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长公主重生了》
1. 凤归来兮·哀鸣泣血
元寿三年深秋,京郊荒芜别苑内,赵攸宜撑着病体起床梳妆,即使在这实际上等同于贬谪幽禁的时候,她也用心保持着该有的体面。
可这大宅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的体面大约撑不了多久了,若非外面门楣上高挂的“公主府”三字,无人能信此处是大周太后亲女、天子长姐陵川长公主赵攸宜的府邸,不过处在京师权利旋涡中的人也都明白,太后也好,长公主也好,这二位被打上了郭家烙印的贵人,早已被皇权舍弃。
初秋时节,太后长兄安国公郭寿一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夺爵幽禁在家,朝堂上大多都明白,那些罪名不过是幌子,郭家失势大半是功高震主失了帝心,加上在党争当中没能斗过其他几大世家,这回怕是再难翻身,何况年前太后便已薨逝,长公主也不顶用了,宫中没了倚仗。
虽然大家都知道长公主受到牵连何其无辜,但朝堂争斗,最不值钱的就是“无辜”二字。
赵攸宜自己也明白。
推开窗,沁凉的秋风害得她又咳了几声,窗外回廊马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踏着她的心旌,赵攸宜迎出去,抬眸对上男人躲闪目光,心中暗叹,勉强扯开一个笑意:
“弘之,我没事,不必那么紧张。”
男人似乎很是沉默寡言,只是微挑唇角便垂眸退到一旁,但这个院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沉默寡言是因为喉咙已经被毒得沙哑,虽然行走如风却发出很大声响,是因为原本强健的右腿曾被打折,又没能得到好好治疗,已经跛了。
与身边高大的男子并肩站在屋檐下,她转头看看他,整齐的发髻下面是故意放下来的一缕鬓发——挡住了右脸上因黥刑留下的屈辱字迹,赵攸宜心中一痛:他才二十六岁,已是早生华发。
不忍转目,见秋风卷起枯叶,在院中堆作无数小丘,就像她这一路来看惯的那些三尺土丘,掩埋她生命中的每一个珍宝,和几乎所有快乐……
不过倒也剩下一些,比如正在院中忙忙碌碌,指挥着为数不多侍女打扫庭院的两个妙龄娘子,赵攸宜也曾想托人将她们接出去,毕竟她们一个是当朝翰林博士的女儿,有着京师第一才女的美名,一个出身望族云家,亲姐还在宫里做着皇妃……她们的家族都能庇护她们平安喜乐,顺遂地过完后半生,可她只要一提此事,她们就死死拽住她衣袖,说什么都不走。
赵攸宜轻叹,换上笑容招呼二人:“青女,蔚然,别忙了,过来一起用朝食。”
二人笑着来廊下搀扶他,云蔚然却像想起什么一样,笑眯眯往外走:“今日是宫里来人送粮食的日子,我过去看着点儿。”
赵攸宜伸手却没拉住她,无奈笑叹:“她总觉得盯着就不会被克扣,可人家要克扣,还能容一路运到这儿?”
一旁的周青女也是轻轻一叹:“让她去看吧。”
几人在偏殿坐定,吃着简单的朝食,赵攸宜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她知道云蔚然一向海阔天高爱自由,自从跟自己一起被关进了这个大宅子,就很喜欢没事的时候跳上正殿屋顶东张西望,用她自己的话说“只是想透透风”,她本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更遑论愿望是做一个领兵打仗的女将军,周青女也是,以她的才华,即便女子无法科举为官,她留在宫里做女官,也一定会是最好的,哪怕嫁人,周翰林也一定能为她觅到如意郎君,如今却只能陪着她在此处虚耗青春。
赵攸宜喝了几口粥就觉得饱了,转头看了看身边默然不语坐着的人——即使是在这个闭塞的院子,他还是一直带着他的双刀,如果说云蔚然的理想是做女将军,那么身边这位早已是将军了,若非……陪自己和亲北椋,为护自己和众人被磋磨至这般惨状的话。
比起当初陪自己出降时,他几乎瘦掉了小半个人去,八尺昂藏,从侧面看却削薄得很,赵攸宜一阵心酸,抬手给他夹了个金银馒头:“弘之,多用一点,你好像又瘦了。”
周青女不自觉地垂眸抿嘴,拼命压住唇角,被公主照顾到的宁含章却是诚惶诚恐双手托着碗接了那馒头:“微臣谢殿下。”
赵攸宜轻叹一声——他总是这样,自己说了多少次,到了这儿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更遑论他的心思……她一直都知道。
正打算说两句什么,云蔚然却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来,面带喜色:“殿下,成侍郎来了!”
众人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青女马上使眼色但已经晚了,赵攸宜无奈起身准备迎接来人,宁含章却是转身就走,步履偏急地想到后面去。
不过来人比众人预料的脚步更快,宁含章也只能猝然停下脚步,抱着刀立在殿角的阴影里。
云蔚然口中的“成侍郎”,正是当朝首辅成孟霆之子,时任兵部侍郎的成怀瑜,与赵攸宜是总角之交,甚至可说是青梅竹马。
成怀瑜拜见了公主,与殿中每个人都打了招呼,不知是不是好心,连宁含章也没落下。
赵攸宜转头望去,阴影中的宁含章一袭黑衣,与阳光下身着天水碧色道袍的成怀瑜仿佛一幅画的明暗两面,想到当年他二人曾被并称为“帝京双璧”她如何能不心酸。
不过些许心思,很快就被成怀瑜的话打破:“殿下,下官此番带来的,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眼眉低垂,带了些颓色和歉疚,出口却是石破天惊之语:“日前陛下查明,郭老将军被夺爵后一直衔恨思变,如今勾结禁军意图行叛乱之事,已被有司查明,郭家……判了株连九族之罪,陛下开恩不赴刑场,今日晨间已经都在家中自裁了。”
“什么?!”赵攸宜本就病着,乍闻凶信更是眼前一阵黑,青女赶快扶住她,赵攸宜猛掐了一下掌心,强令自己清醒过来,回过神,耳边却是成怀瑜关切之声:“殿下,如今木已成舟,下官和父亲多次力保郭老将军,却无法扭转圣意,为今之计是如何保住殿下,殿下!上次下官的提议,殿下可……”
赵攸宜轻咳几声,压下喉咙间的铁锈味,深吸一口气道:“成侍郎,日前本宫已经明确说过,自北椋归来,只想清静度日,求娶之事就不用再提了,如今我只想知道,舅父一家为何会被构陷叛逆!”
成怀瑜前次来看她,屏退左右表达了求尚公主之意,此次被她当着众人拒绝,便知是毫无转圜了,只能一叹开口:“殿下,下官知道你无法接受此事,可郭家叛逆之事,有司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否则陛下也不会忍痛处置自己的外家……缘由,是郭晞将军从边地带回来的那五千精兵,被查明是勾结北椋的奸细,且已经打算与郭家一同起事。”
他口中的五千精兵,她知道来头——那是去岁与北椋一战,互有伤亡,两国只能再次暂时议和,作为条件,大周要求接回被北椋皇帝废除后位又别居幽禁的自己,大表哥郭晞接自己回大周时,路过冀州一座林深树密的山,忽然涌出一队衣衫褴褛的乡民,卫兵一开始不明情况,与之交战,本来是相当的人数,却一时无法伤到那些仅仅是手持柴刀木棒的人,端是剽悍非常,后来问明情况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曾经的大周边镇军户,百年前北椋犯境吞并冀州几个边镇,他们不愿从敌,逃入深山艰苦求生,此次有人到村落里拿木柴换粮食时,得知大周的军队会从这里经过,众人便商议了抛下家园,想随周军回返故国,赵攸宜和郭晞感念他们对故国的拳拳之心,查明其事不假,就想办法安排他们回到大周领内,并带入京师,一开始皇帝是将此事当做苏武仗节牧羊那样的忠义之举来表彰的,也为他们安顿了住所营生,可此次……
“不可能!”赵攸宜斩钉截铁开口:
“磐娘子他们的确总共有五千多人,但大多是老弱妇孺,精壮男女不过千把人,一路奔波身体还没恢复,怎么可能行谋反之事,更何况难道他们为了谋反,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潜伏上百年,历经几代?!简直荒唐!”
她口中的“磐娘子”正是那群遗民的领头人,且不说此事不合理,就是这一路来听她讲述冀州遗民历经的坎坷,和她家三代人百折不屈的志向,赵攸宜也不信他们会行叛逆之事。
“殿下,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下官和家父也爱莫能助……”成怀瑜无奈地看着她:“本来陛下是不准朝臣将此事透露到公主别苑的,下官也是不忍殿下蒙在鼓里,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再固执,下官是想保护殿下……”
听他这么说,赵攸宜勉强压下胸臆间的撕痛,在青女和蔚然的搀扶下直起身子:“成侍郎,你若真想帮我,为何不上书陛下说明此事,我表兄带冀州遗民入关时,一应核验都是你做的,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不是奸细?!若不是奸细,又怎会行谋逆之事?!”
成怀瑜似乎没有料到赵攸宜能问出这些话,一时脸上风云变色,又化作愧意垂眸:“殿下,如今的朝廷,已经不像你想的那样清浊分明了,下官劝殿下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二。”
赵攸宜盯视了他一会儿,却无法穿过他垂下的眼帘看到目中深意,一时生出浓浓的疲惫感:如今这世间她在意的,除了陪她困在这院子里,就是已经撒手人寰,无论真相是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思及此处,她慢慢坐下,轻叹一声开口:“本宫早已说过,只想清静度日,何况此番再无牵挂,更无须靠婚配保全自身,你请回吧。”
成怀瑜上前半步,还想说些什么,冷不防却被漆黑刀柄拦到眼前,他还没回过神,耳边就传来虽然嘶哑,却压迫力十足的声音:“殿下说了,成侍郎请回。”
成怀瑜转头对上宁含章的目光——虽然平静如水,却令人无端脊背发寒,他垂眸有些尴尬,稍稍退后一步:“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殿下多加保重,也……好好谋划前路。”
他这话说得有些僭越了,宁含章面露不悦,赵攸宜却不想多加计较:“青女,替我送送成侍郎。”
成怀瑜离开后,殿内马上安静得可怕,赵攸宜坐在主位上,死死扣着太师椅扶手,被锋利的花纹划破了指尖也不觉得,许久,手背上传来暖意,她回过神抬起头,正对上宁含章温柔眉眼:
“殿下,虽然臣不喜欢成侍郎,但他有句话说得对,你得多加保重。”
赵攸宜含泪而笑,就着他的手慢慢起身:“弘之,扶我回寝殿,本宫累了。”
赵攸宜的确很累了,她不过二十三岁,尚未到花信之年,却已身陷敌国五载,可牺牲韶华,遍尝屈辱换来两国暂时休战,历尽劫难,身归故国,却被视为不祥之人。
父皇母后宾天,世间亲情牵绊只剩下了九五之尊的亲弟弟和舅舅一家,可事到如今,一个至亲却害了另一位至亲满门。
她不信忠心耿耿的舅舅一家会叛国,但她已经看不懂如今的圣上了……抑或,从未看懂过。
心中痛极,赵攸宜昏昏沉沉睡去,却也睡不实,迷蒙中只觉得一直有双温暖的手守护着自己,为自己擦去冷汗,轻揉掌心。
她沉溺于这种温暖,特别是在此时,整颗心像是被锤碎了的时候,只有他,青女,蔚然,是她最后的慰藉。
“得想办法把丫头们送出去……”她烧得睁不开眼睛,脑子却异常清醒,如今看来,自己的确“不详”但不详的并非她这个人,而是如今这个身份,长此以往,早晚会害了身边每一个人……
然而,他呢……即使自己能下狠心将他遣走,他又怎么肯走,何况,自己怎有颜面,将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宁三公子还给边境那忠心耿耿,又威名赫赫的家族。
但伤了残了,总比死了强,还是想办法把他也送出去吧。
打定这种心思,赵攸宜勉强睁开眼睛,正对上面前人眼中喜色:“殿下,你醒了,青女的药果然有用……我再去给殿下拿来。”
他难得开心笑一笑,却仿佛总是为了自己,赵攸宜抬手拉住他的手:“弘之,帮我叫青女和蔚然过来,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宁含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却终是没说,点点头就要出去,却还未待起身,便听到寝殿外脚步匆匆而来。
云蔚然一把推开殿门,来不及确认赵攸宜是否已醒,急匆匆对宁含章道:“将军,不好了,成侍郎带了兵马,将公主府围了,好在咱们已经上了门闩,他们也不敢硬闯……”
宁含章双眉一轩,提刀起身:“我去看看,你照顾好殿下。”
云蔚然这才发现赵攸宜醒了,赶快来守着她,赵攸宜却是慢慢起身,对她伸出手:“蔚然,拿上你的剑,然后来扶我,本宫倒要看看,成伯瑾要干什么!”
“可是公主……”
“听话。”
赵攸宜还在病中,走的也慢,到了庭院里赫然发现宁含章已经动手了,或者该说,他将所有人护在回廊下,自己在院中挥刀挡着从院墙上不停射下的流矢,云蔚然一见就急了,将赵攸宜交给青女,拔剑跳到庭院里,与宁含章成犄角之势,共同抵御纷乱而来的箭矢,宁含章也总算腾下手来挥刀一指领头的兵士:“这里是陵川长公主府,尔等大不敬,再不停手莫怪我让你们脑袋搬家!”
此时,赵攸宜也鼓足气力,朝着门外大喝一声:“外面的要干什么!造反吗?!”
她一出声,门外马上传来停止射箭的命令,院内安静下来,赵攸宜举步走向庭院中,宁含章二人马上走到她旁边护卫着,赵攸宜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外面带队的是哪个衙门,何人主事?!”
许久过后,才传来清亮一声:“回殿下,是下官成怀瑜。”
“原来是成侍郎。”赵攸宜冷然道:“深夜前来,不由分说便放冷箭,是必要致本宫于死地吗?”
“下官不敢,只是一直没有看到公主凤驾,担心殿下被有心人蒙骗劫持……”
听他这话,赵攸宜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中冰冷至极:“笑话!本宫身边都是我的亲信,何来劫持之说!眼下本宫出来了,你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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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话说?!”
门外一时阒静,许久才听成怀瑜又道:“殿下,此番臣是为传旨而来,还请殿下开门吧。”
赵攸宜自看到他令人放箭就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也明白自己终是也陷入了他人彀中,此时早已豁出去:“本宫如何确定你不是矫诏而来,你让弓箭手退下,人马都退后,你自己进来本宫便信你。”
“这……”成怀瑜犹豫,赵攸宜便知他是心虚了,但沉默一瞬,他又开口:“那么,就请公主门内跪接吧。”
不容赵攸宜反应,门外已经传来成怀瑜清亮声音:
“上谕,陵川长公主,朕之长姊,自幼常承圣恩,孰料悖逆衔恨,暗通郭氏叛党,今着兵部往公主府拘押,交掖庭司详审。”
赵攸宜一听,心便凉了一半——他敢这么当众宣读圣旨,必定不是矫诏,那么若非是自家圣上亲弟弟被人离间犯了糊涂,便就是他想让自己死……
这种不明不白的叛逆之罪,退一万步说也该是交刑部审理,到了刑部她是公主是君,哪怕是刑部尚书也不敢造次,可圣旨上却说要将她押入掖庭司……
掖庭司直属皇帝,哪管你是王宫贵族还是金枝玉叶,三十六道刑罚下来,不死也是残,更遑论皇族体面,下旨让将她拘入掖庭狱,其实已经等同于认定她是谋逆之罪。
赵攸宜一时震惊,同时也深深觉得哪里不对,此时门外催命声再起:
“殿下,圣旨千真万确,还请殿下开门,莫要抗旨!”
成怀瑜似乎很是着急,让赵攸宜瞬间想明白了,她苦笑一声,拉住宁含章的手,环视四周院墙上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最后看向他双眸,开口无声:
“杀。”
宁含章垂眸掩去眼底杀机,将赵攸宜推给云蔚然,顿时足下发力,三两步踏着庭院里的老梅树直跃向左侧院墙,须臾间就将五六个箭手尽数剿灭,右侧的不待发令,赶快张弓自保,暗夜里却见一道弧光飞来,电光火石间白刃封喉。
赵攸宜认得这一招,在北椋京师之变中,无数次护住了众人的招数,名为“穹苍回雁”。
箭矢落下,早已失了准头,云蔚然趁机护着赵攸宜和青女退到了殿中。
宁含章几步退回到殿门口,此时外面的人已经明白赵攸宜不会轻易开门了,放进来的箭矢已经换做了火箭,风借火势,大殿屋顶很快就烧了起来。
“赶快护着公主走!”宁含章护定门口,对着云蔚然和周青女低声喝道,二人点点头,架起赵攸宜便往后殿走——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青女二人保着赵攸宜来到后殿书架旁,打开密道的机关,青女先拿了灯笼下去照定,又让赵攸宜赶快下来,赵攸宜看着正殿方向摇摇头:“我不能扔下他。”
“殿下快先进去,我去喊宁大人!”云蔚然慌慌张张就要走,却被赵攸宜一把拖住按在洞口边:“他只听我的,你先守住这洞口,稍后接应我们。”
云蔚然猛摇头落下泪来:“那我陪公主去……”她慌慌张张的还来不及起身,冷不防被赵攸宜一脚踹了进去,砸在周青女身上,二人一齐滚倒在密道里。
她们还没回过神,只觉眼前一黑,沉重的石门落下。
这密道为了防止外人摸进来,在后殿的机关是既可以开也可以关,可一旦进入密道,就只能关不能开了,二姝急得在里面凄声唤着“公主”,赵攸宜却敲敲石门,开口带着笑意:“好妹妹们,不要回头,也别想着为我报仇,逃出去,活下去,这是我最后一道令旨,听懂了吗?”
说完这句,她也不顾二人在里面哭喊着拼命砸门,转身回了前殿。
前面已经是一片火海,宁含章正被跳入院中的兵部精锐们围攻,赵攸宜深恨自己短视,在北椋被废了武功,虽然如此,她还是捡起丢在一旁的长弓,从地上拔了箭矢,弓弦弹响,箭无虚发,须臾间就放倒了三个。
宁含章回头看是她,大惊失色:“殿下,你怎么还在……”
赵攸宜却笑得恣肆而轻松,仿佛回到了当年十八岁,还是金枝玉叶,国之天骄:
“我堂堂长公主,怎可受辱于掖庭。”
她一句话便令他明白,自家殿下已经有所决断,顿时手下更见狠厉,三两下就将跃入院中的兵丁尽数砍倒,可此时,外面也已经耐不住性子,开始撞门了。
赵攸宜却并不慌张,走到宁含章身边,轻轻挽住他手臂:“我把俩丫头骗进去,门也关了,你不会怪我吧?”
宁含章微微一笑,第一次没有对她的亲近退避三舍:“殿下如果把微臣也骗进去,微臣才会记恨殿下。”
赵攸宜笑着摇摇头:“弘之,下辈子活聪明点。”
宁含章却轻轻放开她的手,砍断一根廊柱直扛到门口,将门卡得牢了点儿:“微臣只希望,下辈子还能遇到殿下,追随殿下。”
说完这句,他便背过身死死抵着大门,示意赵攸宜到后殿去,可就在此时,门外的人也似乎明白了是有人在抵着门,一柄利剑从门缝刺入,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赵攸宜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快步奔到他身边,对着门外高喊:“成怀瑜!给本宫住手!”
这柄剑,化成灰她也认识,正是和亲以前,她为表心意赠予成怀瑜的,彼时只道两小无猜,他即便最终不是自己的驸马,也该是一生挚友,却不料如今成了夺命的阎王。
门外一片死寂,许久,成怀瑜轻叹一声:“殿下,恕下官爱莫能助,速速出来吧……”
赵攸宜冷笑一声:“成侍郎,你当本宫是六岁孩童?你父乃是首辅,有封驳御令之权,你们到底是爱莫能助,还是始作俑者?”
成怀瑜是聪明人,知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顿时冒着火苗的箭矢再度如流星飞蝗般落入院中。
赵攸宜也不再理他,擦掉眼泪,轻轻抚上宁含章脸颊,对着奄奄一息,还在拼命对自己笑的心上人叹道:“明知是死路,为何如此执拗?”
被刀剑穿身而过,宁含章每一次呼吸都有鲜血汩汩而出,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却还拼命撑着笑意:“殿下是微臣认定效忠之人……君子不贰节。”
赵攸宜心中痛极,却哑然失笑:“只是效忠吗?”
宁含章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还勉力点了点头才缓缓合上双目,赵攸宜轻叹,垂眸却见他手里攥着一个锦囊,赵攸宜知道那是他最为珍视,从不离身之物,便轻轻拿下来,帮他揣到怀里,又最后一次给他理了理鬓发:
“你也是倔,还好,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随着这一句,她合身扑向他怀中,紧紧抱着,锋利的剑刃刺入胸膛,她咳了几声,呕出卡在喉间的鲜血,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怒喝:“成怀瑜,你若还有半分良心,就止步于此门外,莫辱我……”
一语未尽,门内门外两厢死寂,成怀瑜抬头看着东方欲曙的天色,长叹一声:“放火。”
2. 凤回前尘·宿怨纠缠
烈火漫天,焚尽一切,赵攸宜身上一轻,仿佛随风飘忽而起,不再受肉身束缚之苦,可映入她眼帘的,是更痛苦的人间炼狱。
眼见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国都烽烟四起,十里秦淮被久违的北椋军旗掠过,瞬时化作锦灰堆,赵攸宜恨,却仿佛并不惊讶,她早就有预感,自己那愚蠢的弟弟宠信佞臣,自毁长城,早晚招致此祸!
赵攸宜悠悠荡荡飘入皇城,恰看到糊涂弟弟赵拓手托国书玉玺,对着一人下跪称臣,见此情形,赵攸宜心中更恨。
令赵拓俯首称臣的,正是骗得她信任真心,又轻易践踏弃如敝屣的北椋皇帝高衡,赵攸宜一时分不清此时面前的两个男人,自己更恨谁,但终究已化冤魂,无计可施!
昏昏然中,一切归于死寂,再知觉,却是鸟啼惊心。
赵攸宜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了眼睛——血色烽烟皆远去,眼前是华丽帐幔,一旁的博山炉里,还悠悠袅袅燃着她最喜欢的瑞脑香。
她慢慢起身,懵然抚上自己心口,被利刃穿胸而过的感觉仍清晰印刻在脑海里,但本该留在那里的致命伤却仿佛一场噩梦,烟消云散了。
屋子的陈设很陌生,赵攸宜看着透入帐中的晨曦,忽然想起庄周梦蝶的典故——究竟那些绝望和刀兵是真实的,还是如今……春日莺啼并非幻境?
她起身,寝衣单薄,身体却异常轻盈,就仿佛……
门轴响动,赵攸宜转头,映入眼帘的是熟悉温柔笑颜:
“殿下。”来人放下手中铜盆,涮了个热手巾递给她:“殿下怎么起来了,昨日奔波一整天,还以为你得多睡会儿。”
赵攸宜接过手巾撂在一旁,抬手抚上来人白里泛红的脸颊:“青女……”
周青女被她忽然的亲近弄得又欢喜,又有些窘:“殿下……你怎么了?是起猛了还有点迷糊吗?”她说笑了一句,自己先忍不住掩口而笑,赵攸宜仿佛被什么击中,酸涩蹿上鼻端:
真好,青女没事,自己也活着!她还以为那么大的火……
思及此处,她又被突然袭来的恐惧攫住,一把拉住周青女的手:“青女!弘之呢,他也逃出来了吗?!”
她猝然瞪大的眼和不明所以的话语,让周青女吃了一惊:“殿下,殿下你怎么了,着凉发烧还是噩梦惊惧?下官给你把把脉吧!”她这么说着,就要搭上她腕脉,赵攸宜却一把攥住她手腕,摇了摇头:“你先告诉我,弘之在哪里?”
周青女真有点害怕了,又不愿违逆她:“弘之……”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
“殿下是说随行禁军副统领宁含章将军吗?他眼下大约……在带人巡营吧,殿下要见他吗?不如先梳洗,我让蔚然去请宁将军。”周青女一阵好笑,心说幸亏自己的爹爹任职翰林院,对京师才子都比较了解,不然她哪儿知道公主心心念念的,是此次随行来到边镇的禁军将领。
不过好像是听说,宁将军儿时曾短暂入宫,或许他们也是总角之交吧——她这么想着。
“没错,你与我去找他!”赵攸宜慌慌张张地走出去几步,又忽然停住:“等一下,你刚刚说,他所任何职?”
“随行禁军副统领啊。”周青女想了想:“这是临职,他在京里好像是任的羽林卫中郎将。”
“羽林卫……”赵攸宜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住,又马上灌入了温热的水一般,酥麻柔暖,她试探着开口:“青女,今年是哪一年?”
“公主……你真的发烧了吧?”青女十分担心地摸了摸她额头:“现在是政和三十六年啊,马上快到花朝节了。”
听闻此言,赵攸宜心中的暖水顿时流遍全身:“政和三十六年……”
政和三十六年花朝节。
怪不得……
她挑起一个苦笑,环视四周:怪不得自己不认得这儿是哪,这里既不是她出嫁前居住的坤德宫侧殿,也不是远嫁北椋时的大皇子府,亦非当初殒命的郊外公主府,而是大周和北椋两国交界,属于大周的边镇重城,宣府。
前世也是此般,父皇不顾年迈,带领母后和文武群臣浩浩荡荡来到边城入驻宣府行宫,对外说是与北椋共襄盛世,结为兄弟之国,实则是为了遮掩大战不敌,以金银换绥靖的事实。
不只是金银,还有自己——他嫡亲的女儿,就要为了他和此时在帝京中监国的那他嫡亲儿子,奉献自己,远嫁虎狼之国。
前世的现在,她尚不知此事,只当是父皇偏爱,把弟弟扔在京师看家,带自己出来见识北地风光……
赵攸宜忽然失笑,让周青女更害怕了,她上前两步刚要问,却见自家殿下翩然回身,慢慢坐在床上,微笑看着她,双眼恢复了清明,却又像是多了点儿什么:
“不去了,就是忽然想起,他也来了……多年不见,大张旗鼓地传来,再吓着他。”她知道这种说辞骗不过心思细腻的周青女,故意笑着摇摇头:
“刚刚的确是做了噩梦,梦到……山洪暴发,咱们跟宁将军都掉水里了。”
青女闻言才放下心,抬手为她切了脉:“还好,没什么忧思过度的脉象,可能就是北地太冷了,才会做这种梦。”
赵攸宜点点头就坐在妆台前,任青女为自己慢慢梳着头发,心思却飞得很远,她再也不会犯前世的错了——上辈子就是在边城花朝宴上,她酒意上头看不惯北椋耀武扬威的勇士,笑问座下可有大周儿郎应战,宁含章那个新科武状元,就被这一问架到了场上。
最后自然是胜了,毕竟他的刀法精湛,举世无双,却不想也因此入了自家父皇的眼,翌日便钦点他为侍卫长随自己和亲北椋。
今生,得把他留在大周。
如果可能的话,青女和蔚然她也不想带去北椋,但按前世来看,她们是一早就定下要在和亲的女官之中的了,此时二人应该都已经打定了主意,更何况自己与她们相伴数载,早已情同姐妹,不让跟去她们也不依的,而且即使是前世那样的境遇,最后自己还是能保她们至少性命无虞,倒可以临机应变。
但宁含章不同,他本不该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却因自己一句怂恿,沾染上一生的劫数。
心中下了此决断,赵攸宜却忽然很想见他,撕心裂肺般的思念涌上心头,让她压不住鼻端酸气,索性说自己还困,要再睡一会儿。
糊弄走了青女,赵攸宜躺倒在床,慢慢抱紧了自己的肩膀,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她猛地咬住了唇:
赵攸宜啊赵攸宜,前世屈辱,灭国之祸你都忘了?此时此刻是想他的时候吗?只要不再犯前世的错误,只要扭转前世所有的悲剧,他自然会好好的,大家都会好好的,老天给了你重活一次的机会,定不是让你伤春悲秋,自怨自怜的!
这么想着,她慢慢攥紧了身下的锦被,身体却松弛下来,阖目假寐,努力回忆着前世此时的种种,筹谋着接下来该如何步步为营,扭转命运。
虽然此时圣旨未下,但圣意已决,何况两国如今情势,大周已经无力与北椋虚与委蛇或讨价还价,自己抗旨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波及京师中……
想到赵拓,赵攸宜猛地睁开眼睛——自己此次和亲北椋,换来的就是他的太子之位。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边城,和亲的命运已经无法逆转,她只能先图谋如何在敌国自保,不能再活成前世那样狼狈屈辱!
仅仅自保也不够,前世北椋皇帝欠自己的,她要一笔一笔都讨回来!
前世若说是噩梦一场,于她来说,其中最为惊惧的一幕既不是含恨殒命,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长剑洞穿,而是看到自家那个没用的弟弟奉玺称臣,但如今大周既已鞭长莫及,她也只能……
先灭了北椋,永绝后患。
笃定此念,她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唇角微挑,露出个舒心笑意,却有两滴清泪缓缓落下。
赵攸宜只小憩了一刻就起身叫了青女进来帮自己梳洗,前世的她懵然不知,今生却不能再糊涂。
看着镜中没有病容,正值二九芳龄的自己,赵攸宜暗笑这可是实打实的“恍如隔世”。
抛却伤春悲秋,她起身走到衣架前,抬手选了一套利落又不失身份的深色衣衫,一旁的青女却觉得很奇怪,上前笑到:
“殿下,眼下春光正好,你昨日还说要在行宫里逛逛呢,为何不选一身漂亮的。”她这么说着,抬手屏退了侍女们,凑近了神秘兮兮开口:“殿下昨天不是约了成大公子一同踏青吗?”
听了她这句,赵攸宜猛然想起前世之事,垂眸掩去眼底恨火,转身轻抚衣架上那些华丽鲜艳的衣衫:的确,就是从前世差不多此时开始,她与成怀瑜青梅竹马的好友之情开始变了味道,似乎还是她自己更主动一些……
赵攸宜轻笑:“是啊,那换一身吧。”
经青女的提醒,她想起了前世的今日,自己找他是做了什么,一来是表达心意,赠了那柄后来要了自己命的剑,二来是好奇边城风物,求他晚上带自己偷偷出去玩——结果那一晚,他们就在酒肆里遇到了当时还是北椋大皇子的高衡和他弟弟二皇子高循。
眼下这三人都不是她想见的,其实要躲成怀瑜很容易,就说夜里没睡好,头疼不见客,没人会怀疑,但赵攸宜不打算退缩——在北椋屈辱四载,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如何藏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她在明,他在暗,赵攸宜决定旁敲侧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从此时……
就背叛了自己。
换了身鲜亮的衣服,赵攸宜带着青女出了门,迎面却飞来一个云蔚然——比起前世的最后,此时年方十六岁的她,还带着些少女稚气,不过因为习武的缘故,身量已经长开了,甚至比大她两岁的自己还要高些,容貌端丽又不失英武,此时开心地托着手里的长剑,献宝一样端给赵攸宜看,那上面的宝石太过刺目,令她眼眶发酸。
“殿下,你让我去找的宝剑,我找来了,是这柄吧,咱们……”
“拿进去吧。”赵攸宜忍住心酸,笑着揉揉她的头,云蔚然一愣:“拿进去,不是要送给……”她看四下无人,才小心压低声音:“不是给成大公子的吗?”
“不给了。”赵攸宜微微一笑:“我喜欢,我要自己留着。”
“诶?”云蔚然不明就里,青女却无奈轻轻一推她:“诶什么,公主让你如何便如何。”
“哦。”云蔚然点点头,赵攸宜却转身看着她们二人道:“你们记着,日后若有心上人,切莫送他兵刃,兵刃,一如权柄,须得抓在自己手里才好。”
云蔚然还迷迷糊糊想不清楚,青女却是心中一沉,暗忖难不成公主已经知道了?
毕竟此次圣人带了长公主出巡,目的是令她出降和亲这件事在京师高门里已经猜测了大半个月,自家爹爹也觉得公主此番怕是要为国牺牲了,还曾告诉自己,若不想陪公主和亲北国,爹爹可以想办法,彼时周青女能够看出他眼中的矛盾,一半是难舍亲女的舐犊之情,一半是当仁不让,忠君为国之心,但她周青女毕竟是大周第一清流家的女儿,心思节操自然是跟爹爹一样的,当下便表明决心,辞别了爹娘,眼下家里为她准备远赴北椋的行礼怕是都安排妥当了。
看着面前流连花丛的公主,周青女心中暗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自己当主君敬重,又如妹妹爱护的人,此去北椋苦寒虎狼之地,到底会如何呢?
更可怜的是,她与自己和蔚然不同,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或许是贵人不经念,周青女刚想到公主的心上人,就见花园另一边,成怀瑜一身官服,分花拂柳迤迤然而来,周青女虽然对他无意,却也没法忽视他过人的容貌和气度,更何况还是状元之才,不到两年便任了六品礼部郎中的……
“公主你看,成大人来了,穿着官服都那么有风度,不愧是京师第一公子。”
云蔚然压低声音叽叽喳喳,让周青女失笑,嗔怪地拍了拍她肩膀,转头却见自家殿下似笑非笑,与往日听到他们夸赞成怀瑜时的那种羞涩欢欣小女儿态大相径庭,周青女心一沉,暗忖搞不好公主真的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和亲了。
思忖间,两厢人已经碰了面,成怀瑜规规矩矩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再见此人,侥是赵攸宜并非是当年那个二九少女,也很难压抑翻涌的恨意,忍不住稍微沉了沉才抬手让他平身。
这样的反常自然引起了成怀瑜的注意,或者说,令他心虚了,可等他抬起头,对上的却是赵攸宜平和的目光。
二人寒暄几句,便如偶遇般在花园中闲聊赏景,其实刚刚云蔚然的话提醒了赵攸宜,成怀瑜此番是作为礼部的代表,与鸿胪寺一起办理两国“会盟”之事的,他再人微言轻,至少也应该知道自己即将和亲之事,想想前世的今日自己还傻乎乎地向他示好,甚至在知道和亲后,险些问出他愿不愿娶自己那种没用的话,赵攸宜就觉得真是荒唐可笑。
更可笑的是,前世在御花园被自己示好的他,还装作对和亲之事懵然不知,接了那视同定情信物的东西,现在想来,边城那么大,宣府又是大周的地盘,高衡和高循二人若无人通风报信,怎会心那么大,大晚上白龙鱼服在敌国酒肆里瞎逛,又怎会那么恰巧,就碰上了偷偷出去玩儿的自己!再退一步,即使这些都是巧合,但成怀瑜作为礼部官员,应当是拜会过高衡的,彼时为何不懂避嫌,拉着自己离开,就任由自己将那一场调笑算计,当成了“金风玉露一相逢”。
其实那晚的“巧遇”她在上辈子就怀疑过多次,不过大多是疑心高衡做了什么手脚,却从未怀疑过成怀瑜!
她越想越恶心,成怀瑜却恰在此时转头动问:“不知殿下日前告知下官今日单独来此商议要事,究竟是……”
赵攸宜心中冷笑,面上却迅速换了纯然笑意:“成公子说笑了,本宫怎会单独约你,不过是同来赏花碰到罢了。”
她的话令成怀瑜心中一凛:虽然此时公主所言才是稳妥的,但她一向倾心于自己,性子也是直接又有些骄纵,故而从来不会将这些凡俗礼法放在心上,怎么今日反倒……
他正琢磨着,却见赵攸宜微微一笑开口:“不过,本宫的确有话想问问成公子。”
成怀瑜只能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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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赵攸宜芳唇微启吐出一句:“伯瑾兄与鸿胪寺卿同出同入,可知此番北椋来了两位皇子?”
问出这句,虽然是赵攸宜灵机一动,却也是思虑周祥了才开口的,会盟宣府本就是人尽皆知之事,行宫不比大内,许多外臣每日出入往来,她想知道北椋的目的,甚至是无意中听到一些传言,既合情合理,也无处查证,但此时突然问出,即便是城府深如成怀瑜,也不可能掩饰得滴水不漏。
果然,话音未落,赵攸宜就从成怀瑜眼中看到了震惊,不是讶异,也不是怀疑,更不是怜悯,而是震惊。
至此,她心中已经笃定了七八分——高衡高循兄弟二人来此,包括自己和亲之事,他都早已知晓了,并且怕是已经有所筹谋,若自己眼下还像前世一样提出要偷偷出去玩,他大约也还会去一手促成那场“偶遇”。
三言两语就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赵攸宜没有一丝一毫地得意,只觉得凄凉,她目光如水看着成怀瑜,见他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波光——很像前世最后一面时的样子。
原来,他要说谎时是这样的……
看起来如此纯澈,如此云淡风轻。
赵攸宜忽然就不想再问了,且恨不得立时就远离此人,脑海里却浮现起另一张刚刚说过谎话之后的脸——唇角紧绷,容色尴尬,从脸颊到脖颈都会染上绯红。
那人,从来不擅长骗人。
想到宁含章,赵攸宜的心情好了点儿,正琢磨着用点什么借口将成怀瑜打发了,一旁盛开的辛夷花树后,忽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赵攸宜转头向那边一望,恰看到一丛紫色辛夷背后闪过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心房里刚刚因看透成怀瑜所生的那一丝寒意顿时荡然无存,甚至瞬间鼓噪起来,温暖的感觉流遍四肢百骸。
青女见自家殿下看着一队巡宫的兵士愣住了,先觉得有些奇怪,又在看到领头那人时了然——她虽然没见过宁含章,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皆因这位出身北地的当朝才俊,有着异于大部分京师公子的颀长身形,眼下禁军金甲加身,更显威风凛凛,又英武不凡。
虽然今日之前赵攸宜从未对她提过此人,但既然是总角之交,经年再相逢,多看两眼也是正常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家殿下要用多大的心力才说服自己,将目光从那人的脸上好歹往下移了几分,没着没落地盯在了他两边腰侧悬着的刀柄上——上辈子看惯了的,两条不长的绸带很精巧地编在一起,化作一条刀彩,一边是红黑相间,一边是云水青混着暮山紫。
真好看,它们还没有染上血污和晦暗。
他也是。
勉强压住澎湃的心思,人已经到了眼前,是前世熟稔,又久违的动听嗓音,如振金敲玉,温雅悠长:
“下官宁含章见过公主。”
赵攸宜抬起头,目色如常看着自己两世挚爱,心里早将他的表字叫了五六遍,出口却只能语声平平:“免礼,宁将军辛苦了。”
宁含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妥当地对着赵攸宜和成怀瑜颔首道别,就带着他的一队人绕开他们二人走远了。
甲胄声渐渐远去,赵攸宜的心情落到了谷底——她是公主,目的已经达到,心爱的人跟自己擦肩而过,眼睛里没有了那种熟悉的光,可预料的,以后大约也不会有了,她还要对着累世仇人虚与委蛇,凭什么?
所以赵攸宜挑起个冷笑直接开口:“太阳真大,照得人眼花,成大人回去歇着吧,本宫先走了。”
说完这句,都不待成怀瑜反应,她就转身向着花园出口走去,成怀瑜甚至都来不及规规矩矩行礼,只能在她背后拱手相送。
周青女和云蔚然都愣了,心说公主这是转性了?怎么好好的后园相会,忽地就冷若冰霜!
不过她们也来不及多想,匆匆对着成怀瑜还礼,就赶快跟上了自家殿下。
赵攸宜带着两位女官回到暂居的殿阁,心中澎湃一时无法平复,索性坐在桌旁玩儿着腰扇想心思,青女心细看出自家殿下心情不佳,赶快端上清火的汤水试探道:
“殿下,出门时还挺开心的,是刚刚……成公子的话让殿下有什么不满?”
赵攸宜看着她和一旁也是蹙眉担心的云蔚然,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想到未来的几年,自己三人大约只能绑在一起再渡劫一次,她决定不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青女,蔚然,你们跟我说实话,此番出来,家里叮嘱了什么吗?”
她一言出口,云蔚然还有点懵,周青女先端端正正大礼下拜,:
“殿下恕罪,京中确有风声,家父也曾叮嘱下官,忠心辅佐殿下,不可失了气节。”
赵攸宜轻叹一声,抬手把她拽了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我说了怪罪你们吗?”
此时云蔚然也回过味儿来了,要下拜请罪,被赵攸宜一并拦住,示意她们去叫小宫女都远远守着,三人坐在桌边说体己话。
周青女道:“殿下今日心绪不佳,是因为我们二人隐瞒,还是……成大人?”
赵攸宜暗赞她的敏锐,冷笑了一声:“你们瞒着我是不想我提前难过,更是怕我将你们遣回京城,都是为了我,我生你们气作甚?”
周青女心下了然:“但,成大人也未必……”
“他只会比你们知道的更早,更清楚。”赵攸宜一针见血:“而且,他瞒着我的目的跟你们正相反,他在等圣旨下,木已成舟,我再不甘也牵累不到他头上了。”
周青女轻叹一声:“殿下英明。”
话已至此,二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都垂眸眼眶发红,反倒是赵攸宜轻笑道:“既已如此,你们也不用这么看着我,反倒是我想劝劝你们,此去不啻深入虎穴,我可以求母后将你们带回京师,不必跟着我往北地受苦。”
周青女闻言猛地摇了摇头,跟蔚然对视一眼双双起身下拜,哽咽道:“殿下,虽然此事想必圣人和娘娘也还在商议,但下官心意已决,若公主殿下真的要出降和亲,青女必要追随殿下左右!”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边的蔚然却是啜泣一声,上前拉住赵攸宜的手:“殿下,我也是,我虽然不如青女姐姐心思缜密,智计无双,但我武功好,我要保护殿下!殿下别扔下我……”
赵攸宜看着俩丫头,心中柔暖,只能笑叹一声点点头,青女擦了擦眼泪轻轻打了一下蔚然的手:“成何体统,话都不会说了。”
赵攸宜让她二人快起身,三人擦干眼泪喝了几杯茶,边平复心情边筹划接下来的事,却有皇帝身边的人前来报信,言皇后娘娘有请。
赵攸宜点点头:“可知母后唤我何事?”
小内监赔笑道:“禀殿下,明日恰逢花朝节,陛下将在花园中宴请北椋皇子和重臣将军们,娘娘请殿下去,大约也是叮嘱殿下此事。”
赵攸宜点点头,让他去回禀自己马上就到,青女和蔚然赶快忙碌着帮她更衣补妆,准备去拜见皇后,赵攸宜对着铜镜思索:果然来了……既然躲不开,便迎上去吧。
高衡,她前世的宿敌,劫数,和……
孽缘。
3. 凤鸣边城·雌伏待势
梳洗换了大妆,赵攸宜带着青女二人前往父皇母后暂居殿阁拜见,进门却只有郭氏皇后在,皇后将她拉到身边坐着,告诉她父皇到前面和大臣们议事去了,看着自家母后眼中的眷眷慈意,赵攸宜一时忍不住,险些落下泪来——前世她回到京师,父皇已经宾天,没有几个月母后也扔下了她,随后她的人生便是急转直下,今生又要和亲,虽然许多事都还可以争取,但子欲孝而亲不待,终是永远的痛,去岁以来父皇龙体违和,已经是大周朝野皆知,或许他着急与北椋议和,也是因为此事。
皇后絮絮叮嘱着北地风寒,让赵攸宜明日花朝多穿件大衣服,她冷眼瞧自家娘亲,就知道她心里有事,母后一向如此,什么心思都藏不住,但赵攸宜自己虽然跟母后更亲,性子却像父皇,喜怒不形,不过前世她懵然不知和亲一事,还在嗔怪母后啰嗦,此时她只想与她再多待一会儿。
不过很快便有随行鸿胪寺的大臣来觐见,与皇后商议明日宴请诸事,赵攸宜便只能告辞退下,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她从旁边高几上拿过一个锦盒交到她手上:
“攸儿,这是娘亲的陪嫁,咱们郭家的传家宝,据说有逢凶化吉之效,你好好带着。”
赵攸宜看着盒子里精美的玉佩心中一酸,前世也是这一日,母后给了她此物,可彼时的她却还懵懂欢笑,只觉得是自己长大了。
捧着那盒子出门,檐下日光恰照在玉佩上,散出温润弧光,赵攸宜心中一动,想到刚刚母后说的“遇难成祥”前世她就是一直带着这玉佩,直到殒命那日,而今生第一日得到的第一个物件也是它,或许,这真的是让自己重生归来,遇难成祥的关键。
回到寝殿,她妥善收好玉佩,开始筹谋起翌日的花朝宴来。
北椋那两位大约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亲出降之事,既然一起来了,大概就是都想争取一下,毕竟自己背后代表的是整个大周的态度,根据前世所知,若要矬子里拔将军的话,二皇子高循的品性没有高衡那么混蛋,但自己和亲后不久,他便被老椋帝派去边关抵御北燕了,要影响北椋政局,避免前世灭国命运,自然要留在京师。
今生,还是逃不开跟高衡一番纠缠,赵攸宜想想就觉得反胃,不过也拜他上辈子对自己的轻视,他许多秘密都不曾瞒着自己,赵攸宜有信心,今生可以与他虚与委蛇,保全自己,也护好身边人。
翌日天还没亮,她就被青女二人揪了起来,梳洗打扮,着了鸾袍凤冠,化了两国当下都时兴的妆容,揽镜自照无一不妥,云蔚然双手一拍:“公主真的是风华绝代,容冠大周。”
赵攸宜从镜中嗔了她一眼,也忍不住微笑了,其实她最常听到的溢美之词是“容冠京师”,就连这个也未必就是实至名归,京师贵女圈中,颇有几位貌美姝丽,大家也不过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因她是公主,无人敢越过去罢了。
若这四字在前世还能让她窃喜一番的话,今生更像是戳在心上的刀——容色倾城,也不过是敌国皇帝掌上玩物,可见容色若无权柄或真心相配,只会是对着自己的利刃。
不过感慨归感慨,赵攸宜还是很快收拾好了心情,扶着青女的手出了殿阁,登上肩舆,一路往花园而去。
赵攸宜掐算好了时辰,提前在园中曲水旁自己的位子上落座,隔着水晶帘一边环顾整个宴会,一边等着父皇母后,同时为表尊重,大周这边应邀参加花朝宴的文武群臣特别是年轻的公子们,也尽数到了。
赵攸宜一眼就看到宁含章坐在右侧靠边的位置上,既是参加宴会,他并未着甲,而是穿了一件碧色挑绣银竹叶的长衫,头戴素银发冠,虽然素雅却难掩过人的容貌。尤其一双狭长星眸,目光流转间如月落深潭。
意识到盯着他看了太久,赵攸宜轻叹回神,心道幸亏有珠帘,却不知座下之人也有所察觉——毕竟是机警的武将,从感觉到两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时,宁含章就在找目光的来处,确定了是公主一直盯着自己看,他慌忙垂眸,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跟她目光对视,但也能感觉到她一直盯着自己,宁含章从疑惑到紧张,更夹着许多别的心绪,赵攸宜移开目光时,他后脖颈已经开始渗汗了。
异样感觉消失,他试探着抬头,却看不清水晶帘后的风景,心中悠悠长叹,一直横亘着的那个决断又更笃定了些。
赵攸宜漫无目的地环视四周平复心情,心中黯然却无法排遣,刚刚想到权柄和真心时,她就已经料到,今生的自己怕是再也得不到对面那人宝贵的真心了,不过就像他前世所做的,珍爱一人,并无须回应,前世的他可以,今生的自己也定然可以。
内侍悠长一声:“大周皇帝陛下驾到”打断了她的心绪,赵攸宜带着众人起身大礼相迎,便见自家父皇携母后登上御座,先慈爱对着自己一抬手,又让众人平身落座。
而在他左手边客席上最尊贵的位置上落座之人,容貌做派无比矜贵,正是北椋大皇子高衡。
赵攸宜瞟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拢在袖中的手却攥成了拳,高衡的容貌的确不错,剑眉凤目,轮廓带着北地人特有的深邃,眉宇间颇有一国之君的气度,只不过隔世而来,赵攸宜早知道他是何等阴鸷狠厉,若非为救国,她此生断不想再与他牵上什么干系。
大周皇帝一抬手,花朝宴开始,一时觥筹交错,两国虽然刚进行了一场大战,此时面子上倒是一团和气,宣府精心准备的歌舞更是烘托出一片升平祥和之气,不过赵攸宜也注意到了,高衡身后的那些身量健硕,面容刚毅的北椋臣子和自家父王右手边大周的武将们,没有一个脸上是真心笑意。
她自己也早就明白,绥靖,是无法换来真正的和平的,只会让那条北地狼更加得寸进尺。
思及此处,赵攸宜抬眼看了看高衡,却见他轻轻撂下酒杯,屈中指敲了敲桌案,动作从容优雅,像是合着音乐打拍子,却令赵攸宜悚然一惊——太熟悉了,这是他和下属约定好什么,要动手的暗号。
不过转瞬她又暗笑自己心中对此人居然还有畏惧之心,他要做什么,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如她所料,高衡背后一位将领忽然起身,笑说歌舞无趣,要为大周皇帝舞剑,高衡还故作姿态地训斥了几句,赵攸宜转向自家父皇,却见他容色平和,笑着一抬手:“无妨,歌舞退下吧。”
赵攸宜心中暗叹:自家爹爹虽然对儿女无情,拿发妻也只当笼络制衡郭家的筹码,但若论起帝王心术,是谁也不及的,但剑总有双刃,他欲将天下英才为棋子,就注定劳心劳力,生性多疑,难免落于至察无徒之境,也因为他不敢放手军权,导致大周国力虽强,兵力却总是差那么点儿意思。
赵攸宜思绪飞远,宴会场中的北椋将领却已激起阵阵喝彩,赵攸宜面带赞许,心中却是哂笑——此人她认识,高衡的亲信,北椋禁卫副统领沈放,也算是智勇双全一位名将,不过比起宁含章差远了。
想到宁含章,赵攸宜便转头看向他那边,却见他也是含笑看着敌国将领施展刀术,眼底却沉着她能看懂的不屑与寒意,左手似不经意缠玩着他那两条刀彩——可以看出是十分不耐烦了。
赵攸宜一时好笑,忽又有一丝凄凉:前世你数次将此人打得落花流水,今生就算了吧。
她这么想着,垂眸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压下喟叹。
此时沈放那边也收了招式抱刀对上位恭敬一礼,高衡赶快执杯起身,端端正正对着大周皇帝祝道:“陛下见笑,是我这手下饮多了失态,不过也是我大椋儿郎多为此真性情,不如贵国世家公子,谦逊有礼。”
他这话听着是自谦,实则傲慢得很,坐下许多大周官员特别是武官已经变颜变色了,周帝倒仿佛并不在意,只是举杯笑道:“刀法着实精湛,当赏。”说着便示意内侍端上事先准备的金银彩头,托到沈放面前。
前世也是这般,但彼时赵攸宜看不懂,反倒觉得人家耀武扬威,自家父皇还要赏赐,有些憋气,也是因为这个,才在高衡挑事的时候,出头问大周可有勇士应战,可隔世而来的她却懂了,自家父皇才是会杀人诛心的。
赵攸宜看着御座,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的确是个好皇帝,为了做好这个皇帝,他放弃了做一个好夫君和一个好爹爹,她曾经怨他,可如今她懂了,却要离开他了。
一如前世,沈放在高衡的示意下面色尴尬地谢了赏,高衡又笑说只看北地刀法无趣,也想欣赏大周将领一显身手。
赵攸宜抬眸看向高衡,今生没有了那荒唐的一场“巧遇”,这算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可他却一如前世,带着探究目光看向自己。
果然可恶。
赵攸宜这么想着,暗恨自己前世居然就中了他的圈套,转头看看父皇,却见他也含笑看着自己,赵攸宜忽然明白,无论她是糊涂还是清醒,高衡将的这一军,必要自己还回去。
于是她笑着起身,一如前世对着自家父皇盈盈拜下:“父皇,陵川想对大皇子说一句话。”
周帝自然乐见如此,颔首允了,青女便撩开水晶帘,赵攸宜对上高衡惊艳目光,平和得体一笑:
“椋国将军勇武,我大周儿郎也不遑多让,不过我们大周一向待人以诚,以礼,有朋自远方来,当以鼓乐怡宾,怎可对嘉宾刀剑相向,如今两国和议,我父皇亦以止战息兵为念,何必再动干戈。”
她一颗软钉子,令高衡心中憋闷,却挑不出错去,只能暗恨属下出的馊主意,反倒让人家公主指桑骂槐,轻视了几分,正待开口找补几句,却见陵川公主微微一笑:“但为表诚意,本宫倒要举荐一人。”
她这么说着,看向成怀瑜:“成大人。”
成怀瑜万没想到人家点将,公主叫了自己一个文官,但好在反应快,赶紧起身行礼,只听公主又道:
“我大周礼部郎中成大人,想来大殿下也认识了,成公子尚未入仕时便有京师第一才子之名,琴技冠绝京华……”
成怀瑜听她说出那句“想来也认识了”心忽地一沉,似乎明白了公主从昨日起对自己态度大为转变的缘故,一时心慌意乱,又听她一声唤:“成卿家,本宫想请你为大殿下,二殿下和诸位椋国嘉宾抚琴一曲以贺,不知你愿否?”
公主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成怀瑜还能说什么,只能咬咬牙,再拜下:“实乃下官之幸。”
赵攸宜很满意,笑着示意琴师将瑶琴奉上,便转身回了水晶帘后。
大周公主的气度和美貌,令在座众人都心折不已,二皇子高循执杯遮掩,对自家大哥笑道:“陵川公主果然名不虚传,才貌双绝,大哥你若再犹豫,小弟可要出手了。”
高衡一场宴席连吃了几个憋,气的腹内都在翻腾,却还只能装作云淡风轻,微微挑唇:“老二,你少喝点吧。”
谁知二皇子却仿佛存心想让自家大哥更气一些,从蹀躞带上摘下一管竹箫便起身走到周帝御驾前潇洒一礼:“陛下,小可献丑了。”
语毕执箫轻按宫商,竟是无比自如顺畅地和上了成怀瑜的琴音,一时琴箫争胜,难分高下,引得双方君臣赞不绝口。
前世赵攸宜并未点成怀瑜抚琴,自然也没有高循仿若开屏的这一出。
赵攸宜觉得有趣极了。
果然自己不气,才能看出他人的欲与惧,才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
一场花朝宴,靠陵川公主机智化解了大周的尴尬,北椋虽然有些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但也算展示了武威,打个平手,一时宾主尽欢,仿佛为这虚假的和平,又添一彩。
但对于赵攸宜来说,这一场筹谋可算大获全胜,因为她的三个目的都达到了,维持表面体面,让高衡吃个小憋,保住宁含章的安妥。
至于成怀瑜,并不在她考虑范围,他于此事,只是一颗好用而华丽的棋子。
不出许多人之所料,花朝宴的第二天,大周皇帝便下旨宣告天下,为表周椋兄弟之国诚意,特赐陵川公主和亲椋国大皇子高衡,永结秦晋之好。
不过圣旨一出,也有不少人真的,或假装“震惊”,处于暴风中心的赵攸宜反倒闭门不出。
想要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不见人是最安妥的,外界猜你伤心欲绝也好,惊惧不已也罢,终究只是猜测。
其实赵攸宜只是关起门来,靠读书和刺绣打发时光,平复心情。
今日她打算出门了,毕竟明日就是父皇母后带着大队人马出发返回国都的日子,而她则要留在宣府待嫁,只有少数鸿胪寺及礼部的官吏和随行卫队会留下处理诸事,戍卫安全。
花了整整一天把为母后贺寿的福寿绵长图收了尾,赵攸宜看看天色尚早,就又找了一条葱青色的帕子,拿黑丝线掺着银丝,细细绣了一只飞鹰。
她终是放不下,打算拿这个给宁含章当临别赠礼——就说想到儿时情谊心血来潮,就说感谢他一路相护,自己都要和亲了,他还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即使是这鹰……也可以说成是巧合。
赵攸宜剪断丝线,对着阳光欣赏自己的绣品——她的绣工只能算平平,但这只鹰倒是栩栩如生,毕竟当年在北椋被苛待和在大周被软禁的日子,她总是喜欢陪着宁含章看天上偶尔飞过的各种飞鸟。
他说过,他喜欢飞鸟,特别是雄鹰。
带着绣品,赵攸宜来到帝后二人暂居的殿阁,一进门就被自家娘亲搂在了怀中,其实这几日她对外闭门不见客,晨昏定省还是每天都来的,也每天都被母后拉着,少看一眼都不行。
赵攸宜每每被她弄的鼻端酸楚,还要说话宽慰,虽然她也很想像百姓家的小儿女一样,出嫁临别搂着娘亲好好哭一场,可这事儿前世已经做过了,除了徒增伤感,并没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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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好了自家母后,门外又传来内侍尖利声音,赵攸宜赶快起身陪着母后迎到正殿门口,对着自家父皇盈盈下拜。
周帝赵邕平素与儿女都不怎么亲近,但自接旨和亲以来,赵攸宜一直十分平静乖巧,出乎意料之下,也让这位冷峻帝王多了两分舐犊之情,抬手虚扶她们母女起身,看着皇后哭红的眉眼,赵邕叹了口气:
“梓童,一国之母怎可如此脆弱,这都三天了,你看你还不如攸儿。”
郭氏皇后闻言赶快行礼称是,赵邕更无奈了,示意自家女儿将皇后搀起。
“罢了,明日便要摆驾回京,今日你与朕,就陪着攸儿再好好吃顿饭,待两国情势宁定,朕会给椋帝去信,让攸儿回金陵省亲。”
赵攸宜闻言赶快起身谢恩,其实经历过前世的她很明白,父皇只是说说罢了,不过看母后的神情像是信了,赵攸宜难免感慨,自家母后真的是好哄,若她不是一国之母,只是个大家主母,或许会过得更轻松些。
正思想间,皇帝又开口:
“你的随行扈从,礼部和兵部差不多都敲定了,贴身的自然是从小跟着你的那些,朕也让礼部和尚宫局给他们都升了一级品秩。”
待赵攸宜谢过恩典,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不过,朕正发愁派何人任你和亲随扈的侍卫长,倒有合适人选自己送上门来了。”
皇帝的话,让赵攸宜的心微微一沉,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但仿佛是怕什么就要来什么,皇帝微挑唇角道:“若论忠心,京里的远比不上边关的,宁家果然生了个好儿子。”
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地度过一餐的时光,也拼尽全力旁敲侧击撒娇耍赖试图让父皇收回成命而未果的赵攸宜,一出正殿大门就颓了下来。
登上肩舆,她借口太阳太晒,让随行内侍放了帷帐,扶额落下一滴泪来——她不明白今生自己费尽心思才没有让他在花朝宴上入了父皇的眼,他怎么会自己撞上来!
不过是差不多十年前一段短短的缘分,更何况他当年也只是刚过幼学之年,说是选入宫中为皇子皇女的侍卫伴读,其实也不过是质子罢了,还因为出身北地,总是挨欺负,他本该记恨皇家,却对自己忠心耿耿,处处维护,但即便有儿时情谊,也只不过短短不到三年的时光,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已经淡忘了。
抑或,只是为了忠君报国之心?
这倒是说得过去,但……自己那么小心翼翼地藏着感情,费尽心思帮他辟祸,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忧心和愤懑郁结胸间,赵攸宜待青女唤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进得大殿她越想越气,抬眸对云蔚然道:“去前面,就说本宫传宁含章,让他滚过来给我说清楚!”
云蔚然吓了一跳,无措地看着周青女,得了她一个无奈眼神:“殿下让你去就去,告诉宁将军,公主有些出行仪仗之事要找他商量,让他换了官服光明正大的来就是。”
云蔚然这才赶快应了跑去传话,周青女请赵攸宜坐上正坐,又张罗着宫婢们赶快放下湘妃竹帘。
周青女看着自家莫名发了雷霆之怒的公主殿下,小心翼翼地端上清热的汤水:
“殿下息怒,照下官看……宁大人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武功高强,也擅长带兵,宁家对大周一直忠心耿耿,他还是殿下儿时的伴读……难不成,他小时候太过顽劣,殿下不喜欢他?”
赵攸宜被她一问,怒火渐渐消散,却是哭笑不得:“他顽劣?哼,他就是太乖巧了,也太……”
想想宁含章上辈子为了大家做的那些事情,赵攸宜一阵一阵心慌,其实具体情形她没有看到,怎就能断定他是“自请”“自愿”呢?前世今生,虽然契机不同,但也很可能都是自家父皇的安排算计,就像青女说的,宁家一向忠心为国,他即使不愿,也定不会抗命。
还是得问清楚,大不了到了北椋,找个由头把他遣回来,也是可以安排的。
打定心思,赵攸宜就收了怒火等着,不多时,云蔚然带着身着五品武官官服的宁含章走入殿中,看到隔着湘妃竹帘规规矩矩下拜行礼的他。赵攸宜仅存的一点怒火也没了:
“不必多礼。”她抬手让他起身,又赐了座位,可一如前世,他依然规规矩矩笔直地立着,口称不敢。
赵攸宜无奈一叹,开口道:“今日请你过来,是因为本宫刚刚听父皇说,他选了你做本宫出降和亲的卫队长,故而想问,你的职责本不在和亲出使的卫队中,为何会被父王选中?是否有什么为难之处。”
宁含章抬起头,刚要开口,赵攸宜忽然抬手止住:“给本宫撤了这帘子。”
宫女们闻言赶快升起湘妃竹帘,吓得宁含章赶快垂眸不敢看,赵攸宜却莫名升起一丝薄怒:
“抬头,看着本宫,说实话。”
话音甫落,她就看到自己自重生以来,日思夜想的目光重新凝回自己身上,一如前世坦荡,坚毅,清澈幽深:
“回殿下,下官没有任何难处,而且此次随行护卫殿下,是下官自请陛下恩准,完全出于自愿,下官虽然才疏学浅……”
“打住,你是不是才疏学浅本宫还不清楚。”赵攸宜烦得不行,一抬手止住他话头,宁含章却愣住了。
赵攸宜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但她并不担心——眼前这人,好糊弄。
“咳,本宫的意思是,宁大人状元之才自然武艺过人,当初在御书房里也是……”
她话没说完,就见宁含章的神色一动,仿佛是想笑又强压下去:“殿下……还记得御书房那时,下官以为殿下都忘了。”
“……”赵攸宜似乎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愣了一瞬,她抬手:“把帘子放下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未来的和亲卫队长被公主传来,又送走,眼看着宁含章一头雾水出了殿门,周青女也拿不准自家殿下的心思了。
说是要解释清楚,她到底要人家解释什么呢?安排商议仪仗之事,也只是草草了了几句就完事儿了……
不过她也能看出,殿下自己仿佛也被什么困扰着,所以她不着急问,只是帮她掩上寝殿的门。
赵攸宜独坐妆台前,看着镜中卸去华丽装束,素衣披发的自己发呆——她刚刚发现了一件万没想到的事情。
“前世怎么没看出来,他从这会儿就……”
“为什么啊?御书房那时我才九岁啊!”
“可陪我和亲,不是要看着我跟别人卿卿我我,给人家做王妃,他图什么?!”赵攸宜气得一把拍碎了一盒胭脂:
“宁弘之,你是不是傻!”
她笑着问出这么一句,脸颊边却垂着泪滴,这注定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问话。
花朝节那天,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算错了他的心。
4. 凤落北椋·君非梧桐
知道了宁含章真正的心意,赵攸宜知道自己也无法改变什么了,索性抛下不管,一心一意开始备嫁。
前世的此时,她也是如现在一般桩桩件件都亲自过问,生怕不够妥帖,出了岔子,只不过那时抱持着维系两国和平,止息兵戈的夙愿,而今生……
“高衡。”将这两个字咬在齿间,赵攸宜冷笑:“狼子野心,此番必诛尔。”
和亲的正日子远在半月之后,父皇母后已经回了金陵,北椋众人也回返燕都筹备婚事去了,赵攸宜带着一干亲信忙碌了几日,又开始无所事事,直到这天云蔚然带来一个消息:
“公主,下官听说,清微真人她老人家云游施医来了宣府!”
“什么,恩师她老人家来了?”赵攸宜一下子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
云蔚然慌慌张张跑进来,把周青女也给引了进来,正看到自家殿下拉住云蔚然:“去打听清楚恩师落脚之处,晚上咱们去探望……哦对了,把带来的药材里最好的包上,再让人到宣府城里老字号买些糕点蜜饯!”
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二人,周青女的脑袋“嗡”了一声。
虽然被自家殿下心血来潮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但周青女也明白,殿下从十二岁到十六岁都奉旨为皇家祈福,在金陵第一大观洞玄观,随观主清微真人清修,与恩师感情匪浅,此次即将去国离家,听闻恩师恰云游至此,哪有不见一面的道理,故而她虽然心里七上八下觉得不妥,还是顺着殿下的心意,与云蔚然二人陪着她,天擦黑时偷偷想办法出了行宫。
坐在宫人采买用的青帷小车里,周青女心中七上八下不踏实,赵攸宜跟蔚然聊了几句,看过带来的糕点,也注意到她这边魂不守舍,便笑着问了一句。
青女尴尬地笑了笑:“就是怕……赶不上宵禁,行宫里发现。”
赵攸宜笑着摇摇头,挑起一点帘子:“你看,这像是早早宵禁的样子吗?”
青女看着外面百姓们都穿了鲜亮的衣服,人流如织,摊贩也没有要收摊的意思,着实愣了愣,云蔚然笑着一拍她肩膀:“青女姐姐你傻啦,今天是上巳节,不禁夜,不但主街上彻夜有灯会和各色小摊子,城东雍河边上入夜了还要放天灯呢,我都打听清楚了!”
青女这才恍然大悟,顿时有些尴尬地看着赵攸宜,赵攸宜却拉住她的手拍了拍:
“咱们青女,这几日一直忙里忙外操劳和亲之事,女儿家的大节庆都忘了,说起来,都是我牵累的你们……”
青女跟蔚然听她这话又不依了,一左一右表忠心撒娇,车里一时热闹盖过了外面。
还是青女先收了喧笑,颔首道:“所以殿下就是因为今日是不禁夜,所以才着急今天就去探望真人?”
“对。”赵攸宜点点头:“上巳等几个大节庆不禁夜是父皇登基时就定下的,就连宣府这样的边镇也不例外,也正因为是边镇,今夜街上巡查的士兵会更多,更严格,所以也会更安全。”
“没错。”青女思忖道:“而且真人暂时挂单的青峰观就在城东,虽然清净,但并未出城门的范围,既然是不禁夜,那么无论是暂歇那里还是连夜返回,都很方便。”
“没错,所以我才敢带你们出来嘛。”赵攸宜笑眯眯的,忽然就心情很好——前世恩师并未云游至此,和亲之事定下后,自己也与父皇起了不小的冲突,而今生诸事顺遂,她愿将之看做上苍示吉。
说笑间,小帷车已经驶过了宣府最热闹的大街,拐入了一条小巷,天也完全黑了,青女让扮作车夫的内侍点了风灯,小心前行,不想刚走到一半,车忽然停了,赵攸宜心中一惊,云蔚然没等她吩咐,先戒备着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又赶快放下,目光里透着几分尴尬:
“殿下,是成大人。”
赵攸宜听闻是成怀瑜拦路,顿时一阵腻烦——倒不是出行被扰,而是自己如此小心行事还被他发现,缀了上来,只能说明行宫内外都安插了礼部的人,或者该说是他成怀瑜的人。
虽然此时他不会害自己,赵攸宜还是心里不痛快,外面的小内侍已经哆哆嗦嗦地嗫嚅,问如何应对,赵攸宜轻叹一声,问云蔚然:“几个人,他穿着便装还是官服。”
“就成大人一人,是官服。”
“哼。”赵攸宜冷笑,她知道既然成怀瑜穿了官服,必然还有礼部或鸿胪寺的官吏跟着,只不过他还算有分寸,没让他们跟过来罢了。
略一思忖,她对青女道:“你下车,跟他说我贪玩想看看边城上巳,顺便去城东观一观雍河天灯,但怜他们辛苦,不想兴师动众,轻车简从趁着不禁夜玩一会儿,会在三更之前回到行宫。”说完,她又咬咬牙:
“告诉他少管,做好自己的事。”
青女被自家殿下有些忿忿的声音搞得一愣,不过自然也明白分寸,下车将事情妥善说了,末了压低声音道:
“殿下知道大人你是担心她的安全,不过云校尉的武功你也知道,今日不禁夜,不会有事的,大人请回吧。”
说完这句,她微躬行礼相送,却不想成怀瑜轻叹一声道:“周女史,陛下和娘娘一向信任你性子稳妥,才令你为女史之首陪公主出降和亲,怎么你也这么糊涂,莫说这一路到城东路途遥远,巷陌黑暗,就算你们无惊无险回到行宫,万一被什么人发现,岂非令公主清誉受损……故而下官也只能犯颜直谏,请公主回去。”
他此时离马车不远,声音也没有刻意压着,赵攸宜在车内听得清清楚楚,一时火起,忽然灵光一闪:虽然成怀瑜的话冠冕堂皇像是很有道理,但既然他得了暗报自己偷偷出了行宫,那么从行宫到刚刚繁华的宣府主街,有的是僻静无人的街巷,他不早早出来拦着自己,反而等自己快到地方了才……
思及此处,她沉声道:“青女,让成大人上前说话。”
青女闻言带着成怀瑜到了车驾旁,赵攸宜将窗格打开一条缝,低声道:“成大人,本宫觉得你此言有理,不过既然怕惊动行宫,你我必得分头行事,你先带人回去,就当不知此事,本宫也悄悄回去,等到了寝殿,派人给你报平安吧。”
说完这句,她刻意浅笑盈盈地看着他,成怀瑜却垂眸一笑:
“殿下,下官既然来了,自然是要护送殿下回去的,也安全一些。”
赵攸宜闻言心中更怒,面上却笑得更开了些:“成郎中,你一身官服,携众多属下而来,到底是要陪本宫回去,还是押本宫回去!”她这一句,吓得成怀瑜赶快躬身大礼,口称“不敢”。
但赵攸宜心中明白,他是想当着礼部,或许还有鸿胪寺诸多官吏的面,堂而皇之“护送”自己回去,再将此事当做把柄牢牢抓住,以便自己在宣府这一个月能乖乖听话,确保他的差事风平浪静度过。
不愧是智计过人的状元公。
赵攸宜心中冷笑,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公主了,当下冷然道:“说不敢,成大人你也做到了,既然你这么放不下本宫的安危,就先陪本宫前去游览一番吧,护送就护到底儿才是。”
成怀瑜没想到公主能反将自己一军,还那么强硬,愣了一瞬才道:“公主不可,下官……”一边说,一边往巷陌侧面岔路那边退,但云蔚然已经接了公主的令,哪里容他跑掉,宝剑一横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却不想成怀瑜一个文官,居然出掌如风,要跟自己动手。
赵攸宜知道成怀瑜的功夫不错,即便云蔚然尽全力能将他拦下,也一定会弄出动静,招来他的僚属,当下压低声音急道:“都住手!”
不过成怀瑜并没有听她的,眼看就要弄出动静来,就在赵攸宜打算撩开帘子下去制住他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马上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吓得云蔚然往旁边跳了一步:“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没下重手!”
但紧接着,她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紧接着成怀瑜后脖颈上挨了一下,顿时软倒,被来人接住钳制了。
云蔚然更慌了,宝剑一点:“哪里来的狂……”
一个“徒”字还未出口,剑尖先被人骈指夹住,顿时送不出也收不回了,不过来人倒也没让她多害怕,一把将蒙面的布巾拽了下来:“别怕,是我。”
云蔚然本就挺大的眼瞪得更大了:“宁大人!你把成大人……”
“没事,敲了他一下,我有分寸。”
一旁的青女也愣住了:“宁大人,你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
宁含章非常厚道地将成怀瑜小心扶起,让他靠坐在车辕上,一笑开口:“你们出行宫的时候。”
车内的赵攸宜憋不住笑了,打开窗格看着宁含章:“你也是来带本宫回去的吗?”
宁含章摇了摇头:“下官是殿下的卫队长,自然是来保护殿下出行的。”
赵攸宜心道“果然”当下轻叹一声:“护我出行,你可知我要去哪儿?”
“殿下要去哪儿,下官就陪殿下去哪儿。”
“……”赵攸宜看了他一瞬,轻轻关上了窗:“把成怀瑜弄上来,你也上来。”
宁含章吓了一跳:“下官没穿官服,步行跟着车就好……”
“上来,你不怕成怀瑜挟持本宫?!”
“……”宁含章和云蔚然面面相觑,但既然公主发了话,大家也不敢违逆,赶快七手八脚将成怀瑜弄上了车,宁含章扶着他坐在最靠车门的地方,青女挤在赵攸宜身边,云蔚然只可坐到车辕上去了。
宁含章老大一个人,此时尽量缩成一团,就显得有些滑稽,赵攸宜好容易压住想笑的冲动:“他带来的人呢?”
“旁边巷子里躺着,子时前能醒。”
“那就好。”赵攸宜看看他旁边:“他呢?”
宁含章犹豫了一下,才行礼道:“殿下恕罪,刚刚情急,下官下手重了点,估计成大人得到三更时分才能醒了,不过不会有大碍,殿下放心。”
赵攸宜有点纳闷他为何要对自己解释这么多,忽然想起他任职京师禁卫这两年,正是自己下降成怀瑜的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更有不少好事之人津津乐道于公主钟情状元公的话本子故事,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在怪罪他。
不过当着众人,赵攸宜也没法多说让他宽心,只能简单直接来了一句:“无妨,他活该,打残了本宫兜着。”
“……”车内车外一时极静。
之后一路平顺,众人来到了青峰观外,为保安全,还是青女先去禀告了清微真人,真人半真半假地知会观主只说自己俗家弟子住在宣府,趁着节庆来请安,赵攸宜带了兜帽斗篷,平稳低调地进了青峰观。
临下车,她看了看留在车上的宁含章,得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没事,我会好好劝他听话。”
赵攸宜微微一笑下了车辕,她自然信任他,毕竟他一向很擅长“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实在不行,还懂“以力服人”。
赵攸宜虽然与恩师多年不见,依依难舍,但也知道此次出门并不稳妥,只对恩师倾诉了大半个时辰便带着青女蔚然告辞,直到观门外,二姝才松了口气,叽叽喳喳地笑说着“刚刚老神仙起的卦”。
赵攸宜只是微笑听着,可心中波澜却并不比她们少:刚刚恩师一时兴起,给三人都起了一卦,算出的却是三人均能成就一番功业,且姻缘美满,两个丫头自然只顾高兴,但赵攸宜却有些迷惑了……
恩师仿佛看出了她的不解,却只是笑而不语,她想,恩师或许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希望自己面对未定的前路能更有信心,但……已经历过前世种种,她太明白高衡是个什么人了。
她赵攸宜此番去国离家要做的,再不会是追寻什么虚无缥缈的“姻缘”或“宠爱”,而是与虎谋皮。
回到车上,赵攸宜先看了看成怀瑜没醒,心里踏实了不少。
众人上车启程,青女问可是要直接回行宫,赵攸宜笑着摇摇头:“去雍河边,让成大人吹吹风清醒清醒。”
她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青女却马上就明白了,自家殿下是要让成怀瑜在雍河边醒来,把“看天灯”这件小事坐实,这样不但能给真人避免不少麻烦,也算是将他也拉下了水,他若真要追究,自己就得先当一个保护不周的罪过。
很显然,宁含章也明白了,对着赵攸宜拱手道:“殿下,既然要去的是人来人往的河边,想来成大人也不敢再违逆,下官就先下车,暗中保护……”
“不必。”赵攸宜深深地看了看他:
“陪本宫去赏景,放天灯。”
说完这句,赵攸宜便闭目假寐,掩去心中悸动,却不知对面之人也暗自庆幸夜晚车中昏暗,无人看到他红透了的脸颊。
虽然只是障眼法,但上巳节孤男寡女放天灯,多少是有些……
暧昧的事情。
宁含章纠结了一路,到了雍河边到底该不该陪公主放天灯,不过真到了地方,情势却替他解了围。
云蔚然自告奋勇去买天灯,却有些失落地跑回来:“殿下,铺子里的天灯已经都卖光了,这一路上我看到些百姓,想买他们手中的天灯,却都没成。”
赵攸宜看着漫天灯火汇入星河,虽然有些遗憾,却并不在意:“无妨,那都是人家的因缘,咱们不好去抢。”她这么说着,转头对着三人,目光却专停在宁含章身上:“将来若有省亲的机会,返回我大周定要经宣府,到时候咱们再一起来放天灯,祈国泰民安,大家万事顺遂。”
宁含章垂眸称是,却仿佛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或许是此时极美的星河映入她眼中,让他一时竟生出公主看自己的目光满含情意这种错觉,但即使知道是错觉,他也贪恋这样美好的一瞬,并将她“重返大周”的愿望,当做了自己毕生要扛起的责任。
隽永一刻没能持续太久,被放在树下“小憩”的成怀瑜哼了一声,抬头却见满天星河杂着灯流,也有一瞬间楞忡,不知自己是生是死,眼前美景是银河还是忘川。
不过很快,赵攸宜冷然的话就唤醒了他不切实际的疑惑:
“成大人醒了,那走吧,回宫。”
自上巳节成怀瑜被迫“陪伴”公主游览了宣府夜景,就再没有受到过公主召见,不过他也学乖了,只要赵攸宜安妥在行宫内待着,他就知趣不去搅扰,成怀瑜虽然有些纳闷赵攸宜为何突然与自己针锋相对,但分析了半日,也只能归之于她对婚事不满,迁怒于自己。
但对他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困扰,虽然当初得她倾心,有望成为驸马,成为当朝太子的姐夫的确是一件美事,但如今既然她已经被钦定和亲,那么也就与自己不会再有什么干系了,即使承三分怒火,咬牙忍忍也就过去,对他来说最关键的还是下月初的和亲送嫁不能出任何岔子。
更何况她这一出嫁,还把那位近年来抢去自己不少风头的人给带走了,以成怀瑜的揣度,如此良才落在北椋,着实是……
活不了太久的。
行宫内外就在这样完全断绝消息,只靠内侍传话的情形下,迎来了四月里的第一个好日子。
初二日,赵攸宜盛装打扮,在京师赶来的礼部侍郎和安亭侯郭晞护卫下,离开宣府一路向着北椋都城燕都而去。而担负着前期准备之责的成怀瑜则奉命返回金陵,无需随行,銮驾启程后不过半日,赵攸宜忽然心有所感,打开轩窗朝外面望了望,果然依稀是熟悉景致。
一旁骑马随行的宁含章看到她开窗,赶快打马上前询问,赵攸宜只是略带苦涩地一挑唇:“只是忽然想开窗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宁含章举目远眺,心中忽然一痛,轻叹道:“前面就是飘云岭,再往前就不是我大周地界了。”
赵攸宜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宁含章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要下车看一看?”
“不必了。”赵攸宜忽释然一笑:“加紧行程。”
说完这句,她就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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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青女沏的蜜茶,便倚着迎枕假寐——前世她下车了,还朝着金陵跪拜,但不想高衡就在飘云岭上等着,这一幕正映入他眼帘。
今生赵攸宜不会再让他看到。
无论是自己的不舍,还是自己的脆弱,都不宜暴露于此人眼前。
还不如养精蓄锐,毕竟稍后还得对着那令她厌恶的脸演一出宜室宜家呢……
车队又辚辚行进了一会儿,从队伍前面传来马蹄声,蔚然打开车门看了看,对赵攸宜道:“是安亭侯。”
赵攸宜赶快吩咐停车,打开轩窗看着一身银甲的年轻将领:“大表兄,有什么情况吗?”
“嗐。”安亭侯郭晞轻叹一声:“那北椋大皇子也着实着急,这就带着人马来迎亲了,本来末将还说再多送殿下一程。”
他的话,让赵攸宜鼻端发酸:“的确,小妹也舍不得表兄。”她抬头看着这个从儿时就熟悉,每年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表兄,心中难免浮起前世阴影——这样一个年轻有为,对大周忠心耿耿的将才,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表兄……
前世身为长公主,自己竟然保不住他,可他和舅父在自身都难保时,心心念念想的还是她的安危。
“殿下?”赵攸宜满含眷恋的目光让郭晞摸不着头脑,不过转念也就明白了,公主虽然尊贵,到底是自己的妹妹,即将去国离家,嫁入可算是敌国的异国,对家乡和亲人的眷恋,可不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了,顿时心中一柔,下马凑到车窗旁压低声音:“殿下,不如末将去跟大皇子商量商量,一起送你入燕都?”
郭晞的话让赵攸宜霍然一省,赶快压住情绪擦了擦眼睛,摇头笑道:“不必了,不合礼制,徒授人以柄。”
她想了想,从车里寻来之前那柄宝剑交到郭晞手上:“若有一日,攸儿能返回大周,表兄要亲自来接我。”
郭晞眼眶发麻,却是俯身抱剑,恭恭敬敬一礼:“末将谨遵殿下令旨。”
收拾好情绪,赵攸宜令郭晞前去迎接高衡,两国人马在国境边上交接了和亲队伍的仪仗辎重等物,陵川公主赵攸宜也终于走下车驾,亲自为安亭侯郭晞和吏部侍郎,鸿胪寺卿等人饯行。
大周人马远去,椋国大皇子高衡意味深长地看着草坡上久久驻足的陵川长公主,花朝节上她给自己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也无妨,反正无论她喜不喜欢,自周国皇帝圣旨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了,一朝公主又如何?
只不过如今情势未明,自己还需要她背后的势力……
思及此处,高衡整理心情,找随从要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缓缓登上高坡。
百感交集中,忽觉肩头一暖,赵攸宜换了个得体的笑意回身,浅浅一礼:“去国离家,多少有些别情,让殿下见笑了。”
高衡虽然不喜眼前女子,但看她倾城容貌,柔顺谈吐,心中的别扭倒也消散了许多,颔首一笑:“出嫁别亲,人之常情,本王怎会笑公主,不过诗经有云,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公主远赴千里嫁给本王,本王必会好好待你。”
赵攸宜闻言温婉一笑,行礼谢过了他,高衡伸手扶着她慢慢走下山坡,整顿了北椋卫队,护着和亲的队伍一路往北去了。
赵攸宜登上鸾车,接过青女递来暖手的茶盏,蔚然已经忍不住包打听的性子了:“殿下,刚刚跟那大皇子在坡上,他都说什么了,此人看着倒像个谦谦君子。”
赵攸宜似笑非笑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寒暄而已。”
说完这句,她就闭目假寐,蔚然吐了吐舌尖看看青女,只得了她一个略带责备的眼神和一个“闭嘴”的手势。
赵攸宜并无责备蔚然之心,因为前世的她自己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错了长于隐藏心思的高衡,还以为他是真的能与自己携手一生,巩固两国和平的人。
前世他也是带人驱驰上百里来此处接了自己,只不过彼时有成怀瑜一手促成的那一晚“巧遇”,二人在高坡上的对话更亲近了些,赵攸宜也曾揣测,是否他对自己多少有些一见钟情,才不辞辛劳接自己入城,现在想来,怕是另有原因。
按北椋的风俗,虽是远嫁也要直接到宫城内典礼,之后再往王府,故而快到燕都时,青女和蔚然便忙碌着在车上为赵攸宜换吉服,梳妆打扮。
鸾车一路入了都城,随行卫队便不可再跟了,赵攸宜叮嘱他们先到北椋安排的驿馆安顿下,便只带着仪仗和贴身的女官进了皇城。
沿着皇城中道眼见能看到大殿门口了,却有北椋礼部官员上前行礼,将锦缎覆着的木盘高高托起:
“下官礼部左侍郎冯瞬恭迎大皇子妃,请大皇子妃更衣。”
前世并无这一出,但赵攸宜知道礼部官员因何而来,大周承水德尚黑,她的吉服里衣是红衣黑裳,霞帔也是玄色为主,而北椋自诩承火德尚赤,托盘上是一套全红的吉服。
赵攸宜不知道高衡是怎么想的,今生主动来提醒自己不要穿错衣服触怒椋帝,不过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前世高衡狠心废妃时为自己所列的七大罪状里,便有入宫着玄衣这一项——水德克制火德,虽然牵强,但也并非毫无道理。
赵攸宜淡然一笑:作为嫁入北椋的皇子妃,自己的确该有所表示,但作为大周的公主,也不可低三下四,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攸宜一抬手:“周女史,谢过冯侍郎,为我更换霞帔吧。”
冯瞬闻言又将托盘举高了些:“禀大皇子妃,这吉服是一套,还请……”
“冯大人。”赵攸宜提了三分语调,语气却很平和:“陛下是君父,我换霞帔是孝道,但大周和大椋都是礼仪之邦,冯侍郎你也是礼部侍郎,本宫要请教侍郎,就算是民间,大椋有让新嫁妇在轿子里换裙裳的吗?”
“这……”冯侍郎听公主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又有理有据,一时无法反驳,不由得冷汗直冒,青女顺势笑道:“冯大人,这嫁娶最在意的就是吉时,只要时辰吉祥,便是诸事顺利,大人可不能误了吉时啊。”
经她提醒,冯侍郎也意识到吉时不可误,赶快让到一边,赵攸宜便从善如流换了那红色的霞帔,峦车行至正殿御阶前,赵攸宜持蔽面团扇下了车撵,一步步向着北椋皇宫大殿而去……
民间的婚礼已是繁琐,皇家婚礼自然更甚,好在赵攸宜前世经过一次,今生更是顺畅得体,为做乖顺模样,她并未抬头看御座上的帝后——毕竟都是前生见过的,且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不看也罢,不过听到皇后略带慈意的声音,赵攸宜心中还是一阵喟叹——按道理来说,她还当叫椋后一声“姑母”,这位自家爹爹的庶妹,正是上一代为了绥靖和亲到北梁的大周公主,不知为何居后位数十载也没有诞下子嗣,只是将亲娘出身不高的大皇子养在膝下。
一声礼毕,尘埃落定,皇帝钦赐了皇子妃的金册,赵攸宜便按照北椋的习俗,换了火红的鸾车先行返回大皇子府,大皇子高衡则留在宫里,接受百官的恭贺。
赵攸宜带着青女蔚然住进了大皇子府,因要等高衡回来行洞房前的诸般礼节,她只能身着繁琐的吉服斜倚着歇了会儿,好在不多时,就有层层内侍的声音传来,喊着大殿下回府。
青女和蔚然赶快扶着赵攸宜坐好,梳理装扮,不久一群北椋臣工命妇簇拥着高衡走了进来,伴着繁琐的贺声,高衡为她行了却扇之礼,便又被僚属臣工拉走继续宴饮去了。
送走众人,赵攸宜将正殿宫娥也都遣走,只留下青女和蔚然在身边,伸了个懒腰,起身把那不顺眼的红色霞帔给脱了,吓了青女一跳:“殿下,是否等大殿下回来再……”
赵攸宜走到妆台前坐定,抬手将凤冠上的大簪拔了:“不必等,他今夜不会来的……”
赵攸宜抬眼,看到身后二人面面相觑,也没跟她们多做解释,只是招招手:“快来给我卸妆,早点歇着……他们椋人的繁文缛节还真是多。”
5. 凤踞燕都·怜弱惜微
正如赵攸宜所料,未到出更便有宫娥来传,说大殿下拗不过臣工敬酒,饮多了,怕扰王妃清静,今日宿在前殿书房,赵攸宜周到地让青女取了上好人参,叫那宫娥拿去前面给大殿下熬煮醒酒汤,就开开心心关了后殿大门,招呼青女蔚然早睡。
青女二人乍来北地,都有点择席,唯赵攸宜一夜酣梦。
翌日清晨,赵攸宜让蔚然出府去驿馆看看卫队众人,又跟青女一起用了朝食,王府总管便前来请安,报上大皇子已经去上朝之事,赵攸宜给过厚赏,又赐了坐,随意问了问府里的规矩,又开口道:
“旁的也就这样吧,唯有一事还要请教总管,殿下身边得宠幸之人有几个,都是什么名字家世,如今给了什么位份,须得教本宫知道,也好照顾好各位妹妹,不至失礼。”
其实这府上什么情形,赵攸宜早就一清二楚了,她突然动问,只是想看看今生自己跟高衡没有那虚假的一场“金风玉露”他还会不会隐藏那些事情,只见管家从容一笑开口:
“王妃娘娘这就是对我们殿下有所误解了,殿下他常说,想要效仿古诗歌中所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故而虽然正妃一直未定,皇后娘娘几次操持想为他纳妾他也婉辞了,眼下府里女眷只有王妃娘娘。”
赵攸宜闻言心中哂笑,面上却现出几分羞涩:“殿下果然是诚挚君子。”
三言两语打发了总管,赵攸宜闲来无事铺纸磨墨,打算给金陵去一封书信报平安,写到一半云蔚然开开心心地走了进来,行礼笑到:“恭喜殿下,听青女姐姐说,大殿下没有侧妃妾室……”看自家殿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云蔚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激发了小动物的本能,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小心翼翼地收了话头,呲牙笑着。
赵攸宜也不是真要责备她,撂下笔笑到:“总是这样,我教过你,什么事情不能只靠耳朵去听,还得靠自己的眼睛去看,且不说这个,事情办的如何了?”
“哦。”云蔚然嘿然:“差点忘了正事,我见到宁大人了,他说卫队一切都好,四方馆里的官员也都很客气,让殿下放宽心,好好保重自己,卫队众人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可以随时入驻王府。”
赵攸宜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却是一沉,前世她并未替他及卫队几十人谋算,只是让他们入驻了王府,与王府卫队归于一处,宁含章的才华很快就扎了高衡的眼,以至自己跟高衡交恶后,他就总是想方设法算计宁含章……
赵攸宜今生自然不会再犯一样的错误,想了想,她又将青女和几个从金陵来的贴身宫婢叫进来,叮嘱道:“既入了王府,就尊他国的规矩,从今日起,你们改称大王子为‘殿下’叫本宫‘王妃’即可。”
“可是……殿下。”蔚然第一个不愿意了,青女却拽了拽她袖子:“当着外人,殿下让你怎么叫就怎么叫,私底下难道殿下还管你。”
赵攸宜被她们二人逗笑了,心说这俩真是,一个的脑子日常教另一个带着。
几人说笑几句,赵攸宜就让宫婢们去看看小厨房,打听清楚高衡饮食上的喜好,好好备下等他散朝回府。
众人忙忙碌碌去了,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报,大皇子散朝一路往后院来了,赵攸宜赶快收拾心情,出门迎了上去。
见过礼,高衡体贴周到地将自家王妃扶起,凤目含春,脸带笑意,看上去端是个春风得意的新郎官,若非知道他心中所想,赵攸宜都差点信了——前世就轻信了他。
刚一坐定,高衡就拉起赵攸宜的手:“昨日贪杯是本王不好,恰又逢今日常朝……慢待公主了,本王给你赔不是。”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可赵攸宜却觉得被一条阴冷的蛇盘上来一般的难受,不过面上倒是三分喜色七分羞:“殿下何出此言,早朝辛苦了,快用膳吧。”
高衡看着桌上大半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剩下的又都是不常吃到的南周珍馐,一时食指和心旌皆大动:“公主有心了。”
一餐午膳,高衡吃的很是快意,赵攸宜只是温婉柔顺地陪着,日头过午,高衡刻意留在寝殿陪赵攸宜写完了报平安的家书,殷勤地备了礼物,派自己的亲兵送去驿站,方才起身笑道:“新婚燕尔,本该陪公主多待一会儿,不过午后吏部的几个堂官要来回事情,怕是得支应一下午了,等晚上……本王再来陪爱妻。”
他的话让赵攸宜脊背发冷,不过也不太担心——毕竟这话前世他也说过,却是连着三日都以各种借口没有来她这里,到第四日上二人才圆了房,今生赵攸宜并不打算再让他为难,也让自己恶心,早就想好了说辞,当下轻轻拉住他袍袖,抬手遣退众人,在高衡疑惑目光中垂眸低声道:
“陵川谢过殿下偏爱,但这几日怕是有些不方便……”她刻意说得隐晦,双颊泛红看着他,果然高衡微微一愣便笑了:“那可是不巧了,你国风俗想来跟大椋也相似,本王这几日就先住前院,等公主方便了,本王再来陪你。”他意味深长一笑,赵攸宜装作羞涩,微躬相送,心中却是冷笑:要么就是你傻,要么就是当我是傻子,身边没有女人,又如何知道女子“不方便”便是癸水回避?
赵攸宜叹了口气,琢磨着为了自己的身体,也得早点实施“那个计划”,好在高衡的回避和其背后的缘故,正是她可以筹谋的筹码。
送走了大皇子,青女和蔚然二人赶快回到寝殿,问自家殿下午后是否要点拆行李箱子,晚上要准备些什么,赵攸宜却是屏退众人,坐定微微一笑:“大殿下这几天都不会宿在我这儿,什么都不用准备,行李也不急。”她看了看云蔚然:“不过,你午后回房睡一觉养好精神,晚上有差事要你盯着。”
云蔚然不明就里,转头看了看青女,把赵攸宜逗笑了,直接轰她去睡,青女却仿佛有些担心,给她倒了茶,坐在一边看着自家殿下读书,赵攸宜撂下书卷笑看着她:
“有心事?还是有事想问我?”
“……殿下。”青女仿佛不知该从何说起:“殿下看上去,不太喜欢大殿下?”
赵攸宜被她问得心中一痛,脑中无端浮出前世她跟蔚然为了维护自己,被高衡虐打的景象,回过神时,却是青女慌张抬手为自己抚平微蹙的眉端,轻叹一声拉下她的手拍了拍:
“无妨,我跟他不过一面之缘便做了夫妻,自然谈不上喜欢,也……不算不喜欢吧。”
青女这才放心点点头,赵攸宜又道:“无论他好与不好,也改变不了他是北椋皇子,而我是大周公主的事实,远离家乡,别告诉本宫你们能高兴起来。”
青女闻言也是一叹,赵攸宜拍拍她肩膀:“好了,我最在意的从来就只有你们,日子还长着,且走且看吧。”
“是。”
赵攸宜悠闲地看了会儿书,想着晚上还有要事,便也去和衣睡了一会儿,朦胧间却像是回忆,又像是入梦,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她抬手想牵住来人的衣袖,却怎么都抓不住,一时心急忽然伸手,口中也不自觉地喊出那个名字,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此时,燕都四方馆内,正对着日光擦佩刀的宁含章忽然一恍惚,锋利的刃口蹭在手掌上,顿时划开一长条伤口,他笑叹自己的不小心,却无端觉得从昨日起郁结于心的那股浊气仿佛随着滴落的血滴消散了大半,颇觉神奇,便不去管那伤口,任由鲜血点滴洒落在桌上,微微痛楚间,又忆起昨日的十里红妆。
燕都皇宫的门宽阔得不像话,仿佛一口就吞了大周的彩鸾车,朱漆金钉两扇大门也是高得看不到顶,仿若牢笼将他心尖上的人关在了里面。
“真是无耻。”回过神,宁含章随便拽了擦刀的细布按住伤口,从齿缝间咬出这么一句,却不知是在骂不远处王府里的那个新郎官,还是在骂自己。
王府寝殿内,赵攸宜猛地惊醒,回过神却见青女一脸担心看着自己,许久才分清梦境与现实。
她拥被起身,深吸一口气:“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青女欲言又止,赵攸宜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抬手拍拍身侧,见青女乖乖坐在她身边,才压低声音开口:“我刚刚做梦,是不是说梦话了?”
青女转头看着她,想了想才道:“殿下是说了几句,不过含混不清,下官也没听出殿下说什么。”
赵攸宜闻言心一定,倒不是不信任青女,只是怕隔墙有耳:“旅途劳顿,做了个昏乱颠倒的噩梦。”
青女与赵攸宜名为君臣,实为挚友姐妹,明白她此时定是思乡情切,当下轻叹一声拉起她的手:“殿下,日思夜梦,你还是要放宽心怀。”
赵攸宜此时已平复了心情,只是笑着曲指轻刮她鼻梁:“行了,没事了,梦而已。”
她逗她这一幕,正被掀门帘进来的云蔚然看个满眼,顿时不依不饶地假怒真嗔,说青女姐姐抢了自己的宠爱,逗得赵攸宜一时心结也散了,招呼她也来坐在自己身边,一揉她发顶:
“睡醒了?”
“嗯!”蔚然点点头:“现在可有精神了,殿下要我去做什么,尽管吩咐。”
“好,我要你去前殿书房附近藏好等着,待入夜看大殿下是不是回了后院,若是回来了,就跟着他看他去哪个院子,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然后来回我。”
云蔚然有些不解,但对公主的吩咐一向是毫不含糊地,当下便脆生生应了,赵攸宜想了想,又道:“你记住,无论他见了谁说了什么,你都绝不可现身,直接回来告诉我,还要小心别让任何人发现,更别露武艺,万一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就说自己迷路了,回来我给你撑着。”
云蔚然见她说得严重,赶快仔细应了,又让她尽管放心,便匆匆回去准备了。
蔚然离开,青女给赵攸宜端来了晚膳,服侍她用过才道:“殿下,您让蔚然跟着‘那一位’难道您知道什么事情?”
赵攸宜摇摇头:“我也只是猜测,且看看吧。”
青女觉得,自打行宫那一场噩梦以来,自家殿下总是显得有些心事,但也更加沉稳,让人放心了,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是全心信任她的,便也不再说什么,拿了卷书陪着她一起看,差不多头更末时,外间传来动静,青女马上出去查看,不多时带了一身夜行衣的云蔚然回来。
赵攸宜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蔚然急慌慌刚要说话,却被自家殿下抬手止住:“先说有没有被发现。”
“那倒没有,但是殿下!”
“打住。”赵攸宜按住她挥舞的手:“去梳洗一下,换上寝衣,身上这身儿交给你青女姐姐烧干净。”
“是。”云蔚然一肚子话生憋回去,极其迅速地下去梳洗,赵攸宜又叮嘱青女将寝殿前后都看一遍,确认高衡的人都没有异动再带蔚然过来。
差不多一刻间后,三人坐在赵攸宜寝室里,云蔚然才得横眉立目地打开了话匣子,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
“殿下,若非你叮嘱我不要现身,我定要进去揭破那对狗男女。”
青女悚然一惊,她们刚到王府,这府里有任何丑闻按说都与自家殿下这个新王妃无关,除非是……
赵攸宜却只是淡然一笑:“好好说话,前因后果说清楚。”
“是。”云蔚然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赶快喝了口茶压压:“下官按殿下说的,在大皇子书房外面等着,果然酉时末看到他出来,就跟了一个随侍,一路往后殿而来,下官还以为他是要来找公主道晚,却不想他东拐西拐进了一个幽暗的别苑,去……”她仿佛还是压不住怒火,轻拍了一下桌子:“去会了一个女子。”
对比她的义愤填膺,赵攸宜却十分冷静:“你气什么,我都没气,今早王府总管那话我就知道有问题,高衡都二十四了,怎么可能没有心上人,只是若他光明正大地娶了纳了,虽说也不该再招惹我,但毕竟有个先来后到,我也能容得,这样藏着掖着,才令人在意这女子的身份。”
青女闻言亦是愤慨:“殿下,原来你说的猜测,是已经勘破了这府中不对。”
赵攸宜点点头,又对蔚然道:“他们说了什么?”
云蔚然忿忿开口:“大皇子唤那女子做‘薇儿’,不但对她坦承昨夜没有留宿在殿下这里,还……”她仿佛是说不下去了,端茶遮掩了一下:“总之是说了许多不知羞的话,而且还说对殿下尊敬只是为了稳固两国关系,让椋国皇帝陛下放心。”
蔚然所说的,跟前世赵攸宜最终明了的事情差不多,但只有她知道,就是为了高衡口中的这个“稳固”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更是在他蒙蔽之下,受尽屈辱。
忆起往事,赵攸宜终是压不住怒意,一抬眼正对上青女忧心的目光,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无妨,我本以为他是个诚挚君子,若得爱重,我自然会报以相同的情义,全力助他,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也容不得他这般欺瞒折辱……”
青女点点头,又有些担心:“殿下打算怎么做?”
赵攸宜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却不着急说,只是让她们稍安勿躁,又对蔚然道:“还有吗?”
云蔚然想了想,攥拳一击掌心:“对了,下官觉得大皇子对这女子恐非简单的金屋藏娇,我躲在外面偷听时,曾有一个婆子进去给那女子送燕窝,对她非常尊敬,口称‘慕容娘子’。”
“慕容……”赵攸宜当然知道她口中这人是谁,但还是为她二人解疑:“我听舅父提过,慕容乃是北椋大姓,现今的三个禁军统领中便有一个出身慕容家,这位慕容将军极擅带兵,曾多次与舅父和表哥交手,六部堂官里似乎也有他们家的人,更重要的是,慕容家一直都是北椋的后族,虽然当朝天子皇后不是北椋慕容氏,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也是姓慕容的,若这位慕容娘子真的出身慕容氏宗家,绝不可能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王府。”
青女点了点头:“按蔚然听到的,这位娘子应该叫慕容薇,若真是大家之女,便很容易打听到,明日下官就去想办法打听一下。”
“不必,”赵攸宜抬手止住她:“如今咱们人生地不熟,你贸然打听慕容氏,只会打草惊蛇,其实何必打听,既然她住在这个府里,我自有办法让她现身。”
“殿下准备怎么让她现身?!”云蔚然一听就来了精神,赵攸宜笑着端茶喝了一口:“你刚刚不是说,王府的嬷嬷给她送燕窝吗?虽然贵族女子食用燕窝也算寻常,但那会儿已经是头更末了,北椋以纤细为美,她没病没灾的怎么需要大晚上的喝燕窝进补……在咱们宫里,哪些娘娘才晚上喝燕窝?”
云蔚然蹙眉苦思,青女却已了然:“殿下是说,这位慕容娘子,她……”
赵攸宜点点头,对云蔚然道:“明早你就说给各院落送礼表心意,看看那女子所居之处到底在王府的什么地方,我自有办法让她现身。”
“是。”
吩咐完明日要做的事,赵攸宜就让她们都去偏殿歇着,自己梳洗了也躺在床上想心思——慕容薇,正如她所讲的,乃是北椋高门慕容氏嫡出的小姐,其父乃是当朝吏部尚书,之所以忍气吞声藏身王府,皆因高衡为了稳固地位,笼络大周,欺上瞒下将自己迎入了王府。
想到慕容薇,赵攸宜心中更恨,却并不是为了自己,前世的最后她模糊知道慕容姑娘曾经失了一个孩子,是伤心郁结所致,这笔账高衡自然都算在了当时毫不知情的自己身上,但她没想到,原来自己入府之前,慕容薇就已经有身孕了。
好在她早已知道高衡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今生正好利用此事与他作为交换,如果再加上那个筹码……应能换得自己想要的,而且还能成全慕容薇。
翌日清晨,赵攸宜刚刚梳洗完毕,云蔚然就急慌慌走进来行礼,青女一把捂住她的嘴,让她靠边儿站好,自己出去晃了一圈,才嗔道:“慌慌张张的,说吧。”
赵攸宜看她俩好笑,抬手从桌上备好的朝食里端了一盘点心给蔚然:“莫慌,边吃边说。”
云蔚然赶快谢过自家殿下,又道:“殿下让我做的事,下官都做好了,那院落就在王府东侧,靠近花园,十分幽静。”
赵攸宜前世并不太清楚慕容薇住在何处,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大概心里有了数:“东侧靠近花园,一般都挨着大厨房和角门吧?”
“正是,原来北椋的院落也跟咱们大周差不多。”云蔚然点点头。
“自是差不多。”青女压低声音:“北椋国主高氏本就是大周叛将,当初趁北燕进犯之乱拥兵造反,自立为帝,反倒假称正统……”
赵攸宜看着她叹了口气:“这话私底下说说就是,切莫在他国之人面前露出半分。”
青女赶快行礼称是,赵攸宜又道:“既然挨着大厨房,那就好办了。”她叫过蔚然和青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一日,大皇子高衡还是按往常习惯在早朝后前往吏部理事,午间王府大厨房却接到新任王妃的赏赐,从掌管厨房的妈妈,到最小的打杂婢女,人人都有,更是赐下了不少北地少见的稀罕食材,众人感恩拜谢之后,王妃身边的管事女官只是和和气气地说,王妃初来北地,思念家乡风味,令大厨房中午给各院都加一分黄鱼鲞炖豆腐,让阖府上下共享南国风味,望着一大堆稀罕的黄鱼鲞,大厨房众人哪有不高高兴兴遵命的道理,临近午时马上大张旗鼓炖了起来,一时半个院落都弥漫着略带咸腥的鲜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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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宜又对蔚然下了第二道令:“去东角门溜达溜达,看到有人传大夫,就来回我。”
这一日午后,大皇子府上上下下都在小心翼翼暗中保护的东阁小院出了一件大事,大到总管亲自跑到吏部,将大皇子给请了回来。
高衡一听是东阁出事,抛下吏部一干堂官直接策马回府,把总管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到了门口将千金宝驹的缰绳随手一甩,一路疾行直入后院,可尚未拐过东游廊,就看到等在二门小花厅里的赵攸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大步走了进去。
赵攸宜见他气势汹汹而来,心内哂笑,暗道这王府主子侍从都够糊涂的,面上却是端庄里带了几分忧心,恭恭敬敬地施礼相迎:“殿下回来了。”
赵攸宜起身,对上高衡的目光——虽然能看出是压抑着了,但也还是饱含怒意,她故作不知,端了杯茶给他:“殿下怎么了?”
高衡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转身坐在主位一抬手:“都下去。”
云蔚然看了看赵攸宜,得到她肯定的目光,便带着众宫娥告退,高衡这才抬头盯视着赵攸宜,一字一顿开口:
“公主入府,本王已经给了你最大的尊重,你何必要去招惹薇儿!”
赵攸宜垂眸掩去眼底凉意,轻叹开口:“原来殿下是为此事,其实我本打算等殿下回来,再向你道喜的,不过说起来,也是我大意,今日一时兴起就让大厨房试做大周的菜色,没想到柔止妹妹闻不惯,害喜厉害请了大夫来……此事虽是我失察,但所谓不知者不怪,且刚刚已经让青女过去帮忙照看了,便在此处等东阁的回话,殿下何必如此忧虑,咱们一起等消息吧。”
她的话柔中带刚,更关键的是,与高衡所料的醋意吵闹截然不同,令他十分意外,也冷静了下来:“柔止?薇儿居然告诉了公主她的小字?”
赵攸宜心道高衡还不算太傻,颔首意味深长一笑:“采薇采薇,薇亦柔止,妹妹的名字很有深意,我与她也很投缘。”
高衡这才回过味儿来,起身收了怒意:“原来,公主你与薇儿相谈甚欢,本王还以为你……”
“殿下以为我什么?以为我容不下柔止妹妹,今日是去兴师问罪的?”赵攸宜故作俏皮看着他:
“殿下话本子看多了吧?”
她的话,让高衡好不尴尬,恰在此时,王府总管和东阁主事的嬷嬷急匆匆赶来,那嬷嬷倒也是个玲珑性子,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跪下:
“见过殿下,王妃娘娘,我们娘子让老奴来向王妃娘娘道谢,喝了青女姑娘给的药,现下已经不难受了,大夫们也说胎气稳固了许多,青女姑娘果然是神医。”
她生怕少说一句会被自家殿下问罪,噼里啪啦把这一套一说,高衡脸上彻底挂不住了,转头看了看总管,只见他脸上也是青白交加,还强撑着赔笑:“是,殿下,是老奴没禀清楚,王妃娘娘是恰碰上有人传大夫,不放心才去关照,跟慕容主子相谈甚欢,又让周女史帮她安胎诊治……”
听他这几句,高衡的脸更黑了,心道你不早说清楚,其实他不知,总管也是冤屈,内院的消息七拐八弯本来传到外院就走了味儿,他生怕自家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吃了亏,吓的一路狂奔到吏部去报信,哪想到里面是这样情形,还是半路碰到东阁管事的嬷嬷,才知道新王妃居然雅量至此。
看自家殿下一时脸上挂不住,总管赶快再行礼道:“殿下,说起来此事都是奴才等人做事不周全,但如今慕容主子的胎气为重,不如殿下先去东阁看看吧?”
老嬷嬷也赶快找补:“是啊殿下,刚刚主子姑娘也让老奴瞧着,看殿下是不是回来了。”
高衡回头看了看赵攸宜,眼中四分尴尬,三分矛盾,还有三分怒意,赵攸宜却很明白他现在是在等台阶,当下微施一礼:“总管说的是,殿下还是先去看看柔止妹妹,若要商议此事,我让她们备下晚膳等殿下来用。”
高衡“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便拂袖离了主院,赵攸宜待他走远了,将云蔚然叫到身边:
“让小厨房今日做几个殿下喜欢的菜色,另外等青女回来了,你们二人进屋我有事交代。”
“是。”
不多时,周青女提着药箱匆匆而回,云蔚然赶快将她拉到里间,二人坐在赵攸宜下首,等她示下。
赵攸宜先看向青女:“碰到殿下没有?”
“碰到了。”青女点点头:“那位慕容姑娘一再为殿下和下官说好话,我看大殿下已经信了,并未责问,反而赏赐了银锭。”她这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不小的银锭,面上却带了几分冷意。
赵攸宜拿起银锭看了看,也是轻蔑一笑:“明明知道你是跟我来的大周女史,还当下人赏赐银子,真是无礼。”
周青女却是一省:“殿下,下官并无埋怨之意,或许是他国的规矩。”
“我明白,这是小事,咱们不计较。”赵攸宜轻轻带过:“如今情势,你们怎么看?”
云蔚然柳眉一轩,咬牙道:“殿下,恕下官僭越,下官不知道殿下为何要这样隐忍,那慕容氏……”说到这里,她又仿佛不知该怎么往下说,赶快垂眸认错,赵攸宜笑着拍拍她肩膀,又转向周青女:“青女你呢?”
周青女蹙眉道:“其实下官也不太明白,明明是大殿下和慕容娘子欺瞒殿下在先,且今日之事也太过令人厌恶了,可下官看着,殿下是要帮慕容娘子,虽然下官也明白这是殿下宽宏良善,但……”
赵攸宜见她也不说话了,端茶呷了一口:“说完了?”
二女双双点头,赵攸宜微笑道:“也算不上宽宏良善,你们对慕容薇不喜,是因为你们偏私于我,站在我的立场上,自然觉得慕容薇是一个硬插到我与高衡之间的角色,可你们若放下对我的偏私,仔细想想就当明白,慕容薇是去岁就作为侧妃光明正大入府的,按北椋约定俗成的惯例,她这样的高门女子纳入王府,若能生下男丁,很大可能是会被抬为王妃的,而却因我前来和亲,让她不但失去了现在的妃位,以至将来可能的太子妃和皇后之位,而且就连侧妃做不成,这样不明不白地躲在府里,还不如个侍妾,你们若是慕容薇,平心而论,会不会恨我?”
她一番话,令二女皆默然不语,许久,蔚然才憋出一句:“可殿下何其无辜!殿下也不知道……”
“没错,我也无辜,慕容氏也无辜,那么罪魁祸首,一定是另有他人。”
周青女闻言目光微动:“殿下是说……”
“是,所以我让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要帮慕容薇恢复侧妃之位,将来如有可能,这个王妃的位置也要还给她。”
青女二人听了大为震惊,赵攸宜笑着摇摇头:“高衡隐瞒此事,不过就是认为我在意王妃,甚至北椋皇后的位置,抑或在意他的宠爱,但你们也看出来了,今日他之所行,便证明他心里全是慕容薇,我若长久压着她的心上人,甚至无意中伤害到慕容氏,一定会令他厌弃,更何况我的性子你们也知道,不绝对忠于我的人,便没资格留在我身边,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一个小娃娃的爹了,碰我一下我都嫌恶心。”
她想起了前世种种,言语间透着浓浓的厌恶,青女虽然不明白为何自家殿下会对大皇子有那么激烈的情绪,但也明白她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当下应到:
“殿下,下官明白了,但下官担心,殿下的大度,反而会令大皇子不悦……”
赵攸宜略带赞许地笑了笑:“何止不悦,他还很有可能会阻止我为慕容氏恢复名分,不是他不爱慕容氏,也未必是觉得我欲擒故纵,而是被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令他颜面尽失,反倒不愿接受我的好意,再一宗,虽然他恨不得这府里没有我才好,但我拒绝他的‘宠幸’也会折了他的面子,有的男人,就是这么别扭又奇怪的东西。”
周青女垂眸颔首:“殿下说得有理,但……殿下你已经决定了吧?”
“对,我定不会将这段婚事坐实了。”赵攸宜笑着起身:“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高衡的这些别扭,都好解决,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而那些,都只有我相助才能达成,只要抛出这个诱饵,再让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令他放心,他就会依照我的意思来处理此事。”
周青女似乎听懂了,但还是生出一个不太敢确定的念头:“殿下想要的?”
“我想要的,自然是离开这里,带你们一起回大周。”
“!!”
周青女和云蔚然齐刷刷站起身,瞪大眼睛看着赵攸宜,成功将自家殿下逗笑了:
“莫慌,他快来了,你们去厨房看看菜色,成与不成,今晚就能见分晓。”
6. 凤兮于飞·其形可孤
正如赵攸宜所料,酉时初,高衡回到主院,收了午后入府时的怒气冲冲,但也并不如青女和蔚然想象的那样,因愧疚而对自家殿下温柔小意,只是平和中带着几分倨傲,夫妻二人对坐用过晚膳,便屏退了众人。
赵攸宜在侍女们撤下膳食的功夫,亲手泡了一壶茶,待殿门关上,先给高衡倒了一杯。
有些人犯了错,会第一时间承认道歉,有些人却恰恰相反,总觉得道歉之语出口,便是输了,败了,折了面子,他们需要一个台阶,甚至这个台阶,还需要被伤害的人亲自给。
赵攸宜明白,高衡就是这第二种人,此时她手里的这杯茶,就是打开话题的台阶: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明前碧螺春,殿下尝尝?”
高衡见她主动示好,眉宇间也舒展了些,接过茶水呷了一口放下:“今日在薇儿那里闻到这香气,也说是你送去的,公主贤德,有心了。”
赵攸宜并不在意他夸赞自己“贤德”背后的深意,也端茶暖着手,一笑开口:“柔止妹妹钟灵毓秀,就如这碧螺春,看着清澈淡雅,却意蕴悠长,这茶很配她。”
高衡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赵攸宜心中哂笑,也笑自己前世怎么没看出来他这种既做了丑事,又想要好名声的本性,还多次试图对他诉委屈,求怜爱,现在想想都要作呕,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想再将感情虚耗在这男人身上,这种人,只适合谈利益,自然,得先给他甜头。
思及此处,她莞尔开口:“明日,我想进宫觐见皇后娘娘,请她做主,恢复柔止妹妹侧妃的名分,把她的宝册带回来。”
“……”高衡转头看着她,似是难以置信,赵攸宜故意轻快一笑,带了三分俏皮:“怎的,殿下怕我去跟皇后娘娘告状?”
高衡被她笑得一愣,但随即面色就和缓了下来:“公主说笑了,你如此贤德雅量,是本王的福气。”
赵攸宜被恶心到了,她努力维持着笑容,给高衡斟上茶,也平复好了心情:
“柔止妹妹有喜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然孕中多思,她性子柔嘉,却容易委屈自己,无论是为了妹妹,还是殿下,她都不能这样无名无分地生下你的长子。”
“可是,这样也太委屈你了。”高衡突然的温柔小意,让赵攸宜脊背发冷,装作不解抬头看着他,却见他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都说女子好妒,虽然公主不是凡俗女流,但我到底是你的夫君,不可能不在意吧?”
赵攸宜微微一笑,垂下眼帘,一时心中闪过七八个念头,四五个主意,最后还是在柔从示好迷惑他和有话直说之中选择了后者——虽然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她着实被恶心到了:
“吃醋,妒忌,争宠,是有情人之间的爱恨,不是我现在对殿下能够产生的,也更不是殿下想要的。”说完这句,她抬起头,目光如水看着高衡,不出意料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撼:
“此话怎讲。”
“当初花朝宴上,殿下器宇轩昂,陵川着实敬佩,但你我此前并不相识,若说一见钟情,于陵川而言,过于轻浮,对殿下来说,更是对柔止妹妹的辜负。”赵攸宜一边说着,一边看出高衡眼中探究之意,一笑又加了一句:“虽然殿下不能为陵川动心,的确有些遗憾,但殿下今日的开诚布公,却令我更生敬意。”
一句话,说得高衡眉端舒展:“说到底,是本王对你不住。”
赵攸宜见捧着他的策略的确有效,顺势图穷匕见:
“殿下不必自责,想来殿下早已明白,你我的婚事是为了两国的和平,这一宗,也当是你我共同的心愿,除此之外,殿下有殿下的心愿,陵川也有自己的心愿,你我何不共赴相同的心愿,彼此成就对方的心愿?”
虽然先抛出两国和平的幌子,但赵攸宜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这匹北地狼,无时无刻不想着吞并大周,不过高衡装还是会装的:
“知我者,陵川也,不过本王到想听听,你觉得本王的心愿是什么,你又有什么心愿?”
赵攸宜看事情一步一步按着自己的想法进展,却愈发沉稳:“陵川不敢妄称了解殿下,但古往今来英雄豪杰不过是家国天下,我妄揣殿下的心愿,自然是不负江山亦不负美人。”
“怎么讲?”高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承继大统,方可不负江山,让柔止妹妹登上后位,才算不负佳人。”
赵攸宜一句话,让高衡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许久,才挑起个玩味笑意:“你刚刚说,要帮本王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你是有多大本领,能帮我不负江山,若我真的不负佳人,你又该如何自处?”
赵攸宜略一思忖,也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陵川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本领助你入主东宫?但你我成亲,便如古之秦晋之好,陵川支持殿下,本就是殿下最大的助益,殿下天纵英明,故而早已做了选择,却还要问陵川,莫不是玩笑于我。”说完这句,她目光乖巧看着高衡,果然见他眉宇间现出霁色,赶快趁热打铁:
“至于殿下大业将成之际,陵川当如何自处,就是刚刚所说,我的心愿了。”
高衡微笑:“愿闻其详。”
赵攸宜抬手为他添上茶:“其实柔止妹妹小字出处的下半句,就是陵川的心愿。”
高衡略一思忖开口:“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念完,他似有所悟:“你想回大周?”
“我不该这么想吗?大椋虽好,毕竟不是我的故乡。”赵攸宜看着他,眼中满是坦然:
“殿下是皇后娘娘之子,难道从不曾见过她思乡?”
高衡闻言默然,许久才抬头,与他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赵攸宜就知道自己的筹谋成就大半了,果然面前之人露出一丝笑意:
“陵川如此坦承,就算是为了母后,我可以帮你达成心愿,但你也要答应我,要辅我直到登上大位……”
“殿下所命,陵川敬承,待你携手柔止妹妹御极九五,陵川才敢功成身退。”
“好。”高衡终于爽然而笑:“待到功成,本王不但安妥将你送回金陵,还要封你做大椋的公主,到时候陵川便是周椋二国共同的公主了。”
赵攸宜闻言面露喜色,起身盈盈谢过,心中暗叹自己是越来越能做戏了,听到这么恶心的话,也没呕出声来,但仍未忘了再说一句让他安心的话:
“殿下,事以密成,今日你我的筹谋,不可再令第三人知晓。”
高衡看着赵攸宜,深知拥有共同的秘密,是同盟稳固的基石,顿时将最后一丝疑虑也压下了:“好,陵川亦然。”
亲送高衡去了慕容薇的院子,赵攸宜令人关了后殿大门,将青女二人唤入寝室,一边梳洗一边将刚刚与虎谋皮的过程跟她们讲了,听得二姝一愣一愣的。
蔚然自是云里雾里,青女也是回味许久才弄明白自家殿下的计谋,帮她掖好被角叹道:“殿下真是辛苦了,不过这样的确是两全之策,既免了大皇子忌惮,又不必对他虚与委蛇……只是,殿下真的要助大皇子入主东宫吗?下官觉得,他未必会践诺。”
赵攸宜揉揉额角,闭上眼睛笑了笑:“椋帝选他与大周和亲,本就已经明确了态度,即使我不助他,二皇子也很难上位,我助他,他必然要允许我介入燕都的夺嫡之争,对咱们来说是通观全盘的机会,至于践诺……他当然不会践诺,攥着我,就等于攥着大周的一条小辫子,我根本不指望他助我归国,不过我自有办法。”说完这句,她实在是困极,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青女对着蔚然打了个手势,二人轻轻地离开了寝室。
之后几日,大皇子府一场未起的风波因王妃处置得当而风平浪静,赵攸宜做主将空置的东侧院重新修葺整理,让慕容薇居住,又将当初为了掩人耳目分散在各院的慕容家陪嫁侍女、嬷嬷等人重新召集到慕容薇身边伺候她。
将诸事安顿差不多了,四月十五清晨,赵攸宜早早起身,赶着大朝的时辰入了宫求见皇后,之所以选了这个日子,皆因椋帝老谋深算,赵攸宜想尽可能避免与他碰面。
走在皇后居住的凤仪殿中,赵攸宜心中难免升起些感慨,此处之主是她亲姑母,前世,她也曾想过万不得已时,至少还能求得她的庇护,但真正数年相处下来,赵攸宜却发现,这位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女子,心中唯一认可的身份,只有大椋皇后,大皇子之母。
椋后恨周帝,恨他亲手将身为妹妹的自己推入敌国,前世的赵攸宜曾为此事伤心,但如今她明白了,上一代的爱恨并不是她能理解,可以置喙的,至少椋后从没有害过自己,那么如今重生归来,自己既不会害她,也不会再试图依赖她的保护,如此也算两不相欠。
进入凤仪殿,赵攸宜恭恭敬敬大礼参拜,椋后示意平身,便让她到自己身边坐。
前世的赵攸宜都不敢时常坐到那个只有椋帝和大皇子才敢落座的位置,但也仗着亲侄女的身份坐过几次,但重生归来,她已经摸清了椋后的脾性,赶忙辞谢了,落座下首偏侧,似不经意抬头,果然看到椋后面色微霁,心中顿生一丝喟叹。
深知二人之间没有什么亲情在,稍做几声寒暄,奉上从金陵带来的礼物,赵攸宜就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椋后听了她所请,先是微露尴尬之色,接着又是万般欣慰一笑:“当初衡儿对本宫说不想委屈了你,只能先委屈薇儿,本宫还担心你们三人之间怕是早晚要生风波,但如今看来,陵川不愧是我大周女儿,端是深明大义,如此一来,陛下和本宫也能安心了。”
赵攸宜虽然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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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姑侄亲情放下,但听椋后这么说,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凄凉,前世的她并不知道,原来高衡的谋划,椋后早就知晓,她所担心的也不过是自家儿子后宅不宁,而不是自己这个身为儿媳和侄女两重身份的故国女子,会于此事上受什么委屈抑或伤害。
即使不讲情分,只讲道理,这也太过分了,但如今的赵攸宜已经不在乎了,面色平和起身:
“既然母后恩准,儿臣就先替慕容妹妹谢过母后,不知今日儿臣能否将妹妹的宝册带回,还是要待父皇恩准,方才……”
椋后闻言微微一笑:“此乃家和国兴的好事,何况慕容妃的宝册早已立好,又未褫夺,不过是本宫暂为保管罢了,如今衡儿的王府有了你这个女主人,本宫相信你一定能将王府管理的很好。”她满脸慈和的笑着,令一旁的嬷嬷取来了慕容薇的宝册交给赵攸宜,赵攸宜目的达到,陪着椋后稍坐了会儿,就赶在大朝结束前出了宫。
椋后身边的嬷嬷亲将她送出凤仪殿,回来正看到自家娘娘拿着一枚香丸把玩着,凑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是什么稀罕物,老奴都没见过。”
“瑞脑香丸,大周皇室御用之物,本宫和亲时带过来一些,都用完了,那会儿你还不是我贴身的人,自然没见过。”
“那可真是稀罕物了。”老嬷嬷笑眯眯的:“娘娘,咱们这位新王妃,真是柔婉大度,又孝顺,娘娘这回可以放心了。”
“柔婉大度。”椋后挑起个微寒笑意:“再大度,也受不了一进王府就先被人这么打脸,她这是聪明透顶,不然的话又怎能入府两三日就发现了慕容氏的存在?”她将那香丸递给老嬷嬷,端茶喝了一口:
“也是因为聪明,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衡儿的宠爱了,那还不如博个大度的美名,左右慕容氏也越不过她正妃的位置……”说到这里,椋后忽然一笑:
“说来有趣,她们慕容家号称大椋后族,到了本朝,慕容娴自己居于本宫之下,好容易她亲侄女儿入了衡儿的眼,到头来还是要被我大周的公主压着。”
嬷嬷知道自家娘娘又犯了心魔,当下赶快顺着她说:“娘娘说的是,慕容家的姑娘怎么比得过咱们大周的公主,不过公主也是良善,并不为难她。”
“哼。”椋后撂下手中茶杯:“我那皇兄自诩中兴之主,旁的不好说,和亲的本事倒是见长,从宗室女到我这个庶妹,如今连嫡出的公主都嫁到大椋来了,真是愈发出息了。”她冷刺一句,又笑了笑:
“不过陵川的确出乎我意料,我还以为她在金陵那么受宠,当是个傻孩子,没想到还算明智,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也好,她善待慕容氏,衡儿就能少忌惮他一些,何况慕容氏生下子嗣也要认陵川为嫡母,左右她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养着慕容氏的孩子,也是个寄托。”
“娘娘……”老嬷嬷吓得走到殿外看了看并无人偷听,才回来施礼道:“皇后娘娘慎言啊。”
椋后却是懒得多说,摆手指了指她手中的香丸:“先收起来,今日是十五,陛下总是要来凤仪殿装装样子的,他不喜这里出现大周的东西,等他走了再燃。”
老嬷嬷无声一叹:“是。”
赵攸宜带着慕容薇的宝册回到大皇子府,先去布置一新的侧殿看了看没什么不妥,又带着宝册来到东苑小阁,看慕容薇身边的侍女嬷嬷们已经在忙碌着打包搬院子,满意地夸赞了几句,又让青女赏了她们,才举步进了内室。
慕容薇听到她来了,早已在贴身侍女搀扶下站在了床边,打了照面就要下拜,赵攸宜赶快上前将她扶起:
“妹妹快免了,如今你胎气未稳,女儿家怀胎十月最是要紧,一不当心就容易伤了身子,往后我来你这儿,都不必多礼。”
慕容薇见大周公主、王府主母对自己如此和善,心中感动,一时湿了眼眶,赵攸宜笑着取帕子给她擦了,又着意安抚几句,说了向皇后为她求回名分之事,留下宝册就离开了她的院子。
连日来,无论是阖府上下夸赞她大度良善的溢美之词,还是高衡带着试探的示好,赵攸宜都不在乎,皆因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争宠之上,甚至不在如何当好这个大皇子府的当家主母,前世慕容薇即使自己也遭遇不公失了子嗣,也从未害过她,这就已经足够让赵攸宜帮她复位,达成心愿的了。
毕竟她总归要走的,而这个府里有个令高衡称心满意的主母,她也能走的更顺利点。
何况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今日她要认真应对的,是另一件大事——每逢十五椋帝都要带着高衡陪皇后用午膳,他们定会说起今日自己去求宝册的事情,赵攸宜算着高衡经过今日,也该差不多放下试探,相信自己合作的诚意了,而自己为了后面的筹谋,也为了让他安心,还要再求一个“恩宠”。
7. 凤扬其翼·趋利避害
这一日午后,大皇子高衡自宫中回来,先去东面小院见了慕容薇,看她捧着宝册一脸欢喜,心里也舒畅了许多,不过后殿内的云蔚然却有些愤愤不平:
“咱们殿下替那慕容氏求了这么大一个恩典,大殿下回府也不说先来道个谢,真是……”
赵攸宜正看着带来的嫁妆单子,只是抬眼看着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写写画画,青女则无奈嗔道:
“就你嘴快,殿下自有主张,再说现在东侧院那位已经恢复名分,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尊称侧妃娘娘,再记不住看给殿下惹麻烦!”
云蔚然被她一通教训倒也不恼,笑呵呵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打络子:“我这不是跟你们说说……当着人家自然要恭恭敬敬的。”
赵攸宜从嫁妆单子上抬起头,看着叽叽喳喳的二人心中笑叹,琢磨着很快她们这些烦恼就要不存在了,如果事情顺利的话……
她抬头看了看正殿廊柱上精细的蟒纹彩绘,心中升起一阵烦闷:这个破地方,她是一天也不想多呆。
思及此处,她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对青女道:“去看看晚膳的菜,将咱们带来的金陵绣春热几坛,晚上殿下该会过来。”
青女闻言赶快下去办了,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自家殿下与大皇子虽然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但比起寻常有恩无情的夫妻,又多了许多防备。
既如此,她就必须帮自家殿下周全好一切,不能出任何纰漏。
快到酉时,终于从东阁那边传来消息,说大殿下晚膳要与王妃一起用,赵攸宜换了鲜亮的燕居衣服,摆下丰盛的晚膳,不多时,就听见层层内侍奴才们喊着大殿下到,赵攸宜带着青女蔚然迎到门口,盈盈下拜,这次高衡没有抻着,上前两步将她扶起,还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王妃辛苦了。”
赵攸宜羞涩一笑,心中却是腻烦得紧,恨不得一时打开他的爪子,好在侍女们都在旁侧,高衡也不是真对眼前女子动了心,寒暄两句便落座,高衡先谢过了赵攸宜大度周全,赵攸宜口称“不敢”,筛了一杯上好的绣春酒递过去,高衡满心欢喜,接过来一饮而尽。
二人对坐说着府中的闲话,不知不觉酒过三巡,高衡也差不多饱了,佳酿的后劲上来,让他双颊绯红:“当初接你来京时,本王说王妃你宜室宜家,如今看来的确如此,爱妻贤德,本王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赵攸宜看他酒劲儿上涌,火候差不多了,趁势一笑,又倒了一杯递过去:
“殿下谬赞了,我既嫁入王府,自然要为殿下打算,柔止妹妹是殿下的人,自然就是我的亲人,如今只盼她胎气稳固,早些为殿下诞下个小世子。”她笑看高衡满饮了杯中酒,顺势压低声音道:
“不过,殿下若要谢我,陵川倒是真想请殿下帮个忙。”
高衡闻言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你说。”
赵攸宜自然明白他对自己还有很深的戒备,不过今日要“求”之事,她并不担心会被拒绝:
“今日,我腾下手来理了理嫁妆单子。”
她一言出口,就见高衡目光一亮,赵攸宜心中了然,面上却柔顺平和:“陵川此番带来的嫁妆林总琐碎,这几日忙着柔止妹妹的事,除了翻出些补品给妹妹和母后送了去,都来不及整理,今日一看竟是一团乱麻,我想着这些东西太过庞杂,都撂在府里太占地方,随行的卫队和侍从杂役等人,若是入府居住,人来人往眼多口杂,难免会扰了殿下清净和妹妹静养,故而……”
“你是想,另寻地方放你的嫁妆?”高衡脸上笑容渐淡,赵攸宜看着一阵好笑,心说果然这位居然已经将她的嫁妆当做王府的私财了,格局还比不上金陵那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
不过既早知他贪婪,赵攸宜怎会不预想好解决之道,不紧不慢再开口:
“正是,我想在郊外离王府近的地方买个别苑,也不用太大,能放下我随身带来的杂物,够随行众人居住便可,一应银钱我都准备好了,不过要请殿下出面安排……”
高衡闻言面露难色:“你说的也有理,不过……”
赵攸宜装作不懂,截断他的话头:“但还有一宗,我嫁妆里带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不好搬动,且放在郊外我也不放心,故而还是想留在府中内库。”
高衡闻言面色顿时一缓:“好,本王定替你好好保管。”
赵攸宜暗道,这人真的是心口不一,当下笑着摇摇头:“殿下真是至诚君子,所谓夫妻一体,陵川带来的银子自然是要为殿下所用,归入王府内库有需便取就好了,何出保管一说?”
高衡面露喜色,拉住她的手故作深情:“今生得娶陵川,乃是本王之福。”
赵攸宜恶心透了,勉强压着挑眉而笑:“这么说殿下是应了?那就请明日帮陵川吩咐总管,看看买别苑要用多少银钱。”
高衡微笑颔首:“何须陵川费心,本王在郊外恰有个别苑,只是空置了几年,今日便当谢礼送给你,明日我叫王府总管秦顺给你送来,修葺别院之事你安排他去做便是。”
赵攸宜赶快装作惊喜谢了,心中却是暗叹果然。
正琢磨着,高衡突然像是不胜酒力靠了过来,吓得赵攸宜差点一掌将他推出去,好在忍住了,忙小心扶好,扬声喊他的随侍:
“殿下不胜酒力,你们赶快传肩舆来,接殿下回前殿早歇着。”
侍从们应了刚要下去,高衡却忽然一把揽住赵攸宜:“王妃……今日,本王不走了,就宿在正殿……”
赵攸宜心一沉,脸上笑容渐淡,好在高衡已经醉得半眯着双眸,没有看到她脸上变颜变色,赵攸宜灵机一动道:“殿下,今日你大张旗鼓来后殿,柔止妹妹怕是也知道,她孕中多思,殿下若留宿陵川这里,我怕妹妹会误会啊。”
高衡被她这么一说,仿佛找回了理智:“嗯,陵川说得对,本王今日也是喝多了,不劳烦你,我回……前殿。”
赵攸宜生怕夜长梦多,赶快让内侍们拿了大衣服,传了肩舆,好歹将这个烫手山芋送出了后殿。
她旋身坐定,喝了三杯茶才勉强压下恶心,叫了青女蔚然二人来,将自己的决断和高衡答允之事说了,蔚然听说自家殿下要将嫁妆银子都留给高衡,多少有些气不忿,赵攸宜却是笑叹道:
“要免虎嗫自身,只能找些身外之物来饲虎,何况这二十万两不过是表面上的嫁妆银子,九牛一毛罢了,如今关键是先给随行众人一个容身之地,我不想他们轻易露于椋国人面前。”想了想,她又对青女道:
“不过,待明日总管来了,别苑一应修葺诸事都要有人盯着,如今我身边除了你们,也没有信任可用之人了。”
青女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下官在家也是跟着娘亲学过料理中馈的,交给我就是。”
蔚然也赶快笑着说自己虽然不太懂,但可以跟着青女打杂,将赵攸宜逗笑了,简单安排下,就让她们先回去盯着。
望着二姝说笑离开的背影,赵攸宜心中一叹——周青女不但是京师第一才女,也是爹娘精心按大家主母的本领培养起来的,大约就是希望她无论是做女官,还是嫁人相夫教子,都能顺顺利利,有所成就,可如今却陪自己困在异国。
不过转念再想,今生自己已经抢占了先机,将来必要成就她们每一个人的愿望,也就释然了,下面一步就是得想办法让他们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远离高衡魔爪。
特别是那人。
翌日,王府总管秦顺早早便来了主院,送上郊外别苑的地契房契和图纸,还特地说明是殿下吩咐了,王妃带入府中的人少,专门派自己来回禀别苑的情形,另安排了十个健壮内侍,五名侍女,帮王妃料理别苑诸事。
赵攸宜早料到高衡不可能全然相信,定会派人监视自己,不过她既然已经让出了二十万两现银,也料定他们不会太过分,当下让青女按算好的工料银子,再加了三成,数了银票交给秦顺,又单拿出一沓十来张五百两的银票,并满满一袋子簇新的官银银锭一并让他拿了,秦顺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目,喜笑颜开站起身:
“王妃娘娘,这也着实是多了,老奴……”
赵攸宜看他嘴上客气,手却将银子攥得紧紧,心中一阵好笑,抬手示意他起身,青女赶快上前笑道:
“都是自家人,公公不必多礼,多出来的是我们王妃的心意,这日子越来越热了,难免要劳累公公和府中各位,给大家喝茶买点心用吧。”
秦顺也是个聪明人,当下收起银票再行礼道:“多谢娘娘,多谢女史,娘娘放心,老奴定督着他们上心快干,保管让娘娘的亲随众人入夏之前入住别苑。”
赵攸宜点了点头:“有劳了。”
送走了秦顺等人,赵攸宜将青女和蔚然叫到身边:“从今日起,咱们就打起精神来尽速督着秦总管他们将别苑收拾好,青女你辛苦些,三两日就去看看进度,蔚然陪我收拾嫁妆,把留在府里的跟要带走的都分好,另外我稍后写封信,你们给我送去四方馆交给宁含章。”
虽然青女和蔚然也不知道自家殿下为何那么着急安排别苑之事,但仍然是按她叮嘱的日日上心。
而身在四方馆的宁含章收到王府送来的书信,则是陷入了沉思。
正走神间,手里的信笺忽然被人抽走,可来人还来不及看到一个字,就被宁含章虚拢住脖颈,按在了墙上。
“公子……咳,饶命,标下错了,掐死了掐死了。”
作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宁含章贴身侍从,也是他的亲兵队正秦知节。
此时少年人故作夸张地翻着白眼儿,拼命摆手讨饶,宁含章将信笺抄过来贴身放好,才放开他去一边捯气儿。
“演都演不像,我根本没使劲。”宁含章本来就心情不好,黑着脸也不正眼看他,秦知节感觉到了自家公子心绪不佳,赶快蹲到他身边抬头瞅着:“怎么了公子,谁来的信?”
“王府里。”宁含章言简意赅:“正好,你去告诉众人,咱们还要在四方馆待一阵子。”
“啊~还要等啊,公主不要咱们了吗?”秦知节顿时苦着脸嚎了一句,被宁含章一脚踢在迎面骨上,抱着腿满屋蹦。
“再叫就把你送回明武关去。”宁含章冷然一句,让秦知节乖乖收了怪相,哼了声一瘸一拐去传话了。
宁含章掏出公主的手书,将那寥寥几行字看了又看,上面只说她在王府一切都好,让使团众人安心在四方馆等待,如有所需,王府会来传信,无事不必拜见云云。字里行间仿佛都在警告自己和卫队众人,不要试图入驻王府,她也不需要自己的陪伴和保护。他在京城得知了陵川公主可能和亲的消息,就下定决心要陪她远赴北地,还暗中将自己的亲信们召集起来,一个一个都问过他们的意思,为的就是能多点自己人留在公主身边,确保她的安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在宣府公主召见自己,却是满心满脸的不情愿,居然还怀疑自己是否是真心追随她!
宁含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令她不满,若说是带兵能力,自己虽然比不上她大表哥郭晞,也是边军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若说忠心,他宁家世代镇守明武关,连当今圣人都要夸一句忠良传家,既然不是这些……那就一定是讨厌自己这个人了。
所以自己以为的三载儿时情谊,其实对她而言反倒是不愿回首的记忆?那当初从一众世家子弟中选定自己,三年相伴无话不谈又该怎么说?
宁含章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收好信笺提着佩刀出门,在院中练了大半个时辰才停下,咬牙收刀,他倚在廊柱上看着四方馆上的湛蓝天空,露出个自嘲笑意:
你有什么可不甘心的,这不是自己选的路吗?她与高衡相敬如宾也好,伉俪情深也罢,不正是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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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所乐见的?公主嫁给皇子,才是实打实的门当户对,这么矫情,真是无耻。
越想越恨,他一拳捣在身后墙壁上,却被传令回来的秦知节看了个满眼,几步窜上来捧着他的手看,只见自家公子右手拳面上几个指节都破了,白皙的手指上鲜血淋漓,吓得就要扯衣襟给他裹伤,被宁含章轻轻推开,自己到院子里井台边洗干净了,随手甩了甩:
“这也值当蝎蛰狗咬的,该干啥干啥去。”
“不是,公子,为啥啊!”秦知节从小就跟着他,此时心疼得眼圈都发红了,宁含章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正常,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就是四方馆里有点憋闷。”看秦知节还是呆愣愣看着自己的手,赶快掏出帕子裹了:“行了,多大人了,我说了没事儿……还有,出来时就告诉你,到了北椋得改口叫官职,别总公子公子的。”
“是,公子。”秦知节瘪瘪嘴,又在看到宁含章眼神的时候反应过来:“知道了,统领。”
宁含章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四方馆的饭菜也不怎么样,你带几个人换便装出去找大点儿的酒楼买点好酒好菜回来给弟兄们打打牙祭,不过记住了老规矩。”
“明白,一晚只需一半儿人喝酒!”秦知节开心地应了一声:“那,公子我给你也打点酒?”
“又忘了?”
“哦,你不饮酒,好嘞。”秦知节一吐舌尖匆匆下去了,宁含章被他一通搅合心情也舒畅了些,无奈摇着头提起刀:
“叮嘱两件,就记住一件,真是……”
时近五月,暑气渐侵,在赵攸宜大撒银钱之下,秦总管等人尽心尽力,总算是将别苑都收拾了出来。
这一日午后,赵攸宜知会高衡,打算将嫁妆之物都运往别苑,他只是让秦顺一律听王妃的,自己在前殿看吏部发来的公文。
赵攸宜知道是自己这段时间的“大度”让他略为放心,更何况秦顺本来就是他的眼睛。
几大车的零碎物件和大周式样的日常家什从王府角门拉出去,赵攸宜也没有刻意去看,因为她知道,真正关键的贵重之物,青女早就打点收好了,她将此事全权交给青女和秦顺,自己带着蔚然着家丁们拉了一车上好的家具古董往侧殿去了。
果然不多时,高衡就来了侧殿。
赵攸宜拉着有些显怀的慕容薇正在说闲话,看他来了赶快起身下拜,回手就将要起身的慕容薇按住:
“这是后院,我做主了,妹妹好生躺着。”
高衡不以为忤,反倒哈哈大笑:“王妃说的对,薇儿你有身子就不必多礼了。”
他看了看堂屋里各色精致家具和价值不菲的古董等物,又看看赵攸宜:
“王妃,这……”
赵攸宜一笑:“妹妹俭省,但毕竟贵为殿下的侧妃,这殿里也太过清素了,故而日前收拾嫁妆时,我就挑出了金陵最时兴的家具摆件给妹妹添置些,也算是我这个姐姐的一点心意。”
慕容薇也赶快行礼:“殿下,妾身正要叫人去请殿下,王妃姐姐送来的东西太过名贵了,妾身怎么当得起……”
高衡见二妃和睦,特别是赵攸宜看慕容薇的眼神里透着真心的喜爱,一时心中无比畅然,当下摆摆手:“诶,王妃的心意,你就收着吧,左右都是一家人。”
三人闲聊几句,高衡突然开口笑道:
“今日安顿好了别苑,王妃不用过去看看吗?”
赵攸宜摇了摇头:“秦总管老成持重,有他安排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安顿嫁妆也没必要兴师动众,不过三日后就是五月十五,按大周的规矩,是要祭拜先祖的,上个月去探望母后时还提到此事,我想着顺便看别苑,就过去住两三日,也安顿一下诸事,正要请殿下允准。”
高衡是跟随赵氏皇后长大的,本就知道这说法,略一思忖便点了头,慕容薇闻言又道:“殿下,薇儿斗胆,殿下是否该陪着姐姐一同往别苑住几日,毕竟姐姐初来我大椋,必然思乡情切,有殿下陪着也能好些。”
赵攸宜听她这么说,余光扫了一眼高衡,果见他笑意淡了几分,心中笑叹:傻姑娘,你这好心怕是要害死我。
思及此处,她赶快笑着摇摇头:“妹妹好意姐姐先谢过了,不过殿下每日不是上朝,就是要往吏部理事,怎可住在城外,还是政事要紧,左右我三两日就回来了。”
高衡听她这话,笑着点点头:“还是王妃思虑周全,薇儿你啊,就是个傻丫头。”一时真情流露,高衡仿佛也有些过意不去,转头看着赵攸宜:“不过你初一那日午后再动身,本王送你过去,也嘱咐一下那里的奴才们,不可轻慢了你。”
赵攸宜虽然明白高衡说的是他自己安排在别苑的内侍和侍女,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不过面上依然装作欣喜,赶快谢过了,便起身告退。
回到主院,恰青女也从别苑里赶了回来,报上嫁妆已经安顿好,卫队和随行侍从等人已经都住了进去,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
“不过,跟随秦总管过去的那十名内侍和五个侍女也留下了,说是大殿下吩咐,让他们留在别苑伺候公主。”
赵攸宜颔首一笑:“无妨,他怎么可能信任我,这只是明里的人,暗中还不定有多少,只要咱们自己的人不被拉拢过去就不怕。”
青女点了点头:“下官会小心的。”
赵攸宜看着她笑了笑:“这事儿不需要你做,你也做不来,我自有合适人选,你给我准备笔墨信纸便是。”她这么说着,又掏出秦顺送来的别苑屋宅图:“这几日你辛苦点,将这图细细描摹一份,切莫出错,这原图我要还给高衡。”
青女虽然觉得自家殿下过于小心了,但也没有多问,赵攸宜则提笔,刚写了一个“弘”字,忽然意识到不对,叹了口气将字涂了,重换了一张落墨:“宁卿英鉴……”
8. 凤兮凤兮·旋飞思梧
三日后,在大皇子高衡陪伴下,赵攸宜带着贴身女史和侍女们来到北郊城外的别苑,说是北郊,其实离城门并不远,出城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帷车停在门口,车夫放了条凳,大皇子高衡先下得车来,又抬手去扶赵攸宜,赵攸宜对着他微微一笑,轻轻搭着他腕子下了车,跟随高衡进了院。
跨过门槛时,赵攸宜余光瞟了一眼门口迎候的宁含章,只见他一脸要杀人的表情,顿时心疼又好笑,不过想到今日这情形,反到觉得他这个状态不错。
高衡带着赵攸宜一路指点着别苑中的格局,到了前院小花厅中坐定,便吩咐将秦顺留下的十几个内侍和侍女都叫了过来,交代了几句令他们要忠心云云的话就挥手让他们下去,又对赵攸宜道:
“公主带来的卫队,本王还没见过,不如趁此机会认识一下。”
赵攸宜闻言心一沉,好在她提前料到会有此事,已经叮嘱过,便让青女去叫。
不多时就见宁含章带着四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脸上还带着些许孩气的人,今生再见此人,赵攸宜的心顿时狠狠地拧了一下:秦知节,她清楚记得这孩子前世为了给自己等人传信,死在了燕都内乱的那个晚上,本是轻功超绝,却被生生砍下双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标下总算不负自己的职责,也没有辜负公子的嘱托”,赵攸宜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他拼命爬到自己眼前,拖出的长长血痕……
她知道他是宁含章的亲随,也是他的亲兵,总是因为叫错他“公子”而被呵斥,却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整个卫队的开心果,鲜血淋漓死在自己眼前时,才不过十九岁,他的死,也让前世的宁含章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了笑容,前世他临终都死死攥着的那个锦囊里,就有秦知节的军牌。
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攥紧,赵攸宜垂眸压抑住心绪,抬头打量着众人,发现宁含章的确用心了——他此次应是带了五十人的卫队,十人设一队正,自己带一队之外,另外四大军头都是身经百战的校尉,除了带领斥候队的秦知节年龄小,容貌也有些孩子气外,另外三人应是跟他自己差不多的八尺汉子,可这次跟着来的——看着都是斥候队的那几位,要么就是身量不高,要么就是体型偏瘦,若非赵攸宜知道他们都是军中有奇才的人,她自己都不信这几位每个人手上都攥着不少人命,扛着数个战功。
她转头看了看高衡,果然看到他眼中现出些轻蔑之意,此时宁含章也带着众人行礼完毕,直起身子,赵攸宜又有点不踏实了——他站在这几位当中,实在是鹤立鸡群地有点过分了,实际上不只是卫队众人,整个花厅内再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的松鹤身姿和凛然之气。
但别人都可以不来,他这个卫队长是怎么都瞒不住的。虽然赵攸宜万般不愿,但今生的宁含章还是扎了高衡的眼:
“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周国武状元,宁家三郎了吧?”
宁含章听出高衡话中带刺,却是不卑不亢抱拳行礼:“殿下谬赞,下官宁含章。”
“诶,宁将军过谦了,本王常听人说你是金陵第一高手,恰好本王身边有个燕都第一高手,不如你们切磋一下如何?”这么说着,他也不问赵攸宜,直接一抬手:“蔺枭。”
他身边一袭黑衣之人闻令上前一步抱拳,此人容长脸庞,三十上下,赵攸宜也认识,若说沈放是高衡明面上的心腹高手的话,这位出身不明,官职不明,本领也远未尽显人前的蔺枭就是他暗里的第一高手,而且论单打独斗,他比沈放的身手还要好许多。
赵攸宜知道此人也不是宁含章的对手,但她顾虑的并不只是这些,这一战无论输赢,宁含章恐怕都讨不到好去,特别是如果赢了的话。
思及此处,赵攸宜笑着转向高衡:“殿下,今日别苑落成,难得欢喜,还是别让他们打打杀杀了吧……”
眼看高衡露出玩味笑意,赵攸宜心中暗恨,脸上却依然笑着,甚至眼波带了一丝潋滟之意:“若定要试试,还请殿下让两位将军不要动刀枪,比拳脚就是。”
高衡也怕赵攸宜面子上过不去,刚要点头应了,蔺枭却一笑开口,声音正如他的名字,飘忽喑哑,仿佛夜枭:
“王妃娘娘不必担心,高手过招都是点到为止,蔺枭久闻宁将军双刀将的大名,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赵攸宜心中暗自咬牙——此人最大的可怕之处并非是身手高明,正是细腻阴损的心思,说这话将宁含章架起来,就算是自己和高衡下令让他们不许动刀枪,估计他们也不能依了,果然宁含章转身微微一笑:“蔺将军说的是,还请赐教。”
赵攸宜心中一叹:前世他就是因为连败了高衡手下两大高手而遭了他的嫉恨,不过那是在自己已经跟高衡撕破脸皮之后,今生应该还能靠自己缓和这矛盾,何况如今有了别苑,只要不是天天见面,高衡应该也会很快淡忘了这些不快。
这么琢磨着,赵攸宜心中稍定,定神看花厅外院内,手持双刀的宁含章跟持横刀的蔺枭已经动起手来。
电光火石二十多招过去,就算是赵攸宜这样只学过四年剑术,堪堪自保的人,也看出蔺枭渐渐占了上风,几乎是在压着宁含章打,宁含章左支右绌,不多时脸上就见了汗珠,蔺枭却丝毫不顾自己刚刚说的“点到为止”仍是步步进逼。
若非知道此人武功远不如宁含章,赵攸宜几乎要挂像了,但此时她很明白宁含章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端起茶喝了口,余光看到高衡似乎侧头审视自己,更是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此时,门外胜负已定。
赵攸宜知道宁含章会乍败,但她没想到,他居然故意露出破绽,让蔺枭在自己左臂上划了一条大口子。
一时剧烈的愤怒和心疼涌上心头,赵攸宜在几乎爆发的瞬间强忍了回去,垂眸敛去眼中怒火:“殿下的人果然武艺高强,但今日可是咱们第一次来别苑。”
高衡在赵攸宜脸上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情绪,也没有发现自己不想发现的异常,满意之下也生出一丝过意不去,当下假意呵斥:“蔺枭!怎么回事!怎可在公主别苑落成之日见了血,赶快给宁将军道歉!”
蔺枭闻言假惺惺对着宁含章一抱拳:“宁将军,抱歉,刀剑无眼,是在下大意了。”
宁含章只是冷然一瞥:“无妨,蔺先生高明,宁某受教。”
高衡起身一挥手:“大家都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说完又对着赵攸宜伸出手:“公主,随本王去看看后院?”
赵攸宜抬眼带着三分适宜的嗔色,扶着他的手起身,同往后院去了。
来到后院正房,高衡看着别苑简单的陈设,早将刚刚的不愉快扔到脑后:
“公主,你这儿也太简素了。”
赵攸宜现在眼前仿佛还晃着刚刚花厅门口滴落的那些鲜血,只是简单应付:“别苑而已,一年也来不了几次。”
高衡轻笑着一抬手屏退众人,转到她面前笑:“怎了,还在怪本王?”
赵攸宜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了,挑起个笑意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吓着了,毕竟是见了血。”
高衡蹙眉露出一点怜意:“是本王的人不好,回去我定罚他,不过我也是看那宁含章对你似乎多有不敬,有心替你教训教训他……”他这么说着,拉住赵攸宜并肩坐榻上:“本王还以为随你出降的得是你的亲信,怎么你们看着有些……”
听他这么说,赵攸宜知道今日的戏是成了,当下心中一定,缓和了面色:“殿下也看出来了?”她笑叹:
“陵川是长在深宫的女子,怎会在禁军中有自己的亲信,宁大人与其说是随我而来,不如说是我父皇想让他来。”
“哦?”高衡很感兴趣的样子:“怎么说?”
赵攸宜心中暗笑他还真是容易上钩,脸上却现出三分委屈:“陵川说句实话殿下别不高兴,虽然你我力主和平,但正像如今两国互相忌惮,需要你我联姻稳固一样,我父皇派了宁卿家护送我出降,也是为着……”她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殿下刚刚自己也说了,他是宁家三郎。”
高衡顿时恍然了悟:“原来如此,大周陛下对宁家也不是……”说到这里,他忽觉语失,赶快打马虎眼:“那今日本王让蔺枭出手,也算是功过相抵?只此一遭可好?”
赵攸宜心中恨恨,却微笑颔首:“陵川倒不是怨殿下,只是不值当的,何况今日他吃了瘪,虽是自己本领不济,不敢记恨殿下,但怕是要责怪我不出手维护了。”
“好,以后本王不会自作主张了。”高衡似乎明白了他怒气的来源,顺势下了台阶,又着意说了几句好话哄得赵攸宜面色和缓,看看天色,就起身要走。
赵攸宜带着众人亲送他上了车,转身缓缓走到花厅,给高衡留下的人都分了赏赐,让蔚然带他们下去安顿,分配差事,自己缓缓走到里间,将众人都遣退,只留下青女。
手抚心窝吐出一口浊气,她马上红了眼眶。
青女看着心疼,更是愤懑,赶快上前帮她轻抚后背:“殿下莫气,大皇子他也太过分了……”
“不说他了,你去帮我叫宁含章过来。”
“这……”青女心知自家殿下不是苛责下属的性子,但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宁大人还伤着。”
“叫他来就是给他看伤的。”赵攸宜咬了咬唇:“那个人,你不管他,他就能任由伤口晾着发炎化脓留疤!”
她这句说的又急又厉,吓了青女一跳,赶快应了下去,不多时就将宁含章带到屋内,还贴心地提了药箱。
宁含章进门先拱手行了个礼,赵攸宜一眼就看到他小臂上的伤胡乱拿一个帕子裹着,仿佛也没有冲洗止血,手背上还带着星点血痕,顿时眼前就模糊起来,又垂眸忍住。
宁含章也发现了公主看着自己的手臂,立时就后悔了:“殿下,刚刚周女史唤得着急,下官以为殿下有事吩咐,一时失礼,可否容下官先换……”
“不必。”赵攸宜压着哽咽,这句话便说得带了几丝寒意,不过也不容二人反应,便抬头对青女道:“你去让他们端热水进来。”
宁含章一听就知道她是要给自己裹伤,赶快拜拜手:“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弄……”
“你弄什么,这么长时间你弄了吗?”赵攸宜彻底炸了:“闭嘴坐下!”
宁含章一个千军万马从容出入的人,就这么被她吓得一屁股坐在桌边绣墩上。
青女憋不住了,赶快行礼退出房间,端水去了。
赵攸宜一时失态,心里又恨,又疼,又害羞,转过身去摆弄青女取出的药粉绷带等物,一转头看到宁含章呆愣楞看着自己,顿时怒火也散了,只剩心疼:“看什么,袖子解开。”
“哦……”宁含章已经失去了疑问和拒绝的气势,乖乖解开包扎的帕子,摘了护臂,把袖口慢慢拉上去:
“殿下不必担心,只是很浅的一道口子,下官心里有数。”
“你有个……”赵攸宜把跟着清微真人学的不雅之词愣憋了回去,瞪了宁含章一眼:“你就是故意的。”
“下官的确是故意的,所以才说有分寸,是殿下……”
“的确是我写信让你韬光养晦不要与高衡的人争胜,可我没让你把自己弄伤!你……”说到这里,青女端着水走了进来,让赵攸宜止住了话头,自己走过去拿干净绷带浸了热水,拧干要为宁含章擦拭伤口,吓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躬身拜下:“殿下!下官不敢当,下官自己……”
赵攸宜攥着绷带,咬唇垂眸看着他,眼眶里含着泪又不敢落下,青女仿佛明白了什么,赶快放下铜盆,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绷带:“殿下,让我来吧,下官的医术你知道的。”
赵攸宜此时只觉得胸中憋闷,如被针扎,“嗯”了一声将绷带递给她,也不再说话,看着青女给宁含章擦拭好了伤口,上了伤药裹好。
“殿下,宁大人的伤并无大碍,好好休养几日就能痊愈了。”青女明白自家殿下一定有话要对宁含章说,简单叮嘱几句就端着铜盆离开了,还转身虚掩上了房门。
这样一来,宁含章更不自在了:“殿下,那下官也……”
“下次不准再如此。”赵攸宜收拾好了心情,抬头打断他:
“虽然咱们在异国他乡,日后也免不了隐忍做戏,但我不准你再让自己受伤,你的安危莫说那蔺枭,就是高衡也及不过,你记住。”
她的话,让宁含章心中如春雷涌动,一时热血上冲脸“唰”就红了,赵攸宜看着有趣,侧过头去赶快描:
“我知道你护持众人之心,但你想想,就算加上青女他们这些不会武功的,咱们总共不到百人,一个都不能少,必得先护好自己,再图将来。”
赵攸宜欲盖弥彰,却让宁含章冷静了下来,赶快起身称喏,赵攸宜叹了口气,也站起身看着他:“高衡此人,狡诈多疑,故而我要你装作与我不同心,才能稍免他的戒备之意,但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人,如临危急,就不必藏着掖着。”
一句“我的人”让宁含章刚刚正常的面色又红了回去,却是压着尴尬,敏锐地察觉了她话中深意:“殿下,大皇子对你不好么?”
“目前看,还行。”赵攸宜怕他太过担心,说得语焉不详,宁含章却没有轻轻揭过:“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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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殿下对大皇子评价不高。”
赵攸宜抬头看着宁含章,从他眼中看出担忧,心疼,疑惑种种心绪,唯独没有试探,她很喜欢他这种目光,从前世就是,一时暗笑自己这几日跟高衡待久了,面具似乎长在了脸上,跟眼前这人……哪还需说一半藏一半,当下叹了口气:
“他让我恶心。”
赵攸宜指指凳子,示意满脸震惊的宁含章坐下,将王府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便见他的脸色慢慢白了——比平素的白皙更多了三分。
经过前世,她已经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知道他这是气得狠了,赶快抬手按住他肩膀:“你不要又琢磨什么邪出,我不需要你替我出气。”
宁含章抬头看着自家殿下,震惊于她怎么能读懂自己的心思,赵攸宜见他这样子,半是好笑,半是心疼:“总之,他已经不配做我的夫君,我早晚要离开他,关于这个我自有计划,也需要你,青女、蔚然还有你手下亲信们,所有人一起帮我,今日我累了,明日咱们再细说。”
“好。”宁含章被她这话说得心里升起一阵暖意,和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熨帖:“殿下尽管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万……”
“闭嘴。”赵攸宜按住他肩膀的手用了用力:“你记住第一点,从今往后不许再对自己用这个‘死’字。”
“记住了。”
“出去,本宫要歇一会儿。”
“是。”
“严遵医嘱,不许再折腾。”
“遵命。”
宁含章慌慌张张出得门来,正看到青女憋着笑看着自己,也不敢多说什么,恭谨地行了个礼,青女遂将一个小布袋递给他:“大人的伤口没什么大碍,五日内不要沾水,每日晨间记得换这里面的药就好了。”
“好,多谢女史。”宁含章双手接了布袋,逃也似的走了。
青女转身进了赵攸宜的寝室,见自家殿下斜倚在迎枕上想心思,笑着上前帮她把大簪和凤冠摘了:
“殿下今日辛苦了,又遭一吓,不如小憩一会儿,再用晚膳。”
“现在睡了也是头疼。”赵攸宜就势躺下,拍拍身边,青女撂下凤冠走过去就要往脚踏上坐,被她一把拉起来拽到床边坐好:
“私底下哪儿那么大规矩。”赵攸宜说着不睡,多少有些迷迷糊糊的:“高衡送来的人都安顿好了?”
青女点了点头:“是宁大人带着秦校尉亲自办的,全部安排到了后院。”
赵攸宜听她提到宁含章,唇边挑起个笑意:“原来是干这个去了。”
“本是蔚然先去传殿下令旨的,不过那领头的内侍不愿奉命,宁大人就过去帮忙,也不说什么,就抱着刀往哪儿一站,皱眉看着那些人,那样子别说心里有鬼的,就是下官看了都害怕,他们一声不敢再吭就搬出去了。”
赵攸宜闭目假寐,却是一莞尔:“我都能想到他那个样子。”
青女凑过去,轻轻给她揉着额头:“殿下,其实你心里是很看重宁大人的,是吧?”
赵攸宜轻叹,缓缓睁开眼睛:“我也没必要瞒着你,这么说吧,有些事……你和蔚然不知道,不过本宫只需你们明白,宁弘之是与你二人一样为我倚仗信任的心腹。”
青女乖巧地点了点头:“下官懂了,择机会告诉蔚然的。”
赵攸宜反倒觉得有趣:“不问我为什么?”
“殿下自有识人之明,下官从未怀疑过,问殿下也只是想知道往后如何与宁大人相处。”
赵攸宜心中一叹,面上却笑了:“知我者,青女也。”
与主院相谈甚欢相比,前院刚刚安顿好的卫队众人就没这么轻松了,宁含章居所内,四大军头聚齐,除了秦知节在乖巧地为自家公子安顿行囊,其他三人均装作干自己的事情,却时不时瞟一眼宁含章。
宁含章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蹙眉抬眸看着三人:“想问就问,瞎瞟什么!”
话音未落,三人扔下手里的东西,马上坐齐了方桌的四面。
“说说吧,殿下单叫你去作甚,心疼你挨砍了?”嘴最快的单刀直入。
“就是,咱入夜就动手,把那些北椋人都咔嚓了?”粗豪汉子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愿。
“说实话,是不是跟殿下定了骄兵之计?要我们怎么配合你。”坐在宁含章对面的人一袭朱子深衣,双眸深邃仿佛在说“你小子别打算说谎。”
宁含章被三大军头劈头盖脸瞎问一通,脑袋都要炸了:“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一个一个问!”
秦知节也窜了过来,拽了个小杌子坐在自家公子身边:“我先问,公子你这伤药,是殿下给的?”
宁含章的心思秦知节多少是知道点儿的,此时听他这么问,赶快垂眸使了个眼色:“别瞎猜,是周女史给的。”
说着,他也平复了心情:“你们也都别瞎猜了,殿下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让周女史帮我包了一下伤口,问了问院子里安顿的事情,不过她让咱们明日一早到主院商议诸事,你们今天都早点睡,也想想有什么要向殿下谏议的,至于殿下的意思,明日就知道了。”
众人听到齐齐点了点头,那白衣人看了看他包裹整齐的伤口,似笑非笑:“话说你今日这苦肉计演的可够真了,那蔺枭要是没也藏着掖着,我看顶多也就是与我跟老郑在伯仲之间,怕是连老燕都打不过,你居然能输到见了血,公主心疼坏了吧?”
一句话,惹得宁含章一个眼刀瞟过去:“胡说什么,切莫轻敌,那蔺枭有点本领。”
“行吧,你说咱们就信~”白衣人见好就收率先起身,潇洒地阴阳怪气着出门去了,粗豪汉子提起屋角立着的护手双钩也应了一声,一拍还想说点儿什么的伙伴,几乎将他提溜起来:“哎,走吧,让他先歇歇,天天睡不好熬得跟大眼儿鹰一样。”
须臾间,屋里变得空荡荡,秦知节看着宁含章,一时面面相觑,许久,秦知节才开口:
“公子,大眼儿鹰是啥?”
“我哪知道,明天问你燕大哥。”说完这句,他就赌气一般躺倒在床,秦知节哀嚎:“公子,你又不吃晚饭了?!”
“闭嘴,你快去吃,早回来早睡!”
将秦知节轰走,宁含章躺在床上,抬手看着小臂上的伤口,耳畔仿佛又响起公主叮嘱自己的话,刚刚压下去的心思又浮了上来,千头万绪却只化作一声轻叹。
公主是不是心疼自己他不清楚,但他能清晰感觉到今日她心绪不佳,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切磋中的示弱做的过了头,但更多应该是因为那人……
宁含章带着恨意低声咬出两字:“高衡。”
9. 风采龙潜·谋策天下
翌日清晨,前院众人刚刚用过朝食就接到了公主殿下的传召。忙换了官服一路来到后院,进入花厅,宁含章带着四大军头恭恭敬敬行了君臣之礼。
经过昨日见到秦知节的震动,赵攸宜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再见四大军头,还是让她有些感慨——毕竟前世的最后,没少看到宁含章对着他们的军牌黯然神伤。
宁含章令四大军头一一报上官职姓名,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公主不但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性子爱好,甚至连他们前世的结局都深深印刻在心:
折扇不离手的杨文彦,字博之,名门弘农杨氏之后,雅好诗文,平时比起武者,更像个书生,但剑术枪术超绝,因北椋频频犯境投笔从戎,战功赫赫,原效力于宁家军先锋营,沉稳机变,为四大军头之首,比宁含章稍长,甚至有时候宁含章在做什么重大决策之前,都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堪称智囊。此人对北椋积怨颇深,前世自己与高衡撕破脸皮后,他无法忍受高衡欺压,屡屡触怒于他,宁含章怕他被高衡记恨杀害,设计故意将之气走,后来才知道,他并未回到京师禁军内,而是投入自家大表哥郭晞麾下,后郭晞被诬陷时也受到牵累被杀,直到死别,宁含章也没能找到机会说清误会,成了他的心结。
容貌粗豪的是燕鹡鸰,本是明武关附近一盗亦有道的江湖人,后被宁含章擒获感化,投入军中效力将功折罪,加入宁家军破阵营后,凭着双手一杆偃月刀屡立战功,平素马下用一对护手双钩,身形高大健硕,性情直爽,很擅长一些江湖门路。前世燕都之乱里,大家多次靠他的江湖经验脱险,可在回到大周后,他便心灰意冷封刀辞官,飘然不知去处。
排行第三的郑霖容貌英武中带着三分和善,他也是明武关边军出身,忠勇果敢,爱财有道,喜欢占亲近之人的小便宜,但大是大非从不含糊,赵攸宜此时看着他乐呵呵的样子,仿佛还能记起他前世总爱说的那句“郑某大节不亏”,他总是说要攒老婆本,却在前世众人回到京城后,执意回到边关效力。就在赵攸宜被贬到京郊公主府之前不久,听闻他阵亡于边关,最终也没有娶上老婆。
再有就是秦知节,比起其他三人,赵攸宜是亲眼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且还那么年轻……再见多少还是有点唏嘘,但她也明白往事不可追,前路必会被自己改写,并未让这种喟叹心绪影响自己太久,笑着一抬手:“诸位将军辛苦了,先请坐吧。”
待众人落座定,侍女上了香茶,赵攸宜就吩咐青女将门关了,开门见山道:
“此次来别苑住不了太久,故而将各位请来,交代一些事,也商议一些事。”她环视座下众人:
“在北椋期间,此处就是咱们栖身之所了,陵川想听听诸位对打理别苑的看法,不拘巨细,畅所欲言便是。”
她话音甫落,燕鹡鸰便一拱手瓮声瓮气开口:
“蒙殿下器重,末将不懂后院事务,但擅长教人练武,我的武艺就是野路子,但胜在容易入门儿,末将以为,此番咱们带来的卫队不过五十人,万一遭逢大事,怕是会捉襟见肘,虽然身在他国无法招兵,但跟来的工匠侍从,也有二十多个大男人,殿下将他们交给末将,不出三月便能教会他们熟练使用刀枪。”
赵攸宜微笑颔首:“燕将军所言极有道理,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本宫先允准你准备起来。”
燕鹡鸰面露喜色行礼,又有些疑惑:“敢问殿下,为何需要从长计议?”
他一句话令赵攸宜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笑而不语,一旁的杨文彦一叹起身,将燕鹡鸰按住坐回位子,对赵攸宜一拱手:“公主莫怪,老燕就是这样……嗐。”他笑着摇摇头:
“其实公主担心的正是下官想要禀奏的,如今别苑中不止有咱们自己人,还有不少王府来的人,虽然有些小人之心,但下官料定,这其中难免有大殿下的眼线,如今咱们还需多多整饬内部,我们卫队五十个人可说是铁板一块,但其余从金陵来的侍从工匠等人,就不好说了,不过下官别无长处,唯擅教化,若殿下允准,下官可当此任。”
赵攸宜颔首而笑:“杨将军所言极是,此事就有劳你了。”
说到这里,燕鹡鸰也像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一旁的郑霖起身行礼道:“殿下不必担心,左右先不练武,干活儿总可以吧,末将可以先带着咱们自己人……”他目光一动,又笑:“大殿下派来的那十个内侍也不妨带上,在后院开一块地方,种些菜蔬,养些鸡鸭,权作屯兵,这一年下来能省不少,还能看出他们的体格和秉性,更关键的是,咱们别苑这么多人,厨下和仓房一定要握在自己人手里,不然……”他敛去笑意:“恐有后患。”
赵攸宜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宗,却不料能帮自己周全此事的居然在卫队之中,想起前世看到和听来的此人于后勤经济方面的才能,她自然放心将此事交给了他。
刚刚议定,秦知节又起身加了一句:“殿下,末将觉得,每隔三两日带人上山砍柴也是可行的。”
他这话却令赵攸宜有些不解了,可看他那古灵精怪的样子,赵攸宜就知道这小子肯定不只是勤快爱干活,略一思忖想到一个可能:“你是说……巡查周遭。”
“殿下英明!”秦知节咋咋呼呼地一挑大拇指,把众人都逗笑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摇摇头:“不过末将也不确定周遭有没有暗哨,得巡过才知道。”他这么说着,回头看了看宁含章,只见他微微一笑开口:
“有。”
“?”众人都转头看着他,宁含章不紧不慢开口:“别苑出门不到一里路口有个茶棚,茶棚跟小二都没问题,但老板是刑名行暗探出身,往进城的方向有个车店,负责栓牲口的小二跟其他人都不熟,而且会武功,从这儿往南向着宣府方向不到二里有个山寺,应该是荒寺,最近重修的,里面师徒两个和尚,师父武艺不差,而且后院拴着的狗碗里有带肉的骨头。”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宁含章却仿若寻常:
“还有,大殿下送来的十五个人,十个内侍有八个夜里睡着呼吸绵长,会武功,剩下两个肩宽背阔,应该也会角力之类的功夫,侍女倒大多都是普通女子,只有一个手背上有道伤疤的会武艺,但身手可能比那十个男的都强。”
他说完这些,整个花厅内落针可闻。
许久,秦知节忽然攥拳一锤掌心:“哦~公子你昨儿晚饭都不吃就出去,大半夜才回来就是干这个去了!”
话音甫落,就看到自家公子面上露出自己最害怕的那种表情,赶快一瘪嘴认错:“我错了,统领。”
宁含章叹了口气,也没法跟他计较,起身对赵攸宜道:“他们几人的看法,就是下官的看法,若殿下允准,我们从即日起就着手整饬别苑,定不教人抓了把柄去。”
赵攸宜深深看了他一眼,才垂眸颔首:“好,大家已经想的很周全了,先这么办吧,我不在别苑的日子,会每五日让青女或蔚然来一趟,有事可以跟她们二人讲。”
众人闻言赶快齐声称诺,赵攸宜又着意勉励了几句,众人便起身告退,赵攸宜令蔚然替自己送众人,又撂下一句:“宁卿等一下,本宫有话说。”
宁含章有些纳闷,但还是乖乖坐好等着,待众人都退下去了,赵攸宜先对周青女道:
“去将小厨房早上熬的粥给宁卿端一碗来,另加些盐花。”
宁含章闻听刚想推辞,又在她说出第二句时愣住了,青女一笑下去,赵攸宜也发觉自己心疼之下一时失言,赶快找补:“以前在御书房的时候……你不就是喜欢吃酱菜,虽然从来不说,难道不是嫌江南菜色寡淡?”
“殿下竟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得……”宁含章微微动容,赵攸宜心中爱怜却丝毫不敢露,垂眸肃容道:
“毛病。”
“下官以后改。”
“那倒不用,难道本宫还供不起你盐吃。”
宁含章正窘到不知该如何是好,青女端着喷香的鸭丝青菜粥回来递到他面前,宁含章赶快起身双手接了,也顾不得再推辞。
赵攸宜看他接了粥就要往一旁放,又开口言简意赅:“趁热喝了。”
“殿下,还是先说正事……”
“这也是正事。”赵攸宜丝毫不让:“往后别总饿着自己,怎么说也是堂堂一个五品将军。”
“是。”宁含章无奈,赵攸宜看他乖乖开始喝粥,也不再逗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让青女拿了过去。
宁含章一展开就认了出来:“这是别苑的屋宅图?”
“没错。”赵攸宜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你已经把这个宅子都摸了一遍,不过我想如果有屋宅图,应该更方便你排布众人,部署……”
听赵攸宜用上了“部署”二字,宁含章眉梢一动,赵攸宜遂起身往里间走:“你们跟我进来说。”
宁含章赶快拿好屋宅图跟上,赵攸宜回头瞥了一眼:“粥也端上。”
“……”
进入屋内,赵攸宜与宁含章对坐圆桌两侧,展开那张屋宅图刚要说话,赵攸宜忽然看了看窗户的位置,宁含章马上会意:“殿下不必担心,此处方圆五十步有什么生灵下官都能听清楚。”
赵攸宜一挑眉笑看着那图开口:“这是个旧宅,在高衡之前都有过两个主人,连带这次,共修葺过三次,之前椋帝一时兴起将宅子赐下后,他自己从没住过,一直都是锁着偶尔着人来打扫,所以这张屋宅图你只要记清楚了,高衡也不会比你更了解这里。”她轻轻一点后院所在之处:“本宫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能靠卫队守住这里至少两个时辰,你有办法吗?”
宁含章仔细看了看那图上所示,又抬头看着赵攸宜:“给下官三个月,此处将成铁桶一块,可抵御十倍之敌三日。”
“若火攻呢?”赵攸宜也看着他,宁含章抬手轻轻一点:“后院有井。”
赵攸宜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没那么快,你且准备着。”
宁含章却蹙眉道:“殿下,下官能不能问问殿下有何打算?”
说完这句,他又仿佛觉得自己僭越了,刚想起身认错,赵攸宜却笑眯眯开了口:“挑动北椋内乱,然后离开这里。”
说完这句,赵攸宜便着意看宁含章的表情,却见他脸上一派平和,顿觉有趣:“你怎么好像预先知道一样?我跟青女说,她都吓一大跳。”
宁含章唇角微挑:“因为殿下刚刚已经告诉过下官了。”
“刚刚?”
“嗯,刚刚大家坐定,殿下就说了,在北椋期间,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赵攸宜琢磨着他话里的味道,心忽然一沉:“你说得对,我的确无意中露了心思。”
宁含章见她皱起了眉头,又想到她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大皇子府过与虎谋皮的日子,一时心中酸楚,赵攸宜收拾好心思一抬眸,正对上宁含章含情脉脉看着自己,一时就被那目光攫住。
相对无言良久,还是赵攸宜先回过神,垂眸压住心狂跳,灵机一动抓了个说辞:“宁卿在可怜本宫?”
宁含章此时已经变成个煮熟的虾子一般,恨不得一头凿穿地板把自己埋地基下面,一时讷讷哪儿还找得到体面说辞,赶快起身施礼:“殿下恕罪!下官不敢,下官……”
“行了,哪儿那么大规矩。”赵攸宜看着他通红的后脖梗子只觉得好笑,漫卷了那张图往前一递:“办你的差事去吧。”
宁含章如临大赦,双手接了图纸迅速告辞逃走了,青女和蔚然正好端着点心进来,三人匆匆打了招呼别过。
二姝进得房内,蔚然笑着给自家殿下递上点心:“殿下,宁大人怎么慌慌张张就跑了,遭了训斥?”
“没有。”赵攸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咬了一口点心很满意——还是熟悉味道,青女做的枣泥豌豆黄。
“谁知道他慌张什么,都是毛病。”想到宁含章刚刚那个眼神,赵攸宜就觉得这块点心甜到了心里。
“殿下,咱们今日要回去吗?”青女给她递上茶水,这么问了句。
赵攸宜想了想:“高衡允我到明日午后,不过我不想太过分,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就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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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攸宜选择在别院过夜,除了不想多见高衡那张脸,还有一个原因。
这个宅子有个暗道,是原主挖的,就连高衡也不知道,前世她与高衡决裂后被他关在此处,百无聊赖之下发现自己寝室后面有个暗室,不但可以存放紧要物件,而且还有密道通向城内,这条暗道曾经在燕都生乱时救过他们一行人的命,让他们得以在二皇子卫队前来擒捉自己之前先行逃入高衡控制的国都,思来也是可笑,当时明明他只要派一小队人马就可以接自己入城,但志在大位人却浑然“忘了”,想想也是,“亡于乱军”是个多适合自己这位敌国公主,下堂王妃的结局啊!
赵攸宜让青女蔚然下去歇着,自己走到雕花大床旁,轻轻抚着那粗壮异常的垂花菡萏雕刻,她知道那东西往右边转半圈便会打开床后的暗室,再往下……
不过今生她不打算自己发现此处,反正现在也不着急,以某个人的能力,他应该很快就会看出来,或许是今日,或许是再过几个月。
今生得了屋宅图细看,赵攸宜发现这个空间在图上其实早有暗示,只不过连带高衡在内的那些曾经的主人,都未曾上心过罢了。
宁含章没有让她失望,刚过未时,青女便来轻唤午歇的赵攸宜:
“殿下。”
赵攸宜其实已经朦胧欲醒,听她声音就睁开眼睛:“何事?”
“宁大人来了,说有要事面见公主。”
“嗯。”赵攸宜拥被起身:“让蔚然给他找点吃的,让他在外间边吃边等,你帮我梳妆。”她这么说着,起身坐在妆台前。
“好。”青女偷偷笑了笑,正被赵攸宜从镜中窥见,顿时也笑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不办完差事怎么可能想着吃饭。”
“下官明白了。”青女绷着笑下去跟蔚然交代了,又赶快回来帮赵攸宜梳妆,轻轻梳着她乌黑如云的长发,青女轻声道:“殿下很在意宁大人。”
“嗯。”对着自己最亲信的人,赵攸宜也不想藏着掖着,但依然欲盖弥彰:“毕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他又是忠心的。”
青女心中有了一丝猜测,但也不敢僭越,便手脚麻利地帮赵攸宜梳妆更衣,再出去请了宁含章进来。
赵攸宜抬头看看他:“吃饱了?”
宁含章“毛病”被窥破,勉强压着尴尬点点头:“谢殿下赐茶。”
赵攸宜无奈,只能先切入正题:“说吧,急着见本宫何事?”
宁含章看了看房内只有青女,便示意她关上门,方才开口:“殿下,下官怀疑这宅子里有暗室。”
赵攸宜早就知道此事,但也装出了合适的惊疑:“在何处?你已经找到了?”
宁含章摇摇头展开那张屋舍图,指了指后院正房:“殿下让熟悉这屋宅图,下官今日午后将所有屋舍都核对了一遍,唯独这一间”他指着东间位置:“如图所示,此间东西阔六步,南北长应是六步半,但实际只有五步,也就是说如果墙体无异的话,北墙与真正的北墙之间,应该有一个宽一步半,长六步的狭长空间……”
“这个位置……”
“正是此间,殿下的卧室。”
“……”他这一句,让对面二人都露出不寒而栗的表情,只不过一个是真的,一个是装的。
“留着终是隐患,所以下官来找找有没有什么机关。”宁含章看了看赵攸宜:“还请殿下和周女史先回避到外间。”
赵攸宜点了点头,带着青女退到外间,顺便将堂屋门闩上了,便见宁含章在内室走来走去,似乎是在找机关,不过他并未去试那些硬木槅子之类本就存在的摆设,而是先看了看屋内大概格局,又拿刀柄敲了敲东墙和西墙,俯身过去仔细听墙面传来的声音,最后一路敲到北墙附近,仿佛听到了什么,细细分辨下,忽然一刀柄敲在那菡萏垂花上,顿时有细灰簌簌而下。
他将刀挂回腰间,戒备着握住那垂花轻轻一拧,床后马上传来“喀啦啦”沉闷的机括声,紧接着是仿佛沉重石块移动的声音。
“看来没有机关。”宁含章站在床后,对着小心回到寝室的二人言道:“不过,不好说里面有什么,周女史你看顾殿下,我进去看看。”
“一起去吧。”赵攸宜自然知道那里面什么都没有,若说有,也都是好东西,便拿了烛台递给他:“你前面带路就是。”
宁含章想了想,也觉得这种在主人卧室的密室一般来说都是藏身的,有机关的可能性不大,就应了,点点头:“那殿下你跟紧下官,有什么不对马上退出去。”
“行,走吧。”
宁含章小心护着赵攸宜走到密室门口,只见那石门十分厚重,且与北墙上的青石严丝合缝,顿感精妙,他站在门口拿烛台往里面大概照了照,却没着急进去,撩开袍子不知道从哪儿摸出几颗棋子样的小石头,抬手使了个“天女散花”的手法,棋子自四五个方向弹出,打在墙壁和屋顶地下,也没什么动静。
宁含章这才端好了烛台走进去。
里面果如他所料,是个六步长,一步多宽的密室,沿墙摆着不少暗门柜,秋梨柜,都灰扑扑地落了一层尘土。
赵攸宜正待细看,宁含章却忽然闪到二人身前,将前方挡了个严实。
他太高了,赵攸宜想越过他肩膀看看前面都看不到。
“这里太杂乱了,难免落下什么磕碰着,周女史你还是先扶殿下出去吧。”
他这话让赵攸宜十分纳闷,反而更好奇了:“前面有什么?闪开我看看。”
“还是别看了。”宁含章却一抬手,挡得更严实了。
赵攸宜并不记得前世的这间暗室内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难道今生的暗室内有什么不同?!思及此处,她心一沉:“宁卿,退下。”
宁含章愣了愣,到底不敢违背她的命令,闪到了二人身侧。
幽暗烛火下,灰白髑髅幽深眼洞正对着门口,仿佛盯视着他们三个不速之客。
赵攸宜悚然一惊,却并不只是因为被那具骨架吓到,更重要的是,前世这个密室里并没有这具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