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狐朋狗友》
1. 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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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1]。
三途河上游,墨色树影阴郁婆娑,血红的彼岸花摇曳十里。冰凉浑黄的河水之中,每隔一千年会走出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女,长发抵足,衣衫褴褛,模样瞧来有二八,然而心智却始于婴孩。
但她们生来尊贵,是冥府孕育出的灵胎,自登临三途河畔、赤足踏在十里血红彼岸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下一任冥界之主——冥王。
只可惜,这一回走出的是个哭包。
怀罪少不更事的时候,眼泪就没少流——衣服硌着背了,哭一哭;蚊子叮包了,哭一哭;鸟屎拉头上了,哭一哭;饿了哭,饱了哭,晨起梳洗碰掉了一根头发,哭得跟号丧似的,三途河都要叫她哭得淹死鬼了!
然而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皮毛,最让怀罪悲切的是——堂堂冥王竟然有影子!
这可就好笑了,冥界来来往往的都是鬼,谁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像是鸭群里贸然混进了一只大红冠子亮堂堂的雄鸡,扎眼得很。
虽说怀罪不太喜欢这个比喻,也不觉得已经沦落到要和大公鸡相提并论,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冥界鬼,她实在不能接受自己有影子这个现实。
尤其是在听说自己的娘亲、姥姥、太姥,乃至往上追溯十八辈祖宗,都没有出现过影子先例之后,心智才满八岁的小冥王哭得更伤心了。
这一度让轮班照料这棵独苗苗的后土娘娘、酆都大帝、地藏王、十三阎王等一众大小冥司十分闹心。
震耳欲聋,振聋发聩。
每回冥王开哭的时候,冥界的鬼们都十分自觉地捉了两缕柳絮残魂塞到耳朵里,熟练得让人心疼。
历时多年,在众鬼的辛勤呵护下,这位年轻的冥王总算过上了心智和年龄一致的幸福生活。然而雁过留痕,当年那些哭鼻子的糗事,如今已然成了怀罪最不愿直面的笑话。
偏偏按年纪来排自己又是冥界最低的萝卜头,笑话早被年长的鬼们看完了,斩草除根终究不太现实。
怀罪独坐于奈何桥,头正正好塞进阑干里,看着脚下三途河潺潺的流水,煞有介事地歪头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纷扰了……
“这个傻子是什么鬼?”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鬼魂途径此处,兴致勃勃地向身旁的黑白无常发问。
第一次来冥界,他兴奋得满面红光,尤其是看到被卡在桥里仍十分悠闲的怀罪,心中难免肃然起敬。
“放尊重点——”
谁知两鬼差一人给了他一记板栗:“这是我们大掌柜!”
双管齐下,鬼魂痛得眼角泛起泪花,包着一包泪嘤嘤地向前走,再不敢言。
看了许久的风景,怀罪早已对冥界的每一处景致熟稔于心。
河下拂来腥味的风,吹开了少女额前的碎发,她抬手整理好,起身拍拍屁股,临走前凭栏看了一眼自己的江山——三途河、奈何桥、望乡台、三生石、黄泉路……
昏暗、阴沉、森森然。
怀罪阔步离去——不甚美丽,但确实纷扰。
鬼市一向热闹得很,会卖人间最时兴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常见常新,怀罪每次都兴奋得哇哇叫,正欲掏银子买,却每次都被严厉喝止——
“给我把钱收回去!”
“什么东西金贵到需要冥王亲自来买?送!必须送!”
“说!看上哪些了!我给你拿!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用最暴烈的性子说最温柔的话,冥府大大小小的鬼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溺爱着这个年纪最小的萝卜头。
哪怕这个人是冥界尊主。
“哟,怀罪来啦!快快快,看看我这铺子里有什么中意的没有,前些时日刚进了些好东西,喜欢什么自己拿啊!”
“卖馒头包子嘞!卖馎饦汤饼嘞!诶——怀罪?”食铺的生意兴旺,大头鬼也是在攒动的鬼脸中不经意瞥到怀罪的身影。
“怀罪你饿吗——”他扯着嗓子喊,“要不要在你大头伯这儿吃点东西——”
生意太好也是种负担。
怀罪也扯着嗓子应他:“不用了——后土娘娘等我回宫吃饭呢——”
然后揣着怀中的小玩意儿们,继续脚步轻快地往冥王宫走。
要问冥界最舒坦的职务是什么,怀罪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冥王。
冥界偌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逛鬼市不用花钱,还常有鬼差和铺子老板大打出手的轶事,一个非要替冥王付钱,一个执意不肯收,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难得能看到鬼有如此红润的脸色。
每日也不必为繁重的冥府事务所累,自有地藏王、酆都大帝、泰山府君等一众冥司为案牍劳行。只要独苗苗一声令下,几个老东西就恨不得争先恐后地替她上刀山下火海。
冥王宫内,后土打了个天大的哈欠,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
怀罪正好遇见,想来定是近日琐事多,又恰好轮上后土娘娘照料,故而十分贴心地提议说——
“后土娘娘,你太辛苦了,以后要是忙不过来,不必亲自来给我做饭,我可以去鬼市大头伯伯那里吃的。”
“我不辛苦!”后土一下子跳起来,“他那小作坊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再说了,听说鬼市里的食铺都不干净的,不亲眼见都不知道是拿哪个鬼做的馅料,庖房里说不定还有鼠妖蟑螂妖的冤魂到处跑,你吃了身体不舒服怎么办……”
她说得极为绘声绘色,饶是游逛过一百三十八地狱的怀罪也忍不住打了个颤,抬眼再看面前的家常小菜,平白多了几分满汉全席的清秀。
“呀,今天有龙井虾仁!”怀罪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是自然……”后土得意地跷起二郎腿,“明日换了泰山君那个老东西来,你就吃不到了。他做羊方藏鱼还行,这菜却只有我做得拿手!”
怀罪看着她大马金刀的坐姿,温馨提醒道:“后土娘娘,地藏王说这么坐对身体不好。”
后土想了想,识趣地放下腿,可一
2. 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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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鬼!醒醒啦!”
当小狗软乎乎的爪子伏在怀罪手掌心时,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睁开眼,后土已经抱着一只灰白色的小狗崽等着挨夸。
一人一狗,笑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哇——”
怀罪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挺直身坐起来:“后土娘娘,你好厉害,这么快就找来了!”
后土得意得翘尾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她十分机智地没有透露自己踏出鬼门关,刚呼吸到阳界第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就迎面撞见了一只母犬诞育五只幼崽的盛况,以及好心留下一根肉骨头,欲偷偷抱走一只小崽子,却被母犬狂追二里地的壮观景象。
“这是条正经小生命,给了你,一辈子的幸福可就交到你手上了,怀罪,你任重道远哦!”
后土说着,郑重其事地把小狗抱到怀罪面前。
怀罪点点头,目光熠熠地双手接过。
它那么小,那么软,还带着淡淡的奶气,毛茸茸的一团簇在怀里,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后土娘娘,你放心吧!”怀罪抬起头,认真地向她打包票,“我一定会像你们照顾我那样好好照顾它的!”
“?”
后土愣了一下,而后干笑几声,难免想起当年整个冥府手忙脚乱照顾小冥王的峥嵘岁月——
梳头时候拉头皮,疼得一介冥王放声大哭;饭菜色香味俱不全,狗吃了都痛苦地落下泪来;讲故事把自己先哄睡了,半夜惊醒,怀罪在东边,被子在西天;心血来潮带她去逛逛自己的江山,堂堂冥界之主被奇形怪状的鬼吓得险些嘎在阿鼻地狱……
往事……相当不堪回首。
“追蹑前贤就罢了,我们的境界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够上的,你用心看顾就好,不必这么苛求自己。”
想想也是,那一道道珍馐美味,那无微不至的关怀,怀罪觉得自己此生是无缘那样的高度了。
风尘仆仆许久,小狗似乎有些倦了,不多时便窝在她怀中沉沉睡下。怀罪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一点点挪进那个精心装饰的狗窝,唯恐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会惊扰到它的美梦。
她能感觉到这个小家伙暖暖的体温,能感觉到它血液的流动和毛发真实的触感,它睡得很乖,像是带着浅浅的笑意,鼻息下连胡须细微的颤动都是可爱的。
欢迎你来我家,好好睡吧,我的新朋友——
怀罪心中如是想。
然而初临宝地,这位新朋友似乎有些水土不服,一连几天都恹恹的,在窝里不怎么动弹。
“你怎么了?”怀罪摸摸它的头,却不知症结在何处。
起初以为它是饿了,菜蔬肉糜依次摆开,生的熟的软的硬的应有尽有,然而小家伙却兴致缺缺。
看来不是肚子饿了——怀罪想,或许是人生地不熟,它成了一只孤独的小狗。
遂每天起早贪黑地带它去冥界跑一跑,蹬蹬四条小短腿,甚至贴心地挑了几个还算有点姿色的地方,不至于有鬼出没惊吓到它。
可这似乎也不是关键所在,小家伙不喜动,有气无力地窝成一团,毛发也不如初来时那样有光泽了。
不会是病了吧?
怀罪心里一咯噔,连忙带着它去找后土。
“唉!”后土摸摸狗脑袋,“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什么事?”
“人间是阳界,冥界是阴界,它阳寿未尽,强行留在这里,有违自然法度,怕是活不长久的。”
怀罪刚想说什么,地藏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真诚发问道:“冥界的狗也不少,何苦去人间寻?”
后土不爽地辩解说:“冥界的狗都死气沉沉的,我这不是想给怀罪找个活蹦乱跳的吗?万一呢?万一这只狗有灵性,不就能一直陪她玩吗?”
受了她一记眼刀,地藏王缩回脖子,识趣地赶紧闭上嘴。
怀罪心里着急,好不容易找到空插话,连忙举手道:“后土娘娘,地藏王,它会有危险吗?该怎么做才能治好它?”
“眼下,只能送回去了……”后土用刚摸完狗头的手摸摸怀罪的头,“对不起啊怀罪,这回是我欠考虑了。”
想到要把它送走,怀罪心里有些难过,离别的情绪上来得很快,她还没来得及给它想一个好听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和它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它就要走了。
走吧,走吧……离开我,你才能更好地活着……
她抱着它,脸最后蹭了蹭它的脑袋,把它重新交还给后土。
然而后土十分丝滑地把小狗递给了地藏。
“你去还。”小小的商量,大大的命令。
地藏受宠若惊地接过:“为什么我去还?”
一想到它娘亲龇牙咧嘴的模样,后土赶紧汗涔涔地偏过头去,语气却丝毫不露怯:“谁让你这么闲。”
地藏王扁扁嘴,论嘴皮子上的功夫,他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能占她的上风。
小冥王眼底的难过藏不住,两人相视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开心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后土安慰她,“地藏说了,冥界的狗也很多,放心吧!他这么神通广大,一定能给你找个比这还好的来!”
地藏看着她,缓缓睁大了眼睛。
“当真?”
“当真!”后土丝毫不理会,继续满面春风地和怀罪拉钩,“我监督。”
于是乎,在后土娘娘的淫威之下,地藏王过上了起得比狗早,睡得也比狗晚的美好生活。
“这只不行?这只太大了,怀罪怎么拉得住!”
“不行不行,这只要死不活的,一点朝气都没有,我看着都要难过了!”
“这个也太丑了吧?”后土捂住狗耳朵,生气道,“和你长得有什么区别?”
忙忙碌碌数日,总算是从冥界千万只狗里挑出了只雪球般的小白狗,眼睛圆溜溜似葡萄,和怀罪一样讨人喜欢。
据说交完差的地藏王回去后,倒头睡了整整三天。
“哇,它长得好好看啊!”怀罪两只手攥着衣角,惊喜地不知道怎么抱才好。
后土笑了一声,替她把小狗放进树墩狗窝里:“妥妥的冥界狗,这回你可以好好和它一起玩了!”
它确实很乖,也很活泼,不挑食,不乱窜,不随地大小解,完美得无可挑剔,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十分讨怀罪的欢心。
加之三日未闻地藏王的消息,怀罪一度以为是后土娘娘挑不出合适的狗,干脆把地藏王变了送过来。那几日她遛狗都遛得十分拘谨,直到亲眼见证后土娘娘和地藏王同时出现,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它四处玩耍。
确认了,是真的狗。
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
3. 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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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黑气自窗棂激涌而出,云雾一般森森然倾盖下来,将巍峨高耸的冥王宫笼罩于一股强大的危险气息之中。
踏上千级青玉石阶的第一步,怀罪就觉察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压迫感。
诡异的铜铃声串串响起,犹如大珠小珠溅落玉盘,夜色扭曲地折射下来,将囚困在无尽黑暗中的冥王宫捆束着,侧耳细听,似有婴孩痛苦的啸叫。
“白日青天休说鬼,鬼仍有趣更奇哉。要知形状难堪处,我被揶揄半世来……”[1]
空洞洞的声音盘旋在头顶,像哭亦像笑,经久不息。怀罪抬眸,加快了脚步,迎着浓雾拾级而上,未有一丝迟疑,犹如纵身扑向猛兽的血口。
死亡的叮咛还在继续,与此同时,自冥王宫顶倏地落下九串红艳艳明晃晃的灯笼,比淋漓的鲜血更刺目。妖娆的红色火焰贪婪地跃动着,那是猛兽眸中嗜血的精光。
冰冷的石阶氤氲着恐惧,怀罪的脚步没有一刻停下,疾疾登上高台。九幽浑浊的风掠过少女的耳畔,扬起丝丝缕缕的长发。
“肥瘠短长群眼见,与人踵接更肩摩。”她一把破开宫门,高声道,“请君试说阎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2]”
然而,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片死寂。
“咚……咚……咚……”
怀罪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她抿了抿唇,抬步缓缓向里走去。
谁料还没来得及踏出去,眼前倏地一黑,门梁上赫然倒吊下一张狰狞可怖的鬼面,目眦欲裂地盯着她!
两鬼咫尺之距,面面相觑。
静默,长久的静默……
预料中的尖叫声没有如期响起,日游神似乎有些失望,虚着眼道:“小殿下,你这样会显得我很白痴哎。”
怀罪看着他的白衣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往上看,他的双脚被麻绳倒吊着绑得严严实实;往下看,日游神独有的白玉冠脱离了束缚,正悠闲地躺在地上小憩。
“野仲大人,”她捧起地上的白玉冠,真心竖起大拇指,“你绑自己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精心准备了小半个时辰,就这?
日游神白眼一翻两腿一蹬,晕厥在地。
怀罪走上前,小心揭下他脸上的黄金面具,十分真诚地劝慰道:“不过下回还是别用血河将军来吓唬我了,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被吓到呢?”
“老大以鬼面闻名,若是连他都吓不到你,那这世上就没什么能让你害怕的了。”
不言而喻,血河大将军天上地下第一丑,丑得惨绝人寰。
怀罪忽而有些心疼,她想,既然手下副将都知晓了,血河大将军也是听说过那些传言的吧?
虽然从没听他说过什么,但他心里肯定很难过,否则怎么会百年千年都把自己藏在一方精致的面具下面呢?
他把自己锁起来了,不愿面众人,不肯见天日。
怀罪低下头,念了个诀,偷偷碎掉了那张血河大将军的金色面具。
“对了,游光大人呢?你俩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日游神正慢条斯理地把白玉冠重新簪回头上,闻言,朝厚重的大门努了努嘴:“那儿呢,托你的福,卡墙里了。”
怀罪一拍脑袋,连忙跑上前挪开门。
禁锢许久,卡得四仰八叉的夜游神得见光明,有气无力地滑落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下来——
“小殿下,这才几日不见,你力气长得也太快了!”他掩面控诉。
“游光大人对不起。”怀罪蹲下来,老老实实地向他道歉,“好久没见,你们来找我,我可能太开心了,没注意手里的分寸……”
小冥王两撇眉毛愧疚地皱成一团,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莫说是夜游神,谁也再狠不下心说教了。
“罢了罢了,扶我起来吧!”
于是只能仰天长叹,自己认命乎。
扶着年久失修的老腰,艰难挪动半晌,夜游神总算是在长案前坐了下来,猫伸腰似的一挺背,立时听闻到骨节间噼里啪啦的一串响动。
“谁在冥界放炮竹?”怀罪腾地一下站起来,敏锐地看向宫外,“不能放,会吓到鬼的!”
然而并无人应,回过头来,夜游神已满面春风,神采奕奕,又是一副宝腰未老的青春模样。
“小殿下坐好。”他按着她的肩坐下。
怀罪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他们,只见日游神一副贼兮兮的笑模样,从怀中摸出一堆瓷瓶,依次摆在案上。
“这是什么?”
她见识过的东西不多,看什么都新颖,好奇地凑上前摸了摸,又上手掂了掂,着实有些分量。
“这个嘛……”日游神拿起一壶酒,十分欠揍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是凡人的宝贝,有了它,什么烦恼都能忘记,什么好东西都能拥有。”
怀罪不自觉睁大了眼睛:“世上还有这种宝贝?”
“那当然,冥界才多大,六界之一而已。”他取了酒壶上的红布封,慷慨地递了一壶过去,“小殿下想不想尝一尝?”
怀罪点头如捣蒜,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尝了一口,然而却并不是什么玉液琼浆,辣辣的,辛味直刺肠胃,喝得她小脸皱成痛苦的一团。
“这宝贝不怎么好喝……”
“贵得我想死,怎么会不好喝呢?”日游神不愿相信。
她连连蹙眉:“野仲大人,你是不是被骗了?”
日游神:“不可能,你再尝尝?”
夜游神:“对啊,肯定是没喝习惯,多喝几
4. 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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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这么久,总算是来了!”见到池头夫人,夜游神松了口气,“再不来,这家伙要吃小孩了!”
“什么鬼话!”日游神起身,小心把没喝完的酒重新珍藏回怀中,“我就是把你吃了,也不舍得吃怀罪啊!”
没想到多年的老伙计居然有一家独大的心思,夜游神打了个冷战,自觉蹦开三丈远。
“姜休你来得正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走了。近日凡间事多,没我们这俩左膀右臂,老大指定得累成老狗!”
池头夫人看了看沉睡不醒的怀罪,加之空气中弥漫着的混杂气味,忍不住问:“你们对小殿下做什么了?”
日游神道:“小殿下喝了些酒,烦请你受累照看一晚,第一回醉,难免会不舒服。”
原来如此……姜休点点头表示应下:“好,我知道了。”
“真是的……最近事怎么这么多?还让不让鬼休息了,真不拿鬼当人是吧……”
“知足吧!谢必安和范无救那俩孙子比我们还忙,我看奈何桥都快踩塌了,只怕孟婆庄的锅底也要熬出火星子了!”
“啊!!!”日游神仰天长啸,“又是哪个犄角旮旯在打仗啊!能不能消停一点!”
两鬼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声音回荡在宫门外,越来越浅,直至听闻不见。
池头夫人敛衣,这厢正欲坐下,门外忽然又伸进来两颗笑眯眯的鬼头——
夜游神开腔:“哦对了!”
日游神搭话:“等小殿下醒了记得告诉她,日后不论何时何地,喝酒切记不得超过三壶,三壶是最高处,一旦越过,她会醉的。
言毕,这才放下心缓步离去。
姜休点点头表示记下,悉心替怀罪将乱发拨至耳后,看了半晌,露出温和的笑。
“起来了小殿下,我们去寝殿里睡好不好?”她细声询问着。
这声音好熟悉……朦朦胧胧中怀罪睁开了眼,没看到日夜巡游,却看到一位貌美的红衣女子,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我怎么,好像看到姜夫人了……”她两手撑着眼皮缓缓凑上前。
“是我,是姜夫人来看小殿下了。”
“怎么会呢……这个时辰,姜夫人……不是应该在血池地狱吗……野仲大人和游光大人呢?他们去哪里了……”
“就是他们唤我过来的。”姜休耐心地回答她,“两位大人替小殿下守护冥界去了,今晚姜夫人陪你,好不好?”
怀罪红着脸笑笑:“好。”
她喜欢池头夫人,就像喜欢血河大将军那样。他们和别的鬼不一样,仪态翩翩,每每看着实在赏心悦目。
若要问整个冥界最优雅的鬼是谁,他俩必占榜上鳌头。后土一早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不就是妥妥的冤大头嘛!
她盘算得相当完美,先把怀罪教得知书达理,日后怀罪有了孩子,还能接着干,生了男孩交给血河大将军,若是个女孩就交由池头夫人。
千秋万代,绵绵不绝,哈哈哈哈哈——
也正如此,怀罪心智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后土送来学规矩了,坐卧立行、举手投足都有大讲究,学得小冥王是头昏脑也涨,饭量明显下降。
“算了算了,学个屁不学了!”
奈何败给了自己的心软,后土最终还是打消了将怀罪培养成六界优雅第一人的远大理想,但耳濡目染却是必不可少的,经常明里暗里忽悠怀罪去骚扰这两大仪态楷模。
池头夫人摸了摸怀罪的脑袋,扶她起身向寝殿走去。烛火之下,影子温柔地跟在她们身后。
是的,两道影子。
盘坐于软榻上,怀罪醉眼迷蒙地看着姜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沉,思绪全部混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姜夫人,”她仰着脸问姜休,“你说……世间有能让人忘记烦恼,拥有快乐的东西吗?”
“小殿下觉得有吗?”
怀罪沉坐着,半晌讷讷地说:“野仲和游光大人说有,还特地带了一份给我。可我尝过了,喝了好多,却没能让它带走我的烦恼,也没有让我觉得开心。姜夫人,你说……是因为我的烦恼太重,还是贪心不足,想要的快乐太多?”
姜休坐在她面前,静静地梳理着怀罪的头发:“小殿下不开心了吗?”
话至此,怀罪却沉默了,看着身前的影子一言不发。
只一眼,姜休便心中明了。
“其实有影子这件事……不能怪小殿下……”
怀罪懵懵地抬起头,真心提问:“那怪谁比较好?”
姜休笑了一声:“要怪就怪天意吧。”
她顿了片刻,似在思忖分寸,然而还是开口道出从前事。
至此,怪罪这才知道,自己这影子病竟是有渊源的——
原来,当年怀罪的母亲曾受过鬼魅残害。那是一种无形的墨色恶灵,萌生自地狱最深最暗之处,万年难得一遇,功力深厚不容小觑,因不满冥王执掌冥府而积怨,遂夜行至冥王宫刺袭。
那一战极为惨烈,甚至触动了冥界大地裂。鬼魅残忍嗜血,怀罪的母亲颈脉被咬,血流如注。加之危难中动了胎气,修为大减,最后不得已与那恶鬼同归于尽,纵身跃入女青地狱,以身躯填补地裂,这才使浩劫得以平息。
“或许便是那时埋下的因果,这是天意,无可避免。小殿下不必难过,你是冥界之主,本就与百鬼不同,有了影子岂不是更加独一无二了吗?”
怀罪讪讪一笑:“姜夫人总是有法子哄我。”
“哪里是哄?”姜休摸摸她的头,“小殿下长大了,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姜夫人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哪怕日后我不在身旁,殿下也定能自有决断。”
“姜夫人,那……你见过我娘吗?”
“见过的,你和她长得很像。”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好,和小殿下一样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那我爹呢?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你爹他……”姜休顿了一下,然而却没有后话了。
怀罪抬起头:“姜夫人,你怎么不说了?”<
5. 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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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罪勤勤恳恳地哭了好一场,翌日肿着一双桃子眼示众的时候,才知道姜休还会在冥府待上一年,并不是第二日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哭早了……
所以一年之后该怎么哭才能后浪拍前浪呢?
她开始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可惜了,姜夫人一走,以后想要学做一个风度翩翩的鬼,就只能劳烦血河大将军了。也不知即将成为冥界优雅第一人的他,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小小雀跃一下。
她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血河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血河大将军,名羌无,掌管奈何桥与血河地狱,手下有日夜游神两大鬼差。或许是人间做血河忏的百姓太多,他总是很忙,却又常常能忙出风采,忙出风雅。
冥府的冥吏生前很多都是阳界极贤德之人,人间极讲究繁文缛节,血河大将军却从中能脱颖而出,成为与池头夫人分庭抗礼的劲敌——
看样子,活着的时候也被所谓的礼节荼毒得不轻。
一个身具礼义仁智信等众多美好品德的魅力男人,年纪轻轻就贤德到被送到冥府的程度,怀罪不觉得他会有这种狡黠心思。况且不常称颂旁人的池头夫人,在离别之际也给这位多年的劲敌豪掷了几句美言。
然后郑重叮嘱怀罪,日后若她不在了千万记得去麻烦血河大将军。
“怀罪,在想什么呢?”
正思量的时候,一道嘶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抬眸一看,一只吊死鬼正端着茶水走来,长舌暴眼,面容惨淡。
怀罪常常想,孟婆阿奶真是个好鬼,孟婆茶馆忙的时候,总是会招募鬼做伙计,对容貌粗鄙的鬼也从不持偏见。
于是造就了现在满茶馆全是长颈鬼、赤发鬼、烧死鬼、僵死鬼、一足鬼、淹死鬼的盛况。
“没什么,”她两肘撑脸,伏在茶案前喃喃道,“池头夫人要离开了,我有点舍不得她……”
“不是还早嘛……”吊死鬼把裸露在外的舌头兜了回去,给她倒了杯茶,“不急。”
怀罪双手接过茶盏,叹了口气道:“但早走晚走,总有离别之日的。”
“这么早就开始难过,岂不是每一日都会不开心了?”
“我没有办法。”她的手落在胸膛的心脏上,“它忍不住想,忍不住替我难过,虽然它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可是我好像控制不住它。”
“这好办呀!”吊死鬼邪眯眯一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把鬼哥哥我收入冥王宫就好了,我保准你没心思想这些伤心事,天天乐不思蜀!”
话音落,满茶馆大大小小的鬼伙计都围坐了过来,目光齐刷刷落在怀罪脸上——
“还有我还有我!看看我呀!我也可以!把我一起带去冥王宫吧!”
怀罪目光星亮:“好哇!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说不定还能赶上泰山府君做的羊方藏鱼呢!”
一听泰山府君,众鬼倒吸一口凉气,瑟缩在一堆,连忙摆手摇头。
“你们总说愿意跟我走,”怀罪的眸子黯淡下来,“可每次一提泰山府君、后土娘娘和地藏王他们,你们就又改口。我已经长大了,这种哄人把戏一点也不好玩了。”
长颈鬼摸摸发凉的后脖颈,道:“泰山君那个老头子把你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我怕还没熬上当鬼差就先被他一巴掌扇死了!”
一语破天机,众鬼连连应和。
“怎么会呢?泰山府君他老人家天天盼望着我能带个鬼回去,若是看到我一下子带了这么多过去,一定会非常开心的。”说完,怀罪还郑重其事地加了句,“真的!”
然而鬼脸上一副副无语凝噎的神情,分明写满了不可信。
“罢了罢了,冥王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可以理解……”
“啧啧啧啧啧——后土娘娘他们都教了些什么啊?男女之事这么重要怎么一句也不提?这要是被心怀不轨的鬼勾搭上了,只怕哭都来不及!”
“对啊对啊!怀罪每日都在冥界里游来荡去的,实在危险得很呐!”
一众鬼赞同得不能再赞同——
“就是!要不是我敦厚老实勤勉正直善良淳朴,我现在说不定都当上冥王宫的驸马爷了,左手一个儿子右手一个女儿,气派!”
此话一出,众鬼的目光全部定在了他身上,片刻,嘁声群起——
“你那小身板!受得住地藏王、后土娘娘、泰山君、酆都大帝、阎王、救苦天尊一人一个大耳刮子么?”
“你那死相……可别来玷污怀罪,我怕未来的小冥王长得像个笑话……”
他们拢在一处说着悄悄话,怀罪听不明晰,就算听见了只言片语,也是一头雾水。
“你们在说什么啊!”
她很想融入进去,泰山府君不就是想让她带好朋友回去给他看么?可为什么孟婆庄的鬼们都不这么想呢?为什么又会怪到后土娘娘他们教导不佳上?还会提到“心怀不轨”“哭”这些奇奇怪怪的字句上?
怀罪融不进去,她想,或许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纵然年纪到了,却依旧是冥界最小的萝卜头。
快快长大吧,长大就都会知道了吧?
她起身,独自出了门,在孟婆茶馆荒凉的古道旁,看见了一个独臂独腿的小男孩,他孤身一人坐在地上,逗弄着一株开得正艳的彼岸花。
“小鬼,你在干什么呢?”
怀罪停下了脚步,在他面前席地而坐。
小男孩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咧嘴一笑:“在看一朵没有叶子的花。”
“没有叶子的花,很稀奇吗?”
“那当然,人间的花都是有叶子的。”
“你从人间来?”
“对啊。”
“真好,我还没见过有叶子的花呢。”
“嗯?”男童有些疑惑,“怎么会呢?人怎么会没见过花呢?”
怀罪盯着眼前的彼岸花,摇了摇头:“我不是人,我是鬼。”
“我也是鬼呀!”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鬼,我生在冥界,长在冥界。”
小男孩看了她半晌,道:“你是冥王吗?”
怀罪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你很奇怪,居然是个有影子的鬼。”
他放肆地笑了几声,笑得怀罪有些不自在,遮了遮身后的影子,忍不住反驳他——
“你也很奇怪,你只有一只手一条腿。”
“我有双手双脚的,”小男孩很认真地应她,“只不过,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把我带去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弄断了我的手和脚,让我替他乞讨赚钱,我是在雪天里冻死的。”
原来是这样……怀罪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重了,下意识向他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
气氛很温和,并无什么戾气,两个人相视一笑,便也相安无事了。
摆弄了半晌的花,怀罪开口问他:“小萝卜头,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小男孩想了想:“不行。”
怀罪的声音有些落寞:“为什么?”
“我现在是中阴之期,很快就要投胎去了,我爹,我娘,我的朋友们还在等着我呢,尤其是我爹和我娘,这么久没见到我,他们肯定很想我。”
“可是你喝了孟婆汤,转回转世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人间有句话,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而且,亲人之间有血脉联结,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开口就能明白,我相信,只要缘分未尽,凡事会有个圆满的结局的。”
“你的爹娘……要是再见面,他们能认出你吗?”
“一定会的。”<
6. 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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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经年晦暗幽深,踏入人间熙熙攘攘的长街,是怀罪第一次见到阳光。
到处都是光艳鲜亮的,她沐浴于天光之下,好奇地四处张望着。阴间虽然也有鬼市,却远远不及这里丰富有生气,吆喝声不绝于耳,吃的玩的琳琅满目,就是再长十双眼睛也看不过来。
怪不得池头夫人一定要回人间,这里也太好了吧!
怀罪第一眼就满心满眼地喜欢上了。
最重要的是,这里每一个生灵都有影子,不单人有,连花花草草也没有被忘记。怀罪兴致勃勃地看着脚下,一蹦一跳地踩着周围人的影子,第一次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早就听闻人间无钱寸步难行,她还特地带了不少金银傍身。只不过,从小到大都在冥界,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冥王宫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宫门不知道进进出出了多少次,最后实在不忍让那些兢兢业业照顾自己多年的老东西们担心,还是煞有介事地留下了一封信——
“后土娘娘,地藏王,泰山君,酆都大帝,转轮王,太乙救苦天尊,孟婆阿奶,池头夫人,血河大将军,还有所有关心我的冥司大人们,对不起,来不及写你们的名字了,我要走了,我想去六界别的地方看一看,孽镜会护佑我平安。不必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寥寥几句话,把该说的都说了,这下他们总不会着急了吧?怀罪欢喜地摸了摸脖子上悬着的孽镜,对自己的话术表示十分满意。
于是十分慷慨地奖励了自己一个大肉包子,一口咬下去,汤汁丰盈,唇齿留香,餍足得她睁圆了眼睛。
真好吃啊!回家的时候一定要给后土娘娘他们带几个回去尝尝——她如是在心中提醒自己。
让他们赶快学着做。
人间烟火气是六界最浓的,向来不缺珍馐美食,正眼花缭乱着,迎面又走来一游街小贩,扛着一根稻草竹杖,上头插满了红亮晶莹的山楂串,一下子就把怀罪的目光勾了过去。
“姑娘,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来一串吗?”
“好啊好啊!”
她点头如捣蒜,喜滋滋地看着小贩取下一根递到她手里。
“多少钱?”
然而,就在付银子的关键时刻,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突然飘入了她耳朵里,让她的心莫名恍了一下。
声音很弱,没听清是什么,怀罪回过头,身后是来来去去的行路之人,并无什么异样。
或许是听错了吧。
她重新挂上笑容,复问了小贩一声:“多少钱?”
这一回,那声音明显清楚了些,然而和着小贩的话,怀罪还是没听清。
她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一切如旧,没有可疑之处,可她又确实清清楚楚听到了第二个声音,于是忍不住问小贩:“大伯,方才你有听到什么别的声音吗?”
“声音?什么声音?”
怀罪很认真地向他描述:“就是一种很轻很远,诸如小鬼低吟一样的声音,好像是在和我们说话。”
小贩眼一瞪,后颈忽然开始凉嗖嗖起来,连忙摇头摆手道:“白日青天,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鬼,没听见没听见……”
而后扯着笑从怀罪手里讨得两文糖葫芦钱后,果断脚底抹油溜开,速度之快令冥王瞠目。
“人族善奔走。”
看着那望尘莫及的背影,她赞许地点了点头,默默记下此行第一件常识要闻。
悠乐的时光疾逝如飞鸟,夕阳没入西山之后,天暗得很快,不多时便见了月亮。
白日里顾着游玩,没什么心思去牵挂冥界,如今夜幕降临,黯淡浅薄的光和阴间很像,一下子勾起了怀罪的思乡之情。
“一整日不在,也不知道冥府是个什么状况,酆都大帝不用再替我做饭,他是开心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呢……”
她默默嘟哝着,脚下百无聊赖地踢着一块碎石。老家伙们都真心实意地宠爱着她,虽然主观猜测他们可能在偷偷担心难过抹眼泪,但怀罪脑袋里还是忍不住浮现出一些诡异的场面——
冥王出走,百鬼狂欢,后土娘娘站在桌案上开怀大笑;地藏王擎着幢幡和宝珠给她伴舞;酆都大帝激动得扔掉庖房里所有的油盐酱醋茶;大捞勺飞出去的时候,不慎误伤了正在转圈圈的阎罗兄妹,两人的眼泪刷地一下落下来,却是喜极而泣;一百三十八地狱成为极乐世界,无数鬼魅载歌载舞把酒言欢……
不……不至于吧?
冷风乍起,她一哆嗦,赶紧晃晃头把这些荒唐的画面从脑袋里赶出去。
然而随冷风而来的,还有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的低吟——
“帮我……帮我……”
这一回,怀罪真真切切地听清了,而且和白日那个声音一模一样!
她转身回望,入目的却只有树林间随风翕动的枝叶,偶尔从头顶落下几声突兀的鸦啼。
沉吟还在继续,压抑的气氛随之一阵阵席卷而来,林间自上而下蒸腾起迷蒙的白色雾障,昏暗的夜色映照在古木之中,冷风飒飒,低迷的呼唤波浪般向她涌来——
“帮我……帮我……”
听
7. 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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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回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送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鬼回家,这就难了。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家住何处,不知道命丧之地,不知道死因为何……
怀罪捧着自己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鬼懵懵的,看她愁眉不展,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她好奇地问他。
“我……我不知道……”
好熟悉的一句话。
苦主靠不住,怀罪决定大胆依靠一下自己积累多年的聪明才智——不出意外的话,这玩意自己多少应该有一点。
于是她俯下身,很认真地端详着鬼兄弟胸前的血洞。
很有力的一击,几乎将人整个贯穿,如若不是血海深仇,怕是很难下这么狠的手。但由于年限久远,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利器所致了。
可伤口处浓烈的杀意却经久不息。
牢狱——这两个字一下子蹦进怀罪的脑袋里。
听闻人间多酷刑,狱中死伤不可计数,主审之人为了拿到画押常常不择手段,以致鬼差们不得不半夜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去收冤魂。冥界大大小小的地狱多达数百处,关押着各路祟鬼厉魅,其中不少令人咋舌的磨难就源自于人间刑罚。
鬼善于学习,这一点怀罪深信不疑。
“走,或许故地重游能让你想起些什么。”
有了方向也就有了自信,她友好地冲鬼兄弟咧嘴一笑。
鬼一如既往地用白眼凝视她。
就这样,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两只鬼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一处怨气冲天的牢狱里。潜伏技艺之高超,可谓是出神入化,未尝有一人察觉。
当然,阳间之人看不见鬼,他俩几乎可以说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
“走慢一点,不着急,”怀罪热切提醒他,“你可以慢慢看,慢慢回忆。”
鬼却迷茫地摇了摇头:“不,不行……昼长夜短,天光会吞噬我,五更我就要散去了。”
“对不起,我忘了。”怀罪做错了事一般,垂着脑袋向他道歉。
男鬼似乎很着急,闻见狱中熟悉的血腥气便忍不住阔步向前,往更深处探寻。一双白瞳不知能否视物,却总能精准无比地停留在狱门前,嗅一嗅闻一闻,再扒着牢门努力看一看。
“不是……不是……没有……”
然而几十间牢房看过去,却徒劳无获,倒是这位鬼大哥情况不咋好,由于多年游荡在外,他闻惯了野外新鲜空气,陡然间无数腥臭气入口鼻,好几次险些被熏晕过去。
可他还是身残志坚地继续逛着,一间牢房也舍不得错过。
怀罪也饶有兴趣地四处看着,看看人间牢狱和冥府地狱有什么不同,日后回了家也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另一方面也不禁感叹,人间随便一处牢狱都比冥王宫热闹,鞭声不断鬼哭狼嚎的,怪不得鬼差们常常须得半夜赶工,原来凡间之人专喜欢半夜劳作,三更天都还在挑灯夜战。
不过嘛,她咽了口干沫——这种糟粕还是罢了,否则总有一日自己的鬼脑袋会被打爆的。
五更天,弥散之际,鬼兄弟不得不停下来。倚靠在士兵雄赳赳守卫着的牢门口,他疲惫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怀罪能感受到他的难过,在他面前蹲下来,轻声问:“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鬼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难过别难过……”她安慰他,“这才第一晚而已,想不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你已经很用心地找了,既然无所收获,说明你的死和牢狱不相干,况且……况且是我带你来这里的,是我找错了地方,这件事和你无关……你放心,白天我一定好好想,晚上还在老地方等你,你来找我好吗?”
鬼抬起头,空洞的眸子里隐隐燃起希望的光芒,他看着她,定定地点了点头。
翌日晚,怀罪带他去了一个更热闹的地方——赌坊。
“来这里干嘛?”
男鬼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被赌桌上的突如其来的呼喝吓得一激灵。
怀罪很开心地向他分享自己的新猜测:“凡间有句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赌徒纵然一朝得意,最后还是难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且追债之人凶狠异常,冥界因钱财之争而死的鬼比比皆是,而且大多缺胳膊断腿,可怕得很呐!”
说完,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男鬼身上大大小小的各路伤痕,以及那道无法忽视的胸前致命伤。
似乎言之有理,鬼眨了眨迷茫的大白眼,开始认真在赌坊之间游荡。
“开——哎,是大!各位,承让了!”
“再来一局!我就不信了,这次还能错!”
“来来来!开盘押注,见者有份!”
乌烟瘴气的厅堂中,烛影迷离,烟雾缭绕,席间热闹非凡,却是一阵欢呼一声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兢兢业业飘了半晌,回忆却没找到多少,两鬼对摇骰子、推牌九、叶子牌等不良嗜好倒是有了不小的造诣。搜寻期间为了换换心境,还出手维持了几把正义,让暗度陈仓的庄家吐出了不少钱。
夜班五更,他们又照例蹲在墙根底下叹气。
赌坊待了一晚上,男鬼偶尔上桌也只是一起替天行道,未曾有过丝毫参赌的念头。怀罪看得明晰,他不是因钱财而遭人残害的。
所以,与赌坊无关。
“我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鬼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
怀罪抓住他的手,自责地安慰他:“不是因此丧命,当然不会有记忆。是我没有找到对的出路,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就更不是你的错了!”
她的话语很坚定:“你历经多年没有变成厉鬼,说明生前心性纯良。在你死去的时候,冥界没能第一时间找到你,带你走黄泉路,送你重新转世为人,这是冥界的疏忽,是我的责任,是天意的不应该。你有权责怪任何人,却不能怪罪自己,因为你没有错。”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怀罪自己也没有想到,看到男鬼的情绪渐渐安稳了些,她才稍松了口气,小声而坚定地对他说——
“你放心,我是冥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要送你回家,就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这是怀罪第一次向子民给予承诺,以冥王的名义。
她要带他回家。
第三晚,怀罪没有带他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迎着浑浊的晚风,在大街小巷之间简简单单地走着。
“我们在这座城里相遇,或许十年、百年、千年之前,你就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哪怕岁月过去太久,故土的味道已经稀薄了,不足以让你辨识出它,但只要你把这里当成家,用心去触摸、去感受、去体会,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她冲他甜甜地笑,双眸乌黑晶亮,犹如夜间的星子。
“用心?”男鬼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心房,“去触摸……去感受……去……”
8. 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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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想起什么了?又想起多少?
怀罪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在原处踱来踱去,直至掌柜回来才有所纾解。
“贵客怎么还不入座?”他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来来来,我亲自带您去……”
“不急。”怀罪嘿嘿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吧!掌柜你真是一个高雅之人,你这酒楼也风雅得很,简直百里难得一遇!能让我见识到这样与众不同的琼楼玉宇,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一走进来,简直如沐春风,我这手啊,就有点痒,忍不住想花钱……”
哟,来了个识货的红颜知己!掌柜被夸得飘飘然,奈何怀罪越说越离谱,最后连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哪里哪里,客官谬赞……”
“一点都不谬赞,”怀罪看起来很真诚,“有书香气的酒楼独有一番韵味,世上可不是每个掌柜都有这样的修养!”
他自信地点点头:“这倒不假。”
先吹捧一番准没错,见差不多水到渠成后,怀罪的手佯做随意一指,落在那幅将军琴女图上——
“这幅画看着就很不错,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本着对红颜知己真心真诚的原则,掌柜很得意地凑上前,小声透露说:“这呀,不是真迹,也不是什么大家画的,就我从一个书画贩子那儿随便买的,便宜还好看,我娘子都直夸我会省银子呢!”
原来是摹的,怀罪垂着脑袋闷闷地想,这样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却又不舍得放弃,遂继续求教。
“那您知道画的来处吗?真迹是出自何人之手?画中人可有什么典故?”
“这……”掌柜窘迫地摸摸头,“没听说有什么典故,想必是某个人一时兴起落的笔,好看不就得了!”
“这……这倒是……”怀罪附和地跟着他笑,既如此,眼下只剩最后一个疑问了——
“掌柜,这幅画能不能卖给我?”
***
入夜,晚风起,怀罪把画轴抱在怀里,独坐在林木间一个枯树桩上,默默等待着一位老朋友的来临。
高耸的参天木刺入浓黑的夜幕,呼啸盘旋的晚风沉如鼓鸣,击叩着夜行人怯懦的心。黑鸦的啼鸣不曾停止,却又不聒噪,不猛烈,一声复一声,回荡在头顶,犹如短刃捅入胸膛,一刀复一刀。
鬼魅将现的前兆,怀罪从不害怕,只觉得亲切。
戌时,有鬼如期而至。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她眸子一亮,很高兴地迎上去。
“多谢。”鬼还挺有礼貌。
怀罪将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问:“你走得太急,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想起什么了?”
第二次见到画,鬼兄弟明显有了经验,情绪很平稳,定定地看着那幅画,有那么一刻,空洞可怖的白瞳有了淡淡的光彩。
“我向掌柜打听过,他说这画是从摊贩手中随便买的,或许只是个摹本,真迹不知何年所作,画中人也没有具体的来由,更追寻不到原画出自何人……”
“这是我画的。”
“?”怀罪还没来得及说完自己的所见所闻,男鬼的这句话,让她下意识停了口。
只见他缓缓抬起自己惨白的手,爱怜而又遗憾地抚摸着画上的墨迹。
原来如此!怀罪眨了眨眼,满脸崇敬地望着他:“看来你就是这位将军了?”
然而他否定了她:“不,我不是。”
“难不成……”怀罪这下傻眼了,难以置信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画中的琴伎,“难不成你……”
“从黎民中来,向疆场而去,我是一名士卒,战死于尸山血海。”说这话时,男鬼俨然一身正气。
怀罪连忙捂住嘴,还好还好,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他久久凝望着画卷,目光动容地摩挲过每一寸画纸。
怀罪仰着头看他,透过微薄脆弱的墨痕,他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壮盛景吗?挽弓搭弦、金戈铁马,为国朝子民捍卫疆土,鞭除外敌。
日出时,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1]。
日落时,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2]。
听闻人间尚兵武,能上疆场的都是英雄,受万民敬仰,那些光辉的日子,他一定很怀念吧?
怀罪认真揣摩着他的神色,高兴地继续问道:“还有呢?你叫什么名字?战死于何时?战场在何处?故乡在哪里?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吧!”
一连串的疑问扔了过去,男鬼似乎没太反应过来,半晌,懵懵地抬起白眼来看她。
“我……我不知道啊?”
怀罪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可……你不是想起来了吗?”
鬼也不可思议地迎上她的目光:“可我只想起来自己是个士卒啊!”
这……
怀罪瞳孔放大,又觉得他的话没什么错处,忍不住闷头看了那画好几眼。
显然,她高估了一幅画蕴含的力量。
“那……”她眼珠骨碌一转,决定从旁的地方继续启发他。
“既然这幅画是你画的,那你还记得画中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吗?”
男鬼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这我哪知道。”
“身处哪个朝代呢?”
“不记得。”
“那你当时为什么会画这幅画?”
“不记得了。”
说罢,他还露出了个自认为温暖平和的笑容。
纵然笑比哭还难看,纵然挤眉弄眼得像是要打人,对于那些隐藏得极其隐蔽的善意,怀罪也能一丝不落地尽数搜刮到。
“没事没事……”她一面绞着自己的头发,一面笨拙地安抚着男鬼,“能够想起你生前的身份已经很了不得了,特别厉害!只要每天想起一点,我相信,假以时日,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嗯!”男鬼充满士气地挥舞着拳头,不吝赐教地问她,“所以,现在我需要怎么做?”
“嗯……”
怀罪换了只手撑腮帮子,沉沉地思量了半晌,在第七根头发慷慨赴死的一刹那,少女乌黑的眸子又一次焕发出光彩——
“这样,趁天色还早,我带你去个地方!”
***
亏得日夜游神和黑白无常天天在怀罪面前抱怨,才使得小冥王人在殿中坐,遥知人间事。哪里发了水,哪里蒙了冤都一清二楚,眼下想找个死过人的战场,简直易如反掌。
夜行百里,所至之处正是一处荒废的交战之地,数月前城关失守,兵将尽亡,这里已经被拱手送与他国了。
这里会有他熟悉的味道么?看着男鬼愈发凝重的脸色,怀罪主动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空旷荒凉的沙场正中央。
风渐渐起了,愈来愈烈,卷积着浓重的夜色压迫下来,陈旧的血腥气仿佛受到感召,从四面八方杀了回来,步步逼近这处曾经的故乡。
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和头顶的苍穹,开始涌现出无数
9. 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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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动身去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快也只能第二晚。可此事凶险,方才都已经令他有些承受不住,若再来一次,怀罪怕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先一步交代在这儿了。
“若是成功便罢,可若是失败了,那就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这可不是好玩的!”她一双眼睛睁得滚圆,以彰显此事的重要性。
“我不怕。”鬼卒也很坚定,“这法子最快也最有效,没有记忆我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因此丧命我也认了。一个士卒,本就应当不畏生死,更何况,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好吧。”
怀罪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她攥着身前的孽镜,任重而道远地想:只要自己认真看着点,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成败在此一举了。
心中有了期盼,日子总过得太慢。忙碌了几天,今日,怀罪总算有时间闲下来,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尝尝人间特色的吃食。
可街市一通逛下来,她却没什么胃口,更无心赏玩,隔三差五抬头看看天,一门心思盼着太阳早点下山。
鬼啊,就是闲不下来,尤其是有任务的鬼,就连堂堂冥王也不能免俗。
于是乎,她早早就去林间等着了。在数叶子半个时辰、用落叶拼画像一个时辰、寻找有叶子的花一个时辰、计数花和树的种类一个时辰,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一个时辰后,老天爷终于谢天谢地暗下去了。
未消多时,一只枯瘦的鬼手从身后搭上了怀罪的肩膀,她欣喜地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你来了!”
鬼点点头:“你来得真早,每次我来,你就已经到了。”
怀罪微微一笑,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动身吧!”
这一回的路程稍远些,年岁也更久远些,是百年之前曾血流漂杵的一处杀场,那一战持续了一月有余,鲜血染红了百里护城河,几十万将士长眠于此,穷兵黩武使两国损失惨重,一度到了满城皆妇孺,无一是男儿的地步。
再后来,天降大疫,两个王朝皆在这场天灾中消亡,国土被邻国瓜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坐收渔翁之利。
日子一天天过,当年的空城也渐渐住进了新的人,换上了新的面目。
唯有这里,曾经遍地赤土的杀戮场始终荒凉着,百姓传言说亡魂积深,阴气太重,夜行时常见厉鬼出没,截人性命,百年之后仍无人敢涉足,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乱葬之地。
看着此处半人高的野草,怀罪深吸一口气,转头问他:“准备好了吗?”
鬼卒也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尘世游荡了多少年,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更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心已经空了,是脑海里残存的执念让他有了唯一的念想——
他要回家!
疾风扑面而来,野草柔弱,应势倒伏,他的头发和衣袂如烈火般纷飞扬起;乌云开始卷积,盘踞于夜幕之中,黑得几乎透不出一丝光亮来;很快,雷声滚滚而来,在浓云中翻起巨浪,四面八方涌来喑哑的低吟,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奔腾而来,凝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鬼卒立于混沌之间,缓缓张开了双臂。
这一次,愿空白的人生到此结束,他要用破碎的回忆拼回一个完整的灵魂。
怀罪就在他身后,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立足之地。这一夜,她是比鬼卒本身更重要的存在,既要召唤百万鬼魂,又要兼顾鬼卒的安危——期待了一天就是为了此刻,该死的劳碌命,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令鬼爱恨交织的感觉。
怀罪摘下孽镜的坠子,以其为媒,两手结出繁复的法印,灵力从周身溢出来的那一刻,金光弥漫,亮彻人间。
灵力不断加深,法印愈来愈大,遽然向下一推,金印被牢牢钉入大地,霎时间,光芒湮没于厚土,天地重归晦暗。
下一瞬,鬼吟之声铺天盖地,自四海八荒呼啸而来,犹如贴耳附声,令头颅轰鸣。鬼卒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然而一切还只是伊始。
鬼吟来临的同时,埋葬于地下的百万雄军拔地而起,悍然出世!
百年前那场搏杀真真切切地重现了——金戈铁马,刀光血影,骨肉被冷刃绞碎,战马扬蹄长嘶,将士应声倒地,烟尘漫袭九天,泪光、血光映落在眼底。
一切历历在目,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怀罪,也咽喉滞涩,忍不住咽了口干沫。
她抬眼去看鬼卒,他的魂魄颤抖得愈发剧烈,几乎是在痉挛。百年前的兵将手持帅旗,穿透他的魂魄,嘶吼着向敌军杀去。而另一畔,同样是破釜沉舟,将性命悬挂于长枪铁马,抵死搏杀。
他是风浪混沌的泉眼,更是这场血战的靶心。隆隆的雷霆声乍起,将漆黑的夜幕劈成无数惨白的碎片,艳红的鲜血迸溅于半空,从他头顶落下,却穿过灵魂,在荒凉的土地上砸开绚丽的花。
与此同时,鬼魅陆续云集,在穹顶之下咆哮呼喝,在大地之上翻飞窜动。雷霆、惊电、战火、铁刃、鲜血、生灵、鬼影一齐涌向他,如高山倾颓江水决堤,无可阻挡。
鬼卒瘫跪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惨白的双瞳爬上丝丝血红,妖冶得可怕。怀罪看不下去了,想要拉他,却被他甩开。
“我还能坚持,让我继续吧……”
鬼卒艰难地抬起头看她,血色的白瞳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求你了……”
怀罪愣了一下,讷讷地向他点点头。
雷霆还在继续,厮杀也在继续,夜幕被撕碎,惨白的光一次次贯穿天地,千军万马突刺奔袭。她亲眼看到他无数次倒下,又无数次挣扎着爬起。眼底不经意漫上水雾,好几次她忍不住想转过身,可为了他的安危又不得不直面相视,眼睁睁看着他遭受磨难。
很小的时候,池头夫人曾对她说,人心是世间最坚韧的武器,可泣,可歌。有了它,纵有千难险阻,也将无往不利。
她合掌祈愿:这一回,让人心给予他微薄的力量吧……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做了一个长久的梦,再睁眼时,鬼卒的白瞳被浸没成渗人的血瞳,胸膛陈旧的伤口涌出无尽的鲜血,他的面色青灰得可怕。
“啪——”忽地一声暴裂开来,怀罪心头一颤,定睛看去,鬼卒的手腕泛起点点焦黑。
那
10. 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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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那个场景就像伤疤一样嵌在我的回忆里,每次想到那些黑压压的画面,我就忍不住心惊肉跳。因为我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在熬了一个月后,它还是来了。”
“然而这一仗却不得不打,我们的国家有明主,仁君勤政爱民,王后有国母之仪,却输在弹丸之地少子民上。王城溃败,他们被掳至敌营沦为阶下囚,君主王后与家畜同圈,公主被迫身着艳衣娱悦仇敌。世人多讥讽我宁国懦弱无能,最后一战,为了家国,虽死必往。”
“出征前夜,没有巡逻,没有守卫,将军让营中将士围坐在一处,少见地与我们一起谈笑风生,听每一个人说自己的名字,听士卒提及家乡的风土人情。欢笑至兴头之处,琴女抱了琴来,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弹琴,也是最后一次,大家心里很清楚,这是践行之曲。将军难得高兴,抽出佩剑附和琴声,说要为将士们舞一曲。”
“他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会文墨,点名让我作画。一琴一剑,将军与那位琴女咫尺神交,像一对真正的璧人。他们从不曾有过片刻言语,但一日复一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生了情谊……可乱世中,有情人总是难得眷属。”
怀罪的心闷闷的,惆怅地问:“所以,最后一战,还是输了吗?”
“输了。”鬼卒轻叹一口气,“兵力太过悬殊,输得很彻底,一万将士无一生还,宁国彻彻底底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自此,一切都结束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喑哑得有些失了声。回忆如同哽在心头的一根刺,忘记了会难过,记起来更痛苦。
怀罪向他挪近了些,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我带你回家吧。”她的声音很轻。
鬼卒仰起目光,一双血色的眸子蔓生着期许,那是他一万年来朝思暮想的愿望,如今已近在咫尺。
可是他摇了摇头。
“冥王大人,”他说,“回家之前,我想去当年的战场再看一眼,可以么?”
近乎哀求的语气。
怀罪答应了他,然而天色渐近五更,他消弭在即,只能等下一个戌时了。
于是他们约定,夜幕降临的时候,最后一次林中相见。
临走的时候,怀罪抬眼看了看夜空,头顶上方还盘旋着几十个闷头乱窜的鬼魂,大抵是万鬼夜奔而来之时,不幸被搡到此处的异乡鬼。历经方才那一遭,现在恐怕还心有余悸,懵懵的找不着北,正四处探看,翘首以盼。
“七爷八爷,辛苦你们熬个大夜喽……”怀罪抱歉一笑。
彼时遥远的冥府,黑白无常劳累归来,正欲解衣睡下,却凭空打了个震天的喷嚏。
黑无常当即骂骂咧咧:“大半夜的谁这么勤快,说梦话都不忘骂我?”
天暗得很慢,却亮得很快。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怀罪看着四下琳琅满目的吃食玩物,一点也提不起兴致。心里那根绷了几天的弦忽地一松,像是人突然没了筋骨,恹恹的,开心不起来。
是因为要离别了吗?可经历这么多次,自己早应该习惯了啊,为什么还是会闷闷不乐呢?
不行不行!冥王得有冥王的样子,不可以浑身软肋!怀罪满怀志气地想——她要把自己淬炼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六根清净,所向披靡,就像鬼卒口中说的那位将军一样!
如此,等回到冥府的时候,那一群老东西就会惊讶地发现,天呐!从前那个爱哭爱笑、天真无邪的怀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漠无情、雷霆手腕的冥王殿下,货真价实的阴间之主!
届时他们不仅不会怪她不告而别,还会一边慈爱地摸着她的头一边痛哭流涕,悔恨没有早点把她送出去历练,并且赞扬她有主见,知道自己给自己谋前程。
想着想着,怀罪美滋滋地笑出了声。
最后一个晚上,就像一万年前那场必输的仗一样,用来给所有故事一个不完满的结局。万事万物都会有终结,正如这场突如其来的奇遇。
怀罪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只等鬼卒现身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你来得好早。”他总是这么说。
怀罪显然忘了白日里立下的远大志向,眸光明亮地冲他一笑:“因为我想早点见到你啊。”
这话极容易产生歧义,还好鬼卒对自己认知清楚,没有擅自往爱慕之情上想入非非。然而心中却忍不住小小腹诽一下——天真无邪到一定程度,竟也能造就另一种高手,这冥王撩拨鬼而不自知。
循着记忆,他找到了万年前的那处战场,却未曾想,正是脚下的这座城,夜幕之下,此间万家灯火。
怀罪面色如常,心里不由地嘀咕:这家伙勤勤恳恳地游荡了一万年,居然只从都城飘到了山林里,才一个山头山脚的距离……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见过太多一个月就上蹿下跳、闹遍人间的漏网厉鬼。
唉,要不是得度化这位鬼兄弟,怀罪真的很想把他带回冥界供起来,让每日忙着在地狱受苦受难还不学好的厉鬼们抽出半个时辰来,好好瞻仰瞻仰这位当世老典范,以教化他们早日回头是岸。
“你想什么呢?”鬼卒见她面色有异,好奇地问了一嘴。
怀罪心口一致:“想你。”
“……”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1]。万年前的腥风血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万籁俱寂、和风细雨。
鬼卒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在想什么?是战争的惨烈多一些,还是和平的希冀多一些?
良久,他只说了一句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2]。”
怀罪想不出答案。
入了夜,城中闲逛的人愈发少了,更无人察觉到两只鬼从城西到城东,徐徐地走,说了满地的话。
沧海桑田,历史改写了一遍又一遍。鬼卒踏过故地,很高兴地对怀
11. 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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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结束了,所有人都战死了……”鬼卒颤抖着,殷红的眸子止不住地洇出泪水,“将军也永远葬在了这里,他战到了最后一刻,在敌军主将的面前倒了下去。他是跪着死的,临终的时候,怀里还牢牢撑着宁国的战旗……”
透过只言片语,怀罪看到了一片鲜血染红的黄昏,西天之下,旌旗猎猎,年轻的将军永远低下了头颅。而他身前,一位发须花白的老将停下了马,沉默地凝视了良久后,他取下浸血的兜鍪,颔首向他深深一礼。
“各谋其政,各为其主。你我皆无对错,今生胜之不武,来世,我们再做对手……”
残阳如血,迟暮的将领调转马头,踏着尸山策马而去。
故事结束了,回忆也停止了。
从前,怀罪对战乱没有什么感觉,只知道每次有地方打仗,冥府里就格外忙碌些,她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如今真真切切地见了,只觉得心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止不住地想流泪。
忆及从前,鬼卒泣不成声,怀罪垂头不语,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他。
局外鬼见了都难受,更别说他这个局中鬼了。
鬼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接,道:“你擦吧。”
怀罪还以为他哭得正起劲,要别人帮他擦,二话不说便要上手。谁料手臂被鬼捉住,急转了方向,帕子落在了自己脸上。
她抬手一摸,湿漉漉的,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
真是丢人呐!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修无情道的艰难险阻太多,非逼着她做一个多愁善感的冥王。
不行!真正的强者善于克制欲念,偶尔可以有喜怒哀乐,但是一定要藏好,不能被旁人察觉!
她三下五除二赶紧把眼泪擦了个干净,倒是身边这位多愁善感的鬼卒难过了很久。
孤独在世一万年,他一直都在填补自己空缺的心,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终于,他找到了自己的来处,却一半都是伤痛。
伤痛的时代,注定会留下时代的伤痛。
“冥王大人,”良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说,“我想回家了……”
怀罪点点头,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真正的最后一程,来了。
当年的宁国很小,战场在国之北,故乡在国之南,纵横两极,也不过区区百里,不多时便到了。然而白云苍狗,故地早已成了人迹罕至的荒野山林。
“就送到这儿吧,”鬼卒停下了脚步,“往后的路,我该一个人走了。”
怀罪看着他,心中涌出万般不舍,她以为自己会有无数的话想说,可真到了这一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一路平安……不是……健康顺遂……”她想和他说些吉利的话,就像每次在冥府送别黑白无常一样,可那些话显然不适合此情此景,“长命百岁……也不是……”
她垂头丧气地抿紧唇,低着脑袋不再说话了。
“我明白。”鬼卒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该去找我的爹娘了。他们老来得子生了我,供我读书科举,半生操劳,到头来,却没能享受片刻天伦之乐,我是个不孝之子……”
怀罪替他辩驳:“这不是你的错,时局之下,谁都没有脱身之法。”
“是啊,时局……”鬼卒举目四望,声音很沉,沉得像叹息,“活着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他们过得怎么样?睡得可还安稳?可也总忍不住想,举国战火,民不聊生,他们会不会早就不在了,死在了敌军手里……”
“放心吧……”怀罪顿了顿,说,“他们活得很好,没有被战火牵连。”
“真的吗?”他很高兴,“你怎么知道?”
“我是冥王,冥王是不会骗她的子民的。”怀罪言语真诚。
她确实没有骗他,说的也都是事实,只不过,不是全部的事实。
来的路上,她用孽镜看过了一切。
孽镜有灵,是酆都大帝的宝器照妖镜的碎片所化,有辟邪、辨冤、鉴形、遥视等神力,被酆都大帝穿了根绳挂在她的脖子上,用以护佑冥王的平安。
——战乱以宁国的失败告终后,有些事便无形中有了答案。起先至亲之人还无法相信,劝慰自己说,只要见不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一生不信神佛的双亲开始诵经祈福,手里会整日整日地捻着佛珠,然而整整三个月过去,作战的士卒没有一个平安归来。
不只是他们,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几乎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没有尸首,他们找出孩儿的旧物立了个衣冠冢,在燃烧的火盆前为他叩拜上香,坟冢就设在家中后院。
年复一年,坟前的土地旁每年会种上孩子生前爱吃的菜;一家两口人,每一顿饭会备着三副碗筷,冬去春来,二老每一日都会替他拔去坟头的草、除落叶、扫雪,倚着他的墓碑,唱从前宁国独有的歌谣。
岁月不会抚平伤痛,但会使伤痛淡然。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他们学会了吹笛子,学会了跳宁国的舞,前半生举案齐眉,后半生相濡以沫。<
12. 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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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欲无求地走在坊市中,夹道列着五花八门的吃食,香囊珠花榫卯这些小玩意更是令人应接不暇,一个个挤破脑袋地搔首弄姿,就差摇旗呐喊往冥王怀里钻了。
可怀罪坐怀不乱,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从前那些能让她高兴得哇哇大叫的东西,如今见了,似乎也不过尔尔。
她有气无力地想,自己的无情道可能快要大功告成了。
百无聊赖间,一个奔跑嬉闹的小孩子“梆”的一声撞了上来,怀罪站得稳稳当当,倒是对方摔了个狗吃屎。
“哎呀!”怀罪惊叫一声,忙上前去扶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幼童好动,早已摔出了经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依旧神气活现。
“对不起,刚才是我跑得太欢,忘记看路了。”
“没关系!”怀罪甜甜一笑,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别看他现在是个小孩子,十年前肯定是从冥府走出去的鬼,如此有礼貌有教养,何尝不是冥界教导有方的功劳?
四舍五入,就是冥王治理有方;推己及人,说明这孩子的父母明事理,明事理的父母肯定也是从冥界出来的,再推的话……
怀罪抬起头,看向周围井然有序的行人,不由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时候,孩子的母亲赶来了,向怀罪连声赔罪道:“姑娘,真是对不住了!我这孩子横冲直撞的,没有伤到你吧?”
加之妇人的声音洪亮,气氛又多了八分热情。
“没有没有,”怀罪笑意粲然,“一点都没有……”
话还没说完,低头凝视了半晌的小孩忽然指着地上,童言无忌道:“哎?这个姐姐怎么没有影子?”
嘈杂的街市骤然安静下来。
其母循声看去,也惊了:“嗯?你没有影子?
惊讶之下难免提高了声量,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一时间,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姑娘你没有影子!”
“她居然没有影子!”
“她没有影子诶!”
怀罪低头一看,当场便愣住了:“我影子呢?!”
反应最快的是街上的道士、占卜先生、和尚,脚步之迅捷,训练之有素令人瞠目,更坚定了怀罪心中“人族善奔走”的刻板印象。
他们一股脑挤上前来,定睛一看果然如此。有人当即一甩拂尘,大吼一声——
“大家莫怕,我乃后山天泉观道士王三水,我观最擅捉妖捉鬼看人面相,胆大心细经验丰富,真才实学弟子众多,不灵不要钱!”说罢,一嗓子嘹亮地喊道,“呔!妖精,你往哪里逃!”
脑子快的已经说完了,脑子慢的还没反应过来,待对家说完,只能赶紧附和地自报家门,而后龇牙咧嘴地涌上来要捉妖。
平日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怀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辩解也顾不上了,下意识赶紧转身逃跑。
于是某都城街头就出现了一群大龄男子争相追逐一个小姑娘的壮观画面,所幸怀罪胜在年纪小有精力,跑着跑着,渐渐拉开了一些距离。
“站……住……”
“别逼……我用,符篆,收你……”
“你……你慢点跑……”
凡人没有修为,追了许久已经耗去了不少气力,却仍旧锲而不舍,誓要以此一战成名。
但人族善奔走,怀罪不敢大意,加快了脚程,却一个不注意,迎面撞上了个人,撞得她头晕眼花,趔趄了好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她来不及细看,扔下几句道歉就赶紧接着逃跑。
然而没跑多远,忽而听闻后面一阵惊呼——
“那个人也没有影子!他离得近,抓他!”
她连忙停下脚步向后一看,正是方才撞到的那个人,彼时日光正盛,而他脚下光秃秃的,半分黑影也没有。
鬼的典型特征啊!
然而这却不是个机灵的鬼,见到一大波人摩拳擦掌地向自己奔过来,竟还愣愣地呆在原地,不知道撒丫子逃跑。
怀罪的慈悲心一下子就上来了:冥王在此,怎能让子民受苦!
于是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原路折返,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跑!”
年轻人,体力就是好。那群术士眼见就要抓住这只呆头鬼,都摸到衣服料子了,下一刻,距离又被无情拉开。
于是,某都城街头又出现了一群大龄男子争相追逐一个小姑娘和一个……雌雄莫辨者的壮观景象。
不怪凡人分辨不出,怀罪初见的时候也微微愣了一下,那鬼一身粗缯大布,从头裹到脚,只余一双眼睛在外,确实没给人留分辨的余地。
但跑起来倒挺灵活,两鬼在街市里横冲直撞,却又像鱼一样完美地避开了所有行人、摊贩、幼子,成功给自己省下了一大笔银子。身后那群穷追不舍的大龄男子们就不太灵活了,磕着老胳膊老腿不说,还得边跑边赔钱。
这要是追不上,不仅丢了面子,还折损了白花花的银子啊!
秉承着这个强大的信念,一群一把年纪的人哼哧哼哧地连追十里地。皇天不负有心人,倒了一路霉,众人总算是看到了转机——
悬崖。
怀罪自然也看到了,连忙刹住脚步,脚下的碎石从崖顶滑落下去,再听不见动静。
“好高……”她心头一凛。
身后人渐渐追了上来,见是悬崖,一个个露出了得逞而又气喘吁吁的笑容。
“跑啊……你倒是……接着跑啊!”
“这悬崖可足足有……有百丈高……掉下去……摔,摔死你……”
他们也不急了,一个个狞笑着悠闲地慢慢走过来,时不时被风呛一嗓子,咳好了再继续接着狞笑。
退无可退,怀罪看了一眼崖底,然后抬眸看向身边的鬼。
“你怕么?”
“不怕。”
语气很坚定,听音色像是个男子。
彼时天光正好,微风正好,怀罪向他扬起一抹笑,然后攥紧了他的手腕,两鬼就这么直直地,飞蛾扑火一般,纵身跃下了百丈悬崖。
徒留身后众人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
***
睁开眼的时候,是熟悉的阴森幽暗,耳边三途河流水淙淙,身侧彼岸花艳红如火,怀罪释然地松了口气。
回家了!
躺在三途河畔,她的心情似乎很好,扭头去看身边人:“你还好吗?”
他是鬼,本就走过一次鬼门关,如今又从那
13. 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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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怀罪始料未及的是,战战兢兢走到冥王宫的时候,青玉石阶下依次站开后土、酆都大帝、泰山君、十殿阎王、孟婆等一水儿的冥界元老,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欣慰的笑容,眼睛笑得几乎眯成了两条缝。
这神情,不太对啊……
千算万算,怀罪还从没往这种诡异的场面上想过,她有些没了主意,下意识后退转身,却不承想,一脑袋磕在身后人的下巴上。
“对……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两只无头苍蝇乱作一团,吃痛地弓着腰,还不忘向对方连连道歉。
“你很饿吗?这饭要不晚些吃吧?”混乱中,怀罪真诚提议。
“我听你的。”少年诚挚答应。
然而还没来得及溜出第一步,后土娘娘熟悉的声音就在背后响了起来——
“这就走了?也不留下——吃个饭?”
话说到这份上,怀罪也不得不转过头来了,看着笑得满面春风的后土,她攥着衣角,怯怯地赔上一个笑:“吃……当然吃……”
第一个迎上前来的是酆都大帝。
“听说你带了位友人回来,想必就是这位吧?”他的眼睛里写满了赞许,微微一笑,眼角夹出好几道货真价实的褶子。
后土紧随其后来凑热闹:“引见一下,这位是?”
“他叫……”
怀罪兴冲冲地正欲介绍,可刚开口就戛然而止了,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没问过他的名字。
“比祁,”他低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里透着微光,“我叫比祁。”
也不问是哪个比哪个祁,老家伙们就七嘴八舌地一通夸。
“好!好名字!和怀罪一样,都是两个字!好记,朗朗上口!”
原来他叫比祁啊……怀罪心里默默记下。
某一刻突然想到,自己还忘了问人间那鬼卒的姓名!
要命要命,以后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怀罪,”这时候,地藏王笑眯眯地探出头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不好,还是说到这里了!怀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自己是偷跑出去的,理亏在先,果不其然,风暴虽来得或早或晚,但总会来的。
“我有罪,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她眼一闭心一横,烫手似的捏着耳垂,决定率先承认错误,“我不该不知会一声就偷偷跑出去,下次再也不会了!”
话说完,想象中的训斥声并没有出现,相反,老东西们和声和气笑作一团。
“出去就出去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杀人放火。”
“怀罪啊,你长大了,不是拴在我们身边的小孩子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莫辜负好年华啊!”
“你虽是冥界之主,但更是你自己,冥界有我们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你开开心心的才最重要!”
“我……”怀罪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说,如此善解人意的言论,让她一下子红了眼眶。
“哭什么……”后土笑着摸摸她的头,“这又不算什么。”
说罢凉嗖嗖看了地藏王一眼,阴阳怪气道:“某人当年还做过更没长脑子的事呢……”
地藏王懂事地把笑脸收了回去,丝毫不敢辩驳。
“哈哈哈哈哈……”酆都大帝见气氛不太对,忙跳出来作和事佬:“都别站着了,怀罪好不容易带了客人来,边吃边说吧!”
“我们这些老东西掺和什么?”孟婆不语许久,这才笑呵呵地开了口,“熟人在一起才自在,怀罪,比祁,你们
14. 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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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黑,沿小径一路溜进酆都天子殿,怀罪连个火折子都没敢点,就怕沿途被鬼瞧见。
准确来说,是怕七爷和八爷看见。
更准确来说,她就是特地来找他们的。
所谓“七爷”,乃白无常谢必安,“八爷”便是他自幼情同手足、千万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发小,黑无常范无救。
不过两鬼虽是一生挚友,相貌衣着却迥然相异,白无常面色惨白,身材高瘦,头戴白色官帽,黑无常身宽体胖,个小面黑,戴黑色官帽。性子更是不啻天壤,白无常笑颜常开,黑无常则面色凶悍。
年幼无知的时候,怀罪一个人常坐在奈何桥上发呆,那时内心就偷偷编排过这两位阴帅,私以为八爷常年笼罩于挚友高大威猛帅气的阴影之下,这才天天板着一张脸,引得冥府思春的女鬼纷纷退避三舍。
怪不得七爷有无常婆而八爷没有。
怀罪一直以为这两鬼终有一日会轰轰烈烈地打上一场,很可惜,哥俩好得很,半点龃龉也没有。
后来她便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去转轮王那里看话本子了,把堂堂冥王的心胸都看狭隘了!
推开天子殿的门,黑漆漆的,很好。
怀罪心中窃喜,看来七爷八爷又出去忙活了!这正中她下怀,敛起衣裙,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挤了进入,径直走到正堂的桌案前。
立直身,她松了口气,抬手擦擦额前莫须有的冷汗,从身后掏出一个鼓囊囊香喷喷的油纸包。
“七爷八爷,这次去人间给你俩添了些小麻烦,实在是对不住了……”一想到鬼卒恢复记忆后,头顶那些盘旋乱窜的迷路鬼,极大可能会将两位无常大人从睡梦中无情唤醒,怀罪就觉得自己应该亲自来赔礼道歉。
于是,她特地挑了个他俩都不在的时候来。
“后土娘娘泰山君地藏王他们一直教导我要乐于助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难得有鬼求助,总不好袖手旁观是不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啦,这些都不是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让你们忙得昏天黑地的理由,下一次我保证不会再这样了!”
想了想觉得不妥,便又改了说辞:“嗯……也不是,下回我尽量不给你们惹麻烦,实在避不开的话,也尽力挑个适当的时机,不让你们特地千里迢迢赶过来,如何?”
“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们同意喽?”她把手里的烧鸡恭恭敬敬地摆在桌案上,“我是带着诚意专门来向你们赔罪的,特此奉上阎摩阎美亲手做的烧鸡一只,希望七爷八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
“我是专程来赔罪的哦!”怀罪看了看漆黑的周围,依旧什么也没有,故而放心大胆地直言道,“不过你俩这个忙鬼没看到,实在是可惜了,既然这样,我只能先走一步啦!”
一通长篇大论说完,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兴奋得正欲离开,一转身,却不料正对上谢必安和范无救两张突然放大的鬼脸。
做贼心虚,怀罪吓得身子一歪。
刺激,已经很久没有鬼能把她吓住了。
谢必安笑呵呵地直起身,一抬手,殿内的烛火莹莹燃上,殿前顿时大亮。
“这么晚了,冥王大人,你在这儿干嘛呢?”他明知故问地看着她。
“我……”怀罪摸了摸耳朵,眼神却不自觉瞟向别处,“我来看看你们……”
“来看我们死没死吗?”
如此直白。
“哈哈哈……”她掩耳盗铃地干笑几声,“怎么会呢?你们每日忙得脚不离地,我是特地来给你们送好吃的。”
她恭敬地把油纸包双手捧到他们面前:“喏,香喷喷的烧鸡。”
范无救离得近,煞有介事地闻了闻:“确实香。”
“当然当然!”怀罪点头如啄米,无比真挚地睁圆了眼睛,“我才从人间回来,这是特地给你们带的,连后土娘娘都没有!”
范无救垂手一探:“还热着,原来人间的烧鸡都不会凉的啊……”
言外之意明显,怀罪闷闷地低下头,只好坦白从宽:“好吧,其实是冥界一只平平无奇的烧鸡,被我拿来担当大任了。”
“哈!也不是那么平平无奇吧?”谢必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径直坐于案前,“毕竟是我们顶头上司亲手做的。”
怀罪惊讶地张大了嘴:“所以你们都听到了?”
范无救一扬下巴,也坐了下来:“差不多吧。”
她赶紧捂嘴,不敢再言语。
“这几日真是出奇的忙啊……”谢必安带着笑看向老伙计,“我看呐,你那官帽上别写什么天下太平了,就写‘正在捉你’,我呢,也把这个‘一见生财’改回‘你可来了’,应景得很!”
“我觉得甚好。”两鬼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对不起,”怀罪老实巴交地低着头,认错态度十分诚恳,“怀罪给七爷八爷惹麻烦了,还撒了谎,以后不会了。”
一语毕,半晌沉默,两鬼相视一笑,气氛陡然松快下来。
“话也不是这么说,”谢必安按着她坐下,“有的麻烦该惹还是得惹,我们又没有怪你,只是谎就不必撒了。”
范无救贴心附上解释:“拆穿了容易尴尬。”
怀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心想,还真是。
要不是这酆都天子殿没有地缝,自己能直接钻回冥王宫,被子一盖装死了。
“所以你们不怪我?”
“我们行本职,你尽本分,又没做错,为何要怪?”
“而且你做的很好,这个犒赏,应当有你一份。”
谈说间,油纸被打开,顿时满殿飘香,
谢必安眉开眼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该说不说,阎罗兄妹这烧鸡真是越来越精进了,几日不见,香得我直犯迷糊!”
“可不是嘛,听闻两兄妹对烧鸡之术日渐痴迷,谁都不肯服谁,势要一争高低。上回我去阎王殿,阎摩坐在炉前烧火,满脸炭黑,绕了一大圈去寻阎美,才发现她辟出一处小院,已颇有养鸡的造诣。”
一来二去,怀罪听傻眼了,这才知道平日里看似寻常的饭菜,内里居
15. 哀(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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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怀罪惊喜地凑上前,围在比祁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十分认同地点头道:“这身好看!”
“真的吗?”比祁眼尾很快沾染了笑意,又不太确定地低头看了看。
“当然咯,这颜色看着就赏心悦目。”怀罪陪他耐心赏看了一番,中肯道,“冥界已经够死气沉沉的了,还是鲜亮一点好,一眼就能注意到。”
这个理由似乎成功说服了比祁,当即不再迟疑,这便定下了。
“哎对了,”想起对黑白无常大人的承诺,怀罪顺嘴问了一句,“比祁,你的家在哪里啊?我送你回家吧。”
陡然听闻此言,比祁嘴角的笑意明显滞了一下,怀罪却没能及时察觉,仍沉浸在为子民鞠躬尽瘁的远大志向里——
“不用觉得麻烦,也不必与我客气,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地把你送到家的,哪怕是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
“我……”比祁垂下目光,嗫嚅道,“我没有家。”
啊?没有家?是孤魂野鬼吗?
怀罪小小地为他心疼了一下,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比祁年纪轻轻,尚是少年模样,必不是寿终正寝;又四肢俱在,应当不是因伤而亡;再观其面色如常,也不像是毒发身亡。
既如此,一个正常到有些不正常的鬼,为何会没有归宿呢?
难道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冥府本土鬼?
不应该啊!被遗弃的大多是女鬼,一个无病无疾脑子也还算好使的少年怎么会被遗弃呢?
沉吟半晌,她想出了一个绝佳的缘由——比祁应当是冥府某位不知名冥司的儿子,但心怀远大抱负,为世间真善美所吸引,于是,一番强烈的心理挣扎后,毅然决然地背起行囊,不告而别离家出走!
就像自己那样。
“放心,有冥王在,你家里人一定不会为难你的。”怀罪循循善诱,“况且,父母是你最亲的人,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去了,他们肯定舍不得责怪你。你看我,虽然我没有父母,但是后土娘娘她们都对我很好,更不用说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我……也没有家人。”比祁没再说什么了,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审判。
还真是个孤魂野鬼,哎呀,这下戳到英雄的伤心处了……
怀罪也噎住了,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比他还手足无措,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再开口了。
“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她很有些愧疚,悬着的手几次试探地想要安慰他,却又怯怯地不敢触及。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怀罪深吸一口气,徐徐剖白道,“其实,我也算是个孤魂野鬼,一个亲人都没有,要不是后土娘娘他们照顾我,也许我早就不在了……”
说着说着,却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差劲的安慰借口,自己还有长辈照顾,他却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嗯,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早就人尽皆知了……哦对了!虽然我是鬼,但其实之前我一直是冥界的异类,因为我有一个不太好看的影子,这次去人间做了件好事,大抵积了些功德,这才消散了,否则还是一直格格不入……”
哎呀,这说的又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鬼话,简直半点用处都没有!
怀罪悲哀地发现,每次越是想要说好,她就越是容易手忙脚乱。最后只能放弃挣扎,老老实实道歉认错。
“对不起,让你难过了……”她的歉意都写在了脸上,“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好受一些……”
但很显然,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
“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比祁忽然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听得人心里发苦。
“没有没有!”怀罪吓得连忙摆手,“我不是要赶你走,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什么时候腻了也随时都可以走,去留在你,听你心意。”
“那,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吗?”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的眼尾洇着红,怀罪没怎么见过这种煽情的场面,不由地怔了一下。
比祁说:“我想留下来,我想做你永远的好朋友。”
“可以吗?”
寥寥的三个字在怀罪的脑海里久久回响,她盯着他,讷讷地,一时失了语。
或许是离别看得太多,希望总眼睁睁地在面前流走,所以怀罪下意识默认自己该是个茕茕孑立的宿命。所遇到的鬼,所见过的生灵,不敢再抱有企望,因为过往的种种都在告诫她,冥王掌生死大计,坐拥六界之一,就应当有所牺牲。
孤独是冥界之主与生俱来的命格,离别才是鬼神的常态。
这种约定她从前奢望过,后来失望攒得多了,有点怕了,只好深埋进不见天日的遗憾里,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了。
“我……”她张了张口,眼睫细微地颤抖着,和复苏的心跳一起怦然惊动,“我怕……”
我怕你会突然离开……
比祁看出了她神色里显露出的不安,他向她靠近一步,目光里蛰居着少年人的矢志不渝。
他告诉她:“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绝对不会先离开你。”
坚实的承诺是落入幽暗荒井中的一道光,沿着那束光,怀罪看见了暌违以久的天幕。
“不会的,”眼眶蒸腾起酸涩的红意,她摇着头作约定,“只要你不提离开,我绝对绝对不会赶你走的,我发誓。”
珠玉撞珠玉,两句话串在一根绳上,合起来看,别有一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的意味。两个人还红着眼,某一刻静默下来,忽然相视一笑。
“谢谢你……”
怀罪知道自己很是不争气,从前立下的“冥王有泪不轻弹”的豪言壮志这一刻也都不作数了,她踮起脚,先一步抱住了他。下颌抵在比祁颈侧的时候,滚烫的眼泪灼灼落下。
“谢谢你做我的朋友。”
***
此等足以炸翻祖坟的好事,怀罪自然是不舍得藏着掖着。虽然仍像从前那般游走于冥界各处,却又与以往大不相同,美其名曰是巡视自己的大好江山,实际上是在光明正大地在显摆。
“哟!怀罪,这就是你从人间带回了的那个小鬼吧?”
走在黄
16. 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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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罪有个稀奇的宝贝,一幅山水画,地藏王送的。为什么说是宝贝呢?因为画轴上有法术,能让人身临其境。
冥界千万年都是黑黢黢一片,没什么亮堂的风景,所以每次坐进画中河畔的时候,怀罪都会有种魂之归处的安心。
令鬼欣慰的是,比祁也喜欢这里,不似三途河的喧闹血腥,这里更安宁静谧,是个修身养性的绝佳去处。
怀罪常忍不住想,这地方要是被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发现,他俩不得进步死?
故而怀着这个自私的念头,每回见了他们,她总是不由地眼神躲闪,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可一旦故地重游,重重顾虑又顷刻间烟消云散,忍不住心旷神怡起来——
他们已经没什么修身养性的必要了,还是让我这种境界低的先进步进步吧!
盘腿坐于河畔,手探入清澈的河水之中,沿着指尖漫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好舒服!”怀罪看向比祁,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学着她的样子,比祁也把手探进水中,眉尾扬起,附和她的笑:“还真是!”
得到认可,怀罪很开心地拂了拂额前的头发,索性脱了鞋袜,将双脚浸没于水中。
鬼的养生,从每日一回冷水脚做起。
景色还是画里好,西天遥远,垂着一轮永远落不下也升不起的夕阳,橘黄的天光倾泻而出,将目之所及尽数漫染成虚妄的金色。碧绿的水草、清澈的河水、柔亮的软沙,在此都镌刻着自己独有的光艳。
鄙陋的冥界有了不该属于它的光明,所以美景才这样籍籍无名吗?
怀罪的疑惑很多,可心里的答案却很少。
“怀罪,”迎着金灿灿的光,比祁的言语似乎也被照得透明了,“你之前说去人间一趟攒了功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怀罪原本沉思着,闻言回过头来,陷入下一个思索中。
不过,这是一个让她很感兴趣的话题。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她的眼眸清清亮,唇角也自然而然地攀上笑意,“简而言之,我度化了一个鬼!”
池头夫人的教导尚在心头,怀罪按捺住自己:谦虚……谦虚……
“鬼?人间的鬼?”在怀罪的殷切期盼下,比祁果然问出了这句足以解除优雅封印的话。
“对!他很可怜,在人间游荡已经一万年了,死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场战事里,身上被捅穿了好大一个窟窿,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
往事历历在目,怀罪现下想起来还觉得恍如昨日,不由地小小缅怀了鬼兄弟一下。
“是你遇到他的吗?还是他来寻你的?”比祁认真地等待着下文,双目乖驯,凝望过来的时候,像一对乌黑的曜石。
“是他主动来找我的,游荡了这么久,他的记忆都消失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也不明白自己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只记得冥冥中有人指引他来找我。”
“嗯?”比祁闻之一愣,“有人指引?什么人?”
“我也纳闷呢……”怀罪想想还有点遗憾,“可惜那位鬼兄弟没看清,也记不得了。”
“是后土娘娘泰山君他们吗?”
怀罪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有思考的余地:“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你说说看。”
天色是举世莫比的宝珠,照在哪儿,哪儿便光彩了。比祁斟酌着字句,道:“看到你回来,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还高兴得很,好像完全不担心你会遇到麻烦。”
“是啊……”怀罪一拍大腿,这才后知后觉。
然而拍得却是比祁的腿,巴掌猝不及防落下去,怔得他眉心一动。
“可……应该不会吧?”怀罪转念又想,“我是偷偷跑出去的,第一日就听到了鬼与我通灵的声音,那群老家伙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行踪了?他们会有这么聪明吗?”
平时也没感觉出来过啊!
她转头问比祁:“你觉得呢?”
比祁很诚实:“我不知道。”
怀罪摸摸额头:“我也不知道。”
算了,不重要!都是过去的事了,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结果的。
如此一来,怀罪很快就又开心了,脚面扬起清凉的河水,溅碎成千万点,夕阳一照,余晖下亮得像夜里的星星。
“那你呢?”她问他,“你是为什么去人间?”
“或许……”比祁撑肘仰着面,眉宇染成了阳光的金色:“或许是好奇吧?在冥界待久了,总想见识见识外面的景色。”
听闻此言,怀罪小小得意了一下——居然还真应了自己漫无边际的猜测。
果然,冥王都有一颗世间少有的七窍玲珑心。
未几,比祁问她:“除了冥界和人间,你去过别的地方吗?”
这就是个悲伤的话题了,怀罪落寞地仰头看天:“遇见你的时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不过有时候也能从别的鬼听说一些外面的事,说人间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地方,人族虽然没有灵力,却很聪明;魔族脾气不太好,凶得很,也因此造就了直率粗犷的民风;听闻妖界的妖是从鱼鸟草木修炼而来,有天地间最好看的皮囊,这倒是让我很想去见识见识……”
毕竟,六界之内相貌最粗鄙的就是冥界了,随便拎一个出去就能吓掉人半条命。怀罪不敢想,一个全都是美男美女的地界,该是怎样一副曼妙的场景啊!
可惜比祁对妖界似乎兴致缺缺:“那仙界和神界呢?”
“仙界……仙人好像都挺勤勉的,沉迷于修炼飞升,好去神界待着。不过据说很难,神祇是六界最少的,却又是六界最尊贵最厉害的,名声也很好听,坚韧不拔,神通广大。哦对了!池头夫人就是受巫山神女点化活下来,这才入冥府为差的。”
“这么听来,六界算是各有所长了。”
“那是自然……可惜这次去人间去得仓促了些,玩得也不尽兴,若是有机会能再去看看就好了。”怀罪心驰神往道,“我想去妖界,听说妖族全都好看得不像话,我倒要看看究竟有多不像话……”
“肤浅!”比祁呛她,一转头,心驰神往的神色却又与她如出一辙,“我最想去神界看看。”
“那太好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呱呱响,怀罪立时坐起,“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结伴同去啊,把六界好好逛一逛!”
比祁眸间一喜,见她坐起身,也跟着端正地坐好:“当真?”
“当然是真的!后土娘娘她们不是说了吗,我长大了,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对了!”
怀罪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比祁,你多大年纪了?”
乍一听,这是个平平无奇的话题,可对于堂堂冥王来说,却相当的沉重,以
17. 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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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干就干这件事上,怀罪表现得相当出色。念头是傍晚冒出来的,想法是晚上交代的,人是第二天清早启程的。
几乎没有给那群老家伙喘气的时间。
虽然心里舍不得,但大话前几日都放出去了,他们也不好多加阻拦。
“这么快就要走啊……”后土的语气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滋味,“才从人间办了件大事回来,怎么也不多修整几日,累着了怎么办?”
怀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只用一句话就真诚而有力地打消了她的疑虑——
“出去玩怎么会累呢?”
“……”
说的也是。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喏!”说到这儿,怀罪还忍不住有些小得意,“比祁会陪我一起去的。”
“这很好嘛!”
闻言,救苦天尊原本晦暗的面色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年轻人就该出门闯荡闯荡,比祁性格稳重,你俩同行我放心!”
地藏王随声附和:“对,多玩些时日再回来,不着急,难得出趟远门,可千万别急着想家!”
众人一致点头称许,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倒是一旁的哭腔来得生硬,有些扎耳朵——酆都大帝坐着,哭得相当专心致志。
昨日才在鬼市里订了凤冠霞帔,还没乐呵上多久,今日新人就要离家远去,怎能不令人心痛?大丈夫怎能不落泪?
可一抬眼,堂前座下只有自己一人泪眼朦胧。
他们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不哭?是没有心吗?
不可抑制地更难过了。
哭声撕心裂肺,怀罪有种自己马上就要出殡的感觉,并且合理怀疑酆都大帝已经偷偷备好了棺椁纸钱。
地藏王直接上手捂住了酆都大帝的嘴,好搭档后土则掰过怀罪的脸,和颜悦色道:“放心去吧,冥界有我们呢!”
酆都大帝擦擦眼泪,语重心长地叮嘱说:“怀罪啊,孽镜要戴好,千万别落下了,必要时候,它能护你性命周全。”
“嗯!”怀罪连忙摸按胸前的孽镜点头,“我记下了。”
“还有,”后土的口气极其郑重,“后土娘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相当重要!”
这样的神色鲜少出现在她脸上,怀罪正襟危坐,以同样郑重的口气回问:“什么事?”
后土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此去虽说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也不能保证全无变数。你千万记得,一旦遇到应付不来的危险,不论对方是谁,不论他要干什么,只管响亮地报出你的名号,告诉他你是幽都冥王,记住了么?”
怀罪懵懵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老实答应道:“我记住了。”
至此,该交代的差不多都交代完了,翌日,怀罪和比祁如期踏上了游历六界的第一步。
天下六分,冥界为最低处,再往上便是人界、魔界、妖界、仙界,最高处是九重天的神界。
很遗憾,地位的尊崇程度也是这么排的。
籍贯冥界,去过人界,这一趟,怀罪和比祁决定剑指魔界,去领略一番那里的淳朴民风。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两鬼刚刚踏入魔界,碰巧赶上一件大事发生——
魔域来来往往尽是魔族将士,街上吵嚷得很,似乎在搜寻什么,兵卒手持厚厚一沓画像,天女散花一般,每路过一处就沿途贴上一张。
比祁:“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怀罪踮起脚东张西望。
待兵卒离开,他们忙将脑袋凑上前,一看,纸上画着的是个犯了重罪的死囚,昨夜趁守卫换岗,偷偷从地牢逃了出去。
“原来如此……”怀罪佯装很懂地频频点头。
比祁则回头看了看满大街的魔族将士:“这么多人抓他一个,这得犯多大的罪啊……”
“能从重重看守之下逃脱出来的,多半身手不差,泥鳅似的很不好抓。一百三十六地狱里也常有漏网之鱼,冥府的鬼差天天叫苦不迭,实在头疼得很!”
看着往来奔波的魔界兵卒们,怀罪十分熟练地投去同情的目光。
比祁与她并肩立于一处:“听闻魔尊是个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执掌魔域这么久以来,无不令人臣服,一个小小的犯人而已,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了。”
“是哦!”怀罪大受启发,两眼放光道,“正好可以看看魔界是怎么缉拿犯人的,等把秘籍学到手,再带到冥界去,后土娘娘她们肯定会夸奖我的!”
她不禁开始想入非非。
比祁一个响指将她拉了回来,舔着嘴角笑道:“何止是夸奖,简直能载入冥界史册啊!日后不论过去多少年,世人只要提及冥界,冥界的鬼只要想到冥王,你都是首屈一指的圣君。”
说着,两手毫不吝啬地向她竖起大拇指。
愿景实在太过美丽,怀罪不由地沉迷其中,很开心地拍拍他的肩膀:“怀罪觉得比祁说得很对!”
比祁歪着头,笑答:“比祁也觉得怀罪说得很对。”
除了冥界,六界其余之地都可见日月。并肩行走在魔界,怀罪畅意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很新奇,下一刻就忍不住看向比祁。
“魔界的味道和冥界不一样哎,比祁你闻!”
比祁嗅了几下,旋即欣然地睁大了眼:“好像是真的!”
怀罪几步绕到他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晌,言语间似是有些失望:“你竟然没有比我先发现……”
这话来得突兀,比祁有些懵,不解地舔了舔嘴唇:“为什么这么说?”
怀罪便开始笑,凑到他面前去笑,乌黑晶亮的眸子聚精会神地望着他的眼睛,最后踮起脚,笑而不语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就像摸小狗那样。
“怀罪你!”比祁霎时间反应过来。
“哈哈哈哈哈——”怀罪赶紧将手背到身后,满脸笑容很是放肆,“你的嗅觉应该很灵啊,怎么连我也比不过了?”
他以手护住头顶:“我才不是狗!”
“可是真的很像!”怀罪眉眼弯弯,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道,“我曾经养过两只狗,不会骗你的。”
“我……”比祁自知嘴笨说不过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反驳的话,“你嗅觉比我好,肯定和狗也脱不了干系。”
“说吧说吧,多说一点,反正我不介意,嘿嘿~”
18. 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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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怀罪毫不心虚地否认。
那将士却置若罔闻,依旧不带温度地说:“冥王驾到,有失远迎,魔尊已在大殿备下酒菜,为您接风洗尘,姑娘若不介意,请随我走一趟。”
后土娘娘可真快啊,紧赶慢赶这才刚到魔界,他们居然就已经递了消息来——怀罪看了看那面具人,努力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却什么也看不着。铁器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有没有睡着甚至都不好说。
魔界民风果然纯朴彪悍。
“比祁……”她侧身压低声音,小声同他商量道,“你觉得我们该去吗?”
比祁很认真地想了想,须臾,道:“我觉得该去。”
“为什么?”
“魔尊知道你来,特地派人来请,便是在彰显魔族气度和风范,若不答应,或许会惹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会怎么样?”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个将士看着凶巴巴的,不会是派来灭我们口的吧?”
“杀了我们……对魔界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吧?”
“也是……可是刚才有鬼在叫我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不太好?”
沉吟半晌,比祁问:“你肚子饿吗?”
这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怀罪一下子精神抖擞,转身看向魔界兵卒,斩钉截铁回答他:“我们去!”
魔族大殿里此地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踏入正门,路过随处可见的奇花异草,穿过一重又一重殿宇,一路弯弯绕绕,最终停在了一处巍峨空旷的大殿之前。
幽晦怆然——黑压压的殿宇屹立于面前,这是怀罪对这座魔宫的第一印象。
在这里,怀罪见到了传闻中执掌魔族生杀大权的最高统治者——魔尊。
在她的想象里,传闻中的魔尊应该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面目凶悍,虎背熊腰,否则何以使犷悍沉戾,一点火就暴躁的子民心悦诚服?
可直到怀罪亲眼所见,才知大相径庭——那是个看身影便觉得冷漠的年轻女子,一袭绛色长袍,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她侧着脸,发髻一丝不苟,却有一束墨发自耳垂以下被整齐截断,侧身坐着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只眼睛,和并不温柔的半边脸。
“魔尊大人,人已带到。”
闻言,高高在上的女子转过身,怀罪这才看清这位女尊的真面目。
她有着与高銮大殿格格不入的美艳,在整个魔界中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性子却显而易见的淡漠,生了一双极为凉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久了会让人有些阴恻恻。
“冥王殿下。”她略一颔首,算是行了礼。
“叫我怀罪就好。”怀罪冲她得体一笑。
她没有拒绝,点了点头,道:“我叫流罂。”
“这位是我的朋友,”怀罪忙不迭介绍身边人,“他叫比祁。”
流罂的目光落在比祁脸上,打量了须臾,没说什么,也微微颔首。
“在这里不必拘束,饭已备好,入座吧。”
“好啊好啊!”一路走来,怀罪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魔族人倒是好客,长案上琳琅摆着各种菜式,蒸的煮的、煎的炒的、油炸的、葱爆的、大火猛炖的、文火慢煨的,味道一齐窜上来,香得人脑袋发晕。
两人眼巴巴地望着,流罂知道主人不动筷,他们只能强忍着,故而提箸象征性地夹了第一筷子。
“听闻二位是初次来魔界?”
怀罪的目光全然落在珍馐美味上,抽空点了个头:“是呀!”
“较之于冥界,二位觉得魔界如何?”
这话问得突然,怀罪怔了怔,夹菜的手顿在了半空。
身为冥界之主,出门在外自当以故土为傲,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又怎好开口说主人家的不是?
她犯了难,下意识望向身旁唯一的同乡。
“嗯……”比祁的脑袋开始飞速转动,讪讪一笑道,“路上匆忙,还没来得及细看。”
怀罪心领神会,顺势岔开话题:“是啊是啊,刚到魔界,我们就在大街上看到很多将士,好像在抓一个出逃的囚犯……魔尊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才见没多久,直呼其名似乎有些亲热,尤其是对着一位冷冰冰的一界之主,怀罪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偷偷摸摸换回了尊称。
但愿没被发现。
流罂面色并无异样,她拈着一盏酒,有意无意地抿着,眉头也没多皱一下,轻描淡写道:“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罢了,心术不正,犯了不少罪,魔界会尽快抓捕的,两位贵客不要受惊才好。”
“没有没有,”一道牛肉入口,怀罪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我们还好,没被吓着。”
“重犯在外,总归是不安全。我已命人收拾了寝殿,二位不妨在此歇下。宫中有巡夜的将士,若有什么不对,他们也能及时护卫你们周全。”
若没有这句话,一切还算正常。偏偏是这句看似寻常的好心之言,却让人隐隐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
怀罪和比祁目光交叠,无言相视一眼后,知道彼此想到一处去了——
死囚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在六界之中早已见怪不怪,成功出逃的死囚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而已。可若应流罂所言,魔界的这个囚犯真的只是个无名小卒,为什么消息都传入了魔尊的耳朵?为什么逃跑之后,能惊动魔兵那样劳师动众、不遗余力地全城搜捕?一个无足轻重的死囚,竟掀得满城风雨,为护外客周全,甚至需要留宿宫中?
怀罪笑着试探性地问:“这个犯人这么厉害,连冥界的鬼都能杀?”
流罂却道:“实不相瞒,他身手平平,并无过人之处。”
两人更疑惑了,睁大眼睛的懵懂神色如出一辙。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魔尊缓缓开了口,语气依旧如刀刻斧凿般淡漠,却带了一丝冷笑:“冥王殿下,世间能夺人性命、重伤脏腑的,可并不只有刀子。”
“冥王殿下”这四个字,说得清晰而有力。
怀罪心想:果然,流罂不仅注意到了,并且还挺记仇。
“此人巧舌如簧,精于挑拨迷
19. 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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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不说,魔界还是十分热情好客的——初至此地便有使者来请,更有魔尊亲自招待,珍馐美味毫不吝啬,落脚之地还是魔界最漂亮的宫殿。
真是让人热泪盈眶啊!
怀罪四仰八叉地躺在宽敞软榻上,望着眼前的帷幔入了神——
魔界一向以率性恣意、不拘小节闻名,既然他们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其他三界岂不是得更出其右了?他们这会儿是不是都在偷偷打听消息啊?串门的时候出其不意刺探一下,然后带着敌方消息满意离去?
怀罪眼前不禁浮现出人头攒动的盛大场面:一界之主于高处立着,挥袖一呐喊,下头的臣民们就开始大挠头皮,为如何更好地招待冥王而争相献计献策。
她心想:可是魔界的鸡蛋里已经挑不出骨头了,三界哪里还有进步的余地啊!
真是愁煞人,那些冥思苦想的人近来睡得还好吗?
想着想着,倦意很快涌上来,怀罪揉了揉眼睛,也没怎么挣扎,一翻身,自己先不客气地埋头睡上了。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也很长久。黄昏西沉,明月高升的时候,她适时醒了过来。
准确来说,是被吵醒的。
殿内黑成一片,只渗进些惨白的月光,映得所见之物微微发亮,假的犹如幻象。紧闭的大门处什么都看不见,却有叩击声不断。
“砰……砰……砰……”
声音沉闷得很,不见丝毫生气,只是一味呆板地敲着,在幽暗的长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洞洞,阴森森,如同空谷传响,回声久久萦绕在大殿之上。
门未开,叩门声便一直响着,极其耐心,一连敲了一盏茶的功夫。
既然没有惊动巡游的守卫,看来不是阳间的人了。怀罪坐起来,有些没醒透,闷头打了个哈欠,而后趿着鞋下了床。
“砰……”
这一回,敲门声还没来得及落下,怀罪一把打开了门,借着月色,她看到了一张微微惊骇的鬼脸,以及那只因尴尬而悬在半空的鬼手。
来人自知失礼,率先嘿嘿一笑。
迎面扑来的晚风让怀罪清醒了些,她看了看眼前的鬼,问:“白日里叫我的是你吗?”
鬼老老实实点头:“是。”
见怀罪睡眼惺忪,他似乎有些愧疚,讪讪地解释说:“白日天光太盛,我灵力低微,畏光而不能现身,只能夜间叨扰冥王大人了。”
“确实是叨扰了……”吱呀一声,对面的门缓缓打开,比祁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水滴石穿的叩门声也将他折磨得不轻。
“啊!“鬼欣然道,“这位小兄弟我见过的,常与冥王大人在一起,你也是从冥界来的吗?既如此,咱们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别套近乎。”此时此刻,比祁不太想同他讲礼貌。
鬼识趣地住了嘴。
见他面露窘态,怀罪不由地笑出声来,对比祁道:“你别吓唬他了。”
而后转身,抬手挥亮了殿内的烛火:“都进来吧!”
有了上回人间的经历,怀罪也驾轻就熟了,知道不出三日,鬼肯定会找上门来。魔宫乃魔族圣地,庞大巍峨,曲折幽深,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你对宫里很熟吗?”她坐下来,蓦地开了口。
比祁靠着她坐下来,盯着来客,狐假虎威地复述了一遍:“你对宫里很熟吗?”
听闻此言,那鬼面色怆然,许久,才开口道:“实不相瞒,我曾是魔宫中人。”
“魔宫中人?你叫什么名字?”
鬼抬起头:“慈恩,慈悲的慈,恩惠的恩。”
这倒是两个好字,怀罪口中喃喃着,不自觉打量起他的面相来。
名如其人,这个叫慈恩的,性子平和恭谦,看着约摸人间二十多岁的模样,相貌不说多么英俊,但也称得上端正,慈眉善目,眉眼之间真挚恳切。
比祁也在端量慈恩,只不过,是皱着眉头的。
他的疑惑写在脸上,忍不住问:“既然在宫中当差,又是魔界子民,若有危难,第一时间倚仗的不应该是魔尊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来求冥王?”
“是啊!”怀罪也觉得在理,跟着点了点头,“若我不来魔界,你难道要一直等着吗?”
于情于理确实不通,两人满脸困惑,目光一齐落在慈恩身上。
沉默半晌,慈恩开了口。
“因为她恨我,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很显然,这里的她,指的正是如今手握重权、万人之上的魔界尊主——流罂。
说到此处,脑海中闪过一缕光,比祁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睁大眼望向身旁的怀罪。
怀罪起先还不大明白,目光与他相抵的那一刻,骤然反应过来。
那个海捕令!
“你就是那个从狱中逃出来的囚犯?”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鬼。
慈恩不语,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你分明已经丧了命,只留一缕游魂,连魔界子民都算不上,她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
一个足以令魔界至尊寝不安席,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倾全力灭口的秘辛。
事态之严峻可见一斑,局面再度落入长久的缄默中,四周静得可怕,然而,这却并不是今夜最后一次沉默。
慈恩绷紧嘴唇,不语。须臾,敛衣缓缓跪了下来,俯身郑重稽首。
“小人慈恩,有眼无珠,错侍奸邪,以使魔界血流漂杵,自己也殉难其中……”往事如刀,他的眼眶不觉泛了红,话语哽在喉间,闷得生疼。
顿了片刻,他止住哽咽,仰头继续说道:“我本就是穷苦出身,草芥之命死不足惜,只是,魂飞魄散之前,流罂必须为她的罪过付出代价!”
“魔尊……”怀罪怔了怔,“她犯了什么罪?”
直觉告诉她,魔界这一行,将自此电闪雷鸣。
“弑夫杀子,屠戮族人!”慈恩的身子微微颤抖,他竭力隐忍着,一字一顿道,“六千年前,流罂毒杀先王,夺得魔尊之位,万民哗然,为了彰权显政,她一度杀光了魔界一半的人,致使魔域血流成河!”
轰——
惊天大雷在怀罪脑海里应声炸开。
20. 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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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泠洌,浮光霭霭,怀罪早起神清气爽,一打开门,庭中那道静立已久的绀青色身影应声转了过来——
“冥王殿下,昨夜睡得好吗?”
怀罪愣在原处,擦了擦眼睛,以确保自己不是眼花了——
流罂……
好像在冲她笑。
“还……还不错……”怀罪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句。
她没有说昨夜慈恩来过的事,也打消了让这对仇家促膝长谈的打算。毕竟,以这两人之间的恩怨,要是掀桌子动起手来,她和比祁真不一定拉得住。
于是摸摸胸口给自己顺了口气——
算了,不急于一时。
但她现在迟疑着不敢踏出门去,虽然心里觉得不太可能,可慈恩那句话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心头——
“冥王大人,你真的以为,她不敢杀你么?”
怀罪定定地望着流罂的脸,有些踟蹰。
那是执掌魔界数千年的魔尊,以铁腕扬名,姣艳的面孔下,是否真的藏着一具弑夫杀子、屠戮成性的灵魂?
旧人尽数魂归黄土,当年的罪恶被掩盖在岁月之下,千百年后鲜为人知,只剩下一个抵死逃出的知情人,手里还握她的昭昭罪状。
那么,为了魔尊之位,为了除尽最后的威胁,她会杀了冥界之主吗?
“冥王殿下在看什么?”流罂忽然开口。
她脸上带着笑,笑意却明显不达眼底。
“我……”
怀罪眨了眨眼,舔着唇不知如何开口,正此时,对面的殿门救星般缓缓打开——
比祁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多了个伴,怀罪顿时松了口气,像是凭空多了一条命,不支吾了,也不犹豫了,圆圆的眼睛一下子亮闪起来。
“比祁!”
她很高兴地向他小跑过去,如见亲人一般,走近了才敢拉着他的袖子,同他低声嘟哝:“流罂笑得我心里直犯怵,幸亏你出来得及时,否则我就要露馅了!”
比祁下意识一愣:“啊?”
显然起得早还有些懵。
作为魔界的当家大掌柜,流罂的时间宝贵得很,见人到齐,便也没了什么寒暄的心思,点头似是在催:“殿前早膳已经备好,二位随我走吧。”
言简意赅,与她的性子十分很称。
出于敬畏,也出于一小部分害怕,怀罪没敢离她太近,隔着二丈远亦步亦趋地跟着,途中流罂回过几次头,蹙着眉,却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带路。
魔界的待客之道一向深得怀罪之心,连小小的早膳也不曾让她失望,除了本地独有的膳食,其间还有不少是她在冥府常吃的口味。
想不到,这位魔尊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竟喜欢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小心思。
怀罪一边一言不发地吃着,一边觉得自己的胃已经被成功拿下,马上就要守不住阵脚,偏心地站在流罂这一边了。
三个人谁也不吭声,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
吃过饭,流罂按承诺带他们游览了魔宫。作为主人,这个时候她的言语就不得不多起来了,细致地介绍着每一处大殿、庭院、景致的由来。毕竟是住了几千年的家,说到动情处,她的言辞和神色都不自觉软和了些。
加之魔界独有的昏暗天光,以及极具魔族色彩的宫苑陈设,怀罪仰起头,只觉得幻惑庞大的魔宫一点点在自己面前铺陈屹立开来。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魔界与冥界着实各有特色。怀罪很快把慈恩的话抛在了脑后,顺便把陪着她走在后面的比祁也一同抛下了。流罂说一段,她就不自觉地追两步,没多久就凑到了流罂身边,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
结果就是,前脚游园一结束,后脚怀罪就大梦初醒,开始很没骨气地自省——
果然,美丽的女子都是最会诱惑人的。
她坐在殿前的石阶上,两手捏着耳朵,皱着一张脸开始认真反省。
然而眼睛才闭上没多久,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比祁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须臾,忍不住笑了一声。
怀罪破功了,睁开眼,闷着脑袋问他:“你笑什么?”
比祁不说话,只是舔着嘴角笑,他将两手背到身后,很快握拳伸到她眼前。
“猜猜哪只手里有东西,猜对了就给你。”
“什么东西?”怀罪雀跃起来,目光熠熠地望着他。
比祁故作神秘:“好东西。”
怀罪好奇凑近了些,低着头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却没能看出什么非比寻常的名堂来。
“嗯……”她思索了一会儿,指着他的左手道,“这个。”
手腕转过来,掌心向上缓缓摊开,是一个小小的纸包。
“啊,猜中了!”怀罪先是开心,没一会儿又疑惑起来,“不过这是什么?”
比祁将左手呈到她面前:“饴糖。”
怀罪欢欢喜喜接过,拆开纸封,糖便径直入了她的口。
“嗯!”她睁大了眼睛,“好甜。”
比祁笑了笑,挨着她一同坐在高高的石阶上,松开右手,掌心里握着的也是一颗饴糖。
他慢条斯理地揭开糖纸,目光落在怀罪脸上:“在等天黑吗?”
怀罪捧着脸,慢吞吞地点点头:“天一黑,慈恩就来了。”
饴糖入口,甜是甜,却似乎夹着股酸气,比祁把脑袋探到她面前,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盼望他来吗?”
怀罪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咯,慈恩是我的子民,他需要我的帮助。”
说得……似乎也没什么错处……
比祁没话了,垂着头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捻着那一小张皱纹深深的糖纸。
他的心思明明白白都写在了脸上,怀罪觉察出异样,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慈恩是我的子民,帮他是我的本分,可你不一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天上地下,在我心里你排第一。”
她温声哄他,当自己在哄一只失落的小狗,可惜比祁没有火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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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干嘛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怀罪脑袋一偏,一头栽在比祁腿上,这才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慈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欣然道,“你来啦!”
慈恩从两人身后过来,看他们凑得近,还以为在说什么小话,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当即面色一赧,惭愧得连连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惊扰冥王大人清梦,慈恩有罪……”
他的语气慌张而无措,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惨白的脸竟也生生涨得微红,好像一个不恭敬,冥王就会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凶神恶煞的鬼面,一耳刮子拍烂他的头。
“没关系的!”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怀罪也没打算放在心上,微笑着向他连连摆手。谁知慈恩见了,愈发内疚,根本听不进去,就在他过意不去、撩袍欲跪下之时,怀罪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了他。
“小事而已,我本来就是在等你,真的没关系的!”她安抚他道,“况且我打瞌睡在先,你是客人,论起来我才是真的不恭敬。”
慈恩抬起头来,眼角见了泪花:“冥王大人为我的事费心劳神,慈恩该死……”
“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是冥界子民,这是我的职责。”这一刻,怀罪对冥王一职的敬畏之心达到了巅峰,循循善诱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是街坊四邻都会相互玩笑几句,你不过是说了句话而已,不必这么苛责自己的。”
“真的吗……”慈恩感动了。
“当然是真的!”她睁圆了眼睛,坚定地点点头。
“多谢冥王大人……”
怀罪堪堪松了口气,然而刚背过身去,身后扑通一声,慈恩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下来,杀了她个出其不意。
“又怎么了?”怀罪吓了一跳。
他目光坚定,静待惩罚一般认罪道:“慈恩有罪,请冥王大人发落。”
“真的只是小事而已,”一听如此,怀罪耐心地再次安慰他,“我不放在心上,也绝对绝对不会派人追杀你的,我发誓!”
慈恩抿唇不语,缓缓低下了头:“不是这件事……”
那还能是什么?
怀罪细细地将来龙去脉都回顾了一遍,绞尽脑汁,却还是没能找出他的错处。
鸡蛋里真的已经挑不出骨头了!
于是她直接开口问:“你有什么罪?”
慈恩瞑目咬着牙,一副甘愿受罚的歉疚之相:“方才……我是翻窗进来的……”
这……
以慈恩这么个刚正不折的性子,说句话翻个窗都成了罪大恶极,恨不得拱手奉上头颅——怀罪歪了歪头,忍不住想,既然如此,会不会流罂并没有他口中那样卑劣,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对于品性的要求过于严苛呢?
再看,慈恩的眼眸依旧炯炯如烈火。
怀罪忍不住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至刚易折,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入了鬼门关……
她蹲下身来,视线与他相平,语重心长地劝慰说:“慈恩啊,我的心眼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小,不至于因为翻个窗就让你灰飞烟灭的。地藏王威名远播,想想他就知道了呀,在六界,冥界真的算是个以和为贵、普度众生的光明所在了……”
虽然看不见什么光,但无伤大雅。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地藏[1]。地藏王以救度鬼魂为职责,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坐于千叶青莲花[2]。锡杖代表爱护众生、我行精严;如意宝珠代表满足众生之愿[3]。所以啊,道听途说不可信,眼见才为实,冥界其实很好的,大家都是善良的鬼!”
“当真?”慈恩不自觉红了眼眶。
“比真金还真,”见他心绪有所松动,怀罪顺势笑着扶他起身,盛情邀请道,“欢迎来冥界做客呀!”
很可惜,这句话慈恩没有接,而是继续上一个话题:“冥王大人不问问我为何没有叩门而入,却选择翻窗进来吗?”
怀罪一愣,虽然她对这个问题的兴致不高,但又不忍心辜负,毕竟自己刚才的一番盛情就被忽视了。
“对哦!”她拉高声量,装得惟妙惟肖,“你为什么不走正门而是翻窗进来呢?”
慈恩正要开口说话,比祁坐不住了,酸酸地凑上前来打断:“我也想听。”
慈恩看着他,稍稍不解了一下,当然,也仅限于那么一下。
“其实我并非存心擅闯,只是正要叩门的时候,不巧撞见了巡夜的守卫,两队相向而来,为了不被他们发现,这才不得已失礼的……”说到此处,他看向怀罪,“冥王大人,你信我,我所言句句属实!”
“嗯嗯嗯,”怀罪冲他扯出一抹笑,“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笑完,她转身呼出一口气,拉着比祁的手赶紧回去坐下。
水至清则无鱼,太过知耻的人,不容易哄啊……
身后,慈恩擦擦眼泪,似乎还在为冥界有这样肯听臣民之言的明主而感怀。
“冥王大人整日待在魔宫之中,千万要顾惜自身安危……流罂城府深厚,心狠手辣,大人您……”
他本想说“大人您是斗不过她的”,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挑挑拣拣一番,换了个委婉些的说辞——
“您万不可掉以轻心。”
“可是……”一天下来,怀罪对流罂的印象其实还不错。
她定定地回忆着,道:“我觉得魔尊人好像还挺好的,招待得很周到,又体贴入微,言辞也很得体,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啊……”
怀罪掰着手指,认真地细数流罂的可取之处。
“殿下,”慈恩痛心疾首,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人不可貌相,你之所以看到这些,是因为这正是她想让你看到的。如今没有利益纠葛,她可以对你和和气气的,一旦局势生变,什么都不好说,莫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才看清她的真面目啊!”
“这……”怀罪迟疑了,微微皱起眉头。
然而,在这种关键时刻,她的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流罂那张美绝人寰的脸——
远山芙蓉,明艳无俦。
说实话,真的很让人为难。
左右摇摆之下,她下意识望向比祁。
比祁似乎与她同一立场,回想着白日里流罂的言谈举止,极认真地补了句——
“可是,魔尊今日还冲怀罪笑了!”
“是啊!”怀罪点头,虽然那笑不怎么令人自在。
“而且,她还特别耐心地带我们游览了魔宫,说了很多有趣的事。”
“是啊是啊!”怀罪附和,虽然大多都是宫殿由来与魔界史事。
最后,比祁一言以蔽之:“依我所见,魔尊除了性子冷淡些,似乎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单从做派来看,一个颠倒是非、心狠手辣的人,会是这样的吗?”
“那都是她装出来的!”慈恩蓦地一声高呼,情急之下,他的身子微微战栗,呼吸跟着急促了些,“她当年就是这么骗了先魔尊的……”
两人被这厉声骇得一振,而后便见慈恩抬起一只手,缓缓解开了身上陈旧破败的衣物,露出半个身子来。
也正是这时候,怀罪和比祁才知道,粗缯大布掩盖之下,他的躯体只能以残破来形容——自喉头至腰腹,几乎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深的浅的、新的旧的,祭文一般凶悍,身子微微一动,便如可怖的驱虫一般虬结起来。
而那从未注意过的右侧袖管,此刻也被揭去,只见他的右手自腕骨处被整个斩断,只留下瘦削干瘪的一截手臂,同样瘢痕累累,枯树干一般搭在身前。
“这,这是……”怀罪这才发现,一直以来慈恩都只有一只手。
然而话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我身上挨过的每一刀,流过的每一滴血,都是拜流罂所赐。”慈恩面色惨淡,“世人只见过她威仪尊崇的样子,我却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见过她最丑恶的嘴脸。她的刀握得很稳,是杀人的惯手,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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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么想呢?!明明一百八十杆子也打不到的关系,在流罂的眼里,这么轻松就能一眼看到底吗?
这就是鬼与魔之间的参差吗?
怀罪惊得睁圆了眼睛,手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攥紧了比祁的手腕。
“他?”比祁脑子转得飞快,连忙跳出来否认,“他是谁?”
流罂没有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眼睛里盯,似乎要从那两双纯澈的瞳孔里,翻出些什么旁的东西出来。
半晌,她收回敌意,钝钝地笑了一声:“没见过最好,有些东西不干净,惯会披了羊皮迷惑人的心智。冥王殿下身份尊贵,千万不要受人蒙蔽,免得到头来……反受其害。”
语气落在最后四个字上的时候,明显加重了些。
怀罪迎上她的目光,决定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魔尊大人,你说的是谁啊?他很可怕吗?”
“对啊!”比祁跟着点头,“若此人是为害一方的恶霸,岂不是更应该让我们知道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吗?万一不凑巧遇上了,也好有个防备啊!”
两人一唱一和,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神色中显露出的疑虑和忧惧更是拿捏得极好,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用来哄骗冥界那几个老家伙绝对够用了——怀罪心中如是想。
然而流罂却总不按怀罪心中的寻常路走,她似乎没什么心思观赏两人的神色,更不知话听进去没有,淡淡地转过身后,一言未发,既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什么意思?
怀罪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仰头看向身侧的比祁,垂问的目光探入他的眼眸。
无需言语,比祁知道她心中想说什么,只是,他似乎也并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舔了舔唇,眼神无奈地落回她脸上。
两个半斤对八两的萝卜头,哪里读得懂活了成千上万年的美妖婆?更何况还是个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美妖婆。
怀罪低低地叹了口气。
于是,这件事看似已经不了了之,在怀罪心里也拧成了个无解的小疙瘩,不过,转变来得很快——就在当日的几个时辰之后,怀罪知道了流罂的答案。
好消息:疙瘩解了,可以安心睡觉了。
坏消息:流罂好像猜到了什么。
青天白日在人前的时候,流罂的态度很不明朗,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可到了夜里,当怀罪看到无极殿的守卫整整多出四五倍的时候,心中便明了了。
流罂不相信。
但流罂似乎也并不能肯定,故而只是加强了戒备,否则,按慈恩所述,此刻无极殿多的就不是值夜的侍卫,而是提着牛刀来大杀四方的魔界之主了。
立于殿门正中,怀罪颓丧地蹙起眉,抬头看向头顶那愈渐昏沉的夜色——
今夜,慈恩还会来吗?
一队守卫从眼前走过,另一队很快前赴后继,铜盔铁甲,长矛金刀,月光下闪耀着渗人的冷光。
今夜,慈恩还有命来么?
怀罪忧忧地替他叹了口气,然后敛起衣裙,一步步走下殿前的石阶,穿过庭院,叩响了比祁的寝殿。
很快,门缓缓打开,眼前是那张令她熟悉而又安心的脸。
“怀罪,”比祁微微讶然,“你怎么来了?”
怀罪有些疲惫,双手环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胸膛,闷闷地应了句:“无聊,来找你玩。”
殿外守卫虽然一重接一重,却都得了授意,不曾惊扰冥界两位贵客休息,轻手轻脚,毫无声息。殿中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蜡烛燃成烛泪滴落的声音。
比祁的眼睛还微惊地睁着,须臾,抿着唇小心翼翼抬手掩上殿门。
“慈恩今夜不来,你不习惯了吗?”他轻声问她。
阖上双目的怀罪把脑袋放得很空,不仅没能察觉他话中的酸味,甚至还诚实地点了点头:“是。”
她说话时,头在比祁胸膛轻轻蹭了蹭,比祁垂下眸子看她,一股痒意从花芽酿成花蕾,自心中浅浅蔓延开来。
“那他以后可能都来不了了。”语气中裹挟了一丝不为人察的狡黠。
他这么一说,怀罪方才想起这一茬,先前只短浅地知道今晚慈恩大抵来不成了,而未来得及将目光放得更长远。
她醍醐灌顶一般松开比祁,目光与他相接,须臾,恨恨地叹了口气:“是哦!”
“你不会想他了吧?”比祁舔舔嘴角,目光试探性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嗯……”对于这个问题,怀罪没有敷衍,而是歪着头细细想了一会儿,道,“说不上想念,感觉应该是担心。”
“担心?是担心他会被魔尊抓住,然而魂飞魄散吗?”
怀罪摩挲着孽镜:“好像是的……”
“这样啊……”比祁的目光顿了顿,眼底漫上些许落寞,抬步向殿内走。
然而才走出几步,怀罪将尽未尽的后半句话又让那双黯淡的眸子一下子光彩起来——
“毕竟他要是中道崩殂了,我就不算是尽到冥王的本分,将来还怎么流芳百世啊!”
说到这儿,她似乎已经能预见千百年后冥王宫门庭冷落的景象——无人问津,草长得比殿门还高,冥界子民压根就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个叫怀罪的姑娘,她曾是魔界最至高无上的主人。
记都不记得,更别提带着好吃的来焚香叩拜了。
在怀罪有限的认知中,这算是她这短短一生最悲惨的结局了,从前不觉得自己会走到那一步,如今信心却左右摇摆了,并且开始感同身受,这会儿,已经有些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全然不知自己心中郁结的时候,好朋友比祁的心情却相当不错。
“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的。”比祁学着怀罪的手法,像摸狗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万一呢?”怀罪忧心忡忡地扁着嘴。
“我会帮你的!”比祁语气铿锵。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怀罪听罢,扑哧一声被逗笑了,笑了好半晌。
比祁自然不清楚她在笑什么,朝她走近了些,目光定定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像少年人给予毕生的承诺那样庄重:“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唉——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啊!
怀罪摆出一副人生阅历丰厚的老者模样,却又不舍得伤害他幼小的心灵,故而忍住笑意,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清脆地应道:“好的。”
然后手痒地摸了摸他的头:“即日起,我就把我后半辈子的幸福交到你手上了。”
出奇的是,比祁这一回没有躲,也没有制止她,这倒真真切切地让怀罪原本悲哀的心情没有雪上加霜。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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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总算是睡饱了,甚至想有些打饱嗝。
怀罪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昨夜自己枕着比祁的腰腹睡着了。床榻宽敞,两人四仰八叉地躺着,呈放肆的“丁”字状,将榻占了个满满当当。
还好没让池头夫人看到这副粗犷的睡相——朦朦胧胧中,怀罪暗自庆幸,而后以手背抵了抵比祁的胳膊,含含糊糊地说:“起来了,天亮了……”
也不知昨夜是什么时辰入睡的,竟睡到这么晚。待两人收拾妥帖的时候,推开殿门一看,流罂果然已经在殿前等着了。
对于两人这么晚起身,并且还是从同一间寝殿出来这件事,流罂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丝毫惊讶,反而会心一笑:“冥王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
早膳,卒。
怀罪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对不起啊魔尊大人,你等很久了吧?”
“没有。”流罂的回答无比得体,“我也才刚刚到。”
怀罪如沐春风,忍不住倒戈,在心里暗暗夸她:流罂可真是个好人!
走在去正殿的路上,流罂例行公事地说起了今日的打算——
“冥王殿下,午膳之后,我带你们去碧海湖走走可好?那里是魔宫景致最好的地方,湖面终年笼着花香薄雾,湖水蓝绿如玉石,就算是夜间也别有风采,双足踏在水里,一步一行便能带出烂漫的莹光,如同水下隐匿着漫天星子。”
她说得绘声绘色,怀罪不忍心打断,耐心听她说完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望向她,说出了一个斟酌了很久的决定——
“魔尊大人,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流罂秀眉微蹙,语气却平缓:“但说无妨。”
“我……”怀罪背着双手,有些紧张地绞着身后比祁的衣物,慢吞吞道,“每日这么叨扰你,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所以……我想自己逛逛……”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比祁一眼,忙改口道:“我们,是我们。”
好朋友,有难同当,比祁应该不会介意的。
“可以吗……”怀罪抬眸,试探地观望着流罂的脸色,心里却打着鼓,生生要将身后人的衣物绞破。
流罂看了看怀罪,又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比祁。
见状况不明朗,怀罪赶紧加大诱惑力度:“这样,你就有时间处理公务了!”
毕竟魔界没有后土娘娘、地藏王、泰山君等众多分忧好手,只有一个单打独斗的魔尊。
“好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流罂不好拒绝,最终还是松了口,而后低头从腰间解下一个镂刻精致的玉牌。
“见令牌如见魔尊,”她把玉牌递给怀罪,“冥王殿下是贵客,自然是哪里都去得了的。”
还有这种好东西?怀罪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
玉牌质地温润,光泽如水,精致地镌刻着魔族独有的纹样,正中间,是醒目的“流罂”两个大字。
就这样,怀罪得到了在异乡也能横着走的底气。
在流罂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下,怀罪笑得人畜无害,一手宝贝地捧着那块玉牌,一手很热情地冲她挥手作别——
“魔尊大人,忙累了就歇一会儿,别太累着!多吃饭多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
目送流罂直至淡出视线,她才欢欢喜喜地转过身来,将手里的好东西同他一起分享。
“看,令牌!”
比祁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将那玉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全然没有追究她方才拉自己垫背的事。
“你想要这个?早说嘛。”
“其实我也是心血来潮想到的,所以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怀罪眼底涌现出些许的雀跃,和煦映得她的眸子微微发亮,她忍不住凑上前,专注地看着他,“幸而流罂不是个小气的,没有故意为难我们。如今有了这个令牌,我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了!”
比祁轻声一笑,将玉牌放回她手中,微微俯下身子,两双乌黑晶亮的眸子便彼此相对起来。
“那,冥王大人想去哪里呢?”
“这个嘛……”怀罪还没想好,她认真地看了那玉牌半晌,似乎没什么思绪,便转而问起他来,“你呢,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比祁直起身,摇了摇头。
这……
利刃出鞘,却找不到用武之地啊……
怀罪的两撇眉毛冥思苦想地耷拉着,仰起头,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天,一会儿看看近处的宫殿。
“哎?”比祁忽然有了想法,眼前一亮道,“要不……我们偷偷跟踪流罂吧?”
怀罪的目光很快被吸引了过去。
她愣了愣,似乎是忘记了说话,但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却可以看到惊喜的光。
好主意啊!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同时,目光里又隐隐带着些欣慰:这小子,平时看着不聪明,关键时候脑子还挺好使……
“行啊你!”她满意地拍拍他,“怎么想到的?”
比祁没有说话,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路数,羞于启齿也很正常——怀罪善解人意地替他遮掩。
于是,受这么一个不太正派的想法驱策,原本无所事事的魔界之行突然变得充实而又刺激起来,而在隐匿踪迹不被察觉这方面,冥界又向来是无出其右的天才。
毕竟,作为六界中最卑微的一界,也就剩这么点不足挂齿的优势了。
两个吃饱了没事干的鬼,声东击西地扔了两个傀儡满魔宫乱逛,自己则隐身尾随魔界之主。
只是可惜了,如此一来,辛辛苦苦求来的令牌也没派上什么大用场。
这么偷偷摸摸地跟了流罂好几日,一开始两人还怀揣着满腔热忱,可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有些疲乏——
流罂的日子很简单,晨起有朝会,然后就是批折子,从早批到晚,比人界的皇帝都还废寝忘食,偶尔会出出门看看魔族大军操练,嘱咐有司置备东西、修葺园子之类的小事,然后定定地俯瞰一会儿偌大的魔域,便又回宫继续批折子。
怀罪一面慨叹流罂日理万机不知疲倦,一面又庆幸自己降生在冥界,还幸运地捡到了一个在其位却不必尽其事的王位。
真是祖坟冒青烟!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冥界生灵,她的思乡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魔尊与奏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打开、批阅、合上,这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24. 欲(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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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磕磕巴巴地走过去,比祁走得快,就在快要抵达的时候,却骤然顿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挡去路,生生被揶了回来。
“怎么了?”怀罪一愣。
清晰的触感还残存于指尖,比祁看着自己的手,讶然道地看向她:“有结界。”
结界?
本就是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殿门还落了把玄铁大锁,双管齐下流罂都还不放心,竟然还亲自设了结界?
怀罪更好奇了,抬起手,盲人摸象一般探足上前。
于是,在比祁的注视之下,她一路顺风顺水地摸到了殿门口,直至与锃光瓦亮的玄铁大锁来了个甜蜜相逢。
怀罪回头,比祁抬眸,两人面面相觑。
相视半晌,怀罪道:“没有结界啊!”
没了么?比祁再次上前,然而这回,却还是被那道无形的屏障给结结实实地挡了回来。
“为什么你能进去?”他发自内心地叩问。
怀罪也糊涂了,她几步走回来,在比祁方才被阻挡的地方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脚步丝滑得令比祁睁大了眼。
“是哦,这是为什么?”她不禁大胆猜测,“难道传女不传男?”
比祁眼巴巴地看着她有进有出,心里很是失落,却又不敢强行破开结界,以免此处灵力波动,令流罂心生察觉。
“没关系,至少不是全无办法,”怀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黯淡的神色,不再贪玩了,缓步行至结界之外,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向比祁伸出一只手,“我带你进去。”
这一刻的天光很好,风轻如水,徐徐扬起了两个年轻人的衣袂。比祁舔了舔唇,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下移,怔怔地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须臾,试探地将自己的手缓缓覆了上去,轻柔地握住少女温暖的掌心。
怀罪垂手扣下,坚定地牵住了他的手。
或许是结界拦不住冥王之身,或许是孽镜有破除虚相的用处,亦或许是什么旁的缘由,但此刻,这些都无关紧要。
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流罂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人顺利地入了结界之内,玄铁铸就的锁虽然坚固,但若想挡住两位冥界翘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修为高深的鬼,往往只需要采取最朴素的穿墙术。
灵力冲涌,陈旧的殿门微微颤动,伴随着叹息一般的吱呀声,魔尊流罂埋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彻底曝露于二人面前——
沉香袅袅,亡人赫赫,巍峨的大殿之内,四面深墙密密麻麻俱是灵位!
庞然大物倨傲于此,睥睨万物,使得来人渺小如蝼蚁。置身其中,宛若坠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鳞次栉比的逝者牌位遮天蔽日,拔起岌岌高楼,自下而上铺满了整个大殿,犹如无数灵位堆砌起来的殿宇,昏暗的木牌氤氲着沉沉死气,尘世的光被彻底隔绝在一墙之外。
乌褐的牌位,描金的铭文——入目尽是陌生的名字,成百上千,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地刺入眼帘。一字一字纠集于大殿之内,如同骇人的祭符般盘旋于生者头顶。
陡然见到这番景象,怀罪愣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呼吸。
殿内寂静如尘,可灵位之后无以计数的亡人,却令怀罪耳内轰鸣,犹如惊闻一曲众口齐声的挽歌,凄凉刺骨。
她贴近比祁,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
如果说魔尊狠毒可怖,手段暴戾,那么,这些就是死在流罂手下的族人吗?
如果是,杀人凶手为什么要替亡人设牌位?是杀戮太重,良心难安吗?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呢?那么多陌生的名字,他们在流罂的一生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可是死人不会说话,怀罪心中有的,也不过是些无端的猜测。
但世间总有人能替她解惑。
就此事而言,知道答案的,只有两个人——
流罂,和慈恩。
回到无极殿,怀罪捧着脸坐在石阶上,望着庭中的草木发呆。
她当然不会傻到去向流罂求教,那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流罂若反将一军,质问消息从何得知,自己连借口都想不出来。
如此一来,只能转而询问慈恩了。
可自从流罂加强了守卫,莫说是慈恩,就连墙外的苍蝇想要歇歇脚,都得剥一层皮才能放进来。
外面的人不得入,那便只能是里面的人出去了。
怀罪想得快做得也快,打定主意之后,直接拉了比祁就要出宫。
“见到慈恩,一切会就会有答案的。”她信誓旦旦地想。
把守着重重宫门的守卫很多,虽不曾见识过冥王尊容,却认得她手中那块令牌,二话不说,当即客客气气地目送他们出了宫,并热情送上一路顺风的美好祝愿。
踏入宫外之地,风迎面拂来,吹乱了怀罪额前细碎的头发,自由的感觉犹如养分一般自脚下灌入体内,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充满希望的树。
先前整日在流罂眼皮子底下带着,虽然住的无极殿离得远,却并不自在,守卫们巡早巡晚,再富丽的桂殿兰宫,也宛如铁桶囚笼。
现在切切实实地置身于魔族子民们之间,怀罪有感而发,不禁想起了第一日来的情境,虽然短暂,但在魔宫小住几日之后,也足以令人余味悠长。
正回味着,比祁一个响指将她游离天外的思绪拉了回来,而后便见他探了一双眼睛过来:“魔界这么大,你要去哪里找?”
而且海捕榜文贴满大街小巷,日日看夜夜看,魔族子民们就是忘了流罂长什么样子,也不会忘记慈恩的脸。
更何况,魔界不同于冥界,虽然天光终年昏暗,却也比冥界亮上不少。慈恩是鬼,本就畏光,加之还是个修为低微的鬼,更别提能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不急,不急……”
怀罪的眼睛骨碌碌地张望着,眼里泛着新奇的光,比祁严重怀疑她单纯就是想出来玩一趟。
“比祁……”空气里漫起阵阵食香,怀罪深吸了一口气,腹中一片空虚,“你饿不饿呀?”
她咽了口口水,两撇眉毛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早知如此,就不该在饭点的时候出门,白白浪费宫中一顿美味,如今上了街,脚都挪不动。
比祁正想说不饿,然而话还没到嘴边,肚子就先一步出了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
25. 欲(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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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事实证明,食肆就是个非常适合闲言碎语歇脚的地方。
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之间,零碎的交谈声飘了过来,比祁和怀罪原本是专心致志的食客,闻言,立即敏锐地竖起耳朵。
因为他们说到了“鬼”。
“近来这几日我是一个囫囵觉都没睡好,总做些怪梦,搅得一整日都没什么精气神?哎,兄弟,你不是会些医术么?我这该怎么调息比较好啊?”
听到“梦”这个字,对面的人面色一振,没有立即道出纾解之法,而是反问:“做的什么梦?可是有鬼魂入梦境?”
求问之人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位医师苦笑道:“你这早已不稀奇了,这几日受鬼魂扰梦的大有人在,魔界的巫医生意都兴隆了不少,只不过大家都还不知道罢了。”
隔壁桌的来了精神,登时好奇地抻过头来:“怎么,二位也有鬼魂入梦?”
“诶?你也有?”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如见知己。
“可不是嘛!那鬼魂总说些莫须有的歹事,罄竹难书一般,致使我这梦里痛苦得很,连带晨起时都是无精打采的……”
话还未说完,一个手捧饭碗、眼顶黑圈的陌生客人凑了上来:“我说听着怎么那么耳熟,竟与我一般无二!”
言语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某个微小的契机,素昧平生的人便有了彼此交心的机缘。
魔族中人以性格粗犷闻名六界,交友自然也更为豪放爽利,一口酒半碟花生米,十句以内足以称兄道弟。
很快,以最初那两人为中心,渐渐围过来一重又一重食客,个个慷慨陈词,言辞之间的稀奇事也越来越多——
“我我我!我梦里不只有一个鬼,而是好几个,最近不但没消散,竟越来越多起来,骇得我后半夜都没怎么敢睡……”
“我也是!”一人鸡啄米一般连声附和,“我的梦里也有好多鬼,十人十口百人百口,竟是众口一词,齐声攀蔑魔尊大人!”
这句话似乎附和了不少人的心声,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小的食肆越来越热闹,人言也越来越嘈杂,怀罪的比祁甚至忘记了动筷,挪着脑袋努力想要分辨,却听得不太清了。
看着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堆,他们自知是挤不上前了,四下张望一番,发现几乎整个食肆的人都被这个民心所向的话题吸引过去了。
怎么办呢?
一人一口珍珠团下肚,比祁和怀罪搁下筷子,心照不宣地相视了一眼。
“好消息!”
比祁转而起身,气沉丹田地向人群振臂一呼,三个响当当的大字登时重重砸向正聊得热火朝天的食客之中。
食肆果然渐渐沉寂下来,众人暂停了交心,一个个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什么好消息?”
比祁也是第一回在人前出头,还不怎么习惯,讪讪地放下手来,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请客,大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样?”
“相逢即是有缘,”怀罪举起食单,进一步诱惑道,“见者有份,随便吃哦!”
人群寂静了须臾,而后爆发出雷殛一般的欢呼——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我!算我一个!让我添添喜气!”
“还是年轻人爽快,我最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了!”
“生辰就该这么过,年轻人,我的话撂在这儿了,无论你的心愿是什么,将来一定能达成!”
“多谢。”比祁回以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老话说得果然不错,有钱能使鬼推“魔”。
托这两位财神的福,掌柜今日嘴都没什么机会合上,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缝,挤出了好几道深邃的褶子。
“开张吃三年”在食肆这个行当里难得一见,眼见流水一样的单子送去后厨,眼见后厨里烟雾缭绕火光四射,他也没什么心思闲着,擦擦幸福的汗水,热络地上前来一同张罗并桌合宴的事。
未几,比祁与怀罪作为主人,于正中间坐下,宾客逐次落座。很快,菜肴也一道一道地端了上来,看着众人清晰的脸,两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下想听不清都难!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怀罪期待地望向比祁,比祁则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开口问——
“听说……众位最近遇上了些怪事?”
热腾腾的菜烘出温热的氛围,红油的、青绿的、黄澄澄的,安静地归拢于一排长桌之上;房梁下软土铸就的燕巢中,两只雏燕闻声而动,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的天地;路过的清风轻轻拨动了食肆前的檐铃,撒下一阵清脆的响动,而后拾起残声,载着去往更宽广的远方。
殊不知,魔界这场旷日持久的安宁,自此一刻起,被彻底击碎——
与其说是魔族子民身上发生了怪事,倒不如说是魔域近来发生了一些不该有的骚动。一开始,是有亡魂入梦,惊扰枕榻;后来,入梦的鬼有了言语,指摘当今魔尊犯下莫大的罪过;再后来,鬼的数目多了起来,不再限于最初的那一个,而是与日俱增。似是一伙相熟的冤魂,借长眠之夜,以将魔尊昔日的行径袒露于世。
而那些梦中之言,与怀罪先前听说的几乎大差不差,无非是说流罂心机深沉,谋害先魔尊,以不当之法攫取重权,而后大开杀戒,致使魔界尸山血海、千年沧桑。
众人转述得惟妙惟肖,熟悉的口吻令怀罪不得不想到一个人——
慈恩。
其实在最初听闻的时候,怀罪便已经认定是慈恩所为,可听到后面,又有了些许犹疑。
于目的上来看,确实与慈恩的愿望十分契合,可是以慈恩刚正不阿的心性,他会做这样的事吗?最奇怪的是后面——作祟的并不止一个鬼魂。
他们又是谁?从何而来,所求为何?
又是一堆只有见到慈恩才能解惑的疑问。
入了夜,魔界的天色暗得于冥界无异,四下被浓重的黑笼罩着,如泼了墨一般。条条路径上鲜见行人,故而也少有灯烛,加之万籁俱寂,四下透着一股近乎恐怖的昏暗。
这其实算是个传统,魔族子民自小就被长辈训诫出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大多推崇养生之道,若夜深还在外游荡,铁定是少不了家中老者训斥的。
怀罪一点也不怕,她喜欢魔界的深夜,爱它的晦暗无光,阴森寂寥,这总能让她想起遥远而熟悉的故乡。
走在长街上,温柔的晚风贴面拂过,她忍不住张开双臂,瞑目静静感受着这股迎面涌来的清凉。
风卷起少女的鬓发,撩拨着脚边的层层衣袂,有那么一瞬间,怀罪有些想念冥界那群聒噪的老家伙们了。
半晌,她睁开眼,转身回望来路,没有说话,只是慰然笑着,静静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比祁。
从今以后,不论在哪里,永远会有这么一个人,如影随形地陪在自己身边。
“怎么这么看着我?”比祁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地跟着一笑。
怀罪蹦蹦跳跳回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偕行:“你说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句话是真是假?”
比祁的目光缱绻地栖停在她的眸子里:“若为真,当如何?”
“若为真,那我就好好记住这个日子,往后的每年此时,你期盼的心愿,我帮你实现,只要你想的,我都陪你去做。”
“若不是呢?”
“若不是,那就最好了!”
“为什么?”
“若不是,就代表在我
26. 欲(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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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入梦一事日渐浩大,浓墨入清池般弥散开来,浮染出淡淡的阴霾,原本澄澈的碧水不再纯然如新了。
尤其是当那些骇人听闻的秘辛流传出来时,静水之下,开始颇有微词。
“听说魔尊是以色侍人登上的王后之位?她还有过一个孩子?孩子还是被她亲手杀死的?”
“我也听说了!简直是骇人听闻!虎毒还不食子呐!”
“杀夫弑子,天下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听说没有?如今魔界人丁稀薄,全赖于六千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戮!那场残杀出动了魔界所有的将士,整整杀了七日才结束,几乎削掉了魔族大半子民!”
“六千年前!她竟如此狠毒,怪不得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尚未曾降世……”
“据那些鬼魂说,屠戮之后的十年里,魔界血气弥天,四处都是消散不去的红雾!”
“还有还有!他们说如今的魔尊歹事做尽,在存亡之际,竟亲手置亲族长辈于死地,以换求自己的一线生机。为此一度躲了很多年,待事情平息了,又大摇大摆地出来,以美貌诱骗魔族掌权之人,这才有如今这番地位的!”
“前些日子海捕文书上那个,叫慈恩的,知道她所有龌龊事,当年就是因为揭露她的恶行才被害的,后来这个慈恩怨气不散化为游魂,被流罂囚禁了几百年,如今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如瘟疫般在魔族后辈之间疯狂散开来。民间的态度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一开始的不信,到动摇,再到半信半疑,最后游走在言语之间,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在魔宫外沸沸扬扬,宫内自然不会什么都听不到。
怀罪觉得,魔尊肯定也知道了。
见不到慈恩,她便偷偷隐了身去见流罂,一连数日,流罂都面不改色地批着折子,一个人时,她的面色总是冷冰冰的,每拿起一份折子,怀罪就赶紧睁大眼窥测她的神色。
这么多份折子,总会有一份上写了流言的事吧?任何人都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坏话的,流罂若是见了,应该会有所表现。
可是,期望中的气急败坏并没有出现,流罂淡淡拿起,淡淡批过,淡淡放下,再无其他。以至于怀罪一度以为,没有人把这件事上达天听,大家都只是私下偷偷议论,只瞒着流罂一个人。
直至某一日,流罂没有如往常一般批折子,而是乔装遮面,独自去了宫外。
穿行于自己的子民之中,耳畔尽是自己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倾轧过来,她缓缓走着,眉目依旧冷淡,不知不觉,缄默地走完了一整条路。
她的心里会想些什么?是如何解决这场流言,还是如何解决议论流言的人?
怀罪咽了口干沫,望着四周愤慨不平的魔族子民,又看了看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流罂,很是替他们的小命忧心。
这一日的微服私巡,最终以魔界之主的沉默悄然结束。
但沉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爆发的日子来得很快,就在魔族例行的祭祀大典上。
祭祀大典一年一次,以魔尊为主礼者,向魔族历代魔尊供奉祭品,焚香祈愿。高筑的祭台之下,万民伏跪,静静等待着魔尊以柳枝沾洒甘露。
几千年来,年年如此,众人早已习以为常,饮水寤寐一般,掐着时辰赶来,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下,旁若无人地打个小瞌睡,只待甘露洒下,魔尊道一声“礼成”,便果断起身拍拍膝前的灰,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用午饭。
今年也本该如此,只是时局发生了一点小偏差,场面比以往稍稍热闹了些——
作为冥界贵客,怀罪和比祁自是不必跪的,静立一旁观礼即可。怀罪一开始看得还津津有味,时间长了,难免觉得乏味,却又不能不敬,只能抿着嘴百无聊赖地望着流罂,看她做那些重复了几千遍的动作。
然而,就在流罂端起净瓶,准备折出柳枝的时候,祭台下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再也憋不住了,不怕死地大声嚷嚷起来——
“你是谋害先魔尊的凶手!根本不配主持祭礼,更不配坐在魔界之主的位置上受魔族朝拜!”
“休想再用突发恶疾这种借口来搪塞我们!我们早就知道先魔尊去世的真相了!今日大典,你该向先人谢罪!”
“还有无数死在她手上的魔族先民!一个以色示人、滥杀无辜的女人,不配成为魔尊!”
他们一股脑蹿出来,义愤填膺地大谈伦理纲常,高亢的情绪牵动了魔族无数年轻后辈,一个个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于祭台之下傲立着,眉眼之间乃是不容侵犯的信念。
顶着骂声,流罂充耳不闻,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兀自扼袖焚香,有条不紊地祭拜先祖。
年轻人们则享受身边老者们惊愕的目光,并把那些当作是为民直言的赞赏,挺起胸膛,继续陈词——
“魔界的老人受了你大半生压迫,稀里糊涂地活到如今不容易,他们老了,看不破你的龌龊心思,你蒙蔽得了他们,却骗不了日渐明智的后来人!”
言语一重更比一重激烈,怀罪听得都有些悬了心,转而紧张看向流罂,她面色如常,可隐于袖中的手,却渐渐攥紧了拳头。
“我们今日便在此立下三问:先魔尊是不是为你所害?你的魔尊之位是不是以不正之法夺来的?六千年前,你有没有大肆屠戮魔族子民?今日,当着魔界先辈的面,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你敢不敢承认一句,是,或不是……”
“啪——”
一声巨响,流罂心中积蓄已久的怒火似乎再也忍不住了,目光落在祭台上那把魔尊才能用的玄蟒长鞭,没等阶下把话说完,她猛地提起鞭柄,转身之间长鞭甩开,细狭的鞭尾霎时劈开了前魔尊、亡夫的画像。
鞭身玄光凛凛,带着杀意飞溅而去,割破空气,惊电般响彻天地,将说话之人脚下的地面劈开一条狰狞的裂缝——
“是又如何
27. 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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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穹顶下寂静一片,泥胎般悄无声息。足足一炷香的时辰,众人翘首以望,却什么也没等来。
慈恩没有赴会。
怀罪越等越心焦,脚下踮着步子,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默默祈祷着,以期慈恩可以在最后一刻从天而降。方才高声叫嚣的年轻人早没了底气,光秃秃地立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流罂早有预料一般,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目光阴恻恻地从人群中扫视过去,似乎要将每一张脸都拓印入脑海。
然而,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做,淡淡地望了一眼狼藉的祭台,像是在欣赏一件珍品,而后敛起长鞭,冷着面拂袖而去。
六千年来,第一次没有那句熟悉的“礼成”。
魔尊一走,地下匍匐着的祖父祖母、太爷太姥什么的一个挺身爬了起来,平时走一步喘三声,今日身手却无比矫捷,恨铁不成钢地冲上前,揪住自家孝子贤孙,一边张牙舞爪往地家里拖,一边面目狰狞地训斥责骂,手下力道感人,丝毫不顾忌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兔崽子们。
“丢人现眼!我让你逞能!三天不打胆子真是肥上天了,居然敢在魔尊面前大放厥词!”
“这些烂糟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成天净不学些好东西,看我不用狼牙棒打烂你的屁股!”
“丢人丢到大街上去了,魔尊也是你这小喽啰可以置喙的?空有满腔正义,却一点脑子都不肯长,我也没亏待过你不给你饭吃,你这么大的脑袋里装的是泔水吗!”
质问一句比一句深刻,骇得几个愣头青们大气也不敢喘,小鸡崽一般任由耳朵被提溜住,一个屁也不敢放。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魔族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十分推行尊老的良好风气,只要长者发了话,晚辈必须恭恭敬敬地听完。长者在家族中有着绝对的威严,年纪越大,地位越牛气哄哄。
怀罪早就听闻了这一点,这回亲眼所见,才知绝非虚言。
单是看着那些揪得充血的耳朵,以及哇哇求饶的小辈,便知货真价实。怀罪和比祁偷摸观望,不由自主地跟着龇牙咧嘴起来,自己的耳朵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
良久,两人默默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场静水下的波涛,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将魔界搅得鸡犬不宁,同时也将魔尊流罂的真面目彻底公之于众,最终,似乎又重新回归于暗流涌动的静水。
但这件事并不会就此结束。
怀罪很欣赏流罂压抑喜怒的能力,在那样雷霆的场面下,在臣民激烈的攻讦下,她竟然能够忍住不发脾气,也不曾恶语相向,而是坦坦荡荡地向慈恩下战书,最后波澜不惊地转身离开,甚至血都没见一滴,已经算是个很明智仁慈的一界之主了。
当然,是私底下也没打算动点手脚的前提下。
怀罪就不一样了,作为慈恩的顶头上司,她现在很有些生他的气,怪他唾沫横飞地空谈仁义,关键时刻却畏缩不前,一点也没有身为一只鬼的风骨。
方才在祭台上,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真是臊得她一张鬼脸都没地搁,要不是有比祁一起罚站,往后三百年都不敢出门了。
她难过地想:我为你掏心掏肺,你却这么对我,即日起,绝交吧。
天上地下,我只和比祁一个人好。
流罂阔步行回魔宫,尽管面色与平日无异,但一路上衣袖撩开的风,还是昭显出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比祁和怀罪一路隐身随行,几次差点被风沙迷了眼睛,你给我吹吹,我给你吹吹,好不容易跟着流罂回到魔宫,已是眼眶泛红泪眼婆娑。
一入殿,几位恭候多时的魔族臣子就迎了上来,跟在流罂身后苦口婆心地劝“哎呀不行啊”“哎呀这有违祖制啊”“哎呀行为欠妥啦”云云。
直至流罂阴着脸坐下来,将腰间的玄蟒长鞭往案上重重一搁,众魔这才汗流浃背地闭上了嘴。
她面容肃戾,语气毫无顾忌:“本尊劈了祭坛,烧了历代魔尊画像,已然犯了大不韪,人尽皆知,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了,既如此,倒不如从此废了这假惺惺的祭礼!”
话音落,果然激起一众反驳的言论,大臣们脸色煞白,连忙跳出来阻拦,礼义仁智信地说了一大堆,生怕流罂这个荒唐的念头会惹怒历代魔尊的英灵。
谁知流罂并不吃这一套,冷眼看着他们义正辞严地说教,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几个大臣很默契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天抢地涕泗横流,诉说着此举实行后种种可能的后果,企图用眼泪来打动眼前这个冰冷的女人。
然而软硬兼施之下,换来的只有流罂不屑一顾的笑,她丝毫不将先祖什么的放在心上,铁了心要坐实不敬先祖的名声——
“话已经放出去了,祭台祭礼也都毁了,就在冥王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你们不怕魔界的脸丢到整个六界去,那么尽管说魔尊昏庸好了,如今骂名加身,本尊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这……”臣子一下傻了眼,压根没想到她会把破罐子破摔进行到底。
一面是虚无缥缈的前人,一面是魔界实实在在的名声,这一刻,他们又一次很有默契地沉默了。
“真会说啊!”怀罪一面虚心观摩,一面认真慨叹,丝毫不介意自己成了流罂计划里的一环。
却不料,一口黑锅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为了祸水东引,以免烧到自己,一个大臣不老老实实地待着,这个节骨眼上跑出来,对流罂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流言一事来得蹊跷,不知魔尊大人可曾发现,之前都还好好的,这几日冥王多在宫外逗留,行为鬼祟,要不要……”
嘴可真碎啊——怀罪心中恨恨地想。望着那个自作聪明的背影,她忍不住扬起拳头,气忿地虚晃了几下。
而后将企盼的目光投向流罂,祈求她千万千万不要多想。
流罂提起笔,已然开始了繁琐的批折子事宜。似乎是感念方才利用了冥王,她头也没抬,一面落字,一面淡淡地应道:“冥王尊贵,若她愿意,六界任她来去自由,更不遑论出宫了。”
一瞬间,流罂的光辉形象在怀罪心里狠狠屹立起来。
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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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的事情既然人尽皆知,便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了,流罂不再设防,无极殿的守卫早早撤了下去,夜里的宫殿再也没有了无形的眼睛,真真切切只属于比祁和怀罪两个人。
“魔界玩够了,也没什么要做的了。”怀罪伏在案前,脸枕在臂弯处,另一只手兴致缺缺地往茶盏里倒茶,“比祁,要不这两日我们就辞行吧?”
她倒一盏,比祁就乖顺地饮一盏:“可是慈恩的心结你还没给他解呢。”
“不解了不解了!”怀罪一向好脾气,难得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这么拿得定主意,我何必去强插一脚?”
“不攒功德了?他可是你的子民哎。”
“没关系,以后再攒吧,后土娘娘说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真的么?”他凑上前审视她的眼色。
“比酆都大帝的照妖镜还真,”怀罪用孽镜遮住一只眼睛,“明日去妖界,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当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听了这话,怀罪的嘴角微微扬起,却不好意思在比祁面前显露,把脸埋进臂弯里吃吃地笑。
殊不知,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被比祁尽收眼底,他脸上挂着光明正大的笑意,两手握拳伸到她面前:“选一个吧,选中了有奖励。”
“嗯……”怀罪探出一双眼睛,看了半晌,“左边的。”
掌心摊开,是熟悉的饴糖。
怀罪懒懒地伏在案前,一只手熟练地剥去糖纸,将糖送入口中,很快,甜丝丝的味道便温柔地蔓延至齿舌之间。
比祁则低头剥开右手的饴糖,咽入口中。
她认真地看着他,眸子里带着期许:“甜吗?”
比祁没有答,而是与她一同伏在案前,两双晶亮的眼眸目光交织:“你现在开心些了吗?”
怀罪眉眼弯弯:“当然。”
喜悦弥漫过来,比祁也微微一笑:“很甜。”
“不过,你怎么知道难过了,吃糖会让人开心?
“嗯……”比祁想了想,“我猜的,因为我吃了会开心。”
“你从前经常不开心吗?”
“偶尔会,但现在每天能见到你,我每时每刻都很开心。”
“我也是。”闻言,怀罪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果不其然,比祁立时炸毛一般坐直了身:“我才不是狗呢!”
怀罪捂着嘴笑,满眼料事如神的得意。
“怀罪,”比祁及时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哈哈哈——”笑声不小心从指缝溜了出来,怀罪强忍笑意,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安抚道,“摸一摸而已,别那么小气嘛!我就不介意,喏,我的脑袋随便你摸。”
比祁眼尾一动:“真的?”
“真的。”
他探身凑近了些,意味深长地复问了一遍:“你确定么?”
语气里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戏谑,怀罪觉察出不妙,咽了口口水,转身便要溜之大吉:“我不确定了——”
“你跑什么啊,不是说随便吗!”比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一角衣袖,却没来得及攥紧,很快从指尖逃走。
“眼睛不会骗人,你的眼神说了你要害我!”
比祁一面追她一面忽悠:“我难道能把你吃了吗?”
“你挑食吗?”
“不挑。”
怀罪大叫:“你听听!”
两人一路跑一路笑,打打闹闹地跑到殿门前,怀罪正欲出逃,谁料笑着一张脸开门,门缝外赫然露出一张阴惨惨的鬼脸。
只一眼,她“砰”的一声,反手就把殿门又合上了。
是慈恩。
怀罪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有些生气地抿着唇,背过身紧紧抵住殿门。
虽然比祁什么也没看到,但从怀罪怏怏不快的神色上,也大致能推测出八九分——
老朋友,不速之客。
殿外久不语,最后还是怀罪恨恨地先开了口:“我们明日就走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们了!”
慈恩没有叩门惹她心烦,正如方才门外那缄默的一个时辰,仍旧无声立着,自惩般一句话不说。
“魔尊眼下正抓你呢!”怀罪不想见他,气呼呼道,“你要是不想落入她手里,就赶快离开吧!”
许久,殿外才传来慈恩的声音。
“冥王大人是气我今日没有现身么?”言语里夹着愧疚,期期艾艾如一丛微弱的火苗。
这话一出,火线引子霎时被点燃。
怀罪很难不想起白日的事,好不容易平息的下去怨忿此刻又不安分地窜了出来。她很努力地隐忍了半晌,却还是没忍住,转身将殿门打开,对眼前这位始作俑者进行了劈头盖脸的直抒胸臆——
“对!我就是生你的气!很生气!平日里你装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背地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关键时候做缩头乌龟!你身为男子,却不行正道,只会在背后用言语中伤旁人,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流言甚嚣尘上,扰得整个魔界不得安宁,这绝非君子所为!幸而魔尊没有追究,否则那么多被你蒙蔽的年轻魔族,如今有几个能喘气都不知道!事已至此,做便做了,却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魔尊身为女子,尚且不惧与你当面对质,一言一行都比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懦夫来得坦荡,你空有礼义廉耻却毫无担当,还有什么资格和颜面与她论正邪高下!”
她说得很快,也说得很急,叽里呱啦一通说完,脸颊微微愠红,连带目光都是沾着怒气的。
作为魔界的客人,此刻怀罪最该做的,是将慈恩五花大绑扭送道流罂面前,她也确实很生慈恩的气,气得恨不得揍他两下,把他身上歪七扭八的鬼脊梁给揍得笔直。
但身为冥王,却不能这么做。慈恩虽然可恨,却也并非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至如此。
怀罪还是有一丝理智的:“不过,你毕竟是冥界的子民,我不会将你送到魔尊那里去,但你记住,冥王的仁慈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29. 欲(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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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罂杀孽深重,她手里那么多条性命,也有如我这般执念深重的冤屈之人,化为鬼魂四处流浪。只是,畏于流罂的强权,他们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终日游荡,无家可归,见人需避,六千年,他们就是这样畏畏缩缩熬过来的。”
慈恩跽跪于座前,喉间压抑着声量——
“若非流罂赶尽杀绝,将我的通缉令传遍整个魔界,若非她增派守卫严防无极殿,我也不会出宫,更不会结识这些与我一样受流罂迫害的族人。我本想带他们来见你们的,但流亡数千年,他们不敢轻信旁人,因为在他们心中,于情于理,冥王大人都不该,也不会出手相助。”
这么一听,似乎有几分道理,怀罪没有生得一副铁石心肠,听了这么多,她的语气不由地软和下来:“那……既然如此,为何今日又能见了?”
“我一直同他们颂扬你们的功德,但言语苍白,他们并不深信。今日在祭礼上亲眼见过,他们才相信你们与流罂并非一丘之貉,愿意托付灵魂。冥王大人,有些事不该被埋葬在过去,被所有人遗忘。他们和我一样,所求不多,只希望六千年前的罪孽可以在如今求得一个公道……”
如此,萦绕心头已久的疑惑有了答案,怀罪觉得自己方才的言辞激烈了些,现下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继续问他:“那祭礼上……你为何没有出现?”
“因为我不想再让六千年前的杀戮重演,更不想让冥王大人你陷入无端的灾祸之中。”
怀罪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流罂绝非善类,防人之心不可无。”慈恩长叹一口气,苍白地笑了笑,“她阴狠的一面,想必冥王大人也已经见过了。当年她能杀掉魔界那么多人以泄心中之愤,六千年后的今天,她只会比从前更狠。魔界和我,都担不起风险,她或许真的会什么也不做,但万一呢,万一她心狠起来再开杀戒呢?届时,便是魔界和冥界两族的浩劫……”
“怎么可能!”怀罪下意识摇头,可祭台上那个阴鸷深沉的魔尊不由自主地涌入脑海,她的语气很快微弱了下去。
慈恩看出了他们目光里的犹疑,须臾,沉下气息,平静地问:“冥王大人,你可知魔界有几支氏族?”
怀罪愣了一下,甚至怀疑慈恩是不是问错了:“魔界……有氏族之分吗?”
“没有。”慈恩应得很干脆。
“……”
“可是从前有,”他顿了顿,道,“数千年之前,魔界曾分为五脉,自尊而卑分别是墨台、子桑、归海、九方、赫兰。如今高高在上的魔尊,当年正是魔界最低等的氏族,与族人一同龟缩在破庐洞穴之中,以卖苦力和乞讨为生。”
“氏族冠于名前,她真正的名字,叫赫兰流罂。”
大殿中半晌死寂。
怀罪呆呆坐着,慈恩的话令她心头一颤,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氏族之说此前闻所未闻,六界之内,莫说是她,怕是魔族子民都不知道祖上曾有这样惊世骇俗的前尘往事。
比祁也面色一僵,忍不住追问:“那为何如今的魔界没有氏族之分?他们去哪里了?”
事已至此,隐瞒再无意义,慈恩肩膀微微战栗着,决心将六千年前的真相全盘托出,而不再是独自承受。
“我曾说过,流罂嗜杀成性,当年屠戮了魔界大半的族人。”
他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氤氲着潮湿的恨意——
“登上魔尊之位后,她专横残暴的面目显露出来,魔域最尊贵的墨台和子桑二族,被她亲手斩杀干净,自此废除氏族之说,千百年后,形成了如今的魔界。”
怀罪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从前只以为慈恩或许握着魔尊一两个小秘密,如今看来,刀刀都足以直中命门。
怪不得流罂要四处张贴海捕文书,这么大个秘密揣在别人怀里,想安心睡觉都难!
可真相之后,紧随而来的是无尽的疑问——若慈恩所言为真,那么身份低微的流罂是如何一步步爬上权利高位的?事成之后又为何要诛杀整整两个氏族?仅仅是为了从前受过的苦难而赎罪吗?
个中牵扯,相当复杂。怀罪垂着脑袋,心中暗自琢磨着缘由,然而某一刻,目光一顿,心中猛然闪过一个不可忽视的疑问——
她抬眸,定定地望着慈恩:“五大氏族中,你是哪一族的?”
毫无疑问,慈恩心中对流罂是有恨的,乃至身死之后怨气不散,拼尽绵薄之力,以野鬼之身也要讨还一个公道,不求生,不畏死。
而流罂手上鲜血无数,她欠慈恩一条命,并且,很有可能是全族上下的命。
墨台和子桑两个泱泱大族,尽数沉寂在了数千年前的那场飞来横祸。他们没有看完那一天的日落,也没能看到千年之后的日出,或许更不曾想,沧海桑田,仍有后人在为他们正名,哪怕与魔尊公然为敌,甚至付出性命。
真是可歌可泣的子孙典范啊!
然而,就在怀罪把千年前的恩怨构想了个七七八八时,慈恩的回答却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我是赫兰一族,赫兰慈恩。”
他看向怀罪,眼底里尽是坦然。
“你……你,你……所以……”这怀罪心中所想全然相悖,她攥紧了衣袖,说话也连连磕巴,“你和魔尊……同属一族?”
慈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头,那眉宇间虬结的哀伤,却昭示着这并非是什么值得欢欣的事。
比祁不解:“既然你们是族人,应当比旁人更亲近些才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样滔天的憎恨,让他和怀罪一度以为慈恩是贵族后人,讨伐魔尊是为了先人抱不平,毕竟这样才顺理成章。
可世间总有常理站不住脚的时候。
“说起来,如今的魔界,流罂也就我一个族人了。”慈恩嘴角一撇,无力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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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场一别,再见时,已过千年。
“魔族善战好斗,短短百年便多有战役,更不论数千年前那几场无关痛痒的打闹。流罂很清楚,岁月抚平伤痛,更麻痹人心。经久不见,她对权力的执念愈发深重,而这一回,她的武器不再是刀剑,而是自己。”
听到此处,怀罪猛然想起了传闻中那些污秽的只言片语,随之涌入脑海的,是流罂那张冠绝魔界的绿鬓朱颜。
一切,原来早就有迹可循么……
耳畔,慈恩一字一句叙述着那场阔别已久的相逢。
“再见流罂,她已是墨台氏三王身边最得宠的姬妾,她甚至不曾避开我,也不曾隐去姓名,笑里藏刀地上前来向我行礼。时至今日,我也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一日,那一刻,那个近乎可怖的眼神。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知道,她盯上我了。”
怀罪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询问道:“可流罂与王庭公然作对过,已然势不两立了,为什么这个三王却丝毫不在意,卧榻之侧仍容他人鼾睡?”
就不怕美梦正做着的时候,流罂半夜爬起来拿簪子戳死自己吗?
“呵,”慈恩怏怏地笑了一声,“权欲交织的地方,貌美的女子历来是炙手可热的玩物,王庭更是如此。流罂皮囊无双,是纸迷金醉中最所向披靡的武器,装娇弱扮可怜,流几滴假模假样的眼泪,哭诉自己年少无知,最后如约献出肉/体,谁能不为之所动?”
“就这样,她以色侍人,成功跻身于王庭之中,从荒淫老迈的三王,再到小有权势的五王、与魔尊往来密切的七王、四王,一步一步深入敌营,最后成为魔尊后宫中的翘楚。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阻止,可无人理会,没有人在意她罪恶肮脏的过去,在他们看来,她不过是一介女子而已,无权无势,徒有美貌,翻不成多大的风浪。”
“然而,祸根也正是从那时埋下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野心向上攀爬,看着她游走于王权贵胄之中,看着昔日那丛微弱的火苗渐成燎原之势,最后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在流罂的诡计之下,后宫迟迟未有子嗣,她却母凭子贵青云直上,诞下皇子后更是稳坐王后之位。与此同时,魔尊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以监政为由,正式着手了魔界的大小事务。”
这就是流罂大权在握的开始吗?
恢宏的画面铺陈开来——六千年前某一天,她头承金冠华服加身,以魔族王后的身份,正式登临巍峨的魔界大殿。
怀罪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冥王大人早已听闻过了……”慈恩仰起苍白的脸,“魔尊西去,皇子夭折,魔界后继无人,流罂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可所有人都知道,看似寻常的静水之下,隐藏着滔天的真相。”
“归海和九方两族都是没什么权势的百姓,保全性命便好,不愿意更不敢触怒流罂,墨台王室与子桑王臣没有选择沉默,他们奋起呼喝,要将流罂驱逐下台,另立新王。可一切来得太晚了,流罂执掌大权多年,势力早已根深叶茂,加之灵力深厚无人可挡,想要撼动难如登天。”
“悲剧便也就此开始了,大夜弥天的魔界历经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戮。魔族大军倾巢出动,凡是墨台子桑二族的,就地格杀绝无二话,族人的刀尖面向自己,亲手将魔界变成满目疮痍的无间炼狱,目之所及血色沉重,无处不腥臭,无处不殷红。”
“我死在六千年前,受千刀万剐折磨而死,是流罂亲自行的刑。那时的魔界,除了我,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的过去,若要缄口,我必须死,哪怕死后灵魂不散,也注定要被永远囚禁。”
“就这样,流罂用刀刃尘封了真相,往后六千年里,魔族后人生生不息,看似安宁和平,完美无瑕,却再没有人知道这片大地曾经受过的苦楚和伤痛。”
故事说完了,陈旧的疮疤也被揭露无遗,于天日之下曝露出血肉模糊的原貌,可怖,可憎,可怜。
怀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半晌,又怔怔地呼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身侧的比祁,他的面色也如她一般凝重。
她转头重新看向慈恩,真相公之于众,他似乎也释然了些许,只是幽怨仍在心中,眉头抚不平,伤痛愈不合。
“起来坐吧……”怀罪上前扶他起身,“这么多年,你跪得足够久了。”
慈恩沉默地颔了颔首,眼底不知何时蒙了潮意,连带眼眶泛着微红。
他迟缓地坐下,怀罪定定地看着,目光从他瘦削沧桑的面庞落至长衫,衣衫被岁月侵蚀了颜色,早已破败不堪,目光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左臂虚空的博袖上。
须臾,偏过头去,不愿再看。
“我们……”怀罪的喉间哽了哽,道,“我和比祁曾经跟踪过流罂,她在宫中设了一处偏僻的殿宇,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位,那些是……”
“是墨台与子桑死去的族人。”慈恩垂下目光,“流罂手里沾染的血腥太重,日夜受梦魇折磨,所以着手建了那么一座囚困亡人的灵牌井,心憷难当时,就会自欺欺人地去那儿叫嚣泄愤,来换取片刻的良心安定。”
诚如慈恩所言,流罂远比目之所见来得扭曲,也远比想象中更加阴暗沉郁。既然六千年前便已如此,那么六千年后的今天,又会达到何种地步?
怀罪努力消化慈恩的一字一句,半晌大致理清了,又忍不住问他:“你既然知道流罂的罪行,当初求我们出手相助的时候为何只字不提?”
“有时候,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保护。”慈恩一顿,“此事干系重大,流罂又先入为主,我怕冥王大人不肯信,只好等时机成熟再将真相全盘托出。”
说着说着,心里那根愧疚的弦又不自觉拨动起来,他再次敛衣跪下:“此事我处置不当,虽有苦衷,有错却是无疑的,还请冥王降罪,以儆效尤……”
慈恩的认错态度一向称得上是六界典范,令怀罪望尘莫及。
“哎呀我不是要怪你……”她一愣,连忙打着哈哈上前扶他起来,“就像你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稳妥些对大家都好,对吧?”
慈恩喉咙发紧,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道:“赫兰族人身负图腾,后颈以下三寸,会有一朵墨色的苍兰,外族无法纹刻,族人也无法抹去。我后颈上就有这种纹样,冥王若是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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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比祁错愕地看着她,流罂的目光也不明所以地锐利起来,气氛一下子死寂了。
意识回笼的怀罪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什么,自己也怔住了,想说些什么试图补救,却张口哑然。
三双眼神交织在一起,怪……尴尬的。
不行,不能怂,不可以露怯——怀罪牙一咬心一横,佯作镇定地回看向流罂。
覆水难收,话既然说出口了,就要厚着脸皮装淡定,谁先心虚谁就输了。
比祁默默扒了口饭,以眼神送去微薄的鼓励。
相视半晌,流罂目光一颤,似乎真被怀罪那幅大智若愚的样子给唬住了。
“为什么?”她的语气明显弱了下来。
怀罪压根没打算讲理:“我想看!”
言语间还有些凶巴巴的,底气十足,像个光天化日要强抢民女的纨绔。
“那你看吧!”流罂也破罐子破摔了。
比祁不由地一愣,怀罪下意识一惊——
这就,就同意了?
怀罪忍不住黯然:这会显得她前三日的努力很有些鸡肋哎!
流罂当然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端坐着,将长发拢至一侧,目光精准地落在怀罪身上,神色仍旧平平淡淡,似乎在说:要看快看,我吃完饭还有折子要批。
比祁反应快,赶紧朝怀罪使了使眼色。
日思夜想已近在咫尺,怀罪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心绪,而后迈着坦然的步子走上前去。
走到流罂身后,怀罪停下脚步,手缓缓抬了起来,一点点靠近她的脖颈,指尖拨开金丝银线织就的衣领。
果然,怀罪看到了一个与慈恩颈后一模一样的兰花纹。
她说不出话来,手悬在了半空。
身前,流罂还在欲盖弥彰地掩饰:“这是魔界王族独有的印记,以彰显身份荣耀,冥王大人地位尊崇,不知冥界可有这样的惯例?”
“嗯,没有的。”怀罪怔怔地放下手,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也好,”流罂的声音很轻,“有时倒显得太过招摇。”
答案要到了,怀罪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了,三口两口扒净碗里的饭便想走,但又怕意图太强,引来流罂的猜疑,只好含泪又吃了一盘鲜蘑菜心、龙井竹荪,外加一只挂炉山鸡。
其中挂炉山鸡焦红香脆,鲜嫩多汁,一度让她想起了遥远的地底下,阎罗兄妹那道出神入化的绝味烤鸡。
如此,少小离家的冥王还莫名生出些羁旅的愁情来。
应付完晚饭,该打道回府了。夜色正浓,怀罪拉着比祁的手腕,急急向无极殿赶回去。
风裁开花瓣一般的裙摆,脚步溅落在幽暗的路上,天地轮转,万籁俱寂。
“怎么了?”比祁的声音遗落在风中,“是印记不对吗?慈恩撒谎了?”
“不,”怀罪向前奔走,发丝轻轻攒动,“和慈恩说的一模一样,他们有着相同的印记,他们两个同出一族。”
“那怎么……”
“回无极殿,这会儿,慈恩应该在等着我们了!”
四下笼着隐隐约约的光,不至于视物不清,他们就这样奔行在悠长的夜里,没有忧虑,没有犹疑,风贴耳拂过,听闻少年人炽烈的心跳。
“砰——”
一路返还,至无极殿,怀罪也未曾停下脚步,猛地推开乌木雕漆的瑰丽殿门。
大门缓缓洞开,慈恩正坐其中,恍如墓碑上描金的铭文。
“召集亡魂,我们一起去讨伐魔尊!”怀罪微微喘着气。
她的话来得猝不及防,慈恩怔住了,眼底充斥着星星点点的悸动,胸膛因慰然而微微起伏:“冥王大人……”
“我看到了,流罂有那个印记,和你一模一样的印记!”怀罪以一界之主的身份走向他,“是时候召集那些死在她手下的亡魂了!一树为木,三树成林,于理而言,此事冥界才是苦主;于情而言,我理应给你们所有鬼一个交代。”
烛光把怀罪的影子拉得很长,脚下浸润着火焰莹莹的金光,她就像一尊神明,把手伸向沉溺的亡人。
慈恩仰面看着她,冥王伟岸的意志如参天之木,他的眼底起了潮气,慢慢红了眼眶。
“有王如此,慈恩死而瞑目……”
“什么死不死的,”怀罪拍拍他的臂膀,“你要亲眼见到这场惨剧的结局,亲眼看着公道永入人心才是。”
慈恩拭去眼角的泪:“冥王大人愿意带我们寻求公道自然是好,只是,所有亡魂加起来也不过百数,而且都失了法术与修为,流罂乃魔界之尊,如何能与她抗衡?”
“放心吧!”对于这个问题,怀罪早就想好了,“冥界有鬼差日夜行于六界,冥王令一出,想要多少帮手就有多少。”
“而且啊,”未免慈恩不放心,她还贴心地添了句,“六界里,冥界虽然不怎么上台面,但鬼差可不是吃素的,身手没得说,头脑也聪明,绝对绝对不会掉链子的。”
“那,冥王大人有何计划?”
“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我已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怀罪得意地背起手,一双乌黑的眸子亮闪闪的,“你要做的呢,就是把那些受苦受难的魔界亡灵带过来,明夜子时,城门外二里,我和比祁在春风里食肆等你们。”
她胸有成竹,相识这么久,比祁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有把握的神情,更不论早已受宠若惊的慈恩,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慈恩在此替亡人深谢冥王殿下了……”他一时没忍住,又要攫袍跪下以示敬意。
“不必了不必了!”怀罪连忙拉住他,温良的神色写在眼里,“冥界不是个如此教条的地方,等此事了结,我期待在那里见到你。”
她的笑像寒冬里的暖阳,慈恩直起身,噙着泪点了点头:“好……”
约定就此作下,山雨欲来,往后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为了翌日晚的子时缝制嫁衣。
这一夜,以慈恩退出无极殿为结束;第二日,以怀罪的睁着一双滴流圆的大眼睛睡不着为起始。
第一次办这么重要的事,她莫名有些紧张。
于是,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信条,她裹着一袭薄被,赤脚遛进了比祁的寝殿,蹑手蹑脚地摸黑爬上了床。
“比祁——”她伏在他身旁,被子拢着脸,像个厚重的雪团子,压低声凑上前唤他,“比祁——”
然而比祁睡得很熟,叫不醒,漆黑的眼睫沾染了夜色,身子蜷曲着,随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
“真是心大呀……”怀罪不忍心吵他了,拿出一副惯手看待懵懂新手的派头,笑着咂咂嘴,“大事当前,竟然还能睡着这么香……”
少年人还是缺乏历练,正好,明日带他去见见世面。
怀着这个望友成龙的美好愿景,怀罪在他身侧躺了下来,悉心掖好被角,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这才安心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做个好梦吧!”
身边有了熟悉的气息,少女躁动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寂寂地描摹着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无眠幽暗的长夜,很快弥散在宁静的睡意里。
风云悸动,禽鸟振翅,当苍白的月光再一次轮转为璀璨的日光,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这也是堂堂一介冥王,活这么久以来意义最重大的一天。
早晨醒来,被子早已蹬到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怀罪冷得窝进了比祁怀里,一夜睡得安稳,晨起时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临近晌午,紧迫感渐渐来了,比祁为了安抚她,一连输了好几颗饴糖,却都被她几下嚼碎进了肚。午时去流罂那里用膳,她目光总忍不住心虚地瞟向流罂。
“魔尊大人,”怀罪喝了口汤,用尽量漫不经心的口吻刺探消息,“你……今天下午打算干什么啊?”
“批折子。”流罂淡淡地应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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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灵光骤然升腾起来,慈恩和一众亡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血河将军和日夜游神的灵力网罗得无处可逃。
四下的鬼叫声顿时炸开,连绵不绝。
“这……”慈恩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冥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怀罪和比祁围着他们兜了一圈,悉心巡视着,发现一个也没溜,很是心满意足。
踱回来时,听见慈恩这话问得单纯,怀罪蹙着眉头,神色比他更单纯:“我在做什么,你该问问你自己呀!”
“我?”
他显然还不明白。
“慈恩,”她走近他,以一种从未见过的严峻口气开口道,“我虽然年纪轻,可我不傻。”
慈恩被牢牢禁锢在法术之内,闻言,错愕地哑了哑口。他忘记了挣扎,看着她,目光里盛着的,是比方才更加浓烈的震惊。
日游神与夜游神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却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厚重的面具之下,血河大将军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也同样没有追问缘由。
怀罪是冥界之主,终有一日,她可以自己做抉择,无需向旁人言明因果。
“送去地藏王那里吗?”羌无沉声询问。
“不,”怀罪利落地转过身,“入阿鼻地狱,见平等王。”
阿鼻地狱,乃八大地狱中的第八狱,坐落于大铁围山之内,其周围绕着着七重铁城。城的上空,覆有七重铁网,其下有七重铁刀,好似稠密的树林,更有牛头狱卒、猛火铜狗、铁觜诸鸟,各路刑罚无不令人闻之胆寒。
而万千世界,造“十不善业”重罪者,将在这里永受苦难。
顷刻间,所有亡魂嚣嚷起来,“阿鼻地狱”四个字如悬于头顶一把锐利的长刀,足以从天灵盖径直贯穿至足底,将他们的五脏六腑搅捣成浓稠的血水。
慈恩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三位冥差已经走上前,抬手开始收束天罗地网。
很快,他们将进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底魔窟。
“冥王大人!冥王大人!”慈恩透过结界凄声大喊,“若有误解我们当下便可说清,为何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流罂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宁愿信她都不愿意信我!”
言语中,是一贯卖弄可怜的口吻。
可怀罪早已听厌了。
“她究竟对你说了什么!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慈恩仰天大笑,眼底红得能渗出血来,“终究是怪我太天真,六界之内,哪会有什么真正天理昭昭!我早该知道的,掌权人里谁不是攀附势力的嘴脸,臣民就是你们这些人手里的棋子,是用来谋取利益最好的祭品!”
“别再假惺惺了!”怀罪气得一跺脚,追上前同他分辨,“就像你说的,有些事不该被埋葬在过去,最后被所有人遗忘。我虽然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我有心,有眼睛,有自己的判断,我坚信流罂是好人,就如同一开始认定你是恶人一样!”
空气死寂下来,镇住慈恩的,是最后一句话。
他很快恼羞成怒,尖锐的咆哮烧红了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这么相信她,流罂那个贱人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忿然发狂的样子前所未见,怀罪骇得怔了怔,脚下碾过一颗滚圆的卵石,向后趔趄几步,比祁迎上来,及时抵住了她。
“魔尊什么也没有说,相反,从头到尾,长篇大论的只有你一个人。”比祁面沉如水,“你的故事编得很好很圆满,却得意忘形,忘了多说多错的道理。”
慈恩再一次愕然。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尖笑着摇头:“不可能,我说的就是实话,绝不可能有错!倒是你们,巧言令色,演了这么久的戏,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假话,就是想抓我们去流罂面前邀功!”
还死鸭子嘴硬呢……
怀罪气得一下子站直身,很快又恢复了训斥奸人的斗志:“诚然,一开始我们确实被你蒙蔽了,但真相不会永远沉于水底,从我们出宫寻你,你却避而不见开始,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这件事我解释过!”慈恩打断她,插话解释道,“那是因为……”
说话时插嘴,历来是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一致谴责的行径,也绝不是一个有教养之人下意识的作为。
很明显,慈恩的恭谦得体是描出来唬人的画皮。
怀罪自诩这辈子是做不成一个温文尔雅的尊主了,也没那么多讲究,当即抖擞精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岔断了他的话——
“可一个品行高尚的君子怎么会用那样下流的方法去中伤别人?这叫没有底线,叫做无耻!高洁之士会将德行刻进骨子里,待人接物时如人饮水般流露出来,又怎么会轻易朝令夕改!”
一通话秃噜出去,怀罪顿时觉得五感清明身心通畅,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慈恩有错,可她就是莫名觉得这鬼不是什么好东西。
并由此得出一句真理:骂小人,好爽。
趁慈恩还处在被骂懵的状态,动之以情后,紧接着的,该是晓之以理了。
“你说过,墨台氏杀光了赫兰一族,可你非但不放在心上,反而醉心于缉拿自己的族人,天下哪有不为亲者痛,却为仇者快的道理?”
“就算魔尊杀光了墨台子桑二族,人家有子孙冤魂,却为什么要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替他鸣不平?王庭早就没了,你还要上赶着认贼作父么?”
“纸里包不住火,你把谎言装点得再圆满,也始终掩盖不住最本质的东西——摒弃一切细枝末节,赫兰灭族,手刃仇人的,是孤身一人的流罂,而不是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刍狗!”
灵力还在收束,巨大的压力令百鬼不堪重负,肩膀寸寸沉下去,身子蜷缩成痛苦的一团。
慈恩也不例外。
说了这么多,也够了。怀罪俯身看向被灵力囚禁的他,乌黑的眸子审视着他的灵魂,声音清泠:“我说过的,我期待在冥界见到你,还记得吗?”
言语溯洄而上,慈恩笑了,笑得尖锐而凄厉,如一把锋利的锥子,带着令人心悸的余波,穿透长夜,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耳朵里,与平日里那个公谨卑谦的伪装完全判若两人。
怀罪定定地立着,以一种可怜的眼神凝望他。
慈恩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怜悯的目光。
“别这么假惺惺地看着我!”他恶狠狠地怒吼,“你们和流罂那个贱人狼狈为奸,是一丘之貉!”
败者为寇,世界上最悲哀的,是骂人也不能骂得痛快。
33. 欲(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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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回无极殿的路上,两个冥界的萝卜头肩并肩,嘴也没舍得闲着,慢慢悠悠地徜徉,沿途撒下无数细碎的话——
“真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回冥界看看吗?”比祁饶有兴致地发问。
“好不容易抵御住了他们的诱惑,没被拐回去,你再说,我可能真的要把持不住了。”
比祁便笑,细致地去看怀罪眉眼里的神色:“看不出来啊,你的心智居然变得这么坚定了?”
“狗眼看人低了吧,”她骄傲地宣称,“我可是厚积薄发的那一种!”
“我才不是狗!”
比祁向来耳聪目明,每回见他笨拙地争辩,怀罪总忍不住想笑,这一次仍是一如既往地笑了,只是笑罢,又生出些淡淡的愁绪。
“其实吧,也不都是心智坚定……”说起来,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主要是……是我害怕见到姜休和羌无。”
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
比祁有些不解:“可你方才不是还见过血河大将军了吗?”
“哎呀,那不一样的。”怀罪踱着步子,略有心虚地低下头,攥着衣袖慢慢说,“从小到大,他们授我君子之行,礼仪之道,既是老师也是朋友,这回为了将魔界的恶鬼一网打尽,我骗了慈恩好久,此为不义不诚,我……我怕他们知道了会怪我……”
“那,既然知道他们也许会怪你,为什么你还是做了?”
“嗯……”怀罪仰头想了想,笑道,“因为他们也说过,君子之道是规束,不是教条。”
说到这儿,她甜丝丝地笑着,用拇指和食指给他比了个极短的长度:“在天地正道的界限之内,有时候,可以遵从本心,小小地任性那么一下。”
比祁也笑:“那你觉得,他们会怪你吗?”
这个嘛……
怀罪眨眨眼,一下子有些泄了气:“我不知道。”
她觉得揣度人心是件很吃力的事,心明明是个比肚子小得多的东西,却广阔无垠,深不见底。
肚里不一定能撑船,心却能装下一整片大海。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女子的心思她别猜,男子的心思更是猜不着。
见她眉头深锁,比祁便换了种说法,试着让她将心比心,身临其境——
“如果你是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你会怪骗了人的怀罪吗?
“我?”怀罪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不敢肯定地应道,“应该……会吧?”
“为什么这么说?”
她一面慢慢走着,一面认真自省:“在这件事里,或许有很多不必骗人的法子,可是我还不够聪明,只能想出来这种办法,虽然达成了目的,却并不完满。”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比祁定定地看着她,心里却像是在想什么不相干的事。
须臾,他意识回笼,目光重新聚回她身上,又换了种说法:“那……如果他们是你,你会怪罪你自己吗?”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怀罪一下子笑了:“那肯定不会,我怎么舍得怪我自己呢?”
沉重的氛围一下子活络开来,她眉眼间氤氲着清浅的笑意,眼睛弯弯,唇角弯弯。比祁探身上前,替她推开无极殿的门,回首时同样笑意盈盈:“好。”
好?这是什么意思?
怀罪有些云里雾里,只觉得比祁的回应有些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什么好?”她不客气地扯一扯他的衣裳,抢先一步入了殿,“吾日三省吾身,如今我是非明辨,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不会轻易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住的。”
“哇——”比祁玩味地笑一笑,“这么厉害啊?”
怀罪也不管他说的是好话还是反话,只全当赞誉收着,骄矜地一扬眉:“当然!”
比祁抿嘴忍住笑意,转身将殿门掩上:“好吧。”
好?吧?
怎么又是好字辈?
怀罪觉得自己有些不大好了。
“比祁,”她很郑重地拽住他,“你这种模模糊糊的话术是和慈恩学的吗?”
比祁一愣,眼神比方才的她更迷糊。
“这可不好,”怀罪语重心长地规劝他,“你要知道,慈恩最后是被送入阿鼻地狱的。”
她这么一解释,比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反问她:“怀罪,你这种旁敲侧击的话术是和魔尊学的吗?”
闻言,一种后知后觉的感受慢慢爬上心头,怀罪忽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魔界待了这么久,竟不知不觉沾染了旁人的言行举止。几乎就在电光石火一瞬间,怀罪当即决定,为了比祁的健康成长,她应该效仿孟母三迁,尽快换个地方看风景。
但坚决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觊觎妖界多年。
“比祁,魔界玩儿够了,明天我们去向魔尊辞行吧?”她凑到他面前,目光亮晶晶的,满眼期待地等着他说好。
比祁一针见血:“你想去妖界了?”
这……
怀罪心虚地别过脸:怎么也不委婉一点……
比祁擒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又转了回来,微微俯下身,目光与她相齐平。
“怀罪,你为什么对妖界这么情有独钟啊?”
他真心实意地看着她,语气也比平常认真很多,不像是打趣,而像是在诚恳求问。
故而为了不辜负他,怀罪也很认真地思考了,目光炯炯地回答道:“因为他们长得好看。”
“……”
食色,性也。
比祁直起身,不服气地吐了吐舌头:“幻化成人形,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嘛!有什么好稀罕的!”
“可是看着就容易让人开心啊!”怀罪一抚掌,满脸星星眼,“在冥府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后土娘娘和地藏王陪我吃饭了,若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吃得就更香了……”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两手捂住嘴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骨碌碌地扫视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心有余悸地稍稍放下些心。
冲动了,口无遮拦了……
“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怀罪低声央求他,“我也绝对绝对没有说泰山君他们又老又丑的意思……”
看她那风声鹤唳的样子,比祁忍不住陪她抬杠
34. 欲(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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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声音如惊电般灌入怀罪的耳朵。
流罂?她来干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怀罪和比祁相视一眼,却一个比一个茫然,谁也猜不出流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让客人久等也说不过去,纵然满腹狐疑,怀罪还是第一时间上前开了门。
长夜幽深,流罂立于殿外,她独自前来,没带侍卫,没带兵刃,也没带那柄常年随身的长鞭。殿门缓缓洞开,殿内的烛火一点点映落在她澄净的面容上,她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怀罪的脸上。
“魔尊大人,”怀罪睁着一双大眼睛,迷迷瞪瞪地问她,“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流罂的目光探入殿内,而后绕回来,学着她的模样眨了眨眼:“冥王殿下,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
“我们……”
怀罪正打算现编一个合理的缘由搪塞过去,谁料,托辞还没说出口,抬眼却见流罂嘴角勾出一抹深沉的笑——
“外面,好玩儿么?”
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下来,怀罪愣愣地看着她,后脊一凉,下意识忘记了说话。
她怎么知道他们今夜出宫了?
但要真论起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既然流罂知道他们出宫了,那么从前呢?从前每一次出宫她都知道么?慈恩来无极殿她知道吗?他们与慈恩私交甚密的事她知道吗?
想到这儿,怀罪猛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望向面前神色宁定的魔界至尊——
她是来灭口的吗?
头脑正空白着,下一刻,腕间落下一道温暖的力度,衣袂带起的轻风拂动了她的鬓角,比祁走上前来,将她护在身后,代替她与流罂对峙。
“魔尊大人有话但说无妨,我们明日就要离开魔界了,正好,今夜也借此机会向魔尊大人辞行。”
借着月光和烛火,少年俊朗的轮廓被勾勒出亮暗交织的分界,半明半晦,他微扬着下巴,颌线里蕴藏着无畏的勇气。
话说得得体,既顺便把明日的事做了,又委婉地表露出了求和的意思,怀罪难得见他正经一次,这一刻,看向他的目光里忍不住泛起星星点点的慰然——
真是长大了……
还没来得及沉浸其中,流罂迟缓地开了口:“明日便走?”
似乎有些许可惜。
怀罪转头冲她盈盈一笑:“叨扰多日,还请魔尊大人不要见怪。”
“所以,临走之前特地去见一见慈恩么?”
想要岔开魔尊的话茬并不容易,哪怕心思被溜出八百里,也能以一句话重振灵魂。
气氛转换得太快,怀罪和比祁两个就被结结实实地镇住了,笑容僵在脸上,脑子已然一片空白,却还是不得不辛勤劳作着——
流罂真的知道他们和慈恩有往来了!
为什么?哪里出了破绽?
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知道多少?
两人干巴巴地相视一眼,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兜不住了。
虽然这段关系并非见不得人,但这种捉奸在床的感觉却让此情此景莫名微妙起来,并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刺激。
怀罪定了定,决定拿出为数不多的冥王派头——
“魔尊大人既然看见了,想必也看全了,此番,应该不是来向我们兴师问罪的吧?”
她尽量装作胸有成竹,以表露一代冥王不卑不亢的风骨。
比祁暗中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派头拿捏得好,以资鼓励。
如此一来,怀罪的脊梁挺得更直了,这样严肃的场合,绝对不可以骄傲得笑出声。
没成想,倒是流罂先她一步笑了一声,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意在她脸上浅浅漾开,伴着眼尾的微红,那张绝美的容颜再次平添了些若有似无的凄婉。
“今夜的确不是为了问罪,”流罂抬步行入大殿,口吻缓缓沉了下去,“我来,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
怀罪扭过脸,秀眉微蹙,追随着她的背影望过去。
流罂转过身来,定定地说出后半句:“也为了给出一个答案。”
她的神色很郑重,未见平日里的阴郁,也未有丝毫的轻慢,入魔界这么久以来,怀罪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到这样的表情。
“慈恩恨我,从他逃出地宫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想过了种种可能的结局。今日的善果也好,恶果也罢,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
流罂缓缓抬起目光,逡巡地落在两人身上,轻声问:“在慈恩口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短暂的尾音里夹杂着轻轻的颤抖。
“不必说魔域坊间传过的流言,我想知晓的,是慈恩只在你们面前提及过的。在那些话里,我是怎样一个人……”
这么多日以来,流罂深知传言污糟,身为一界至尊,恶言对她而言,往往比常人更锋利,她是魔尊,也是一位女子,伤害不会因为她强大就施恩钝弱。
这一刻,怀罪才明白,她并非是不在意,而只是未到可以在意的时候。
“魔尊大人,你……你真的想听吗?”怀罪怯怯地凝视着她。
毕竟没有一句好话,若是假的倒好,若是真的,恐怕就是一场飞来横祸了。
而且,传递坏话这种差事,新手没有经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的。
流罂:“冥王殿下,告诉我吧。”
听口吻,她的心里显然已有了最坏的预判。
既然得了授意,那就无畏了,怀罪深吸一口气:“慈恩说你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弑父杀子,欺师灭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她简练地概述了一下慈恩的话,言辞听着恶毒,却货真价实出自慈恩之口。流罂听罢,面色并无异常,甚至无言地笑了笑——
“这么多年了,他就说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么?”
“魔尊大人,”怀罪认真地揣摩着她的神色,“这些,是真的吗?”
流罂缓缓抬起眸子,眼尾如玫瑰锐利的花刺:“是。”
极尽坦然,坦然到让怀罪下意识怔了一下。
“他说的很多都是实话,”流罂的嘴角浮起危险的笑意,“先魔尊并非病逝,而是被我一日一日毒死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才一岁,先魔尊刚一命呜呼,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他闷死了。”
她是笑着说的,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语气令人不
35. 欲(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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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1]曾经的魔界,是一片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不惹纷争,不沾是非。
直至某一天,陌生的铁蹄踏入了这里。
三万年前,冥界还未有雏形,五界之内,仇怨凝结出的亡魂不受任何人的管辖,它们戾气深重,吞食弱小的亡魂,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正是游曳肆虐、四处扬威的时候。
它们以暴力破开了魔域的结界,以獠牙咬断魔族的脖颈。恶鬼的灵力霸道凶悍,在这片土地上肆意横行,无恶不作。
作为心中野蛮生长的毒物,它们的经脉里潜藏着最原始的掠夺性,喜欢血液,喜欢征服,喜欢俯瞰大地,喜欢万民匍匐。
很快,它们成了魔域穹顶之下一片弥散不去的阴云,隔断生机,将死亡的恐惧遍植于每一寸焦土。恶鬼把持着魔界最根本的命脉,成了魔域大地上真正的掌权人。
彼时的魔族分五支血脉,墨台、子桑、归海、九方、赫兰。其中,赫兰氏正是最为尊崇的王庭,其下,依次为九方、归海、子桑、墨台。
这是前尘的起始。
面对一心想要蚕食魔域的敌人,英勇无畏的赫兰王庭视家国在前、性命安危在后,同怨念盛天的恶鬼殊死搏斗,为身后的子民托举起生存的希望。
恶鬼曾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扶植赫兰王庭为傀儡,以便更好地掌控魔界大权。可自上至下,没有一位赫兰族人低下头颅。
他们本有活下去的机会,但王庭有王庭的骄傲,赫兰族有赫兰族的风骨,在危亡面前,他们选择为子民战至最后一滴血。
玄蟒长鞭是赫兰氏族独有的护身法器,至高无上的苍兰图腾是他们一生的信仰,赫兰王庭从不畏惧死亡,而畏惧卖国求荣得来的苟活。
这是前尘的高潮。
然而,就在赫兰王庭同恶鬼抵死对峙时,魔域最底层的墨台氏却与仇敌暗通款曲,助他们攻破了王庭的抵抗。自此,魔域彻底沦为恶鬼掌中的玩物,赫兰氏就此倒台,享有奉承头功的墨台氏摇身一变,从曾经最顽劣低下的氏族,成为红极一时的显贵,正式踏入魔宫王庭,问鼎魔界名义上的大主宰。
另一群识味而来的叛徒——子桑氏,成为了第二个向恶鬼俯首称臣的氏族,成功分得一杯羹,摆脱了低微的身份,以谄媚逢迎的嘴脸为自己搏得了魔界第二尊贵的地位。
而居中的归海和九方二族,心志不坚,既存着些许血性,不肯向恶鬼臣服,骨子里却又有着天生的懦弱,不敢与他们拍板对峙。两厢摇摆之下,他们终究未能作出抉择,而是选择了沉默和逆来顺受。
自此,魔界尊卑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人丁稀薄的赫兰族被贬为最底层的子民,而基数庞大的墨台氏背靠仇敌,平步青云,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王庭。
这是前尘的尾声。
也是另一个故事的起始。
猖獗鼎盛的恶鬼自然敌不过神族,一万两千年前,在神界终年不懈的努力之下,冥界已渐有雏形,虽然不足以令万鬼归位,但也慢慢消磨了他们的气焰,使他们不得不偃旗息鼓,四散逃窜。
魔域的大权再次回到了魔族人自己的手里,但彼时,魔界却早已是当初窃权卖好的傀儡——墨台氏的天下。
墨台心中仍存着不死的忧惧和怨怼,害怕赫兰氏东山再起,便指派他们去做最艰苦的劳力活,酬以最微薄的份例,住在最简陋的山洞和茅庐里,不许他们识字修炼,不许他们直起脊梁走路,不许他们直视墨台王庭中人,一生受头顶四族的驱策。
流罂,正是在赫兰氏最危难的时候降生的。
年幼时的流罂同赫兰族所有的孩童一样,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赫兰氏族的日子虽然艰难,却并不乏味,亲族长辈善于苦中作乐,哪怕生活再苦也不曾自怨自艾,他们的心灵手巧使家园明净有条理,他们的苦中作乐使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了希望的花。
可人很难永远快乐,随着稚子一日日成长,随着孩童渐渐成人,昔日的幼子也将成为那个为后辈撑起一片天的人,彼时,他们才真正懂得倾轧在亲族长辈肩上的重担。
那是束缚赫兰氏族一生的镣铐。
流罂自小就是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加之天资聪颖,很快成为一众孩子的护身符。墨台王庭不许赫兰氏识字修炼,族人们便在夜里为后辈们偷偷相授,也正是在这里,流罂启了蒙,天赋神力的她修为一日高过一日。
她风云辉煌的一生,悲惨恸憷的一生,都自此为始,铺陈开纸墨。
墨台和子桑二族对赫兰氏的欺压,她清晰地看在了眼里。滚滚的洪流奔涌过来,她是潮水下淹没的一株苍兰,亲眼看见了墨台王庭的贪婪和卑鄙,看见赫兰一族的生存越来越艰难。
四面楚歌之下,流罂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赫兰族人丁稀少,却承担了魔族大多数人的生计,若再一味忍让,终有一日会被生生折磨致死。
后面的事与慈恩口中所说相差无几,流罂招兵买马,精心策划,只为有朝一日可以将德不配位的小人从高位上拽下来。
墨台虽人数众多,却都是不堪之才,加之王庭承平日久,流罂的揭竿而起并非是痴人说梦。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赫兰氏历经万年欺压,依旧是魔族最骁勇善战的族群,数战数捷,无往不利。
然而,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这场满载无数人希望的一战,最终以全军覆灭而苍凉告终。
慈恩是最早追随流罂的同辈之一,对于她的每个决定他都拥护,她的每次提议他都支持。他有着一张极尽善良的脸,那是他最好的掩护,也是通往荣华富贵的天赋。
一副天生伪善的观音面,一张巧言善辩的莲花舌,包藏野心的慈恩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哪怕是事事谨慎的流罂,也是直至战败的那一刻,才看穿了他的真面目。
天幕之下,浑浊的风裁乱了少女的长发,红艳艳的血溅落在脸颊上,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刻,胸膛深处震颤灵魂的跳动。
慈恩,从来不是个慈悲怀恩的人!
他的骨子里,有着对权欲富贵极度的贪婪,只可惜生不逢时,如今的赫兰族,再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存在。
贫瘠的土地只有干涸的裂纹,幼时的慈恩常直勾勾地盯着大街小巷往来的墨台子弟,那些绮丽的衣袍
36. 欲(20)
极北苦寒之地如寒冰炼狱,人自空中坠下,溅起烟尘般的大雪,粗糙的雪子划破脸颊,溅落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幕天席地是一望无际的雪,白皑皑一片,延伸至千万里之外,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血淋淋的身影,在雪地显得尤为刺目。
流罂呻吟着,颤抖着,如涸辙之鲋一般哑声喘息,鲜血却堵着她的喉咙,一口一口呛入肺管。
她听不见声音,闻不见气味,眼睛被血迹弥漫,只余下另一只苟延残喘的眼睛。
她能看见的,唯有身前白茫茫的雪,听不见天边呼啸的长鹰,和嗅着血腥气步步逼近的雪狼。
——看到此处,怀罪的心猛地骤缩了一下,流罂的无助像一把钝锈的匕首,一下一下,沉默地剜着她的心。
然而,置身于雪原的回忆幻象中,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比祁……”
她颤抖着声音,不安地攥住身边人的手,眼底泛起湿红的潮意,头脑中存蓄的欲念第一次这样强烈,强烈到有了具象。
“我想帮她……”
“别担心,”比祁贴近她,自己尚且不安地舔了舔干涩的唇,仍一遍遍地安抚着,“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流罂她熬过来了,放心。”
如比祁所言,流罂没有死,而是奇迹般活了下来。
雪狼替她捕来了食物,秃鹫替她寻来了苦寒之地独有的蛊虫,能够吞噬腐肉,重塑筋骨。
流罂的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
在那片寸草不生的雪原里,她以生肉为食,以白雪解渴,日日忍受蛊虫啮食五脏六腑的苦楚,和蛮荒之地无边无垠的孤寂。
从跌倒到站起,用了整整两千年。
两千年后,流罂以健全之身踏出极北苦寒之地,后颈的苍兰纹依旧,她仰看向魔宫的方向,美艳的面容与从前一般无二。
唯一变了的,是一双写满欲望的眼睛——
流罂啊流罂……除了自己,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长发垂落及腰,随风微微翕动,她拢起耳侧的墨发,一刀裁断,不带丝毫犹疑。
往后余生,她都将依附着这句话而活。
***
重返战场,二次与墨台王室为敌,这一回,将士只有她一人。
无鞭无剑,无马无枪,手无寸铁的流罂,却有着一把最为致命的利器——她自己。
超凡脱俗的容貌使流罂很快脱颖而出,她以风尘为契机,结识了一位又一位权贵,踩着他们的肩膀,一步步登入王庭。
慈恩永远也忘不了,拜谒墨台氏三王那一日,流罂自殿外走进来,风掠动女子的襟带,那张熟悉的面孔一点点映入眼帘。
她以墨台三王新宠的身份上前,手脚俱全,能说会道,她看着他,笑靥里带着浓重的杀意。
故人重逢,他一定不知道,那时的流罂心里有多么期待。
“王上!王上!”慈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当即向墨台三王高呼,“她,她就是赫兰流罂!当年那个谋反的罪人!”
他嘶声痛斥着流罂的罪名,以期能将她再次下狱。
很久很久之前,慈恩曾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惜他没能把握住,千年之后,命运不会再仁慈地眷顾他第二次了。
咒骂声于耳畔回响,而流罂垂眉低首立于一旁,嘴角挂着姬妾温顺的笑意,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多年的王权浸淫,润养出了墨台氏族的倨傲,一个数千年前亡族的后人早已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子。
鄙夷和偏见成为了流罂最强大的助力,她带着灭族之仇,以女子的微薄之躯,一步步走进权欲的正中心。
她忍受着与一个又一个仇敌的肌肤之亲,贪婪的墨台王室垂涎于美色,无不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三千年后,流罂正式成为魔尊的宠姬。
对付恶人,就该用更恶的法子。漫长的一千年里,魔宫姬妾无数,却无一有后,与此同时,魔尊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流罂是这其中的例外,她是唯一怀有身孕的姬妾,腹中仇人的血脉令她作呕,可为了大局,她不得不隐忍着内心深处的厌恶,直至继人诞生,被封为魔族王后,享万民朝拜。
就在继人降世之后的几天,魔尊的身体溃如蚁穴,一病不起,日日靠汤药吊着一口气。继人尚且年幼,大权自然而然落入了流罂手中。
日升月落,风起云涌,魔族真正的掌权人,至此更改。
流罂没有心软的品格,舍不得让魔尊再苟延残喘几日,汤药一停,他没多时便断了气。
几乎在同一日,她独自来到幼子房中,看着面前这个怀胎十月生下的婴孩,眼睛里没有丝毫悲悯,面无波澜地伸出手,亲自将他扼死在了襁褓之中。
此时此日,她救赎了一部分的自己。
继位大典那日,流罂头簪宝珠,身披华服,缓缓登上祭台,长老手中的魔尊玄蟒长鞭泛着熟悉的光泽,她以双手承接,一步步踏入这片曾经属于先辈的王庭。
时隔两万四千年,坚贞刚毅的赫兰氏族再一次荣归故里。
只是该知晓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狡兔死,走狗烹,流罂也不屑于装模作样,继位第一件事,便是屠戮墨台和子桑这两条走狗,彻底废除氏族的旧制。
一时间,魔族大军倾巢出动,日夜不辍,惨叫声不绝于耳,魔域血雾弥天。
在慈恩眼里,这是魔界最黑暗的一天。
可是,六千年前也曾有过这么一天,在那一天,流罂失去了所有。
她没能亲眼见到族人凋敝,如今站在城楼之上,冷冷地看着刀剑下的杀戮,似乎能想象到一二。
血腥气涌入口鼻,她转过身,眼中浮起真正的杀意——慈恩。
慈恩是个很聪明的人,除了舌灿莲花的本事,他对时局也有着精准的预知,早在先魔尊一命呜呼前就已逃之夭夭。
他知道,一旦流罂大权在握,自己绝对生不如死。
同时他也知道,抓不到人,流罂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是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追杀到底。
他的机智让他苟活了三千年,三千年后,他还是落入了流罂的手里。
“逃什么?”流罂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苟且偷生的日子过得很好,是么?
慈恩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目光中没有丝毫愧疚。
“慈恩,”流罂隐忍着心底的恨意,“从赫兰族那里偷来的荣华富贵和寿命,从今日起,到头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牢的大门缓缓洞开,慈恩被绑在了刑架上。流罂手握玄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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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鞭,一鞭下去就绽开血肉模糊的伤痕。
“赫兰氏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残害同族?”
质问声回荡在幽暗的地牢里,伴随着凌厉的鞭声,浪潮般一圈圈滚入脑海,慈恩仍旧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与流罂已经彻底撕破脸,在他心里,流罂想要的,不过是他承认罪过,以抚慰她良心上的不安罢了。
“流罂,承认吧,我们两个,少了谁赫兰都不会灭族……”他咧开嘴角,满口血色,“你以为自己很干净么?别忘了,你也是凶手,是罪人!”
流罂的心骤然疼了一下,疮疤被揭开,伤口曝露于世。午夜梦回,多少次醒来发觉泪水打湿枕席。若非当初受小人蒙骗,事情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她抿唇看着他,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整整三百鞭,抽去了慈恩大半条命,却没能唤起他丝毫良知。盛怒之下的流罂攥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
“睁开眼睛看看!”她将他扔在铺天盖地的灵位之下,“你是吃着谁做的饭活下来的,穿着谁做的衣裳长大的,这上面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他们曾经是如何善待你的,你还记得吗!”
“哈哈哈哈哈——”慈恩浑身血迹地瘫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尖锐凄厉的笑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些不识时务不懂变通的老顽固!若不是他们,何来赫兰氏的惨状!”
“你识时务,你懂变通,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攀附权贵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最大的错就是当年没有结果了你!”慈恩嚣叫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狰狞起来,“别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你也没有多高贵!卖身求荣,不是么?你最好是一刀了结了我,否则一旦活着出去了,我保证,你的罪孽会传遍整个魔域,到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稳坐魔尊之位!”
举起头,满目皆是赫兰氏先祖的牌位,那些描金的名字背后,曾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性命,如今尽归尘土,永无踪迹。
在这一刻,流罂心底的恨意抵至高潮,慈恩是她仅剩的族人,也是她唯一的仇人。
她对他施以凌迟之刑,用生锈的弯刀一片片剔下他的血肉,每日以盐卤浇灌,维持伤口新鲜,又以汤药吊着他半条命,不许他痛快地死。慈恩曾试图自戕,而未能如愿,被流罂断下一臂,悬于他视线正前,以儆效尤。
如此折磨了三千年,慈恩残存的一口气彻底殆尽,盛天的怨气凝成亡魂,却在欲逃出地宫之际,被流罂一把擒住,自此囚入阵法铸就的大牢之中。
事情至此本该告一段落,但变故总在一瞬之间。
某日流罂于地牢中小憩,囚禁慈恩的净瓶受其灵力冲涌,跌成碎片,禁锢就此解开,三千年来,慈恩第一次得以在天地间自由行走。
他本想借机报复一番,然而灵魂之身处处受限,没有修为,没有法力,甚至连阳间之物都无法触及。
这并不意味着慈恩什么也做不了,临走前,他阴鸷地看了熟睡中的流罂最后一眼——
当年我没杀了你,你如约让我不得好死。
如今我重回于世,流罂,你等着被自己的罪孽打入深渊吧……
新的故事,自怀罪踏入魔界的第一步起,正式开始书写。
37. 欲(21)
这一夜,怀罪是枕着千万缕思绪入睡的。睡得并不好,夜里时常能梦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流罂血肉模糊地躺在雪地里,一只眼睛仰望着天,绝望地苟延残喘着。
梦里,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帮流罂,可每每靠近了,不是幻象陨灭,就是触而不及。现实与虚幻来回交织,将她封死在一重又一重梦魇里。
天将亮未亮时,怀罪骤然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晨风吹开了虚掩着的窗,送来阵阵凉意。她起身穿好衣物,缓缓推开了殿门。
流罂早早候在了殿外,一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样。她立于大片紫丁香下,仰头望着那些细碎梦幻的花瓣,认真而专注,听闻身后有开门的响动,应声转了过来。
风惊动了她耳侧的短发,沾染些许银色的天光。她定定地看过来,脸上虽无笑意,但一双眸子却是温柔沉敛的。
“魔尊大人!”怀罪先一步喊了她,很开心地向她挥手。
流罂一愣,应了句:“冥王殿下……”
怀罪笑着点头,她敛起衣裙一路奔过来,跨出殿门,拾级而下,头发和衣袂迎风裁出柔美的弧线。最后停在流罂面前,眸光清亮。
“你怎么来了?”喘气声里夹杂着笑意,怀罪抬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听闻你们今日启程,我想来送送。”
怀罪忍不住笑,睁大眼睛凑近看她:“来得这么早,是怕我们偷偷跑了吗?”
须臾,流罂答:“我想最后尽一次地主之谊。”
流罂不是慈恩,甚至称得上是个与他截然相反的人。她不善于以笑脸逢迎,不屑于口若悬河地哄骗,哪怕看似心机深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怀罪总能从她冰冷的面孔下读出温良的善意。
“好哇好哇!”怀罪眼眸一亮,答应得很爽快,然而,心里藏着事,踯躅半晌,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不过,最后一日,能不能……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啊?”
如此,轮到流罂犹疑了:“魔宫虽大,还有什么地方是冥王殿下不曾去过的?”
她不明白,有什么地方,能够阻拦身带令牌的冥王,以至于这般心心念念,临走前要特地拜访一遭。
适时,又有声动响起——偏殿的门缓缓打开,比祁走了出来。
望着来人,怀罪甜丝丝地一笑,转而凝眸看向流罂——
“魔尊大人,临行之前,我们可以去拜访那座摆满灵位的宫殿吗?”
清风撩动比祁素净的衣袂,怀罪的头发也微微翕动,两人的目光投落过来,有着如出一辙的诚挚,曙光下,令流罂眼睫一颤。
那处被掩藏了六千年的大殿,深冷,寂寞,孤凄,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过虔诚的来客了。
***
结界被撤下,殿宇真正的面目一点点重现世间。跟在流罂身后,怀罪和比祁相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敛衣轻轻踏入了这方亡人故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却是最心怀崇敬的一次。
怀罪仍然清晰地记得,昔日赫兰王庭的意气风发,迎战外敌时的同仇敌忾,以及阖族陨落时的怆然无畏。
他们承袭了魔族一脉应有的英勇、慨然和坚毅,可没能抵住造化的捉弄。□□死去,魂魄消亡,只有冰冷冷的牌位记得他们来过。
怀罪立于其间,两手合十,像地藏王度化亡魂时那样虔敬,她低着头,不掺丝毫杂念。
漫天灵位如星辰环簇,映着魔界黯淡的天光,萌发出星星点点的亮,一滴汇一滴,一重叠一重,莹莹闪闪起来,某一刻,像极了触而不及的银河海。
一万三千年前,面对外敌,两个氏族做出了各自的抉择,一个死而后已,一个曲意逢迎。
历史滚滚向前,谁也不曾想到,两个截然相反的选择不仅改变了两族的命运,也彻底改写了魔族的后事。
千万年后,故事重新走回残缺的原点,而中间,是一抔淋漓的鲜血。
比祁仰起头,定定地看着巍峨宫殿中闪烁的灵光,像萤火,微弱渺茫却生生不息。视线落下,最后停留在流罂的脸上。
适逢流罂无意间抬眼,两人的视线沉默地撞在一处。凝视须臾,流罂微微颔首,而后移开了目光。
她不觉得自己可怜,这漫长一生,自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流罂是个善于自己劝告自己的人,一如当年断发之时,告慰自己不要再轻信任何人那样。只是这一回,望着漫天莹光,思绪却乱得有些猝不及防——
“流罂!”
怀罪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她看到怀罪向她走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纯然的笑:“谢谢你。”
流罂定定地看着她,定定地开口:“为什么?”
“谢谢你这么尽心地招待我们,我会永远永远记得在魔界的日子的!”
“以后你们不再来了么?”
“怎么会?”怀罪葡萄似的眼睛睁得滴流圆,“当然要来的!”
流罂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慰然的笑意,她点点头:“好。”
见她笑,怀罪也忍不住笑,笑得比她还高兴,满眼期待地对她说:“流罂,日后若有机会,也来冥界看一看,我一定会特别特别用心地招待你的!”
流罂沉默了须臾,目光擦过怀罪的脸,落在身后的比祁身上。
“等有好消息的时候,我一定会去的。”迎着光,她郑重地答应。
怀罪背对着比祁,自然没有看到他同样笑着向流罂微微颔首。
她看着流罂秾丽面容上温柔的笑意,耳畔只余下流罂说会去冥界的约定,忍不住踮起脚,附耳上前低声私语——
“其实,早在踏入魔界的第一日,慈恩就来找过我们了。”
闻言,流罂的目光才从比祁缓缓移到了怀罪脸上。
“他的口才真是了得,舌灿莲花的,好几次我都差点要被骗到了,幸好没有得逞。”
“不过你放心,虽然他把你说得很不堪,但是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从来没有动摇过,真的!”
怀罪的语气很认真,眸子里的光也很认真,只是不知道的是,对于她的话,流罂从不曾怀疑过。
“我相信。”
怀罪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魔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离别之时,流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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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很轻,“来日再造访,我还会亲自迎接的。”
昏黄的风吹开了怀罪的笑靥,她举起双手,很用力地向流罂挥动着——
“流罂,再见了!”
“我会想念你的!”
“流罂,记得来冥界做客啊!”
流罂立于宫门内向他们注目,轻轻点头。
魔界之行,至此为结。
走出魔宫,穿行在熙熙攘攘的魔域坊市,怀罪的心情似乎很好,脚步轻快得能飞起来。
比祁压住她的肩膀,边走边看着她:“怎么离别也这么高兴?”
怀罪很骄傲地扬起下巴:“比祁我和你说,我都佩服我自己了!慈恩那么能说会道,演得那么像,我竟然都没有被他骗到,我就说嘛,我看人可准了,流罂绝对是好人!”
她的口吻里带着餍足的自信,比祁很狗腿地附和:“是,英明神武的冥王殿下。”
这句话让怀罪很是受用,心情大好地望向街市来来往往的魔族子民:“我没有因为慈恩的三言两语而误解流罂,还帮她惩罚了有错之人,这是最令我开心的。我曾经很担心流罂的子民会误解她,会因为慈恩的煽动而心生怨怼,但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没有发生。”
循着目光,两人看向人潮如水的街。
每一位魔界子民的脸上都平和而安宁,一切如往常一般,再也没有茶余饭后的非议,没有忿忿不平的恶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又似乎,子民的目光投落于魔宫的方向时,多了几分未曾有过的崇敬。
一万三千年前,畏缩怯懦的归海、九方二族在正与邪之间选择了沉默,他们渴望赫兰氏为他们挣出一线生机,同时又期盼媚敌求荣的墨台氏能够不加为难。
他们钦佩舍身取义的英雄,唾弃阴险卑鄙的小人,他们心中有正义,却没有与正义为伍的勇气。
一万三千年来,他们看见了墨台子桑的丑恶,见证了赫兰氏的苦难,看到了王庭的变换,等来了旧王庭的覆灭,赫兰遗孤再一次执掌风云。
魔族如今的老人,大多是当年风雨的亲历人,委曲求全庇佑他们活到了今日。
他们受后辈敬仰,在子孙中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心中却没有承受这份敬仰的底气。
在墨台氏大夜弥天的时候,他们没有反抗;在赫兰氏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们没有请命;看不下去的时候,虽暗中接济过几次,转头却很快屈服于墨台王庭的淫威,将赫兰氏斥骂得一无是处。
正与邪,善与恶,对与错,他们挣扎了一万三千年,也痛苦了一万三千年。
一万三千年后,慈恩的计谋没有得逞,当年犹豫不决的人,在千万年后的今天,坚定地做出了迟来的抉择。
杂乱的人声渐渐掩盖了比祁与流罂的言谈声,他们说着,笑着,沿着熙来攘往的长街,一路渐行渐远。
而人潮身后,一位默默跟着的女子停住了脚步。
风吹乱了耳侧的短发,她静立于人群之中,目送着他们一步步离开。
白绫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美艳坚毅的眸子,眼眸倒映着离人远去的背影,缓缓泛起温润的潮气。
“再见了,怀罪。”
38. 怒(1)
对于拳拳在念的妖界,在抵达的那一日,怀罪想过自己会很开心,但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这么开心!
踏入妖族地界,拂面的风似乎都是蕴藏着香意的。怀罪深吸一口,两眼开花,嘴角的笑已经要兜不住了。
比祁很好地担任了免沉迷的角色。
“口水,”他皱着眉,抬手抵住她合不拢的下颚,适时告诫说,“流我手上了。”
怀罪一惊,连忙低头去看他的手,然而什么也没有。
“你骗我。”她一把攥住他的手,“比祁,你最近很不乖。”
比祁舔舔唇,偏过头去不理会:“是你太放肆了。”
怀罪知道比祁对妖界不怎么有兴致,一直以来,他心心念念的只有神界,这一点怀罪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不曾忘记。
“放心吧,我一定会陪你去神界的。”她笑嘻嘻地凑到他眼前,“那时候,我允许你比我更放肆。”
她一示好,比祁就总是心甘情愿地往里跳。眼下,态度很快软了下来,嘴角沾了笑意,不由自主地翘尾巴道:“嘁,我才不会像你这样。”
怀罪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却拿捏得门儿清——半斤对八两,她才不信比祁能够矜持得住,等到了神界的那一日,一定要把这句话拿出来,好好拍在他脑门上。
啊——突然有些想去神界了怎么回事?
想到这儿,怀罪觉得整个胸襟都一下子开阔了,转身时裙角绽开欢快的弧度。她拉着比祁,大踏步走向妖族真正栖居的领域——魑魅城。
参天古木绿萝拂,凄凉地面芦苇风。
琴弦萧瑟妖童听,指尖吟唱魔法生。
魅影游荡欲依靠,停手投足巧笑去。[1]
清泠的妖气温柔地舔舐着异乡客的足履,怨粉愁香浸润呼吸,长街之上笑意声声。光鲜的锦绮绸纱,明艳的绫罗绡缎,重重相叠,让这个本就纸醉金迷的异界大陆愈加斑斓迷离。
入城的那一刻,怀罪觉得自己方才还是收敛了——妖界简直美得不可理喻啊!
对比于惨淡粗陋的冥界,妖界才无疑是真正的极乐世界。
这里上有天光,下有香草美人。来往交错、烟视媚行的,是一张复一张无可比拟的丹朱颜,男子玉质金相,女子杏腮桃颊,各有其美,美美不同。
从前后土娘娘教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时候,怀罪还不以为然,如今真正见识到,才知在这里,世间再好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为道。
“天哪……”
她咽了口口水,脚步一下子黏黏糊糊起来,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比祁比祁比祁……”怀罪连声叫唤,几步走到比祁身边,一把揽紧他的胳膊。
还好,强者云集的时候,握住另一位弱者的手,总能给她一些同病相怜的慰藉。
然而比祁哪里知道她的龌龊心思,还以为她是见新人不忘旧人,心里偷偷感动,正准备爱屋及乌,开始浅浅喜欢一下妖界。
于是,两人各怀鬼胎地步入了这个红飞翠舞的花花世界。
妖,横生于天地之间,或飞禽走兽,或花鸟虫鱼,采霜露雨雪为食,以日精月华作补。它们的美,源于造物钟灵。时在中春,阳和方起[2],妖灵源于自然,向往万物生长。
怀罪缓步行于其间,别看表面上还算淡定,内心其实早就吱哇乱叫起来。一边攥着比祁的手,一边星星眼地看着往来的妖族男女,一步三回头,怎么也看不够。
怎么可以美成这样!
转念一想,愈加忿忿不平起来——冥界的鬼怎么可以丑得那么千奇百怪?
回去一定要努力善待他们。
心里打定主意,便继续走,继续逛,继续光明正大地锻炼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然而走着走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开始落入耳畔——
“听说了吗?冥王外出游历,已经拜访过魔界了。”
“听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妖界。”
就是这里,怀罪精神一振,赶紧扒拉身边的比祁,比祁心领神会,两人四只耳朵霎时机敏地竖了起来。
“听口气,你还挺期待冥王造访的?”
“当然,声动六界的冥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还未曾亲眼见过。”
这句话极大地满足了怀罪小小的虚荣心,她一扬眉毛,很臭屁地看向身边的比祁:“没想到我居然这么赫赫有名哎!”
然而比祁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笑。
阳光沾染在他眼角的笑意上,将少年的眸子映成了光艳澄澈的金色,在斑斓夺目的妖界中,某一刻,潺潺地延伸到少女的心灵深处。
怀罪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笑并不欢快,带着清浅的哀伤。在那如镜湖般的眼波中,她看见了他眼眸中的自己。
好奇怪的一种感觉。
怀罪还没来得及绞尽聪明的脑汁,言谈声再一次落入耳畔,她讷讷地转过头去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溢美之词不容错过。
“应该会来吧?妖界久负盛名,每日外来客这么多,怎么忍得住不动心呢?”
怀罪朝比祁疯狂点头。
“就是不知道几时来,听说冥王刚到魔界,魔尊就已经派人来迎了。妖王的消息实在不灵通,连魔界也比不过。”
“诶!”身边妖瞪了他一眼,“不利于妖界和睦的话不要说。”
那妖便噤了声,半晌,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你觉得,冥王会不会已经入了魑魅城?”
身边妖哈哈一笑,打趣道:“说不定此刻就站在我们身后呢!”
话罢,两妖一齐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一扭头,看到了两位津津有味听墙角的冥界游人——
比祁和怀罪被逮了个正着。
笑容凝住,言语卡在喉咙里,两妖面色沉肃,定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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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来,狐疑的目光从上扫到下,又从左扫到右。
怀罪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乖乖配合他们,只感觉那一瞬很漫长,像是陡然被捉奸在床,却又无比贴心地一动不动,方便他们审视。
打量半晌,两妖得出结论——
“哈,就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狗妖而已,别太大惊小怪。”
偏偏比祁一向对“狗”这个字十分敏感,怀罪担心他会冲上前大声强调,说自己不是狗,赶紧抢先一步绕到他面前,小声安抚道:“他们是在夸你,说你好看呢!”
比祁知道她心里的顾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在担心什么?”
怀罪眼睛倏地一亮:“看来不会喽?”
比祁抬手勾住怀罪的脖子,笑着向前走去:“我虽然看起来笨,但我又不是真的傻。”
他怀间萦绕着好闻的青草气,怀罪觉得,他上辈子一定是只喜欢在草丛里打滚的狗。
正常情况下,自贬到这种份上,作为好朋友,是要站出来坚定否决这种消极说法的,并且得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一系列他不笨的例子,最后振振有词地大肆鼓舞一番,带他重拾自信。
然而,怀罪不仅没有反驳他,反而十分欣喜地附和道:“我我我我也是!我也是看着笨但不是真傻!”
两只妖疑惑地从妖群中探出脑袋——对于这句话,他们表示存疑。
不过这些早已不重要了,两人快快乐乐地朝前走着,身后事不闻于耳。
“比祁,你说,他们知道自己特别好看吗?”
“应该……知道吧。”
“你说,他们长得这么好看,吃穿用度也不缺,是不是什么烦恼也没有啊?”
“应该……是吧。”
“你看你看,他们虽然好看,但每个人美得都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啊?”
“大概……是妖灵不同?白鹤总要比蜚蠊好看一些的。”
怀罪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如此一来,新的疑问便也接踵而至了——
“比祁比祁,那你觉得,妖界最好看的妖会是什么妖灵啊?”
这个问题有些难,怀罪满眼期待地等着比祁的回答,然而,还没等来他开口,身后蓦然落下一阵温润的男声。
“姑娘,你的簪子掉了。”
“谢谢。”怀罪习惯性地道谢,转过身果然看到一支珠花委地。
那还是地藏王游历人间时特地给她带的,可不能丢,否则以后同他叛逆的时候都没有底气。
怀罪如是想着,俯下身正准备去拾,然而,却慢了一步——
垂眸时,一只手蓦地闯入她的视线——莹白如玉、骨节分明,却不似女子那般娇小,而是一只男子的手。
一手揽袖,一手探及珠花,而后缓缓拾起。与此同时,怀罪怔了怔,顺着来人的动作一点点抬起目光——
眼眸颤动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一张美得足以窒息的脸。
39. 怒(2)
是的,一个男人,一个漂亮到惨绝人寰的男人。
那一刻,怀罪几乎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说话,只知道怔怔地盯着他看,连旁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姑娘?”
在第九声不厌其烦的呼唤之后,怀罪方才如梦初醒,两手攥着衣摆尴尬地笑笑:“谢谢……”
而后仰脸看向他,乖巧地捧起双手,示意他可以把珠花还给她。
然而,不知是怀罪表达得太过委婉,还是眼前这位英俊漂亮的美男子不善于察言观色,珠花最终没有如约回到她手里。
男子的目光细细地落在怀罪脸上,从眉眼、鼻梁再到脸颊,一路向下,擦过锁骨,在她胸前挂着的孽镜上不动声色地多停了片刻,最后,缓缓向上,重新落回她的脸上。
怀罪心思单纯,看不出他眼眸里的意味,见珠花还拿捏在他手里,笑得更客气了一些,捧着的两手向他近了近:“谢谢你,还给我吧!”
句尾带着少女言谈时独有的悠扬,拉回了男子缥缈的思绪。
他绽开一抹笑,指尖一绕捻起花簪,径直向她走来,不过咫尺之距。
近到一抬头,怀罪就能看清他的眼眸。
近到比祁的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足足两倍。
也正是这一刻,怀罪深刻地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但言语苍白,描摹不出万众之一的神韵。
恍惚之间,她只讷讷地觉得,其眉深如黛,唇红齿白,男生女相却不妖艳,带着一种病态的美,一句上可倾国,下可倾城也不为过。
他附身过来,一袭白衣如云拢雾罩,束着新绿的襟带,在怀罪眼中如同带着光晕,干净,崇高,而圣洁。
“珠花很好看,也很衬你。”男子一手托着怀罪的头,一手将珠花轻轻簪入她的发髻,末了,向她清浅一笑。
他的声音很好听,称得上是一把诱惑人的利器,同时,妖孽与生俱来的容颜比声音更有攻击力。
两面夹击之下,怀罪的脑子刷的一下就空白了。堂堂冥王,一时竟有些失语:“谢,谢谢……”
此情此景,诱惑的是怀罪,实实在在被攻击的是比祁。
他大步跨入二人之间,笑眯眯地看向面前的妖孽:“多谢。”
那男妖并不恼,退后几步,偏头看向比祁身后的怀罪:“二位是……”
“我们是朋友!”怀罪很响亮地答。
“哦,”他笑笑,“原来是朋友啊……”
话听来别有深意,比祁的眼神开始不客气了。
怀罪也觉得听来怪怪的,从比祁身后探出头,加重语气强调道:“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
“好,”男妖笑答,“我记下了。”
话尾,目光扫回比祁的脸上,带着笑。
“我见二位面生,可是从旁的地方来的?”须臾,他再次发问。
怀罪方才还在为妖族把她错认为同类而高兴,这下,一下被行家戳穿真面目,看出是异族了。
丑得这么明显吗?
“我们是从冥……”
忧郁之下,脑筋发直,话都秃噜到这儿了,怀罪才知失言,连忙大急转弯,虎头蛇尾地续道,“冥……明媚灿烂的魔界来的,从小到大我这也是第一次出门,特地来风雅的妖界见见世面的。”
“这样啊……”
那妖点点头,似乎觉得说得在理,笑如和煦一般:“相逢即是有缘,在下虞清远,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怀罪!”她欣欣然地应。
“比祁。”他硬邦邦地答。
说话的有两个人,虞清远的目光始终只落在怀罪一人身上:“很特别的名字。”
听见夸赞,怀罪的眼睛亮了亮:“好听吗?”
“好听。”
“这是后……这是族中姨娘给我取的,等我回去转告她,她一定很开心。你呢?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自己。”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怀罪由衷夸赞,“有自由的味道。”
三言两语,陌生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失得差不多了,说着说着,怀罪就从比祁的身后绕到虞清远的面前了。
比祁一愣,在她经过身侧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都没有这样问过我!”
语气里的怨怼扑面而来,怀罪心虚地发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自己。”比祁说罢,满眼期盼地看着她。
这……
相较于虞清远,这个名字似乎无从夸起,怀罪很认真地想了半晌,道:“不错,很好记。”
和一种她喜欢吃的果子名字很像。
比祁还想说什么,然而嘴拙,平日吵架就吵不过怀罪,如今更比不过虞清远口舌利索,还没来得及张开嘴,怀罪的目光就又被对面勾去了——
“怀罪姑娘是初次来妖界吗?”
“是的。”怀罪点点头,“久仰妖界大名多时,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虞清远沉默了一下,而后微笑着问:“在你心中,妖界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觉得……”有人愿意同自己谈及向往已久的妖界,怀罪自然开怀,她认真回答说,“妖界是六界最美的地方,日光浓而不烈,月光清而不冷,山美水美,子民更美!”
最后四个字加重了语调,把虞清远听笑了,把比祁听气了。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在比祁眼里,虞清远的言谈和做派,远比这个人本身更加妖里妖气。
“魔界人杰地灵,也不差的。”虞清远说着,指尖掠过怀罪的珠花,再抬手时,一朵开得正艳的蔷薇便出现在了怀罪眼前。
“哇……”怀罪小声惊呼,抬眼看了看他,而后小心地接下那朵花,“谢谢。”
就这样,两人自顾自地向前走,一路言笑晏晏,比祁跟在他们身后,几次想要成为一个和谐的第三者,然而连嘴都没能如期插进去。
虽然比祁看不惯虞清远,但不否认,下辈子他誓要得到一张像这妖精一般能说会道的嘴。
被遗忘的他只能乖乖地在两人身后跟着,一会儿看向怀罪,一会儿凶巴巴地看向虞清远。
最头疼的是,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一个虞清远倒下了,还会有无数个虞清远随之矗立起来。
看着笨但不是真傻的比祁想要开动脑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可惜,从日偏西天到日落西山,他也没能如愿。
天,很快就要黑了。
同时,也意味着,有些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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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而然就要送上门来了。
“天色不早了,”比祁几步追上前,一把抓住怀罪的手腕,“怀罪,我们该找地方落脚了。”
怀罪抬眼望了望天,果然,云霞弥散,黄昏渐深。
她顺从地站回比祁身边,笑盈盈地向虞清远挥手:“认识你很开心,我叫怀罪,别忘了我!”
比祁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冬暖夏凉吗?
虞清远转身看了看周围,夕阳落下,妖界夜里的阴风就要恻恻地吹起来了。
“你们对妖界不熟,需不需要我……”
“多谢!不必了!”未免他介绍客栈,比祁赶紧抢在他前面一口回绝。
谁知虞清远并不看他,对着怀罪把没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需不需要我帮你寻个合适的落脚处?”
比祁攥着怀罪的力道不由地紧了些,他看着她,近乎是央求一般地摇着头。
怀罪果然见不得好朋友委屈,但也不明白为何比祁不愿意让土生土长的本地妖帮忙,便凑到他面前小声问:“怎么了吗?”
“很多地方都有这种把戏的!”比祁煞有介事地附耳私语道,“一些大客栈就喜欢放出些好看的男子女子作诱饵,同外乡人攀谈,等时机成熟便将他们带去那些黑心客栈,一碗凉水都能要价半两银子!”
怀罪听得简直开了眼:“当真?”
“不仅如此,被坑去的客人花的银子越多,唬人来的美男美女得到的好处就越多,所以这一环自上而下,都可努力了!”
话虽如此,但是转念一想,怀罪又不明白了——
“我们很缺银子吗?”
对此,比祁给出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们不能助长不正之风啊!”
对啊!有道理!
这一下,犹如醍醐灌顶,怀罪顿时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无比通透了,俨然一个正义的化身。
于是转过身,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虞清远——
“太感激你了,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找的!倒是你,就要入夜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得早点回家才是。”
也不知虞清远是听到了两人说的小话,还是感受到了比祁的敌意,总之,没有坚持下去,而是恹恹地抬起眼帘,低声呓语一般——
“这里的妖怪会吃人,小心点,外乡人很容易走错路的。”
言毕,转身便要走。
“虞清远,”怀罪突然开口,问出了那个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想问的问题,“你的本元是什么啊?”
虞清远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道:“白牡丹。”
纯白的花瓣,翠绿的新叶,某一瞬,怀罪脑海中落下一个浅浅的、美好的拓印。
她眼里亮亮的,看向虞清远时笑得很天真:“怪不得你这么好看。”
原来在生根发芽之前就已经赢了。
然而,他却没再开口,半晌,问:“你当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我……”怀罪不太明白,“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虞清远的笑意很浅,近乎没有,只嘴角扬起一点倨傲的弧度,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庞,似叹似笑。
“果然是外乡人啊……”
40. 怒(3)
相比于魔界而言,妖界确实要热闹得多,酒楼随处可见,客栈遍地都是,只要银钱在身,投宿不是什么难事。能够来妖界游玩的异乡人又大多不会缺银子,故而雕梁画栋的客栈独得他们青睐,家家客人如流水。
比祁和怀罪不喜在太热闹的地方落脚,一路走一路瞧,眼眼睛都快看麻了。
不幸的是,这一趟生生走出三里地,累坏了两人的胳膊腿儿;幸运的是,在巷尾,他们找到了一家朴实无华的小客栈,门头挂着彩幡,夜里的阴风吹起,冷冷清清地扬着。
“这里怎么样?”比祁转而看向怀罪。
“人少,清净,我喜欢!”怀罪心满意足,敛起衣裙几步走上前,抬手推开了客栈的木门。
门扉缓缓打开,里面的景象也一点点映入眼帘,两人定睛一看,欢快的脚步却立时凝滞了——
入目,厅堂正中的柜台上赫然盘坐着一条赤尾青竹蛇,身有手臂粗,足有半人高,闻见响动,朱红的双目立时盯了过来。
带着生人勿近的警觉之色。
“请问,这儿是客栈吗?”怀罪友好一笑,小心翼翼地向它发问。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1]”言语声清如珠玉,与此同时,赤尾青竹蛇华光剥落,人形显露,一位青红薄杉的明艳女子高坐其上,“随缘客栈,恭迎客官。”
女子风姿绰约,媚眼如丝,一颦一笑之间尽是风情,怀罪看得呆愣,忍不住夸赞道:“哇,你好漂亮啊!”
“不敢当。”女子淡然一笑,“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住多久?”
这个问题不好答,怀罪想了想,转身打量起眼前的客栈来——不大,但看起来很舒服,挂着各式雅致的灯笼,随处可见花草,明黄的烛光簇拥过来时,心胸慰然。
比祁明了她的神色,对蛇妖掌柜道:“说不准,应该会住一段时日,可以吗?”
掌柜嫣然一笑:“生意送上门,岂有不做的道理。”
话说开了,氛围似乎活络了不少。怀罪忍不住趴在柜台前,乌黑晶亮的眸子望向眼前人:“我叫怀罪,他叫比祁,掌柜,你叫什么名字啊?”
“玉京子。”
她一面答,一面专注于拨弄着手里的算盘,与此同时,一条青玉小蛇从领口攀出,绕过主人的脖颈,向怀罪友好地吐着信子。
怀罪也回以一个友好的笑意,人畜无害地向它挥挥手。
“二位是外乡人吗?”忙碌中,玉京子头也不抬地搭了一句。
怀罪霎时落寞:“这么明显吗?”
闻言,玉京子轻笑一声,这才抬起头来——
“小姑娘,你若不开口,我便要以为我们是同族了,只是一开口便露了破绽,我想看不出也难。”
“什么意思?”
“其一,住店的鲜有妖族子民;其二,真正的妖族不会夸我相貌好。”
怀罪真心实意地踮起脚凑上前:“可是你真的很好看啊!”
她的语气很认真,目光里满是真诚,玉京子相信她没有撒谎,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画皮而已,美或不美,好或不好,都是比较出来的。世间万物大多如此,在妖界这个最不缺美色的地方,我不过是中人之姿。”
“画皮?”
“妖灵本元决定人皮的优劣,剥去这张皮,再好看的脸……”玉京子忽然凑近,“也足以把你吓哭!”
她的声音骤然发紧,把怀罪唬得一怔。
这似乎很好玩,玉京子暗味一笑,很快恢复了妩媚的常态,慵懒道:“唯有白牡丹,从本元到画皮,都美得无可挑剔。”
白牡丹……
这三个字溜进耳朵,熟悉得犹如复拓一遍。怀罪和比祁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虞清远,想起了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玉京子姐姐,”怀罪凑上前,认真向她请教,“在妖界,白牡丹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吗?”
玉京子仍旧埋头算账:“白牡丹六根至纯,乃妖族最自然、最得天独厚的一脉。他们是天生的容颜至尊,享有妖界、乃至是整个六界最令人艳羡的皮囊。”
两人脑海中很快浮现出虞清远的模样——
怀罪欢快咂嘴:那确实是一张令女子抓狂的脸。
比祁痛苦扶额:确实是一张令男子妒忌的容颜。
“然而祸福相依,绝世容貌同样催生出白牡丹一脉的悲惨宿命。”
“妖界以美闻名遐迩,吸引无数异族游玩至此,外人为妖族之美而垂涎,致使妖界的风月场所越来越盛行。”
玉京子抬手轻抚了抚青玉小蛇的头:“在妖界,白牡丹天生沦落风尘。”
怀罪不解:“为什么。”
“小姑娘,你还真是傻得可爱啊……”玉京子红唇勾起,“自然是因为利益,因为好处啊。”
“风月之地,白牡丹无疑是花中魁首,更受世人趋之若鹜。由此,便有老鸨潜心培育白牡丹,自他们还未修炼出人形的时候,便囚禁圈养,女子入青楼,男子入南院,只待画皮生成,便可挂牌迎客。”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怀罪听来却有些渗人,饶是在冥界见惯了牛鬼蛇神,此刻还是不由得脊背一凉。
人心,往往比鬼更可怖。
“这么看来,当个姿色平平的小妖也挺好的。”她赶紧拍拍胸口。
玉京子却嗤笑一声,一针见血地问:“你今日遇见白牡丹了吧?”
怀罪大惊:“你怎么知道?”
寻常外乡人,怎么会在听到白牡丹之后追问其隐晦意义的?知者不问,不知者压根不会问。
“小心点……”玉京子的丹蔻抚过怀罪的脸,“象姑馆里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最喜欢骗像你这种没心眼的小姑娘了。
她说着,嘶嘶地吐着毒信子,带着一股威慑的意味。
怀罪一激灵,赶紧缩回比祁身后躲着,鬼头鬼脑地探出一双眼睛来,争辩道:“我虽然看着笨,但不是真的傻。”
这一下,成功把玉京子的目光引到比祁身上了,她细细端详着他,红酥手拢起长发,露出白皙的锁骨,眉眼含笑道:“这位公子,我见你如见故人,上辈子,我们曾见过的吧?”
比祁不解地摸了摸后颈:“怎么会?”
玉京子也不管他答的是什么,慢腾腾地笑看向怀罪:“见惯了大鱼大肉,你身边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倒是诱人得很呐……”
她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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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目光如钩子般细细密密地缠上来,与此同时,青玉小蛇从腰肢不安分地爬出来,游曳上了半人高的柜台。
怀罪立时警觉,眼睛睁得滴流圆,腾地一下护在比祁身前,急声道:“不行,他是我的!”言毕,佯作凶狠地竖起眉毛,对人,也对蛇。
这一嗤,唬退了闻声而来的青蛇,玉京子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大致明白出了什么,也敛了锋芒,识趣地将长发又从身后拢了回来。
“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比祁:“两间。”
怀罪的声音盖过他:“一间!”
比祁一愣。
发髻间的小青蛇疑惑地打了个结,玉京子再一次抬起头:“到底是两间还是一间?”
“一间!”怀罪笑着看看比祁,又笑着看向玉京子,“不过,可以有个要求吗?”
“说来听听。”
“床要够大。”
空气里顿时一片静默。
怀罪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然不会解释;比祁面上微微动容,心里却巴不得如此,自然不会说什么;玉京子一个单纯看戏的,故而也不会轻易置喙。
她点点头,而后在账簿上郑重其事地落了字,只是嘴角那抹悠哉的笑意,深深刻进了怀罪幼小的心灵。
虽然不知道该误会成什么,但她还是郑重其事地解释说:“你别误会,我们经常一起睡的!”
“哦,”女子笑意更深,“好的。”
她为什么要笑?
为什么又不笑出来?
真是奇怪。
“大——床房,管饭管菜管酒,每日两百文,如何?”玉京子算罢,将算盘摆在他们面前。
怀罪不由地瞠目——好良心的价钱!
毕竟,这可是六界知名胜地,相比于其他客栈,良心到荷包都有点不太习惯。
她一边托着腮看比祁付银子,一边忍不住问:“玉京子姐姐,你的客栈这么良心,会不会入不敷出啊?”
“哦?”女子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觉得……这里客人少的原因是因为价钱太低了,这一路走来,其他客栈的价钱是你十倍还要多!说不定,说不定剑走偏锋,把价钱定得比他们还要高,反而会宾客盈门。”
玉京子冁然一笑:“小姑娘,你很有成为奸商的天赋啊……”
怀罪老脸一红。
“放心吧,”她微扬起下巴,“商贩心里都有谱,没有人会真的让自己赔本赚吆喝的。”
言毕,一蛇一妖目送着两位外乡人上阁楼。
走在楼梯上,怀罪仍对玉京子方才憋着的笑念念不忘。
“比祁,她方才为什么笑?”
印象里,蛇妖掌柜笑的次数很多,比祁舔了舔唇:“你问哪一次?”
“我说床要够大的那一次。”
这一回,比祁也不由地笑了一声:“可能,是对自家客栈的大床志得意满吧。”
正说着,楼下传来玉京子告诫的声音——
“对了,夜间无事不要乱跑,这里有吃人的妖怪,张起嘴来可不会分善恶的。”她两手抱肘,语气第一次十分正经。
怀罪眉头微蹙——又是这句话。
41. 怒(4)
所以,妖界当真有吃人的妖怪吗?
既然虞清远和玉京子都这么说,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怀罪猜想,这个食人妖的修为应该很高,否则早就被反杀了,亦或是被妖皇派人剿灭,不然怎么还会容许他在眼皮子底下四处蹦跶,闹得人心惶惶?
可他为什么要吃人?异食癖么?
但这不是冥界小鬼才有的小癖爱好吗?
怀罪不由地想起过往一些峥嵘岁月来——在自己还比较喜欢用泪水解决问题的年纪,阎罗兄妹抓耳挠腮总哄不好,便常常忽悠一些小鬼来表演吞火球、吞刀剑、大嚼狼牙棒等活泼有趣的民俗小把戏。
而这些场景往往总能有效地止住冥王的泪水。
当然,怀罪不是真心爱看,只是纯粹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呆了而已。
骄傲的阎罗兄妹至今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面目,并且以此为荣,在冥界大肆普及自己的育儿之道。
有很多次,怀罪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但每每看到这两人在鬼山鬼海中侃侃而谈时,总是不由地欲言又止、扶额苦笑、边笑边摇头叹息:罢了,他们开心就好。
可是这个吃人的妖怪是怎么回事?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不在焉地走着,最后心不在焉地进了屋子,也没能给这个家伙想出一个合理的缘由来。
——丝毫没有察觉到比祁今天的话异常的少。
坦诚来说,比祁心里不太舒服;更坦诚来说,比祁觉得自己不受重视,吃醋了,他决定用沉默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简直是见色忘友的典型做派!
那可是个才见面的陌生人,只不过会耍的把戏多一些,会说的花言巧语多一些些,姿色比常人优越了一些些些些,就把她哄得两眼直冒泡泡,沿途一眼都没有看过自己这个正经八百的好朋友兼老乡。
虽说怀罪方才在掌柜面前大无畏地护着他,这一点让比祁很感动,但有一说一,这还不足以平复白日里在虞清远那里受到的伤害。
他一身骨气地进了屋,关上门,然后硬邦邦地躺在床上。
这个场景怀罪注意到了,她紧跟着趴在床边,好奇地问:“比祁,你这么早就困了吗?”
比祁翻了个身不去看她:“不舒服。”
“啊?”怀罪赶紧挪到另一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你怎么了?是头疼还是肚子疼?是不是来的路上走得太久所以腿疼?”
比祁恹恹的:“我心疼。”
心疼?心怎么会疼?他不是正年轻吗?
怀罪大惊失色,印象里年纪最大的孟婆阿奶才有这个毛病,每次疼起来,就会难受好几天。
她俯下身来,贴在他的胸膛上认真听心跳,可惜没有医术加身,除了听到一些咚咚的跳动声,什么毛病也听不出来。
“我我我我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吧……”慌乱中,怀罪跑下床,鞋也没顾得上穿。
“怀罪——”
正要开门的时候,比祁喊住了她。
怀罪回过头,比祁已经坐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发散乱在身:“你过来。”
精神瞧着还行,病容很浅,浅得几乎看不见——怀罪松了一口气,顺从地走回去,在他面前坐下。
“我没有生病,我只是……”比祁舔了舔唇,垂眸道,“我只是不太高兴。”
怀罪微惊:“为什么?”
“我也不是偏执到不允许你有新的朋友,你喜欢自由,这当然可以,只是希望有的时候,你也可以适当地回头看一看我。”
他说得隐晦,怀罪却一下子听懂了,她探寻地追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某一刻突然开口——
“你是觉得我见色忘友吗?”
一开始,比祁是想直接说这个词的,但是为了委婉地提出问题,他最终放弃了这个简明扼要的表达方式,而是选择用四十三个字来直抒胸臆。
谁知怀罪自己精炼出来了。
比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偏过头嗫嚅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但你心里这么想了是不是?”她气得朝他胸口来了一拳,力道不大,却带着委屈。
比祁抬眸,这才发现她微微红了眼眶。
“你你你你别哭啊……”
他一下子慌了神,想要给她擦眼泪,但怀罪只是打雷还没下雨,没有眼泪可擦。
怀罪拂开他的手,红着眼看他:“我说过,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不会骗人,你不信我吗?”
“可是一整天,你都没有看我一眼,万一我负气走了呢?”
“我……”她刚想争辩,但思绪飞回几个时辰之前,似乎的确是这样。
“见新人忘旧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做好朋友的!”比祁站在道德的高台上批评她。
“大多数时候,我确实都是在和虞清远说话,这个我不辩驳,是我做得不好,”怀罪扁扁嘴向他道歉,“对不起嘛……”
第一次吵架赢过了她,比祁虽然神清气爽了些,但心里虽然还梗着的:“没关系。”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怀罪颓丧地低着脑袋,眼圈红红的。然而难过着难过着,忽地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可是件很严肃的事,又哭又笑是什么意思?
比祁气还没消,刚想开口,怀罪却凑近了些,伸手拢住他的脖颈,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小声央求道:“比祁,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的目光追着他,他看左边她就往右边移,他看右边她就锲而不舍地挪向左边。
“我没说不原谅你。”比祁黏黏糊糊地应她。
踏入妖界,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还发展得这么彻底。
在他看来,怀罪对他好,也不过是寻常朋友那般。她似乎对身边每个人都这样,相比之下,自己并没有那么特别。
怀罪认真地看着他的眸子:“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释怀。”
“怀罪,”比祁缓缓呼了口气,迎着她的目光:“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好朋友和朋友,有什么不一样吗?”
怀罪拧着眉,很正经地说:“我现在和谁待在一起,就是最大的不一样啊!”
这个回答,听起来不怎么靠谱,但细品,似乎又很有道理。
比祁不知该如何回应。
怀罪不需要他的回应,她说:“我没有回头看,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在我身后。你说过,只要我不赶你走,你就会永远陪着我,不是吗?”
比祁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承诺给了这家伙恃宠而骄的底气。
然而,还没来得及抱怨,怀罪的手忽然收拢,她倾身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比祁,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朋友,直到遇见你,我才第一次真正地安下心。”
她的头抵在他的颈窝,每一次说话,都落下炽热的呼吸。
“我相信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你说不会离开,就不会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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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我而去,所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和你去做任何事,不必像从前那样,为了不确定的离去而每日战战兢兢。”
说着说着,比祁觉察出她的声音微微哽咽,很快,肩头落下湿漉漉的温热。
他彻底没辙了,或者说,他并没有真正生她的气。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犹如安慰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好了,我真的不生气了,你……”
话还没说完,怀罪立时松手退了回去,细看,脸上还有晶莹的泪痕。
“说收就收,”比祁又好气又好笑,“就这么等不及吗?”
“哪有!”怀罪被他逗乐了,红着眼红着鼻头笑了出来,“比祁,我想吃甜的了。”
***
躺在宽阔的大床上,两人一边吃饴糖,一边仰看着视线之上帷幔的顶端。
安安静静的,哪怕不说话也很美好。
怀罪眼底的红还未消退,舌尖蔓上来的甜已经流遍全身。她扭头去看身边的比祁,长夜与烛火辉映,光影分割出他好看的轮廓,从额头到鼻尖,经过嘴唇和下颌,抵达少年青涩的喉结,都是温柔的明暗线。
某一刻,烛火翕动,光影乱了,怀罪怔怔地喊了出来:“比祁。”
“嗯?”身边人很快应声看向她。
她问:“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有一个影子。”
“记得。”比祁想了想,“后来没有了,大家都很替你开心。”
“是啊……”怀罪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帷幔,“一个有影子的冥王,多可笑,像是人长了一条难看的尾巴。”
“可是它没了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开心。”
回顾过往,很多时候是遗憾,她的言语慢了下来,剖白的意味渐渐浓重。
“小时候,我常常为了这个影子掉眼泪,说它奇怪,说它不好,所以大家才都以为,我特别特别讨厌它。”
“其实,我利用了我的影子,我很孤单,我只是想要大家多看看我。”
“我一点也不讨厌它,我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孤独的时候,我会和影子说话,和它天南海北地聊,和它说自己对亲人的怀念和向往。”
“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不论我是夸奖它,还是贬低它,它总是形影不离地陪着我。我曾经以为它永远不会离开,可是后来,我有了冥王的功德,却永远失去了这个长情的朋友。”
怀罪转头看过来,眼泪顺着眼尾涌落出来:“影子没了的时候,我其实很难过。”
比祁怔怔地凝视着她,很久。
她缄默地向他挪近了些,仰面与他目光相接的时候,空气都是温热的。
“比祁,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比祁的心忽而就软了,他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声音轻得像落叶:“我不是要离开你,我是怕你不要我。”
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他的十分诚意,只需要见到她的一分真心就够了。
他说:“让我代替你的影子,我来做你永远的朋友。”
怀罪胡乱地揩了把眼泪,甜丝丝地笑着,她没有说话,烛火把她的半边脸映得亮晶晶,氤氲着淡淡的荔枝红。
于她而言,最好的、最重要的人,是活在心里的,哪怕不时时在眼前,也会是所有人中最牵挂的那一个。
不过,如果想见随时能见到,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她小小声附在他耳边说——
“比祁,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42. 怒(5)
鉴于昨晚怀罪的真心相对,比祁狠狠愧疚了一会儿。
经过反思,他觉得自己太过执拗,太过小肚鸡肠,怀罪不过是和旁人多聊了几句,自己就浑身难受,这很不好。真正的根源,在于自己把虞清远当成了假想敌,在于自己没有绝对的底气。事实上,完全不必忧心。
经过昨晚的人生思考,比祁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他开始信心大增——外面的花花世界再香,怀罪也不过是闻闻而已,不打紧,回到家,自己这颗大白菜才是席上主角。
并且决定带着这份自信踏平纸醉金迷的妖界。
然而,每次见到虞清远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怯懦。
虞清远的俊美是足以令世人仰望的,带着妖族独有的妖气,予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朦胧幻惑。哪怕是在众美云集的妖群中,也足以一眼望见他。
彼时,他正手摇折扇,于坊市中缓缓行走。
比祁远远望见,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拉着还不知情的怀罪转身就要走,谁料虞清远修炼过看后脑勺识人的本领,还贴心地喊了一声。
“怀罪——”
怀罪应声回头,在定睛看清的那一刻,比祁清楚地看到她眼睛亮了一下。
“虞清远!”
这下,她也不往回走了,扭头就朝虞清远的方向奔去。没走出几步,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飞快折回来,笑嘻嘻地拉着比祁一起去。
“比祁你看,是虞清远,昨天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怀罪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来人,宛如在看新生的初阳。
比祁哪里会忘,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记得。”他幽怨地看了来人一眼,宛如在看一个隔着血海深仇的偷菜大盗。
虞清远噙着淡淡的笑走来,风尘中的浪荡气不曾湮没他,而是给他阴郁的底色添了层光艳,宛如纯澈的黑瓷受月色漫染,浸润出迷离的釉彩。
“山水有相逢。”他笑着向怀罪微微颔首。
虽然诸位冥司对怀罪看管严格,但从犄角旮旯里,怀罪还是隐约听说过一些风月场所的不好,具体情况不清楚,但她深知必然是个不友好的地方。自从昨夜从玉京子那里听到白牡丹的隐晦含义,怀罪便对虞清远多了些怜惜。外人听了尚且哀悯,作为白牡丹本丹,他心里应该更不好受。
故而她总是很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而选择和他说一些轻松的话。
“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她眉眼弯弯地回应他。
虞清远慢腾腾笑了一记,笑意之下,藏着些许的阴郁,他的目光时而有意无意地擦过比祁,眉眼里有佻达的光。
比祁劝慰自己:我是大白菜……
“妖界风光好,不知你们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
“这个嘛……”怀罪拧着眉头思考,又转头看了看比祁,道,“说不好,玩到差不多的时候应该就会走,看情况吧。”
“白日多出来走走看看是很好的,”虞清远的视线落在远方,“只是到了夜里,就不要随便出门了。”
怀罪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你是说那个吃人的妖怪吗?”
“嘘……”他俯身凑近,食指抵于唇边,“妖怪的耳朵长,心眼小,当心被他听到了。”
他靠得太近,怀罪愣了愣,脚下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小步。
“那……那他一般吃什么人比较多啊?挑,挑食吗?”
“据我所知,”虞清远笑了一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最爱吃的,就是像你这样傻乎乎水灵灵的外乡人了。”
他的声音低而沉,凑近说话时,宛如附耳私语一般。加之声音清润,如春泉潺潺,足有令人沉溺其中的吸引力。
可怀罪的心思不在这儿,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纠正他:“我看着笨,但不是真傻。”
虞清远缓缓直起身——这下他是知道她真傻了。
“可曾找到落脚处?”他唇角微扬起,“昨夜睡得好吗?”
“还不错,遇见了一个有趣的掌柜,我很喜欢她。”怀罪眉飞色舞地说着,眼睛里满是雀跃。
听语气,妖界在她心中的印象还不错,玩得也还尽兴。
相视良久,虞清远忽然发问:“那我呢?”
怀罪没太听懂,迷茫的神色搁浅在眉眼。
“对一个才见过的掌柜,你会很高兴地同我说,她是一个有趣的人,你很喜欢她。那我呢?在旁人面前,你会如何提起我?”
“我……”
怀罪这才发现,她好像还没和别人提起过他,非要说有,还是昨晚那些不愉快的龃龉。
她攥着衣摆,没想好该怎么应对虞清远询问的目光。
虞清远耳聪目明,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大致明了。同样,他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玩味一笑后,指尖顺着怀罪的脸庞划过,轻抬起她的下巴:“姐姐,厚此薄彼可不好。”
言毕,迎着香风满怀,转身离去。
姐!姐!作为冥界最小的萝卜头,怀罪何曾有幸听过这两个字!如今真真切切听到耳朵里,还有些不可思议的欣喜——
“比祁比祁比祁……”她连忙拍拍他,两只眼睛都兴奋地在放光,心思却跑偏到三途河了,“你听,他比我小哎!”
“或许……”比祁的理解能力要比她好一些,“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比祁的语气黏黏糊糊:“反正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怀罪狡黠一笑,眨着眼看他:“那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听听什么意思?”
“你想得倒美……”
比祁的手从身后环上她的脖颈,径直捂住了她的嘴,就这么揽着她一起朝前走。
妖界很热闹,来来往往游玩的人也很多,一路上,怀罪的眼睛根本舍不得歇,似乎看一切都是赏心悦目的。
沿街叫卖小食的吆喝声不断,小贩们又个个玉树临风,雪肤花貌,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望过来时,怀罪实在舍不得看他们难过。
于是,如今一手攥着糖葫芦牛肉串羊肉串烤玉米烤豆皮糖人儿,一手搂着个大油纸包,里头蟹粉烧卖酥皮烧饼香葱羊肉大包子的味道香得她神清气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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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吃!”一口牛肉下肚,怀罪眼睛都香直了,迫不及待地把牛肉串伸到比祁嘴边,“比祁,你尝尝这个!”
比祁正专心对付着一只红皮流油的鸭腿,闻言,抬起头来咬了口她递来的牛肉串,刚入口,脸上的欣喜之色便掩不住了:“真的好吃!”
“我就说吧!”怀罪骄傲地扬起下巴。
“你尝尝这个……”比祁把鸭腿凑到她嘴边,“这一边。”
怀罪一口咬下一大半,眼睛登时就亮了:“啊,好吃!”
一口不够,再来一口,塞得嘴里满满当当,直到看见比祁手里只剩根光秃秃的骨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撒了嘴。
她舔舔嘴角,又补了句:“好吃。”
“你这是一口也没给我留啊!”比祁很自觉地夺下她手里的半串牛肉替她赎罪。
“地藏王经常和我说,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她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这下好了,你不仅抓住我的心,还抓住我的胃了。”
比祁摊开一小包夫妻肺片:“还抓住你的心肝脾肺肾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快回到客栈的时候,日影西斜,紫红色的晚霞在天边洇透出绮丽的金边,幡随风动,檐铃声催发出清脆的呢喃。
“回来了?”
入门,玉京子鲜衣袅娜,正慵懒地倚坐在桌前,身边簇拥着七八条青玉小蛇,她一手持酒壶,一手逗弄着身边的小家伙。
“回来了!”怀罪很积极地应她,拉着比祁一起坐下,把带回来的吃食宝贝似的捧到她面前,“很香的,吃吗?”
玉京子擎起酒壶:“今年新酿的梅子酒,很香的,喝吗?”
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勾起了怀罪一些冥界的回忆。
“还是算了,”她摆摆手,“我不喜欢喝酒。”
玉京子:“这倒稀奇。”
“之前喝过一次,”怀罪怏怏地垂下头,“就是那一回,一个从小陪着我的人说,不久的将来,她就要离开了。”
玉京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言语,把酒壶放了回去。
“也好,酒不是个好东西。”
“那么你呢?”怀罪问她,“玉京子姐姐,你喜欢酒吗?”
玉京子抬眸:“我当然喜欢。”
“可你不是说,酒不是好东西吗?”
她顿了顿,半晌,微微一笑:“酒能清醒的人沉醉,也能让沉醉的人清醒。”
话很简单,可在怀罪听来,潜藏着数不尽的愁思。
“玉京子姐姐,你有什么烦恼吗?”
“我能有什么烦恼——”玉京子应得很快,但话在嘴边还未消散,又摇了摇头,“不,我只是看穿了世间的烦恼。”
怀罪一手托脸,一手摸摸她怀里的小蛇,“妖族住在这么美的地方,又个个生了张这么好看的脸,还会有什么样的烦心事呢?”
朱红的丹蔻抚过翠玉的蛇头,眼波流转之间,玉京子的目光擒住怀罪。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凑近嗅了嗅:“你今天,见过白牡丹了吧?”
43. 怒(6)
“对!”比祁盯着怀罪,比她还用力地回答。
怀罪避开他的目光,岔开话题问:“你怎么知道?”
见虞清远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加上各路吃食的熏陶,怀罪觉得自己都快被腌得入味了,这也能闻得出来?
“我可是妖,”玉京子嘶嘶地吐出信子,“成了精的千年蛇妖。我想知道的,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
怀罪真诚发问:“那吃人的妖怪是谁?”
“……”玉京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默默收回信子,“只要不死,总会知道的。”
“不过放宽心,”为了履行一名客栈好掌柜的职责,也为了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她说,“妖怪虽然厉害,但只要你们不在夜里四处乱逛,有我坐镇,保你们平平安安。”
“这个妖怪很厉害吗?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没把他抓住?他出现有多久了?”
在怀罪眼里,玉京子看起来就是个修为很高很会打架的妖,吃人的妖怪能和她一战,可想而知有多厉害。
“约摸,两千年了吧……”玉京子轻飘飘地说。
怀罪一惊,她的心中曾经飘过许许多多个答案,但从没想过,这个恶妖居然横行霸道了这么久!
妖界治安很有些堪忧啊……
“他道行很高,两千年来,除了妖族,还有无数外乡人曾命丧他手。”玉京子说,“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永远出现在黑夜里,吃人也只在不见光的地方,甚至有人说……”
她卡在了最吊胃口的地方,逼得怀罪不得不追问:“说什么?”
“有人说,”玉京子口吻冷峻,“那可能不是妖,而是某个惨死的妖族灵魂不散,怨气凝聚而成的鬼。”
“鬼”这个字,在怀罪和比祁耳中尤为敏感。
“不可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玉京子抚蛇的手一顿:“为什么?”
“若妖族死后魂魄不散,便是鬼的范畴了。鬼又归冥界管辖,在冥界,除了有冥司鬼差,其余的鬼没什么灵识和法力,根本伤不了人,顶多是扰乱他们的心智而已。若那吃人的妖是鬼,便该寻得到伤者和死者,也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既然如此,为何两千年都没能找到这个为害一方的妖?”
我替冥界正名,今日我为冥界骄傲,明日冥界必为我骄傲!
怀罪据理力争的时候,冥王的光环仿佛自她背后冉冉升起,光芒险些刺瞎比祁的狗眼。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玉京子吊起眉梢。
——不好,说多了!
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怀罪老老实实坐好:“当然是看书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玉京子姐姐,我从小就养成了每日读书的好习惯。”
比祁很快附和:“我作证。”
玉京子秀眉紧蹙,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客人,目光像钝钝的刀,看不出信或是不信。
可疑的事禁不得多想,比祁很快将话题岔开:“掌柜,方才的惑你还没给我们解呢,花花世界的妖族,会为了什么事而忧愁呢?”
玉京子的目光被他引了去,她似乎很喜欢比祁的长相。魅惑的目光加上露骨的笑意,看得怀罪心中警铃大作。
“是啊是啊!”她也没心思玩蛇了,几乎是贴着比祁坐了下来,歪着脑袋阻断他们目光相接,“玉京子姐姐,你还没回答我呐!”
怀罪在旁,玉京子果然收回了目光,她笑了笑,注意力重新落回身前的翠玉小蛇上:“穹顶之下,五谷之上,谁又是真正自由的呢?”
“冥界有自由,却是六界最低处,受世人鄙夷;人界有爱恨情仇,寿命却不过区区百年;魔族豪迈洒脱,却甘于受王权、亲族的桎梏;仙族距离神界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们天生要承受欲念带来的痛苦;而最受敬仰的神族,他们与日月同寿,怜悯众生是他们的天性,便也注定了要一生为其所累。”
她停了一下,定定地看着青蛇盘绕在自己的手臂上。
“妖拥有六界最值得艳羡的皮囊,却永远拥有不了真正的爱。”
话很轻,轻得像一句久远的叹息。
可玉京子的神色看起来很泰然,仿佛在评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眼睫眉梢却又栖落着丝丝缕缕的黯淡,缝补出一双哀凄而通透的眸子。
“你——”许久,她抬起头,审视般看向怀罪,“还羡慕吗?”
有爱人的能力,却无法拥有体面的爱意,这像是上苍开的一个很无趣的玩笑。
怀罪攥着比祁的衣角,讷讷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玉京子的询问才相宜。
玉京子没有打算为难她,无所谓地笑笑:“六界羡慕我们,不如说我们羡慕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独独除了妖界。”
她换了个姿势坐着,语气也跟着舒缓了些:“所以我说,象姑馆里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白牡丹确实惊为天人,但这一脉早已被驯化成了天生的浪子,你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
她眉眼一抬,轻擦过比祁,流转回了身前的青蛇上。
“小心最后,丢了你自己,也丢了身边人。”
相比于其他的妖,玉京子给怀罪的感觉很不一样,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在掌控之中,及时扔掉不好的东西,永远不让自己难过。
“玉京子姐姐,那你呢?”怀罪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你说你没有烦恼,是自愿放弃了爱人的能力吗?”
初见怀罪,玉京子以为她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笨得有些可爱的异族姑娘,可很多时候,似乎并不是这样。她有愚稚的外衣,伪装下却包藏着一颗时时跳动着的、炽烈的心脏。
“明智的人,贵在愿意舍弃追逐不到的东西。”玉京子抵着怀罪的目光,声音低旋于齿舌之间,“既然无法爱人,不如将爱己做到极致。”
开一家小店,接待有缘的客人,听一听遥远地方的故事。不奢求权财,不攀附欲念,不跟从浪潮,不失去热望。
很久很久以前,与宿命和解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是自由之身了。
***
夜里,躺在床上,怀罪还在思索玉京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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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这么久以来,花花绿绿的妖界第一次在她眼里有了悲哀的底色。
“比祁……”她坐起来,望向案前同样心不在焉喝茶的好朋友。
比祁回望过来。
“你不是妖族,真好。”她庆幸地松了口气。
他看着她,很久:“我也觉得。”
怀罪爬下床,趿着鞋走来,在比祁面前坐下。茶壶里的水弥散着缱绻的香气,她拿了一只空茶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爱冥界,但现在,我好像更爱它了。”她说。
比祁的思绪不知盘桓到了何处,他喃喃道:“我比你更庆幸自己是冥界中人。”
怀罪的庆幸,是未曾降临之前,除了妖界之外每一界都好。可比祁不同,他的庆幸,是唯有冥界才最好,旁的地方再绚丽,也不可以。
可惜,很久很久之后,怀罪才懂得比祁这句话中的深意。
眼下,她正沉浸在户籍非妖界的幸福中,连带着记忆里的冥界都亮堂了不少,释然地将茶一口饮尽后,怀罪决定做些什么,以报答生她养她的大美故乡。
“比祁,我们去抓妖吧!”
她语出突然,比祁本来正专心思考人生,以及感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现而猛然被抽离出来,有些来不及反应。
“捉妖?”
怀罪一本正经地点着头:“你想想,这只妖昼伏夜出,就喜欢大晚上犯事儿,搞得大家以为他是鬼,这不是抹黑冥界吗?身为冥界土生土长的英雄儿女,捍卫冥界,鬼鬼有责啊!”
她说得头头是道,比祁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辞了,忍不住笑了一声,仔细一想,又觉得她所言不无道理。
这一趟,很有必要去,这只妖,很有必要抓。
看到比祁首肯,怀罪满意地咂咂嘴。她感觉现在的自己浑身充满力量,迫切地想把这只千年老妖揪出来——
是时候让妖界见识见识大美冥界那优秀到令人咋舌的治安能力了!
然而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大道之行,始于出门。
令怀罪瞠目结舌的是,虽然随缘客栈的客人少得可怜,但玉京子的掌柜经验却丰富到离谱!
大门上落的不是锁,而是大晚上不忙着睡觉长个子的小青蛇。见有脚步声鬼鬼祟祟地来,当即就警觉地盘曲起来,嘶嘶地吐着剧毒的信子。
怀罪这边刚鲁莽地探出一步,那边毒蛇眼睛一瞪,很快又心虚地退回一步。
看门蛇,有时候比看门狗勤恳多了。
而且这些青蛇都是玉京子的分身,若是强行破开,门倒是能出去,就是回来之后铺盖卷还在不在,就是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怀罪暂时还没有发现比这里更清净的客栈,大街上也实在不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窗户纸不适合现在捅破。
进退维谷之际,腕间落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道,而后便听见比祁俯下身来小声低语:“我有办法。”
怀罪仰起脸看他。
比祁迎上她的目光,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声,
44. 怒(7)
两个人佯装无事发生,沿原路走回厢房,青蛇也心照不宣地退了回去,重新趴回冰凉的门栓。
怀罪由比祁牵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很快,走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比祁停下了脚步。
微弱的过堂风撩拨着少年的衣袂,足履之上袍衫颤颤。他定下来,抬手之间,凝起的手刀在掌心迅速划下一道殷红的伤口。
怀罪微微惊愣,抬眼去看他,他似乎不觉得疼,眉头也没皱一下。鲜血涌出来,很快漫染了整个手掌,比祁将手悬空,血珠顺着皮肤滴滴溅落。
“走!”他翻掌向下,用另一只手牵起怀罪,拉着她迅速起身离开。
几步溜到另一个隐秘之处,两人蹲身蜷缩于角落,静静等待青蛇嗅到血腥味爬上来。
玉京子的确是个认真负责的好掌柜,她在客栈各个角落都设下了法术,若破窗而出,势必会引起她的注意,唯一的出口,只有客栈的正门。
如此重要的地方,身为掌柜,她果断派出了自己最贴心的狗腿子看守。方才一番试探,比祁和怀罪发现这蛇挑食得很,硬的不吃,既如此,便只好来点软招。
蛇有极强的嗅觉,对血腥气尤为嗜爱,比祁选择以血引蛇出洞,血腥气一弥散开来,门栓处的青蛇果然挺直身躯,警惕地凝起一双竖瞳。
狭小的一隅之地,两人挨得很近,四目相对之间,鼻息催促着冷冽的空气温热起来,连带着眼神一同寸寸升温。
怀罪似乎不是很松快,胸口像堵着半口气,抿紧唇,两撇眉毛愁闷地耷拉着。
比祁见了想笑,抬手替她把皱巴巴的眉头拨回去:“怎么了?冥王大人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那当然了。”怀罪怏怏不快,“早知道你用这种伤己的法子,我还不如把青蛇捉了,让它与我们同去。”
“可是那样的话,掌柜就要把我们连人带铺盖一同赶出去了。”
“有什么要紧?我宁愿睡在大街上,也不愿意看你受伤。”
比祁侧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轻声说:“可我宁愿受伤,也不想看你睡在大街上。”
鲜血的腥甜之气一点点扩散开来,守门的青蛇抵不住诱惑,顺着门板攀下身来,缓缓游曳向这股醉心气味的来源。
“那……”怀罪很明显晃了一下神,她沉下心来,开始同他讨价还价,“那公平起见,下次用我的血。”
“小伤而已,没事的。”比祁将手掌摊在她面前,“我是鬼,刀剑和自身法力造成的伤愈合得很快,你看,已经好了。”
怀罪不吃这一套,她把自己的掌心盖上去,言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那也不行!”
青蛇的身躯靠近楼梯,开始顺着血腥气攀爬上楼。
比祁唇角微扬,他反握住她的手:“冥王大人既然发话了,那下一回,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如此尊崇的名号都搬了出来,怀罪果然没什么抵抗力,她喜气洋洋地点点头:“很好,这样我们就有过命的交情了。”
“我们早就有过命的交情了。”
仔细想想,似乎确实如此,这样的时刻甚至很多,多到怀罪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指哪一回?”
青蛇腹行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在血气的引导下来到了那个角落,贪婪地吐着信子。
比祁时刻观望着青蛇的动向,见状,握住怀罪的手立时起身:“走——”
“你指的是哪一回啊……”怀罪一边锲而不舍地小声追问,一边被他拉着跑。
一路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细碎的步履催生衣袂开出纷纷扬扬的花。两人疾步传过正堂,小心打开客栈的大门,迅速溜身出去。
至此,妖界夜晚的气息扑面而来,昭示着两人彻底摆脱了这场无形的桎梏。
怀罪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眼眸亮晶晶地回望向比祁:“比祁,我们真的出来了!”
“当然,我们是谁?”比祁慢悠悠地踱到怀罪身边,挨着她笑吟吟地说,“我们可是冥界的雌雄双侠!”
怀罪附和地点头:“怀罪觉得比祁说得很有道理!”
话音落,一阵妖风呼啸而来,无情地吹飞了雌雄双侠的头发。
妖界的昼夜差别极大,白日诗情画意,乱花渐欲迷人眼;夜里却截然相反,黄昏刚过不久,阴恻恻的风便飘了起来。待到夜深,一切黯然失色,白月惨淡淡地挂着,入目之景远不如白日,阴风连天,风声忧戚如鬼哭狼嚎。
怀罪赶紧抚了抚自己额前的碎发,一面执着地按着,一面四下观望情形。
四下妖风阵阵,夜里不暗,足以视物,月色却白得令人心中发憷。四处妖气或浓或淡,幡随风动,猎猎声灌入心底,令人头脑虚浮。
这是一种与冥界截然不同的恐怖,或者说,不足以称之为恐怖,“诡异”要更为贴切一些。
大半夜的,两人端端正正地站在漆黑的大街上,并且要在妖怪窝里抓一只妖——这个任务实在有些清新脱俗。
但怀罪没打算轻言放弃——好不容易投胎为尊贵的冥王,在有限的鬼生中,她一定要在冥府祠堂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于后代冥王好好瞻仰。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1]”
既然有吃人的妖怪,肉/体被吃了之后,总会剩下鬼魂。怀罪决定放出冥王气息,召集残存的百鬼现身。
但是一通口诀念下来,除了几根茂盛的树杈子随风动了动以资鼓励,似乎再没有其他动静。
怀罪眨了眨眼,不死心地又念了一次——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2]”
四处一片静默。
这下,连个闷屁都没有。
“没有鬼吗?”比祁问。
虽然很奇怪,但怀罪还是蹙着眉点了点头:“一点回应都没有。”
但凡冥王发出号令,方圆百里的鬼必将应召。这无关意愿,而是如人饮水般的本能。
可是现在,没有鬼应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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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明,偌大的妖界,没有一只鬼。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会有流言甚嚣尘上?是吃人的妖怪强大到能够将灵魂也一并吞没,还是千年来,吃人的传说自始至终只是一场凭空捏造的骗局?
晚风拂起怀罪身后的墨发,她立于月光之下,沉默的夜晚没有给她答案。
但路途不会就此封断,他们仍将继续走,继续追寻。
“比祁,我发现你很不一样!”
“嗯?什么意思?”
长夜漫漫,捉妖又枯燥,如果没有比祁,怀罪觉得自己现在一定会非常无聊。
“你是鬼,但却是一只有心跳、会流血的鬼,在冥界,只有冥府鬼差才会这样。”
比祁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怀罪摇头晃脑地分析,“这说明你应该是鬼差,或者是某个鬼差的儿子!”
阴风怒号的夜晚给了她肆无忌惮的想象力,她扒着比祁看了好一会儿,须臾,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眼睛圆睁赛宝珠。
“这么一想,我突然发现你长得有点像七爷哎!”
“白无常?”
“对对对,就是他!”
比祁将头别去一边,无奈地笑出声来。
怀罪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故而苦口婆心劝慰说:“虽然冥界的鬼大多数都不怎么好看,但鬼差里好看的就多了。在我心里,七爷可是稳稳的头十名,像他其实是件好事。”
比祁停下来:“你是在夸我好看吗?”
这小子,看起来心思糙,没想到还挺会抓重点……
怀罪本想着和在冥界一样,实行打压教育,以此教导他谦虚和低调,但当那双晶亮的眼眸满怀期待地望向自己时,她忽然不忍心了。
“是,”她定定地说,“你很好看。”
疾风停了,浓云散了,月光出来了。空气变得粘滞,四下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比祁看了她很久。
“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哄我开心的托辞?”
怀罪不知道比祁为什么会这么问,大多数时候,他能够与她性情相投地玩在一处,但某些细微不可察的瞬间,他又像是一丛期期艾艾的火苗,随时会被风熄灭。
或许,他有一个并不安稳的童年。
怀罪抬手起誓,极郑重地告诉他:“我发誓,绝对是真心话。”
话音落,她能感觉到比祁的瞳仁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垂眸极浅地笑了一声,再抬起眼眸时,怀罪看到了他眼底温润的湿意。
“好,我信了。”他笑着说。
比祁一开怀,怀罪也跟着开心。当下手欠,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才不是狗!”他果然立时炸毛。
“你是狗妖。”怀罪笑嘻嘻地说。
“你这,又是在拐弯抹角地夸我好看吗?”
“你本来就很好看啊!”
轻雾卷残云,夜色下,树影斑驳婆娑,承载着两个人的说笑声一点点消弭。
很快,天亮了,这一晚,是一个平安夜。
45. 怒(8)
出门尚且容易,如今天将亮未亮,两人站在随缘客栈门口,如何进门却成了个不小的难题。
怀罪果断举起血气方刚的左手,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开始放血:“我来给它吃点早饭……”
话还没说完,比祁连忙按下她的手:“不行!”
“为什么?”
“若在客栈里面,放血这招倒还可行,如今我们在客栈外面,难道指望一条蛇替我们把门打开吗?”
简而言之,蛇能走能吃,但不会开门。
怀罪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相当有道理。
“那现在怎么办?”她真诚发问。
比祁一时脑筋堵塞。
于是,两个人蹲在客栈门口,摇头晃脑地想了好半天,最后的结论是——
直接出门玩,等到日上三竿或者黄昏之前回来,营造出一大早就出了门的假象。玉京子应该还没有闲到一双眼睛钉在大门上的程度,总有片刻松懈,就说是那时出的门,想来不成问题。
主意打定,两人一身轻松,大摇大摆地向坊市走去。
妖界素来有“小人间”的称号,在六界中,这是与人界最相像的第二界。此处山美水美人更美,前来赏玩的异界人络绎不绝,由此便衍生出许许多多营生。
比如吃食、饮子、饰物,以及一众玩乐的把戏。
六界中,人界虽然是寿命最短能力最弱的,但却是最为聪敏、最有意趣的一族。只不过,去人界的禁制很多,六界中也只与冥界连通最多。相比较而言,妖界便成了绝佳的替代之处。
每年,妖界都会有专妖前往人间进行交流学习,看看人族是怎么接待游人的,再瞅瞅近来又钻研出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然后银货两讫地打包带回妖界。
尽管如此勤勉刻苦,妖界仍然远远比不上人界,但矮子里面拔高个,在剩余五界中已经称得上是佼佼者了,足以保一生荣华富贵。
此刻,怀罪便在人妖两族智慧的结晶里放肆遨游。
“比祁比祁,你看这个!”她捧着一个香囊,满脸惊讶地看着他,“不用法术居然也可以这么香!”
“那当然!”英俊无双的小贩很快开口介绍,“姑娘,这可是从人界正经舶来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真的吗?”香囊香得怀罪很迷糊,一迷糊就忍不住心动。
“童叟无欺!”
好朋友之间都是会送礼物的,想到这么久以来自己还什么都没给比祁送过,怀罪心下一阵愧疚,如今见了这么合适的礼物,很快精神大振:“老板,这个多少钱?”
“五两!”
怀罪掏银子的手一颤:“多少?”
“五两啊!”小贩看到她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又神采奕奕地重复了一遍。
怀罪干笑一声,把手拿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香囊居然这么贵!
虽然怀罪不差钱,但还是有些理智在的,她觉得这个礼物不够诚意,铜臭味太重,配不上比祁。
不如等回冥界,向池头夫人讨教怎么做香囊吧。她从人间来,会的玩意多。
“算了算了……”怀罪歉疚一笑,忍住对小贩那张俊脸的怜惜,果断拔腿就走。
快到比祁都有点追不上她的脚步。
花花绿绿的妖界,四处都热闹,怀罪的目光飘飘忽忽,刚对一处有了兴趣,很快又被旁的地方吸引了——
诶,那是什么?
她的脚步一顿,在一处香粉铺前停了下来。
铺内云集了好些妆容精致衣裙华丽的女妖,她们围成一团,似乎说笑得很开心,怀罪不免被打动,敛起衣裙踏上石阶,入了铺子。
热闹大多涌在一处,挨挨挤挤的,看不清是什么。怀罪自知挤不进去,便寻了个相对清净的一隅之地兀自看了起来。
香粉铺不愧为香粉铺,各种胭脂妆粉一应俱全,就连画眉墨都有十七八种,看得她眼花缭乱。
这么一比,鬼市进步的余地还很大啊……
琳琅香粉之间,一个雕琢精致的漆盒吸引了她的注意,盛着朱红泛金的脂料,她想不出来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好奇地伸出手去,想仔细看看。
然而,在抵达漆盒前的一瞬间,眼帘中探入一只白玉般的手,青筋明晰,骨节匀称——一只男子的手。
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温热感刺入血液,怀罪惊电般缩回了手,连忙背在身后。
“怀罪?”手的主人开了口。
声音有些耳熟,怀罪抬头,看到了一张惊艳而熟悉的脸。
“虞清远?”
虞清远温温一笑:“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怀罪回敬笑意,却有些疑惑,“可这不是香粉铺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气氛骤然死寂。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心里直怪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白牡丹以色侍人,这句话的杀伤力无异于何不食肉糜。
不过,虞清远似乎并不在意,不知是早已见怪不怪了,还是自愿放低姿态,面上看不出波澜,甚至落着清浅的笑。
“姐姐,”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影沉沉地,“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白牡丹是什么意思么?”
言毕,唇角含笑地偏过头,揽袖去拿方才那个神秘的漆盒。
可是怀罪心里很不好受,出口伤人不是她的本意。
“对不起啊,”她愧疚地追寻着他的目光,“我不是那个意思……”
虞清远显然怔了一下,须臾,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笑,低头继续调弄着盒中精致的脂料:“那好,补偿我吧。”
怀罪眼睛一亮,很认真地问:“你想要什么?”
虞清远显然不是真心要补偿,他向她走近,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指节一点点滑过怀罪的面庞,最后停留在下颌,轻轻抬起她的脸。
“我想要什么,姐姐都能给么?”
周围渐渐起了低语声,夹杂着细微的笑意,无数灼热的目光投落过来,怀罪微微侧目,这才发觉,方才那群衣妆秀丽的女子们都看向了这边。
白牡丹的容貌天生瞩目,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最热切的焦点。
如今,自己也顺带成了焦点。
“不一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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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则问题上,怀罪还是不含糊的。
虞清远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过,良久,笑意晕染开来:“如此看来,姐姐也不是真心想要补偿我。”
他的指节稍一用力,便擒住了怀罪的下颌。怀罪下意识想要挣脱,牡丹花的气息很快倾轧下来——
“别动。”
怀罪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双满是妖气的眸子。
“她们都在看着呢,你确定要这么跑开吗?”虞清远说着,袖间的手抬起,提起笔沾了沾漆盒中的脂料,在怀罪额间落下第一笔微凉的触感。
一旁的女妖们看呆了眼。
“哇,这个妖精哪里来的,虞清远居然亲自给她画花钿?”
“是啊,眼生得很,怎么好像没见过?”
有觉悟的女妖率先犯起了花痴:“要命,虞清远怎么和谁在一起看着都这么登对啊……”
虞清远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面色依旧如常。他的美里,有自己独特的傲气。阴郁,浪荡,带着微弱的病态。凑近时,他的眉宇离怀罪很近,每在额间落下一笔,白牡丹明晃晃的美便在怀罪心中又深一分。
“若诚心补偿,你应该问我想要的是什么。”虞清远低语着,提笔之间,黏腻的脂料勾画出花钿的骨。
“那你想要什么?”怀罪问。
虞清远停了一下,他认真地看着她,须臾,钝钝地答:“我想要你的心。”
出现了!出现了!爱情中缠绵悱恻的经典求爱语句!
一旁的女妖们听得激动,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彼此之间飞速交换着眼神,喜色涌出眼角眉梢,欣喜得嘴都合不拢。
然而,怀罪却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六界之间是有代沟的,尤其是成日刀山火海、腥风血雨的冥界。于妖族听来,这句话或许浪漫不死,但于怀罪听来,和要她的肝、脾、肺、肾没有任何差别。
一口气没提上来,怀罪险些没站稳,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给了你,我,我用什么?”
妖界还真是民风淳朴啊,上来就要这么直接的东西。某一瞬间,怀罪觉得自己可能都没办法全须全尾地回到冥界了。
可虞清远的眼里,似乎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杀意,他定定地看过来,宛如一尊冰清玉洁的玉像。许久,笑了一声,转过身,扼袖放下画花钿的漆盒。
那一瞬间,怀罪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虞清远的目光不经意擦过怀罪身前的孽镜,而后抬起头,又恢复了寻常做派,眼波里带着软钩,语气中曝露着多情。
“很好看。“他说。
英雄惜英雄,被如此貌美之人肯定,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怀罪受宠若惊:“你说我吗?”
虞清远不免笑出声来:“我说花钿。”
而后抬步走出香粉铺,引得一众女妖心驰神往地跟着出了门。
空欢喜一场,怀罪眨了眨眼,早有预料般抿着唇。
只是,经过怀罪身侧时,他在她耳畔轻声落了一句——
“和人。”
纷至沓来的人潮中,只有他和她知道。
46. 怒(9)
能得到貌美之人的夸赞,尤其还是来自于虞清远这么一个佼佼者,怀罪不免有些飘飘然。
但扭头看见店中掌柜云淡风轻,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又蓦然回过神来——这话虞清远怕是不知道同多少人说过!
果然,还是谦虚使人进步。
她转过身正欲出门,迎面,比祁总算是跟了上来。
“你走得好快,一溜烟人就不见了。”他合理控诉。
怀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比祁回看了看门外远去的人群:”方才门口一团人围着,像是有什么大热闹,我便想着进来看看……”
说着说着,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一样,凑近去看怀罪的眉心,看着看着,嘴角含起了笑:“诶,这是什么?”
“花钿,”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好看吗?”
“好看,你自己画的吗?”
“是虞清远画的。”怀罪用孽镜美滋滋地照了照,欣赏须臾,发现他的手艺还真不错。
“所以方才这里这么热闹,是因为虞清远咯?”
怀罪点头:“是啊!”
“所以,你也是因为他才进来这里的吗?”
这个嘛……怀罪停了一下。
怎么说呢,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自己进门是因为店里热闹,热闹又是由虞清远引来的,这么说,似乎也不算错。
“差不多吧。”纠结半晌,她选了个自认为完美的回答。
比祁没有再说什么了,他歪着头舔了舔唇角,似乎在专心思量。可从那副认真的神色里,怀罪看不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比祁,”见他出神,她把手在他面前挥了几挥,“怎么了吗?”
眸子垂下来,比祁的目光也跟着停在她的脸上,他回答道:“没什么。”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去玩吧!”怀罪十分雀跃,笑盈盈的脸上嵌着一双乌紫葡萄的圆眼睛——她对今日的游玩还是很期待的。
糟糕的一天,自这一刻正式开始——
两人出了门,还没走几步,正对面走来了一个笑脸相迎的男子,相貌堂堂,在异乡人中尤为扎眼,一看就是妖界本地人。
“小郎君小娘子,”他拱手行礼,“二位看着眼生,不知是新迁来的同族,还是?”
笑脸总是容易打动人的,尤其还是一张相当英俊的笑脸。
“我们是外乡人。”怀罪热络地答了他,想了想,又加了句,“魔界来的。”
最后四个字,看似是画蛇添足,实则却是画龙点睛——相较于妖界,魔界要朴素得多,待在宫里其实没什么不好。但妖界全然不同,乐趣就在玩乐上。怀罪只希望他不要往冥界上想,好不容易来了趟妖界,她实在不想被妖王盛情邀请,每日只能待在幽深的大殿里。
幸运的是,眼前的妖眼珠骨碌碌一转,并没有往这么高深的地方上想。他的脸上很快堆起更深的笑意:“二位面相实在好,我看着有缘,愿不愿意赏脸坐一坐我们妖族特色的彩船?”
彩船?那是什么?
怀罪来了兴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密林丛边,一彩幡纷扬的船状物赫然挺立着,其雕琢精细,通体琉璃色,更有百花簇拥,宫灯点缀,远远望去,恍如一座华美的殿宇。适时清风徐来,幡随风动,怀罪的心忍不住随着幡一起动了。
“比祁比祁,我想玩那个!”她欣然看向他,“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揽客的妖眼色灵巧,话说得也机灵,没等比祁开口,当即便笑开来:“小娘子都来了,身边的小郎君难道不会一起来吗?这彩车乃是妖族特色,不为旁的,就是让外乡人多瞧瞧也好,分文不取,您开心就是我们最好的回报!”
他的场面话说得很漂亮,成功唬住了比祁和怀罪。于是,两个初至妖界的冥界鬼,年纪轻轻少不更事,就这么被忽悠上了贼船。
当然,如果没有后面一连串的事情,这趟贼船坐得其实很开心——
彩船内香意阵阵,座上宽阔明亮,朦胧的帷幔飘飘摇摇,好似轩窗中漫出的五色祥云,日光透过绸纱,宛如绣着细腻的金辉。
自小身处冥界的怀罪鲜见这样绮丽光艳的场景,忍不住随着帷幔将头探出轩窗。清风贴面而过,擦过少女墨色的发梢,如催生春日的花一般,花瓣纤细,轻轻撩拨柔亮的帷幔。
美景,彩船,颜如玉——那一刻,怀罪觉得自己升华了。
然而,才刚刚升到半山腰,揽客妖的一声“到了”很快将她拉回了现实。
好快啊——她兀自呢喃了一句,拉着比祁起身下船。
下了船,这才发觉来了处风景秀丽的山谷。怀罪正打算开口问问,揽客妖一个眼神扫过,心中明了,十分熟稔地开了口——
“这儿啊,是妖界的一大名胜,名为秋月崖,巍峨高耸,风光无限,专门接待像二位这样异界贵客。这天色还早,你们若不着急,大可进去逛上一逛。出来时若见到我,只管招呼,彩船还可分文不取地将二位原路送回!”
他的话似乎真诚而有道理,两人被说服了,开开心心地向秋月崖走去。
很快,第一道拦路虎来了——
“进山规矩,每人二十两。”山口的小草庐中,一中年男妖伸出了手。
“这么多?”怀罪目瞪口呆。
“我们秋月崖是专门招待外来贵客的,和那些小门小户的名胜可不一样,能来这儿的都是贵客,贵客懂吗?”
他一口一个贵客,听得怀罪耳目发晕。只记得二十两的买路财实在吓人,心里直接打起了退堂鼓。
“老板,烦请让我进去。”
正僵持着,一道脆生生的孩童声落入耳畔,怀罪低头一看,一个小个子妖怪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她前面。
老板抬起眼皮打量了一眼,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径直开了山门让他进去。
怀罪睁大了眼,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他不用给钱?”
老板还是没说话,细细的竹条朝草庐内的木板一指——
六尺以下孩童免收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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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罪心中有惑,特地问了句:“老板,这免收银两的初衷,是照顾幼童还是身量不足六尺的大人?”
“自然是幼童。”
“那……你好好看看我们。”她很真诚地凑到他面前,“我虽然个子高,但我真的是幼童。”
虽然看起来不幼,但怀罪出世不过十数年,年纪绝对比那个小个子妖怪要小得多。
可是老板生了张铁面:“不行,你这身量远远超过六尺了。”
“可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这么高了,难道刚出世的婴孩来,也得被拒之门外吗?”
“怎么可能?老夫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莫想诓我!”
“我……”怀罪紧咬牙关,“我们故乡人杰地灵,不行吗?”
老妖怪摇头晃脑地闭上了眼,竹条重新指了指木板上的字,力道不客气地加重了些。
闻声,那个进了门的小妖怪还特地回头,得意地看了比祁和怀罪一人一眼。
做了这么久的萝卜头,难得能受些好处,竟然还和自己无关,怀罪心里憋屈得很。
“算了,比祁,”她攥着身边人的衣袖,“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比祁这边张了张口,“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打南边又钻出了个玉树临风的妖怪——
“小娘子急着走做什么?”他大踏步走过来,“美景就在眼前,岂有错过的道理?”
“可是光进去就要二十两呢!”怀罪罄竹难书。
二十两,哪怕是妖界最好的客栈,都够她和比祁住上整整十日了。
“价格着实有些贵。”妖怪首先对她的说法表示肯定。
“但没关系,我有便宜的门路。”然后抛出诱饵。
“看见了吗?”他转回身,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列人群,“薄利多销,跟着队伍一起,能实惠不少!”
——接着毛遂自荐。
“能实惠多少?”怀罪虚心求教。
妖怪左右看了看,而后小心翼翼凑上前,喉咙如被鬼掐住了一般沉——
“整整五两!”他伸出一个大巴掌。
怀罪像是凭空被掴了一掌:“为什么可以少这么多?”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怀罪看来,眼前这妖怪的嘴已经足够灵活了,但她没等到他的回答,耳朵里又钻进了另一道声音——
“这若称得上实惠,那我们岂不是实惠中的实惠了?”
比祁怀罪抬头一看,打北边又来了个英俊潇洒的妖怪,目光如炬神采飞扬,浑身都散发着自信的底气。
“小娘子小郎君,跟着我们走,十两银子,保准让你们看尽秋月崖所有的好风景!”
十两,居然直接砍下了一半?这是怎么做到的?秋月崖的老板难道没有跳起来打他吗?
比祁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便宜?”
那妖怪邪邪一笑,甩甩头,用最自信的表情和最低沉的声音说出了最有理有据的话——
“我里面有人……”
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47. 怒(10)
“哇——”比祁和怀罪听罢,呼声一片。
原来是带着背景来的,两人相对而视,眼神好一阵交互,缄默之中恍若道尽了千言万语。
相比较而言,十两银子妖的优势其实很明显,怀罪踮脚向远处看了看,他队中的人也肉眼可见地多些——那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回望过来的时候,似乎都洋溢着得天独厚的优越。
“怎么样,小娘子小郎君考虑得如何?”
“就你们吧!”比祁干脆地把二十两钱袋给了他。
秋月崖一程,历尽艰辛,自此,总算是启程了。
在怀罪和比祁的设想里,这一趟应该是相当美好的——游游山玩玩水,走一阵歇一阵,尝一尝山崖间的珍馐美味,躺在松软的青草上看日薄西山,聆听山谷中鸟雀的清鸣,如果有幸,还能看见飞瀑间腾起的长虹。
但似乎,设想得有些过于美好了。
第一处景观,是一片清澈如许的大湖,视野开阔水鸟徐徐。微风之下,漾起的波纹泛着阳光细腻的金色,随流水一圈圈流向远方。
“眼前这片湖大家看到了吗?乃是入山的第一道关口,被誉为是这个啊,秋月崖的眼泪,啊,眼泪……”
十两银子妖扯着嗓子在介绍,怀罪的心思却丝毫不在他身上。冥界美景贫瘠,她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景色,一路都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适时,一只白鹭从头顶低飞而过,翅膀掠起的风催动着怀罪的头发,近得恍若能闻见它翎羽间水雾的气味。
“比祁比祁!”她欣然拽住他的胳膊,正打算抬手把那只白鹭指给他看,刚要开口,声音正巧被十两银子妖的大嗓门盖了过去——
“美景看过了,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大家可以看到很多间小铺子,铺子里什么都有,从头到脚的饰物一应俱全,不管你们是想买来做个念想,还是带回家送给爷爷奶奶爹爹娘亲,或是东家同僚下属,都是非常拿得出手的,保准他们见了心欢喜!话不多说,咱们这就进铺子里瞧一瞧,来,跟我走!”
话音刚落,在他的带领下,人群就浩浩荡荡地向前进发了。怀罪还没来得及反应,愣愣地看着周遭的美景,又呆呆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人群,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这么仓促吗——比祁也怔了,景色都还没来得及看全,怎么就要走了?
但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跟上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当即只好舍了景致,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铺子离得不远,依山而建,不多时便到了。踏入铺内,各色琳琅的饰物将屋子映得亮堂堂的,铺中的伙计似乎早已恭候多时,一张张脸上洋溢着发财的笑容。
“大家随便看随便看,但凡有称心的,合眼缘的,别客气,来此处结账便好,欢迎欢迎啊!”
怀罪和比祁在队伍的最后面,进门时恰好堵在了门口,正巧结账的掌柜就在门旁,这一嗓子震天响,喊得她一激灵。
比祁倒还好,没被吓着,一边打量铺子,一边踱着步子和她换了个位置。
人一多,铺内自然闹哄哄起来。饰物精美,挑选的人多,结账的人也多。怀罪看着新奇,也拉着比祁一同上前开开眼。
“哇,这个好看!”刚被一支七彩尾翎吸引,转眼又有更绮丽的珠钗吸引了她的目光,“这个也不错!”
但目光下移,“十八两”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她幼小的心灵。
“这也太贵了吧!”她四下环视了一圈,忍不住同比祁低声嘟哝,“之前在人界的时候,我见到过一个差不多的,一两银子都不到,这儿的东西难道是神界的真神做的吗?”
比祁抿着唇,扭头看了看周围一同来的同伴,似乎都在低头精挑细选。
然而,有的选得开开心心,见到好看的便拿,价牌都没瞟一眼;有的则眉头紧蹙,迟迟下不去手,犹豫半晌,才跟风选了个看起来不算贵的小东西。
再看十两银子妖,已经和掌柜靠在门边,一人一把瓜子攀谈了起来,说说笑笑十分畅意。
“还是算了吧。”怀罪的声音把他的目光拉了回来,她说,“反正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人界,那儿的东西物美价廉,到时候我们可以停留几天,给后土娘娘泰山君他们每个人都带一份礼物回去。”
“我觉得可行。”比祁点头赞同。
半晌,所有人差不多挑选完毕,队伍重新集结,整装待发。
“诶?”十两银子妖的眼神相当好使,见比祁和怀罪两手空空,当即便上前来询问——
“你们什么都没买吗?”
进了铺子,想买的人买东西,不想买的人退出来,这……不可以吗?怀罪一面惶惑,一面又为他锐利的目光啧啧称奇——
这么多人,居然一眼就可以注意到她什么都没买,十两银子妖的本元该不会是只千年老鹰吧?
“什么都没买,”怀罪很诚实地应他,摊开两只手,“也什么都没偷。”
最后半句话倒是把这只老鹰噎了一下。
“怎么不买呢?”他的声量刻意抬高了些,“是不喜欢么?还是太贵了买不起?”
闻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了过来。
那一刻,两手空空似乎是犯了什么大不韪,不敬天,不敬地,不敬妖界,不敬秋月崖。
“嗯?”他还火上浇油地扬起了声。
怀罪环顾周围投落而来的目光,仿佛自己成了个怪物,与这里格格不入。众人的眼神犹如无色无形的火焰,将空气都灼烧得微微发烫。
“不喜欢,不想买,”比祁挡在怀罪身前,迎着十两银子妖咄咄逼人的目光,“不可以吗?”
比祁的身量比那妖高,两相对峙之下,气势明显比他更盛。
毕竟不占理,十两银子妖心中也明晰这一点,不多时便扁扁嘴转身离开,没有再说什么。
小小龃龉之后,队伍重新出发。
后面的行程大多如此,秋月崖很大,景色也很不错,但走了好几个时辰,一路上就没怎么歇过脚。好多美景还没来得及感叹,领头妖就催着赶紧走。
风景看得是不少,但大多也只是走马观花地经过一下便作罢,沿途停留最多的地方,是一个接一个逛不完的铺子。
但怀罪对铺子没什么兴趣,也对那些价高咋舌的东西敬而远之,一路下来,领头妖的眼神似乎不怎么友好了。
很快,众人来到了一处悬泉飞瀑的山谷,瀑布从数十丈高的悬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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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泻而下,白色的水花高高扬起,溅出震耳欲聋的水声,和着流水盘桓的清泉,令人心怀激荡。
怀罪心中震撼,抬起头想要仰看瀑布的尽头,可目光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就在半空中溘然夭折——领头妖又催促着离开了。
“我还没玩够呢!”她忍不住小声控诉。
但似乎没多少人听见,领头妖已经大步离开,众人低头看顾脚下的石头,队伍又一次继续行进。
“没关系。”比祁拉了她的手,悄悄退至一块巨石旁蹲下身来。
“这是做什么?”怀罪有样学样,顺从地跟着蹲下。
“早就看那个妖怪不顺眼了,我们自己走。”
这话简直说进了怀罪的心坎里,她忍不住连连点头:“我也是!”
说着还不放心地探头出去望了一眼,见队伍走远,这才又义愤填膺地补了句:“好多地方我都没来得及看呢!”
“现在好了,”比祁释然地松了口气,倚着石头坐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早知如此,进了秋月崖就该偷偷溜走的。”怀罪枕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道,“果然,还是两个人一起比较好,能凑出一个完整的脑袋。”
比祁仰头望天,目光在穹顶,听觉在尘世,闻言,阒然一笑。
山泉潺湲,他的眼神比清溪更清。天光洒落,少年乌黑的眸子熠熠生辉,粉色的唇扬起温柔的弧线,映着眉宇间墨色更深,像是掬了满怀的阳光。
见他笑,怀罪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开怀。
“上次说你像七爷,这回怎么看起来又有点像地藏王了呢?”她细细地看着他。
“怀罪,”比祁微微坐直了身子,“你好像很喜欢给我攀亲戚啊……”
“这些都是宝贵的线索!”怀罪郑重地说,“你放心,等回去了,我一定会帮你找回身世的。”
“可……若是找不到呢?”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肯定是一个有家有亲人的鬼。”她握紧他的手,有理有据地安慰道,“放心吧,我曾经就帮一个失去记忆的鬼找到了他的家,很有经验的。”
比祁便笑:“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我的身世?万一,是我不想回去呢?”
“没关系啊!”怀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剖白说,“其实,我倒自私地希望如此。”
这听起来是个矛盾的回答,比祁舔着嘴角,缄默地看着她。
怀罪甜丝丝一笑,移开目光,垂着头慢慢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你不想回去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知道自己的来处,不是逼你取舍选择,而是希望你可以多一些取舍和选择的权利。”
话音很轻,像是对自己的呢喃,但寂静的山谷中,两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
良久,比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声音更轻:“怀罪,你总是让我感动。这怎么好,天长日久,我怕以后都要离不开你了。”
怀罪一下子捕捉到他话中细微的漏洞,立时坐了起来——
“你要离开我吗?”
比祁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须臾,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他说,“永远不会。”
48. 怒(11)
蹲了半晌,见人群走远了,两人才从巨石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来。
上午入的秋月崖,日光西移,如今已是下午的光景了。走了几个时辰,几乎没怎么停过,也不曾吃过什么东西,怀罪觉得又渴又饿,灵魂空虚得快要只剩一张皮。
空谷之下,悬泉瀑布飞漱其间,声浪磅礴。她提着裙子一步步走到河畔,本想蹲下身掬口水喝,手都快凑到嘴边了,却不知何处陡然劈下一声河东狮吼——
“给钱!”
骇得她手一颤,水登时洒了个干净。
比祁转身远眺,只见不远处,一小妖正哼哧哼哧地朝这边跑来,年岁看着不大,但浑身长满了热腾腾的经验。
“这儿的水如此金贵,你们难道想白喝不成?”人还没到,小妖的态度就先一步递了过来。
怀罪站起身,犯了错的双手忙不迭背在身后。同时又觉得蛮横,忍不住争辩说:“水是自然之物,又不是辛劳所得,这也要给钱么?”
小妖快步跑到他们面前,一面喘着气一面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是这儿的住民,若没有我们的辛勤维护,这儿的景色能这么美,水能这么清吗?”
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噎得怀罪一时语塞。
“一口一金。”小妖向她伸出手。
“我一口都没喝!”怀罪赶紧摇头。
既然山泉不能喝,比祁便问:“这周遭可有什么饮水的地方?”
“有啊!”小妖骄傲地朝远处一指,“我家铺子就在那儿,一壶水两百文,想喝多少喝多少。”
尽管数目仍然欠揍,但总算是听到了个不以“两”结尾的价格了,比祁和怀罪相视一眼,松了口气。
一壶水,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继续游走在秋月崖这片生死难料的土地上——
少顷,随便找了个友好些的铺子,掌柜看起来还算亲和,没有扯着嗓子尖声迎客。两人心中深感欣慰,尤其是怀罪,正当她打算看看铺子中的东西时,视线正中的一只锦盒突然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
掌柜托着它转了个极花哨的圈,姿势站定的时候,眼尾微微抬起的弧度,下颌扬起的漫不经心的角度,以及发丝落下的绝美位置,都仿佛经过了精准的计算。
“小娘子,好眼光,一眼就看出了我们铺子的镇店之宝!”他对怀罪表示了由衷的赞赏。
“我,”怀罪摆手,“其实不是……”
“实不相瞒,我等这一日太久太久了!”不等怀罪解释,掌柜便打断了她的话,“你就是这颗玉雪花貌丹真正的有缘人呐!”
突如其来的缘分让怀罪一怔。
“玉雪花貌丹是我祖上留下来的方子,可助人容颜大增,对修炼也大有裨益,乃是男女老少咸宜的宝物!”掌柜说得无比真诚,“可惜啊可惜,每一代传人一生只能做出一颗。”
“这颗穷尽心血的灵丹妙药,自问世的那一刻起,便带有天生灵性,认主!哪怕是炼药之人,也未必能入它的眼。”
掌柜再看向怀罪,煞有介事地频频点头,尤其是眼神诚恳,动容到几乎能眨出泪花来。
“小娘子方才从门外进来,我便觉察出天边有紫气东来,玉雪花貌丹也开始生出异香,这可是难得一遇的百年奇兆!姑娘,你该有这福气,你就是它命定的主人呐!”
世上竟还有这样荡气回肠的渊源吗?怀罪眨了把泪,虔诚地问:“多少钱?”
掌柜的语气同样虔诚:“二百五十两,一经售出,还不退换!”
饥肠辘辘地抵达一处食铺后,怀罪又饿又累,已经馋得不行了,入座便迫不及待地点了碗招牌阳春面。
然而面呈上来,却傻了眼——面碗足有她两个脑袋那么大,精雕细镂,舞凤飞龙,可打眼朝里看,面汤中游曳的面条却稀疏得可怜。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怀罪一筷子挑起,很认真地数了数。
未几,她从硕大的面碗中抬起头,隔着腾腾的热气告诉了比祁一个感人的数目:“二十三根。”
进门时见到如此大的面碗,还以为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如今却卡在一个相当不懂事的面条数上,分都分不匀。
故事的最后,以怀罪含泪多吃了一根面条而圆满结局。
小二的目光几乎是钉着的,怀罪刚吃完,他便笑着迎了上来,两手作捧,笑得灿烂:“白银五两。”
下山的时候,适逢无数游人乘兴而归。小小的秋月崖滚水般热闹起来,许多现出本元的妖穿杂其中,同游人一同载歌载舞。他们人身异面,弥散着独有的妖气,或苍鹰,或猕猴,或山雀,或白鹭,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也引得游人纷纷侧目,火热地玩到一处。
“小娘子,给您问安了!”
肩膀被轻拍了一下,怀罪回过头,见到了一个狐首女妖。没等怀罪开口,她便热络地迎了上来,与怀罪并肩而立,笑得相当亲切。怀罪受宠若惊,还以为是某个自己不熟悉的妖族礼节,跟着冲她欣然一笑。
“别看我,”狐妖抬手向两人身前一指,“看那儿——”
顺着她指的方向,怀罪转过头,看到了一个正摇头晃脑笔走龙蛇的男妖。
“好了!”那妖落笔极快,未出多时,便将画纸揭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怀罪面前。
不得不说,这妖的画作还是可以的,从那些流畅的笔触中,深厚的画功和丰富的经验可见一般。怀罪正打算大肆赞扬一番,却不料,狐妖把画递过来,笑吟吟地将手在她面前一摊——
“二十两,银票还是现银?”
回到随缘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暗得差不多了。寒风将两人的身影吹得无尽萧瑟,经过一天的摧残,精气神显然不如早晨。
“终于回来了……”
那一刻,怀罪见玉京子如见亲人,尤其是想起她那白水价的住宿费用,便忍不住觉得,这样一位蛇蝎美人实在是善良得可爱。
“怎么,被吸干精气了?”玉京子慵懒地托着腮。
“差不多,不过不是精气,”怀罪一屁股坐下,“是财气!”
她提起茶壶,倒了满满两大杯碧螺春,一杯递给比祁,而后仰头,将自己那一杯率先一饮而尽。目光之凶狠,令玉京子不由地一顿。
“玉京子姐姐,你这样不行!”喝饱水的怀罪好似喝了酒,说的话也云里雾里。
“我怎么了?”
“你的客栈太——便宜了!客人还少,再这么下去,终有一日你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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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饿死的!”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秋月崖。”两人异口同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玉京子的眉头舒展开来,像是明白了什么,心照不宣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怀罪很快追问。
“这一趟,是不是几乎全是异乡人?”
“是。”
“是不是几乎没见过有妖族进去?”
“你怎么知道?”
至此,事情已经很明晰了——玉京子抬手拿了个空茶盏,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浅绿的热茶将翠叶中蕴藏的香气蒸腾开来,隐匿在水中,弥漫在纯然的空气里。她将鼻翼凑上前,沿着茶盏边缘,缓缓嗅吸着那些若有似无的清新。
“秋月崖那个地方,本地妖从来不去,打着贵客必去的幌子,实则就是为了骗你们这些异乡人的银子。”
怀罪两手托脸,悲壮道:“我现在也知道了。”
玉京子啜了口茶,施施然安慰道:“倒也不必忧心,吃一堑长一智,出门在外,有些亏是免不了的。”
怀罪从小受冥府众鬼的大道理浇灌,这些人生经验早就如数家珍般熟悉。她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这间空空荡荡的客栈,忍不住问出了第一日就想问的问题——
“玉京子姐姐,你听,客栈里好像很安静。”
话题转得太快,玉京子擎着茶盏的手一顿,一时没来得及跟上,一句话听得她一头雾水,也没心思喝茶了,眼睛无言地追随上怀罪的目光。
“客栈客人寥寥,加上住宿钱还这样少,真的不担心会饿死吗?”怀罪的眼神比玉京子还认真。
“哈哈——”
这是玉京子第一次忍不住笑出声。
“放心吧,”她说,“我这客栈开了两千多年,尚且健在。”
怀罪忍不住握紧她的手:“这几年,你过得很清贫吧?”
越扯越离谱了,玉京子抽出手:“投宿是其次,随缘客栈多年未倒,靠的是本性。”
“什么本性?”
玉京子一抬下巴,目光顺其自然落在了身后那些红布封着的坛子:“酒。”
她说:“我这客栈,投宿是白水价,酒可不便宜。”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常见玉京子喝酒,怀罪这下明白得彻底,也不忧心了,心情霎时间转了晴。
而客栈之外,雨点却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就着天间墨色的浓云,红着眼眶流着泪。
“下雨了!”怀罪微微讶然。
“是啊,下雨了。”玉京子低声呢喃了一句。
妖界,似乎很久没下过雨了。
雨水的寒凉浸润长夜,这一晚,风雨细腻,低低地吟唱着,如一首绵绵不绝的挽歌。
晦暗幽深的二更天,一个颀长的身影自夜色中缓缓走来。没了月色庇佑,望不清来人面容,步步磋磨,宛如可怖的行尸走肉。
阴鸷漫溯上虞清远明净的眸子,他眉宇桀骜,浑身充斥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气息。
冷雨浸湿了他漆黑的长发、单薄的衣衫。雨珠流经额头,顺着脸庞滑下,于缄默中,一点点冲淡了嘴角艳红的血渍。
49. 怒(12)
晨起时,天色依旧昏昏沉沉,雨下了一整夜也不曾尽兴,淅淅沥沥的,滴滴叩在木梁砖瓦上,溅出浑厚而又清脆的乐声。
怀罪没见过几次雨,心里觉得新奇,独自立于客栈门前,好奇地仰看着这股自九天飘落下来的潮气。
空气里微微弥漫着的潮湿沁入口鼻,浸润着一颗冥界年轻的心。明明是青天白日,却看不见太阳,也看不出蓝天白云的交界。昏黄的天幕洇着浅浅的水渍,令晨曦也沾染了虚幻的暮色。
怀罪的唇角抿起清浅的笑意——她忽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细碎的雨丝越过屋檐,乘着温润的风飘进来。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迎接这些看不见的友人。脚步随着指尖向前探出,仰面向上,缓缓望见广袤的穹顶。
某一刻,雨点击碎在纸上的声音浓重起来,少女循声垂下目光,青石板的小径上,她看到了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
伞面遮住了来人的面容,风却毫无遮掩地扬起他泼墨的长发,和花瓣颤动般的洁白衣袂。那只紧握伞柄的手青筋明晰,指骨修长。
在这场潮湿冰凉的雨中,虞清远踏着雨水,一步步向她走来。
丝丝缕缕的雨扑向隽秀的伞面,滑开一条条颤动的雨帘,迎合着朦胧的雨色,男子的面容自伞骨下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看到了怀罪,却并不讶然,眉眼中盛着若有似无的爱意,杂糅在笑容里——
那样的眼神,千百年来曾望向过无数位女子。
“姐姐,”他坦诚地笑道,似乎这两个字里丝毫不带挑逗的意味,“好巧,我们又相遇了。”
怀罪看着他:“看来妖界很小……”
“妖界不小,”她还没说完,虞清远便阻断了她的话。临近石阶,他垂手敛起一尘不染的衣摆,走到她面前,方才缓缓开口,“而是你我有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
虞清远笑了一声:“世人常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相逢这么多次,你说上一世,我们该是如何呢?”
上一世?
怀罪眨了眨眼,自己入世才不过十数年,白牡丹这个老妖精一看就成百上千岁了,这样的差距,上哪儿找前世?
“上一世,我们应该没有渊源。”她实事求是地答。
虞清远也不恼:“那真是遗憾了。”
“不遗憾,”怀罪说,“前世没有交集,今生却能相遇,这才是上苍恩赐的缘分。”
她的语调清明,宛如在说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没有风月之地里刻意的眼波与神态。虞清远的嘴角的笑意稍稍停住,某一刻,清浅地晃了神。
“是,”他很快恢复过来,笑道,“是有缘的。”
“可是……”怪罪不太明白,“这儿这么偏僻,你是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你而来。”虞清远的嘴角噙着笑。目光擦过她,腰身微微倾斜,沿壁放下手中天青色的伞。
雨珠汇聚向一处,自伞面涌向石阶下低浅清亮的水洼,撩拨起颤动的波纹。他侧着身,怀罪这才注意到他腰后别着的酒壶。
她明白了:“哦,是来沽酒的。”
昨日才听玉京子提起随缘客栈的主业,今日便见识到了厉害——酒香不怕巷子深,如虞清远这样一个高高在上、谪仙般的人,居然也亲自来了。
虞清远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他向她走近一步,漆黑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定定地看着她:“姐姐这是失望了?”
怎么会失望呢?经过昨日凶神恶煞的一整天,怀罪现在巴不得玉京子赶紧发家致富。
“当然没有!”她迎着他的目光,“见到你来,我就已经足够开心了,又怎么会失望呢?”
多买点多买点!最好号召妖界所有的坊市都来这儿买酒,早日实现共同富裕!怀罪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一双葡萄圆的眼睛晶晶亮地望着面前的客人。
她的回答在虞清远意料之外,少女言语中那些袒露无疑的情意,和眼角眉梢明媚的笑意,都远远凌驾于白牡丹后天养成的刻意撩拨。
他的目光再一次不为人察地凝滞住。
白玉般的手绕到腰后,虞清远侧过头,解下了空空如也的酒壶。
“可惜了,掌柜似乎不在,”他看向客栈内寂静无人的厅堂,须臾,目光再一次落回怀罪身前,“姐姐,你愿意卖酒给我么?”
怀罪愣了一下——她不爱喝酒,更不懂得不同酒间的门道,就连客栈卖酒的营生还是昨晚才知道,怕是掌握不了这样的大局。
但是,生意自己送上了门,白花花的银子就差往钱袋里送了,怎么能拒之门外?
说到底,怀罪对玉京子的家底还是持怀疑态度。
“我恐怕……”她抿了抿唇,转而提议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等一会儿的话,掌柜很快就回来的。”
“我愿意等,”虞清远微仰着下巴,“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的客人不愿意等,这如何是好?”
“好刁蛮的客人……”怀罪不禁嘟哝了一句,觉得虞清远也实在不容易,每日勤勤恳恳,还得时刻看顾客人的情绪。
南院,听起来是个秩序十分森严的地方。
同时又觉得不解——虞清远既然这么抽不开身,为什么还会亲自来买酒?
“若是心疼我,姐姐不如帮我个忙?”虞清远俯下身,眼眸靠近她的目光。
“什么忙?”
他抬高了手,酒壶轻轻坠入怀罪手中,壶口的丝绦自他的虎口拂过,最后一同停泊于她的手心。
“这壶酒,就拜托姐姐送到牡丹楼了。”
他唇角勾起,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不留给怀罪拒绝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去。
“你等等,我还没答应呢!”
怀罪想喊住虞清远,隔着嘈杂的雨声,他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素净的衣袂飘零在风雨中,却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真是奇怪——怀罪看了看手里的酒壶,莫名其妙多了份差事。
她想得并不深,觉得玉京子做掌柜实在,不滥收高价,这个忙可以帮。说起来,虞清远还是她入妖界来认识的第一个妖,交情也稳稳位于妖界第二位,这么点小事,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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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去就去吧,应该隔不了多远。
怀罪拎起酒壶,转身正欲脚步轻快地回客栈,谁料玉京子也在这时回来了——
“怀罪?”
“玉京子姐姐!”
怀罪看了眼虞清远离开的小径——就隔这么点时辰,若能多留他半刻,就能皆大欢喜了。
玉京子走上前来:“下雨了,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怀罪把酒壶举到她面前:“帮你揽客。”
玉京子的注意力并不在这笔生意上,她鼻翼动了动,道:“有花香。”
怀罪:“是牡丹花。”
果不其然——玉京子接过她递来的酒壶,拉着她一同入门:“说吧,是哪一朵白牡丹?”
“虞清远。”
听到这个名字,玉京子的眉尾不由地挑起一抹惊异的弧度:“他?”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讶然,让怀罪不由地怔了怔。
“怎么了吗?”
玉京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之前你遇到的白牡丹,也都是虞清远么?”
怀罪点了点头。
这可就有趣了——玉京子笑了一声,她轻抬起怀罪的下巴:“恭喜,你被妖界第一貌美之人看上了。”
怀罪可以看到,玉京子的眼里有幸灾乐祸的光。
从前说到白牡丹的时候,她从来都是规劝的神态。今日却很不一样,甚至饶有兴趣地多看了自己几眼。
“虞清远为什么不一样?”怀罪忍不住问。
“因为他好看。”玉京子的答案直截了当。
“可是妖族都很好看啊!你说白牡丹有得天独厚的容貌,说要远离他们,可为什么说到虞清远,就不一样了?”
“虞清远是妖,是白牡丹一脉,也是所有白牡丹最夺目的那一朵,被他看上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个人,向来崇尚活在当下,及时行乐,郎情妾意一场,不失为一桩美谈。都不是两三百岁的小孩子了,玩玩而已,开心不好么?”
玉京子的笑里,有怀罪在妖界看不到的旷然。
“不过——”她继续说,“妖界是个虚情假意满天飞的地方,哪怕那个人是虞清远,妖族的束缚也同样不会改变。怀罪啊怀罪,和他玩玩可以,但记住,莫要泥足深陷了……”
“泥足深陷?”
少年的声音忽地响起,怀罪和玉京子的目光抬起,看到了正下楼的比祁。
他错过了太多,只言片语就足够令人一头雾水。比祁舔了舔唇,不解地望向怀罪:“什么泥足深陷?”
玉京子冁然一笑,向怀罪吐着毒信子:“相比于虞清远,我对他的兴致倒更高些。小姑娘,哪日你把他丢开了,记得告诉我。”
怀罪压根没想过:“不会的!”
玉京子哈哈一笑,转身拿起虞清远留下的酒壶,漫不经心地高声道:“辛苦二位,得去牡丹楼帮我送样东西了。”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记得在天黑前回来,昨日夜里,有位女仙在妖界失踪了。”
50. 怒(13)
失踪?
短短两个字,顷刻间炸出怀罪一脑袋瓜的疑问——
“是死了吗?是吃人的妖怪干的吗?她是在哪里失踪的?可有留下什么线索?她失踪前住在哪儿?与什么人走得亲近?她既然是仙,修为应该很高吧?吃人的妖怪这么厉害吗?”
玉京子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一通话说完,压根没几个字留在了耳朵里。
“妖界的办事效率……”说到这儿,她嗟叹一声,又道,“不过虽无定论,但据我猜测,极有可能出自食人妖的手笔。”
怀罪跟她跟得很近,两眼俱是期待的光芒,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食人妖存在了千百年,惨案也存在了千百年,大抵皆是如此,毫无征兆地消失,丝毫证据都寻不到。这一回也不例外,虽然只是消失了一个晚上,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更何况,昨夜还下着雨,若无要紧事,寻常人一般不会轻易出门,就算是出门,又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回来呢——怀罪歪着脑袋望向比祁,此刻只有他能透过自己拧成麻花的眉头,看出她心里的疑惑。
比祁懂她心中所想,思量须臾,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从仙界来,不会是来替天行道吧?”
怀罪一激灵,当即便被他的胆量所感染,并且连连点头称是:“对啊玉京子姐姐,她不会捉妖去了吧?”
虽说捉妖这事各凭本事,虽说对手之间不应有妒忌心,但当下这一刻,怀罪还是很希望能够把捉妖的功劳归在冥界头上的。
仙界的威望已经够多了,冥界还在六界的诟病里抬不起头呢!
“有这个可能。”一句话把怀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玉京子说话喜欢大喘气,“不过很渺茫。”
“先前早有仙人命丧于此的先例,算不得什么稀奇事。”玉京子一面向酒壶中打酒,一面轻描淡写道,“况且数百年来,来捉妖的仙人大多招摇过市,旗号响亮得很,陡然低调一遭,应当不太可能。”
也就是说,那位失踪的女仙,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怀罪两手托腮,定定地注视着酒水如一条银线般坠入酒壶,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模模糊糊的,一直飘到九霄云外。
直到走在去牡丹楼的路上,她的思绪还是一团抖不开的乱麻——
“比祁,你说……这个妖怪这么厉害,我们会命丧于此吗?”
比祁替她拎着酒壶,想也不想:“不会的。”
“为什么?”
“你是冥王,要对自己的修为自信些。更何况,泰山府君曾说,当你遇到了无法抵御的危险,大可以报上名号,没有人会傻到去招惹一界之主。”
他的口吻很认真,不像是平日里拍马屁的做派。总之,怀罪信了,很快又开心了起来。
“啊,舒服多了。”她绕到他右手边,贴心地拿过酒壶,“你辛苦了,这个我来拿吧!”
比祁知道这一行的目的地是牡丹楼,也知道牡丹楼是什么地方,里面住着谁,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身体还是无比诚实地跟着来了。
同时还得把控口舌,不能常提。上回开诚布公过一次,怀罪已经表明了把自己放在首位的态度,若再斤斤计较,似乎显得自己小气,不相信她似的。
不恼,不恼——比祁在心里如是劝慰自己。
半晌,软红香土之上,宝马雕车的长街尽头,一座画栋雕梁徐徐浮入眼帘,庭前牡丹怒放,花蕊吐香,那一刻,天地之间所有的花草似乎都臣服于此,黯然失色——
那样光艳的一幕,使怀罪不由地忆起清晨时踏雨而来,油纸伞半遮面,一点点显露虞清远的脸。
雨很早便停了,转眼已是午后光景,日光自稀薄的彩云中直直坠下,将潮湿的地面蒸腾出温柔的水雾。牡丹楼气派巍峨,远远盖过四下所有的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驻足于牡丹楼门外,可以远远望见里面人头攒动,呼声阵阵。怀罪本想花银子找人帮忙送进去,谁料却引来一阵哂笑。
“姑娘,来都来了,不进去瞧瞧?”
“姑娘来得巧了,今日牡丹花魁首露面,难得一见呐!”
“妖界牡丹楼乃六界一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捧个场而已,何必如此扭捏?”
“牡丹花魁首……”怀罪问,“是虞清远吗?”
“正是!”路人笑容满面,“姑娘既然听过他的大名,难道就不好奇?”
若是今日初临妖界,怀罪一定很有兴趣。但在妖界住了这么久,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大名鼎鼎的虞清远也有幸见过好几面。
怀罪觉得,如今自己已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冥王了,小小诱惑,动摇不了自己。
“不必了,”她打算用银子诱惑他,“能不能麻烦您帮我……”
谁料,牡丹楼内有所骚动,怀罪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身后众人冲涌而上,连同她一起挤入了牡丹楼内。
像是被巨浪裹挟着,不得不顺着人流走。步子也不听使唤,哪儿有空便落于何处,半点不由自己。
很快,牡丹楼的内景便映入眼帘。
怀罪:“?”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进来了,怀里还揣着一壶满满当当的酒。
正当她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周围又爆发出一声喝彩,她尚未来得及抬头望向热闹的来处,一朵巨大的牡丹花球就自上方直直垂落了过来。
凭借着修炼之人的本能,怀罪下意识接住了它。葳蕤一大捧,却并不沉,缀着无数朵皎丽的白牡丹,如一颗纯洁无尘的心。
霎时间,四下骤然寂静,满堂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她身上,而她怔怔地仰头,望见了阁楼阑干处,高高俯视众生的虞清远。
他穿了件青纱罩身的白色长袍,黑色的长发披落身前,如夜如墨。某一刻,有清明的日光抵入眼眸,将瞳孔漂染成光艳的琥珀色。怀罪屏息凝神地望着,霎那间,仿佛看见了日照青山。
那一眼,恍若神人。
怀罪见过虞清远很多次,可从没有哪一次,有这样惊颤人心的力量。
他显露了本元,妖相毕露,眉眼之间描摹着蛊惑人心的华彩。眉梢扬起,带着骄矜的弧度,眼尾似乎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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佻达的,长衫素衣不争光彩,衬得那张脸清冷而高贵,不似坠茵落溷的残花,而是九天之上不染纤尘的牡丹。
那一刻,足以令人哑然失语。
虞清远的眉目宛如覆着一层薄冰,在看到花球归处的时候,却定了定,凝望着她的眼眸里明暗翻涌。
他遥遥望着她,目光不曾移开半分。沿着楼梯缓缓走下,越过无数人的目光,向她一步步走来。
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眼波流转之间,看石头都含情脉脉。
怀罪凝视着他的到来,忘记了说话,直至某一刻尖锐的锣声刺入耳朵,才猝然清醒。
“牡丹花球接下,今日魁首的客人落定!”伙计高亢的声音里夹杂着兴奋。
虞清远却好似不曾听到,他缄默地停在她面前,离得极近,那双眸子就在眼前,怀罪几乎能闻到他呼吸间清浅的牡丹香。
“姐姐,”他笑了一声,“要当我的座上宾么?”
“我……”怀罪咽了口干沫,“我是来送酒的。”
她想要保持镇定,可当虞清远的目光扫过来,点头之间,她的脸还是很没骨气地热了起来。
怀罪终于体会到玉京子话中的深意,以及白牡丹一脉永远霸占南院魁首的傲气。
“有酒,是锦上添花。”
虞清远噙着笑,一手接过她手里的酒,一手攀入她的掌心,牵着她一步步走向二层阁楼。
怀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顺从,白牡丹的容貌似乎天生带着夺魂摄魄的力量,那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心底里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对她说——跟他走。
哪怕虞清远的手环上了她的腰,几乎半揽她入怀,也似乎没什么不妥之处。
推开门,两人一同步入一间开阔的雅居。
室内光影错落,风雅有致,缭绕的香雾袅袅升起,潜入口鼻,怀罪嗅到了好闻的旷野气。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她神采奕奕地看向他。
虞清远将酒壶轻轻搁在案前,道:“这是我的屋子。”
虽然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怀罪还是点点头表示尊重。
“你的屋子很漂亮。”她由衷夸赞。
“你喜欢么?”
“当然喜欢,我的屋子就很暗,没什么光亮,长年累月点着灯。”
“是么?”虞清远听着,笑了一声。
怀罪点点头:“妖族子民很好看,妖界的风景也很好看。”
说着说着,她黯黯地叹了口气:“我的家乡就不这样,看不见光亮,美的东西也不多,相较于这里,要逊色很多。”
虞清远顿了顿:“那你愿意留下来么?”
“当然不愿意!”怀罪的回答无比肯定,不带一丝犹疑。
“为什么?”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故乡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有了感情,便有了羁绊,”怀罪转而问他,“如果此刻让你选,你愿意放弃天光明媚的妖界,去我那暗无天日的家乡吗?”
“我愿意。”虞清远的声音很沉。
51. 怒(14)
虞清远的答案不曾犹豫,听来,甚至比怀罪更坚定。
怀罪愣了一下,很快又在心中感慨——定然是妖界的客人太过难缠,把他逼得不想待在这里了。想想方才楼下狂热的人群,这一点便可见一斑。
长得太好看,有时候也不是件幸事。
“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客人难哄是必然,这些我都知道。”怀罪踮起脚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老成的样子,“难过的时候,多出去走走,妖界的美景很多,烟火气最抚人心。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实在受不住的话,大不了临阵脱逃,不干了,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虞清远看着她,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澄明的脸上——
对于白牡丹这三个字的理解,她似乎还流于表面,并不知道在偌大的南院,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看来,是被家里人捧着长大的,过得很好,不曾烦忧。
——这样的姑娘,应当比旁的女子更好骗些吧?
虞清远并没有打算向她明说,他抬起手,掌心几乎可以覆住怀罪的整张脸。他轻轻托起她的颌骨,凑近了:“姐姐,那你好哄么?
气息扑落在她脸上,有牡丹花灼灼的妖气。虞清远的眼睫漆黑而浓密,目光颤动着,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怀罪:“我很善解人意,不需要哄的。”
她的言语和神态总是无比坦荡,没有半分诱惑的意味,以至于白牡丹引诱的招数,总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得气力。
虞清远立直身,良久,无奈地笑了笑。
见他笑,怀罪也跟着嘿嘿笑了一声,而后背着手转过身,继续打量起房间里典雅的陈设。
不愧是牡丹楼魁首,不光人美,扮相美,就连住的地方也不落俗套。常说术业有专攻,怀罪此刻就觉得虞清远相当专诚,由表及里,没有一处是能让客人挑出错的。
看到香案前素色净瓶里插着的梅花枝,都让见识可怜的她精神一振,决定回到冥界也要照猫画虎地摆上两个。
“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么?”沉寂半晌,身后的虞清远忽然开了口。
怀罪正兴致勃勃地研究呢,陡然听闻这话,一时怔得没转过弯来。回头看向虞清远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不如方才晴朗了,眉宇间氤氲着淡淡的凄愁,他看过来,没了素日里的笑意。
这样的神色,地狱里求死的鬼常有,怀罪见得多,便也熟稔于心了。
她有些愣,也有些无措——风光无两,受无数人追捧的虞清远,也会有难过到无法化解的时候吗?
当下不知该如何回应——该怎么说?难道要实事求是,说自己生活顺遂万事大吉,以此去彰显他的痛苦吗?
“我……”怀罪顿了顿,“我从前也时常难过。”
虞清远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她的目光动了动。
“虽然有很多人陪着我,但我还是会觉得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有牵挂。我也有亲人,却没能有幸见他们一面。抛去其他而言,其实,我只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孤儿。”
“你不开心么?”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开心。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也很关心我,可他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而我是个贪心的人,这是化解不开的悖论。”
虞清远朝她走近一步:“看来,我们是相似的人。”
怀罪没有说遇见比祁的事,她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搞不好还会让虞清远更难受,便转而提议说:“不过,我觉得你可以找一个朋友,或者是知己。相信我,两个人一起,一定会比一个人轻松得多。”
虞清远仍在步步逼近:“那你愿意陪着我么?”
“可,可我不是妖族,总归是要离开这里的。”
妖界是妖族的根,离开这里,牡丹花会早早枯萎凋谢。上天给了妖族姣好的面容,同时,也将他们永远软禁在了这片大地上。
虞清远比谁都明晰这一点,垂眸一笑,眼尾却不经意红了。
他说:“我有一个自由的名字,可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
言语之间,眉眼间显露出的妖相也一同黯淡几分。
某一刻,怀罪想起了玉京子说过的那句话——妖拥有六界最值得艳羡的皮囊,却永远拥有不了真正的爱。
“你别难过……”怀罪想过去安慰他,然而走得急,手不小心撞在了盛着梅枝的净瓶。
她心中一惊,正欲将净瓶扶稳,谁知净瓶底下却像是有牵拉,摇摇欲坠之下,反而触发了某处机关,屋内最烟雾缭绕的熏香之处,一个隐晦的隔间就这么大白于世间。
怀罪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连忙背过身去,把眼睛捂得严严实实:“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虞清远面上虽有波澜,却并不明显,他握住她的手,使她放松下来:“没什么的,你可以看。”
手移开,光透进来,循着影影绰绰的光线,怀罪睁开眼,看到了满满一整面的众神玉像。
“哪怕是妖,也会信奉神明么?”一瞬间,她有些失语。
虞清远温热的气息蛰伏在她耳后:“心之所向,为什么不呢?”
“你想成神?”怀罪问。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附以淡淡一笑。他缓缓走上去,于众神像前停下,而后垂首扼袖,捻起三支香,于香烛前静静点燃。
恭敬香、清净香、慈悲香,香头沾染了火焰,如烧红的眼。虞清远虔敬地看了须臾,而后抬手将其扇灭,俯身缄默三拜。
香雾颤动的那几个瞬间里,他的脑海中流逝过无数画面——
生于墙隙之间,受风吹雨打,后被养花人根植于盆土中。花房中挨挨挤挤的尽是白色牡丹,养花人照料得很细心,一切似乎都是美好而虚幻的。
很快,断折的花茎显露出来,渐渐支撑不住繁重的花苞,养花人见状,几乎不曾犹豫,将这盆残缺的牡丹扔在了荒野。
天很冷,风很大,雨很急,白牡丹苟延残喘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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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前荒芜的世界。妖生而有灵,远离了花房无微不至的照料,日精月华渐渐抚平了伤痕,以至于养花人再来时微微讶然,将这盆曾经丢弃的花重新带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数百年弹指一挥间,当年花房中的牡丹尽数幻化出人形。是幸事也是不幸——白牡丹成为了其中最耀眼夺目的一朵。
因为见识过不一样的风景,白牡丹不愿意沦落风尘,然而,却没能拗过宿命的桎梏。龟公用狸猫换太子的法子骗了他,那一晚,白牡丹在懵懵懂懂中挂牌接客,从此,开始了痛苦而迷茫的一生。
他吃妖很多年了,第一个吞掉的,就是当年蒙骗他的龟公。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吃了他,先是四肢,再是脏腑、躯干,最后是头,他不想让罪魁祸首痛痛快快地死,最后也如愿了。
吃妖修炼是妖界秘术,每吃一个,就能容颜不衰、修为大涨,尤其是吃那些人傻好骗的异乡客,各异的元神使他日趋强大。
一步一步,他逐渐成为了今日的自己。
三拜完毕,虞清远久久立在神佛前,香雾袅袅升起,将粘滞的空气灼得发烫。
他说:“可我的心不静,愿不诚。”
字字如珠玉,坠落在地上,似乎能听到空洞的回响。
“没关系的。”怀罪不清楚他的心事,笑道,“心里有念想,总比什么没有好。你这么好,我相信,你会得到解脱的。”
“是么?”他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一定会的。”怀罪接过他手里的香,高高擎过头顶,虔诚而郑重地拜了三拜,而后睁开眼,认真地替他把香插入香炉中。
“神爱世人,也爱魔鬼。”她的眼眸乌黑晶亮,像世人竞相追逐的黑金,像星辉陆离的万古长夜。
虞清远心中微动,某一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神会爱他吗?虞清远不知道,但他愿意相信,哪怕只是一句聊以寄慰的话。
他的拥抱逼仄,像是把人紧紧锢在了怀里。怀罪不敢动,只觉得他看着完整,灵魂却是破碎的。
然而,四下寂静一片,某一瞬间,怀罪觉得耳畔似乎有细微而嘈杂的沉吟声,一群叠一群,听不清是什么,像人声鼎沸的呐喊。
她正欲开口问,耳中先一步落入了虞清远低沉的呢喃——
“怀罪,你想要快乐么?”
快乐?什么意思?
怀罪不太明白,脑子一片空白,连方才打算问出口的话也登时忘了个干净。
虞清远的笑里有赤裸裸的欲望,牡丹玉白的十指缓缓扣住她的手,温热的气息遍地熏红,顺着少女的脖颈一路闻到她的耳垂,轻轻吻了一下——
“我有一种可以让你变得快乐的法子,想试试么?”
怀罪耳朵热得发痒,忙不迭缩回脑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快乐?”
虞清远更凑近一分,缓声道:“因为那个人不是你。”
言毕,掌心托住她的后脑,翻身压住,将她整个拢在怀里。
52. 怒(15)
怀罪的呼吸蓦然一停,天地旋转,她毫无征兆地跌进榻里,惊愕中睁开眼,虞清远的脸就在面前,身后是缱绻颤动的床帷。
“我……你……”她还不太习惯与他相隔这么近,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
“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么?”虞清远像人嗅牡丹那样闻一闻她,“姐姐,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懂,很容易被人骗的。”
他的手掌扣住她的肩,将她完全拢于身下,鼻息贴近她的肌肤:“南院就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牡丹楼说得好听,不过是其中最华丽的傀儡罢了。而我,更可笑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了傀儡的傀儡。”
虞清远的口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字字句句间,怀罪听出了经年的遗憾。
“酒送到了,我……我该走了……”他的怀抱热得发烫,像一团燥热已久的火,怀罪不习惯,也不喜欢,这让她觉得陌生。
可虞清远不肯,他将她锁得更紧,双手高高剪过头顶,他想和她交颈而卧,想要她圈着他的脖颈念他的名字,想要她留下来。
“姐姐,让我好好服侍你吧,我会尽心尽力让你快乐的……”
怀罪摇着头去躲他炽热的吻,双脚不自觉挣扎起来:“让我走吧,我该走了,比祁还在等我……”
身下细碎的磋磨令虞清远愈加兴奋,她口中陌生男人的名字又勾起他心底里无尽的妒忌,情欲漫入脑海,华丽的妖相再一次莹起瑰艳的光芒。
枕席之间,他不想听见那个突兀的名字。
虞清远的目光渐渐飘红,正当他俯身想要亲吻怀罪的时候,“哐啷”一声,门被粗鲁地破开——
床榻上的两人人同时转头,对上了比祁的视线。
危难时刻见好友,怀罪自然是满眼喜色,甚至热络地喊了声比祁的名字。
可余下的两个人,目光却并不客气。
不等局势缓和,几乎就在一瞬间,比祁和虞清远同时出手,默契得如同商量过一般,眼神却不像是似有商有量。灵力在这一刻交缠碰撞,烟花般破碎裂开,电光石火间,空气一寸寸冷冽下来。
比祁的脸色第一次这样凝重,眼睫上落着嗔怒,随胸口微微起伏着。再一抬手,灵力霸道袭来,不带一丝善意。
怀罪再睁眼时,已经一下子回到了他身边。
比祁没有说话,将她拢于身后。他静默地望着虞清远,脸上的阴云却不曾散,双唇紧抿,眼神沉得能窥见刀光血影。
怀罪以为他是来带她回家的,与过往的每一日没什么不同。可习惯性抓住他的手腕的时候,却发现,血脉冲涌之下,他的手正止不住地倾微颤抖。
虞清远心里想的什么,比祁知道;比祁心中所想,虞清远也清楚。目光相对的片刻,无声胜有声。
齿舌间弥漫起丝丝缕缕的腥甜气,虞清远熟稔地舔了舔,是血。
他自榻上缓缓坐起,拢好衣衫,抬起眼眸,顶着气谑笑一声:“哦,来得真是不巧。”
话吊半句,永远是最折磨人的。
虞清远深明这一点,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拿起案前的酒壶,兀自斟了一杯酒。
“这么久不开口,你心里也清楚的吧?”他讥诮道,“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比祁颌角微抬起,直视着他的目光:“可我们不一样。”
虞清远唇角的笑意不经意间顿了顿,他仍擎着酒,目光不曾移开,风拂过,无端平添了几分阴冷。
“走。”比祁握紧怀罪的手,转身离开。
怀罪一面点头,一面快步跟上他。
门庭很快清冷起来,再看不见人影。空气中纷扬着清冽的熏香、和着浓烈的酒气,一同湮没在长久的死寂中。
那一杯酒,始终不曾入虞清远的口。他望着寂静无人的门庭,眼神如影沉沉的刀。抿着口中的血腥气,虎口不自觉蜷紧,皮肉攥得逐渐泛起惨白。
砰的一声,酒盏碎了,他握着拳,殷红的血自掌心溅落下来。
一滴,一滴,复一滴。
***
比祁现在超级无敌爆炸难受!
尤其是在开门的那一刻,差点在门口气晕过去。在此之前,他还一遍遍劝慰自己,要忍耐,要大度,不能太过计较,结果门一开,他骤然有种一不留神家被偷了的感觉!
虽说目前还只是朋友,可他就是忍不住生气,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怎么也捋不顺,比家底被人掏空了还难受。
内心一遍遍劝慰自己,可好不容易消下一点气,脑海里很快又冒出怀罪和虞清远耳鬓厮磨的画面,怒火再一次一蹦三尺高。
虞清远可是勾引人心的一把老手,自己怎么能轻敌到仅仅凭借一句诺言,就放心松开手呢?
同时,他还善解人意地为怀罪设身处地想了想——平心静气而言,她做得算是相当不错了。
面对那样一张人神共愤的脸,比祁觉得,如果自己是个女子,现在只怕孩子都怀上了!
还是两个!
虽然理解,但是必须保留生气的权利。
回到随缘客栈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白惨惨的月光照着两人的身影,拉得比心事还长。冷风刀刃般贴面擦过,生生要刮出一层血来。
人在气极的时候,怨气足以干翻整个世界,莫说小小食人妖,就算是妖皇来了,此刻也得退避三舍。
怀罪自是不知道比祁心里的这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牡丹楼出来,他脸色似乎不大好,一路上抿着嘴,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不知缘由,更不想看他难过,遂加快步伐,关切凑上去问:“比祁,你怎么了?”
这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
敢情方才在牡丹楼,言语如刀,目光如炬,来来回回杀过好几轮了,她还一头雾水,刀光剑影都不曾察觉到。
比祁停下来,晚风把衣袂吹得翻卷又落下,他直直地看着她:“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的态度硬邦邦的,妒气冲天。话说得冷,握着她的手却半天不肯松开。
怀罪本是诚心求教,这下经比祁反诘一遭,有些发懵——
依稀记得,前段时日曾因虞清远生了些龃龉,比祁说不喜欢她因为新人而将故人抛诸脑后。所以这一回,也是如此吗?
她舔舔唇,试探性地问:“是因为……我和虞清远上楼,忘记带着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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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吗?”
比祁差点气笑,好在及时忍住了,恨铁不成钢地掰过她的脸:“你接着想吧!”
说罢,抬步进了客栈。
“不就是送壶酒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堂前,玉京子疑惑地发问,却没人理会她。比祁在前,忙着上楼,怀罪在后,忙着跟他上楼。
“喝假酒了这是?”她喃喃道。
绿衫袖间,青蛇好奇地探出头,却看不出名堂,须臾,又摇摇头缩了回去。
灯火通明的屋内,比祁气煞天地坐在床榻上,脸别去一边,哪里都看,就是不看怀罪。
“比祁?”她在左边唤他。
他很快把脸扭到右边。
“比祁?”怀罪几步挪到右边,语气更粘。
他把持着一身骨气,把头转向左边。
“比祁?”
“比祁比祁?”
几轮过后,怀罪也有些累了:“比祁,你别不理我,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比祁一身傲骨:“不好。”
口是心非……怀罪暗暗腹诽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仍作出一副乖顺模样,笑吟吟地凑到他面前:“比祁,我想吃糖。”
比祁把手背在身后,不多时,双手握拳伸出来:“左,还是右?”
怀罪指了指他的左手。
翻腕向上,手指摊开,一个小纸包静静地卧于掌心。
怀罪接过饴糖,一面熟稔地剥糖纸,一面骄矜道:“其实,我知道你每次都准备了两手。”
比祁却摊开另一只手,空的。
他说:“不是。”
“这次不是,而已!”怀罪郑重其事地纠正他,糖剥开,她没吃,而是塞进他口中。
满眼期待地端详了半晌,比祁的眉头却不尽如人意,仍皱得化不开。
都吃了糖,怎么还是不开心呢?怀罪心里升起淡淡的疑惑。
“比祁,你今晚很不对劲。”她学他皱眉头的样子。
“是啊!”比祁须眉不让巾帼,沉着声问,“你看不出我生气了吗?”
怀罪凑上前,同他眼对眼、心对心地观察了半晌,道:“看出来了。”
“你好聪明啊。”
“谢谢。”她认真回复,目光却不曾从他脸上移开。
比祁虽然还气着,但已经消了不少。
如虞清远所言,其实,他的确没有资格教训虞清远,更没有资格生怀罪的气。她是她自己,有自己的思想,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自己之所以端着,无非是仗着她的依赖,恃宠而骄罢了。
气散了,涌进来的,更多的是难过。
“没事。”比祁垂下眼睫,淡淡地说,“我已经不生气了。”
脸上的落寞根本遮不住,鬼话不堪信。
怀罪定定地凝视他,攥着被褥往他身边挪。某一刻,小心翼翼地贴近,温热的呼吸舔过他的面庞,最后,停留在耳垂,仰起脸,轻轻吻了一下。
就是这一刻,少年胸膛一颤,血脉间仿佛有惊电流过。
比祁的耳根刷的一下红透了,他正过脸,不可思议看向她。
53. 怒(16)
“好些了吗?”怀罪一脸纯洁地问。
“你……”比祁一时失语。
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坐入他怀里,双臂环住他的颈项,闭上眼,仰头去亲吻他的唇。
可是比祁脸一偏,躲开了。
怀罪扑了个空,有些失落地睁开眼,小声问:“你不喜欢吗?”
“倒……不是……”比祁嗫嚅着,转而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怀罪供认不讳:“虞清远说,这是能让人快乐的事。”
好嘛,自己给自己找气受——比祁既贪恋她的亲密,此刻却又不得不大义凛然地拽开她的手。
可怀罪逮住了就不肯放,亲吻的瞬间,她能明显感受到比祁的心绪有波动——看来,虞清远说的是对的。
怀罪甚至讨好地贴近了些,整个人几乎融进了他怀里。
她想亲他,可他总躲,他躲去左边,她便凑到左边,偏去右边,她固执地跟着追到右边。
最后,还是让怀罪得逞,不负众望亲到了他。
她舔一舔唇,看着他说:“是甜的。”
比祁面上坦荡,心里其实惶得厉害,她靠过来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就已经不知所措了。
“怀罪,你学坏了!”
“不,我是学花了。”她振振有词。
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词,还是她顺路从牡丹楼偷师来的。
怀罪现在能说会道得很,比祁本来就说不过她,这下更是望尘莫及,索性闭上嘴,避开目光不再看她。
平时赢了斗嘴,为了照顾比祁的情绪,怀罪会点到即止,可今时不同往日,近来她喜欢乘胜追击。
“比祁,”她甜丝丝地笑问,“你现在开心些了吗?”
“没有。”他舔舔唇,瓮声瓮气地答。
“我才不信!”怀罪得意地说,“你心里现在肯定乐开花了吧?”
还挺自信——比祁看了她一眼,就是不承认。
怀罪也不在意,如虞清远所言,她还挺开心的,高兴之余,也不忘记虔诚地自省——
“既然能让人快乐,为什么从前没人教过我呢?”对于这一点,怀罪属实有些不太理解。
就是,这种事怎么能不教呢?比祁心想:外面的鬼可没有冥界的鬼那么听话。
于是,他决定扛起这个重任。
“因为……”他解释说,“因为这种事,一辈子只能和一个人做。”
“奇怪,快乐不是应该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怀罪想:既然神界老大哥都在倡导神爱世人,冥界不更应该奋起直追,把快乐传遍四海八荒吗?
比祁气短:“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思来想去换了个说法,“这更像是秘密,两个人拥有同一个秘密,他们会成为亲密的朋友。可如果一个人把秘密和别人分享了,友情会削弱,弄不好的话,甚至会反目成仇。”
“可我有时候会把一个秘密告诉好几个人啊,我和他们也还是朋友。”怀罪觉得他的解释错漏百出,十分不贴切。她凑近他的脸,想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最浅显最直白的答案。
油灯静谧无言地燃烧,烛焰舔食着发烫的空气,晚风不经意间溜进屋子,常使焰火蓦然悸动。两人就这么两两相望,隔着最近的距离。
沉寂半晌,比祁终于出声了:“但这是所有秘密里最重要的一个。”
他陡然肃正的神色常令怀罪瞳孔一颤,每一次他郑重其事的时候,她的心总是会怦怦跳。
他抵着目光,一寸一寸地靠近她:“你可以选择永远不说,但如果说了,一辈子就只能选择那一个人,不可以再告诉第二个人。”
比祁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字句温热,抚过脊背,一点点攀上她的后颈。
怀罪屏着气,身体不自觉绷紧,脊骨却本能性地一麻。
停顿须臾,比祁问:“你愿意把你的秘密交给我吗?”
可这个问题之后,是长久的静默。
怀罪顿了顿,她抿着唇,似乎想了很久,久到眸光交汇的那一刻,比祁已经想好了告慰自己的说辞。
她扬着目光,没有给出回答,而是面向他,郑重反问:“如果你选了我,你的秘密是不是也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快乐的事只能和我做,不能再和别人做了?”
比祁说是。
话音落,怀罪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晴朗起来,眼眸里有亮晶晶的光,欣然道:“那我答应!”
她笑着闭上双眼,掬着身子凑近他,仰头轻轻啄了一下。
从现在开始,她决定把所谓的秘密交给他了。
然而,开开心心亲完,睁开眼的一瞬间,怀罪这才猛然发觉忘了顶顶重要的大事。
“你呢?”她敛着眉,很没底地问他,“比祁,你愿意把你的秘密交给我吗?”
万一比祁不愿意,这可就砸了!以后若闲来无事,想快乐快乐,岂不是还得偷袭?那样很累的。
怀罪心里很慌,她在静悄悄地等待他的回答。虽然心里有九成把握,却也并非全部。从小到大,她见过很多变数,许许多多凄凉的结局,前身也曾经满载过希望。
比祁没有说话,烛火把他描摹得像一副晕染明艳的画,双眸那样清透,眼睫那样浓,眉毛那样黑,唇瓣那样红。暧昧渐渐熏热了两个年轻人的鼻息,他唇角一弯,笑着,仰头贴上了她的唇。
少年人的吻还不成熟,既青涩,又炽热,初尝甘霖般,保藏着细腻的隐忍。喉结干涸地滚动,一遍遍向喉舌祈求慰藉。吻痕掠夺走呼吸,喘息愈渐混浊,哑得几乎听不清。早已化尽的饴糖还残有清甜的滋味,舌尖相抵,弥散入齿舌间,将爱意写入欲望的最隐晦之处。
怀罪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攥着比祁的衣衫,向更深处漫溯。
她喜欢他的味道,喜欢他的触摸,喜欢他的一切,好像关于他的一切,哪怕呼吸也是舒服的。
声息一浪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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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浪,湮没所有残存的理智。肉/体消弥,只余下纯粹的感官,怀罪两颊潮红而不自知,直至一点点消磨尽最后一丝气力。脸埋在他怀中时,人已经被亲得晕晕乎乎的了。
“比祁,”她伏在他身前,像守着心底里一个最重要的秘密,“你简直是个妖精……”
***
这一晚,某处不起眼的客栈之中,冷冽的月光同样照见了另一张脸。
一娇媚女妖慵懒地蜷在虞清远怀里,纤细的指尖隔着衣物在他胸口打圈:“妾与郎君相见恨晚,从前的日子真是过到狗肚子里去了。”
虞清远与她肌肤相触,目光却融入夜色,遥不可及。
他似乎在想什么,久久出神。
“郎君……郎君?”狐妖一遍遍唤他,声音酥软,满面情意。
虞清远的目光再次落回她脸上,她笑得妩媚,眼波含春,身子凑上前,刻意与他贴得更近些。
“都说牡丹倾国倾城,今日得见,方才知有些话黯然失色。”她说着,赤足一点点勾上他的踝骨,言语中带着蛊惑的意味,“我狐族也是妖中绝色,如今,都需得自惭形秽了。”
虞清远枕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比怀罪会讨好得多,却说不出怀罪那样有天赋的情话来。
许久,他问:“喜欢这张脸吗?“
狐妖笑答:“谁会不爱?”
“不在意的人,自然不爱。”他神色不改,淡淡地捻着她的头发,绕在指尖把玩。
“我在意,我爱你。”狐妖笑着亲了他的唇。
这一句,有些“她”的韵味,可虞清远不喜欢。
轻易将爱宣之于口的人,能有多珍重这个字?
他施施然抬起她的下巴:“你说你爱我,可什么是爱呢?”
狐妖脉脉含情道:“郎情妾意,鱼水之欢,这还不算是爱么?”
她说的不无道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虞清远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可有些谎言,骗得了一时,骗不过一世。
他忽地有些乏味,揽衣推枕想要起身离开。才坐起身,狐妖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才来没多久,这便要走了么?”
虞清远不作挣扎,只说:“你最好让我走。”
狐妖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撒着娇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吃人的妖怪见了,可不舍得松口的。长夜漫漫,世道不平,郎君,陪我到天亮吧。”
屋子里没有掌灯,很暗,也没有人说话,很静。
狐妖的耳畔却并不静,抱着虞清远的半晌,她似乎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却很昏沉嘈杂。
她愣了愣,自背后探头问他:“你在说话吗?”
虞清远的身影动了动,夜色中,似乎微微坐正了身,他答:“是啊。”
——而后猛地回头,将她一口吞下了肚。
苍凉如水的夜色漫过窗棂,月色分割了他。牡丹花无暇的锁骨以下,慢慢虬结出一道褐红色的伤疤。
54. 怒(17)
狐妖的失踪是好几日之后才经人察觉的。
起先,人们并没有把她的消失放在心上,直至日子一天天过去,空白的时间被越拉越长,且再也看不到尽头。因九尾狐乃妖界世家大族,消息传出后,如炸开的引线,顷刻点燃了妖界看似宁静的水面,坊间一时纷纷扬扬,甚嚣尘上。
怀罪很好奇,同样是消失,先前那位女仙就没能掀起什么风浪。从那之后,太阳每日照常升起,世间也仍旧来来往往。千百年来,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消弭,妖族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为什么这一回如此不同?不仅消息来得晚,劲头也远胜于从前的每一次?
她很快把目光落在了身边唯一的本地妖——玉京子身上。
玉京子却淡淡一笑,道:“我倒觉得……不足为奇。”
“为什么?”
她两手环抱,望着窗外惨白的月亮,不紧不慢道:“妖界偌大,寻常子民和外乡人一抓一大把,少一两个又有何妨?与自己无关的人,死再多也无人在意。纵使我今夜毙命,明日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句谈资,说过了,忘记了,便也真正消弭了。芸芸众生的死,向来都是不足为道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九尾狐不一样,他们是妖族重将,登玉堂,受供奉。投胎也是气运,哪怕再庸碌,只要身体里流的是九尾狐族的血,命就理所应当比我们金贵。”
说这话时,玉京子的嘴角带着笑,可字里行间的心绪并非如此,那些听来戏谑的话,无端令人心生忧悸。很多时候,事外之人能看出一件事的明暗交界,然后对那些斑驳的本质视而不见,清醒地痛苦,沉迷地快乐。
“想什么呢?”见她久久未动,玉京子将手在她眼前拂了拂。
怀罪在想,自己的气运应当算得上是很好——投胎去了冥界,甚至托生在先冥王的肚子里,在所有鬼的怜爱下长大,每个鬼都愿意哄着自己,让自己无忧无虑地活着。
回过神来,怀罪重新端详她:“没什么,你继续说,我听着。”
玉京子没看出她心中的小九九,兀自说着狐妖失踪的前因后果——
“那狐妖多日前就没了踪迹,因其本就是个玩闹的性子,常常夜不归宿,便也不曾放在心上。可一连多日不见音讯,如凭空蒸发一般,家中亲族这才意识到事态不同寻常。一打听,发觉与食人妖的手笔一般无二,才知此事多半是凶多吉少。”
比祁听了许久,一面摸索着事情的脉络,一面发问:“所以说,食人妖从前吃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或是初来此地没有根基的异乡客,对吗?”
玉京子点头:“差不多,从前虽也听闻过不少大族中男男女女失踪,但都远远不及九尾狐。”
这便奇怪了,千百年来韬光养晦,说明食人妖也知道不可冒进,这回却一反常态,主动招惹九尾狐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比祁和怀罪相视一眼——俱是愚蠢清澈的眼神。
心系棋局的玉京子眉头一蹙,忽而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件小事来。她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却于不经意间,碰巧将浓雾重重的局势撕开了一道口子——
“其实,我曾听闻过一种妖族禁术……”
“什么禁术?”死马当活马医,两人立时来了兴致,身子前倾,伏于桌面,四只眼睛滴溜溜地看过来。
玉京子回看过去,望望比祁,望望怀罪,最后撩着笑,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比祁脸上。
“我曾在一卷残破的古籍上读到过,妖族有一种修炼之法,就是以吞食修道之人为捷径,吞食的人越强,修为涨得越快。”
她的话听来正经,眼神却不怎么正经,怀罪警觉得很,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连忙蒙住了比祁的眼睛。
“既然是旁门左道的禁术,必然有苦果吧?”她一本正经地继续问。
玉京子觉得怀罪暗里吃醋的神色很有趣,观赏须臾,玩味地收回目光,继而正色道:“禁术吃人,也侵蚀心绪,折损自身。只要吃了第一个,就不可能再停下来,除非能找到一个真心以待、乃至交托性命的人,否则一生无法停止杀戮,直至沦为一个冷血偏执的怪物,最后,要么自戕而亡,要么被正道赶尽杀绝。”
好恶毒的禁术!
怀罪听罢,只觉得这禁术简直是为了刁难妖族度身定制的。既然妖界贫瘠无爱,食人妖若是后悔了,又能如何救赎自己?更何况,若他是被逼无奈呢?若被吃的人本就是该死之人呢?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食人妖,当年是为什么走出第一步的。
“若吃的人修为越高,他受益越多,为何从前畏手畏脚?沉寂了这么久,又为何突然对九尾狐下手?这不是逼得妖皇不得不全力缉拿他吗?”比祁问。
“我想,大抵只有两种可能。”怀罪煞有介事地分析,“要么是他回头无岸,唯有求死;要么是修为不敌捉妖人,需要在短时间内增强修为……”
洋洋洒洒说到此处,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一顿,立时捂着嘴闭口不言。
玉京子一面频频点头,一面睁着一双锐利的蛇目看着她:“挺有道理的,怎么不说了?”
“啊,哈哈哈……”怀罪忽然有了紧迫感,如坐针毡,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后,拉起比祁的手就要走,“太晚了,那个我我,我有点困了,先去睡觉了,玉京子姐姐,你也早点睡!”
说完,也不等玉京子开口,就急切地登上楼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途中不慎撞倒了一条长凳,刚玩要回头来扶,比祁已经眼疾手快地扶正了。
怀罪眼里流露出赞赏的目光,转头继续英勇无畏地拽着他往厢房里跑。直至远远甩开一头雾水的玉京子,房门“砰”地关上,彻底隔绝出一片僻静之地时,她才松了一小口气,转而郑重其事地看向比祁——
“比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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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
“我们很可能有对手了!”
在怀罪眼里,这件事情相当严重,几乎可以说是事关冥界的荣誉之战。更何况,这位潜伏在暗处的对手还厉害得很,不仅早早找到了食人妖的踪迹,还强大到能让食人妖冒险去吃九尾狐来补身体!
好可怕,前途简直一片昏暗!
比祁倒是比她乐观些,认真提出自己的见解:“或许,情况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怀罪无比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满脸期待地等他说下文:“你说,我听着。”
她甚至想要搬个小凳子美美坐下,舒心畅意地听他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惜比祁没有令她眼前一亮的缘由,态度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将将憋出两个字来——
“直觉。”
“啊,这样啊……”怀罪耷拉着脑袋,似乎有些失望,转过身,朝屋内的小团桌走去。
比祁不肯死心,寸步不离地跟着,企图用苍白的言语说服她——
“我的直觉很准的!”
怀罪憋不住笑了,却也不言语,慢条斯理地沿桌坐下,又云淡风轻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做出一派老成稳重的模样。
“年轻人,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啊!”她慈爱地摸摸比祁的脑袋,“大人可不会仅凭直觉这两个字就鲁莽行事,这是我作为过来人传授给你的经验。”
“我才不是狗!”比祁果然一如既往地拂开她的手。
怀罪心思机敏,很快发现了漏洞,当即惊异地凑到他面前,略微扬声道:“你居然没反驳我的年纪在你之上!”
这将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怀罪不敢想象,以后无论是出门在外,还是回了冥界,也能自信地说一句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了!
“我……”
“啊啊啊啊……”怀罪不等比祁把话说完,连忙大声盖过去,试图蒙混过关,同时捂住他的嘴,直接从源头上制止。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嘿嘿一笑,“现在,我们该说点真正高深莫测的事情了。”
“比如?”
“比如怎么抢在对手前面,把这个食人妖揪出来!”
为了引起比祁对这件事的重视,怀罪特地抬到一个高度:“往小了说,这只不过是我们游历六界时的一件好人好事;往大了说,这可是冥界名誉翻身的大事!”
说着说着,怀罪突然觉得,这一趟出远门,自己在口才方面的造诣愈发深了。
与此同时,比祁也有同样的想法,觉得她愈发会用言辞蒙蔽人心了。
“那现在去吗?”他问。
“不,”怀罪眼里闪过睿智的光,自信一笑,“再等一会儿,等玉京子姐姐睡得深了我们再出门。”
从常理上来说,她的想法是周全而缜密的,但很可惜,玉京子今晚并没有打算睡——
在没有看出这两位异乡住客究竟意欲何为之前。
55. 怒(18)
夜半子时,房门偷偷拉开一道窄缝,怀罪先是抵眼一瞧,见客栈内黑漆漆一片,这才放下戒心,将门缝开得大了些,探出脑袋去瞧。
见她鬼祟,比祁也好奇地伸出头,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望风般左右巡视一番。
客栈内很静,也很暗。
这个时辰,想来,掌柜和宿客多半已睡得深了。两人注意到,就连大门门栓处的青蛇也沾染了倦怠之意,头伏于细长的身子上,蛇目半睁不睁地盯着梢。
此刻出门办大事,正是时候!
怀罪仰头,比祁低头,两人目光交汇之间,主意便已落定。
还是第一回滴血的那处阑干,怀罪已经熟悉得很了,加之这几日积攒下的偷溜出门的经验,如今连哪种脚步走路最轻都摸得门清。
“这回终于轮到我了!”怀罪兴奋得像是要剁手,凝出手刀就要往掌心劈。
比祁一把按住她:“你干什么?”
“放血啊,前几次都是你在折损气血,这一回该我来了。”她大义凛然——好朋友就该两肋插刀,你一刀我一刀。
比祁眼神一怔,再佯作思索:“可上一回用的不就是你的血吗?”
“有吗?”怀罪眨了眨眼,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若我没记错,应当是有的。也许是隔了些时日,你记得不太清楚。那日夜里我们是二更天走的,蛇头当时朝的东边……”比祁一面仔细回忆,一面重复当日的情形。
怀罪睁大眼看了一会儿,待他说完了,才歪着眉毛,一字一顿道——
“比祁,我看着笨,但不是真傻。”上一回他用的分明就是这招。
比祁的目光扫过她的眼睛,唇角微抿了抿,藏着被当面拆穿的笑意——看来,不好骗了。
他似是无奈地深吸了口气,低下头,目光一同垂下,漆黑的眼睫上蛰伏着淡蓝的夜色,仿若一只暗夜里沐浴光泽的精怪。
怀罪的注意力被引过去,情不自禁地驻留在他脸廓。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比祁越看越顺眼,尤其是这几日,愈发变本加厉地顺眼了。
某一刻,少年的眼梢爬出丝丝缕缕的悦色,连带着眉心微蹙,须臾,才不动声色地重新抬眼看她。
怀罪满意地点点头:“所以,这一次该用我的血。”
“可我不小心,已经划开了……”
比祁抬起手,掌中的血色很快蜿蜒出来,如殷红的蛇身,自高处落下,坠于厅堂。
“你……”
怀罪决定收回刚才不成熟的想法,并且朝他欠揍的脸上来一拳——但眼下青蛇寻味而来,不是磨蹭的好时候。
她迅速抓住他的手,熟练地朝角落疾步走去。正如第一回夜里,比祁毫不犹豫牵起她的手那样。
蛇行的声音游入耳畔,听来,计策一如既往有成效,怀罪这才放下心地转回头,审视般盯着比祁。
她决定用炯炯有神的目光鞭笞他,以在无言中让他的良心隐隐作痛。
但很显然,比祁不吃这一套,目光浓得如一堵墙,饶有兴味地迎上来与她对峙,刀枪不入。
半晌,局面始终僵持不下,怀罪放弃了,张了张口,决定还是用最朴素的方式让他明白自己的错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蛇已经攀上了阁楼。比祁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躬身溜出了跻身的一隅之地。
轻微的脚步声落于松木楼梯,未曾溅起刺耳的嘎吱声,两人屏息凝神,踮着脚迅速穿行下楼。暗夜里不见光,唯余两撇匆忙的身影,趁青蛇嗜血之余,悄悄溜身出门。
殊不知,某扇门后,一双锐目悄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出了客栈,将门原样关好,又朝前走远了,怀罪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大口呼吸。
妖界的夜里一向恶劣,阴风阵阵,森意深浓,若不是天上象征性地挂着一轮月,她真要以为回到冥界了。
比祁不言语,目光追随着怀罪的背影,她走一步,他就慢慢地跟上一步。刀刃割裂掌纹的那一刻,有些疼,却也不怎么疼,但落在她身上,一定比自己疼。
未几,怀罪止了脚步,她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下一回,必须让我来。”
“什么?”
“别装傻,你明白我的意思。”
怀罪几步走回来,与他并肩偕行。
“嗯……”比祁思索了一会儿,挑起下巴,“好吧!”
怀罪是个怕疼但不畏疼的鬼,比祁虽说是答应了,但那漫不经心的口吻却让怀罪很不放心,她搡了搡他的胳膊:“你得保证。”
“好,我保证。”
“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呢……”
“真不骗你!”比祁笑出声来,顺势勾住她的脖子,半倚着与她一同朝前走,“放心吧,但凡说了‘我保证’这三个字,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此前,比祁向来有说话算话的良好习惯,这回虽然偷奸耍滑,但说到底也是出于好意。基于以上种种事实,怀罪表示赞同,并且在他说出上半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果断相信了。
很好,一件事有了进展。
肩侧氤氲着比祁身上淡淡的青草气,她慢慢嗅了一口,觉得空气都是舒服的。
——但另一件事至今还全无头绪。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食人妖究竟在哪里呢?
已经巡视过好几夜了,却仍连踪影都没发现。这本没什么,只是每当想到暗处的对手已经通食人妖有了对峙搏斗,怀罪的心里就忍不住着急。
同样,对手与食人妖有过对峙搏斗也没什么,若这位对手是神界、仙界、魔界或是妖界的尊主,怀罪心里也不会这么堵,哪怕是人界,她也认了。
可坏就坏在,这种可能实在太过渺茫,六界里除了冥界,还有哪个尊主能有她这么悠闲,想出门玩就出门玩,随时能做甩手掌柜的?
怀罪忽而有种即将晚节不保的危机感。
她理了理思绪,根据姜休和羌无的谆谆教导,将以上不端正的态度统统驱逐出脑海,而后认真地巡视着周围死寂的客栈民居。
悲哀的是,妖界的长夜看着不老实,实则却正常得不得了,没有异动,没有缠斗,也没有灵力翻涌,丝毫没给她留大展拳脚的余地。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怀罪垂头丧气地踢开一颗小石子的时候,寂静无人的长街古道,陡然出现了除比祁怀罪以外的第三个人——
虞清远。
怀罪的眼睛眨了眨,她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正蹝步前行,远远望去,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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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风很大,一道一道割在他身上,将那些温柔颜色的衣衫猎猎扬起,如火焰舔舐的陶罐中,那一盏不停歇的滚水。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长夜无尽,白牡丹的花魂很冷吧?
“看什么呢?”见她眼神木讷,比祁不由地问了一句。
怀罪抬起手指了指路的尽头:“虞清远在那儿。”
他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虞清远不仅相貌出众,听觉似乎也十分出色,几乎在怀罪开口的那一瞬,目光就望了过来。
怀罪没心眼地咧开嘴角,踮起脚遥遥一挥手,热络地同他打了招呼。
虞清远眸光微动,转了方向,朝他们走来。
“好巧。”走近了,他看着怀罪,唇角微勾。
这话怀罪本想留着自己说,谁料被他抢先一步,如此,话卡在嘴边,自己倒莫名窘迫,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巧。”她尴尬地笑笑。
然后便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虞清远目光细微地审度着眼前两人,他注意到怀罪常会无意识地贴近比祁,紧张无措的时候,她会微微蹙着眉头,会像身边人一样舔舔唇,会不由自主地握住身边人的手。
虞清远的目光停留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眼底讳莫如深,片刻,眸光缓缓抬起,自怀罪身前的孽镜重新落回她的眼里。
他道:“不巧,你说过的,我们有缘。”
这话的确出自怀罪之口,但这夜深人静的,还逃窜着不知名的牛鬼蛇神,若非有所求,怀罪真想不出什么人会特地挑这个时候出来遛路消食。
况且,此地离牡丹楼并不近。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她实在好奇,忍不住直接开口问了。
比祁的目光一同刺向虞清远,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他会如何作答。
可虞清远没有答,他的面色很坦然,不掺丝毫惊慌忧惧,反过来挑逗着怀罪的目光:“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那眼神看着,俨然一副本地人审度外乡人的态度,骄矜而沉郁。
如此勾魂摄魄的相貌,如此气定神闲的做派,如此不同寻常的夜游。这一夜,这一路,在食人妖之说满城风雨的时候,唯见他一人独行……
某一刻,怀罪心中不可遏制地漫起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我们……”她一时没接上来,口不择言道,“消食。”
“哦,这样啊。”
今夜的虞清远似乎很不寻常,话尤其少,还都只是蜻蜓点水,不着痕迹。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擒住怀罪,带着些许贪念,裹挟心绪,一同压入眼底最深处,再不为人察。
“你,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怀罪舔了舔唇,“夜里风大,不太平,景色也不如白日里好。”
晚风吹起几缕黯然的青丝,虞清远顿了顿,沉声问:“你这便要走了么?”
怀罪不曾迟疑地回答:“起风夜凉,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知是夜色太深以至眼花,或是旁的什么缘由,某一刻,怀罪似乎看见,虞清远狭长的凤目眼尾,曾蒸腾起一丝湿润的微红。
冷风无声地拂着,枯月长照,两路人就此分道扬镳。
这一夜,仍旧是个平安夜。
56. 怒(19)
怀罪现在急于告诉比祁一个天大的猜测——她严重怀疑虞清远就是那个神通广大的对手!
身为白牡丹,名气是他前程蒸蒸日上的根基,如若能铲除妖界这么大一个祸患,必定能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甚至连带牡丹楼一同鸡犬升天。
更何况,怀罪曾有意无意地探及过虞清远的修为,不低,甚至可以说很高,不在自己与比祁之下。
长得好看的人还这么努力,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怀罪说得言之凿凿,更不提深夜相遇这样板上钉钉的铁证。可比祁听罢,似乎还顾虑良多,没称是,却也没否决,看起来心事重重一般。
“你有什么旁的见解吗?”作为一界之主,怀罪从小就被教导要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向来开明得很。
比祁舔舔唇角,眉目中敛聚着斑驳的光,似是在认真思量。他看着她,半晌,似乎没能想到更好的缘由,温吞道:“没有。”
既然态度一致,那么现在的局势就很严峻了——
怀罪想,相比于她和比祁,虞清远是很占优势的。他久居妖界,对此地的风土人情熟稔于心;加之这么多年人情练达,必定手握多条门路;更何况,他名声大,若食人妖吃惯了清粥小菜,哪日想换换口味,来点山珍海味,虞清远必然是首要人选。
她甚至觉得,或许食人妖就是这么找上虞清远的,却不想这厮有两下子,自己吃了瘪,只好转而去吃九尾狐滋补。
既如此,局势清明。抢在虞清远之前抓住食人妖,势在必行。
玩也玩够了,故而这几日得忙起来了,夜夜需得出去巡视,既能使旁人免受戕害,又能早日揪出这个祸患,为民解忧。
然而,说干就干的第一晚,两人却再次被出门难住了——
这回,并非是守门的青蛇数量陡增,相反,门上没有蛇,甚至连锁都不曾象征性地落一把。
两人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门栓处,看了好半晌,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比祁缓缓看向怀罪,凝滞的眼神仿佛在问:“蛇呢?”
怀罪也愣住了,两眼惊愕,张了张口,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啊!”
背后莫名爬上了股酥酥麻麻的寒意,刺得脊骨一凉。两人心虚地回头看了看,却见客栈中依旧宁静,没有异动,仿佛仍在沉酣之中。
继而又再次看向门栓,总觉得透着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不祥之感。
“这……”
两人一下子没了辙,开始对着光秃秃的门栓挠头。
很不幸,这一夜,无蛇看守的门反倒是圈住了准备大显身手的两人。
为了稳妥行事,他们决定谋定而后动。翌日,怀罪深入虎穴,开始不着痕迹地向玉京子打听起缘故来——
“玉京子姐姐,”她一手托脸,看着袖间的青玉小蛇一圈圈盘上玉京子的小臂,“我怎么觉得,今日客栈里分外清净呢?”
“客人都走了呗。”玉京子轻飘飘地开口。
“走了?”怀罪眼睛倏地睁圆,“去哪儿了?”
“被我赶走了。”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客栈本就荒凉得嗷嗷待哺,这小身板,怎么禁得起往外赶人呢?
怀罪第一次对玉京子在卖酒上牟取的暴利有了具象的认识。
“为什么要赶走他们啊?”
“太吵了。”玉京子不以为意地搭着话。
怎么会?怀罪还清晰地记得昨晚耳畔那种空洞洞的感觉,分明安静得很啊!
“也就你们安静些,不惹人烦。”玉京子又续了一句。
是了,夜夜都在大街上晃,房中无人,不安静才奇怪呢——怀罪默默想。
“况且,”玉京子话语未尽,怜爱地摸了摸腕间的蛇,“我的蛇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夜夜睡不饱,也很辛苦的。”
“本就是为了看顾客人才让它们去守门的,这下客人不在,理所应当好好歇息一阵了。”
怀罪这下傻眼了,指着自己:“可我还在,我也是客人啊。”
玉京子飞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十分放心地笑了一笑:“要么继续留在这儿,要么现在收拾行李另寻他处,你选哪个?”
怀罪这下不吱声了。
说来原因有二,一是随缘客栈清净,怀罪喜欢住在这里,二是青蛇不在,阴差阳错方便了深夜溜出门。怀罪不怕没了看守不安全,倒怕食人妖不肯上门来。
如此想来,昨夜若是强行出门也不会怎样……
解了心中之惑,比祁和怀罪俱是一身轻松,再也不必偷偷摸摸行事了,而是挺直脊梁,光明正大地开门、出门、关门,一气呵成。
头一回这样顺利地出门,哪怕风吹乱了头发,怀罪也觉得神清气爽,连带天上那轮病恹恹的月亮看起来都温柔了很多。
“时间紧任务重,”怀罪甚至罕见地动用了智慧,用上了计策,对比祁道,“今夜我们兵分两路,如有异动,千万要及时传信。”
比祁点头:“好。”
苦心人,天不负。都到这种地步了,怀罪不信还是一无所获。
她一步步行走在异界大陆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细致地审视着周围是否有异响,是否有灵力涌动,是否有鬼魂蹿逃。
本来,怀罪对自己是相当有自信的,觉得做到这种份儿上了,总该有点收获。她琢磨着食人妖吃人不会毫无动静,或是惨叫声,或是灵力翻涌,亦或者,吃完人肯定是要逃跑的,不至于一丝踪迹也无。
可独自巡视尚不足一个时辰,她就果断把希望全部寄托于比祁身上了。
什么都没发生,四下死寂一片,和从前的每一晚都一般无二。她郁闷地抿紧唇,却仍不死心地继续搜索查探。
直至某一刻,一抹青白的衣袂随风游入眼帘。
怀罪眼前倏地一亮,以为是碰到线索了,可定睛一看,才发觉是虞清远。
他也夜夜出来巡视吗?他如今掌握了多少线索?他应该知道食人妖长什么模样吧?他知道食人妖的下落吗?他心里会不会已经知晓比祁和她是他的对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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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罪远远凝视着他,想问的事很多,却无法得到答案。
是时,虞清远的目光抵来,少女的身影映入双瞳,他先开了口。
“怀罪。”
声音不大,乘着风飘来,落入耳畔,有一丝温良的情怯。
怀罪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应,可他知晓她听到了。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出来?”虞清远言语一顿,“他欺负你了?”
他没有提名字,但怀罪知道他说的是谁。
“没有,不是的。”她说,“是我要出来走走的。”
“那你是……不开心了?”他向她走近。
勉强称得上是吧?怀罪想,若不能亲眼见到食人妖被俘,还冥界清白,她确实开心不起来。
可自己这一趟独行,却和不开心牵连不大,她不知道虞清远有没有猜出她夜行的意图,捉妖的事也不好开口。
见她久久不语,虞清远便当她默认了。
他唇角微扬起,眼睛半阖着,影沉沉地问:“既如此,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话来得突然,怀罪不明白他的意图,下意识一怔。
虞清远道:“在那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句话足够有诱惑力,怀罪下意识望住了他。
他指的,是自己那一堆没有答案的疑问吗?她舔了舔唇,忽而觉得,相较于争先恐后,食人妖这件事上,或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食人妖若真盯上了虞清远,必然还会再来。怀罪盘算着,说不定,可以和虞清远联手,共同铲除这个困顿了妖界千年的心腹大患。
思量须臾,她觉得可行,故而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好。”
虞清远的面色缓和了些,不再如方才那般屏息敛声,嘴角眉梢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一双眼眸如浸润着水雾,清亮而温柔。
“不过,”怀罪的话还未说完,她抿了抿唇,缓声道:“我是和比祁一起出来的,我们等他一起吧?”
听到那两个字,虞清远的眉心蹙了蹙,他不喜欢比祁,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今夜,他更不想见到他。
故而未等怀罪说完,虞清远便拢衣向她靠近,一口妖气吹出,晨雾般扑落在怀罪眼前,她闻到一股诡谲的香意,拢与鼻翼,莫名好闻。
妖气缓缓散去,浓雾后虞清远的模样一点点明晰,他的脸上落下点点光华,眼尾眉梢描摹下的,俱是惊人明艳的浓墨华彩。
勾魂摄魄的妖相显露,晦暗的长夜似乎都因这样绮丽的皮囊而萤了萤。
“怀罪,”他向她伸出手,博袖遮腕,掌心向上,“跟我走吧。”
一字一句,极尽柔和。怀罪没有应声,也失了神色,双眸木然地抬起手,轻轻放在他掌心中。
虞清远嘴角噙着笑,握紧她的手,宛如握住一颗炽热已久的心,情意抵入心间,灵魂如见天光。
就这样,他挽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去。长夜寂静得听不及脚步声,惨白的月光却照着两尾身影,一同走入浓夜深处。
57. 怒(20)
怀罪醒过神来时,幽深无尽的长街已全然远去,此间无风,生烛火,有暖意。
——是牡丹楼。
抬眼,虞清远即在身边,夜色照得他清贵矜重。他缄默地坐在她面前,衣衫素洁如玉,青丝垂沉,烛火浑朴的光舔舐着他的轮廓,使面目更净、眼眸更深、灵魂更艳。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蛊惑人心。
早已不是初见了,怀罪仍旧微微呆愣。
虞清远定定一笑,他喜欢她看他时候的眼神,没有偏见,没有欲念,如见友人,而不只是一位浪迹风尘的男倌。可她的眼底没有情意,与看一株瑰丽的花、一茎奇异的草并无分别。
他贪心不足,想要更多。
“怀罪,”虞清远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向她微微倾身,“我能给你想要的,你能给我什么?”
这么快就开门见山?怀罪眼神不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看来,他是猜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她默默思忖,是了,虞清远看起来就比自己聪明,她能够想到的事,他必然想得更快,更透彻。
既然如此,事情应当更好办了,三人联手总比单打独斗更轻松些,最后,无非是鸡犬升天的名字里多添几个而已。
主意打定,怀罪一身轻松地应他:“你想要什么?”
身为一界之主,送件礼还是不足为惧的,哪怕虞清远想要在妖界谋个一官半职,怀罪觉得,也可以觍着脸去求求妖皇。
可虞清远这人奇怪,他看她时的眼神总是不清不楚,时而又显露着些许哀怜。
他愿意坐下来商量,问她能回报什么,她应了,他却又说:“我想要的,你有,但你不会给我。”
声音轻得像薄烟,与升腾起的烛焰一同湮没。
到底什么东西,能引他说出这样的话呢?怀罪看着他,想起了从前姜休教导时常说的一句话——
“人不能太贪心。”她语重心长地传授给他。
长夜寂寂,浮影疏淡,落在虞清远眉眼间的光忽明忽暗,那双眸子却仍旧不改,未曾退下半分。他拢起白衣,如同收敛牡丹枯倦的花瓣,向她再靠近几寸。
“若世间有一人,一生之中,除此以外别无所求,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付诸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样,也算是贪心么?”
“我……”他离得太近,言辞太深,怀罪的鼻息忽地乱了,连忙后退了些,“我,我不知道……”
她还心心念念着那桩未竟的交易,却不曾想,离这一趟的本意渐行渐远,虞清远似乎更爱同人共剪西窗烛,探讨一些高深莫测的人生大道理。
“不过,”怀罪很快转过脑筋,向他再提议,“我家乡有很多满腹学识的人,若你有兴致,我可以为你引荐,或许,他们可以为你解惑。”
虞清远的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唇瓣,目光中如有所求:“六界之大,能满足我所求的,只有你。”
世间能解救我的,也只有你——残缺的后半句,于沉默中消解。
他想触碰她,指尖才覆上她的手,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怀罪骇然,立时挣脱开来,两手警惕地背在身后。
与此同时,她的耳畔无端落入了些杂乱狰狞的吵嚷声,微弱得听不清是什么声音,令人心中莫名一滞,心神不宁,却只此一刻,很快转瞬即逝。
不过此刻,怀罪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只惦念着此行的首要目的——联手捉妖。
“你……”她舔一舔干涩的唇,也不同他打哑迷了,“你若是诚心想联手,若是真心想向我提条件,就该讨一些我能给的东西,否则狮子大开口,掏空了我的家业怎么行?”
不知是这样的话惹人发笑,还是什么旁的缘由,只见虞清远听罢,垂首低笑几声。
他摩挲着指尖残余的温度,像是在捻着某些细碎的回忆,怔怔地盯住怀罪,目光里燃烧出怜惜之意:“我曾千万次地盼望过这一刻,可当它的的确确到了眼前,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是这里,自这一刻开始,怀罪忽然觉得,虞清远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纵使他面容依旧,目色依旧,神态也未曾有变,却莫名多了些此前未曾察觉的朦胧之意。
“你……”她抿了抿唇,“你什么意思?”
虞清远认真地听她说话,认真地看着她脸上细致的神态,屋子里香雾袅娜,沉寂了很久,他忽然清浅地开口——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爱你吗?”
怀罪乌圆的眼睛猝然睁大。
“爱”这个字,贵重又陌生,她不曾听过几回,此刻真真切切入耳,骇得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虞清远仰看着她,忽而便笑了,须臾,站起身来,与她相对而立。
“得了我这风尘之人的真心,很羞耻,对么?”
“不,不不,不是……”怀罪应得磕磕巴巴,神智尚在混沌之中。
“看来,怀罪姑娘还如我们初见那般,从不另眼看人。”虞清远淡然一笑。
本就是六界中最不受人待见的冥界中人,哪里还有把旁人看扁的底气?怀罪只当他是在夸奖自己,面对他灼灼的目光,脑袋却又一片空白,不自觉地步步后退。
她每退一步,虞清远就无声地靠近一步。
“自见你的第一面,我这一世,所爱之人便有了眉眼。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不是巧合,所以你的珠花由我拾起,所以无论你几时游逛坊市,我们都会因缘际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缘分,事在人为,不过是我在等你。”
“或许你会觉得,我的爱意不足为信。毕竟,我本就是个以托付情意为生的妖,白牡丹又如何,名声再大,也无非是好看些的小倌而已。”
“千百年来,牡丹楼中,情意向来真真假假。在你眼里,我或许对无数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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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样的话,可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要说,这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
印象中,这是虞清远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还这样直白。怀罪记得,玉京子曾多次告诫说,南院里男人的话不可信,可虞清远又让她务必信他,两相纠缠下,她听得恍恍惚惚,满脑浆糊。
“我,我我我……”慌乱之下,她打了个囫囵的哈欠,虚伪道,“我困了,我我我先回去了,有缘再叙……”
“今夜你可以走,”虞清远没有拦她,他侧过身,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那明天呢?后天呢?”
这句话醍醐灌顶,怀罪止住脚步,霎时清醒——是啊,先前立下多少豪言壮志,立誓要做一代贤尊。如今身为冥界之主,难道要龟缩着,一直靠逃避解决问题吗?
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就此了结。
想到这儿,怀罪转过身,郑重其事地面向虞清远:“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呢?”虞清远向她走近,带着凉薄的香意,“我的话,你信几分?又将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
怀罪还是不适应与他离得太近,下意识后撤一步:“你的话我自是信的,每一个字都信……”
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完,虞清远忽然伸手拥住了她:“等一等,等一会再说。”
牡丹的唇口没有叹息,却从眼睛里潺潺地流露出来。
虞清远其实一直都知晓答案,只是心存侥幸,可方才她后退的那一步,足以昭示希望的坍陷。他不想再听她亲口说出那些血肉淋漓的剖白了。
奇怪,想要答案的是他,如今不让说的也是他——怀罪被虞清远箍得难受,想要挣脱却不得法门,只能任由他擒着,心里只盼比祁察觉不对,可以来此处救她。
可目光落于窗外,只觉得希望无比渺茫。然而很快,她就无暇东张西望了,耳廓一动,立时警觉起来——
又是那股若有似无的声音!
第一回,是数日之前,怀罪只当是自己头晕眼花听错了,并不放在心上;第二回,是方才,因为不真切,再次忽略,而这一回,却听得无比清晰,并非幻象。声音入耳嘈杂,如言语,如吵嚷,如控诉,如心底深处的声音,虽仍不知是何物,但的的确确存在。
“你……你在说话吗?”怀罪试探性地发问。
虞清远定了定,松开手:“是啊。”
他的目光抓住她,却又不纯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枯井,望不见内里事端。
未几,不再纠结,似是下定了决心,他温声道:“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说罢,转回身,向里屋走去。
然而,就在虞清远转身的时候,未曾察觉,身后似乎掉了个东西下来。
怀罪屏息敛气,不敢吭声,因为她清楚地感受到——那是一只鬼。
58. 怒(21)
准确来说,那是一缕生魂。
所谓生魂,是□□还存活时离开□□所致,尚未沦为死魂,若能及时回返□□,仍有生存之机。
怀罪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缕魂魄,生怕惊动了离去的虞清远。那生魂也机敏,待到虞清远踏入里屋,才飞快地涌到怀罪面前,幻作人形。
“冥王大人,求求你,帮我!”
那是个模样青春的女子,原身应当是只妖,但魂魄离体太久,阴气已经浮上面颊了。
生魂陡然蹿至面前,鬼脸在怀罪眼中猛然放大,失神的双眸直勾勾地盯过来。在妖界这么久,她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吓人的东西了,下意识一激灵。
“你是谁?”她很快镇定下来,“为何在此?要我帮你什么?”
生魂回首望了眼里屋,焦急道:“食人妖……食人妖要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再说!”
说着,拽住怀罪的手就匆忙向门外跑。
怀罪由她拽着,顺从地跟随她的脚步,只是陡然间听到食人妖的消息,目光萤了萤,压低声兴奋地追问:“食人妖?是谁?在哪儿?”
“他!是他!他就在这儿!”生魂只顾跌跌撞撞地向外跑,犹如中了魇症,答得语无伦次,“他很厉害,他会吃了我们……”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怀罪被她牵着跑,一面安慰一面抽丝剥茧,“若你知道他的下落,告诉我好不好?”
“就在这儿……在这牡丹楼里,他要来了……”
“他?他是谁?长什么模样?”
“就是他,是他……”
生魂只是一味重复着那个“他”字,怀罪听不出名堂,张口想要细问。可下一刻,在即将出门的时候,眼前倏地一黑,生魂骤然止住脚步,目眦欲裂地看着面前颀长的身影——
虞清远抵在门前,面目阴沉。
生魂的手一颤,眼窝霎时黯淡无光:“吃人的妖怪,来了……”
在扭曲的光影里,怀罪清晰地看见了虞清远的脸,惊愕更甚,这才知她此前所言何意——
令妖界闻风丧胆的存在,那位作恶千年的食人妖,正是牡丹楼魁首虞清远!
寻寻觅觅多日,却不曾想,在踏入此地的第一日,就已经遇见过了。怀罪惊得说不出话来,晚风入户,衣袂随风翕动,胸膛里活着一颗跳动不止的心。
姜休常教导说,人不可貌相。这话怀罪幼时常听,深觉有理——冥界那样多不堪入目的鬼面,多的是好心肠。可这一趟入美人画皮之境,却忘了菩萨面也会有蛇蝎心的道理。
虞清远是远山牡丹,不染纤尘。此前,她从未将“食人妖”这三个字与他一同考虑过,甚至连这样的心思也不曾有。如今伪装剥落,真相大白于面前,怀罪的脑袋一片虚空,怔在了原地。
“要带她去哪儿?”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幽深的夜里,涟漪般一圈圈涌入耳畔。虞清远眼底的愠怒藏不住,目光毫无掩饰地剜向那缕生魂。
生魂泄了气,战栗着缩到怀罪身后。而电光石火间,虞清远已然出手,灵光顷刻间映亮了整间屋子。他眉头紧锁,性情大变如换了一个人,眼底透露出显而易见的杀意,牢牢扼制住那缕魂魄。
“该死之人不死,这么多年藏得辛苦么?不论你有何目的,今夜就了断在这吧!”
说着,虞清远眉目一凛,掌间灵力骤然加深,一股无形的气力在生魂体间游走,似要将其生生撕裂开。
潜藏于虞清远身边多年,生魂早已虚弱至极,维持形貌本就勉强,而今遇上这等强攻,与刀俎上的鱼肉无异。魂魄震荡着,身影越来越淡,术法冲击过来的一瞬间,便已近乎溃散。
怀罪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在虞清远出手的一瞬间,她就及时结印施法,替生魂阻挡下了大半攻击。
诚如怀罪心中所想,食人千年的虞清远修为深厚,加之日前刚吞食了一只九尾狐,如今更是霸道得骇人。与他交手的那一瞬,怀罪没了以往的从容,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能否全须全尾地走出牡丹楼。
“走!”她咬牙对生魂道,“离开这里,去找比祁,你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让他来这里,他会明白的!”
“我们一起走……”生魂似乎有了怜惜之心,望向怀罪的目光流露出不舍。灵魂嘶吼着,啸叫着,想要挣脱虞清远的钳制。
一时间,斑驳交错的灵力、令人心颤的呼吼挤满了狭小的一隅之地,寂静的牡丹楼霎时沦为诡谲绮丽的囚牢。
“两个人走不掉的,”怀罪抵力迎上,很快接下了所有的灵力压迫,替生魂辟出一条生路来,“你出去之后,帮我把比祁找来,求你了……”
似乎是感受到生魂即将逃离掌控,虞清远几乎压上了全部灵力,以将她困于这立锥之地。怀罪则需付诸更大的内力来承接,她咬牙阻挡,他全力施加,绮艳的灵光映落在两张年轻的脸上,各自生长各自的执念。
交汇点很快迸发于一瞬间,虞清远不计后果地燃烧内力,眼底灼得猩红。趁他最后一次施力的时候,怀罪借力打力,将生路辟出一线罅隙,生魂拼上全部气力,扭身摆脱挟制,化作一缕青烟迅速逃了出去。
殊不知,身后那道致命的攻击被怀罪承受了,为保生魂能够顺利出逃,她徒手接下了虞清远一击。锐利的灵力如千万碎刃,击落在手背上时火辣辣地疼,还没来得及反应,鬼魅的红顷刻从血脉里蠕动了出来。
怀罪自小就很怕疼,这会儿却没舍得吭一声。她静悄悄地望着手上的血,天地间,似乎什么声音也没了,鲜血漫染出来的一瞬间,只鬼使神差地想——
哦,原来这么疼。这一回,总算轮到她来流血了。
然而,嘴角还来不及扬起一抹欣慰的弧度,便脱力地倒了下去。
虞清远本无心伤她,而今见她受伤,心中一滞,手中一尊女子玉像悄然坠了地,当即便收了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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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疾赶到她身边。
怀罪其实无甚大碍,不过是灵力损耗多了些,加之手间红艳艳的伤,看着触目惊心,实则没多大要紧。
可是威胁仍在,援兵未至,局势不容乐观,怀罪尚未从虞清远就是食人妖的事实里反应过来,见他来,下意识向后挪动:“你,你别过来……”
虞清远脚步一顿,继而是长久的静默。
两人一立一伏,一高一低,目光长远地交缠,许久,虞清远缓缓倾身下来,视线与她相平。
“不必这样警惕地看着我。”他的语气沉淀下来,不再饱含森森然的杀意,“你知道的,我舍不得杀你。”
“书上说,爱是放手,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就应该放我走。”怀罪咽了口干沫,目光迎上他。
“呵……”虞清远弯唇笑了一声,“那你舍得放开他么?”
“他”是谁,不言而喻。怀罪一愣,目光停住。
之于比祁,她自然是不舍得的。可这是爱吗?从小到大,似乎从来没有鬼和她提过这个字的深意。她只知道,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每一时每一刻都觉得自在舒服。两人之间谁都没有捅破窗户纸,可怀罪清楚,在心里,比祁和旁人的分量就是不一样。
虞清远在向她步步靠近。
“你知道吗?”他抬手将散落于身前的青丝拢回身后,眼底里弥漫着轻寒的敌意,“对于比祁,我有多厌恶,就有多羡慕。”
猛地从虞清远口中听到比祁的名字,怀罪的思绪蓦然被截断,讷讷地看向他。
虞清远缥缈地叩问:“如果没有他,你愿意为了我留在妖界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言之凿凿地说:“我有家,也非妖族中人,怎么能留着这里?”
虞清远近了身,他抓住她的手腕,好看的眉宇扭在一处,近乎嘶声——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甚至比他做得更好!他做不到的,我也能搏命去做!只要是你想要的,你愿意的,我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去替你实现!就算这样,你的目光也始终只留在他一人身上吗?”
怀罪不喜欢这样热切的靠近,她想要挣脱,可愤怒中的虞清远力气很大,很快又紧紧攥住,一俯身便将她抵于身下。
漆黑如墨的发丝随之倾盖下来,夜色般覆裹着身躯,鼻息氤氲下来,他与她四目相对,沉默的眸子里蛰居着无数情愫,说不清道不明,眼底却已然泛起可怖的潮红。
危急之间,怀罪蓦然想起冥府众人对她的告诫,那个出门在外的保命符——
“我是冥王!”她义正辞严地对上虞清远的凝视,企图用亮明身份来使他退却。
冥王乃冥界之主,没有人会傻到为蝇头小利与一界为敌。怀罪相信,虞清远既然能够在妖界横行千年而不被发现,必然不是个目光短浅的。
虞清远却沉下目光,指尖抚过那面精巧的孽镜,语气中毫无畏惧:“正因为你是冥王。”
59. 怒(22)
这是什么意思?后土娘娘的话怎么没有用了?不是说可以临危保命的吗?
怀罪定了定,问:“你要吃了我吗?”
虞清远轻飘飘一笑,看了她良久,道:“我怎么舍得吃你呢……”
轻轻抵身上前,落了一吻在她额间。
后来,撤回身,却不曾松开怀罪半分,将她的双臂悬举过头顶,目光缄默地舔舐过鬼王苍白的肌肤,一寸再一寸,最后,目光迂回流转,寡言地等待。
那一吻落下来,怀罪怔了很久,葡萄圆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立时叫嚷:“你干什么!”
“干什么?姐姐,我记得教过你的啊,所谓快乐的事……”虞清远静悄悄地笑一声,鼻翼凑近她的颈窝,嗅吸隶属于冥界的馥郁,“怎么,没和他做过么?”
牡丹楼清冷,很久很久之前,他被带来这里,龟公颊上的笑满溢出来,如年老的脂粉般簌簌颤落。
那时的自己才化形成人,尚如此时的怀罪一般懵懂纯真。龟公说,妖界无爱,所有残存的爱都笼络在这样一座小小的牡丹楼里,这里情欲横流,爱的尽处是占有。
“比祁才不会像你这样!你放开我!”怀罪挣扎着,然而手脚都被他紧紧钳制住,半点力都使不出来,一张脸很快憋得愠红。
然而,这样此起彼伏的挣扎,于虞清远的感官而言,无异于若有似无的挑逗。一股酥酥麻麻的痒意很快自体内攀爬出来,他的呼吸变得混浊,身子开始生热,有火将要烧进来。
“你说,如果这时候他走进来,会是什么表情?”虞清远贴着她的耳廓呢喃,笑得顽劣,似乎很期待那个厌恶的人能够见到此番香艳之景。
可是怀罪很不听话,她生来便是翱翔寰宇的金雀,哪怕是囚在他怀里也不肯屈服,总想着振翅飞出去。
“虞清远你无耻!”怀罪迎上他的目光,“比祁比你好千倍万倍,你永远也比不上他!”
锐利的言辞如软鞭劈在肌肤上,落下淡淡的红晕。虞清远的眼眸幽邃而情深,不觉得疼,只觉得血脉贲张,呼吸之间尽是勃发的欲望。
“不,过了今夜,他永远都比不上我。”
他倾身压下,想要亲吻她。而怀罪心中牢记着与比祁的约定,不肯就范,忿忿地将脸别去一旁,眼角眉梢俱是冷冽的执拗。
虞清远扑了个空。
可他一点不恼,笑得温情惬意,一如过往每一回,与她在春风秋日中遥遥凝望,她看过来,笑着,鲜活地远远挥手,而他不露心意地颔首,以淡笑回敬。
他放缓了呼吸,喉间滚了滚,垂首,含住少女绵软的耳垂。
她喜欢笑,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撩拨了人却不自知。游曳牡丹楼千年,虞清远会很多引女子悸动的路数,可那些对她却不怎么有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有时候,甚至会被她反诱入陷阱。
她甚至不用做什么,单单是看过来,他的心就会不自觉地漏一拍,眼睫翕动之间,呼吸也芜乱了。
但他装得很好。
如今也不必装了,虞清远的眼眶烧起蛊惑的朱红,衬得牡丹妖相愈加勾魂摄魄。
情爱是火焰,欲望如柴薪。吻痕自耳垂向下,细细琢磨脖颈,一路徘徊,一路汲取着她身上好闻的甜味,不是酒意,却无端醉人。
“怀罪,你告诉我,怎么样你才会爱我,我可以做到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怀罪不吭声。
牡丹楼里会教很多取悦客人的法子,引得客人流连忘返,耽于情爱。可很久很久之后,虞清远才明白,虚情假意才需要这些刻意的招数,真正的爱意,无需言语和把戏挑逗,仅仅是点头致意,就足以怦然心动。
他有一颗爱人的心,却过早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你爱他什么呢?我有哪一样比不上他?”虞清远呢喃着,言语是牡丹花蕊里爬出的虫豸,清晰地钻入怀罪耳骨,发热,发痒,“扪心自问,对你的爱,我不比他少半分。冥王大人,你若博爱众生,为何不肯怜惜我……”
怀罪气力耗尽,放弃了抵抗,转过头来凝望他,只问一句:“你爱我什么呢?”
耳畔升腾起长久的静默,唯余烛泪坠落,擦过烛身的叹息声。晚风钻入窗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轻薄的衣角和发梢,将答案深埋进月夜。
虞清远愣了一阵,无力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爱意如阴私,辩不出缘由,或是一见钟情,或是日久生情,或是一生寡情。天地造物有灵,对他有偏爱,他第一眼寻到了,却又不肯多加施舍,偏要看他爱而不得。
有些可笑。
他垂下视线,眼睫纤长浓黑,栖居着隐秘的爱意。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她裸露的锁骨,带着她残存的温度,想要向下试探,攫夺更长远的快乐。
可怀罪的胸口微微起伏,氤氲着沉浊的呼吸,随心跳一颤一颤,虞清远抬起头,看见她紧紧闭着眼睛,唇角紧抿着,像是隐忍,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雾珠。
是哭了么?
记忆里,她从来都是个随性自在的性子。每每见她,都是晏晏笑着的,如春日青竹。她是个善于取悦自己的性子,人前快快乐乐,从不彰显凄楚。
他的眸光沉淀下来,艰涩地难过:“就这么厌恶我,看也不愿意看一眼么?”
怀罪仍旧没有答他,沉默着,眼尾有淡淡清亮的光,是水,又不是水。
虞清远怔怔地看着,一颗心向下坠沉。少顷,叹一口长长的、哀怜的气,松开钳制,抬起指节轻轻替她拭泪。
就在这松懈的一瞬间,怀罪曲肘反击,寻到罅隙迅速翻身欲起,虞清远醒过神来,这才知是被她的伎俩蒙骗。这时,再想钳制住她却已并非易事了,掌心才触及她的肩膀,转瞬又被她扭身绕过,两撇衣袂翻飞跃动,很快缠斗起来。
身为冥王,怀罪的修为还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与虞清远来来回回过了几招后,她成功脱身。只不过,途中就地撷了片碎玉作刃,尖锐的角口飞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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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破皮肉,在他肩颈处刮出一道不浅的伤痕。
几乎在怀罪望抬眼向他的同时,殷红的血就漫过那身清白的长衫,悄无声息地浸透出来,白壁生瑕,醒目而扎眼。
看样子就疼得不得了。
可虞清远一声也没吭,像是不察痛楚一般。他的凝视长久地停留在地上那滩女子玉像的碎片上,眉眼间有怀罪看不穿的迷惘和哀伤。
惊慌中她扔掉碎玉,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良久,清清嗓子,嗫嚅道:“方才你伤我一下,如今我伤你一下,我们就算扯平了……”
怀罪言毕,将背挺直了些——方才明明是他不敬在先,自己不过是还击而已,无须有愧。况且……况且他还是食人妖,千百年来不知谋害了多少性命,血债血偿都不为过,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可不知为何,望着他孤清的神色,怀罪会莫名歉疚。
虞清远很快移回目光,似是无碍了,看着她说:“我的伤疤已经够多了,如今有一个属于你的疤,反而是佳事。”
两人一东一西,林立于房间两侧,隔着遥远的烛火,仿佛一朵花残破的两半,血腥气取代花香,淡淡地流浪在屋子里。
世间良多孽缘,皆在生不逢时。虞清远的眼尾在沉默中渐渐漫上潮气,鼻尖也沾染涩意。隔着水雾,他举目无言,隐秘地端详她。
时至如今,他仍奢望着,如果……如果她能早些来,如果没有比祁,如果自己不是白牡丹,如果自己不是妖族,如果自己生在冥界……如果没有那么多既定的缺憾,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遂心意的如果,是他不肯折服,想要贪图一个完满的结果,才沦落至今日。所谓造化弄人,天注定要他不得善终。
最后,是虞清远先跨出的第一步。
“如果,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你会不会多爱我一点?”
他走近她,眼神中掩映着温良的夜色,步子轻得没有声息。而怀罪才从方才的桎梏中逃脱出来,咽了口干沫,下意识后退。
虞清远脚步一顿,他已然知晓了她的答案。抬眸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瓦解了,未几,抬步重新向她靠近。
而怀罪身后抵着一方深墙,已退无可退。
“我不难过,”他声音轻如落叶,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世事早有结果,妖族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爱,我这一遭,不过是成全自己一场虚无缥缈的梦罢了。这场梦做得太久远,太荒唐,如今梦醒,该看着你离开了。”
他说着,目光望进怀罪的眼眸里,而沾染血色的衣衫随之拂起,良玉之手默默攀上玉青色的腰带,一点点解开扣结。
没了束缚,素衫很快松散开来,腰带解落,被他信手扔在了地上,溅起清浅的闷响。
怀罪抵墙而立,紧张地看着他:“你,你做什么?”
虞清远眼底滑过一丝动容,定定地应她——
“我说过的,在这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60. 怒(23)
随着话音弥散,虞清远身上的衣衫也一件件褪下去,很快,露出宽阔精瘦的胸膛——
薄衫之下,是无数密密麻麻的伤口,虫豸般虬结纠缠,如鞭笞,如刀割,如斧凿,一重叠一重,触目惊心,浑身上下已不剩多少好皮肉。
视线正中,是方才碎玉划出的狭长伤口,殷红刺目,仍在不知疲倦地弥漫着血色。
怀罪屏住了呼吸,重新看向他。
虞清远压着声:“吃人是禁术,修为涨得快,损耗也大。每吃一个人,身上便会落下一道拓印,昭示着我的报应。千百年来,我作恶多端,害人无数,我的伤疤,皆是咎由自取。”
他笑了笑,眉宇间有苍白的荒凉,像是早已料到今日。
“我决定得了禁术的开始,却无法决定它的结束。天地之大,不会有人爱我,妖族的身份注定我要终生囚困于此,以旁人的死延续我的生。”
他的喉结无声滚了滚,月夜里,漆黑的眼眸如映落光泽的金石,目光始终落在那张日思夜念的脸上,长久地不肯移开半分。
或许这是最后的凝视了,今夜之后黄粱梦醒,他再也无法像如今这样,想见便可以见到她。
“既如此,”察觉到他没有恶意,怀罪便也不再那样警觉,抿了抿唇,问,“当初为何要走上修习禁术这条路?你后悔过吗?”
后悔?
寂寂无声的长夜里,虞清远也曾多次伏于窗台,沉默地思量过这个问题。
一千五百年前,龟公将他灌醉,用卑劣的法子逼着他破苞。纵使过了很久,他仍记得,那天的夜色很好,无风无雨,屋内香意正浓,红烛罗帐,一切似乎都很完满。
可同样也清晰地记得,床榻下自己破败的白衣,凌乱的情欲气,周身薄红的吻痕,转过头,身边卧着一位年老肥腴的陌生人。
顷刻间,夜幕碎裂,心绪坍塌,他这不幸而绚绮的一生的开始,自那时便注定了。
天地造物钟灵,白牡丹完美躯体的第一道伤疤,在心口,是自己刺的。可他没能死成,利益牵系,龟公自是舍不得他死。后来,他挂牌无数,待客无数,俨然沦为了供人泄欲的躯壳,兜兜转转五百年,才得知当日被骗的真相。
五百年前,他就已经死过一次,五百年后无意中得知原委,死了第二次。
再后来,他修习了禁术,灵魂凝结成的第一道伤疤,来自于龟公的亡灵。
“做便做了,不会因为一句后悔而重来,也不会因为一句后悔而减轻我的罪业。”虞清远凝望着她,眼睛里闪着潺潺的光,“怀罪,你执掌冥界,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才是啊……”
这么多年,死于牡丹衫下的,不乏冤魂,更不缺贪慕财色的欲求之人。逝者已逝,多说无益。
“有区别的,区别在于你的本心。”怀罪很认真地对他说,“有悔意才会有改意,有改意就代表你本质不坏,日后还有机会往生的。”
冥府千千万万的地狱里,关押着无数厉鬼恶鬼,那里刀山火海,日日饱受折磨,往生是他们最大的夙愿。
可虞清远却嗤笑一声,定下来,沉默地探入她的眼眸。许久,淡淡道:“若势必要忘掉不想忘记的人,往生也不过是一世一世的轮回而已,又有何意义?”
他的目光深如潭水,直勾勾地望过来,却流淌着清浅的忧愁,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他不想忘记她。
可怀罪只当他又是在耍弄什么诱惑人的伎俩,扬眉加重了语气:“我在同你说正经的呐!”
她问他后不后悔。
虞清远学着她的模样抿一抿唇,扪心自问,后悔吗?他不知道。
吃人禁术让牡丹生出了花刺,可以替他扎伤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杀龟公,他不后悔。可与此同时,花刺凝成茧房,所爱之人即在眼前,再也不能好好抱一抱她了,这成了困顿一生的桎梏。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沉着声看她:“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的。”
气氛一时静默,谁都没有再说话,晚风不安分地探窗进来,不留神熄灭了屋内最后一盏烛火,使本就黯淡的房间霎时昏暗,夜色潮水般细细涌来。
虞清远很容易满足,就像他贪恋于这片刻的安宁,无人来扰,真真切切地只有他和她,星光透过云层的那一刻,空气都是舒服的。
求而不得的人,往往只能以幻想来宽慰自己,虞清远就曾经做过一个很美的梦。
在梦里,陪在怀罪身边的人是他,她看向他的目光永远纯澈透明。他们常常一同出游,吃到好吃的东西,她会第一时间与他分享;看山看水时,会笑盈盈地倚着他谈天说地;惊慌害怕时,会下意识靠近他,攥紧他的衣袖;会在寒冷的夜里毫无顾忌地与他同衾,头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在那个梦里,他完美地代替了比祁的位置。
可长夜总要退去,大梦总要醒来,一切总会有结果。
“食人妖吃人,未有竟时,这么多年,我也倦了。所以……”他最后看了看地上那滩破碎染血的玉像,转过头来时言语很平静,眼尾却不为人察地蒸腾起潮气,弥漫着湿红,“冥王大人,你爱世人,爱厉鬼,如今,也救赎一回我吧……”
夜色幽深,月光吞没了他,他的皮肤映着银色的光泽,衬得那些密集的伤疤分外刺目,如细密尖锐的獠牙,将他裹挟其间,一点点碾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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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不蹙眉,不喊疼,只将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她眼底——躯体在此,灵魂在此,性命在此,所有的罪孽,听凭她处置。
光影斑驳,栖停在怀罪的半边面庞上,将一代冥王的宝像凝结得既晦涩又纯净。她看着他,缓缓抬起洇着鲜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覆在了他眉宇之间。
虞清远阖眸,顺从地承受着独属于他的救赎。
浓厚无尽的夜色,男子伤痕累累的躯体,女子血流如注的神明之手,在相互触及的顷刻间,光芒骤起,如水滴入海,向外寸寸漫透,很快照亮了整座牡丹高楼。随之迸裂的,还有无数亡魂啸叫的声音,沸反盈天,振聋发聩。
食人禁术,以自身为器皿,以疮疤为封印,将灵魂尽数压制于躯体之内,故而寻不到尸首,也探及不到阴间鬼气。
灵魂冲破禁制,霎时涌出身体。怀罪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震撼,只知满天光华映亮了她的眼眸,袭集的狂风搅乱了她的发丝。她张眼仰看,望见无数亡魂争先涌出,于头顶上空盘旋呼啸,如雷霆万钧滚滚奔游,生生不息。
诡谲的光芒照亮一方天地,将黑夜勾画为绛紫色的深渊。幽冥的嘶吼不绝于耳,那一刻,身处无间,恍若万物皆是混沌的。怀罪望着头顶,手上的伤口也顾不上愈合。灵力催动之时,还有鲜血汩汩流出,艳红的血顺着指骨蜿蜒蛇行,一点一点渗透入衣袖。
“囚困千年,缘生缘灭,如今得见天日,自当散去吧!”
话音落,她另一只手拈起诀,推出一道金色的法印,缓缓推向头顶翻涌啸闹的亡魂中去。
法印触及灵魂,立时弥散作千万灵光,与罪业相交融,凝为光艳的一片。
生前,这些生者未能抵御诱惑,沦为欲望的阶下魂。身后,他们与弑者彼此依存,相互折磨,如今各自解脱,万事也终有了结局。
比祁姗姗来迟,便是于此时才抵达牡丹楼的。夜深至此,一切尽已尘埃落定,两人隔着万丈光芒遥遥相望,怀罪看到他驻下脚步,于门外轻点了点头。
犹如一句细微的夸赞。
怀罪心中开怀,转回头,凝神继续渡亡魂入阴间。
每涌出一道亡魂,虞清远身前的疮疤便少一道。很快,灵魂散尽,伤疤褪去,牡丹花无瑕的躯体再一次重现于世,却仍余两道伤痕,一在心口,一在肩颈,消弭不去。
禁术既解,修为也尽数消散,虞清远被融进微茫的月色里,慢慢萎靡成本元,凋零回一捧纯洁的白牡丹。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灵识初开之时,便是以此面貌入世间的。
很久很久之后,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一切业已物是人非。
61. 怒(24)
从牡丹楼出来时,月色正当头,云层堆叠于西天,将星光月光晕染成亮暗分明的雪缎。
怀罪出了门,一眼便望见比祁,他正背身仰看夜幕,静坐在石阶前等她。
大事已毕,心中松快,怀罪第一次觉得,今晚的景致还算不错。故而提起衣裙,踮着脚悄悄溜到比祁身后,在他左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比祁果然上当,朝左看了看,没见到人,怀罪则笑嘻嘻地从右边探出一双眼睛——
“我在这儿!”
比祁欣然地歪歪脑袋:“都结束了?”
“那当然,”怀罪依着他坐下,骄傲地宣称,“我出马请君放心的咯!”
比祁眼光毒得很,一下就注意到了她那只满是血的手:“虞清远伤你了?”
表面看着有些情意,没想到背地里下手还挺狠——他暗中唏嘘。
怀罪低头一看,这才想起受伤的事,当即把手举到他面前,犹如展示一件难得的宝贝,眼角眉梢尽是喜色:“你看,这下我和你一样,也流血了!”
“幼稚……”比祁半斤对八两地呛她,扣住她的手,翻转之间伤口便痊愈了,却又不肯松,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
“哎,我还没来得及欣赏呐……”
怀罪似乎还有些可惜,跷着脚吹着风,黯然地盯着恢复如初的手背。不过能以此为由,趁机拉拉小手似乎也很不错。她向来藏不住心思,脸上笑意渐深,正欲握得紧些,谁料下一刻比祁便很不解风情地松了手。
但他的手也没闲着,绕过来勾住她的脖子,不紧不慢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饴糖。
甜味很快漫上舌尖。
怀罪眼前一亮:“今晚的糖好像特别甜。”
“了却一桩心事的冥王大人,今晚心情似乎特别好。”比祁一语道破玄机。
她佯作谦虚:“一些些吧!”
毕竟一代贤主是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哪怕脸上藏不住,嘴上该硬也得硬着。想到这儿,怀罪尽量向下压住嘴角,又在比祁身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服帖地仰躺下来。
这个角度很好,能看到比祁,也能看到天上的月亮。
“但我觉得,”她继续说,“今晚的你好像有些不一样。”
比祁的目光被引来,问:“怎么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像是郁郁不乐,又像是……怡然自得。”
“这么复杂?”他不由地发问,“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吧。”怀罪一面应他,一面把玩着脖颈上悬着的孽镜。
然而,玩了许久,迟迟没等来比祁的下一句话。她抬眼望过去,比祁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一下子没心思玩了。
“没什么,”比祁凝眸想了想,“就是忽然……感触良多。”
“是吗?”怀罪坐起身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顾不上眨,“那你想到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相当认真,如在追寻某个千古疑难的答案。比祁回望过去,相视须臾,还是笑了出来。
“真没什么!”他撑坐着,语气黏黏糊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吃饱了有些撑,多愁善感一下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怀罪点头,“我允许我的好朋友多愁善感。”
比祁称赞:“冥王大人还真是开明啊!”
“那是当然。”怀罪骄傲地站起来,很快便行云流水地伏在了他的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夜深了,比祁,我们回去吧。”
比祁目光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打量着这番不请自来的姿势。
怀罪很不心虚,抿了抿饴糖残余的甜味,道:“我方才打了好大一架,你背我回去吧。”
言毕,两手已经懂事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比祁吊她的胃口,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身体却很诚实地将她背了起来,就着苍凉的月色,一步一步向随缘客栈走回去。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说太多话。怀罪想,小屁孩向来阴晴不定,许是多愁善感的劲儿还没过,便也没有刻意扰他。
今夜的风声悦耳,贴面拂过时也温柔了很多,怀罪的脑袋伏在他肩头,安心地闭上了眼。本想着只是小憩一番,谁知竟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于客栈熟悉的床榻上了。
她坐起身,发现屋子里的萤盏未熄,身边却空空荡荡的,比祁不知去了哪里。
人呢?
怀罪才醒,本来还有些朦朦胧胧的睡意,陡见此景,立时清醒了,连忙四处张望——谁料一转头,比祁正坐于桌前,直勾勾地望着这边。
如鬼般悄无声息。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这还是第一次被他吓到——不得不说,他这番架势,与那些大半夜不睡觉,专门坐在当面唬人的鬼有异曲同工之妙。
怀罪的直觉向来很准——比祁今晚就是有些奇怪。
她鞋袜也没顾得上穿,缓步走过去,好奇地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比祁,你……怎么了?”
比祁似乎有些怔愣,目光明显比平日迟缓些,面上透着一层浅浅的酡红,神色迷离恍惚。
味道好像有些不对……
怀罪蹙眉嗅了嗅,只觉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却一时记不起来,搜寻半晌,最后在比祁身后的桌子上一看,见到了随缘客栈惯用的酒壶。
“你喝酒了?”她问。
比祁的目光追寻着她,于沉默中点了点头。
“为什么喝酒?”
在怀罪仅有的记忆里,这东西并不怎么好喝,入口辛辣,入喉涩呛,可它似乎很受追捧,人人趋之若鹜。日夜游神说这是好东西,玉京子更是酒不离手,可惜怀罪不是知音,品不出其中的玄妙。
记得池头夫人曾说,这是人间的孟婆汤,喝了它,就能短暂地忘记痛苦和烦恼。
所以,比祁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么?
怀罪有些担心:“比祁,你怎么了?”
可是,不论她怎么问,比祁始终定定地坐着,视线擒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瞳孔中映着烛火金黄色的光泽,宛如波光粼粼的镜湖。
再问,仍不开口,只是一味沉默地笑。
许久,才开了口,酒气把他的声音染得很轻:“我很幸福。”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怀罪没太听清,比祁却没有再说,她凑近些复问:“你说什么?”
才靠近,比祁的双臂便拢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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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沉沉地伏在她身前,就着酒意低声嗫嚅:“其实,我和虞清远很像,但我比他幸运太多太多了……”
这是喝了多少,都开始说胡话了?怀罪心里一咯噔,忍不住以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须臾与自己相较,并未发现丝毫异常。
看来是纯醉。
正当她认真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比祁圈着她的手紧了紧,将她彻底锢入了自己的挟制范围。
他是无意识的,可那些带着醉意的呼吸,却真真实实地扑落在怀罪身体上,隔着薄薄的布料,沿着经脉直抵心脏。
怀罪忽然觉得浑身都跟着热了,比祁只是脸蹭一蹭,便有一股酥麻的痒意爬上肌肤,由内而外浸透灵魂。
冥冥间,她有一种□□焚身的感觉。
或许词不达意,但她一时想不出旁的形容,只觉得那是一种全然陌生而悸动的体验,紧张得脸色跟着泛了红,屏息不敢喘气。
很奇怪,也很要命。
但喝醉了酒的比祁似乎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怀罪什么也不必做,只需开开口,他便乖巧地松了手,自己去床榻上躺好入睡。
酒品比她好多了——还记得,日游神常心有余悸地说她喝醉之后喜欢掐人的脸,下死手那种。
怀罪第一次见比祁喝醉的模样,觉得新奇又好玩。
“比祁,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她侧躺在他面前,两手抱肘地正经发问。
比祁眨了眨眼,向她比了个偷偷摸摸的一。
不知为何,怀罪的声音也跟着做贼心虚起来:“一壶?”
比祁摇摇头,凑到她面前:“一口。”
怀罪噗嗤一笑,纯属没忍住。
一口?那岂不是一筷子就倒了?她自知自己酒量一般,没想到他更弱不禁风。啊,有对比才有伤害,这下心里自在多了!
她掩口吃吃笑了半天,决定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待以后找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拿出来狠狠嘲笑他一番。
喝醉的比祁如刀俎上的鱼肉,任凭黑心的怀罪指使。
她一会儿在他胳膊上躺躺,一会儿在他腰身上躺躺,一会儿又趴在胸口上,本想做个绝佳的歇息位置,却发现怎么躺都挺舒服。
这小子,果然很适合陪睡。
“比祁,吹灯。”折腾一番后,怀罪开始发号施令。
比祁便起身将萤盏吹灭,而后重新在她身边躺好。
“比祁,我想枕着你的胳膊。”
话音才落,比祁便贴心地把自己的手臂置于她脑袋下枕好。
“比祁,我冷。”
时节寒凉,被褥被踹到了床尾,怀罪本意是想让他把被子盖好,谁知话音未落,比祁便曲肘收拢,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怀罪怔了一下,他贴着胸膛拢过来,暖意一点点沁入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用。但拥抱带来的温暖有些单薄,远不如被褥来得实在,怀罪抬脚勾住一角,将锦被一点点拽过来,总算顺利盖住了两人。
啊,醉酒的比祁还真是乖啊——要不是怀罪良心未泯,真想每天给他来一筷子,不但物美价廉,伺候得还周到。
“比祁,”呼吸在咫尺间浅浅地沸腾,她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小小声说,“亲亲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