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他想拉我造反》
1. 清粥淡水难裹腹
青城山上,苍柏青青,叶如翠玉,山涧溪水穿过青柏丛下的乱石,发出潺潺之音。
在这林间峰顶,坐落着一座破旧不堪的道观,道门摇摇欲坠,透着几分潦草颓唐。门两边刻着的石联早已被岁月磨去刻痕,模糊不清,只有大门牌匾上面用朱砂手书的白云观三字还依稀可见。
檀烟升起,钟声悠扬,道门的石阶坐着一个身姿玉立的道士,素蓝色道袍略宽大陈旧,黄杨木流云簪挽着一个简单的圆苞发髻,逍遥巾包裹着发包,垂着两条黑色丝绦,在风中尽情飞扬。
道士手中拿着把锈斑累累的铁锤,敲敲打打着手中大小不一的木块,乒乒乓乓击打之声不绝于耳,很快一只小木桌便成形了。
“轻云师姐!”一声稚童之声从道门处传来,六七岁的小道童以清挠挠脑袋对着手拿铁锤的祝子鸢道:“一大早的你在做什么呀?”
轻云是祝子鸢的道号,她两年前晕倒在白云观前,被观中道长蓬丘子收留,成了青城山白云观中唯一的女道士。
自从祝子鸢来了道观,观里的供桌木椅才得以换新,凡是观中木制品,皆是祝子鸢所制。除此之外,祝子鸢还常常会自己草拟图纸,做些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玩意,例如给小以清玩耍的带着四个滑轮的“旱冰鞋”,给蓬丘子疗养的手动木制“按摩椅”。
“在给你做读书识字用的小木桌呀。”祝子鸢举起那小巧轻便的小木桌,对着面前长相可爱喜人的小以清眉眼弯弯道:“以后有这小桌子你就不用用木头垫高坐垫了。”
“最喜欢轻云师姐了!”小以情露着两颗小虎牙欢喜的不得了:“对了,师父让我告诉你,开饭了,来晚就没饭吃了!”
祝轻云听见开饭立马精神奕奕,挽着小道童,二人笑嘻嘻地一起进了斋堂,道长蓬丘子和祝轻云的师兄以宁二人早已落座到蒲团之上。
斋堂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小铁锅和半块番薯,旁边各放着四双碗筷。
祝子鸢和小以清一坐下去,小以清看见碗中那稀如清水一样的白粥,有些垂头丧气道:“今日的粥比昨日更稀了。”
稀得都能看见里面有几粒米了!
以宁几口就将稀粥“吸”了个干净道:“没办法,天阙国前几年战祸连连,为了打战,各地赋税连连用以造就兵器补充粮草,虽说先帝好不容易平息战乱百姓得以喘几口气,可还没几年自从新帝上任后又频加赋税,百姓反而更加清贫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哪里还会想着烧香拜佛。”
以宁长吁短叹:“这不已经整整两个月,道观里都没有一个香客来上香。别说供品了,连之前香客捐赠的用来添置香油和采买大米的香油钱都快用光了,就剩功德箱里那些了,如今有的粥喝就不错了。”
白云观地处青城山深处,来此处的香客本就不多,这几年世道不稳,来烧香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我们道观虽日子过得拮据,但好在处深山僻谷中,远离乱世喧嚣,从未受战祸牵连,如今能有一份粥羹可食,已是万幸。”蓬丘子捋捋花白的胡须道。
蓬丘子已至古稀之年,白眉垂鬓,却鹤发童颜,道骨松姿,见说话间以宁筷子已经伸向那桌上唯一一块番薯,蓬丘子眼疾手快,手中筷子轻轻一别,敲开以宁筷子。
蓬丘子夹起那块番薯,放到了祝子鸢的碗中道:“轻云太过纤瘦,得多吃点。”
“谢谢师父,不过我饭量小,一碗就饱了,吃不下这个。”
祝子鸢说罢将那块番薯又夹到了眼巴巴看着,口水都要流下来的小以清碗中道:“以清都十岁了,个子一点都没长,才是要多吃点的那个。”
“轻云师姐对我最好啦!明儿我替轻云师姐扫院子!”小以清咬下那块不大的番薯,倒也吃得十分香甜。
四人一碗清粥下肚,嘴上说着饱了,肚子却不约而同咕咕作响。
饭后是拜忏时间,祝子鸢三叩九拜念完心经后,跪在蒲团对着上首手持着褪色金元宝,神像破破落落的招宝天尊发起了呆,肚子声如雷响。
其实祝子鸢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本是现代一名传统手艺工匠,两年前在现代病死后便穿到了这具身体。被道观收留后,祝子鸢从香客那里了解了许多山外之事,逐渐知道了这个国家天阙国所发生的事。
其中祝子鸢听到最多的便是关于先帝第三子北轩王萧无衍的事迹,且青城山白云观正是坐落于萧无衍所辖封地北平境内,祝子鸢格外关注些。
萧无衍是先帝最不受宠的第三子,却也是最受先帝重用的皇子。乱世末年,北国狼烟横卷,尸骨山积,萧无衍十四岁便跟随先帝起兵,征战沙场。
萧无衍年纪尚幼,却有纬武经文之才,运筹帷幄,凡是萧无衍率兵亲征,宛如苍狼势不可挡,所到之处皆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萧无衍因此成为先帝的铜骨铁臂,内安暴乱,外攘鞑靼,为天阙国实现一统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先帝一统天下后不到半年便英年早逝,就在全天下皆以为先帝会传位给三皇子萧无衍时,出乎所有人意外,先帝皇位传给了四皇子萧允。
而这其中秘辛,据传是因为萧无衍其母。萧无衍的生母身份卑贱,不过是鞑靼投诚的俘虏舞姬,萧无衍并非完全汉人血脉,体内含有一半鞑靼血脉。因此萧无衍虽击退鞑靼,先帝也心有芥蒂,便将皇位传给了自己最宠爱的正妻所生的四子萧允,而萧无衍和其余皇子则被册封为藩王派往各封地。
北平北靠鞑靼,右邻奴儿干都司,是天阙国北疆边防重地,为了严防这两个强劲外敌,先帝将萧无衍封在北平,意图让其协助萧允巩固天阙国河山。
皇家注重血统,萧无衍当不上皇帝祝子鸢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但是谁当任帝王貌似都与她一介隐居山林的小小道姑没什么大关系。祝子鸢现今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想填饱自己和白云观众人的肚子。
蓬丘子年过古稀,以宁一吹就倒,以清尚还年幼,上有老下有小,清粥不裹腹,好在祝子鸢早已想到了法子。
她看着笑意盈盈的招宝天尊佛像,诚心地叩了九首道:“无量寿佛,弟子迫于生计向您借点香油钱,只要回本弟子立马归还!”
起了身,祝子鸢打开了自己亲手做的自带旋转密码锁的随缘木箱,刚要取出香油钱,背后就传来一声呵斥。
“师妹!你怎能私拿香油钱呢!会有业报的!”以宁进了财神殿看到这一幕瞪眼道。
祝子鸢无奈叹了口气道:“师兄,你知道我擅长木作,但观里木作工具都锈了,我拿香油钱是为了买新的锉刀刨子,做些手艺活下山去卖点钱换米粮。”
以宁深知祝子鸢手艺,但他还是一口否决道:“不行,师父今日不是说了么,山上虽清贫但好歹过得去,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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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在北轩王治领下比其他地方安宁,但我听说最近各地局势又不太平了,你一个女子下山到底是不安全的!”
祝子鸢看着瘦得只剩一身皮包骨的以宁道:“师兄,我们两个也许受得了这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可师父年事已高,小以清又正是长身子的年纪,总不能老让他们这么饿着吧。”
一提起白发苍苍的蓬丘子和个子比同龄人要矮上好几寸的小以清,以宁犹豫了起来。
祝子鸢手负于身后,豪迈大步踱到以宁面前,清了清嗓子,压低嗓发出男音道:“师兄说我以女子之身下山不安全,那我扮作男子不就行了,我个子高束个身子,师兄借我枚道冠戴,保证没人认得出,常人也不会为难一个道长,师兄放心吧。”
以清看着除了面容清秀些,形态举止与男子无异的祝子鸢,这才松了口:“行吧,师傅说了你比我聪慧,书也读的比我多,来到白云观那日又是青龙当值的黄道吉日,运势非比常人,相信师妹定能平平安安的,我去山上砍些好使的木头回来给你。”
说服了以宁,祝子鸢束了胸戴上道冠,拿着香油钱,在山下就近城镇买了新的木作工具。
回山后祝子鸢用以宁晒干的榆木刨刨刻刻出了孙悟空哪吒等样貌生动的木雕,又在里头加了小机关,只要一拧动木雕便可以跑动起来。
为了防止突发意外,祝子鸢又纂刻并组装了一把极小型的十 字弩,并结合现代“手枪”的原理,将其中弩机改造一番,使其成为射速更快,威力更大的弓弩,而且弩柄有弹夹可以用以装填石子,只要扣动扳机,便能顺发五枚石子。
制作了几日,祝子鸢带着鼓捣出的一堆,小以清一眼就喜爱的不得了的木制小玩具下山了。
北平王都京师人口众多,又正好离青城山不远,只需半日脚程,故祝子鸢选择了前去京师售卖木作。
地处北疆的边防城市常因饱受外敌来犯而萧瑟不堪,可出乎祝子鸢的意料的是,同为边防城市的京师却繁华无比。
一进三重瓦城城门,饶是作为现代人穿越而来的祝子鸢也被京师的繁华所震撼,连原先心里给木作定的低廉价格忍不住暗暗翻了倍。
京师道路皆以青砖铺地,长街两旁店铺林立,绿砖红瓦飞檐翘壁,朱红灯笼高挂檐下,街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各色摊贩沿街叫卖。
祝子鸢选了个小角落摆起了摊,将木制玩具发条扭动,那些玩具本就形式新颖,还能跑会跳,很快便引来了路人围观。
祝子鸢一见围观的人渐多,开始讲起了每个玩具代表的,这个世界所没有的神话故事:“话说东胜神洲傲来国海中有座花果山,山顶上有一仙石孕育出一石猴……”
“孙悟空经历了刀砍斧剁、火烧雷击,甚至在丹炉中啊锻炼七七四十九日,最终练成了火眼金睛,孙悟空一怒之下大闹天宫,这下天庭还当如何应对呢?”祝子鸢眉飞色舞道。
“这齐天大圣孙悟空都无人能敌了,天庭不会被翻了吧!”
“预知后事如何,只要花二十文购买一个木作,便能凭木作下次再来免费听取后续!”祝子鸢故意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打住,拿起手中的孙悟空木作道。
木作物美价廉,还能免费听书,很快便销售一空。
生意比想象中来得顺利,祝子鸢赚够了钱,收起摊布,提步正要离开,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道袍。
2. 风雨欲来入棋局
祝子鸢回身一望,扯住衣袍的是一个十分静秀的垂髫稚童,穿着云红起花簇团圆领小袍,项上挂着金螭璎珞,蹬着白缎小朝靴,身后跟着两名厉色的带刀护卫,一看便是权贵世家的小公子,是她不能轻易得罪的对象。
祝子鸢撩起道袍身子刚一动,两名侍卫立马手覆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侍卫看起来训练有素,祝子鸢抓着道袍的手一顿,随后缓缓蹲下,眉眼弯弯,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力。
莹润肌骨的小公子抬起白嫩的小手,示意护卫后退。
祝子鸢看着眼前的小公子并不像是要为难她,便与他平视而语:“小公子是想买木作吗?可是小道今日所制木作皆售空了,小公子若是喜欢,我回去后用梨花木给小公子做几个佳品,过两日给公子府上送过去,可好?”
小公子并未回复祝子鸢,他眨了眨那双与年纪格格不入过于沉静的眸子,视线落在了祝子鸢隐藏在腰间却不小心露出一角的那把改造小弓弩上。
祝子鸢心下一惊,悄悄将露出的弓弩边又塞了回去,察觉到那小公子是想要自己的弓弩,祝子鸢试图转换他的注意力道:“小公子喜欢孙悟空还是哪吒,还是想要新的木偶?我下次还准备做小白龙,给小公子都各做一个如何?”
那世家小公子依旧是沉默不语,这下祝子鸢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若是换成小以清,此刻早已手舞足蹈应声叫好。
许久,小公子伸出食指,精准指向了祝子鸢藏着弓弩的腰带,看得出来他是铁了心要那弓弩。
“这个弓弩虽然不能装箭,但也是十分危险的,容易造成误伤,若是伤到小公子就不好了,不适合小公子玩。”祝子鸢温声劝导。
但那小公子嘴角忽然抿了抿,眼眶泛红,透着失望,仿佛下一秒就会泫然落泪,身后的护卫察觉异常,往前一步。
若他真哭了,得罪了权贵的祝子鸢今儿绝对别想回山了,指不定小命都不保。
祝子鸢审时度势,又见他似乎真的十分喜欢这小弓弩,立刻将弓弩递了过去道:“这把弓弩就当我送给小公子了,但我希望小公子将这把弓弩用作防身,切勿当作普通玩具玩耍,也不要告诉其他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世家小公子点了点头接过弓弩,原本漆黑的墨眸瞬间乌云退散,多了一分稚子该有的喜色,他这才开了声,低低道了二字:“谢谢。”
然后转身离去。
一名护卫解下腰间的钱袋,直接将钱袋丢到了祝子鸢怀中,跟上了那小公子。
几人一走,祝子鸢深呼一口,心道还好发现她武器的是个少不更事的稚童,应该只是把弓弩当成了好玩的玩具而已。也幸好她这把弓弩形式简单,寻常世家中人应该看不出其中机关门道的特别之处,只会以为是普通弓弩,总不会那么巧那么倒霉正好遇到行家吧!
想到这祝子鸢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购置了够用大把个月的柴米油盐,还顺便给馋嘴的小以清带了桂花酥等甜点,美滋滋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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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沉沉,雷声大作,马蹄声一路由南至北纷至而来,踏碎冷雨,最后息于灯火通明的北轩王府前。
“吁~”
通体乌黑的踏雪乌骓驹马背上跃下一个英姿勃发的男子,一身金鳞铁甲覆着紫金袍,胸前悬着明光护心镜,腰系狻猊头腹吞,手握着一把三尺七寸苗刀,在烛火照耀下,银光闪闪。
守门的护卫一看立马弯腰行礼,随后向府内通传:“严指挥使觐见!”
铠甲沁着冰冷的雨水,严彧对护卫们微微颔首,剑眉星目的脸上是一贯风华明媚的笑意,丝毫没有将领之人该有的戾气。
严彧一路穿过前厅,绕过庭院,来不及抖落身上的雨水,便进了悬坠白纱灯笼,明光煜煜的琉璃阁。
琉璃阁内檀香袅袅,驱散了冷夜带来的寒气,凤纹透雕的罗汉榻上摆着一方棋几,榻上二人正执棋子对弈。
手执白棋的那人白衣覆身,气质儒雅,缓缓摇着手中白骨松竹折扇,手中的棋子悬在棋盘之上许久,迟迟不曾落下。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则是一手半撑着下颌,另一手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棋子,好整以暇地盯着白棋男子道:“江策,我这黑棋都被你吃得寥寥无几了,你不想早点落子结束这盘棋么?”
“不是策不想落子,而是策无处可落子,这盘棋是策输给王爷了。”
棋盘上黑棋寥寥无几,看似被逼入死局,实则如洞中毒蛇,蓄势待发,只待白棋一落,便能成直捣之势,将白棋吞吃殆尽。
黑棋之主萧无衍眸光微眯,摩挲着棋子道:“我这棋藏得再深,也总是瞒不过你。”
江策悠然笑道:“但策技不如人,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白衣江策原本只是一介平民书生,在乱世中被萧无衍所救,与严彧一路跟着萧无衍征战讨伐,出了不少计谋。
萧无衍被封为藩王后,直接提拔江策担任北轩王府长吏司长史,掌王府大小政令,而严彧则任护卫军指挥使,统管五军营兵马精锐,二人堪称萧无衍的左膀右臂,人称左白衣,右黑虎。
江策话音刚落,严彧正好迈入内阁,一见萧无衍,严彧便下跪禀报:“开封探子传来急报,朝廷昨夜派左军都督李意率兵突袭开封南瑾王府,连夜捉拿南瑾王,将南瑾王及其家眷悉数押解回京,今日南瑾王已被下令贬为庶人,全家流放南蛮之地。”
南瑾王是先帝第二子,受封开封,与新帝萧允乃是一母同胞,一夜之间却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抄家流放。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开封之事,江策面色无波道:“先帝立七子为七州藩王,本意是希望藩王同心辅政,助力新帝以安国土,可新帝登基不久,不先安内攘外反先急于削藩,迫害各王。”
江策接着道:“先是拿山西燕成王开刀,逼得燕成王自尽身亡以保全家老小,这次竟是不顾血脉亲情,捉拿同胞南谨王,流放自家手足,咱们这位新帝,为了一己野心,又要挑起新的战火纷争。”
萧无衍略抬手示意严彧起身。
严彧落座到檀木之座,脸上的笑意散的无影无踪,愤慨道:“就算新帝是忌惮各王兵权,但只要新帝一声令下,各王也不是不愿交出精兵,可他未免手段太过歹毒,直把人往死里逼,可怜燕成王、南谨王与我们王爷一样,都是随先帝戎马沙场冲锋陷阵的龙虎英王,竟落了这样的下场。”
萧无衍指尖慢悠悠地划过冰润的棋子,将黑棋不紧不慢地收回棋奁后道:“没有先打通燕成王南谨王二位兄长的封地,我这位好弟弟如何派兵长驱北疆进入北平?他这是敲山震虎,意在取本王项上首级呢。”
他的嗓音清润,悠悠扬扬,话里一语道破了萧允这些日子所行之事的意图。
燕成王领地毗邻北轩王封地西部,而南谨王封地则紧挨封地南部,新帝处决完两位藩王派新兵接管这两个地方,成倚角之势夹围北平。
若非萧无衍的五军营带甲十万,革车九千,兵士又皆是骁勇善战的精兵,以一当百,恐萧允早就一声令下围攻北平了。
“燕成王、南谨王与王爷是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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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最为强盛的,只要北平一被攻占,新帝便可无所忌惮,慢慢收拾其他藩王。”
想到北平如今面临的处境,原本面色无波无澜的江策也微微凝了眉,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檀香幽晕,这份沉重很快就被一声轻然嗤笑打破。
“我这弟弟是很精明,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作响,可他从未上阵杀敌,不懂得一个道理——野兽被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萧无衍望着骤然而降夜雨,腔调却是一贯的散漫,似乎并未将这场疾风暴雨放在眼里。
“小世子,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奴婢寻你好久,这里可不是小世子能来的地方,快随奴婢回去。”
“小世子怎么了呢?”
琉璃阁外传来婢女急切催促之声,萧无衍喜静挑了挑眉,严彧遂起身前去查看。
只见阁外明光朗朗回廊里,一名婢女正用手帕擦拭着一个莹润肌骨,浑身颤栗的稚童身上的雨水。
严彧一见是燕成王唯一的子嗣萧虞,便将披风解下披在萧虞身上温声道:“夜里凉,小世子莫被冷气伤了身子,早些回去休息。”
萧虞仰头望着严彧,泪眼婆娑道:“我父亲真的自尽身亡了吗?”
朝廷派兵围攻山西,燕成王以一己之力拖住兵马,其王妃则带着稚子萧虞一路东行逃跑,途中因闻知燕成王死讯,旧疾复发,临终前将萧虞托孤给萧无衍。
严彧知萧虞是听到他们谈话内容,心下不忍,却也不知如何安慰稚童。
见严彧不语,萧虞终是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一哭,萧虞早已忘却它事,袖中原本紧紧攥着的十 字弩不小心掉落了下来。
萧虞乳娘此时也赶了过来,赶忙告罪道:“指挥使,小世子怕是被雷雨惊醒寻不到我才迷路此地,定不是故意来这里惊扰王爷的,望王爷和指挥使切勿怪罪小世子。”
乳娘身子有些哆嗦,这些日子住在北轩王府,没少见到琉璃阁里头那位秉性难知的王爷手染腥血归府。
“无碍,带他回去吧。”
乳娘连忙一把抱起萧虞,疾步离去,步伐之快就仿佛这琉璃阁深藏着会吃人的恶鬼一样。
严彧捡起地上那把十 字弩,随意扣动扳机,弩中五枚石子忽如霹雳生风,深凿入木栋,叫严彧惊了一跳。
“小小一弩,木料与弹弦皆为廉品,竟能有如此威力?”
严彧星目紧蹙,意识到这不是把寻常弓弩,里头定是内藏玄机,便拿着弓弩返回阁内,演示了一遍弓弩后,将弓弩呈与萧无衍。
萧无衍长袖一甩,缎黑匕首出袖,不消须臾将手中弓弩完整拆卸,端详片刻,饶有兴致道:“制作此弩之人在弩机里加了一枚木制击锤,提升了弓弩发射威力,若是将此弩里的石子换成火药,击锤换成硬铁,加以改造,必能成为神兵利器。”
江策手中折扇一收凝目道:“若有此等手艺,早该名扬四海,为何我从未听闻过有如此巧手匠心之人?此人是何方圣手,小世子又是从何得到此神机弓弩?”
“这样的慧心奇想的不二匠人若是为他人所用,制出强力火器,岂不是对我们威胁极大!”严彧深知其中利弊,沉思道。
“的确如此,但若为我们所用,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可是极想见见这位‘妙人’呢。”萧无衍竹节修指把玩着□□,勾着唇别有深意道。
“属下明日立刻派人去寻。”严彧一听便知萧无珩何意,扣手道完退出琉璃阁。
琉璃阁内另起棋盘,而青城山上沉沉入睡的祝子鸢不知自己早已入了一把新棋局。
3. 过河卒子无可退
大雨连绵数日,终是止于月尾,山涧青苔愈发苍翠欲滴,白云观内石子路上春路雨花,平添一山春色。
自从祝子鸢赚钱回山,山上几人得以饱食终日,皆神清气朗。
这日祝子鸢得了几块降香黄檀,细思冥想间,灵感乍现,古人皆以日晷灯漏等漏刻计时,并未有时钟等物,于是祝子鸢雕刻了大小不一的齿轮圆盘,打算做几个简易时钟趁着初霁下山售卖。
纂刻拼装都是慢工细活,以宁和以清便替祝子鸢执竹帚洒扫满地落红,好让她潜心投入其中。
以宁扫得乏闷,忍不住与祝子鸢闲聊几句:“昨日有位施主在林间迷了路,我领她出青城山时,见山下偶有骑兵飞骑而过,听那位施主说前些日子又有位藩王被朝廷抓捕押送,现今其他地的藩王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就连咱们北轩王也听说在私招兵马,你说北轩王不会是要……”造反吧!
以宁不敢说出那三个字,又道:“这次下山我陪着师妹去,等卖完木作存够米粮,我们就安心在山上修道,当无事小神仙。”
龙凤榫叩好底板之后,祝子鸢满意吹吹木屑星子直言道:“自古以来起兵造反有几人能成为一代帝王?新帝治下共有十八州外加百万雄军,北轩王也就北平一个州,就算招兵买马大抵也就十几万兵马,与新帝抗衡,岂不蚍蜉撼树。”
“小师妹!你怎知这其中的条条道道,连兵马数都知道的这么详细?”
以宁面露诧色,他的这位小师妹寻常鲜少下山入世,观内杂书也未涉及军政,也不知她从哪里得知的。
“不过要我说,我们这位北轩王和其他藩王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呢,我听闻北轩王自幼丧母,无人教授却天资异禀,文韬武略精通兵法,自年少出征从未有过败绩,就连新帝都忌惮三分,许真能成一番大事,使得民富力纾呢?”
“无论谁赢了,打仗受苦的总归是老百姓。总之不管外头形势如何,兵荒马乱前,多赚些银钱存够粮米,最是要紧。”祝子鸢笑道。
祝子鸢神清骨秀,颊生梨涡,一双明眸格外澄亮,笑起来有如春风化雪暖意洋洋,予人无限希望。
“也是!有了钱改日还能将道观修整修整,重塑三清祖师和其他道像,也算功德一桩!”以宁也染上三分笑意。
“轻云师姐再下山,是不是又能给我带甜糕了?上次的桂花糕可真甜!”小以清巴着脑袋,大眼汪汪道。
“当然啦,等师姐下山给你多带些!”
三人谈笑之间,轰然一声巨物坠落之声打破了这份祥和。
以宁和祝子鸢急忙前去查看,只见年久失修的道观大门倒地,发朽门板断成好几块。
一见观门之景,祝子鸢心如鼓锤,惊的不是观门倒崩,而是列队于观前的一众护卫。
那些护卫头戴金黄凤翅盔,身着环臂布面甲,而为首那人更是一身样貌独绝,端得是秋霜切玉,意气风华,正是严彧。许是怕将袍肃穆,今日他穿着玄色绣云纹窄身锦衣,少了几分威压。
严彧两手相抱拱手,面露歉意,对着以宁和祝子鸢道:“二位道长,福生无量天尊,在下严彧,一不小心损了道门,等下山我立马派人来换新门。”
以宁哪有见过这大阵仗,早就吓得杵如雕木一动不动,祝子鸢虽也未曾与军将来往,不知其来意,但还是强压惧意回礼道:“那便有劳施主,施主既是来到小观,便是与小观有缘,小观萧敝,诸位施主如不嫌弃可进客堂落脚歇息。”
略微低头回礼瞬间,祝子鸢才敢借机打量面前将领,他腰横着长刀,腰间令牌正面刻着五军营三字。
祝子鸢心中大骇,五军营隶属北轩王,这支护卫兵,是北轩王的人马!
严彧从怀中取出之前祝子鸢在京师市集赠予那小公子的十 字弩,启唇一笑道:“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借道观歇息,而是奉了我家王爷之命。”
“我家小世子好似十分喜欢观中道长制作的木作,与这弩形影不离,王爷又从护卫那里听说凭木作可免费听取故事后续,对后续十分感兴趣,特备四马宝辇,想邀请道长前往府内赏花饮茶,共叙趣事,只是不知制作此弩的道长是哪位?”
一见到那十 字弩,祝子鸢脑中咯噔一声,知道出大事了,她的□□被行家见到了,还是征战四方精通兵器的北轩王!她就不该心存侥幸!
而且那日的小公子竟是北轩王府的世子?但据她所知,北轩王虽到娶妻之龄却未有一妃一妾,北轩王府哪来的小世子!且昨夜雨疏风骤,开得再盛的花也早就香瘦玉损,哪有花可赏?祝子鸢心乱如麻。
理了理心绪祝子鸢刚要回复,蓬丘子昂首阔姿而来,手中拿着祝子鸢方才制作的木钟应道:“是贫道所制!北轩王特令人来邀,是贫道所幸。”
“真是道长?”严彧眼中明光和煦,气势却压人心魄。
“是我!我师父并不通木作之道,那些木作皆是我一人瞒着观中之人私下制作,师父只是心忧我没见过世面,不通文墨,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才这么说。”祝子鸢挡住蓬丘子道。
她深知严彧并非常人,既能寻到此处便是已知他们底细,并非三言两语就可掩饰而去。
“轻云,休要胡言!”蓬丘子难得急声呵斥道。
严彧见祝子鸢道袍之上沾有木屑,身上晕了些黄花梨清香,加上心知精通那等奇技淫巧是个清秀道长,便对祝子鸢邀请道:“车辇就在山下,府中也已备下糕点清茶,道长请。”
祝子鸢给了蓬丘子和以宁一个安抚的眼神,便随着严彧下了山,坐上了如意滴珠挂垂、金粉孔雀绘身的四马宝辇。
辇中之座皆是柔软棉垫为底,祝子鸢却如坐针毡,幸好今日她欲待下山,扮得的是男子样貌,否则以她一介女子之身,入了北轩王府,总归不合时宜。
四马并驱,祝子鸢很快就到了北轩王府。
北轩王府皆是歇山转角的朱墙重檐,祝子鸢一路随着严彧转过曲榭回廊,最后到了一处玉砌琼楼前。
楼中清风徐徐,纱帐飘飞,祝子鸢刚迈进楼,一名白衣男子便掀帘而出,穿着月白长衫,面上儒雅随和,他手中折扇轻摇道:“可等候小道长多时了。”
祝子鸢见他气度不凡,周身穿着皆是不凡之品,便施了道礼试探道:“北轩王,无量寿佛。”
江策笑道:“我乃王府长史江策,并非王爷,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祝子鸢一滞,略微抬起头,余光这才瞥见轻帐之后还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长史相迎而那人依旧端坐,猜想那帐后之人才是北轩王。
“小道道号轻云。”
江策请了祝子鸢落座,婢女奉上上好茗茶,江策轻轻撇去浮沫,和颜道:“为了寻轻云道长,我们可是寻遍了北平大小道观,没想到有那般手艺之人竟是在偏僻的青城山深处。”
“长史大人高看小道了,不过是小时学了些无用手艺,难登大雅之堂。”
茶香沁鼻,可祝子鸢无心品茗,她总觉得帐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那视线幽然如毒蛇,叫她手心微微出了汗。
江策状似闲聊一般温声与祝子鸢交谈:“道长的弓弩做的十分精巧,不知道长师从何人,可是有兼任其他活计?”
“小道一心在青城山潜心修道,鲜少下山,都是自学琢磨的,也并未有其他生计,只因观中清贫,才做了些手作下山售卖,而那弓弩不过是防身用,若是小世子喜欢,我可以每月做些木作送至王府。”
“青城山离此处虽说不是山高路远,但也要耗费一番脚程,怎好让道长来回往返?不若……”
“不劳烦,不劳烦。”祝子鸢不想与北轩王府有过多牵扯,赶忙打断道。
茶盏香茗味道渐淡,二人言语几轮,祝子鸢抬眸见北轩王依旧未曾有动静,想来北轩王只是不放心自己技艺落入他手才请她入府试探一番。
祝子鸢处在这富丽堂皇的王府之中并未觉得舒心,江策虽儒雅温和,话里状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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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之语却句句有意在试探她,加上后方那人,总让她无来由心惊胆颤,便想着找借口脱身。
“多谢王爷赐茶,小道得以品到如此醇厚香茗,但今日轮到小道殿堂值日,诵读道经不宜过晚,也是时候……”
祝子鸢话未说完,那白纱竟然动了,带着帐上珠帘撞击发出清脆之声。
“轻云道长怎如此着急?道观那边本王自会派人去说,本王邀道长赏花品茗,这茗茶品了,花可还没赏,故事也还没讲呢。”
声音慵懒不羁,祝子鸢忍不住抬头看向从帘内走出的人。
只见北轩王萧无衍悬腕撩着白纱,身穿青衣金缎蟒玄服,腰上白玉带衬得那嫣红色的熏裳无比艳丽,他眼尾微微上挑,薄唇半勾而起,似笑非笑地看着祝子鸢,惹人暇思。
祝子鸢微微一惊,这北轩王萧无衍生的竟如此貌美,哪像是世人所说的战场修罗,反倒像个玉面檀郎。
然蟒袍五爪为龙,四爪为蟒,通常只有皇帝能穿五爪龙袍,而北轩王蟒袍蟒爪却是五爪,可见萧无衍并不是绣花枕头的玉郎之辈,而确实是战功显赫的凛凛将军,才能有此等殊荣。
人果真不可貌相,祝子鸢心道。
“王爷想与小道赏何花,听何故事?”祝轻云问道。
萧无衍抬步缓缓走近祝子鸢,祝子鸢脚下生铅不敢再动。
他微微侧着头看了会祝子鸢,随后勾唇道:“昙花,只是这几日大雨把府上娇花都打残了,赏不了花了,着实可惜。”
祝轻云暗下吐槽,昙花只在夜晚开放,花期极短,青城山离这里也有一段距离,等她赶来天都亮了花都谢了,请她赏昙花是何意?
萧无衍凤眸微微一挑道:“若小道长这时候回山了,等下次本王再派人接道长前来,只怕来了花已经合眠了,所以本王思踱许久,最后想了个好法子。”
祝子鸢心中警铃大作,果不其然,萧无衍接下来的话让她冷汗连连:“本王一向尊佛向道,府邸工正所又恰好缺一名司管修造的工正,想请轻云道长来我府任工正一职,长住府上,这样等那花重新开放的时候,小道长不就能顺道赏花,还能将故事与我娓娓道来了么?”
闻言祝子鸢手心渗出了密汗,须臾一念间她分析了其中利害,能兼任工正的能人匠士那么多,萧无衍独选了她一介小小道士,肯定不是真的任职工正,修修府邸那么简单。
而且如今天阙国形势非比往日,各地藩王若不起兵定被朝廷所剿,只要她应下这职便是北轩王的人,哪日这萧无衍真起兵造反了,她不也就成了乱臣贼子了么!且萧无衍用的是长住二字,从祝子鸢进入北轩王府压根就没打算放她离开!
“多谢王爷厚爱,但小道已决心潜心修道,无意再入俗世,望王爷谅解。”祝子鸢试图礼拒。
鼻尖皆是祝子鸢身上让人心安神定的檀香之气,萧无衍唇角微微上扬:“本王听闻道家之人福生无量度己度人,轻云道长可在观中度己,可不入世如何度人?”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轻云自问尚无法达到度人,只求能度己。”
“看来道长是真不愿来我府上任职了?” 萧无衍唇上勾笑,眼尾微挑的凤眸投来的视线却藏着凉薄寒意,让祝子鸢瞬间起了激灵。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本想着道长若愿意,我愿每月捐赠黄金十两,以供白云观清修所用,但既道长不愿为本王效力,本王自然不会强求,本王与道长有缘,愿捐赠香油钱好好修缮一番白云观。”
萧无衍修缮二字拉缓了声调,祝子鸢觉得他口中修缮绝非字面之意,她相信只要今日她走出北轩王府,她和白云观都得灰飞湮灭,她一人不打紧,可白云观都是她在这世上至亲之人,她不能连累蓬丘子他们。
北轩王面上看似盛情邀请,实则是步步紧逼,这北轩王就是条艳丽的毒蛇,面上美艳鲜衣,内里剧毒!自己如今就像过河卒子,无路可退。
她祝子鸢,果真遭业报了!
4. 鸢羽旋高风
琉璃阁内三盏长明灯不分昼夜长燃,明烛火芯招摇晃动,其中一盏燃竭油芯里一点余火迸裂,发出脆响,随后便熄融进了灰烬之中。
屋内分明是暖意明春,祝子鸢却只觉得寒意入骨,从骨髓凉到了心间。
其实北轩王心思祝子鸢大概能猜到五六分,让她长留工正司,无非是因为她所制的那新型弓弩,北轩王极有可能想让她为之图画工纸,锻造兵器。
战火无情,祝子鸢心知强大的兵器可以扭转战局甚至是所向披靡,但同时也能导致遍野尸横,所以她并不情愿制作那等利器。可白云观众人的安危,全在这生杀予夺的北轩王一念之间,如今这工正一职她不任也得任了,之后再令做打算,徐徐图之。
祝子鸢压下心头那分寒惧,她眉骨清莹秀澈,不沾凡尘俗意,叫人看不出半点忧惧,清然一笑道:“小道本应已是阴世之人,幸得遇到如今恩师,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给了小道一寸安生立足之地,让我与道门结了缘。可如今民生凋敝,白云观更是云可罗雀,道观同袍温饱都是问题……”
祝子鸢未说完后话,复又躬身行礼,恭敬道:“若王爷真能履约,每月只需向白云观捐赠银钱十两足矣,其余黄金均分给其他道观增添香油、用作布施,便是功德无量。道观讲究来者不拒,去者自留,小道愿意就此还俗,留在王府为王爷略尽薄力。”
应下工正后祝子鸢依旧是鞠着腰,她悄悄略抬清眸,正好对上了萧无衍投来的目光。
只见萧无衍眼尾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本就五官独绝,在烛火和外头明光双重映耀下看起来更加艳丽矜贵。
祝子鸢赶忙又垂下眼帘。
“道长果真是大义呢。”萧无衍唇角一扯,轻笑一声道。
萧无衍说完就未再开口,祝子鸢便维持着这姿势,不敢轻易起身。
祝子鸢也不知北轩王这又是何意,为何她已应职而北轩王却是不言不语,堂堂一介藩王,总该不会自食其言吧。
就在祝子鸢不停回味是否是方才自己说错了些什么,心中反复思量的时候,一只指节如竹骨分明的手忽然抬起她抱礼的手,玉指与她的侧掌交触,冰凉如霜,祝子鸢就着被扶起了身。
那指节修长白净,却布着细薄茧子,是常年用剑所致,祝子鸢立直身子,那手便像清风过境般撤离了。
江策见萧无衍三言两语便让祝子鸢不得不从,他面露笑意走到祝子鸢前,朗朗祝贺道:“王爷从未如此亲身迎待新任官使,以后我与轻云道长便是同僚了。王爷府上能有轻云道长助力,想必会焕然一新。”
祝子鸢知道这是成了,江策口中的新任官使便是自己,至少这段日子她与白云观应该都能安然无恙。
她不动声色在道袍之中揉了揉手汗,面上依旧是淡笑:“能为王爷出力是小道之幸,小道不通为官之道,日后有不懂之处还望江长史指点。”
“轻云道长直接来寻策便是。”
萧无衍缓缓转过身,从梨花榻上取出一根灯簪拨弄着长明灯火芯,背着祝子鸢道:“不知轻云道长真名为何?”
长明灯灯口极小,拨芯需要讲究技巧,只见他三指执簪,运簪在腕,拨芯力度正好,轻微挑动几下,那长明灯便忽如凭空添了油一般,火焰涨高。
萧无衍拨芯着实令人赏心悦目,看得祝子鸢出了神,注意力都在那执着灯簪的手上,竟没听到萧无衍那一问。
见祝子鸢未语,萧无衍声音带着笑接着道:“轻云道长如今便是工正了,总不能一直以道长之称唤吧?”
祝子鸢这才回了神,想起自己已经算是还了俗,不宜再以道号称呼,赶忙回道:“…我姓祝,名子鸢。”
“子鸢……”萧无衍收回灯簪,将灯簪放归青枢盒,反复咀嚼着祝子鸢的名字。
随后他看起来似是十分满意,又道:“鹊巢移旧岁,鸢羽旋高风。子鸢之名,果真随了这诗。”
诗中鹊鸢皆是懂得变化之道,才能随着时势而存,北轩王,这是在暗指她懂得审时度势?还是嘲讽她临难苟生?
“王爷谬赞。”总之谢恩是不会错的。
祝子鸢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北轩王的心思真难猜,她从未觉得如此心颤胆寒,短短不过盏茶时间,她就累的不行,只想回去多默念几遍心经。
像是看出了祝子鸢内心深藏的那点不自在,萧无衍悠悠开口道:“长春殿旁的幽竹居空置许久,子鸢就暂住在幽竹居。你派人嘱咐青黎将幽竹居好好清扫,再择选几个心闲手敏的侍从分派到去幽竹居,好生服侍子鸢。”
“幽竹居……”江策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般,手中的绢扇忽然一滞,复述道。
萧无衍挑了挑长眉道:“怎么?”
长春殿是萧无衍居所,殿左为醉墨轩,是萧无衍躬亲处理政务之处,殿右便是这幽竹居,其内满庭皆是萧无衍亲手栽种的其母最爱的龙鳞竹,是北轩王府的一处“禁地”,平日除了轮值婢从可以进入之外,就连江策也未曾踏足过,如今竟是……
江策略有所思,扇风轻起辞道:“策自当会好生安排下去。”
随后江策笑着看向祝子鸢道:“祝工正不若随我一同前去,逛逛府邸,也好熟悉一番?”
祝子鸢立刻就点了头紧随着江策出了琉璃府,毕竟跟着江策总比呆在这让她毛骨悚然的地方好。
祝子鸢清瘦的身影渐渐从萧无衍瞳眸中离去,萧无衍捻了捻指尖方才扶起祝子鸢沾上残存的一点细汗,缓慢道:“我们的子鸢工正,似乎胆子有点过小了,不好好磨砺一番,可不行啊。”
祝子鸢与江策二人没离开多久,严彧面带肃色,拂起玄衫下摆,跨进了琉璃阁门槛。
日近晌午,渐热的热气熏得外头梨花香更胜,严彧一进来,带了满袍清香。本该是让人舒心的芬芳,可萧无衍一闻,方才见祝子鸢面上挂着的笑意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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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影无踪,他冷声道:“可是龙影卫传来了消息?”
如果说精锐重部五军营是萧无衍明面上的一把明刀,那么龙影卫便是萧无衍深藏的强劲暗器。萧无衍私下培养了一批轻功卓越的暗卫,善于潜行匿踪,刺探追踪,直属萧无衍掌控,只听从萧无衍命令。
“果然不出王爷所料,新帝开始着手争对北平了。”严彧拂去肩上落着的一枚还带着露紧粘的梨花道:“南边蛰伏的龙影卫快马加急前来回禀,新帝颁布新昭,着工部侍郎张思为北平布政使,都指挥使谢英为北平都指挥使,持着昭令正在北上的路上,不月这两位便会前来北平任职,除此之外……”
严彧抿着唇,顿了顿才接着道:“除此之外,昭令中言燕成王封地兵锐不足,命王爷派遣五万精锐前去驻扎山西……看似是支援巩固山西,实则不是明摆着要调走王爷大半兵马么?!”
萧无衍凤眸微眯,轻嗤道:“派了两名部将来掌管北平政权,监视本王,还意图调走本王五军营的精锐,削减本王兵力,萧允可真是好手段。”
“王爷是否要下令关闭北平各边地城门,拒了张思谢英前来任职?”严彧问道。
回身落座于龙凤榻上,萧无衍未语,指尖轻轻地点着檀木桌面。
轻叩檀木的声音越是从容,严彧反而越是有些心急,他有些不解问道:“既然新帝已经如此不加掩饰,誓要吞并北平,为何咱们不干脆一鼓作气,直接起兵呢?近日招下的新兵加上五军营兵马也有12万余,未尝不能与新帝抗衡!若是等到了新帝的爪牙进了北平干涉北平政务,监管北平,对我们来说不是十分不利?”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萧允只要不是下令攻打北平,我们就不能先行动手,否则便是给了萧允借口,成了那名不正言不顺的逆党,就算要反抗,也要有个堂堂正正的起兵缘由。我那弟弟自小便是急不可耐,只要等他坐不住了,他便会不遗余力,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攻下北平,那时便是他大失民心之际,也是我们的最佳时机。”
萧无衍端起新茶,细细沏品道:“萧允索要五万精锐,那我们便给,只是交给谁由我们来定,我记得南瑾王的旧部裴文渊还在戍守山西,等昭令一下,你便亲自领兵前去,将精锐交予裴文渊。至于那新来的张什么谢什么,无非是些花拳绣腿的文官,就算他们知道了些什么,你觉得他们的消息能呈回帝都么?”
提及裴文渊,严彧心下困惑顿散,裴文渊是实实在在的山西人士,深知山西各处地理要势,擅长骑兵作战,是山西抗击鞑靼的主力武将,新帝逼杀南瑾王的时候并不敢除去南瑾王的得力部将裴文渊,便是怕山西无人镇守被鞑靼攻城沦陷,故只敢派任武将前去同守山西,分去裴文渊一部分职权。
“是属下过于鲁莽急切,思虑不周了!”
“与本王坐下一同品品茶,我们王府,来了位胆小有趣的新官。”萧无衍望着琉璃阁外新芽悠然道。
5. 幽竹居中青玉影
先前刚进王府,祝子鸢满心紧张,无心细看北轩王府。
如今花了半日光景,一路随着张策沿着水榭亭楼前的石桥而上,漫步于府中各处,祝子鸢渐渐被北轩王府的桂殿兰宫所吸引。
行军长途跋涉讲究轻简便捷,战场烽火狼烟则是追求气冲霄汉,祝子鸢原以为北轩王久征沙场,理应更加喜好坦荡朴素亦或是雄飞霸道之风,但这里的建筑皆是玉宇琼楼,装潢也是一概的醇和绮丽 。
不过换个层面看,倒与北轩王此人表相并无二致,十分相称。
除了……
祝子鸢仰头看着那雕刻着祥龙戏珠,在落日余晖之下踱了一层金光而愈加璀璨夺目,气势磅礴的琉璃金顶,不禁有些惊骇。
“这些楼阁殿宇竟都是重檐庑殿金顶……”祝子鸢神色如常,状若无意喃喃道。
要知道只有帝都皇宫才能采用此等殿顶,北轩王建造此等形式宫殿,如此张扬难道不怕落人口实么?
“若是寻常王侯将相如此建造府邸,便是越矩,可王爷是万中无一的特例。”
张策眉梢舒展,眼中带了一抹不宜察觉的孺慕,朗声而道:“王爷战功显赫,除授北轩王封号以外,先帝还特封王爷为神威王,不止王府建造不受规矩防禁,还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履剑上殿,享天阙国独一份的荣耀。”
这确实是至高无上的殊荣,祝子鸢望着屋脊之上那些栩栩如生,欲腾起飞翔的瑞兽,耳边响起了昔日白云观香客娓娓而谈的北轩王战迹。
“北轩王手持先帝所赐虎头军令,仅率兵三千对战万马游骑组成的鞑靼大军。北轩王一人一剑直入那被占领的樊城,引城中鞑靼头领拔都领兵追击!”
“最后北轩王将鞑靼大军诱至狼山所设埋伏,长弓霹雳射杀贼军,贼军军心大乱,北轩王将拔都斩于马下,不费一兵一卒,禁暴除乱,凯旋而归。”
……
那些口口相传的战迹听起来似乎十分轻巧,但祝子鸢觉得,前线必定更加险境重重,没有超乎常人的胆识是不敢断然施行这样孤注一掷的战术。
这位神威王不是吃素的。
夕阳日渐西下,祝子鸢揽回神思,心中倒也是对北轩王起了三分敬意,应赞道:“王爷胆识和才略过人,子鸢钦佩。”
“可惜树大招风,名高引祸,王爷文武兼备,就只怕为人所不容,策未免心下难安。”江策眼里贯是谦和温润,却话中有话。
祝子鸢深知近来局势紧张,知道他在暗指新帝容不得北轩王的事,如今她同样是北轩王下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北轩王遭遇迫害,于她也不利,江策这是在变相告诉她只有全心全意辅佐北轩王,才是明道,才能心安。
祝子鸢恍若愚钝未懂,明知故道:“王爷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根基牢固,就算有小人背后作梗,也是撼动不了王爷的。王爷定能稳坐北平,长命百岁的。”
祝子鸢不作明确表态,见江策又欲说些什么,祝子鸢眸光一亮,寻了个别的话题先行开口道:“方才王爷提的长春殿我们似乎还未去过,可是议事的殿堂?”
北轩王把她安排居住在长春殿旁,她总要了解一番自己住所旁边的殿阁情况,免得茫然无知,徒生事端就不好了。
“长春殿并非议事堂,而是王爷的寝殿,非王爷亲传召唤,平日是不能随意进出的,所以策无法带你前去。”
“江长史您方才……说什么?长春殿是……寝殿?”祝子鸢好似被炸了个哑炮,一时反应不来。
江策极有耐心又解释了一番:“是的。而幽竹居就在长春殿旁,本是长春殿的一处侧殿,后被王爷作为林苑用里面栽种了名贵的龙鳞竹,取名为幽竹居。祝工正可从侧门进出幽竹居。”
官使住所通常都设在王府偏院,本以为自己能寻个偏僻地喘口气,没想到北轩王竟直接把她安排在自己寝殿旁!
也不知北轩王是有意还是无心,祝子鸢舜感自己有种羊入虎口之感。
且祝子鸢总觉得这幽竹居哪里不对劲,思忖片刻,她忽然知道幽竹居不寻常之处了——
侧殿常为王家贵族妾室的寝殿,这幽竹居不本是北轩王妾室的寝居之所么!让自己入住侧殿,北轩王这是何意?
她杏眼微张道:“我一介工正,居住在王爷寝殿的侧殿里,好似……不妥吧。”
知道祝子鸢的疑虑,张策解释道:“幽竹居虽为侧殿,但王爷并未迎娶妾室,所以这侧殿便空了下来,祝工正是男子,倒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且幽竹居景致幽雅,十分宜居,祝工正又久居山林,忽到移居山下,恐一时难以适应,想是王爷出于这点考虑才将祝工正安排到了幽竹居,可见王爷器重祝工正。”
这么说还是为她着想了?可这份器重她祝子鸢不想要呀,祝子鸢尬笑。
落日渐渐被山头吞没,回廊皆是点起了灯,廊上挂着彩漆内嵌碧画的八角琉璃灯,流朱挂坠,皎洁晶亮,不啻明珠照澄,北轩王府恍如白昼。
张策早吩咐奴仆前去告知王府管事姜青黎,估摸着这会也理应收拾妥当了,便领着祝子鸢穿过花园前往幽竹居。
一入侧门,月光倾泻于满庭碧竹之上,石子路上纤影婆娑,通向一座以上好竹木修建的二层制楼阁。
这便是幽竹居,幽恬坐落于密竹之中。
竹门前立着两名低首恭候的小厮,一见祝子鸢张策二人,便躬身行礼。
许是听到外头动静,幽竹居里走出一个螓首蛾眉,丰肌秀骨的貌美女子,身着似白非白的皦玉织金马面裙,外罩着骨绿交领轻袄,更显得婉约碧玉。
那女子仪态端庄,柔柔地朝着张策行万福礼:“长史大人万福。”
“辛苦你了,青黎。”张策手中折扇轻摇,又向祝子鸢介绍道:“这位是王府内院管事姜青黎,有何需求可向青黎直提,青黎自会帮你安排妥当。”
一见青黎,祝子鸢双眸亮起了清光,这就是北轩王口中的青黎,生得当真是明艳端庄。
祝子鸢如见美玉般止不住多瞅了几眼。
只是姜青黎不过是管事,竟能身着精美华服,发髻之上珠翠环绕,是王府待遇极好还是另有原因?
若不是江策直呼面前女子名讳,祝子鸢极有可能会因姜青黎这身装扮和仪容,而误以为这便是北轩王府的王妃。
“后头这位便是祝大人了吧。”姜青黎同样向祝子鸢福礼道。
“不必多礼。”祝子鸢清笑,从江策身后往前一步道。
礼毕姜青黎起身,这才抬头望向了祝子鸢,这一眼望过去,姜青黎原来保持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僵了下,染了些许错愕。
她听下人传令得知,今日江长史会领一位新工正就居于幽竹居。
喜好独处的王爷会让一个官职不高的新官员入住幽竹居本就让她惊奇,如今见到这位新公正,更让她惊讶不已。
面前的这位新工正,不止是道士,还带了副雪胎梅骨不沾半点凡俗的仙容,唇不染而朱,眉不描而黛,若这是位女子,必是皓月无双,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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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
幸好,这是名男子,姜青黎暗道。
姜青黎压下心思,依旧带着笑伸手招来两名婢女,对祝子鸢道:“祝大人,左边这个是紫珞,右边这个是碧钏,往后由她们二人负责祝大人的饮食起居。”
“多谢青黎姑娘。”姜青黎说话温言软语,祝子鸢道谢道。
“这些都是青黎的分内之事,祝大人好生歇息,小女告退了。”
青黎再次福礼,便辞了去。
“策也该走了,明日策会派遣一名亲侍引领祝工正前往工正司任职。”
江策离去,祝子鸢抬眸看着自己的新住所,屋内案几亮着飞马罗汉鎏金铜灯,将幽竹居阁照的无比光亮,幽竹居仿佛一块内里透着白光的青玉。
祝子鸢在幽竹居外换了双新竹屐,才进了阁。
紫珞碧钏交叠着手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二人均是悄悄抬眼瞅着祝子鸢。
祝子鸢总觉得背后有四只眼睛看着自己,她猛地一回身,紫珞碧钏赶忙低下头。
祝子鸢忍不住打趣道:“你们二人为何都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是我长得太过玉树临风了?”
紫珞碧钏被祝子鸢这么一调侃,均是面色绯红。
“奴……”碧钏胆儿小不敢言语,支支吾吾半天回不上一句话。
紫珞机敏些,见祝子鸢面色和善便壮着胆道:“奴和碧钏从未见过长得像大人这般美……清秀的男子,奴婢书学的少,不知道怎么形容大人风姿。”
祝子鸢笑了笑,看这两个婢女心思纯善,没什么心眼,三言两语很快便和他们热络了起来,还命她们与自己同坐一桌。
“我看那位青黎姑娘虽是管事,但看起来好像在王府身份待遇十分不一样,不知有何来历?”
祝子鸢喝着清茶,状似闲聊,实则早已三言两语从紫珞碧钏嘴里摸清了王府大半情况。
两个婢女虽是北轩王的人,但他们从未受过此等待遇,祝子鸢现在又是他们的主子,有问二人便全部倾吐而出。
紫钏回道:“这就要说到府上老人常嬷嬷了。常嬷嬷自咱们王爷小时起就一直服侍在侧,太妃早逝,许多仆人背信弃义转投他主,只有常嬷嬷依旧忠心耿耿贴心照料王爷,所以王爷十分敬重常嬷嬷,常嬷嬷由此也成了咱们王府位分尊贵的老仆。”
紫钏边为祝子鸢倒茶边继续道:“王府等人都对常嬷嬷毕恭毕敬,而青黎管事是常嬷嬷独女,也自然被大家所敬。后来常嬷嬷因年老体弱多病,不宜操劳,王爷便在郊外置了一处大宅让常嬷嬷安心养病,常嬷嬷离开王府,掌事一职便交于了耳濡目染又识字懂礼的青黎。”
“不过青黎管事虽和我们一样,是奴仆之职,但王爷却待她如义妹,青黎管事吃穿用度与其他贵府小姐无异,因此王府有不少奴仆私下都唤她青黎小姐呢!”碧钏凑着热闹也说了起来。
祝子鸢没想到碧钏看起来十分羞怯胆小,倒是个喜欢到处打听八卦的。
碧钏大眼灵动,忽然口角生风,利索讲道:“我还听姐姐们说,青黎管事爱慕王爷呢!王爷又对青黎管事那般好,肯定也是对她有意。只是王爷政务繁忙,一直没取妃纳妾,来日空闲下来,定会迎娶青黎管事!”
祝子鸢听得津津有味,铜灯噼啪一声细响,碧钏和紫珞二人这才想起该为这位新来的祝工正备热水沐浴了。
“奴婢二人这就去备热水,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听到沐浴更衣,祝子鸢秀眉蹙了蹙,她倒忘了自己女扮男装这茬事了。
6.芙蓉出水颜似玉
祝子鸢本就没打算让紫珞碧钏二人真贴身伺候着,更别说是沐浴更衣这等会让她暴露性别的亲近之事。
“你们备完热水就退下去休息吧,无须服侍我。”
“这……这怎么行呢,好歹让奴帮您……宽衣解带。”碧钏生怕服侍不周,结结巴巴赶忙道。
祝子鸢粲然笑道:“我向来自理这些日常琐事,又一人清净惯了,你们留在这伺候我反倒不习惯。”
祝子鸢待二名奴婢如待山上那些虔心香客般自然有礼,倒让紫珞和碧钏反有些不知所措,皆一愣一愣的。
紫珞碧钏四眼相对,她们的这位主子好像当真没有一点架子,对下人十分宽和。
二人因此更加仔细做事,将典宝署送来的官常服以及北轩王特地赏赐的宝物叠好放入竹柜之内,放好拭身用的捻巾,挂上晕香的寝衣后便退至门外。
“我们就在隔壁耳房,大人需要奴婢唤一声便是。”紫珞欠礼道。
祝子鸢点头:“好生歇息。”
打发走二人,祝子鸢关好门窗,这才安心拔下黄梨簪,墨发顺柔如缎散下,瞬间尽皆垂落腰间。
纤手缓缓褪去发旧的道袍,祝子鸢解开束胸的白色素带,圆润酥峰缓缓露出,如芙蓉出水,白嫩无瑕,如雪似玉。
一圈圈缚束在胸间的压迫感总算逐渐消散大半,残留的另一半压迫感,则是来自那个人,只要她一日离不了这北轩王府,惴惴不安之感就会始终盘桓心头。
天阙国男尊女卑,最是忌讳牝鸡司晨,女子不可为官,不可干政,王府亦是。
日后她需如今日般,得日日束着身,谨言慎行,断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尤其是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北轩王,若她伪装男子之事一旦暴露,就会落个欺王之罪,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现在的她就像井边观瓶,悬悬欲坠,一不小心掉下去,骨肉都会摔成黄泥,还会牵连白云观。
祝子鸢按揉着被裹得勒出红印子的胸口雪肤,长舒大气:“唉……”
师父说过叹气易使福运消散,但她还是忍不住闷闷地叹了口气。
祝子鸢匀称修长的雪藕秀腿跨进那加了蘅芜香的浴汤里,将整个身子没入水里,一日的疲惫仿佛也融进了温热里。
升腾着薄汽的热水内,峰线袅娜起伏,体肤融香飘蕴,云颜胜似美玉,祝子鸢皓腕撑在木桶边缘,满头青丝微微后仰,看着晕黄的暖光出神。
她回不了青城山,带不了甜点了,小以清会不会怪她食言呢?
蓬丘子师父向来惜爱她,此刻会不会心急如焚担忧她在府上的境遇呢?
还有以宁师兄,没有她轮值扫院,他岂不是每日都得打扫道观了?他定会累坏了吧。
虽然江策已派人前去将府中之事告知蓬丘子,但各种思虑还是如新起的圈圈水晕萦绕在祝子星的心上。
……
等那暖光逐渐弱化,已是晨熹投入竹阁,神光赫赫,盖过了铜灯光芒。
祝子鸢向来起早,立于青松白鹤屏风之后,拧眉看着那比道袍来得更加紧身些的官服,只得重新将裹胸一缠一绕,施加力度拉紧素带,好将雪峰压成平川。
等紫珞和碧钏进来服侍晨漱,祝子鸢早就换上了熏玉蕤香的新官服。
一番梳洗打扮后张策亲从早已恭候在幽竹居外,祝子鸢带上乌纱帽,在亲从的带领下前往了工正所。
王府护卫兵位于正门端礼门神道左方,而公正所、良医所、典宝署等王府机构则位于右方,各所署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半炷香后祝子鸢和高微到了公正所门廊旁,祝子鸢停下脚步,她虽对官职略知一二,但对里头具体大小事务确实一概不通。
就在新官上任的祝子鸢心下忐忑的时候,里头传出了议论之声。
“听说新上任的祝工正,原是道观里的一名道士,那道观里的道士成日炼经讲道,全凭一张嘴,能有几分真才实干?工正一职须得精绘工图,动手制模,唯有那巧手灵脑之人才能担任,他一介装神弄鬼道士之流岂能堪担此任?”
说这话的人话里尖酸刻薄,与他声音一样细锐无比,此人又道:“这几日又正值京师内城外城坊市划分、重新规建的重要时候,也不知道王爷怎么想的,封了这么一个人前来担此大任。若是主持这项工程的是高副工正就好了,再说了,这工正也本该由咱们高副工正接任的。”
“若是他是工匠世家出身,那我也服气,自愿以副工正一职协助他,可他大抵不过学了些民间不入流的手艺,也敢应下工正一职,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来。”听这话,回答的这人便是高副工正了。
“可我觉得王爷定然不会一时兴起,随口提拔,想必是祝工正有艳艳经才,王爷才会任命出自道观的祝工正为工正所之首。”另外一个令人舒然的声音传出。
江策亲从听得有些愤慨,低声对祝子鸢道:“祝工正,这几个宵小之辈在背后妄议您,便是无视王爷的决策,是否要我将此事禀报给江长史?”
“不必,此事我自行斟酌解决。”祝子鸢听着那些刺耳的讽语,心平气和,她一下子“飞黄腾达”,遭人眼红非议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只是祝子鸢虽未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但她总得先在这王府正身立足,日后才好方便行事,若是连自己管理的工正所都处理不好,落了他人话柄,往后在府中行事只会事事受阻,更别说能顺利摆脱萧无衍全身而退了。
祝子鸢对亲从侧耳低声道:“这名高副工正是何来历?”
亲从为祝子鸢细细解释道:“高副工正,名高奋,是朝廷工部营缮清吏司里因病去世的高员外郎的次子,高副工正蒙其恩萌,任北轩王府副工正一职。王府工正调任之后,按理来说本应是这位资历较长的副工正接任。”
“原来如此。”祝子鸢若有所思道,敢情她是一不小心抢了人家的官位了。
祝子鸢眸光清辉流动,略微思索后,昂首振袍而入。
藏青色官服随着祝子鸢正步生风,挟带上几分清正之气,她一入内,工正所内顿时鸦雀无声。官袍之上八品鹌鹑纹盘金刺绣补子昭示着祝子鸢的身份,官吏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行礼。
眉宇淡然扫视了工正所内一众官吏后,祝子鸢落座主位。
高奋一见祝子鸢娇皮嫩肉,白手纤细,哪像是那等亲手制过模具的能工巧匠,便想着铩铩这位新官的威风。
高奋对方才阿谀奉承他的手下使了个颜色,那手下便呈上了一堆工图,高奋拱手道:“半月前王爷命我等改制弓弩,经过半月我等集思广益,绘制了这些新图,请新工正阅览,择优指点!”
高奋并不知道祝子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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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自制的弓弩被北轩王看上了眼才任了工正,觉得祝子鸢无真才实学想必也看不懂这些,就算看得懂,他对自己的新图也十分自信,必能惊艳祝子鸢,因此十分自信开声。
祝子鸢纤细的手指不急不慢,缓缓翻开审阅一张张图纸。
祝子鸢这一看便是看了好几个时辰,等得高奋等人个个都巴巴结结,大眼瞪小眼互看着彼此,也不知这新工正是因为不懂装模做样拖延时间,还是当真在细细研究。
“弓弩用以远程杀敌,超过一定距离威力便会下降,因此想要革新弓弩首要便是提升弓弩威力和瞬发速度。这些新图虽在原有的旧型弓弩上有所修改,但徒有花样,实质并未解决传统弓弩的弊处。”
祝子鸢将其中两张工纸抽取而出,随后合拢其他工纸放置一旁。
祝子鸢是实事求是而言,那些新图无非就是多增加了弓道,弓型变大变小,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创新之处。
拿出两张工纸中的一张,祝子鸢指尖点道:“尤其是这张,弓柄太过繁琐完全不适用于行军打战不说,还欲在弓弩丝弦木料上花费工夫,想以名贵结实的材料作替以增加威力,这不过是铺张浪费罢了。”
说完祝子鸢举起另外一张道:“这张里面所绘弓道分布间距十分合理,倒有可取之处,不知是哪位绘制。”
“是下官所绘。”回话的是先前高奋等人讽刺祝子鸢,为祝子鸢辩驳一二的另一名副工正,方鹤。
祝子鸢满意颔首,而祝子鸢并不知道的是,被她贬斥的工图正是高奋所绘。
高奋见自己和手下的工图被否定的一无是处,怒从心生出言不逊道:“哼,工正说得轻巧,既然工正觉得我等绘制的都不行,那工正定是极有能耐,不若自己绘制工图出来,好让我们也领教一二。”
“没错!”其他官吏也不服道。
祝子鸢也不恼,当即就着案桌平铺白纸,手执细毫,落笔平稳,很快绘制了一张可以瞬发五箭的弓弩图纸,并将弩机新构造也描的一清二楚。
将工图递与众人传阅后,原本心下不服的工吏也都觉得十分惊奇,纷纷讨论了起来。
祝子鸢舒朗一笑道:“你们按照此图上面的比例标注制模,新弩一出威力如何,你们派人一试便知了。”
“我等从未想过还能这般改造弩机,受教了。工正,这些是近日王府预备新建市坊工程,请工正过目。”方鹤赞道,将手头上的工程折子呈给祝子鸢审阅。
高奋怏怏不快,心下仍是不满,但他也只能耐心等弓模出来再行打算,只要祝子鸢的弓弩虚有其表,他就有理由弹劾祝子鸢了。
-
连日来祝子鸢并未歇好,每日又在工正所处理整整一日事务才能放班休息,这天祝子鸢回到幽竹居,直接瘫坐在龙鳞竹椅上,揉着发酸的眉骨,连连叹气。
碧钏紫珞见祝子鸢一副霜打焉茄子松松垮垮的疲态,赶忙给祝子鸢捶肩捏背。
祝子鸢如释重负,喟叹一声:“你们真是我的好姐妹……好姐姐,简直救我老命了。”
碧钏紫珞只当平易近人的祝子鸢在说笑,也没注意到祝子鸢差点说错了话,咯咯娇笑了起来。
就在幽竹居一派欢声笑语的时候,常随姜青黎的一名婢女前来幽竹居传唤:“祝大人,王爷请您前去长春殿同用晚膳。”
7.长春殿内赏春颜
长春殿旁,红梅傲然凌放,玉瘦香浓,醉墨轩上,冷月长空高悬,清辉流转。
月光洒落在轩阁前美人的石青衣裳上,姜青黎用手轻揉了几下腰间的荷花香囊,再捋了捋精心梳好的发髻,好让发丝沾上玉莲香气。
随后两手端着檀木盘,款步踏进醉墨轩。
醉墨轩里,两旁绡帐拢起,明灯烛火跳动,中间紫檀案上的白玉花炉正点着檀香。
案后那人一身云纹锦边的朱红长袍,三千墨发如瀑,随意披散过肩,左手撑着轮廓精致的下颌,青络毕现,右手提着一只白玉管紫毫笔,姿态散漫。
随性而坐,却无端地勾人心魄。
姜青黎仅仅是瞄了一眼,便靥上泛红,面热心跳,不敢再多看。
虽然心脏砰砰直跳,但今日她既然寻到了由头壮着胆子进了醉墨轩,就断没有再返回的道理。
于是她缓缓莲步端盘上前。
轩内响起珠钗微微摇曳之声,萧无衍朱袖一顿,悬笔轻懒抬眸。
见是姜青黎,复又垂眸落笔,不动声色在折子上勾出二字:“当诛。”
姜青黎见萧无衍未曾斥退她,心里头不由地有些欣喜躁动,她弯下腰身跪坐在案旁,低眉垂眼,声音婉转犹如细水漫流。
“王爷今日从早至夜批复公文,刻无停息,青黎生怕王爷饿了,便熬了参汤,自作主张进醉墨轩给王爷送汤。”
萧无衍轻飘飘地搁下毫笔,信手覆上折子,长睫一动,抬眸看了眼雕花木窗外的明月,静睨着姜青黎道:“竟是这个时辰了。”
姜青黎伸手欲掀开汤盖,抬头正想作答,便对上了萧无衍那双凤眸。
乌眸此刻冷如墨玉,幽深无比,似乎将她看了个透。
姜青黎纤手一滞,连忙缩了回去,心乱如麻,原本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的神态动作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了慌乱。
美人在侧,二人独处,幽香浮动,萧无衍却只是用指节缓缓敲着折面。
忽然手指停落,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萧无衍忍不住勾起唇角道:“我们的子鸢工正应该也还未用膳吧?”
萧无衍从未传唤人一同用膳,即使是严彧江策,也无例外。
姜青黎看着俊美的萧无衍唇边带着的悠然笑意,神情怔滞了一瞬才回道:“祝大人这几日公务繁忙,似乎回来的较晚,应该还未用晚膳。”
萧无衍垂袖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便去吩咐下人,请他前来长春殿用膳。”
“是……”萧无衍发令,姜青黎看着那未曾被掀开的参汤,也只得起身退下。
姜青黎未退至门口,萧无衍看着那聘婷身影,薄唇微动道:“作为府上管事,你应当知道,没有本王的命令,无人可以踏足醉墨轩吧?”
脚步一僵,姜青黎瞬间心惊肉跳,只听得后面又传来下一句:“下次如有再犯,格杀勿论。”
语气里漫出来的是堪比寒冬腊月的彻骨寒意。
-
即使心下不愿,但祝子鸢还是不得不随着前来传唤的婢女绕过幽竹居,沿曲折游廊绕阶而下,穿过汉白玉拱门来到了琼窗朱门的长春殿前。
到长春殿玉阶处,婢女便不敢再往前,静步退了下去。
祝子鸢在殿前惶惶不安,方才她从婢女那里得知北轩王素日都是独自用膳,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起了兴致宣他一起,还只宣了她一人。
难道是她在工正所有行事不佳之处?
踟蹰片刻,祝子鸢咬了咬桃瓣一样的下唇,挽起官袍刚要跨栏而入,殿内琵琶声如飘带起落,流荡月色之中,轻柔地飘入祝子鸢耳内。
其声悠扬,旋律如江南烟雨迷濛动人,让人仿佛荡舟荷池之上。
春风骀荡于池面,荷花卷舒开合,雨露在荷叶之上荡转汇成玉珠,最后倾斜而出,琵琶曲毕收声。
祝子鸢这才仿佛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之景中醒来,放眼一看,面前的是放着赤龙纹鎏金大炉鼎的长春殿内。
鼎内龙涎香幽然散出,满殿淡香氤氲,半人高的汝窑花囊内插着几株青竹,竹叶随着晚风轻动。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跨入了长春殿,祝子鸢有种错觉,这首曲子仿佛就像是为了邀她进殿,故意弹奏的一样。
“子鸢可是饿晕了,不然为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轻悠的声音在祝子鸢侧边响起,祝子鸢一惊,回神蓦然侧身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萧无衍半束墨发,端坐于梨花椅上,醉红色的常服锦袍垂落于地,怀中抱着四弦凤尾琵琶,一双勾人心弦的凤眸十分漂亮,正染着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她。
尽管萧无衍皮相风华无双,无可挑剔,但祝子鸢一见到那双幽深莫测的眸子就心怵,总觉得里头险象横生,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
她低头躲掉萧无衍的目光行礼道:“初次进到长春殿,没有仆从领着,又听到了佳曲,一时迷了方向,不知王爷在此。”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萧无衍怀中还有琵琶,不用想也知道那曲子是萧无衍所弹,祝子鸢便顺嘴夸道。
萧无衍将那名贵的琵琶信手一放,手指动了动,指向他对面的座位。
“坐吧,想必子鸢也饿了,先用膳。”
祝子鸢规规矩矩地坐到了萧无衍对面,雕漆梨花木桌上已经摆满了十几道美味珍馐,闻得饥肠辘辘的祝子鸢腹中不争气地直打响。
她瞬间郝然,可萧无衍没动筷,她不敢先行开动。
听到肚子响声,萧无衍双手交叠,支着那张矜贵惑人的脸,乌眸染上了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你来之前,我先行用膳了,你吃便是。”
北轩王都发话了,祝子鸢只能动筷了。
只是她被北轩王看得头皮发麻,坐立难安,镶玉的筷子在半空游离,最后连玉筷落到了何处都不知道。
感受到玉筷微微震颤,像是碰到了一个坚硬物体,祝子鸢定睛一看,是一个乌漆抹黑的黑壳圆球。
筷子已经触碰,祝子鸢只得将那不知何物的圆球夹起来,开口就要咬下。
“那是黑壳酥,壳硬如石,若是直接咬下,子鸢的贝齿可就不保了。”萧无衍薄唇噙着笑意,好声提醒。
祝子鸢堪堪将递到嘴边的黑壳酥挪到了碗中,用筷尖拨戳,可那黑壳酥果真如磐石,坚不可摧。
原来世界里并无此物,白云观清贫三餐皆是清粥红薯,她也从未吃过这种食物。
祝子鸢清眉颦起,第一次手足无措了起来。
一阵清淡的月鳞香扑入鼻尖,随后萦绕在祝子鸢周边。
祝子鸢微微抬首一望,萧无衍早已在她思考的间隙里,起身无声无息地立于她身后,微微俯身向前。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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壳酥得用专用的银夹夹碎,才能吃到里面最为鲜嫩的酥肉。黑壳酥外坚里嫩,得花上功夫才能吃到精髓,比起徒有花样,实际一无是处的食物来说,这种甜酥是不是更有意思?”萧无衍微微侧首,贴着她的耳际道。
气息极轻,声音悦耳,尽皆缠绕在耳边。
北轩王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所说的话让猝不及防的祝子鸢背脊僵硬,手中玉箸颤栗一下,掉落出碗。
徒有花样,实际一无是处……
祝子鸢前日正是如此评判工正所官吏绘制的弩图,难道她的一言一行北轩王尽皆了如指掌么!
圆润的玉箸顺着锦缎桌布滚落,幸得萧无衍及时探出手,稳稳接住了差点滚出桌沿的玉箸。
将玉箸重新放入祝子鸢手心,萧无衍冰凉的手覆在祝子鸢手背上稍稍一缩,祝子鸢的手心合拢,稳稳握住了玉箸。
那手的温度冷的不似常人。
萧无衍低声道:“子鸢可要小心,这玉筷不慎掉落,它是会粉身碎骨的。”
这好似是在提醒她,在这北轩王府中她是被时刻监视着,不要有别的想法 ,否则便会玉碎身亡。
祝子鸢心脏惊跳不止,面上平静道:“是下官见识浅薄了,未曾吃过此物,在王爷面前闹了笑话。”
萧无衍扬唇轻笑,松开握着祝子鸢的手,袖里藏香,直接从碗中取出那颗黑壳酥。
五指轻轻蜷曲,那黑壳酥在他手中应声碎裂,露出了象牙白的酥肉。
祝子鸢怔然地看着那骨节修长的手,那只看起来像是只会执笔的玉手,竟有如此力道,轻而易举就将黑壳酥捏了个粉碎。
“本王亲自为子鸢剥的,子鸢可要好好品尝。”萧无衍将那酥肉放入瓷碗之中,直接坐到了祝子鸢身侧。
祝子鸢面上的笑已然有些僵板,她重新执箸夹起酥肉道:“多谢王爷。”
那黑壳酥果真如北轩王所言,酥肉香甜可口,入舌即化,只怕是人间难寻的珍食,价格应该也不菲。
酥肉入腹,祝子鸢僵色缓解,也幸好萧无衍说了几句让祝子鸢捉摸不透,兀自发寒的话后就未再多言,祝子鸢才得以完全恢复如常。
萧无衍又给她捏了枚黑壳酥,递予她吃,美食入口,祝子鸢心情渐渐好转。
萧无衍看她吃个酥肉竟也能吃得如此一脸魇足,如寻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
他轻挽袖袍,亲自持箸,饶有兴味地将八珍玉食一点点夹到祝子鸢碗中。
“子鸢太过纤瘦,可得多吃点。”
蓬丘子也时常这番说她,生怕她饿到。
萧无衍的话让祝子鸢想起白云观四人一起和乐融融用膳的场景,仿佛回到了青城山,胃口大开。
总之不管今日北轩王是不是为了敲打震慑她,填饱空腹才是首要。
本着吃饱喝足万事无忧的想法,饿的不行的祝子鸢破罐子破摔,只当身旁之人是那没有情感的石雕,北轩王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萧无衍垂首看着祝子鸢那清秀脱俗的侧脸,但笑不语。
她的脸颊肌凝瑞雪,桃唇仿若丹铅,有些卷翘的长睫颤动如蝶翅,覆在那双灵动无比的琉璃清眸之上,平添了几分瑰丽,反像是人间难寻的绝色。
萧无衍挑眉心道:他的这位新工正,明明是男儿身,怎生得如此芙蓉面呢?
8.风动摇发君袖起
月明星疏,清风卷着梅香,吹得殿中纱帐轻柔摇曳,撩起祝子鸢发边一缕细碎乌发。
萧无衍轻缓放下玉箸,随手落下的动作看起来也十分优雅,他看着那缕散落碎发,在清风中俏皮起伏,忍不住伸出了指尖。
祝子鸢大快朵颐间,忽觉有道细影缓慢挪近自己鬓边,她见影扭首,发现北轩王修长的手已经近在咫尺。
祝子鸢身子一颤,反应极快,微微后仰,躲过了那逼近的指尖。
面上笑模悠悠道:“今日多谢王爷赐膳,没想到下官出生市井,有朝一日竟也能品得如此美味珍馐。”
说完祝子鸢佯装不在意地偏头看向花窗,外头朗月偏悬皓空,起身道:“王爷事务繁忙,忧心劳累,下官不便多扰,就此告退。”
祝子鸢离座往后稍稍倒退半步,朝着萧无衍作揖,等着萧无衍应她请退。
“这么说子鸢很喜欢这顿晚膳了?”
萧无衍拿起提花桌布之上的白绸方帕,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抿,边细细擦拭边缓慢道。
“自是喜欢,承蒙王爷厚恩。”祝子鸢这话是发自真心的,北轩王御用膳食非同一般,确实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
“即是如此,”萧无衍余音停绕,放下并未擦出脏污的方帕,那双映丽的凤眸缓慢抬起。
顿了顿道:“本王平日一人用膳觉得十分乏闷,子鸢即是喜欢,那便每日都来同本王一同用晚膳吧。”
北轩王亲口邀约,若是换作他人,能受北轩王这般青睐,定当倍觉荣幸之至,可对祝子鸢来说,那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她的手还僵硬地拱在前头,原本微低的下颌猝然抬起,杏眼错愕地望着萧无衍。
萧无衍看她这般瞠目结舌的样子,一边唇侧勾起道:“子鸢是因为太过喜悦才这般反应,还是说,子鸢不愿与本王一同用膳?那可叫我好生伤心了。”
“怎会不愿,子鸢……不胜荣幸。”祝子鸢咽下心中郁闷,硬着头皮应下。
饶是她不情不愿,她敢说半个不字么?
萧无衍应许离去后,祝子鸢如释重负,总算得以离了长春殿。
一路想起日后都要来这长春殿,祝子鸢长吁短叹地回了幽竹居。
一迈进幽竹居,紫珞碧钏二人一左一右凑近祝子鸢旁,好不欢欣雀跃道:“没想到咱们大人上任没几天,就被王爷邀去共用晚膳,还是在长春殿内!”
“是呀,听说咱们王爷喜静好洁,除了轮值婢从之外,从不让他人踏进长春殿和醉墨轩半步,就连青黎掌事有事求见都得由侍从通传呢。”
“是吗?哈……哈。”祝子鸢看着两个小婢女如此心花怒放,仿佛她们也一同被邀去了长春殿似的,啼笑皆非,最后只得讪讪然尬笑了几声。
直觉告诉她,连琵琶都那般精通的长春殿那位,可不像表面那般光鲜纯良,而是深藏若虚。
每一次面见北轩王,祝子鸢都只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对着一头披着美人皮,性情难测的凶兽,叫她提心吊胆。
祝子鸢提摆坐下,端起热茶细抿了一口,忽又想起今晚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不敢妄加开口询问的疑问:
长春殿既是北轩王寝殿,按理来说正妃也会同居伺候在长春殿。
殿内有女眷,北轩王却摆膳在长春殿,请她一介“外男”于内殿同膳,不是有违礼法么?
若传了出去萧王妃不是声誉尽毁?就算北轩王位高权重,也不该做出如此不顾王妃颜面的事来才对。
祝子鸢放下杯盏,佯装疑惑道:“我来府上也有些时日了,好像还未见过萧王妃呢。”
她这一问,倒叫两个婢女迷惑了起来,碧钏歪头眨眸道:“大人,这府上哪有什么萧王妃呀?王爷都还未娶妃纳妾呢!”
“还未……娶妃?”祝子鸢眼里闪过诧色,重述四字。
北轩王已经及冠,竟还未娶妻生子?毕竟这位战功赫赫,地位尊贵的北轩王只要有娶妃之意,定有许多名门贵女心驰神往趋之若鹜。
“是呀!先帝曾想将如今的尚书嫡女席景兰许配给王爷,但王爷礼拒了,后王爷屡立奇功,先帝便随王爷心意而定,未再提及立妃之事。”
提起这些风情月意的事碧钏就来了兴头 ,说起了额外八卦。
“那席景兰自幼饱腹诗书,才貌双全,被高门贵女奉为典范,一言一行皆被争相效仿,若能与王爷喜结良缘,定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一对。”
那可不,才女配武王,确实是良配,祝子鸢丢了颗山楂进嘴里消食。
紫珞正在预备祝子鸢今日更换的寝衣,规整叠好后也参与闲聊:
“虽然这桩良姻最后未结成,但听闻席景兰至今也不曾下嫁,是在苦苦等侯王爷,非王爷不嫁呢。”
如此佳人有意,北轩王都无动于衷,还挺挑剔?不过这些都与她祝子鸢无关。
既然北轩王并未迎娶正妃,那当日买下她手制弓弩,严指挥使口中的那个小世子又是从何而来?
祝子鸢抹净唇上一点楂屑道:“那为何……王府会有位小世子?”
紫珞笑道:“您说的可是萧虞小世子?小世子是已薨的燕成王儿子,即王爷亲侄,燕成王王妃过世前将小世子托付给了王爷,小世子不久前入住到了府中,王爷还特地聘请夫子为其授学呢。”
祝子鸢一听,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人生无常,天道不测啊。
萧虞入府不久,在学期间理应难得出府。
他出府一趟,就与自己相遇上了,还将她卷进了这深不见底的北轩王府,这不是造化弄人还能是什么。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了。
祝子鸢敷衍了碧钏紫珞一番,正打算遣退二人沐浴,竹林石道里亮起了星点暖光。
只见柳腰娉婷的姜青黎手提纸灯,身后跟着两名婢女,小步而来,祝子鸢出阁相迎。
“祝大人。”
姜青黎手中捻着一个小瓷瓶道:“此乃凝露牛乳丸,是王爷特意差人命我去典馔署领来赐予祝大人的,说是祝大人太过清瘦需补补身子,每日睡前一颗,有强身健体之效。”
牛乳丸是西域特供有价无市的珍品,只有王爷才配享用。
姜青黎也没想到王爷请祝大人前去用完晚膳后还加赏了如此贵重之物,不得暗想这位祝大人到底有何魅力才能这番得王爷赏识。
她不禁细细端详着祝子鸢,想从祝子鸢神色里窥探些什么出来。
可祝子鸢只是如常一样接过瓷瓶道谢,看起来淡泊如水,似乎那些对她来说都是无惊无喜的小事一般,叫她看不出别的。
“对了,青黎掌事,烦请你明日空闲之时帮我采购些白色素带,以备我制模时作护手缠布用。”祝子鸢收下瓷瓶,忽然想到了什么道。
天气渐暖,所穿衣衫更轻薄,祝子鸢只得多用些素带多裹上几圈,免得暴露身形。
姜青黎并未觉得有蹊跷之处,应允后便离开了。
两名婢女备好热水,祝子鸢如常独自沐浴,更衣后含了颗牛乳丸。
牛乳丸入口即化,尺颊生香,仿佛将一日惶恐不安尽数化了去,让她心里舒坦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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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洗漱后躺进绚丽的月华锦被里,烛火朦胧间祝子鸢仿佛已经回了青城山,虚虚实实,难辨真幻。
青城山上梅子青青,以宁和祝子鸢一人一棵树,徒手爬上树顶,采撷正当季节的硕大青梅。
小以清扎着总辫,虎牙闪闪,左跑右跳捡着二人从树上丢落的梅子。
小以清抓着道袍一角,凹下的袍角里兜着一堆青梅:“师兄师姐,这些可以酿好多好多青梅酒啦!”
“再多摘些,等今年寒冬来临,就可以温酒过冬了。”祝子鸢顺着树干轻松滑下道。
蓬丘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青岩上,对着三人招手道:“该回道观了。”
四人提着满满当当的竹篮,迎着渐沉夕光,朝着松林而去。
祝子鸢抬手挡住那片迎面而来的落日余晖,再一眨眸,睁眼却是透进珠帘的微透晓光,阁楼外幽竹鸟鸣,婉转动听。
天亮了,梦也醒了。
她并未回到日思夜想的青城山。
有些落寞地按例穿好官服,用过早膳,祝子鸢前往工正所。
高奋每日都是一副积愤不泯的作态,祝子鸢每回见到他都差点误以为自己欠了他巨债。
任凭高奋如何争锋相对,祝子鸢都是不恼不愠。
她徐徐落座,展开高奋呈交的京师城图,仔细浏览。
细思这几日工正所有关市坊划分规建之事,祝子鸢以笔在草拟的城图上点点画画。
深虑片刻,对下首的方鹤道:“方副工正认为此次内城外城坊市不应划分,而应顺应百姓要求,由百姓自行抉择?”
方鹤正身恭谨道:“下官认为这样可以完全促进商业往来,减少纷争。”
坊是平民百姓居住区域,市则是各大商贾经商之地,历来都是市坊分开,有着严格的区域划分和经商时间限制。
住在里坊的平民想要做点买卖,无论大小,都一定得到受官府管制的规定市内行商才可。
且市墙四面设门,以时启闭,宵禁期间不得再进。
一听方鹤连坊市都不划分了,高奋辩驳道:“京师乃北平都城,是王爷坐镇之处,理应以北轩王府为中划分两侧街道,按棋盘式布局坊市,岂可任由百姓随性而立!”
祝子鸢觉得高奋和方鹤二人的提议确实各有千秋,道:“若是按高副工正所言,严格规划京师,确实能使布局明了,有利于统一管理。但方副工正所言也不无道理,经商讲究自由便捷,不应加以区块划分限制买卖,不过——”
她秀长的手指轻点案桌,接着道:“两位的提案都各有弊端,若按高副工正的提案,住在坊区的百姓采买贩卖都得前往市区,十分不便;而方副工正的提案则会造成经商无序,不利治安。”
方鹤若有所思点点头,祝子鸢道:
“与其如此,不若中和二位方案,择选百姓往来最为繁荣的街道,设立自由开放的商业街作为商贾经商之地,收取低额摊位月钱以便登记管理。
“而百姓可自行选择花钱在人口稠密的商业街经商,也可前去其他人口较少的免费街道沿街售卖,这样一来可以最大化实现经商自由,也便民便利。”
方鹤眼中一亮,连连赞可。
高奋不服,拍案而起道:“按工正如此,坊间那些卑贱平民不就可以四处行商,自行抉择是否接受官府管制,这样一来尊卑之序不就全然尽无了么!”
说完高奋傲视着祝子鸢,鼻子吭声冷笑:“不过区区里坊贱民,也配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为所欲为?”
高奋显然话中有话……
9.好梦浓睡觅狸奴
高奋这话,明里暗里就是借着话头在讽刺祝子鸢。
“高副工正将百姓视作草芥,可高副工正不要忘记了,尔俸尔禄皆是来自民膏民脂,没有这些平民,就算天皇贵胄,也什么都不是。”
祝子鸢双眸透彻如长空秋水,她放下工笔道:
“百姓自由经商若能富足,也可带动经济充盈王库,何乐而不为?为何非要以市坊高墙进行限制?以贫富贵贱进行划分?”
祝子鸢这番话驳得高奋哑口无言,她缓缓卷起京城草图,公正道:
“关于市坊如何规建,也不是我一人就可擅自决定,既然我与二位大人莫衷一是,意见不同,我自会将三种方案一起呈报给张长史,由张长史与王爷敲定。”
高奋冷哼一声,底气十足道:“那我便好好的等着王爷发布政令。”
自古尊卑有别,才有君臣上下,祝子鸢竟敢妄想着推翻从古至今的圣贤定论,给予那群卑贱市野平民自由抉择的权利。
高奋就不信北轩王会采纳祝子鸢这等无羁狂妄的方案。
自祝子鸢任工正后,往日风平祥逸的工正所浪卷滔天,前所未有的热火如荼,尤其是今日,更是激涛骇浪。
此刻日午过后的琉璃阁却是绿槐凉荫,帐垂如烟。
纤薄玉帐明光静透,树影投落摇曳婆娑,唯有交错在其中的一袭颀长身影,纹丝不动,稳如玉立。
北轩王萧无衍肩上披着件灰鹤锦绸披风,随性支着单腿,倚窗而坐。
像是才刚刚晨起,萧无衍眼尾还坠着丝慵懒倦意,指腹正缓慢地挑开张策挑选呈送上来的文书,一份份浮光掠影看过去。
直到看到其中一份龙飞凤舞的文书所写内容,萧无衍略起了些精神。
稍稍正身,萧无衍颇感兴趣地将那份还散着新墨味道的文书举起,从头到尾,反复扫看了好几遍。
他的指尖悠悠点在文书边缘道:“设立商业街,倒是个有趣的想法。相对富庶的商人可以在商业街租赁商肆行商,普通百姓则可自行选择就近沿街摆摊。”
单手执卷,萧无衍道:“普通摊位可方便居民日常起居所需,而商业街摊按月交纳合理租金,营收过千两者再缴交低额税收,以此又可增加王府财库收入,一举两得。”
合上文书,萧无衍将那份文书往前一递道:“市坊之事就依这第三份文书施行。”
“第三份工折是祝工正所书,策觉得甚是新颖,便将工正所三份与它紧要文书一同呈上。”
江策手中折扇一旋回收,两手接过文书,眸中带笑:“王爷果真慧眼拾珠,祝工正卓尔不群,可堪栋梁之用,工正一职于她而言是屈才了。”
此时一名侍从端着一碗乌黑浓汤,静步而入,中草药气瞬间盖过了屋内的檀香。
萧无衍看着卵白釉碗里的药汤道:“没想到我们的子鸢工正涉略甚广,不仅善用绳墨精通工事,连管理商贸这等商治之道都颇有见解。”
萧无衍挪开视线,偏首望着窗外那一杈扭曲槐枝道:“只是咱们子鸢工正的字,也着实一样令人惊叹,惊天地泣鬼神。”
张策闻言抑制不住朗声而笑。
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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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张策方才指着桌上温热药汤道:“此乃策命人请翁神医开的良方,名为龙齿犀角汤,有重镇安神,潜阳明目之效,可治通夕无寐之症,王爷现在趁热喝下,入夜便可有睡意。”
只有江策知晓,他面前这位无所不能、逍逸矜贵的王爷,有不为人知的失眠之症。
萧无衍常常入夜难寐,就算得以入寐,也是时寐时醒,寝息时间算起来左右不过一两个时辰。
“命人拿下去吧,暂且不用。”
张策看了一眼萧无衍那双暗戾退敛的乌曜双眸,微微一笑道:“策才发觉王爷今日气色较于先前几日,竟是好上几分。”
阁外翠叶发出悠然的簌簌响声 ,萧无衍道:“是么,昨夜难得入眠,做了个好梦。”
“噢?策倒是斗胆想知王爷作了何梦?”
萧无衍声音轻懒:“梦见本王聘了一尺玉,通身纯白,敏锐聪慧,在外生龙活虎,可到了本王跟前就胆子小得很,战战兢兢,有趣得紧。”
近日王爷得了良臣,许是心情尚佳难得入了梦,不过江策有些不明就里。
不爱闲养家宠的王爷为何突然会梦见狸奴,对狸奴感了兴趣?
但江策还是道:“狸奴是祥瑞之兽,既可捕捉祸鼠,又可安家镇宅,王爷定是喜爱才会做此梦,择日策去寻一只尺玉来。 ”
若狸奴能改善王爷难寐之症,未尝不值得一试。
萧无衍轻嗯一声,勾唇笑道:“不过梦里那猫儿倒是很馋嘴,无论本王喂它何种鱼干,它都能吃得有滋有味,我倒是很期待再能投喂一番。”
10.明月灼灼曲中起
市坊一事暂且止了纷辩,午后又处理些修缮事务,祝子鸢离开工正所。
工正所虽小,但大小杂务审理起来也十分不易,这对于原本只需受戒持斋,清心寡欲的祝子鸢来说,实在是让她心力交瘁。
祝子鸢立于拱形月桥之上抻肩扭颈,拉伸了会发酸的腰颈,总觉得今日身子尤其酸痛发沉。
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祝子鸢盯着浮出池面的一大群肥硕锦鲤。
看来王府伙食不错,这些鲤鱼被喂得身宽体胖的,都快成精了。
一只胖鲤忽地扬尾一拍,水花四溅,祝子鸢看着水面晃动的糜软鱼食,猛然才想起昨日她应下之事。
北轩王散漫的话音在她耳边回绕响起:子鸢即是喜欢,那便每日都来同本王一同用晚膳吧。
祝子鸢倏然立身,满廊点起的锦灯早已如星坠落,绽放华光。
她肢体一颤,也不回幽竹居了,急急忙忙往正殿疾步而去。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让北轩王先行等侯,可是大大不敬。
祝子鸢低头步伐匆匆,眼前晃过一缕紫纱衣尾,祝子鸢连忙刹住脚步。
身子一仰,祝子鸢抬起下颌,与她差点一同撞上的是姜青黎。
姜青黎显然也是惊着了,酥手撑住红木杆子,稳住手中挑着的花灯。
秀巧挑灯左右摇晃,好会才稳稳垂正,祝子鸢连声致歉道:“是我唐突了,差点撞着了青黎掌事。”
意外小惊并未让姜青黎花颜失色,她依旧温婉端庄,柔声笑语道:“不碍事,我正好也要寻祝工正,没想到恰巧一下就碰见了。”
“青黎掌事寻我何事呢?”祝子鸢怕去迟了,直接问道。
“王爷他,”姜青黎顿了顿,细眉微不可见地蹙了下,接着道:“请祝大人您再去长春殿同用晚膳。”
为何王爷又破例传唤祝大人前去长春殿,姜青黎正是带着这个疑团来寻祝子鸢。
“原是此事啊,我知道了。”祝子鸢回道,只是她没想到今日是姜青黎亲自前来传唤她。
见祝子鸢对传膳一事并不觉得惊讶,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姜青黎怔然片刻。
鹅黄暖光映照在祝子鸢那张清隽玉净的容颜上,显得她更加神清骨秀,姜青黎心下不禁有些复杂。
疑云满腹,姜青黎髻上繁复沉稳的钗珠微微错乱碰撞,发出珠玉脆响。
“也不知昨日祝大人与王爷谈了什么趣事,能让王爷今日又邀约您,想必祝大人与王爷定是相谈甚欢,真让人啧啧称羡。”姜青黎道。
祝子鸢面上一尬,心道不止今日呢,往后还有明日、后日……以及无穷个日日。
至于相谈甚欢,她一点都不觉得,每回对上北轩王只觉得如临深渊,一言难尽!
“并未谈什么,王府膳食十分可口。”祝子鸢浅笑,梨涡轻绽,并未回复多余的话。
就算昨日与北轩王说的只是闲话,她也不能随意道出。
“是我多问了,长春殿已经备好膳食了。”姜青黎温柔笑道。
她本想尝试着从这位祝大人嘴里问点王爷偏好,但这位祝工正冰雪聪明,似乎难以套话。
知问不出什么,姜青黎深深瞥了一眼那她半步都踏不进的贝阙珠宫,身子一低,盈盈欠身行礼后便离去了。
长春殿仅有几十步之遥,祝子鸢进入拱门,仰头望着坐落在夜幕之下的长春殿。
散水螭首高高悬于四顶,张牙舞爪。
许是夜风带冷,祝子鸢打了个哆嗦。
一回生二回熟,祝子鸢放轻脚步踏入大殿,熟络地走向外间转角雕漆木桌处。
刚过屏风,铮然一声,祝子鸢被这声琵琶脆响激得心弦一抖,止住脚步。
一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却如有千斤压顶,压得祝子鸢大气都不敢出。
果不其然,她还是姗姗来迟了,北轩王早已坐于暖榻。
他仍是一袭红衣,颜色绮艳却又与之极其相称,犹如撩人心弦的罂粟花,炽烈张扬,令人挪不开眼。
只是美艳的东西,往往都带着剧毒,可以夺人命。
萧无衍左手旋着琴轴,慢调琴丝道:“我以为子鸢把答应本王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敢忘!下官怎敢忘了王爷邀约,只是……”
祝子鸢面上堆砌假笑,恭恭敬敬地立于帷帐旁。
“只是什么?”
“只是……”
只是她真的忘记了。
祝子鸢总觉得今日脑子沉闷得很,灌了铅似地卡节,思索半天,支吾不出半个理由。
见平日巧捷万端的祝子鸢竟是呆呆杵着,忐忑外露,萧无衍收回了视线。
“只是工正所事务繁忙?”
他半垂着眸,目光落于榻上一株被剪切插瓶的绿竹道。
随后冷白如霜的食指覆于琴弦之上,轻轻勾动了下,琵琶发出一声铮玉清响,圆润饱满。
萧无衍台阶都给她铺好了,祝子鸢能不有不用的理由么,立马就势下坡道。
“是,今日所里要处理的杂事多了些,所以来晚了。”
“让你费心劳力了。”
萧无衍调好弦放下琵琶,祝子鸢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见祝子鸢望地出神,萧无衍道:“子鸢以后来了直接入座便是,不用等本王开口,本王向来不在乎这些虚礼。”
祝子鸢也不敢全然没了礼节,躬身道:“王爷宽厚仁善。”
说完壮着胆子,择了与萧无衍对着的远座,先行入了座。
离远些总归是好一点,祝子鸢心想。
然而祝子鸢一落座,萧无衍就起了身。
他漫不经心地徐步走到了祝子鸢身侧,扬起红摆,十分自然地就着邻座坐了下去。
绸丝柔软,顺着刻花的梨花椅腿轻然垂落,与祝子鸢的官袍堆叠交缠在一块,红蓝两色,并不突兀。
鼻尖皆是他身上散出的月麟香,宛如梨花绽香,淡淡幽幽。
怪好闻的。
若不是身旁的人是北轩王,祝子鸢都想凑近吸上几口了。
祝子鸢悄悄斜睇了身旁之人一眼,北轩王坐下去也比她高出半个头,今日簪了柄白玉龙头簪子,更添得几分清贵,少了些许压摄。
他好似并未发觉祝子鸢的视线,只是挽袖提著,闲雅进膳,几可入画。
今日他没有亲自夹菜,祝子鸢反倒无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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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什么,怎么吃,她就依样跟着挟,照着吃,避免陷入上次那般尬境。
“想不到子鸢的喜好与本王全然一致,甚巧。”萧无衍停下玉著,侧首扫了眼祝子鸢。
祝子鸢筷尖正要往方才萧无衍夹过的玉盘落下,一听着这话,筷子愣是生生拐了个方向,挟起了旁侧高脚碟中的桂花米糕。
咽了咽口水,祝子鸢道:“人的喜好怎会全然相同呢,这不比起这七巧酥酪我更喜欢滋味平淡的米糕。”
说罢,祝子鸢一口将米糕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萧无衍眼尾一挑,轻笑一声,也夹起一块桂花糕:“子鸢多年习道,口味清淡,如此看来,今日膳食似乎都不大合子鸢喜好,也难怪子鸢吃得倒没昨日多了,是我失了待客之道,本王可得想办法弥补一二。”
“王爷盛情,子鸢应感恩戴德才对,怎敢有半点不喜!这些我都爱吃。”
祝子鸢通身一个激灵,强打起精神,尽管今日胃口不佳,还是连塞了好几个酥酪。
“子鸢可爱听曲?”萧无衍停筷起身道。
质感丝滑的衣袍顺着他的颀身垂下,无半点折痕。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祝子鸢杏眼微眨,也不知为何北轩王突然这么问。
祝子鸢一口吞咽而下道:“自是爱听的,只是我与师父师兄皆不通曲艺,又鲜少下山,已经很久未曾听曲了。昨日王爷雅兴弹曲,倒让子鸢有幸听了一回。”
昨日琵琶曲不绝如缕余音绕梁,让人如临曲中之境,饶是不通音律的祝子鸢都觉得意犹未尽。
只能说北轩王的曲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动人心弦。
萧无衍回榻端坐,信手提起琵琶,将琵琶斜抱在怀中。
侧首拨弄了几下琴弦,萧无衍抬头看着皎月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为子鸢弹首曲子如何。”
“王爷身份尊贵,怎能纡尊降贵为我弹奏琵琶。”祝子鸢忙不迭放下手中玉筷,连忙起身道。
她祝子鸢怎敢让北轩王在下首为她弹曲,而她端坐在上桌呢!
萧无衍指腹摩挲着琴弦,不以为意道:“若真要论起尊卑,这弹琵琶在天阙国本身就不是件被人尊崇的雅事,不是么?又何来纡尊降贵一说?子鸢放心听就是了。”
天阙国内,琵琶确实被视为吟风弄月的不入流技艺,因为只有勾栏瓦舍的琴师才会弹奏琵琶表演献艺,且皆为女子琴师演奏。
当然除了瓦舍琴师,还有一种人也会弹奏琵琶,那就是来自北疆和西域的异族。祝子鸢忽想起北轩王生母正是北疆之人,他体内流着北疆异族的血。
但寒北鞑靼与天阙国势如水火,出于避嫌,北轩王理该不沾琵琶,可北轩王不仅学了,还曲艺精通。
可见北轩王目空一切,根本不怕落人口舌。
弹奏琵琶一事反而个中复杂了起来……若她再推却,便会让人觉得她在避讳萧无衍血脉一事。
祝子鸢未再妄加多言,乖乖坐回了椅上。
萧无衍似乎知道祝子鸢在想什么,左手抬高落于琵琶上弦,袍袖滑落至肘,露出了青络喷薄欲出的劲瘦手臂。
他只是淡然道:“月夜清风,良宵雅兴,那便弹首塞上明月吧。”
11.琵琶声起动九皋
皓月当空,风回曲水,萧无衍修长的手指灵巧无比,指尖在四弦之间起落。
琴音流淌而出,倾泻入耳,穿透了重重静夜,逐歌四起。
祝子鸢原本还在思虑北轩王一时兴起,弹奏这出是否又是别有深意。
偶一抬头 ,却只见得北轩王眸光专注,凝着柔色,没有了往日让她不可捉摸的波谲云诡。
像是真的只是想弹首好曲给她听。
琴音婉转,祝子鸢渐渐沉溺于其中,不知不觉间已曲着手腕托着雪腮,歪头出神地看着北轩王。
北轩王低侧着头,睫如鸦羽下垂,根根分明,半束墨发沿着削挺的肩颈垂至腰间,添了些许柔情。
许是含有北疆异族之血的缘故,常年征战沙场的萧无衍并不像其他将领那般麦肤糙皮,反倒是肤色还比寻常男子略白一些。
祝子鸢出神地赏看着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俊美面容。
如此一个美男子,又多才多艺,也难怪尽管北轩王血脉不纯,那些高门贵女还是望眼欲穿想要嫁入王府为妃。
若他不是北轩王,祝子鸢不得不承认,连她都要心动三分。
不对,祝子鸢猛摇下巴,这位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陌上谪仙,而是上过战场,手中不知染了多少腥血又野心不明的北轩王!
感受到祝子鸢的凝视,萧无衍放缓了弹拨,想起了些许往事,悠然抬眸道:
“十四岁前,我一直与我阿母在塞上朝夕相伴。那时年少,我喜欢策马飞腾在草畔溪间,阿母便会坐在那牛羊群旁,弹奏这首琵琶曲。”
祝子鸢面上微诧,缓缓放下手肘。
她曾经听闻的都是北轩王十四岁过后随先帝铁马金戈,驰骋沙场的丰功伟绩,未曾听过北轩王年幼轶事,不曾想北轩王幼时竟是跟随生母生活。
所以先帝宠幸作为俘虏的北轩王生母后,竟是那般薄情寡义,任其在北疆自生自灭么?
“十四岁那年,鞑靼入境烧杀抢掠,父皇再次领兵抵达北疆杀退鞑靼,阿母知道后,想方设法在父皇班师回中原前,将我送到了军营让我从军为国。”
萧无衍眸光转冷,指尖碾过琴弦:“可后来阿母至死,我都与她未能再见上一面。”
那年正好是寒潮卷境,他的阿母独自一人死在了辽阔无疆的皑皑草原上。
等他掌握兵权,率兵回归故地,已经寻不到他阿母的半块尸骨了。
祝子鸢也没料到北轩王竟会向自己说这些,北轩王看似风光无限,原来也有这些不为人知令人动容的往事。
看着说话之间挑弹也未曾间断,曲艺娴熟的萧无衍,祝子鸢忽然脱口而出问道:“太妃雅善琵琶,所以王爷的曲艺是与太妃学的么?”
“太妃?”萧无衍忽然停下勾弹弦丝的手,极轻嗤笑一声。
又道:“阿母是俘虏,为下等贱籍,就算我助父皇打下河山,阿母死后仍是不得入宗室太庙享祭祀奉拜,连个牌位诰称都没有,又怎能被称为太妃?”
祝子鸢眸光泛动,她好像不小心触到了忌讳。
但北轩王的生母的确让祝子鸢心下倾佩,是那些居于高阁的诰封夫人远远所不能及的。
本为柔弱舞姬的萧母,独自一人带着幼子在塞上飘零,以放牧牛羊为生,又教其御马琴术,实属不易。
萧母定也是知道北轩王天资卓绝,不愿让其埋没在草原之上,才将北轩王送入军营,毕竟没有先帝他们也度过了美好的十四年。
若不是萧母忍痛送子进营,让北轩王有机会成为这样一位战无不胜的枭将,想来这天阙国未必能在短短几年内实现一统。
祝子鸢忽然斗胆道:“也许王爷阿母并不在乎那些功名利禄,才未祈求先帝垂怜与王爷一同离开。
想必比起死后得享太庙,王爷阿母也许反而也更愿意落叶归根在那生她养她,无边无际的草原呢?”
祝子鸢抿了抿唇,少焉继续道::“无论死后能不能配享陵庙,死了都同样是一具枯骨罢了。
在我的家乡里,有的人不会在意死后的繁冗礼制,也不会以碑铭留下姓名,而是将骨灰直接扬入大海,随着潮涨潮落,回归天地,无声无息进入新的生命轮回。”
“回归天地……无声无息。”
萧无衍眉梢微动道:“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旷古绝今的见解。”
常人死后都要立碑建坟,巴不得死了也要永世留迹,而祝子鸢却是这般想的,云淡风轻,叫人的往事执念也轻淡了几分。
萧无衍慢慢抬眸,望向祝子鸢道:“比起纷纷扰扰的中原,阿母的确更喜欢塞上。”
他的新工正总是能给他带来有趣的新见闻。
“子鸢的家乡定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地方,才能养出子鸢这样与众不同的人。”
“王爷谬赞,故乡人才济济,但子鸢不过是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俗人罢了。”祝子鸢实言应道。
只是她的家乡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早已回不去了。
很快一首曲毕,殿内蓦然静谧,唯有熏香缭绕不止。
紫玉香炉吞吐云雾,盘旋而上,外面虫鸣喧闹,盖过了殿脊屋檐微不可闻的移挪之声。
萧无衍瞳眸一转,轻扫了屋檐一眼,复又回归视线,若无其事般摩挲着琴丝。
萧无衍不是那种无事会耗费时间随意扫视的人,可他视线偏偏在殿顶停留了片刻。
祝子鸢沿着萧无衍视线而上,游视一圈。
殿央中间是披覆在斗顶之上肃穆华美的盘茎卷莲藻井,而四周朱漆梁上也只有紧密堆叠的鳞状瓦片,并无特别之处。
祝子鸢略感疑惑,但出于谨慎,并未出声询问那檐上有何异样。
等祝子鸢收回视线,萧无衍那双凤眸正盯着她,长睫之下一片阴翳,明暗莫辨。
祝子鸢心头一跳,她入府也有一段日子,从未见过萧无衍那般赤裸地露出阴冷的眸色。
虽不知是何缘故,但原本因琵琶曲子平静而下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祝子鸢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今日多谢王爷款待,下官……”
萧无衍收拢目光打断道:“有子鸢在,长春殿难得热闹一回,再听一曲再走。”
难得热闹一回?
原本已经起身理好衣袍准备辞退的祝子鸢一听,心下生惑。
“想不到王爷今日好雅兴……下官有耳福了哈……”祝子鸢只得虚言几句,堆笑又坐了回去。
北轩王想弹,她就得听,没有回绝之理。
萧无衍再次勾弹,弦锋一转,仿若琼浆美酒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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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珠错乱四迸。
随后琴声呜咽而起,蝉哀雁肃仿佛有大军来犯,祝子鸢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紧随着曲声一转昂扬巍起,如流泉奔咽势不可挡!
上曲塞上明月曲如清露圆滚,流水缓缓,而新曲锋芒毕露,杀意涌动。
弦声仿佛将战场回现,社稷动荡乱贼蜂起,狼烟连天尸浮遍野,一人力挽狂澜,领千军万马冲破重围。
祝子鸢仿如亲临沙场,提心吊胆。
随着最后一声铮然轻声弹弦而出,成收曲之音,祝子鸢方才如梦初醒。
萧无衍早已放下琵琶。
祝子鸢由衷道:“王爷曲艺出神入化,弦下既有草原皓月,又亦有千军万马。”
萧无衍不置可否,起身离座。
祝子鸢“拍完马屁”,气氛突然沉默,她只好尬尬地寻个话题道:“不知道此曲又为何名?”
“此乃入阵曲,坊间为狼山斩杀拔都一战作的曲,只不过本王不甚满意稍微改动了下。说起狼山,本王忽然倒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玩物。”
萧无衍走至长颈瓶旁,取出一剪新梅:“狼山大胜后,父皇赐予了我一枚虎符作为嘉赏,那虎符与其放着蒙尘,倒不如拿出来与子鸢赏玩一番。”
先帝御赐虎符,无须君王口谕,可直接调遣兵马,至于能调动多少兵力,不得而知。
虎符可号令雄军,是一等军事机密,一般藏于金匮石室,非符主难以取出。
如此之物,到了北轩王口中竟变成了可以随意赏玩的玩物,还要取出来与祝子鸢同赏。
祝子鸢汗颜,她可不想知道虎符藏匿何处,得知这等要密,必定招致祸患。
梅枝在萧无衍手中旋动,枝头吐出的新尖在不同方位中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点出那虎符所在。
趁那梅枝未停,祝子鸢双膝落地,跪道:“虎符乃是军中密勿,岂是子鸢一介小小八品芝麻官能知道的,王爷莫要与子鸢开这等玩笑。”
“我还以为人人都好奇本王虎符藏匿之处,想见见虎符呢。”
“子鸢不敢有那般私念。”
殿内静若落针可闻,祝子鸢低着头惶恐不安,不知北轩王在意指什么。
可北轩王说那话的时候沉沉瞥了一眼屋檐,又好似不是说与自己听的。
檐上传出了瓦砾摩擦细响,祝子鸢往上一瞥,那声响一瞬间便消失了,仿佛只是风声水影。
萧无衍缓缓行至祝子鸢面前,单手将她徐徐牵起道:“子鸢啊,你见过死人吗?”
他的指温低的不似常人,祝子鸢忍下想抽回自己被牵起的手的冲动。
她不敢抬头,含糊道:“见过,香客家中发丧,入土前会请师父前去做幽醮,诵经超度,济幽度亡。”
“可我说的是死不瞑目,或是活着等于死了的那种。”
单独一个死字出口,听起来便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而死不瞑目四个字更是骇人,尤其是从萧无衍嘴里说出。
祝子鸢僵硬抬头,看着背对着光,眼神幽暗的北轩王,他说完这惊骇的话语,嘴角竟是带着浅笑。
“不……不曾”,祝子鸢咽了口唾沫,深怕死不瞑目四个字是北轩王送给自己的。
“那子鸢可莫惊着了。”
12.人心难度鼠无皮
萧无衍一把拉过祝子鸢,遽然转身,手中那枝寒梅宛如离弦利箭,从他右手斜射直上,将屋瓦穿了个粉碎!
事发突然,祝子鸢来不及有所反应,被迫就势同样往前,一把撞入萧无衍怀中。
萧无衍袍中幽香宛如檐上乍裂碎瓦,同一时间惊扬四散开来。
一滴温热又夹带腥膻气味的水珠沿着祝子鸢颊侧流下,祝子鸢抬手擦拭,却被萧无衍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萧无衍拇指不紧不慢替祝子鸢抹去那滴水珠,口吻似是不满道:“还是不小心溅到了。”
一枚梅瓣从半空旋落,停落在祝子鸢肩头。萧无衍拾起那枚梅瓣当作巾帕,湿濡指腹在梅瓣上捻了两下。
祝子鸢看着梅瓣染上的艳红腥血,怔然仰头。
飞射出去的梅枝早已破瓦而出不见踪影,藻井正中被穿出一个圆洞,血流顺着绮丽繁复的花海纹路,将藻井染成一片血色。
祝子鸢心惊肉跳,被攥紧的手止不住微微发颤。
殿檐之上金瓦锵然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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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动声音格外明显,像是有人在上面奋力爬行。
“梁上跑了只见不得光的小老鼠。”萧无衍松了手心,放开祝子鸢。
眸光一转又道:“老鼠都跑进殿了,看来这府中闹了鼠祸,确实缺了只尺玉捕鼠。”
随后萧无衍听声识位,振袍一挥,缎金黑刀飞出,再次穿透瓦身,檐上惨叫之声刺破耳膜,殿脊从上而下发出滚落之声。
祝子鸢看着不停滴落的血滴子,汗出如渖,那哪里是老鼠,分明是个活人。
13.虫豸
严彧不语,未点破典仪正判主缘由,但祝子鸢结合今夜北轩王那些意味深长的话,隐隐猜到了些。
典仪正潜进宫殿,意图盗取虎符,他一介不通领兵打战要领的文官,盗取虎符于他自己无用,除非是想献给他人。
如今藩王与朝廷形势紧张,两方如箭在弦一触即发,典仪正极有可能是看到了这点,想用虎符投诚朝廷。
而他失败了,不成仁……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祝子鸢额上渗出了些许密汗,严彧空出的左手取出私帕,替祝子鸢擦了擦汗水。
“王爷向来赏罚分明,不会随意滥杀无辜。”
严彧安抚道:“而且我看得出来,王爷十分赏识祝工正,祝工正也心澄如水,无须担心会被无端处罚。”
严彧虽是武将,声如其人,干净透彻,足以安抚人心。
但只要一想到那剥皮极刑,祝子鸢还是不寒而栗。
心下惶恐难安,祝子鸢看着严彧那双带着暖意的温柔星目,终是忍不住试探问道:“王爷真的那般厌恶欺骗背叛他的人么?”
“祝工正未曾随军队行军打战,也许不知道兵士忠坚不二的重要性。”
严彧眼中的明光忽如凌霄坠落,沉眸道:“只要军队出现一个判主虫豸,轻则死伤无数,重则全军覆灭。”
这样的事,正是发生在严彧所领军队。
那时严彧并非隶属北轩王,而是先帝五子的部下,多年皆是戍守樊城要地。
鞑靼来犯,城中副将里通外敌,卖主求荣,私开城门导致鞑靼进城烧杀抢掠,严彧被俘,若非北轩王及时援助,他早已成刀下亡魂。
严彧言简意赅,但祝子鸢深知其中险害。
知道了原因,祝子鸢心存侥幸,也许比起欺骗,北轩王更憎恨背叛。
自己虽骗了北轩王,但并未蠹国害民,总归不至于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只是如严指挥使所言,北轩王赏罚严明,若是知道了她隐瞒之事,她定还是会受到惩处。
北轩王惩治手段残忍,谁知道他又会对自己施以什么惩戒,长留北轩王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只要她祝子鸢有一日不慎棋差一步,白云观便会因为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她还是得想办法早些逃离这里,在朝廷与藩王正式博弈之前。
通往幽竹居的路并不远,在严彧伴扶下,二人很快就到了幽竹居。
竹香飘逸,严彧眉目舒朗起来,再次抚慰道: “典仪正忘恩负义见风使舵,那等鼠辈死不足惜,祝工正不要因为今晚之事,心有忧惧。”
祝子鸢勉强露了个苍白的浅笑,谢道:“今夜有劳严指挥使挂心了,特地耗费时间送我回来。”
紫珞碧钏一直都在阁前等待祝子鸢归来,见是严彧搀扶着祝子鸢归来,赶忙屈膝行礼。
“严指挥使万安。”
严彧微微点头,紫珞碧钏这才赶紧上前帮忙接手。
扶过祝子鸢,紫珞有些慌张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祝工正忧心劳累,许是累着了,你们二人好好照顾他。”
“是。”紫珞和碧钏二人齐声应道,扶着祝子鸢回屋。
竹影修长摇晃,像是祝子鸢那纤瘦身形,有些单薄却独自挺立着。
原已经朝门而去的严彧忽然回身,停顿半晌,在祝子鸢进屋前道:“王爷他,是个明主。”
祝子鸢知道严彧特意回头提及,是为了让她知道北轩王不是暴虐无道之人,从而安下心来。
严指挥使即便披甲执锐,却也挡不住他一身的和风细雨。
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啊。
祝子鸢偏头轻轻点颌,进了竹阁。
一靠竹桌,祝子鸢像被卸下余尽气力,立即手撑桌台,全身瘫软在木椅上,心有余悸。
祝子鸢肤汗涔涔,面色苍白,开始不停地发颤,就连素日天然红润的朱唇也褪去了血色。
碧钏紫珞二人吓得连忙一人继续帮忙扶着祝子鸢,一人前去取来捻巾,为祝子鸢拭汗。
碧钏抿嘴道:“大人看起来不像是累着了,怎么倒像是遭了风邪,染上风寒了!”
紫珞伸手探了探祝子鸢的额温,果真热得炙手。
为祝子鸢披上秋日才用的细锦斗篷,紫珞道:“我去良医所请今夜值夜的大人前来诊治。”
紫珞急急忙忙就要动身去请医,却被祝子鸢拉住了腕。
祝子鸢心知不能为此请医!一来有暴露性别的风险,二来她一介小官,深更半夜也不好扰人清梦劳烦同僚。
“夜已深了,不要叨扰医正前来,不过是偶感风寒,你去取笔墨来,我知道治风寒的方子。”
山上清贫,有病自医,祝子鸢以前跟着蓬丘子倒是略学了些岐黄之术,治治这等小病还是绰绰有余的。
紫珞知道祝大人并非来自簪缨世族,兴许真懂些药理,毕竟民间都有草药偏方,疗效立竿见影。
于是紫珞很快利索地取来纸笔,平铺在桌上。
祝子鸢潦草挥笔,写了几道发散风寒的草药,声线低哑道:“你去找良医所的小吏,让他按着这方子抓药,煎好药你再送来里间。”
吩咐好紫珞,祝子鸢拖着沉重的身躯坐到了床边,只觉得肢酸体热,如刀砭骨。
好在紫珞办事利索,很快就煎好草药,两名婢女服侍祝子鸢喝完药便退了下去。
祝子鸢早就筋疲力竭,得了寒症,高热又不宜沐浴,和着衣迷迷糊糊的就躺床晕睡了过去。
北轩王府静夜沉沉,琉璃阁内灯火葳蕤。
夜风冷冽,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一束长影投落在回纹玉砖上,仿佛夜雾里乌压压的群山暗影,虚实难测。
长影主人两指夹着一张遇水不化的宣纸,置于紫铜鹤顶的烛火之上。
火芯沾上纸缘,跳动的火舌立刻吞卷而上,将那墨字白纸彻底烧为灰烬。
萧无衍轻轻一抖,余烬散得无影无踪。
江策俯身入殿,自行择座,往桌上茶盏里放入他携带而来的印雪白茶。
江策往茶盏中缓缓注入热水:“觊觎王爷虎符的人数不胜数,前来偷盗的死侍屡杀不绝,没想到这回想要偷窃的竟是府邸中人。”
滚水入新茶,激起满室茶香。
“真没想到朝廷派来的命官还未至北平,反倒是府中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投奔他人了。”
水壶一提,水收回壶口,江策没有了往日那般儒雅,嗤骂一声:“沐猴而冠的背主小人。”
江策收到驿兵掌送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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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密笺,连夜进王府呈送。
未进府门便看到护卫抬着紧捆的草席从侧门出府,往城外而去,草席血味冲鼻,明显是裹了尸体,一问严彧才知府中出了这等事。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萧允‘家大业大’,本王偏居于这北疆一隅,兵力与朝廷差有十倍。
“如今北平又被朝廷两角夹倚牵制着,跟着本王一不小心便会死无全尸,能有人不急着想方设法投顺朝廷吗?”
北平形势非比往日,萧无衍却像在说一件不急不缓的小事,语气散漫戏谑。
萧无衍早已换上了一身宝蓝底鸦青月华新袍,如青林空山历经新雨后,戾气尽褪。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卧虎黑铜符令,放于手中把玩道:“萧允如此惧怕虎符,却不知道,我那好父皇生怕我拥兵自重,早就将虎符可以号令的兵马暗下分与各藩王。”
江策略微一惊,随后面色复杂递上茶盏道:“策一直以为这虎符至少可以调动现今朝廷大半兵马,没成想竟早已是无用之物。”
原来先帝只是向天下之人做做表面功夫,假意嘉赏战功累累的北轩王么?!
萧无衍接过江策沏上的新茶 ,轻呷品茗道:“这虎符倒也不算全然没有用。”
青瓷折腰茶盏里,茶汤色泽清透,倒影着一张五官精致的无可挑剔的面容。
萧无衍轻笑道:“父皇定是没想到这他用来装模作样,徒有个虚名的虎符,如今成了他那好儿子的心头刺。
“萧允日日夜夜都在提防着本王,生怕本王真会突然调个百万军马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们如今兵力悬殊,万一朝廷直接发兵岂不……王爷可有良策以做后手。”江策的玉扇轻敲手心道。
萧无衍眸里藏着浓浓暗色,缓缓转动茶盖道:“他派来的命官还未到北平探清虚实前,他不敢动手。”
江策跟随萧无衍多年,北轩王的冷静和谋略已经远超常人,应当早有破解之策,便未再多言。
他取出怀中密笺道:“方才骊县驿站百里加急送来急报,报朝廷新任命的北平布政使张思,北平都指挥使谢英明日便会抵达北平任职。”
“此事我已知晓。”方才龙影卫早已先呈过密函,因此萧无衍并未启江策呈上的密笺。
他半笑半讽道:“圣旨未到,人倒先到了。”
朝廷任命的新官前往藩地上任,理应是圣旨先行下达到藩地,藩地藩王出于对帝王敬仰,会提前设宴以礼相迎,为其接风洗尘。
而张思和谢英未先通禀北轩王便兀自前来,此举无异于没告知人家家主,就想要大摇大摆进他人“家邸”一样。
江策收回密笺拢入袖中道:“朝廷明显是在给北平下马威,不把您当作北平之主。”
萧无衍手肘懒靠在榻椅上道:“他们不讲礼序更好,本王本就无心去见这些闲杂人等。”
江策明了,也给自己倒了杯漂着些许浮沫的新茶。笑道:“那策便自作主张去处理此等‘琐事’了。”
萧无衍缓缓刮着端着的茶盏,惬意悠然,无声默许。
琉璃阁欄窗半开着,漏着两三青枝,微微摇晃了下,仿佛只是夜风短暂路过树梢,无影无痕。
“进来。”萧无衍眸都未曾抬起便道。
14.轻吟
萧无衍话音一毕,窗外无声轻盈翻入一个黑影,那人通身皆为黑衣,戴着镂空半脸银具,只有一双如鹰般的锐眸露出。
与他腰间背上配戴着的各种刀剑散发的光芒一样,那双眼睛里寒光闪烁,冰冷异常。
江策见过北轩王龙影卫的次数屈指可数,除非有紧急要务通传,否则龙影卫一般不在他人面前现身。
身上虽配戴无数利刃,龙影卫却跪地无响。
江策好茶尚未入口,十分识时务起身道:“困意袭人,策就先告退回府了。”
江策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龙影卫副卫长银翎才仰起头。
银翎言简意赅回报:“祝工正回去后,幽竹居并未熄灯,屋内婢女前去良医所取了几昧中药熬煎,婢女送药汤入阁,离开不久后幽竹居才灭了灯火。”
“煎药?”萧无衍顿住手中茶盖问道:“是何药方?”
银翎道:“小柴胡汤,用以发散风寒。”
“难道是本王刑罚下重了,把我们祝工正惊着了?”
萧无衍手指摩挲着青瓷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银翎。
难怪祝子鸢离开的时候步履声虚浮不稳。
银翎眼中蒙上困惑,他本是主暗杀之事,原本以为今夜王爷唤他出马是有要除去的害群之马,不料仅仅是为了让他跟踪一个,看似身体有恙八品小吏的寝居情况。
银翎实话道:“祝工正正值盛年,仅仅见了血就惊出寒病,未免太过娇弱了些。”
要知道战场之上的情景更加惨烈,尸浮遍野,比目皆是。
那些本应前程似锦大好男儿,因为战争缺胳膊少腿儿,半死不活躺在沙场上,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最后入了秃鹫饥腹,不更为骇人?
而尔虞我诈的皇家暗斗下,所用私刑更是惨绝人寰。
“这么说,是祝工正自己的错了?可他又何错之有?”萧无衍眸色爬上了夜色凉寒。
银翎看着那双叫人捉摸不透的寒眸,暗下腹诽,他也没说错呀?
事实就是如此,没有胆量气魄,那位一吓就倒的祝大人怎么能成为王爷飞鸿羽翼?
不仅他们龙影卫,就连王爷也可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王爷为何如此关心这位大人呢?
直到那青釉剔透的茶盖被萧无衍盖在桌上,发出清脆瓷响,银翎才惊觉自己不该妄加非议王爷亲臣。
他干嘛回那一嘴呢!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就行了。
银翎低下头颅道:“是属下多言了。”
“退下吧。”
萧无衍下了令,银翎起身,踟蹰行至窗边,总觉得心里头怪异得很。
在翻出窗外前,出于暗卫的谨慎细心,他还是回身秉道:“属下还有一事觉得略有些反常?”
萧无衍不急不缓抬起凤眸,等他继续禀报。
“我在屋外听见祝工正遣走了两名侍婢,但祝工正染了风寒,不应让婢女贴身服侍,留心病情才更为妥帖么?”
银翎皱眉接着道:“而且那两个婢女领命后便也退下了,果真未再进过竹屋,像是早已习惯不留屋服侍这等事。”
银翎禀报完,萧无衍只是摆了摆手,垂眸盯着浮出茶汤的碎叶,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属下告退。”
银翎纵身轻然一跃,隐入了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茶汤热气依旧熏腾缭绕,阁中早已没有人影,静如沉夜。
夜气微寒,祝子鸢露在衾被之外的手因冷不自觉颤了颤。
浑浑噩噩中她好像听到了以宁师兄的急切的呼喊声:“师父,门外倒了位女善信①!”
她艰难半睁开眼,惨白的高空片片鹅雪纷纷扬扬而下,落在自己发僵的脸上。
沙沙踏雪声临近,眼前落入一袭蓝色褪白道袍。
银发苍茂的蓬丘子放下拂尘,试碰祝子鸢额头,随后收手道:“快把她背进屋!”
以宁赶忙脱下外袍,将瘦弱的祝子鸢裹成了个卷背在身后,蓬丘子帮忙扶住祝子鸢。
虽有道袍裹着,祝子鸢还是颠得浑身生疼。
所幸道观不大,以宁很快就将祝子鸢背到了许久未用过但常有打扫的客室,再放到驾子床上。
蓬丘子取了小泥炉进屋,放了几块烧炭,又给祝子鸢盖上了一床厚被,祝子鸢才回了些暖意。
耳边都是蓬丘子和以宁的叹气声,祝子鸢眼缝半开。
蓬丘子坐在祝子鸢床头,神色怜悯道:“数九寒冬,这孩子怎会穿得比我们还单薄?而且她身上好像有不少鞭伤。”
以宁拨着泥炉红炭道:“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家造孽,这般对待一个女子,这位善信没冻死在外头,真是三清祖师们庇佑了!”
蓬丘子给祝子鸢掖了掖被角道:“幸好苍天见怜啊。”
小以清小手端着乘着温水大碗,摇摇晃晃放在床头柜。
支着小小的脑袋,小以清歪着小虎头,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雪那么大,这姐姐一身伤怎么爬得上来的?我知道了!她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以清是不是要有姐姐了?”
祝子鸢望着那火光淡淡却暖意十足的炭火,燃起的木质香令她昏昏沉沉。
无数浮光掠影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在眼前穿梭而过。
在道观的日子美好极了,远离尘世喧嚣,扰扰浮云,生病期间,三个道长对她宛如家人,关怀备至哦。
蓬丘子捋捋花白胡须,慈眉善目问道:“善信从何处来,家在何方?可要我让以宁送你回去?”
祝子鸢摇摇头,蹙着眉梢迷茫道:“不记得了,我在这里没有家。”
蓬丘子笑容慈蔼道:“外面天寒地冻,你若愿意,可留在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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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清修,等过了寒冬,再由你自行择去处。”
以宁面有难色,小声嘀咕道:“可是师父,我们道观三人尚且过得十分拮据,真要收留这位善信过冬吗?”
“以宁啊,这位善信与我们结缘的时候,正是青龙值日,祥瑞运转,新生盎然,与道观有善缘。”
蓬丘子看着祝子鸢身上结了痂的累累伤痕,也不知是真看了黄历,还是为了安慰以宁随口一言。
祝子鸢看着给予了她无限善意的老道长,心下怆然。
她在原来的世界,无父无母,靠着木艺谋生,最后一人孤独病死,而这具新躯体,也如同浮木,不知该往何处,又是否也会同样孤独地腐朽糜烂而散。
祝子鸢低声道:“道长,我想入道。”
蓬丘子并未拒绝,为她焚香授箓,取了道名。
“往事过如轻云,道人随遇而安,你的道号就叫轻云吧,这里往后便是你的家了。”
蓬丘子教祝子鸢重新识字学经,祝子鸢得空则带着年近四岁的小以清挖霜菘,摘冬栗,其乐融融。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②,东去春又来……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明明是和乐之景,祝子鸢却觉得心口沉闷的很。
而且体内像是烧了炭,热气汹汹,熏得她喉咙仿佛要生了烟。
好渴,好想喝水……
“水……”
哑声轻呼间,柔软冰凉的面料掠过祝子鸢颈后,轻轻巧巧就撑起了她的上半身。
唇边沾到了递过来的凉水,祝子鸢宛如久旱逢了甘霖,就着囫囵汲取了好几大口。
凉水寒凉,祝子鸢体温尚高,冷热相冲容易伤肠胃,是以扶着祝子鸢那人并未让她多饮。
然而祝子鸢饮得急,当那碗缘离了唇,几滴来不及吮吸的凉水如断珠,断断续续滴落在了祝子鸢脖颈上。
珍珠般的水滴顺着纤细白颈滚落,在一对白月牙似的锁骨上打了个旋,衬得那锁骨更加纤巧秀丽。
祝子鸢迟缓抬起酸痛的手臂,却有人替她先行擦拭。
一阵带着糙薄的冰凉触感由上至下,从祝子鸢的下颌沿着脖颈一路缓缓滑下,抹去脖颈水滴流下的痕迹,颈上那股湿濡发冷的感觉才完全消散。
高热本就使得肌肤更加敏感,尽管那股顺着肩颈滑落的力道极轻,却犹如微细电流钻入祝子鸢肤底,激起层层痒意。
“唔——”
祝子鸢为之一颤,微微缩肩,眉头紧锁,忍不住轻哼出声。
萧无衍手指微微一抖,止在那白皙光滑得不像话的锁骨上。
那声低哼俨然没有男子声线的低沉浑厚,虽带着风寒所致的哑意,但还是掩不住其中的娇软,与祝子鸢平日清润微沉的声线截然不同,带着女子家的轻柔。
这一声轻吟如细石投湖,惊起涟漪无数。
15.绯色
夜静如水,凉风过院,那声轻吟很快淹没在竹叶簇浪声中。
萧无衍想起了银翎对祝子鸢的评论,娇弱。
那本是形容女子的词汇,可放在此刻形容祝子鸢,好像并不过分。
他垂眸看着已经将自己肩膀当作靠枕的祝子鸢,眼里倒映着她此时样子。
细汗密布,轻喘连连,往日天然自带的那股韧性被病气冲淡,显得反倒有些病弱娇怜。
祝子鸢原本干渴的唇瓣被水微微润湿,虽回了少许朱色,却依旧神色憔悴。
散落的发缕湿漉,错乱地黏在颊侧,羽睫轻覆在往日那双明亮的眸子上,投下一层淡影,微微颤动。
他的祝工正往日略看着只是偏于男生女相些,这会细看倒真像是个女子。
祝子鸢鬓间的细汗渐渐融成汗珠,微微喘息间,汗珠顺着脸侧滚落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萧无衍端着玉碗的手上。
眼睁睁看着祝子鸢鬓角那一滴清汗落入自己的手背,萧无衍长眉微皱。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的紫珞碧钏只顾着低着头,不敢吭声。
此时月已过中天,北轩王是方才来的。
来的时候紫珞和碧钏正在耳房打盹,听到长春殿随行侍从来敲耳房竹门,传谕北轩王驾临,两个人吓得忙不迭出来跪迎。
幸好北轩王并未谴责她们,只是直入里屋查看祝大人的情况。
碧钏眼角余光瞥见北轩王拢起的俊挺长眉,以为北轩王甚是不悦祝大人病汗脏了他的手,腿一下就软了。
虽然眼前的王爷如传言所传,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尽管心中憧憬敬仰,可碧钏也没少听说这位王爷的治下手段,心中生了惧意。
听说这位有一半异族之血的王爷,喜怒难测,寸铁就可杀人,下起手来十分骇人。
万一王爷不悦惩戒了祝大人……
碧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递上绫帕,结结巴巴:“大……大人他汗……”
紫珞一见碧钏又犯了口吃,反应过来赶忙接过绫帕递上道:“王爷,大人染了寒邪,发了高热服过汤药,现在正在发汗解表,让我们二人来照料吧。”
萧无衍略一抬指尖离开祝子鸢的脖颈,手中的玉碗与递来的绫帕交接。
拿过绫帕,他并未擦去手中那滴汗珠,而是对紫珞的进言置若罔闻,自行用绫帕拭干祝子鸢额头的细密冷汗。
“他发了高热,为何没有去良医所请医正前来诊治?”
这声质问冷如冰锥,紫珞竟觉得自己脖梗处好似凭空搁了把刀子,下一秒就那刃口就会落下。
她声音也不自觉哆嗦了起来:“大人说不想深夜叨扰医正,又说她懂得药方子,便让我们自行去抓了药回来。”
萧无衍未曾抬眸,方就着手中绫帕轻缓抹去手背那滴汗渍:“这桌上的水可都凉了。”
紫珞是个机敏的婢女,哪能不知北轩王这是意指她们疏忽值守,连水凉了都不懂得拿去温热。
紫珞惶恐地端着玉碗,重重以头磕地道:“大人一向善待下人,洗浴等事都是亲力亲为,从不使唤我等服侍,只让我们做些轻活。”
那一声磕头声十分响亮,萧无衍不以为意,只是慢悠悠地放下绫帕等着她继续说。
“大人用过药后,特意嘱咐我们无须再进里屋,我们也怕扰了大人休息,如往常一样备好热水后便退了下去,由大人自行安排。”
“他倒是挺能替人着想的。”萧无衍冷笑道。
萧无衍冷白的指节轻缓地叩在锦面上,像在深思,又像是无意之举。
行军多年,萧无衍深知高热脱水,可是能使人惊厥而亡的。
今夜若不是他来了,祝子鸢怕不是要被自己的好心害了不成?
“期间紫珞姐姐也有进去一回,添……添了一床衾被,大人那时候还未这样高热发汗,我们才放心回去休息的。”
听到北轩王冷哼,碧钏饶是胆小,见状也只得赶忙求饶道:“我们也没……没想到大人这病下半夜来势汹汹,否则定然不……不敢离了左右,请王爷……责罚!”
萧无衍手指总算停顿了下来,未再多问,也未处罚二人,只是睨眼道:“去烧壶水,再打盆温水来。”
“是。”
得了令的紫珞碧钏如临大赦,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退下分工备水去了。
给祝子鸢补了水分,萧无衍将祝子鸢头上束发簪巾尽皆取了下来,又将原本湿乱的鬓发捋顺至鬓侧。
取下那些累赘,为了让祝子鸢多加休息,萧无衍松开力道想将祝子鸢平放回床榻。
只是他撑着那对细肩的手臂刚一稍稍往下放,怀中之人略微颤抖了一下,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袖袍,唇线紧抿。
萧无衍微扯袖袍,袖袍却被祝子鸢攥得纹丝不动。
只见祝子鸢杏唇微张,呓语而出:“不……要杀……”
“就这么怕本王杀人?”
萧无衍轻嗤低语道:“若本王像你这样,承受不住这点经吓,岂不是早该死了千回万回?”
萧无衍垂眸看着那被用力捏得皱褶连连的奢贵锦袍,也不知她此刻做了什么梦,为何会这般惊惧。
他并不真觉得祝子鸢胆小娇弱,她敢在工正所当着众人的面,无视贵贱之分,藐视天皇贵胄说出那样一番大不讳的话,又敢不惧言论递上设立商业街的这样史无前例为民谋利的工帖,就足以证明她的大刀阔斧和胆量过人。
可为何到了他面前就如同猫见到了山虎,那双秋眸里尽是深藏惧意。
尽管祝子鸢在他跟前总是一副规行矩步安辞定色的样子,但萧无衍一眼就看穿了祝子鸢内心的惶恐不安。
他又不是真的老虎,会吃人。
“我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萧无衍噙笑道。
仿佛是听到了耳边这声淡讽,祝子鸢竟微睁眼缝,眸色迷濛,弱扫了身旁人一眼。
随之疲意压下眼皮,祝子鸢只看了一眼便又闭上了双眸,口齿不清唤道:“师兄……师父,以清……”
她神识好似并未完全清明,将同样身着宝蓝素色衣袍的萧无衍认成了白云观的道友。
萧无衍眉梢轻挑,看起来当真烧糊涂了。
祝子鸢身后传来了一股淡淡的梨花木香,四月时节,青城山顶百顷梨树含烟带雨,满山皆是类似的清香。
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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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自己正在青城山梨树之下,祝子鸢渐渐松开了紧攥袍布的手,颦眉舒展了些许,顺着那股清香,身子向后安心依偎而下。
本以为祝子鸢是魇着了,离梦半醒又重新睡下了。
谁料她靠在自己身上不久后,呼吸愈来愈急,随后开始撕扯自己襟领,口中还含含糊糊吟喃道:“好热……”
交襟被她扯得歪斜外露,不成样子,偏祝子鸢不记得先解腰带,任凭她如何拉扯都无法脱去外袍。
怀中人像个滚炉,汤烧火热的,又汗湿腮边,闷喘吁吁,仿佛被勒得回不过气来。
萧无衍只得拧眉掀开衾被,亲自动手替她解下束腰的乌角革带,褪去官袍,只留下中衣。
但祝子鸢脸上仍是涨红,喘息不定,还极其不安分地伸手在侧腰一通乱拽,看起来像是想把中衣也一同脱下。
热息呼洒在萧无衍手背之上,萧无衍倒有些疑惑了起来,还有那么热么?
按理说脱掉沉硕的官袍,应该已经凉快许多才对,再脱只怕又会因汗受凉。
须倾之间,祝子鸢早已自己摸到了衣带,胡乱一扯,单色缎的中衣向侧边散开,露出了一大角层层缠裹的白色素带。
萧无衍一见那抹素白,原本想要阻止祝子鸢继续脱衣的手忽然悬驻在斜襟之上。
眸光一沉,萧无衍半垂眼帘,凝视着那因为呼吸潮汐起伏而逐渐凌乱的中衣,以及那露得越来越多的紧紧缠绕的胸带。
除了胸腹受了重伤之人,试问何人会平白无故用素带缠绑腰胸?
难道祝子鸢私下曾受了伤?出于警惕,萧无衍落手脱下了已被解开的中衣,将祝子鸢前后背皆是仔细查看了一番,并未有任何血渍。
祝子鸢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看着唇色微微泛起了紫,萧无衍生怕他真有暗伤在身,松了素带末尾打的活结。
祝子鸢与他同为男子,裸裎相对也并无不妥。
然而那束带头仅仅微微一松,祝子鸢原本紧压的胸脯没了束缚,经不住半点呼吸起落,片晌之间就有旭日明珠缓缓升起。
素带被挤弹开来,松乱垂盖在胸腹之间,但又未完全脱落,祝子鸢锁骨之下仅有一缕霞光乍现,灼如芙蕖。
影影绰绰,倒真是胜过一切绝色之景。
祝子鸢像是被松了绑的粽子,长舒一口闷气,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脸上回了些润色。
萧无衍呼吸一滞,微挪视线。
即便是大军压境,他也从未有过片刻心慌意乱,此刻他却有丝缕错乱,隐隐猜到了什么。
从不让婢女贴身伺候沐浴,就连生了重病仍未让婢女留屋照料的异常行为。
还有那声分明是女子之声的轻吟,以及身前染了绯意的隐约兰脯……
萧无衍总算明白了为何祝子鸢这样无尘无垢的人眼里也会带着遮遮掩掩的慌意,像是藏了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祝子鸢越是战战兢兢与他保持距离,他越是忍不住靠近探究,越想拨云见日。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祝子鸢藏的竟是这个。
当真是个有意思的秘密。
萧无衍微微仰颌轻笑:“子鸢可真是藏得够深呐。”
16.妄语(感谢宝子们收藏,国庆快乐)
阁楼前传来轻响,萧无衍须臾片刻间就收敛好了思绪。
他面上未有半分轻挑促狎之意,反而十分有礼节地轻按住了祝子鸢躯侧垂散的外层素带,不让素带完全脱落掉下。
随后有条不紊地一手帮祝子鸢的中衣重新穿系整齐,才将祝子鸢轻稳放下,为她盖好衾被。
萧无衍不紧不慢地抚平自己被那双秀手抓揉发褶的袍袖,一切尽如秋水无痕。
等紫珞碧钏进来,见到的已是捂着被角,早已安详熟憩的祝子鸢。
二人不敢多看,小心翼翼进了内室,将水壶轻放于床柜,又用五足盆架架好擦浴用的温水。
紫珞刚要伸手想将搭在盆边的捻巾沾湿,萧无衍早已挽起袍袖,取下捻巾,浸入水中。
拧干巾帕,萧无衍仔细帮祝子鸢揩拭面颈。
空气一时静凝,只有遍遍捻巾荡水涤濯的声音。
两名婢女在旁不知所措地干看着,这位矜贵无比的王爷竟是屈尊在照料祝大人。
碧钏壮着胆儿偷瞄了一眼,随后又缩回目光,偷感十足。
北轩王动作衿雅,捻巾轻点在祝子鸢面庞,竟给人一种山温水软的感觉,哪像个喜怒不定的战场杀神。
怎么看都反像是哪家柔情郎君在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家……爱妻。
不对,祝大人虽貌偏女相,可也是男子之身!她怎能有如此诞妄不经的想法!
碧钏微微晃脑,把脑中奇奇怪怪的想法甩了出去。
紫珞不明所以,以为碧钏又在犯傻,适时悄悄拐肘提醒碧钏不要出神。
萧无衍用同块捻巾擦干自己的手后,平声道:“端下去。”
两名婢女这才撤下水盆,麻利退了出去,没有北轩王命令,只敢守在屋外。
萧无衍坐到床对面的青竹圈椅,支着侧脸看着总算畅然入睡的祝子鸢,像在看着一件趣物。
若是让两名婢女近身服侍祝子鸢,她幸幸苦苦好生捂着的秘密不就很快会被揭破了。
他可是想等着打了妄语的祝子鸢,亲口向他吐出实话。
萧无衍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椅手,烛火在那双寒眸里跳动。
打了小妄语虽不失戒体,但总归是要受点小惩才是。
祝子鸢出了凶汗,明日应该就能退热清醒了,兴许他再等些日子也不迟。
袖口沾上了丝丝缕缕的中药苦气,虽甘却不令人排斥,闻着闻着,萧无衍玉指停点,凤目缓缓阖上。
-
旭日东升,校场空旷无垠,北风猎猎,吹得场际边缘的五色号旗如长龙摆尾,浩荡飘摇。
校场百米外的观演台排放了一列太师椅,几名侍从正井然有序地将草编箭靶抬上校场中央。
工正所两名副工正高奋与方鹤,各领部下一左一右入座,两边座位已坐满,唯独中间两个主座空着。
江策统管府中各所大小事务,主座一个自然是为江策所设,另一个便是留给正工正祝子鸢。
祝子鸢上任当日曾亲手设计了五射道弓弩,前日工正所木匠早已按图纸初步将弓弩组装了出来,今日便是验收弓弩威力之日。
只是出人意外的是,此刻已近辰时,两个主座的主人一直都未出现。
日头微毒,观演台上已有官吏隐隐不满,等得焦躁难安。
“待会就日晒三竿了,为何两位大人还未来验收新弩?”有官吏连连拭汗,小声议论道。
方鹤抬眼看了一下东边红日道:“再等等吧,也许两位大人有要事在身,一时脱不开身。”
“祝工正不会只是徒有虚名,知道自己设计的新弩不行,心中有虚不敢来了吧?”
高奋身侧一名尖脸小吏道,那小吏本就尖嘴猴腮,还天生生的一对三角吊梢眼,看起来十足的獐头鼠目。
此人名为陈燕,是高奋远方表兄,因攀着高奋这条关系得以入府讨了个闲差,负责工正所库房工料支使。
陈燕得了差事,自然愈发巴结高奋,但自从祝子鸢横空出现任了工正,挡了高奋升官路,陈灵就没少阴阳怪气祝子鸢。
毕竟挡了高奋就是挡了自己“跳龙门”。
“若真是这样,倒也不必畏首畏尾不敢出现,只要大方承认自己尚且力薄才疏,还需与诸位大人一同再行探讨设计工图不就行了?”
方鹤虽也有些心急,但陈燕这番冷嘲热讽让他不悦皱眉。
陈燕这副作态,怎就像是笃定了祝子鸢新弩必定不可取一样。
他疑惑道:“祝工正新弩尚未一试,你怎就知道不行?”
对上方鹤怀疑目光,陈燕眼神闪躲,闭了嘴。
高奋轻咳一声,将皱眉的方鹤注意力引了回来:“方副工正,今儿时节虽未到夏至,但天气回暖,也是有些热气的,不若我们先行校验祝工正设计的新弩,再回禀给江大人,你看如何?”
高奋今日看起来心情大好,语气都连带了三分客气。
祝子鸢不来,于他而言,简直有如天助。
弓弩测试并不复杂,也不需要专人指点,只要上了箭弩,待发射后看射中数目和草靶进深便可知道弓弩威力。
看众人已经汗流浃背,以掌扇风,方鹤沉思片刻道:“也罢,就按高副工正所言吧。”
目前在场两位官位最高的副工正达成一致,其他官吏更是毫无异议了。
侍从取来新弩,分别递与各个官吏传送勘验,仔细确认与图纸无异后,便立于校场百米中央,将新弩驾于长臂,放好五枚弩箭,瞄准草靶。
弩机被轻轻一扣,五枚弩箭疾速飞出,气势如虹,然后……歪歪斜斜四处射开。
箭弩失控射出校场之外,周围侍从惊呼逃窜,其中一枚正正钉入了校场木门。
唯一一柄有机会射中靶心的弩箭,刚一碰到草靶,就如流星坠日,狼狈掉落在地,箭镞竟是连半分都没没入靶内。
“这弩怎么会如此不堪?原来祝工正的奇思妙想终究也只是空想罢了,没有杀伤力,再奇特的弓弩也不过是无用之物。”
“看来五弩弹道过多,终是会分散准度和力度啊。”
台上官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鹤拧眉,念道:“怎会如此?将新弩再取来。”
弩道是方鹤精确计算过的,配合祝工正画制的精良弩机,再不济也能中靶,但这新弩测试结果实在辣目,连草靶都射不进。
方鹤心下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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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可他命人取来新弩又细细检查一番后,却未曾发现异样。
陈燕眼里闪烁着得意的神色,今日他便要新工正在众目睽睽下声名狼藉,威信全无。
他轻蔑挑起嘴角高声道:“当日祝工正将我等设计工图评得一无是处,又放言高论说只待新弩一出便能知道威力,看祝工正自信满满的样子,我还以为祝工正当真能设计出什么惊为天人的弓弩出来,原来设计出来的不过是破铜烂铁?”
此言一出,之前工图一道被淘汰的官吏都隐有不服之色。
若今日测试的是他们的弓弩,随便一柄都不会像这五弹新弩,如此不堪入目。
新工正何以堪任工正主职,这不是占着鸡窝下不出蛋嘛!
高奋看着还在端详新弩的方鹤,摇首一脸可惜道:“那弩身和弓箭都是用上好桦木制成的,真是可惜了那些名贵用料。”
高奋语毕,原本议论声不绝于耳的校场瞬间噤声。
“难道我说错了吗?”
高奋不知自己话里哪里有错,左右回首,就见得方鹤和其他众人皆是齐齐起身,挽袖俯身行礼。
顺着众人作揖方向看去,高奋吓得一屁股弹离座椅,手忙脚乱搭手跟着行礼。
校门门柱之前正立着一个挺拔高颀的俊美男子,墨发尽皆高束扬于风中,凤眸含笑鲜辉流转。
身着漆墨束口劲装,腰间别着青倭缎做面,红毡做内里的櫜鞬,金黄丝缕随风轻摆,其尊贵身份不言而喻。
北轩王萧无衍身后跟着一众披着护甲的将士,乌压压清一色黑衣,玄甲耀耀,威压逼人。
萧无衍轻轻招手,为首几名将领立马上前听命,萧无衍微侧着身附耳几句,将士便步调规整离去,仅剩几名普通侍卫手持武器跟随。
方才测试的那柄弩箭还钉在木上,萧无衍握柄一拔,木门抖落下几片木屑,那柄乌黑的弩箭被他攥入手心。
仿佛对黑箭颇感兴趣,萧无衍端看着青翎黑箭,缓步行至观演台。
方鹤等人静肃分作两边,请北轩王就座。
萧无衍入座中间太师椅,叠腿后靠道:“听闻今日,是工正所新弩试射之日。”
方鹤等人连声应是。
“不过看来结果不怎么样。”萧无衍睨着眼看着场上凌乱掉落的弩箭。
手上玄黑箭镞闪耀着朝日明光,反射到萧无衍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反而化成了寒光,平添几分凌厉。
陈燕一听北轩王这话暗下窃喜,本想借机贬损祝子鸢的新弩,但他官职不大,没他说话的分,话到嘴边还是憋了回去。
方鹤面色不佳,北轩王平日辰时都是与将领还在专属的演武场练武,不知今日怎会亲临校场。
祝工正新弩测试结果一塌糊涂,现下被北轩王亲眼见到,此后只怕士途会就此淹蹇。
“新兵器很少能一蹴而就研发而成,总要多次改进才能九转功成,新弩还有待修改。”方鹤为今日结果解释道。
高奋哪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提了一嘴:“不过这新弩确实不尽人意,一发未中。”
萧无衍似笑非笑道:“确实不……”
他顿了顿,手慢悠悠地从箭镞抚至末端翎羽。
17.鬼蜮(感谢宝子们收藏,国庆快乐呀~)
昨日高奋与陈燕在花楼风花雪月,酒足饭饱后,陈燕忽然上前附耳一通,信心十足道今日测试后定能让他青云直上。
陈燕拍膛保证,这批由陈燕自己从头到尾督制而成的青翎箭必能成事。
此刻与其他工吏并站一侧的陈燕听北轩王夸赞自己的弩箭,三角眼往上瞟,轱辘转了一圈。
像他们这种微官末职的,连个官品都没有,真等到他表弟高奋完全出头那天,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而北轩王这等地位尊贵的藩王,他们这辈子能见到的次数本就寥寥无几,如今亲临校场,还夸了自己督制弩箭,与其指望攀附高奋,等高奋升官显爵了捎带自己一份羹,还不如凭借自己去争口气,说不定能讨到封赏反而一步登天了呢?
于是陈燕从后排大步往前一挤,弯腰哈背道:“回禀王爷,不止箭柄是用了韧性最高的桦木,这箭尾也是用精心挑选的雕羽粘成的,搭配四十斤力的弓弩射出,可成倍附力,射穿三层铠甲都没问题。”
末了陈燕不忘“初衷”贬损道:“就是那新弩不成事……才让这箭无用武之地。”
这箭的确用了最好的材料,配以好弩能发挥十足威力,不过只有陈燕知道今日场上这批青翎弩箭被他加了些门道,必射不中靶,就算用最好的弩都无济于事。
但工正所工匠都察觉不出异样来,料想北轩王也看不出来些什么。
所以陈燕放心地侃侃而谈,巴不得将那青翎箭的选材都讲个遍,却未见到萧无衍唇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弯。
萧无衍耐心听完陈燕介绍,赏了个眼色过去道:“所以,这弩箭是何人所作,定是煞费苦心了吧?”
北轩王见过无数天才地宝,自是懂得赏识这青翎箭,陈燕心下大喜,背弯得更低自认道:“是下官精心四处寻觅良材特制的。”
早知道今日有这等机遇,他就该用稀罕的金雕为尾羽,还能在北轩王面前多美言几句。
萧无衍抬眸,视线在一众官吏间缓缓逡巡,起身道:“如此良箭,不试试倒是可惜了。”
萧无衍朝着侍从指节一勾,侍从会意,转身离场。
高奋心头七上八下的,斜眼与陈燕对上一眼,北轩王试箭归试箭,可别用他手上拔出的那柄。
侍从很快取来蒙金黑桃皮桑木弓,跪呈于萧无衍前,那弓长三尺九寸,是北轩王专用短弓。
萧无衍握起桑木短弓,将手中青翎箭扣上弓弦箭扣。
陈燕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惊愕失色,原本春风得意的脸上刷地褪去血色宛如陶土,伸手一呼:“这箭用不得啊!”
众人皆是不解看向陈燕,陈燕被盯得大汗淋淋。
萧无衍幽幽抬眸,陈燕擦额强颜欢笑道:“王爷身份尊贵,怎能用已经伤了锋的箭,要用也要用新开锋的才是,我这就命人去新箭来。”
说完陈燕像身旁小厮使了眼色,让他前去取来新的青翎箭。
然而萧无衍并未弃掉那根用过的弩箭,反倒是跨步与肩同宽,侧身正立挽起弓弦,虎口压弓前推,恰好对上小厮眉心。
陈燕小厮一见吓得动弹不得不敢动身去取箭。
萧无衍箭的准头一开始是对准了那小厮,随后箭锋又漫不经心地来回瞄向众人,最后竟是定定瞄准了眼神虚晃的陈燕。
那桑木弓需要二石的拉弦之力,但在萧无衍掌中弓弦始终维持半弯,弧度分毫未减,仿佛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玩具。
只要萧无衍松开弦扣,定能穿甲破石,更别说是陈燕的脑袋。
陈燕余光瞥见那寒光晃动的箭镞,怕得双腿抖擞,又不敢挪动。
他是怕萧无衍松开弦,但他怕的不是被瞄准射穿,而恰恰是怕那箭射不准,暴露了箭有问题,一切就完了。
方鹤也紧张非常,但担忧北轩王心血来潮误伤他人,终是抿唇上前道:“场上有备草靶,请王爷挪步场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破空嗡鸣,众人皆抬首望去。
萧无衍弓箭早已转向他侧边,食指松放,一尾青翎驱直朝着场中射去,迅猛无比。
就在众人惊叹北轩王臂力的时候,那青翎箭竟脱离直线,扭曲乱舞,最后霹啪一声掉落在地。
陈燕的心也随着箭镞落地之声陡然掉了下去。
"嗬。"众人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方鹤在北轩王王府也有两年之久,听过北轩王精通六艺,射术一道不仅百发百中,甚至可以白矢参连,如连珠一般连发箭矢,而今日竟然失手了。
若只是北轩王一时失手,那青翎箭也断不可能如此失控,所以定然不可能是北轩王箭术有问题。
瞳孔微微一怔,方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不是新弩的问题,而是箭……出了问题?”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新弩上,竟无人怀疑是那弩箭有问题。
“真是可惜了这价值不菲的箭了。”萧无衍将短弓递给侍从,令人将场中的落箭一道都捡了回来。
他随意从落箭里挑出一柄,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后抬步走到陈燕面前,将青翎箭架在他的肩上,箭镞离脖颈仅有半寸。
萧无衍轻笑了一声道:“你刚才说,这批箭都出自你手?”
陈燕做贼心虚,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嘴上狡辩道:“是下官所制,但下官……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许是那用过的弩箭不够稳当不宜再用。”
“哦?依你这么说,箭用过一次便无法再次利用,那你这箭确实无甚大用了。”萧无衍用箭镞一下一下拍在陈燕肩上道。
陈燕觉得那青翎箭忽然化作了催命符,萧无衍的话在耳边炸开,仿佛说的不是箭无用,而是他。
北轩王身材比例极其匀称,站在远处只是给人高颀之感,可近了前陈燕才发现他英姿挺拔,气势骇人。
明明是青天白日,陈燕却只觉得墨云压城,阴沉的暗影几乎将陈燕笼罩,见不到一点朝光。
“本王倒也不知道本王府中竟也有这些鬼蜮伎俩。”
肩上一松,陈燕猛然抬头,只听得一声木材掰裂声响,银珠伴着木屑掉入他的眼眶内。
剧烈灼烧感疼得陈燕抓揉双目,胡乱磕地大声哭救:“王爷,是下官鬼迷心窍,一时失了智,求您饶了下官吧。”
众人都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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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地看到了那青翎箭被北轩王折断的瞬间,流汞乍弹而出,箭柄瞬间中空,便知道了里头的弯弯绕绕。
在场无一人敢上去帮忙求情,尤其是高奋,见事情败露早已悄悄退后与众人一起义愤填膺,对着陈燕指指点点。
反正流汞入眼陈燕也看不到自己,横竖这事也“与他无关”,从头到尾都是陈燕一手策划的。
萧无衍嘴角依旧带着笑,眸色却森然无比:“妒贤嫉能,坑害同僚,不得杖毙才行。”
原本今日天气尚还不错,不想见血,偏有蠢蠹搅了他的心情。
陈燕双目欲裂,又听到杖毙二字,直挺挺晕死了过去。
萧无衍拂袖而去,临走前扫了方鹤一眼道:“日后他的职务,由你接手。”
“是,王爷。”方鹤放下新弩,拢袖恭送北轩王。
高奋听到陈燕差事没了,后槽牙都要磨碎了。
陈燕这蠢货,不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交与陈燕用以共同谋利的肥差竟还落到了方鹤手里。
那方鹤是什么样的,迂腐腾腾!领着那点被定死的俸禄,一心眼都埋在那堆工图里,简直难以共事!
高奋曾经明里暗里想拉拢方鹤与他一同在物料采购方面捞取油水,方鹤却油盐不进,还与他长篇大论一番,听得高奋耳朵差点生了茧,高奋不得已才只得使了鸠占鹊巢的法子将那陈燕安排进了工正所。
如今方鹤接手陈燕职务,高奋还如何捞取油水?
更有甚者,若是被方鹤发现以往帐簿里头的猫腻,按北轩王定下的那套峻法严刑,他不得死无全尸?
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异议啊。
陈燕很快如待宰之彘被驾到冰冷长木凳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三寸板棍毫不留情落下,打得陈燕皮开肉绽。
原本因为清晨清新无比的校场,现下空气里弥散的都是腥稠血味,方鹤摇摇头叹了口气,与小吏一道离场。
高奋挡住侧脸不敢直视,光是听着那冷汗淋漓的嚎叫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高大人……表兄救我……救我啊!”陈燕哀声道。
“王爷仁恕,就事论人,才没连株带罚你的家人,难道你还心存侥幸想逃避罪罚,连累家室不成?”高奋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
此话表面是提醒陈燕北轩王大度,实则是在威胁陈燕,敢把他也抖了出去,陈燕的妻儿必定没好果子吃。
陈燕未再祈求,高奋捂住口鼻一脸厌弃,快步离了场。
板子脱离肉皮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哀嚎声却越来越低,最后寂灭淹没在晨鸟欢快啼鸣中。
浮云荫日,并未多久又云散天开,暖阳温和似絮铺洒入阁,暖意融融的柔光将床上之人的眉睫渡了层金。
祝子鸢缓缓睁开双眸,周身那股如同绑着重铅的疲乏感退减不少,只是依旧口干舌燥,额上仍有余热。
借着床背缓缓上靠,满头青丝也沿着肩膀滑落。
太阳穴隐隐作痛,祝子鸢刚要伸手作揉,胸腰那股轻微束缚感顿时全然消散,忽地一空,素带沿着曲体滑落至胯。
祝子鸢脑子嗡地一声,慌手忙脚地掀开衾被。
18.伴虎(感谢宝子们收藏,国庆快乐呀~)
祝子鸢低头一看,幸好自己的官袍还规规整整地穿戴在身,只有腰带少许松开了些,素带脱落许是自己高烧时迷迷糊糊翻身所致。
重重呼了口浊气,祝子鸢关好外窗,解开官袍,重新将白脯重新缠绕收敛,和上外袍。
乌木彭牙床柜上面放着一盏玉兰杯,杯中尚还有半杯冷水,祝子鸢渴得不行,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大人醒了吗?奴婢可以进来吗?”
听见内室声响,房门轻叩了几下,外头传来碧钏紫珞二人的声音,祝子鸢应声让二人进了里屋。
碧钏端着白玉壶进来,见祝子鸢手里端着玉兰杯,两只鹿儿大眼瞪得圆溜溜,道:“大人,这杯子……”
祝子鸢举起杯子不解地晃了晃道:“这杯子怎么了?方才醒来太渴了,杯中还有些水,我便喝了。”
碧钏支支吾吾道:“那杯子里头的水是昨夜北轩王饮过的,尚还未拿下去。”
不过两个男子同饮一杯应该也无甚大碍吧?
碧钏刚这么想着,就听得一声杯裂碎响,吓得她浑身一抖倒退一步。
碧钏回神往地上一瞧,原本被端在祝大人手中的玉兰杯此刻摔落在地,磕损大半,大大小小的白瓷四处弹散。
紫珞听见声音也赶忙进来,只见祝子鸢怔在原地,长睫颤动,神色惶遽。
碧钏连忙放下玉壶,弯腰拾捡碎片道:“大人,这……其实没什么的,王爷是龙子,贵不可言,喝过的水或许都有龙气,能助大人早日康复呢!”
紫珞也点点头,扶过僵硬立着的祝子鸢坐到圈椅上。
祝子鸢并不介意与男子同饮一杯水,她惊忧的是北轩王来过她房里这件事。
昨夜她烧得厉害,早已神志不清,压根都不知道北轩王来过。
祝子鸢脸色煞白,一把握住紫珞问道:“昨夜北轩王来过幽竹居?何时来的?他怎会突然到这里?”
紫珞也不知道为何祝大人会如此惊慌失措,还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题,她笑道:“王爷是昨儿半夜丑时时分突然亲临幽竹居的,奴也不知道王爷为何突然前来,许是与大人共膳时察觉了大人身体有恙?”
祝子鸢听见北轩王夜间当真来过幽竹居,不仅面上无喜色,反而更白了三分,且想到昨夜长春殿之事,祝子鸢又晃了神。
碧钏并未发觉祝子鸢的异样,将碎瓷扫净后就着紫珞话道:“说起来咱们王爷原来是个体贴入微的主,不仅躬身照料了大人一夜,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大人无须告假,等病好了可在阁里多加休养几日,足见咱们王爷好生器重咱们大人。”
自从昨夜北轩王悉心照料自家祝大人后,碧钏便对北轩王改了观,觉得传闻真假参半,北轩王真真是个柔情侠骨并存的贵王才对,也不知道哪家好娘子将来能与之并结连理。
祝子鸢哪里知道碧钏脑子里的联翩浮想,被她这么一说,祝子鸢收回袖子下的手微微捏紧衣袍,急声道:“躬身照料?如何……照料的?咳咳……”
祝子鸢风邪入肺,又说得急,哑咳起来。
碧钏以为祝子鸢深受感动,一时激动,近身为她拍背道:“大人您可不知,王爷金枝玉贵的,昨夜却亲自动手涤洗捻巾,为您擦拭面颈和手背呢!擦完后大人睡得可熟了。”
只擦拭了露出来的面颈手背么?
祝子鸢低头看着昨日并未更换的靛蓝官袍,沉吟起来,只要不脱去这层伪装,除了名医,谁能看出她是个男子呢?
但北轩王是否有掀开被褥过就有待考究了,万一素带松的时候被他看见,发现了异常,她就岌岌可危了。
一想到这些祝子鸢头部就隐隐作痛,她撑额有些担忧道:“王爷他在阁内呆了多久,可有说些别的?”
紫珞为祝子鸢倒了杯温水回想道:“王爷为您擦汗后就未再传唤我们,屋里头也十分安静,应是王爷在屋里头睡着了。再到了平旦时分,天蒙蒙亮的时候王爷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除了碧钏所言外,王爷并未再说些什么。”
碧钏托着下巴道:“不过咱们王爷看起来心情大好,没有来之前那么骇人了。”
祝子鸢蹙眉不解道:“你说王爷心情大好?”
碧钏犹豫了会,肯定道:"是呀!因为王爷那时看起来比来之时面色更佳,看起来皎如玉树矜贵无比!"
“好像是这样呢。”紫珞也道。
祝子鸢心下叹了一句,错觉,全是错觉,那人就是个恶鬼罗刹,小女子家家的果然就是容易犯花痴。
不过要是北轩王发现自己是女子之身这件事,只怕昨夜她早已横尸当场,根本见不到今日的太阳,他怎还会和颜悦色地让自己好生休养呢?
心里七上八下,祝子鸢不自觉间哀叹了起来。
见祝子鸢连连叹气,紫珞移步窗边,打开两扇竹窗碎碎念叨:“大人病还没好,怎能把窗关着,待会又闷出病来可怎么办。”
窗牗一开,清新竹香涌入竹阁,日光束束投射进来,带着暖气晒得祝子鸢暖和和的。
就是……把她身上那股闷了一晚上的汗酸气也一道烘了出来。
紫珞抿嘴一笑道:“炤上的热水还温着,奴去取来给大人沐浴。”
祝子鸢略一点头,紫珞便下去备水,碧钏则去膳房吩咐厨子煮些清粥。
浴桶水温比往常温热一些,旁边还放了一个巧雅莲花碟,上面盛着几颗凝露牛乳丸,想是贴心的紫珞怕她挨饿特意备着的。
祝子鸢取了一颗含入嘴里,双手交叠在桶边,支着下颌出神。
她虽不敢完全断言北轩王不曾发觉,但与其在这里惴惴不安,不如好生歇养着,养精蓄锐为来日筹谋做准备。
经过昨日一事,祝子鸢深知与虎谋皮,无异于自伐。
她得想方设法告知师父,然后一起早些逃离北轩王的掌控,再寻个安生处,做回无拘无束的小道士,与师父他们一起自由自在斋戒问道。
只是王府戒备森严,北轩王不仅武术高强还手眼通天,连她发了急病他都能一清二楚,怕是这王府里随便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北轩王,她该如何逃出王府?又该与师父他们去往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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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呢?
热气熏得她脑袋发胀,祝子鸢不敢泡久,起身擦干身体,熟练地圈圈裹上素带,只不过寒病才刚婴痾,她不敢绕得太紧。
裹完玉脯,祝子鸢用了些碧钏端来的清粥,钻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鲜粽似的,严实得密不透风。
横竖北轩王开口允她多加休息,她自可放心休养,况且通常无人会紧盯着一个染病的病人,她需得好好利用这段时间规划她的“逃跑”大计。
没有了累重的公务,也不用小心翼翼应付北轩王,思虑一通后因病困倦无力的祝子鸢很快又睡了过去。
……
北平城外五里官道,四匹高头大马牵着宝盖香车驱驰而来,车與饰以青色帷幕,车内设有三边藤萝坐椅,椅面铺着红罗裀褥。
两名身穿小独科花花纹绯袍公服的官员相对而坐。
左座那名官员虎背猿腰,体格比寻常男子来得健壮,正是朝廷特任北平的都指挥使谢英。
谢英看着对面唇如白纸的张思,带着讽意笑道:“这马不停蹄地赶路,若不是武官出身,还真吃不了这苦头,张大人这待会可还如何与北轩王周旋。”
他们这些柔筋脆骨的文官,除了一张嘴,还能干什么?
张思忍着舟车劳顿带来的胃内不适,反讽道:“谢大人说笑了,圣上指派我们二人,便是希望我们各司其职,同时相互配合掣肘北轩王才是,怎能只指望我一个呢?谢大人也要做好本职才行,布在幽县的暗兵可千万别被发现了。”
说罢未等谢英回答,闭目靠着软枕假意小憩。
“自是不用张大人担心。”谢英哼哧一声,见张思不搭理自己,无趣地大口吃起糕点。
好在五里路不长,官车很快就临近北平城门。
谢英掀开宝帘半探出头,原本四处游移的虎目一扫到前方城墙,倏然睁大。
只见北平城墙呈游龙之势,重檐重石,巍峨凌空,坐立在苍穹之下恢宏无比,光看那角楼便由九梁十八柱七十二脊构成,其他更是构筑巧妙,鬼斧神工。
白日平静祥和,城上却依旧架设弓弩,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守城士兵各个也是站姿稳健,不动如山。
谢英忽地拍腿喝道:“天子之城也才高七雄,隅高九雄,好一个北平,光着城门高度就已经有七雄了!明摆着就是要高出天子一头!”
正在闭目养神的张思被他一喝,差点吓得魂都没了,他也从自己这旁的马窗撩帘往外一望,目光陡然沉了下来。
“先帝给了北轩王至高无上的恩典殊荣,就算他爬到天子头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张思目光沉沉又道:“这城墙筑得宛如铜墙铁壁,就算敌兵兵临城下,不花个三天三夜只怕攻不下来。”
“什么恩典殊荣的,圣上迟早叫他人头落地。”谢英冷哼道。
马车很快停在城门前,侍从拿起令牌命守城将领速速前去通传,张思则急忙下了马车,坐在侍从搬来的短凳上反胃欲吐。
“那是何物?”谢英悠哉巡视一圈,忽地挑眉道。
19.接旨(感谢宝子们,国庆快乐~)
旁侧城垛之上挂着一个人形物体,有几个百姓在城下伸指唾骂。
张思顺着谢英的目光仰头望去,瞳孔瞬间震烁。
那哪里是个物体,而是一张不知填了何物,臃肿不堪的无眼尸皮,看起来还是剥下不久的,浑身挂着鲜血,令人毛发悚立!
原本不适的胃里瞬间翻江倒海起来,张思跑到一旁呕吐了起来。
张思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谢英却是无关痛痒地交叠着手,仿佛是在嗔怪张思没见过世面一样。
“两位大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清朗的声音从城道传来,江策手持流苏碧玉扇,一身茶白海棠广袖宽袍款款而来,端得是清姿雅正。
张思抹净口腥撑着膝盖,别过脸对着江策,斜指着墙上尸皮道:“朝廷命官千里任职,北轩王就是这么欢迎我们的么?”
江策平静如水地睨了一眼城垛上的尸体,恭恭敬敬地作揖赔笑道:“昨日王爷宫殿进了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被王爷手刃之后便悬挂于城墙外头以作警告,没成想无意中反而让二位大人受了经吓,若是王爷知道朝廷竟是派了命官到此,定是不会将这腌臜东西悬挂在这北平城门之外呀!”
“不请自来”几个字江策说得格外清晰明朗,谢英怎么越听越觉得,他面前这个温文儒雅书生模样的官吏话中带刺,在指桑骂槐骂他们。
他最厌恶这群巧舌如簧的酸臭书生,怒道:“你说谁不请自来呢!我们可是奉了圣旨前来的!”
“大人怎么能这样断章取义呢?策明明是指的是那鼠货,大人怎可和鼠货作比。”
说罢江策撩起袍摆,露出一对式样截然不同的方头皂靴道:“策此番是诚心诚意出城相迎的,这不一听到二位大人来了,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靴子还穿错了一只。”
江策身旁的亲从暗下叹服,江大人早就收到密函知道朝廷命官来到北平,方才出家宅的时候明明是从容悠闲,不仅未换官服,还特地让人拿了两只异对的靴子,原来上演的是这出。
谢英听得满心怒火,偏生江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叫谢英哑口无言。
见有勇无谋的谢英落了下风,张思扶着侍从站直,同样堆起了笑,从怀中拿出玉轴金绫圣旨道:“见圣旨如见圣上,为何北轩王不出来下跪接旨?”
按正常马程,原本京都到北平需要一个月左右,张思正是听闻这北轩王至今未曾入朝拜谒过新帝,才硬是催促马吏快马加鞭,将日程缩短至半个月,提前来了北平。
他们日夜兼程而来,为的就是让北轩王跪领圣旨,好刹刹他的威风,好让他知道何人才是九五至尊。
任凭他如何功高盖主,见了圣旨也得跪伏在地!
江策拂开下摆,下跪作出接旨的姿态道:“王爷昨夜突发急症,今日实在无法出府,特令江策前来以礼相迎。”
张思清癯脸上笑容瞬间凝滞,原来这就是那位外白里黑的“左白衣”江策,难怪他谈吐进退有度,叫人寻不到半点错处。
江策是王府主事,北轩王派他出来代迎,表面上看起来好似合情合理,然而张思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北轩王根本不是得了急症,而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压根就是无视他们,藐视新帝。
可他难道还能到王府强行让北轩王出府接旨不成?这里毕竟是北轩王的地界。
谢英手握成拳厉声道:“既是臣子,除非圣上亲谕免掉接旨仪式,否则任谁就算是半死不活也得从床上给抬下来!”
谢英这声十分嘹亮,就连城墙之上守城的将士们也都听见了,周遭瞬间寂如死水,就连风都仿佛凝滞住了,随后便是曲轴微微转动的声响,那是弩箭在上弦。
江策缓缓抬首,目光幽深道:“王爷说了,见策如见王爷。”
他眸里卷着寒意,儒雅温和的气韵化作阴寒黑墨,仿佛下一秒就能泼洒开来,让人避之不及。
这短短一句话,近乎嚣张,仿佛比那圣旨来得更有份量。
城墙上的弩箭缓缓移动了起来,箭镞寒芒森森。
张思微微眯起眼,他们还不熟北平事务,也未掌控北平兵马和政务,若是就这么起了冲突,必是居于下风。
谢英撩起袖子冲着江策而去,张思一把拽住他的肩膀。
若能用武力解决,朝廷早就派兵来搅碎这北平城了,还用得着指派他们二人来分别削弱北轩王兵权和政权么!
然而那谢英一身蛮力,张思力道不敌,直接被一把往前带,那圣旨也随着贯力被甩飞。
隐在箭楼里的严彧见机行事,趁着二人七颠八倒,掷出一枚细不可见的银针,悄然微改了圣旨飞行的轨迹。
啪叽一声,圣旨落入了那城下滴聚而成的尸水摊里。
谢英本还要发作,一看到血浊尸水吞噬了那锦面金帛,怒气全无,虎目瞪得差点掉了出来。
“……”
江策不急不缓起了身,神色转常,平日挂在面上的笑意更盛:“这可如何是好?大人都说了,圣旨如圣上,这圣旨被玷污了,不就意味着冲撞了……”
江策笑着未道出这大逆不道之罪。
趔趄好几步张思才堪堪稳住了身形,看清眼前发生的事,他被鲁莽行事的谢英气得咬牙切齿:“你!你个!”
蠢物!
这下好了,圣旨不用传了,北轩王他们也还不用接了!
江策笑盈盈道:“北平兵士一向守口如瓶,百姓也安分守己不爱说东道西,策可以保证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半个字出去,这旨就当策代王爷接过了。”
江策说得恰如其分,如此看来反倒像是张思二人被江策顺手卖了个人情。
张思面上假笑已然维持不住,只得暗恨道:“那便有劳江长史了。”
说毕瞪了谢英一眼回了马车。
如今只能适可而止了,今日这出丢人现眼的事要是扬播出去,按照新帝的性子,他们不得人头落地,只得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了!
而谢英再蠢也知道此事只得作罢,拂袖跟着上了车舆。
江策抬起手中的扇子挡着日光,目送着两辆马车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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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嗤道:“跳梁小丑。”
北轩王府幽竹居前,祝子鸢放下覆在额髻之上遮挡春阳的手,顺便抹去细汗。
这日头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她也开始受罪了,官袍之下捂出了些小红疹,只得自己制起了爽肤粉。
祝子鸢在阁里调理,闲来无事之时命紫珞向姜青黎要了些材料,以滑石佐以青木香,麻黄根等香料舂捣研成细粉,用来扑抹敛汗止痒。
碾完粉后,祝子鸢将舂臼里的爽肤粉一份份称好分入小瓷瓶内,每个小瓷瓶各配上一个紫珞绣缝的棉扑,打包好交与碧钏。
“碧钏,待会你去早市找家生意兴隆的胭脂铺,使些银子将这些爽肤粉托给老板贩售,收成与老板三七对分。”祝子鸢梨涡浅泛,笑道。
碧钏眸子闪光,轻快挽起装着瓷瓶的竹篮子道:“以前青黎掌事都让我去采购胭脂,我和城里妆铺的老板们混得老熟了,大人就放心交给我吧。”
她听说有些官员会私底下置办私业,只要不是什么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活计,无人会干涉,更何况大人只是卖点香粉赚些余钱,没啥不可。
大人好不容易使唤了她们一回,“委以重任”,她当然要尽心办好才是。
挽着篮子碧钏兴致勃勃地就溜出了幽竹居,祝子鸢便回了竹屋。
看着桌上已经放凉,半口未动的药汤,祝子鸢桃唇抿成一线,随后将药汤熟练地倒入竹林枯叶丛中。
若不是上回受了惊吓,也不至于让那原本压在体内的寒症来得那般迅猛,好在这两年来她都在山上修道,早起练操,倒是身轻体健,喝了两天中药后其实早就病愈了,但她只能装作尚未恢复,才能争取更多时间为逃跑做准备。
这半月以来,她借着养病由头,漫步闲逛于王府各处,将王府地形构造摸了个大概,北轩王府城墙高耸,府内每日又有侍卫轮值巡守。
尤其是日落过后,府上夜禁,每队巡卫更是增至十五人严巡各处,祝子鸢若要趁夜逃跑,根本就是插翅也难逃过这些侍卫的巡视。
不过王府巡守密不透风,却有一处是例外,那就是长春殿。
许是北轩王武艺超群,已是登峰造极之境,除了长春殿拱门外,长春殿周遭竟无一人看守,而祝子鸢得北轩王传唤,这些日子可自由出入长春殿。
只要寻得一日北轩王不在长春殿,她便可借助自制的虎爪勾翻过长春殿最外城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北轩王府。
而这日子,她已经选定好了,便是七日之后的春祭前夜,那日子时过后,府中大半侍卫会被调往东郊祭坛,北轩王会亲自前去上香祭典,亦是不会留在长春殿。
至于白云观师父他们……祝子鸢取出藏在床板下的手书信笺,只需寻到出府由头,出了王府托人送至白云观,想必师父会懂得她想带他们远走高飞的意图的。
祝子鸢握起那柄许久未曾配簪的黄杨木流云簪,压在心头半个月的沉铅顿时被卸了大半。
有师父他们相伴,去哪都是家,这偌大辉煌的北轩王府,终究不是她的归属。
20.友善(感谢宝子们收藏,国庆快乐呀~)
垂眸思量中,屋外竹门吱呀一声,紫珞端着托盘进了屋,将盘上的桂花碧梗粥轻放于桌。
紫珞一丝不苟地用木勺舀凉鲜粥,生怕掉一滴出去,那是北轩王特地命典膳用碧梗熬制的米粥,加了名贵燕窝,滋阴补气。
“大人,该用早膳了,今日您不是说了要去工正所上值吗?大人病体刚愈就去值勤,当真勤快。”紫珞道。
祝子鸢擦净双手,拿过木勺道:“嗯,工正所还有些工事亟待处理,不宜久拖。”
她虽是不甘不愿成为北轩王麾下,但除了设计兵器,工正所其他大都是利民的工程,只要她还在任职,她便会尽自己所能呈上最好的良案。
况且她也不宜称病太久,反会遭人怀疑。
看着窗外日头渐升,祝子鸢索性放下木勺,几口就将那碧绿香粥一吞而尽。
随后又咂吧几下齿内余米,才似是食髓知味地说道:“这粥好像味道不错。”
紫珞怔愣地眨眸看着,这粥可是供给皇室贵人的,大人喝得这般囫囵吞枣,是不是算有点暴殄天物了。
然而祝子鸢向来都是随遇而安粗茶淡饭,哪里知道一碗粥也能那般珍贵,所以并未细细品味。
不知其中名贵便可以了无负担,喝完粥祝子鸢淡然起身进里屋更衣,穿好官袍,朝工正所而去。
到了工正所廊下,所里格外安静,往常每日她前去上值,都能听到高奋陈燕一党在说三道四她,像是故意掐准了时间一样,含沙射影说给她听,只是都被她当成耳边风,并未多加计较,无事浮云一身轻。
而今她上任没多久,大半个月都未去上值,虽有北轩王口谕,但也难免落人话柄,他们不该趁机在所里说她是非才对么?
祝子鸢假意捂唇低咳几声,抬步跨入所内。
前脚刚入,就见一众官吏一扫往日低靡不悦,刷地齐齐起身,堪比训练有素的精兵,恭恭敬敬俯身作揖道:“祝工正!”
方鹤抬首关切问道:“祝工正病可有完全痊愈了?”
祝子鸢居于内府幽竹居,无人能随意进到内府,因而方鹤就算有心前去探望,也只得作罢。
方鹤这一开口,其他官吏竟也争相慰问起来。
“是啊,祝工正怎不多加休养几日,这所里事务繁多,待会又积劳成疾可怎么办?”
拳拳诚挚的关心之词迎面扑来,让祝子鸢差点就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尤其是高奋,竟也破天荒跟着笑问。
祝子鸢尬尬地迈起后脚,客套道:“多谢各位同僚关心,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让你们劳心劳力了。”
“哪里哪里,祝工正随手一画的便是神兵利器,我们岂能不倍加努力,将勤补拙?”
那日陈燕被处决后,方鹤隔日又对新弩进行了测试,更换了勘验无异的弩箭后,那新弩五箭齐发,箭镞不仅尽皆没靶,入靶后草靶迸裂成无数草碎,一时校场草屑漫天飞舞,威力惊骇众人,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这弩若是能用于战场,可节省无数兵力。
加上北轩王那日亲临校场足见他是重视这新弩的,新弩既然威力惊人,日后祝子鸢必定前途无量,混官场的都懂得见风使舵,自然就对祝子鸢恭敬有加了。
“能为王爷出到力便是好的。”
祝子鸢未临测验现场,只自信她的弓弩定不会太过逊色,但不知道她的新弩威力大到能让一座皆惊,故而只是带着虚假礼笑一个个点头敷衍过去。
等坐到那翘头条案上,祝子鸢脸都要笑僵了,低喃了一句:“太阳还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她正要抬手拿起案上堆积如山的工折,余光忽见下首后面空了个案位。
祝子鸢随口一问:“今日是不是少了一人?”
然而此问一出,原来和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凝滞,高奋笑意一僵,其他官吏则是互相对望,欲言又止。
祝子鸢一头雾水道:“莫非……陈工吏也病了?”
所内瞬间噤若寒蝉,那陈燕哪里是病了,而是害人害己,尸骨无存了。
看到众人表情微妙,祝子鸢未再多问,陈燕不来,耳根倒清净些许,横竖她很快就要离开工正所了。
好在众人也不想提及扫兴的事,很快又投入到讨论工事里。
方鹤呈上江策选定批红的市坊工折道:“王爷和江长史定下了商业街修设一案,不知祝工正心下是否已初步选好址了?”
商业街……祝子鸢打开工折,看着纸面自己大笔挥就的三字,忽而眸色一亮,只是并非是因为自己的方案被选定,而是她突然就看到了给白云观递信的机会。
“有些许想法,但我想先听听两位副工正的意见。”
祝子鸢合上折子,含笑看向方鹤和高奋道:“两位可有见解?”
“没想过,祝工正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没意见。”高奋面上伪笑忽然就僵住了,不快道。
当初他大放厥词要好好等着王爷发布政令,结果他的方案最先被驳回,这本就让他颜面无存,如今祝子鸢又风头正盛,他可不想自找没趣。
“我认为可选人口往来最多的阊门,胥门等这类地广路阔的街巷,这样的话假使商业街繁荣起来,也能有地让商肆林立而起,同时也利于货物运输。”
方鹤将北平城图展于案桌,分别在城图四分平划出的区域以红线画注了四条长街。
祝子鸢弯指抵着下颌细思半晌道:“方大人所言有理,但我认为仅仅这四处是不够的,外城远方商贾若有如山重货要入城,光靠陆路是不行的,还需得以水承运,若能沿河就近设计商业街更能方便这类商贾。”
“外城远方商贾?!”祝子鸢此番言论在官吏中又炸起一阵热议。
“这山高水远,一般商人都不会长途跋涉去远方行商。”方鹤提醒道。
祝子鸢笑道:“方大人,商业往来,不可能自锁家门,一旦商业街昌盛起来,必定会有很多商人争破头也想入城行商,到时货物五花八门,数目难估,总要先备一手才是。”
高奋一听,终是憋不住冷嘲:“商业街还没建,祝工正倒是十分肯定商业街能起来,若起不来,不是劳民伤财?”
在祝子鸢所在时代,商业街模式延绵千年,尤其凭借依傍运河,交通便利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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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街道往往都能成为商旅辐集之地,自然不可能起不来!
“商业街并不需要花费重金,相反是投少益多,北平商贸本就不差,市坊一破商业街定能有起色。”祝子鸢之前下山早就见识过北平商贸繁荣,更加肯定道。
“而古往今来,商人皆为利往,只要商业街起来,定有外商前来入驻,所以沿内城河再多修建两条商业街,是最好的。”
此次商业街这一工程是北轩王允定的,加之祝子鸢的新弩得到了工吏们的认可,就算高奋有意见,众人也都偏向祝子鸢一头。
祝子鸢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初定选取了几条河道宽阔的内城河畔。
“具体的还得实地考察一番,才能最终选定。”祝子鸢收卷图纸,带着她的最终目的说道。
只要借着她考察商业街的由头,她就可以多次名正言顺出府,再暗下寻找机会,托闲汉给师父他们传信,让师父他们下山于约定之地集合,远走高飞。
祝子鸢心下盘算一通,却不知道她这一大胆创举,未过几月,便让北平城商贾云集,真成了天下第一行商大城。
案桌的工折方鹤虽有提前整理分类过,但也堆积了半个月,累计起来整整百来份。
处理完大山小山的工折子,等祝子鸢扶腰立起,窗纸透染的夕光早就悄然淡退,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明黄的廊侧灯光,而所内朱柱上的挂灯也早由侍从一一点亮。
胡乱垫了些糕点,祝子鸢捶着腰椎踏出工正所,刚拐过月门,花园假山的粉桃杏梨间忽地走出两名轻装侍卫。
祝子鸢微微一惊,只见两名侍卫半跪于前。
看清两名侍卫腰间悬挂的五军营令牌,想起那日长春殿重兵铠甲的带刀侍卫,祝子鸢不由眉心大蹙。
五军营的侍卫比不得普通巡卫,他们皆是兵士出身的精锐,无事不可能出现在工正所前,除非是奉严指挥使命令而来,或是更为糟糕的一种情况,那便是北轩王派来的。
她攥紧袖袍,面上淡定道:“二位兵爷,有何事?”
侍卫扣手道:“祝大人,王爷有令,让我二人带您去军营马厩选马。”
是北轩王……
借着养病由头,祝子鸢不用面见北轩王与他虚以委蛇,得以喘息了大半个月,如今北轩王突然唤侍卫前来,还让她去——
“马厩选马?”祝子鸢怀疑自己听错了后面几个字,她愕然重复道。
“是,请大人随我们前去更换劲装!”
北轩王这是何意?难道那日北轩王察觉出来什么?若是察觉出来不应该是提审她么,为何又是去选马?
虽然尚不知北轩王怎会突然让她一介不懂马的前去选马,但军营人多眼杂,又皆为男子,祝子鸢自然不可能去军营换衣。
她同样以礼拱手回道:“你看我这坐了一日,腰酸背痛的,可否麻烦二位兵爷将劲装取来给我?”
祝子鸢礼贤下士,又无非是取个衣服的事,二位侍卫应首速速离去。
祝子鸢望着沉沉的夜色,若是真被发现了,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前去看看再临场应变。
21.腰力
戌时初,五军营营地,残月如勾,夜风习习。
两座巍峨瞭望台拔地而起,呈瞭望之姿,望楼堡垒坚如鸟巢,护着里头望哨兵士。
祝子鸢跟着先前两个带刀侍卫来到营地前,确认是同营兵士后,守营士兵挥舞起手中角旗,坚密木栅门徐徐向两侧拉开。
“没想到大人虽是文官,穿上这身劲装疾服并不突兀,反而衬得大人十分俊美。”原先奉命来找祝子鸢的两名侍卫赞不绝口。
这位大人十分亲和,一路上与他们二人相谈甚欢,一来二去反而没有了位份隔阂,两名侍卫便敢坦率直言。
祝子鸢也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今晚五军营内一切如常,北轩王也看似并无异色,略微放下了点心。
“大人也快及冠了吧,大人如今在府上谋得一官半职,又仪表堂堂,怎不趁着风华正茂之际纳个美妾呢?”另一名侍卫好奇道。
祝子鸢面上略有尬色,无奈心想,她并非男子,无法娶妻,就算她真为男子之身,也断不会纳妾,只会一世一双人。
且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一直孑然一身,习惯了孤独之人从未奢求能有他伴,是以也从未谈情说爱过,在情爱一事向来一窍不通。
“胡说什么呢,咱们军中白衣黑虎都未曾娶妻,想必祝大人也和那两位大人一样,全心全意为王爷尽忠呢!”
不用士兵解释,祝子鸢都能猜到这白衣黑虎指的是哪两位,能为那样一个喜怒无常,随时就能手起刀落的“阎罗”尽心尽力,他们二人确实是难得的赤胆忠心,祝子鸢试问自己可做不到,她只想跑得远远的,永无瓜葛最好不过。
祝子鸢心下腹诽间,不知不觉已行至演武场边,耳边倏然传来破空嗡鸣。
抬首只见偌大武场四周,火把被长风吹卷地熊熊高燃,火光烛天之中,马蹄飞踏之声不绝于耳,一抹修长疾影掠地而起。
一匹骏马四蹄生风,绕场勃然奋飞,只是惊鸿一瞥,祝子鸢便觉马上那人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只见他右手牵拉马缰,左手握着一把蒙金银丝缎面龙舌弓,策马飞扬于武场之上,披风猎猎翻滚。
因着远距,祝子鸢看不清策马之人面容,只不自觉停下脚步,微微眯眼成缝,想看清那人是否是严指挥使。
然而祝子鸢还未看清虚实,只见火光飘摇之间,马上那人遽然左脚踩镫,右脚脱镫,侧俯腰身,以左手龙舌弓的弓稍弯角挑起散落在地的箭矢。
祝子鸢这下不仅对此人的平衡力啧啧称奇,对他的腰力也不由感慨。
这腰力简直惊得吓人!没有常年习武怎么可能有这等韧劲。
况且这种取弓方式太过危险,须得快准狠才能稳当地成功挑起箭矢,只有久经沙场,为了物尽其用沙场一切可用资源才会练就此等技艺吧。
更让祝子鸢惊叹的是箭矢被用力一挑,那人直接松开原本牵拉缰绳的右手,接住半空落下的箭矢按入左手长弓弦扣,空手骑行,拉弦引射。
咻的一声箭矢如霹雳刺破沉夜,于长空划出半弧,完美穿透百里之外的豻皮箭靶,那箭靶轰然坠地,箭矢连带靶心则已落在箭靶后十几步开外。
一切都在须臾之间完成,惊艳决绝,看得祝子鸢没舍得挪眼。
若那草靶是敌兵,只怕未跑多远必一命呜呼,难逃生天。
“王爷马上箭术果真名不虚传,这么多年有精无减,实在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可不,我要是有王爷一半箭术,现在好歹也是个威武大将军了哈哈哈。”两名侍卫叉着手同声赞叹。
祝子鸢怔忡片刻,看着夜色之下那颀长傲立的身影,讷讷道:“你说那是北轩王?”
“是,王爷寅末(早五)和戌初(晚七)都会在演武场习武练射,风雨无阻,往常练射过后还会与严指挥使切磋,不过今日王爷邀了大人,严指挥使应该已经回去了。”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骏马嘶鸣一声,萧无衍早已旋腿翻身下马,扯开披风系带,将长弓挂于兰锜之上,在旁的副将上前拎起披风仔细叠好。
萧无衍拍干掌心的白粉,感受着来自别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准确睨向祝子鸢。
这回北轩王在离祝子鸢不远处下马,又立于明燃火把之下,祝子鸢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北轩王墨发高束于横波玉冠后,扬着俊逸马尾,几束乌丝凌风而起。
今日他并未穿爪龙衮袍,也不穿靡艳常服,而是身着与她类似的玄黑劲装,左袖绣织锦麒麟踏云,右袖纹烫金螭龙戏珠,暗绿下裳配着白玉腰挂,单是站在那里,便是殊华无双。
火光将那张邪肆却又俊美无俦的面容渡上一层暖意,却始终无法照亮那双凤目之下深藏的晦暗。
四目相接,祝子鸢呼吸一窒,慌乱地别开眼不敢看他。
看见祝子鸢视线躲藏,藏不住慌乱的样子,萧无衍凤眸微眯,倒像是不打自招了?
他悠悠扫量着离他不远的祝子鸢,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
皎皎月光之下,祝子鸢身量清瘦,却仙姿朗朗,穿上那身黑绢窄腰,将劲袍携带的硬朗之气削弱几分,反倒显得雅正俊逸,如玉山之月,光映照人。
如此清秀不沾俗尘的“女子”竟拥有那般能工巧手,真是世间难得一见。无关性别,他好似明白了为何从初次见到祝子鸢起,他就难得的对一个人颇感兴趣。
“下官参见王爷。”
祝子鸢稳下心神,还是正首深吸一口,与两名侍卫朝着萧无衍缓慢作礼。
虽不知今夜北轩王打得是什么主意,但总归不能先自乱阵脚。
萧无衍略一点颌,并未再扫视祝子鸢,反是敛回目光朝着身侧副将低头耳语了几句,然后跟着副将离开了。
侍卫往前弯腰,侧伸一手引导祝子鸢道:“祝大人随我们先去挑马吧,王爷向来不喜人拖延误事。”
“好。”
见萧无衍并未有所“动作”,祝子鸢轻缓呼出肺内憋着的夜气,立马应道。
未行至马厩,便能听到铁蹄纷扬而踏,等进入草阑,祝子鸢忍不住惊叹一声。
只见望不见头的长廊两侧是格格分栅的马厩,厩内皆是鬃毛颜色各异的马匹,那些马匹比普通跑马来得结实高大些,看起来十足的彪健。
若能上马一试就好了,以前她就跃跃欲试很想骑马,只是……她不懂御马之术又无人教授,所以从未骑过马。
“这些可都是战马?”
“是的,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别说外头那些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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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了,大人随便挑一匹都比朝廷御马跑得快。”侍卫自信满档道。
祝子鸢将信将疑,毕竟怎么可能匹匹都能胜过朝廷良马呢,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
看出祝子鸢的怀疑,侍卫道:“王爷特设司马一职,专司马政,配种驯养出来的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骥,不过里头也有些是王爷以前在外行军看上的奇马。”
这么一讲倒确实有可能,看来北轩王十分注重兵政,连育马这等枝节琐事都考略到了。
祝子鸢沿着马厩栅栏一匹匹看过去,停留在其中一个马厩前久久未曾离去。
刚要开口询问身侧侍卫时,长廊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清亮之音,沉稳有力,瞬间驱散了夜色带来的清冷。
“祝工正,你来了。”
祝子鸢下意识抬首望去,果见是严彧,他穿着与她相似的劲装,步履矫健,很快便来到了祝子鸢前面。
“严指挥使,你怎还在此?”方才侍卫说今日严彧应已提前结束了训练,离了武场才对。
虽是疑惑问言,但祝子鸢见到严彧莫名就没那么紧张了,心里忽然倍感轻松,无自觉扬唇露出了个晓露清风般的莞笑。
“我听说王爷让你前来选马,我虽马术不如王爷,但挑马还是有一手的。”
祝子鸢能感觉得到眼前之人一片冰心玉壶,是个坦荡君子,是真心实意特地留下来帮她选马的,只是看马时她早被其中一匹马吸了睛,有了初选。
“那严指挥使觉得这匹如何?”祝子鸢抬起食指指着她面前马厩。
严彧转头看去,马厩里是一匹毛色炳耀的骏马,鬃毛为枣骝色,哪怕它正隐在马厩深处,但通身棕红,仿佛烈火熊燃,实在引人注目。
只是那骏马看起来甚是倨傲,见众人看来,强劲铁蹄作踏,发出嗒嗒之声。
“这马只怕是不适合祝工正。”
“为何?”
严彧蹙眉斟酌了下道:“这马是王爷专用宝马,性情暴烈,只怕不会听从祝工正的命令。”
听严彧这么一说,向来喜欢研究攻克难事的祝子鸢反倒对这马大感兴趣了起来,只是那是北轩王的宝马,自是她骑不得的,祝子鸢只得作罢。
“但它旁边那一匹,是我的坐骑,性子良顺,倒是很适合祝工正这样初学的新手。”
严彧笑着走到旁边马厩,解下捆缰,将一匹雪白无痕的白驹牵到祝子鸢面前道:“你试试摸它看看,跟它先亲近一番。”
祝子鸢点头上前,却不知从何摸起,伸出的手无可适从,严彧便微踏步上前,就着祝子鸢袖袍轻握住她的手腕向前递进,慢慢靠近马鼻。
沉木香气包裹着祝子鸢,严彧的手不像北轩王那般冰寒,隔着袖袍也有暖阳般丝丝温意环透进手腕。
祝子鸢放心地由他引导着抚上马额,轻轻薅了几下,白驹哼了几口热气,俯下头任祝子鸢抚摸。
“果真是匹亲人的马。”祝子鸢欣然笑道,严指挥使挑的马都与他性子一样温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夜静风平,这一切都落在了那双薄凉凤目里。
“那我便选……”祝子鸢道。
“子鸢真是好眼光。”
比严彧更加熟耳的声音传来,话未说完的祝子鸢猛然醒神。
22.笑靥
萧无衍长立于杉木广梁马厩入门下,凤眸含笑,却无甚温度。
祝子鸢与他人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当真是亲昵无间,换作是他靠近她一步,若非惧于他们之间的权势之差,只怕祝子鸢转身就会逃得无影无踪吧。
“子鸢第一次选马,就选到了匹最合我心意的,这样也省了本王试马去了解马性的时间,直接教子鸢便可。”
祝子鸢别过头,只见北轩王从夜影下迤迤然缓步走来,月色一点点从他的翡翠暗袍往上漫延,直至映出那张惊艳绝绝的脸。
也不知北轩王在那里站了多久,无声无息竟连严指挥使都未曾察觉,还有他说的教是何意思,难道北轩王让她选马是……
“王爷是要教我……马术么?”祝子鸢略为诧异问道。
“不然本王为何要让你选马?王府里的人没有不精通马术的,毕竟战火燃起的时候敌人可不会提前告知,谁知道哪天突然就随军出发上了战场呢?而且子鸢身体太过孱弱,总该锻炼一番才是。”
北轩王的雪底皂靴一步步踏近,“孱弱”的祝子鸢面上笑意戛然而止,严彧自然地松开祝子鸢的手腕行礼。
见祝子鸢一看到他,那般映丽的笑容就僵在嘴边,萧无衍忍不住起了捉弄之心,戏谑道:“子鸢见了我,怎么就跟见了会勾魂的无常一样?”
萧无衍贴近祝子鸢,俯身低语道:“还是说子鸢藏了什么亏心事?”
祝子鸢悄无声息捏紧了袖角,心却快要跳出嗓子眼,北轩王为何要这样问,难道她真的露陷了么?可如果她露馅了,北轩王怎还会耐着性子让她选马教她骑术?
“王爷说笑了,祝工正端正自持,怎会有亏心事。”
严彧的话如春风化雪般恰好融解了尴尬,只是他并不知道北轩王话里的弦外之音,只当是北轩王在开玩笑才这般说道。
萧无衍看着祝子鸢眼里闪烁的惶恐不定,轻笑一声,也不为难她了,双指撮唇,吹了声口哨。
那匹赤色烈马高鸣一声,原本高昂的头颅低下,乖乖走至栅门前,不可一世的桀骜全无。
萧无衍顺抚着赤马长鬃道:“此马名为盗骊,是关外才有的烈马,可日行千里,一骑绝尘,渡水登山更是如履平地,但此马最为与众不同的是……”
尾音一收,萧无衍像是故意顿了顿,轻抬凤目看了祝子鸢一眼才道:“战马多为儿马,盗骊却是骒马,然用马与用人道理一样,此马实在是逸骠绝群,万中无一,胜过大多儿马,本王甚是喜爱,便将它驯服成了独一无二的战马。”
祝子鸢片刻出神。
通常儿马(公马)体能和速度都胜过骒马(母马),所以战马历来都是以儿马为主,但北轩王选马不在乎牝牡,又言用马如用人,这是在说他在用人方面也不论男女之分么?
祝子鸢眸光闪动,忍不住探问道:“王爷意思是只要能跑便是好马,本就应该不论牝牡,人也是,对么?”
祝子鸢壮着胆想从北轩王眼里看出答案,可那双凤眸如同沁墨般幽深,根本让人看不出里头的想法。
萧无衍笑而不语,侧首盯着祝子鸢,她像只好奇又担心受怕被看出自身猫腻的小兽。
侍卫打开马栓,萧无衍收敛笑意,牵握辔绳,将盗骊从里头牵了出来,绕有深意缓缓说道:“那就要看那‘骒马’愿不愿意臣服本王以及表现如何了,若只是负赘又难驯,难堪大用,便会成为弃马,但本王相信本王的眼光一向不会有错。”
萧无衍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璎珞皮革的马辔,似乎是在等祝子鸢回答。
萧无衍本意是要告诉祝子鸢能被他看上的都是好马,只要认他为主,为他效力,他便会好生对待,他想让祝子鸢主动说出实情,不用掩藏得那么辛苦,却不知祝子鸢重点放在“弃马”二字,早就误会万里,思虑到天边去了。
祝子鸢沉默不语,北轩王这话意思是他用人并不论性别,只在乎对他有无大用,但就算他不计较自己男扮女装之事,只要日后她对他无用了,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他口中的“弃马”吧,而一旦被弃……她还能全身而退么?
果然她一开始决策是对的,逃跑是正确选择,风险虽大,却能换来自由,让原本一切回归正轨。
就在祝子鸢思量万千时,跟在萧无衍身后的左副将贺沧见北轩王难得多讲了几句,忍不住也想插上话。
贺沧虚捻着虬髯道:“说起来当初那贩卖盗骊的马贩子不知道王爷身份,见王爷生的好皮囊,只当王爷是哪家富贵公子,想趁机坑骗王爷钱,又怕王爷因为盗骊是匹骒马不想要而丢了这桩生意,便忽悠王爷说那是匹儿马。”
“这厮泼皮想瞒天过海,却不知道咱们王爷哪是那等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当场就将那马贩子噶了,那死状,嘶~”
贺沧想起那时那泼皮无赖被自家王爷一剑剜心的惨状,忍不住搓搓手上寒毛。
严彧担心祝子鸢又被吓到了,忍不住轻咳几声意欲打断贺沧。
就连右副将孟意都适时拐肘提醒贺沧,可贺沧早就说得不亦乐夫,最后他只得无奈地扶额,贺沧这直肠子,要夸王爷英明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啊。
“不过谁叫他骗谁不好,净想着骗咱们王爷,死得该!”
贺沧越说越起劲,却不知道在场的身旁另外几人忽就缄默起来,马廊静如死水。
祝子鸢听得浑身寒毛倒竖,整颗心悬了起来。
贺沧无形当中“火上浇油”了一把,祝子鸢闭口不言,就算胸间素条裹得她燥热难受,她也绝对不能向北轩王说出自己女扮男装这件事,她向来惜命,可不想重活新世反而死得更没体面!
萧无衍斜乜着贺沧,声音冷沉:“明早起,由你来陪本王练剑。”
贺沧对上萧无衍冷若冰霜的寒眸,冷不零丁打了个寒颤,一头雾水。
“听到没,这个月还是你陪练。”孟意幸灾乐祸杵了杵身侧贺沧道。
听清哥们说的话后,贺沧立刻僵在原地,他上个月才结束当北轩王的“活沙袋”,怎么又是他当陪练,不该轮到他的好兄弟孟意了么!
北轩王为了锻炼手下武艺,同时精进自己剑术,会找不同人陪练,可这军营里谁不知道,除了严指挥使,轮到谁当陪都得伤筋动骨一个月!
这可不,他上个月被王爷一剑震伤的胳膊肘到现在还隐隐发酸呢,贺沧欲哭无泪又不敢质问。
贺沧总算闭上了嘴,独自落寞,萧无衍将马牵至祝子鸢前。
他身量高颀,站于那肩高近五尺的盗骊旁,竟也丝毫不落气势。
幸好北轩王今夜只是提了盗骊,并未言及于她,看起来真像是只是要教她马术,应当没有发现自己衣袍下裹紧的秘密,自己也不用那般担惊受怕了。
祝子鸢怔忡间,手腕一凉,等她回神,萧无衍已经握起她的手。
萧无衍将辔绳交到她的手心道:“今日我便教你如何骑马。”
“王爷难道要让祝工正学骑盗骊?”
“正是。”
严彧压着星目道:“这马对祝工正而言,怕是难度太大了。”
萧无衍松绳道:“本王时间有限,只要子鸢能学会驾驭此马,其他凡马便不在话下,还是说,子鸢想选严指挥使的坐骑,慢慢学?”
那股如触冷玉的凉感仿佛还残留在缰绳上,祝子鸢僵着手握紧,但不敢扯动盗骊。
离春祭的日子愈发临近了,若能早日学会骑马,不管对她“跑路”还是日后其他事务都大有裨益,况且北轩王说的对,学会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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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骊,还怕到时候不会骑别的马么?
“王爷愿意耗时相授骑术,下官感激不尽,下官其实一开始就相中盗骊,愿意学骑此马。”祝子鸢毕恭毕敬道。
方才她也见识过了北轩王骑术,难得教她的是这样一个驰骋疆场,骑术高超的英王,她是自是想尽心学习他的骑马技巧的。
萧无衍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对她的回答满意极了。
严彧见盗骊还未配上马鞍,笑着对侍卫道:“去将我的织锦虎皮马鞍取来吧。”
之前严彧以为祝子鸢是个胆子稍小的文官,还生怕她不敢学骑术,是以特意留下循循开导,如今看来,祝子鸢反倒是个激流勇进的,倒让他更加欣赏祝子鸢。
侍卫很快取来了两扇鞍垫填缝了西域绒绵的马鞍,严彧亲自将那半月软马鞍披上盗骊马背。
萧无衍稍拍马背,让盗骊往前踏蹄道:“子鸢现在可以试试将盗骊牵出马厩,与它熟络熟络,否则它可不是随意就愿意让人上马的。”
严彧为让祝子鸢放心,亦道:“盗骊看起来并不排斥你,否则也不会让你近身牵绳,祝工正可以放心牵它。”
“好。”
祝子鸢按方才严彧教她那番,一手擎着辔绳,一手抚过马额慢慢往前走。
萧无衍闲庭雅步跟在祝子鸢身侧,倒真像个耐心十足的良师。
萧无衍与祝子鸢并肩而行,而严彧几人因知盗骊秉性,不爱他人太过靠近,便都走在后头。
只是那盗骊终究不是善马,昂首嗤气,蹄步越来越疾,很快越过了祝子鸢,祝子鸢落了半步,从与马首并行变成了落在盗骊马腹侧旁,看上去反像是被盗骊牵着走。
盗骊马头一扬,子鸢被扯得往前趔趄,眼见着就要倾倒在地。
“不好。”严彧心头一提,意外并未发生。
瞬息之间,萧无衍擎回辔绳拉回盗骊,另一只劲瘦有力的大手揽在祝子鸢的腹处,祝子鸢才得以借力稳住身形。
萧无衍语气闲散却又意味深长道:“子鸢好脾气,但马通人性,你若迁就它,它便也不惧你,迟早骑到你头上,官场之道亦是如此。”
今日午晌时分,工正所有多舌小吏为了站队,跟祝子鸢大嚼舌根,说了陈燕之事,还十分热心肠地提醒她要好生提防高奋,说高奋在这桩事里□□也脱不了关系,总要压压他别让他得寸进尺了。
现下北轩王这话又言近旨远,含义深刻让人受用,仿佛在意指陈燕之事,将官场之道教与她。
未再多想,祝子鸢抿唇道:“我会驯服它的。”
盗骊初露劣性,要驯服这样一匹烈马不是易事,肯定要吃苦头的,但既然要学,祝子鸢就要学到底。
咬了咬下唇,祝子鸢重新接回辔绳,跨步双手并握住绳索,将辔绳往后牵扯。
她没有北轩王那般巧劲,只得用尽全部力气扯回盗骊。
与盗骊你来我往盏茶时间,盗骊终是放弃了与祝子鸢拉扯。
盗骊缓下马蹄,最后落后于祝子鸢的那瞬间,祝子鸢先是一愣,随后眸光一亮。
止不住嘴角漾起笑意,祝子鸢侧头看向萧无衍让他看自己的战果。
那双剪水清眸里满是云清尘散的笑意,祝子鸢颊边带起浅浅凹痕,梨涡赛雪,玲珑巧致,竟漂亮得叫人难以挪不开眼。
她向来眉眼清澄,如今那么松然一笑,就如春风般明媚无比,直接在人的心里头慢慢荡漾化开来。
萧无衍凤眸微滞片刻,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祝子鸢对自己露出那样毫无掩饰,灿烂无比的笑容。
从前他觉得女子再是倾城,流于那些无趣的闺秀形式,也不过尔尔,如今他竟也会觉得一个女子美了。
月色好像明亮了几许……
23.小惩(晚些再补一章~)
与此同时,同一轮残月之下,北平东巷张府。
府前两只脚踏寰宇的石狮子威风赫赫,震慑人心,府内却是一派奢靡淫-乱之象。
尽管有高瓦厚墙作隔,仍是挡不住内墙那侧隐约传来的艳靡吟娥。
布政使张思面露嫌弃之色:“这谢英,真是个没有节制的,在本官府邸也这般耐不住下面那根,传出去还以为是本官在行那等荒淫之事,有损本官名节。”
张思今夜本意不在于此,本想着和谢英商讨策略,谢英却一进府就看中他身旁美婢,他随口将美婢赠予谢英,谁知那厮竟那般急不可耐,借了个侧室就行起了那等云雨之事。
听得他也有些唇干舌燥的,真是美色误人。
张思下首位置坐着一个面相精明,却又染了几分阴邪之气的男子,男子起身端着玉壶亲自给张思倒了杯陈酿。
“这天下男子没有不好美色的,谢大人一路风雨兼程,都没能停下好生歇息,难免耐不住燥火上涌也是常事。”
男子开解张思道:“等北平一事解决了,大人定能加官进爵,官至工部尚书,还怕外头那些市井小民的流言蜚语?”
张思眉头总算疏朗开来,品酒道:“祝耀祖,北境边缘城墙防线进度如何了?”
酒盏碰唇酒未入口,张思又道:“圣上钦定我择选皇商采购石料等物,我将此工事交给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布政使一职,顾名思义便是代天子布政于民,张思如今接管布政司,掌管有关民政之事,因此北境修筑城防这一工程要务便由他与工部一同协理。
祝耀祖抬起狭长的眸子,暗藏深意回道:“大人放心,我在北平有商脉,有个陈姓的官员可为我们提供廉价石料,不仅能按时完成,还定会‘开源节流’,从中‘省下’一部分皇银出来,孝敬大人。”
张思斜眼审视着祝耀祖。
这祝耀祖靠着在岭南一带开荒,栽植茶叶,以茗茶起家后,成了朝廷皇商,又深讨皇帝欢心,可直接支领皇宫内库帑银,采办材料,故而他才将这一大工程里采买工料的肥差分派给他。
十年寒窗苦读,换来的是伴着新帝这个暴怒无常的主,项上人头随时不保,若不从中捞点油水,他当官为得又是什么?
张思这才放心慢慢品茗美酒,惬意笑了起来:“如此一来,有了城防石墙抵御外族,不用北轩王镇守北疆,我们凭借兵马优势也能守住外族入侵,到时候天阙国还需要这么一位‘异血’藩王么?”
北境常年饱受外族烧杀抢掠,若非北轩王镇守北平,屡次将鞑靼杀个片甲不留,恐怕鞑靼早就大军直下南境了,天子迟迟不动北轩王,除了北轩王能平镇边境以及惧怕北轩王的五军营精锐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鞑靼新杀出的小王子。
今年鞑靼突发奇变,有位新起的小王子统兵帅马,一举发兵,竟在短短一个月内吞并了奴儿干都司,让鞑靼一下成了统治北境草原的霸主,这令新帝忧心忡忡,决意开库投入大量黄金和劳力修筑北境边缘城墙防线。
“城防筑成,那时圣上定会百万雄军压入北平,北轩王自是会被……”
祝耀祖阴气森森地横掌往自己脖颈上一划,其意思不明而喻。
放下手后又言语恭维道:“到时候张大人您立下不世勋功,可别忘记了小的,小的此生必定唯您马首是瞻。”
“去给我找几个体态魅人的伶官过来,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吧?”
张思放下酒盏,想到不日之后的似锦前程,心情无比美妙,祝耀祖说的不错,哪个男子不好美色,尤其良辰美景,更想品尝绝味。
祝耀祖眼里闪过一抹厌弃嫌恶,这张思觉得谢英蒙昧好色,不堪与自己为伍,因此对谢英鄙夷不屑,但祝耀祖知道张思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比起那谢英,这张思反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思有断袖之癖,喜好男色,尤其是那等貌若清兰,胜过女子的娈童,遇到了就被其占为己有收入府内享受。
将酒盏置于百鹿挂印案几边,祝耀祖步步后退而去。
-
二分明月,清光幽幽落于军营马廊,盗骊哼哧一声,安分地立在原地。
萧无衍交过辔绳后便袖手一旁,静立看着祝子鸢那夺目一笑,凤眸微挑。
祝子鸢的下唇因为方才与盗骊牵扯时皓齿抿咬,此刻有些微微泛红,又因沾上了些玉泽润津,显得更加晶莹剔透,像他吃过的一种糯酥。
见北轩王目光落在自己唇上,祝子鸢笑意凝滞,怔然地抬起指头抹扫了两遍自己的嘴巴,发现并无异物后才放心地放下手。
只是自己一时激动竟看向了北轩王这位“导师”,让北轩王看了笑话。不过是成功牵个马,是不是有些太得意忘形了?他定是十分不屑吧。
祝子鸢汕然地别回头,这回她不落下气场,用力一拽,重新让盗骊起步,牵着盗骊往前走。
萧无衍敛回目光,唇边挂了不易察觉的浅笑,在旁随步跟着。
祝子鸢将盗骊牵出马厩后,萧无衍见一人一马处得还算和谐,便让祝子鸢独自牵着盗骊绕跑场而行。
几圈下来,祝子鸢竟觉的内里有些燥热出汗。
用素带裹身本就透气不加,今夜又更换的是更为修身的劲装,为了掩住身形,祝子鸢还特地绕腰加围了一圈棉布,好让自己看起来“平坦”些。
因此纵使现在夜风细细,祝子鸢穿着轻薄劲装,里头却也风丝不透,内背洇湿,身上的爽肤粉也快吸不住汗了。
祝子鸢放缓脚步,试图让自己凉快些。
等她回到初始场边,孟意帮她擎马,拿了肥草喂着盗骊,严彧臂肘正搭着一件青酡银错狐白披风。
见祝子鸢额上沁出薄汗,严彧如常递上汗帕,等祝子鸢歇息片刻,他捞起披风递向祝子鸢。
衣下已是热气云腾的祝子鸢拢眉道:“这是?”
“祝工正病体刚愈,正气未复,不宜受风,但骑马又要迎风,王爷生怕祝工正又受了凉,方才特地命人回府取了件披风。”
萧无衍靠在麒麟太师椅上,搭着手道:“现下已是三月时节,正为回春伊始,本应该是最凉爽温和的时候,祝工正不过才动动身子就流了虚汗,可见还是阴盛阳虚体倦乏力得很。”
那双凤眸审视着她,似是带着考究。
“王爷心细如丝,体恤下属。”生怕引起萧无衍怀疑,祝子鸢扯起笑容接过披风。
“久病亏虚,下官也算是体会到了,夜凉了,好像真有些冷呢,幸得王爷赐了披风。”
祝子鸢搓搓双手,暗下热到生无可恋。实则两日就病愈的她揣着这披风就宛如揣了个烫手山芋,不仅丢不得,还得好好谢恩。
萧无衍起身道:“系上,本王教你基本的马术。”
祝子鸢只得拎起披风领口,反手一旋,将其披在身上。
狐白披风一上身,祝子鸢才发现这披风格外大了些,而且不仅衣量宽松,还沾了些许清幽的月麟香气。
这好像是北轩王亲用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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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子鸢不敢将领口系得太紧,留了空隙才打了结。
“上马会么?脚掌踩入左镫三分……”
萧无衍还未说完,祝子鸢已是一手抓住鞍头,左靴踩镫,右脚往上一跨,稳稳当当上了马背。
祝子鸢并非没见过别人上马,这点她还是会的。
萧无衍忍不住眉首扬动,不知祝子鸢从哪里学的,倒是有模有样的。
祝子鸢上马,初次坐于高处,俯瞰着北轩王,感到些许轻松惬意,不得不说,没了高于上首的压惧,那股焦热都消散了不少。
然而北轩王像是故意打破了这份舒然一般。
萧无衍蜷起指节,敲了敲祝子鸢的小腿道:“跑马时马背起伏不定,会有颠浪,需得夹紧马腹,踩稳脚蹬,顺着马浪势头调整身姿,才能坐稳。”
那指节一叩到自己腿侧,祝子鸢下意识地就身体紧绷,夹住马腹,照着他说的拉短缰绳,僵坐着。
许是察觉到她的僵硬,萧无衍未再与祝子鸢有其他肢体接触,只言简意赅地又说了骑马技巧。
“会了么?可需要本王上马手把手带你?”
“下官……自己慢慢试即可。”祝子鸢想了想道。
“胆子倒是不小,本王提醒你,盗骊可不是普通烈马,切勿急于求成。”萧无衍轻嗤道。
祝子鸢抿唇应下,让北轩王上马教她的话,必定肢体接触亲密,一不小心暴露了就不好了。
在祝子鸢试着挽绳驱马前,萧无衍忽然扯动辔绳道:“骑马有项大忌是松绳,除了下马,跑马途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易放开你手中缰绳。”
“嗯。”祝子鸢应道。
萧无衍松绳,祝子鸢便试着磕动马腹起步,盗骊顺着她拉绳的力道小步动了起来。
“王爷真不亲自上马教那位祝工正么?”贺沧忍不住问道。
亏他还有些小激动,想看看从未言传身教他人马术的王爷是怎么教别人的呢!
萧无衍望向跑场那袭秀影,祝子鸢正专注着把控盗骊,虽有些摇摇晃晃但仍在不停努力调整回正,最后渐渐游刃有余了起来。
萧无衍缓声道:“他悟性不错,一讲就通,主要是——胆色也够了。”
他的工正不仅敢对他打小妄语,连盗骊都敢一试,胆色能不够么?
萧无衍看着不远处祝子鸢披着他的披风,微微用手肘蹭掉额汗,心想这点小惩也差不多了。
“有王爷在你还怕出什么大事不成?”孟意道。
“可我怎么瞧着那位祝工正文文弱弱,胆量不高呢?”贺沧摩挲着下颌道。
孟意拍着贺沧肩膀道:“胆量不高的人,哪里敢骑盗骊?你敢吗?”
贺沧仰头看天犹豫了会,果断道:“爷不敢。”
只怕是他还没接近盗骊,就会被那暴脾气的马儿一脚踹飞吧。
祝子鸢渐渐甩起辔绳,驾着盗骊小跑起来。
此地虽不是草原,但素月分辉,清风凉适,驾马逐着月光,当真令人心无挂碍,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仿佛又让她重新当回了以前那个无拘无束的小道长。
她好像有点体会到了北轩王说过的草原骑马的快乐,有朝一日,她也想策马奔腾在那广袤无边的草野之上。
长鬃飞扬,清姿秀逸。
本是世间笔墨难描,不可多得的美画,却陡然被一声刺破天际的嘶鸣打破。
在祝子鸢即将勒停盗骊之时,盗骊忽然四蹄翻腾而起,昂首嘶鸣,仿若霹雳玄惊,似欲挣脱僵索。
24.唇珠(请假两章都补上啦orz)
盗骊高高曲扬起黑如磐石的前蹄,马背倾斜,犹如滚浪掀腾而起。
事发突然,祝子鸢整身后仰,猝不及防地齿磕唇舌,嘴巴里霎时间全是腥甜血味。
盗骊为何突然如此祝子鸢不得而知,她只得凭着反应抓紧缰绳,重踏马镫,借助盗骊颈力生生稳住身形。
若不是祝子鸢牢记着上马前北轩王那句丁宁告诫,下马前始终两手抓握辔绳,只怕早从马背坠落了。
尖锐马鸣一毕,盗骊又重重落下前蹄,祝子鸢被迫前俯时被鞍头磕到了小腹,她闷声咬住牙关,借着盗骊喘气空档,这才得以抬眸看清自己离北轩王他们还有五十步远。
随后盗骊又摇头嗤气,往后发狠踢尥蹶子,仿佛不把马背上的祝子鸢撩抛出去誓不罢休。
“不好,这畜牲发了性子!”贺沧高吼一声,与孟意赶忙跑去兵营拿马套子。
严彧一看,从速抄起兰锜挂着的长弓,搭箭瞄准盗骊。
戾马发性,暴虐非常,故意为之的盗骊比受惊疾跑的马儿还要危险,而常人在这种时候根本无法靠近马身的,这种时候需得一发就中射杀盗骊。
然盗骊悍猛矫健,不好瞄准要害,一不小心还有可能射到祝子鸢,严彧手心微微出了汗。
祝子鸢被颠得前仰后合,吞下满口血沫子暗骂一声,这马果真和它的主子一样无常,突然就变了性。
自己再不做点什么,等严彧他们赶来救自己,自己早就会被甩断脊骨。
祝子鸢马腹一踢,同时往后收短缰绳,发力后仰勒住马嘴,试图让它停止下来。
盗骊虽歇停大半,但依旧生猛未服输,祝子鸢被缰绳勒得双手生疼,饶是她不肯放弃,手酸疲软的也渐渐开始失了力气。
就在祝子鸢精疲力尽,手指开始松绳之时,身旁倏地出现一抹矫影。
只见北轩王飞跑上前之际,长靴用力重踏校场火柱,借力凌空腾跃上马。
萧无衍右手四指迅速绕过辔绳,辔绳牢牢盘在他手里。
一见到那因为使力而青筋凸起的劲手,祝子鸢仿佛看到了生机,悬提惊恐的心莫名地就平复下来。
腰蓦地被往后一捞,祝子鸢落入那满是清幽香气的怀里,她被稳稳地圈抱了起来。
“抓住马鞍。”萧无衍以半搂姿势在她耳际沉肃道。
祝子鸢抓紧鞍首,萧无衍一夹马腹,狠厉拉偏马头,迫使水勒压着马头偏转停下。
盗骊长鸣扬蹄,停止发性,祝子鸢气喘不已,惊魂未定,有种劫后逃生之感,说不害怕是假的。
纵使盗骊止了性,祝子鸢仍是不敢松开鞍首。
“别怕,没事了。”
一声如矮雪压松般低醇的声音从耳后响起,仿佛定心之剂,让心底发怵的祝子鸢彻底放下心来。
揽在她腰身的手臂渐渐松开力道,身后贴着的坚实胸膛忽然离背,只见萧无衍已翻身下马,牵住马绳,守在马侧等祝子鸢一道下马。
祝子鸢双手因为酸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咬牙按住鞍首,踩镫而下。
然而与盗骊博弈过程中,她的腰在东扭西歪中早就扭伤了,一个疲软,祝子鸢便失力后倒。
以为自己就要摔下,祝子鸢紧闭双目,然而意想中的砰然坠地并没有发生,有一双手接住了她的身子,失重之感戛然而止。
哐当一声,祝子鸢头上那原本摇摇欲坠的玉莲二寸冠擦过镫身,摔落沙场。
满头乌发丝滑无比,从萧无衍撑在祝子鸢腰身的手背上滑过,如柳绦般垂落轻晃。
祝子鸢唇珠染上了鲜血朱红,眼角因为方才马上吃痛,被泪水洇湿,泛着薄红,然而那双清目里并无半分柔弱之色,反让祝子鸢这“伤损”容样显得极为惹目。
等祝子鸢睁眼看到的便是北轩王那线条分明,精致完美的下颌。
祝子鸢尴尬地侧转过脸,只见已经赶了过来帮忙牵住盗骊的严彧,正微微出神地看着她。
祝子鸢眼皮一跳,自己一个“男子”被另一个男子抱着,不用看也知道这般定是……甚无体统。
祝子鸢略一挣扎而起,腰间的手却箍得更紧,她咽下口中丝血道:“王爷,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
“你若可以自己走,也不至于摔下来。”
严彧关切道:“祝工正切勿勉强,若是又伤筋动骨,会更慢痊愈。”
萧无衍眉眼低压,命严彧道:“将盗骊牵去马厩后你就自行回去歇息,明日你还要带兵出城。”
随后面不改色地继续将祝子鸢揽腰抱着,转身往一处红幔金缕的幄帐走去。
祝工正那风髻雾鬓垂发的样子……当真像极了个清妙女郎,严彧闭阖星目,驱散眼中茫然,幸好王爷救下了祝工正,否则就算他命中盗骊,祝工正也会堕马受伤。
知道北轩王自会安排好祝子鸢,严彧言是领命而去。
“王爷这……这是抱了个女子么?!”
场边牛高马大的彪形大汉止住脚步,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了。
贺沧原本手里挥舞着马套就要来救场,远远一看,自家从不碰美色的王爷怀里竟抱了个长发女子,下巴惊得差点掉下来。
孟意反手往贺沧后脑勺一拍道:“年未四十就老眼昏发了么?你看清楚,穿那身劲装的是祝工正,若叫祝工正听了去,以为你在嘲讽他没阳刚之气呢!”
贺沧走近些眯眼看清,挠挠头嘿嘿直笑:“看那身形的确是祝工正。”
孟意懒得和他废话,看着北轩王抱着祝工正往王帐里去,自言自语道:“祝工正受伤了?不过王爷怎么会带他去王帐,直接带去郎中的幄帐不是更为妥当么?”
“谁知道王爷想什么呢?没有要事,王爷不喜人随意进入王帐,比起惹王爷不快,我们还是去守夜吧。”贺沧耸肩道,他可不想再加陪练一个月了。
萧无衍停在幄帐帘门前,松开揽着祝子鸢侧腰的手。
腰间一空,全程四肢僵硬又不知所措的祝子鸢出于本能,不假思索地就勾上了萧无衍脖颈。
指尖触碰到北轩王那嶙峋起伏的后颈突,掌根抵着他的脖颈侧处,感受着斜肌之下传来的强劲有力的脉搏搏动,一下下顺着掌心跳入皮肤里,祝子鸢的心仿佛也加快鼓动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祝子鸢只觉得耳根一片灼热,仿佛下一秒就会烧到面上去。
祝子鸢不自在地偏头,不敢去看北轩王,深深吸气驱散脸上那无由生出的热意,生怕露了半点羞郝之色,否则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未免太不自然。
萧无衍单手撑着祝子鸢,半垂眼帘轻轻扫了一眼,视线触及祝子鸢那染了绯色的耳根时,撩帘的手一顿,随后才缓缓放下账帘。
将祝子鸢放到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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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勾鹿角圈椅上,解开她的披风,萧无衍打趣一般道:“子鸢比想象中的要轻上许多,真不像是男子该有的体重。”
“许是上次病得厉害,清瘦了些。”祝子鸢松开手信口一掐道。
萧无衍像只是随口戏言而已,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了黄花梨高盆架,从盆架横梁上取下巾帕,浸水扭干后又从黑漆描金螭龙纹柜中取出两瓶精致的琉璃药瓶出来。
趁着北轩王背身,生怕北轩王发现自己腰扭伤查看自己腰身,祝子鸢微调坐姿,靠上那铺在圈椅上的护腰隐囊,好让自己酸胀不已的腰得到舒缓。
萧无衍取来药瓶,随手放在旁边的案桌之上,叠好巾帕捻起帕角要替祝子鸢擦去唇上血渍。
“今日有劳王爷了,这点小事就不劳王爷,我可以自己来。”
祝子鸢下意识地抬手就要接过北轩王手里的巾帕,一碰到那微湿冰凉的巾帕,手心一阵灼痛,只得又松开手,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自己手心刚才被缰绳擦破了皮,碰水便作痛起来。
祝子鸢无奈只得任由他帮自己擦去血渍。
擦净之后萧无衍打开其中一瓶琉璃药瓶,用指腹沾了一点白色膏脂,祝子鸢欲言又止,甚是不习惯别人这般待她,最后还是在萧无衍上手前道:“上药还是我自己……”
“子鸢确定能抹到磕碰处么,本王这伤药可是价值不菲,半点都浪费不得。”萧无衍悠悠慢语。
北轩王说贵那绝对是真的贵,再拒绝便显得矫情了,祝子鸢低眸不语。
祝子鸢的唇瓣已经轻微肿胀了起来,尤其是唇心那颗垂珠,磨破了皮沾了点血丝,给人一种暴敛天物的错觉。
萧无衍抬起祝子鸢的下颌,将指腹的白膏抹上唇珠碾涂,手法十分轻柔。
指尖碾着唇心,祝子鸢被迫微微张开唇缝,想起那日萧无衍卸掉叛徒的下颌手法,祝子鸢仰视着那张冶丽无比的脸,却是通身发僵,任由他托着自己的下颌上药。
“这药可以止血生肉,祛疤无痕,明日你再用一遍,不会留疤。”
北轩王的指腹带了薄茧,那带着冷意的指腹一按祝子鸢便觉得唇上刺痒,且祝子鸢觉得那指腹好似是在缓慢沿着唇心打圈,最后轻拂过唇线,让她忍不住想打颤。
“子鸢方才做的很好,若刚才子鸢轻易松开绳索,可不只伤筋断骨,按照盗骊的秉性,它定会让你成为它的蹄下亡魂,子鸢可能早就小命不保了。”萧无衍边说边又沾了一遍,像摩挲着明珠般继续上药。
祝子鸢的表现确实超过萧无衍的意料,在那般危险的情况下,她不哭也不叫喊,只是咬紧牙关努力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萧无衍又瞥了一眼她的腰侧,明明受了伤,痛得下不得马,还要装作无事,像是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人独自面对一样。
听到萧无衍这般说道,祝子鸢眼波一动,心有余悸,幸好当时她咬牙挺住了,也幸好……北轩王及时将她救下。
自己为了早日学会马术,选了盗骊,就得有承受这份后果的准备,今日虽然惊险,但自己也学有所成,下次定能驾驭得更好。
“方才多谢王爷涉险相救,是我忘记了王爷所教细节,停马太过着急,缰绳勒得过紧才让盗骊暴起。”祝子鸢事后总结道。
萧无衍放下抬颌的手道:“子鸢若真想谢我,是不是要该给本王些回报,方才显得有诚意。”
25.火器
祝子鸢显然也没想过北轩王竟会向她索要回报,怔忡半晌。
萧无衍轻辗着指腹残存的玉脂,直至融化入肌,道:“子鸢今日去所里当过值了,应该已经知道新弩测试结果了吧?”
祝子鸢看着唇线微勾的北轩王,心里打了个颤,每回北轩王面上如此含笑之时,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只听得萧无衍不疾不缓说道:“子鸢惊才艳艳,才能袖然举首,设计的新弩实乃令人大开眼界,让本王也有了些许构想。”
“王爷……有何构想?”祝子鸢总觉得新弩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前朝以巨竹为筒,硫磺硝石为引,先后制作出了霹雳炮、雷天震等火器,发机飞火,威力巨大可捣毁城门,子鸢是匠人,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霹雳炮和雷天震就连山下稚子都知道,说自己闻所未闻就明摆着故作不知了,祝子鸢只得含糊回道:“略有耳闻。”
萧无衍正身信步绕到祝子鸢身后,慢条斯理道:“这两者虽然威力巨大,一炮可杀敌数几十,却是庞然大物,多是用于城门防守,若要用于战场只能以推车推行,耗时费力。近日来本王亲自去了不少矿山,寻了不少纯度不一的硝石,为了解决火器笨重的弊端……”
萧无衍声音止在身后。
祝子鸢长睫低垂,难怪北轩王自从那日踏足幽竹居后便未再来过,原来是在寻觅硝石。
笨重火器……不同的硝石,祝子鸢心中隐隐浮出一个念想。
不出所料,北轩王后面说的话证实了祝子鸢猜想。
萧无衍将祝子鸢长发撩至耳后,以手为梳,挽发道:“我希望子鸢能为我设计出类似五弹弩,可随身携带又威力猛烈的火器,如此一来,本王便能更好地护住北疆这一方净土。”
祝子鸢立马就想到了许多种符合萧无衍构想的,而这个世界所没有的火器:火铳,手雷……
冰冷的五指轻缓撩起祝子鸢的头皮,祝子鸢头皮发麻,坐立难安,却只得任由萧无衍摆布,如受缓刑。
所以北轩王一开始看中自己的新弩,任她为工正,就是为了让她为其制作火器!
且不说北轩王想要新型火器是否真是用作防守,而不是用于发动战争,开疆拓土,就单说火器威力惊人,轻则使人碎肢断骨,半身不遂,重则可以短时夺取多人性命,赤地千里,祝子鸢也不想自己双手做出那样能开启杀虐的杀器出来。
萧无衍俯身前倾,饶有趣味地看着祝子鸢那已经褪了绯色的耳垂。
那白巧耳尖并无耳洞,祝子鸢似乎从未像寻常女子那般佩戴耳饰,使得她的耳朵看起来宛如一块细腻完整的美玉。
挽好发包之后,萧无衍信手从旁边用于缀饰的花瓶里折下一枚白梨短枝。
萧无衍将梨枝上下穿入盘好的发包,以梨枝为簪,束好祝子鸢的长发道:“子鸢总能提出全新的设想,我相信以子鸢的聪明才智,定能为本王设计出这样的弓弩出来。”
祝子鸢看不见身后的北轩王,只能听到他那令人琢磨不透的语气,双眉紧锁。
果然今日北轩王宣她前来军营,真正的目地不在让她挑选马匹练习马术,而是意在让她为他挑选火药设计火器,至于讨要回报恐怕只是一个引言罢了,无论今日有没有发生盗骊暴起这个意外,北轩王都会向她提出制作火器的要求。
祝子鸢进退维谷,几经思虑后回道:“下官虽精通木作一道,但对火器知之甚少,只怕在火器这方面难以助王爷一臂之力。”
但她不是真不善通,而是她不愿意。
北轩王文武兼备又骁勇善战,得了火器若非用于正道,只会适得其反导致生灵涂炭,祝子鸢自问她看人向来极准,却无法猜透眼前这个人的心思,她不能冒着这个风险让他口中那等火器问世。
幄账里燃着檀香熏虫,火光透过帐布,光影晃晃绰绰虚实不清。
耳畔那股鼻息已经离了去,剩下的只有北轩王食指一下下敲击在背椅鹿骨上发出的脆骨声响。
祝子鸢拢袖双手交叠,宽袖之内的手指紧张地绞紧,若是自己不能为其所用,会不会今夜就被当成弃子丢弃。
夜色仿佛加深了几许,静沉得祝子鸢可以听见自己口水吞咽入喉的声音。
敲响一收,只听得身后之人道:“没关系,本王有的是耐心可以等子鸢慢慢考量。”
祝子鸢手指猛地蜷缩,北轩王这是看破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并非不会而是不愿了么!
那他欲待如何……
祝子鸢思绪纷乱不宁,然而北轩王像真是想让自己慢慢考虑一般,北轩王未再提及火药和其他事务。
他又缓步回到了前面,衣袍一扬坐到与祝子鸢对立着的鹿骨圈椅上。
“方才看子鸢背颈处捂出了热痱,今下夏热未至,便生了痱子,若是到了酷暑,暑热生汗更加硖湿,子鸢可如何是好?”萧无衍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后颈,以提示祝子鸢。
祝子鸢怔怔地回过神,伸手往后探入袖领,果真摸到了些细粒。
“许是……许是那几日高热的时候闷着了。”祝子鸢给自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萧无衍指骨撑着下颌道:“那夜我去探望子鸢的时候,子鸢可是裹着官袍入睡的。子鸢那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官袍再是轻薄,怎能不捂出痱子,只是按理来说,现在子鸢已经病愈,不该生出新的红痱才对。”
祝子鸢心头一提,最后只能如实说出一半生痱的原因消除北轩王的疑惑:“子鸢穿惯了宽大道袍,尚还不大习惯穿规定形制的官服。”
“痱子虽不是什么大恶重疾,但若不加以注意,一不小心也可能变成痱毒。”
萧无衍提起一旁的玉兰杯慢抿道:“子鸢刚病好,身子尚不佳,若又生了痱毒可就不好了,以防万一,子鸢日后穿回道服即可,无需再换公服。”
北轩王这番仁许,让祝子鸢意想不到,可官场之人,怎能不穿官袍上值,皇家向来注重这些繁冗礼节,岂能为了一人坏了规矩。
“本王向来只在乎‘用处’,不在乎形式,子鸢不必为形式所累,本王可是还期许着子鸢能给本王带来惊喜,要是病倒了可怎么行?”
祝子鸢闻言捻着袍口思量,那官袍再是轻薄,也是锦缎罗绢所制,还加缝了官品补子,万一真生了痱毒就不好了。棉麻道袍虽简单粗糙,却来得透气,若真能换成道袍,对她来说便是无上解脱。
祝子鸢起不了身,只得拱手道:“多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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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体恤下属。”
话毕,帐帷生风,鹤首烛灯飘摇,生了些许冷意,此时估计已过戌时,北轩王快到离营时刻了吗,祝子鸢也决定趁早为自己求得出王府的机会。
商业街一案对北轩王来说算得上是“有用”之务吧?
于是在北轩王起身离座前,祝子鸢还是挣扎起了身作礼道:“商业街择定之事需要实地考校,下官恳请王爷批准下官出府。”
萧无衍慢慢放下杯盏,眉骨含了分笑意看了过去。
也不知是在看祝子鸢头上的花枝,还是在看她。
他悠悠道:“子鸢好似对本王存了误会,本王从未对子鸢令行禁止过,子鸢想出府便可随时出府,只要不背叛倾仄本王,本王自不会把子鸢当作笼鸟池鱼禁锢在这府上。”
祝子鸢愕然,这些日子她战战兢兢,大小器物都是托紫珞碧钏前去领取和购买,不敢跨出王府半步,甚至连日来都在担忧北轩王是否会择人替自己出府考察商业街,自己就没机会出府传信了。
原来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出府么?
可是北轩王“逼得”她不得不在府上任职,又这般任由她出入,不怕她逃出北平么?难道府外也有眼线让他放心放她出府?
见祝子鸢一副呆然的样子,萧无衍得趣般的挑了挑眉梢。
“子鸢做的是利于国济民生之事,放心去做便是。”
说罢萧无衍拂起暗绿下裳,腰间白玉凌霄花佩左右摆动,走至放着两瓶琉璃药瓶的案几前。
屈指敲了敲檀木案台,萧无衍道:“待会本王会让人抬舆轿送你回去,右边这瓶虎麝油你也一并带离,每日三用,活血化瘀,子鸢年纪轻轻,可不能将腰伤着了。”
可是祝子鸢并未注意到萧无衍谐谑的眼神,只是惊讶他竟是知道自己撞伤了腰,明明自己自觉掩饰的很好。
北轩王并未逗留,军营打更响起,撩起的帐帘落了下去,比士兵更为律己的北轩王像是把时间都安排得十分完美。
祝子鸢拿起药瓶,心道这是将伤药都直接赐给她了吗?可这药不是价值千金么?
轻轻碰了碰嘴唇受伤的部位,嘴唇已经不再发疼了,唇上传来淡而不腻的药香,冰凉镇痛,很是舒适。
天下哪有白来的不费之惠,不过是因为她还对北轩王有用处,北轩王屡次优待于她,教她习马又放宽条例,不过是为了让她替他制火器罢了。
这世上人情单薄似纸,人心如海底晦深难测,而得以遇到师父他们,被那样真心实意地爱护,是她重活一世的幸事,无论如何她也要守住。
摇摇头,祝子鸢将那两瓶琉璃药瓶一带放入腰囊里,又坐回圈椅揉了揉腰盘,若不是今儿她在腰间多缠了一圈棉布,误打误撞帮自己缓冲了鞍首那一撞,她必定会落下腰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七日之后她定会因为腰伤而错过逃跑时机。
未等多久,一架看起来像是专用于抬送伤患,以杉木为轿身的轻巧抬轿落于王帐前。
侍卫递上了羊皮冰袋供祝子鸢镇痛,祝子鸢坐上轿子,将那冰袋捂在腰腹处,冰敷很快缓解了遮于衣带下的钝痛。
不得不承认,北轩王虽然杀人果决手段残忍,但对下属方面却是心细如发,恩礼有加。
26.美人
轿辇不大,辇内座铺蔺草米垫,又置备了软弹腰枕,一路沿着长街稳稳缓行,祝子鸢并未有觉颠簸。
轿帘随着长风起起落落,透过露出的帘缝可以看到街外五色灯火通明,阵阵美食香气溢进轿内,若不是祝子鸢腰酸背痛,早已下辇一探究竟大快朵颐了。
“甜酒,小钵子甜酒~”
“冰盏淋了个雪花酪,买的多来给的多~”
外头吆喝连连,祝子鸢忍不住掀开香色布帘,半探出头去,往外张望。
这一望祝子鸢久久流连于长街之景中,迟迟未放下轿帘。
此刻过了戌时,昼漏已尽,城门击鼓鸣报宵禁,按理来说若是天阙国其他城池,街上已该是人烟稀罕,闭门关铺。
可北平虽过了人定之时,但这条作为商市的长街却依旧彩绸高灯挂于青瓦之下,仿若万千星火坠落人间,街道亮如明昼,热闹非凡。
摊贩大到售卖着珍玩古董、小到冠梳领抹都有售卖,可谓是一应俱全,总角稚童沿街嬉戏追逐打闹,妙龄少女罗衣轻裾徐徐慢逛。
“公子,这个送与您。”
见祝子鸢从轿上探出脸来,竟有几个女郎言笑晏晏相拥上前,壮着胆将花香荷包塞进轿内。
女郎红着脸莺语相问:“公子是哪家人士,可要一同下来游湖赏月?”
“家中姐姐还在等我归府,只怕是有所不便,多谢几位姐姐相赠香包。”
祝子鸢知道了这群正值芳年的碧玉女郎的心思,只得笑着婉言拒绝。
见祝子鸢明眸清清并没有那方意思,又听到姐姐二字以为是这位公子已经名草有主了,女郎们也不好多加无礼,只得失望地以帕掩嘴。
“不过小生初来北平,今夜见这小小市街就如此热闹,想必别处定是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几位姐姐可知道这北平城还有那些热闹处可供一游?”祝子鸢笑眼弯弯道。
“那就多啦,像阊门,胥门等处的街道,一到晚上,杂耍技完无奇不有,还有西域美人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呢!”
“即便宵禁了,摊贩纷纷离去,依旧有许多才子佳人携手漫步,共赏明月呢!”
女郎们你一言我一语道。
“我看这内河船舫也张灯结彩的,可是河岸之上也有好玩地?”
这些女郎看起来轻车熟路,想是常结伴出游,问她们哪里人口绸聚,有何特色最合适不过。
“目前河岸倒是没什么景点,河里那些是晚上泛舟游湖的艺舫,有歌姬舞姬在里头表演献艺,不过白日也有普通民家小船往来在这内城河上,去岸边鱼市、肉市行贩。”
祝子鸢又与女郎们说说笑笑了一会,问了些有关内城河的事,知道了北平自南而北引银川之水作为内河护城,可用水防火,又可疏浚泄洪,且以襄河,樊河两条护城河为主,池宽水深,最适合运输往来!
石城十仞,汤池百步,是最佳防御体系,如此一来可省了加宽河道的经款,大大方便祝子鸢择选。
而女郎们口中的热闹街道与方鹤所说的别无二致,想来确实稠人广众,适合作为商业街首选。
大概了解了情况,明日出府也不用漫无目的乱逛,祝子鸢从怀中取出装着爽肤粉的小瓷瓶,作为回报赠予了几位女郎。
女郎掀开软塞,闻了闻,爱不释手,倩笑着就互相扑起了香粉。
祝子鸢放下玉帘,继续打道回府。
笑着捏着怀中香包,祝子鸢心中不免感慨,北轩王原来与自己所思有相同之处,本就宽限宵禁一事,并未严格限制市街的宵禁时间,北平物阜民安,治安稳定,加上宵禁不严才能有如此繁荣的夜市街景。
不难想象,若是市坊之间的高墙一破,本就繁荣的北平又该是何等昌盛?
不远处樊楼之上,萧无衍卸去了缚袖的半斤臂鞲,随手将谢英派人送来的朝廷兵诏扔到一边,轻懒地半靠在阁楼美人靠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白玉剔透的二束冠,目光穿过万千明黄灯海,落在那方轿盖之下几张明澈生辉的映容上。
“美人盼目,巧笑倩兮。”轿帘落下,女郎们纷纷散去,萧无衍收回目光,似是随口吟诵。
立于廊栏之前的江策停住摇扇,微微惊诧,随着北轩王目光望向那立于满河浮光跃金的半月桥上。
三两成群的女郎挽手嬉闹,娇痴可爱,确实夺人眼目,只是……自家王爷原来喜欢这样的女子么?
“众里蓦然一回顾,人间颜色皆为土。”
玉扇重新轻摇于胸前,江策面上带笑道:“王爷今夜好雅兴,可是相中了哪家俏丽女郎?可要策前去一寻。”
面上平静如水,实则江策内心早已惊起惊涛骇浪,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从未碰过美色的王爷颇有雅致地说出这么一句赞语,倒让他忐忑忧虑中又起了分好奇之心。
男女情爱只会成为累赘束缚,还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是以他们都与王爷都无心情爱,至今皆是洁身自好未曾立室生子,若王爷真有心仪之人,他也该在成大事前替其暗下掐断苗头。
“隐得太深,你寻不着。”
萧无衍收回目光,拿出一枚铜身金字的兵符扬手递给江策。
江策接过兵符,那是属于五军营的重骑军队,中军军队的兵符。
“待会你将兵符交与严彧,让他明天领中军速去山西,免得萧允茶饭不思。”
这话听起来好似北轩王与新帝兄友弟恭,极为新帝考虑。
没有了那般良辰美景,萧无衍略似无趣地挪开眸子。
张策将兵符收入袖口,他可不觉得王爷当真拨了五万精锐去补充兵马,新帝就会踏实心安。
王爷这般慨然应允,以新帝狼顾狐疑的作风,反倒会坐立不安,猜不透王爷打得是什么主意吧。
“只是这中军是五军前阵冲锋的砥柱,王爷真要拨选这一半中军精锐?”
“嗯。”北轩王闲懒应语。
五军营共有五队军马,左右军,中军以及前后军,各擅不同行军作战方式,中军为重骑军,多为悍猛彪兵,体型威猛力大无穷,然壮士难觅,山西已被朝廷掌控,江策不明白为何王爷会选择这样一支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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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精锐队伍送往山西交与裴文渊。
沉默片刻,江策看着远处月桥上的女郎早已不见踪影,微微放下了心。
那等寻常闺阁女子能对王爷起到什么帮助?王爷已是堪尽完美,这天下只怕没有什么奇女子能对他有所助益。普通的男欢女爱,只会成为王爷的软肋拖累王爷。
没有,便是最好不过。
只是还有一事江策尚不明了。
江策托扇问道:“王爷为何如此深信裴文渊?”
“你忘记了燕成王幼子萧虞还寄养在本王府邸了么,裴文渊此人尊老爱孺,又衷心耿耿于燕成王,自然也会念着这位幼主。”
萧无衍看向天上月轮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严彧将这只兵马交与他,他是个聪明人,自会懂得本王用意的,否则也不会还能在山西立主脚跟。”
“策明白了。”
江策跟着仰目看向那轮残缺不全的明月,想起王府那位家破人亡的小世子。
当时燕成王成为新帝杀鸡儆猴的第一个对象,燕成王王妃带着幼子四处向周遭藩王求援,以求庇护,却无一地藩王敢接纳这对孤儿寡母,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刀口对象,只念着手足旧情驱逐了燕成王王妃。
燕成王王妃无计可施,只得看向那个向来疏亲淡情,不与其他藩王来往的北轩王。北轩王并未加以阻拦,燕成王王妃才得以喘息将萧虞送入北平。
原来当初王爷接纳萧虞入府还有这样一个考量,江策自认为若是换作自己,并不会从已被朝廷把控的山西里再寻可用棋子。
江策心服口服,赏了会风景道:“王爷难得出来一趟,可有什么想品尝的?”
萧无衍收起玉冠,手中沾上了清淡檀香。
捻了捻指腹,萧无衍道:“回府吧,没什么风景可看的了。”
江策蹙起眉头,楼下人声愈来愈鼎沸,船舫之上开始奏乐献舞,好一派欣欣向荣的良宵佳景,现在,明明才是最为热闹,风景最好的时刻。
佳人果真误事。
演武场离北轩王府约莫一里路,相距不远,祝子鸢很快就由轿辇抬回了幽竹居。
赏了些碎银,谢过几位轿夫,祝子鸢扶着腰小心翼翼进了幽竹居。
“啊——”
好不容易进了幽竹居,就听得迎面而来的碧钏发出惊呼,吓得祝子鸢差点又把腰闪着了。
“怎么了你这丫头,怎么冒冒失失的,把大人给惊到了。”像是习以为常碧钏大惊小怪,紫珞把包着玉筷的牙巾放到竹桌道。
“怪奴太胆小了,大人无声无息地进来,跟猫儿似的,真把奴给吓着了。”碧钏不好意思扭弄着手指道。
祝子鸢刚才的确是小步慢挪进来的,又正好碧钏刚要出阁备水,也难怪碧钏会被惊到。祝子鸢未有愠色,而是笑道:“的确是我脚步声轻了些,怪不得碧钏。”
“大人怎么今儿回来的这么晚?”碧钏放下手指扬起头道。
这一仰头,碧钏瞪圆了眼,轻快眨了好几下睫毛,随后一脸不可思议,将祝子鸢浑身上下扫视了好几遍。
27.蠹虫
碧钏大着胆儿凑去祝子鸢身边,跟看家小狗似地闻了一遭,然后眼睛一眨不眨落在祝子鸢发束之上。
那里簪着一枝洁白若雪,十分醒目的梨枝。
她记得大人傍晚时分匆匆回来幽竹居,换了一身劲装就要出门,紫珞姐姐听得大人要出府,特地留住大人,为大人挑选了那玉莲二束冠用以搭配衣袍,好让大人看起来更加衣冠齐楚,玉树临风。
可大人不仅今日回来地格外迟,回来时头上的二束冠还消失不见了,倒簪上了与劲装格格不入的雅致梨花。
更重要的是,祝大人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香味!那股香味虽跟大人身上的檀香交融糅合,但碧钏鼻子灵得很,她依旧能分辨出那是不属于大人平日衣袍的熏香,若没有极其亲密的行为,大人身上怎么可能会摻揉了那股浅醉异香呢!
碧钏的八卦之魂瞬间熊熊燃起,片刻间将自己平生所知都迅速过了一遍。
她听闻过像大人这样有地位的官员才子们会聚在一起作画吟诗,拆字猜枚,且以花枝作为酒酬,赢者便会得簪花枝,是贵人们做的风雅文事。
“可这也不对啊?这饮酒作诗的,最多沾上酒气,哪来的香气呀。”碧钏抵着下巴嘀咕道。
更何况大人身上也没酒气啊,而且大人穿劲装去酒宴也不合常态,想着想着碧钏脑子忽地蹦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梨花春情,女子会折花相赠心慕郎君,以寄相思之情,难道……
碧钏眨巴着眼瞅着祝子鸢唇上那似是被啃咬的嘴唇,瞬间醍醐灌顶,四指捂着嘴巴满脸通红道:“原来如此啊!”
难怪他们家大人今日突然会穿得那般俊俏,原来是与女郎相会去了,看大人以手扶腰,想必还过了一遍“烈火干柴”,与那女郎如胶似漆得很啊!
碧钏胡思瞎想一顿,双手一拍,这么一来便都解释得通了。
碧钏这一通稀奇古怪的表现让祝子鸢有些不知就里的。
祝子鸢双手向两侧伸开,将自己左右扫视了好几遍,除了身上扬了些许沙场灰尘,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她扬手拍落灰尘问道:“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碧钏摇摇头,一副她懂得的样子:“没啥不妥!此乃人之常情,得恭喜大人才对。”
“恭喜我?”她今天可是差点小命不保。
碧钏点头如捣蒜。
祝子鸢哭笑不得,不知道碧钏又往什么奇怪的方向想去了,她和碧钏两个熟络起来后,发现碧钏这丫头除了紧张时会结巴外,其他时候皆是古灵精怪的,格外跳脱,年纪虽小却没少听野史八卦,活像个小老人精似的。
“碧钏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大人今晚这么晚回来,想必饿坏了吧,先用膳吧。”紫珞道。
紫珞一直在桌旁忙活着将牙箸放在筷枕上,又打了碗银丝鲊鱼汤,方回过身来。
一看到半手撑腰,唇瓣微肿的祝子鸢,紫珞也呆了神,“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破了唇?腰也……扭了?”
“紫珞姐姐不是有未婚夫郎吗?怎么也不懂呢!”碧钏侧着移步过去,小声与紫珞说道:“想必咱们大人是初次,贪心了些故而耗肾阳虚了。”
紫珞一听也懂了,微微涨红脸,过去帮忙扶着祝子鸢坐到椅子上,还贴心取来腰枕。
祝子鸢经过刚才盗骊好一顿折腾,早已饥饿困乏,幸好北轩王未再叫她去长春殿共膳,否住定又要精疲力竭了。
用捻巾擦净双手,命紫珞再去取两对碗筷后,祝子鸢拍拍旁边椅子道:“两位姐姐等我归来应该也还未用膳吧,一起吃吧。”
紫珞摇头道:“不可,奴低贱卑微的,怎能和大人一同用膳呢!”
碧钏盯着那一桌山珍海味,咽回口水也道:“是呀,而且这还是王爷赏赐过来的玉膳呢。”
祝子鸢投目桌面,如今仔细一看,桌上那盘黑壳酥独为引目,而其他小食也都是她在长春殿品尝过的,更为喜好的那些,例如那桂花米糕。
“对了大人,王爷侍从传达说,大人若是对长春殿的事尚有余悸,日后也可在幽竹居用餐,长春殿那头也会备着,全凭大人择定。”
碧钏说得不惊不喜,祝大人深受北轩王器重一事,她们早就不足为奇了,至于长春殿发生的事,她们也不敢过问。
祝子鸢反倒是有些吃惊,原来北轩王知道自己被长春殿那日之事吓着了,是严指挥使告诉他的么?
不过不管怎样,如此她倒更加自在多了,既不用日日应付北轩王,又可随意进出长春殿,大大方便了她日后行事。
“我知道了,你们坐下来。”二人迟迟不敢落座,祝子鸢只得用命令口吻让二人坐下。
祝子鸢挽袖为二人夹了两碗小山堆,为了不让她们徒增负担道:“我一人也吃不完,你们平日全心全意照顾我也辛苦了,让你们吃你们就吃。”
“这些都是奴婢本分,是我们该做的。”紫珞又是感动又是惶恐。
“谁生来就是伺候别人的呢?王爷既然把这些赏赐给我,便是我的了,我可以决定与人共享,放心吃吧。”祝子鸢夹起一块米糕递到紫珞嘴边道。
紫珞咬下米糕登时就红了眼眶,仓促低头掩泪,尊卑有别贵贱有序,她们何德何能能伺候到对她们这般宽和大度的主子。
碧钏则直接就一边自己动筷一边抽泣呜咽吃了起来,“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说得什么糊涂话。”祝子鸢递了巾帕过去道。
“是呀,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之物你未曾发觉罢了,要这么死了多可惜,心会有不快吧。”紫珞啐嘴道。
“就像咱们主子!最好了。”碧钏道。
暖烛温馨,三人围着小竹桌打牙配嘴,说说笑笑,没有主仆之分,仿佛只是三个投趣好友。
用完晚膳,祝子鸢沐浴后披着浴衣,打开那瓶虎麝油仔细抹在腰腹青肿瘀血的部位,明日还要出府,总要快些消肿去瘀才行。
好在那药似有奇效,涂抹不久,酸胀疼痛顿然消散,祝子鸢得做清梦。
翌日日始,南墙入阳,投下缕缕绰绰秀长竹影,祝子鸢换上一身青色道袍,前去工正所当值点卯。
听着祝子鸢声音在上头响起,高奋低头看着祝子鸢那泛白袍角,越看越是鞅鞅不快,心内腹诽了一堆。
北轩王府体恤官员,设有公厨为诸官提供午膳,以免一些官吏废寝忘食,饿劳伤体,到了正午歇晌的时候其他工吏已经离所前去用膳,所里仅剩祝子鸢二人。
祝子鸢浅浅收尾了昨日工折留的一些尾巴,见方鹤还留着,便唤了方鹤上前,想与方鹤商量一下商业街之事。
祝子鸢尚未开口,方鹤却先抬步至所门前,左右探看一周确定无人后,方合门走回。
方鹤作揖道:“昨夜下官一宿未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将这事禀告给祝工正才好。”
檀门虽被关合,此刻日头正盛,所里依旧光线明朗,祝子鸢瞧向方鹤,这才发现方鹤有些不大对劲,只见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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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两圈青黑,果真像是一夜未眠。
方鹤此人虽除却讨论工事外平日寡言少语的,但是是个端人正士,这般心境坦荡的人怎会彻夜未眠,只怕是遇到了什么心劳计绌的事,才会让他一夜未眠。
祝子鸢皱眉道:“何事竟能让方副工正如此忧心竭虑,彻夜不眠的?”
方鹤从怀中取出一本工簿道:“王爷先前将陈燕管理的事情移交给下官,这半月下官归家后皆是在整理陈吏先前司理的事务,然而近几日翻阅工料工簿时,发觉工簿上记载的工料支使费用略为虚高了。”
掀开用书笺隔出的那几面,方鹤点道:“下官亲自去市街问价,又重新粗略计算一番,发现光是其中箭翎一项,便多花费了千吊铜币,簿上的标价看似并未高出市价许多,但由于用料数目之大……”
祝子鸢捻页细看,她对柴米油盐等这些精细台账还是知晓的,方鹤确实调查地十分细谨,如他所说,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项目,若是叠加了数量,乘加起来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且每项都如此的话,那就是多出上千两的开支了。
将工簿合上,祝子鸢严肃小声道:“方副工正是怀疑陈燕利用职务之便谋私,做假账敛财?”
祝子鸢也没想过陈燕竟然胆敢在北轩王府邸里,如蠹虫般一点点暗下偷啃府库,只是这笔钱虽多,但在府库庞大支出里只不过是冰上一角,并不明眼,而江长史与北轩王位居高位日理万机鲜少过理府中杂务,才得以让他偷偷摸摸做了这么多假账。
方鹤点头又道:“工正事务繁多,以往都是由高副工正最终核对陈燕采购的工料和工帐,所以这事高副工正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高奋和陈燕本就是表系远亲,平日结党抱团,工簿又由高奋核对,说高奋不知其中猫腻,没有暗箱操作参与此事根本就过不去。
“但这些都是陈年旧账,近来无大的新工程新账可以让我们直接取证来证实里头营私,故而下官也只能将此事禀明祝大人。”
“此事我知道了,没有确凿证据前切勿打草惊蛇,方副工正一切如常即可。”
陈燕十分精明,虚报的工价并未高出许多,市价本就起起落落,官商又相互勾结,若直接质问高奋和商贾,高奋肯定会以市价涨落不定为理由,商贾则会故意抬高价格,双方相互配合逃脱罪责。
而今采买一事又已由方鹤全权负责,高奋无法参与工料采买环节,便也没有新的实时罪证可被他们寻住当场对价,所以只得先不动声色暗下调查。
祝子鸢将那本工簿收入袍内,陷入沉思。
难怪高奋陈燕二人总是成心针对自己,祝子鸢原以为他们只是记恨自己抢占了工正一职,没想到事情并没表面那么简单。
只怕自己是还挡了他们升官发财之路,他们才屡次三番讽言相讥,陈燕甚至还在自己新弩试验上动了手脚,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威信扫地。
只是自己要离开了,若是离开前查不到证据也只能留书与江长史,由他们日后接手此事。
祝子鸢起身整理好道袍,笑道:“我希望方副工正今日下午与我同去城中街道考察,可好?”
方鹤规规矩矩也起了身,重新打开大门道:“祝工正尚还人地两生,既是考察商业街,下官自当奉陪。”
祝子鸢看着工正所前一地碎荫,再晚些就要过公厨饭点了,便与方鹤二人一同前往公厨。
公厨大门悬挂金丝藤竹席,方鹤刚抬手撩帘,竹席之后就传来几句不堪入耳的议论,方鹤动作一滞。
28.猢狲
公厨之内,铺着梅枝青毡的长桌之上围坐了几名官吏,高奋正端着茶水悠哉漱口。
“不就是新弩被王爷高看了几眼,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王爷虽是口谕可不用着官袍上值,但咱们祝工正今日当真官袍都不穿,简直把祖制都抛诸脑后,太不成体统了。”
高奋斜嘴轻啧了声:“祝工正这般堂而皇之地倚功而骄,小心哪日一个不甚,墙倒众人推咯。”
“还有那方副工正,自从祝工正上任,他就成天巴结着祝工正,在祝工正面前溜须拍马,只要是祝工正提的工案,他都巴不得贴脸上去拍手叫好。”一名小吏不屑道。
高奋捏着牙杖剔牙道:“那榆木块头以前不得几任工正欢心,怕是想通了,来了个新的上司,便想着攀高上去。”
祝子鸢立于方鹤身旁,将那些讽言讽语尽皆听了个全,她冷声对方鹤道:“把当值侍卫叫过来。”
这群人就如昨夜盗骊,不服管教还凌上欺下,北轩王说得对,一昧退让只会让这种秉性恶劣的“劣马”更加得寸进尺,肆无忌惮罢了。
更何况这还是一群中饱私囊的蠹虫,他们目无法纪,连她一介上司都不怕,等她离了王府,只怕清白做事的方鹤处境会更为艰难。
祝子鸢撇手挥开竹席帘,垂袖立于一群工吏面前。
竹帘因着残力前后摇摆,高奋周边几个跪坐的工吏像做了亏心事般,闭上嘴巴刷刷站了起来,心下打鼓。
但一想到这位工正素来和善,往日他们背后乱嚼舌根,他也不曾计较,瞬间又无所畏惧了起来。
祝子鸢难得正色沉声道:“这里是公厨,是王爷体恤下属,聊备薄菲为诸位官吏特设免费饭食的饭堂,不是你们凭着一张嘴就能污蔑同僚掀风作浪的地方!食君之禄当做忠君之事,与其有空在这里嚼他人舌根,不如多花些功夫为王爷和北平百姓做些利事。”
语毕,方鹤已经带了几名侍卫进来。
祝子鸢抿唇命令侍卫道:“《天阙国律》规定,辱言欺上,各笞一十,将此三名工吏拖下去执刑。”
高奋手中牙杖僵在唇边,一时没反应过来,两名廊下侍卫上前,左右肘住他的胳肢窝,将他与另外两名嚼舌的小吏拖到庭院中施刑。
“祝子鸢,我长兄是当朝工部侍郎,你今日打了我,有种这辈子都不要出这北平,否则我高氏定不会放过你。”高奋气急败坏又挣脱不得,在外被打得连连哀嚎,高声出言威胁祝子鸢。
相较于庭外的鬼哭狼嚎,公厨内案桌前的工吏们则都是安静如鸡,祝子鸢淡然入座用膳,加言:“威胁上司,加笞!”
方鹤也是初次见祝子鸢这般动怒施威,略感到惊奇和意外,不过高奋等人仗着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就如此僭越,祝子鸢只小惩大戒已是手下留情了。
饭后二人乘坐马车前往了祝子鸢昨日打探的护城河襄河的周边河岸。
下了马车,襄河河岸杨柳依依,鹅黄柳枝吐着新芽交织翻飞,岸上摊贩热情吆喝招揽着往来行人,好不热闹。
祝子鸢与方鹤并肩闲步于街边,将附近走了一遍,返程时祝子鸢指向街心道:“此处地广道阔,虽不是市街,但鱼摊肉摊等散摊众多,初具街市模型,可作为河岸商业街首选。”
方鹤颔首表示认同,行至一处甜点小摊前,祝子鸢停下了脚步。
摊贩见有客光临,立刻抄起一张油纸置于手心道:“甜酥一块一文,今儿买三送一,只需三文便可得四块糕点,郎君来几块?”
祝子鸢拣起一块桂花酥,桂香飘散入鼻,让她微微出了神。
小以清尚小,处在最是喜欢这些甜腻糕点的年纪,被邀到北轩王府那日,她还许诺下山要给他带糕点回山的,可这一下山她便再也没回过山了。
她食言了。
小以清最爱黏在她身边,又最听她的话,如今她不在白云观中,他是否有乖乖听话学字识文呢?是否有吵闹着要来寻自己呢?
这一个月以来,师父他们都未曾下山寻过自己,也未与她互通信笺,祝子鸢有思考过此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白云观极有可能被北轩王给监管起来了,若真是如此,以防万一她得想个能让师父他们不受怀疑,脱身下山的法子。
“都各来一份吧。”方鹤见祝子鸢垂目盯着糕点,掏出几枚铜钱买下了甜糕。
祝子鸢这才回过神来,小贩已麻溜包好一叠甜糕,祝子鸢不好意思地要拿钱还给方鹤,方鹤不收,她只得领了方鹤一片好意。
方鹤替祝子鸢提着甜糕,祝子鸢则假意赏阅风景,实则在寻找替商肆跑腿的闲汉①,但是这边商肆还不够繁荣,祝子鸢寻了许久也未找到一个。
就在祝子鸢打算下次再出府寻觅之时,街角一处不打眼的地方,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围着街角成一个半圈,圈外站着一个华衣锦冠、负手持扇的男子,俨然是家世不俗的富贵公子。
几个男子越聚越前,伸手往半圈中心抓去,推搡之间,其中一个较为干瘦的男子被里头受围的人一脚踹飞。
一个身着破旧宽松布衣,却掩不住饱满身形的女子从中窜出,抄起街上石块大骂道:“我是卖奴契葬父,不是卖身,你们既不是诚心要为我阿爹安葬,便滚远点。”
“小娘子从了我们,不就有大把银子随便你花,还愁没钱葬父么?”另外几名男子反手撺袖逼近女子道。
那女子狠狠啐了一口,举着石块作势道:“几个撮鸟猢狲,黑丑龊穷样样都占,举都举不起来的龟孙子,还想让我伺候你们!”
“你这贱人,敢骂我们?!”几名男子恶语威胁道,他们估计也没料想到在他们人多势众的情况下,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乡间野女竟敢这般谩骂他们,用的还都是那些污言秽语。
“骂的便是你们这群老狗,一群狗辈装甚么屁,不过是一群狗仗人势的畜生,只会欺软怕硬,若是不当别人的狗连人都不是。”女子连珠炮弹似的,将他们不堪的那面揭了个透。
祝子鸢听得一愣一愣的,也被她这番听似俗不可耐,但属实句句有力的谩骂震惊到了。
祝子鸢来到天阙国两年,这是她头一遭听到有女子完全不在乎礼教和形象,直言骂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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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泼辣的骂言。
“好一个烈性的女子。”一直在旁负手观看的那男子仿佛事不关己般笑道。
男子倒是说出了祝子鸢心中的想法,只是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无亲无故的贱货蹄子,迟早也会沦为娼货烂妓,在这里装什么清高!”那群男子扬手就要去掌掴女子。
“一群衣冠狗彘的东西。”祝子鸢也骂道。
她听不得这群人口口声声都是淫艳亵狎的菲薄言辞,也见不惯他们现下还要动手打一个女子,简直是目无法纪。
她从袖中拿出之前重做的十字-弩,对准了那几名男子,扣动扳机,石子连射而出。
这次祝子鸢可不止装了一枚石子,而是十几发,几名男子劲拳未落下,就被石子打得蜷着身左缩右扭,躲避不迭,被打得好一顿鸡飞狗跳。
方鹤见势上前将看得怔懵的骂人女子拉到他们这边来,女子知道他们在帮她,也不反抗。
“住手!”一直在旁旁观的那名瘦高华衣男子终于出声喝止,也不知是在喝停几名男子还是祝子鸢。
那几名被打的男子听他喝声,纷纷捂着中弹部位哀嚎龟缩着回了华衣男子身后,看起来像是那华衣男子的随从。
而祝子鸢弩机石尽,也收起了弓弩。
华衣男子半眯双目,看向远处,只见参差不齐的柳条之下,一名青衣小道长身玉立,身姿清逸如玉,湛蓝襟袂迎风微微鼓动,午后日斜的阳光透过枝条投射在那小道身上,金色光芒随道袍晃动,使得小道更增了几分仙风道骨,仿若遗仙入了凡尘。
“大人,不过是一个道士罢了,竟敢用暗器伤我们,不收拾他一番岂不很没面子。”其中一个随从揉着红肿腮帮恶狠狠道。
“玩也玩够了,给我少生点事。”
华衣男子斜瞪了随从一眼,随从身子一抖怯声应是。
男子止不住往前多行了几步,等看清那青衣小道的面容,他那狭长的双眼猛地放大。
祝子鸢转身,上下打量了方才被那群刁奴欺负的女子,善意问道:“先前他们有没有动手打过你了,可有哪里受伤?”
女子看着眼前出手帮他的竟是一名清秀玉容的小道长,有些惊讶,随后摇首道:“一群阴虚的狗杂……”
许是觉得在道长面前恶语骂人不好,女子收住骂到嘴边的脏语,尴尬蹭蹭鼻头道:“比起乡下那群村佬,这几个人还弱了些,伤不到我。”
祝子鸢还想细问一下详情,只觉得手腕一痛,整个身子被拉扯向后,被迫转身的祝子鸢吃痛一声。
稳住身形后定神一看,方才那名华衣男子在他们三人专注对话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后。
看清那男子的面貌之后,祝子鸢思绪飘忽,几缕模糊的画影在脑中错乱弹现,心中无法自控地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与此同时,长街末尾,赤色长鬃的俊逸高马抬蹄止步,马上之人身材欣长,穿着明黄流云滚边曳撒,嵌玉银冠拢束高髻,他提勒缰绳,透过人头攒动的人流长街,停望于那一抹碧影。
29.放手
那股奇异感觉让祝子鸢竟鬼使神差地想上前一步靠近那男子,祝子鸢暗下咬唇让自己清醒起来,她扭转自己的手腕,想从桎梏中挣脱开,但力量相差让她摆脱不开那只惨白的手。
“你做什么!”
方鹤见祝子鸢无端被攥,手腕已隐隐泛红,心有怒火也一手钳住了男子的手。
然而华服男子心思似乎都在祝子鸢身上,无心理会方鹤质问,直接一把狠力甩开方鹤。
方鹤被甩得倒退好几步,卖身契的女子见状帮忙上前扶住了他,方鹤还欲上前,只听得那华服男子怔怔唤了一声:“三妹,是你吗?”
华服男子往前探身,俯首看着祝子鸢耳侧,几缕碎发之下的耳根后有一点朱红,那是一颗小巧微透的朱砂痣,藏在极不显眼的地方,但只要一被发现,便能勾人注目。
“果然是你,三妹。”男子面上带着僵硬的笑,手劲暗下加紧,仿佛生怕祝子鸢逃了去。
“你是何人?为何这般无礼!”祝子鸢手腕生疼,不悦地瞪着眼前之人。
男子虽穿着精美的文雅儒装,面前带笑,但若是细看会发现他牙瘦细尖,笑起来密密一排看起来尖锐无比,加上那狭目钩鼻的阴薄面相,总让祝子鸢觉得眼前之人像极了一匹贪婪阴戾的豺狼。
“我是何人?”男主怔然片刻,随后皱眉道:“两年未见,三妹连我都认不出了?还是说三妹因为那事,还记恨着我,不肯与我相认?”
男子依旧未松开祝子鸢的手,毫不避讳直裸裸地盯着祝子鸢看,像是要仔细地再确认一遍。
他的三妹两年不见,清眸菱唇,秀鼻挺立,穿上一身宽简道袍高挽着发髻,无流俗之风,当真别有一番清韵,气质与两年前截然不同。
只是这声音怎么低压了些?
见祝耀祖又要查看自己耳侧,祝子鸢下意识另一手就捂住了耳后,怒极反笑喝道:“这位公子,请你好好看清,我是男子,不是你的三妹,放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祝子鸢拢眉,不解心中那股异样从何而来,但这个男子口口声声叫她三妹又纠缠着她不放,让祝子鸢隐隐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穿到这具躯体后并未有原身的记忆,是以原身的家世姓名一概不知,而此人以亲昵称呼唤她,只怕不仅与原身相识,还关系匪浅。
此时方鹤就在祝子鸢身边,祝子鸢心下焦躁渐生,她生怕此人说出什么,暴露了自己身份。
“男子?三妹也学会开玩笑了。你若真不是三妹,怎么会在同样部位也长了颗一模一样的痣呢?”男子疑惑似地皱起两道疏眉,随后微微松开了手挑眉道:“还是朱砂痣。”
祝子鸢压下心神,冷下眸光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口中三妹是谁,但我不是三妹,也不叫三妹,我乃祝子鸢,是北轩王府的官吏!你若再不放手,继续对我这般无礼,便准备拾掇拾掇进县衙。”
一旁原本打定主意要上前阻止的女子听到北轩王府,愣住了脚步,心下震惊眼前道长不仅是个官吏,还是北轩王府中的!
街上驻足围观的人群开始多了起来,祝子鸢不想在这人多口杂的街市与此人纠缠不清,只得拿出北轩王的名头来唬退他。
“三妹,两年前你离开后,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也从未放弃过寻你,如今好不容易得以遇见你,我怎会放手!”男子自顾自道,情绪逐渐激动,似乎没把祝子鸢的警告当真。
“方副工正,麻烦你去将街口随行的侍卫叫唤过来。”祝子鸢对一旁的方鹤道。
方鹤看着男子身后不远处那群凶神恶煞的刁奴,抿了抿唇果断离开去叫侍卫。
男子看祝子鸢神情严肃,不似作假,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眼前的“祝三妹”眸光清亮朗耀,真与他记忆里的三妹完全相反。
她的三妹胆小怯懦,平日里都低颅缩肩唯唯诺诺,还总是竭力想讨好他这个二哥,讨他庇佑以此少挨点父亲毒打,可眼前之人落于下风也板着身子与他公然对视,没有半点怯弱和局促不安。
难道自己当真认错了?
男子缩紧手中折扇,不,自己绝不会认错,天底下不会有两个长得全然一样,连痣都别无二致的人,那个寒夜虽然光线不盛,但当他注意到她耳后那颗痣后,他就从未忘却过。
他可以理解三妹不愿与他相认,可他不解为何她的三妹要装作男子,还胆敢声称自己为官,若真为官吏怎又会穿着道袍,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难道她有难言之隐?
男子也不唤“三妹”这个称呼了,放开祝子鸢,缓下神色柔声试探道:“三妹当真忘了我?我是祝耀祖,是你的二哥,虽然二哥这几年在外经商……可能模样变了些。”
“二哥?祝耀祖……”祝子鸢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也姓祝,此人难道是原身的家人,不然怎会对原身这般十分了解,连自己从未曾注意到的耳后红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血缘关系,最是难断……
见祝子鸢神色带了些迷茫忧虑,像是真的失了记忆不记得他一样,祝耀祖狭眸抖动。
他忽然握起祝子鸢的手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父亲和我,你都不记得了么?还有……两年前那事,你……”
越是说到后面,祝耀祖眼神越发颓唐了下去。
祝子鸢立马别开祝耀祖的手,警惕地倒退一步,揉了揉腕骨,以此舒缓已被攥红的手腕。
“我无父无母,从小便是一人,后在山上修道,向来就无亲无故的,更别说认识过什么祝耀祖,你若不想经官动府,就勿再纠缠于我。”
祝耀祖黑睛小眼,眼露三白,眼皮微微下垂,他的长相与原身祝子鸢丝毫没有相像之处,祝子鸢心有怀疑。
且刚才祝耀祖作为家仆主子,全程在旁边袖手旁观,好似再看一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强抢民女活色生香的戏曲,若没有他的坐视不管和纵容,青天白日下那些刁奴哪敢在此为非作歹,说起来这恶狗之主祝耀祖行径也十分恶劣,不啻于那群刁奴!
不管他是不是原身的兄长,原身早已亡故,这副躯壳实质已经与他们毫无瓜葛了。
祝子鸢甩袖剜了祝耀祖一眼,走向在旁的女子道:“姑娘家在何处,我送姑娘回去。”
那女子也怒剜祝耀祖一眼,想着带小道长赶紧离了这群含鸟猢狲,便对祝子鸢点头道:“在十三里巷那处。”
祝耀祖见祝子鸢甩手就要走人,好似当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阴骘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伸手又要拉回祝子鸢。
他不想再让她离开自己了!
然而指尖未触及祝子鸢半分肩头,只听得嗖地一声,一束铁光疑似流电奇快无比地掠过眼前,随后祝耀祖手心忽地疾痛起来。
“嘶——”
祝耀祖吃痛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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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手,这才发现掌心被割出一道深口,血流如涌顺着掌侧流下。
顺着铁光消失之处,祝耀祖龇牙一望,河岸旁几条柳绦早已被穿断,一柄长箭正中柳桩。
“大人,您的手!得赶紧处理一下啊!”
祝耀祖几名随从围了上去,劝说祝耀祖赶紧就医包扎。
“走开!”
祝耀祖捂紧手心,发狠踹开其中一个奴仆,他倒想看看是谁敢这般对他,然而寻向看去,祝耀祖身形一滞,不再往前,心中的怒火熄了个尽。
祝子鸢听到背后那一声嗡鸣,与女子皆转身惊诧地看着满掌是血的祝耀祖。
抬首与祝耀祖一同望去长街末尾,只见热闹人海尽头,一列威武长军正往城门方向缓缓列队前行,长军侧旁停着两匹显目俊马,一红一白比肩并立。
春风濯濯,陌上车马翩翩,人海之外那人一身明黄长袍,加以帽玉琢带,持弓傀俄正坐于马背,比满街春色更加明艳生光。
距离虽远,可祝子鸢一眼就认出了赤马之上那人是谁。
长街百姓交头接耳,很快知道是北轩王与严指挥使率兵过街,纷纷自觉分向两旁,下跪行礼。
萧无衍随手将弓抛还给身旁士兵,挥袖指向祝子鸢这边,立马有几名士兵脱队而来。
几个牛高马大的士兵策马行至祝子鸢前头,下马跪道:“王爷见祝大人好似考察受阻,特派我等前来护着祝大人。”
报告完毕,士兵目光如猛虎一般盯着祝耀祖,方鹤那头也真带了好几个侍卫持刀过来。
祝耀祖没想到自己的三妹真成了北轩王手下的官吏,但震惊之余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该如何应付现下场况,如今他身份特殊,可不能在这里与北轩王的人起了争执。
祝耀祖眼眸微微一转,也不顾着止血了,赶忙与士兵陪笑致歉,扯笑道:“三……祝大人,自家刁奴惹事生非,回去后我定当好好教训,今日我们好像有些误会,等他日有缘,我再邀祝大人前去一聚,澄清误会。”
“聚会就免了,勿再相见。”祝子鸢也不想祝耀祖被北轩王的士兵带走询问,万一他把自己身世说了出来,引起北轩王怀疑就不好了。
祝耀祖片刻怔滞,随后手中折扇捏得微响,却也不敢再做什么,只得转身离去。
等祝耀祖离去,萧无衍与长军已然消失在街尾了,祝子鸢向兵士解释了一番,遣走士兵。
“祝大人,你没事吧,那人为何一直纠缠于你?”方鹤疑道。
“无事,不过是他认错了人罢了,他已经被王爷的士兵吓退了,应该不敢再来,方副工正无需担心。”祝子鸢回道。
方鹤虽有疑虑,但见祝子鸢安然无恙又不愿多说,便未再过问,他不是个热衷于探听他人隐私的人。
“方副工正,今日也算是顺利择选了一条商业街,你先行回去替我点卯可好,我送这位姑娘回家后再去上值。”
“下官告退。”方鹤生怕祝耀祖还在附近,为祝子鸢另聘了一辆马车。
祝子鸢以点卯为由让方鹤回了王府后,自己则与卖契的女子坐上马车前往十三里巷。
马车之上,祝子鸢按着心口思虑沉沉,见到祝耀祖后,那股复杂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细细感受,苦涩,恨意交织充斥间,其中还有夹杂着一缕类似于……倾慕的感觉,这令她感到心悸不已。
30.饿陨
两马并驱的七香马车缓缓沿街驱去,人群之中身穿浅桃缕斑的头梳丫鬟好奇道:“小姐,方才我们没听错吧,那位拉着祝大人不放的贵公子竟然叫祝大人‘三妹’!”
姜青黎小步慢走于街边,一身双蝶锦绣百花裙随着步伐摇曳,好似真有玉蝶在翩飞。
姜青黎花容月貌,在一众行人之中十分显眼,只是她身形不比祝子鸢,更为娇小,刚才行人聚首旁看热闹将她掩了去,是以祝子鸢等人并未注意到她们一行。
她今日领着几个小婢女和侍从出来采选春祭要用的香烛等物,漫逛于襄河市街的时候,见人群三五聚堆,路过人堆旁的时候恰巧听见了祝子鸢的声音,便将事情的始末前后都听了个遍。
此刻的她捻着方帕置于唇前,蛾眉深蹙,垂眼像是在细思什么。
无论哪里,总有些贫贱胆大又不怕死的市野刁民,为了能和官员攀点亲故或是得些打发赏钱,扯谎自己为官员远房表亲,可那男子锦衣玉带看起来家境殷实,祝工正也未着官服,为何他要那般纠缠着始终否认为他“三妹”的祝工正呢?
“祝大人男生女相,倒真容易让人误会认错,不过祝大人要是个女子,定也是极美的。”几名小婢女碎语讨论了起来。
“对了小姐,晨早的时候祝大人又命紫珞前来领取白棉、草木灰、素布等物,府库好像没有存货了,今儿要不要一道也采买回去呢?”婢女提醒道。
紫珞前来支领的物品都甚为奇怪,基本都是草木灰等看似与木作没有太大关联之物,尤其是月初时候,祝工正必定会派紫珞前来。
“不过祝工正领的物品里,有些看起来真真奇怪,像那些棉灰布条的,和女子用来做月事布的材料一样,若不是祝工正单孑未娶,不知道的还以为祝工正是为自家小娘子领用的呢!”
小婢女无意间开的玩笑,落到姜青黎耳里,却像是惊钟之响,惊得姜青黎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
按时而来领取,领取的又是像女子用于月事遮羞的月事布材料,加上今日市街之事,姜青黎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难道祝工正真为女子?
婢女们捡起绣帕拍了拍,看往日端庄的姜青黎失了分寸,连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回府吧。”姜青黎恢复神色,取出一方新帕道。
北平京师朱色重门大启,严彧身披明光金凯,带领几万骁勇精锐御马出城。
萧无衍立于高厚的城垣之上,目送着严彧出城。
浮云霭霭,五万中军仿佛逶迤金色长龙遁入绿林,等最后一点金光消失于林中大道的尽头,萧无衍从袖中取出一枚指长玉哨,轻轻一吹。
一个面容平平无奇,鼻中横布点点灰斑的布衣女子很快出现在萧无衍身后,无声跪听萧无衍发令。
萧无衍立于垛口瞭望远处,向西的日头暖光铺在银色流云滚边的亮黄袍面上,让原本明色无奇的长袍显得华丽矜贵了起来。
“今日襄河中我羽箭那人,与府上祝子鸢工正发生了何事?”
“那名男子正是王爷让我等调查的,紧随布政使张思而来的朝廷中人,是管理和进贡岭南一带茗茶的朝廷皇商,名为祝耀祖,现住张府,颇得张思信任。”
银翎主暗杀,金翎主刺探,擅轻功和易容之术,萧无衍命她带领一队暗卫,前去摸清张思谢英二人此次前来所带的人马,其中因着祝耀祖明明是一介茶业皇商却随着命官千里迢迢一道入城,目的可疑,便被金翎一路暗下跟随。
“祝耀祖。”萧无衍把玩着手中的玉哨道:“与子鸢同个姓呢。”
当初严彧找到祝子鸢后,暗卫有暗下调查了祝子鸢过往,但由于祝子鸢近年来都在青城山中修道,背景清白,萧无衍并未继续查探深究祝子鸢的前尘往事,没想到今天倒是露了点根脉出来。
金翎将下午祝耀祖与祝子鸢发生纠葛的始末缘由详细描述给萧无衍听。
“祝三妹……”萧无衍念着这个听起来不像正名的称谓道:“原以为子鸢是举目无亲,被青城山收留后才决意全心修道,没想到她的亲人好像还尚在呢。”
只是祝子鸢看起来似乎与祝耀祖相处不甚融洽,倒让他有些好奇了起来。
“你今夜派个暗卫出城,追查祝耀祖此人的家世背景,以此查清祝子鸢身世。”
“是!”金翎领命离去,如一名普通平民女子重新隐于市海行人之中。
十三里巷。
马车停靠在狭长细窄的巷口前,女子轻快跳下马车,祝子鸢也跟着下了马车。
女子大步绕过祝子鸢,跪在祝子鸢前面道:“今日多谢大人仗义相助,还特地送阿昭归家,但阿爹未下葬,现在还安放在小屋内,恐大人沾了晦,不敢邀大人前去家中歇坐,大人就此止步吧。”
石路湿苔,祝子鸢扶起阿昭。
她看了看阿昭,她虽不似大家闺秀那般有着凝脂一样的玉肌,但她的蜜色肌肤泛着健康光泽,一对黑眼大而有神,倒显得秾丽大方与众不同,也难怪会被刚才那群刁奴缠上。
祝子鸢从腰包中取出几锭白银,放到阿昭手中道:“这些银子你拿去为你爹爹好生安葬,回到故乡后再重新择个宽敞见光的地方住吧。”
阿昭心内感动,抿了抿唇也不推三阻四,接过白银道:“大人大恩大德我此生没齿难忘,不管大人日后愿不愿意带我入府,我都是您的奴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祝子鸢长睫颤动了下道:“其实我确实有一事想让阿昭帮我。”
方才祝子鸢与阿昭聊了一路,开口见心,祝子鸢愈发觉得阿昭为人热语快肠,大马金刀,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见利小人,得知阿昭要送其父回乡落叶归根,祝子鸢深思一番后,将原本出城计划重定了一下。
京师守卫森严,日落月升之后城门便会落锁,但也有特例可特开城门放行,那便是身患重疾或是送殡回乡急需出城这类情况。若阿昭愿意助她,她可让阿昭以作幽醮为由,前往道观递信,请师父三人于春祭前日下山诵经超度,而她则可以借阿昭扶棺回乡这一机会,藏于棺木之内出城。
祝子鸢尚未说出具体安排,阿昭果然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就爽快道:“大人讲便是,就算要阿昭上刀山下火海,阿昭也做得。”
看着阿昭眸光亮如明火干干净净,祝子鸢将阿昭拉入暗巷道:“若我想罢官离开这京师,阿昭还愿意帮我么?”
阿昭挑起羽玉般修挺的长眉道:“阿爹常说这世道艰难,饱食不易,若有受人恩惠,必要涌泉相报,大人于我有恩,阿昭定会相助大人。”
祝子鸢心下动容,阿昭父亲虽身处贫贱,却心有大义,也难怪能养出阿昭这样比男子还要爽快烈性的女儿。
感叹间,阿昭单刀直入说出了心中疑惑,阿昭道:“只是我不明白,大人在北轩王府为官,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事,大人为何要罢官离开京师,又为何离开京师需要我帮忙呢?大人直接请辞离去不就是了。”
巷子僻静,左右无人,祝子鸢蓦地握起阿昭的手,缓缓贴近阿昭。
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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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张愈贴愈近的清秀玉面,脸上一阵滚烫,脑中胡想连篇,若是这位大人看上自己,自己倒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当自己的手被迫贴上祝子鸢那有些绵软的心口时,阿昭眼眸瞬间睁大了来。
“大人,你……”阿昭震惊万分。
祝子鸢贴近阿昭耳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是青城山白云观一个小道,被北轩王胁迫下山为其设计兵器,可他并不知我女扮男装,这事若被北轩王知道,我只怕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只得趁早出此下策,逃离京师,以换得此生安宁。”
看着阿昭目瞪口呆,祝子鸢松手忧色道:“我相信阿昭的品性,才敢赌这一把告诉你,此事风险极大,你若能帮我是最好的,你若不愿我也不会为难于你,我会另寻他法。”
“大人对我有大恩,阿昭没什么能回报大人的,若是这样就能助大人一臂之力,阿昭定会全力相助!”阿昭再次表明决心道。
祝子鸢心头渐暖,真心感谢道:“谢谢你,阿昭。”
知道祝子鸢是女子后,阿昭握住祝子鸢的手,眼眶通红道:“是我要谢谢大人才对,阿爹带我不远千里来到北平,将我安置于此,原本想着去北境为朝廷筑城能多铮些银钱,没想到阿爹却一去不返,饿死在北境,若不是大人襄助,阿爹连个安葬地都没有。”
“饿劳而亡?你阿爹月银多少?”祝子鸢诧异道。
阿昭松手垂头丧气道:“仅有一吊铜钱(约一两)。”
祝子鸢敛眉沉声:“王府工匠月银四两,就算外头工匠最低都有二两。”
更何况还是朝廷的工程!一吊铜钱怎够二人过活?
“阿爹说,月钱虽少,但等筑好城,朝廷会发一笔赏银,可还没筑完城拿到钱,阿爹和其他工匠……”
她的阿爹和部分工匠早已饿死在那长长城垛之下了。
半月前阿昭终是按耐不住思念,出城去北平以北,更远的北境探望自己阿爹,见到的却是她阿爹冰凉的尸身,她背着阿爹走了三天三夜回到北平,却发现就算自家阿爹那般勤俭,家中依旧是捉襟见肘一贫如洗,连下葬的殡钱都凑不够。
“你是说还有其他工匠也饿殒而亡了?”祝子鸢皱眉道。
阿昭愤愤点头道:“工匠们说,其他工匠和阿爹一样,都是饿死的,尸身都被堆放在旷野上,朝廷只顾着筑城,并未按个儿通知家属,要不是我去北境寻阿爹,阿爹的尸身只怕早被野狗叼了去。”
“我总想若能回到两月前就好了,我定不会让阿爹再北上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们有的选吗?阿昭红了眼眶,像他们这样入不敷出的穷人只能四处奔波,哪里能赚到饭钱就往哪里去讨活,就算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为了那笔赏银毅然北上。
祝子鸢抬手抹去阿昭眼角的泪水,心中已经有了猜想,筑城如此大的工程,月银再低也不至于此,除非有人从中克扣工饷贪污工费降低了月银。
而另一方面,朝廷赏银要到竣工才下发,等竣工之日,那赏银真会如数下发么?还是说只是空口允诺罢了?
心中虽沉闷无比,可祝子鸢知道自己无法为阿昭再做些什么,那是朝廷,是她无法去深究和抗衡的。
夕阳渐渐沉落入山腰,祝子鸢与阿昭细谈了计划后,将信重新攥写了一遍交予阿昭,由她上青城山私下交予师父。
做好一切,祝子鸢坐上马车回府。
襄河长街,祝子鸢所乘坐的马车与另一辆富丽马车相擦而过,那马车挂着高字灯笼,往东而去。
31.棋子
夜时京师烟花之地,靡丽红绸垂挂于五色灯笼之下,倚靠红杆的美人浓妆艳抹,胸带低垂露峰,扑着彩蝶小扇娇声俏语,招揽楼下过客前来这多情温柔乡中。
高字灯笼马车停在东巷附近柳巷前,高奋一下马车,浓烈的胭脂香粉气迎面扑鼻而来。
见有豪华马车驻停,红楼门前的美人立马上前相迎,软胸贴臂,将高奋迎了进去。
高奋揽着一名美妓上了二楼厢房,推门而入,灯漏屏风映出几个姿势绮艳的影子。
转过屏风,祝耀祖单膝弯耸,卧倒在铺着锦裀蓉的罗汉榻上,手中持着一柄虎头玳瑁烟杆吞云吐雾,身旁还半伏着几个美人,正紧贴祝耀祖的下裳。
见高奋进来,受高奋请帖邀约先到的祝耀祖斜着烟杆,指了指身旁一处坐榻道:“高大人,请坐。”
高奋掂了掂肥肚,坐到了软榻上,奴颜婢色道:“祝大人应该也知道了,陈燕那蠢货自掘坟墓把自己坑了进去,所以今夜我只能自己来与祝大人商谈工料一事了。”
他抬着下垂小眼偷偷打量了祝耀祖一眼,祝耀祖虽是商人,却是有官阶的皇商,品级在他之上,故而高奋十足客气。
祝耀祖睨着高奋道:“陈燕没了,那些石料你打算从哪里采购,若没有这批石料作为敲门砖,我也不好向张大人引荐你呀。”
高奋如今已经和祝子鸢闹开了来,将来定是势不两立,若是还留在工正所,他不仅半分油水都捞不着,还得看祝子鸢脸色,便闻风递信,想让祝耀祖为自己引荐,投到张思门下。
高奋揉揉上次被祝子鸢下令鞭挞后还在发痛的腰背,接过美人递来的酒水。
高奋道:“那些为北轩王提供工料的商贩,手头的石料价廉物优,原本我和陈燕可以借着北轩王的名头代您采购,可现下陈燕的职位移交给了那冥顽不化的方鹤,工正所里头为首的又是与我龃龉不合的祝子鸢,让我很是为难,大人可否在多给些时日,容我在北平再找找便宜的供料商?”
“你说工正所为首的是祝子鸢?”祝耀祖手中烟杆僵抖了一下。
今日他与三妹意外相逢,三妹报的名字正是祝子鸢,原来她在北轩王府为官,任的是工正一职。
虽为八品,也是个有官阶的。
“是啊,大人难道……认识祝子鸢?”高奋惊愣张口道。
“何止认识,她可是我唯一的妹妹,没想到两年不见,我的三妹不仅变得一派清风道骨,还学了一身好本事,跑来北平入了北轩王府当了工正,真是让人出乎意外,难怪当初我遍寻她不得。”
祝耀祖目光阴沉,抖尽烟锅里的烟灰,仿佛将那些封尘往事一并抖落了出来。
祝三妹原本只是他隔壁邻居买来讨喜的等郎妹①,结果那邻居不仅没等来儿子继后香灯,自己倒先暴毙而亡了,而他们祝家那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富裕,请得起奴仆伺候,便将这没亲没故的等朗妹收到家中帮做家务。
后来他的父亲要将三妹嫁与富绅为妾,好为准备进京赶考的自己换得盘缠,却被三妹偷听到了,她不愿嫁给那六十有余的杨公,前来祈求自己,他却做了……那件令他后悔不已的事,最后三妹趁着寒夜离家出逃了,婚事黄了盘缠便也没了,祝耀祖只得放弃科举之路到那蛮荒之地开荒。
高奋酒水入喉,一听到祝耀祖说的话,直接喷呛了出来。
呛得泪涌涕飞,咳了好一会高奋道:“您说祝子鸢是您的三妹?他竟然是您的家属!不对,祝子鸢他不是男的吗?!怎会变成大人的三妹了?”
旁边的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放着一个金贵烟袋,祝耀祖身旁美人取出其中的烟草放进烟锅为其点燃。
祝耀祖执着烟杆,透过那飘散而开的烟雾看着依偎在榻前的女子,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满眼只有自己的少女。
祝耀祖道:“三妹自小粘我,我不会认错的,祝子鸢不仅是我的三妹,她好像还失忆了,不认得我这个三哥了。”
今日祝子鸢那眼神难以为假,她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
祝耀祖自嘲似地道了一句:“若是真不记得了也好。”
问询了高奋有关祝子鸢入府任职始末,祝耀祖心中有了新的盘算。
高奋知道祝子鸢为女子之身后,喜不自胜狞笑道:“那祝子鸢竟是女扮男装,明日我便去告发她,只要她被罢黜,我任了工正一职,日后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人也在北平行商也大为方便了。”
“你确定三妹倒台了,你能接任?北轩王若想让你当任工正,早就任命你了,哪里还轮得到后来入府的三妹?”祝耀祖当头给高奋浇了盆冷水。
祝耀祖收握另一只今日被萧无衍射伤的手,手吐了口烟气道:“既然我的三妹当了工正,为何我们不能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将她拉拢来我们这边呢?她既然深得北轩王赏识,说不定还能变成张大人扳倒北轩王的利器。”
毕竟想要在那北轩王府安插一枚能靠近北轩王的棋子,难如登天,而现在,出其不意的好棋就出现在了他面前,若这事能成,他可就不止是区区一个皇商了。
如今朝政入不敷出,即使是采用重税政策,也难从百姓那里压榨出汤水,朝廷现在已有了垄断商脉,掠之于商的想法,他若不能往上升官,迟早也会被朝廷大动刀子,家产充库。
“可我看这祝子鸢与那方鹤是同一性地的,只怕不会和我们协作。”高奋总觉得此事不妥。
“我的三妹,我最为了解,就算她失忆了,她的本质也不会变的,此事我会办妥,你勿将她的事抖出去,咱们日后还得指望我的三妹呢。”
高奋有求于祝耀祖,也不敢质疑顶撞他,只是谄媚奉承道:“大人英明,这样一来我在工正所行事大大方便,大人不仅能与自己的妹妹久别重聚,还能与之珠联璧合共举大事呀!”
听闻祝耀祖是从那穷山僻壤中白手起家出来的,总能抢占先机比别人先行把握商势,如今早已腰缠万贯。
高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此人的精打细算,为了飞黄腾达连自己妹妹都利用上了,也难怪能从一介贱民爬到高位,谁知道他脚下用了多少垫脚石为自己铺路,果然无奸不商呀。
祝耀祖用受伤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方青木锦盒,摩挲着上面因磕碰而残缺的一角。
袅袅白烟缭绕而起,往事如烟般模糊难辨,唯有他的三妹让他记得一清二楚,却不堪提起。
两年前那事成了一枚暗刺时时刻刻扎在他的心头,提醒着他,他祝耀祖不是个东西。
但他确实不是个东西,以前是现在也是,再见到祝三妹,他依旧是想着利用并占有她。
纸醉金迷的红楼让人醉生梦死,祝耀祖看着身下千篇一律的女子,终究比不得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荒淫无度的烟花柳巷之地彻夜喧嚣,使得长夜显得格外短暂,朝日很快就从东边升起。
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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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回归白日寂静,幽竹居中热闹新起。
龙鳞竹竹身粗壮,竹叶硕大,是以成了天然伞盖遮蔽午阳,林中的小石桌投下一方充裕的绿阴,可供纳暑乘凉。
北轩王府五日一休,今日正是休沐之日,王府官员可自行归家谒亲。祝子鸢为了不引人怀疑,便未回白云观中探望蓬丘子他们,只是跟风沐浴了一番。
半湿头发拢垂在一边肩头上,祝子鸢惬懒坐于小石桌旁,将一个类似龙爪、可自由收缩的钩子捆绑在麻绳末端。
见祝子鸢手中那物脚钩锋利,共有四刃,末端栓着铁圈,紫珞好奇道:“大人这又是在做什么新奇玩意?看起来像是爪子,又像是钩子。”
祝子鸢自然不会告诉紫珞这是自己将飞钩改良成便于收纳,用来钩墙头逃跑用的铁鸱,这东西不仅能勾入石墙,若力气足够,还能掷钩重甲,牵制敌军。
“用来挂到梁上吊篮子用的,以防祸鼠偷食篮中之物。”祝子鸢穿绳打结道,只是她的结打得不好,扭扭曲曲。
见祝子鸢绑的绳结甚不美观,紫珞接过爪钩,耐心将绳子解开,以可以绑得更为牢固的八字结重新替祝子鸢打好结。
“紫珞姐姐的手真巧。”祝子鸢撑着下颌由衷夸赞道。
紫珞掩口一笑道:“只要会点女红,都会这打结的。”
“我就不会。”祝子鸢脱口而出道,话一出口,祝子鸢自觉语失。
紫珞并未觉察祝子鸢话中的突兀之处,笑道:“大人是男子,不会才正常。”
打完绳结,祝子鸢和紫珞蹲身帮碧钏往舂臼里头加香料,碧钏坐在矮几上,锤着舂臼兴高采烈道:“前些日子出门采购的时候,我将大人研磨制成的爽肤粉交与凝香坊的老板,很快就一售而空了,那妆铺老板还问奴多要些货来贩售呢!若是按这势头售卖下去,咱们大人很快就能日进斗金发财致富啦!”
碧钏满眼欢喜与崇拜,这爽肤粉虽定价不低,但胜在气味甜馥,全身皆可涂抹,又可嫩肤止汗,很受达官贵人欢迎,在贵人圈里一传十十传百,反倒供不应求了。
祝子鸢笑道:“这也得多亏你找了家好妆铺,才能这么快就赚到银子。”
碧钏这小丫头倒是个机灵的,将爽肤粉交给了闺阁女子和勋贵妇人们青睐的胭脂铺子,让祝子鸢很快就赚了分成。
但祝子鸢并不是真想以此为副业敛财,她自觉无功不受禄,不想使用北轩王给她的月银,便想着自己挣些跑路费,等逃出北平后用以安家置业。
祝子鸢起身掂了掂今早碧钏捧回来的钱袋子,十分阔气地将挣来的一半银子分与紫珞碧钏。
紫珞连忙递回银两推拒道:“大人,奴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大人待我们如同家眷一般,真真是极好的,我们怎还敢拿赏银。”
祝子鸢笑得眉眼清清道:“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往后余生我都不会忘记两位好姐姐,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照顾,这些是你们应得的,若把我也当作家人,就不要见外。”
紫珞碧钏捧着赏银不解地两两对望,他们大人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很快要与她们分别了似的呢?
祝子鸢说完,满意地收起石桌上的铁鸱,这时西墙外头抛进来一枚石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正好掉在祝子鸢脚下的竹叶堆里。
“谁这么胆大,敢往王府里乱抛东西,还带着白绫,好生晦气。”碧钏看清石子,气鼓鼓骂了一声,弯腰就要去捡。
32.急雨
枯叶堆里的石子缠了一圈小白绫,祝子鸢眼睛一亮,在碧钏好奇捡起之前快手将那石子拾起,攥在手心。
“这石子看起来硬实,拿去磨我的铁鸱尖钩正好,今儿休沐,外头街道应该更为热闹,我想出府考察考察。”石子被祝子鸢藏入袖中,又想起还有樊河一带尚未考察,祝子鸢借口离府道。
见事必躬亲的祝子鸢连休沐都这般兢兢业业,紫珞二人也不再盯着那石子,为祝子鸢取来外袍。
发尾虽还半湿着,祝子鸢直接就披上道袍,随手束起长发离了府。
今日休沐,府上的卫队却是未少一人,无半分松懈,为防府中眼线窥探,祝子鸢雇了马车绕到樊河街岸才敢取出那石子。
那绫布是用于丧事的,祝子鸢一看便知道是阿昭扔进来的,只是她没想到阿昭那般胆大包天,知道她住在府中西院这处,竟敢往府里扔石子,用这法子变相给她传信。
祝子鸢解开缠捆在石子上的白绫,将白绫展开了来,只见绫布中间画了个扭扭曲曲的圆圈。
圆圈里头还歪歪斜斜画了三个小月牙,凑成了一个忸怩笑脸,看得祝子鸢忍俊不禁低笑了声。
她知道阿昭大字不识不会写字,只能画这符号告诉她万事已俱备。
祝子鸢将布条收好,将樊河考察了一番确定可以作为商业街后,闲步沿着樊河市街漫逛,却不知道身后有一道长影自她出府后,便一路缓缓跟随。
未走几步,天色渐渐阴沉,暗色四罩而下,西风带着潮湿之气暗卷拂面而来,祝子鸢抬头上看,日头早已被翻墨乌云重重掩盖,风雨欲来。
三月换季时节,方才还是午日暖阳高照,绿槐高柳成荫的,如今风向一转,竟有春潮带雨的趋势。
祝子鸢出门也未料到会变天,这天忽然就要下起雨来,马车又停在远处街头,祝子鸢只好左右探看,想找处茶馆避雨。
但樊河以散摊为主,并未有可驻足的商肆,祝子鸢为难寻觅间,天上已是雨落成线,弹起一地乱珠。
今日这头发算是白洗了,祝子鸢提起袖摆准备小跑回去街头马车停立之处,一回身却撞入了一袭绿缎锦袍中。
“三妹,我们又见面了。”暗哑的声音从上首响起。
那嗓音仿若受了烈烟熏损,加上锦袍沾染的缕缕微呛烟气,祝子鸢便知道了来者何人。
她猛地抬首,果然对上了祝耀祖那双阴冷的三白眼。
“怎么又是你,你怎会也在此?”
一见到执着青伞的祝耀祖,祝子鸢心中又涌起那股透骨酸心怪异感,就好像那是她曾经极为亲近却又让她大失所望的人一样。
但祝子鸢知道那不是属于她自己的感觉,掐着手心迫使自己保持面上镇静。
快步倒退出伞外,祝子鸢不悦道:“你跟踪我?”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祝子鸢难得出府,来得还是与襄河流向相反的西城樊河市街,就这么凑巧与祝耀祖碰上,祝子鸢全然不信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相会。
见祝子鸢宁可淋雨也不愿与他共撑同伞,祝耀祖眉头微微皱起。
珍珠大小的雨滴砸落在祝子鸢额上,顺着眉骨滑下,祝子鸢的长睫被雨水压得颤动不止,若不是那明眸带着愠火,看起来真像是在无声哭泣。
从前他的三妹啼哭可怜,祝耀祖才忍不住护下她,他本就见不得他的三妹哭的,一见祝子鸢被泪水打湿了面庞,便往前递伞,抬手就要帮祝子鸢擦去眼下雨水。
“三妹变聪明了。”
祝子鸢挥手打落祝耀祖的手,祝耀祖吃痛收回绑着药带的手。
“我确实派人在北轩王府附近蹲守等你出府,我好不容易与你骨肉团聚,你近在眼前,我怎能忍住与你两不相见呢?”祝耀祖放缓眉眼,言辞切切。
祝子鸢铿锵有力直道:“你要我说几遍,我不是祝三妹,与你毫无瓜葛。”
无论这个名为祝耀祖的男子是否与原身有血缘关系,是否真为原身兄长,她都必须矢口否认,尤其是在自己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祝耀祖往前递伞一步,祝子鸢就后退三步,看起来势要与他划分界限。
“你还在为两年前的事生气吗?那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可那一别,我便遍寻不到你了。”
祝耀祖带着失落的口吻道:“三妹真忍心要这般折磨我,连解释和好的机会都不给我?”
那样阴冷的眸子里竟浮出了半分凄楚,让祝子鸢忍不住思索,这人与原身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他与原身以前感情很好么?若非亲密无间,为何会让她听了后也这般酸楚。
雨水滑落入领,冷感使得祝子鸢微微一颤,让她瞬间清醒了起来,她好像被祝耀祖的话带着走了。
“你无须向我道歉,因为我不是你三妹,我也不知道两年前你和你的三妹发生了什么,一切皆与我无关。”祝子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干脆利落扭头就走。
“三妹难道不怕我向北轩王说出你藏着的事么?”见祝子鸢丝毫不动旧情,祝耀祖只得哑沉威胁道。
他知道她也许是真的完全失忆了,不然那件事她不可能全然忘记。
“你若想戴个污蔑命官的大不敬之罪,你尽管去告吧。”祝子鸢冷嗤,暗下蜷紧指头,面上却泰然自若丝毫不虚。
城街皆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祝子鸢脑海里都是少女断断续续清甜的声音,越来越稀碎。
“二哥,我会研墨了,你看,墨汁变均匀了!”
“三妹能一直当你的小书童,随你一起去那繁华京城吗?”
“二哥,你真的要弃我于不顾吗?”
“我好难过,原来你并没有把我当妹妹,你和那杨公一样!”,最后那声听似充满恨意的骂声化作一声闷雷,在祝子鸢耳边炸开。
雨珠落地成花,混着湿泥,将祝子鸢白靴翘头溅湿染污了一大块,祝子鸢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自己受了原身影响。
看着祝子鸢在雨中离去的执拗身影,祝耀祖伞柄攥得吱吱作响,随后提步跟了上去。
祝耀祖试图挽留道:“是不是女子,只要验了身便能知道,三妹想必也不想让北轩王知道你女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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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装的事吧,但我今日并非是来与你生隙的,我是来帮你离开王府,为你提供更好去处的,三妹往日不是想跟我一起去那繁华的帝都京城么?”
离开王府?祝子鸢白靴点地,止住了步伐。
见自己一语留停了祝子鸢,祝耀祖知道自己必是说到了祝子鸢心中所想,他知道他的三妹,以往最是奢望能与自己一同前去那繁华帝都,没想到她失忆了也如从前那般向往京城,自己掐断她美梦的那刻,她定是……伤心欲绝了。
祝耀祖将绿油纸伞往前斜倾替祝子鸢挡雨,任雨水打湿自己肩头继续道:“我知三妹在北轩王府女扮男装,勤恳为官,但三妹这般幸苦却只当个八品工正,还要冒着欺上瞒下的风险,三妹真的甘心留在北轩王府么?”
祝子鸢回身,表情凝肃道:“你为何会对我的事如此了解?”
“我有位老熟人名高奋,与三妹是同僚,我自然对三妹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也知道了一些事。”祝耀祖附首低声在祝子鸢耳畔道,将“一些事”三字嚼得格外清晰。
祝子鸢瞬间瞳孔紧缩,她抬头看着祝耀祖,秀眉紧蹙道:“高副工正他也知道我女……”
话一出口,祝子鸢才惊觉自己被祝耀祖套话了,慌乱中她竟承认了自己是女子之身。
祝子鸢咬唇止住话头。
祝耀祖眯起狭眸,看来他的三妹当真很怕自己女扮男装的事被戳破。
知道了祝子鸢的把柄,祝耀祖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道:“你若想知道更多的,便随我去个安静地慢慢详谈,二哥怕你淋雨受寒了。”
离春祭仅剩三日,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暴露身份,祝子鸢抓过方帕握紧道:“带路。”
祝耀祖唤了马车,将祝子鸢带到了西城有名的风雅之地,酒楼樊楼。
因着被雨淋湿,祝子鸢在厢房重新擦拭后,换了一身祝耀祖命奴仆冒雨买来的新衣袍,垂着湿发去了隔壁僻静雅间。
祝耀祖也换了新袍,与祝子鸢对坐。
“三妹两年前身高才到我这里,那时你……”
祝耀祖面露笑意比了比自己肩头,刚要道些家常话,就被祝子鸢打断了。
“有话明说吧。”
祝子鸢与他并无真兄妹之情,不想与他牵扯太多,开门见山道:“高副工正素来与我不和,他是否知道了我那事。”
“知道。”祝耀祖往祝子鸢前头酒盏里到了杯酒道:“但只要三妹不阻碍到我们的交易,我自然不会让他告发三妹,我也不想三妹暴露身份受罚。”
祝子鸢看着注入杯盏里头的酒,不知是何酒水,并未端盏就饮,只抬目道:“交易?”
祝耀祖先捻起酒盏饮酒,并不作答。
但他不说,祝子鸢未尝猜不到,与暗下渎职贪污的高奋做交易,无非是干那些工料改价的勾当,只是这祝耀祖到底什么来头,高奋怎会和他勾结在一起?还肯俯首听命于他?
“我给三妹带来的可是好酒,三妹不与我一同品鉴会后悔的。”祝耀祖用折扇点了点她的酒盏,似在邀约她与自己共同谋事。
33.酥肉
祝子鸢想知道高奋与祝耀祖暗下做何勾当,这酒她就得喝,她也不信祝耀祖敢对北轩王府的官吏做手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祝子鸢目光如炬道:“你方才说可以助我离开王府,为我提供更好去处,你凭何如此自信?”
祝耀祖讲起两年来的发家之路,“三妹当初离家出走后,原本要上京赶考的我没了……”
“没了心思。”祝耀祖顿了顿,将“盘缠”二字巧换成了别的道:“为了找寻三妹我弃考行商,但没有钱财支持我无计可施,我便到岭南行商,恰好鸿运当头寻得商机成了皇商。
我财力雄厚,在各地人脉广布,安置三妹根本不成问题,如今北境又正在筑造边防城墙,此项工程的物料正是由我采购,三妹不信的话派人前去探听一下就可确认我的身份。”
祝子鸢紧了紧手中的茶杯,祝耀祖为皇商,也就是说,他是朝廷的人,既是朝廷人马,便是站在北轩王的对立面。
而那北境筑城工程,不正是阿昭父亲前去受招修建的工程么?祝耀祖既然参与此项工程,定知里头暗事。
“不过这工程就算竣工完事,也无非让我多些钱财罢了,可我现在并不缺钱。”
祝耀祖挽起袖摆,为祝子鸢夹了块酥肉,叹了口气道:“我虽荣升皇商,但说白了,在官吏之中也不过是那不入流的低等商人罢了,入不得朝野,搬不上台面。
若三妹能和我共谋大事,也许我能带着三妹功成名就,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难道三妹没有过怕了穷日子么?没有钱财权力,很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己。”
就像当初为了那区区二十两盘缠,无权无势又不敢得罪杨绅的祝家只得把三妹卖了。
祝子鸢端杯入口,借助垂落的袍袖半掩神情,眸光复杂地端详着祝耀祖。
哪怕祝耀祖字字句句都像是发自肺腑地想让自己得以与他同享富贵,但祝子鸢仍不会轻信此人。
祝耀祖已是一身荣华富贵,此人却太过贪得无厌,远胜高奋等人,他野心太大,并不满足于荣华富贵,还妄图名利双拥。
可要知道,野心越大,往往越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祝子鸢深知祝耀祖今日来的目的,他想拉拢自己。她虽无心名利,也不想与这等贪婪的见血苍蝇为伍,但她见不得世上蠹虫作祟,害人利己,如今那被蠹坏的虫洞就暴露在自己面前,哪怕以后不关已事,她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王府里头的暗下营当,北境筑墙的月银贪污,归根到底,无一不是在吸食百姓的血肉。若能尽快清掉害蠹,百姓肩头重担便能轻松些许。
祝耀祖是朝廷的人,北轩王现在明面上与朝廷并未起冲突,自然不好对祝耀祖做些什么,但她可以。
祝子鸢悠悠放下酒盏,装作起了兴趣,思量许久后执起那描青白身的酒壶,主动为祝耀祖倒了一杯酒道:“二哥说的的确诱人,不瞒你说,我在北轩王府任职只是被逼无奈,可你也知道我上头那位权势滔天暴戾无常,让我不敢说出女身之事,我日夜惶恐不安如履薄冰,早就想离开北轩王府了,只愁没有机会,如今与二哥重逢,二哥也许……真能让我重获自由。”
祝子鸢带了点哀色,与祝耀祖那双狭长斜飞的眸子对视。
窗外的雨水落到窗檐之上,雨声完美地隔绝了外界一切躁声,也让二人的对话隐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中。
祝耀祖眼球颤动,她叫了他二哥,原来她没有失忆?!
他看着慧心巧舌的祝子鸢,那双清眸里满是灵性,心下又疑惑,两年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么多么?他的三妹性子大转,与往日判若两人,看起来全然不像当初那个怯懦胆小的祝三妹了,让他心生疑窦。
可祝子鸢这声二哥,以及最后那句希望他能带她飞出樊笼的祈盼,又全然将萦绕他心头的那份疑虑打破,让他迫切地想重拾当初那份情谊,寻回那个与他如影随形的少女,是以他并未再深究下去。
他有多久,没听过她叫他二哥了。
由祝子鸢那双纤长白手倒出来的美酒似乎更为醇香,祝耀祖品着杯中佳酿道:“带出府离开北平不难,但三妹就这样离府未免太可惜了,三妹难道不想在离开北轩王府前物尽其用,充分利用现有的一切为日后前程铺路么?”
祝耀祖阴眸深不见底,直接道出了心中计量,他放低声线道:“朝廷屡次想往北轩王身边插入暗探,皆未成事,我听闻北轩王甚为器重三妹,三妹近水楼台先得月,何不利用北轩王对你的信任,从中探得些军事要秘呢?这样离开王府后我可以为三妹引荐,三妹以此投诚朝廷,定能飞上高枝,你我皆能变成人中龙凤,不是更妙么?”
祝子鸢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抖,险些溅出酒沫,祝耀祖胆大包天,竟想让她背叛北轩王投诚朝廷,谋得高官厚爵。
外头的风越来越急,窗外榆树枝摇乱颤,泼进一阵湍急雨水。
狂风暴雨间,光线忽然黯淡了下来,樊楼的美婢持着火折子,倩步进了樊楼顶阁一排精美的雅间内,将雅厢壁灯点亮。
挂着梅花厢牌的雅间里,一名美婢拨了拨灯芯,点亮壁灯之后退出了祝子鸢所在的厢房,随后趁着无人注意,悄身进了隔壁空无一客的竹牌雅间内。
轻声合上厢门,取下挂在隔在两个雅间中间薄墙上的壁灯,露出一点空隙,伏耳继续窃听二人的对话。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功成名就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成的,更何况二哥让我做的可是斩龙之事,一旦被发现,我就会被挫骨扬灰,二哥已经让我失望一次了,这次我该如何信你?”
祝子鸢通过祝耀祖一开始找上她时说的那番悔过之言,推测祝耀祖对原身曾做了问心有愧的事,试着利用这点引诱祝耀祖给她“补偿”。
祝耀祖眼中的烛光明暗不定,想起往日那件惭秽之事,他心下动摇了起来,他三妹现在定是还恨着他,先前才一直将他视作路人,不愿与他相认。
沉吟片刻,祝耀祖摇着金铃唤来一名仆从,让他取来一份羊皮簿册。
祝子鸢见仆从很快取来簿册,疑惑道:“这酒楼难道是你的?”
进樊楼时,祝子鸢发现这座酒楼装饰华美,食客众多,盛上的菜肴也丝毫不输王府佳肴,可见祝耀祖的确“家大业大”,财力非同一般。
“尺山寸水罢了,三妹打开卷轴便知道了。”
祝子鸢接过簿册徐徐翻开,微微一惊。
这份卷轴里,里头详细记载了天阙国各地归他经营的商脉情况,其中一页记录着隶属北轩王下面的,与他暗通往来的部分商吏交易记录,末尾有高奋陈燕以及其他朝廷官员的落笔签字和指印,其他部分则是他在其他藩地的暗商。
略览了一部分,祝子鸢发现皇商与朝廷官吏官商勾结,北境筑城的工匠的月银果真是被这些奸商昏官给私吞了。
祝耀祖并未让祝子鸢浏览过多,他起身撕下高奋手印那页举在祝子鸢面前道:“北平经济富足,一条商脉顶外头十条,若我言而无信,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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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将这页交给北轩王他便能端掉我一部分商脉,让我在北平举步维艰,三妹该如何考量总该明了了吧?”
祝子鸢眼神动了动,没想过祝耀祖为了拉拢她翻身成为高官,竟不惜选择出卖高奋等人来换她入伍,可见他在自己身上下了场怎样的赌注。
不管怎样,她本愁着抓不到高奋的罪证,有了这证据,不仅能除掉工正所贪吏,还能顺藤摸瓜一窝端掉北平害虫,而只要北轩王严查下去,祝耀祖定拿不到北境筑城这部分工料,朝廷筑城工程必会因此受限,总会有人会注意到里面的猫腻。
“不过你可知道这里头压榨的可都是百姓的骨血。”祝子鸢冷语有些冰人。
祝耀祖指了指放到了祝子鸢眼前的酥肉道:“将本图利本就是商贾的天性,有‘酥肉’当前,哪有不吃的道理?三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会慢慢懂的。”
“好,我答应你。”祝子鸢想带走这证据,总得假意答应与祝耀祖联手,她扫手拿过那页册纸。
祝耀祖任祝子鸢拿走,他知道自己不该随意将商册给祝子鸢当把柄,但他更加清楚现下的三妹不是可以随意任人摆布的人,唯有这样,才可以让她再次信任自己。
他知道祝子鸢女扮男装之事,祝子鸢现下也掌握了他在北平的商脉,等于他们都有双方把柄在手,互相拿捏。
“再过三日便是春祭,这段时间百官繁忙,也许是个好时机,三妹可要好好把握住,若能找到,再好不过了。”祝耀祖温馨提醒祝子鸢。
“我尽力。”祝子鸢攥紧手中的名贵簿纸。
见自己“成功”说服了祝子鸢,祝耀祖从怀里取出一方陈旧的青木锦盒,打开脱漆的小锁扣,从里头取出一柄梅花木簪。
祝耀祖隐起后来因为抽旱烟导致的一嘴尖牙,微笑道:“你十六岁生辰正好在你离家那日之后,我本已备好了你的及笄礼,你却离开了,如今重逢,你虽早过了及笄之年,二哥还是希望你能收下我亲手雕刻的木簪。”
暴雨来得急,也退得快,街外湿湿嗒嗒,却已没了雨花。
祝子鸢接过那梅花簪,心里莫名苦涩难耐,她迅速将簪子收入袖中起身道:“雨停了,我该回去了,不能让人生疑。”
祝耀祖送祝子鸢出了樊楼。
上马车前,祝子鸢忽然回头盯着祝耀祖道:“两年前的事,二哥当真后悔了么?”
原身故去,祝子鸢才得以借着这个躯壳重活,而两年前的事对原身来说似乎刻骨铭心,临走前她询问了祝耀祖,想为原身求得一个答案。
“二哥日日夜夜,无不在后悔中度过。”
祝耀祖眼神闪动了一下道:“只要三妹能拿到有用的要秘,等有了权势,我定能好好护着三妹,与三妹共享天伦之乐。”
“知道了。”
祝子鸢懂了,她转过身掀帘进了马车,未曾与祝耀祖告别。
她曾经听过一则寓言①,狡猾的猴子骗猫去取炉火里的烤栗,猫烧焦了毛发,栗子最后却被猴子吃了。一个真心想护着妹妹的人,怎会留自己的妹妹孤身一人在狼穴虎窝里做那火中取栗的事呢?祝耀祖不过是想利用她罢了。
是夜琉璃阁,一名身姿曼妙的婢女走入阁内,脸上的雀斑已经被脂粉遮盖。
一入阁内,原本低眉俯首的女婢跪地,眼里伪装的卑弱荡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精锐狠厉的眼神。
“王爷,您让金翎探查的事情已经查清了。”金翎顿了一下道:“另外,还发现了些别的。”
34.不亲
春雨过境,乌蓝的深色天际还残留着散絮黑云,夜晚并未完全到来,整个天幕却已是暗沉无光。
外界早已沦陷黑暗,琉璃阁内因灯盏长明,丝毫未受外头风雨影响。
萧无衍手里握着一卷书卷,正双手交叠斜靠在窗台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满地被暴雨打落的碧绿槐叶,并未回首。
金翎跪在萧无衍前方,取下发簪微微一旋,露出簪柄里面藏着的秘笺,端簪奉上暗卫书写的纸条。
萧无衍放下书卷,接过与小指齐宽的纸条,两指并拢夹着纸身,将卷起的小条徐徐展开。
纸条上书了祝耀祖家世以及白屋起家成为荣显皇商之事,末尾又寥寥附上了几行小字:“祝三妹出身平村,因家贫被卖给江家作等朗妹,江父亡后又被其邻家祝家收作养女。天阙元光与南村土绅杨公定亲,因拒不下嫁离家出逃至北平后迷路青城山,被白云观收留修道,后于王府就职工正。”
萧无衍指缝微微一松,卷曲的小纸条又自行收卷成筒,道:“原来子鸢当真与那朝廷皇商关系匪浅呢。”
金翎又细报了其他暗卫汇报的其他细节,萧无衍轻掀眼皮道:“子鸢的身世明明简单无奇,不曾入学又未有良亲教授,可她却涉略广泛,深谙商治之道,这当真出人意表。”
“祝三妹与其养家二子祝耀祖感情笃厚,祝耀祖是乡试解元,颇有学识,祝三妹未及笄前又充当祝耀祖的书童,常与其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许是他所教。”金翎猜想道。
“感情笃厚,朝夕相处?”萧无衍眸里的烛光渐灼,飘摇不定。
萧无衍将茧纸揉进掌心,道:“方才你说查到别的事是什么?”
金翎敏锐地捕捉到琉璃阁外长廊那常人无法听到的步响,并未立马回报。
萧无衍睨了一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槐枝道:“是江策,继续说罢。”
阁外起了风,微微转冷。
“今日午后,祝工正独自出府前往樊河一带,与祝耀祖在河街相遇,二人因旧事小吵一番后同往樊楼。”
金翎任由长发随风轻扬,继续禀报:“我借助樊楼暗桩潜入樊楼,发现祝工正与祝耀祖二人重修旧好,祝工正向祝耀祖倾诉不愿为王爷所用,愿与他一同联手,窃取府中机密,投诚朝廷同登青云。”
槐树枝头积蓄的雨水,哗然倾泻而下,劈啦溅起无数水花,琉璃阁内静如死水,唯有那被攥在萧无衍手心的笺条,因被团揉发出了清晰细响。
“详述他们说话的内容。”
金翎听着那错乱的咔吱之声,有些吃惊地抬眸看了一眼那颀长的暗影,随后又低下头道:“祝耀祖作为皇商现接管北境城防工料采购,城中有暗商与之勾结,其中有高奋陈燕等工吏。”
“祝耀祖与祝工正往日似乎有龃龉,为了重得祝工正信任,将他一部分北平暗商交易记录交与祝工正。”
“子鸢明知祝耀祖做的是何肮脏勾当,却还是与他联手了……”
“听对话是如此。”金翎如实回答。
萧无衍眼里暗色汹涌,冷嗤道:“还当真是情深似水。”
祝子鸢与祝耀祖多年未见,不过是一面重逢,便能叫她分不清是非,不愧是朝夕相处出来的笃厚感情。
而他在她眼里则是什么?权势滔天暴戾无常的反王么?
江策逗着怀中抱着的一只毛色纤尘不染,雪白如霜的狸奴,抬步刚要进入琉璃阁,听到金翎平静无澜禀报的内容,长靴顿在门槛之外。
“还有,祝工正近来还与那日襄河城岸卖身契的孤女来往甚密,青城山的眼线还回报那孤女昨日到过白云观中,请蓬丘子三位道长前往山下为其亡父作幽醮,时间是春祭前夜。”
“子鸢不仅好意为孤女推荐道长,圆孤女葬父之愿,还选了个有趣的日子。”萧无衍无声冷笑道:“春祭前夜,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外头已渐渐入夜,烛火更为明盛,在萧无衍蓝袍身后投落下一道极长的暗影,更加幽深了几分。
江策压下心头的震惊,也无心逗那形态可爱的狸奴,蹙眉快步进入阁内道:“祝工正竟想背叛王爷?”
萧无衍并未出声,而是将皱得不成样子的秘笺置于火舌之上,烧得一干二净。
他转身走向江策,目光幽晦地看着那只悠然摇尾,宛如白玉狻猊的狸奴,伸手向着狸奴后颈摸去。
然而萧无衍的手未及猫颈,原本半眯着猫眼,昏昏欲睡的狸奴忽地铜眼竖缩,浑身白毛惊直立起,尖爪毕现扬爪一挥,嘶拉一声,萧无衍的袖袍被撕碎,手背落下了几道口子,渗血成痕。
狸奴躁动不安地从江策怀里挣扎,因其灵敏异常,江策禁箍不住,只得任由它一跃跳出窗外。
江策看着窜进矮丛,不见了踪迹的狸奴道:“策养了这尺玉三天,它一直乖巧亲人,也不知今儿怎得发了性子,也许是因为与王爷不熟才会这样。”
萧无衍放下袖袍,眸色黑沉了几度道:“它的确不亲本王。像这等不听话的猫儿,你说本王该拿它如何是好?”
江策沉目道:“那就另寻一只。若祝工正不能为您所用,理应斩草除根,最为稳妥,此事可需要策命人好生处理?”
萧无衍的睫羽轻覆而下,投落一层暗翳,声音冷至低谷道:“此事,我亲手解决。”
暴雨过后,夜空黑不见月,没有半点星光。
夜幕笼罩而下的马厩之内,早已换了一身劲装的祝子鸢手心抓握着一束肥草,抚摸着盗骊,喂其半饱。
等盗骊略微消食后,祝子鸢将盗骊牵至演武场,踏镫上马牵动马绳,微踢马腹,迎着湿冷夜风策马起跑。
下过雨的跑场积蓄了不少水洼,盗骊马步生风水花飞溅,马上之人黑衫轻薄衣袂飘飘,身影皎正令人忍不住驻足观看。
贺沧孟意二人生怕又发生上回盗骊暴起之事,架着马套子站在场边观望。
贺沧看着策马奔腾的祝子鸢,摇头轻啧:“这祝工正真是个不怕死的,上次都发生那么吓人的事了,今儿王爷不在这里她还敢只身一人来兵营练马,也不怕盗骊又闹性子。”
孟意也附言道:“是啊,换做别的官吏只怕早就吓尿了,原以为他弱不胜衣,没想到一身是胆啊。”
二人赏谈之间,贺沧的话宛如开过光,随着一声马鸣高吭,盗骊竟又故技重施,起蹄高嘶。
“不是吧!”贺沧高吼一声。
贺沧二人抡起马套子,速速朝着暴起的盗骊跑去,准备前去制服这匹戾马,未跑几步便听到祝子鸢坚定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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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不用过来!”。
二人皆是怔怔地止住了步伐。
这回祝子鸢有了前车之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跑场光焰殷殷,祝子鸢全神专注,菱唇紧闭,学着上回萧无衍压制盗骊的方式,夹紧马腹,施力扯偏马头,勒停了盗骊。
贺沧揉揉虎目,发现祝子鸢真靠着那副纤瘦身板独自制服了盗骊,忍不住丢下马套双手拍掌大呼:“好!”
孟意也赞道:“得失在人,祝工正下了功夫,功到自然成啊。”
孟意说毕,听得身后传来声轻嗤,“难怪她那么卖力学骑马。”
那声音音质独特,音色幽幽让人捉摸不透里头情绪,地面有道长影缓缓逼近他们。
孟意回首顺着影子方向望去,只见北轩王穿着往日那身黑金刺绣劲装,皮束封腰,暗绿下摆迎着火光,踏着冷风而来。
贺沧也回过头,见是北轩王,与孟意二人一同行礼后咋咋呼呼道:“那可不,学了马,才能跑得快啊。”
“跑得快。”萧无衍声线低沉,幽幽嚼着这三个字。
孟意与北轩王仅有一步之遥,他总觉得今夜王爷周身像是笼了层轻霜,冻人得很。
直觉告诉他,今夜王爷心情并不美妙,于是微挪脚步,往贺沧那头靠了靠,顺道杵了下贺沧胳膊,让他话少点。
祝子鸢此刻已经翻身下马,她注意力都在盗骊身上,并未多加注意身后之事。
“子鸢好能耐。”萧无衍的声音在祝子鸢身后响起。
手中缰绳一紧,祝子鸢回身面向萧无衍行礼。
今夜北轩王玄袍玉冠,袖口滚金,手中拿着一筒青竹为身的信筒,眉目低敛,少了些冶丽之色,多了几分冷俊之气。
“这关外之马实难驯服,心向原野,一出了笼就总想着逃向他方。”萧无衍步步走近祝子鸢,讳莫如深道。
“子鸢因盗骊负了伤,难道不会心有芥蒂?为何还要继续以此马练习马术?”
祝子鸢今日驯服了盗骊,心情大好,并未发觉北轩王眼里那缕本就不易察觉的冷沉暗色,笑道:“万物都生性自由,向来不爱被人以绳镣羁束,所以我能理解盗骊,我既然选了盗骊,便要有始有终,尽力驾驭这匹不可多得的好马。”
“有始有终,尽力驾驭么?”萧无衍看着摇头昂首的盗骊,唇线低压道:“本王原本以为盗骊既然本性恶劣,不肯俯首帖耳听命于人,那便换了子鸢……的马。”
换马而不是换人,萧无衍慢慢吐出后面二字,这才叫人不至于生了误会。
祝子鸢回身顺抚马头,盗骊轻轻嗤气,她缓言道:“我听闻好的马儿多有个性,盗骊脾气虽烈了些,但跑起来轻快如风,况且今日盗骊也比上次温顺了些,我相信等我与它再熟络熟络,它定会诚心为我所驭。”
看着此刻像是真的收了性的温顺盗骊,萧无衍的目光停在祝子鸢挂在唇际边的那缕清然灿烂的笑意,眼里快要漫出来的晦暗缓缓褪去了些。
他半是讥讽笑道:“那本王再给它个机会。”
萧无衍挨着祝子鸢并立在马侧,眼角余光徐徐顺着祝子鸢清绝的侧脸往上挪。
他记得那日,祝耀祖特意俯身侧首似是在查看祝子鸢耳侧,他是在确认什么?
35.朱砂痣
当目光不经意扫视到祝子鸢耳根之后那一点艳红,萧无衍微微挑眉。
那是一颗宛如朱砂,娇艳欲滴的小红痣,与祝子鸢清如止水的双眸形成鲜明反差,像是神□□心独造的点睛之作。
萧无衍微微侧身抬起指尖,止不住想碰碰那颗独特的小红痣。
萦绕鼻尖的月麟香气越来越盛,祝子鸢抬头发觉北轩王正专注地盯着自己耳后。
想起祝耀祖说的自己那独一无二的耳后红痣,祝子鸢莫名有些慌乱地偏了身。
然而萧无衍早就将那朱砂痣看得一清二楚,他虚点向祝子鸢的耳后道:“子鸢这颗痣好生特别,藏于耳后,不细看的话还真注意不到。”
巧妙地避过了萧无衍的注视,祝子鸢敷衍道:“这痣长得太过偏僻,我自己倒不曾发觉。”
她低着头,视线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萧无衍垂着的另一只手,那筋骨嶙峋的手背上有着三道凝着红血痂,十分明显的新鲜爪痕。
祝子鸢知道自己不该多加过问,但看那形状像是野兽抓挠出来的,终是出口关心道:“王爷的手背是被什么挠了么?”
见祝子鸢皱着两道清秀的平眉,难得看到她对自己这般关心的萧无衍盯着祝子鸢缓缓道:“方才来的时候,一只不亲我的猫儿抓的。”
“是野猫么?王爷可有好生清理伤口,有上过药吗?”
“家猫。”萧无衍抬起手背道:“不过是一点抓痕罢了,本王还不至于娇贵成那般。”
那就是没有处理了……
祝子鸢瞅着那爪痕,语气十足认真道:“也不知抓伤王爷的那只猫干不干净,总要好好处理才是,否则被猫抓伤了感染入体,得了憋咬病①可是会威胁性命的。”
“哦?我只听过被疯犬咬过才会得憋咬症,想不到被猫儿抓伤也有这种隐患?”萧无衍看着祝子鸢严肃较真的表情,有种想把那拢起的长眉抚平的冲动。
兵营虽有军医,但萧无衍却长手往前伸到祝子鸢面前问道:“本王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子鸢可知道如何处理这伤口?”
祝子鸢弯指支唇看着那未深至见骨的爪痕,想着既是家猫又是刚被抓过不久,现在赶尽处理清理一番应该也无甚大碍。
祝子鸢与北轩王回了军帐中坐着,列了几项清单后等孟意取来。孟意三脚两步,很快拿来了皂荚水、小瓶烈酒等物。
军营里无矮凳,祝子鸢便撩袍半跪在萧无衍面前,握住萧无衍的四指,将他的手牵至面前,下方放着小银盆。
“可能会有点痛。”祝子鸢也是第一次替人处理伤口,持着木镊子有些紧张道。
“子鸢放心处理就是,比起真刀真剑砍出来的血口子,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萧无衍坐在鹿骨椅上,撑着下颌启唇道。
他丝毫不将这点细痕放在眼里,只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想看祝子鸢帮他处理伤口。
两手交握,掌肤紧贴着,萧无衍能感受到抓握自己手指的那双巧手带了层薄茧,尤以食中指为甚。
祝子鸢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茧慢慢传入萧无衍的四指里头,驱散了夜气带来的寒意。
他那般身手的人也受过刀伤么?祝子鸢挥散了脑海里的疑惑,用木镊一点点剔除血疤,将里头的淤血挤出,用皂荚水反复冲洗后再以清水洗净伤口。
最后祝子鸢打开烈酒木盖温声道:“最后用烈酒消毒会十分烧灼,王爷且……忍忍。”
烈酒顺着伤口蜿蜒而下,穿过萧无衍略白的劲指指缝,缓缓流注成线,滴滴答答流入银盆。
祝子鸢打量着萧无衍,生怕弄疼了他。
可北轩王只是眼皮动了动,眉头未有半分弯皱,仿佛淋过手背的不是烈酒,只是普通清水。
萧无衍看着祝子鸢长睫微颤,专注细谨的模样,眸里仿佛有幽火跳动,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子鸢觉得,本王是一个怎样的人?”萧无衍忽然开口,声音包裹着冷意,他的长睫半掩而下,遮盖了眸子里头的幽深晦涩。
“王爷贤德,北平才得以民生安泰。”祝子鸢道。
这话祝子鸢是发自肺腑说出的,这几日她考察京师,发现北轩王确实善体下情,并未以旧时条框约束北平百姓。
祝子鸢从袖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着的琉璃药瓶,用食指勾了药一点点轻轻涂抹在爪痕上,随后长呼一口气,绽着梨涡笑道:“这样就不会留疤了!”
她眉眼一弯,柔软温和,里头仿佛收尽了万千温柔,萧无衍此刻反而微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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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眉梢。
祝子鸢这番反倒让他有些辨别不清了。
她对自己的这份关心,到底几分为真,几分是假。
孟意津津有味地观看祝子鸢清疮,见祝子鸢处理完毕,便和贺沧一同将烈酒等物拿了出去。
“子鸢的腰伤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但也不易动劳太过,今夜还是由轻辇载你回去吧。”萧无衍特地吩咐道,而后起身向外。
掀帘走出前,他忽然侧过头,凤眸微眯道:“子鸢,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垂手送萧无衍出军帐的祝子鸢有些不明所以,云里雾里猜想一番后,猜测北轩王许是指制作火器一事。
这事,她只怕要让他失望了。
祝子鸢回身想在圈椅上休息一下,按摩活络一下小腿,还未落座忽然发现圈椅上放着一卷青绿的竹筒,是今夜北轩王前来军营带过来的信筒,想是北轩王忘记拿走了。
从圈椅拿起那卷竹筒,旋转竹筒,直至发现筒身一处用着圆劲方圆的小篆刻着的五军营三字后,祝子鸢才停止了转动。
五军营是北轩王的精锐之师,这里面装的必是军事要秘。
那竖立的短短三字代表的意义非同小可,让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青竹筒瞬间如重千钧,里头放着的,也许是可以改变整个天阙国形势的军秘。
西风转冷,掠过帐帘,卷进了夜晚升起的沆瀣之气,吹得帐内十五连盏落地铜灯灯影摇晃。
祝子鸢忽然想起樊楼祝耀祖那些诱惑言语,她若是真拿到军秘,也许真能得到朝廷庇护,出了北平后也不怕后续北轩王会有派兵追究。
可这样,真是她所想的么?
祝子鸢手指颤悸了下,覆上了那筒盖,微微一旋,竹盖便被旋开,露出竹筒里面看不清文字的长卷。
冷风荡起帐帘,露出帐内一角,金缕红幔飘飘荡荡间,只见得帐中之人手执青竹信筒沉吟片刻,终是打开了那个筒盖。
萧无衍一身墨衣劲服,身影完美地隐于无边夜色中,一双微挑凤眸此刻薄凉如水,淬满冷意,睫毛暗影深深投落在眸下,漆黑如泼墨。
他抬起被抓伤的左手,对着那黑幕红帐里露出的身影,五指缓缓抓握成拳,将那抹纤挑的身影一点点吞噬入掌。
36.逃跑
轿夫很快抬着轻轿待命帐外,祝子鸢临走前并未将那信筒带回去,北轩王的王帐周围有士兵看守,自是无人敢随意进入帐中,不待多时北轩王应该也会命人前来取回,祝子鸢便放心地撩帘进轿。
回到幽竹居后,祝子鸢并未洗沐歇息,她细细整理并写了份商业街完整工案,还加了一些经营管理的建议以用来维持正常管理秩序。
放下工折,祝子鸢搭手伸腰时无意瞥见了桌旁那两瓶琉璃瓷瓶。
她记得此物甚是贵重,因此不敢多加浪费,那里头的药确实是灵丹妙药卓有成效,要不是北轩王赐了此物,她还得腰痛几日,哪能这么快就可以出街考察和练习马术。
北轩王在某些方面,还是十分……细心温柔的?
思及此,她重新提笔,涂涂画画,画了好几张钟表和手摇风扇等物的详细零件图,又设计了一张以密码解锁的,构造更为繁琐却也更为保密的“保险箱”。
将几张设计图叠好后放入信封,祝子鸢觉得心中舒坦了许多,虽然她是被迫就职王府,但北轩王既以山珍佳肴款待了她,又教会了她御马御下的本事,对她并不算差。尽管她不能如北轩王的愿为他构思火器,但设计些能实用之物回报给他还是可以的。
祝子鸢向来不爱亏欠别人什么。
龙鳞竹丛又吐出了几株鹅黄竹芽,竹枝之上莺啼百啭,转眼便到了春祭前日。
春风十里北平安宁如初,又旦逢良辰,诸事事宜,京师的百姓们喜乐融融,百姓虽无法前去祭坛参与祭祀,却会以太阳糕为祭物进行祭拜。
太阳糕以江米制作,五枚一层,上印着金乌圆光,糕点上面驮着一只面团捏制而成的小鸡,绕街遍巷售卖不绝。
紫珞跟热闹也买了一叠太阳糕,祝子鸢特地还让碧钏买了一瓶桃花酿,春祭前得以休沐一日的祝子鸢与紫珞碧钏二人团团围坐在小石桌旁,品着小酒,一口一个太阳糕。
“紫珞,明日你将此物交予王爷的亲卫,就说是我献给王爷的。”祝子鸢将昨日封好的黄皮信封交予紫珞道。
紫珞接过信疑惑不解道:“用信封递呈的不都是重要之事么?大人为何不亲自交予王爷呢?”
祝子鸢正欲抬起手中杯盏,听紫珞这么问她捏了捏杯身道:“明日后,我有些急事要处理,应该不回来了。”
紫珞点点头并没有怀疑什么,将那信封放入怀中小心翼翼保管着。
祝子鸢端起酒盏对着紫珞碧钏二人致礼道:“明日春祭,你们二人无须帮忙筹备祭典,王府既给你们放了假,喝完酒你们就回家探亲吧。”
紫珞见祝子鸢敬酒,有些慌乱地也赶紧低低端起酒杯道:“奴的家人都已经去世了,没什么亲可探了,倒是大人明日要参加祭典,祭服穿戴繁琐,肯定需要奴婢们帮忙的,奴得留下来帮大人打理这些。”
祝子鸢心虚地尬笑了几声,将那酒水吞饮入喉,心道今晚她就要远走高飞了。
“紫珞姐姐哪里是孤家寡人,姐姐的父母去世前不是早已为姐姐说了门亲事吗?姐姐可以去找你的郎君呀!”碧钏喝得小脸通红,口不择言道。
祝子鸢笑道:“紫珞原来已订了亲么?”
“是呀,王府对下人的身契管束宽松,只要家人凑够赎金,便可重新为其赎身转为良籍,就是赎金不低。紫珞姐姐的未婚夫郎家境也十分清贫,为了给她赎身,一人连做好几份苦工攒钱呢,不过加上上次祝大人给的那些银子,紫珞姐姐应该很快就能出府嫁做人妻啦。”
碧钏一股脑地就将紫珞的亲事倒了出来,紫珞抿着酒腼腆地笑着,面上带了几分带着幸福的羞赧之色,看起来十分中意那位郎君。
祝子鸢真心希望碧钏紫珞能过上安乐无虞的日子,想将私下赚到的钱再分与二人,但二人皆是一口回绝,坚决不收。
紫珞推拒道:“阿哥在北境那边筑墙,每月都有月银与我的一同相凑,赎身之事很快就可以实现了,大人怎能一直将自己的积蓄赏赐给我们呢,要不是上次大人给了那笔,阿哥还得等到完工才能领到全部工银呢。”
“北境筑墙?”祝子鸢眉头一皱,心下忧虑渐生,北境筑墙工事饿死了不少工匠,不用想也能知道紫珞的未婚夫郎在北境定是备尝艰苦的。
紫珞知道祝子鸢是关心自己,心下动然道:“前日阿哥托人来说他很快就可以攒够银钱回来,大人不必为我赎身之事担忧。”
听紫珞这般说,祝子鸢才微微放下心,既然紫珞的未婚夫郎近日传了信息回来,应该是暂时无虞,早日攒够银钱辞了那工活也好。
碧钏嘿嘿傻乐道:“等紫珞姐姐大婚之日,我要去为姐姐伴嫁,讨个好福气。”
紫珞轻捏碧钏软弹的小圆腮,害羞道:“婚事还未办,你这小妮子瞎说什么臊话呢。”
竹叶青翠,春风满庭,见着眼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调笑打闹,祝子鸢心情欢畅无比。
但愿今夜过后,一切美好如初。
祝子鸢声音清亮,端盏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祝我们来日皆是欢愉胜意,万事可期,来,干杯!”
举杯对碰,酒水清清,满载着三人对前景道不尽的期许。
-
子时时分,明月落在竹梢之上,五轮滴漏流沙已尽,幽竹居外响起更夫打锣的笃笃梆声,将北轩王的赏赐尽皆留在阁内,祝子鸢只带了铁鸱等物,藏于袖中。
如先前祝子鸢预想,子时过后,府中大半侍卫被调往东郊祭坛待命,雕刻了文禽武兽的王轿也已抬出府邸,确认北轩王出府后,祝子鸢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长春殿外。
长春殿灯火幽幽,殿内似乎只点了几盏暗灯,祝子鸢扫了一眼那六尺白玉台,那玉阶越是净若无尘,越让她觉得冷意清清。
步至先前踩好点位的一株红梅树下,祝子鸢拿出铁鸱,将手中铁鸱旋圈抛出,铁鸱勾锋长利,一下就深嵌入墙。
拉试铁鸱绑着的麻绳,确定铁鸱足以稳稳承载她的体重后,祝子鸢挽起袖摆,手抓绳索,十方步鞋蹬着石墙,一点点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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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墙头,随后将麻绳抛到外墙,顺着绳索跳下墙头。
双鞋落地,拍了拍衣摆沾上的墙灰,祝子鸢有种南柯一梦的错觉,仿佛这些日子以来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些名利是非,也都随着尘埃落了地。
接下来,只要前去十三里巷与阿昭汇合即可。
然而未转过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马鼻嗤气声,祝子鸢心头一跳,猛然回头。
一见到狭长巷口那匹赤色高马以及马上那一抹妖冶的红色,祝子鸢瞳孔骤然一缩,脑海咯噔一声,只跳出了两个字:完了。
“夜黑风高的,子鸢可要到哪里去?”
皎白月色之下,那比红梅来得妖冶的赭红长袍沿着马服顺垂而下,没有一丝褶皱起伏,艳丽红衣衬得萧无衍面容似雪,他唇侧带着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背着月光俯瞰着祝子鸢。
那双凤眸无波无澜,没有了往日的笑意,仿如黑夜里来夺人性命的魑魅魍魉。
“王爷不是已经……去了东郊么?”祝子鸢杏眼放大,讷讷道,只觉得浑身僵硬,立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并未去东郊,是不是叫你失望了?”
萧无衍翻身下马,一身红衣潋滟,一步步朝着祝子鸢走去,“子鸢还特意调查了本王的行程,看来子鸢一开始就打算逃离本王了。”
周遭寂如死水,那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一声逐渐放大,萧无衍朝着祝子鸢逼近,让她心如乱麻,理不清半缕思绪出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夜逃了出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萧无衍缓步走到祝子鸢前面,嗤笑一声道:“子鸢为何不回答本王呢?是因为祝耀祖的缘故,才让你做了这般选择么?”
祝耀祖……祝子鸢瞳孔震烁,对了,那日樊河城岸,北轩王看到了她与祝耀祖纠缠,北轩王心细如发,他怎会不调查一番,是她以为澄清误会就可以涣然冰释,反倒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细节。
他既知道了她要逃跑,就是知晓了他的计划,那阿昭师父那头境况如何,是否已经也被逮到了,那他们……
一想到师父那头会出现最坏的结果,祝子鸢身子不自觉颤抖了起来,万念俱灰。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见祝子鸢并未辩驳,萧无衍周遭的寒意更甚,难怪她那般努力学习马术,原来是为了逃离王府投奔祝耀祖,他无声冷笑道:“我教子鸢骑马,子鸢却用来逃跑,可叫本王好生心寒啊。”
他原以为像祝子鸢这样明净如镜的道长可以分辨清浊,没想到她为了与祝耀祖重修旧好,和其他愚不可及的人一样选择背弃他,与那群“伥鬼”沆瀣一气。
他以为她不是寻常女子,也给过她机会了,可祝子鸢到底是让他失望了。
冷风过巷,发出漏咽呜鸣,半树探入高墙的红梅花瓣簌簌凋落,萧无衍眼里的杀意招摇。
一个不能为自己所用,确实就该彻底销毁,他不想让祝子鸢为他人所用。
“子鸢应该知道背叛本王是何下场吧?”
37.眼泪
“子鸢应该知道背叛本王是何下场吧。”
背叛?祝子鸢眼里满是惊恐错愕,她并没有背叛他,为何他会这么说?
可情势根本就来不及让祝子鸢想太多,当她惊愕抬头对上萧无衍那双薄凉凤目时,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日长春殿外,北轩王挥刀时眼里腾腾燃起的冷冽杀意。
祝子鸢如见前来夺命的恶鬼罗刹般通体发凉,冷汗浸透了胸带,一股凉意直窜天灵盖,让她觉得浑身冰冷。
脑中嗡嗡作响,只剩一个念头在疯狂驱策她:她得跑,得逃离他,不然她会死在这里。
萧无衍的手渐渐升起,未及祝子鸢喉间的时候,祝子鸢忽地拔下发簪咬牙往前一划。
簪尖划破风声,咻的一声落了空,但祝子鸢本就没打算真的伤害萧无衍,她知道萧无衍反应敏捷过人,自己定是伤不到他,这样做只是想让他为她让出一条可逃的生路。
萧无衍出于本能身子后仰,躲过了那拙劣一击,祝子鸢瞅准时机借着萧无衍侧身露出的狭缝,往前纵步一跃,飞奔跑向巷口。
她知道北轩王想杀她就不会放过她,即便知道北轩王武功高强,自己难以逃出生天,她也要奋力一搏,只有逃出去她才有机会知道师父和阿昭他们的情况。
她不想死在这里!
萧无衍微微一滞,显然也没想到向来温善的祝子鸢,会这般发起狠劲率先动手。
看来她是真想杀了他。
萧无衍只觉得心中无名生起一股愠火,无论他如何礼待祝子鸢,祝子鸢还是与他异常疏远,并非自愿地为他所用,而她仅仅只是与祝耀祖重逢一面,便不惜一切也要投奔祝耀祖,一个为他所不屑的虫豸。
当真愚蠢至极。
未跑两步,巷口盗骊发出一声嘶鸣,祝子鸢肩上猛然一沉,有五指如鹰爪般扣入她的肩膀,力道之凶猛,让祝子鸢未来得及有所反应,整个人便被那狠劲带着向后,被掀了回去。
身形还未稳住,前肩吃痛,她整身被往后一推,身体重重磕在那粗砺土夯墙上。
“嘶——”
祝子鸢捂着肩头,刚要挣扎而起,双手手腕被交叠抓住,钳制着高举过头。
“子鸢没学过武,不知道被人抓住肩膀后扯的时候,最好的应对法子是顺势曲肘,往后击退身后之人,不然便会落入现在这个境界。”
祝子鸢听着那不带任何温度的话语,手微微颤抖着,抬头只见北轩王灼眼迫人,他一手就完全将她双手手腕抓握住,另一只手紧随其后扼在她脖颈之上。
他眼中暗含薄怒,一字一句道:“否则你以为以你那点蹩脚的手法就能杀了本王?”
萧无衍不再以名唤祝子鸢,生死关头,祝子鸢也不再以下官自称。
祝子鸢试图解释道:“我没有……”想杀王爷,我只是想离开而已。
然而并未说完,萧无衍五指力道逐渐加重,祝子鸢只觉得喉咙被紧紧勒住,呼吸不得,无法道出后面的话来。
还想狡辩么?刚才那簪子的尖端可是朝着他脖颈而去的,萧无衍扬唇冷笑。
祝子鸢不知道为何北轩王无由来地就给她下了个背叛的名头,她想解释,却被桎梏在脖颈上那双发了狠力的手掐得发不出半个字来。
她不理解为何平日明智理性的北轩王对自己会这般不讲道理,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你若真不知道祝耀祖是什么样的人,本王或许还可饶你一命,可你明知他蠹国害民,还愿与之同流合污,你叫本王如何听你辩解。”
不过是处决一个叛徒罢了,可萧无衍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燥闷无比,搅乱了他平日固有的冷静。萧无衍生平以来第一次有了失控之感,他甚至不想听到祝子鸢过多的解释,只想早点结束心头那股烦乱。
“我,咳咳咳。”祝子鸢瞬间明白了,先时她思绪纷乱,并未联想到那日与祝耀祖的假意联手,毕竟那是祝耀祖经营的酒楼,且那时那个楼阁除了祝耀祖的侍女外未有他人,是以她满脑子都以为是自己出逃计划暴露了,北轩王才会如此震怒,没想到是因为樊楼之事。
他好像全然误会自己了。
冰冷的手指发狠箍着自己的喉咙,窒息感越来越重,祝子鸢的心脏疯狂跳动似在垂死挣扎,可极度缺氧的她根本无力去对抗北轩王。
“轻云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小以清甜糯的声音仿佛从遥远虚空传来,在耳边回响。
“师妹,再给我喝一杯梅子酒吧,求你了。”
“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了,轻云以后是我们的一份子了。”
祝子鸢耳边开始出现了各种幻听,可她连师父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好不甘啊,都怪自己牵连了他们。
天上那轮模糊不清的明月,落在祝子鸢眼里的月色越来越淡,就像希望,渐渐泯灭一般。
祝子鸢眼神渐渐无神溃散,萧无衍能感受到薄颈之下的心跳由快转慢,缓缓沉寂,看着那翕合张开的惨白菱唇,祝子鸢如同落了一地的枯萎梅瓣,生机渐失。
祝子鸢濒死导致的生理性热泪聚涌成线沿着眼尾落下,滴在萧无衍手背结了新痂的爪痕上,昨日那上药温热的感觉又从伤口处涌了上来。
萧无衍心头猛地一紧,不知不觉间渐渐卸了力道,最后脱离了祝子鸢的脖颈。
有那么一刻,他害怕她真的被自己掐死了。
祝子鸢乏力地顺着石墙瘫软坐下。
冷笑一声,萧无衍甩下衣摆,回身向着盗骊走去。
祝子鸢鼻尖掠过一抹衣摆带起的残梅香气,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不,他方才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也许他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祝子鸢不敢再存有任何侥幸心理。
看着就要离去的萧无衍,她倏地擒住萧无衍嫣红如血的袍角,祝子鸢大口喘着粗气道:“我从来……咳咳,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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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都没想过妄图伤害王爷,更没有背叛王爷。”
祝子鸢不知蓬丘子几人的生死,也捉摸不透萧无衍的心思,但她知道萧无衍厌恶判主之人,她生怕北轩王走出这巷子,她再也没有了解释的机会,那才是真的无可回转了。
萧无衍顿住脚步,凤眸低垂,俯视着祝子鸢,静静看着那只紧抓着自己身下红袍的手,眉梢一挑,反倒恢复了些往日的夷然自若。
祝子鸢见萧无衍停下脚步,任是声带有损声音嘶哑异常,她也顾不得喉间的疼痛了。
她努力道:“工正所内有贪墨之事,正好与祝耀祖手头的筑城工项有关,我想拿到证据才假意答应与祝耀祖合作的,否则我就算无路可走,也不会与祝耀祖那等人同流合污的。”
看着祝子鸢脖颈上赫然烙下的五指印痕,萧无衍眉心微皱,半晌不语。
当他一听闻祝子鸢与祝耀祖感情笃厚,又知道祝子鸢背叛他时,他下意识就觉得一直与他保持距离的祝子鸢会选择祝耀祖那头,便未如往日那般多加去探究樊楼那场对话。
“本王听说,祝耀祖可是你最为亲近的二哥,你让本王该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呢?”萧无衍缓缓蹲下,与祝子鸢对视道。
他一手搭在膝盖上,看似随意,却不知自己的眼神十分认真,仿佛很是在意祝子鸢的答案。
“前日演武场,王爷落下了信筒,我见那筒身写了五军营,想那是军中机密,定无人敢动信筒,藏秘绝佳,我便想着将祝耀祖等人中饱私囊的证据一道放入信筒,借此递与王爷,若我真要投奔祝耀祖,为何要出卖他呢?”祝子鸢脖颈痛得宛如火烧,声线微微颤抖道。
“你那日打开信筒,是为了……”萧无衍眼神微晃道。
祝子鸢捂唇哑咳几声,补充道:“若王爷不信,可命人取那信筒一看便知。”
“你,为何不直接拿给本王呢?”萧无衍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紧。
只要查看信筒便能知真假,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没必要撒谎,她说的定不会有假。
看着祝子鸢那双因为自己下手过狠带了丝枯槁,但依旧纯净剔透的双眸,萧无衍心下自嘲,自己竟也犯了糊涂,未追根到底便误会了她,还差点……杀了她。
“在离开前我不想多生事端,所以我当时不打算让王爷知道那证据是我呈递的,因为我不想让王爷发现我与祝耀祖的关系,祝耀祖是朝廷那头的皇商,我生怕王爷对我起了疑心,会影响我后续……逃跑。”
祝子鸢实话实说,但逃跑二字她说得极低,生怕又触起了萧无衍的杀心。
“可你没想过你出卖祝耀祖,必会牵动到朝廷利益,就算今日你出得了京师,离了北平,到了朝廷地界,祝耀祖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你么?”
“我至始至终都未想过投奔朝廷。”
一滴眼泪尤还缀在祝子鸢的眼尾,将落未落,在月光的投射下,明亮炽盛。
38.新帝
祝子鸢松开袍角,颤巍巍立直上半身道:“我原本计划是带着师父去西域修道的,那里虽远,但适合我们道人。”
那日她含着西域进贡给萧无衍的凝乳丸,便想到了西域善信供奉神佛,教义蔚然成风,而佛道一家早已包容合一,是以祝子鸢决定出了北平就一路向西,与蓬丘子他们前往西域落脚。
如今祝子鸢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只有全盘托出,也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
“倒是个好想法。”萧无衍目光幽幽道:“可子鸢难道不知道西域之事么?西域曾受外族骚扰,是本王派兵平定了西域叛乱,因此西域虽归朝廷管辖,但实际是臣服于本王,等同于本王‘附属地’,你不怕本王派人马前往西域逮捕你们?”
“我想自己对王爷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还不足以让王爷兴师动众,特地千里迢迢追捕子鸢……”祝子鸢道出心思。
她不过是一个八品工正罢了,少了她自有新的能人异士顶替她的位置,千里寻她惩治她反倒小题大做了。
萧无衍缓慢起身,绸顺的红摆盖在了祝子鸢撑着身子的手,如同祝子鸢那垂落腰间的散发那般柔直,他低声道:“无关紧要之人么,谁知道呢?”
这事大抵是自己错怪祝子鸢了,可她要逃离王府是无可辩驳的事,她这般千方百计要跑到万里之外,自己真有那么……不受她待见么?萧无衍微微晃了神。
看着萧无衍羽睫半覆,祝子鸢攥紧衣袍,她在北轩王府任职也有一段时间,甚至去过兵营,知道了不少北轩王府的事,确实也算不上无关紧要之人,今日出逃又已经表明了自己不愿为他所用,一个王命不受又知道府内之事的人,对他来说便是无用废子,他还会留下她和师父他们么?
她紧张道:“下官……”
又想到自己今日这番意味着弃了官勋已不算官员,祝子鸢改口道:“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独自决定做出的选择,并非他人怂恿,不关师父和阿昭他们的事,王爷宽容大度,求王爷看在子鸢也为王府出过力的份上,惩罚我一人就好,放过他们。”
祝子鸢不敢奢望能全身而退,她只求北轩王不要迁怒于她的“至亲”。
月色清凉,夜风卷着梅香拂起祝子鸢满头乌丝,萧无衍半俯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满是祈求的双目道:“你觉得本王是会戕害无辜的人么?”
祝子鸢错愕地看着那双凤眸,愣愣道:“那我师父他们……”
“他们平安无事,正为你那位阿昭朋友的亡父引灵归乡,只不过现在外头不太平,本王派了几名侍卫随行在侧,毕竟如你所说,你的确为本王做了不少让本王满意的事。”
祝子鸢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如今她真心庆幸北轩王如严彧所讲,是个不会随意迁怒他人,赏罚分明的明主。
许是安下了心,她的肩头松垮了下去,却也开始觉得脖子痛得厉害。
看着祝子鸢因为他人如释重负的样子,萧无衍微微皱眉,她差点被他错杀了,她却始终都在担心别人的安危,他们的命比她还重要么?
他直视祝子鸢道:“你想逃跑出府,难道是因为担心本王会伤了他们?”
祝子鸢神色微动,不用她亲口回答萧无衍也明白了她一直在担忧的问题。
松开抬颌的手,萧无衍冷声道:“你觉得你们出了北平,还能像以前在青城山那样,远离是非安心修道么?你可知道现在北平之外有多少人想进入北平?”
北平之外的人想进入北平?祝子鸢主动仰视着萧无衍道:“王爷……为何这么说?”
“想知道么?”萧无衍立起身道。
萧无衍将手伸至祝子鸢面前,那随着夜风飘荡的发丝掠过他的掌心,柔软却又坚韧。
祝子鸢看着那只肤色比常人来得苍白又优雅的手,眼睫颤了颤,本要抬起的手停滞了片刻,方才北轩王就是用这只手掐上了她的脖颈,让她险些半步踏进了鬼门关,如今又用来邀请自己。
北平之外的世界对祝子鸢很陌生,但并非全然不知,自己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她所知道的外面世界都是来自香客之口,相较于他们口中风雨飘摇的外面,青城山无异于一个世外桃源,加上有师父他们相伴,让她别无所求,是以未曾踏出过北平半步,但不意味着祝子鸢甘愿成为见识浅薄的樊笼之鸟。
她微微从疲痛中醒了神,她是想看的,无论等待她的结局是什么。
点了点头她还是搭上了萧无衍冰冷的手心,“想。”
萧无衍微微使力将祝子鸢拉了起来,等祝子鸢借助他的臂弯立住身形后,萧无衍吹了一声马哨。
盗骊刨着马蹄早已十分不耐,听得哨声一响,立马小跑入巷。
跨上马背,萧无衍看着已踏上马镫,却在思考坐哪的祝子鸢,一把握住祝子鸢臂膀将她拉上马背,坐到了自己身前。
“坐好了,我们只有一个半的时辰赶到北平最近的边界,天亮之前本王要赶回京师主持春祭大典。”
盗骊今日并未配鞍,没有鞍首可以给祝子鸢抓握,祝子鸢无处可固定身形,萧无衍便一手绕过祝子鸢小腹,将他牢牢圈在怀中
祝子鸢贴在萧无衍宽实,却有些发冷的胸膛上。
萧无衍看向南边那沉夜寂静的天幕,目光微寒,单手策马朝着永定门而去。
祝子鸢如此想去外面,他便让他看看,这外面的天是怎样的。
……
南境帝都,无垠夜幕下南京京城。
皇宫灯火辉煌,红墙金瓦大殿之内七扇金漆雕云屏风定中而立,屏上九条腾云驾雾的金龙呼之欲出,只是终被拘束在画屏之上,无法招风唤雨。
错金三足象鼻香炉云烟袅袅,安神定心。
金漆龙书案后坐着一个雍贵的男子,面貌与萧无衍有五分相象,只是他眼神深邃,眼下生了一片乌翳,不掩凌厉。
文渊阁大学士易子傅呈上一本折子道:“陛下,这是今夜飞马快递,八百里加急而来的奏折,请陛下批阅。”
端坐漆案的萧允旁,一直躬身垂首,细眉薄唇的大监杨振上前接过折子,毕恭毕敬地将折子展放在萧允前。
萧允急速阅览奏折,逐渐敛眉,眼里暴戾之色愈来愈盛。
猛地将奏折合上,压住心头怒气,他缓缓抬眼看着案下两名重臣,沉哑道:“黄河又有多处河口决堤,洪灾泛滥,两位爱卿觉得该派谁前往治理水患?”
户部尚书席知良低首立于案下,表情凝重道:“臣以为,应先拨款救济河东一带难民,同时派人前往治洪,否则饿殍遍野只怕会导致民生哀怨,有损陛下贤明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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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国库内帑银已不多了,得酌情批款。”
目前修筑北境城防和用于养兵的支出已是一大笔天文数字,朝廷官吏又贪污无度,此次加上天灾连连,国库已是空虚无比,既不能赈济灾民以安内,也无法富武强兵以御外。
可席知良哪敢明说,只得借着此次洪灾提醒新帝。
“前些日子不是刚下发了一笔赈灾银,足足二十万两,那些钱呢!怎么会还不够!”萧允听出了席知良的话外之音,抓起奏折朝下首掷去。
大学士易子傅自然知道这二十万两入了哪些人的的口袋,他捡起奏折拍了拍道:“就算赈灾粮一波接一波,也根本救不完河东一带成千上万的灾民。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更重要的是要将钱财用于城防,国家稳固才能救济民生。”
提及北境筑城,想起鞑靼那个不知实力的小王子,还有同出鞑靼血脉宛如一颗毒钉钉在天阙国心脉处的萧无衍,萧允目光深晦了几分。
不再提及赈灾之事,萧允道:“幽县之事布置的如何了?”
易子傅将奏折整齐沓好呈到案角,回归原位,才道:“幽县以及邻近北平的几个县城已布好十万兵马,只待北境筑城完工,再与谢英里应外合,定能将北轩王打个措手不及,陛下放心。”
萧允眼中怒火消了些道:“很好,如今不知鞑靼内部形势如何,防城得加紧筑完才行,传令下去,让张思抓紧早日完成工事。”
“臣,遵旨。”易子傅眯了眯眼,不再多言。
易子傅善于钻研官场之道,为人又睚眦必报,内阁虽无首辅,但易子傅如今俨然靠着一众官党拥护,权势滔天,与首辅无异。席知良赞同也不是,反对也不是,捋着花白胡须不敢得罪易子傅,只得暗暗吞下心中所想。
“都退下。”萧允斜睨着案上那堆积如山,叠叠复呈上来处理不完的恼火奏折,烦闷撑额,挥退了易子傅二人。
席知良佝偻的身影消失在挂帘转角处,小太监才敢进御书房内,将参汤奉上。
金色绸帘之下,灯影深深,杨振掀开杯盖,呈给萧允。
杨振刚一上前,萧允心中怒意无处可出,他忽地起身抬起龙靴,将杨振踹开。
“这群蛀虫!以为朕当真不知道赈灾粮哪里去了了吗!那可是整整二十万两啊!莫说河东,再来个河西水患都绰绰有余,可河东官吏竟还敢加急奏折前来要钱!”
明知蠹虫在腹中作祟,他却动他们不得,这群官员互相包庇,靠着一张嘴便能把他的旨意压回去。
热汤淋在杨振手上,杨振顾不得手背灼痛,连忙投眼示意其他小太监赶紧收拾,自己则是从地上跪着爬到萧允前头,用袖子为他擦拭道:“这天灾人祸也不是陛下所能决定的,陛下切莫伤了龙体啊!”
萧允看着杨振起了水泡的手,沉默许久,命令太监道:“去取冰块来。”
他将杨振从地上扶起道:“你自来通晓文艺,你说朕该不该再拨款下去?”
杨振面上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宽慰新帝道:“这水患已经持续快半月,该饿死的都已经饿死了,而快饿死的人还能算人吗?陛下再拨钱下去可不值当,救得了一时,又救不了一世。”
说完,杨振抬眸,缓缓对上他伺候了十年的新帝道:“陛下拨二十万两,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39.不悔
盗骊四蹄如飞,掠影疾跑,子夜湿气浓重,祝子鸢被萧无衍紧紧揽在怀里,并未感到湿寒。
萧无衍勒绳,盗骊止蹄于永平城门口,守夜将士一见那抹红衣,一眼就认出了北轩王,忙下城相迎。
萧无衍翻身下马,伸手将祝子鸢也扶了下来,道:“城外流民情况如何?”
永平副将也没想到北轩王会突然躬身降临永平,还带了一个十分面生,散发垂腰的清丽女子,讶色难掩。
但副将很快整身严肃道:“往北平而来的流民数目有所增多,河东其余大多数难民只怕早已饿死在北上途中,目前这些流民数量还在永平可接济范围内。”
“去守夜吧,本王自行安排。”
萧无衍踏上台阶,立于城墙之上,红衣随风翻飞。
祝子鸢站在萧无衍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向城外望去,只见一轮孤月之下,不远处零星遍布着火堆,每个火堆旁几簇人影相偎取暖。
“南部暗探回报,十二日前春日南方大雨,黄河积沙水涨,洪水横溢,百姓们的庐舍化为水墟,人畜溺水而亡,尸体漂流河上,有的甚至骸骨难寻,百姓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萧无衍的墨眸里浸满夜色,幽深无垠,他偏头看着祝子鸢道:“如今城楼以外那些被隔离起来的,便都是河东一带遭遇洪饥的灾民。”
良田村庄尽成河泽,自然就会导致劫后余生的百姓无粮米可食,祝子鸢表情空白了一瞬道:“可河东难民怎么会来到北平,朝廷没有开仓赈灾么?”
萧无衍看着那点点微不足道的取暖火光,嗤笑道:“你也见识过祝耀祖和高奋之辈了,‘官’字上下两口,一张用来当巧嘴,一张则用来敲骨吸髓,赈灾粮只要没有直接下拨灾区,便会被自上而下一层层贪墨,到百姓嘴里,便成了馊水。”
窥一斑而知全豹,祝子鸢见过祝耀祖那份厚重商册,一介皇商都能那般贪腐,更遑论其他官吏。
祝子鸢不敢想象这些流民为了活下去,是如何忍饥挨饿,日夜兼程徒步北上走到这里的。祝子鸢又想到了那些北境低薪劳工,朝廷虽允诺赏金,可现下他们与被压榨的役夫无异。
纵观这夜幕之下的天下民众,他们本就苦于苛捐杂税,如今又遇天灾,在那群腐败官吏的层层贪污下,他们哪有半点活路?
“本王也无法真正救助他们,本王并未给他们粮米,而是掺了些许糙麸的粮米,否则人人遭了难都往北平而来,北平百姓又该如何?本王并非什么善人,也不是天下之主,无法救济每个人。”
天下之主么?若换成北轩王,这天下会如北平一样安逸繁荣吗?想到这,祝子鸢眼眸凝滞片刻,她竟也会这么想了。
祝子鸢眺望着盖不过漫漫冷夜的微弱火光道:“王爷未将他们驱逐出境,又给他们提供粥食,已经是莫大的善举。”
北平如今形势紧张,北轩王愿意开仓分粮救济外民,已经是常人所不能及了,而朝廷官场贪污腐烂,苛税令人堪忧,祝子鸢心中五味杂陈。
天阙国朝野早已泄沓成风,被蠹空了梁柱,摇摇欲坠,这样的统治之下,焉有完卵?受苦的都是天阙底层百姓。
萧无衍双手随性撑在城垛上,看着祝子鸢满是忧思沉静的双眸道:“在乱世里,很多事皆由不得你想与不想,哪怕本王无心帝位,别人也未必就不忌讳本王从而率先挑起衅端。本王从未打过败仗并不惧怕朝廷借端发起战争,但无论胜负与否,战争都会死伤无数,可若有火器,敌人惧于威势,就可以少费兵卒,少杀些人。”
祝子鸢眸光颤动,北轩王这是在赤裸跟她宣告,他要反了这天。
“我知你今下不愿为本王制作火器,但迟早你会明白本王的用意。本王今夜是想告诉你——”
萧无衍完全转身,将祝子鸢侧边凌碎头发挽至耳后继续道:“地狱早就不在地下了,出了北平你就会知道,这人间,才是真正的炼狱。如此,你还会选择带着你的亲人们出城么?”
祝子鸢抬头看着漫无边际的黑幕,这外面的夜,比这北平更加漆黑。
夜风将祝子鸢的长发吹向一侧,没有了发丝遮挡,萧无衍可以清楚看到祝子鸢脖颈上那痕迹分明的指印,已经开始由红转青甚是骇人。
微不可察地蜷了下手指,萧无衍又道:“祝耀祖之事是本王误会了你,本王不会强迫你为本王制作火器,也愿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西域和回府,你选哪个?”
萧无衍并非真心喜欢强人所难,若换作以前的处理手段,祝子鸢真不愿再为他尽忠,大不了让她回山修道,再派人监视就行了,可那句放她离开回去修道的话,他竟始终说不出口,是以他最后并未给祝子鸢提供青城山这个选择。
在险些误杀她后,萧无衍此刻才开始明白,也许他想要的不止是火器,还有眼前这个人。
她和许多闺阁女子,不一样。
祝子鸢并未细思,反而神思恍惚,北轩王竟不仅不处置她,甚至还给了她选择的权利,愿意放她离开。
祝子鸢看着萧无衍那双眼尾微挑的美人凤目,怔怔道:“王爷不……处罚我么?”
萧无衍随口拣出了个说法:“你对我有用。”
北轩王看似给了祝子鸢两条道路,实则祝子鸢心中已有定数,知道该作何选择。
就算今日她成功带师父他们离去,见到外头风雨之下的苦难深重,她自问还能如从前那般安下心,只为自己私心而活了吗?
如今外界比不得北平安宁无忧,北轩王不杀自己也不勉强自己制作火器,这意味着只要她尽忠于他努力做好本职,不仅能换师父他们平安无事让他们得以在北平安然度日,同时还能为百姓再多做些善事。
她自是愿意留在王府的。
祝子鸢垂目哑声道:“我愿意效力王爷。”
“这回可是子鸢自己选的。”
萧无衍微眯凤眸,遮盖了眼底深藏的情绪,扬唇在祝子鸢耳畔道:“既然答应了本王,这辈子便是本王的人了,可不许反悔。”
许是夜气微寒,让那好听的声音变得低磁,带上了些许若有若无的缱绻。
祝子鸢睫毛颤了颤,若不是今夜发生了那些事,此时她又是个“男子”,北轩王这话,听起来倒有点像是动人的情话。
“子鸢,不悔。”祝子鸢毅然回道。
既然选了路,那就不要回头好好走下去,此时此刻,她选择了站在北轩王这边。
守夜副将不知城楼上发生了何事,抬头只见得他们矜贵的王爷正俯侧着头,像是在与城楼上那清丽女子交颈亲昵,十分暗昧。
副将眉毛一动,他们王爷看来是要有佳人伴身了啊!
只是想起刚才那女子脖子上的手印,副将糙脸一红,没想到他们王爷,竟也喜好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玩法。
副将偏头看向天上月轮感叹道:“王爷真是好雅兴,大半夜督察流情还顺带了个元君①来这登城赏月,怪让人羡慕的。”
……
等萧无衍策马将祝子鸢带回王府,长夜弥漫黑暗渐淡,隐隐已有日出之兆。萧无衍将时间安排的不紧不慢,回来时,正好是五更天。
进府后萧无衍一路走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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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祝子鸢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只得缓步跟在他身后,最后进了烛火幽暗的长春殿。
“坐着。”萧无衍指尖点了点梨花座椅,祝子鸢十分顺从地撩袍坐下。
萧无衍命人取来了伤药布条等物,自己则是随意拉了张座椅坐到祝子鸢前面,他挑着脂膏,如上次一般,一点点顺着颈上印痕涂抹。
手法缓慢轻柔,只是指腹浸了夜气更加寒凉,许是劫后余生,祝子鸢反倒没有了曾经那分紧张不安,她未出言拒绝,只是低垂着眸子任由那只差点夺了性命的手给自己上了好几遍伤药。
上完伤药后,萧无衍并未涤水,只是身子后仰靠着椅背,看着始终垂眸不语的祝子鸢,忽然开口道:“子鸢可还记得,本王当初邀你入府的缘由?”
暖光斜投在那张惊绝如画的面容上,使得萧无衍寒白的肤色染了些温色,他闲散地搭着一膝,双腿交叠,周身危险的气息早已散得一干二净,让祝子鸢不知不觉跟着放松了下来。
“入府的缘由,邀我任职工正?”
“还有?”萧无衍道:“子鸢记性这么好,应该还不至于全然忘了。”
上了药,祝子鸢声音已没有了刚才那般沙哑,喉间舒服许多,她换了个答案道:“那是制作火器?”
灯影幢幢,祝子鸢清眉低低,十分认真地思索起来,却没有想起其他缘因。
她呆愣道:“难道……不是这些么?”
萧无衍只是透着烛光看着她。
她又漏掉了什么么?祝子鸢咬了咬唇。
见祝子鸢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萧无衍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质感悦耳。
萧无衍也不跟她打哑谜了,薄唇勾起道:“当初本王盛情邀请子鸢可不止因为那个木弩,当日你在集市说凭木作可免费听取后续,可还作数?”
“自是作数的。”祝子鸢瞬间明白萧无衍指的是何事,道:“王爷难道想听我讲解后面的故事?”
可那不只是北轩王逼迫自己任职的一个借口么?
萧无衍指节支着下颌,慵懒道:“奉祠所的官员已经前去安排春祭,现在离祭典还有一个小时,时间也不足以好生休息,既然暂且无事可做,子鸢不妨讲点后续故事来听听吧。”
祝子鸢回忆了一下,她记得她好像是讲到了孙悟空掀翻炼丹炉盖,一跃而出,准备大闹天宫。
见祝子鸢陷入回想,萧无衍撑着侧脸,不紧不慢地流畅念道:“孙悟空经历了刀砍斧剁、火烧雷击,甚至在丹炉中锻炼七七四十九日,最终练成了火眼金睛,孙悟空一怒之下大闹天宫,这下天庭还当如何应对呢?”
祝子鸢眼里露着惊色,北轩王记忆惊人,竟将她那日说的故事一字不漏地重述一遍。
萧无衍开了头,祝子鸢便继续说下去:“孙悟空不仅毫发无损,还练成火眼金睛,而后一路打上天庭,将天庭掀了个人仰马翻,玉帝无计可施,只得向如来佛祖求救,如来佛祖五指化成山将逃不出手心的孙悟空压在了五指山下,整整五百余年。”
祝子鸢大概概括一遍,随后慢慢讲述了具体剧情,后续又讲了一章唐僧西天取经,在观音点化之下揭下佛贴,将孙悟空收为徒弟的故事。
菱格暗窗下虫鸣依旧喓喓不停,入耳的却都是祝子鸢缓缓道出的平稳微哑的声音,萧无衍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
除了与自己不亲近外,什么都很符合他的喜好。
她总是能有那么多有趣的想法,不仅能巧手作天工,还能妙嘴说趣书。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喜欢这样与众不同……的故事。
40.龙身
“蛇盘山鹰愁涧,来自东海的太子小白龙吃了唐三藏的马匹……”
讲至孙悟空被下了紧锢咒,开启下一个历练后,祝子鸢无意抬眸,看了萧无衍一眼后,余音渐低,收住了接下去要讲的故事。
只见萧无衍下颌撑在青筋分明的右手背上,凤眸闭合,漆如墨玉的鸦羽静静地盖在下睑之上,无半分暗藏锋芒,不足以伤人毙命。
祭典筹备繁杂,他今夜又亲自前来“捉拿”自己,应该都未曾休息过吧。
摇曳的灯火将那静谧的长影摇晃些许,祝子鸢也有些乏困,双手交叠在旁边的檀木桌上,将脸贴在自己的小臂上,细细看着萧无衍的眉眼轮廓。
那双令人琢磨不透的凤眸阖上入睡的时候,下手狠绝的他仿佛只是一个姿貌无双的美人,看起来也没那么骇人了。
若不是他那时突然松了手,只怕现在自己也无法安然无事地坐在这里,祝子鸢心中迷茫,北轩王最恨判主之人,可那时北轩王误以为她已经背叛了他,为何最后还会放过自己呢?
祝子鸢猜不透他的心思。
烛光晃漾,祝子鸢脑子越来越沉,不再回想今夜那些惊骇纷乱,有北轩王的侍卫护着,师父和阿昭应该已经出城而去,过几日便能回来北平,只要师父他们无恙,她便能心安。
她祝子鸢并不是怕死之人,只是心中有了那点牵挂,她便无比惜命,哪怕今后前路不定,她也要努力走下去。
听着那匀速低浅的呼吸声,祝子鸢也渐渐入眠小憩。
-
京师城门门口,阿昭挽起袖口,怒气腾腾往前疾步,看起来像是要大干一场。
“这位善人,切勿冲动呀!”以宁拉着阿昭劝道,然而被阿昭一把撇开。
无奈阿昭看似不壮,力道顶过蛮牛,干瘦巴巴的以宁哪里拉得住她。
见阿昭拎着袖子而来,侍卫们拔出刀剑蓄势待发。
明光一亮,阿昭再有能耐,双手也难敌利刃,她识相止步骂道;“你们讲不讲道理,蓬丘子道长说了,今夜不宜出城扶殡,我要另选吉日,你们非要送我回乡是要作甚?”
阿昭不是蠢笨之人,此时已经月过中天,祝子鸢迟迟未来,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了,阿昭本想着先送三位道长出城避祸为妙,结果刚到城门,就有侍卫策马而来,将他们拦住,这更加证实了阿昭的猜测,祝子鸢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阿昭当然不可能真让他们跟了去,否则在北轩王眼线下她怎么安置蓬丘子等人。
蓬丘子收到祝子鸢亲笔信笺后,知道她在北轩王府的处境,也清楚现下情况,虽不知祝子鸢那边出了什么意外,但他明白他得护着另外两名弟子平安无事。
蓬丘子压下心中担忧,捋着胡须,慈眉善目上前劝道:“这位官人,今日四穷四忌,宜祭祀不易殡葬,这位善人也想为善亲好生安葬才稍微急怒了些,望你们看在她一片孝心,让她回家重新另择日子吧。”
侍卫铁面无私道:“我等今日收到的命令便是如此,不可更改。”
“个个长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听不懂人话呢?”阿昭气得一手叉腰,一手扶额哼声道:“到底是我要葬父,还是你们要葬父?我回不回乡干你们屁事。”
这群人既然不是来捉拿他们的,怎么就这么死磕命令,死活都不肯变通一下呢。
以宁也有些愤愤,却不敢高声直言,只得偷偷吐槽道:“这也忒不讲理了些。”
“既然这位姑娘不愿此时出城,放她归家就是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身后传来一声清润之声,众人皆回首看去,只见一个赤罗衣裳文质彬彬的男子面带雅笑,执着扇子缓步而来。
江策今夜前往祭坛,于轿中听见外面争吵,掀帘听得侍卫理称是受北轩王之命前来,又见公然胆敢与侍卫抗衡的竟是一市井女子,着实令他生奇,便忍不住下轿查看。
“江长史!”几名侍卫见江策开口,连忙扣手作揖,随后道:“送他们出城是王爷命令的,小的不敢私下违背命令。”
阿昭见眼前的文雅长史不像是个不讲道理的,便壮了壮胆对那群侍卫道:“我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要杀要寡随便你们,反正我今夜不出城,日后要出城也不用你们相送。”
侍卫面露为难。
见那女子身后是三名道长,侍卫又是奉命前来,大概猜到了北轩王一半想法的江策走至侍卫面前,低声嘱咐道:“王爷命你们护送便是不想伤了他们,他们人在北平,在你们的眼皮底下,还怕出了什么事?别把事情闹大了,影响了春祭。”
这话是在无声提醒侍卫,他们即是不愿,暗下监视即可。
阿昭耳朵比常人尖,一下就听到了江策暗语,愣了愣神,随后明白了这所谓的长史话里的意思。
好啊!这人看起来一副书生模样,怎么藏着老坏的心眼,他这是在提示侍卫们去监视他们呢!
暗暗咬牙,阿昭对蓬丘子抱拳道:“道长先回青城山吧,我改日再请诸位下山前来。”
蓬丘子也并非没见过这等场面,思虑再三,点了点头,对以宁等人道:“既然施主另有安排,我们暂且回山吧。”
然而未走一步,挡在城门前侍卫们又亮出刀鞘。
小以清哪见过这明刀真剑的,憋了许久的恐惧一下就宣泄出来,哇的一声吓得大哭了起来,哭声高昂,江策不悦地皱了皱眉。
“不哭不哭,姐姐待会带小道长回家。”阿昭赶忙抱起小以清,温声细语地拍背安抚他。
等小以清只剩下抽泣声,阿昭回头又恶言吓唬江策等人道:“把道长吓哭,小心折寿。”
颠沛流离了十几年,亲人陆续离世,她确实已经了无牵挂,并不惧怕得罪江策等人。
然而江策始终眉眼间挂着淡淡笑意道:“去给几位道长和姑娘选间客栈下榻。”
“免了!”阿昭圆亮珠眸怒剜了江策一眼,带着蓬丘子他们转身与送空棺的车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暗讽江策一句:“装模做样的,装劳什子好人。”
侍卫不敢真伤了他们,也知道江策是北轩王心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采用江策的法子。
江策第一次遇到这样对他出言不逊,又倨傲无礼的女子,手中折扇一滞,眉尾倒抽,看着那抹倩丽的身影,心道:这姑娘,好生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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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更深露重,加上脖颈酸胀难耐,祝子鸢并未沉睡过去,未过多时,便睁开了眼帘。
眼前只留一张华丽大气的靠椅,休憩之人已然不见了身影。
外头的天刚有些蒙蒙亮,祝子鸢看着格子窗外隐入天色的浅淡月色,自语道:“王爷这是先去祭坛了么?”
起了身,祝子鸢发现道袍后面沾了些掉落的梅瓣晕汁,便挥手拍拍袍上脏污。
天阙国祭典前要先受戒沐浴,洗心涤虑后才可焚香祭祀,祝子鸢作为王府品阶官员,也需要燂汤沐浴,穿好祭服前去参加祭典。
看着天边微光,祝子鸢自觉时间紧迫,想自己也该回幽竹居收拾仪表。
只是刚掀开玉帘,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水流滴石之声。
祝子鸢止了脚步,难道北轩王还未离开?那自己总得先告知他后才好离去,否则不合规矩,如今北轩王留了自己一条性命,作为他的臣子,她更加要留神仔细些。
将散发理至一肩,整理了下仪容,祝子鸢朝着发出声响的方位走去。
长春殿十分宽敞,祝子鸢先前只到过前殿,此刻她也分不清北轩王带她来的这处是否是中殿,因此她并未往里走深,怕不小心误入了内殿寝室。
“王爷?”祝子鸢唤了声。
声音一落,外头响起了一声震彻寰宇的洪钟巨响,那是提醒京城官员祭典开祭在即的钟声,正好盖过了祝子鸢的呼唤声。
紫檀嵌瓷白底青花屏风后传来了嘀嗒水声,祝子鸢回过神来,想着若是北轩王并未在屏风后,她便先行离开为是,不宜再往内深步了,等过后再与北轩王解释即可,毕竟要以祭典为重,迟到可是大忌。
一转过屏风,刚抬起眼,醉眼崇光入眼而来,祝子鸢杏眸呆呆,心思意绪被眼前之景一下轰地皆如飞烟,消失地无影无踪。
满脑海一片空白。
偌大的屏风之后是一湾圆如玉盘的清池,四角池边张口金龙缓缓吐着温水,水声涓涓淌入耳内,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荡着圈圈涟漪,而在这缭绕的重雾间含着一方惊人的春色,令祝子鸢乱了阵脚。
蕴热轻盈的水汽熏腾而上,典雅的圆雕龙首雕花衣架挂着衮服,一个肌肉紧致结实,体魄宛如紧绷弓弦一样压蓄了力量的男子,正将手搭在麒麟牡丹阔玉带上。
只见萧无衍尚未披上白色亵服,垂身玉立,水雾也遮盖不住那纤长矫健的体型,他的墨发皆湿,沿着宽肩垂贴在狭腰之上,透明的水珠滴滴答答地顺着发尾,一点点滴落而下。
仿佛也滴在了祝子鸢心上,点点放大,心跳如雷跳动,这是她能看得么?无量天尊,这种景象祝子鸢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一回!
未着衣缕的萧无衍沐浴之后肤色更加白皙,鼻梁高挺侧颜如鬼斧神工精雕而成,隔着一层朦胧热气,显得无比禁欲。
祝子鸢咽了下口水,那张摄人心魄的容颜之下,竟是藏着那般野欲沸腾的身材……
也难怪他能轻而易举夺人性命。
祝子鸢未曾想过长春殿里竟还藏着这么大的一方温池,她擅自闯入,窥探龙身,可是冒犯大罪。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