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家成了亡国皇室》
3. 第003章
原书中确实描写了亡国前的预兆。
公主撞猪,晋王醉酒,齐王高烧,皇后晕厥,皇帝炸炉,这些都有提及。
小王为了“虐”他们,已然顾不上巧合是否太多太密。
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凝重。
谢明灼没有安慰他们,反而加了把火:“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小说里写道,今年气候反常,等到四月十五,陕西、山西、河南北部突降大雪,大雪冻坏小麦,农民面临颗粒无收的绝境,无望之下愤而起义。”
“啊?”孟绮惊讶,“农民因为活不下去,所以才起义攻破京城?可是三个月时间,也太快了。”
谢明灼摇头:“不是三个月。”
“那是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河南大旱,已经流民遍野,四月的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绮皱眉:“朝廷不是赈灾了?”
“封建王朝的赈灾,懂的都懂。”谢明烁讽笑,“地方官吏中饱私囊的事屡见不鲜。”
“等等,四月十五是勺勺的农历生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孟绮突然想到。
谢明灼颔首:“书中大写特写荣安公主生日宴的穷奢极欲,与饥寒交迫的流民形成强烈的对比。”
“今天是三月廿一,还好,还有时间。”谢长锋长舒一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位子的压力,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系于一身,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担得起的。
至少他不能。
他想要的,只有一家人平平安安。
孟绮沉声道:“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错,”谢明灼表示同意,“据我所知,京师拥有不下二十万的兵力,一群手无寸铁的饥民,不可能轻易攻陷京城。”
谢明烁:“不管这里头藏着什么秘密,咱们要做的,就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三个月的寿命太短了,我还想在这里开启事业第二春呢。”
“流言,雪灾。”谢明烜简要总结。
谢长锋不禁道:“现在咱们都醒了,流言应该会不攻自破。”
“没这么简单,”谢明烁摆摆手,“只要事实发生过,流言就不会熄灭,除非出现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而且这个消息还恰好可以无形反驳前一个流言,这才完美。”
孟绮:“你是搞传媒的,你说怎么办?”
“先让我想想。”谢明烁双手抱住脑袋,闭上眼睛。
“你们说,我禅位怎么样?”谢长锋忽道,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想当皇帝的人肯定不少,就让别人当好了。”
谢明灼挑眉:“我们公司人事变动后,新上任的都会将前任的嫡系边缘化,不管谁当皇帝,我们都没好下场。”
“如果经过努力后,还是要亡国,咱们提前逃命怎么样?”孟绮提议,“背负骂名就背负吧,一家人活着就行。”
“封建时代,黑户,没田没房产,长得都还行,结局就不用说了吧。”谢明灼摇头,“我就算再力大无穷,也没法保全你们所有人。”
孟绮:“……”
“实在想不出办法,痛快过完三个月也不是不行。”谢明烜佛系得很,“我们已经死了,多活一天都是赚。”
谢明烁抬头就怼:“你想躺平自己躺去,别带上我。”
“那你说怎么办?”
“我……”谢明烁语塞片刻,无力道,“其实我有个想法,但实际执行起来,还是挺难的。”
谢明灼目露鼓励:“说说看。”
“你说的雪灾保真不?”
“小说内容保真,实际情况不保真。”谢明灼没说死,谁也不能保证穿越大神会不会跟他们开个玩笑。
“不管什么办法,灾民是必须要救济安抚的,但去年已经赈过一次,国库的钱粮肯定不够,底下的官员也不一定就按命令执行,其中涉及的问题太多了,到时候钱粮给了,灾民没填饱肚子,还是选择起义,国库空虚,养不活京城二十万兵力,恶性循环。”
谢明烁说着说着,自己先气馁了:“真要不行,还是摆烂吧。”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谢明灼安抚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赈灾也不一定要从国库掏钱粮。”
“三个省的雪灾,国库都没钱,还能指望谁来?”谢明烁还是有些悲观。
谢明灼:“富商豪绅。”
“他们会这么无私?”
谢明灼笑道:“只要能拿出来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会甘愿交易,只是可能会违背祖制礼法,文人士子又要闹了。”
“不用担心这个,搞舆论我是专业的。”谢明烁一下子打起精神,“只要有钱有粮,一切都好办。”
他压低声音:“我的想法是……”
计划得到几人一致认可。
“好了,今天的家庭会议到此结束,事不宜迟,开始行动。”谢明烁起身。
谢长锋却道:“等等,皇帝沉迷炼丹,一直对朝政不怎么热衷,而且就算我有了皇帝的记忆,那也只是记忆而已。”
他的意思几人都理解。
拥有记忆,只是获得了相关常识和人脸识别,并不能将原身的技能挪为己用。
谢长锋自认为无法胜任皇帝这个职位,他还有些担心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看穿。
谢明烁哈哈一笑:“你现在可是皇帝,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就算没穿衣服,臣子也只会夸你的龙袍真威风。”
“……”谢长锋大怒,“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明灼轻咳一声:“提醒你们一句,私下里想怎么叫怎么叫,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要注意敬称。”
四人无有不应。
金乌西坠,晚霞如绚丽的织锦铺陈在天际,天穹下的皇宫愈显宏伟壮丽。
皇子所外,内侍宫女们安静等候。
门终于从内打开。
司礼监掌印吴山青立即上前,弯下腰身等待主子吩咐。
却听皇爷身后响起陌生的声音:“父皇,这位便是吴掌印吧?”
吴山青遽然抬首,恍惚间对上青年湛然有神的眼睛,不禁脱口而出:“齐王殿下认得老奴?”
不对,齐王殿下什么时候认过人?!
*
宋游天擦黑才回到家。
他的父亲是京城大兴县知县,去年十一月才上任,一家四口都住在公廨内宅。
门房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后睁开眼,见到他,顿时醒了大半,同手同脚迎上来,满脸不可置信。
“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宋游:“……”
“不是,小人的意思是,公子怎么会回来?”门房语无伦次,“也不对,公子不是在公主府,怎么就回来了?”
宋游:“……”
“小人嘴笨,公子原谅小人。”门房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然后扯着嗓子喊,“公子回来啦!公子回来啦!”
于是,整个县衙都知道,被公主掳走的宋探花竟自己走回来了!
县衙小吏知道了,也就意味着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
宋游只觉得前十八年都没这么丢脸过。
宋知县请了自己在朝中的好友、同门、师长等人到家中商议,打算联名上书,继续向皇帝施压。
突然听人禀报说儿子回来了,不由惊愣当场。
啥?儿子回来了?
可他们的奏疏才写一半啊!
宋游顶着旁人几欲灼烧自己的目光,硬着头皮踏入正堂,向父亲等诸位长辈告了礼。
“游哥儿,你怎的回来了?”宋知县仔细打量他,见他衣衫整洁,不似受过虐待,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干巴巴道,“回来就好,你受苦了。”
宋游:“……”
想到方才临近正堂,他们激情澎湃打算大干一场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
大概是因为中断了他们难得的可以向强权说不的伟大宏愿,所以他们显得不那么惊喜。
宋游自嘲一笑,平白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游哥儿?”
宋游告退:“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乾清宫里,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吴山青侍立在旁,余光望向优雅享用晚膳、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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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谈笑风生的齐王殿下,震惊与困惑不断在心中翻涌。
不是说齐王落水高热吗?高热还能将傻子变成正常人?
为齐王诊治的似乎是张御医,莫非他们先前都小瞧了张御医?
“吴山青。”谢长锋根据计划吩咐道,“去把叫钦天监监正叫过来。”
钦天监负责观察天象,制定历法,相当于后世的国家天文台,监正就是天文台台长。
他们每日都要观测气象,进行记录,汇总后上报,若遇异常天象,也要及时上表。
朝廷举行重要庆典,或做出重大决策前,都会叫钦天监测算吉凶。
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内容囊括天文科学与星象玄学。
时人很吃玄学这一套。
钦天监监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须发皆白,身材清瘦,穿着五品青袍官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
他来时,晚膳结束,盘碟都已撤下,谢长锋在明间正襟危坐,其余四人也都大大方方坐于左右。
监正恭敬跪地:“微臣楚钧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千岁,晋王千岁,公主千岁。”
“不必多礼,起来吧。”谢长锋习惯性客套一句,“晚膳可用了?”
楚钧在朝中一直都是工具人,别人结党营私都不带他玩的,更别提得到皇帝垂青。
此时皇帝私下召见,又关切晚膳用否,直叫他激动含泪。
他方才请安,特意说出自己的大名,就是担心皇帝连他姓什么都忘了。
“臣已用了,谢陛下关心。”他起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谢长锋震惊了,他没说什么啊,怎么就哭了呢?
他默了默,又问:“楚卿,朕叫你来,是想问你,近日天象可有异常?”
楚钧脑子高速运转。
今日天家尽皆昏迷,市井谣言四起,陛下叫他来肯定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
他当即朗声道:“回禀陛下,臣近日观测天象,发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又兼河清云庆,实乃祥瑞之兆啊!”
五人:“……”
要不是有小说剧情指引,他们恐怕都要信了。
当然,楚钧的回答正是他们想要的。
“好!好!好!”谢长锋连声道好,抚掌大悦,“楚卿不愧是监正,确实精通天文星象,朕要赏你。”
楚钧忙跪地:“臣惶恐,此乃臣分内之事,臣愧对陛下赏赐。”
“朕说赏你就赏你,就赐你黄金百两吧。”
“微臣叩谢隆恩。”
谢长锋起身离开座位,亲自将他扶起,极为倚重道:“朕今日遇到一事,却不知该喜该忧,爱卿可愿为朕解惑?”
“能为陛下解惑,臣万分荣幸。”楚钧不禁热泪盈眶。
“明烜,你过来。”谢长锋招招手。
谢明烜配合走近,在其身侧往后站定。
“楚卿,你看齐王如何?”谢长锋面带微笑。
楚钧依言仰首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后退两步,胡子都在颤抖:“璞玉浑金,齐王殿下这是洗去了昔日尘埃,历经世间百态,已然脱胎换骨了啊!此乃天降祥瑞,大喜啊!”
众人:“……”
谢长锋绷住脸皮,继续道:“你说得没错,今日朕昏迷之后,恍惚中竟似见到了道仙,道仙言朕与道法有缘,因肩负人间重任,遂助朕积攒功德,不仅为齐王开了智,还给了朕一些预警。”
“原来陛下、娘娘和三位殿下突然昏迷,是因道仙入梦,齐王殿下高热,也是因道仙点化开智,臣给陛下道喜了。”
楚钧非常上道,顺着皇帝的意给皇室昏迷一事定了性。
至于齐王殿下到底是怎么清醒的,谁又会去追根究底?
比起其它原因,显然是“道仙开智”更能让百姓接受并信服。
见皇帝面色愈发和煦,楚钧再接再厉:“不知陛下说的道仙预警,又是什么?”
“唉,朕正是为此事忧心。”谢长锋说出他最为关键的一句台词,“道仙说,四月中,天降大雪。”
楚钧目瞪口呆。
陛下,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4. 第004章
谢长锋召见楚钧,并未避着宫人。
听到他的话,包括吴山青在内的宫人全都不敢置信。
四月都已入夏了,怎会天降大雪?
楚钧正在跟自己平生所学作斗争。
拍马屁他信手拈来,可涉及民生,他不敢妄言。
还是吴掌印更机敏,附和道:“怪不得皇爷方才食欲不振,原是为百姓忧心,不过有道仙提前示警,想必能最大程度减少灾祸,挽救更多百姓。”
方才吃得很香的谢长锋:“……”
楚钧回过神,忙道:“既有预警,便可破灾,陛下小心龙体,不可忧思过甚。”
“大伴和楚卿言之有理。”谢长锋叹道,“离四月十五,不远了。”
“皇爷莫要多思,待明日朝会再议不迟。”吴山青转移注意,“对了,威宁侯及其次子还在金水桥南跪着,皇爷要如何处置?”
谢长锋愣了一下:“他们跪着作甚?”
原身有罚过他们吗?没有吧?
“是来请罪的。”吴山青小心解释,“白天冲撞荣安公主的猪群,是其次子养在田庄的。”
五人:“……”
事关女儿,谢长锋也不好说不处置,但他确实不清楚怎么处置合适,遂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冷静道:“去叫他们过来。另,皇子所一应侍从看顾齐王殿下不周,致齐王落水,全部罚俸半年,杖责十下。”
吴山青略感惊讶,见皇帝没有不悦,甚至还连连点头,遂恭敬道:“老奴遵命。”
等待威宁侯父子的间隙,谢明灼挥退楚钧和一应宫人。
乾清宫灯火煌煌,照亮几人心事重重的脸,烛芯噼啪几声,也无人在意。
谢明灼挑起话题:“书中写,起义军攻打京城时,威宁侯一家拼死守城,全都为国捐躯,女眷也不例外。”
“忠臣啊。”谢长锋感叹。
“嗯,用悍不畏死的忠臣与贪生怕死的炮灰五人组形成强烈的对比。”
四人情不自禁抹了把脸,虽然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但还是感到一丝丝羞愧。
“小王是有多恨咱们?”谢明烁简直无法理解,“咱有刨过他家祖坟吗?”
谢明灼继续道:“不仅如此,撞猪事件后,公主羞愤之下,重惩威宁侯次子,在午门外杖责百下,令其半身不遂。城破之日,叛军冲入威宁侯府,他不堪受辱,拖着残躯,与几个叛军同归于尽。”
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书上的文字冷冰冰,一旦具化在鲜活之人的身上,就变得格外惊心刺目。
谢明灼缓声问:“你们说,此人该不该罚?”
“勺勺,这件事你是苦主,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评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都支持。”孟绮第一个表态。
谢长锋随之附和:“没错,一切以你意愿为准,我们相信你。”
“我不擅长这些。”谢明烜也道,“都听勺勺的。”
谢明烁皱眉分析:“想要保全皇室颜面,就不得不罚,但客观来讲,猪群冲撞只是一个意外,陆二最多算是有点小过失。这里面的度确实不好把握。”
若皇室轻轻放过,那以后谁都能来一下“意外”冲撞公主或其他宗室。
既要体现皇室威严,又不能真把人打残,还得叫被罚的人牢记教训且心服口服,这个问题着实难办。
谢明灼气定神闲:“等人来了再说。”
片刻后,吴山青领着威宁侯父子入内。
威宁侯年近五十,生得并不过分高大魁梧,整个人精悍有力,即便在外跪了小半日,也不见丝毫疲态。
其次子未及弱冠,比他高了半个头,穿一身圆领窄袖戎服,比起相貌粗犷的父亲,眉目更加英挺俊朗。
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罪臣陆平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千岁,晋王千岁,公主千岁。”
陆二也口呼“罪民”请安。
这是谢明灼的主场,谢长锋四人都不作声。
皇帝不出声,威宁侯父子愈发忐忑,叩在地面的脑袋根本不敢抬起。
室内沉寂无言,气氛凝重,一旁侍立的吴山青也不由额角冒汗。
谢明灼不咸不淡开口:“威宁侯何罪之有?”
顾不得问话的是谁,威宁侯恭敬回答:“小儿顽劣,实乃罪臣教子无方,这才不慎冲撞了公主万金之躯,臣罪该万死。”
认罪态度良好,也很护崽,谢明灼对他印象还不错。
“陆二,你又何罪之有?”
陆二额头枕在坚硬的地面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现在的头脑极为清醒,他睁大眼睛盯着地板的缝隙,声音闷在臂弯里。
“罪民未能及时发现猪圈缺口,致使猪群跑至官道,冲撞了公主,此事都是罪民一人之过。”
谢明灼消化了原主的记忆,被猪群冲撞的画面浮出脑海,惊慌恐惧的情绪都已不见,反而是猪群肥硕的身影愈发清晰。
这猪养得都能跟后世的猪媲美了。
在启朝,猪肉是贱肉,常见于寻常百姓的餐桌上,达官贵人很少食用。
今晚的御膳里,也都是以羊肉、鱼虾为主,不见半点猪肉。
精心饲养过的猪肉,其美味是其它肉无法替代的,且猪肉的营养价值同样不低。
谢明灼不由问:“你在田庄养了多少头猪?”
威宁侯父子:???
不是要降罪吗?怎么还问起猪来了?
陆二老实回答:“成年猪八十二头,小猪仔十七头。”
“你养的猪均重多少?”
“约二百斤。”
启朝一斤十六两,换算成后世的计量,均重在三百二十斤,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水平了。
“寻常人家能养出多重的猪?”
陆二愣愣道:“罪民、罪民并不清楚。”
“殿下,老奴倒是有些经验。”吴山青接了话头,“老奴儿时家中也养过猪,过年宰猪称重,也就一百四十多斤,村里养得最好的不过一百六十斤。”
“哦?这么说陆二的猪养得确实不错?”
“是这个理儿。”
谢明灼再次看向陆二:“你出身勋贵,为何要在田庄养猪?”
“罪民喜欢养猪。”
俯跪的威宁侯脸皮一抽,恨不得跳起来把这臭小子狂揍一顿。
养猪养猪,成日就知道养猪!现在养出事儿来了吧!
谢明灼斟酌片刻,道:“你虽非故意,但也有失察之过,出去后领十板子;田庄的猪尽数罚没充公;你有如此高超的养猪技艺,不能埋没,待伤养好,就去官办养猪场当个猪倌。你可服气?”
众人:“……”
十板子是小事,当猪倌是大事啊!
威宁侯次子在田庄养猪本也不是丢脸的事,人人都有癖好,正常。
可要真成了“猪倌”,那会被全京城的勋贵子弟耻笑的。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深刻。
陆二倒是能屈能伸:“罪民叩谢殿下宽恕。”
“至于威宁侯,养猪本也不是什么顽劣之事,算不得教子无方,都起来吧。”
威宁侯父子叩谢起身。
来之前他们还担心,以公主的脾性,说不定会狠狠惩罚他们,就算不死也会脱层皮,未料竟是小惩大诫,也算意外之喜。
猪倌就猪倌吧,没什么大不了。
吴山青适时提醒:“殿下,朝廷的养猪场已经废弃多年,以往的养猪场直属于顺天府,如今养猪场重设,是否还由顺天府监管?”
官办养猪场的目标群体不是达官贵人,而是京城寻常百姓。
京城人口上百万,每日对肉类的需求量极为庞大,虽有私人养猪场,但根本无法满足日常所需。
官办养猪场既是为了缓解肉类供应压力,也是为了给官府创收。
而且一头猪一年能产几千斤的猪粪,这些猪粪都能为养猪场带来颇为可观的收益。
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猪场的收益年年缩水,官府入不敷出,只好废弃猪场。
谢明灼沉思片刻,道:“并入上林苑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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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监虽是中央官署,但实际上职责是管理皇家园林,下属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
冠上“皇家”二字,自然是为皇家服务。
养猪场的猪肉是面向京城百姓的,听起来似乎不合规制,可在场之人无一反对。
“陆二,养猪场虽并入上林苑监,但养猪场的一切事宜都只向我汇报,给你三日时间,制定出一份详细的养猪场经营计划。”
“罪民遵命。”陆二大着胆子道,“敢问殿下,罚没的田庄猪群,是充入新设的养猪场,还是另有安排?”
谢明灼温和道:“你有想法,但说无妨。”
威宁侯很想用眼神敲打儿子,行事不要这么莽撞,只要听话就行了,可惜皇帝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们父子身上,根本没法使眼色。
“罪民以为,未成长的优良猪仔、成年种猪和繁育能力高的母猪可以迁入新猪场。”陆二回得相当实诚。
谢明灼答应了:“田庄的猪群先不动,三日内,由你亲自挑选猪群迁入官办养猪场。”
“多谢殿下!”这四个字说得真心实意。
“领了十板子就回家去吧。”
“微臣告退。”
“草民告退。”
已近亥时,谢长锋的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天过得着实惊心动魄,不仅生理上辛苦,精神上也累得够呛。
“皇爷可要就寝?”吴山青放低声音。
谢长锋用眼神询问孟绮和谢明灼,家里大事上都是她们俩做主,尤其是谢明灼,成了“谢董”之后,信服力愈发显著。
一般找她商议的事情,最后都能办得漂漂亮亮的。
平日在家,他想睡就睡,可在这里,他不敢随随便便就跑去休息。
谢明灼既心疼他又觉得好笑,起身道:“父皇明早还要参加朝会,您和母后早些休息。”
“好好好。”谢长锋眼睛都要闭上了,还不忘交待,“天黑,路不好走,老二和荣安留下,跟老大一起宿在皇子所,明早一道去朝会。”
吴山青眉心微动,余光掠过荣安公主,齐王和晋王是皇子,参加朝会合情合理,公主素来是不被允许的。
皇爷难道是困迷糊,说错话了?
从乾清宫到皇子所不算远,三人没有乘坐步辇,并肩走在幽深的宫道里。
随侍的宫人被打发到远处,听不见他们谈话。
谢明烁提着灯笼道:“比我跑一天新闻还累。”
“确实,我宁愿连续做一个月实验。”谢明烜难得赞同他。
哥俩灯笼撞了下,以示击掌。
“铁柱,你在想什么?”
谢明灼幽幽道:“我在想,你再叫我‘铁柱’,我该揍你哪边脸。”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谢明烁缩了一下肩膀,“这宫道怪阴森的,我害怕。”
谢明灼提起灯笼照亮宫墙,墙体历经百年风雨侵蚀,已现层层斑驳,上面似乎有细钗或指甲划过的痕迹,很淡很浅,却无端叫人头皮发麻。
这里是权力最为集中之地,却又是掌权者的牢笼。可在这个时代,没有权力就意味着没有反抗的筹码。
囚笼里的鸟雀,刀俎上的鱼肉,孰优孰劣?
“大哥,二哥。”她轻声问,“如果破了亡国危局,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谢明烁不假思索:“当然是成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传媒大亨!”
“带领专业团队,攻克一个又一个科技难题,改善本朝百姓生活,造福大众。”这是谢明烜的理想。
谢明灼弯起唇角:“你们一定能成功。”
“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想……”谢明灼仰望星子密布的夜空,“我想请一个文夫子和武师傅,充实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哥俩对视一眼。
“勺勺,哥以后的项目资金全靠你了。”
“铁柱,哥以后的报纸能不能风靡全国也靠你了。”
谢明灼一拳砸过去:“说了别再叫‘铁柱’!”
5.第005章
辛酉年三月廿二,春寒料峭。
朝臣午夜起身,穿过清冷寂静的街巷,于寅初准时抵达午门外等候。
至卯时初,宫门开启,群臣列队而入,至奉天门参与朝会。
对于朝臣而言,这是稀松平常的例行公事,他们大部分人只需要注意仪表谈吐,以免被风宪官揪住小辫子弹劾几句。
可对昨天才穿来的谢长锋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面试,面试官还是全国最为顶尖的政治精英。
为了稳住心神,他选择跟家人抱团取暖。
丹陛下有老大和老二,御座旁另设凤座,是皇后的位置——书中写皇后干政弄权,不顾群臣反对,偏要在朝会设座。
很符合人设,也恰好方便孟绮行事。
谢长锋本想让谢明灼也立于朝堂上,但谢明灼拒绝了。
她有自知之明,眼下她连奏章都看不懂,更遑论参政议政。
在有足够的底气前,她不会去挑战朝臣的底线。
在朝臣眼中,皇子再不学无术,都有资格站在大殿之上,公主再学识渊博,都不能涉足朝会。
不过,公主不能上朝,内侍可以。
她穿了一身低调的内侍服,寻了个视野不错的角落,站在这里,可以观察到大部分朝臣的言行。
文武朝官,左右分列。
锦衣卫指挥使率大汉将军,于丹陛左右肃然而立。
入朝时,皇帝还没来,群臣只看到前头站着两人,背对他们,皆着亲王常服。
除皇爷一脉和宗人府那几个宗室,京城已经没有其他亲王郡王。
宗人府掌管的是皇家事务,一般不参与朝政,不会出现在朝会上。
这二人其中定有一位是晋王,另一位总不能是齐王吧?
众所周知,齐王是个傻子。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范文心,在同僚的怂恿催促下,不得不上前寒暄。
当然,他自己也很好奇。
“微臣拜见晋王殿下,殿下近来可好?”他的语气恭敬却不拘谨,盖因他和晋王有几分师生情谊。
谢明烁闻言回头,一群大臣齐刷刷看过来,皆目光灼灼。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我好得很,范学士别来无恙?”
“老臣无恙,多谢晋王殿下关心。”他捋着胡须,呵呵笑着,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谢明烜。
谢明烁看见了,但憋着不说。
朝臣们好奇得抓心挠肝,恨不得立刻揪着晋王的衣领问个清楚。
在场之人眼神交流,竟无一人见过那位亲王。
没等他们猜个明白,帝后驾临,朝会开始。
朝会的内容大致分为三个部分:新鲜的重大国政、悬而未决的国事、弹劾弹劾以及弹劾。
其余问题,一般由皇帝召几个重臣开小会商议。
三月中旬殿试刚结束,朝廷新增一批新鲜人才,天下也安定太平,除了天气反常了点,没什么新鲜事奏表。
悬而未决的事情有是有,但都不太重要,写在奏本中便可。
于是几个善拍马屁的官员,开始口吐锦绣文章,极尽华丽之辞藻,高赞如今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谢长锋:“……”
三个月后叛军就打过来了,还太平盛世,下去吧你!
他大手一挥,不耐烦道:“这些空洞乏味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朝臣噤声,左右瞅瞅。
赞美的话不能说,那就只剩下弹劾。
弹劾谁呢?
昨日已经写好了弹劾公主的奏疏,未料公主意外放了宋探花,这口气只能先憋回去。
一人忽地出列,四十来岁,胸前绣着獬豸补子,举起笏板道:“启禀圣上,臣有本奏。”
谢长锋来了点精神:“说。”
“臣要弹劾河南都指挥使宗震!”
朝堂嗡然一瞬,又平息下去,等待他的下文。
朝臣余光纷纷探向威宁侯陆平。
陆平身负侯爵,同时担任正一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看似位高,实则权低。
本朝初期,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实权在握,但后来权力被兵部分割,如今只是一个虚职,五军都督府也成了武将勋贵集团的“养老”之地。
而河南都司,就在中军都督府的辖区。当然,如今的都督府已管不到河南都司,河南都指挥使不管做了什么荒唐事,也跟都督府无关。
可谁叫宗震是陆平的妹夫呢!
陆平心头一跳,昨天刚跟陛下、公主请了罪,今日怎又出了幺蛾子?
宗震这老小子到底干了什么!
谢长锋问出众人心声:“哦?宗震干了什么?”
“回陛下,宗都指挥使罔顾兵部指令,私自招募兵马,在各处卫所兴风作浪,骚扰河南各地城镇,致使民怨沸腾,百姓永无宁日!”
众人一听,不由都惊了。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造反哪!
谢长锋对“造反”相当敏感,难道叛军这时候已经成势了?
不对,叛军的主力是农民,而这个御史却说宗震的兵搅得百姓不得安宁。
有些矛盾。
没等他想明白,又有一人跳出来,愤慨道:“宗震这是存了什么心思?!莫非还想打着镇压流民的旗号满足他划地为王的勃勃野心?!”
“廖侍郎慎言。”陆平出列,冷静道,“此事前因后果尚且不明,恳请圣上下令彻查。”
弹劾的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蒋奎,附和的是兵部左侍郎廖海。
廖海立刻驳斥:“威宁侯这是不相信蒋御史?”
“空口无凭,何以定罪?”
“谁说下官没有证据?”蒋奎一掏袍袖,双手捧举奏本,“陛下,去岁河南大旱,流民暴动,宗震便以镇压流民为由,增募各地卫所营兵,难道河南卫所的兵力还不足以镇压区区流民?”
陆平:“蒋御史别忘了,去年北狄叩边,固原镇兵力不足,兵部从河南抽调了部分兵力,当时宗震向兵部请示过,兵部也批复同意。”
“可镇压流民后,兵部就令其裁减兵力,宗震却依旧以镇压流民为借口,多次抗令不从,威宁侯,你还要护着自己的妹夫吗?”
“如果确有流民,为何不能募兵镇压?”
“陛下仁慈,当时下令开仓放粮,如今哪还有流民?”
谢长锋:“……”
他用眼神跟孟绮交流:老婆,我头好疼啊。
孟绮也很无奈:同样头疼中。
二人目光不禁投向阶下,与两兄弟对上。
对啊,还有一个大招没放呢!
谢长锋轻咳一声,止住蒋奎的喋喋不休,问:“齐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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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如何?”
大殿霎那间针落可闻。
齐王?什么齐王?齐什么王?
齐王不是待在皇子所里无忧无虑地吃喝玩乐吗?
谢明烜只好出列,在众臣震惊迷茫的目光中,一针见血道:“回父皇,儿臣认为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前去调查事实真相。”
众臣:“……”
齐王不仅会说话,还会出言讽刺了?!
连蒋奎和廖海都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谢长锋欣赏完众人的神情,端肃道:“此事朝后再议,还有没有要奏事的?”
“皇上,齐王恢复神智,实乃我大启之幸。”礼部尚书范文心出列,“不知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
谢长锋龙心大悦:“可不是什么神医。”
“那是?”
“此事不可张扬。”谢长锋故意吊他们胃口,“行了,既然无人奏事,就先退朝。”
他越是藏着掖着,这些人的好奇心就越旺盛,等到他们使用各种手段挖出“事情真相”时,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昨夜他召见钦天监监正的事肯定瞒不住,这些人发现端倪,定会找楚钧问个清楚。
相信不出一天时间,他们就都能知晓“道仙入梦”、“道仙开智”、“道仙预警”的事迹。
奉天殿内,一家五口挥退所有人,再次开启家庭会议。
“勺勺,书中有没有提宗震的事啊?”谢长锋急忙问。
谢明灼颔首:“提过。朝会弹劾后,皇帝下令召宗震回京接受调查,宗震不得不从,却在回京途中意外身亡。”
“他没理由造反啊,”孟绮道,“河南距京师不远,就算他攻占京师,名不正言不顺,只要是姓谢的藩王,都能号令勤王。”
这么点地盘,都不够藩王们分的。
谢明烁直言:“叫锦衣卫去查啊。”
“锦衣卫要去,新的监察御史也要派遣,一个在暗,一个在明。”谢明灼说,“不仅要查河南都司,还要查兵部。”
现在不能偏听偏信,必须要拿到确切的证据。
锦衣卫作为皇帝直属特务机构,可信度相对而言要高一些,当然,这也并非绝对。
“离雪灾只有二十三天,咱们真的来得及?”谢长锋垂头丧气,“时间太紧了。”
谢明灼笑着安抚:“不必太紧张。陕西、山西去年无灾,收成还算可以,家有余粮,撑几个月不成问题,但三个月后面临繁重的夏税,问题肯定会爆发。最关键的是河南,河南去年无收,百姓本就没有存粮,一场雪会彻底断绝他们的希望。”
“没错,当务之急是安抚河南百姓。”谢明烁正色道,“我跟过几次救灾报道,对救灾有点心得,不如写出来,大家再根据具体国情改进一下?”
“太好了。不过,河南目前局势复杂,救灾工作不好做。”
宗震私募兵力的事情不查清楚,救灾工作无法顺利开展。稍有不慎,好不容易弄来的粮食,会进入叛军的口袋。
“勺勺,我知道你有主意。”孟绮望向谢明灼,“你尽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我信不过别人,”谢明灼故意吓唬他们,“我想亲自走一趟河南。”
“不行!”四人异口同声。
谢明灼:“……”
果然,说好的都听我的呢?
6.第006章
半日后,“道仙入梦”一事传遍衙署,并向坊市迅速蔓延。
齐王殿下突然开智,成了最具说服力的证据。
“皇室无德,天降灾厄”的谣言不攻自破。
有不屑鬼神之说者,也有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天降大雪”,到底令一些忧心国事的官员提心吊胆。
皇帝刚用完午膳,便有大臣求见。
“皇爷,昌阁老、户部袁尚书、兵部廖侍郎和都察院蒋御史在殿外等候召见。”吴山青隔着一扇门禀报。
谢长锋欲哭无泪,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美术研究者啊,并不想跟这些大臣们玩心眼子。
“勺勺?”他满眼苦涩,望向谢明灼,要不是条件不允许,真想立刻禅位。
朝会时,谢明灼已对三品以上的官员有了初步的印象。
“叫昌蔚、袁观德进来。”
吴山青已经习惯荣安公主发号施令,只迟疑一息,未见皇爷开口,便领命而去。
谢明灼没让老爹在朝会上亲口解释“道仙入梦”,一是为了不让皇帝跌份儿,二是为了给自己腾出半天的整理时间。
朝臣们忙着打听秘密,谢明灼则和家人商议救灾计划,总不能面见这些精英时毫无头绪、脑袋空空。
商议计划的同时,还秘密调遣锦衣卫,一支前往河南暗查宗震,一支调查兵部官员。
昌蔚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留着半长的山羊胡,看起来并不显眼。
但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现任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还有太子少师的荣衔加身,是大权在握的内阁首辅。
见到一家五口都在,他也不露讶色,恭恭敬敬行了礼。身后的袁观德修炼不到家,愣了几息,才跪地叩首。
“起来吧,赐座。”谢长锋吩咐完,就不打算再开口,将场面全都交给女儿。
谢明灼知道两人心中存疑,但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直奔主题。
“袁尚书,国库如今的存粮,能否支撑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灾民的救济?”
袁观德微微瞪大眼睛:“公主的意思是,雪灾会降临在这三地?”
他说完望向谢长锋求证,毕竟“道仙入梦”的话是皇帝说的,皇帝最有发言权。
谢长锋:“荣安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微臣方才失态,陛下恕罪。”袁观德面泛苦涩,“不瞒陛下,国库近几年越发空虚,去年赈灾河南,已经不堪重负,倘若道仙预警是真,国库将无力支撑三地灾情。”
“年前不是刚征了秋税?”谢明灼问。
“征是征了,但……”
“不要吞吞吐吐。”
“河南去年大旱,籽粒无收,国库还得拨粮救济;陕西、山西两地边镇多,卫所缺粮,时不时从官府抽调;湖广、江西、南直隶的税粮比前年少了近一半,其他地方也大多如此,国库是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钱粮赈灾了。”
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谢明灼单刀直入:“依你看,如今天下的钱粮,大多掌握在谁的手中?”
袁观德袖中的胖手瑟缩了一下,惭愧道:“微臣不知。”
几乎每个朝代到了末期,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土地兼并。
士族名下的田产不需要向朝廷缴税,地方上甚至出现过一个家族掌控半个县城土地的荒诞事迹。
地方收不上来税,国库自然就没钱。
宗室勋贵、豪强富绅的土地不断扩张,他们已经富得流油,国库却空空荡荡,无法支撑国家的财政运转。
袁观德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不敢说,甚至他也有可能是其中一员。
“公主是想借富商之粮?”昌蔚忽然望向谢明灼,眼角皱纹密布,双目却湛然有光。
谢明灼微讶,她只是问了一句,此人就能察觉出她的用意,不愧是宦海浮沉多年的首辅,确实敏锐练达。
被人猜到用意,她并不觉得冒犯,相反,手底下能用的人才越多越好,这能省她不少事。
“昌阁老认为此举可行?”
“无奸不商,殿下想要从他们钱袋里掏钱,只怕不易。”
谢明灼:“倘若依照贡献高低,特许他们数量不等的科举名额呢?”
本朝商户不得参加科举,一旦成了商户,不仅自己,就连子子孙孙都与仕途无缘,赚再多钱也得拿出大半讨好官老爷,一辈子仰人鼻息。
在这条通天路堵死的时候,突然有人告诉他们只要抓住机会就能攀登天梯,他们会做何选择?
当然是拼命抓住,且还要争着抢着。
“不可!”袁观德腾地站起,“商户不得参加科举,此乃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能更改。”
“袁尚书,莫要激动。”昌蔚笑呵呵压了压手,待人重新坐下,才继续道,“公主此举并非不可,只是会引起文人士子的不满。”
士族牢牢把控着科举带来的利益,怎会轻易接纳满身铜臭的商人半路插队分一杯羹?
商人本就有了泼天富贵,却还来与他们争夺权力,岂有此理!
谢明灼漫不经心道:“若我是受灾三地的祖宗,我宁愿破了这祖宗之法,也要救下千千万万的子孙血脉。如果有人不满,就叫他们的祖宗与三地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先打一架,打完了告诉我结果。”
两人:“……”
“倘若二位以及天下士子,认为千万条人命比不上区区几个科举名额,就放心大胆地抗议弹劾,我会叫人印在小报上,发往受灾之地日夜宣读。”
两人:“……”
此举颇有些无赖,但对于要脸的士族来说,还真不一定能承受住三地灾民的唾沫星子。
谢明烁忍不住笑出声:“荣安,二哥也想出份力。”
“你想做什么?”
“做小报啊,我可喜欢做小报了。”
“行,小报就交给你,还要找精通三地口音的人才过去宣读。”
“哈哈哈哈,得令!”
兄妹俩一唱一和,袁观德在一旁如坐针毡。
昌蔚倒是沉得住气,竟笑道:“殿下此话虽促狭,却一针见血。不知多少钱粮换一个名额?”
这是同意了。
其实几个科举名额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文官集团嘛,听到什么不抗议几句生怕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启朝这么大,偷摸转换户籍的不在少数,这次只不过是朝廷为了大义,亲自开个微不足道的口子罢了。
“这就看需要多少钱粮了。”
“三省灾民,所需数目不小。”袁观德小心翼翼道,“且雪灾之后,今年都将没有收成,若这一年都需要救济,富商捐粮也不过杯水车薪。”
谢明灼笑道:“不一定需要救济整年。”
“还请公主赐教。”
谢明灼取出写好的计划书,递给昌蔚,袁观德扭着身子一起看。
不过几行字入目,昌蔚就不禁点头:“确有可行之处,只是时间太匆忙了些。”
“能救多少是多少。”
“公主所言甚是,”昌蔚抚须感叹,“若事成,三地百姓不会骤然陷入绝境,赈灾压力也能缓解,只是……”
“昌阁老但说无妨。”
“只是此举于农户而言过于荒诞,阻力不小。更何况,河南本就情势不明。”
说实在的,朝中少有人相信这个预警,都认为是皇帝炼丹炼得疯魔,出现了幻觉。
但齐王又确实开了智,让人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昌蔚仔细观察过皇帝等人的神色,发现并无任何疯癫玩笑之意,且连计划都做得如此周全,不像是在玩闹。
加上近日气候确实有异,他也免不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是说到底,“道仙预警”一事子虚乌有,农户会不会听从政令还很难说,就算听从了,最后却没有下雪,农户会不会对朝廷的荒诞行径彻底绝望?
若有人借此煽动百姓,恐生变故。
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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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这件事只能赌,若不赌,变故只会加剧。”
“公主言之有理。”昌蔚为官多年,几乎每一步都是在博弈,他对赌并不陌生,但这种豪赌,他还真没经历过。
他不知公主的底气从何而来,但能瞧得出,皇帝对公主殿下的信重之深。
“陕西、山西有重兵镇守,不会生出太大动荡,但河南不得不谨慎。”
谢明灼颔首,首辅不愧是首辅,洞察力着实敏锐,三个月后攻陷京城的起义军就是源自河南。
“朝廷会派遣新任监察御史,专司稽查宗震和落实赈灾计划。”
“公主可有中意的人选?”
“暂时没有。”谢明灼瞥向父母兄长,她倒是有几分想去,但被四票否决了。
四人避开眼神,不是不同意,而是河南太乱了,他们是真的不放心啊。
谢明烁狠了狠心,他是记者,经常在外跑新闻,说起来还是他最合适,便道:“不如我……”
“不可!”谢明灼立刻打断,不等他反应就问昌蔚,“你执掌吏部,可有发现合适的人选?”
昌蔚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威宁侯长子,陆敛。”
此话一出,瞬间打开谢明灼的思路。
她才穿来不到一天,原身虽有关于京城勋贵的记忆,但也只知道哪家有几口人,对勋贵子孙是否在朝中任职、当的什么官并不完全清楚。
陆敛这人她正好有点印象,只是记忆太过浅淡,她一时没能想到。
上一届春闱,陆敛考中二甲进士,选入庶吉士,后任翰林院检讨,秩从七品。
监察御史的职级是正七品,从检讨升迁为监察御史,没有丝毫不妥。
陆家与宗家是姻亲,陆敛得叫宗震一声姑父,派其他人过去,宗震或许不留情面,但对陆家人总归有几分面子情,不会太过抗拒。
陆敛出身武将世家,虽参加科举,进入文官集团,但本身有不错的武学功底,在局势复杂的河南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陆家在叛军攻破京城时以身殉国,可见与叛军绝无勾连,足见其赤胆忠心,可以信任。
且陆敛前往河南,他的父母兄弟都留在京城,就算他生出异心,也会投鼠忌器。
总而言之,陆敛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不宜迟,皇帝当即下达政令,政令盖上玺印,从皇宫八百里加急,迅速发往河南、山西、陕西承宣布政使司。
还在殿外等候召见的廖海、蒋奎,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
吴山青趁着间隙提醒了一句,谢明灼一句“不见”就打发了他们。
翰林院,宋游正清点书籍,同僚结伴而入,见到他客气打了声招呼,眼中隐隐带着揶揄和审视。
今早应卯时,他就已经接受到各种异样的目光。
被公主掳入府中,将成为他一辈子都洗刷不了的污点。就算他再自证清白,也没人会相信他。
宋游压下心中苦闷,低头翻阅书册,忽听门外传来低呼:“来圣旨了!来圣旨了!”
同僚愣了一下,小声咬耳朵:“怎么突然来了圣旨?莫非是圣上要赐婚?!”
霎那间,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宋游。
宋游:“……”
怎么可能?
那日离开公主府时,他明显感觉到公主看他的眼神非常冷淡,像是在看一个毫无关联的路人。
“陆敛陆检讨可在?”行人司官员手捧圣旨,“出来接旨。”
原来不是赐婚啊。
众人松了口气,还有点淡淡的失落。
等听清圣旨内容,失落烟消云散,转而生出极大的谈兴。
这种级别的调任,一般只需要吏部签发调令文书便可,但皇帝亲自下旨,其中缘由免不得要仔细琢磨一番。
消息传遍各大衙署,众官员议论纷纷,流入市井后,却没掀起多少浪花。
老百姓可不在乎这个,他们更在乎官府新鲜出炉的布告。
什么?商户也能考科举了?!
7.第007章
城南崇北坊,一只麻雀停落墙头,转动小脑袋观察宅院。突然一声惊问响起,小麻雀浑身一抖,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说真的?”屋内的女子遽然起身,“布告上说只要捐献粮食三万石,就能获得一个科举名额?!”
女管事回道:“没错东家,若是一时筹不到足够的粮食,捐献一万两银子也可以。”
时下一石粮食均价在三百钱左右,三万石折合银子九千两。
看上去直接捐粮食比较划算,但粮食交易过程中价格会浮动,还要准备运输的粮队,跟交一万两的差距并不大。
女子惊愕之后,又缓缓坐下,问:“官府可说为何要筹粮?”
“布告上没有明说,但粮食捐献后会运往河南、山西、陕西三地。”
“山西……”女子惊讶,“山西发生什么事了?”
管事摇首:“没听说,咱们离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
女子沉默片刻,问:“你说我该不该捐?”
“能得到科举名额,应该有不少商户都愿意舍财争取,”管事迟疑道,“不过对东家而言,意义不大。”
女子哂笑:“是啊,就算拿到名额,我的灵娘也考不了科举。”
“东家若有亲近的子侄,或许能同宗族交易。”管事安慰道。
“有道理,”女子下定决心,“反正我赚再多钱,也没法全部守住,不如换取一些筹码。英娘,该去何处捐献?”
英娘详细解释:“若有三省原籍的商户,可在原籍布政使司报名捐献,限时十日,钱粮必须到位。若非原籍或在外地赶不及,可于当地藩司或相关府衙报名捐献。”
京城的商人无疑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再就是河南、山西,南边的湖广、江西估计都赶不上趟。
女子不禁笑道:“那我还算幸运的。”
“是,不过京城豪商云集,布告说先到先得,累积到五十万石便不再募捐,每个商户最多捐献九万石。”
女子惊讶:“还能捐九万石?”
“嗯,东家,要不要现在就去顺天府衙?”
“立刻备车。”
五十万石不算小数目,但能不能保障受灾百姓的温饱还很难说。
根据户部统计,河南约有四十六万农户。以归德府治所商丘、开封府治所开封、河南府治所洛阳为中线,将河南分为南北两部分。
因只有北部降雪,遂削减一半,剩余二十三万户。
这二十三万户中,还有不少地主、土绅,他们的田地占据近一半,仓库堆积如山,暂时不在赈灾之列,除去他们,便余自耕农户十三万。
依照此法计算,山西二十二万户,陕西十二万户,三省共计四十七万户。
朝廷颁布的政令中,有一条叫做“刈麦计划”。
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种植冬小麦,冬小麦一般会在芒种时节前后收割,也就是四月廿九。
成熟期前半个月到一个月,是小麦的灌浆期,灌浆期包括乳熟期和面团期,前者需要十二到十三天,后者需要三天。
灌浆期结束,小麦的籽粒才算完整结出,再经过半个月的成熟期,籽粒变得饱满,农民便可收割小麦获得粮食。
而在灌浆期,小麦的茎叶最为关键,它们要在光合作用下凝成淀粉,从而结出籽粒。
一场大雪降下,这个过程会被无情打断。
就算有些长得快的小麦已经结束灌浆期,大雪也会冻坏茎叶和新生的籽粒,到时候别说收获粮食了,连青储饲料都做不成。
以四月廿九为收割日,三省的小麦灌浆期大约在四月初到四月中。
河南偏南,小麦的成熟期来得更快,或许在四月十五之前,籽粒已经生成。
幸运的话,山西、陕西也会有一部分小麦提前结束灌浆期。
这时候的籽粒虽不饱满,但至少也是籽粒,收割之后还是可以将就吃的。
朝廷的“刈麦计划”,就是要三地农户在四月十五之前,收割尚未完全成熟的小麦。
提前收割,与“毁青”无异,农户肯定不愿意,他们会拼了老命,也要保护即将成熟的粮食。
这是他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小麦,再等半个月就能收获,谁能忍心提前收割?
所以谢明灼设立了奖励机制。
第一,三省提前刈麦的农户,今年赋税全免。
第二,募捐来的钱粮不以赈灾为名发放,而是用来激励农户自发参与“刈麦计划”。
政令称,一户提前刈麦一亩,则奖励五十斤粮食或等价银子,两亩则奖励一百斤,依此类推。
只要农户依照政令安排,即便最后只收割半亩,也不至于彻底绝望。
半亩粮食不够吃,还有奖励的二十五斤粮食,再不济,朝廷还能继续赈灾。
来得及的话,既能抢收大部分小麦,又能拿到以“奖励”为名的救济粮,只要有一口吃的,百姓就有希望,百姓有希望,世道就不会乱。
第三,倘若提前收割的小麦没有结出籽粒,朝廷会以青储饲料的价格进行收购。
单是九边重镇的战马、牛羊,就能消化完这些饲料,更何况全国还有无数的养殖场。
京城重建的养猪场也正好需要饲料呢。
若是预警有误,最后没有下雪,有了这些补偿,农户也不会愤怒绝望到起义。
反正每年赋税那么重,交完税自家也剩不了多少粮食,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农户沦为佃户。
全年免税,拿到奖励粮,幸运的话再收获到已成熟的小麦,那今年可比往年活得轻松。
若当真降下大雪,农民也能有所保障,不至于流离失所。
朝廷只是下达一个政令,没有太大的损失。
商户用钱财换取科举名额,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会欣喜若狂。
这是谢明灼五人,能想到的最大程度减少损害的法子。
而政令能否完美执行,也是一场考验。
朝廷特意下达指示,这次的“刈麦计划”将成为三地官员本年度的考评标准,并勒令三地监察御史严格监督。
就算八百里加急,政令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抵达三地,政令未传开,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依旧是“商户捐粮得科举”。
身在京城的商户们热情高涨,不过半日,布告还没传出京城,就把五十万石钱粮包圆了。
谢明灼在晚膳后拿到捐献名单,名单上标明每个商户的户籍、姓名、年龄、捐款数额及意向救济地。
名单共十三人,有两人并列第一,都捐了九万石粮食。
首位是一名来自山西的豪商,姓吕名霏,二十九岁,也是唯一一位女性。
排在第二的叫周邃,来自南直隶苏州府,二十五岁,同样很年轻。
其余大多是京城人士,零星几个来自外省。
只要他们能在有效期内,将钱粮送达目的地,就算完成任务,朝廷会特许他们获得相应的科举名额。
山西、河南离得近,京城多数商人选择送往山西太原和河南开封。
吕霏原籍山西,自然选择山西。
唯有陕西籍的商人和苏州府周邃前往西安府,好在陕西农户最少,赈灾压力相对较轻。
因离得远,朝廷宽限他们可以延期三日。
“勺勺,一户一亩就得四十七万石,五十万够吗?”谢长锋不禁问。
谢明灼笑道:“此次是为救急,等真的发生雪灾,五十万可以暂时稳住局面。届时从各地调取粮食救济既合情合理,又不会仓促。”
毕竟“道仙示警”站不住脚,用这个理由提前调粮,各地官府肯定要问个清楚,来回折腾没完没了。
“也对。”谢长锋顿了下,又问,“按理说,甘肃更偏西北,怎没有雪灾?”
谢明烁绕着玉佩玩,掀了掀眼皮道:“这是小说的套路。”
“怎么说?”
“三省下雪,唯独甘肃不下,不是更显天象异常吗?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发生了,岂不更加证实了‘皇帝不仁,天降灾祸’的流言?”
谢长锋:“……”
这皇帝当得真憋屈!
孟绮倒了一盏茶递来,温柔道:“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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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沉重的话题了,勺勺,快到你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
“不用大办,就叫上家里人一起吃顿饭吧。”
“在公主府还是在宫里?”
“宫里,你们出宫不方便。”
孟绮笑着点头:“按照惯例,月底就得发帖子了,只请还在京城的几个宗室,还有孟家的人。”
“母后,这件事就劳您操心了。”谢明灼扒住她的袖子,靠上她的肩膀。
“不操心,我正愁着没事干,闲得都快发霉了。”孟绮揉揉她的脑袋,“倒是你,一天下来就没歇过。”
“嗯嗯,所以需要母后爱的抱抱。”
“行行行,抱多久都行,要不今晚留下来跟我睡。”
谢长锋:“咳。”
“我亲爱的父皇,您嗓子怎么了?”谢明烁在一旁挤眉弄眼,“可是近日天气寒冷受了凉?要不要儿臣去请御医?”
“滚犊子!”谢长锋面色发红,抄起红木托盘起身拍过去。
谢明烁灵活闪动,跑到谢明烜身后,拿他挡住老父亲的疼爱。
“唉。”谢明烜无奈叹了一声,眼尾却堆满笑意。
笑闹之后,殿外已然星月相拥。
谢明灼靠着母上大人,意态慵懒道:“我想请个文夫子和武师傅,你们有什么建议?”
“有没有要求?”谢明烁道,“学识渊博是基础,朝堂上一抓一大把,幽默风趣?严肃正经?要不颜值高超也行,赏心悦目。”
谢明灼剜他一眼:“只要能真心教我,都可。”
“真心?”谢明烁冷哼,“父皇下令,谁敢不真心?”
谢明烜:“不好说。初学者是很难察觉老师有没有用心教的。”
因为什么都不懂,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觉得昌蔚就不错,今日见了,不是很迂腐,性情也温和。”孟绮道,“就是事务繁忙,恐怕没时间。”
谢长锋点头:“我也觉得他不错,明天问问他。”
“武师傅呢?”
“要不明天我也问问威宁侯?”
谢明烁不禁笑了:“养猪找他儿子,监察御史找他儿子,武师傅还得问他,这是逮着他一家薅啊。”
四人:“……”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不厚道哦。
谢明烜原身是个傻子,对这些毫不知情,不发表任何意见。
当然,他正在努力学习中。
“算了,招式我自己先练着。”谢明灼懒散起身,“箭术和马术等找到合适的师傅可以再练。”
谢明烁:“我记得宫里有演武场,养了不少武师傅,我也想学,要不咱俩结伴去。”
“行啊。”
谢明灼当晚就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
上午读书,下午练武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翻阅奏本。
奏本有时可以反映官员的性格特征和行事风格。
譬如,顺天府知府开头总会写一句“圣躬安”,然后花大量笔墨描绘京城多么繁华富庶,百姓生活多么丰富多彩,赞美陛下多么励精图治,祝愿大启朝千秋万代。
这说明他每天确实闲着没事干,只能写文章虚度光阴,顺便找找存在感。
又比如,山东巡盐御史经常在奏本里写这个月盐场又出了多少盐,渔民每日乘风破浪满载而归,海鲜真好吃,送些珍贵鱼虾请陛下品尝。
孝敬是孝敬,就是谢明灼担心他会痛风。
福建总督满篇都是海寇,把他们形容得青面獠牙、贪婪无度,还发誓要把他们狠狠削一顿,打得他们爹妈都不认,最后提一句能不能增加水师粮饷。
这些无关痛痒的奏本,经过通政司后直接呈上御案,不需要票拟批红,只是供皇帝闲来翻阅打发时间。
真正讨论国情的题本,由内阁和司礼监牢牢把控,谢明灼借着谢长锋的手看过几篇,深感惭愧,穿越过来,自己竟成了一个文盲。
有些题本引经据典,文辞深奥,加之她对启朝各地风土人情和行政运转不太了解,看得云里雾里。
学习,必须要学习!
8.第008章
文夫子的人选很快敲定。
朝会后,谢长锋随口问了一句昌蔚,昌蔚就点头同意了。
不过他自谦不擅教书,若有怠慢之处,希望陛下和公主能够谅解。又问倘若事务太过繁忙,抽不出空,可不可以叫他的门生或其他才子代替。
父女俩还能说什么?
让一个内阁首辅从启蒙书开始教,已经是大材小用了,要求不能太多。
谢明灼坐在文华殿等候,随手拿了本《论语》翻阅。
这里是皇子学习之所,有专门的屋子用作学堂,藏书也颇为丰富。
小老头穿着绯色官袍,右手捧青花瓷圆罐,左手负在背后,从容平稳走进来。
他先朝谢明灼行了臣子礼,谢明灼再向他行见师礼,二人分别坐下。
昌蔚将圆罐放在讲桌一角,随和道:“公主学到哪里了?”
谢明灼毫不心虚:“昨夜通读了《三字经》和《千字文》。”
荣安公主是念过书的,但最多读过《论语》和《孟子》,只囫囵学了,没精读,之后又学《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书,对谢明灼意义不大。
她打算从头开始学。
所幸前世她的记忆力就不错,穿越之后记忆力也见长,背书不在话下。
只是读懂读通,就需要老师的细心教导了。
昌蔚:“……”
他到底见过大风大浪,面不改色道:“都记住了?”
“记住了。”
“背来听听。”
谢明灼便开始背诵,全程流畅通达,没有丝毫磕绊。
有两人悄悄走近,透过窗户缝隙,听到里面的背书声,不由对视一眼,均觉牙酸。
“铁柱厉害啊。”谢明烁拍拍胸脯,心有余悸道,“幸亏有她在,要不然在这里‘之乎者也’的就是我了,我最怕文言文了。”
谢明烜深有同感:“还是物理学简单明了。”
“……”谢明烁面容扭曲。
“我说得不对吗?”
“物理到底哪里简单了?!”
“哦,我差点忘了,你中考物理五十九分。”
“呵,你中考历史也不及格。”
兄弟二人相看两厌,同时扭开头颅。
“为什么说勺勺不在,在这里学习的就是你?”谢明烜不解。
谢明烁摊手:“很明显啊,你是傻子,我不得继承皇位?”
“当皇帝就得念这些书?”
“不愧是历史差生,”谢明烁解释,“虽然我们穿的书是架空,但小王明显仿明,各方面与明朝大体一致,皇子每天学习经史子集,还得练书法、骑射,没有寒暑假,皇帝每天要经历‘日讲’、‘午讲’和‘经筵’,还得批奏本,跟大臣玩心眼子,你说累不累?”
“累。”谢明烜不由道,“那总不能让勺勺一人承担。”
谢明烁乐了:“她当年创业的时候,有没有喊过累?”
“没有。”
“公司越来越大,有没有喊过累?”
“没有。”
“她喜欢这些。”谢明烁揽住他的肩,“所以我说幸好有她在,要不然受苦受难的就是我了。”
谢明烜皱眉:“有没有一种可能,勺勺觉得累,只是忍着不说?”
“……”
“怎么?”
谢明烁指了指:“你仔细看看,她像是强忍着不情愿在上课的模样吗?”
屋内谢明灼挺直腰背,双目迥然有神,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勃发的雀跃与野望。
就好像老爸看到一幅国画真迹,老妈发现一种新型化工材料,老二遇到震惊全国的新闻,以及自己在物理实验中取得新的进展。
谢明烜瞬间领会。
勺勺有自己的理想,并正在为之努力。
“二位殿下,要不要进来一起?”昌蔚捋着胡须,看向窗外,笑呵呵问了一句。
谢明烁吓了一跳:“不了不了。”
言罢,溜之大吉。
谢明烜紧随其后。
“我要去一趟通政司,你跟着干嘛?”
“去通政司做什么?”
“看看邸报。”
“邸报?”
“传说中的官方报刊,”谢明烁止步,“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谢明烜一脸无辜:“哦,我刚开了智,很多事不懂,正求知心切。”
“嘶,别跟我来这套,肉麻。”谢明烁抚了抚鸡皮疙瘩,“行吧,那就一起。”
三兄妹求知若渴的时候,陆敛带着圣旨和任命文书,背上行囊,骑一匹快马,流星般奔赴河南开封。
昨日“刈麦计划”的政令下达,八百里加急送往三地。山西太原距京师近一千里,一日半便可抵达;陕西西安两千多里,三日可传达。
从京师到河南开封,大约一千三百多里,只需两日。
他晚一日出发,等他抵达开封,政令应该已经从布政使司发往各地州县。
农户们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收割小麦。
当然,这是一切顺利的结果。
陆敛轻装简行,除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赶路,最后一天甚至连夜疾驰,于鸡鸣时分进入开封地界。
天色晴朗,但他穿了三层衣衫,竟还是感到丝丝寒意。
原本他并不相信“四月降雪”的预警,可如今即将入夏,异常的寒冷却裹挟而来,他不得不生出几分犹疑。
离四月中还有大半个月,气候就已经这般异常,若预警为真,朝廷此举可谓是挽救了万千贫苦百姓的身家性命。
陆敛停马驻足,官道两旁散布着村落,麦田茂盛齐整。此处离开封府不远,按照时间,政令应该已经下达到村户了。
他却未看到“刈麦计划”的执行。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得尽快去往府城打探清楚。
皇宫演武场,谢明灼同二哥一起张弓搭箭。
教他们的是箭术最高的姜师傅,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以百步穿杨,是天赋出众的神箭手。
姜师傅年逾四十,身材精悍,脸晒得黝黑,看人的时候目光很老实,教授箭术的时候也相当用心。
对谢明烁而言是良师,对谢明灼而言却有那么一点小缺点。
纠正谢明烁姿势的时候,他的动作流畅得很,可在谢明灼面前,总是格外小心翼翼,连她的衣服都不敢碰,无法准确矫正。
谢明灼只好放下弓,温和道:“姜师傅,你尽管纠正,恕你无罪。”
“多谢公主殿下宽恕。”
姜师傅拘谨谢恩,然后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就是不敢碰她的手腕和肩膀。
练箭都这样了,后面的马术呢?
她再次松开弓箭,遥望靶心道:“姜师傅,你是不愿教我?”
“卑职不敢!”姜师傅慌忙跪地,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裙摆,像是被火烫到般缩回去,“公主殿下万金之躯,卑职、卑职……”
“行了。”谢明灼垂眸瞧他,“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教不好就是你的失职,懂了?”
姜师傅脑袋磕在地上:“卑职万万不敢亵渎公主殿下玉体,求公主殿下恕罪!”
“多大点事儿,至于吗?”谢明烁扔了弓箭,皱眉走过来,“你怎么教我就怎么教荣安,都说了恕你无罪,咋这么犟呢?”
姜师傅依旧埋头:“求殿下恕罪。”
算了,不为难卑微的皇家打工人。
是她刚才的思路没转过来,前世职员做得不好她提点两句,对方也不会担心掉脑袋。
谢明灼意兴阑珊道:“那就换一个能教的。”
结果后面这些,还不如老姜呢。
谢明烁瞧出她心中失望,遂安慰:“真要不行,咱们找个擅骑射的女师傅。”
“嗯。”
二人并肩离开演武场。
一身汗,得回去洗个澡以防受寒。在缺医少药的古代,一场风寒就有可能要人命。
身后忽有人急步而来,“公主殿下,卑职、卑职有一事相求。”
是老姜,怎么胆子突然变大了?
谢明灼转身:“什么事?”
“回殿下,卑职家中有一独女,取名姜晴,年二十,自小舞刀弄枪,骑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形貌不比寻常女子柔美,性情也不够温柔,至今未能定下婚约,卑职担心自己年纪大了,日后不能照拂,遂斗胆求殿下给小女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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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
姜师傅跪倒在地,汗流浃背。
他也是方才听到殿下要找女师傅,才壮着胆子,想为女儿谋个前程。
虽说伴君如伴虎,跟着公主也有可能受委屈,可总比整日在家郁郁寡欢强。
他的拳拳父爱谢明灼感受到了,并且对他的语言艺术也高看一眼。
他没有直接说“我女儿擅骑射,正好可以当殿下的武师傅”,而是用一种恳求的语气为自己的女儿“谋出路”。
能在皇宫里生存的果然不可小觑。
谢明灼不咸不淡道:“念你一片慈父心肠,明日带她来见我。”
“卑职谢公主恩典。”
回到皇子所,沐浴完,又练了会儿字,谢明灼才前往乾清宫用膳。
她是有软笔书法底子的。
老爹是市美术协会的会长,擅长丹青,每完成一幅丹青,他得写上题跋,字若丑了,与画不衬,故一般擅丹青的画家也会写得一手好字。
谢明灼小时候跟他练过,后来课业和工作繁忙就丢了,如今重新捡起来,还算顺手。
晚膳时,五人围坐桌前,屏退内侍宫女。
谢长锋先发表今日感言:“你们知道我今天在文渊阁看到什么了?东晋顾恺之的真迹!是真迹啊!”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东晋?”谢明烜转向谢明烁,“你不是说架空?”
谢明烁卷着沾了墨的袖子,敷衍点头:“没错啊,启朝就是架空,但书中世界会自行填补历史嘛,一样的文字,同样的传统,总不能叫小王自创历史。”
“这也行?”
“小王的笔,没有道理可言。”
“行了,先吃饭。”孟绮招呼父子三个,“真迹再宝贝,亡国的时候也带不走。”
谢长锋:“……”
是哦,现在还不是欣赏名画的时候。
“在文渊阁还跟老昌手谈了一局,”他又开始扬起眉头,“没想到是我赢了,哈哈,我赢了大学士。”
四人:“……”
算了,就不点明真相,打击这个臭棋篓子了。
“老昌还跟我夸了勺勺,说勺勺记忆超群,学习很用心,课业也一丝不苟完成。”
孟绮笑着夹菜:“勺勺真厉害,多吃点。”
谢明烜舀汤:“辛苦了,勺勺。”
谢明烁左看右看,没有自己伸手的余地,遂道:“等我的报纸刊印出来,一定给你头版头条,叫荣安公主名扬四海。”
“满了,倒回去一点。”
“好嘞,那就名扬全京城。”
谢长锋:“夸勺勺当然好,但也夸夸我呀,我赢棋了。”
“多吃点鱼籽。”孟绮舀了一大勺。
谢长锋欢喜接过:“谢谢老婆。”
可他的话兴并没有就此结束,吃完爱心鱼籽,再次开口:“老昌还说,明烜既然开了智,不能浪费了道仙的点化,明烁也比以前稳重了些,不如都去文华殿听学。”
“老昌贼心不死啊!”谢明烁反应激烈,“我就知道他还觊觎我!”
谢明烜:“你让他看开点。”
“什么看开点?”谢长锋指指他们,“厌学情绪要不得啊。”
谢明烁反唇相讥:“你不厌学,为什么昨天借口头疼躲了经筵?”
“……”谢长锋老脸一红,“我年纪大了嘛,精力不如你们年轻人。”
“母后!”
“行了,你自己都想禅位,还要逼着明烁他们当皇帝?”孟绮斜睨。
谢长锋冤枉:“我什么时候逼他们当皇帝了?”
“昌蔚就是这个意思。”孟绮正色道,“以前齐王痴傻,晋王纨绔,都不是合格的储君人选,现在不一样了,那些大臣恐怕已经打算站队了。”
谢长锋瞪大眼睛:“勺勺不是学得好好的吗?”
“这是古代。”
谢长锋一下泄了气:“算了算了,我以后只顾赢棋,他们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听。”
谢明灼替他剥了一只虾,笑道:“听还是要听的,听了记下来,回来告诉我们。”
“好,都听勺勺的。”谢长锋一口吞掉虾仁,“真好吃。”
9.第009章
今日政务繁忙,昌蔚无暇教学,叫来一位“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叫俞江,正六品翰林院侍讲,三十多岁,穿着青袍官服,面容端肃。
授课全程,他从不与谢明灼眼神交流,教书也只是照本宣科。
与温和风趣的昌蔚相比,此人显然不是教书的料,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打算用心教授。
谢明灼面不改色,依旧认真领会书中词句的涵义。在这种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上,她向来不喜欢浪费时间与人争辩。
这位俞侍讲,以后与文华殿无缘了。
两个时辰的学习结束,俞江立刻行礼告退。
谢明灼秉着“尊师重道”的原则,起身送至殿外,礼节方面挑不出丝毫毛病。
一阵风卷入廊下,寒意扑面而来。
天更冷了。
侍女冯采玉快步前来,鬓边鹅黄色的绢花随风颤动。
“殿下,宫门值守前来禀告,威宁侯次子在宫外求见。”
谢明灼颔首:“是该来了。把他带到文华殿。”
冯采玉领命退下。
宫门外,陆二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手稿,确认是否还在,又正了正头上的网巾,抚过衣领,低头瞅瞅鞋子,很好,没有半点泥污。
等到值守前来通传,他再次确认手稿保管妥当,便跟随宫人迈步踏入宫门。
见路线不对,他不禁道:“敢问公公,这是要去何处?”
“文华殿。”宫人冷淡回道。
陆二攥紧袖子,不再开口询问。
文华殿在皇宫的东南方,离宫门口并不算远,但宫人来回通禀需要时间,足足两刻钟,谢明灼才见到陆二。
住在皇宫可以与家人一起生活,也能及时接触政务,获得最好的教育资源,就是见外人不方便。
有这时间,她早就看完陆二的计划书,打发他回去重建养猪场了。
“草民陆放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不必多礼。”谢明灼叫起他,吩咐冯采玉摆茶赐座,随口关心一句,“伤可痊愈了?”
陆放正襟危坐,两腿并拢,双手交握在一起,置于腿根处,微微垂下眼睛。
“谢殿下关心,草民已经痊愈。”
他出身武将之家,从小就摔摔打打,十板子下去,只受了些轻伤,养个一两天便无大碍。
“嗯,计划书拿出来瞧瞧。”谢明灼扫了他一眼,觉得此人与他的名字反差实在有些大。
取了一个外向的名字,性情却安静内敛,只在养猪一事上格外认真大胆。
陆二从袍袖里取出手稿,整整齐齐叠放,呈送到谢明灼面前。
手稿上字迹端正工整,用词也严谨讲究,从选址到成本预算再到养殖计划,条理清晰明确,是一份算得上成熟的计划书。
谢明灼喜欢这样的职员,话不多,做事细致负责,不需要太过操心。
“不错,在养猪之道上你是大家,我没什么意见,就依照此计划实行。”
陆二眼睛发亮,却谦虚道:“草民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不敢称‘大家’。”
“不必妄自菲薄。”谢明灼取出一枚符牌,“以后每个月向我汇报养猪场事务,拿着这个就不必来回通传,可以直接来见我。”
陆二双手接过符牌,欣喜道:“草民定不负殿下所托。”
“猪倌再小,那也是上林苑监的官,以后不用自称‘草民’。”
陆二紧紧攥着符牌,叩首行礼:“卑职告退。”
转身离开时,眉眼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谢明灼被他的情绪感染,这几日暗积在心中的沉重也不由消散大半。
“采玉,陆二的性子单纯直率,陆大如何?”
“回殿下,奴婢也不太清楚。”冯采玉回忆几息,“不过奴婢倒是听过关于陆御史的事迹。”
“什么事迹?”
“一次秋猎时,敬国公世子不小心射伤陆御史的马,马受痛发狂,陆御史被树枝划伤脸,差点伤及眼睛,他当即跳下马,将敬国公世子揍了一顿,断了他一条腿。”
谢明灼坐直身体:“后来呢?”
“敬国公疼爱儿子,找威宁侯要个说法,威宁侯直言自己儿子也是不小心,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谢明灼不禁赞道:“老师这人选挑得好。”
有仇当场就报,不吃暗亏,这种性情在官场上可能混不太开,但在河南那种复杂的局势中,说不定能出奇制胜。
开封府巡抚衙门,陆敛携圣旨和任命文书报到,受到巡抚郭端的热情接见。
“陆御史舟车劳顿辛苦了,本官已命人备下酒菜,不如与本官一同移步后院,待用完膳我再叫人送你去公廨休息。”
陆敛正色道:“中丞大人的美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身负皇命,不敢耽搁,得去一趟都司和藩司。”
“哎呀,我知道你身负皇命,咱们当臣子的,哪一个不是为君王分忧?”郭端以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可再为朝廷效忠,也不能不顾及身体。”
陆敛:“下官……”
“更何况藩司和臬司都来人了,他们就在后院等着你,咱们边吃边聊,也省得你多跑一趟。”
陆敛面带讶色。
“别愣着了,快来。”郭端招手。
陆敛只好作揖:“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启朝省一级的高官有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等。
巡抚本是中央派遣到地方的临时官员,一般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巡抚一省军政,后逐渐成为常设官,其地位相当于后世的省.委.书.记。
左右布政使为一省行政长官,巡抚制度建立后,布政使权位渐轻,后成为巡抚的属官,其下设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等。
按察使负责一省刑名和司法。
都指挥使掌管一省军事,也受巡抚监督。
今日为陆敛接风的有四个人,巡抚郭端,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还有一个没穿官服的中年男子,郭端称其为马秀才。
唯不见都指挥使宗震。
皇宫,谢家五口用完午膳,收到锦衣卫呈送的情报。
锦衣卫的情报收集颇为高效,到手的情报,基本上都是昨日和前日才发生的事。
谢明灼展开密信,在四人好奇的目光中开口:“前日,政令已抵达开封府巡抚衙门,巡抚郭端立刻向布政使司传达政令,着藩司即刻下达文书至下属州县衙署。”
谢长锋点头:“这个巡抚效率不错。”
“昨日,政令并未发往各州县衙署。郭端面见左布政使杨克检,交谈片刻,杨克检面色凝重离开,布政使司依旧没有下发文书。”
谢明烜蹙眉:“杨克检有问题?”
“搞新闻的都知道,凡事不能轻易下定论。”谢明烁晃晃食指,“再听听看?”
谢明灼继续读道:“酉时散衙后,布政使司左参政韩敬益回家见客,客人乃河南富商马咏飞,经营车马行,其规模为河南车马行之最。”
“我晕了。”谢明烜一脸茫然,“怎么又是左布政使,又是左参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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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灼笑着解释:“你就当一个是省长,一个是副省长。”
“副省长见了谁来着?”
“河南规模最大的运输公司董事长。”
谢明烜恍然:“明白了。”
“老昌说得没错,你刚开了智,就应该去文华殿念念书。”谢明烁促狭道。
谢明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家人都很快融入这个世界,他却还有一层隔阂,确实应该找个老师教一教。
但不想要老昌。
孟绮好奇问:“那省.委.书.记和省长的对话、副省长和车马行董事长的对话,锦衣卫有没有记录下来?”
“巡抚衙门守卫严密,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谢明灼摇摇头,“左参政家里倒是有锦衣卫的眼线,只是对方比较谨慎,院子里不留人,院子外都围了家丁看守,难以靠近。”
“不是说锦衣卫无孔不入?”
谢明烁怪笑道:“他们又不是蚂蚁蜘蛛,哪里都进得,不要过度神话。”
“也对。”
“宗震呢?”谢长锋问,“宗震是什么反应?”
谢明灼无奈道:“宗震并不在开封府,据调查,他带兵去了汝宁府,军纪森严,就是锦衣卫也不敢贸然窥探。”
“……”
谢明烁啧啧摇头:“也就是说,该执行的一点也没执行,该调查的也一点都没调查到。”
孟绮忧心忡忡:“继续拖延下去,灾民受损更重。山西、陕西怎么样了?”
“山西政令已经抵达各州县,下一步就是镇、村。陕西政令也已下达。河南行政停滞,就看陆大如何行事了。”
“要是他也成不了呢?”
谢明灼:“三天时间,如果还是没有进展,朝廷就得杀鸡儆猴了。”
在这场权力斗争里,总有一方会被卷入漩涡,绞得粉身碎骨。但只要京师稳固,皇权尚在,失败的总不会是他们一家五口。
说起京师稳固,也是时候要提前部署了。
目前京城的兵力有京师三大营和皇帝亲军二十六卫。
鼎盛时期三大营兵力高达七十万,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三大营兵力被削弱,战力下降,如今只剩下十七万。
亲军二十六卫不过十五万,加一起三十二万人。
她刚穿来时猜测不下二十万,是因为荣安公主的记忆里对京师兵力只有模糊的概念。
三十二万,比她预估的还要多,却被一群流民轻易攻陷京城。
太奇怪了。
谢明灼到演武场时,脑子里还想着这件事。
忽有矫健的马蹄声哒哒响起,一匹红棕色的骏马鬃毛飞扬,从演武场另一边疾驰而来。
她侧首望去,却见马背空空。
未及反应,骏马已奔至身侧,一道飒爽的身姿遽然从马腹另一侧翻越而起,小麦色的脸上满是兴奋与欢畅,却在余光触及谢明灼时,陡然僵住。
“公、公主殿下——啊,小飞,快停下!吁——”
马蹄还扬在半空,姜晴就翻身落地,当即跪在马屁股后,高声呼喊:“民女姜晴,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小飞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后腿轻轻一抬,碰到姜晴的肩膀——
“小心!”谢明灼下意识上前。
只见姜晴顺着马腿的力道,保持叩首的姿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携满身草屑,继续俯跪在地。
发现角度偏斜后,她还悄悄回正了。
谢明灼:“……”
匆忙赶来的姜师傅:“……”
心累。
10.第010章
正如姜师傅所言,姜晴的马术确实出类拔萃。
谢明灼心中满意,温和道:“起身吧。”
“多谢殿下!”姜晴高兴蹦起来,早忘了老爹交待的沉稳持重,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肤色为麦,浓眉,单眼皮,梳着简单利落的发髻,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最值得称道的是她的身形,高挑挺拔,穿着修身的戎服,宽肩窄腰,手臂劲瘦修长,竟过胯一大截。
谢明灼前世身高一米七五,穿越后身体还未成年,但也有一米七二,在这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地方,已经远超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高了。
宫中侍女大多低她一个头。
难得碰到一个姑娘与她身高相仿,又精通骑射,不免多出几分期待。
“先教我射箭。”
“是!”
谢明灼站在靶前,摆正姿势,张弓搭箭。
这把弓的拉力有一钧,也就是三十斤,是弓弩中比较轻巧的一种。
军中精锐的弓箭手,至少能开一石弓,一石为四钧,一些超群轶类的大力士,或能拉动两石或三石的弓。
谢明灼穿越时点了力量天赋,拉开一钧弓相当轻松,等箭术熟练后,可以继续尝试两钧、三钧,慢慢累加拉力。
“身体要端正,臂膀要完全打开。”姜晴站在她身侧,换了一副面容,神情专注认真。
她托住谢明灼前臂,微微上提,另一只手轻碰谢明灼腰侧,严肃道:“不仅臂膀用力,腰腹也要绷紧,瞄准靶心,不要迟疑,放!”
咻——
箭矢遽发,射中草靶,离靶心只有半寸之差。
“殿下很有天赋,再练几日一定能成为神箭手!”姜晴瞬间卸下“老师面具”,不吝赞叹。
谢明灼失笑:“不必恭维。”
“不是恭维,民女是真心的!”姜晴瞪大眼睛,“民女当年才练箭的时候,也是花了一天才能射到靶心。”
谢明灼笑而不语,再次抬起手臂。
方才那一箭射出,她确实隐隐触摸到射箭的精髓,这次张弓,她已不复之前的迷茫,反而能做到心中有数。
咻、咻、咻……
十箭之后,箭尖直透靶心。
她放下弓,耳边响起姜晴兴奋的喝彩声。
“殿下,您也太厉害了!”
人都喜欢听漂亮话,谢明灼也不例外。加上刚学会射箭,心中愉悦,眉眼也不禁染上几分笑意。
姜晴见了,不由喃喃:“殿下,您真好看。”
谢明灼一愣,旋即回道:“你也好看。”
“多谢殿下宽慰。”姜晴挠头笑笑,她知道自己长得粗糙。
殿下真善良,还愿意鼓励她。
“不必妄自菲薄,”谢明灼道,“你很与众不同。”
美丑没有唯一的标准,姜晴五官周正,虽肤色略黑,身材也过于高大,不符合传统对女子的审美,但在她眼里,这样健康强壮的体魄才是值得追求的。
感受到她并非敷衍,姜晴眼眶微微发热。
“殿下,您要不要学习马术?”
“好。”
姜晴手指放到嘴边,吹了声口哨,一匹棕红色的马就哒哒跑过来。
“你养的马?”
“回殿下,是民女养的马。”姜晴抚摸马的脑袋,与有荣焉道,“小飞很乖很听话的,民女担心用其它马教殿下会难以驾驭,就带着小飞过来了。殿下试试?”
谢明灼颔首,在姜晴的帮助下踩蹬上马,收紧腰腹,而后根据教学手握缰绳,双腿用力,身体随着小飞的行走而晃动。
小飞的确很温顺,在姜晴的牵引下,载着谢明灼绕场三周,没有出现一点意外。
有了专业又负责的武师傅,谢明灼进步飞快,等下课时,她已经熟练掌握慢行、快跑和飞奔。
离开演武场时,姜晴依依不舍行礼送别,目送她离开后,还在原地站了良久。
姜师傅凑近,痛心疾首问:“晴娘,你怎么能跟公主那般说话?”
“哪般说话?”
“太随意了些,”姜师傅苦口婆心,“就算公主平易近人,你也不能失了礼数。”
姜晴纳闷道:“我很敬重殿下的。”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心神,以防祸从口出。”
“可是爹,”姜晴转身认真道,“方才小飞闹着玩用后脚碰我时,公主毫不犹豫上前,她是真的担心我的安危。”
姜师傅:“……”
“我觉得公主与外头传言的不一样,至少她没有把我当成路边随意可踩的蚂蚁。”她说着不禁眉飞色舞,“公主还夸我与众不同。”
“……”
姜晴高兴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落寞。
“爹,等公主学会骑射,我是不是又得回家待着了?”
“你要嫁人也行。”姜师傅没好气道。
姜晴果断摇头:“我才不嫁人,我想一直跟着公主。你说我要不要毛遂自荐,也教教公主舞刀弄枪?”
姜师傅:“……我的傻姑娘,你是指望公主自己拿刀杀敌吗?”
“也对哦。”姜晴垂下头颅。
河南开封府巡抚衙门,陆敛端起酒杯,敬向最后一个坚持没倒的人。
“樊大人,陆某初来乍到,以后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陆某先干为敬。”
樊诚武将出身,现任河南提刑按察使,素日以海量闻名于开封府各衙署,今日被拉过来,也是为了在酒桌上喝倒陆敛,给新来的监察御史一个下马威。
未料陆敛看着文秀,酒量竟是个无底洞,还反客为主,将郭端三人都喝得倒地不起,只剩下他一个独苗苗。
可他也已经到极限了。
他颤颤巍巍抬起酒杯:“陆、陆御史真乃豪杰也,我、我就再、再敬你一杯,最后一杯,可不、不能再喝了,内、内子还在家中等候。”
陆敛微笑:“好说好说,不过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樊大人如此英武不凡,想必手底下有不少良才俊杰,之后陆某若要借樊大人手下的兵用一用,还望大人看在今日的情分上,通融一二。”
提刑按察使司掌管一省刑名和司法,衙署里养了不少武艺高强的捕快衙役,都是缉拿盗贼要犯的好手。
樊诚迟疑:“这……”
“陆某奉命前来调查宗都指挥使,却孤身一人,心中不免惶然,只是想向樊大人借兵壮个胆。”
原来是担心对上宗震啊。
樊诚心中不屑,方才酒桌上升起的忌惮一扫而空。他就说嘛,一个面白脸嫩的生瓜蛋子,在他们的地盘上是兴不了风作不了浪的。
至于酒量,此乃天生,不忍也得忍。
他呵呵一笑:“陆御史尽管放心。”
酒桌上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陆御史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陆敛举着空杯与他相碰,笑道:“这最后一杯,樊大人若是饮不下,便不饮了吧。”
饮不下?笑话!
樊诚立刻一饮而尽,翻转杯子得意瞧他,未等陆敛回应,他便双眼一闭,歪倒在地。
陆敛收起笑意,面无表情跨过横躺在地的郭端,携满身酒气离开巡抚衙门,直奔布政使司。
河南的局势比他想的还要复杂,郭端设这场接风宴,无非是想叫他吃个闷亏。
还有那个马秀才,缘何能参与这场接风宴?宗都指挥使到底为何带兵前往汝宁府?
到布政使司衙署时,已是申时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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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敛报上名号,门吏不敢拦他,引他入了大门,穿过仪门旁的东便门,过衙署大堂,至二堂门前。
二堂是布政使平日处理公务之地,左右分别设经历司、照磨所等办事机构。
经历司和照磨所相当于后世政府办公室,前者执掌收发文移之事,后者执掌管理文书卷宗。
对外上传下达的文书,要由经历司盖印;对内衙署六房文书的检校、磨勘由照磨所负责。
杨克检坐在二堂次间,一遍又一遍翻看内阁发来的政令。来自京城的政令,写的都是大政方针,不会具体到每个细节。
文书中只交待了“刈麦计划”,但刈麦计划具体如何实施,还需仔细斟酌。
比如确定自耕农农户数量、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劝说安抚农户、商户捐献的钱粮何时到位等等等等。
杨克检重重咳了几声,提笔在纸上书写,旁边已经堆了一沓草稿。
“大人,陆御史到访。”
杨克检笔尖一滞,于纸面洇出大块墨迹,不由轻叹一声,搁笔起身,亲自出门迎接。
“陆御史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他轻咳一声,忍住嗓子的不适,伸手道,“陆御史请入内一叙。”
陆敛:“杨大人,请。”
入了正厅,待仆从上了茶,陆敛开门见山。
“敢问杨大人,政令为何迟迟没有下发各府州县?”
杨克检以拳抵唇,闷咳几声,才道:“本官前日已拟好公文,命经历司誊抄盖印,发往各府州县。”
“可陆某一路前来,并未在任何府衙、县衙看到相关布告。”
杨克检掀眼瞧他:“本官已做了该做的,倒是陆御史,刚结束接风宴,怎不去官廨洗洗风尘?”
陆敛听懂他话中机锋。
时间紧迫,他懒得跟这些人虚与委蛇,杨克检或许有难处,但他未能下达朝廷政令是事实。
“既如此,杨大人重拟一份文书。”
杨克检一怔:“陆御史此话当真?”
“当真。”
乾清宫晚膳后,锦衣卫再次呈上情报。
谢明灼说:“向河南捐献钱粮的共五个商户,其中四个京城商户,一个山东商户。他们均已筹齐粮食,打算明日运往河南开封。”
“太好了。”孟绮高兴道,“这么一来,时间肯定来得及,农户也不会饿肚子了。”
其余三人也面露喜意,却见谢明灼面色严肃。
谢长锋忙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四个京城商户,雇佣的是大通车马行运输粮食,只有那个山东商户,用的是自己的运输队。”谢明灼望向他们,“大通车马行的当家就是马咏飞。”
“那个跟左参政密谋的人?”谢明烁眯起眼,“他的车马行都开到京城了?看来背景不简单啊。”
这年头,外地的商户能在京城占据一席之地,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光在户籍地有靠山还不够,得能在京城疏通关系。
谢明烜问:“雇佣大通,有什么不对?”
“河南至今未落实政令,可见有人不愿意朝廷去赈灾,马咏飞又与左参政韩敬益暧昧不明,我怀疑这批粮食无法顺利抵达开封。”
孟绮:“还有一个没用大通。”
“河南那么乱,出几个山匪也不足为奇是不是?”
谢长锋倒吸一口气:“本以为筹到粮食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障碍,咱们要不要派军队去保护粮食?”
“暂时不用。”谢明灼道,“我已命锦衣卫盯紧粮队,倘若粮食当真被劫,我们也能顺藤摸瓜,说不定能钓出什么大鱼。”
被动挨打不是她的风格,她更喜欢主动出击。
进攻,才是最有效的防守。
11.第011章
【申时三刻,杨克检重拟文书,陆敛亲自陪同,命经历司誊抄盖印。
经历司经历以“粮队未至,官府无信,或致民众哗变”为由,拒不文移。
陆敛手捧圣旨,宣读圣谕,勒令经历司下达文书,否则以抗旨罪论处。
经历司众官吏当即跪呼万岁,誊抄按印,着铺兵紧急送往诸府。】
文华殿教学结束,谢明灼就收到来自河南的情报,看完之后,不由一哂。
一个小小的经历,竟敢忤逆布政使的命令,不知哪来的底气。
“殿下,陆二公子求见。”冯采玉进屋禀报。
昨日才交过计划书,怎么今日又来了?
“叫他进来。”
须臾,陆放恭敬入内,穿着便于行事的戎服,见到谢明灼便拜倒在地。
“卑职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谢明灼抬手叫他起身:“什么事?”
“回禀殿下,卑职今日前往东郊养猪场旧址,规划如何重修养猪场,未料养猪场竟已叫人占了。”
官办养猪场的位置极佳,周边不仅水草丰茂,且临近几座榨油厂,榨油厂挤轧后产生的饼粕,是一种相当不错的猪饲料。
陆放之前走访过,那儿只剩下废弃的猪舍和半人高的荒草,他便定下这处旧址。
谢明灼诧异:“养猪场就算废弃,也属朝廷管辖,谁占了去?”
“今日卑职过去,见到有人在推倒猪舍,上前询问,才知这块地上个月就被章皋看中。”
“章皋?”
陆放垂首:“他是敬国公世子。”
官府废弃之地,私人买下修院子并非不可,只是此事过于赶巧。
谢明灼问:“可有他购置此地的地契?若是有,便重新选址。”
“卑职让他们出具地契,他们不肯,卑职便又去顺天府衙门询问,被吏房的书办赶了出来。”
“……”
他猛地跪地,愧疚不已:“卑职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话音里藏着几分哽咽。
陆二出身勋贵,父母兄长宠爱,一心扑在养猪爱好上,又得“朝廷看重”,本来一腔热血,打算将养猪事业发扬光大,却在一开始就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泼冷水的还是与他家有仇的敬国公世子,觉得委屈能够理解。
不过谢明灼也看不得他因为这点小事萎靡不振。
“还想不想继续养猪?”
“想!”陆放抬起头,眼眶泛红,“殿下,卑职想继续养猪。”
谢明灼淡淡道:“养猪场被无理占据,你认为该如何?”
“拿不出地契,地便不是他的。”陆放思路逐渐清晰,“卑职可以以上林苑监的名义赶走他们。”
“但你已经打草惊蛇,若是对方趁机去补办了文书,你又该如何?”
“……”
陆放绞尽脑汁,慢吞吞道:“养猪场原先只是由顺天府衙代管,那块地并不属于顺天府衙门,若要将养猪场旧址卖给私人,应该要向户部请示。”
“这不就通了。”谢明灼提点他,“你先去一趟上林苑监找监正写一份公文,再去户部,以上林苑监的名义将旧址的地契办下来。”
陆放双目瞬亮:“卑职遵命!”
本来上林苑监掌管皇家园林,想划哪块地就划哪块地,无需向户部申请地契,毕竟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地盘。何况这地儿本就是官办养猪场,就算废弃了,只要尚未变更,就还是养猪场。
可谢明灼不想用皇权压人,也懒得亲自出面跟人扯皮,便打算用“程序正义”让对方识趣而退。
待陆放起身,她随手抛了一颗苹果过去,说:“快午时了,路上充饥。”
苹果之前叫频婆果,后一位大儒在游记中用了“苹果”一词,便广泛传播。
陆放利落接过,小心捧在手里,“谢殿下赏!”
他出了宫,忽觉饥肠辘辘,捧着苹果放到嘴边,却又顿了一下,揉揉肚子,将苹果往怀里一揣,快步前往上林苑监。
于谢明灼而言,此事不过一个小插曲,只要敬国公世子脑子没问题,养猪场很快就能建起来。
她更在意的是河南情势和京城防御能力。
河南情势要等情报,京营的兵力到底如何,她暂时还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去检验。
总不能直接把兵部尚书叫来问一问,那只会得到虚伪不实的表面文章。
下午,谢明灼照例来演武场练习骑射。
一箭射中靶心。
“可以啊,才两天不见,就变成神射手了。”谢明烁脚步懒散地溜达过来,“我这个当哥哥的,总有一天会被你卷死。”
谢明灼目光沉静:“自己不卷,等着被别人屠杀?”
“要这么说,我现在可是家里第二卷的,”谢明烁在箭靶前立定,张弓搭箭,“老爹成日里找人下棋、品鉴古画,母后倒是想搞研究,但没那个条件,只能被迫接手宫务,谢明烜那小子总算有了点上进心,找了个翰林侍读念书。”
“大哥念书,你不念,你说你比他卷?”
谢明烁得意一笑:“我比你俩幸运啊,‘晋王’还是读了几本书的,起点比你们高,现在又练骑射、搞事业,不比他厉害?”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箭矢咻然飞出,直直射中靶心。
“忘了说,‘晋王’也学过骑射,嘿嘿。”
谢明灼:“……”
她伸手去够箭筒,连发三箭,箭箭穿透靶心,箭矢射中草靶后,尾羽还在嗡然颤动。
“啪啪啪。”谢明烁由衷鼓掌,满脸赞叹道,“铁柱啊,你这样,哥压力很大的。”
谢明灼睨他:“是谁说要摆烂来着?”
“谢明烜,肯定是谢明烜!”
“哦,我会告诉大哥的。”
“告诉就告诉,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你俩要是打起来,第二天宫外就传出齐王晋王不和、大打出手的流言。”
谢明烁摆摆手,一脸不在意:“只要我跟他再表演一次兄弟和睦,这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大多数民众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而那些公之于众的信息,又有多少不是经过艺术加工的?
谢明灼笑笑,掸了掸身上被风吹来的草屑,“天更冷了。”
天愈冷,大雪愈近。
“陆御史拿着圣旨,应该没人再敢阻挠。”谢明烁仰望天穹,“希望这个危机能早点过去。”
“经历司的人是不敢了,但不代表县级官吏不敢。”谢明灼换了一把两钧的弓,试着拉了拉,很轻松,“陆御史总不能跑遍所有的县城,那些人也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
箭矢命中靶心,在大力作用下几欲穿透整个草靶,侍箭的宫人拔都拔不下来,最后还是姜晴伸手拽了出来。
“你这武师傅找得真不错。”谢明烁赞了一句,回应方才的分析,“你说得对,自古皇权不下县,凭陆御史一己之力,的确办不到。”
那些官吏总能找到脱罪的借口,比如铺兵半路意外身亡,公文未能送达;比如商户捐献的钱粮没能及时到位,计划无法顺利落实;又或者是那些愚昧的农户根本不听官府的劝告。
他转念一想,问:“那你还叫他去监督‘刈麦计划’?不如直接叫他查宗震好了。”
小陆一个人就要管两件难办的事,实在是太辛苦了。
“只是借他的手先施施压。”谢明灼放下柘木弓,漫不经心道,“倘若真有人阻拦政令传达,你认为该如何?”
谢明烁抓了一下头发:“编歌谣传唱?”
可是河南那么大,光北部就有好几个府,府下设县,从县到镇、村,等歌谣编出来,传到农民耳中,雪早就下了。
基层工作人员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没有奔波在县、村之间的基层吏役,这样繁琐的任务根本无法开展。
要是老百姓都能看懂报纸就好了。
“看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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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传媒有时候也无用武之地。”谢明灼揶揄。
谢明烁苦恼:“不是没有用武之地,是民众识字率太低,交通也不发达。”
而识字率的提高和交通的便捷,绝非一日之功。
谢明灼结束训练,翻身上马:“我先回去了。”
“哎,等等,你还没说你的办法。如果这次政令无法下达,你打算怎么办?”
“会下达的。”
临近晚膳,四人围坐桌前。
孟绮问:“明烜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道。”谢明烁托着下巴没精打采,时不时瞅一眼谢明灼,欲言又止。
谢长锋:“你老是看勺勺做什么?”
“有问题就问。”谢明灼靠上椅背,姿态慵懒。
谢明烁:“下午在演武场,你为什么笃定政令会下达?难道你给了陆御史什么秘密武器?”
“没有。”
“那是为什么?”
谢明灼放下茶盏,耐心解释:“政令停滞,是因为有人不愿看到朝廷顺利赈灾,唯恐天下不乱,对不对?”
“对。”三人齐齐点头。
“可提前刈麦这种荒谬的政令,本就会引起农户的抗议和不满,是不是?”
“是。”
“既如此,对方只需下达政令,不也能煽动百姓?”
“对啊!”孟绮茅塞顿开,“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谢明灼笃定:“因为他在等。”
“等什么?”
“等确定商户捐献的钱粮,再也无法抵达开封,到不了农户手中。”
只有彻底堵死农户的活路,农户才会选择揭竿而起,河南才会陷入暴乱。
谢明烁猛然起身:“我明白了!”
等到钱粮被“山匪”劫掠,提前刈麦的政令就会顺利下达。
说不定这个政令还会削削减减,比如“全年免税”、“收购青储饲料”这种利民政策,是不会传到农户耳中的。
届时再煽动民众,一煽一个准。
“那么问题来了,”谢明烁又道,“若钱粮当真被劫,朝廷该如何?如果真有人歪曲政令,朝廷又该怎么办?”
“锦衣卫虽不至于无孔不入,却也非庸碌之辈,钱粮不会真丢。”谢明灼取出一份密报,“而且我收到汝宁府传来的情报,宗震确实在汝宁府平乱。”
谢长锋惊讶:“平什么乱?”
“山匪之乱。”
“山匪?”孟绮疑惑,“什么样的山匪能让都指挥使亲自出马?”
“兵部也这么想。”
所以才有朝堂弹劾宗震一事。
孟绮喃喃:“我怎么觉得这件事越发不简单了?”
“锦衣卫暗查兵部,兵部确实多次发文至河南都司,命宗震裁减军队,但公文是否真正抵达河南,尚且存疑。宗震‘拒不从命’的报告是否真的出自他手,也存在疑点。”
“嘶。”谢长锋不由后仰,“这里面有大事情。”
“所以,我打算用商户的钱粮,试一次宗震的态度。”谢明灼慢条斯理道,“平乱已到尾声,我会让人不着痕迹给宗震递送‘赈灾钱粮被劫’的消息,端看他如何选择。”
若他心向朝廷,加上手里有兵,将钱粮“找”回来易如反掌;若他存有异心,他们也能及时应对。
谢明烁惊了,当即竖起大拇指:“妹啊,你这个‘商户运粮’的计划,一举多得啊!”
赈灾,稳定局面;
钓鱼,顺藤摸瓜;
试探,摸清局势。
“若地方歪曲政令,何解?”
谢明灼:“阳奉阴违者,以抗旨罪论处。陆御史知道该怎么做。”
“要是我以后的报纸,能以最快的速度传达政令就好了。”谢明烁畅想未来。
谢明烜迈步而入,习惯性嘲讽:“做什么白日梦。”
“你——”谢明烁一把揪向他衣领,却又及时收手,“你怀里揣了什么?!”
12.第012章
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衣襟。
灰色纹路,圆溜溜的大眼睛,腮边几根长长的胡须颤颤巍巍,两只可爱的三角耳警觉竖起。
“狸花猫!”孟绮倏然起身上前,“好可爱!”
小狸花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回缩了缩,爪子却还扒拉着谢明烜的衣襟。
“天哪,这也太可爱了。”孟绮化身猫奴,试图伸手去抱,“你从哪弄来的?”
谢长锋吃味道:“不就一只小猫。”
“在兵仗局附近捡到的,”谢明烜抱出猫,小心放到孟绮怀中,小猫无助叫唤,但没跑,“听宫人说,它才出生两个月。”
孟绮怜爱抚摸:“猫妈妈呢?”
小猫熟悉了她的气息,感受到她没有恶意,便乖乖待在她怀中,肉垫在她胳臂上踩了几下,侧脸贴向她胸襟,仰起脑袋观察其余几人。
“猫妈妈是一个老太监养的,老太监两个月前死了,猫妈妈没人喂食,生了四个崽,只活了这一个。它坚持了一个多月,也跟着老太监去了。”
孟绮更心疼了:“小猫怎么活下来的?”
“不清楚。”
谢明烁佩服:“生命力够顽强的,是只好猫,咱们养着吧。”
谢长锋坐在桌旁不感兴趣道:“猫有什么好养……”
“喵呜。”小猫撒娇。
“好吧好吧,”谢长锋很没骨气地投降,“那就养着吧。家猫总得起个名儿,叫什么呢?”
孟绮抱着猫坐回餐桌旁,笑道:“今天正好是立夏,就叫它立夏。”
“野猫身上脏,快吃饭了,你先把它放下,等给它洗了澡,你再抱。”谢长锋嘀嘀咕咕,“你们都得小心点,别被抓伤,现在可没什么疫苗能打。”
谢明烜较真道:“我给它洗过了,很干净。”
要不然也不会揣怀里。
“怪不得回来迟了。”孟绮将立夏放到腿上,顺着毛抚摸,立夏咕噜咕噜,小脑袋扭动着直蹭她手心。
宫人摆上晚膳,齐齐退出殿外。
谢明灼这才开口:“你去兵仗局了?”
兵仗局是内府管辖的机构,专门为皇帝和锦衣卫制造军器,设掌印太监一名。
正儿八经为军队制造军器的是工部和地方卫所。
但不管归谁管辖,军器的制造技术和品种是一脉相承的,最多皇帝用品的材料更坚实,工艺更精巧一些。
“是我让他去的。”孟绮舍不得小猫,单手吃饭,“你之前不是分析过京城兵力吗?三十二万人,再怎么废,也不会在短短三天内栽在起义军手中。眼下兵力无法检阅,武器却可以。”
谢明灼笑着给她布菜:“还是母后睿智。”
“你肯定也能想到,只是太忙了,又要念书又要练武,还得远程遥控河南局势。我受不住闲,就想法子给自己找点事干。”
她以前心系事业,如今天天闷在宫里,真怕自己会憋死,正巧她和老大都曾因为兴趣,对火.药、火器有所研究,就顺着京城兵力这件事想到武器。
兵力不足,也与武器有关嘛。
谢明灼点点头,问谢明烜:“兵仗局如何?”
“人员怠惰,玩忽职守,武器产量低不说,还有不少都生了锈,破破烂烂的,尤其是火铳,根本不能用。”
兵仗局每三年造一次军器,皆由工部备料,可内府每年还是会拨款,用于保养军器和发放俸禄,这笔款项往往还不少。
皇帝直属的机构都是如此,更何况工部和地方卫所。
人员废弛,武器陈旧,就算没有起义军,京城的大门也早晚会被北方的铁骑踏破。
谢长锋听得心情沉重,放下筷子道:“问题层出不穷,咱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能成功渡劫不?”
“喵呜。”小猫叫唤一声。
孟绮不禁笑起来:“立夏说能呢。”
谢长锋:“……”
老婆已经被小猫咪蛊得神志不清了。
“你们对火器有所涉猎,不如试试能否改良一下火器,我记得没错的话,现今的火铳叫火绳枪,出弹效率低,比不上燧发枪。”
“我们正有此意。”谢明烜颔首,随后眉眼微弯,“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什么好消息?”
“今日去了一趟兵仗局,看到那些火器时,我的思维似乎更加活跃,能很快领会它们的制造原理。”
谢明烁惊讶:“学神光环?这外挂也太大了吧!”
“没那么夸张,”谢明烜斟酌道,“有点像游戏里的阶段性解锁,我必须吃透前面的知识,才能解锁后面的技术。”
“那你现在会造枪吗?”
“不会,要学。”
“仅限于枪械知识?”
“不确定。”
“要不你去各大窑厂或手工机械厂逛逛?说不定玻璃烧制技术和纺织技术就能得到改良呢?穿越小说都喜欢写这些。”
“……”
谢明灼吃饱停箸:“虽俗套,但有理。”
“当然有理!”谢明烁兴奋道,“哦,对了,还有蒸汽机,这玩意可是工业化的开端。”
谢明烜历史再不及格,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要从蒸汽动力重新开始学习物理。
现在说这些还太遥远,当务之急是解决亡国危机,等他们三个月后存活下来,再慢慢琢磨不迟。
谢明灼:“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大众喜闻乐见,并经过检验后具备可行性。我认为这是个发展方向。”
孟绮连猫都不撸了:“我的金手指说不定也差不多,我也想参加研究。”
“工业都离不开物理和化学,你们可以合作立项。”谢明灼鼓励道,“要不你们先写份项目计划书,咱们再一起商量。”
“好,就这么说定了。”
谢长锋:“……”
大家都找到奋斗的目标,显得他很废啊。
可他除了画画,没点其他技能,总不能抢了宫廷画师的工作吧。
唉,真愁人。
翌日上午,谢明灼照例在文华殿学习。
昌蔚从容走进,依旧手捧青花小圆罐,坐下后置于讲桌一角。
谢明灼好奇过里面装了什么,但涉及师长隐私,她没有问,也没让人去查。
只是偶尔从宫人闲聊里听出,这个小圆罐已经陪伴昌首辅多年了。
除了上朝和面圣,他是走哪带哪。
“请公主继续翻开《礼记》。昨日讲到‘礼运’这一章,礼义者,乃人之大端,礼之于人也,犹酒之有糵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今日我们便讲一讲礼之于国。公主认为,何为‘天下大顺’?”
“天子仁德,臣工守序,百姓安居乐业,无水旱昆虫之灾,无凶饥妖孽之疾。”
“不错。”昌蔚点点头,“然何以为顺?”
谢明灼答道:“老师既然提及‘礼之于国’,自然是与‘礼’有关。”
“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农人种植庄稼,都要遵循四时之规律,方能收获粮食,厨子烹饪,也要依照调味之秩序,才能做出美食。治国好比种地和烹饪,也得遵从某种规矩,方可明于顺,然后能守危也。”
谢明灼深以为然:“老师所言极是,只是学生心中尚有疑惑。”
“公主请讲。”
“种地的确要遵循四时之规律,然南地与北地各有不同。长城以北,小麦春种秋收;长城以南,小麦秋冬播种,入夏收获;若再往南,百姓多种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昌蔚欣慰一笑:“未料殿下竟颇通农务。”
“只是浅薄之言,”谢明灼自谦后继续道,“南北农事所循规律不同,五湖四海的美食也各有特色,可见所谓的规律和秩序并不止一种。”
昌蔚缓缓收敛笑意,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却有种沉甸甸的重量。
“殿下因何疑惑?”
“治国之礼法,是否也可顺势而变,如农事一般‘因地制宜’?”
“礼废则不顺,不顺则国危。”
“老师,历史上的变革数不胜数,无一不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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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国。可见只要能强国,祖宗之法也未必不能变动。”
昌蔚捋须眯眼:“结局如何?”
“秦王扫六合。”
昌蔚摇摇头:“更多的是人头滚落,王朝衰败的下场。”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谢明灼不再辩驳,“老师,您请继续授课。”
书读到这里,她只是顺便试探一下老昌的态度,并不真的要跟他辩个对错。
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只要牢牢掌控军权,什么法变不了?
昌蔚沉默片刻,才拿起桌上的书。
听学结束,谢明灼起身送师长,姿态尊敬。
昌蔚捧着他的小圆罐,正要提脚跨过门槛,却又放了回来,转身看她,手指在圆罐上摩挲。
“老师有事,尽管吩咐学生。”
“吩咐不敢,眼下我站在门内,便以殿下的老师自居,腆着脸想与殿下说几句话。”
谢明灼客气道:“老师言重了,您是我的老师,老师教学生,天经地义。”
“我只教了殿下几日,但殿下的天赋已毋庸置疑。若殿下有意,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一人之力终究渺小,万不可学蚍蜉撼树,到最后伤了自己。”
昌蔚已经看穿了她的野心,但并不赞同。这番话说得委婉,却也算推心置腹了。
他本可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冷眼旁观谢明灼自取灭亡,可还是冒着风险提点。
若谢明灼记恨于心,不管她能不能实现抱负,以她如今受宠的公主身份,也能叫他吃几次闷亏。
谢明灼展颜一笑,诚心道:“多谢老师教诲,学生定当谨记。”
昌蔚面上不显,心中对她的观感倒是提升一大截。
自己的好意能被对方心领,自然比被对方恼恨要令人欣慰得多。
他面色稍霁,悠然迈出文华殿,官服背后的仙鹤立足云端,飘逸出尘。
然殿外寒意袭人,没走几步,仙鹤冷不丁打了个颤。
昌蔚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
谢明灼不由弯唇,吩咐冯采玉:“把那件藏青披风给老师送去。”
披风是她从二哥那儿薅来的,亲王的待遇比公主高得多,披风也比她的宽大精细,御寒效果更佳。
冯采玉领命,抱着披风追上昌蔚。
尊者赐,不敢辞。
昌蔚小心放下圆罐,双手恭敬接过:“老臣叩谢公主殿下赐衣。”
“天气异常,这几日越发寒冷,殿下让奴婢提醒阁老,当心防寒保暖。”
“是,老臣记下了。”
他抖开披风,翻转着罩住身体,在胸前系紧,瞬间感觉到回暖。
厚实是厚实,就是太长了些,都拖地半尺了。
河南汝宁府汝阳县外,宗震拔营返程。
“奇了怪了,都快入夏,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一个身着戎服的军官缩了缩脖子。
另一人作算命状:“我掐指一算,恐怕天有异象。”
“什么异象?”
“那就是——咦?那不是都台大人?好像出了什么事,难道那群山匪又死灰复燃?”
“别说了,快集合。”
宗都指挥使最厌恶不服军令者,其手段之强硬,至今仍令手下官兵心有余悸。
想想去年,河南总兵官死在乱民手中,各地卫所群龙无首,朝廷无人补缺,只能暂时命都指挥使领兵镇压。
启朝初期,都指挥使的确是军政大权在握,可如今的都指挥使只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若非之前的总兵官太废,宗震也没资格领兵剿匪。
在他接手后,各地卫所一改怠惰之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强力镇压流民作乱,稳定河南局势。
他也因此成为河南军政实际上的总兵官。
眼下汝宁府匪患已除,他收兵返回开封,未料斥候来报,前方五里外疑似有山匪出没,他们抢掠的还是朝廷派商户运来的救济粮。
这帮匪贼竟敢劫走救济粮,实在是胆大包天。
干死他丫的!
13.第013章
河南密报传来,五人齐聚乾清宫。
“五批商队入河南后不久,遭山匪劫掠,钱粮都消失不见。锦衣卫隐匿追踪,发现他们带着钱粮,绕过开封,一路南下。”谢明灼说。
谢明烁啧啧摇头:“太失望了,本来还以为他们会做得更隐秘些。”
“怎么个隐秘法?”谢明烜坐在孟绮身边,探出一只手去撸猫。
“比如悄悄用掺了沙子的陈谷,换了商队的粮食,直接送到开封府,等给百姓分粮的时候,借机诋毁朝廷无信,煽动百姓抗议。”
“太麻烦了。”谢明灼翻开密报下一页,“先不论换粮的动静有多大,就算真的换了,等消息传回京城,大通车马行也就到头了。”
孟绮抓着立夏的肉垫亲了亲,满足道:“确实伪装成山匪更简单粗暴。”
“但这样,给了朝廷找回粮食,或者重新运粮的机会和时间。”
“找回没那么容易,重新调粮也没那么简单。”
谢明烁闭上嘴:“好吧,是对方低估了朝廷的决心。”
也低估了小妹的计划。
“消息已经传到宗震耳中,宗震当即率兵,打算拦截劫粮的‘山匪’。”
汝宁府位于河南最南,劫粮的土匪绕过开封南下,宗震又恰好北上回开封,不过是路上顺便的事。
山匪就算避着宗震走,也想不到他们的行动路线早已在锦衣卫的掌控之下。
而锦衣卫,会适时将消息送入宗震耳中。
“为什么要南下?”谢长锋不解,“宗震这次剿匪也在南边,难道这群山匪本就出自南边?”
谢明灼淡定道:“不清楚。”
“如果宗震半路就剿灭‘山匪’,找回钱粮,岂不是没办法继续顺藤摸瓜了?”
“我已吩咐锦衣卫尽量保留活口。”
“那就好。”
河南开封府临颍县附近,宗震率兵秘密隐藏在山林中。
劫粮的山匪不敢走官道,不得不选择崎岖小道赶路。粮食压车,他们已经筋疲力尽。
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
宗震却有些迟疑。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收到一封密信,写信人是他秘密安插在大通车马行的暗探。
密信除他和暗探之外,无人知晓。
他早就发觉这个大通车马行存在问题,为了调查取证,他派人深入车马行内部。
这种事本不归他管,可去年有几次平乱,他筹集粮草时,经常遇到莫名其妙的阻碍。
要么是当地粮行缺粮,要么是粮价高出几倍,细查之下,发现每次恰好碰到有人购买大批粮食,并雇佣大通车马行帮忙运输。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这次密探传来情报,京城的大通车马行接受商户雇佣,运粮前往开封,但车马行打算在半路佯装被山匪劫掠,再扮作山匪将粮食转移。
具体转移到何处并不清楚。
收到密信之后,宗震心中生疑。不是怀疑密探,而是觉得斥候探听到的消息太过巧合。
斥候说,两个山匪结伴解手时闲聊,提及抢掠粮队一事,被他偷听到了。
听闻此事,他立刻回来汇报。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但宗震就是直觉哪里不对劲。
但事态紧急,先灭了“山匪”再说。
或许他可以悄悄留个活口,看能不能钓出背后的大鱼。
藏身暗处的锦衣卫正在制定计划。
宗震剿匪可是毫不留情的,想从他手中留个活口,还得做到天.衣无缝,实在是不容易。
就在他们绞尽脑汁时,宗震动了。
翌日,谢明灼翻开情报。
【宗震率领官兵,假装与粮队狭路相逢,就在粮队忐忑狡辩之时,身边参将突然指出一人言语漏洞,识破他们“山匪”的身份。
宗震大怒,当即号令官兵剿灭山匪,夺回粮食,并查明粮食归属,护送粮食返回开封。
一山匪装死躲过,待宗震离开之后,隐匿行迹,继续南下。】
据说军队作战结束后,都会组织人打扫战场,顺便补刀,不会留下活口。
宗震领兵经验丰富,当真会被人装死骗过去?
“荣安,我想到了!”谢明烁神采飞扬,着一身玄色缠枝纹直裰,大步迈进来的时候,袍袖衣摆飘动着拂过门扉,像只张开翅膀飞奔而来的燕子。
谢明灼按下心神,笑着问他:“想到什么了?”
“我上午回了一趟晋王府,碰上一个晋王养在府上的优伶,你猜怎么着?他原籍河南!”
“所以?”
“你知不知道,晋王府上养了多少个优伶?”
“多少?”
“两百多个!”
谢明灼颔首:“亲王的待遇确实好,能养得起这么多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都是正经劳动力,里面有不少河南籍的,我打算让他们编几首河南口音的歌谣,再让他们赶赴河南各县传唱。”
谢明灼挑眉:“主意可以,但人手不够。”
“县里的乞丐泼皮、乡下的孩童孤寡,只要给钱给吃的,他们肯定都愿意去唱。这些人加一起,也不比县衙的吏役少了吧?而且歌谣通俗易懂,老百姓更容易理解接受,还能避免官吏阳奉阴违,坏了刈麦计划!”
谢明灼没说话。
“到底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有风险。”谢明灼耐心解释,“对于心怀不轨或心系百姓不愿提前刈麦的官员而言,那些传唱的优伶就是妖言惑众的异端,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锒铛入狱,而你还得去救他们。”
“……”
“说不定县老爷杀鸡儆猴,当着百姓的面砍了他们脑袋。”
谢明烁肉眼可见蔫了:“……真的不行吗?”
“当然行,只要你能救他们,或者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谢明烁叹气:“好吧,那我再想想。对了,回宫路上,我听说了一件事,与你有关。”
“什么事?”
“陆二遭人围殴,具体伤情如何不清楚,据说抬回府的时候满身都是血。”
谢明灼怔愣好几息才回过神。
“谁干的?”
“妹,你先别动气,气大伤肝。”谢明烁忍不住后退半步,小心翼翼道,“我还真用‘顺风耳’打听了一下,伤他的是敬国公世子章皋,还有安王世子谢霁。”
“呵。”
谢明灼怒极反笑,将笔端端正正放回笔架,桌案的书稿也收拾整齐,才缓缓起身。
谢明烁又退后几步。
完了完了,老妹这次是真生气了。
“采玉。”
“奴婢在。”
“备车,取些滋补的药材,去一趟威宁侯府。另,去演武场通知姜晴带上弓箭随行。”
“奴婢遵命。”
“二哥。”
“在!”
谢明灼面色恢复沉静:“帮我打听一下,那两个蠢货现在何处。”
“我这就去!”谢明烁飞奔而出,又转身道,“查到了我去威宁侯府找你。”
谢明灼拔了头上的金钗步摇,换上轻便的戎装,束起利落的发髻。
她很久没这么动过怒了。
这份怒意,不仅仅是因为陆二被围殴,更是因为作恶者的肆无忌惮。
道德约束不了他们,律法于他们而言更是一纸空文。
这些勋贵,享受着全天下的供养,每日挥霍无度,淫酗肆虐,比粮仓里的硕鼠还要可恨可恶无数倍。
明知道陆二是她的人,他们却依旧狼突鸱张,猖狂到了极点。
谢明灼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冒犯和挑衅。
她重新坐回案后,提笔写下一张字条。
待采玉领着姜晴回来,她将纸条递过去,说:“你去交给杨云开。”
杨云开是锦衣卫指挥使,这几日的密报皆由他呈禀。
此人情报能力还不错,正好可以叫他去查查敬国公府和安王府的底。
今日围殴一事,她也要清楚所有细节。
威宁侯府与敬国公府有旧怨,谢明灼虽然不认为陆二会用苦肉计借她的手针对敬国公世子,但保不齐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敬国公世子能在京城横行霸道,一是因为他们家的爵位世代不降等,二是因为敬国公受命代天子总理京营戎政。
简而言之,京营官军的日常操练、分发粮饷等事务,都由敬国公统管,权力极大。
谢明灼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但愿她是真的在多想。
马车刚驶出宫门,谢明烁就气喘吁吁跑过来。
“荣安,查到了,他们现在就在养猪场。”
谢明灼立刻改变主意,吩咐车夫:“先去朝阳门外南下关。”
城门外官道两侧住宅、商铺等聚集的地方被称为关厢,一般会延伸二里到三里。
靠近城门的地方叫上关,靠近村落的地方叫下关。
朝阳门位于城东,门外道路两侧南北对立,官办养猪场建在关厢南侧,临近村落,那儿还有不少养殖场、榨油厂、手工作坊等,被统称为南下关。
车轮辚辚压过青石板街道,雕金嵌玉的华丽车厢引来路人频频回首。
今日休沐,宋游独自来书铺散心,刚找到一本不错的杂记,忽听书铺外有人低呼。
“那是不是公主车驾?”
“是公主车驾,我没看错,肯定是!”
他下意识走向门外,却被伙计拦住:“这位公子,您忘了付账。”
宋游面上微赧,掏出钱袋付了钱,携书走出书铺,循着人群的目光看过去。
“公主好像要出城。”
“她出城干什么?不会又要求姻缘吧?”
“之前被猪撞晕了,这次……”
“我知道我知道,她肯定是去找安王世子和章世子算账。”
“快说快说!”
“上次陆二公子养的猪冲撞了公主,公主罚他去养猪场当猪倌,可就在上午,陆二公子被两个世子叫人打了,血淋淋抬回去的,真是可怜呦。”
“照你这么说,公主不喜陆二,听到他受伤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去算账?”
“再怎么不喜,陆二也在为公主办事,两位世子打了陆二,不就是在打公主的脸?”
“说得是说得是。”
“就带了几个侍卫,能不能打得过哦?听说章世子他们带了不少人,陆二武功不错也只有挨揍的份。”
“他们有胆子打公主?”
“那确实是没胆子。”
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一人去凑热闹。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可不敢拿命去赌。
宋游怔了片刻,才返回家中。
逛街时看到漂亮的绢花,他顺手给妹妹买了几个,去后院寻她,却未看到人,便问管家。
管家:“少爷,夫人听说城东的桃花林开得正艳,就带着小姐去了。”
“城东哪里?”
“就在朝阳门外五里地。”
宋游心头一跳,忙扔下手中物件,牵了马出府。
“少爷您去哪儿?!”
“桃花林!”声音已然随马蹄声远去。
谢明灼此次出行匆忙,除了车夫,只带上姜晴和六个侍卫。
一行人穿过城门,直奔三里外的南下关。
南下关养猪场,上百个赤膊的壮汉围在废弃的猪舍旁,手持锤、斧砸倒猪舍。
天气寒凉,不少人身上冻得青紫,还有人喷嚏鼻涕不断。
“章皋,你就不能给他们穿点衣服?”
丝绸锦布铺地,华服青年席地而坐,双臂撑在身后,翘着二郎腿,一口咬下侍女递来的果子,还故意舔了舔侍女纤细的指尖,在侍女羞涩缩回去后,放肆大笑。
身侧另一位青年耸耸肩:“都立夏了,有什么好穿的?”
“今年可不一样,立夏犹如过冬。”
“谢大世子,您不会是在同情他们吧?”章皋发出怪笑,“就是一群粗鄙不堪的泥巴佬,给他们一条裤子都是本世子仁慈。”
谢霁捏着侍女的小手,懒洋洋道:“咳嗽太吵,还流鼻涕,脏。”
“这好办。”章皋招招手,唤来家丁,“告诉他们,咳一声赏十鞭子,流了鼻涕叫他们自己吞下去,吞不下去再赏十鞭。”
谢霁睨他:“恶心。”
“你不想看他们挨鞭子?”
“嗤,都看腻了。”谢霁往后一靠,躺进侍女怀中,无比惋惜道,“可惜,本来能建一处斗兽场,却叫人截了胡。”
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那群壮汉却闷不吭声,只顾埋头干活。
“没吃饭吗?给我用力抽!”章皋皱眉怒喝,“抽死了算本世子的,一群贱民!”
谢霁漫不经心道:“当心真抽死了。”
“怕什么,这种贱民要多少有多少。”章皋浑不在意,“要我说,你若真想要这块地,不如去求求公主,反正她办养猪场只是为了羞辱陆二。”
谢霁垂眼:“她是公主,我不过王府世子,哪这么大面子?”
“按辈分,她还得叫你一声堂叔呢。”
安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年龄与当今皇爷相仿,如今担任宗人府的宗人令,管理皇族事务。
从辈分上来讲,安王世子的确是荣安公主的堂叔。
谢霁:“你也说了只是辈分。”
皇室尊卑可不按辈分排列,坐在龙椅上的人才是最尊贵的存在。
“她不是喜欢美男子吗?要不咱们搜罗一些美男子送给她,说不定她就松了口呢。”
谢霁失笑:“宋探花都被赶出公主府了,还有什么美男子能入她的眼?”
不远处突然传来家丁怒意汹汹的鞭打声。
章皋皱眉:“怎么回事?”
“回世子爷,有人晕了。”
“晕了就用水泼醒,还用小爷教你?”
“小的遵命。”
片刻后,家丁回来禀告:“世子爷,那人发了高热,泼不醒。”
章皋不耐烦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那就扔一边去,怎么这么禁不住折腾?还精锐呢,我呸!”
晕倒的汉子被家丁抬起,随意扔到脏污的水洼处。
其余汉子都攥紧拳头红了眼睛,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官办养猪场周围草木茂盛,一辆马车隐藏在林木间,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谢明灼坐在马车里。
两个世子聊了什么她听不见,但章皋指使家丁鞭打工匠她看得一清二楚。
早知道他们是败类,看到这一幕,她虽愤怒,但未显露。
姜晴却控制不住,指甲都快嵌到肉里。
谢明灼招她附耳,交待了几句,最后问:“敢不敢?”
“敢!”姜晴眼里充满怒火,握紧长弓,背上箭筒,毫不犹豫跳下马车。
她悄悄靠近,在树林边缘停下,用树干遮挡身躯,张弓搭箭,对准谈笑风生的两人。
章皋聊完了美男聊美女,正要与谢霁分享他新纳的小妾,一支箭破空而来,风驰电掣般擦过左耳,带起一股独有的腥味,像极了血。
“啊啊啊啊啊——”他吓破了胆,怔愣几息后才放声尖叫,还不忘伸手摸向耳廓,“血!血!流血了!来人——”
又一支箭擦着头顶飞过,射掉了他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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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金冠落地,头发披散下来,衬着他惊恐扭曲的神情,如同戏文里饮血啖肉的恶鬼。
谢霁回过神,猛地跑出几步,被家丁护卫团团围在中间,独留章皋在原地尖叫。
“他娘的谁朝老子射箭!给老子找出来!老子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咻!”又一支箭擦过他右耳,带出熟悉的血腥。
“找!给老子找!”章皋声嘶力竭,迅速躲到家丁身后,“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三箭射出,姜晴依照公主的吩咐,提弓走出树林,站到他们面前。
“是她!是她干的!”章皋挥舞双臂,歇斯底里道,“我要她死!我要她死!”
姜晴沉默不言,再次举弓拉弦,箭尖对准章皋方向,后者顺手拖过一人挡在面前,不留一丝缝隙,又猛踹其余家丁。
“废物!还不快上!”
家丁手持铁斧逼向姜晴,却又碍于她手中的远程武器,不敢轻举妄动,慢吞吞一步一步往前挪。
“谁再拖延,回去乱棍打死!”
众家丁心中一抖,不得不快步扑向姜晴,奈何姜晴武功高强,避开他们攻击,还能趁着间隙又朝露脸偷瞄的章皋放了一箭。
箭尖差点破开他的太阳穴。
章皋气急败坏,整个人陷入暴怒,誓要抓到姜晴千刀万剐!
双拳难敌四手,眼见姜晴丢了弓箭,要被家丁抓住,章皋兴奋跳出来,抽出随身携带的宝剑,面露狰狞,疯狂奔向姜晴。
一支箭遽然飞来,离他的脚尖不过寸许,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他瞳孔紧缩,咽了咽口水,望向不远处的树林,不敢上前,亦不敢后退。
谢明灼持弓走出,搭箭指向章皋,沉声道:“放开她。”
她穿得朴素,头上连根像样的珠钗都没有,盛怒之下的章皋只进行了浅薄的分析,便断定她不过是自己随意可踩的蝼蚁。
见过公主的谢霁离得远,又被重重包围,看不清谢明灼面目,无法及时提醒。
“哈。”章皋气得发笑,一脚踩断木箭,阴狠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朝老子射箭,还想叫老子放了她,我看你他娘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明灼正色道:“我们只是过来打猎,不小心射偏了。”
“打猎?没看到这么多人?你以为老子能信你的鬼话?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谢明灼诧异:“人在哪?我看到的都是禽兽啊。”
章皋:“……”
“耍嘴皮子是吧?等老子抓到你,叫人缝了你的嘴!你不是喜欢打猎,老子找几头狮子老虎陪你怎么样?那一定很精彩。”
谢明灼眉毛都没动一下:“你还想做什么?”
“我还要你跪在地上求饶,叫够了爷爷,说不定老子还能放了你。”
他已经胜券在握,即将报仇的快意淹没了他的理智,以致于谢明灼身后出现护卫也没能反应过来,还极尽侮辱道:“以为叫几个姘头就能逃走,贱婢就是贱婢,你死定——”
“卑职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章皋仿佛被魔鬼扼住了喉咙,张大的嘴忘了闭上,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明灼没再给他眼神,沉声道:“此人辱骂公主,不敬圣上,该当何罪?”
“大不敬者,当凌迟处死。”
章皋“噗通”一声跪下。
他这才想起来,护卫身上穿的衣服,和宫廷当值的侍卫一模一样。
没有人敢仿造,也没有人敢伪装。
她真的是荣安公主!
谢霁救我!
他转首去寻谢霁,却见谢霁缓缓上前,躬身行礼:“安王世子谢霁,见过公主殿下。”
其余人包括工匠在内,接连跪了一地。
谢明灼一脚踹向章皋,只用了三成力,却见其飞出数丈之外。
“此人胆大包天,不仅叫人围殴本公主的亲卫,还对本公主极尽辱骂,甚至妄图给父皇当爹,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安王世子认为该如何处置?”
章皋简直要吓尿了,已然顾不上疼痛,慌忙翻滚磕头:“公主殿下饶命啊,草民方才梦游无状,不小心打扰殿下狩猎雅兴,实在该死,公主能否看在草民无心之失上,放草民一条生路,就是给草民十个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对圣上大不敬,求公主明察!”
“堵上他的嘴。”
噪音消失了。
“怎么不说话?”谢明灼望向谢霁,“哦,我差点忘了,堂叔素来与章世子交好,看来是想为章世子求情讨饶。”
谢霁心中涩然无奈。
事到如今,他若还看不出谢明灼的目的,这个世子就白当了。
表面上是为“亲卫”讨公道,实际上是因“陆二被围殴”而来。
她设了一个局,先用射箭挑起章皋的愤怒,再用言语激得章皋口出秽言,以此为由,定章皋一个藐视皇族的罪名。
如此多的目击者,就算章皋再如何狡辩,这个罪名都是跑不掉的。
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这可比“公主为一猪倌殴打章世子”要令人信服得多。
谢霁脑袋高速运转,定了定神,方道:“公主有所不知,章皋素来对您尊敬有加,得知公主要重建养猪场,便立刻召来工匠修建猪舍,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方才他那般言语,是因为过度惊吓之后导致的癔症,并非出自真心,还请公主网开一面。”
“唔唔唔唔唔。”被捂嘴的章皋狠狠点头,滚出感激的泪水。
谢明灼反唇相讥:“本公主找百八十个犯了癔症的人,天天叫你贱婢,唤你孙子,你觉得如何?”
谢霁:“……”
“你再废话一句,以同罪论处。”谢明灼吩咐侍卫,“将人绑了带回去,找父皇做主。”
章皋惊恐摇头,目露乞求。
“公主,这些人怎么办?”姜晴问的是章府家丁和赤膊的工匠。
谢明灼:“章府的人全都带走,其余人留在此处,不得随意走动。”
“是!”
皇宫,谢家四口到底不放心,又调拨一批精锐侍卫,赶往朝阳门外南下关养猪场,护卫并迎接公主回宫。
百人侍卫高大挺拔,身着华丽的侍卫袍服,胯.下神骏逐日追风,穿过朝阳门时,关厢两侧百姓争相引颈。
谢明灼从养猪场重返官道,就看到威风凛凛的一众侍卫单膝跪在马旁。
不少百姓退到安全距离外,探头看热闹。
她面不改色登上马车,随手抓了几个壮丁,说:“养猪场里有不少伤患,去找大夫给他们医治,今夜守在此处。”
“卑职遵命!”
拥挤的人群中,宋游护住母亲和妹妹,目送公主车驾远去。
“游哥儿,你怎么过来了?”宋母方才没来得及问,这会儿开了口,“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宋游摇摇头:“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担心你们,回去吧。”
他总不好告诉母亲,因为涉及荣安公主,他听信市井之言,下意识往坏处想,认为公主和敬国公世子会发生冲突,担心母亲和妹妹返程途中遭受波及。
仔细想想,自己真是魔怔了。
难道被公主掳了一次,就一辈子都要带着阴影苟活?
宋游冷不丁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利落,周围人听闻,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你这是做什么?!”宋母吓了一跳,忙扯住他的手,唯恐他犯了什么疯病。
宋游却是一笑,顶着巴掌印说:“之前浑浑噩噩,现下倒是清醒了不少。”
宋母:“……”
众人:“……”
14.第014章
日落西山,瑰丽的霞光铺满朱墙金瓦。
百名宫廷侍卫护送公主车驾,并押解章皋及其家丁,穿过东城坊市,至午门外。
冯采玉提前在宫门处侍立,迎接公主下车。
这个时辰再去威宁侯府已经来不及。
谢明灼便吩咐她:“你亲自将药送去侯府。”
“奴婢遵命。”
章皋及章府数十家丁,在威势赫赫的皇宫禁卫面前,早已胆裂魂飞,两股战战,皆俯跪于青石板上,大气不敢出。
至于谢霁,他虽为皇族,但心知自己与章皋同行,定然会受到牵连,遂自行跪在一旁,等待皇帝发落。
消息如流星般传入安王府和敬国公府。
在两家家主赶向皇宫时,谢明灼和家人用了晚膳,顺便翻阅了杨云开呈禀的情报。
不过半日,陆二受伤的始末、章世子和安王世子的关系、敬国公府及安王府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事迹皆罗列清楚。
谢明烁听得直笑:“没搞错吧?章皋跟陆二说他雇佣匠人,是在为你修建养猪场?他之前不还想跟你抢这块地?”
“嗯,陆二有户部出具的文书,合法合规,章皋没了后招,只能改变策略恶心陆二。”
“他图什么?”
“找乐子,报仇。”
谢明烜不紧不慢道:“他做事不考虑后果?”
“正是考虑了才出此下策。”孟绮分析对方心理,“勺勺让陆二养猪其实是看重他的技术,但在其他勋贵眼中,这是折辱和惩罚,一个被公主厌恶的人,怎么不能欺负?”
谢长锋:“老婆说得对。”
“啧啧,章家真是有钱,章老头一个寿宴就花了十万两,旁人送的礼估计几十上百万了吧。”谢明烁“仇富”的神经被挑动。
谢明灼阅完情报,指尖在纸页上摩挲。
“勺勺,想到什么了?”四人知晓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今日我去养猪场,观其匠人,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同寻常?”
“只是直觉,具体还待查证。”谢明灼起身道,“估计敬国公和安王片刻就到,爹,你先晾一晾他们,等我查清再说。”
谢长锋欣然点头:“没问题,都听你的。”
“我打算提拔姜晴为我的亲卫,爹你下道口谕,让她可以随我出入外朝内廷。”
一般亲王府会设护卫指挥使司,算在编制内,拿皇家发放的俸禄。公主府也有同样的武职机构,只是比不上亲王,最多算作勋贵家的护院。
谢明灼的公主府有护卫,但大多是被挑剩下的,武功皆比不上姜晴,也不如姜晴令行禁止,还因男女有别,不方便近身护卫。
今日姜晴出手毫不犹豫,即便射向的是权势滔天的敬国公世子,也没有半分迟疑。单凭这一点,她就可以胜任护卫指挥使。
只是一下子抬举到指挥使不现实,一步一步晋升更加妥当。
谢长锋无有不应。
出了乾清宫,姜晴还在宫外侍立。公主没吩咐,她不会擅自离开。
谢明灼将她带到文华殿,问:“回来路上,我数次见你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民女不知该不该说。”
“恕你无罪。”
“是。”姜晴不再迟疑,“之前在养猪场,民女发觉那些修建猪舍的不似寻常匠人,倒像是行伍出身。”
谢明灼微讶:“你也瞧出来了。”
“殿下洞若观火,是民女庸人自扰了。”姜晴不好意思道。
“你是因为涉及行伍,担心言语有失,落个窥探军情的罪名。”谢明灼挑出她的小心思,目含笑意,“我已向父皇禀明,以后你是我的亲卫,凡事不必犹疑,皆可向我汇报。”
“是——”姜晴开口后才反应过来,眼睛蓦地瞪圆,“殿下方才说‘亲卫’?”
谢明灼颔首笑问:“你可愿意?”
“愿意!民女,不,卑职愿誓死效忠殿下!”姜晴当即跪地,叩首行礼。
“起来吧。”
姜晴爬起来,激动得面颊通红,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最后索性不压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瞧着格外喜庆。
谢明灼就欣赏这样有干劲的员工。
“你认出他们出身行伍,可知晓他们为何成了匠人?”
启朝户籍是固定的,军户就是军户,没有特殊情况,转不了业,成不了匠人。
姜晴刚拿到皇家编制,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
“卑职曾听说过,有人占用京军中的军士当役使仆从,甚至还有战马、军器等。营房里还传出一个说法,称其为‘役占’。”
谢明灼懂了,这是“公器私用”。
“你从何处听闻?”
“卑职家住在东直门附近,东直门外是五军营右哨军的南营房。”
姜晴所言,骤然打开谢明灼思路。
京城快速沦陷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切入点。
幸亏今日留了一个心眼,让侍卫看守养猪场,将那些匠人留下。
“明日一早,你再随我去一趟南下关。”
“是。”
不多时,冯采玉从威宁侯府返回宫中,向谢明灼回禀陆二伤情。
陆二学过武艺,被围殴时知道如何保护要害,虽流了血,但只是看着吓人,没有性命之忧,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日。
“他情绪如何?”
“奴婢去探望时,他躺在榻上,捧着一颗苹果端详,奴婢询问了几句,他并无多少怨愤之色,还因办事不力自责。”
谢明灼:“既然他喜欢苹果,明日你再送一些去威宁侯府,捡品质上等的,待得空,我再去看他。”
员工工伤,当领导的总是要慰问一下的。
“奴婢遵命。”
“你回来时可见到安王和敬国公了?”
冯采玉点点头:“奴婢见到了,他二人皆跪在午门外,请求面圣。”
像这种皇亲勋贵,不可能任由他们跪在午门外求情,事情总要解决,见是一定会见的。
但何时见,见了之后怎么处理,尚需斟酌。
倘若京城轻易沦陷的关键在于“役占”,作为总理京营戎政的最高统摄,敬国公难辞其咎。
观章皋的行事作风,可见敬国公府家风不正,敬国公想必也并非什么忠厚老实之辈。
章家祖上随开国皇帝征战多年,启朝建立后,章家世袭公爵,享尽荣华富贵。
只可惜富贵迷人眼,也消磨人的心志,到了近几代,章家已经彻底抛弃了祖上的勇武和血性,未见一个出类拔萃的将才,反而养了一群不务正业、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如今的敬国公能统领京营戎政,并非其才能出众,盖因祖上荫庇以及与皇室的裙带关系。
敬国公的姐姐是先帝的皇后,虽未诞下皇嗣,但帝后鹣鲽情深,先帝对小舅子也多有照拂,设戎政府,命其为京营戎政总督,统帅京军三大营。
谢明灼这具身体的祖母,本只是宫中一位女官,一次意外,有了先帝的骨肉。
从此之后,帝后有了裂痕,“谢长锋”这个皇子,也成了章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了打压这个唯一的皇子,章家只能借皇后之手,不断给皇帝送美人,期望有人能诞下皇子,寄养在皇后名下。
遗憾的是,不管送多少人,最后生下的都是公主,直到先帝宾天,也只有“谢长锋”一个皇子。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长锋”登基。
先皇后乃“谢长锋”嫡母,被尊为皇太后,但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
至于生母,早在他十岁时就已去世。
章家心中有怨,虽面上不表,但私底下对皇帝并不尊敬,后代也少有交集往来。
就算是宫宴,敬国公也常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参加。
“谢长锋”不曾经历过夺嫡大战,这个皇位来得太过容易,故性情散漫怠惰,登基之后不理政务,常与道士丹炉为伴。
加上不敢违背父训,对敬国公这种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章家气焰越发嚣张。
敬国公此人实在没什么才能,文不成武不就,总督京营戎政本就惹人嘲讽,又听说有人觉得他不如威宁侯,故对威宁侯生怨。
威宁侯祖上同样是开国勋臣,但建国后只封了个伯爵,到陆平父亲那一代,门庭已然没落。
谁料陆平异军突起,扛起陆家门楣,甚至将爵位硬生生提了一等。
这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孰优孰劣明眼人都瞧得清楚,就连敬国公自己也心知肚明。
章皋受到父辈影响,对陆家自然也嗤之以鼻,且他总被人用来和陆敛比较,心中更是不忿,经常暗地里搞些鬼蜮伎俩,给陆家人添堵。
如此种种,都可以佐证敬国公府毫无忠诚敬畏之心。
“役占”之事,就算不是敬国公牵头,也定然是他默许的。
谢明灼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就凭章皋放肆猖狂的性子,她就可以断定,敬国公府犯下的罪名绝非这一件。
对待开国勋贵,倘若不能一举压下,他们势必会疯狂反扑。
在这风雨飘摇的亡国关头,她必须要一慎再慎,拿出充足的证据,将他们连根拔起。
锦衣卫情报能力出色,但还不够。
就算她甩出一连串可以抄家灭族的重罪,章家也能在朝堂上挤两滴泪求求情,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不定敬国公心一横,鼓动军营闹事,再跟起义军里应外合,京师提前沦陷。
总之,不能让他们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谢明灼心中有了思量,返回乾清宫,与家人共商大计,计划的主要执行人为谢明烁。
无论什么时候,舆论和民意都是制敌的一大利器。
谢明烁接到任务,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事交给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暗中行动,别打草惊蛇。”谢明灼叮嘱,“届时我们也不要直接出面。”
有些事,领导不能直言,得等有眼色的下属主动分忧。
谢长锋:“谁有这个胆子?”
“若真能挖出章家黑料,应该很多人都想参一本。”谢明烁耸耸肩,“章家近些年作威作福,可没少得罪人。”
“枪打出头鸟,”孟绮不太乐观,“谁也不想做那个直面章家火力的靶子,一旦章家这次压不下去,出头鸟就完了。”
谢明灼颔首:“先找出他们的罪证再说,至于后续发展,端看谁有那个魄力愿意赌上自己的仕途和性命,争得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好,就照勺勺说的做。”谢长锋又问,“他们还跪在外面,现在怎么办?”
“那就都喊进来见一见。”
夜幕笼罩整座皇城,今夜无月,午门外的御道漆黑昏暗,唯有两列落地宫灯照亮方寸之地。
寒风乍起,章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却又迅速捂住口鼻,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缩成一团。
双膝已跪得麻木,他却不敢挪动半点,唯恐再添上一层大不敬的罪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不可名状的惊惧,前路如昏暗的甬道,看不到丝毫光亮。
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没有认出荣安公主,后悔没有封住自己的嘴,后悔非要为了羞辱陆二没有及时放弃那块地。
一盏宫灯忽地照亮眼前。
内侍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安王殿下,敬国公,二位世子,圣上召见。”
章皋心脏猛地一跳,甚至生出几分痛意,他不禁扭头看向身旁。
灯笼柔黄的光打在敬国公脸上,他低着头,内侍瞧不清他的神情,章皋却看得真切。
面上略有不安,但那双眼里没有半分惧怕,如同一汪平静深沉的潭水。
知父莫若子,章皋一下子找到支撑,原本的惊惧瞬间转化为底气。
他爹还有心思在这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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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谢霁当时也在场,安王想要保住儿子,肯定也得粉饰太平。
这些思绪一旦浮现,章皋的心跳便慢慢平稳下来,吓软的腿重新注入力量。
他跟在谢霁身后,穿过掖门,踏上森严威凛的宫道,在乾清宫前驻足。
内侍入内通禀,须臾,引四人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章皋低着头,地上的影子清晰可见,他与谢霁并肩而行,跟在老爹后头,跪下叩首时,只能看到前头老爹撅起的屁股。
地板有些凉,跪得人浑身发寒。
敬国公顶在前面请罪:“罪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深夜叨扰陛下,罪臣惭愧至极。只是孽子今日与荣安公主殿下有些误会,罪臣惶恐,在此给公主殿下赔罪了。”
一个“大不敬”直接变成“误会”,敬国公这张嘴倒是会颠倒黑白。
谢长锋听得不悦,直接道:“众目睽睽之下,朕的女儿遭此辱骂,你一个轻飘飘的赔罪,朕就原谅你,那朕的脸面往哪搁?”
“陛下明鉴,臣之孽子年轻气盛,虽口出狂言,但他初衷也是为了公主殿下啊。”
谢长锋眉心狠狠一跳,声音压得更沉:“怎么说?”
“他知道公主殿下要办养猪场,就招募了工匠为殿下修葺猪舍,只是恰好遇到公主殿下狩猎,以为殿下亲卫意图扰乱猪场,气愤之下,这才出言不逊。孽子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维护殿下的养猪场。”
谢长锋:“谢霁,你也认同敬国公所言?”
谢霁艰涩抬首,余光瞄到父王垂下的眼睑,心中有了数。
“臣只知道章世子修葺猪舍,的确是为了孝敬公主殿下。只是公主亲卫的箭射来后,臣吓了一跳,又被护卫团团围住,没有看清当时情形。”
“陛下,孽子素来体弱,被殿下亲卫的箭吓破了胆,惊乱之下,未能看清殿下面容,请陛下恕罪。”安王适时开口。
谢长锋:“……”
这是在指责荣安故意射箭恐吓吗?
他说不过这两人,遂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鉴貌辨色,安王和安王世子神情尚算镇定,毕竟辱骂公主的不是他们,他们最多落个识人不清、交友不慎的斥责。
有趣的是,敬国公虽面上惶恐,说话也小心翼翼,但却有种胜券在握的气场,似乎认定了皇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重罚敬国公府。
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知者无罪嘛。
他依仗的无非是手中的权势。
谢明灼目光掠过章皋暗喜的眉眼,落在谢霁身上。
“堂叔,你我同根同源,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谢霁被她一声“堂叔”惊了一跳,旋即恭敬回道:“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二人之前想要养猪场那块地,准备做什么?”
“不瞒公主,我素来心无大志,喜欢斗鸡走狗,想建个斗兽场消磨时间,叫公主见笑了。”
“陆二前去时,可向你二人出示了户部盖印的地契?”
“……确有出示。”
“你二人为何殴打于他?”
谢霁未及回答,章皋就急不可耐道:“回禀殿下,是陆二那厮太过嚣张,还辱骂我与安王世子,我已经向他说明我是为殿下修建猪舍,他却非要赶我们走,这不是耽误殿下养猪大计吗?我气得骂他,他就朝我动手,家丁为了护我,才与他发生冲突。”
“方才不是说修建斗兽场,怎么又是为我修建猪舍?”
“之前是之前,得知公主要用这块地,我们心中愧疚难安,就想为殿下您做点事情。”
谢明灼笑了下,似乎因恭维愉悦了些,漫不经心道:“我看那些工匠皆体魄强健,是干活的好手,从哪儿寻来的?”
“都是些寻常工匠,从南城坊市里招的,干苦力活的都长那样。”章皋见气氛没有那么凝重,胆子更大了些。
“他们每日工钱多少?”
“约莫、约莫……二百个铜板。”
其余人:“……”
谢明灼暗自挑眉,这么简单的问题就把人试出来了。
一天二百钱,一个月就是六贯钱,这应该是敬国公府地位较高的仆从能得的月钱。
章皋根本就不知道工匠日薪几何,应该是按照他身边长随的月钱估算的。
她并未点出,继续问:“我见有人朝他们挥鞭,是为何?”
章皋不屑道:“别看他们长得壮,能干活,其实一个个都偷奸耍滑,不紧紧他们的皮,他们就只知道偷懒旷工。”
“原来如此。”谢明灼恍然大悟,转向谢霁,“他说的是否属实?”
谢霁略微迟疑:“……属实。”
“我明白了。”谢明灼看向谢长锋,“父皇,看来一切都只是误会。”
谢长锋冷哼:“他辱骂你是事实,不可轻饶。”
“看在他们真心为我修建猪舍的份上,就打三十板子,再闭门思过三个月,长长记性罢。”
谢长锋拧紧眉头,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
这是同意了。
三十板子的惩罚不算重,闭门思过就更别提了。
结果虽出乎意料,但四人到底松了口气,就连章皋都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心甘情愿受三十大板。
谢明灼用眼神示意谢长锋。
谢长锋会意,道:“夜已深,你们回府不便,今晚就留宿宫中吧。”
留宿皇宫对臣子而言是一种殊荣,四人就算心中存疑,也不能拒绝。
吴山青领他们去安排住处,殿内又只剩下谢家五口。
“勺勺,瞧出什么来了?”孟绮低声问。
谢明灼遽然起身:“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一趟南下关。”
孟绮四人坐直身体,面露不解。
“敬国公太镇定了,”谢明灼蹙眉,“我觉得不对劲。”
谢明烁闻言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
15.第015章
亥时正,云消雾散,清冷的月光笼罩京城内外。
谢明灼骑马穿过城门,谢明烁和姜晴随行左右,前方是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领兵开路,身后也跟着数十位锦衣卫缇骑。
马蹄声惊动关厢两侧,有好事者推开窗户,借着月光看到锦衣卫袍服和腰间绣春刀,脑子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关上了窗。
锦衣卫深夜出行,吓死人了!
行过屋宅聚集处,道路两旁草木逐渐茂盛,几处工坊掩映其中,月光下投射出鬼魅幽暗的影子。栖息的鸟雀惊起,拍打着翅膀飞离巢穴。
行至二里外,谢明烁忽然勒马,闭目侧耳细听。
官道深夜寂静,听觉被无限放大,风拂树叶的沙沙声,雏鸟稚嫩的唧唧声,还有……
“荣安,前面有人。”
“五感增强”的金手指,在静寂的环境中格外实用。
谢明灼吩咐锦衣卫原地待命,问:“多少?”
“至少三十个。”谢明烁攥紧缰绳,“在往养猪场方向靠近。”
这个时辰,数十人在官道上行进,本就不同寻常,敏锐如谢明烁,直觉对方的目标就是养猪场。
谢明灼果断下令:“全员急速行进。”
南下关养猪场,十名宫廷侍卫被留下看守工匠,并依照公主的吩咐,从北上关请了一位大夫。
病情最严重的当属高热昏迷的汉子,在谢明灼等人离开之后,他被工友抬进废弃的猪舍,不断用沾了凉水的布巾盖着额头,才在脑子烧坏前等来了大夫。
大夫摸了脉,灌了药,高热有所缓解。
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力排队处理鞭伤。
四十几个汉子饿着肚子上了药,在宫廷侍卫的安排下进入猪舍休息。
猪舍大多用木头建成,只围了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四面透风,茅草屋顶破了几个窟窿,仰躺在泥面上,能看到夜空中的繁星。
宫廷侍卫在猪舍外值守,工匠们窝挤在一处,头脸相对,偶尔说几句悄悄话。
一人侧躺在角落,面朝栅栏,背对其余工匠,拔了几根碧油油的草叶,默不作声十指翻飞,片刻后,一只憨态可掬的草编小老虎蹲在掌心。
“嘿。”身后工匠用胳臂肘捣捣,压低声音道,“大江哥,今儿个咱真见到公主了?”
魏大江没理他。
“大江哥,说句话呀。”
魏大江不堪其扰,“嗯”了一声。
“嘿嘿,你看到公主长啥样了不?”
“没。”
“俺也没。”那人啧了啧嘴,“俺都不敢抬头,也不知道公主到底长啥样。”
魏大江:“……”
“听那些侍卫讲,是公主叫他们给咱找大夫的,公主可真是个善人。”
魏大江:“……”
“咋的又不说话了?”
那人再次捣他背后,恰好碰到鞭伤,疼得他火气直冒,忍不住口不择言:“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咱落得今日这下场,还不是……”
身后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嘴,紧张兮兮道:“别说了,不要命了?”
魏大江身体蓦然一僵,忽地用力去掰他手。
“可别再说些杀头的话了。”那人不愿松手,心有余悸道,“想想嫂子和大侄子,还在老家等着你呢。”
魏大江继续掰他手,比方才更加用力。
“大江哥,听俺一句劝——”声音在魏大江猛然一个翻身压制下戛然而止。
魏大江神色沉凝,朝他竖起食指,等对方会意安静下来,重新俯卧于地,耳朵贴紧地面。
须臾,他抬起头,打出一个手势。
月华如练,照得猪舍亮堂堂的,几个还没闭眼的工匠,均看到他给出的信号。
他们陡然坐起,牵动背后的伤势也不顾,全都聚到魏大江身旁。
“魏哥,你耳朵向来灵,俺信你。”有人用手指指猪舍外的宫廷侍卫,“可他们不一定。”
也有人道:“就算魏哥听到有人靠近,不见得就是敌人,说不定只是附近的村民,或者是夜行的商队。”
魏大江心知他说得有道理,但他直觉向来不错,心头的那股不安,随着脚步声的逼近越发明显。
动静惊醒其余工匠,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有的人跟魏大江不熟,不知他耳力非凡,听罢之后嗤笑一声,继续回去睡觉,有人对魏大江的能力极为信服,闻言心生惴惴。
“要不咱跟他们说一声,警惕点不是坏事。”有人提议。
“谁去?”
众人沉默。
谁敢主动找那些宫廷侍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找死也是找抽。
魏大江心中愈发焦躁,他的直觉救过他多次,不能坐以待毙。
他骤然起身走出猪舍。
“站住!”值守的侍卫低喝一声,“干什么?!”
魏大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攥紧拳头,一步一步走近侍卫,在对方即将拔刀时才驻足。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侍卫紧握刀柄,厉声责问:“你想干什么?”
“禀校尉,小人方才卧地休息,隐约听见远处有人接近,心中不安,恐有变故……”
“远处是何处?”侍卫打断他。
魏大江咬牙道:“一里外。”
一里是他在猪舍估算的,离开猪舍,又被不信任的侍卫质问,耽误了时间,那群人说不定已经接近猪舍了。
提前防范总比毫无准备妥当,他知道侍卫不会相信,但他不得不说。
他和工友们手无寸铁,只有这些侍卫手上有刀。
侍卫乜他一眼,轻蔑之意显而易见:“我看你是故意在这混淆视听,想趁机逃跑吧?滚回去!”
“可……”
“耳聋了?”侍卫缓缓抽刀,“还不滚——”
一支箭咻然刺破夜空,射向疾言厉色的侍卫,侍卫并未察觉,右手依然握住刀柄,抽出的半截刀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电光石火间,魏大江来不及开口,如一头迅捷的猎豹,将侍卫扑倒在地。
侍卫未及反应,便听十步外同僚一声痛呼,脑子瞬间清明,这才发现一支箭擦着自己的头顶,插在几寸之外。
救他一命的魏大江滚地而起,大力扯着他找了一块拆卸下的木板当掩体,避开另一支箭。
侍卫惊慌之下,忙问:“是谁射的箭?”
魏大江已顾不得他,猪舍里传来几声惨叫,工匠们混乱之下,竟失了智地往栅栏外逃跑,逃跑途中又伤了几个。
箭如雨下,每过几息,就能听到一人惊呼叫喊,而这样的叫喊,更为隐藏在暗处的杀手提供了确切的位置,让他们收割更多性命。
养猪场除了几座废弃的猪舍,周围俱是灌木树林,他们避无可避。
魏大江心急如焚,揪着侍卫的衣领问:“弓箭在哪?!”
宫廷侍卫中也有弓箭手,谢明灼留下的十名侍卫中,恰好有一位弓箭手,但局面混乱,一时竟找不到他身在何处。
侍卫反应过来,连忙吹了一声口哨。
可惜哨声响起之后,那位弓箭手并未响应,或许早在敌人突袭时就倒在了暗箭之下。
“我想起来了,”侍卫指指猪舍后面,“他说他肚子不舒服去后头如厕了。”
魏大江深吸一口气,将木板交给他,冒着呼啸而来的箭矢,听声辨位,灵活避开要命的箭支,秘密潜往猪舍后面。
果然,一名侍卫倒在地上,一支箭穿胸而过,临死前,他的左手还提着裤子,右手伸向如厕时放在一边的长弓。
魏大江无暇为他惋惜,躲过远处飞来的竹箭,拾起弓箭,沿着箭矢划过的方向,反向射了回去,一道痛叫隐约传来。
射中了!
他屏住呼吸,紧紧贴上身后的树干,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一双锐目死死盯向幽暗的树林。
树林茂密,层层叠叠的枝叶遮住月光,里面黑魆魆一片,肉眼难以分辨那些人藏在何处。
箭雨从各个方向射来,根本不给养猪场的工匠半点活路。
三十个杀手隐藏在树林里,肆意围剿着猪舍,如索命的恶鬼,不断收割性命。
他们这些“工匠”,已然成了刀俎上的鱼肉,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只能任凭他们屠戮。
魏大江手握长弓,牙齿几欲咬出血。
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们?!
猪舍内外的惨叫此起彼伏,鲜血的腥味逐渐弥漫,天上的银月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熊熊怒火在魏大江心中翻腾。
去他娘的朝廷!
去他娘的军户!
去他娘的番上!
去他娘的役占!
老子今夜就算是死,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箭袋中只有二十支箭,他不是神射手,但射箭技术在军中也算中上。
他利用树干当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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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隐藏身形,顶着无边的箭雨,凭借出色的听力,时不时射出一支冷箭。
箭无虚发做不到,三支里面有一支中伤对方便已赚了。
倘若再给他一些时间,再给他一些箭支,他说不定能射伤更多敌人。
如此便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
魏大江不禁掐了一把大腿,暗骂自己脑子有病,竟还期待所谓的救兵。
朝廷不把他们当人看,这些莫名出现的杀手也在无情收割他们的性命,救兵从何而来?
方才射杀对方时,他神经绷得太紧,牙齿咬破了颊肉都没发现,如今嘴里全都是血沫。
血腥味让他清醒几分。
手里只剩下八支箭,若再给他一些时间,若再给他一些时间……
可惜,他已听见围拢而来的脚步声。
暗处的敌人并非傻子,此地连续射出十二支箭,中伤数人,定然藏着弓箭手。
魏大江已无处可逃。
他藏在半人粗的树干后,竭力压制住低喘,咧开嘴无声发笑。
连死都死不明白,他这辈子简直活成了笑话。
不知道他死之后,朝廷能不能看在他无辜枉死的份上,给他的妻儿一些抚恤,保证娘儿俩可以渡过难关。
他心中是不信的,可临死之际,还是愿意祈求上苍,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呢?
脚步声已在数尺之外。
魏大江闭上眼。
他捕捉到远处传来箭矢裂空之声,从他身后的方向直奔而来。
这位弓箭手箭术高超,射箭的手也很稳,如果他没有天生敏锐的听力,应该会死在他的箭下。
他微微侧了侧身体,试图闪避这支箭,却突然听到箭矢入肉之声。
伤的不是他!
随着这支箭的射出,越来越多的弓弦拉满,朝着暗处的杀手发出嗡嗡的震颤。
惨叫声从树林传出,不绝于耳。
一行人脚步稳健,呈包围之势,将整片养猪场围得密不透风。
火光乍起。
魏大江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是救兵!
他下意识起身,一把刀突然斜地里挥出,架上他的脖颈,寒凉刺骨。
来人声音寒凉:“什么人?”
魏大江认得这刀的样式,是锦衣卫独有的绣春刀。
他心中一凛,咽了咽唾沫,回道:“小人魏大江,是来修建猪舍的匠人。”
他打着赤膊,头发脏乱不堪,与暗处已被逮捕的杀手全然不同,应该就是此处的工匠。
只是数尺之外还躺着宫廷弓箭手的尸体,不能完全相信。
绣春刀依旧架着他的脖子,来人勒令道:“去前院。”
魏大江自觉迈出脚步。
他从没哪一刻觉得锦衣卫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但方才,的确是锦衣卫救了他的命。
锦衣卫缇骑举着火把,将猪舍照得亮如白昼。
杨云开命人绑了杀手,于周边密林地毯式搜索,见再无一丝危险,才亲自去请谢明灼。
锦衣卫围捕杀手时,谢明灼就牵马停在官道旁,姜晴护卫左右。
谢明烁跟随锦衣卫入树林,利用绝佳的听力,辅助锦衣卫找到杀手的藏身之处。
也是因为他的加入,锦衣卫才能以惊人的速度解决暗处的敌人,且没有漏网之鱼。
“禀公主,猪舍死伤十数人,情状惨烈,恐会污了您的眼。”杨云开恭敬劝道。
随后而来的谢明烁也道:“荣安,要不你先等一会儿再去?”
他当过记者,见识过不少血腥场面,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
谢明灼神色坚定:“不用。”
她并不害怕见到血腥,她亲身经历过比这还要血腥惨烈的场景,甚至亲手杀过人。
一次去国外出差,当地发生武装冲突,叛军深夜闯入她居住的酒店,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
所幸她自小习武,趁闯入房间的叛军不注意,夺了他的枪,为自保不得不送他上了西天。
酒店内外的惨状无法用言语形容。
回国后,她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也进行了心理干预,才渐渐回归正常生活。
这件事过后,再见到血腥的场面,她虽有物伤其类的闷窒感,却也能面色如常地接受。
她没有告诉父母哥哥,除了她和心理医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养猪场再血腥残酷,她也不会露怯。
16.第016章
烈烈燃烧的火把照亮养猪场,也抚平了幸存者的心绪。
锦衣卫清点了伤亡人员,宫廷侍卫死三人,伤五人;工匠死五人,伤十二人;杀手死八人,活捉二十二人。
尸体整齐摆放在猪舍前的草地上,地上血迹未干,腥味随风而动。
幸存的工匠皆蹲在猪舍内,由锦衣卫看管。
谢明灼从容踏入,暖橘色火光在她脸上跃动,俊丽的眉目从暗处显露,她梳着利落的高髻,着交领窄袖暗金色曳撒,裙袍掀动间,一众工匠不由屏息。
一人被押着俯跪于地,蓬头垢面,赤着上身,背脊鞭痕遍布,涂抹的伤药因方才御敌已蹭掉大半,伤处也有些开裂,渗出血丝。
谢明灼看了杨云开一眼。
后者解释:“卑职在围捕杀手时,发现其躲在树后,手握弓箭,还未来得及询问。”
从鞭伤就能看出,此人与杀手无关,只是一个无辜的工匠。
但晋王和公主在此,杨云开不敢擅自做主。
谢明灼缓声问:“你叫什么?”
“小人魏大江。”
“做什么的?”
明知他是“工匠”,却还有此一问,其中深意不言而明。
魏大江迟疑几息,郑重回道:“小人乃河南汝宁卫旗军,受命入京操练。”
“你是军士?!”谢明烁假装尚不知情,惊讶道,“那你怎么在这儿建猪舍?”
魏大江:“小人、小人……”
“不用害怕,”谢明灼语气随和,“我与晋王在此,诸位今夜不管有什么想说的,皆可畅所欲言。”
晋王?!
公主率锦衣卫救了他们性命,他们本就感恩戴德,再加一个晋王,他们何德何能?
公主和晋王真能为他们做主吗?
触及众人仿佛有千言万语的眼神,谢明烁的职业本能蓦然动了。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这是一名记者的专业素养——走到魏大江面前,说:“你先起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前几日心血来潮,命宫中匠人制作了炭笔,笔芯用硬纸包裹,辅以面糊粘连,不仅便于携带,还能应用于速记。
谢明灼将“工匠”放心交给他,转身走出猪舍,问杨云开:“可请了大夫?”
“回公主,卑职已经遣人去了。”
“这些杀手能否瞧出来自何处?”
杨云开摇首:“他们皆着寻常黑衣,所用弓箭也很常见,单凭外表瞧不出。”
谢明灼拂去衣袍上的草屑,“早就听闻诏狱的审讯手段不同凡响,没有锦衣卫撬不开的嘴,我今夜倒是想见识一番。”
“诏狱脏污血腥,殿下金尊玉贵,恐血煞之气冲撞了您。”
谢明灼:“无妨。”
她留下一部分锦衣卫保护谢明烁,自己带着杨云开回城,还有两名仅剩的完好无损的宫廷侍卫随行。
其中一名侍卫在临走前,突然跪倒在地,惭愧请罪:“卑职粗心大意,没能及时探知杀手偷袭,致工匠死伤惨重,求殿下降罪!”
杀手来得悄无声息,又是远程攻击,没能预警不是他们的错。
谢明灼抬抬手:“不必自责,起来吧。”
“殿下宽仁,卑职不敢欺瞒。”侍卫咬牙涩然道,“魏大江在杀手偷袭之前,就已告知卑职有人逼近,是卑职刚愎自用,没能及时御敌,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他此举,既是表明自己忠心皇室,也是为了报答魏大江的救命之恩。
倘若魏大江能借此机会入了权贵的眼,解了当前困境,他也算是还了人情。
谢明灼着实有些惊讶。
若侍卫的话为真,那魏大江岂不是有着与二哥几乎等同的耳力?
看来世上的确存在天赋异禀之人,他们一家五口的金手指也不算太过突兀了。
耳力不凡的人才,要是用得好,有时也能起到关键作用。
只可惜有人滥用职权,人才都被埋没了。
谢明灼心下有了计较,便道:“你的确有过,但念在你忠心耿耿兼知恩图报的份上,从轻处罚,回去后领二十军杖,罚俸三月。”
“卑职叩谢公主恩典。”
“其余罹难者,依照惯例抚恤其亲属,此事交由你负责。”
侍卫感激涕零:“卑职遵命。”
*
诏狱的确名副其实,天还未亮,二十二名杀手在锦衣卫残酷的刑讯下,已有大半人招供。
口供直指敬国公府。
这在谢明灼的意料之中,想要杀人灭口的人,除了总督京营戎政的敬国公,别无其他。
只有章家才担心“役占”一事传到皇帝耳中,这些“工匠”的存在无疑是一颗炸弹,他们要先将这颗炸弹悄悄处理,来个死无对证。
猜测需要证据证明,锦衣卫的审讯口供是其一,二哥的“采访笔录”是其二。
两者分开进行,不存在相互串供的问题,倘若前后两者的笔录存在必然关联,便可确定敬国公以权谋私、擅役京军的罪行。
魏大江是入京操备的河南班军一员,班军也在京军之列,如他这般被奴役的军士,不知还有多少。
军士都被权贵私占役使,平日无暇操练,等起义军叩响京城大门时,自然两股战战,流涕不敢上前。
起义军劈开京城大门,就如撞开豆腐一般轻易,京城沦陷是必然。
外有天降大雪、官逼民反,内有勋戚堕废营务、浮荡成风,这个国亡得不冤。
大雪还有半个月降临,“刈麦计划”等到半个月之后才能见到成效,当务之急是解决京军营务问题,敬国公作为三营大将,必须要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但章家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叶茂,如何才能一击即中,连根拔起?
光靠一个“以权谋私”绝对做不到。
章家能做出“私役军士”这种事,不大可能在其他地方表现出仁慈和善良。
她需要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但收集证据需要人力和时间,人力她有,时间却不等人。
敬国公今夜宿在宫中,暂时收不到消息,等天一亮,下了朝,杀手失败被俘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届时打草惊蛇,不利于锦衣卫挖掘更多阴私。
可救下工匠、逮捕杀手不能不做。
除非敬国公“遭遇不测”,已抽不出手来给自己擦屁股。
那就……先下手为强!
“杨云开。”
“卑职在!”
谢明灼盯着他的眼睛:“杀手关在诏狱,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但凡死一个,你提头来见。”
“卑职定恪尽职守,若有违,自戕谢罪。”
“你即刻入宫面圣,请父皇务必拖延朝会,等我回宫。”
杨云开有些迟疑,皇帝毕竟是皇帝,若不同意公主的请求,他这个传话人岂非两头得罪?
“你只需将话带到即可。”
“卑职遵命。”
“另,也请母后设法将安王父子暂留宫中。”
杨云开领了命,又恭敬问:“河南传来新的消息,殿下可要查看?”
“你先入宫呈给父皇。”
“是。”
谢明灼交代完,携姜晴离开北镇抚司,再次前往南下关。
刚至猪舍前,就看到谢明烁捧着一沓笔录,站在溪流旁长吁短叹。
“怎么了?”她走近,抽出一张纸,低头去瞧,不过几行字就沉了面色,“这些事都是真的?”
谢明烁揉揉一夜未合的眼睛,哑着嗓子道:“客观来讲,一方之言不可信,但这么多人一起控诉,总不能是提前对好了词。就算有夸大的成分,章家也绝对不可能清白无辜。”
“侵占民田民宅,掳掠良家女子,残杀长工仆役……以及擅役京军,这些事情都要尽快查清楚。”谢明灼交还笔录,“二哥,咱们必须杀章家一个措手不及。”
谢明烁红着眼睛:“你说,我做。”
“我想让他们在今日朝会上,擂响登闻鼓,将‘役占’一事直接捅出来。”谢明灼嘱咐道,“这件事由你去劝说这些军士,但你我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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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要牵头。”
“登闻鼓?”谢明烁眼睛一亮,“是个好法子,可你我为何不能牵头?”
谢明灼望向潺潺溪流:“章家在京城扎根多年,必有党羽,且私占军士这种事,也不可能只有他一家这么做,你我要是现在就明牌,岂非让那些想‘据理力争’的人不敢发言?”
“明白了,你想钓鱼。”谢明烁点点头,“我现在就去劝他们。”
对被压榨多年、求救无门的军士而言,奏响登闻鼓无疑是一条通天捷径。
他们不是没想过,但谁也没有那个胆量走到午门前。恐怕还没接近,就会入了勋贵的耳,以大不敬之名治他们的罪。
可如今有晋王和公主当靠山,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来!”
“我来!”
一众汉子争相抢夺这个机会,不是为了在圣上面前露脸,而是为了将风险担在自己身上。
奏响登闻鼓不代表一定能得偿所愿,若是皇帝不愿为他们这些小民降罪于敬国公,他们将会遭到毁天灭地的报复。
谢明烁点了一人:“魏大江,你来。”
昨夜魏大江在敌袭时敏锐而勇武,表现很是亮眼,陈述冤情时也比其他人冷静,是击鼓鸣冤的不二人选。
东方既白,谢明灼不再耽搁,同谢明烁秘密回宫,魏大江等人由锦衣卫缇骑护送入城,直奔午门。
皇城戒备森严,不可能允许几十人乌泱泱地闯入,在锦衣卫的运作下,魏大江只身一人,带着满身伤痕,来到登闻鼓前。
登闻鼓制度在前朝就已设立,本朝沿用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身怀重大冤情,都可以击鼓鸣冤,就连死刑犯,都能由其亲属代为告御状。
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登闻鼓基本只能算是一个摆设。
登闻鼓由锦衣卫和六科给事中轮流值守,若有击鼓之人,便登记鼓状。
鼓响之后,钦定的监察御史会出巡盘问,再决定是否上达天听。
试问,若无门路,守鼓人谁会愿意为了一个“蝼蚁”去得罪朝中大员?
怕是鼓还没响,告御状的脊骨先被敲断。
当然,事无绝对。
前朝和本朝也有几个成功的例子流传下来,还被编为话本和杂剧,在民间广泛传唱。
这几个例子里,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存在一个刚直不阿的角色,要么是嫉恶如仇的守鼓人,要么是铁面无私的监察御史。
而如今,魏大江走的这条路,是公主和晋王亲自铺就的。
他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狠狠挥出去。
咚——是为这些年暗无天日的劳役!
咚——是为这些年被逼逃亡的同袍!
咚——是为这些年含恨九泉的苦主!
鼓声可传五里,每一道鼓声都穿过厚重宫墙,清晰抵达奉天门,震响整个朝会。
谢长锋已从杨云开口中得知女儿意图,目光掠过群臣,适时开口:“什么声音?”
侍立一旁的吴山青回答:“这鼓声似是从午门外传来。”
“午门?”有大臣嘀咕,“莫非是登闻鼓响了?”
群臣哗然,频频扭头望向午门方向。
风宪官们尤甚,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伸到午门外头,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告御状,告的又是谁的御状。
原本枯燥无聊的朝会,突然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谢长锋吩咐值守的宫人:“去。”
宫人领命退下,不到片刻就带回来一人,正是负责登闻鼓的监察御史。
此人四十来岁,须发半白,见到皇帝激动下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兴奋”二字。
“微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吧。”谢长锋稍稍坐直了身体,“外面何事喧哗?”
监察御史陡然飙出高音:“回陛下,午门外有一人自称是河南汝宁卫入京操练的旗军,要状告敬国公章啸甫!”
众人大惊,齐齐望向章啸甫。
天哪,今天这个朝会上得太值了!
17.第017章
谢明灼换上公主常服,光明正大踏上奉天门广场。
在场官员已被告御状一事俘获全部心神,就算看见公主入朝,心中生出几分抗拒和不满,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挑事儿。
公主入朝符合礼制吗?不符合。
但重要吗?不重要!
他们急着要看状告敬国公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明灼也是笃定这些人的心理,才选择趁此机会入朝。
有一就有二,一旦错过最佳抗辩时机,公主参与朝会也就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
皇子入朝,依照嫡庶长幼次序列位于左,此时朝会上并无皇子参与,谢明灼直接站在丹陛左侧,身后便是内阁首辅昌蔚。
即便听到有人告御状,昌蔚也面不改色,却在见到谢明灼位列自己身前时,眼角有一瞬间的抽搐。
谢明灼微微一笑:“学生见过老师。”
昌蔚:“……”
他就没见过这般胆大的学生!
平时就爱把“礼法”挂在嘴边的老古板们,此时也权当没看见,一个个伸长脖子朝着午门方向,跟市井围观热闹的看客没什么两样。
他无奈回了一礼。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直觉,今日的登闻鼓一定与眼前这位公主殿下脱不了干系。
昨日威宁侯次子被章世子指使家丁围攻受伤,荣安公主亲自前往南下关,坑了章世子一回,此事已在京城勋贵中传遍。
今日朝会便有人状告敬国公,事情太过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但也仅限于怀疑。
毕竟擂鼓者是一名旗军,与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谢长锋给了群臣反应的时间,见无人提起公主入朝一事,趁人不注意,悄悄给女儿竖了一个大拇指。
后者目光瞥向监察御史,示意谢长锋该说正事儿了。
谢长锋清了清嗓子,故作诧异:“哦?状告敬国公?且把他带上来,与敬国公当朝对峙。”
众人一瞧,呦,敬国公脸都黑了。
一般而言,有人状告公侯勋戚,只要守鼓人和监察御史心里有数,就不会将这件事上告皇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在朝为官者,谁私下里没干过搬不上台面的事?
只可惜,今日巡守的监察御史,是个自诩怀才不遇的执拗人,为了能入皇帝的青眼,为了能够名扬天下,他可以做出任何事。
最荒唐的一次,他为了能查出官员的阴私,不惜涂脂抹粉,扮成青楼里的娇娥,甚至还因出众的才情,引得不少文人士子争相追捧。
后事情暴露,那些争缠头的男人无不呕吐三日,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去青楼楚馆。
如此不择手段之人,一听到有人要状告敬国公,自然如闻了腥的苍蝇,只想着在朝堂上出次风头,哪顾得上之后被人报复的可能?
对此,谢明烁私下给出评价——是个干记者的好苗子。
谢明灼深以为然。
监察御史难得面圣一次,得了令,屁颠屁颠地跑回午门外,将魏大江带入朝堂。
魏大江一踏上奉天门广场,就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如影随形。
周围全都是朝中重臣,最上头还坐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不由心中生怯,根本不敢抬头。
他牢记晋王的叮嘱,在御阶下站定,而后噗通一声跪地,恭敬叩首:“草民魏大江,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俯跪,赤.裸的背脊展露无遗,新旧交叠的鞭痕刺入众人眼帘。
大多数人心生同情,也有少数人面色不愉。
“陛下,此人衣衫不整出入朝堂,实属不循规矩的无赖泼皮,当以冲撞天子、嬉闹朝堂的罪名严加惩处!”
最先开口的是大理寺左少卿,表面上与敬国公不相问闻,但这种时候混淆视听,该查。
谢明灼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随后也有几人出班附和,皆为五府六部的官员,同样与敬国公府素无交集。
如果都是敬国公的走狗,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当然,事件的主角章啸甫还是相当沉着的,他已然收敛了神色,没再看魏大江一眼,仿佛朝堂议论的事与他无关。
谢长锋嫌吵,皱了一下眉。
吴山青立刻制止:“肃静。”
群臣噤声。
“魏大江,你说你要状告敬国公,可有诉状?”谢长锋问道。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从高高的御座传下,颇有几分神圣庄严之感,仿若一颗定心丸,让魏大江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回圣上,草民与一众同袍深夜遭遇暗杀,侥幸逃过一劫,草民等人走投无路,思及陛下恩泽四海,遂斗胆敲响登闻鼓,求陛下能为草民等人做主,草民来得匆忙,未来得及写诉状。”
谢长锋:“那你便口述因何状告敬国公。”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魏大江依旧俯首跪地,声音却褪去了忐忑颤抖,变得高亢激昂,“草民要状告敬国公私占军士、拖欠粮饷、巧立名目、暴敛钱财、豢养杀手、草菅人命!”
朝堂瞬间针落可闻。
若只凭其中一条,根本无法将敬国公告倒,但这么多条罪状叠加,敬国公不死也得脱层皮。
大理寺左少卿率先开口:“魏大江,你状告的这些事都需要证据,若你拿不出证据,那就是诬告,诬告当朝重臣,当以你诬告对方的罪名同罪论处,且从重处罚,你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草民有证据!”
“请你拿出证据来,若有一条伪造,你应该知道后果。”
魏大江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腰,看向淡定而立的敬国公。
“草民本是河南汝宁卫的一名旗军,奉命入京操练,此事可照册查明。
“朝廷规定,各地班军分春秋两班轮番入京,但四年前自从草民入京,便再也没有回过原属卫所,盖因有人暗中收取折班银。
“交了银子的军士可以免于入京,卫所不得不重复抽调,草民交不起折班银,只能年复一年留在京城。此为证据一。”
地方卫所的军户皆有户籍册记载,每年抽调的班军也都会登记在册,这种事一查便知,至于“折班银”是否真的存在,还需深入探查。
“胡扯!”有人冷哼一声,“我可从未听过什么‘折班银’!”
魏大江不理他,继续开口。
“保家卫国是我等军士的使命,倘若只是入京操练,草民心中也不会生怨。
“可草民入京四年,不仅没接受过几次操练,还要被迫受人驱使工役,草民同袍皆苦不堪言,他们均可作证。
“就是此时此刻,也有不少同袍正在京城各个高门大户中从事抬轿、驾车、喂马、洒扫等劳役。此为证据二。”
有人偷瞄敬国公脸色,见其依旧老神在在,不由心中佩服。
“还有没有?”
“赴京操演的班军,每人每月各支口粮米四斗,草民从未见过这四斗米,每日只靠主家施舍的吃食苟活,此事草民没有证据,恳请皇上下旨查明。”
大理寺左少卿:“区区四斗米,谁会贪你的口粮?!”
立刻有人驳斥:“一人四斗米,十人呢?百人呢?千人呢?左少卿可知每年入京操练的班军有多少人?”
左少卿:“……”
“这位大人说得没错,”魏大江昂起头颅,“没拿过四斗米的,不止草民一人。”
“你说的豢养杀手、草菅人命可有证据?”都察院的官员迫不及待询问。
魏大江红了眼眶,哽咽道:“昨夜有三十个黑衣杀手围攻养猪场,要致我们于死地,草民侥幸躲过一劫,担心日后还会遭到灭口,这才敲响登闻鼓,求得圣上庇佑。”
“杀手?”左少卿居高临下道,“可有证据?”
“同袍的遗体和身上的伤,都可以证明。”
魏大江按照晋王教的话术,故意说得不明不白。
左少卿当即就嗤笑一声:“说不定是你们这些无赖同室操戈,又怕事情败露,故意伪装成杀手暗杀,我倒是想问问你,杀手杀尔等这些无用的军士,是吃饱了撑的?”
“这位大人为何一直污蔑草民?”魏大江反问一句。
左少卿:“因为你的话漏洞百出!”
“哪里有漏洞?”魏大江愤愤盯着他,“草民的军籍照册可查,草民也的确受章府驱使劳役,草民所言皆有依据。”
“牙尖嘴利!我看你就是不堪操练的逃兵,为了巴结高门大户,赚取更多钱财,才以军户之身做工匠之事,陛下,本朝规定军籍不得从事其他工役,此人该以重罪论处!”
魏大江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恶官果然长了一张颠倒乾坤的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所幸,他还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
“陛下,草民有人证。”
谢长锋忍住了想看女儿的眼神,顺势问:“是何人?”
“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
朝堂霎那间嗡然一片,就连一直稳如泰山的敬国公都不由微微变色。
谁也没想到,此事会与锦衣卫扯上关系。
谢长锋清楚高潮即将到来,坐直身体道:“宣杨云开。”
今日杨云开不在朝会当值,不当值的时候他一般在北镇抚司办公,但眼下他就候在午门外,听到圣上传召,便面容冷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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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踏入朝会。
“微臣叩见皇上。”
“起身吧。”谢长锋沉声问道,“你可认得身旁这人?”
杨云开扫一眼魏大江,回道:“臣认得,他叫魏大江。”
“缘何认得?”
“昨夜微臣出城办差,途径朝阳门外南下关,碰到一群黑衣人手持弓箭围攻养猪场,微臣认为事有蹊跷,遂领人捉了黑衣杀手,在清点伤患、询问缘由时认得的。”
敬国公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那些黑衣杀手如今在何处?”谢长锋继续问,“可招供了?”
“回陛下,他们如今被关在诏狱,此为二十二位杀手的口供。”杨云开从怀中取出供词,双手捧到头顶。
吴山青下阶接过,呈至御案。
谢长锋翻开几页,突然“嘭”一声拍响御案,厉目瞪向敬国公。
后者冷汗滴落,膝盖发软,缓缓跪地道:“陛下,臣冤枉。”
“你是说杨云开在冤枉你?”
“不,是那些杀手故意往臣身上泼脏水,定是有人诬陷于臣!求陛下明鉴!”
杨云开垂眸:“陛下,微臣在清点伤亡时发现,其中有三名宫廷侍卫身亡,五名宫廷侍卫受伤,唯有两名幸运逃脱,他们同为人证。”
“宫廷侍卫?”谢长锋故作不解。
谢明灼仿佛才想到,痛惜开口:“父皇,昨日您派遣侍卫接儿臣回宫,儿臣觉得被鞭打的工匠可怜,遂留下十人请大夫照顾他们,未料他们也遭此劫难。”
当时留下他们时,她也没想到敬国公会杀人灭口,等想到时,已经有些迟了。
逝者已矣,抚恤金在生命面前微不足道,但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受伤人员会得到妥善治疗,若伤到筋骨不能继续守卫宫廷,皇室会发放足够的安抚金,并给他们安排力所能及的职务。
众臣目光全都探向敬国公。
宫廷侍卫可是皇帝亲军,皇帝亲军死了,皇帝怎么可能不震怒?
倘若全都死在养猪场来个死无对证,事情未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可背就背在杀手暗杀时正好撞见锦衣卫夜巡。
杀手入了诏狱,大多数的口供皆指向敬国公,敬国公这次恐怕难逃罪责。
“胆大包天!岂有此理!”谢长锋听到这里,才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寒入骨髓的残酷。
如果昨夜勺勺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及时带着锦衣卫赶到,几十条无辜的生命岂不是葬送得不明不白?
如果勺勺思虑不够周全,没带上足够的锦衣卫,而是单枪匹马赶过去,岂不是也会遭遇不测?
他越想越后怕,藏在御案下的手都在发抖,脸上的怒意已然无法压制。
直面帝王怒火的群臣,纷纷跪倒在地,口呼“圣上息怒”。
谢长锋一掌拍向御案,高声呵斥:“皇城脚下,竟有人胆敢驱使杀手草菅人命,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章啸甫,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章啸甫磕头:“臣冤枉,恳请陛下查明真相,还臣一个清白。”
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装无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谢长锋收敛怒意,扫视全场,沉声问:“尔等以为该如何?”
有人劝道:“陛下,敬国公总督三大营,事务繁忙,难免有疏漏之处,臣等也不能听信小小旗军一面之词。”
“杀手口供有矛盾之处,尚需斟酌。”
“许是底下军官欺瞒上官,因私废公,与敬国公无关。”
不乏有人看懂皇帝脸色,恰好也不与敬国公一党为伍,顺势道:“陛下,前有魏大江言之凿凿,后有锦衣卫呈上口供,想必私役军士、豢养杀手确有其事,眼下都指向敬国公,敬国公总得给京军和陛下亲军一个交代。”
谢长锋根据谢明灼眼神提示,问向昌蔚:“昌卿,你说该如何?”
昌蔚暗自苦笑,皇帝和公主这是在逼他表明立场。
章府嚣张多年,圣上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脑中的权衡利弊不过转瞬,他当即答道:“回陛下,臣以为,私役军士之事一查便知,但豢养杀手草菅人命一事还需细查。”
“昌卿言之有理。”谢长锋直接下令,“敬国公,你总督京营戎政,入京班军也由你指挥操练,私役军士、私吞粮饷之事就算不是出自你手,你也难辞其咎。朕暂停你总督之职,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先押入天牢候审,你可有异议?”
章啸甫羞愤俯身,艰涩道:“臣……领旨谢恩。”
皇帝这招可真狠,直接打入天牢,断绝他与外界的联系,让他没有办法命人收拾残局。
该死的,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