半身,眼中没有出现一点颠簸。
意外、惊喜、羞涩、愤怒,什么都没有。
视线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扫过他,就像在看一张桌子。
那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深深激怒了闻星洲。
激怒了他。
但他却毫无办法。
10. 第 10 章
在去往餐厅的途中,两个人并排坐在车辆前排,局促在车厢里发酵。
当然,林云雅觉得,尴尬的大概只有她一个人。
大脑实在控制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道路,视线顺着笔直的黄线延伸,继而发散,眼前一遍一遍浮现出的画面,是青春的、蓬勃的新鲜肉 | 体。
虽然仅仅是上半身,醉人的荷尔蒙气息已经足以遮蔽整间房间,线条鼓起带起的弧度,沟壑沉蔽映出的阴影,身体的主人在健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思,肉眼可见。
呼吸起伏带起的人天生具备向往美好事物的本能,苯基乙胺让林云雅心潮澎湃、血液涌动,荷尔蒙的冲动难以抵抗。
好在控制情绪的基本素养还在,林云雅确信,她应该没有丢脸地在小孩面前露出丝毫端倪。
右边有车强行抢道变线,借着看后视镜的机会,林云雅装作不经意瞄了一眼副驾的方向。
视线猝不及防在后视镜里交汇。
闻星洲触电般急促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紧抿的唇角努力释放“离我远点”的气息。
林云雅多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偏了偏脑袋。
由于闻星洲没有对餐厅选择发表任何意见,晚餐的地点由林云雅全权决定,全城最高地标建筑的高空环景餐厅,事先预约家好的靠窗位,万家星火尽在脚下,如同流淌的灯河。
风景美不胜收,晚餐的氛围却不。
隔着一张铺了纯白桌布的小方桌,桌子中央的盐和黑胡椒小瓶像是清楚划分开楚河汉界。
林云雅问:“你的假期很长。”
闻星洲答:“我申请了一年gap。”
林云雅接着问:“什么时候回去?”
闻星洲答:“今年秋天。”
林云雅再接再厉问:“以后有回国的打算吗?”
闻星洲再答:“不确定,能毕业再说。”
乏力的一问一答模式,乏味至极的采访,令桌上气氛愈加沉闷。
林云雅实在摸不清和小男生聊天的路数,干脆将主动权抛出了事,朝他举了举酒杯,“该你了。”
球状冰块晃动,“噌”的碰撞声,脆薄的玻璃杯壁上缀满了细密的水珠,冰浸的触感,馥郁醉人的酒香散开,细嗅之下,带着类似青苹果的清甜气息。
林云雅在闻星洲疑惑的眼神里抬手托住脸颊,“一直都是我在问你问题,该你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有一秒没有说话。
然后扔下刀叉,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环抱的手臂,能清楚看到修长的手指和分明的骨节。
摆出要正经谈判的架势,问出的问题却是——
“你经常来这里?”
林云雅略感意外。
职业习惯,在抛出主动权时,她会下意识在心里预设一些对方可能问到的问题。
例如,集团某些正处于风口浪尖的经营问题。
或者,至少,她认为闻星洲应该最想知道,她今天找他出来的目的。
结果他的第一个问题,和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是“你喜欢这家餐厅?”
她理了理垂下的鬓发,别在耳后,坦然说:“其实不算太频繁,因为实在很喜欢这里,所以排除在‘应酬餐厅’的选项之外。到我这个年纪,想找到一个合适又令人愉悦的饭搭子,并不算太容易。”
闻星洲水平凝视着她,没对此发表看法。
在朦黄的光线下,漆黑的眼眸无端显出深情的错觉。
林云雅不得不思考,他是不是不太能理解她说的,像他现在这样的年纪,正是呼朋唤友一呼百应的时候吧。刚才他们从宿舍楼下来,一路上就遇到三拨男生热情邀请闻星洲吃晚饭,更别提在宿舍楼外蹲点的小姑娘们,宿舍楼到停车场的短短一段路,走得像西天取经似的。
此时有侍应生近前来,收走空掉的主菜空盘。
林云雅笑说:“我很喜欢这家的巴斯克蛋糕,你一定要试一试。”
闻星洲没有出声,视线从流心的切片蛋糕上上移,落到她身后的人身上。
“林总。”
林云雅回头,拆掉餐巾起身,“榆律,好巧。”
“好巧。”榆文跟她握了手,没有放开,他不认识闻星洲,只简单点了点头作为问候,再看回林云雅:“我和法院的朋友坐在那边吧台,要去打个招呼吗?”
任何扩张有宜人脉的场合都不该放过,林云雅当然应好,“那就劳烦榆律引荐了。”
“等我一下。”离开之前,她轻声对闻星洲说。
闻星洲看她一眼。
他们转身离开之前,闻星洲听到的最后对话是,榆文说:“对了,上次离开有些匆忙,我的外套似乎遗落你家了。”
林云雅说:“黑色的那件西装外套吗?我让助理送去干洗了。”
不该回忆起的,但闻星洲想起她说过,有时会有男人来家里过夜。
他仰头灌了一大杯冰柠檬水。
不想看,但控制不住视线,看着他们在吧台边有说有笑。榆文,律师,得体的成套西装,金边眼镜,成熟、优雅,和林云雅站在一起,即便闻星洲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确实非常登对。
*
介绍完一同喝酒叙旧的法官,趁法官外出接电话的间隙,榆文和林云雅闲聊,瞥了眼闻星洲,“和你同桌的人似乎有些面熟。”
林云雅回头眺了眼,小孩满脸阴郁盯着面前的蛋糕,可怜的小蛋糕,都要被盯出窟窿了。小小年纪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愁思。
她回身笑了笑,“邱董的儿子。”
“我理应去问候一下。”榆文站起身,顺势理了理西服下摆。
“别了吧。”林云雅苦笑着拦住他,“我觉得小孩没有耐烦应酬我们。”
榆文站住了,不远处的年轻人的确是一脸不善,额前碎发半遮眼,但遮不住丝毫不掩饰的隐忍不满,仿佛面前不是一碟美味可口的巴斯克蛋糕,而是一盘枯树叶子,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也是。”榆文坐了回去。
邱董的公子看来今天心情不太好,他不打算凑上去,制造出一个印象不佳的初次会面。
“下次有合适的场合,我再引荐你们认识。”林云雅说。
榆文颔首:“好。”
又谈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法官的电话迟迟没有讲完,林云雅起身准备离席,“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云雅。”榆文叫住了她,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微笑:“其实我是故意把外套留下的,想试试我有没有机会。”
榆文是跟林云雅公司合作的外部律师,一次开会时不巧碰上大楼电路检修,林云雅便邀请大家到她家去开会,顺便一起吃个火锅。
离开时,榆文故意落下了外套。
如果她邀请他去拿,那么就有了第二次登门的机会。
榆文耸耸肩,“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面露惋惜,但并不尴尬,到他们这样的年纪,感情只是生活中占比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数时候都排位靠后,成则成,不成也不耽误今后的友好合作。
点到即止的默契,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么的令人心安。林云雅尊重并感激这样的安全距离,笑着道别:“干洗完,我让助理给你送过去。晚安。”
*
送闻星洲回学校的路途,比来时还要更沉默,沉默得几乎令人坐立难安。
在林云雅以为他今天都不再打算跟她说话的时候,闻星洲突然叫了她。
“姐姐。”
“嗯?”林云雅心不在焉地应着,手里打了半圈方向盘。
“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
林云雅顿了顿。
闻星洲的宿舍里没有女性的生活用品,并且,整个晚上,手机没有频繁的消息提醒、也没有查岗电话。
她需要的答案已经得到,种种迹象表明,他至少没有正在用心交往的对象。对林云雅而言,只要不会干扰邱月玲为闻星洲安排的联姻,其他的都无所谓。
但他问了,她还是决定坦白告诉他。
林云雅换上轻松的闲聊语气,“找女朋友了吗?”
“是你想问,还是我爸妈想问。”闻星洲话语里的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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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感一时更为深重。
林云雅怔然。
所以他都知道。
她缓了缓情绪,委婉道:“他们很关心你。”
耳边一声冷冷的嗤笑,“刚才才让我不要当满口谎言的大人,信任是不是需要等价?”
“至少在面对面的时候,可以吗?”
林云雅沉默片刻,“所以……你知道了?”
“大概能猜到,反正就那么回事。”闻星洲往后仰倒在座椅上,手交叠插在脑后,语气松散,“他们因为联姻毁了一生,现在就想用联姻毁掉我的一生。”
安慰一个聪明人,是件很艰巨的任务,林云雅在撒谎和现实中权衡了一秒,选择现实:“事实上,你已经比很多人拥有得多了。”
闻星洲顺畅点头,理所当然的口吻中夹杂着无可挽回的颓丧,“所以我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林云雅有很多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可以说,但她没有。
她感觉得到,闻星洲在看似不羁中对待感情的那份真挚,否则,他大可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然后在外面各玩各的。
他依旧保留着对待爱情的真诚,这是很难能可贵的品质,在他出生的那个阶层尤其。
“听歌吗?”林云雅问。
“随意。”
她按下随机播放,独处的夜晚太过静谧,音量不大,乐声仍然足够占据所有听觉。
慵懒、缓慢的女声缥缈地溢出音响:e back to bed.”(回到床上来吧)
光影昏暗,乐声靡靡,e back to bed, turn off the light, love.”(关掉灯吧,我的爱人)
悬在车顶的那盏路灯,正巧应声熄灭。
只能看清朦朦轮廓的夜,属于年轻男性的呼吸声在耳畔不断放大,再放大,裹挟着青春的潮湿气息,令林云雅想起下午那紧实的腹肌,和蓬勃偾张的力量感。
手指浅浅掐进皮质的方向盘套,林云雅没有看他,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她。
她止住回望的冲动,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的挡风玻璃上。
音乐声仍然缠绵,字里行间都是直白的欲 | 望。
而闻星洲却从摇曳的暧昧里,听出了一丝卑微的哀求。
e back to bed, and love me instead.”
(到床上来,然后请爱我吧)
绵长的尾音,是她身上清淡苦茶味的浪漫点缀,在她身边,闻星洲感觉快乐,并由这种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而产生出一种更为旷寂的煎熬。
音乐声突然中断,是林云雅的手机在响。
“稍等一下。”她轻击两下蓝牙耳机:“喂?”
不算高的音量溢出听筒,是成熟男人带笑的声音:“林总?我是David。今晚在江城转机,想看看你有没有空出来喝一杯。”
林云雅对谁都是客气到恰如其分的笑声,歉然道:“不好意思,今晚有安排了,等你下次来江城,我一定请客。”
再简单寒暄几句,挂断。
一路无话,车终于停到学校的停车场,周末的夜晚,停车场空旷寂寥,停在最里面的车位,窗外的教学楼零星点亮了一两盏灯。
“到了,你——”林云雅被突如其来坠入的眼神惊住呼吸。
他像暗夜里的火焰,一头蛰伏的兽。
闻星洲说:“你所谓会邀请回家过夜的男人,也包括这个David?还有那个姓榆的律师?”
不,这些话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太冲动了,让心意以违背原心的方式扭曲。
林云雅应他的话侧目,带着些许的讶异,稍稍睁大的眼睛在薄薄的镜片之后,安静地打量、研判。
闻星洲很难过,这样带刺的话很伤人,只会把她越推越远,让她越来越讨厌他。
他都知道。
他快要被一把火烧昏了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火,也不知道为何燃起,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猛地往下带,不由分说覆在躁动不安的灼热上。
11. 第 11 章
林云雅任由他动作,没有生气,眼里甚至没有一丝惊诧和动摇。她静静望来的眼神很复杂,有惋惜,有难过,更多的,是潺潺流水般、清亮月色般,充满了怜悯的温柔。
“星洲,你在我这里,不该是那种关系。”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太轻太柔软,没有愤怒,更没有情 | 欲,这样不含半点波澜的平淡温柔深深刺痛了闻星洲。
他宁愿她跳起来咒骂,哪怕打他一耳光,而不是用看待小孩子哭闹的宽容心来包容他。
被握住的部分,像是冻伤的病人,实际上如坠冰窟,却因暴露在刺骨的寒意中,产生越来越浓烈的反常幻热。
手上的力道逐渐不自觉收紧,攥疼了她,也攥疼自己,“怎么?他们都可以和你保持那种关系,只有我不行?”
饮鸩止渴般,握紧,再握紧,吐出的言语愈加凉薄越线:“感受到了?不够满足你?”
闻星洲十分清楚自己的优势,甚至听起来还有些轻车熟路。
还好有黑夜作为掩饰,应该不会让她发现他通红的耳根。
快要压不住内心的羞耻。
他为他能说出这种话而感到羞耻。
柔软脆弱的种子,生根发芽,顶破松软的土壤,成长为坚硬挺拔的参天大树。
直到遥远的一声猫叫惊醒了短暂的宁静。
林云雅抽回了手。
抿了抿唇,没有看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完了。
闻星洲想,完了。
他搞砸了一切。
一切都结束了。
他颓然将手覆上车门把手,却听见落锁声。
“系好安全带。”林云雅按下了引擎键。
车辆前行的方向,无疑是林云雅家。
闻星洲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大脑纷乱,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拳头紧紧攥住,各种南辕北辙的猜测纷繁冒出。
车辆驶进小区,路过楼下的快递柜,缄默了一路的林云雅终于开口:“我替你叫了一单外卖,你拿一下,收货码是1258。”
闻星洲开门下车,长腿迈出几步便到了快递柜前,也许跟他走得很疾也有关系。输入收货码,最临近右手边柜门打开了,柜子里静静躺着一份来自便利店的快送,白色的塑料袋里,裹着一个小巧的方形纸盒。
是一盒避孕套,最大号,三个装。
此刻,千百种猜想中的一种,最令人欣喜的一种,仿佛得到了证实。然而他却不敢因此欣喜,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不敢相信,怕过早沉湎于某种异想天开的想象,当期盼粉碎时时,会跌落得更惨烈失望。
闻星洲胡乱把塑料袋塞进卫衣口袋里。
车停在路边等他,林云雅依旧目不斜视,“拿到了?”
“嗯。”闻星洲坐回车里。
车内空气是不是被压缩过?呼吸很困难,手心也沁出一层薄汗。
跟林云雅回到家,关上门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先洗澡吧。”
直到进了熟悉的客卧淋浴间,直到冲完凉出来,闻星洲的大脑仍是有些发懵的状态。
林云雅坐在沙发上,略超过肩的黑发发梢微湿,偶有几缕纠缠,水渍洇湿了睡裙吊带。
挂在锁骨上,那两根细细的,仿佛轻轻一挑,就会断裂的吊带。
闻星洲无声吞咽,湿发的水顺着脖颈流淌滚下。
林云雅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静静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晃了晃手中的手机,示意他看微信。
闻星洲拿出手机解锁,微信跳出一个新消息提醒,一份PDF文件,来自林云雅上周的体检报告。
“你有比较近期的体检报告吗?”她很自然地问。
“有。”
入职实验室时做过入职体检,时隔一个多月,不算太久。
闻星洲感到庆幸,他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在众多文件里找到报告,发过去,发送键点了两次才准确按对位置。
林云雅一目十行,迅速定位到几项会通过性行为传播的传染性疾病检测项目,顺便扫了几眼其他内容。
他真的很健康。
手机随手放在沙发上,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镜框碰到大理石面,轻脆的声响。
灯光熄灭的瞬间,香槟色的丝质睡裙滑落细白的脚踝边缘。
闻星洲视线被钉住,浑身动弹不得,心跳传递到耳膜,鼓动如雷。
林云雅温柔地微笑着,对他招招手,卸除口红的双唇呈现出一种健康粉嫩的红润。
她说:“来,星洲,到我身边来。”
骤然落入黑暗,闻星洲觉得自己化身成为一头矫健又鲁莽的猎豹,第一次离开巢穴,交感神经兴奋、肾上腺素飙升,迈入一块完全陌生的领域,尝试捕猎。
跳过了接吻的步骤,林云雅被打横抱起,在他大步迈向卧室的过程中,终于摸到了觊觎已久的手臂肌肉,很强壮的体魄,很值得期待将来的体验。
踹开房门,将她扔到床垫上,俯身纠缠相拥。
林云雅心满意足地确认了超乎常人的硬件条件,但其他表现……一言难尽,仅仅是亲吻,就过于生疏。她在忽上忽下的接吻体验中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睁开眼,叫停了没有章法的鲁莽亲吻,“星洲,你该不会还没有过——”
缠人的大男生被推开,被迫撑起手臂,在半空撑出一道宽阔的阴影。
很多留学生都很开放,不少男生会将睡过多少女生作为谈资,但闻星洲是其中的异类,他能在源源不断向他示好的女生中保持洁身自好,直到今夜之前,他都坚持原则,并以自律为骄傲。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惭形秽。
他是不是表现得不好?没有榆律师,或者那个什么David熟练,他们应该更懂得如何取悦女人。不像他,只能凭借看片得来的纸上经验,和现学现卖的有限摸索。
男性总是希望在女性面前展露出得心应手的一面,挫败感使闻星洲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是,我是第一次。”
林云雅已经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显然和她当年的那个时代不同,她一直以为,对于现在的年轻男女而言,毫无拘束地享受性或许才是年轻的天性。
闻星洲气喘吁吁地撑在上方,半湿的头发随意抓向后,充分露出了其实线条凌厉的五官。
现在的他,还是个小不点时期的他,在林云雅心中的印象,五官渐渐重合。
不可以。
她不想做污染白纸的那个人。
于是扯起被子,遮住身体,想扭身下床,脚刚踩到冰凉的木地板上,手臂忽的被从后拉住,拽住,以极大的力气。
“你后悔了?”闻星洲听起来像是生气了。
林云雅手腕被他合并锢住,动弹不得。
对,她是后悔了,原本就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刚才还只不过是放纵,现在还要加上一条亵渎,罪孽深重。趁现在错误还没有完全铸成,回头还为时不晚。
她沉默着,以谨慎的沉默作为回应。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成为了某种引出野兽的宣战号角。
闻星洲忍得很辛苦,他怕吓到她、怕她会更讨厌他,艰难压抑着胸腔中火焰灼烧般的冲动。
可是现在,他被激怒了,不想再忍了。
年轻的男人,极具侵略性,左手手指一根一根伸进她的手指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右手压住她的肩,像未驯化的野兽一般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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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扑倒。
当然了,描述“强势”,需要忽略他因窘迫而羞红的脸,和不断从额前大颗大颗滴落的汗珠。
*
几乎未眠的一夜。
从开荤,到开窍,轻而易举。
闻星洲是在浓郁的咖啡香气中醒来的,天亮不久,林云雅穿着浴袍坐在餐桌边开电话会议。
他走过去,俯身抱她,搂紧。
林云雅轻轻挣了挣,伸手捂住声筒,食指反指了指身后,无声说:“早餐在厨房。”
白瓷盘上放着切开的两个鸡胸肉三明治,看不出是现做还是外卖,旁边是一杯冒着蒸汽的美式,微酸,口感偏苦涩。
闻星洲端回餐桌旁,拉椅子坐下,直接上手,一边吃,一边心不在焉听她开会。
电话里,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女声高声斥道:“老吴,你太激进了!”
被称为老吴的人反斥:“步步稳妥,做慈善吗?大家都喝西北风去了!”
女声气急:“你——”
“好了,别吵架。”林云雅适时开口止住口水战,“榆律,你那边的意见呢?”
“目前,没有法规明确规定不可以这么做,但也没有法规明确规定可以。此外,这种做法显然与公司一贯宣扬的企业文化不符,一旦被曝光,可能会在民众中造成负面观感。”
闻星洲掀了下眼皮。
说话的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个男人,榆律师。
榆文说:“简单来说,如果以绿黄红三种颜色表示可行性,我觉得是黄色,考虑到企业文化方面的负面影响,我会说是橙色。”
“这样吧,我再想一想。”林云雅开了个玩笑,为剑拔弩张的会议划下了一个轻松的句号,“老吴,你联系法务,重新写一份可行性报告给我,现在这份提纲挈领的,是等着我往里面帮你们填细节吗?”
会议结束后,林云雅立刻接通了老吴的单线:“稍后,我会邮件正式否决你的提案。你需要的资源和支持,一律私底下告诉我。将来如果你和你的团队引起了任何负面影响,我都会否认知情。”
单线没有开外放,闻星洲没听见老吴说了些什么。
他咬着三明治摇头,所谓资本家。
林云雅挂掉电话,看见他一脸嫌弃的表情,笑了,“我就是这样黑心的人,失望了吗?”
闻星洲也笑。
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是除了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不想否定她,尽管他不认同她。
林云雅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起身往衣帽间走,“我待会儿要去公司,你怎么回去?要我送你吗?”
从醒来开始就没有间断过的违和感,闻星洲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昨晚攀着他脖子的女人,笑着,呢喃着,在他的臂弯里软成了一汪温柔的水。
而面前的林云雅,虽然依旧温声细语,但任谁也无法否认,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闻星洲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林云雅顿住,疑惑地回头:“我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她在装傻。
一柄冰制铁锤狠狠迎面砸来,将昨夜的旖旎全都砸碎,闻星洲捏紧了拳,“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林云雅面露无奈,仿佛因为他说出口了而感到失望,“星洲,不要这么草率,好吗?我——”
闷堵兜头浇下来,闻星洲喉头发哽:“我不明白,我们上过床,要确认关系,对你来说是草率?”
林云雅站在原地,和他之间隔了纵深的走廊,“仅仅是因为上过床就要确认关系,难道不是草率?”
12. 第 12 章
“你不喜欢我,但是愿意跟我上床?”闻星洲无法理解。
“我喜欢你,星洲,我当然喜欢你。”林云雅毫不心虚躲避地和他对视,略略停顿之后,“因为你要求了。”
闻星洲觉得自己听到了全世界最魔幻的笑话,拔高声调:“我要求和你上床——姐姐,是上床,不是吃完饭喝一杯,是上床!”
林云雅极为缓慢地吐出惋惜的气流,“我不想拒绝你。”
又来了,又是那种温柔到近乎怜悯的包容眼神。
闻星洲笑了,没忍住,气得笑了,“姐姐,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还是当我是个小孩,用玩具打发我吗?”
“星洲,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林云雅走到他身边,轻轻环住他的腰,依然是不含情愫的,安抚含量百分之百的拥抱,“是因为……之前你表现并不生疏,我以为你对联姻和……这种事,都看得很开。如果知道是你还是第一次,我一定不会带你回来。”
是的,闻星洲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他还是第一次之后想反悔,他似乎是有些失控了,她被他狠狠按在床上,叫停声被大手尽数掩回嘴里,根本没办法撤回。
“星洲。”她柔声唤着他的名字,手一下一下轻抚在他光 | 裸的背上,“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和门当户对的人结婚,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我会是为你牵线搭桥的人。我们之间,如果产生了其他关系,会对你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困扰——”
闻星洲没允许她继续说下去,他眼眶通红,却一直在笑,“你真的很贴心,太善解人意了。我妈到底是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当保姆都能当得如此伟大,我要求什么你都能奉献。”
不加掩饰的浓浓反讽,林云雅听得出来,他在气头上,再多谈下去也是无益。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转身往衣帽间走,“我早上有个会,要迟到了,你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学校。”
闻星洲纹丝不动,高声质问:“然后呢?你还会找我吗?”
“当然会。”林云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需要我跟那些女生见面的时候,你会找我,对吗?”闻星洲颓唐背靠住墙,抬手捂住眼,高大的身躯佝下去,怒急的声音骤然褪色,只剩嗫嚅:“当然了,你一点都不在乎。”
无论他在party时对祝小优和颜悦色,还是在球场当面给任尔珍微信号码,她都不在乎。
衣帽间的更衣凳上,林云雅套上衬衫,对镜一颗一颗扣上扣子,在职场要平衡员工之间的冲突,现在又要抚平小男生的质问,乏力感涌上心头,“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些。”
林云雅很快换好衣服重新出来,白衬衫和米色西裤,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质地上佳的材质,没有一丝皱褶。
她甚至还快速化完了全妆。
闻星洲看着她无懈可击的样子,知道自己输了,在这场争吵中,看似他更为咄咄逼人,实际上掌控权一直紧握在温声细语的林云雅手里——
只要她不在乎,主动权就永远在她那里。
他受挫、绝望,“姐姐,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最先从脑海里蹦出来的词汇——
Humiliated.
形容词,被羞辱的。
可林云雅的表情依然没有一丝裂痕,不气不恼地柔声劝道:“星洲,别这样,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性是施舍,拥抱是施舍,连安抚都是施舍。
闻星洲无法再面对她,至少无法再保持平静,迅速套上衣服,摔门而去。
*
实验室的几个大男生,正在凑在一起洗烧杯。
有个穿牛仔裤的小哥挤挤眼睛,示意其他人看玻璃门后的闻星洲,“今天洲哥好像心情不好。”
旁边戴眼镜的瘦弱小哥不以为意:“他不每天都那样吗?”
其实他本来想说“那逼样”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敢说出口。
牛仔裤小哥继续说:“我刚才跟他打招呼,哇他那气压低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眼镜男嗤笑一声:“人家有钱大少爷,看不上我们这些乡巴佬,你就别往前凑了。”
牛仔裤小哥皱了皱眉,“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啊……”
眼镜男不服:“我说错什么了——”
一直没说话的助教说话了:“星洲请我们全实验室吃饭,还吃得少了?你吃人嘴软不知道啊?”
眼睛男还想反驳,忽然看见大家眼色都变了,一转头,是闻星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眼风扫过他:“话这么多,吃太饱了?”
身强体壮的人,气势上就天然胜一头。
眼镜男悻悻收回视线,假装认真洗烧杯,不再废话了。
无声收拾完器具,几个人陆陆续续到更衣室脱下实验服,在公共浴室简单冲个澡出来,牛仔裤小哥突然像见鬼一样低声叫起来:“卧槽你们看大壮!”
大壮是个将近两米的粗犷汉子,然而今天特意剃了胡子,换了一身新衣服,古龙水味香飘十里,每一步都向四周狂热地散发着求偶的气息。
并且卫衣口袋里露出的一个硬角,助教眼疾手快一把抽出,叫出破音的哇塞,“你还带了避孕套!”
牛仔裤小哥竖起大拇指:“不错,周全。”
听说大壮要去见网恋对象,一帮人立刻凑上去问东问西,“网恋对象?视频过吗?”
大壮是壮汉反差萌,有点害羞,“没有,发过照片,还挺漂亮的。”
眼镜男摊了摊手,“照片可能是随便找的网图啊。”
大壮腼腆地笑了笑,“其实长相无所谓的,我自己长得也没多帅,怎么好意思挑剔别人。”
眼镜男深以为然地点头:“我这是这么想的,只要是个女的,关了灯都一样。”
助教横他一眼,“你还有没有底线?”
“换成是你,如果女方愿意,你愿不愿意?”眼镜男扭头问牛仔裤小哥:“要不愿意,就是你那个不行。”
牛仔裤小哥歪着脖子认真思考了很久,羞愧地笑了笑,“其实……只要不是特别特别丑,我好像也……”
年轻男生聚在一起,无处发泄的旺盛精力偶尔会使得话题走偏。
聊嗨了,牛仔裤顺口问:“洲哥,你呢?”
在问到闻星洲之前,几个直男得出的共同结论,相当不堪入目,且没有底线。
闻星洲手里动作顿了顿,把衣服塞进衣柜里。
不,他很清楚答案,他不是,在遇到林云雅之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过强烈的需求和冲动。
“砰”一声关上柜门,闻星洲说:“我只对一个人有感觉。”
几个直男纷纷噤声。
大壮住闻星洲对面宿舍,低声向其他人告密:“洲哥昨晚没回来睡觉。”
助教仿佛发现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脸色剧变,一把捂住张大的嘴,“洲哥,你别担心,现在年代不同了,我们对同性之爱都是抱持很开放的态度——”
“滚。”闻星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更衣室。
助教的大嗓门余音绕梁:“星洲,心态放开点,说不定多试几个,你就发现,其实你不止能对一个人有反应——”
自动门在眼前滑开,闻星洲刚迈出实验楼门,清冷的风扑面,还有一声热情过度的“闻学长!”
一脸兴奋的任尔珍显然守株待兔已久,跺了跺蹲麻的腿,三步并成两步跑到闻星洲面前,“好巧呀闻学长。”
其实闻星洲和她根本不是学长学妹的关系,为了拉近距离才这么叫。
“你还记得我吗?”任尔珍笑眯眯地问。
但是笑容没能挂住太久。
显而易见,一脸漠然加陌生的闻星洲,已经不记得她了。
任尔珍只短暂沮丧了一会儿,昨天那么多女生找他要联系方式,但他只给了她,还单独接了她的水,肯定是她有什么不一样。
于是任尔珍继续火力全开:“快到饭点啦,正好遇上了,要不要一起吃饭呀?”
换作平时,闻星洲肯定是拒绝无疑。
但他今天实在心灰意冷,助教的大喇叭还在他耳边无限回放。
惨淡到无以复加的心境,怀着一缕破罐子破摔的痛苦挣扎,他仿佛不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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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一般点了头,“可以。”
学校的四楼食堂,主要用于接待外宾,仅供应小炒。
闻星洲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任尔珍当然能从闻星洲的表现中清晰感知到他的三心二意,但她还没有气馁,决定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希望以此吸引他对她的关注度。
“学长,我今天的美瞳颜色好看吗?”
闻星洲勉强抬起头看她一眼,“唔,还行。”
在他心里冒出的念头却是——林云雅摘眼镜的时候,会习惯性地闭一下眼睛,她的睫毛好长,在脸颊上投下长长一片阴影,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戴眼镜可以那么性 | 感……
任尔珍继续喋喋不休:“学长,你觉得我今天的唇色好不好看?是还没上市新品,我妈从熟悉的PR那边提前拿到的货……”
闻星洲想起了林云雅昨晚被啃到红润的嘴唇,下唇被贝齿咬住时溢出的动情呜咽……
在他断断续续地走神时,任尔珍已经说完了一大段关于室友的故事:“……我早就跟我室友说,那个粉底色号不适合我啦。”
闻星洲想到的是,林云雅的肤色很白,她不需要用粉底吧?她的身体也很白,趴在长春花蓝的床上,美丽流畅的脊背起伏,洁净的清冷质感,宛如夜半皎洁的月光……
“闻学长?学长?”任尔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嘟起了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闻星洲回神,眼神聚焦的瞬间,涣散的迷茫忽然由清冷全然覆盖,“吃完了?”
不等任尔珍回话,他已经起身离席,往前台去了,“买单。”
他确认了,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他,闻星洲,并不是谁都可以。
仅仅是在幻想中,将身下的林云雅换成别人,换成任尔珍,或是其他任何人,仅仅是想象而已,都令他感到背刺般无法接受。
*
当天晚上,闻星洲又梦到了林云雅。
只是梦的内容毫不旖旎。
梦境从他摔门而去之后开始,林云雅一个人,坐在她那间华贵雅致的大房子里,像几年前一样放声大哭。
奇怪的是,梦里,闻星洲并不在她的身边,但她的哭声仿佛就在近在迟尺的地方响起,让他像当年在医院急诊一样,担心过一会儿听力是否还能健全。
闻星洲在那样不计形象的嚎啕声中醒来,睁开眼睛的瞬间他就知道,梦是假的、是反的,现在的林云雅已经不会哭了。
他不知道这些年的她经历了多少风雨,才能够从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姑娘,变成现在这样,成熟伪善的大人。
但是至少,她再也不会哭了。
其实是一件好事,她蕴藉的外表下,心是硬核的铜墙铁壁,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她。
她很坚强、无所不能,他似乎没有资格去担忧她。
没有人有资格担忧她。
闻星洲为此感到无比的焦躁,同时在没有来由的庆幸中,辗转反侧。
两种对撞的莫名情绪愈演愈烈,最终驱使他来到林云雅家楼下。
从小区的围墙外,香樟树下的某个角度,仰头就能看见她的家,能清楚眺望客厅的大阳台和三间朝南的卧室。
然而,五楼的灯,却一整夜都没有亮起。
一盏都没有。
黑洞洞的窗口,昭示的现实是与色彩相似的残酷——
林云雅一夜未归。
闻星洲再没有经历比这时更挫败更狼狈的时刻。发型在更深露重中微塌,下巴上冒出颓废的青色胡茬,披着寒露的身躯靠墙站立太久,动作发僵。
比冻僵的身体更僵硬的,是他几经战火的心。一颗情窦初开后,备受重创的心。
应该早就知道的,他并不特殊,在他们共度一夜之后,即便他愤怒砸门而去,对她却无关痛痒。
她对他的宽容,是悬浮于真实世界的,是怜悯,是施舍,或许还有愧疚。
但是没有爱。
他不愿意了、他不高兴了,林云雅根本不会回来哄他。
她还有别的选择。
在灯红酒绿的成年人世界里,她还有太多太多的选择。
13. 第 13 章
有位同事盯着林云雅看了半天,发自内心地夸道:“林总,你今天很漂亮。”
旁边的同事仿佛找到知音,立即补充道:“对!比平常还要漂亮。”
这已经是林云雅今天第三次在电梯里被夸好看了。
她不得不从电梯门的反光里反复对镜自揽,只是好像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林云雅只能将所有夸赞归类为狗腿,笑了笑说:“你们再多夸几句,我就要信了。”
“我是说真的。”同事听出她没信,赶紧再强调一遍,“真的容光焕发,眼前一亮的感觉,今天心情很好呀?”
另一个同事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是不是季度奖要提前发了?”
“叮——”
电梯门在面前开启。
“季度奖没有提前,不过你们要是工作再勤勉一点,下个月的绩效奖倒是有可能多发。”林云雅笑着走了出去。
电梯门重新合上,狭小的电梯厢里立即充满了善意八卦的窃窃私语声。
“喔我知道了!林总是不是中彩票了!”
“中个五百万?税后才四百万,也就林总一季的季度奖,有什么可高兴的。”
“也是哦……唉,她们有钱人的世界真是难以捉摸……”
实习生妹妹在角落里听了半天,一直欲言又止,等他们讨论得差不多了,才瑟瑟地举起手,“为什么你们没人猜林总恋爱了呀?我觉得她明显是恋爱了啊,眼睛里都闪着亮光,而且她今天笑容特别深,你们没发现吗?”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了。
不往哪个方向想就罢了,往那边一想,确实是,林总今天似乎时不时沉浸在如沐春风的温煦里,眼底弥漫着些许融融的春意。
“你这么说好像是哦,林总中午还请全部门点了奶茶,虽然她平时也经常会请,但是和今天这个时间点凑在一起吧……”
“对,还有吴经理,今天都没挨批。”
林云雅看似很少厉声厉色批评谁,其实对工作很细致很严格,她温声细语的,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你,照样能把人说得羞愧难当抬不起头。
可是今天的例会上,吴经理演示的PPT犯了个很明显的错误,但是林云雅只说了一句“下次注意”,就轻描淡写揭过去了。
有同事看不过他们八卦,为此划上了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句号:“那是你们用你们恋爱时的反应臆测的,那可是林总,林总能跟你们普通小姑娘一样嘛。”
众人又是一愣,再度觉得很有道理。
一部分老员工曾经经历过林总谈恋爱的年月,她除了笑容比平时多一点,好像也没太大区别。至少没有能让普通员工一眼看了就准确发现不同的区别,像今天这样的巨大区别。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大概,可能,还是发财了吧……
*
林云雅今天的心情确实出奇的好。
早上跟坏脾气小破孩大吵一架出门,路上心情短暂郁堵了一会儿。
但时间的确非常非常短暂。
再是天大的郁闷,也盖不过通体的身心舒畅。
回想林云雅过去的交往对象,都是年龄相仿的成熟男士。都说岁月对女人残忍,没有切身体会过的人不会明白,原来岁月对男人才是真正苛刻,三四十岁的男人,哪怕勤于锻炼,在床上的表现,是真的很难跟二十岁出头的大男生比较。
在过去的几段恋爱中,林云雅不幸遇到过口红男、光速男,当然也曾遇到过相当和谐的性,但那些都无法与昨夜的绝妙体验相提并论,甚至光是想到相提并论这件事,她都觉得是对昨晚的经历的一种侮辱。实话实说,得知闻星洲是第一次,她最初是想拒绝的,可是到后来,她情不自禁地回应他,享受、沉沦,叫出高亢的嗓音,高 | 潮迭起的夸张描述原来不仅存于黄色小说中,无法言喻的纯粹快乐,让清晨拥挤的早高峰都不再烦闷,手指轻点在在方向盘上,轻快地起舞。
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进邱月玲办公室的那一刻。
邱月玲安排林云雅去邻市出差,分公司搞出了一个烂摊子,让邱月玲发了好一通火:“这点破事怎么还能闹上媒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干不了就辞职!换人!”
骂完,不听对面解释,直接重重摔掉电话。
可是人骂完了,事情还是要解决,邱月玲乏力地对林云雅说:“我觉得他脑子不太灵光,你去帮我盯着他,不要又干一堆蠢事要我擦屁股。”
“好。”林云雅颔首。
邱月玲点了支烟,充电般深吸一口,满腔的怒火好歹压下去大半,烦闷中挥开吞吐出的灰色云雾,“哦,对了,气得我都差点忘了,你是不是说和星洲见过面了?”
林云雅顿了下,不自觉坐直,说是,“吃了顿饭,还去他的宿舍转了转,星洲应该还没有女朋友。”
邱月玲满眉眼的郁色稍稍和缓,“联姻的事,你和他提了吗?”
“没细说是谁,简单提了一下。”林云雅客观地表述出她的评测结果,“星洲对此……嗯,是有一点情绪,但他对这件事有心理准备,我认为他最终是可以接受联姻的。”
喜忧参半的消息,邱月玲斟酌后,还是寄希望于林云雅:“还好星洲从小就听你的话,你有空多劝劝他吧。”
林云雅望着地毯,含混地“嗯”了一声。
从来没有哪一次,她觉得如此无法面对邱月玲。
*
奔着收拾烂摊子而去的出差,毫无疑问,千篇一律的焦头烂额,更别提林云雅在听内审汇报时,还意外发现了另一个准坏账项目。
本来计划两天一夜的行程,被迫又多耽搁了一天。
回程这天,从半路上突然开始下起了大雨,纵使开了多年车的林云雅也在高速上走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下了高速进入城区,瓢泼大雨逐渐转化为暴雨,城市道路堵得一塌糊涂,放眼全是模糊的红黄灯。
有些车底盘低的车主已经不敢再开,纷纷冒雨下车,怕待会儿水淹了发电系统,打不开车门,被锁死在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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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雅的SUV还能再负隅顽抗一阵,她一边往前开,一边小心翼翼地判断着淹水的高度,随时准备好弃车。
也许是上天眷顾吧,就这么揪着心行行停停,竟然也勉强开到了小区外,小区大门两端的灯球被断线的雨水模糊,但能眺见两团隐约光晕的那一刻,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知道家就在前方,就已足够安心。
车总算开到能看清光球轮廓的距离,白墙边立着一团黑影,摇摇欲坠的样子吸引了她的一眼侧目。
眼熟的颓靡气息扑面而来。
林云雅心生疑云,好在她心生疑云,降下车窗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早已在灰白墙面之前融成一尊雕塑的闻星洲。
惊诧、震撼,差点说不出话,林云雅迎着扑面的雨朝他挥手,叫他:“上车!”
黑影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坐化了,变成了墙上一抹英俊阴郁的画。
潮湿的水汽倒灌入口鼻,林云雅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闻星洲!”
被雨糊成一片的睫毛颤了颤,长久处于半涣散状态的视线,半晌才在她脸上迟迟聚焦。
闻星洲似乎张了张口。
可是说的什么?雨大得遮蔽眼帘,根本看不清。
林云雅别无选择,冒着大雨冲下车,每向他跑过去一步,高跟鞋都高高溅起一腿的水渍。
当她终于停在闻星洲面前,他终于抵挡不住,一头歪倒在她身上,高大的身躯,重重砸下来。
林云雅下意识闭眼,脑中联想出连人一起被砸向车身的痛苦画面。
然而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闻星洲意识都模糊了,还记得飞快调转方向,让自己的身体作为摔向车身的缓冲垫。
他无力地倚在车上,到底是怀里抱着她,还是他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在混乱中已辨认不清。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宽阔的肩背被雨浇透了,原本结实宽挺的身材,湿漉漉的,竟然无端透出一股单薄瘦削的意味来。
林云雅忽然想起了那个小男孩,那个无助地、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只会以捣乱的方式引起注意的可怜小男孩。
直接接触的躯体范围扩大,林云雅在一片冰凉的雨里感知到了不正常的体温,她伸手去摸他被黑发沾湿的前额。闻星洲侧头想避,却似乎虚弱到连避开的力气都没有。
“别动。”林云雅低声警告。
虽然警告声很快被雨声冲散。
她不确定闻星洲有没有听见,他双目无力的微阖着,眼下的青白与扎人的胡茬连成同样令人怜惜的落魄。她掌心下的额头烫得惊人,抱住的身体也滚烫到惊人,几乎让她错觉周遭的水汽在蒸发。
感受到她指腹的温度,闻星洲垂垂抬起头,贴在她耳边,苍白的嘴唇翕动,“姐……姐姐……你回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的一个“了”字,裹进雨水里,听不清,顺着水流滑落。
缥缈的气声,每一个字,或轻或重地敲打在林云雅的耳朵上。
天啊,他到底在这里傻等了多久。
14. 第 14 章
如何把这个身高188的大病人运走,着实难住了林云雅。
狂风骤雨的天气,120热线一直占线,而她的车轮胎都快淹到一半了,送去医院的想法暂时不现实。
至少不能再让闻星洲继续淋雨,林云雅只好请物业管家帮忙,一起将闻星洲扛上了楼。
高大的身躯,瘫倒在沙发上,长手长腿,几乎占据了整张长沙发。
安置好他,林云雅想去洗手间拿干毛巾,刚起身,手腕被紧紧攥住,重新跌回沙发上。
“别走。”闻星洲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迷蒙一线地望着她。
林云雅竟然从他的眼色中看出了恳求。
见他意识还算清醒,她放软了声音,好声好气地跟他讲道理:“我不走,你全身都湿透了,还在发烧,我给你找干净衣服换,你先等我一下,好吗?”
闻星洲木木地盯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知道到底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反正就是死活不放手。
一旁的管家小哥原本很紧张,现在都看笑了,羡慕道:“你们姐弟感情真好。”
林云雅正在摸闻星洲额头的手顿了顿,回头,多此一举地郑重解释道:“我们不是姐弟,我是他的阿姨。”
握住她腕骨的力道慢慢松开了。
闻星洲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头转向沙发里侧,但并没能完好地掩饰住受伤的神情。
林云雅得以脱身去洗手间,抱着干净的浴袍和毛巾出来时,有别的物业听说了情况,有人声势浩大地提了两大个医药箱上楼按门铃,哐哐哐往茶几上摆了两大排,感冒药退烧药止痛药,体温木仓退烧贴,应有尽有。
闻星洲其实真的烧得一半朦胧一半清醒,刚才在楼下,林云雅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花了好几秒钟,才确定不是幻觉。
他在隔水般的模糊感知里,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听见林云雅对物业的人说:“谢谢你们……好……要是晚一点还没退烧,你们能不能帮忙想办法把他送到医院去?”
豪宅的物业,能做的事的确很多。
闻星洲无所谓,去医院也好,在她家也好,只要林云雅在,他就觉得无所谓。
送走物业的人,林云雅折返回客厅,并没有着急上前查看他的状况。
她环抱着手臂,虚虚倚在墙上,望着沙发的方向,神情似乎恒永不变,又仿佛蕴藏着莫测的情绪。
审判的情绪。
闻星洲察觉到她的审视,勉强辨别出方向,朝她睁开眼。
林云雅迟迟没有开口。
闻星洲知道,他的圈套被她看穿了。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从在楼下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尽管清楚她不可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把高烧的他扔出门,闻星洲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被她的眼神高高吊起,吊在悬而又悬的半空钢丝上。
哗啦啦的雨声急促拍打在整面玻璃落地窗上。
似乎过了很久,漫长得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
“自己能换衣服吗?还是我拜托物业小哥帮你换?”林云雅终于说话了。
“你。”闻星洲声音嘶哑,但异样坚决,“你帮我换。”
林云雅没有掩饰自己的犹豫,她让他看出来了,她在犹豫、在权衡。
可是闻星洲守了将近两天,才等到她,他不可能轻易放弃。
她不在意他的喜欢、不在意他们上过床的事实,但她不可能不在意他的死活。
他看见她手里的一堆药,非常不齿自己的行径,但还是像顽劣儿童一样加码道:“你给我换,否则我不吃药。”
他的要挟似乎起效了。
林云雅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妥协的表情,走过来,半跪在沙发旁,手里抓着浴袍和毛巾。
吵架之后,在林云雅消失的这几天里,闻星洲想通了很多事情。
林云雅无疑是在意他的,虽然或许与情爱无关,但无论她在意他的原因是什么,都好,都可以。无论,她是以长辈的身份关怀他,还是以他母亲下属的身份讨好他,或者是以陈年往事的情谊照看他,也可能是以不请自来的愧疚心善待他,都可以,他什么都能接受。
对于她的下床无情、对于她的刻意回避、对于她在外人面前始终坚持自称是他“阿姨”的身份,他可以装聋作哑,能够以任何身份待在她面前,满足又苦涩地待在她面前。
比起在永远见不到她的地方,徒劳的等待,等待她的下一次出现、下一次垂怜,辗转反侧地猜测她今晚又邀请了哪个男人回家。
两害相较取其轻。
这是闻星洲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喜欢的感情。他曾经从各种渠道听说过,年轻人经常一时脑热,男人容易精虫上脑。
他现在的情况是否正好符合这些劣迹,闻星洲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从重逢以来,只要闭上眼,就是林云雅。这几天愈演愈烈,随时随地都会想起她如同白天鹅引吭般的纤细脖颈,清冷的脊背被动情的红润覆盖,像静谧雪地上的浅淡梅花。
所以,闻星洲只能莽撞地捧上了他的真心,一颗赤忱的、破碎的,还有他不确定包不包括精虫上脑的真心,来到她的面前。
好像只要能在她身边,其他所有的烦扰,所有的不甘心,所有事件的重要性,都可以为之而让位。
还在发着高烧的闻星洲,空等了很久,没有进食、没有喝水,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淋透了雨,体力不支,浑身无力,但他仍然用挑衅的眼神看向林云雅:“你不帮我,我就不吃药,也不去医院。”
林云雅手上正快速用毛巾裹住自己往下淌水的头发,目光平直地反问:“烧死了怎么办?”
其实不会烧死,她看过他的体检报告,一个身体素质强健到令人汗颜的年轻人,凭自身抵抗力,也许明天早上醒来就能康复。
她意识到自己在说没用的气话,对现在的林云雅来说,这种不增加任何价值、单纯为了输出情绪而存在的话语失误,并不算太常见。
闻星洲闭着眼,声音发闷、沮丧、潦草,却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那就烧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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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雅忽然觉得画面似曾相识,当年在医院急诊,十七岁的少年也是这样反叛到让人简直恨不得当场给他一脚。但他瘫软着,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眼眶发红,脸颊不正常的潮红衬出了异样的苍白,摇摇欲坠的宽肩,莫名透露出一种极其单薄的脆弱感。
那种会令人心生怜惜的脆弱,浇熄了林云雅心中所有刚刚升起的反面情绪。
刚才淋了雨,她感觉喉咙隐隐有些发痒,是感冒的前兆。
她也必须要尽快把自己弄干。
反正彼此已经赤诚相对过,没什么好害羞的,林云雅反手脱掉了自己的衣物,全都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她先随手扔在地板上,然后上前来解他的。
不过林云雅还是低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
闻星洲的视线轻轻往侧面避开,她伸手,将被雨水浇得透光的T恤,从偾张的肌理上剥开,窗外电闪雷鸣,他的喘气声随着紧实胸腔的起伏而膨胀……各种感官受到的刺激无法言喻。
后来脱裤子的步骤……林云雅简直觉得不堪回首,总之彻头彻尾假装瞎子,艰难地完成了任务,匆匆给他裹上浴袍,又另外拿出一条干毛巾擦头发。
*
对于林云雅很煎熬的过程,对于闻星洲亦然。
但他在反复煎熬中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他现在很虚弱,但要以体力压制一个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女人,还是绰绰有余。
因此,他不想睡她,至少,没有迫切到不管不顾地想睡她。
当林云雅靠近他的这一刻,眼前没有一丝赘肉的曼妙躯体,鼻尖萦绕着的浅淡优雅的苦茶香气,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但闻星洲更想做的事,却是用力地抱住她。
林云雅下意识挣扎了一下,非常轻微,并且挣扎马上被她的理智止住,变成回抱的姿态。
“抱了一下,就听话吃药,然后乖乖睡一觉,好吗?”她像哄小朋友一样哄他,甚至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闻星洲手臂用力,更加用力地将她按进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仅仅是拥抱,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感受她的香气和体温,就足以抚平他内心的所有焦躁,就令他心满意足。
他像是失去了理智和自尊,在摔门而去之后,她还允许他的亲近,让他感受到一种苦涩的快乐。
他好卑微。
这样几乎卑微到尘埃里的心态,让闻星洲觉得完了。
完了。
他绝望并欣喜地发现,他完了,他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精虫上脑。
是的。
他可能是真的喜欢上林云雅了。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闻星洲抬起烧得迷离的眼睛,泛红的、湿漉漉的,或许还是深情的,望着她,“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他有点烧糊涂了,随着心意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说话,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她逐渐柔软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