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反诈APP治理国家》
1. 第 1 章
“我死后,蓟州基业便交托于你了,真儿虽寻回,但他年幼,恐怕……”病重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躺于榻上,抬起枯瘦的手,两鬓斑白,浑然是油尽灯枯之相。
素色云纹帘帐外,发丝凌乱的姜真正一脸莫名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她刚刚是被人挟在马前,一路疾驰来的,到了门前,又不知道被哪个心腹侍从或将领给推了进来,恰好听见榻上男人气若游丝地交代后事,向另一个立于榻前的高瘦男子托孤。
那高瘦男子皮相优越斯文俊秀,但眼角已有细纹,眼神却敏锐清明,不见半点混浊。
姜真从被找到就是快马加鞭地赶路,说是她从未见过的亲爹病重,那么显而易见,躺在榻上的中年男人才是原身的亲生父亲。
内室里正进行托孤的君臣二人自是注意到了大活人姜真,病榻上的男人奄奄一息,缓慢挥动手腕,咳嗽一声,想示意姜真过来。
而对病重的中年男人知之甚深的高瘦男子则开口出声,“少主,主公唤您过来!”
虽然病重男人形容枯槁,颇为可怖,但姜真穿越乱世多年,见过的死人不胜其数,而且对方毕竟是名义上的亲爹,所以姜真只是怔了片刻,旋即步入内室,停在榻前,“噗通”一声跪下,动作干脆利落。
“爹!”她喊得清脆响亮,没有半点扭捏。
“好,我儿……”病重的中年男人,勉力露出些笑,“有生之年,得以与我儿相认,大善哉!为父也能闭眼了。”
虽然姜真在现代时就是孤儿,对这种情形不太能共情,但左右不过是哭罢了。
她可以的!!!
勇敢姜真,不怕落泪!
姜真努力憋出泪,呜咽一声,带着哭腔大喊,“爹!”
虽说从前未曾见过面,但病榻上的中年男人不知是情感充沛,还是人之将死,一声爹叫他不由得动容,横生出一股力气,紧紧抓住姜真的手,“我儿,记住!他是为父最信赖的人,你往后事事要听他的,将来治理好蓟州,做个百姓爱戴的主公。”
“去!跪下拜见仲父!!”最后一句话,中年男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姜真听话照做,即便高瘦男子伸手去拦,她也拜了三拜,喊道:“仲父!”
“主公,这如何使得?”高瘦男子真心推拒,面色忧戚自责。
病重的中年男人却用着虚弱的声音恳切嘱托,“若我儿不中用,来日你可自取之,你我皆知,如今的蓟州千疮百孔,内忧外患。只求日后,保他性命无忧,富贵一生。”
……
看着二人说话的姜真,虽有些游离在氛围之外,但仍努力憋出泪,忽而弱弱问了一句,“虽然但是,我能否问一句,这儿的规矩是女子也能做主公吗?”
在生死离别,情绪正浓之际,姜真礼貌得不太礼貌了。
但确实很好地打断了两君臣。
“你?是女子?!!”这是来自亲爹大惊失色的质问,他是万万不信的,谁家女儿又黑又瘦,脸皮厚到一见面就能利落下跪喊爹的?
尽管姜远身子都凉了半边,但在这一刻,还是感受到了气血翻涌的滋味。
他青白枯瘦的脸瞬间变红,脖颈间血脉偾张,手一下下捶打床榻,却又因看不见,即便着力沉闷,怨恨不甘,化至榻上也不剩什么力了,“天不垂怜!天不垂怜呐!
“蓟州之地,君可自取,望保她得觅良人,一生安康,吾、吾死可慰!
“蓟、蓟州、交托与君、君!”姜远侧首望向高瘦男人,短短两句话他便已用尽力气,目露恳求之意。
高瘦男子掀开衣袍跪在榻上,深深一拜,双手交叠于地,头叩其上,“臣誓死守蓟州基业,效忠少主,矢志不渝!”
交代过后事,姜远便不再有所忧虑了,即便有,也无余力。
他的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一生过往,忽而听见一声女子悲痛怒喝,紧接着是略带疑惑的声音“可我是女子”,两相结宜,他猛地瞪大眼睛,双手抓紧榻两侧被褥,身子直直挺起,又惊又怒。
“吾负褚氏,其、其误我乎!!”
说罢,一口鲜血喷出,溅撒满榻,姜远的身子如同失去着力,“砰”地落下,他的眼球凸起,面庞洒满血点子,显然是死不瞑目。
虽说场面有些可怖,但毕竟是一代枭雄的陨落。
姜真默默跪得边角一些,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哭比较恰当,而内室不知何时涌进群人,有身高九尺的粗壮武将,也有瘦弱如鸡的白面谋士,一个个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难过,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那哭丧,高呼“主公,你怎的去了”一类的话,倒是叫她这个真的血缘上的亲生女儿颇为汗颜。
也许,她不该泪如细雨,该哭得壮烈一些?
但突然哭得太厉害,会不会显得突兀?
抱着这样的疑惑一直等到姜远入殓,依照惯例,需得死者亲子抱其入棺,奈何姜真人小力微,那个被姜远托孤的高瘦男子又知道她实际是女子,所以最后叫一个成年的远房子侄将人抱进去的。
姜远是在战场上受伤,后来伤势渐重,病体沉疴,从褚氏乳母口中得知尚有一孩儿存世,才硬生生吊命到今日,所以一应物事都是齐全的,下人们很快就在府里挂上白布,换上丧服,报丧贴也都发了出去。
其实不必报丧,蓟州的权贵们也都知悉消息。
姜远虽说吃了败仗,连丢四郡,可还占据着蓟州,是蓟州的主人,又有左丘始坐镇,即便从晋、魏、宋三国手中夺回四郡不大可能,但蓟州城坚墙固,勉力喘息还是能的。
在姜远的势力没能完全失势前,蓟州本地的豪族自然会做好面子情。
因此,短短几刻,明明是白幡哭灵,可往来的宾客却络绎不绝,都不像是丧事了。
姜真答谢答得头昏脑涨,尤其她才刚认回来,即便身边跟着帮她认人的仆从,也觉得头大如斗,更别提作为孝子,她还得来一人就拜一下,若是对方再说些宽慰勉力的场面话,她就更辛苦了,又得面露悲戚,又得咬文嚼字多谢人家的关怀。
旁边的仆人还解释说至少得停灵三日,姜远膝下只有姜真一个活着的儿子,守夜也必得她来。
换成别人,咬咬牙忍了,但姜真不是什么实心人,真要是老老实实跪在在这里三天滴水不进,她人怕是就废了。再说了,她心里还记挂着点别的事呢。
仆人本想拦她,劝上一劝,姜真听着连连点头,在仆人以为她听进去的时候,慢悠悠道:“道理我都懂,但人有三急听过没有?总不好叫我被憋死,到时候父子俩一块出殡,那才是真正连摔瓦的人都没了。”
姜真看了眼被噎得说不出话,急得脸都白了的仆人,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慌什么,去趟茅厕能用多久?来,给我指个路。”
仆人是家生子,祖孙三代伺候姜家人,虽说怕得不行,但血脉里的忠诚天赋还是叫他垂着头,乖乖指路。
姜真一拍他的上臂,道了句谢,就神态自然的走了。因为是亲生子,她穿的是麻衣草鞋,在周遭独一份,还是挺醒目的,可她面色自然,完全没有被注视的不自在或疑惑,大摇大摆的从小门溜出去。人的气势是相对的,她越是沉住气,表现得理应如此,越是让本来知道道理的人自我怀疑,轻而易举唬住了其他人,连个出言拦的人都没有。
但有的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姜真才走出去没两步,姜远托孤的高瘦男子仿佛有感应般出现在她面前。
他手执羽扇,踏步而来,神情并不慌张,也无责怪,面上虽仍有悲戚之色,却出声温和,“少主,您该回堂前了,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不好失礼。”
姜真没有被抓包的慌乱,她觉得自己有正当理由,况且,高瘦男子来寻她,又何尝不是她在等高瘦男子过来。
“啊!”她用力一拍自己的脑袋,故作懊恼,“我还以为他们都看见我出来,就知晓是我有事,您放心!下回出来我肯定和他们都说一声,告告饶。”
她认错认得快,面相又善,看着就叫人觉得率真实诚,姿态放得还低,换成寻常下属,介于她的身份,此刻怕是已经被噎得不行,遭她糊弄住。
但高瘦男子没有,他仿佛看穿了她,始终淡淡注视,不为所动。
光照正盛的金乌忽被云朵遮住,洒落的炙热日光陡然消失,假山院墙悉数蒙上阴影,天宛若在顷刻间暗下。
一大一小都不动也不说话,气氛渐渐凝滞,姜真嘴边的笑意慢慢抚平。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衣裳飒飒作响,连同遮住金乌的云朵也忽然散了,日照陡起,亮得耀人眼,如同姜真转变的态度一般。
她十一二岁的年纪,因为经年奔波挨饿,身量像是八九岁,殷切的朝高瘦男子走去,双手掰扯做着小动作,仰面望向他,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期期艾艾道:“仲父!”
纵然知道她在外流浪多年,养成市井习气,有一肚子把戏,可是主公的灵柩在前,嘱托殷殷在耳畔,看着这张肖似的面容,小心希冀地喊自己仲父,左丘始终究是叹了口气,主动道:“少主若有忧虑之事,不妨与臣言说。”
姜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但姜远能在乱世打下基业,肯定不是傻子,他托孤的对象定当是极为信任的。
姜真的种种思虑仅是在脑海中存在一瞬,紧接着便低下头,面色羞愧,两边食指交缠,“仲父,我错了,我就是想出来找找看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她、她病得很重,路上就高烧不退了。”
“她甫一进府,便请了蓟州最好的郎中前来医治,如今当喝下药睡去了。你不必担心,会有人照顾好她的,她的病是娘胎里带的沉疴,往后以珍稀药材慢慢调理,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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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碍,但左眼怕是治不好了。”左丘始娓娓道。
姜真松了口气,她曾攒钱带青娥去看过郎中,所言相差无几。只是乱世下,买那些珍稀药材并不容易,财力权势缺一不可,才一直耽搁,如今以姜家的家底治一个小女郎,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还、还有一事,我还有两个同伴,在你们寻到我时,恰逢暴乱,不慎走失。能否请仲父帮忙寻人?我、我们这些年相依为命……”说着说着,姜真就开始左右手轮番拭泪,像是顽皮的孩童受了委屈回家同长辈告状般。
左丘始对她所言并不意外,他有种预料内的淡定,“他们二人可是唤蛮和恶夫?”
姜真惊讶睁大眼睛,“您怎么知晓?”
他缓声道:“我已派人去寻了。”
“哦。”姜真呆了呆,乱世讨生活数年,她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眼前人显然聪明的有些超出想象,不是简单的洞悉事情,而是那种下棋走一步能思虑到后面十步的程度。
他很厉害。
不能得罪!
姜真脑袋里来回滚动着这两句话。
好在自己要喊他仲父,这是原主渣爹留下来的超粗大腿,她抱得心安理得!!!
接下来,她喊“仲父”两个字要濡慕亲热许多,比她前面喊“爹”的时候还要熟稔顺溜。
“仲父我知错了!”
“仲父是世上最好的人!”
“真儿多谢仲父!”
“仲父,我这就回去!”
“等等。”这声清浅,不见谄媚,显然不是姜真的声音,而是左丘始的。
他极为耐心地提醒,“灵堂在另一边。”
姜真显然是走错了。
哪知姜真点头道:“我知道啊,出都出来了,先去趟茅房,要不一会儿再用这个由头出来,旁的人该怀疑我不诚心了。”
她说的真挚,若是有其他人在这,必会被气得仰倒。
难道现在这样顺带把茅厕上了就叫诚心了???
好在左丘始修养极佳,并不放在心上,还顺手为她纠正了方向,去“她”应该去的,单独为她所设的地方所在。
姜真理了理衣裳,揪了揪衣领,昂首挺胸,气势汹汹的冲左丘始指的方向前进。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干仗了。
等姜真走在回灵堂的路时,忽而想起了一件事,她的反诈APP!
她记得自己被姜远的人找到的时候,脑海里的反诈APP突然显示验证成功,但当她准备打开的时候,又卡在了绑定上。必须填原主的相关信息,才能绑定反诈APP,从而使用。
不过……这一路上她把原身的事情都弄得差不多清楚了,横竖守在灵前无趣,不如试试绑定?
姜真别的没有,但执行力很强,说干就干,从路上就开始填信息。
【父亲:姜远
母亲:褚秀
……
出生年月:】
填到最后一处时,姜真愣住了。
好像没人知道原主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她只在早年听原主养父母提起是冬日雪天,而从姜家这边打听的时日,约莫是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
没事!
反正她闲得无聊,那就挨个试过去好了。
她在脑海里控制意识选了农历,然后从十一月一日开始提交。
就这么边试边走,回到灵前。
她前脚才踏进来,后脚就听见一道年轻男子的怒骂声,“那小儿呢?主公刚逝,他身为人子,不在灵前守着,莫不是享乐去了?如此昏聩无知的小儿,如何能担得起蓟州重担!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周围前来的宾客围着在劝。
“马三郎君切莫动怒。”
“许是误会!”
“天大的事,也不当在灵前闹啊!”
姜真步子不顿,继续朝前走,在吵吵嚷嚷中,默默坐回她应属的蒲团上,接过旁边仆人手中的纸钱,自己慢悠悠的烧。
她对眼前的吵闹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倒是叫正在闹腾的年轻男人,即马家三郎君觉得被轻视,更是怒不可遏。
他大步向前,指着姜真大喊道:“非我有私心,然而我马家当初让贤,是敬仰姜侯贤德,你这无礼不孝的黄口小儿又算得怎么一回事?”
见姜真不应,他又上前一步,半蹲下身子对姜真怒目而视,两人的距离相近,马三似乎想用倒映着火焰的眼睛震慑住她,但事与愿违,毫无作用。
姜真对一息之隔的人完全不投目光,自顾自的烧纸钱。
当然,这不全是她淡定的缘故,而是脑海里刚好重新填完信息,正在提交。
【叮!】
【绑定成功,欢迎使用反诈APP!】
【反诈APP,助力您的无忧生活~~~】
2. 第 2 章
听到这不大有感情的标准女声提示,姜真的眼里总算有了波澜。
马三郎君面上虽恶狠狠地盯着她,见状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方才姜真视他如无物,他骂得再狠,没人应和,也像是唱戏的丑角,难堪死了。
要是她再不回应,他下句该气短了,不知道骂什么好。
马三郎君清咳两声,酝酿了会儿情绪,接着瞪大眼睛怒视她,脸沉得像是门神,“你需得给我们马家,给蓟州的豪族,给士庶一个交代!”
哪知姜真又恢复原先懒洋洋的样子,两耳不闻,手上烧纸动作不停。
马三郎君的话再次丢在地上,没人拾起,如同他的面子一样,叫他脸上青青红红,漂浮不定。他性子略冲动些,否则也不会被长辈派来捣乱,但不意味着他不要脸!
他颇为羞恼地一跃而起,气得指向她的手指都在发颤,“姜真!你说话!你要装傻吗!!”
正在熟悉几个界面的姜真勉强分点注意力给他,掀了掀眼皮,冷漠道:“哦。”
然后她接着低头烧纸,注意力在脑子里的几个模块,页面蛮简单的,分成【首页】、【骗局曝光】、【我的】三个可切换的界面,第二个【骗局曝光】点了以后显示“正在更新建设中”,约等于没有。
【首页】的界面有【举报】、【身份核实】、【来电预警】等几个按钮,但是也都打不开,倒是【我的】界面上,点开【设置】后,有好几个调整模式的按钮。
其中一个勾起了姜真的兴趣。
【防诈骗模式】
她蛮好奇有什么作用的,毕竟现在又没人能打诈骗电话骗她银行卡转账。可这个反诈APP既然能绑定在自己的脑海里,应该也和简单的APP不一样吧?
也许,现实里有人骗钱也能提示?
姜真点了开启。
于是,在原本的按钮底下又弹出了几个。
【静音】
【震动】
【声音】
【震动与声音】
跟套娃似的,这设计还挺讲究,让姜真梦回老式机,有种简单粗糙但冗杂的感觉。
而姜真面前的马三郎君已经快把鼻子气歪了,好在周遭来吊唁的豪族跟官吏里头,有好几个马家都提前收买了,见状纷纷出声,做个看似理中客的热火浇油组。
“是啊,姜真郎君怎么也该说句话,马家劳苦功高,先主公也甚是礼遇呢。”
“可怜主公,后继之人竟……”
……
“唉,莫再说了,郎君年幼,顽劣不知事也是有的,何必如此苛求呢?”
闻言,憋屈已久的马三郎君如同找到破绽,朗声大喊,“何谓苛求?此子不贤,难不成叫他祸害蓟州不成?以他的德行,来日必定会为蓟州招祸!”
马三郎君的声音极大,仿佛要嚷得天下皆知,灵堂里那些对姜远忠心的旧部皆是瞪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声张,似乎在等什么,硬生生忍下去。
也正是这时,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左丘始出现在灵堂的门槛前,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伟岸颀长的中年男子,腰间佩的玉与马三郎君所佩图案一致,只是材质更好些。不少人见了他,纷纷起身一拜,可见他威望甚高。
看伟岸的中年男人跟左丘始和睦并走的模样,二人显然就某种利益达成一致,或是左丘始暂时稳住了对方。
因此,伟岸的中年男人一踏进灵堂,当即黑沉了脸,气势汹汹指着马三郎君,大喝道:“孽……”
‘子’字还不曾脱口,就被突然响起的震耳声拦下。
【叮,小诈检测到异常!】
【温馨提示:对方可能是骗子,想要骗取您在蓟州的继承权,建议您不要上当!】
伴随声音的,还有如同将人扔进激流中的小舟的激荡感,让人莫名晕眩,只感觉从头到脚都酥麻起来。
原本嘈杂的灵堂骤然停滞,所有人都不动作了。
有的人,譬如姜真身边负责认人的仆从就在思索是否自己出现了幻觉,幻听了?可怎么会这般厉害?该不该用辛苦攒下的钱私底下找郎中看看。
但聚集在灵堂的,更多是老谋深算的聪明人,即便是短暂自我怀疑过,也会迅速观察起周遭人的神情。他们再从或疑惑,或同样探究的神情中发掘出真相。
这声音,这动静,所有人都听见,都感受到了!
绝非凡人所能为!!
左丘始几乎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目光落向马家三郎君,惊愕愤怒,指责道:“马三!你竟觊觎主公之位,惹来上苍不满,特此公之于众!”
说罢,他忽然跪下,面朝上头,虔诚道:“上苍公正,庇佑蓟州!少主姜真,当为继任!”
那些一直隐忍不发的忠心下属们,迅速跟随,胸中郁气积攒有多重,此刻喊声便有多大,他们齐齐高喊:“上苍公正,庇佑蓟州!少主姜真,当为继任!”
他们的喊声穿越院墙,即便在府外的街巷也能清晰听见。
左丘始的反应太快,迅速利用了这场变故,在那道声音没有提及名姓的情形下,将罪名扣在了马三郎君身上,即便他身旁伟岸的中年男人,即马三郎君的亲爹·马氏家主·曾经的太守·马冲回过神来,也挽回不了败局了。
况且,时人对鬼神,总是有所敬畏的。
见到左丘始这么快就敢解释方才凭空生出的声音与感觉的缘由,马冲多少有点相信是真的,毕竟左丘始作为姜远的军师,除了谋略高超之外,还以术数闻名,善占卜懂天时,兴许真有所相关。
于是,半是形势所迫,半是真有点信,马冲终究是屈服跪下了。
马冲一跪,马家的拥趸自然也悉数跪下,整整齐齐。
蓟州的这场内乱,以奇异的方式莫名平了?
始作俑者姜真默默把APP的选项给改了,从【震动与声音】改成了内敛的【静音】。
她觉得自己也很无辜啊,谁能想到这个不是提示音,而是外部播放音的选择,只有【静音】才是安安静静在脑子里提醒她,别的动静都那么大……
咳咳咳,不管怎么样,至少是好结果。
姜真心安理得的选择接受,并且非常心大的宽慰起自己,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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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继续研究反诈APP了。
但事情不会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待到众人起身后,马冲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毕竟马三郎君刚才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姜真又是指着鼻子骂,又是被老天爷,不对,是老天奶出声谴责,肯定不能全须全尾、大摇大摆地回马家吧?
马冲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很聪明的掌握主动权,与其别人来,不如他自己先下手。
所以甫一恢复如常,马冲腾的一下到了马三郎君跟前,上去就是一脚,估计用了七八分力道,作为能上阵杀敌的文士,马冲的力道还是不容小觑的,足够把马三郎君踹倒在地,疼得面容扭曲。
不仅如此,马冲紧接着甩了马三郎君一巴掌,白皙的脸上瞬间浮起五指红痕。
当下做官还不是以科举取士,靠得是荫蔽和举孝廉,而且有不成文的规矩,面相生得越好仕途越有所望。马三郎君便生得不错,少说也是中上之姿,素日里怕是没少保养这张脸。如今马冲这一打,虽说是做戏免遭人口舌,但也真下死手了。
但姜真没动,左丘始没动,反而是旁边不知道哪个身形壮硕肥胖的校尉,看就看了,不劝就罢了,竟还拊掌?!
惹得马冲跟马三都像是耍猴戏的下贱人。
马冲哪受得了,士可杀不可辱,他当即拔出腰间所挂长剑,指向马三郎君的脖颈,杀意澎湃,不像作伪。
马三当然是慌忙翻了个身要逃,马冲追上去,口中还道:“孽子,哪里跑,我今日定要清理门户!”
但趁着转身追的功夫,马冲立刻给自己的人使了眼色,他们当即上来拦,情真意切地劝起来。
“不可啊!马太守,令郎君虽有错,但不至如此!”
“是极是极!”
“想来少主仁慈,不会过分苛责的。”
姜真本好好地看戏呢,只恨手边没有瓜子,谁知道忽然话锋转向自己,偏她位置显眼,连藏都藏不得。
她也不是傻的,这父子俩闹的动静大,但其实马三郎君也就挨了一脚跟一巴掌,算不得什么,要是她跟仲父没赢了这局,还不知道眼下什么光景呢。
所以姜真立刻摆手,“无妨的无妨的,您爱人前教子,有这癖好,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我哪有苛责的道理。我不介意,您打您的,尽兴便好。”
谁也没想到姜真会这么回,她不给人递台阶也就罢了,还递刀子,弄得马冲父子进退维谷,继续打吧,马冲舍不得,不打吧,又说不过去。
场面一时尴尬极了。
但主要尴尬的还是马冲和马三郎君。
姜真可跪坐得极为安稳,在马冲父子俩目光不由自主飘过来的时候,十分礼貌地颔首,双手掌心向上,做出请便的动作。
“没事,真不必介怀,虽说你们父子俩在我爹灵前失仪,看着不太像士族能有的教养,但我能理解的,马……马三的爹?我没喊错吧?您也是教子心切,我不介意的。”
姜真说话损得不行,但还不是马三先来招惹她的。
没法子,她生性记仇。
惹到她算是踢一辈子铁板了!
3. 第 3 章
姜真也不是无的放矢,阴阳怪气前,她曾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军师左丘始,见他面上并无焦急之色,甚至如料中她会看过来般,早早望了许久,冲她轻轻颔首,她才大胆开口。
家里有个足智多谋的长辈就是好,做什么都放心。
姜真慢悠悠地等马冲父子反应。
却见马冲的脸青红交加,最后化作黑沉,他俩不愧是父子,神情变换都如此相似。
有前一遭的变故,又有姜真这等令人措手不及的阴阳怪气,委实挫了马冲锐气,先前隐隐胜券在握的得意是瞧不见半分。
其余的人面面相觑,手还维持着拦的动作,但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可戏总得唱下去,不好这样僵持下去吧?
然而左瞧瞧右瞧瞧,能主事的左丘始老神在在仿佛看不见这乱子,名义上最有权力平息这件事的姜真就更不必说了,她唯恐天下不乱呢。马冲的拥趸,曾经的陵南郡官吏们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眼看逐渐胶着,忽地,灵堂之外好似传来其他动静,锵锵碰撞,倒像是……
盔甲和兵戈相撞的声音。
“大哥!!弟弟来晚了!”隔着老远,中气十足的哭嚎声越过门墙清晰入耳,那粗犷的声音,豁亮的嗓门,叫人一下就听出来人。
灵堂前,不少曾经跟随马太守在陵南郡做官的人都自灵魂深处打了个冷颤。
老天奶啊,这尊恶神怎的回来了,不是说在和晋国的军队交战吗?
纵使心里抗拒恐惧,可越念人来得越快,一座似大山般宽阔壮硕的身躯涌进灵堂,“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上好的石板铺就的地面似乎都颤了颤。
“呜呜呜,大哥呐,你怎的就舍得抛下兄弟我,叫兄弟往后可怎么办?”他面圆肉厚,髭须茂密散乱,几乎囊括大半张脸,须里头似乎还藏了沙,说是满面风尘完全不为过,总之一瞧便是疾驰赶路过的模样。
但最显眼的还是他的哭嚎声,跟前头来吊唁的人相比,当真是两种景象,那些人也不乏落泪的,但大多泪轻流袖慢拭,哪有这髭须大汉哭得厉害,扯着嗓子,泪洒如雨,几乎可称为似孩童般无保留的嚎啕大哭了,与他粗犷凶悍的外表截然不符。
姜真回想起自己来的路上探出的消息,初时惊诧过后,就琢磨出眼前人是谁了。
姜远的义弟骠骑将军庞彪,两人幼时曾是邻里,姜远亲娘过世得早,他婴孩时还曾喝过庞彪娘亲的乳水,长大后重逢,二人一起在乱世打拼。姜远部下虽多,但真要挑一个第一忠心的,那必是庞彪。
庞彪勇猛壮硕,身形似座肉山,他哭归哭,但还记挂着自己大哥信中所言。
“你是真儿?”庞彪眼眶血丝密布,狼狈肮脏,可依旧有罗刹般的血腥悍勇气势,在对上披麻戴孝跪在火盆前的姜真时,勉强放轻声音,拿出对自家崽都没有的耐性。
他可怖的身形有点震撼到姜真,而僵硬却仍旧努力释放和善的表情,则让姜真意识到了点什么。
她点头,随即双手交叠俯身于地,额头碰着手背,行了个跟前面都不同的大礼,不如成年男子朗声但口齿清晰,“侄儿拜见叔父!”
姜真这一声“侄儿”,一声“叔父”可把庞彪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给勾出来了,泪水打在正在吞噬纸钱的火盆上,堪堪烧成灰的纸钱被打湿一角,发出“息”的声音,连同跳跃中的火苗都抖了抖,灰烬升起,漂浮,最后落到庞彪的头上,落下灰印。
庞彪却没有注意到。
他蒲扇般的大手置于姜真的肩头,那手粗糙、长满厚茧、杀人无数,可也厚实温热、是长辈予以的有力可靠,具有安全感。
“好侄儿,大哥将你托付于我,我庞彪别的没有,好赖有身力气武艺还有条硬命,就是死了也要护好你,保住大哥留下的家业。
“倘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想抢我大哥打下的基业,呸,我老庞必定撅了他们的祖坟,将那些孙子连同倒霉祖宗一起剁成肉泥喂狗!”
姜真当即酝酿出泪意,带着点哭腔应道,“多谢叔父!”
尽管很伤心,但庞彪是打惯仗的人,对周遭的环境很敏锐,而且他是早就被军师送信急召回来的,自是知道出事了。现下再一看灵堂前的狼藉,众人凌乱的站位,哪里看不出是刚刚闹过事。
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气势凶凶,又兼曾经做过不少“好事”,光那么一瞪眼就够叫不少人胆颤心惊了。
庞彪粗壮的手一抬,成排重甲加身的兵便踏着沉重的步伐进到灵堂两侧,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眼底还有杀戮之意,光是站那,便叫本就阴凉的灵堂寒冷煞人。
“去你个八辈祖宗,刚才是哪个敢在我大哥灵前闹事?怎么,如今做起缩头乌龟了?”庞彪站在两侧甲士中央破口大骂,他那嗓门,说是‘余音绕梁’也不为过,吼出来后,许多人都低下头,犹如鹌鹑。
姜真猜测,之前姜远的那些忠心的部下之所以隐忍不动,应该是军师左丘始特意叮嘱过。
马家势力很大,甚至手里有兵,所以不能轻举妄动,左丘始想了计策拖延,甚至佯装合作,就是为了等到庞彪带兵回来!
这才是左丘始原本平息内乱的底气。
姜真的反诈APP当众揭露马三郎君的真面目,不过是意外之喜,以另一种方式迫使马冲不得不间断逼宫,好先堵住旁人的口。
本来给马三郎君的打脸,该是庞彪来做的。
姜真把手边没烧完的小半沓之前一口气扔进火盆,摇曳的火光将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为什么不可以给马三郎君两次教训呢?
陵南马氏,貌似与她可不止今天灵前的过节,在作为卑贱的流民时,她与同伴们可遭过毒打。当日的马家是何等盛气凌人,不把她们性命放在眼里!
姜真忽而伸直食指,正对着目光躲闪的马三郎君,大声告状,“叔父,是他!
“他大闹灵堂,还说我不配接手爹的基业。”
姜真话音刚落,性急的庞彪就如猛虎出山般扑到马三郎君的面前,手臂挥舞,发出划破风的飒飒声,蒲扇般的大手落到马三郎君的脸上。
庞彪是以一当千的武将,只用了几分力,威力却比马冲打得狠多了,马三郎君直接被扇飞,背砸中身后的柱子,人滚落在地,好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马三郎君缓过气,猛地咳嗽,噗的吐出了什么东西,是血夹杂着一颗后槽牙。马三郎君的脸颊连带着一边眼窝都如吹起般肿胀起来,看不出曾经的俊秀。
庞彪下手有准头,他早就认出那小儿是谁,不至于把人打死结仇,但那一摔一砸,没两个月别想养好伤。
他嘴上仍骂道:“豆芽苗粗的粉面小儿,也敢在我大哥灵前作祟,爷爷我今儿个就把你送去给我大哥,在黄泉路上做个开道的奴仆,也不枉你死上一遭。”
“庞将军!手下留情呐!”马冲生怕这个莽夫真把自己儿子打死了,他儿子虽多,但也不是能随便死了不心疼的,个个都是精血所化,悉心教养,再说了,要是像姜远那样,生了的儿子挨个折在战场上,最后就剩下一根不中用的独苗可怎么好?
庞彪板着脸,仿佛对马冲的出现很惊讶,“嗯?马公拦我作甚,这小子敢灵前闹事,打死都便宜了他。”
“该打,该打。”马冲知道这莽夫的脾气,不敢对着来,急得不行,“但请庞将军饶犬子一命,待回去后,我当管教好他。”
庞彪恍若才回过味来,“是你儿子啊?”
他重重一哼,脸上茂密的髭须晃动,不甘不愿道:“罢了罢了,你带回去吧。但有一样,若是让我知道,他哪日还敢在我侄子面前放肆,我手中的铁锤可认不得人!”
马冲自然百般感谢,说尽了好话。
姜真在火盆前瞧着几人的交锋,总觉得马冲对庞彪的态度好得反常,有些不对。
但马家这回打算落空,又丢了面子,也是吃大亏了。
马家是蓟州最大的内忧,蓟州下辖三个郡,最繁华的就是陵南郡,如今的姜侯府邸与其他臣属的居所都在陵南郡,而马冲曾经是陵南郡的太守,因为种种缘故才把陵南郡拱手相让给姜远。姜远一死,又逢外患,自然就想夺回陵南郡。
马冲被平息,余下的人心浮动就是小事了。
所以接下来的三日都过得相当正常,姜真重复守灵、答谢、吃糠咽菜的良好作息,总算熬到了出殡的日子。虽然依照礼节,她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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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不能吃肉,但至少可以睡在榻上,盖着温软的衾被,换上士族才配穿的丝绸布帛做的宽袖衣裳。
光是想想,日子就有盼头了。
而且一直发烧的青娥也总算不再烧了。
为此,姜真一反前几日的疲倦,早早在衣袖边缘浸了姜汁,誓要把出殡时属于自己的一应事做到最好,绝不能等上路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不出来掐自己的大腿。
姜真还是相当有操守的,一路哭得十分尽心,姜汁沾得太多,泪水哗啦啦流不说,眼睛也通红,眼泪糊得她都快看不清路了,所以免不得偶尔踉跄一下。
但落在姜远旧部跟沿途的百姓眼里,那就是少主纯孝,哀恸过甚。
而且她还瘦,瘦得撑不起衣裳,姜真特意暗示过仆从做的大一些的衣裳穿在身上,更显消瘦。外人并不知道她曾经受过的苦,只以为是哀毁骨立,过于孝顺的缘故。
瞧瞧,哭得人都站不住了。
沿途来的百姓甚多,姜真远远瞧去,被一道挺拔的身影夺去目光,怪不得她,对方虽衣着朴素,可龙章凤姿,仪度不凡,那长相,可谓上乘,但他的样貌远担不上他那股勾人夺魄、令人心折的劲,应是因他自身行为举止加成,说不出的风流蕴藉。他的醒目程度犹如在暗室放了颗光华耀眼的明珠,光辉无处可掩。
他眼里有实打实的哀色,朝着姜远的棺椁行了极为标准的一拜。
样貌也就罢了,可气度、礼仪都是后天熏陶的,他不可能是个庶民,若是有身份的贵胄,怎么也该去姜远灵前吊唁过才是。
姜真不解。
可就是眨眼的功夫,他便凭空消失了,人群里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姜真愈发觉得奇怪,可接下来的变故让她来不及去探究。
不知从哪一处开始,沿途的百姓竟然如潮水般跪了下去,不少人在哭。
“姜公呐,您、您怎么就弃了蓟州先走了!”
“天不容好人长命!”
“姜太守,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这世上哪去寻您这么好的官?”这大抵是姜远曾经做渭台郡太守时治下的百姓。
还有些细细密密的讨论声间断传入姜真耳里。
“据说姜侯爷死后功德成神了,马家的人欺凌姜侯爷的儿子,想夺去蓟州,结果姜侯爷显灵!”
“你是不是说错了,姜侯爷是显灵了,但却是女仙使前来主持公道。”
“不管怎么说,姜侯爷生前仁德,这些诸侯们打来打去,也就姜侯爷体恤怜惜咱们庶民,从不叫手下人强抢征粮,又减免赋税。”
“不止嘞,还建了善堂,救了不少没了爹娘的娃娃!”
……
他们七嘴八舌的,却全是歌颂姜远功德的。
姜远并非称职的爹,更不是好夫婿,他害死亲子,休弃发妻,但作为主公,他做的很好,对臣属仁义,对百姓仁德。
而他留给姜真的一切里,最珍贵的不是忠心的下属、库房的财物,而是民心。
姜真回头望了眼依规制而造的威严气派的姜远棺椁,默默换了边衣袖擦泪。虽说以好坏论断一个人很不精准,但至少此时此刻,在百姓眼里,他是个好人。
好人当被尊敬。
之后的一路平平安安,虽是乱世,但仍留存礼义之说,姜远亦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没人会在他出殡下葬的日子搞鬼。
姜真回程就不必用脚走了,她年纪毕竟小,左丘始又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很细心的安排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还有前两日拨给她的两个婢女,都是最为忠心的死士。
上了马车后,累瘫了的姜真直接仰倒躺下。
圆脸的婢女为她在脑袋下塞了个枕头,鹅蛋脸的婢女则替她脱去沾满泥土的草鞋。她们又为她递水到嘴边,还轻轻捶打她酸软的小腿跟肩脊,过于舒适安逸,以至于姜真慢慢睡过去了。
当她渐渐恢复意识时,马车还在颠簸,连城墙的影子都还未看到。
姜真亦不知道要做什么,索性打开了反诈APP。
意外的在【我的】上面看到了小红点。
她点开一看,竟然是一条未读的系统信息。
是……来自系统的奖励?
4. 第 4 章
上回防诈骗模式的音量外放可给了姜真一个好大的教训,对于系统可能会有什么理解上不同的幺蛾子,姜真予以最大的警惕心。
所以她看完消息后,没有立刻领取,而是耐下性子准备等回去进了屋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领取。真要是有什么动静,影响也能小点。
姜真遂不再理会APP的奖励,而是自己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因马车颠簸而僵住的筋骨。
鹅蛋脸婢女心细如发,待到姜真伸完筋骨,一低头,手边已捧来了一个茶碗,正是鹅蛋脸婢女所为。姜真接了过去,饮了口,发现水温正好,不冷不热,甚至还有点甜味。
姜真又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了翻,感觉应该不是加了糖,倒像是……蜂蜜。
蜂蜜!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猛地灌进嘴里,不仅是因为穿来这么多年都没吃过好东西馋嘴,更要紧的是,姜真她穿越前是农林大学毕业的,但却不是能在古代大展拳脚的农学,而是蜂学。
她们学校的蜂学可厉害了,大学出品的蜂蜜几乎刚上出来就会被抢购一空。
这甜滋滋的味道多少勾起了姜真的回忆,别的专业的同学不是种的作物被动物踩踏偷吃了,就是养的动物被人泄愤杀了吃掉,哪像她们,蜜蜂与世无争,得空了还能传花授粉,给种植作物或花卉的同学一点盲盒惊喜。
看她喝得急,另一个圆脸的婢女活泼些,禁不住道:“少主,您慢些喝,马车里还有好些蜂蜜呢,都是霞伏姐姐备的。”
心细的鹅蛋脸婢女叫霞伏,性子活泼话多些的圆脸婢女则叫萦缇。
姜真也没客气,愣是喝完了足足两瓮的蜂蜜水。
等到下车时,姜真撑得不得不走起螃蟹步,昂着头挺着肚子左右晃动着走,还好霞伏细心的扶着,帮她躲过地上石子,免得一会儿脚滑踩着了。
享受了一把封建社会的贵族待遇,姜真不由得在心底小小唾弃了自己一会儿,接着便坦然接受了。毕竟谁能抗住被人温声细语,围着精细照顾的诱惑呢?
她只是犯了所有有权势的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因为姜远已经下葬,姜真虽然还要守孝,但之前在灵前穿的褐色粗麻衣已经可以换下来了。姜远留下偌大的家业,全是姜真的,她是独苗苗,如今暂管府中事宜的是姜远的两个侧室,她们的孩子不是夭折了,就是跟着姜远上战场死了,如今的指望也只有姜真一人了。
倘若姜真出事,这偌大的家业只会被旁人瓜分,所以什么妻妾争斗暗害姜真的事情基本不可能发生。她们恐怕巴不得姜真平安长大,来日有出息,这样她们这些姜远的未亡人也能好过些。姜家真要是败了,若娘家也不眷顾,下场怕是凄凉了。
所以她们大都牟足了劲要让姜真对自己有个好印象,想尽法子送去关怀。
姜真不过刚回到府里,她的院子就挤满了各处院子的婢女,闹哄哄的半点没有刚死过人的阴霾。
“少主,您一大早送先主公出殡,定是累了,我们夫人天未亮便起身熬了参汤。”这是从一众婢女中硬生生挤出来的罗夫人的婢女春燕,她身形比旁人都娇小,在人挤人的时候,颇具优势,十分灵活。
这位瘦小的婢女很快被人顶开,正是府里掌管家事的另一位夫人的婢女梨儿,名字虽听着娇弱,但她可是第二个脱颖而出的人,靠着蛮力,以及一点自家主人的威势,左瞪眼右掐人,从而挤出来的。
梨儿顶开罗夫人的婢女春燕,手捧托盘笑语嫣然的对姜真一福身,“见过少主!
“少主,参汤是给上了年纪的人喝的,您龙精虎猛,哪用得着那些?我们夫人重金从西域商人那购了此匕首,削铁如泥,正宜您用呢!”
姜真很少怀疑自己,除非真的很离谱。
什么叫她龙精虎猛???
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是有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含义,姜真深深的谴责了一下自己,作为曾经双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她已经堕落到听不懂一个常见词的意思了吗……
好在她的自我怀疑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梨儿刚兴奋骄傲的说完,周遭就响起稀稀落落的哂笑声,尤其以方才被顶开的春燕笑得最大声,她甚至还阴阳怪气的说:“梨儿姐姐可真有文才呢。”
旁边的婢女们交头接耳,小声非议,姜真隐约听见什么“屠户家里出来的”、“粗鄙呢”、“妖妖娆娆”、“守不住”一类的话。
看来梨儿跟她家夫人在府里的人缘不算好啊。
梨儿气得不行,撸起袖子就想上前抽春燕巴掌,眼看大战一触即发,关键时刻,姜真站了出来。
她虽然觉得自己有朝剥削阶级堕落的趋势,但不意味着恶趣味到爱看年轻娇俏的婢女们打群架受伤,到时候她们说不准还得挨罚。
好在劝架这事姜真有经验,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她可是活跃在农学院和动物科学学院的同学中间,来回劝架的。连期末作业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坐下来和谈,还有什么别的事是不能的呢!
姜真先把梨儿托盘里的匕首拿起来,别说梨儿家夫人的眼光确实很富贵,匕首通体金黄,从手柄到匕尾都镶嵌了大小不一的各色宝石。她拔出匕首,寒芒涌现,就是姜真这种不识货的人都能感受到不是凡品,可见锻造工艺极佳。
虽然匕首的外表与内里有点不大协调,但换个角度想,她能用这匕首是啥时候?
肯定是危险的时候。
危险完,要是刚好再走丢了,到时候抠下颗宝石就能当了换钱,多好呐,一匕首两用!
所以姜真不由得连连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这匕首好,实用!烦你代我谢过夫人关爱。”
她们前来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笼络姜真,现下目的达到,哪还顾得上其他人。梨儿喜笑颜开,连连福身,“婢子一定转告夫人,能得少主青睐,是这匕首天大的福份!”
拉架最忌拉偏架,姜真对梨儿微笑颔首后,又看向了春燕,她走过去,直接打开了装参汤的瓦罐,舀了小半碗,张嘴一饮而尽。
“好喝!”说完,她还晃了晃脑袋,神情舒畅。“这参汤效用极佳,喝完便觉得神清气爽,这几日的劳累都消散了。参的年份不小吧?”
根据姜真的经验,这种问答式的对话,最适合初期不熟的情况,能很好的烘托气氛,做到预热,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果不其然,原本对梨儿送上的匕首受到姜真夸奖而怨恨愤愤,凸起的颧骨更显刻薄的春燕好似一下被春水点亮,眼里水波流转,干瘦的脸颊都像是充盈起来,笑得如春花般灿烂,“是五十年的山参呢,我们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有少主您这一句夸赞,我们夫人定然高兴。”
接下来的婢女们,不论她们带来的物件是珍贵还是稀松,主人是侍妾还是有身份的夫人,姜真都一视同仁,挨个收下,好一通夸。
总之是个个心花怒放,心情愉悦的回去。
姜真喜欢,她们回去也好交差不是?说不准主子一高兴,还能赏下些东西。而且,她们里头,有几个看向姜真的目光已带了点羞意,谁能不喜欢嬉皮笑脸好脾气的主子,若成了她的妾室,不知得过什么神仙样的日子。
送走婢女们后,姜真回到自己宽阔的大屋子,在榻上来回打滚。她的屋子啊,今天开始终于能好好住了!
她扑进铺了整整三层绵软衾被的榻上,借口补眠,把人都遣了出去。
随着门被合上,屋内的光亮渐消,显出静谧的幽暗,屏风外摆着的仙鹤衔香铜炉慢悠悠地升着缭绕烟雾,为屋子的氛围添砖加瓦。
姜真听着脚步声已渐渐远离,才一下掀开衾被,盘团坐了起来,在脑海里打开反诈APP的消息,点击领取了奖励。
姜真屏气凝神,手心微汗,有些期待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奖励。
不会是枪吧?
应该不会,这个反诈APP像是公家的,公家不可能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正凝神思索呢,忽然觉得手里有些硌,低头一瞧,她的手边多了一袋密封的真空压缩的东北大米。
她眨了眨眼,把丁点失望丢出脑海,米面粮油什么的,这很公家嘛!没什么好失望的!说不定下次的特别好呢,而且大米很珍贵的,寻常的小官吏们可是连每日一顿完整不掺豆子的大米都不一定能吃上。
而且下一回的奖励说不定就特别有用。
姜真从不内耗,她像模像样的劝了自己两句以后,把大米藏到床底下,然后翻身上榻,被子一盖,倒头就睡。
这几日的辛苦不是假的,她也是真困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透过窗纱照进来的光不知何时添了些慵懒的橘红,姜真迷迷瞪瞪睁眼,脑袋和浆糊似的,喉咙也十分干涩,她起身给自己倒了碗冷茶,喝了个干净。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身体燥热,好似有股火气发不出来。
她起身的动静不小,引来了门外婢女的注意。“呀吱”声响起,门被推开小缝,是霞伏,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萦缇。
萦缇见到姜真起身,欣喜不已,笑着道:“少主您可算醒了!”
而霞伏把捧着的铜盆放到面架上,接着对姜真一福身,轻声道:“是军师有事寻您,但吩咐了奴婢们不要扰了您休息,待您醒了再过去。”
姜真点头表示知道了,“那我现在就去找仲父。”
萦缇手上拿着铜壶,把凉却的水给换了,眼睛盯着手上的话,嘴上不停道:“少主,您还要换身衣裳呢。”
伏霞也跟着劝,“不如稍作擦洗?”
姜真想想自己这几日过于忙,而且当初为了让她赶上姜远的最后一面,沿途坐快马没停,身上确实都快馊了,擦一擦怎么着也能舒服些,于是点头答应。
简单擦洗过后,在霞伏和萦缇的帮忙下,姜真换上了一身银白色斧钺暗纹曲裾深衣,质地有些似绢,摸着平滑柔和,跟姜真往昔穿的粗麻布做的衣服简直天差地别。
粗麻硌人,穿着跟套了个麻袋似的,她刚穿来的时候,心理上还不是很习惯,总是挠痒,愣是挠破皮甚至发脓,可把她吓了一跳,因为若是感染了,以这时候的医疗水平她很可能一命呜呼,从那以后,就是再痒,姜真也管住自己的手,渐渐就习惯了。
如今,终于再次穿上正常的布料,实在叫她禁不住舒适的喟叹一声。
不仅如此,还为她在腰间佩了士族衣着必备的玉饰,长长络子垂到衣摆附近,行走时络子轻晃,莫名端方。因葬礼已毕,她也不必受罪穿草鞋,而是换上了蝙蝠云纹丝履。
姜真穷得没法子时,带着小伙伴编过草鞋叫卖,所以对鞋履略有所知,丝履昂贵,就她脚上这双恐怕要编大半辈子的草鞋才能攒够买上,并且若是没被认回来,甚至还穿不出门,因为庶民不配着丝履。
换上崭新的装备,姜真感觉自己脚下生风,被仆人领路带去找军师左丘始了。
左丘始作为姜远最倚重的军师,虽有自己的府邸,但姜远仍旧给他留了一处景致极佳的院子,有时商议政事过晚,就把人留在前院的院子里过夜。这么多臣属里头,唯有左丘始才有这等礼遇。
至于姜远最好的兄弟庞彪并没有自己院子。若是夜里迟了,他也不走,就直接睡在姜远的榻上,兄弟两个小时候常常如此抵足而眠,大了自也不觉有异,甚至感到寻回了些幼年时的亲热。庞彪行事无所顾忌,不觉得有什么,但偶尔留下的次数勤了,后宅的夫人们多是怨声载道。所以,庞彪很不受姜远的这些夫人侍妾们待见。
就连姜远休妻另娶,已经回了娘家的那位正室,也跟庞彪不大融洽。
这是给姜真引路的仆从说的,当然,他没说的这么直白凝练,是姜真自己稍作总结了。这个引路仆人正是先头在灵前帮姜真认人的那个,是姜家世代仆人,又很是机灵。
快到左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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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所在时,姜真笑眯眯的对仆人道:“你很好,够机灵,往后……好好干!”
接着,她拍了拍仆人的肩膀。
姜真没把话说完,却用了能引起人自己浮想联翩的语气,把仆人忽悠得恨不能当即跪下来磕头行大礼,又怕扰了她的事,只好喜得手脚无处安放,一个劲的表忠心。
许是天性,又或是遗传,姜真天生就对与人交往相处游刃有余。
姜真听着他的忠心,只是微笑倾听,时不时颔首,目露赞许。就这样,机灵圆滑的仆人已然心潮澎湃了。
不过,再好的机会也不是永久的,很快到了左丘始的院子前,姜真挥了挥手,让仆人在院外等自己,她则走了进去。
跟预想中的奢靡华贵不同,这个院子俭朴粗陋,甚有乡野之风,只有院中间留了条青石板的道,两侧都是普通的土地,种了些青竹,因是春日,甚至能看见冒出头的笋尖。穿越后多年的挖野菜经验,让姜真本能的想把竹子边的笋一锄头全给挖出来,甭管煮还是炒,口感都鲜嫩得掉舌头。
但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姜真虽眼睛不住地黏上嫩黄的笋尖,可还是努力克制,不断移开目光。
左丘始正在和人商议什么,木杆撑起的窗扉叫他侧目时注意到了姜真的到来,抬起手制止下属,又交代了几句,一锤定音让人离开。
几个带着玄色高冠,着暗色鸟兽纹路深衣的臣属从屋子里出来,迎面撞见姜真,悉数拱手一拜,再愁眉苦脸地离开。
原本还嘈杂议事的屋子只剩下左丘始一个人。
隔着撑起的木窗,左丘始目含慈爱,对姜真招手,唤她进来。
等姜真真的迈进屋子以后,继续朝前的步子不免沉重迟疑起来,她……多少能猜到左丘始寻她来的目的。
所以,她的动作迟缓起来。
倒是左丘始,慈爱的笑容不变,从黑红色漆案旁如变戏法般拿出了一个食盒,有条不紊的挨个打开,温声招呼起来,“快过来,尝尝味道如何。”
倘若左丘始是疾言厉色,或是精心试探,姜真必定会全副武装,应付得滴水不漏,可他喊她来,却是为了让她吃点心?而且态度那么温煦,那么和蔼,分明是敦厚好性的长辈在关怀晚辈。
姜真只好加快步子,坐上黑红色漆案前的蒲团,犹豫着抓起一块黄褐色,中间点着红点的点心慢慢咬起来。别说,点心味道真不错,颇似桃酥,吃起来掉渣,而且裹着碎榛子,口感很好,越吃越香,没一息的功夫,姜真就把手上的全吃完了,又拿起一块。三两下的功夫,她便吃了整整三块。
她觉得嗓子似乎有些干,方才抬眸准备寻水,眼前就多了一盏暗紫色混浊液体。
“乌梅饮。”他几乎能洞察人心,姜真刚觉得疑惑,他就说起了盏内浆饮的名称,甚至附带解释了一句,“我见城中少年男女常捧饮此物。”
姜真举起盏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浸入口腔,刺激得味蕾一激灵,她由衷道:“好好喝!多谢仲父!”
左丘始舒展着眉看她,把另一个食盒朝她挪了些,“尝别的试试。”
那糕点偏向粉,做成五瓣花状,中间还点了嫩黄花蕊,美是极美的,但根据姜真多年的美食经验,糕点这玩意,往往越美越不好吃。不过,既然是仲父说的,姜真没有犹豫地拿起一块,入口是松散绵软的滋味,带有淡淡的樱花香气,特别甜腻,但能吃。
不过,一块五瓣花状糕点吃完,姜真手边装着乌梅饮,足有两个半拳头大的盏也见底了。
吃饱喝足,姜真抖了抖手,试图把手上的糕点碎屑抖掉。
接着,她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讪讪把手藏进漆案底下,然后道:“我饱了。”
她虽然厚脸皮,但也不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多少还是有点羞耻心的。只是穿来乱世许多年,填饱肚子都难,吃饭的仪态自然都忘到狗肚子里了。
左丘始却不介意,他道:“剩下的便带回去吧,有时饿了,也可垫垫肚子。”
说着,他面有愧色,有些自责,“我也不知你爱吃些什么。”
姜真连连摆头,如获珍宝般把散开的食盒环住,“不不不,仲父送的点心,都要很好吃,十分合我心意!”
左丘始面色温蔼,注视着姜真,“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这些年颠沛流离,叫你受苦了,但也将你磨炼得心志坚定,聪颖机灵。我知你世俗道理比常人要懂得多,只是,做长辈的总要给些叮嘱,有一句话,盼望你能时常记着,造势虽好,过犹不及,莫要引得众人忌惮。”
姜真的心渐渐悬起凝重,又慢慢平复。
今早那一出他显然是猜出了什么,但却没有直接问她,要求她坦白,而是点了点她,提醒她不要用得太过,出现得太频繁,否则,以蓟州如今的境况,她愈是借此造势出名,愈是容易被其他诸侯联合剿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姜真明白他的意图后,由衷敬佩,他的城府够深,也够有耐性。
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门外,左丘始的侍从沉着声音禀告,“军师,马冲马公携子女上门拜访。”
白日马冲和他的三儿子可是刚吃过瘪丢过脸,怎么这么快又登门?
委实叫人怀疑。
左丘始的面色倒是平静,淡声道:“马公德高望重,不可怠慢,去请来此处。”
说罢,他复又看向姜真,“不妨一齐等等。”
他这是有意培养姜真,所以留她在一旁听着,慢慢养出可以执政的头脑和手腕。
姜真点头。
很快,马冲跟他的子女来到屋子里。
马冲和左丘始互相寒暄执意,他的子女则低头行礼。
姜真的注意力本该落在早上有过冤仇的马三郎君身上,但目光却如自有意识般落在了马冲的女儿身上。
“是你!”
是他!
5. 第 5 章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不过,一道声大到在屋内回响,一道只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真儿,你认得马家女公子?”左丘始听见姜真惊诧的声音,停下和马冲的客套寒暄,转头询问。
姜真皮笑肉不笑,“是啊,在外流浪时,有幸见过女公子真颜。”
还顺带挨了顿打呢。
连带着她低三下四、走街串巷做四处给人送菜的‘闲汗’才攒下钱给小妹青娥买的饴糖渣都被踩得粉碎,黏在石子灰土里头,扒都扒不出来。
她哪忘得了。
钟鼓馔玉、千娇百宠长大的马家女公子娇美的脸上闪过尴尬、慌乱、不知所措,但很快掩住那些情绪,用胭脂都遮不住的惨白脸色笑道:“少主说笑了。”
马冲没耐心去观察两个人的神色,只听取二人对话,颇为欣喜道:“未曾料到少主和小女还有如此缘分,倒是巧啊,巧啊!”
左丘始微笑点头回应。
他曾是谋士,早年也游说过诸国,察言观色于他而言如呼吸般自然,轻易便看出了姜真跟马家女公子之间怕不仅是见过那么简单,还当有怨。
不过,以近几日他对姜真所见所觉,她不会吃亏的,那位马家女公子也不知道姜真的真实身份。
那便没什么好注意的了。
自家孩子不会受欺负就行。
所以当马冲提议让姜真跟他家儿女们出去闲散闲散,别拘着和他们俩老骨头待一块的时候,左丘始并未阻止。在姜真看向他时,他颔首示意。既然有旧怨,如今认了回来,便不要辜负了身份,他从不觉得该以德报怨,乱世中众人皆如虎狼,只识得仁义的迂腐心善的君主只会被人生吞活剥。
盼子为狼,好过做羊。
而姜真得了左丘始许可,自是摩拳擦掌,兴奋地出屋门。
她也不藏着掩着,等出了院子,看着身后的马家女公子和马三郎君,笑眯眯的说:“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刚认回来没多久,兴许对府里还没有你们熟悉。
“唔,去哪玩呢,不如去街巷上,我买点饴糖如何?”
姜真这话不亚于明晃晃的嘲讽,是赤裸裸的阴阳怪气,马家女公子眼睛一下红了,她生得极美,肌肤柔皙白嫩,眸若秋水潋滟,乌发柔软顺滑似云彩,当她红着眼眶泪水打转,却仍自轻轻朝人瞥上一眼时,便似琴弦拨动春水,叫人心头痒意横生,不由得心疼起来。
过往,马秋曜只需要这么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引来旁人怜惜。
那些自诩聪明的豪族郎君,迫切地拜倒在她的裙下,争着求娶她、怜惜她、为她出头。
可惜了,这回站在她眼前的是姜真。
姜真眼里看不到怜惜,甚至用一种马秋曜说不出来的,很感兴趣,但非男女之间的兴趣,类似看戏,带着点嘲弄,觉得好笑有趣的目光,静静盯着她。
这叫马秋曜的心底浮起隐怒,她是骄傲自尊的豪族女公子,但姜真的目光让她很受冒犯,有种自己是跳梁小丑惹人观看发笑的滋味,可细细一瞧,姜真分明没有笑,她寻不出半点明面上的错处,也不能寻。
于是,即便羞恼气到脸颊发红,马秋曜也硬是忍了下来,甚至微微侧头,装作羞怯的模样,柔声道:“少主何故总是盯着小女。”
“哦,我见你好看。”姜真笑吟吟的盯着,目光灼人,似玩笑又有几分不正经。
同行的马三郎君虽是被三令五申来伏低做小,向姜真赔罪的,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受到轻薄,他又一惯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哪里忍得,当即怒目而视,攥拳喝道:“休得无礼!”
马秋曜急忙拦住马三郎君,面有哀求之色,“哥哥,别。”
见到马秋曜这样的神色,马三郎君只会以为她是委曲求全,纵使得罪人也要为妹妹讨回公道,但随之而来的手肘钻心疼痛叫他清醒了些。
马秋曜见马三郎君不再犯浑,才收回了不着痕迹拧手肘的指头,再背过姜真的目光瞪了马三郎君一眼。
马三郎君这才意识到妹妹压根没受欺负,也不难过,他熟练的配合起来,扭过头佯装是被劝住。
马秋曜双手叠于腰侧,轻轻一福,尽显女子体态的绰约多姿,“兄长无礼,秋曜代为认错,还请少主莫怪。其实,当日我亦……”
她本想趁势解释,找个由头为之前命人责打姜真一事开脱,哪知还没等说完就被姜真打断了。
“我知道要去何处了!”姜真眯着眼睛,忽而笑道,直将另外两人看得发毛。
*
“这是……”望着浮光跃金的湖水,马秋曜迟疑地看向姜真。
姜真微微笑,“方才你眼眶盈泪,倒叫我想起了这里,女公子的泪说来就来,浑然天成,就好似眼眶后藏了座湖泊般。”
“女公子可觉得这亲切呢?”姜真意有所指道。
她还顺便拿起亭子里石案上摆放的点心,咬了两口,目光盯着这个在生产力不发达,靠人工硬生生挖出来的景色极美、占地又广的湖。
金乌西坠,姜真的脸上多了些飘忽不定的洒金般的光晕,她慢慢笑着,像是在笑马秋曜的两幅面孔、矫揉造作,又像是在笑某些其他的、可笑的行为。
姜真掰了些碎糕点投进湖里喂鱼,一不小心糕点掉在地上,沾了尘土摔得四分五裂。
从姜真质问开始,就像是没了动静的马秋曜不知何时蹲到地上,拿起一块点心,眼里泛起轻愁,“少主,当日的事并非您想的那样,我绝非有意,但追根究底是我做的。
“我……”她没再说话,而是扫了扫手中半块糕点上的灰,接着,慢慢放入口中,咬了起来。她的眼睛则像会说话般望向姜真,欲语还休。
马三郎君下意识的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拦,可想起了这个妹妹的性子,还有刚刚拦自己的情形,他硬生生忍住,只是心疼的看着她。若是扰了她这次,下回她只会用别的法子,何苦叫她受两次苦。
姜真眼里也有情绪浮动,却是想起了另一个画面,是她挨打过后,浑身灰尘,趴在地上狼狈地扒着泥土找被踩碎的饴糖里稍大些的碎粒。
那个时候,青娥病得快死了,迷迷糊糊下,气若游丝的说,“阿姐,我想吃饴糖。”
可饴糖没了,她最后只能捧着一兜夹着细密挑不出的饴糖的泥土回去。
她向来皮厚心宽,从未那般完全熄灭心气,沮丧绝望过。
好在,青娥后来还是撑了过来。
马秋曜以为自己捡起地上的糕点已然是放下身段尊严,委屈求全,姜真一定会心软,可二者从来不同。
姜真不为所动,面上瞧不出半点波澜,她甚至又拿了一块糕点慢悠悠吃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马秋曜表演。
不论她是嘲笑,还是大发雷霆,马秋曜都有对策,偏偏姜真无动于衷,漠然视之,反而叫马秋曜找不到半点拿捏的法子。
马秋曜强行咽下如屈辱实质化的点心,勉强笑道:“我向您赔罪。”
她指的是自己也尝一遍姜真当日的屈辱。
可还不等继续表演下去,旁边忽然想起如震天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气足到隐似故人来,偏偏带着点童稚,显然不是庞彪。
但也差得不多。
因为来的胖头胖脑的七八岁小儿正是庞彪的亲生儿子小庞介。
庞彪庞介不愧是亲父子,两人有一样挺起的肚腩,几乎看不到下巴的脸,说话的时候豪气干云,他们完美的诠释了身上肉多肉厚不叫胖而叫魁梧粗壮时候的样子。
两人脾性也如出一辙的直白刚莽。
甫一跑停站定,小庞介捂着圆滚滚的肚子毫不留情的哈哈嘲笑,仰头指着马秋曜,“哈哈哈你怎么捡地上的东西吃,我阿娘还天天夸你们姓马的是豪族有家教,怎么比我还贪吃。
“你阿娘没教过你吗,再馋也不能吃别人丢地上的东西。”
说完,小庞介像模像样的摇头叹气,圆鼓鼓的脸颊颤动,一副朽木不可雕也,有辱双目的表情。
想也知道,这般灵动的嫌弃,怕是学他阿娘素日里瞧他犯错时的表情,活学活用了。
此处周遭幽静,谁能想到会蹦出小庞介这个小煞星,马秋曜被他‘天真无辜’的一通排揎,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不知是气是恼,总之精彩的很。
庞彪曾经救过马冲的命,所以庞彪这莽夫常常理直气壮的来他们家吃吃喝喝、胡搅蛮缠,马秋曜多少知道点小庞介的性子,那哪是小孩,分明是个魔王,而且嘴还特别碎,恨不能摘两朵喇叭花别耳朵上。
现下他看见自己这个模样,估摸不到明日,就会给各家同龄的小郎君们传话,说她有特殊的癖好,爱吃地上丢的糕点。
市井无赖生的小泼皮,马秋曜光是想想明日会有什么流言,脑仁就开始疼了。
她已经开始思索现在把他丢湖里淹死的可能了。
但马秋曜显然没有这个机会。
小庞介就不一定了。
笑完马秋曜之后小庞介哒哒哒跑到姜真面前,歪着头,背着手,好奇打量,“你就是少主姜真?”
姜真点头,她对突然冒出来的小庞介不知道为何,天然生出几分好感,可能因小庞介与庞彪长得太像了,早上庞彪如何力挺她还历历在目,所以她和煦轻笑,“嗯,我是。
“你是庞彪庞叔父的……”
“他是我爹!”小庞介骄傲挺胸。
和姜真接上头以后,小庞介信心满满,他又忙碌地跑到马三郎君面前,嘿嘿笑着。
马三郎君记挂着小庞介方才羞辱自家妹妹的事,又碍于大小之差不好降身段跟他计较,正准备瞪他一眼,传递不友善,忽然小腿就传来钝痛,身子重心不稳,双手扑腾不及,直接掉进了湖里。
突如其来的沁凉和争先恐后涌进身躯的湖水,叫马三郎君打了个冷颤,惊异下猛呛了几口水,才从水中站了起来。
站起来以后,湖面正好到马三郎君的胸前,他气急败坏,顾不得什么礼节面子,指着小庞介破口大骂,“小泼皮!你,你这个顽童!!”
小庞介跟着他爹什么市井腌臜话没听过,马三郎君骂得跟夸似的,他才不放在心上,而是双手叉腰,摇头晃脑地宣告马三郎君的罪名,“呸,白日就是你在我姜伯伯灵前闹事吧,再敢对少主不敬,我就用我阿爹的铜锤把你脑瓜子锤碎当下酒菜!”
这话说的又狠又老练,显然不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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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庞介该会的,恐怕是鹦鹉学舌,从庞彪那里听来,现下有样学样,化作自己的狠话。
恐吓完马三郎君,小庞介脚步不歇,又冲到姜真面前,仰头道:“我爹说了,喜欢谁就要给谁送礼,我很喜欢你,你阿爹和我阿爹是最好的兄弟,我也要和你做最好的兄弟。”
他指着不远处,正抓着衣摆淌水捞鞋的马三郎君,“这是我送给你的投名状!见面礼!”
“往后谁敢欺负你,先从小爷的尸首上踩过去!”小庞介拍着胸脯慷慨激昂道。
这些话从一个小孩口中说出来,颇为违和,叫人啼笑皆非,但他的神情郑重得很,是极认真的说。
姜真自然不会当成孩子的玩笑,她很认真的回答,“好!
“你的见面礼我收下了!”
她伸出手,拇指分开,虎口朝上,小庞介立刻会意,手如出一辙的覆上去,拇指交握,击掌为誓。
“往后,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姜真掷地有声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庞介兴奋得脸和耳朵都发红,他扯着嗓子大声重复了一遍。
姜真跟小庞介的举止可把旁边的两人给看呆了,这叫怎么回事?合着他俩做了人家的见面礼?
只有马秋曜和马三郎君两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黄昏时的风冷,吹打在马三郎君湿透的衣袍上更冷了,但都不及他的心冷。
在家中他做原配所出的大哥的陪衬,出门做人家认兄弟的见面礼,合着他就是个物件。
而姜真还记得马家兄妹,她毕竟是主人,再想让二人吃瘪,也不能真叫他俩一会儿气死在这,所以抬手把一旁候立的仆从唤来,让他们带马三郎君换身衣裳,再把兄妹俩一起送回去。
马秋曜起身后没有立即跟着走,而是站在原处,抬起眸,忽然叫住姜真。她一手扶着亭子的红漆木柱,弱柳扶风,身姿袅袅,面容羸弱,眼中暗含殷切祈盼,问道:“姜郎君,你……能否原谅我?”
“女公子多虑了。”姜真愕然了一瞬,旋即客气微笑,在马秋曜以为她不计较而松了口气的时候,慢悠悠补上一句,“那肯定是没有啊。”
这下轮到马秋曜愕然了。
看着姜真和小庞介勾肩搭背哥俩好的背影,她姣好的面容一瞬间扭曲起来,手紧紧抠着红漆木柱子,直到食指精心养护的指甲断裂,指尖传来钻心疼痛,才慢慢收回目光。
不过,她顾盼生辉的美目里凝起不服输的掘犟。
乃至坐上马车时,她的心神都在姜真身上。
她就不信了,会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也许,姜真不喜欢羸弱的女子?马秋曜暗自思量到。
而马三郎君因为前头刚浸了水,不宜吹风,所以也坐在马车内。他看着自家妹妹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凝眉苦思,心里很不是滋味,愤愤道:“他虽是姜侯爷的儿子,但也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蓟州外有强敌,谁知道他坐不坐得稳这个位置,妹妹何必对他百般讨好?”
马秋曜美目一凛,瞥了眼自家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长,到底心软,选择掰碎了一点一点讲给他听,“有军师在,蓟州自会转危为安,可到那时候恐怕巴结的人就多了,哪及得上如今的情谊。”
“那也不必委屈你,这般讨好那小子!我们马家是陵南郡数得上的豪族,甭管姜真他得不得势,都得礼遇我们马家,何必如此、如此……低三下四!”马三郎君说着,越来越顺不过气,颇觉委屈,甚至扭过头。
“他们礼遇的是马家,不是你我兄妹二人。”马秋曜看着这个唯一的真正的血亲兄长,她最大的指望,恨铁不成钢道:“大哥原配嫡出,才名远播,五弟年幼聪慧的爹爹宠爱,五弟生母因此被扶为正室,可你我兄妹有什么?
“舅父家没落,娘亲为续弦,又已亡故。于爹爹而言,你我皆是随时可舍弃的,难不成哥哥以为今日大闹灵堂是什么好事,是爹看重你不成?待到爹百年之后,马家哪还有你我一席之地?因此,我的婚事,至关重要,乃是之后夺得马家的倚仗。姜真虽小我几岁,可据有蓟州,来日未必不能成大事,我一搏,可换来马家兴盛,换来你执掌马家,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事。
“奇货可居,哥哥应当知道是何含义!”
马秋曜一番话,可谓是叫马三郎君醍醐灌顶,他又是心疼妹妹的付出,又是感动,当即指天立誓,“妹妹,你且放心,我绝不叫你失望!来日,马家是我的,亦是你的!”
“哥哥说什么呢,你我兄妹何必如此计较。”马秋曜唇边溢出一抹笑意,却忍了回去,体贴道。
兄妹俩很好的达成共识,而另一边的姜真和小庞介却没有。
“你刚刚说什么?”空旷的四周回荡着姜真震惊的声音,连栖息在树上的鸟都惊腾而起。
小庞介挠挠脑袋,不明就理的重复一遍,“我爹说军师要给你请厉害的先生开蒙读书,还要找伴读。”
小庞介自顾自的说下去,“说是要好好挑伴读,好几个叔叔伯伯都想送儿子过来,我爹忙,干脆把我提溜到府里,横竖占个位置先。
“我自己瞎逛就遇到你们了。姜真阿兄,你指定得挑我做伴读吧!”
6. 第 6 章
在昨日,姜真听到小庞介说被庞彪扔到府里提前占着伴读位置时,她虽惊讶,但绝没有今日来得惊吓。
是的,惊吓。
任谁一大早发现院子外头坐了七八个小孩子的时候,都会受到惊吓!!!
自从庞彪想出了这等惊天‘好主意’后,同样思路直白、脾性刚莽的几个死忠武将深觉有理,如同捡漏般,生怕来晚了,天刚蒙蒙亮,就争先恐后的把适龄的儿子送到府里。
恰好左丘始回左丘府里,而掌家的两位夫人,豪族出身的那位出城礼佛了,另一位则是曾经在姜真面前和其他人吵过架的婢女梨儿的主人,出身屠户家,性情直来直往的何夫人。
平日里有豪族出身的罗夫人一同合计,府里没出过大差错。
但罗夫人不在,所以当下人壮着胆子去禀明此事时,睡意朦胧的何夫人大手一挥,直指问题根源,既然是为了当姜真的伴读,那直接送姜真的院子里不就好了,大清早的来叨扰她做什么?
下人们即便觉得不妥,也不敢反驳,何夫人有个屠户爹,她自己的性子也如出一辙的暴躁易怒,惹急了她可不会讲情面,撸起袖子就要亲手打人耳刮子的。再说了,其实下人们也没指望何夫人这样脾性的人能有多好的主意,无非是出了事能寻到做主的人罢了,所以一个个噤着声把人悉数送到姜真院子。
等姜真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打开门时,才发现自己的院子乱成什么样了。
素日伶俐沉稳的婢女霞伏都急得白了脸,因为院里不仅孩子多,还有两个在打架。都是武将家的孩子,皮实得很,从小就被亲爹拎起来扎马步的,下起手来也没轻没重。
打架的那俩一个脸黑,一个脸白,但脸黑那个似乎稍逊一筹,因为他光凭蛮力和本能挥拳,而脸白的那个力气虽不及,打起来却有章法,几乎每拳都能打中人。
还有一个明显年纪长许多的,约莫十四五岁,身穿藏蓝忍冬纹曲裾深衣,长手长脚,个子挺拔,他想要劝架,却融不进两人之间,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打起架来最没顾忌的时候,那真是不要命的硬抗。
而其他人多是看着叫好,尤其是小庞介,恨不能跳起来鼓掌。
也有异类,角落里还坐着个年纪小的,吓得嚎啕大哭。
院子里乱成一锅粥了。
姜真虽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多少能猜到点,对于这种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她颇具经验,在现代的时候,她是同辈里年龄最大的,从小就带着底下的弟弟妹妹、表弟表妹,那真是一个熟门熟路,就连以前捡的蛮和恶夫也跟院里这几个年纪都差不多大。可以说,多调皮的小孩到了她手里都得乖乖听话,指东不打西。
她招了招手,喊来一个仆从,附耳吩咐了几句。
接着,姜真做主叫来几个健壮的守卫,直接把两个打架的半大少年架起来分开。
她手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一声,又将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颇有长辈气质,“一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姜真面对小孩时的老道气势多年养就,犹如骨子里的血脉压制,不说服不服,但好歹是安静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姜真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慢慢道。
小庞介很是积极,而且他也怕这么多人来了,等会儿姜真的注意力都遭旁的人给引走了。所以他跳了出来,迅速抢话,“他们都是其他叔父伯父们送来的,学我爹,想着早点送进来,怎么着都更容易选上,好做你的伴读。”
原来做她的伴读这么抢手?
不至于吧。
姜真不理解了,能被小庞介喊叔父伯父的,应该都不是小吏,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也许有什么深意她还没能领会。
所以姜真随意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到先前打架的那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你们俩呢,打什么架?”
黑脸的那个恶狠狠地瞪了白脸的那个一眼,然后瓮声瓮气道:“瞧他不顺眼!”
白脸的举止没那么张狂,说话也更斯文些,厌恶的不去看黑脸少年,只回答姜真,“此寮无礼。”
好吧,再斯文本质也还是武将习性,骂人跟饮水似的。
最后是小庞介蹦了出来,他生就混不吝,又讲义气,大咧咧的喊给姜真听,“他俩争惯了,都想当同辈第一呢!”
小庞介也是狂悖桀骜的性子,挺着圆润到似有似无的下巴,自傲道:“争也没用,等我再大点,同辈第一定是小爷我的!”
许是他年纪小,两个少年都不生气,压根就没正眼瞧他。
姜真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总爱争个高低。但也无妨,她有吵架后万试万灵的绝招。
“你们在主人家打架斗殴,怎么都说不过去吧,我恰好担着你们少主的名头,惩罚一二,也合情理,可有二话?”姜真问道。
两个少年齐齐摇头,白脸少年拱手道:“听凭少主责罚。”
黑脸少年暗自唾弃白脸少年,暗骂了句马屁精,嘴上却也道:“少主开口,要打要杀,我仲洪止绝无二话!”
姜真微笑点头,“好,好极。”
她走到两人面前,拍了拍他们的肩,露出欲要行坏事的促狭的笑容,“绷得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打你们……”
姜真边说边上手,把黑脸少年挪到白脸少年面前,悠悠道:“只是罚你们面对面站上半个时辰思过而已,怎么样,不过分吧?”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要经历的是怎样的尴尬社死。
说话间,姜真刚才悄悄吩咐的那个仆人已捧着托盘,身后跟着一群人进了院子。姜真一声令下,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个脸大的石研钵跟钵杵,还有一小袋小麦,就连被吓得嚎啕大哭的小孩面前都被无情地摆上了这东西。
“寻常的玩闹多无趣啊,浪费大好春光,不如玩点有用的,一会儿还能煮了吃。”姜真率先示范,她打开装小麦的麻袋,抓了一把丢进研钵里,拿起钵杵开始像模像样的捣起来,“来来来,手动起来,最先把一整袋小麦磨完,且磨得好的,谁就是胜者,可以先吃点心。”
姜真说着,一挥手,仆人在院子照她的吩咐在院子里架起柴火,将蒸饼串起来架在火上烘烤,很快飘出浓郁勾人的麦香,直往肚子里的馋虫嘴里钻。
蒸饼稀松平常,但他们几个都是一大早来的,哪用过饭,闻着味就已饥肠辘辘,肚子此起彼伏叫了起来,又是姜真吩咐,于是一个个都动起手来,捣得飞快。
而旁边面对面,鼻尖仅隔着指甲薄厚距离的黑脸少年跟白脸少年也都绷不住了。
一开始:
“修朝,你个小白脸,别往小爷这倾!”
“哦,你真丑。”
“……”
后面:
“你……噗哈哈哈”
“呵呵呵”
“你他娘别逗小爷我笑!”
黑脸少年,也就是仲洪止不明白,自己明明凶得很,咋总忍不住想笑。祖宗的,一定是修朝这个娘娘腔长了张惹人笑的脸!
反正他俩是安静下来了,否则一开口就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姜真则趁势把手里的钵杵放下,她只想让这几个人精疲力尽不闹腾,才不会把自己也带进去,该偷懒就得偷懒。她伸了个懒腰,默默离开,自己个去灶上了。
今早吃些什么呢,烤炊饼?还是燕窝粥?
要不还是吃点炸物好了,吴师傅做炸物是一把好手,酥而不焦,完全吃不腻。而且她前些年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空怕了。
姜真愉快的做出决定,丢下一群精力旺盛的小伙做苦力,她去灶上大快朵颐。
等到吃饱喝足以后,姜真手摸着敦实的肚子,迈着悠闲的步子,慢慢走到自己的院子。她打眼一瞧,原本乱成一锅粥的小院,现在井然有序,几个少年整整齐齐坐成一列,拿着钵杵在捣小麦,还真别说,这么看过去颇有些压榨别人为自己做苦工的感觉。
姜真满意点头,走过去视察,时不时停在某个人面前,那个人就会紧张得狂用力捶,生怕自己做的不好遭姜真误会。她还会时不时伸手指导,或者夸上一句。
被她一夸,不止被夸的人兴高采烈努力,其他人也会斗志愈昂,手上捣得飞快。
在如此激烈的氛围下,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了胜者,是先前嚎啕大哭的小孩。别看人家胆子小,但做事是真细致,实现了在小伙伴里的地位大翻身,成功获得了其他人垂涎欲滴的烤蒸饼。
接下来几日,姜真都是这么做的,轻易解决了麻烦,自己还落得一身轻松。
左丘始后来听了下人的禀报,再看看自己面前摆的一碗色洁白、形似弯月,由姜真用折腾那些小孩磨出来的面粉做出的新奇吃食饺子,不由得微微笑,告诉下人随姜真怎么做,不必插手。小孩子间的玩闹,也没甚不好的,这些人长大了,都会成为姜真的助益,况且,相处后更清楚品行脾性,也好让她选出满意的伴读。
不只是左丘始,府里的其他人也是这么以为的,就连那几个送孩子每日大早到府里的武将们也是打着不能当伴读,好歹可以培养培养情谊的念头。
可,事情传着传着就变味了,落在外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
都说是因前些时日马家大闹灵前,觊觎基业,叫军师左丘始担忧有人会趁势造反,所以把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家的孩子给召进府里,以此挟持,也有说是那些高阶武将为了表忠心才做的,若是谁不做谁就是……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众人一琢磨,也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军师白日里说话的时候是不是点了点自己,似乎还提过少主姜真是如何制服一群能把天捅破的半大少年们。尤其是军师还笑容满面的和那些高阶武将们闲谈,说少主姜真用少年们磨的面粉做了新吃食,还亲自送去给军师尝了,味道极好等等。
武将们也说自己家的逆子破天荒懂得送吃食孝敬老子,都是少主教导有方。无形之中冷落了那些没送孩子去姜府的豪族出身的臣属,这些臣属们总觉得他们像是故意点自己。
高阶武将们基本都和姜远关系匪浅,尚且把孩子送过去,那些手中也握有权势的豪族们觉得自己被点了以后,免不得深思熟虑,盘算应当如何应对。
那还是求稳好了。
也送孩子去表忠心!
伴读不伴读豪族们是不在意的,可好歹送去了表明态度,他们是绝没有夺权抢位的心思的。
豪族们也不是每个都想占据蓟州,做个诸侯的,他们自己有田有地有人有威望,不管蓟州换多少个做主的人,都少不得倚靠他们,何必自己担风险出头,还不如多方押宝。
权衡利弊后,这些豪族决定了,他们也送!
但肯定不能是他们这些掌权做主的人的嫡亲子孙,他们自己家的郎君,来日可是要继承家中祖产,带家族走向兴旺的。
豪族也并非里头的每一个人都豪富殷实,子孙更是多得很,选出已经没有话语权、过得也不甚好的族人的孩子,或是家中不受宠的子孙前去。
因左丘始说了不必管,随姜真如何做,而豪族出身的罗夫人迟迟未回来,有屠户爹的何夫人横竖就是找谁就把人送去谁院子的态度,所以那些豪族的马车也排在武将们的后头,一大早把孩子往府里送。
于是,姜真莫名发觉送来自己院子的孩童越来越多。
每天早上打开房门,她都能发现新面孔。
姜真不由得生出疑惑,伴读而已,这么炙手可热吗……
她都快怀疑自己的亲爹不是小小的掌管蓟州四个郡的侯爷,而是旁边晋室的皇帝了。
这种怀疑在一些品阶不高,当真把给姜真做伴读当真振兴门庭的小官吏们开始把孩子送去的时候达到巅峰。甚至还有一些低阶官吏起了些占便宜的心思,据说姜府里管饭呢,还能叫孩子趁机攀附那些豪族郎君,怎么想都合宜。再说了,前日官位就比我高半阶的都敢把孩子送去,府里还收了,他怎么就不可以?
人同此心。
因而,某一天,姜真打开房门的时候,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院子竟然装不下这么多人了。
娘嘞,这叫什么事!
之前捶麦子的法子早已不适用这么多人了,而且她就一个人,也看顾不过来。
看着吵吵嚷嚷的院子,姜真一口气倒过来以后,制止了正在卖力喊安静的仆从,吩咐了几句,让仆从走后门出去。
很快,仆从就回来了,还搬了一个府里小校场里摆放的庞然大物。
姜真高高举起锣棒,抡起手臂用力一砸。
“咚~咚~~”
足有一人高的的铜锣,发出的声音便如惊雷震耳,又厚重沉闷,荡在人耳中,又慢慢荡出院子。
三声过后,院子重归寂静。
姜真站在台阶之上,冷冷地扫过这些人,开始训话,“一大清早吵什么吵,到了我这就得守我这的规矩,若是不愿,便打道回府,恕不远送!”
开声厉喝,勉强是叫这些躁动的少年们安分了点,除开最初几个送来的人,剩下的大多身份不高,或是不受宠,没有底气敢跟姜真硬顶,若是因得罪姜真被送回去,少不得挨骂受苦。其中,不乏有被当做全家希冀送来的,牟足了劲想要得到姜真看重,来日做官,光耀门楣,自是更不可能对着干了。
接着,她粗略数了数人数,叫霞伏跟萦缇两个婢女帮忙裁纸,然后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等到写完以后,全都揉成一团,丢进托盘里头,让仆人捧到他们面前,盲选一团。
等所有人都拿到以后,姜真开始喊人,拿到“壹”的五个人上前,拿到“贰”的五个人上前,以此类推。
她把他们五人五人的分开,每五人为一班,而五人之间自己再推选出一个主事的人。
每三班为一排,每三排为一连。
此外,抽到“纠”字的十人自成一班。
这么一来,原本乱糟糟的院子,尽管人多,但又恢复到井然有序的状态。
眼看他们有些像样了,姜真才继续立规矩。
“每个班都是一个整体,一人犯错,全班受惩……”姜真的仆从高声大喊,试图把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这并非仆从越俎代庖,而是姜真实在疲懒,从前几日因为人多她每次同他们说话不得不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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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险些哑了嗓子后,她干脆换了个偷懒思路,找了个嗓门大的仆从,自己说一遍,仆从高声复述一遍,这样她不必声嘶力竭,而且人人都能听得见。
姜真的觉悟从来都是一等一的高。
不会带团队,你就只能干到死!
这样的规矩一出来,底下少不得有些天之骄子觉得不服气,譬如头一日入府里同白脸少年修朝打架的黑脸少年仲洪止,“自个有本事,凭什么要受窝囊废拖累!”
“对啊,若我自己没有犯错,就因是同班也得一块受惩?”
“是了是了,不合常理。”
……
有人带头,自有的是人应和,趁机宣泄不满。
看着底下的逐渐骚动的人群,姜真也不慌忙,她眯了眯眼睛,漠然道:“怎么不能,奸臣饶海臣窃国通戎就被诛了九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亲眷血脉,理应如此,我跟这几人可是陌路,凭甚受累?”黑脸少年仲洪止身为刺头,并不就此闭嘴,反而继续大喇喇的硬顶。
姜真自然更不惧,她抬起下巴,睥睨着问道:“军中袍泽也无血脉牵连,怎么就能抵死相护,共抗外敌?”
黑脸少年仲洪止的亲爹仲大郎就是响当当的人物,是天下闻名的武将,姜真一提起军中袍泽便让他息了声响,扭过头不说话。
姜真则继续给他们洗脑,“你们是一个集体!荣辱与共,当共同奋勉……”
到底是群年岁不大的少年,好忽悠,若是他们的爹跟祖父,任凭姜真把天说破了都不会动摇半分。
将他们忽悠得半瘸后,姜真退位让贤,继续叫嗓门大的仆人高声喊出规矩。
凡是表现好的班,都会奖励一张纸剪的小红花,反之,若是表现得不好,则会扣一朵,每日逢酉时将要归家之际,会清算每个班的小红花,得到最多的第二日能享最好的吃食,站最前边的队列,有最好的一切……
立好规矩以后,姜真把这些半大少年全扔进姜家田地里做活,拔草、耕地、撒种子,看着卖力耕耘,连锄地都要恶狠狠盯着别的班,生怕落后的少年们,她满意点头。
比起当剥削工人的资本家,她觉得当大地主也很不错嘛。
想想这些良田,全是她的!
蓟州也是她的!
都是她的!!!
连带这些勤勤恳恳,争着抢着为她种地而上蹿下跳的半大小子们,她都觉得顺眼了许多,颇有种齐天大圣看自家小猴崽子们的心境,真可爱啊~
这种慈祥的心境在下人来询问姜真要怎么准备‘长工’们的饭食时消失殆尽。
她现在逐字学习周扒皮压榨长工的故事还来得及吗?
好在这个邪恶的念头只在姜真的脑海里盘旋了片刻,她仅存的良心还有长远目光驱散了它。
姜真直接交代让做大锅饭,就像军中似的,只是食材要好些,而且能管饱。姜府里的不少下人原先都是行伍中人,尤其是那些做洒扫粗活的,大多是缺了胳膊腿,或是上了年纪孤苦无依被姜远借着下人的名义养在府里的,怎么像军中一般做大锅饭,一问就清楚了。
她还吩咐额外单独做五份饭菜,有别于大锅饭,给了表现最好的那个班。
果不其然,最卖力获得小红花最多的那个班,当着其他少年们的面吃独一份的丰盛饭菜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应。
“我去他八辈祖宗!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比我们班多了一朵红花吗,你们几个下午跟我一块加把劲,说什么也得胜过姓修的!”黑脸少年仲洪止盯着正昂首挺胸吃饭的几人,恶狠狠的跟同伴说道。
坐在他左边的一个单薄少年弱弱开口,“我……好像也姓修。”
还没等黑脸少年仲洪止瞪单薄少年呢,另一个厚耳垂脸圆圆的少年没忍住小声提醒,“二表兄,他们班那个佩青绿香囊的,是外祖堂兄的嗣子的亲叔父的孙子,和我们一样姓仲,是同一个祖宗。”
“嗯?”黑脸少年仲洪止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关系,措手不及下沉默了片刻。接着,他拍了拍表弟的脑门,恶声恶气的说:“就你话多,我能不知道吗?”
厚耳垂脸圆圆的表弟摸了摸发疼的脑门,诺诺低头。
而胜了的那个班里头,赫然坐着跟黑脸少年有过旧怨的白脸少年修朝,修朝面容俊秀白皙得像是文官家芝兰玉树的君子,但也只是面容。他似乎看见了黑脸少年气急败坏的模样,于是特地转过头,嘴角向一侧弯起,对着黑脸少年讽然一笑。
差点没把黑脸少年仲洪止给气死,本就黑的脸更黑沉了,要不是另外四个人死死拉着他,他差点冲上去想生吃了修朝。
在这种暗流涌动,各自都年轻气盛气性大的情形下,姜家的地耕耘得很快。
姜真物尽其用,除了春耕,还有洒扫庭除等等,可把这群精力充沛的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苦工。
事情虽然都十分琐碎,但耐不住人多,而且个个都跟蓟州的官吏豪族有关联,很快就传进各家耳中。
委实是把那群老谋深算的家伙给惊到了。
寻常百姓看热闹,被驱使的少年们忙得晕头转向,唯有那些久经官场的老家伙们看到了背后的厉害,姜真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少主实在有些手腕,轻而易举就把那么大一群易惹事的家伙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说,还成了任她驱使的下属,而且有章有法。
“不得了啊,说不准蓟州真能有在诸侯间占据一席之地的指望。”
就在马冲捋着胡须,摇着头,轻轻叹气说出夸赞姜真的话时,他下首坐着的马三郎君甚是不解,也不大服气,“不过是叫几十个人听他号令罢了,算得什么厉害,能驱使万人万万人俯首才叫厉害。”
马三郎君皮囊不错,但委实没什么智计,叫坐上首的马冲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到底厌恶蠢材,没忍住拿起手边的陶罐砸向马三郎君,陶罐砸落在黑红漆案上,四分五裂,马冲怒其不争的骂声也随之而来,“蠢!蠢不可及,你怎就没有姜真的三分聪明?
“枉我聪明一世,怎就生了你这等蠢材!”
其他府邸里,虽不及马府剑拔弩张,但若是生子不够聪明的,或多或少开始羡慕姜远了。
那姜远怎生运道如此之好,不过一区区当垆卖酒的草辈,又是闯下蓟州的基业,又是谋士武将皆忠心耿耿,好不容易冒进不听左丘始的话,赔了一半家底,死光儿子,结果快要病死的时候寻回了唯一的血脉。而这唯一的血脉偏偏还不是个草包,有运筹帷幄的高世之才。
生子当如姜家子呐,不知有多少老家伙在各自府中暗暗感叹。
最和乐的应该就是左丘府了,左丘始将姜真视作亲生,待自家孩儿更是从不逼迫,下属向他禀告姜真今日带着那些少年们如何去为百姓挖沟渠时,他只是面色和蔼,忍俊不禁道:“这孩子聪明懂应变。”
左丘始眼里有盈盈笑意,食指中指交叠执棋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下属退下后,他在内室中轻声自语,“丰邵五老后日便到蓟州,也不知真儿这孩子会如何选……”
棋盘边缘摆着的博古纹铜香炉上方白烟袅袅升起,搅得人眼花缭乱。
7. 第 7 章
选?
成年人不做选择题,她全都要!
面对霞伏跟萦缇拿到面前的食盒,姜真大手一挥,全都收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姜真近来总是‘偶遇’一些蓟州豪族的女公子,她发誓她没有去月老庙,如果硬要说做了什么的话,就是那日带手底下这群少年们去给百姓挖沟渠的时候,她没忍住诱惑,多看了眼当地有名的能招财的庙宇。
然后……
在百姓们说那座庙特别灵验之后,她没克制住欲望,嘴上跟其他人分别回府,半道拐回庙里,虔诚叩拜,长跪不起。但这怎么能怪她,谁能忍住不拜?!
村民说了,拜过那座庙的人很容易富裕,回去后顿顿都能吃上大米了!!!
难道是财神觉得她继承姜远的家业是个富裕人了,所以把准备降给她的财换成了姻缘,又因为她现在男扮女装,所以干脆多了女子的喜欢。
要不该怎么解释她现在不出门都能偶遇别家女公子的事!
一来二去,偶遇多了,她们就开始给她送礼,也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知道她嗜吃,于是时不时给府里的夫人们送吃食,再出于‘礼节’送上她一份,甚至有奔放大胆些的直接命下人送来给她。
以至于姜真光是点心就垒了十几个食盒。
她不由得逆着光背手叹气,没想到那庙那么灵,要知道她即便女扮男装,现在的这具身躯的年岁也不过十一,更别提她从前挨饿受苦得太厉害了,看起来估摸也就九岁?都能惹出这么多桃花。若是当时许愿的时候说的再仔细清楚一点就好了,她不接受许愿调剂篡改,如今怕是已经富得能买下整个蓟州了吧?
姜真在决定把两份木食盒都留下作为今日的点心后,霞伏跟萦缇两个婢女便开始将一碟碟点心全都摆出来,愣是用了三个漆案才摆完。
姜真就算一盘只取一个都能吃撑,看着这些做得工致繁复如工笔画般的糕点,她随手拿了一个,然后笑眯眯道:“剩下的你们自己分吧。”
这是惯例,主子吃剩的可以赏给下人,由着下人自己分。
比起直接把糕点赏给下人,由她吃过后下人再分,明显要好听许多,否则说不准那位豪族出身的罗夫人该着人来问责这些婢女仆从了。毕竟,这两个食盒里,其中一位的主人正是罗夫人的亲侄女。
不管有多少人给姜真送东西,但最先能到姜真手上的,一定是这位罗家七女公子。
看到她们喜笑颜开的福身谢赏,然后捧起一盘盘点心屈身退下的身影时,姜真的眼里也有了点笑意。
在落到勾勒着黑红色云纹漆案旁摆着的食盒时,她眼里的笑容又一点点消散,浮起些洞察了的微微嘲弄与些微漫不经心,最后落为等着看戏的好整以暇。
她三下五除二把糕点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笑颜逐开地去了府里的小校场,跟往昔没甚差别。
校场上,那些卯时就到了的各家少年们早已绕着校场跑了十回,如今正被带着互相切磋。不会武的则在一旁观摩。
没法子,左丘始为姜真请的先生还没到,他也没松口说要选谁做伴读,留着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总要让他们学点什么,不好天天做粗活吧!
不过,据说左丘始请的先生,都是当世有名的名士,别说来做先生,就是去别处当谋士都要被百般礼遇厚待的。所以只是迟几日算什么,就是迟上一年半载都得等。
姜真只好想方设法消磨这群人的精力,而且还得依照仲父所言挑选出合脾性才德也出挑的几个人出来做伴读。其实就现在来看,一群人待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的,姜家田地的播种可比别人家佃户的要快多了。
年轻真好~
她由衷发出感叹,想她当初为了以后读研选导师,也曾眼巴巴跑去献殷勤,见天到心仪导师那拉关系、献殷勤、给师兄师姐们打饭跑腿,论起干劲,可是完全不输他们的!
现在可是赶上好时候了,献殷勤都能随便献,是名正言顺,不用像她当初那样,还得小心翼翼控制着度,迂回着来,既要献殷勤,又不能越界让人觉得是在变相贿赂。
姜真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然高高挂起,正是朝阳耀目的时候。
得益于她把这群少年郎们分成一班班,还设了十人的纠察,班内有班长管辖,外有纠察巡逻监督,所以即便姜真不在,也能达成自洽。她决定秉持能偷懒就偷懒的原则,去看一看青娥。
当初一起亡命天涯的小伙伴,走散后她身边就剩下青娥了。
但姜真多少有些庆幸,蛮和恶夫都是男子,且各有所长,其中,恶夫即便胆小怯弱可好歹身体康健,唯独青娥年岁最小,身体孱弱,还因为婴孩时就被丢在战场上被秃鹫啄走了一边眼睛,若是靠她自己很难在乱世存活。
如今,姜真被认回蓟州,青娥跟在身边才算真正的治了病。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已经渐渐好转,能够下地走许久,也不会再风一吹就咳嗽,可把姜真喜坏了。她几乎每日都会抽出空去看望青娥,可到底不像以前时时刻刻呆在一处,以至于昨日分别的时候,青娥拽住她的袖子,泫然欲泣,红着鼻尖问,“阿姜是不是不喜欢青娥了?
“青娥往后会少吃一些,努力不生病的,阿姜不要不喜欢青娥,不要丢掉青娥好不好?”
姜真多心硬皮厚的一个人,听了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她立刻蹲下身去跟青娥好好解释了一番,并且承诺会多去看她。
今日恰好有空闲,她果断决定兑现昨日的承诺。
在小校场大摇大摆的转悠的了一圈,作为自己曾经来过的佐证后,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反正只要在他们的印象里她来过就成,什么时候走的不重要,没人能发现。
姜真兴冲冲的带着仆从溜了出去,顾忌外人的目光不好用跑的,但那步子迈得,说是健步如飞都差了些意思,她今日着月白色曲裾,腰间绑的蟠龙纹青玉柳绿垂绦晃得如摇摆秋千般,叫人心头升起焦意。
她正准备绕着池边弯弯绕绕的缦回廊腰,就见到在亭子旁的廊边,似乎有人在交谈,其中有两人她还分外眼熟。
姜真抬手制止身后的跟着的仆从,示意他们噤声。
然后自己慢慢走近,试图依靠对方的视野盲区来听到些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凑一块的缘故。
气氛正不和睦说着什么的两人,其中一人的耳朵似乎动了动,随后眼睛里开始蓄泪。
“我、我不是故意要咬你的,呜呜呜……”年幼的女郎似乎受了惊吓,珍珠大的眼泪说掉就掉,她身体虽瘦弱,可是仍有虚肿的婴儿肥,圆脸的脸颊、黑白分明的眼睛,通红的鼻尖,叫她看起来可爱又无辜,虽有一边眼睛被藕色罩子遮住,可毫不损她身上干净的稚嫩感,如同误入人间的神仙幼女,纯稚惹怜。
“你!”年纪大些的女子不由得用食指指着她,因她前后两幅面孔而产生疑惑,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在做什么?”
年纪大些的女子随侍的婢女立即上前,张牙舞爪,大声呵斥,“你把我们女公子的手都咬出血了,并非故意能咬成这模样,照你这般说,刀把人的头砍下来也是并非故意的了?”
“呜呜呜,是我不好,你刚刚打我,我不应该因为害怕就咬人的。”年幼女郎还在继续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完全看不到婢女的气急败坏。
“你胡说!我们女公子不过嫌你卑贱而已,何曾打过你?”婢女恨不能扯着嗓子,嚎得人尽皆知,以此为自家女公子伸冤正名。
年纪大些的女子当即喝断,“休月!”
很显然,年纪大些的女子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她不信年幼女郎态度的转变是无缘无故的。
她的喝止声才落,目光便已经巡视到不远处的姜真身上了。她立即屈膝,对着姜真盈盈一拜,眉目如画,体态袅娜,“马家秋曜见过少主。”
她身边的婢女如大梦初醒,慌忙跪下,双手交叠于腹前,紧张不已。
婢女休月在心头暗暗骂得很脏,她就知道那小蹄子不是好收拾的,定是故意叫她们女公子在姜少主面前出糗,真真可恨,看着小小年纪,莫不是也觊觎姜少主?
要知道,如今蓟州的女公子们,若是适龄,大多被家中长辈告诫了几句。
送女儿示好,从来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有长辈的告诫,姜少主也未传出什么恶闻,还没有正妻,在蓟州女公子里已是炙手可热,尤其是那些家族地位不高或是逐渐没落的女公子们。趁着姜少主刚认回来不久,年岁又不大,正宜培养感情呢,待过几年就不是如今的光景了。
所以婢女休月认定年幼些的女郎,必定也是怀抱着此种目的。
但事实多少出乎她意料了。
在略微紧张的氛围里,姜真颔首示意她们可以起来,而那年幼些的女郎直接喜笑颜开冲进姜真的怀里,愣是把姜真撞得向后退了两步,无奈而笑。
“阿姜,我好想你!”这声音又轻又娇,浑然是在撒娇。
姜真摸了摸她头上的揪揪,笑容温煦,“我这不是正准备去看你吗,倒是青娥你怎的自己跑来了?”
原来,这个年幼些的女郎正是姜真一直抚养的妹妹青娥。
若是姜真会读心术,知道马秋曜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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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婢女前头想了什么,一定会惊得仰倒,青娥才七岁,哪有思慕之心,这群人早熟得跟着了魔似的。
姜真多少听了点几人的对话,但她对话里藏有多少表示质疑,依照她对青娥的了解……青娥绝对是故意的。
所以,她安抚完青娥,便把目光落到了马秋曜面上。姜真不喜欢马秋曜,也始终记仇,但她不会随时随地去怨怪,上回已然勉强把气出了点,剩下的自然要原样讨回,可不是阴阳怪气几句就能算了的。
姜真微微垂眸,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发生何事了?”
她方一问完,躲在她衣袍下,抱着姜真不撒手的青娥便故意转头,冲着马秋曜挑衅粲笑,那笑有多璀璨,落在马秋曜眼里便有多恶劣。
任凭如何,马秋曜也想不到,青娥小小年纪,卖可怜装小白花竟比她要更厉害。
好在马秋曜见识得多,没有平白同自己怄气,越是此种情境越要忍气吞声,所以她没有为自己开脱,而是腰肢若细柳般轻柔地一拜,语气轻然从容,不做楚楚可怜的姿态,反倒是端庄高然,“未曾有何大事,这位女公子应是与我有所误会,惊慌下咬了我,是我的婢女大惊小怪。”
瞧瞧,马秋曜姿态转换的多快,经过先前那一遭,觉得姜真不爱楚楚可怜的,便换成豪族女公子娴雅高华的做派。
她不知道,其实公式是对的,但人代错了。
不管她有多好,姜真都不会对她有男女间的思慕之情。
姜真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算是认可了马秋曜的解释,牵起青娥的小手就准备走。但马秋曜显然不愿意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她微抬起左手,动作间袖子被牵扯起来,露出白皙皓腕,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愈发衬得上头的两排牙印十分可恨,渗血处似朱砂夺目,又显狰狞,便如美玉染瑕,叫人叹惋。
姜真一扫马秋曜故意露出的手腕,心下了然,静待她后文。
果然,马秋曜从婢女休月手上接过一个木食盒,眼神欲说还休,轻启朱唇,“少主进来繁忙,秋曜弱质纤纤,不知该如何分忧,只好亲手熬了参汤,盼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多得体大方的一番话啊~
可惜到了姜真耳朵里,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反诈APP提醒音正肆虐她的脑袋。
【叮,小诈检测到异常,温馨提示:十全十美心上人?杀猪盘叫钱袋空。】
【警惕杀猪盘,从你我做起!】
姜真近来没少听反诈APP在脑内的咆哮性提醒,每次对方说谎骗人所图越大,提醒音就越大声。这回,就大得姜真忍不住想掏耳朵,尽管不是喇叭在耳朵旁,但论效果也差不多了。
可以感知到,反诈APP有多努力不想让她被骗了。
但姜真还是接下马秋曜递来的食盒,最近只要有人给她送糕点送参汤,她都是来者不拒的。
尤其马秋曜,自己总要接了,才能清楚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见到姜真接了食盒,神态也没什么勉强之意,在马秋曜看来,便是态度松动。想想也是,别看有不少蓟州女公子们在向姜真献殷勤,但真正出身蓟州顶尖豪族的人可没有,都是不入流想趁机攀附的,哪有她出身蓟州马氏来得尊贵。
而且她父亲曾是陵南郡太守,在蓟州官场举足轻重,若是她和姜真联姻,于她而言,兄长会得到掌管马家的倚靠,而于姜真而言,马家会成为蓟州安稳的助益。看似是她谦卑,实则两方得益。
她觉得姜真是个聪明人,肯定能想明白,更不会计较从前的那点龌龊。不过是被打了一顿,哪及得上坐拥蓟州,享荣华富贵来得要紧?
所以马秋曜趁热打铁,又从袖口取出一个天蓝色鸳鸯绣纹香囊,绦子垂落,随风晃动,愈发衬得香囊精巧。
马秋曜手捧香囊,羞怯地上前一步,貌美的面容浮起红霞,皎洁秀美,是当世一等一的美人,换做任何一个男子都会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但姜真没有,因为伴随着马秋曜娇声而来的,是几乎能将她耳朵洞穿的可怖提示音。
“香囊是我亲手所逢,若少主不弃……”
接下来的字眼,姜真只能看马秋曜的口型猜测,因为反诈APP的提示音已经大到她暂时耳鸣听不清了。
【叮,小诈检测到异常,温馨提示:对方正在欺骗您,她并没有亲手绣香囊!】
【天下没有白拿的午餐,谨防骗局,幸福你我他!】
美人、香囊、水榭亭畔、情意浓浓,一切都是如此美妙。
在这一刻,姜真深切感受到,原来知道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8. 第 8 章
她就是想沉迷美色,想被讨好,都略有些困难了。
姜真掏了掏耳朵,感受耳朵逐渐回笼的杂音,由心感叹。
她又看了眼马秋曜递上来的香囊,虽然她不觉得拿了以后自己就会鬼迷心窍爱上对方,但脑海里的反诈APP仍在坚持不懈发出警报声,为了自己耳朵的建康,她只好叹息一声,背着手,仰头望天,做出一副伤神姿态,“女公子说笑了,我父新丧,姜真虽不孝,亦不能在孝期私相授受,香囊虽好,无福消受。”
姜真还用手攥住袖子,装模作样的拿起擦眼泪,好似有多伤心一般。
姜真戏做的足,可是谁不是耳濡目染自幼会做戏的人,马秋曜才不信姜真真的会对只见过一面的姜父伤怀至此,都是托词而已,奈何从礼教孝道来说,完全挑不出错,马秋曜也只好咬牙认了,攥着香囊,强忍心绪收回袖里。
好在马秋曜是个能忍的,为了搏好名声,她可以十年如一日把继母当做亲娘伺候,亲侍汤药,比继母的亲生孩儿还妥帖心细。如今这点小小挫折,自然不至于变了面色。
她脸颊胜雪的肌肤染上一抹嫣红,轻咬丰盈的红唇,似愧似羞,对着姜真盈盈一拜,嫣然轻语,“是秋娘思虑不周了。
“只是,秋娘心意,盼望少主得知。”
马秋曜美目流转,似说还休,仿佛蕴含了无尽情意。
姜真狂点头,如同毫无感情的点头机器,顺带发声道:“嗯嗯,懂的懂的。”
她致力于将这一遭忽悠过去,勉强应和后,逃也似的带青娥走远。
等到反诈APP彻底安静后,姜真才松了一口气。和满嘴谎话的人交谈,是真的好累,她算是知道为何某些聪明精算的人都爱找傻愣忠心的下属随侍身边,有时候过于敏锐能洞察别人所有的谎言也不见得是什么大好事,虽然姜真是通过反诈APP被动得知,但伤害也是一样的。
而原本偷懒去找青娥的计划覆灭,姜真只好又回到小校场。
一日日总这么瞎练,很快又会人心涣散,姜真决定还是要给他们些事情做。
但是她家的地基本都已经播种好了,这么多人一窝蜂去浇水未免人浮于事,不如去帮别人播种?但平白无故帮别人播种,未免显得太傻,姜真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了主意。
连去哪她都想好了,若是没记错的话,上回她拜的庙附近就有许多百姓在耕作,到时候别人去耕地她拜庙,好好许愿,要怎么许怎么具体许她脑子里都已经打好了草稿。
万事俱备,只欠出发!
不过,出发前还得把青娥安顿好。
姜真回头,正准备找青娥呢,就看到一群人围着她,似乎很稀奇。但也很好理解,青娥瘦弱,脸上却仍有点婴儿肥,杏眼水润,看着乖巧可爱,加上肤色白皙,虽然眼神偶尔淡淡的,有超脱年龄的阴郁,可凑在一块更像是尊厌世的瓷娃娃,可爱的叫人心软,又因反差生出好奇,总忍不住想逗一逗。
被送来的小郎君们,最小的不过七岁,大的已经十四五,成日凑在一块粗莽随性,忽然切磋的小校场里多了一个白瓷似的小女郎,哪有不稀奇的。
一个个全凑上去献殷勤。
“妹妹,你看这个络子好不好看呀?”这是把七岁的青娥当成三岁小孩哄的某文臣家的郎君。
“挪挪,挪挪,让我来!嘿嘿,妹妹你看,这是什么?蟋蟀!别怕,是草编的,传神吧?”这是某某极有自信的傻不愣登的高阶武将家的郎君。
还有当场龇牙咧嘴表演起猴子跟打拳的,全把青娥当成稀罕的小孩在逗。
尤其小青娥还是姜真带来的,他们平日里不好直接对姜真献殷勤,毕竟竞争太大,但迂回一二,对着青娥献殷勤也能间接被姜真注意到。不过,大多数还是因为青娥生得玉雪可爱而上前逗的,即便青娥用藕色布料遮住一边眼睛,也毫不显突兀,更联想不到她瞎了一只眼睛,只觉得许是不小心受了伤之类的。
比起他们的热切,青娥要冷漠的多。
是的,冷漠。
不管旁人手舞足蹈起来有多么滑稽,青娥连眉毛都没有扬一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半点波澜也无,完全的冷漠脸。
但,愈是如此,这些不服输的半大小子们便愈发卖力,互相比着谁能先逗青娥笑出来。
姜真发现了他们那的热闹,失笑摇头,其实她多少是想让青娥多与人交流交流的,青娥不知是否因瞎了只眼睛的缘故,不爱与外人攀谈,成日里只与她好,原先一起长大的另外的两个小伙伴也只是稍假辞色。但以往总是奔波,又因为贫困,既没有合宜的同伴,也怕旁人欺负青娥。
如今倒是好些了。
姜真唇角翘起,颇为高兴,若是青娥能渐渐开朗活泼些便好了。但凡事循序渐进,长时间被这么多人围着,怕青娥会不适应,所以姜真主动走上前。
被众人簇拥的青娥,明明是看不见姜真的,但是当姜真迈开步子时,她的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接着,她的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右眼亮晶晶的,纯白无辜,好似盛开的山茶花。
正在耍五禽戏的黑脸少年仲洪止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下意识先是朝白脸少年修朝横了一眼,抬起下巴,别提多么自傲了。
然而打脸来得太快,没等仲洪止得意多久,青娥从蒲团上忽地起身,小跑上前,正正好扑进姜真怀里,娇声道:“阿姜,我好乖,没有乱跑!”
青娥到底病弱,瞧着就是五六岁左右的身量,仰头眼睛亮晶晶的说出这话时,直听得周遭人心都软绵绵的。
旁人都觉得心乱了,更别提自己把青娥养大的姜真,即便知道这是小姑娘故意在撒娇,也心软得一塌糊涂,宠溺的摸了摸青娥头上的辫子,笑眯眯道:“青娥真乖,明天我还带你来好不好?”
“好!”青娥脆生生应道,“只要阿姜在,青娥要天天来!”
姜真摸了摸她圆润粉嫩的脸蛋,笑弯了眼睛,没有说话。
而两人之间的相处很明显的证明了先前青娥的笑靥压根不是因为黑脸少年仲洪止的五禽戏,被横了一眼的修朝这时候特地回头盯着仲洪止,嘲讽意味十足的嗤笑一声,硬是把仲洪止的黑脸嗤笑得出现了可疑的羞恼红晕。
姜真接着便让婢女把青娥送回院子了。
校场里几十个的小郎君们应当多去田地,但青娥从小跟着她受苦,委实没有必要再遭这份罪了,还是好好养一段时日更好。
把依依不舍的青娥送回去后,姜真很快带着一堆人又一次踏上城外的田地。
别看他们只有几十个人,但是坐马车、坐牛车的、骑马的、坐驴的,应有尽有,毕竟这里的人有当初跟姜远一起打江山的高阶武将的儿孙,也有豪族不受宠、没落的郎君,更有低阶官吏送来搏富贵的全家希冀,家境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每回他们一块出行,都能挤掉大半条街。
坐在马车里的姜真掀开帘子瞅了眼盛况,浅浅有些强迫症的她,颇觉不适应,若是可以,她真想把众人的坐骑变得统一整齐些。
这显眼的样子哪像是要去帮百姓播种?
姜真勉强收敛目光,把车帘放下,趁着路上的空闲,反复把自己要说的有各种前置条件的愿望在心底复述了一遍。尽管是心里复述的,但长得仍旧叫姜真觉得一口气险些喘不过来。
出了城以后,路便颠簸了许多,坐在马车里,仍旧是摇摇晃晃,水都只敢倒半杯,否则会溅得到处都是。这路在蓟州都已经算好的了,姜真乘坐的马车更是上乘,却还是如此,可以料想往来的商户们的板车又该如何颠簸了。
好在蓟州并不以瓷器等易损的物件出名,倒是丝织较为有名气,可也比不过宋国。
姜真多少觉得可惜了,若是蓟州的丝帛能售往各诸侯国,还有蓟州当地的不少特产也能贩卖出去,想来应是不错的收益。要知道蓟州身后可是绵延不绝的山林,山林中部族多,但皮毛矿产也甚多,都是挣钱的买卖。
奈何宋侯暴虐,从来不让蓟州的这些产物经由宋地卖到中原地界。
否则的话……
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便是蓟州地界好,常年炎热,粮食都多熟一次,冬日基本冻不死人。
姜真思绪翻滚间,车窗外的景色已然几经变幻,从城墙树丛变作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间间隔出的小沟渠,清澈的水流正哗啦啦地往前,誓要滋润每一处田地。
随从来请示姜真该要继续向何处,姜真懒得麻烦,直接大手一挥,“去亭长那。”
她可不会给蓟州的豪族白干活,又嫌挨个核实十分麻烦,索性亭长对周遭几个村通常了如指掌,比起自己去做些生疏的事,不如把事情摊给下面的人。还是那句话,不会带团队就得干到死。
最终,姜真的车驾慢悠悠地在亭长家门前停下。
就凭姜真这一行人的排场,亭长老早就知道了,所以带着一家老小都跪在门前,一脸忐忑地候着,额头上的汗珠成粒的沁出来。蓟州的少主,那可是大人物啊!一旦得罪了姜少主,怕是全家都得没命。
马车停下,姜真个子虽在同龄人中不显眼,但胜在灵活,拒绝了仆从的搀扶,自己从马车跳到地上,拍了拍手,尽管衣着换了华贵的用银线绣出云纹的深衣,脚上也是士族往上才配穿的丝履,头发被玉簪子束起来,妥妥的雍容华贵的大贵族,但动作间还是不自觉有些山野的粗鲁。
落在蓟州那个几个数百年豪族的子弟们眼里或许稍有欠缺,可对普通的百姓与小吏,光凭衣裳气势已足够唬人,只觉得如神兵天将,不敢冒犯。
“石江亭亭长尚单携全家拜见少主及诸位贵人!”
“拜见少主及诸位贵人!”
这识时务的亭长当真带着全家人都跪的整整齐齐,不敢有半分失礼,对姜真的到来诚惶诚恐。上回姜真去的是附近的亭,而非这里,但出于各处施恩(离庙更近的地方方便前去叩拜)的目的,所以到了此处。
那庙明明是建在石江亭的地界,倘若附近的亭都受到影响,这里应当影响更深才是。但就姜真沿途的观察,似乎石江亭也未曾比周遭其他亭的村落要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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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亭长尚单的衣裳还打了补丁。
这简直就是奇事。
亭长官职虽小,但好歹掌管方圆八十户人家的户口和税政,那可是肥差,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稀奇,稀奇!
姜真按下心头的疑惑,温蔼笑着让亭长起来。
也不知是否是紧张的缘故,亭长尚单身后跪着儿媳抱着家中四岁的稚儿不慎手滑,拨浪鼓掉落在地,正巧砸落到姜真脚上穿着的昂贵丝履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亭长全家人都傻了眼,慌忙重新跪下,一个劲的磕头,生怕姜真怪罪。
其实亭长好歹是有官职在身,虽然十分低微,但如今的君臣关系还不似后世尊卑苛刻,并不需要为了这点小事就诚惶诚恐至此的。要知道前不久可是连绵延数百年的周王室都被晋国篡位,王族死伤殆尽,姜远就是因着想要救周室困顿,硬生生被晋国连同蓟州周遭的魏、宋两国给吞了整整四个郡的地盘,折损兵将无数。
如今正逢乱世,礼仪崩坏,哪还有那么明晰的君臣之谊。
但亭长尚单许是没见过姜真这么大的人物。
姜真也不生气,她微微一笑,把拨浪鼓递给亭长家的小孙子,四岁的稚儿,眼睛黑白分明,脸也圆嘟嘟的,显然很受贾仁宠爱,他也不怕生,抬起头就对着姜真笑得牙不见眼,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有多谦卑恭敬。
也不知是否家中人过于爱护,吃得上火了,稚儿的牙龈红肿,嘴角也长了燎泡,姜真好心提醒道:“小孩子可不要乱吃东西,若想要长得好,不妨喂些煮熟的牛乳。”
“是,下官代孙儿谢少主关怀。”比起唯唯诺诺的儿媳,亭长尚单还是要更见过世面一些。
姜真摆了摆手,停下了继续朝屋子里走的步子,直接道:“罢了,我也不过多麻烦你,你只需告诉我,这石江亭内,有哪几户人家孤寡,又有哪几户人家是上过战场伤了身躯回来的,又……”
姜真让亭长把那些孤苦无依的人家悉数报了上来。
她的马车里常备有纸笔,亭长说一户,她便记一户,数下来八十户人家,竟有三十几户是完全没有青壮年在家中的,全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幼子,还有在战场上缺了胳膊腿的。
所以他们播种起来比别的人家要慢许多。
姜真干脆一个班一个班的把人安过去帮忙,笔墨滑落间,也叫姜真忍不住在心中叹气,姜远之前打了场打败仗,还丢了不少地盘的事她一直都有所耳闻,但从近来两个亭的情形来看,她才知道究竟折损得有多严重。八十户有三十多户几乎等同完全没有青壮年,其余的那些也多有折损儿郎,整个蓟州死伤过半,连春种都如此艰难,到了秋收怕也是不易。
她眼里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思绪愁思。
而不远处才到蓟州地界没多久,一路都在探究观望的丰邵五老看着正有条不紊把少年们派去各家各户的姜真,纷纷点头,目露赞许之意。
丰邵五老其实并非拿乔,也非想观望蓟州的形势,他们都是当世少有的名士,皆有大才,信诺更是重逾性命。既然已经答应了军师左丘始,那就不可能出尔反尔。
但他们前来,即便如今是任姜少主的老师,可来日必定要接手些政事,这才趁着沿途的空闲,对蓟州的百姓民生多做了解。往后不论是接手户政,还是税务,乃至边贸,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半点有见解的话都说不出。他们却不想,会在城外的小小郊地遇见少主姜真。
时人信奉鬼神,而名士们通读书籍甚多,往往也不会只限于政事,许多当世著名的医者原本都是士大夫,而士大夫们往往也会些其他能耐。
譬如左丘始,他就擅长星象推演之术,对天象颇有心得。
而丰邵五老里头,便有人对相面极为擅长。
“姜家的这位少主,额头开阔,双目清明,鼻柱有力,颊丰神敛,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可不是小小蓟州能盘卧得住的面相。你我几个老不死的,化枯骨前能逢一位明主,也算不负所学。”
“他面相当真如此尊贵?”
“千真万确,如今礼教崩坏,什么腌臜玩意也敢扯上帝皇尊号,终究是披了皮的草莽,虚浮无着,这位姜家少主却不是,她的神足慑人,如今尚不显,待到来日,必有逐鹿天下的能耐。
“贵不可言!”
“老夫虽不似文善会观面,但这位姜少主确实了不得,几十个儿郎,他能仿照军中行伍之制,将人梳理得宜,甚至还设有监察,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丘壑,绝非凡俗之辈。山间流寇亦动辄几十人,遇到军中精兵,十数人即可尽数歼灭,所距为何?兵器?非也,正是规整的制度。真正会带兵的人,依循制度,能做到令行禁止,极易管辖,战场上所向披靡。更为难得的是他善用人,此为良主之才。”
几人互相言说了一番,皆心潮澎湃起来。
之前能下山,是因左丘始,如今却是为了姜真,真真正正有了效忠之心。
姜真还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已然折服了五个名士为她所用。
9.第 9 章
她好不容易把人均衡地安排完,大大松了口气,正准备伺机溜走呢。
但这个亭长不知道为何,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她,知道的以为是讨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监视呢,就他那亦步亦趋,时不时献媚讨好,但姜真一看过去就忍不住擦汗的模样,实在惹人怀疑。
姜真不好直说来意,又不方便直接赶人,恰好之前那个在灵前帮姜真认人的那个机灵的仆从这回跟着一块过来了,姜真给那个机灵的仆从递了个眼神儿,机灵的仆从立刻会意,当即笑眯眯的上前缠住亭长。
“您老是亭长吧,小的常年待在府里,可没出门见过世面,要不带我去闲走走,见识见识?”
石江亭亭长贾仁又急又慌,别看仆从对姜真低三下四,但宰相门前三品官,出了门可都是大爷,得捧着敬着不敢得罪的。亭长只好双手捧着拜了又拜,急得快哭出来,招手让自己的儿子作陪,“您看,老朽年岁已大,哪懂得什么新鲜世面,不若让犬子带您去?”
“哎呦呦,哎呦呦!”一计不成,那机灵的仆从立刻捂住肚子,佯装疼痛,愣是扯着亭长不撒手,“我肚子疼,快快,带我去茅厕,可不好在少主跟前失礼,到时候你全家也是要一块吃挂落的。”
耳聪目明的姜真强行忍住笑意,硬是面无波澜,假装完全不见在说什么。
见那个机灵的仆从当真把人生拉硬拽走了,就剩下亭长木头似的儿子,她也不再有什么顾忌,大摇大摆的出门去,直让一个膀大腰圆的校尉跟着自己。
这校尉没甚背景,但却是当初马家人大闹灵前,姜真讥讽马冲时,低阶武将里唯一一个敢应和着大笑出声的人。
左丘始命人校考过他的武艺,同他的忠心般十分不凡,便调到了姜真身边,时时护卫。
有一员猛将,即便是在险急的沙场中都能搏一条生路出来,何况是在蓟州。这位膀大腰圆的姚粟来校尉虽不及庞彪这等成名已久的武将,但关键时刻背上姜真就跑,或是替她挡刀枪剑戟自是不在话下。
左丘始曾特意与姜真解释过,姚粟来就相当于她的第二条命,是护住心脉的甲胄,所以不论去哪,可以甩下其他侍从、守卫,但必须带上他。否则,姜远的唯一血脉或许会在某个阴暗的巷角里无声无息的死去。
而且经过相处,这位姚粟来校尉确实是一根筋,据说当初是姜远从要被杀的俘虏里随口一句话救下他,又赏识他给了他伍长的位置,后头才得以一路晋升,所以对姜远忠心耿耿,如今姜远死了便以姜真为天。莫说上回敢当众讥讽马家父子,哪怕姜真忽然说自己想杀了仲父,也不必说为何,是否无辜送死,姚粟来也会毫不犹豫提刀便上。
这种便是无善恶的死忠。
凭姚粟来的莽撞跟转不过筋的脑子,断然不会受制于哪家人,或是做谁的探子。久了以后,姜真发觉自己几乎可以不用有担忧地带着他,既不会出主意阻拦她,也不会伺机告密,便依循左丘始所言了。
如今也是,她甩开那些侍从守卫们,唯独带着虎背熊腰、甚是凶悍的姚粟来。
这样就没先前那么醒目了。
姜真路上的马车帘子可都不是白掀的,很快就沿途绕到了那座庙。说来也奇了,周围都是寻常的村子,甚至连亭长的衣裳都得打补丁,可这庙修得倒是气派。什么黄金镶嵌,琉璃瓦做顶自是不可能,但也是板板正正的青砖瓦房,上了红漆,屋宇甚至雕刻了神仙感化恶人的寓言故事,连窗边都雕花了,粗略一扫,这庙得有两进院落那么大。
百姓崇尚鬼神,各村有庙宇很寻常,但往往是简单的一间屋子,供奉着神佛,十分简陋,好些的还能修个屋檐,往往是没有大门的。但这座庙的规格……
姜真眯了眯眼睛,除非是周遭几个亭共同捐钱修建,否则便是抽干了石江亭八十户人家的血也建不成。
有意思了。
庙所在地界的村子贫苦,其他稍远些的却在诚心叩拜后能获得神明恩赐能有下锅的米粮。
怎么,这座庙宇供奉的神明喜欢离得远的凡人?
姜真掐指算了算,好极了,她住得可比上回去的村子远,按着这个庙里神仙的喜好来说,她肯定是该发财的命!
于是,姜真摩拳擦掌,果断走进庙里。
也不知是否因她今日要带人来,本该香火鼎盛的庙里一个村民都不见,看着空空旷旷的大殿,姜真决定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外头看着庙占地广,可上回来得匆忙,都没能好好把里头的各个殿看个清楚。说不准这座庙只供奉一位主神,但侧殿也有其他守护神灵之类的,各司其职。
根据姜真现代时候,考试前能拜满三千大神的舍友亲口传授,拜神最忌拜错神。
譬如求学业拜月老、关公怎么行,考英语拜孔夫子人家也是有心无力啊?
所以,不是神仙不保佑,要好好反思自己是不是拜得不对,不够诚心。
有发财梦的姜真深以为然,即便穿越了,她仍旧决定要贯彻落实舍友的拜神指南,不能出半点错!
时人以右为尊,掌管财帛这么要紧的事自当在右边!
姜真信誓旦旦的朝右走,昂首挺胸,不知道还以为她要受封。
但很快,她又灰溜溜地回到原处。
晦气,好端端一座庙怎么姻缘在右边,右边可是尊位啊!!
气得不行的姜真步履匆匆往左边的侧殿走,却在快进侧殿门槛前脚步一顿,她侧身贴在旁边的窗扉前,小心翼翼地探头,侧殿内的确空无一人,却有细碎的声响,嘈嘈杂杂像是人在说话,又像是东西碰撞的闷闷声。
奇了,难不成供奉神仙的庙里还能见鬼不成?
姜真转头看向姚粟来,打了个眼色,姚粟来心领神会,右手攀上腰间的刀柄,而姜真则踮起脚尖小心的朝里头迈步,轻飘飘似尘土落地,完全不曾引起暗室中人的注意。
许是因他们知道村民今日要恭迎姜真,平日热闹的庙宇寂静空幽,又或许已经胆大到不在乎有人驻足,藏在佛像后的暗门竟未曾闭严实。以至于某些张狂的叫嚣声,绕过厚砖,细细密密的传到外人耳畔。
“娘的,想不到老子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睛!你们两个看着人模狗样,竟连个能向仙长献上香火的家眷都没有,真是白瞎了好样貌。
“算你们走运,老子是个善心的,这可都是好白米,就算是最虔诚的信徒都不一定能吃上,你们呐,吃完了做个饱死鬼,我好送你们上路,上辈子投胎记得寻富裕人家。”
在‘善心’的喽啰说话间的功夫,姜真已经带着姚粟来摸进暗门里去,幽暗密闭的环境里人影晃动难以察觉,给了她可乘之机。她也看清楚了里面的场景,十几个人被绑住手脚,粗布塞住嘴巴腮帮子鼓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而逞凶的只有两位‘道爷’,穿着藏青道袍,眉眼间全无道家的慈和,说话动作更是粗鲁混吝,更像是披了皮的地痞流氓。
而且这俩人一个瘦小如鼠,嘴边一个大黑痦子,另一个个高体胖,可观其脚下的步子虚浮,显然不是什么练家子。
就他们俩,恐怕还不够姚粟来用大刀刀背砍上一下的。
所以姜真不再犹豫,没有继续半边身子扒着墙小心观察,她极具松弛感地站着,微微侧头,示意姚粟来可以动手了。
凌空而起的呼啸刀刃声,伴随着一声怒喝,方才还故作善心的两个假道士便被一同击倒在地。
知道事情可能有异,姚粟来没敢自作主张杀人,还真是用刀背砍向瘦道士,愣是把人震飞,将胖道士给撞得四肢着地,好半晌头仍是晕的。
姜真给了他一个肯定赞许的眼神,接着,她清清嗓子,仰着头,迈着八字步,腰间绑着的翠青美玉的宫绦也跟着轻摇,彰显她有别于庶民的身份,天然叫人信赖。毕竟,哪怕道德与身份地位无关,可人还是会对地位高的人报以敬畏与期待。
暗室内无风,可壁上挂着的火把却会跳动着火焰,光照耀在姜真生就蔼然可亲的面容上,为其蒙上一层神圣的光晕,恍若九天而来的救世主,慈爱和善、尊贵华然,尽管黑廋了一些,但火光昏黄,完全瞧不出来。
被绑在地上的人,看着忽然出现的姜真,眼睛都瞪直了。
难不成世上真有神仙,在紧要时候出来救人?
姜真余光窥见他们的反应,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心里暗爽,她就知道会是这个效果。能救人,还遭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这滋味真是不错,难怪姜远总爱在别人受苦的时候伸出援手。
不得不说,姜真或多或少有些像姜远。两人在救人的癖好上,颇为相同,都有些爱装。
姜真满足过后,便将目光移到两个疼得眼冒金星的假道士身上,“亏得你们骗了百姓这么多财帛盖了座庙宇,编造出来的神仙尊位摆得也太不讲究了。”
不出两句话,姜真原形毕露,丝毫不顾及刚开始设立的高大上形象,纠结起人家的神仙摆位来。
好在,人的初印象是会有永久影响的,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几人,看向姜真的目光仍旧是满满濡慕,没有半分察觉与怀疑,尤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眼睛温驯湿漉,似乎眼前人是上苍一般,眼里有崇敬的光在闪动。
但在一众敬仰发亮的目光里,最边缘坐着的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最为不同,即便被绑着也很安静,坐姿怡然,眼神清醒。
姜真一眼就注意到了少年和那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但她没表现出来,而是挪开目光看向地上的两个假道士。因为他俩竟然还有余力威胁恐吓人。
“你、你敢渎神?”这是胖道士说的,他对自己的信仰深以为然,明显是真被忽悠住,连带脑子都丢了。
“你若敢伤我们一分半毫,十方教的人可不会放过你!届时,哼哼……”瘦道士则要功利自信些,哪怕被姚粟来的刀刃轻轻一撞就断了肋骨,也不忘一脸高深莫测地放狠话,“只怕要你全家性命做赔!”
不提姜真如何,一旁的姚粟来先要气死,他庞大的身躯如小山般在狭小的暗室挪动,一脚踩在瘦道士小腿上,也不见他多用力,便听见咔嚓一声,当是断了骨头,疼得瘦道士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滚。
“呸,再敢不敬,老子剜了你的狗眼睛!”
而姜真要显得淡定得多,她的食指捅了捅耳朵,漫不经心侧头,“哦,无妨啊,横竖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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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兄弟姐妹都死了,想要我全家性命作陪,少不得要你们,额,那什么十方教?去地府问我全家了。
“不过,就凭你们?十方教听着就像乌合之众,怕是没什么厉害人物吧?”
姜真半蹲下身子,食指和拇指捏住瘦道士疼得乱晃的下巴,歪头轻笑道。
因着她姿势的变换,昏黄的火光不再打到她的面容上,反而是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底下,在只有瘦道士看得到的视角里,她的只是扯着嘴角,可眼神冷漠,更像是蛰伏的恶鬼,随时……杀人。
许是为了壮胆气,瘦道士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努力放狠话,试图震慑住姜真,“我可告诉你,我们十方教的势力遍布各地,就连当今蓟州少主的舅舅都是十方教的信徒,你今日敢伤我们,必定走不出蓟州!”
姜真以为瘦道士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没想到会是……
她拧着眉,故作不解,眼里带了两分恐慌,抬头又低头勉强稳住心神,语气慌乱道:“你、你说什么舅舅?”
瘦道士还以为是自己的恐吓见效了,再接再厉,“蓟州罗氏你总不会不曾听过吧?如今的罗氏家主之弟,先蓟州主公姜远夫人的二哥,蓟州少主的舅舅罗源正!”
瘦道士得意狞笑,“小子,你现在乖乖跪下给我磕头认错,保不准明日还能有具全尸!”
套出了人名,姜真原本颤抖的嘴唇忽而弯起,眼里哪还剩恐惧,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冷漠,壁上的火焰在她的眼里跳跃。而她的手放在瘦道士藏青色的衣襟上慢条斯理地擦拭,鲜红的血迹落在藏青色道袍上仅仅是颜色深了些,犹如沾染了水,压根看不出藏在神圣下的罪恶。
姜真看着在昏暗灯火下显得干净的手指,随意放下,目光移向瘦道士,语气颇为遗憾,“可巧了,我貌似不怕这位蓟州少主的舅舅罗源正呢。”
一旁的姚粟来可是憋了老劲,就怕坏了姜真套话,见此情形,不由得笑得如同打雷一般,震耳欲聋,“哈哈哈,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眼前的是谁!”
瘦道士嘴边的大黑痦子一颤一颤的,盯着姜真和姚粟来来回看了好几眼,迷茫又惊恐,他见过的贵人也算不少了,姜真他确实没见过啊。但愈是如此,愈叫人惊恐害怕,连罗源正的名头都能当笑话,必定是权贵中的权贵了。
姚粟来可不是有耐性的人,重重一哼,居高临下道:“这可是我们蓟州少主!”
姜真微微一笑,目光低扫,“还要多谢你,否则,我尚不知有位如此厉害的‘舅舅’呢。”
瘦道士本就疼得面色扭曲,闻言,也不扭动了,背上冷汗直流,直接瘫倒在地,大气不敢踹。这下好了,是真踢上铁板中的铁板了。
他小心翼翼抬头,试探性地露出讨好笑容,挤出满脸菊花似的皱纹,“少、少主万安。”
“您……可否想追求长生?还有权势?”瘦道士还在做垂死挣扎,腆着脸仰头对姜真道。
【叮,小诈检测到异常,温馨提示:凡是信奉活人为神明的,都是邪/教,请用科学的方式追求信仰哦~】
虽然知道这个十方教不对头,但被反诈APP这么仔细提醒,还是很有种自己在长辈眼里永远是小孩,要被关怀的感动。姜真不由得啼笑皆非,可心底悄然浮起暖意,她还挺喜欢偶尔有反诈APP聒噪提醒两句的。
“很可惜呢。”姜真摇摇头,嘴上说着可惜,奈何目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介乎幸灾乐祸与厌恶之间,“我不信长生哦。”
她不自觉染上了系统小诈的说话口音,明明是机械音,却要硬凹感情,更叫人不寒而栗。
顶着瘦道士恐惧的目光,姜真给了姚粟来一个眼神,对方立马意会,抽出腰带就开始把胖瘦两个道士绑在一块。
姜真也没闲着,虽然她挺想偷懒的,但看到还有几个惨兮兮的人被绑着,干脆伸出援手,挨个去解开绳子。
这些人被捆了手脚,堵住嘴巴,可耳朵还是好的,再怎么蠢笨也听见姜真是蓟州少主的话。因此,解了手脚后,这一个个的顾不得跑,先是跪下来,对着姜真磕头,千恩万谢。
一直解到最后两个的时候,有些变故。
倒数第二个的赫然是先前那个眼睛晶亮,唇红齿白的少年,他倒也是跪了,可下一刻就扯住姜真的袖口,似珍珠般晃眼的面容露出央求的神情,“您是蓟州少主?”
姜真正忙着给最后一位可怜虫解绳子呢,闻言,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哪知,那美丽的少年朱唇轻启,恳求起来,“少主,您收下我吧,我孤苦伶仃,连个亲眷都没有,又是您救下了我的性命,往后我就是您的人了,任您如何驱使,哪怕当牛做马也好。”
他的声音如人一般,婉转清丽,似黄鹂般动听,却又能实打实地听出是男子嗓音。
这般哀求下,纵使是铁石心肠,也会忍不住侧目,多顾盼思量一番。
姜真原是想侧头看一眼的,毕竟那声音的确说不出的勾人,尾音似乎翘到人心坎里,但她还不及动作,手边刚解开绳子的弱冠男子扯开嘴里的东西,即便腮帮子酸涩,可用着掷地有声的清亮嗓音,大声道:“左丘于至拜见少主!”
10.第 10 章
弱冠男子仅仅用了一句话,便硬控姜真,将所有注意力转移,甚至顾不得一旁的男□□惑。
“左丘?于至。”姜真复述了一遍,笑眯眯地在左丘这两个字上声调拔高拉长。
虽然左丘早年在蒲昌郡是大族,族中子弟出仕做官不在少数,但在蓟州这个姓可就相当稀少了,能为人所知的仅有蓟州军师左丘始。若说眼前这个美玉般清雅粲然的男子姓左丘纯属巧合,那是鬼都不信的。
姜真起了兴致,把弱冠男子上上下下扫视打量了一遍,与仲父当真有几分相像,都是□□尺高,身形颀长,举手投足风雅温润,眉眼似乎总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可细瞧下,眼底清醒深刻,有运筹帷幄的从容。但左丘于至毕竟年轻,不及左丘始内敛风华,但更有朝气些。
“你可识得左丘始?”
“家父左丘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狭小逼仄的暗室陷入寂静一息,直到姜真毫不见生的笑声打破。
她甚至还自来熟地拍了拍左丘于至的肩,“你是仲父的儿子,嗯,那便是我兄长了,于至兄,不是说你在外游历吗,怎么被关在这鬼地方?”
姜真还是做过功课的,她别的行不行不知道,但素日行事不着调,以至于和谁都能说上几句,消息十分灵通。因此她知道些左丘家的家事,譬如左丘始只娶一妻,膝下两子,因为兄长无子女,所以幼子过继,而长子提早行了冠礼,送出去游历大好河山了。
左丘于至虽然戴青色莲花发冠,面相却稍显年轻,不像是及冠的人,正好和这段往事佐证了。
姜真颇觉疑惑,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左丘于至虽然不及军师左丘始算无遗策,但也是自幼声名在外,聪颖绝伦,得世人夸赞,否则也不会在未及冠的年纪,就被老师教导可去游历名川山河。所以,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落到如此惨淡的境地?
至少在自认为够不上顶尖聪明人队列的姜真看来,这个暗室是漏洞百出,更别提两个假道士了,眨眼间便能想出数种可以惩戒的法子。
除非……左丘于至也和自己一样发觉不对,特意潜进来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见左丘于至微不可察的喟叹一声,“我在归蓟的途中偶闻女子在驴车中恸哭,上前打探,方见一车的女子都是被爹娘亲眷献给十方教所谓的尊主。不知蓟州何时兴起此种淫邪教派,便故意扮痴蠢无知的旅人遭其诱骗,以此混进,洞悉其行事。”
这才对嘛。
姜真一手摩挲下巴,一手撑在胸前,连连点头。她就知道,按左丘于至这种聪明人行径,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真不愧是仲父的儿子!
“那你探出什么了?”姜真难得正色,看向他问道。
夸归夸,正事还是得问。
提起这个,左丘于至便紧皱眉头,明亮清醒的眼睛恍要迸发滔天怒火,一手攥拳重重朝空气捶打,愤恨道:“无恶不作,诓骗百姓,毫无天理人伦。十方教打着‘教化十方,施福于众’的名义,行的全是伤天害理的恶事,诱骗百姓将女儿、妻子献给教内尊主可积攒功德,来日升仙,实则供教众□□享乐,又用画了朱砂的符纸烧了给走投无路的百姓治病,不知误了多少性命,甚至还用能勾人上瘾的秘药控制富庶的壮年男子,先骗取家资,再反复殴打恐吓驯化成打手,助他们为非作歹、残害百姓!”
左丘于至这些时日亲眼见证十方教教众为非作歹,心底早已涌起无边怒火,只是为了探清其势力分布才不得不隐忍,因而与姜真说起时,文雅如玉的谦谦君子也咬牙切齿起来,顾不得半分仪态。
姜真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她眯眼,绷着脸,“岂止呢?”
她所处的村子就曾因十方教的人蛊惑了宋侯,要用幼儿的心炼丹,以至于方圆百里不闻婴孩哭声。她与村里人关系并不算好,可不意味着能笑看那些无辜婴孩被抢走,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捶打在人的心上,纵是无情亦会动容。十方教一惯的把戏便是到一处地方先给百姓送粮,再用鬼神之说给百姓洗脑,接着……
便是肆意的残害,惨绝人寰。
所以姜真在上一回带着少年们为百姓耕种,却意外瞥见十方教的标志时,才寻了借口鬼鬼祟祟摸到了十方教的庙。
说来可笑,做着这些行径的十方教,用的标志甚至是上头一个四方玉玺的形状,下头是数个人,仿佛要将被皇权压榨的庶民拯救,但他们的压迫又何曾输了皇权呢?
姜真藏于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紧,耳朵似乎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有逐渐尖锐的嘶鸣声,她面无表情抬眸,清醒到语气冷漠,“这里关的,不止你们吧?”
左丘于至见到姜真的神情,哪还有不明白的,恐怕姜真能找到这里,也绝非偶然。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艰难点头,往日能言善辩的人,此刻只觉得喉间几个字重于千钧,难以开口。
“她们……被关在主殿之下的暗室。”
即便再难开口,也不得不说清楚,左丘于至顿了顿,再开口时流利了不少,“除了当地骗来的女子,还有不少是辗转运来的,想要途径蓟州送往晋国。”
晋国近来可谓是声势浩大,先以挟持周室国君壮大势力,等羽翼已丰后,废除周王,因周王派心腹送血书往各诸侯处求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周王和王族子弟,屠戮了其心腹死忠无数。不仅是蓟州的军队死伤过半,那些忠心的诸侯势力几乎都有损耗。
可想而知,晋国境内如今该是怎样的场景,十方教这时候四处搜罗年轻貌美的女子怕是为了趁机发展势力。
姜真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时候的她脸上不见半分往日的随意嬉闹,发号施令的样子直叫人发自心底信赖。
“带路。”她淡声道。
左丘于至朝旁边让出一步,左手抬起请姜真前行,头一低,恭敬有礼,“请!”
君子于暗室困境,亦不失礼节。
左丘于至原本悬于腰间喻君子美德的玉佩早已被假道士抢走,可他自身修习的君子仪度不坠,当是萧萧肃肃,谦谦尔雅,行走坐卧自有仪态。
姜真跟在他身后,而姚粟来把胖瘦两道士绑得严严实实后,握起沙包似的拳头,邦邦朝两人的脸上给了几拳,砸得两人彻底不省人事。姚粟来又把暗室里的其他人都赶了出来,只留胖瘦道士两人在里头,拿起他们腰间的钥匙便将暗门锁好。事情虽多,但姚粟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妥帖做好,追上姜真。
主子可以说走就走,狼藉总要有人收拾不是?
被姚粟来赶出来的那些人,亲眼见证他那双拳头的厉害,都跟见了煞星一样,怕得不行,唯独那个貌美的少年竟然想一块跟到姜真身后。
姚粟来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不论男女都入不了这个莽夫的眼,他只知道忠心,既然姜真没说这群人里有人可以跟上,那就不许跟上!
“去去,哪来的回哪去,不许缠上我们少主!”姚粟来黑着脸驱赶。
但貌美少年哪那么容易吓退,他从见到姜真,听见姜真是蓟州少主以后,眼里的光就没熄过,恨不能摇着尾巴紧随,面对小山似的壮汉也不退缩,双手抱拳恳求,“您行行好吧,我就去向少主问声安。”
姚粟来门神般整肃的人,哪里会让半步,眼见跟上无望,貌美少年还想冲开姚粟来强行越过去。姚粟来天生性子急躁,耐心早已耗尽,见他还要蹦跶,烦躁之下铁臂一撞,愣是把貌美少年撞倒在地,害得他白净漂亮、如有敷粉的面容被撞出伤痕,尤其是鼻子,红肿之下甚至还流了鼻血,好好一个美少年成了狼狈模样。
姚粟来自觉没用多少力气,哪知道对方这么没用,轻轻一碰就和豆腐似的快碎了。
他嘟囔一声,满脸的络腮胡子颤动,“这可是你自找的,怪不着老姚头上。”
“喂!”姚粟来蒲扇大的手掌一指,呵斥警告道:“别再跟着了,否则我失手打死你,到地府里做了鬼都喊不得冤。”
说完,姚粟来就大步流星去姜真的方向。
只留下唇红齿白的貌美少年捂住满鼻子的血,坐在地上,靠着台阶,仰头对苍天,无语凝噎。
而另一边,姜真跟左丘于至已经走到主殿,在那尊足有一丈二尺高的庄严肃然的神像前,推开香火盈樽的供桌,底下赫然是个嵌了拉环的暗道。
姚粟来此刻已经站到姜真身后,见状主动请缨,“少主,这地方邪性得很,让属下先进去探探道。”
姚粟来武艺高强,由他先行探路的确更为妥当,姜真点头应允。
在姚粟来进去后几息,敞开的暗道入口忽然传来幽远微弱的人声,依稀能辨清几个字,“天杀的”、“禽兽”、“狗贼”……
本来威慑力十足的谩骂声,堪堪传到姜真耳畔,便被风吹散,小得听不清。
姜真和左丘于至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了进去,方一踏入,浓郁的血气与奇怪的腥臭味便扑鼻而来,裸露的肌肤触及地道的阴冷气息,鸡皮疙瘩冒出头,叫人无端恐惧。
才不过走了一段路,姜真便觉得脚底冰冷,可见长期被困在地道里,又会是何等寒凉难捱。
但地道的阴冷,都只能算小节了。
在姜真继续向前四五步时,眼前骤然开阔,可景象却足以叫她瞬息愤怒,黑污的洞穴,零零散散铺着稻草,或躺或绑,足足有二十多个妙龄少女被丢在那,发丝散乱,目光涣散,面无血色,倒不像是人,而像是被圈养起来的……牲畜。
面对侵入者姜真几人,她们的眼神呆滞,有的仿佛毫无所觉,有的则是掀开眼皮扫了一眼,继续躺着、趴着,全然麻木。
姜真下意识想把外裳脱下,给她们披上,可一件外裳如何能为那么多人盖上,她解衣的手倏然停住,因鼻尖酸涩用涌起的泪滑落在地,将惊怒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这不是披上衣裳就能解决的事,错的不是那些无辜的女子,不是她们需要披上衣裳,而是施暴者该被千刀万剐!
她在袖子里的手逐渐紧握,指甲嵌得掌心皮肉发白,眼神愈发锐利,有如刀剑。
左丘于至正是察觉到是怎样一回事,才不顾危险地潜入,就是想把十方教探清底细一网打尽,但在这一刻,眼前的景象仍旧震惊到他,他默默低头,想闭上双目。但世间的惨像不会因某个人闭上双目就不复存在,他的身躯因此而剧烈颤抖,最终还是睁着,眼里的悲愤恻然恨不能化为实质的刀刃。
“杀千刀的畜生,入了阴曹地府都得下油锅受火刑!真、真是……”
姚粟来还在那喋喋不休地咒骂。
他是沙场上为了立军功杀人不眨眼,但下了战场也是有血有肉的汉子,从不欺男霸女,当然,主要是前主公姜远军纪严整,要是敢喝酒闹事欺压百姓,受军棍不说,还得剥职贬成小兵。
何况,这场面一见,便知背后有多少龌龊。
姜真按住姚粟来的肩膀,目光冷淡,面容严肃,“够了。”
在说话间,幽静寒凉的地道传来弱弱的询问声,“你们……是好人吗?”
姜真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最边角石壁下还蜷缩着几个少女,她们互相间紧紧依偎,恨不能融入石壁中,而她们的衣裳虽脏污,但胜在完整可蔽体。
她们的容色较周围明显更胜一筹,应当是被留下准备送去进献给晋国大贵族们的礼物。
比起粗犷的姚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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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看起来已经是成年男子的左丘于至,瘦小、面容柔和、没有什么男性特征的姜真显然要更叫少女们心安。
姜真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往前站,尽量露出最柔和的笑容,弯起的嘴角轻轻颤动,分明是极致的笑容却寻不到丝毫欣喜,“嗯,我带你们回家。”
回家!
这二字胜过千言万语。
少女们的眼睛一亮,浮起曙光,旋即想起自己是如何来此,眼中的光亮又熄灭了。她们不正是被十方教蛊惑的家人亲手把自己送出的吗?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姜真似乎洞悉了她们的念头,并没有刻意放大声音,却字字有力,刻入人心,“不想回家的,蓟州亦会妥善安置,不叫你们继续受苦,颠沛流离。”
她语气一顿,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我以蓟州少主的身份在此立下诺言。”
这一刻,即便她的身形瘦小,看着年纪尚小,但身上隐约有了当权者的气势威严,目光如炬,掷地有声,胜过无数不知所谓的官吏贵族。
也叫那些女子们眼里添了半信半疑的希冀。
“少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是最先开口问姜真的那个着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双手举过头顶,低头拜倒时所言。她亦是挡在几名女子身前的人,即便周身轻颤,姣美的面容惨白,也不曾退缩。
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身后的几个少女,咬着唇互相对视,也都纷纷跟着说道。
“少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
姜真走上前,在青灰色曲裾深衣女子的面前停住,她缓缓蹲下,与其目光平视,极为认真道:“蓟州会给你,给你们,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她的眼神恳切郑重,不仅仅是单薄的怒气悲愤,更像能穿透人心。
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眼里噙泪,“我……”
女子一直都坚毅谨慎的神情有了松动,她几乎才开口,就酝满哭腔,强撑着把眼泪咽下,“我们……
“只求一个公道!”
“好!”姜真只说了一个字,却应得铿锵有力。
姜真环视周遭,目光触及每一个女子,不论是麻木的眼神,还是累累的伤痕,都被映入眼帘,她重重咬着牙,复又吐气,最后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那群畜生,绝不会好过!”
但一些躺在地上,目光呆滞的女子几乎没有触动,长久的虐待,早就被折磨得失去神智,唯有石壁上密集的划痕,那些代表时日的数之不尽的太阳月亮的符号,那些惊恐时无规则的划痕,那些记忆里的家附近的树、小溪等等,在述说她们曾经的挣扎和苦难。
如果,她能早点来就好了。
姜真忍不住这么想。
或许,她们能少受一些折磨。
她仰头,把眼里的眼泪逼回去,深深重重地吸气,低头平视时除了残余血丝的眼眶,已看不出脆弱情绪。
姜真恢复了冷静,她走到左丘于至面前,“算算时辰,接应的人应当到了,随我先出去吧。”
路过姚粟来身边时,姜真顺手一拍背,眼神示意他一道出去。
走过阴暗的地道,再出来时,只觉得天光大亮,即便眼睛被亮得刺痛,仍下意识觉得舒服些。
也是,有谁不爱在光亮底下活着,而是失去自由被禁锢?
姜真继续朝前走,大殿外的日光徐徐打在她身上,犹如圣光皎洁,肃穆端庄。
大殿之外,是约莫四五十人的严整队列,各个面无表情,披坚执锐,他们手中长剑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他们的衣裳悉数是相同的黑衣,袖边衣摆用金线绣着庄严公正的獬豸。
一见到姜真,原本如死了一般寂静的队列,如潮水似的整齐低头拱手行礼,声若洪钟,音色冰冷,“拜见主公!”
他们喊得是主公,而非少主。
因为乌金卫是蓟州主公的心腹死忠,是耳,是眼,是手脚。
他们全都训练有素,大多是贫苦出身,或是爹娘死于战乱的孤儿,姜远都请了先生识字,他们也都对姜远忠心耿耿,自然,如今对姜真同样忠心。有乌金卫在,说明姜真已经开始掌握姜远作为蓟州主公遗留下来的势力。这也是军师左丘始对她的认可。
“起来。”姜真道。
她知道十方教这样的邪教一定存有龌龊,但亦料不到地道里那些女子的惨状,她抬手吩咐了几个乌金卫去取二十多套女子衣裙,不拘衣料如何。剩下的人,一半留下,一半则顺着十方教的记号去追踪那些离开石江亭去教内集会的人了。
看着原本填满乌金卫的院子瞬间宽敞起来,叫人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但惆怅不是强者所常有的情绪,他们往往更擅长解决问题,是火海是沟壑,无非是熄灭与填平罢了。
左丘于至候在姜真身后,看她发号施令结束,东南吹来的风拂起她额角零落的碎发,梳头的侍从已经很尽心,技巧也足够高超,奈何姜真正在长身体,又是从三餐不继骤然到锦衣玉食,原本营养不良而稀疏发黄的头发正奋力冒出新茬,想防都防不住。
左丘于至一时有些愣神,直到姜真注意到他的不对,主动询问,“于至兄可是有何不对?”
他这才缓慢摇头,欲言又止,眉间写满担忧,“少主有所不知,那十方教根深蒂固,恐怕不是抓些教众便能了却的。”
哪知姜真不紧不慢,仿佛心中有数般随意颔首,“我知。”
“但,谁说我只是要抓教众?”
“想要捣毁一个神,最好的法子,是造一个更好的神。”
她扬起嘴角,目光灼灼,早已是胸有成竹。
11.第 11 章
“更好的神?”左丘于至喃喃重复,目光挪向姜真,静待下文。
姜真弯起眼睛,对着左丘于至笑得一脸温良无辜,宛如古籍里蛊惑无辜路人再吃干抹净的黑心巫妖,“于至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与我一道造一个更好的、能为百姓谋福祉的神。
“确切些说,是信仰,致力于天下大同,海晏河清的信仰!
“它不会骗取百姓财物,不以愚民为谋,不以财帛权势为先,所求所愿唯百姓安,盼人人得以温饱,能识字能明理知节。届时,世上再无饿殍、无欺压、无枉死!”
姜真说的慷慨激昂,自带蛊惑人心的魅力,就跟她亲爹姜远忽悠几个好兄弟起家时一模一样。
左丘于至在外游历近三载,见多识广,不是好忽悠的人。
但!
他正好是十八九岁,堪近及冠的年岁,是热血沸腾、心怀抱负的青年,还不曾对天下大势悲观到随波逐流,或是为了家族振兴而庸庸碌碌,总觉得凭自己、凭同道好友能改变这天下,能救民生于水火。
所以,当姜真灼热的目光投向他时,他下意识一愣,即便心存疑虑,即便聪颖的头脑告诉他种种不可为、不能为、不易为,他亦是心潮澎湃,自胸腔起升出万丈豪情。
姜真背手站于前,左丘于至弯腰深深一拱。
“但凭少主驱使!”他声音高朗清亮,响彻这方以民生血肉造就的大殿,恍惚间能驱散一切黑雾魍魉。
正如破开云雾的朝阳!
烫金色的光晕打在两人身上,祥和耀眼,照得人身心俱暖。
世上本无神明,却有人愿以血肉铸就,以期照拂万民。
姜真看似混不吝,诸事皆可,但却是个有了决断便会迅速施行的性子,不喜拖延。她前脚刚把左丘于至忽悠完,后脚就开始想自家创神的教派该叫什么名字。虽然行动力很好,但也侧面证明她是真的敢忽悠,连教名都没想出来,也敢让左丘于至加入。
左丘于至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虽是哭笑不得,但谁让他前面头脑一热上了贼船,对方还是自己亲爹拿性命辅佐的少主,只好尽力把不成型的贼船修补得牢靠些了。
姜真:“你说叫万民教怎么样?直抒胸臆,一听就清楚。”
左丘于至用沉默来对这个名字进行反对。
姜真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勉强又吐露出一个,“要不……公正教?
“天机教?”
说完,姜真自己都忍不住嫌弃得直摇头,“不行,太难听了。”
取名这事,到底还得是文化人来。
姜真在现代虽然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上了好大学,但十几年学的都是应试教育,什么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在她没有经过古代版再教育课堂熏陶之前,是完全不存在的。论取个有文化的名字,还得看左丘于至。
所以她毫不犹豫,也不觉得尴尬丢脸,万分诚恳的把烂摊子丢给左丘于至,“要不,你来取?
“反正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主要是能体现我们为百姓着想,在乱世里为百姓在权贵势力倾轧下谋取生机,过上好日子就成。”
她说的是极为轻巧的,全然一副甲方异想天开的大胆模样,压根不顾自己的要求多么夸张,只觉得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是稀松平常,应该人人具备的本事。
好在左丘于至学识过关,是把天下学子排成排挤一块也能脱颖而出的人。
他略一沉吟,不足一息,便张口道:“截教如何?取自《易经》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有截取一线生机之一,正合你所言。”
“蛤?”姜式震惊!
她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欲言又止,疑惑抬头,又低头,脑门上恨不能长出个问号。
姜真的一番举动,倒是把左丘于至整不自信了。
他面带犹豫,眉头轻蹙,“少主可是觉得不好?”
“那倒没有。”姜真回的迅速,下意识肯定,她只是觉得稀奇,以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是没有封神演义的,没想到左丘于至会取出这个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左丘于至继续问道:“可否……要再取?”
姜真摆了摆手,眼睛晶亮,像是怀有心思的鼠类,一看就狡黠聪慧,不好骗,“不必不必,这名字很好,往后我们教派就叫截教。
“之后……”她哼哼笑了一声,眼里恶意满满,那些人不是爱打着神明的名义骗取百姓信任么,那便尝尝反噬的滋味好了。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最紧要的事。
她要安置好里头那些无辜的女子。
姜真看向姚粟来,直接问道:“我若是未曾记错,这附近有座姜家的别院,对否?”
姚粟来不是府里的下人,对姜家的家产无法如数家珍,但一些有名的产业却是知晓的,譬如姜家在这附近的有泮庄,据说里头种满了珍奇花卉,待到春日,相隔二里都能闻到从有泮庄飘来的花香。
那在陵南郡是出了名的!
多少人都盼望能到庄子里游一游,这辈子怕是就值了。
可惜有泮庄从不接客,哪怕是姜远的心腹下属也没谁能去,包括庞彪。虽然庞彪也从不曾主动去便是了。但这足以说明其神秘,也更叫旁人遥想,究竟是为何从不让人进。毕竟,姜远从来是急公好义、慷慨仁厚的性子,连自己心爱的坐骑都能因贤才一句赞赏而毫不犹豫送人,只是一座庄子,如何能不肯请人踏访?
姚粟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姜真既然问了,他便据实以答,“离此三里,正是有泮庄。”
姜真颔首。
她可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既然能想到把地道里的女子们安置在那,自是清楚所谓的姜远禁忌是怎么回事。旁人讳莫如深,却未必会瞒她这个先褚夫人与姜远的独子。
有泮庄本是姜远和褚夫人情浓时所建,那些花卉有不少是姜远亲手所植。后来为了利益想要休妻另娶时,也是先把褚夫人骗去有泮庄,待到她发觉,早已尘埃落定,要么为侧室,要么自行归去。可以说,后来褚夫人的死,全是姜远一手造成的。
而褚夫人死后,姜远每觉愧疚,便会去有泮庄种些花草,渐渐的,形成了如今的有泮庄。
想起这段过往,姜真不由得摇头冷笑,她并不觉得那是所谓深情,满庄子的珍稀花卉,无非是愧疚的姜远在自我宽慰罢了。就算他把花种满天下,褚夫人不还是死了吗?
当那有泮庄如今正是安置地道中那些女子的好去处,离城门不算极远,周遭幽静,占地又广,莫说收拢二三十位女子,便是二三百位都不在话下,还能掩人耳目。世道如此,若是让人发觉她们曾经遭遇,只怕流言蜚语也是要逼死人的。
说话间,被派出去的乌金卫已然找到了三十套女子衣物,葛布做成,不说多好,但也比寻常百姓穿的粗衣麻布要好得多,也不知他们从哪寻来的。
姜真没让乌金卫的人进入地道,那些女子的情境,越少人见过越妥当。
她让那些乌金卫悄悄去把来竞争当伴读的少年们的马车挪几辆来,车夫就不必带了,横竖乌金卫的人都会赶车。而姜真自己则去将衣裳送往地道,让那些仍清明的女子为其他女子穿上蔽体的衣物。
走出地道的姜真,让身后的女子们稍候片刻,自己走出去。
乌金卫们动作迅速,姜真出来时,那些马车就已经停在了庙外,见到她后,纷纷低头拱手,态度恭敬,“禀主公,马车已候在外。”
这大殿离外头足足要过两道门,多走些路不说,大门口视野开阔,也怕被做农活的过路人意外瞧见她们的真容。
姜真目光微凝,“把马车赶进此处。”
“可……门槛过高。”回话的乌金卫略一愣。
“锯了门槛便是,怕什么?”姜真的语气冷淡,眼神里透着冷意,和她平日里说说笑笑的随性恍若两人,“怕庙里有神?若真有,是我下的令,若要报复也只冲着我来。”
那个回话的乌金卫一怔,不曾想到姜真小小年纪会这样果决,抿了抿唇,脸上的神情转而严肃,恭谨道:“喏!”
接着,他躬身退下,带着人去锯门槛了。
一旁的左丘于至看姜真的目光愈发惊叹,满脸的欣赏慰然,是得遇明主的喜悦。
这世道,择明主可谓是许多豪族名士一生中最重大的决断。
左丘于至不由感慨,他如斯幸运,能遇到姜真这样的主公,往后必定能闯下一片基业,叫治下百姓都安居乐业!
在乌金卫锯门槛的时候,鼻子青紫,身上全是尘土,连头发丝都散乱垂落的那个唇红齿白的貌美少年终于寻到姜真有片刻空闲,猛地朝她走过来,带动的风声引起姚粟来警觉,手起刀落,瞬息间那刀就架在了少年的脖颈上,连带他脸颊的发丝也被削落,轻飘飘地飞到地上。但凡姚粟来的刀再前进半寸,飘走的可就是少年的小命。
“黄口小儿也敢上前冒犯!”姚粟来的嗓门粗犷,怒吼一声能叫恶狗后缩,震得周围人耳朵生疼。
那貌美少年本就被姚粟来一手肘给打破了鼻子,现如今又被他怒吼一吓,两行清泪落下,脆弱可怜,如风中裹挟的蝴蝶,清丽柔弱,说不出的美丽,那眼睛水汪汪往上一瞧,明明是男子,却莫名有种媚眼如丝的意味,好不叫人垂怜。
他那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姜真。
哦豁,来活了!
姜真嘴角勾起,露出煞有兴致的目光。
她抬手,“把刀放下。”
姚粟来是手粗脚粗的武将,最烦看见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要是谋士那些,好歹还有脑子,可眼前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货色,瞧着就像是想攀权富贵的兔儿爷,好好的大男人做这等营生,实在叫他瞧不起。
没奈何,如今的风气就是好男色,远的不说,晋国如今的君主可就养了个面首,还明目张胆封侯,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但少主就是少主,他再不忿也会对姜真的命令言听计从,悻悻放下手里的刀。但他的眼神如刀,一刻不停地瞪着貌美少年。
姜真才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看不顺眼就看不顺眼,只要底下人听她的就成。
她的目光落在貌美少年身上,温声问道:“你可有何事?”
貌美少年欣喜不已,晶亮的眼睛像是小狗找到了主人,湿漉漉的,“我想跟着您!”
姜真等了一会儿,脑海里没有传来动静,很好,不是谎话,他是真想跟着,但究竟是什么目的就不好说了。
“好啊。”姜真应得很快,快到出乎其他人的反应。
就这么简单的答应了?
也不问问?
连貌美少年都错愕不已,他甚至都来不及吐露名字,一惯有耐心的人,在遇到姜真后都免不得急躁起来,见姜真挥手让人退下去,主动道:“魏玉愿追随您左右。”
“嗯,我应了。”姜真面色如常,不以为意的随意回了句。
她总是叫人始料不及,魏玉洁白无瑕的脸彻底维持不住楚楚可怜的神情,“那我……”
“出去。”姜真的声音是不容抗拒的漠然,“我说,出去,所有人。”
姜真的眼里添了冰冷,硬生生让魏玉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和其他人一同退出大殿,只留下几辆方才牵来的车驾。
姜真看着殿门被合上,周遭确实空无一人后,迅速走到地道口,帮着一块把那些呆滞的女子送上马车。都是极为宽敞的车驾,一辆七八个人,很快就坐好了。
她在每辆马车上都安排了清醒的本要送去给晋国的女子,如此也好照看一二。
待左后一辆马车的帘子也合上后,姜真走到殿门前,双手用力将门打开,亮光猛得照了进来。她指了几个乌金卫,接着道:“把马车赶到有泮庄。”
说完,她自己也上了马车。
姜真坐的那一辆,恰好是先前那个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所在,她方一见到姜真,忍不住避开目光,身子瑟缩,但还是强撑着颔首表露谢意,“多谢您救了我们。”
姜真摇头,语气略轻,“无甚好谢,这本就是我应尽之责。”
这话题有些过于沉重了,姜真长舒一口气,状似随意的换了话题,“我听你口音,倒像是本地人士,家中住在陵南郡何处?”
提起此事,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脸上肉眼可见地升起黯然之色,“小女家住石江亭。”
石江亭?
那不正是庙宇所在之地吗?
姜真想起了前面对她百般阻拦的石江亭长尚单,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现下一瞧,二人面容上颇为相似,不过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要曼妙美丽许多。
“你父姓甚名何?”姜真问道。
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知晓姜真应是察觉了,唇边泛起苦笑,“他姓尚名单,正是石江亭亭长。”
姜真猜测过石江亭长尚单与十方教的勾结到了何种程度,却难以料到他会把自己的女儿献上,尤其是有其他受尽折磨的女子就在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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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她不信尚单会毫无察觉。世道人心,当真诡谲可怕。
看似太平的蓟州,底下也有这么多魑魅魍魉。
姜真动作熟稔的为青灰色曲裾深衣女子倒了杯水,递向她,承诺道:“往后,有泮庄便是你的家。”
青灰色曲裾深衣女子讶然抬头,美目中尽是不可置信,姜真把那尚算珍贵的装了水的白瓷盏放在她手中,而后道:“想住多久住多久,大不了,我养你们一辈子。”
凭姜远留下的基业,还有家财,养她们一辈子,当真只如动动嘴皮子一般轻而易举。
莫说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便是其他几个神色清明的,俱是流泪,呜咽哭泣。姜真抬起手一顿,最后还是轻轻拍着青灰色曲裾深衣女子的背,目光则平等博爱地分给每一个人,语气轻柔,“无妨,哭便哭吧,放肆地哭,往后,只会过上好日子。”
伴随着她们或抽噎或歇斯底里的哭声,有泮庄不知何时便到了。
姜真依样画葫芦,把她们安置在一个院落里,吩咐下人等闲不许靠近,只准每日将饭食衣物等份例送至院外。倘若这些女子们有人愿意出去,自是无人阻拦,但若是只想静静在某处蜷缩,姜真想也应不叫人打搅。
横竖有泮庄姜远一直都派人把守,也不怕有人擅闯,姜真将她们安顿好后,便坐回自己的马车,准备回到石江亭。
那些来争抢着要做伴读的少年们可还被她扔在石江亭做农活呢!
姜真坐在马车上,一手撑着额头,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恰好车轮滚过石子,马车略一踉跄,姜真因此睁眼。她掀开车帘一角,却见魏玉不知何时候在了马车外,亦步亦趋,因其貌美,所以醒目得很。
别的不说,单看魏玉的脸还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姜真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一饮而尽。
她喟叹一声,望着已挪到正中的炙热日头,轻轻一笑。
她要开始干活了!
*
几日后,渔人在贩卖鱼,付了铜钱的男子举起鱼正笑眯眯的想回去该如何打牙祭呢,忽然发现鱼腹鼓囊,顿觉是渔人故意给鱼喂了什么好提斤两,气势汹汹地回去理论。
二人争论不下,最后路人道:“剖开鱼腹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渔人照做,哪知,鱼腹中并非什么杂草,而是一块木牌子。
周围众人皆惊奇不已,请了一旁的算命先生来看,木牌被举起端详,日光耀眼,把上头的字映得愈发通透。
“十方祸世,截教当立,神谕已下,庇佑世人!”
算命先生便揉着被阳光照得刺痛的眼睛,边照着复述,待念完以后,整个人都软了,直接跪趴在地上,唯独捧着木牌的双手高举,大声呼喊,“是天上神仙显灵,截教即将出世,庇护百姓!”
吓得旁人也都软了膝盖,纷纷跪下,虔诚叩拜,嘴里喃喃着心愿。
这是陵南郡最为富庶繁华的街巷,此刻已跪满了人,声音嘈杂。但不知是谁的说话讨论声,分外明显,仿佛能穿透人群的嘈杂,“这可非截教神仙头一回显灵,据说有人前些时日还在山林里听见了狐狸鸣叫,跟上去后见着百兽跪拜呢,你可知跪拜的是什么?”
“什么?”
“一块石碑!”
“那有什么稀奇,如何能引得百兽跪拜?”
“若是凭空生出的石碑呢?那儿原是密林,压根不可能有那么大石碑,而且上头写着三个大字!”
“什么字?”
“截教立!”
“天老爷,这截教是什么来头?咱们蓟州有名的不是十方教吗?”
“自是皇天后土认可的正统!那十方教恐怕就……”说话人的语气拉长,像是在撇嘴摇头,其中的含义懂的都懂。
随着闻讯而来跪拜的人愈发多,人群里关于十方教的质疑声也就愈发多。但更多的人,是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开始起疑。
在不起眼的巷角里,停了一辆朴实无华,没有挂上族徽标志的马车。
而马车内则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舒适富贵,西域商贩卖的一寸便值一金的波斯地毯被随意铺在脚下,雕刻耸翠层峦的鎏金铜炉则升起袅袅烟雾,愈发衬得人眉眼朦胧。
姜真手捧透白胎薄瓷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唇齿间是乌梅酸酸甜甜的滋味。
“你在何处请来的人,戏演得真好。”姜真放下瓷碗,挪了挪屁股,稍微坐正了一些,颇有兴致的对面前人道。
与她对坐的,正是前几日还形容狼狈的左丘于至,他此时头戴白玉莲花冠,身披绮绣,腰间束上寓意君子德行的白玉,一举一动皆是端雅高华的世家文士之姿。
“是善口技者,言语自是更易蛊惑人心些。”左丘于至回答道。
姜真手指弯起,轻扣车门,原本停下的马车车轮轱辘翻转,慢慢离开这片喧闹的地方。
听着底下滚滚的车轮声,气氛一时有些静谧。
左丘于至放下茶碗,闲谈道:“听闻丰邵五老已至,少主可想好要选哪几人做伴读?”
姜真随口应道:“想是想好了,但说不准会出乎你们的意料。”
左丘于至对姜真不按常理做事的性子可是有所领教,失笑摇头,转而说起另一件紧要的事情来,“听闻魏、宋两国将会遣使臣来蓟州,恭贺少主继任先主公之爵位,掌管蓟州。”
姜真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看着左丘于至。她知道他不会莫名提这件事,所以干脆静待下文。
左丘于至看到姜真这个态度,索性也不委婉着来了,直言道:“罗家也有郎君欲要做少主的伴读,罗家虽已没落,但好歹是最早追随投靠先主公的豪族,只怕有许多人观望此事。而马家之前与不少本地豪族都想过趁势分一杯羹,未能得逞,明面上是得罪了您,必定心存忐忑,怕您秋后算账。
“魏、宋两国遣使臣,南边部族亦是虎视眈眈,如此情势下,蓟州之内,恐怕还是要平稳些为好。
“听闻罗夫人有意遣嫁侄女,马太守有联姻之意,不知少主要如何做选?”
姜真:“……”
“噗!”
原来人在极度无语惊讶的时候,是不能喝水的,要不然会……喷出来。
其实联姻很正常,的确是继任时稳住其他势力的好法子,这年头世家大族都爱联姻,因此即便争权失败,也很少赶尽杀绝。毕竟,说来说去都是亲戚嘛。
但对姜真来说,这个要求属实有些冒昧了啊!!!!!!
12.第 12 章
好在,姜真别的没有,心态却是一等一的。她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变脸,笑得牙不见眼,热情恳切,“要不你去问问仲父吧,仲父说娶谁我就娶谁!”
说着,姜真也不知怎么憋的气,脸上硬是浮起红晕,手扯着衣裳做少年男子羞涩别扭的姿态,“我觉得她们都是极好的,还得让仲父为我选妻才是。于至兄,你爹娘恩爱和睦,举案齐眉,是夫妻中少有的佳话,我想仲父娶妻的眼光定当是极好的。”
面对这种难题,姜真毫不犹豫的把烂摊子往左丘始头上推。
姜真一惯的准则:能推出去的都不叫问题。
谁也不能指望一个刚穿越就是天崩开局,在吃人的乱世里辛苦活了好几年,还顺手养大了其他孤儿的人多么君子,多么有道德水准吧。
姜真很心安地安慰自己。
然后……
姜真一回到府里就被等在府门前的仆人拦了下来,说是军师在寻她。
厚脸皮如姜真,下意识也是惊了惊,想起左丘于至不可能比自己早到府里去问左丘始娶妻一事,才轻咳两声,镇定下来。她她她,不做亏心事,行事光明磊落,被长辈喊去肯定不会有事!
姜真双手叉腰,甩开衣摆,大步朝前走,“走吧!”
那气势,那抬腿的动作,真叫一个飒爽呐。
旁人才不会想到,在她高高抬头,步履傲然时,心里想的全是她最近干过的事,哪个可能会被发现,哪个可能会被骂。
等姜真到左丘始处理政事的院子里时,被撑起的窗扉露出屋内情形,左丘始端坐在案牍前,上面摆满了案卷,他的眉头微蹙,斯文俊秀的面容只见严肃,眼角的细纹则添了两分岁月威严。昔日闲暇自在的名士,到底还是沾染世俗权力,日渐不同。
姜真站在院子里,身旁是笔直挺立的青竹,竹叶飒飒作响,落下的阴影恰好化作荫蔽,为她遮去烈日光晒。
她定定站了有一会儿,直到左丘始于忙碌中抬头,瞥见姜真身影,冲着她招手,她才如大梦初醒,快步进了屋子。
“怎么站在外头发怔?”左丘始一见到姜真,便笑得温煦,态度和蔼。
姜真回过神来,轻轻摇头,欲言又止,“不是,嗯,只是,仲父,您太过辛劳了,当多多顾及身体。听下人说,您每日饭食也用的不多,长此以往,垮了身体可怎么好?”
“好孩子,仲父不会有事的。”他温蔼地笑着,目光慈爱,浑然是看訾家孩子的眼神,但又有对主公的尊奉,“我还要看着我们真儿长大成人呢。”
姜远做爹做夫君都不靠谱,但做主公是一等一的好,看人的目力也同样如此。他托孤的左丘始,是慈爱的长辈,亦是最忠心的臣子。
明明左丘始言语如此温和宽慰,姜真听着却总觉得鼻子酸涩。
“仲父……”
左丘始微笑应了,又开始询问她的生活琐事,“如今住得可还习惯?吃食合口吗?夜里睡得好不好,春日夜凉,莫要贪凉盖薄被……”
他絮絮叨叨,此时又宛若细腻的阿娘,即便知道孩子受不着委屈,可还是要悉数问过一遍才算安心。
姜真也没有任何不耐,她虽说早熟独立,但不意味着毫无对父母慈爱之情的依赖眷恋,全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回答了。
听到她亲口说一切都好,左丘始才算放下心来。
他接着问起旁的事来,“府里每日来那么多孩子,你可有哪些看得上眼的?”
姜真顿时抬头望向左丘始。
他继续道:“丰邵五老已在府中住下,我想,也该选出伴读,与你一道进学了。你天资聪颖,行事通透,纵使开蒙晚些,稍加勤学,定不会落于人后。”
左丘始的语气仍旧徐徐,其中厚望鲜明可察,但并不会让人觉得窒息压抑。
姜真对还未开始的古代学业不敢乱开海口,经历过埋头苦读、生不如死的十几年,她委实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拾起心志,刻苦读书。
但是!
关于伴读她还是很有想法的。
姜真觑了眼左丘始的面色,身子坐直,酝酿情绪,随后一鼓作气道:“仲父,我觉得不必选伴读。”
她几乎连停顿都没有,压根不给左丘始中断询问的机会,语速快得如落线珍珠,“我想在府里设立学堂!来我们姜家选伴读的人虽多,且少说也是官吏之子,但却并非人人都能得名师教导,许多庶族出身的官吏,家中无甚藏书,多是自行教导孩儿,许多聪颖善学者皆被耽误。
“而且,您也知蓟州地处偏远,不及晋、齐为圣贤正统,素来被嘲讽不经教化、粗鄙浅薄。您费心请来丰邵五老,而府内又有诸多藏书,何不设立学堂,改了蓟州的风气,不说使得蓟州人人向学,能多些人愿受教化也是极好的。
“至于学堂,姜真不才,略有些想头。蓟州既要向学,亦要尚武。魏、宋、晋等国都对蓟州虎视眈眈,而往南又毗邻蛮夷,争斗不休。所以,学堂不仅要授圣贤书,亦要设有骑射、武艺等课。待到学有所成,亦可叫学生专研一门,譬如农桑、刑讼、兵法、医术等等,跟随擅长此道的先生,仔细研学。”
姜真的设想,可谓是稀奇。
骑射也就罢了,君子六艺,不少书院除了教圣贤书,礼乐射御数也是一个不落的。但连武艺也学,再专精某道,少有书院如此。
左丘始先前虽是耐心聆听,但不见得多么指望能有惊世骇俗的见解,可到了后面,愈是听,面色愈是凝重认真。
而姜真待到讲完后,免不得面色忐忑的看着左丘始,不知他会否同意。毕竟动动嘴皮子容易,真正要完善落实这一切的可是左丘始,说与做相差犹如天堑。
在她难得有些忐忑时,传到耳畔的声音却是坚定有力、极为信任的。
“蓟州有你,必当有望!”
如此评语,足见厚望。
左丘始眼里的姜真,是当得起蓟州偌大基业的继承人的。
换成旁人夸自己,姜真肯定笑哈哈接受了,说不准还得拍拍胸脯说夸得不够有力,她可厉害多了。但左丘始的夸奖,则叫姜真少有的难为情了,低头挠了挠头发,羞赧而笑,“仲父过誉了。”
倒是左丘始轻笑道:“我晚些便去同五老商议,还有其他先生的人选亦要细细斟酌。”
姜真惊喜抬头,左丘始所言便是应了学堂一事。
哪怕知道自己的提议不错,见被应允了,还是会喜悦。
左丘始不再商讨此事,倒是把案牍上的一个案卷递给姜真。
姜真双手捧住案卷,把卷好的纸张摊平,似模似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胸有成竹地抬头,“仲父!”
“嗯。”
“我不识字。”
“这……”
左丘始左手扶额,无奈苦笑,“你素日聪慧,我倒是忘了。”
他索性接过案卷,平整的置于案上,温声道:“嘉元十四年春,陵南郡乌呈乡有女子许氏,与乡里闲汉饶壮云通奸,遭许氏爹娘撞破,二人密谋弑亲,其叔父发觉疑窦,遂状告许氏。事败,饶壮云远走潜逃,许氏落捕。许氏系未嫁女,犯通奸、弑亲二罪,依律判处腰斩,请上裁夺。”
姜真听到最后,已是眉头紧锁。
左丘始念完便将案卷重新卷起,看向姜真,“此案,你如何看?”
“蹊跷得很。”姜真面色极为严肃,“这位许氏可是家中独女?”
闻言,左丘始先是一怔,接着眼里的赞赏都快溢出来了。
他看过案卷里的其余记载时便发觉不对,没料到姜真毋需看完所有亦能有所推敲。左丘始颔首,目光平和,“独女,且家资丰厚,养蚕巢丝,贩卖与各处绣坊,名声颇盛。
“其双亲曾和宗亲闹翻,尤其是叔父婶母一家。”
其实听到这里,姜真已然有了答案,最大的可能恐怕是叔父婶母,乃至是背后的宗亲联合一块在吃绝户。但她也不能仅凭自己的推敲下论断,她能做的是尽量不让对方含冤受死。
所以,姜真道:“我看此案疑点重重,可否再审?”
“我亦有此意。”左丘始态度赞许,显然是对姜真的回答很满意。
“你可知我为何独独取出此案与你分晓?”左丘始目含期待的望着姜真,语气温煦,循循善诱的问道。
这倒是问的难了些,姜真思索了起来,手无意识摩挲着袖摆,一息两息三息过去,屋内静悄悄的,左丘始并不催促,而是静静等待,给姜真思考的余地。
终于,姜真忽而抬眸,认真道:“可是因其家中产业?丝线要贩卖于各绣坊,而我蓟州因水土之故,蚕吐之丝,质地上乘,远胜各地。不过因魏、宋两国有意为难,蓟州的绢丝难以贩往各地。”
说着说着,姜真思路逐渐明晰,她忽而灵光一闪,猛地抬头,“仲父!你可是想大力兴盛我蓟州丝绢产业!!”
“少主聪慧!”左丘始浅笑,他本就皮相优越,温和笑着时更显儒雅宽和,“不知少主以为如何?”
“自是极好!!”姜真都快激动得敲桌子了,不肯在仲父面前失态的理智拦住了她。
她兴奋得咧嘴直笑,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双手拍在大腿上,“蓟州多山地、少平原,难以贩卖粮食,又不临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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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齐国贩盐,或是似赵国内河颇多,四通八达,若要蓟州兴盛,叫百姓富庶,唯有壮大丝绢产业,贩卖与各国。”
左丘始舒展着眉,含笑听姜真讲这些。
这孩子,有远见!
而姜真的讲述却忽而一变,急转直下,眉头也跟着皱起,“但若想真正做到凭丝织二字就惠及整个蓟州百姓,有两个难关。”
“哦?”左丘始被引出好奇心,“哪两个?”
“头一个,您也知晓,便是方才说的魏、宋两国,他们与我蓟州接壤,不许蓟州的丝绢过境,路不通财难进。”姜真道。
对姜真的这个说法,左丘始轻轻颔首,颇为认同,“的确,此回你继任仪式上,魏、宋两国将遣使臣,魏国早有意动,若能说服宋国,此事可成。
“另一个是为何事?”
“若想要蓟州内的丝织业真正兴起,有一样政令,至关重要!“姜真目光灼灼,如已露炽热的朝阳,即将走向强盛,无人可挡。
“女户!”她的声音铿锵有力,万分坚决,显然已是想了许久。
见左丘始未出声阻拦,姜真心中大定,继续侃侃而谈,“女户不仅有利于蓟州丝织业的兴起,也能扼制许多为吃绝户而生出的惨事,还有……如十方教诱骗欺压女子的事或许也能少些。”
女户一事,是姜真想要为那些从十方教里解救出来的女子立户籍,在蓟州有合乎律法的身份时想到的。那些女子有不少是外地的,若是蓟州本地的,几乎都是被父兄献给十方教的,依照蓟州原本的户籍律法,女子无法担任户主,家中有成年男丁者更是痴人说梦。也就是说,她想要那些无依无靠的女子们在蓟州落脚安家,还得找一个男子作为户主,否则就只有卖身做奴一条途径。
这显然很不公。
尤其是蓟州前不久刚战死了那么多青壮年,许多死了丈夫也死了公公的寡妇不得不回到娘家,若是没了娘家就必须改嫁同宗,否则便是违反了蓟州的律法。她们是无法支配田产的,因此给了许多人侵吞寡妇孤女财产的可乘之机。
其实早已有其他诸侯颁布了女户的律法,不算惊世骇俗,但也不是每个诸侯霸主都能想到或是愿意实施。并非所有上位者都需有悲悯之心,乱世下,掌权者想的多是如何征兵,如何侵吞旁人的领土,如何征收更多的赋税,而不是什么律法能叫治下百姓过得好些。
十方教不可谓不是漏洞百出的邪教,却仍有那么多百姓被蛊惑,不正足以说明掌权者的无能吗?
左丘始沉默了下来,他的手握住羽扇,浑然无觉的不断扇着,似乎在深思,也可能是在试想事情是否可行。最终,他把羽扇扣在案上,严肃道:“或可一试!”
姜真知道,仲父是个实干派,他既然这么说了,女户一事,是有□□能定下来。
到时,会有诸多女子收益。
想至此处,姜真便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她干脆双手交合,对着左丘始弯腰一拜,“我替蓟州的可怜女子们谢过仲父!”
左丘始注视着姜真,欣慰而笑,“爱民如子,你做的甚好。”
“愧不敢当,我差的还有很远。”姜真难得正色了些,不卑不亢,腰身板正的笑着回了句。
两件事都有了论断,姜真很快被左丘始请回了她自己的院子,让她好生休息。但与姜真一道回去的,还有那件乌呈乡的案子,左丘始将其交给了姜真,让她自己查清,为许氏伸冤。虽说她如今的年纪还小,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二,但她未来可是要掌管整个蓟州的,到时,所有死刑复核的案子都会落到姜真的案牍前,她的担子重得很,左丘始必须要她逐步学习适应。
姜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双手托腮,唉声叹气,直到身后窗户拂来清风,裹卷池塘的凉气幽幽吹到她脖颈上,她索性蹦起身,趴在窗上,闭着眼睛,尽情感受凉风,吹得她头脑清明,思绪清楚,说不出的畅快。
用力一嗅,鼻子里也都是沁人心脾的凉,叫姜真为诸事烦忧的心胸开阔,又是精力充沛。
还未休息多久,伏霞就敲门进来通禀,说是左丘大郎君求见。
左丘大郎君,毫无疑问,便是左丘于至了。
姜真扭过身,哦了一声,随意颔首,“那便请他进来。”
看着伏霞的身影渐渐消失,姜真也重新坐回蒲团上,把下裳衣摆什么的都给摆整齐了,顺带清咳两声,让自己的声音听着较为严肃些。
然而近日左丘于至可没有盯着这些细枝末节,他一进来先是极快的行了礼,随后急不可待道:“少主,十方教的人现身了,他们要和截教当众论道!”
13.第 13 章
姜真腾得站起,气势深沉,把人吓了一跳,随后,只见她手背身后,一脸煞有兴致的哼笑着,“好戏开场了!”
她可算等到这群人冒头了。
姜真仰起头,插着腰,张狂大笑,“桀桀桀!”
一旁的左丘于至本是激荡的心情,见到姜真笑得如此……‘诡异特殊’,先是神情一僵,接着手摸上头,又是侧头喉咙咽了咽,眼神避开,忙碌得不可开交。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少主一定只是太激动,不是有什么大病。
左丘于至靠着多年圣贤书的熏陶和他爹的教导,把惊鸿一现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远远抛却,他拱手行礼,“少主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可有论道的人选?”
“我心中有些法子,但还要视情况定夺。你先与我细说,十方教是如何说要与截教论道的?可定了何时何处?说的越详细越好,我都要知道。”姜真又坐回了蒲团上,身姿倾向案几,眉眼中添了几分志在必得的认真,一瞬间完成了从怪异到正经的转变,很难不让人怀疑她的精神状态。
但左丘于至显然不敢有那大逆不道的联想,他可是正经读书人。
他立即恢复了办正事时应有的状态,敛眉正色,“十方教教徒众多,他们派人在各处张贴告示,指名道姓要在十日后与截教的人在它十方教的庙中设坛斗法论道。”
姜真的食指沿着茶碗口打转,沉思默想,缓悠悠道:“去他们的地盘斗?那可由不得他们!”
她一拍案几,转瞬间就有了主意,“这样好了,你带上些礼物,去迎接十方教在蓟州里最能说上话的人,若他们的人问了,只管说是我被对方的道法折服,有意请进府想见上一面。到那以后,你也要表现得深信不疑,态度愈恭敬愈好。
“不管见了何等匪夷所思之事,不惊不惧不怒,只管奉承讨好,装作深以为然的模样,记住了吗?”
“喏!”左丘于至低头一拜,腰身如青竹笔挺,“于至定不负少主所嘱。”
姜真满意不已,这就是有靠谱的下属的好处,她当真就只需要给个思路,旁人自然能办得出色,不必她操心。姜真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接着,便是要琢磨琢磨该如何处理手中案卷了。
要先从哪里开始呢?
虽然她手里有乌金卫,也有因对她亲爹姜远死忠而再三叮嘱自家晚辈要效忠她的人,但那些大多都在她家读书呢,无非是小庞介、修朝、仲洪止几人,怎么想岁数都有些小了,也不知能不能干事。
罢了,还是要试一试,顺带养一养默契,否则就只是长辈的耳提命面一辈子也不会有真正的崇敬。
姜真思来想去,还是喊了屋外的那个机灵的随从,似乎是叫钱保,让他去把修朝和仲洪止两人喊来。
钱保麻利着呢,又会说话,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低头哈腰的候在了门口,说话时谄媚得让修仲二人嫌弃得不着痕迹的皱起眉。
“少主,人已带到。”
姜真放下手里的案卷,随口应道:“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两个一黑一白互相对比映衬的人出现了,他们宛如同性磁铁,两个人的脑袋必须得是反方向,就不能有一刻是互相对望的。
在给姜真行完礼抬头的那一刻,他俩的头毫不犹豫朝着远离对方的方向转去。纵使是真的磁石,也比不上二人的反应来得快,有多厌恶对方,可见一斑。
姜真素日里最爱偷摸瞧他俩置气,这时候也没变,蹑着手拿起茶碗不发出声音的抿了一口,眼睛悄悄往上睨,心里头的好奇被大大满足,甚至有些莫名的激动。
啊!
她这无趣生涯里难得的乐趣!
但也实在怪不得她,谁让这个时代没网没手机没有可以消遣的乐子。其实,认真究起来还是有的,譬如歌舞丝竹之类的,只不过姜远刚死不久,这些享乐之事,与姜真是不许沾边的,除非她想多个贪图享乐的名头,然后引来许多对她爹姜远忠心耿耿的武将们冲上门来进谏骂娘。
奈何姜真没有喜欢挨骂的癖好,只好就此作罢。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扯了扯衣裳,正襟危坐,“我喊你们来,是有一正事嘱托。”
“少主请言,修朝定不负所嘱!”
“少主!您且放宽了心,不论何事,保管办得妥妥帖帖,寻不出毛病!”
仲洪止黝黑的脸上浮起敦朴的笑来,有种朴实无谋的勇敢,也未必是他真的无谋,奈何亲爹祖传下来的长相就是显得又壮实又不大聪明。
一旁的修朝用余光瞧见了,面上不显,但紧紧抿住的嘴唇还是曝露了他的嫌弃。最终,他还是忍无可忍,主动抱拳,“您有何事,尽可交托于我,修朝虽不才,愿为您效劳。只是……某些蠢笨如猪之人,若一道行事,只怕会碍手碍脚。”
同样是武将之后,同样武艺是小辈中的佼佼者,但修朝面白俊美,身姿颀长,说话做事时,眉眼自成傲气,完全没有武夫的粗手笨脚,与仲洪止相差颇大。
“小白脸,你说谁呢?当你爷爷我是个傻的,听不出来不成?”仲洪止和他爹一个脾气,瞬间暴怒,指着俢朝就开始骂,以至于他本就黑的脸愈发黑了。
“谁应声我说谁。”俢朝半点不急,不紧不慢的回到。
下一刻,仲洪止扯住俢朝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修朝也瞬间变了脸色,愠怒道:“少主仍在,但你若再不知死活,莫怪我动手。”
“动手就动手……”
还不等仲洪止把狠话说完,姜真就双手托腮,悠闲盯着他俩,“打呀,顾忌我做什么?
“嗯?
“我说,打呀?
“怎的还不打?
“机不可失哩。”
姜真懒洋洋地倒了碗茶,边喝边抬眸,“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
一息,两息,三息。
“既不打……”姜真猛地放下茶碗,白瓷与实木案几猛地发出“砰”的声响,不怒自威,“还不放手?”
最终,仲洪止还是松开了手,修朝则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二人谁也不理谁。但他们动作一致的向姜真行礼告罪,在少主面前失态,委实有错。他们在家中,都是被长辈三令五申要尊敬少主、效忠少主的,若是今日的事传到长辈耳中,怕是要被亲爹吊起来抽鞭子,亲爹抽累了,还得被闻讯而来的叔父伯父拿过鞭子接着抽。
故而,哪怕少主比他们年幼,脸长得也秀气点,但他们并不敢随意冒犯。
这时候都偃旗息鼓,乖乖听训了。
姜真肃然危坐,招手让他们二人都坐下,将要做的事徐徐交代。
两人先是不明所以,接着义愤填膺,争先恐后表明决心,立誓一定要做好。
姜真把屁股重心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随后道:“我不管你们怎么用手段,如何争斗,唯有一样,事情必须做好。”
“喏!”
“喏!”
把任务交代完,姜真就把人给赶了出去,当然,是很礼貌的叫他们退下。
接下来,她便是好生休息了,没再召谁进来。
直到第二日!
姜真重审乌呈乡许氏通奸杀害父母一案。
因这件案子案情恶劣,有伤人伦,许氏所为令人发指,故而影响甚大。姜真审这个案子,可谓是她被姜远认回来以后,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处理政事,还是个影响深远的案子,到时可是各乡的三老一齐在堂前观案的。背后有不少人非议,疑心军师是如何作想,毕竟一个不慎,姜真的名声同样要扫地。
姜真毕竟还未进行姜远爵位继承的仪式,纵使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未来的姜侯,也不能在此时逾矩。故而姜真仅仅着了一件绛紫常服,既表明身份,又不存在仪制有失。
她左右各坐一人,分别是掌管治安、刑罚的郡尉和审理此案的管辖乌呈乡的崇明县县令。
作为真正掌权的人,从姜真踏进门槛,二人就匆匆站起,区别是,崇明县县令是官职低微的谄媚,而郡尉是效忠姜远进而誓死效忠姜真的严肃尊奉。
姜远给姜真留下的绝不止家中财帛和姜侯虚名那么简单。
简而言之,只要姜真一日姓姜远的姜,那么便会有数不尽的蓟州官员,对她誓死效忠,鞠躬尽瘁,甚至甘愿掏出身家性命只求她的大业得成。
有个好爹,别管他渣不渣,注定都是能赢在起跑线上的。
姜真也像模像样的冲他们颔首,等到她自己坐下以后,才微笑道:“二位不必客气,都坐下吧,今日要紧的可不是我姜真,而是案子。要为沉冤者昭雪,不叫无辜之人受累,才是最紧要的!”
“少主说的是!”说话的是李郡尉,他嘴里应和,眼中则尽是欣慰,颇为感怀自家主公后继有人。
“少主英明呐,能说出此等振聋发聩的至理之语,下官惭愧,回去后必将此语刻碑立在衙前,不仅下官自己要日日警醒,就连其余官吏、百姓亦要有所感悟才是!”接着应声的是崇明县马县令,他那可就是纯粹的谄媚奉上了。
姜真从被认回来以后,没少听奉承话,但是从有官身的人身上,尤其是还是当众这么奉承还是头一遭。
还立碑给人瞻仰,她要是个图名的,这时候已然笑得牙不见眼了,暗自高兴了。就算啥也不图,听人奉承捧话,多少还是会舒心些。
倒是姜真右边的李郡尉不怎么高兴,少主身边怎么能有这等谄媚之臣,万不可将少主带坏了。
但到底不好平白无故发作,李郡尉只好语气冷淡道:“马县令莫忘了今日的正事。”
那马县令虽然对姜真恭维,但也没忘记李郡尉亦是自己的上官,闻言亦不恼,讨好道:“自然自然,多谢郡尉提醒,是下官疏忽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郡尉也不好平白无故对马县令发作,只好板着脸冲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马县令脸上依旧笑嘻嘻,心里偷偷骂道:“假正经!”
他心里骂得越脏,脸上的笑愈是灿烂讨好。
姜真坐在上首,把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手随意地扣着案面。她忽然发觉,原来坐得高,的确能把旁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所以说!
她上学做的那些小动作,老师都能看得见!!
原来不是不知道,只是看坐在上首的人想不想表露知道。
姜真轻轻摇头,下一刻,她便高声道:“传许氏上堂!”
这声音高朗得左右两人都一愣,虽有些惊讶,但也都迅速回神。今日的确是以审许氏的案子为主。他们都因旁的事争执,而抛之脑后,没料到少主从始至终都在关注着。也是,今次的案子可是少主头一遭经手,格外重视也是有的。
两人皆想清楚了,不论是出于奉承,还是盼少主顺利执掌蓟州,今日的案子都必定要判得漂亮!
在几人心思浮动间,许氏已被带了上来,确切的说,是被拖上来的。此前种种证据确凿,但她抵死不认,只好上刑,她的脚趾骨都被夹碎了,手也红肿若核桃,像是只有一层皮在维系骨肉不散落。未及十四五的少女,形容枯槁,脸颊凹陷,嘴唇破皮,手指和脸上都是灰与血混合的污渍,扒在脸上,像是地狱里强捞出来的受刑的恶鬼。
许氏被衙役毫不怜惜的扔在堂前,“噗通”一声,她应是扯到伤口,面目扭曲,闷痛不已。但她依然挣扎着屈伸手指,费力想要抬头睁眼,许多犯人到了此时早已心如死灰,像瘫烂泥趴着了,少有如许氏这样倔强心性的人。
姜真乱世多年,没少见过缺胳膊少腿,甚至是被剜了肉,骨头丢进锅里煮的人,但见到这样一个本如花骨朵般朝气生嫩的少女变成这副惨转,也不由得皱起眉,她扭头向左看去,语气发冷,“县令,这便是你们审案的手段?”
马县令用青色官袍的袖摆擦了擦额间升起的汗,又慌又怕的解释道:“下官、下官也不知,审的时候并非如此,应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待到回去,下官必当严惩!崇明县的百姓人尽皆知,下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便是路边的一只狗瞧见下官也是摇着尾巴的。”
姜真懒得再这时候计较,也不是问责马县令的好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弄清楚案子。
正说话间,堂下挣扎着要爬起的许氏,不知何时真的匍匐上前硬是撑起半边身子,只听一道沙哑破音,宛如冲破桎梏的女声在这威严的堂前响起。
“冤!”
那道声音不大,不知为何却有清晰如人耳的效力,像是动物死前的悲鸣,带着浓浓的不甘愿,是以燃尽性命做托的呐喊。
下一刻,姜真终于看见了许氏的整张脸,她奋力抬头,因为激愤脸颊抽搐,牙龈早因死死咬牙忍疼而淤血发肿,她每一次张口,每一次出声,都要忍着剧痛。
此时亦是一样。
“我冤!!!”
随着这道声嘶力竭的哀嚎,她的口中不断流落鲜血,落在干净的石板地上,转瞬又被吸了干净,如同她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绝望呐喊最后也会消散在这威严公正的堂前一般。
姜真猛地坐直,身子倾向许氏,一字一板,极为郑重的问道:“许氏,你因何当堂翻供?”
“因我、未曾弑杀双亲,更、更未曾通奸,是为人陷害!我可蒙冤而死,但我、但我……”她应是情绪激动,不断咳嗽,血水混合从口中滴落,“但我爹娘不能含恨而终,此仇、此仇不报,非人女!”
姜真阖上双目,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目光如鹰隼锐利。她咬着牙,才不叫自己的心绪外露。因为她仔仔细细听过,反诈APP毫无动静,许氏没有说谎,这个案子的的确确是陷害。
看着许氏的惨状,姜真只觉得胸腔处无端升起一股气,将她的五脏六腑充胀、揉碎,那股气似乎叫怒火。但她此时仿佛又被割裂成两个人,内里是滔天怒火,而外表则是近乎无情的冷漠。
“你可有证据?”姜真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咳咳。”许氏用她还算完好的手心捂住胸口,咳嗽完,愤恨无奈地摇头,“没有。”
“民女百口莫辩,可您既愿重审此案,定是有所怀疑。”她双目含泪,泪水冲散了些血污,露出她本来因娇养而白皙的肌肤。
爹娘在世时,她亦是千娇百宠,连刺绣不小心扎了手指都要和阿娘哭诉的娇女。
接着,只见她极为费力的用力弯腰,头磕向地上时,因失力而重重跌下去,几乎是骨头在于石板碰撞,她孱弱瘦小的身体在颤抖,可仍旧忍住疼,大声道:“求您审明此案,严惩恶人,为生者昭雪,为亡者报仇!”
姜真到底是忍不住了,她动作极快的起身,疾走到许氏面前,扶起已然没有力气,只能维持叩头姿势的许氏,让自己变作许氏的气力,将她扶了起来,“若你有冤,我自当查清此案,为你及死去的爹娘沉冤昭雪。”
“来人!”姜真双手扶着许氏不能动,便转头大喊,“去请郎中!”
周遭人虽愕然,但也马不停蹄照做去寻。
按许氏的伤来看,若是再耽搁下去,即便案情明朗,只怕也没有多少活头。
看着郎中为许氏简单处理了伤,又喂了提气的药丸,看着情形算好些了,姜真便继续审问,但这回问的可就不是许氏了,而是她那叔父叔母。
“来人,传许海夫妻!”姜真重新恢复成严肃冷静模样,看不出异样。
很快,许海夫妻二人就被带了上来。许海看着面目端正,其妻更是慈眉善目,光看面貌,下意识都会觉得二人是好人,对其心生好感。
姜真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夫妻二人状告侄女因通奸而谋杀其父母,可有证据?”
夫妇二人先是对视一眼,接着一块点头,而开口答话的却是许海,“回贵人的话,事出那日,我正巧路过我大哥养蚕的庄子,本是想着家中的桑葚熟了,想送一篮子给他,却没成想正好撞见了那不孝的侄女联合奸夫杀了我大哥大嫂,被我一惊,那奸夫做贼心虚,匆忙跑出去,不少做活的人都瞧见了,您大可唤当日做活的人来问询。草民字字属实,绝无虚言!”
姜真似乎听了进去,缓缓点头。
实则,她的脑海里正被反诈APP的提示音疯狂肆虐。
【叮!小诈检测到异常,温馨提醒:对方正在骗您!】
【经检测,对方犯有谋夺财产、杀害兄嫂等前科,请您注意社交距离!】
反诈APP的提示在姜真意料之中,却未在情理之内,谁能想到看上去那么老实面善的人,会犯下这样大的罪,不论是找人冒充侄女的奸夫,还是杀害兄嫂,每一步都要泯灭人性,足够冷静恶毒。
一旁的少女许氏见姜真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忙不迭撑起伤躯,眼睛因受伤而充血,那眼神便似修罗恶鬼,死死盯着她的叔父许海,“你、你说谎!许海,你必要遭报应,死时烈火焚身!野狗啃噬尸身!来世沦为狗彘,遭人驱赶白眼!”
许氏的声音恶狠狠的,像是能生啖其肉,一时将人镇住。
但许海哪是会被区区咒怨吓得吐露真言的人,他摇摇头,似乎对侄女十分失望,一手捶着胸腔,痛心疾首道:“我大哥大嫂对你如珠似宝,悉心教导,怎就成了如今这般恶毒的人呐!唉,事已至此,你竟还想攀咬长辈,掩盖你的罪过。”
“够了!”姜真重重拍下惊堂木,神色略有不耐,“是非曲直,我自有公断。许氏,你来说,那日你的见闻。”
许氏这才恢复两分理智,与许海这等装模作样的人比起来,口舌之辩她毫无优势。
“那日我在随阿爹阿娘一同去庄子上,因许海夫妇来了,爹娘便遣我去库房点丝线,谁知忽然有人从背后将我打晕,再醒来时,我手中不知为何多了沾血的匕首,爹娘都倒在血泊之中。接着便是许海夫妇带着许多人冲进屋内,口口声声说我杀了爹娘,还诬陷我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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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是被私刑折磨,后又被压入公堂,堂上这位马县令草草审了我几句,便将我关入大牢。许海夫妇又买通县尉、狱卒,对我动刑,待我晕死过去便画押认罪。
“我冤呐!”
许氏眼含热泪,字字泣血,对着姜真不断磕头,“求您为我伸冤!”
“您别听她一面之词,我们当日捉了正形,庄子里做活的人可都是人证!”许海的妻子不忿开口,她一开口,眉眼间染了尖酸刻薄的气韵,一扫本慈眉善目的长相。
“我让你说话了吗?”姜真冷冷一扫,叫许海的妻子打了个冷颤,讪讪低头。
姜真则继续道:“那便传人证。”
随着姜真话音落下,几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子出现,还有几个头上裹着布的妇人,他们都是当日一起冲进屋内,见到许氏弑杀双亲的人证。
姜真先是点了个驼着背,看着十分憨厚的男子,“你来说说案发那日所见。”
驼背男子似乎头回见到姜真这样的贵人,吓得直哆嗦,“喏、喏,那日、那日我们和许二爷,一块看到许小娘子杀了许大爷夫妻。”
驼背男子的证词一出来,许海微不可察的弯了弯唇,很快又强压下,看着就像嘴角抽搐了一下。
姜真看得一清二楚,但面色不变,只听她漠然的声音响起,质问道:“你是亲眼见到许氏用手中的匕首捅进她双亲的身体了吗?”
“这……”驼背男子迟疑了半晌,还是如实回答道:“没有。”
“你亲眼见到奸夫了吗?”姜真继续问道。
“没有。”驼背男子继续摇头。
“所以,你为何认为是许氏杀了她的双亲?”姜真目如鹰隼,单刀直入。
姜真到底被认回来一段时日,跟着的全是当世佼佼者,不自觉浸染了当权者的深沉威势,仅仅是句稍带压迫的逼问,就让驼背男子整个人汗津津,慌得不行,来不及多加思考,只能照着本能回答,“是许二爷说的!”
“我可没有!你要凭良心说话,不能上公堂慌了手脚便胡言乱语。”许海怒视驼背男子,忙不迭指责道。
驼背男子瑟缩了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不不,不是许二爷让我说许小娘子杀人,是当日许二爷撞见了许小娘子杀人,那奸夫又跑了,慌乱之下只好把杀人的许小娘子关在屋里,他出来寻我们一道去捉人。”
“所以你们几个谁也没见到许氏亲手杀人?”姜真一阵见血,直指问题所在。
人证们都摇了摇头。
三言两句间,姜真就为此案逆转了形势。
面对李郡尉惊讶欣慰,马县令惊奇仰慕,还有周遭敬佩的目光,姜真颇为淡定。
找出问题,记录思考,进行对比,那可是她上学时的日常,卑微农林大学生破天荒感受到了一点优越感。
而许海还在负隅顽抗,“她们、她们还看见了奸夫。”
几个妇人彼此对视一眼,虽说犹豫,还是慢慢点头,“民妇的确见到有一眼生的男子从屋中逃窜出来。”
她们纷纷附和。
“因庄子上鲜少有外人,故而记得深切些。”
“那人样貌颇佳,很是醒目。”
许海心中大定,脸上的慌色少了些许。
“你们不过是见到了那个男子,奸夫二字是如何下的定论,既不曾捉奸在榻,亦不曾亲耳听到二人密谋,奸夫二字何来?”姜真逐步分析,忽而锐利起来。
她未曾发怒,声亦不凶悍,却叫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许海更是满头大汗,好半晌才找到说辞,“是、是草民撞见侄女杀害大哥大嫂时,见到侄女和那男子言行亲密,故、故而……”
他还没说完,就被姜真打断,“哦,那我倒是好奇了,许氏未及笄,又是爹娘娇养长大,手无缚鸡之力,若要杀人当是那位男子所为吧?
“可他既然能杀得了许氏双亲,如何不能顺手把你也杀了,反而要受惊逃窜?
“他是看见瘦弱单薄的你自觉无力了呢,还是忽而良心发现不敢杀人了?”
姜真字字如刀,逼得许海节节败退,无可辩驳,只有狂冒出的汗才能表露他此刻的心绪。
“自然,判案不能处处凭借猜测,还得有证据才是。”姜真忽而话锋一转,叫许海看到了希望,急忙应和,“是极是极!”
他还以为自己有翻身的希望,哪知道姜真是要将他捶死,这是姜真头一回自己接手的案子,不但要严惩真正的凶手,还必须要让所有人见了都挑不出错。毕竟,旁人可没有反诈APP。
随着姜真一声令下,修朝跟仲洪止二人带着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清秀男子和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上了公堂。
清秀男子虽鼻青脸肿,但身形高大,依稀能看清五官都生得不错。
姜真的目光挪向妇人们,“你们可认得他?”
几人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又凑一块七嘴八舌的商议,最后道:“认得,他就是那日在庄子匆忙逃窜的人。”
“也便是说,此人便是你们口中的奸夫,对否?”
“对!”
“正是他。”
姜真点头,“好,你来说!”
姜真指的却不是“奸夫”,而是他身后凶神恶煞的男子,“你来说,你可认得你跟前的男人?”
“认得!”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说的斩钉截铁,“他化成灰小人也认得,一直欠着我们赌坊的债,东躲西藏,不知为何近些时日忽的发财了,不但还了债,还一日日住在赌坊里赌,这我们可没二话,有钱便是贵人,奈何他没几日便把钱输光了,还想撒泼,若不是这位爷赶得及,小人必要他尝尝教训。”
说着,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还狠狠呸了清秀男子,即饶壮海一口。
“饶壮海,你何处来的钱财?”姜真冷声问道。
那饶壮海本就是闲汉,又是赌徒,这辈子都不晓得何谓忠义守诺,毫不犹豫出卖了许海,“是许海这厮给的钱财,他要我装作他侄女的奸夫,而后叫我躲起来,莫要被人寻到,余下的他自会打点好,连累不到我。哪成想他这般不中用,没的诓我。”
没被抓也就罢了,都抓起来后,装奸夫跟杀人比起来,罪名可差得远了。
许海还想顽抗,“这、他、这是污蔑!”
“污蔑?”姜真笑了,她猜到许海或许会死不认账,只见姜真从案上拿起一本账簿甩到了许海面前,“你不事生产,家中早就没有余财,否则也不会想到陷害侄女、杀害兄嫂如此恶毒的法子谋夺家财。为了凑出收买饶壮海的钱财,你不惜卖了一块地,后来,为了贿赂县尉与狱卒,又把宅子给卖了。
“我可不似你信口胡诌,当铺里的账簿可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钱财,可都对得上数目,你莫说这也是巧合?”
证据确凿,许海夫妇彻底瘫软,没了辩驳的言语。
姜真重重一拍惊堂木,朗声道:“许海夫妇,为谋夺家财,杀害兄嫂,诬陷侄女,证据确凿,其行可恶,其心可诛,判许海斩立决!念许海妻虽为同谋,为曾动手杀人,杖六十,徒三年!”
定了二人的罪后,姜真并未忘记还有其他人的错处。
只见她目光挪向马县令,笑了一声,“崇明县县令马邳疏忽职守、御下不严,贬为厩驺,往后,你的谄媚之言,便留给马厩里的马听吧。
“至于崇明县的县尉、文无害,及参与此案的狱卒,皆免去官职/职位,杖六十,徒一年。
“许氏无辜受累,误判此案者,县令、县尉及文无害皆罚铜十五斤,狱卒罚铜三斤,赔予许氏。而我,身为蓟州少主,治下无方,罚铜三十斤。”
姜真慢慢走到堂下,对着许氏极为郑重的深深一拱手,“今后,我定会还百姓一个吏治清明的蓟州。”
堂外,前来见证此案的各乡三老们,无不叹服,活了这许多年,不知见了多少掌权者,沽名钓誉者有之,贤良者有之,但都不及姜真岁数小,更不及姜真姿态低。
蓟州有此少主,何愁霸业不成?
看来,蓟州有盼做王兴之地了。
许氏虽抱有一丝希冀,但真的扫尽冤屈,为双亲报仇雪恨时,仍自恍惚不已,绷不住大哭出声,接着又哭又笑。
“爹,娘,恶人终有恶报!”
姜真起身后,亦对眼前的各乡三老低头一拜,恭而有礼。
接着,她脑海中的反诈APP界面突然多了一个小红点,姜真点开一看,是一个未读消息。
【恭喜亲亲识破骗子,小诈为您送奖励啦~】
【请您在防诈骗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再接再厉哦!】
在安抚完所有人后,姜真回到自己的住处,点击领取奖励,看着自己案几上凭空出现的一盒鸡蛋和一个大喇叭陷入深思。
这是啥?
难道是要开着大喇叭去卖鸡蛋吗?
也不是不行。
14.第 14 章
“你听说了吗?少主神断,为一位乌呈乡的孤女洗刷了冤屈。”
“早些时候,我爹与家中长辈虽三令五申要敬重少主,可见到少主如此瘦小,又在外流浪多年,说句实话,心中委实觉得少主不过运道好些罢了。文不胜马家大郎君,武不比修、仲二位兄长,直到昨日听闻少主如何一步步识破那无良叔父的谎言,最后叫他辩无可辩,实在敬佩!”
一群少年们围在亭边,惊叹于姜真昨日的厉害。
那案子影响深远,姜真不但翻案了,而且步步为营,实在漂亮。以至于今日,整个陵南郡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说是蓟州少主少而聪慧,英明神断,且爱民如子。
在百姓心中,姜真怕是已成专为百姓伸冤的青天了。
在他们讨论时,小庞介不知何时仗着个头矮硬是挤了进去,甚至爬到了中间的假山上,昂扬着头,与有荣焉,“那是你们没有识人之明,我一见少主便知他来日定是世间最贤明、最厉害的主公!”
小庞介骄傲得胜过自己被夸。
底下的少年郎们唏嘘一片,都不觉得小庞介眼光独到,反而认为他是马后炮。
装呢!
反而是路过的仲洪止被少年郎们一拥而上,围着问他昨日情形,少主是如何预料到饶壮云会躲在赌坊的。
仲洪止最爱被簇拥,享受当英雄的滋味,这时候拿乔起来,“那是少主料事如神,知道我的本事,才把事托付给我的,你们是不知道,少主呐,真是神了……”
跟享受吹牛捧高的仲洪止不同,俢朝早就料到会被其他少年围着问,明明差不多同一个时辰在少年们眼前露面,但俢朝先一个飞跃踩着假山,跳到了长满枝叶的树上,双手交叠在胸前,看着聒噪的闹剧。在俢朝眼里,他是不愿搭理愚蠢的人以及愚蠢问题的。
连带这个场面修朝都觉得伤眼睛,随意朝周遭望去,用姜府的景致来去去蠢。
但这一望,却叫俢朝眯了眯眼睛,少主在和谁会面?
看面部轮廓,似乎有些眼熟?
丝毫不知自己正被人质疑的姜真,此刻争竭尽所能的忽悠人。她往后一靠,双手交叠,做出穷人乍富的浮夸姿态,礼仪是完全没有的,但嚣张气焰几乎能把旁边人给点着。
十方教蓟州分坛的林坛主强忍心中的不悦,面上硬生生浮起高人和蔼的笑容,“少主请人寻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在“请”字上,坛主咬字微重。
可见,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计较极了。毕竟,不论他走到何处都被人百般恭维,连许多权贵都趋之若鹜,客客气气,少有像姜真这么嚣张的。奈何姜真身份尊贵,他不得不讨好,光是想想,林坛主就觉得心气不顺。
姜真听出来,但那又怎样?
不趁着现在能仗着姜远遗留的权势作威作福,而且对象还是个十恶不赦的神棍,那更待何时?她要是笑容满面,讨好巴结,便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所以她边欣赏自己修得干干净净的指甲,边拿起茶碗慢悠悠喝了几口,愣是等得林坛主眼睛巴望得酸涩出泪了,才说道:“哦,无甚大事,听说你们十方教要和截教比试?”
“正是,不想少主也有所耳闻,实是我们的不是,虽说截教歪门邪道,但叫这等邪祟出入众生耳,是我十方教的罪过。唉,盼望他们能早日回头,莫要一错再错。为了不让更多无辜百姓被蒙蔽,只好当众设坛斗法,实非我十方教哗众取宠。”林坛长叹息摇头,端的是慈眉善目的仙家道长做派。
姜真心中哂笑,面上却显露浮躁好奇的神色,主动靠近了些,“嘿,您别说,我就爱看热闹。
“横竖我爹给我留下不少家财,唉,他们都管着我,既不让我听曲,也不许我玩乐,横竖没处花。要不这样吧,你们不是要斗法嘛,别在你那小庙了,就……蓟州最热闹的是哪来着,嗷,羡鸳楼那一块,我记得临水是个码头附近吧?
“就选那,我命人给你建比试的台子,在整个蓟州都张贴告示。要玩,不对,要比试就比得动静大些。”
“这……如何好意思?”林坛主客气迟疑起来,但心中却在暗暗盘算,若真能叫蓟州人尽皆知,传到总坛,必定十分满意,到时他可就……嘻嘻!
林坛主的心中别提有多美了。
但他仍有点警惕心,大街小巷可都在传蓟州少主如何早慧,如何英明神武,怎么今日看着是个贪玩轻浮的小儿,莫不是有何陷阱吧?
在他仍留存些许疑虑时,门外,左丘于至恰到好处的出现,他恭而有礼,气度仪态不知比踞坐的姜真好上多少。只听他温言道:“少主,军师请您去为那些乡间长者亲自送衣。”
这是姜远在世时就留下的一项仁政,每年夏、冬两季都会为年过古稀的老者送去新衣。
如今,也就轮到姜真做了。
姜真把茶碗里的乌梅汁一咕噜全倒进喉咙里,用袖子大咧咧一擦嘴,眉间浮起不耐,“早不是告知于我了么,怎又来催促,罢罢罢,我此时动身便是。”
姜真口中虽未曾说脏话,但她的神情早已是骂骂咧咧了。
她起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看向林坛主,满不在意的说:“记住啦,修建台子的事由我来啊,切莫外道!”
见到姜真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林坛主先是连连点头,迎合姜真,待她走了,复又坐下,拿起茶碗品了一口,吧唧了下嘴,才心满意足抖着身子起身,待到出了那扇门又恢复仙风道骨的模样。
但他心中对姜真可就不屑极了,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以为有些头脑,却原来全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军师左丘始的手笔。扶持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的小儿,真是苦了那位军师咯!
他哪知道,看似离去的姜真,可就在墙后注视着他,眯眼微笑,胜券在握。
几日后。
在蓟州最喧嚣繁华的一处地方,忽而建起了一个高台,左右两边各设有祭台。
十方教的人比布告定好的时辰要早半个时辰到,姜真则是踩着点来的。
她到的时候,高台附近已围满步障,而附近的酒楼茶肆,但凡二楼都已满座,连大堂都空不出个席位来。但姜真毫不担忧,别看那步障围得吓人,实则是依照各家的地位来的,姜真毫无疑问是坐在最靠近高台之处,真要是斗法,那必定是瞧的最清楚的人。
别说姜真是数着时辰到的,便是她不来,最好的座次也必须是空着的。
姜真落座后,正巧日昇阴影所落已指向午时。
这便是约好的时辰了。
十方教的人倒是如约而至了,但进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截教却不见踪影,不说高台下被兵戈拦住的人挤人的百姓,就是步障内,欲要瞧热闹的权贵们也少不了窃窃私语。
十方教的林坛主主动站了出来,他手执拂尘,仙风道骨,“不知截教道友何在,既都是顾念百姓,便是不斗法,今日亦可相见,彼此结识,权做机缘。”
林坛主前脚说完,后脚就有他的弟子扮黑脸,愤愤道:“师父,何必如此客气,我看那截教素日散播我们十方教的流言,不知是何等卑劣狗祟之徒,一听要见真章比试斗法,便不敢现身了。”
“慎言!”林坛主非但没有附和,甚至蹙眉斥责,端的是慈眉善目,仁善悲悯。
底下的许多百姓免不得受蛊惑,他们当众不少人对截教仅仅是道听途说,却当真见过邻里亲朋信十方教而家中平白多了米粮,变得富庶。
“截教不会真是邪魔外道吧?”
“你看那十方教的林坛主鹤骨松姿,听闻他已七十有余,可你瞧,发仍是乌黑,比壮年男子还要气足,不是神仙是什么?”
“唉,先前竟是听信谣言,误解了十方教,真真是罪过啊!”
……
百姓议论纷纷,言谈间却已偏向十方教了。
姜真身后的左丘于至已开始皱起眉头,唯有姜真还在认认真真的吃喝,左手一块糕点,右手一杯牛乳茶,吃得好不痛快,好似是在欣赏什么美景一般,怡然自得。
所有人里头,就她一派轻松。
因时辰选得好,午时前后,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高台上本来仙风道气的林坛主跟他的弟子们额间渐渐有了薄汗。
又过了一会儿,林坛主已热得背后濡湿一片了,他怕再待下去怕是要狼狈不已,故而高声道:“看来今日是等不到截教的道友了,也罢,阁下既不敢应战,往后便请莫要再败坏我十方教声誉,过往种种,既往不咎!”
“等等!”总算吃完糕点的姜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忽而出声阻拦。
在众人都惊异于姜真的忽然出声,不解她究竟要做什么时,只见姜真笑呵呵道:“林坛主不妨再等上半个时辰,许是截教的人有事耽搁了,你这么慈悲,应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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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真身份那么高都开口了,话还捧到这份上,便是想推拒也难。
左右不过是等,林坛主只好咬牙认了。
“少主所言极是,我便再等上半个时辰,盼望截教道友能及时赶来。”
就这样,日头逐渐炽热,晒得高台上浮起一波波肉眼可见的热浪,林坛主及他的弟子皆是大汗淋漓,汗水把眼皮都给糊上了,别说仙风道骨了,便是半点仪态都不剩了,唯有狼狈二字可以概括。
眼看日昇阴影转动,见半个时辰过去,林坛主极其弟子都松了口气。
林坛主主动道:“半个时辰已过……”
还不带他说完,头顶有步障挡着日头,一旁还有树荫吹来阵阵凉风,好生舒服的姜真又打断了她,“截教虽不曾来,可您既做全了准备,何妨为我们展示神通?”
她一说完,在左丘于至的可以带动下,许多人都起哄。
毕竟,林坛主说的好听,截教中人虽也不曾来,可……明明台下同样站着的百姓顶多是额头有些薄汗,但林坛主极其弟子却是大汗淋漓,衣裳尽数湿透。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神仙格外惧热,唯有妖魔才会惧怕太阳灼烧。
知道自己这回多少有些丢人的林坛主只好咬牙应了。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怎的就邪了门了,自己和身后几个废物会这般怕热,莫不是站得太高?
“也罢,我便应少主所求,盼望上天庇护我蓟州百姓!”
说罢,只见林坛主命弟子起锅烧油,不对,是在鼎下添柴加火。
未及多时,鼎内的油便已沸腾,瞧着好生吓人。
接着,只见林坛主煞有其事的拿着桃木剑念念有词,接着,手中忽然捻起火焰,如同能控火一般,那火甚至随着他的动作而化作火龙,在念吟后,火焰骤然消失。他在百姓的惊呼声中将另一只手伸入油锅,片刻后,当他再抬起手,竟是毫发无伤。
这下,让本来质疑他的人悉数忏悔愧疚。
肉体凡胎如何会有这般能耐?
老套!
姜真在心中嘀咕到。
眼看林坛主的跳大神要结束了,姜真慢悠悠起身,借口更衣离开了片刻。
待她再回来时,手下的一名乌金卫不知何时靠近了高台,但并未引人瞩目,因人群悉数围着高台。
没过多久,只见乌金卫重新离开人群,遥遥与姜真对望,微微点头,像在传递着什么。
忽然!
空无一人的左边祭台,竟凭空出现空灵声响,且声量极大,直冲云霄。
“大胆!”
“雕虫小技也敢迷惑世人,试图亵神。”
林坛主左顾右盼,甚至掰开高台的木板朝下望,分明没有人,怎会凭空现出声音,他慌得不行,手脚发软,呼吸急促,“你、你,切莫胡说,我我我,你莫要装神弄鬼。”
他握住木剑的手都在颤抖,勉强咽下口水,明明无人,可他却觉得四处都是那道威严漠然的声音。
“所谓油锅,不过醋矣,徒手控火,乃是火石末之故。尔实胆大,肉体凡胎也敢冒充仙家!你死后必将入阿鼻地狱,永世受烈火焚烧之苦!”
姜真挥了挥手,叫身旁的一个乌金卫上高台去。
那乌金卫将手落入油锅,果真毫发无伤,他又捉住林坛主颤抖的手,果真发现粉末痕迹。
至此,林坛主的劣行皆已曝露。
百姓中哗声一片,万万不曾料到,林坛主是假的,而且还被真神仙披露。
那道威严淡漠的声音,发出一声悲悯轻叹,“唉!”
“吾怜世人,既痴又愚,方立截教。今有一言,告诫世人,凡为仙者,不受财帛,不贪肉/欲,不需人祭,不享权势,若违此言,必是邪佞。吾立截教,庇护百姓,天下大势,终将合合!”
话音落,便不再听见动静。
只余下如海浪般跪下的百姓,不断叩头,高呼神仙庇佑。
倒也是有异类的。
不知何时,一着青色水纹深衣的男子冲到高台之上,礼数毫无半丝半毫出错的三拜九叩,接着,只听到他虔诚问道:“求问神仙,不知我魏国前路如何?”
随着他的问题,似乎有人被激怒,另一个极为壮硕,面容肖似虎豹的男子亦是跳上高台,猛地磕头,每下都实诚得能听见声响。
“敢问神仙,宋、魏、姜三国,谁能称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