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泉》
1. 甘泉宫(一)
北地寒,已是花朝前后,余寒犹厉。冻风时时咋呼,惊起飞沙走砾。
生在蓟州的花也饱受搓磨,沿途萧然。只是如今战事吃紧,大抵是无人有心思看花的。
车轮辘辘,从永州赶往蓟州的路,已经行了四天三夜。
舆中女子掀起竹帘一角,目光往车窗外探去,却见齐恂驱着马靠近,没等他开口,她遂又放下车帘,不肯予他半分眼神。
齐恂也移目看向远处,叹息一声:“一路舟车劳累,且忍耐些,快到了。”
远处山林隐现一方青瓦檐角,那是当朝天子驻跸的甘泉宫。
西京陷落,西北凉、祁二州,中原堃、殷、酆三州境土尽数落入胡人之手。虞朝天子携宫室左右逃至北地甘泉宫,也算得上是抱头鼠窜。
国祚朝不保夕,诸夏人人自危,却有桓阳齐氏与建州温氏横空出世。齐氏长公子与温氏二公子亲率兵马,联手东征叛党,北伐贼寇,拱卫皇室,清君之侧。
两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成了这飘摇江山的中流砥柱。
齐恂在破永州,下初陵,诛杀符氏乱党后,更是亲自护送她走了一路。
诚然,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杰,无人不仰慕。
可谁叫她恰是永州叛臣符令先之女,符涣君。
符涣君怎会不清楚,若当日兵临城下的人换做是齐慎,或是其他将领,符氏的下场只会更惨。
永州血流成河,父兄头颅落地,让她如何不去憎恨?
不论是桓阳齐氏,还是虞朝天子,她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其骨血祭奠父祖在天之灵。
只是如今不宜想这些,她眼下也不过是阶下囚。
腥风血雨历历在目,想着几日前的事,涣君许久不去回应他的关切,直至齐恂再度开口:
“涣君,事已阖棺了。”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她只问一句:“到了甘泉宫,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他们”,她如今索性连陛下也不称了。
齐恂道:“无人会处置你。我送你来此,只是因为甘泉宫有重兵把守,鼠辈躲藏之处,往往最为安全。何况我不日又将领兵西行,无暇顾及你。”
符涣君并不领他的情,只道:“换一间囚牢罢了,我情愿你如何对我父兄,便如何待我。”
他欲解释:“这并非我本意……”
“我知道,君命不可违,不必解释了。”她一字一顿,冷冷清清将他拒之千里。
隔着竹帘的缝隙,只见那一身缟素的少垂首,低眉,又稍稍偏过头去。
齐恂看不清她。
下了马车,徒步入宫门。
由坤漪宫的宫人牵引,符涣君拉低风帽,又紧了紧衣襟,单薄身躯冒风疾行。齐恂因佩着剑履,被宫人拦下,落了她几步之遥。
北方呼啸,急促脚步声回响于空旷的宫道。
齐恂追上她,道:“甘泉宫寂寥,过几日,让守珂送阿玖来陪你。”
“不必。温氏女公子家世清白,不宜与我扯上关系。”涣君未曾回头,道,“处罚我自担着,不劳齐公子用功勋为我求情。护送我走了一路,多谢。”
行过漫长的宫道,甘泉宫主殿东南角,便是坤漪宫。
牌匾蚀迹斑斑,墙上黄漆剥落。这座行宫落成之后,也伴着虞朝走过了四十一年。
符涣君在迈过门槛时顿了顿,却没有去看止步于宫殿外的那人,而齐恂也没有再言语,只看她孤身没入沉重的宫门。
宫人们也都退去了,卸去了剑履的少年将军,形影单薄,独立殿外,任寒风使劲磨砺他的面庞。
这座极尽奢靡的甘泉宫,将二人长长久久地隔绝开来。
赶往蓟州的途中,在旁人谈资中也偶闻风声。
一说,陛下欲封符氏女公子为公主,代容贞公主出塞与鞑虏和亲。
一说,符家女得上天眷顾生得一副好容颜,太子殿下钦慕多年,不日将纳她入东宫。
他们猜到最后,不禁为之咋舌,这罪臣之女只凭着一张脸,竟还能得一个善终。
这些风言风语传入涣君耳中时,也只换得她一声冷笑。
善终善终,她还不至于沦落到须得别人施舍她一个善终。
眼下,高而厚的宫墙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头。纵是囚笼也好,至少落得个清净。
符涣君到甘泉宫的当夜,便有个古怪的宫人混进了寝居,齐恂的护卫,当真是摆设。
那个宫人走近,涣君没有抬头,自顾自卸去晚妆,散下发髻,轻声呵斥一句:“出去。”
宫人未被她喝止,依旧走上前,跪坐在她身侧。
镜中女子容颜姣好,左边面颊上生了一颗小痣,更添几分别致。人间姝色,却失了这个年岁该有的天真,桃花面上,愁病居半,苦恨居半。
“涣君。”宫人这样唤她。
符涣君先是一愣,转而看向身侧之人,眉心乍然舒展,眼中厌恶烟消云散。
这样一个妹妹,她从不唤“阿姊”,只叫她涣君。
两年未见,顾不上久别重逢的喜悦,符涣君当即沉下心来,陡然拔高声调,冷然道:“凭你是何人,也敢直呼我名?”同时,也在她手心写下,“隔墙有耳。”
姜衍君回握住她的手,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符涣君压低声音问她:“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姜衍君答:“听闻齐恂将你关在这里,我买通了甘泉宫的宫人,混了进来。”
符涣君又佯装怒道:“不是都不姓符,改姓姜了,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
“我来救你。”她低声说。
涣君又翻过她的掌心来看,她右手手掌上依旧缠着布条,遮去了其下的疤痕。一如当年为反抗家中定下的婚事,她不惜握炭火自毁,烫伤掌心。今日又孤身闯入腹背受敌的深宫里来,依旧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涣君轻叹:“救我作甚呢?我以为你恨我,恨符氏。”
姜衍君说:“可你到底是我阿姊。”她又抽回了右手,虚握成拳,藏在衣袖之下。“我从不后悔当年逃离家中。你自幼与齐恂交好又如何?父亲十几年前便与温家定下了亲事又如何?他们两家不还是踩着父亲的尸骨,献上永州城,向那狗贼表忠心!”
符涣君忙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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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嘴,“这些话不能说……至少在这甘泉宫中,不能说。”
姜衍君又问:“齐恂为何把你送到甘泉宫来?要将你献给那老贼还是那个草包?我来时听到许多传言,宫人都在说……”
老贼是为当今天子,草包则是当朝太子洛子甫。
“都不是。”符涣君道,“甘泉宫很安全,只要我不踏出宫门半步,叛乱一日未平,齐恂一日不死,宫里的人就不会动我。”
姜衍君道:“说到底,还是一辈子关在笼中,受制于人。”
符涣君没回答,只望着重重纱幔之后的窗,镂花的窗棂透进几缕惨白的月光。
窗外除了宫墙,便无它物了。
北地景致不比永州,甚至连春光都是奢侈。
符涣君取下发髻上最后一支簪,起身行至窗前,又回首看向那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少女,狠心道:“我不会同你走的,你也不该到蓟州来。既已不做符氏女,永州叛乱便与你无甚干系,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姜衍君怔愣片刻,随后淡淡一笑:“你装得不像,涣君不善说谎,也不擅说狠话。”她也走到涣君身侧去,“若你不肯走,那我也不走,便留在这甘泉宫中陪你。”
涣君笑她痴,她却反抱住阿姊,道:“倘我当初不曾离家,说不准在永州城,与阿姊来甘泉宫的途中,我还能同你们一道。不论死生,都该周全这孝悌之义的。”
“糊涂。你保全自己才是对的。”符涣君“你如今是甘泉宫的宫人,没有其他的身份,不要再叫我阿姊。”
就应当将自己与罪臣之女的身份撇得干干净净才是。
符氏兵败如山倒,从前盛极一时的永州符家,就只剩下女眷了。可皇室与温、齐两家势力渐长,哪怕要报仇血恨,也不该选在今日。
那将是极长远的筹谋。
是日夜里,衍君与涣君都宿在坤漪宫的暮云轩。
寝居的角落都积了灰,处处散着霉味,宫人也只洒扫看得见的地方,勉强维持行宫虚假的体面。无人在意坤漪宫新来的宫人。
符涣君同衍君讲了许多幼时的事,唯独没有讲起,她来日的打算。
“永州之北,是涣州与衍州,是你我二人名字的由来。你瞧啊,父亲取名之时,都将心思摆在明面上了……
“好在后来,在我及笄取字的时候,收敛了些许,给我取字云松,还留了云鹤一字给你。鹤栖于松,大抵是这样的寓意吧。从小到大,什么事都令你将就着我,跟在我的后头,倒是委屈你了。”
姜衍君道:“名字而已,谈不上委屈。”
符涣君道:“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劝你,不必因我困在这甘泉宫。”
落下的床帏屏蔽了光亮,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姜衍君只听她认真道:“衍君,你比我自由。哪怕你不愿学舞乐,不愿颂诗书,不愿嫁去温氏,我情愿你比我自由。”
姜衍君茫然望着床帏的轮廓,忽然哽咽道:“可如今我知晓了,那叫自私,不叫自由。”
如若当初她没有逃婚,符氏与温氏结成了姻亲,父亲是不是就不会被逼着谋反,今日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2. 甘泉宫(二)
甘泉宫占地不过两百亩,小小一座坤漪宫,住着天子的一后二夫人,以及容贞、荣安两位公主。
春日本就容易发困,加之一路舟车劳顿,衍君懒起,不像涣君,总要在卯时之前梳妆完整的。
一墙之隔,屋外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弦音。
“涣君,好吵。”姜衍君翻了个身,捂着耳朵嘟囔一句。
符涣君透过铜镜看着榻上的死人样,不禁叹了口气,道:“日上三竿也不起,你这般举止,要如何扮作宫人长久混下去?”
姜衍君却笑:“天子失威,你怎知甘泉宫的宫人背地里不像我这样子?”
“如今寄人篱下,谨慎些吧。”
涣君收起了妆镜奁,见榻上人依旧嵬然不动,便伸出冻得冰凉的手,贴上她的后颈。冻得姜衍君一阵寒栗,又蜷进了锦衾里。
她吸了吸鼻子,道:“冷。”
甘泉宫本是天子消夏的行宫,宫室迁来仓促,妃嫔宫中的炭火补给尚且难以跟上,更何况是这些朝臣家眷。
符涣君道:“屋里冷,便出门晒晒太阳,今日阳光好些,还算暖和。”
姜衍君不情不愿起床,换上宫人服饰,与涣君一并出门去。
泥黄的宫墙之内,载着几棵青松古柏,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照进来,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留下几道割裂的光斑。
甘泉宫不是没有栽种过花卉,只是每每过了冬日,便只余松柏能存活。
墙头斜伸出的翠柏枝下,有两个宫人在奏乐,一吹洞箫,一弹秦琴。*而坐在不远处听曲的宫装女子,正是当朝容贞公主,洛子宜。
公主一身洒金红衣,发髻上斜插着几支玉环金钗,乌发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贴身宫女持着蕉扇替她遮去刺目的阳光。
宫中人非尊即贵,符涣君本无意去招惹。
今处同一屋檐下,礼节免不得。涣君还是带着衍君上前去,同她见了礼。
“妾符氏涣君,见过殿下。”
洛子宜抬眸淡淡打量她一眼,道:“你便是符涣君?”未等应答,她随即又道:“一身白衣来我身前晃悠,晦气。”
她身处于永州千里之外的行宫,也依旧清斋缟素为父兄守孝。
符涣君道:“扰了殿下的兴致,是妾的不是。”
二人方要退下,又被叫住。
洛子宜道:“坤漪宫的宫人不善音律,比不得琴师乐伎琴艺精湛,不知符女公子可有闲暇弄弦?”
符涣君看了一眼柏树下的两个宫人,推辞道:“妾不曾学过秦琴。”
话已说到这份上,容贞公主却没有半分要放过她的意思,“且说你会些什么,还愁宫中找不出三两样乐器来?”
姜衍君忧心阿姊受不住这字里行间的刁难,便说道:“女公子自幼习诗书,不善琴艺,可否让奴代女公子为殿下奏一曲秦琴?”
洛子宜只当她是个婢子,愣是瞧也没瞧姜衍君,也不发话。直到她身边的宫女代她说道:“有何曲艺,且呈上来,若比宫人弹得好,殿下自有赏赐。”
符涣君刚想拉住她,姜衍君同她递了个眼神,便从宫人手中接过秦琴,校准了弦音,坐在柏树下弹了一曲永州乐。
符氏的女公子皆是自幼定下的亲事,也照着世家联姻的标准去培养。姜衍君善舞乐,却从不喜献舞奏乐。都是些用以讨好旁人的技艺,是以不论旁人如何夸赞她,她也不会因此开心。
正如今日低眉弹琴,纤长的指节游于弦上,弹挑自如,琴音中不含旁的情绪。
衍君弹琴,便只是弹琴而已。
她这般模样,却令符涣君并不好受。
一曲毕,姜衍君抱琴同容贞公主行了一礼,后者有一下没一下地鼓着掌,又吩咐道:“庭月,去折松枝来。”
宫女庭月应声而去,很快将松枝呈到公主手中。
“弹得不错,甘泉宫的宫人到底还是比不上你。”洛子宜持一松枝走到姜衍君面前,笑道,“伸手,我赏你。”
姜衍君抬眼触及她不及眼底的笑意,瞬间了解她的意图,却还是伸出手去。
带着尖刺的松枝破空落下,白皙的掌心瞬间多了一道红痕。
旁人一时惊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她说的“恩赏。”
雨露雷霆,俱是恩赏。
符涣君忙阔步上前去,挡在姜衍君身前,道:“殿下这是何意!”
洛子宜扔了松枝,挥袂转身,道:“我生平最不喜卖弄之人,纵使废去她一双手,让她再弹不得琴,又有何不可?”
姜衍君紧攥着刺痛的手掌,心下了然。这位嚣张跋扈的公主,善妒。嫉妒符涣君比她貌美,忮忌旁人的婢子比她的宫人琴艺高超。
符涣君冷声骂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洛子宜道:“我自是不如你符涣君知书懂礼,只是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不拦着你谋反的父兄?反贼既死,你不照样苟活于世?”
符涣君同样讥讽她:“胡虏攻破西京之时,宫室也无人有死节之义。”
洛子宜气得直跺脚,吩咐身旁宫女:“庭月,掌她嘴。”
庭月忙慌提醒:“殿下,符女公子是齐将军送来的人。”
洛子宜道:“齐恂到底是臣子,还敢管宫里的事不成?何况齐恂反倒让她代替自己的亲眷做人质……”
她正不依不饶,忽有人出声制止:“容贞,勿要胡言。”
众人齐齐看去,容贞公主的生母杨夫人,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正朝庭中走来。
洛子宜忙低下头去,同她见礼。
杨夫人却越过她,率先搀扶起躬身行礼的符涣君,殷切道:“容贞素来骄纵,行止无端,都怨我管教无方,不知女公子有恙否?”
符涣君回道:“涣君无恙,只请夫人差宫人送些伤药。”
杨夫人随即吩咐:“枝和,取我宫中最好的伤药来,送去女公子的寝居。”她又看向一旁的洛子宜,终是怒其不争。“庭月,送公主回寝殿,闭门思过。”
姊妹二人皆知杨夫人不过做做样子,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姜衍君初见这位公主便是不欢而散,只是几日后再也没见到过她。
坤漪宫的消息很快经由齐氏的耳目传到齐恂那里,他当日便上甘泉宫与皇后讨要说法。
“陛下召朝臣家眷入甘泉宫,是为了使前线将领免去后顾之忧,安心上阵杀敌。若甘泉宫护不住这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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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臣亦难保证,守不守得稳这江山。”
偏殿之中,少年将军振振有词,一字一句却都是为了私心。
周皇后忙安抚道:“齐小将军息怒。今日之事,杨夫人已责罚了容贞,让她去给符女公子赔了礼,如今还在宫里思过。况且——容贞虽顽劣了些,至多只是责罚了个宫人,断不会伤着符家女公子分毫。”
齐恂道:“莫说有无伤着她,便是言语上的折辱,也不能够。过几日温氏女公子也将到着坤漪宫来,是否也得受这般的搓磨?”
周皇后道:“齐小将军言重了。予可向你保证,定会照拂好二位女公子,不让她们受半分委屈。”
“圣人既承诺在先,自然言出必行。”
那年轻气盛的小将军得了圣人一句允诺,才肯放心离去。
好不容易请走了这一尊佛,周皇后坐回主位,无力揉了揉眉心,又看向躲在屏风后的一人。
“容贞,你可听清楚了。”
“儿听清楚了。”洛子宜从屏风后步出,又忍不住怨道,“只是那齐恂这么大气性,仗着几分功勋便不将您放在眼里。”
周皇后拉过她的手,轻拍着手背宽慰道:“国朝尚有用人之处,且忍一时,何愁没有卸磨杀驴的时候?”
洛子宜又问:“那符涣君呢?当真只由着她去?”
周皇后反问:“若真逼死了符涣君,对你有何好处?”
“齐恂自不会容许她出塞和亲,留着也无用。”
听了这话,周皇后只得循循诱导:“齐恂只护得了她一时,桓阳齐氏不会由着他娶一叛臣之女,能许她做个侍妾,便该感恩戴德了。若你能容得下她,何愁做不成齐氏的少夫人?”
坤漪宫暮云轩
这间昏暗的房间,所有的屋檐椽子都压它一头,唯有到了下午才能照进些许阳光,为这阴冷的寝居添一丝暖意。
符涣君替衍君解下缠在手掌的布条,小心撒上伤药。
粉白的掌心遍布烫伤的疤痕,有如一朵绽开的花,如此想着,也不觉得狰狞可怖了。炭火灼去了掌上的纹路,再也不会有人牵着她的手给她看手相,分析她的姻缘、命数云云。
今日这疤上又添一道伤痕。
涣君不忍怨责:“你说说你,好端端的呈什么强?她不敢动我,便只能拿你出气了。”
姜衍君收回了手,不以为意道:“小伤罢了,若非怕累及你,我才不惧她。”
她只想拉她阿姊出樊笼,可谁料她甘愿困在樊笼里。
纵然涣君再怎么安分守己,也耐不过别人有意惹是生非。
符涣君刚“啧”了一声,她又接着说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遇着这样的庸君、昏妇、傻儿子,国祚延绵不了多久。”
彼时姜衍君还不知自家长姊的用心,她比所有人都沉得住气,总要师出有名才肯发作。而今日容贞公主主动挑起事端,才给了她提条件的机会。
“嘘——”涣君垂下眸,静心听着廊下的动静,神情蓦地严肃起来,“噤声,有人来了。”
*秦琴,犹古时之弦鼗(与“桃”同音),一种长颈弹拨乐器,三弦。
**出自先秦《诗经·鄘风·相鼠》。
3. 甘泉宫(三)
未几,慌忙的脚步声打破宁静,有宫人自外廊赶来。
二人一齐静待,只听门外宫人来禀:“女公子,桓阳齐恂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吧。”符涣君如是回复,又起身去将屋内的纱幔尽数放下,只持一柄孔雀羽扇,坐在纱幔后的案几前静候。
宫人迟疑道:“齐恂公子此刻已在登风台候着。”
未等符涣君回答,姜衍君率先拉住她的手,道:“我与你一道过去。”
涣君只摇头:“你只在幼时见过他,我有些忧心……他会不会认出你。”
姜衍君道:“齐恂目中无人惯了,未必会把一个宫人放在眼里,又怎会认出我?”
符涣君几经思量,还是松了口,由她一并跟着去。且试探试探,若齐恂认不出衍君,那么悄无声息送一个宫人出宫去,便好办得多。
登风台上料峭春风,解落枝头三千新叶。
日渐西斜,微冷。
齐恂一身玄色鹤氅衣,负手独立风中,素衣女子在宫人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符涣君道:“劳齐公子久等。”
他说:“不久。”
齐恂瞥一眼垂首拢袖侍在一旁的宫人,冷声下令:“退下。”
北风呼啸而过,姜衍君听得清清楚楚,却一动也不动。
齐恂耐着性子重申:“我命你退下,聋了吗?”
她依旧呆若木鸡。
皇室不将他放在眼里,小小宫人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当真是气煞人也。
齐恂的右手习惯性摸到了腰间,却是空空如也。若非入宫不能佩剑,她此刻已是人头落地。
这一举动落在符涣君眼中,她自是了解齐恂想做什么,只道:“齐公子好大的气性。一个宫人罢了,你同她置什么气?”她话锋一转,又讥讽道,“难不成你要说的话,就这般见不得人?”
“你不也在同我的人置气?”齐恂遂不再与那宫人计较,走上前去,拈去落在涣君肩头的落叶。
符涣君仰头看他,目光只驻足半刻,道:“我何时有过?”
“我派来的人,全都被你赶走了?”
“此处自有宫人侍奉。”
他道:“宫里的人,我信不过。”
符涣君独步至登风台石栏旁,俯瞰大半座行宫。她说道:“我信不过你。”
齐恂笑道:“那你便无人可信了。到甘泉宫不过一日,便有人坐不住了。”
符涣君一笑置之:“我瞧齐公子也是坐不住的,只一日便又来寻我了。”
姜衍君别过脸去,听他二人言语过招,委实耗费心力。须知齐恂想砍她的头,姜衍君也想剁了齐恂一双手。
齐恂又说道:“我过几日将领兵西讨,今日是为辞行而来。”
涣君微微一笑,道:“那涣君预祝齐公子插羽破天骄,功成画紫阁。”
“哼。”少年同样俯瞰这座宫城,一双墨瞳不见上阵杀敌的神采,染上几许悲怆。他说,“我倒没听出几分诚心来。”
符涣君也无意辩解,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去辩驳那些真情假意做什么?
总角之宴,今昔貌合神离。临了,齐恂只摔下一句:“安心待在甘泉宫里,符氏的女眷,自有齐家照拂着。”
姜衍君这才知晓,除涣君以外,大母与姑嫂都还活着。她也算明白了涣君为何不肯跟她走,自一开始,齐恂就将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符家人天不怕地不怕,不惧豺狼虎豹,不惧天子威严,唯有家人是死穴。
此刻再看向齐恂,便不只是剁他双手这般简单了。
阴翳神色,凌厉眉眼,她厌极了这张脸。
待齐恂先行离去,姜衍君亦随符涣君返还坤漪宫。
衍君欲言又止,终忍不住发问:“涣君,你真的甘愿给齐恂……”
做妾吗?
对上涣君这般骄傲的人,后几字她终是没忍心说出口。
今日旁人敢逼她做妾,她便是自挂东南枝,也不肯屈从的。
符涣君也是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疑虑来,却只是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他齐恂有这个胆子么?”
姜衍君没再说话。她不认识这样的符涣君,也猜到涣君瞒下了许多事。
——
天子脚下,贵胄人家。
这几日坤漪宫中多出许多朝臣家眷。
符涣君看不见宫墙外的世界,只能猜到,躲在甘泉宫中的女眷越多,诸夏的局势便愈发紧张。
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不知还能不能熬过两载春秋。
有如抽空了柱础的宫室,只差个外力,轻轻一推便倒了。
二月中旬,春光好,始闻莺啼。
青衫少年牵着半人高的孩子,走过黑瓦黄墙的宫道,两个仆妇跟在后头。
温玖仰头望着四方天,一会儿问宫墙为何修这么高,一会儿道宫里的砖道竟不是金子铺就。还有那登风台建于何处,甘泉宫这么大,若是迷路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淡笑着一一回答。
可他怎好说,宫墙修这么高,是为了拦住宫外人,困住宫里人。而那登风台建得再高,也看不到建州温氏的家。
一路上走得极慢,那漫长的宫道却有了尽头。
符涣君与姜衍君出门,刚好与一行人在坤漪宫外遇着。
温玖一见着她,便飞奔过去,扑在盈香的罗裙里。
“涣君阿姊,好久不见了!”
涣君低头浅笑,道:“确是一年未见,阿玖竟长高了这么多。”
再抬首看向携她而来的少年时,他已先行见了礼:“尚瑾见过符女公子。”
清风拂罗袂,阔袖翻飞空中,勒出端方笔直的身姿。举止不失礼节,疏远而又客套。
少年正是建州温氏二公子,温尚瑾,字守珂。
姜衍君是第一次见他。只看着涣君向他回礼,自己则早将宫中礼节忘得一干二净了。
“去年初陵郡别后,家母疾病缠身,不能陪幼妹一道入宫来。”温尚瑾如是解释,又开口,“我知晓宫中境遇窘迫,是故——有劳你,多照拂阿玖。”
符涣君道:“温大人说什么劳不劳烦的话,我自小看着阿玖长大,自然不忍见她受什么委屈的。何况宫墙之内,有人与之作伴,便如雪中送炭了。”
她话里话外不曾回绝,只是这声“温大人”,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了。
符涣君自然清楚,不论是她,还是温玖,都只是皇室用以制衡齐氏和温氏的人质。
陛下多疑,也唯有如此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下放兵权。
可怜温家女公子尚年幼,还处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被家人推到这风起云涌的地方。
而躲在她身后的人,总有说不完的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温尚瑾蹲下身来,温声哄着幼妹:“阿兄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与符家阿姊在这好好的,不能像在家中那般胡闹,要听符家阿姊的话,好不好?”
温玖道:“阿兄不留下吗?”
“阿兄啊,还得同齐家阿兄打仗去。”少年只能故作云淡风轻,顾左右而言他,“待阿父与阿兄回来时,阿玖又该长高了。”
见温玖嘴角一撇便要哭,少年亦双目泛红,眼中泛着些无奈苦楚。
姜衍君皆看在眼里,不禁腹诽:你这蠢货同她说这些做什么?小孩子眼中的长高,本就是一件很久很漫长的事啊。
她遂即上前去,将一盒五色饴糖摊开放在孩子面前,笑道:“阿姊这里有许多饴糖,且吃完了糖再回去嘛。”
温玖刚要伸手,又抬头看了看自家兄长,得了他的允诺,才敢拈了糖吃。
小孩子嘴里含了糖,便没法叫嚷哭闹了。
衍君哄她说,再过两月,甘泉山上便是漫山遍野的杏子、梅子。又说到那登风台,高台之上可以远眺整座行宫,还能看到她的家远在何方。
符涣君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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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君先行带温玖回坤漪宫,温尚瑾便由着她们去,只盯着那宫人,让他妹妹少吃些糖。
等其余人都走了,符涣君又看向温尚瑾,道:“温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尚瑾道:“正好,在下亦有话要同女公子说。”
二人便一并往坤漪宫外的凤栖阁去。
宫中耳目众多,实难寻到一个鲜有人至的地方。
符涣君道:“还请温大人先说吧。”
“齐恂昨夜喝醉了,一国将领阵前酗酒,实在不像话。”他刚一开口,却是与现下八杆子打不着的话题。
“是么?”她不甚在意地笑着,眼中却难掩讥讽之色,“若他真误了事,莫不是还要说是与我有关。涣君已是叛臣之女,可再担不起红颜祸水的骂名了。”
温尚瑾道:“旧友反目,刀剑相向,何苦?”
符涣君反问:“铁蹄踏碎永州,家人身首异处,女子也被迫提刀,你与我说说,公正何求?仇怨何诉?”
他不曾提及初陵符氏的事,倒是符涣君主动提起。
她又道:“我知道父兄一腔孤勇可笑,拔剑向天子,却作他人嫁衣。可有一点他不曾做错,他们不会将自己家人推出去挡刀。”
成王败寇罢了,她不会去悔过,只觉得,倘若多一人站在父兄身侧,何愁掀不翻这无道的王朝?
她的最后一句,让温尚瑾说不出一字去反驳。他只问:“那你所求为何呢?平反?还是走那条旧路?”
符涣君轻轻一笑:“我与温大人说个笑话吧。李沈两家的女眷前两日刚到坤漪宫,圣人与太子殿下便已张罗着充纳东宫之事了。只是殿下还能否回到皇城东宫去,都尚且无定论。”
她这样说,是想看此人冲冠一怒的。
可少年只是紧攥着拳,眼角染上薄红,冷冷吐出二字:“荒唐。”
倒是比齐恂更沉得住气。涣君有些失望,轻叹了口气:“接下来该说我的事了。”
“请讲。”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锦书来,双手呈给他。
“温大人与舍妹自幼定下婚事,却是我符家失约在先。去年婚也没退成,白教你耽搁这么久。如今家父已逝,今由我代他交还一纸婚书,从此两家嫁娶,听凭自由,还请温大人勿再计较过往种种。”
温尚瑾接过那一卷锦书,凝睇许久。
旧年之约,终是锦书难托的。
他道:“我知晓。此事经由父母之命,仓促定下,于二女公子而言,不公平。”
符涣君紧接着说道:“两家无甚前仇旧怨,阿玖我自会照拂着。也请温大人帮我一个忙。”
“但说无妨。”
“请你,帮我带一个人出宫。”
“何人?”
符涣君道:“侍奉在我身边的那位宫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会牵扯到朝局。只是她自幼陪在我身边,我不忍她被我累及受苦。”
温尚瑾隐隐能猜到,她说的这人是谁。
试问谁还能值得符氏长女费尽心力谋划,搭上所有人情,只为给她留一条后路。
未加思忖,他说:“可以。”只是话锋又转到齐恂身上,也正是他一开始紧揪的疑虑。
“我到底是不愿见齐恂为私情所困,屡屡因你行差踏错。”
符涣君道:“我已代齐氏女眷为质,还不够吗?”
少年眉目无喜亦无悲,却道:“不够。还是做个死人更稳妥些,掀不起什么浪来。”
若此刻衍君在此,定要提刀冲上去的。
符涣君只是笑了笑,她听得懂此人的弦外之音。
“肯请温大人发发慈悲,再给我三个月。”
温尚瑾略略点头,道:“无事了,还请女公子早些归去。”
日光穿薄烟而过,覆在陈旧的木地板上。高阁一半沐光,一半静影。
“此处风景独好,我想独留片刻。”符涣君施施然步入凤栖阁正中去,“温大人先请。”
4. 甘泉宫(四)
三个月?
齐氏与温氏的人,一个逼她为质,一个逼她去死吗?
藏在暗处的宫人将二人的谈话偷听了七八分,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脚步声近了。
赶在那人发现之前,姜衍君匆匆离去。
这一路火急火燎赶回坤漪宫,迎面撞上了宫道上的另一行人。几人皆着官服,走在与她相反的方向,是要出宫去的。
姜衍君退至道旁,躬身行礼,待几人先行。
垂首之际,嗅到一阵奇香,如雪中梅香。此香方中有一味香料,产自永州,是以姜衍君在熟悉不过。
用此香者,乃是涣南沈氏的家主,如今官至尚书左丞,曾是衍君祖父符敬容的门生。
而此人也必然识得她。在看见扮作宫人的姜衍君时,沈弗攸忽然顿住了脚步,侧首望了她一眼。
同行的官员问他:“怎么了?”
沈弗攸微微抬手,示意继续前行,只淡笑道:“无事,只是脚下的地砖松动了。”
一行人又走远。
许是年在昔年师恩,沈弗攸并没有发难于她,更没有拿她去讨赏。
姜衍君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甘泉宫不可久留了。
——
如今天下分十六州,中原堃、垚、建、殷、酆五州,有三州落入胡虏之手。西北凉州、祁州国土尽丧,南方越州、衡州、景州豪强士族拥兵自重,远在北蓟州的天子鞭长莫及。
从眼下局势看来,朝中只管控东地永州、涣州、衍州,与北地蓟州、崤州、蒙州这六州之地,也依旧是力不从心。
好在上天眷顾虞朝,尚留给他桓阳齐氏与建州温氏,坏就坏在,天子能用的人里,就只剩齐氏与温氏。
齐恂奉命领兵西讨不过一月,便有北地残余乱党反扑蓟州。
起初只是数百疲敝流民于城外举事,不成气候。直至虞军深入中原腹地,北地兵备不足,蒙州失守。蒙州郑氏率兵五万来犯蓟州。
敌军绕过重兵把守之处,一路攻城拔营,势如破竹。
须知几月前北伐郑氏,斩侯氏,东诛符氏,朝中已无将可用。
甘泉山就在蓟州城后二十里处,倘若蓟州城破,敌军血洗甘泉宫是迟早的事。
敌军还未兵临城下,甘泉宫中已是乱作一团。
长夜漫漫,无人得以安眠。宫室左右皆藏匿殿中不敢出,符涣君却在今夜与衍君同上登风台。
涣君依旧一身缟素,迎着高台上的夜风,像一缕虚弱的孤魂。
姜衍君看不懂她,只问:“涣君为何来此?”
“且看。”她遥指数十里外的一片烟火海。
这里看不见刀光剑影,只见城外的敌军铺天盖地而来,围城将陷。战事入夜也不曾歇,蓟州城内外火光冲天,连天际都烧红了半边。
城北燃起一排烽火,不知援军是否来得及赶回。
前几日两军于城外小打小闹,未见胜负。今夜蓟州城遭奇袭,敌军也一改以往柔和的战术,攻势陡然猛烈。
应是齐氏与温氏已在返途,郑氏军宜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衍君问:“蓟州兵力薄弱,能抵得住郑氏攻势吗?”
“未可知。”符涣君道,“今夜由温氏长公子守城,若他赢,便看他如何赢;若他输,便思永州符氏为何输。”
她这话说的,有种活着也行,死了也罢的泰然。
可她紧接着又说:“不论你想扳倒谁,建州温氏还是桓阳齐氏,必然得先了解他们。得知晓他们怎么用兵,下一步如何决策。齐氏从前只是父亲的部下,恰是因为他们追随父亲多年,才对父亲的战术了如指掌。
“敌军十倍于我又如何,明枪暗箭又有何可怖?可怕的是朝夕相处的席间人、枕边人。
“从前父亲信任齐晋,二人南征北战,他自认为是死生至友、刎颈之交,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会被齐氏从背后捅了刀子。”
白日里她不会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此刻夜深人静,登风台上没有烽火,二人一并站在黑暗中,靠着点点月光分辨彼此的轮廓。
涣君的声音很柔和,还不及耳畔呼啸而过的北风张扬。
她错怪了涣君,阿姊远比她想象的要坚强。
她们的目光又重新落回战场上。姜衍君道:“敌军围城,敌众我寡。然而蓟州城防牢固,攻下也并非易事。至于温尚珺下一步如何行动……”
她暗自思忖片刻,喃喃道:“北地久旱无雨,敌军又结营林间,宜火攻郑氏军营。”
符涣君却笑了笑,说:“若换做是齐恂,他确实有可能这么做。建州温氏不像桓阳齐氏,他们凡事都要赢得光明利落,鲜少用诡诈之计。”
“所以我猜,温氏会领一队精兵,经宿白山南道在山岭埋伏,潜出贼后,突其阵。”
殆及后半夜,温氏兵马分三路出城,果真如她所言,有一路兵马向着宿白山南道去了。
登风台离战场极远,只能依稀看见山间行军的火把。
郑氏军阵被后路精兵冲散,一时间乱作一团。又有两路兵马于正面迎战,三路夹攻,敌军溃散而逃。
符涣君又道:“北蓟州到底还是郑氏的地盘,温氏不如他们熟悉地形,大抵还是会落下风。”
温氏领兵趁胜追击,被敌军引至宿白山与仓明山之间的夹道处,山道狭窄,行军作战不便,两侧山坡又有滚石落下,冲散队形,死伤众多。
跟随郑氏军至此的数百虞军尽数被歼灭。
姜衍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同样是将门之女,论及谈兵打仗,衍君自愧弗如,哪怕是两位兄长在世之时,也不及涣君的才能。
她不仅善用兵,连敌军下一步会走在哪儿,都猜到七八分。
战火不曾熄,两军交战至天明。
姜衍君靠着登风台的石栏睡去,尚不知后半夜战况如何。涣君推她醒来时,天已经透亮了。
她一醒来便问:“打赢了吗?”
“还没有。”符涣君道,“不过齐恂回来了,战局已定,不必看了。”
涣君在登风台观望了一夜,了解了温氏如何用兵。而她又用此前十几年,了解了齐恂。
衍君揉了揉酸痛的后颈,涣君拉她起身,一同回坤漪宫去。
登风台下,见一醉汉潦倒台阶上,鬓发散乱,身着玄色蟒纹袍。
姜衍君扯住涣君衣袖,小声道:“太子殿下为何会来此?”
洛子甫睁一双宿醉发红的眼,正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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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美人。
“涣君啊涣君,你还真是叫我好找。”
“见过殿下。”符涣君忍下心中不适,还是同他行了礼。
闻言,他一勾唇角,随手扔了酒壶,瓷器在石栏外的空地摔了个四碎。
见他要向自己扑来,符涣君侧身躲开,抬脚一绊,潦倒之人瞬间失了衡,滚下台阶去。
“嘶——疼死我了。”
“竖子安敢?”涣君嗤笑一声,也不去理会他的叫唤,拉起衍君便径直离去。
姜衍君问:“我瞧他摔得挺重,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待他酒醒了会不会迁怒于你?”
符涣君道:“又无旁人在,他不敢说出去。”
“是啊,他不敢。”衍君喃喃自语。
有了洛子宜这个前车之鉴,他不敢。
甘泉宫外的朝臣都在看着。
抛去他背后的二十九个世家,皇室本身不足为惧。而这些世家之中,有肝脑涂地的忠臣良将,也有欲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江山交到这样一个昏聩之人手中,姜衍君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她只想着那三个月的事,阿姊与温尚瑾约定的三个月,到底意味着什么?
眼下已是春末夏初了,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蓟州城外的交战又持续了十几日,齐氏才与温氏联手击退了敌军。
经郑氏叛党来犯蓟州这一遭,齐恂不得不回朝驰援,以致西讨未果。
甘泉宫本就有禁军把守,当初能混进来已是极为不易。
现在齐恂“忧心”陛下安危,又派了重兵巡视,想要逃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此一役后,蓟州与蒙州的郑氏残余势力尽数被剿清,于是虞天子设夜宴,连带着将士东征、北伐的战果一并论功行赏,奖率三军。
坤漪宫的其余人皆已在殿前候着了,符涣君还在不紧不慢地对镜梳妆。
姜衍君也发现了,每当齐恂一回来,符涣君便会将自己封闭起来,退居在坤漪宫的一亩三分地,她不在乎齐恂封了什么爵,受了什么赏。
桓阳齐氏是她日后要拔剑相向的仇敌,是故她不敢再让仇敌了解她。
正想着,涣君突然把她推至镜前,道:“该你了。”
“我?”姜衍君心生诧异,“夜宴还去么?”
“去啊,怎么不去?”
“那你莫不是忘了,我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宫人。”
一个宫人需要梳妆打扮些什么?
符涣君道:“在齐恂面前,你是坤漪宫的宫人,在其余人眼里,你是齐恂派来的婢子。坏就坏在,你与我生的太像了。”
涣君先是为衍君敷了厚重的胡粉,又执炭笔描眉画眼,一改她往日的妆容,尽量让眼前人看上去与自己不一样。
姜衍君迫不及待去看镜中的自己,问:“画好了吗?”
“嗯。”符涣君点了点头,忽又叱责起她来,“十二岁离家,每年也只寄回书信几封,阿母早早为你筹备了及笄礼,却因你赌气不归,不了了之。”
姜衍君没说话,没为自己辩驳,只与身后人一齐看向镜中。
阿姊从盒中取了支崭新的玉笄来,为她簪在发髻上。
筵席将开,她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5. 甘泉宫(五)
蓟州城连绵一月的战火,浇铸成了今晚的夜宴。
席上臣子端坐,君王展颜。
姜衍君随符涣君入朝臣女眷末席。
林立的火把照彻嘉德殿前,也将初夏的炎意熏得更热。烟火燎人,风直往她这边吹,熏得她睁不开眼。
哪个不长眼的安排她阿姊坐这个位置?
涣君只是淡淡一笑,道:“过会,风向改了便好了,无事的。”
眼下,她不能替自己阿姊争论半分,只能做一个垂首侍奉在一旁的掌灯宫人。
恍惚间,姜衍君察觉到一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并非错觉。
扇去灰烟,她抬首望向高位,见有一人,公子面如玉,眉如墨,着淡青色鹤氅衣,手持青铜酒爵,一手撑在身后偏坐着,便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姿。
被父亲训斥了几句,那人才坐直起身来。笑着睨她一眼,才又别过脸去。
姜衍君只见过他一面,认得出那是温氏二公子温尚瑾。
身旁的涣君不慎被烟火熏着,低低咳嗽了几声。不一会儿,便又宫人前来,将一旁的火把撤去了。
大殿前擂鼓声如雷,震撼天地。
年过半百的成帝高坐嘉德殿主位,众臣齐身叩拜,三呼万岁。
编钟声始,金石之声清脆悠扬,数十乐官九奏钧天帝乐。
乐曲越发接近尾声,也越发使人发困,落在姜衍君耳中,宫廷雅乐皆成了靡靡之音。
且当今夜乐曲,是这大虞的亡国之声。
曲毕,又闻近侍传话:“鼓瑟者何人?”
乐师缓缓起身,朝天子叩首道:“乐人林音,拜见陛下。”
姜衍君也朝林音看去,只见这位久负盛名的乐师峨冠博带,身似鹤形,宽袍广袖当风,不似人间世俗人。
只可惜,他是个瞎子。
虞成帝说道:“暮律先生盛名在外,得此乐圣,乃国朝之幸。行赏,赐座。”
林音再拜道:“谢陛下。”
本该犒赏三军的夜宴,还未谈及封赏,却率先赏赐了一伶人,一时间席下议论纷纷,难免有功臣不满。
姜衍君目瞪口呆,老皇帝莫不是昏了头?
歌舞声中,舞姬罗衣似风,长袖纵横,以足击鼓。她看不清位于上座的那些臣子了。
老皇帝又问林音:“卿以为,宴上袖舞如何?”
“这?”
底下又哗然一片,瞎子怎能看得见袖舞?
林音端坐着,遮光青绫覆盖他的双眼,也教人分辨不出他面上的喜怒。
须臾,只听他回答:“盘鼓之舞,不止在长袖善舞,更在脚下鼓声齐整。只是殿上一众舞姬之中,有一人脚步凌乱,使得鼓声稍显杂乱。要么是此人舞艺欠缺,要么……就是舞姬之中混入了刺客。”
此言一出,众人大骇。
舞姬之中,果真有一人抽出腰上软剑,刺向天子。
“来人!护驾!”
司徒齐晋与太傅温长霖居上座,除常侍以外,当属二人离成帝最近,只是都没携带兵器。持兵器的守卫都陈列在殿外,赶不及营救。
许常侍忙护卫成帝躲到屏风之后,齐晋当即掀了食案,冲上前去截住刺客,赤手空拳制住了行刺的舞姬。
一开始大家的目光都被舞姬所吸引,却忽然听闻屏风后的天子痛呼一声,捂着心口倒下。
暗红的血液从漆木屏风后流淌出来,明黄地毯上染红一片。
竟是天子身边的许常侍趁其不备行刺天子,好一招声东击西。
温长霖与齐晋一并上前去擒住他,许常侍也咽下毒药,自尽了……
温长霖道:“传御医,救驾!”
“陛下、陛下……”
听到消息的周皇后与杨夫人皆瘫软在地,由宫人搀扶着离去。
而那一语成谶的乐师也被押下去了,等候发落。
夜宴上乱作一团,原本藏在暗处按兵不动的刺客,听了老皇帝遇刺的消息,也纷纷拔剑冲了上来,诛杀在座臣子。
十余名刺客与殿前守卫交战,刀光剑影中,血流成河。
姜衍君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厮杀场面,宫妇女眷的叫喊声刺破耳膜。她扔了手中宫灯,便朝符涣君跑去。
“涣君,快随我离开这里。”
灯火映着女子苍白的面庞,她此刻没有丝毫的仓惶,竟是在笑?
阿姊早就料到了今日时局,还是说夜宴弑君,与她有关?
姜衍君搀扶她起身,又看向宴上被祸及的臣子,卢陵邹氏,东郡杨氏……
天子危在旦夕,待其身死,君位有待一众世家定夺,这样的时局于谁最为有利?
如今甘泉宫中,能左右皇子废立的,只有桓阳齐氏与建州温氏两大世家。
正这般想着,有一精甲守卫前来,向符涣君抱拳道:“女郎君受惊,齐公子派在下护送您回坤漪宫。”
涣君微微颔首,道:“有劳。”
守卫高举火把走在前头,姜衍君与符涣君并肩走在回坤漪宫的宫道。
衍君看着高墙围住的天空,夜幕中只余几颗稀星,隐隐泛着红光。火把上的火焰张牙舞爪,此消彼长,纠缠不清。
夜风微凉,或许是因为她身上冒了些许冷汗,才显得夏风也是寒浸浸的。
涣君轻轻拍着她汗湿的手,像在安抚。
这样的心悸一直持续到夜里,沐浴过后,换掉了沾染血渍的衣裙,依旧不能平静。
涣君没有说话,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持一柄孔雀羽扇为她扇风。
少顷,有人深夜来敲门。
符涣君去开了门,见老仆妇抱着温氏的女公子,为难道:“阿玖今夜吓得不轻,老身如何都哄不好,不得已才带她来寻女公子。”
温玖脸上挂着未干的泪,只朝符涣君伸手,哽咽道:“涣君阿姊,我害怕。”
涣君将她抱过来,任其靠在自己肩上,柔声哄道:“不怕,阿姊今夜陪着你,好不好?”
于是她今夜既要安抚自家妹妹,还要哄着别人家的妹妹入眠。
夜深了,温玖哭不动了,抱着涣君的衣袍沉沉睡去,涣君却依旧没有解衣入睡的意思,衍君便陪她一并在榻上枯坐着,直至后半夜困意袭来。
涣君安慰她:“睡吧。齐氏的目的达到了,今夜不会再有人生事端了。”
刚刚历经了血洗夜宴,如今老皇帝生死未卜,朝臣与将士皆守在皇帝寝殿外,等待着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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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这江山的主人转危为安,或是咽气。
这些臣子彼此都各怀心思。
是夜,甘泉宫中的人,难安,也难眠。
行刺之时还未有个定论,即便有了结果,消息也不会传到坤漪宫中来。
大部分守兵都调到老皇帝身边了,于姜衍君而言,再也不会有比今夜更好的出逃时机。
五更三筹,昼漏尽,宫门处有人击鼓,四处宫门紧闭,仍有几个守卫在宫道上巡逻。
北地久旱无雨,宁谧无风的后半夜,仿佛空气中的血腥味都凝住了,久久消散不去。
姜衍君持着早已熄灭的烛台,凝视着紧闭的宫门,她知道坤漪宫是如何起火的。
涣君说,今夜不会再有人生事端了,那就让她来做这生事端的人吧。
她想要这洛氏、齐氏永不安宁。
火舌一点点攀爬上门窗、檐柱,如野草疯长,最后燎彻整个夜空。
她多希望这火再大些,烧光甘泉宫里的一切,将那围困世人的高墙撕裂开。
直至有宫人发现了这处的火势,奔走疾呼:“坤漪宫走水了!”
“快来人!”
“救火啊——”
她弃了烛台,跑回阿姊的寝居,摇晃她醒来。
火焰自窗缝钻入,浓烟在屋内弥漫开来。
符涣君支起身来,迷迷糊糊道:“发生何事了?”
姜衍君道:“起火了。”
符涣君披了件衣裳,却没急着要逃,反倒在这摇摇欲坠的寝居里,平静询问:“是你做的吗?”
不愧是与她朝夕相处十二年的阿姊,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是。”姜衍君没有否认,遂挑明了心思,直言道,“忮忌龃龉,谋反弑君,栽赃陷害,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我心生惶恐,彻夜难眠。涣君,我不想困在这宫墙里了,你与我一起逃吧。我知道该往哪里走,会有姜氏和符氏的旧部前来接应。”
片刻的缄默之后,姜衍君听她说:“好。”
她竟破天荒地没有争执,更没有拒绝。
衍君让她换上宫人服饰,又背起熟睡的温玖,趁火势蔓延之前,一并逃了出去。
几人踏出坤漪宫正门时,正有宫人前赴后继地提水灭火。
水缸中的水用尽了,不得已只能从宫外引了山泉水来救火,如此往复,可远赶不上烈火蔓延的速度。
温氏二公子带着几个守卫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在人群中问询:“温氏女公子何在?”
他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鹤氅衣,穿梭在人群里,一个一个地追问,恨不得亲自冲进被火焰吞噬的坤漪宫去。
“温大人不必担心,女公子无事。”
直到看到姜衍君怀抱的孩子,少年心中紧绷的弦才松了些许。
“宫人”脸上沾了些许烟灰,衣袖也被火燎去一角,靠在墙边稍显狼狈。
温尚瑾从她手中抱过温玖,同她道了声“多谢。”
而他看向同是一身宫人打扮的符氏女公子,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嘉德殿中情况未明,坤漪宫中火势未灭,大抵不会再有人有闲暇去顾及这位孤女了。
姜衍君拿起水桶,装作救火的宫人,拉上涣君便往外跑。
6. 甘泉宫(六)
坤漪宫后有一棵古柏,伸出的枝干刚好悬与高墙之上,她便是从这里逃离了甘泉宫。
前方是黑暗笼罩的山林,身后是火光漫天的行宫,她与涣君携手奔向荒芜,前路未卜。
符涣君只跟随姜衍君不知疲倦地奔走,却没有出言提醒,齐恂的部下一直留守在甘泉宫外。
她逃不出去的。
零星的火把在林子里逡巡,为了绕开守军,二人走得并不快。
不知在林子里徘徊了多久,甘泉宫里传来一声肃穆的钟音,惊起栖息林间的群鸟。
二人同时回头望去,甘泉宫的火势渐渐小了,那光亮离她们越来越远。
她们都知道这声钟音意味着什么。
天子驾崩了。
宫外的人听不见宫墙里的哭声,也不知嘉德殿里各怀鬼胎的绸缪。
还未走出甘泉山,天边已浮现出薄柿色。视线渐渐清晰,却不如夜里出逃隐蔽了。
济水是伊水的一条支流,自甘泉山下流淌而过,历经一个时辰的奔波,终于听到了哗哗江水声。
姜衍君道:“我来时与手下人吩咐过,若见甘泉宫中漫天火光,便到江边接应。”
符涣君却突然说道:“衍君,你我今日争不过他们。齐恂留我性命,无非是觉得女子在这时局中掀不起什么波澜。在你我能够自保之前,便让他这样以为吧。”
“阿姊为何说这些?眼下我只想救你……”
甚至还没有心力去筹谋那难如登天的复仇。
赶到江岸时,尚来不及高兴,只见一只小船泊在岸边,而前来接应的几人,都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成了冰冷的尸体。
血腥混着泥土的气息,在晨间变得格外清晰。
原本轻快的脚步变得缓慢、沉重。
济水边立着个金冠玄衣的少年将军,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少年转过身来,笑看向二人,慢条斯理地擦拭剑锋上的血迹。
齐恂……
姜衍君忙挡在符涣君身前,只恨此刻手中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刃。
齐恂的视线越过她,只看向她身后的符涣君,缓缓开口道:“伊水流长,江河广阔,你也来此看风景?”
符涣君道:“先帝已逝,扶立新君,我以为齐公子会忙于你的春秋大业,无暇陪我赏景。”
齐恂道:“我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你,只是现如今,你不够乖觉。昨夜行刺之事尚未有定论,我还得分些心力来寻你。”
符涣君讥笑道:“无非是替齐氏找个替罪羊,有那么难么?”
她对齐氏所作所为了如指掌,齐恂也无欲再与之争辩。当着二人的面,他挥剑斩断了系船的绳索,小船离岸而去,也载着她们逃离的希望漂远。
齐恂随即命下属绑了她,又吩咐道:“送女公子回宫。”
下属问:“将军,这宫人如何处置?”
齐恂这才肯施舍姜衍君半分眼神,恰撞上她恶狠狠的眼神,实在碍眼得很,于是只撂下一句:“杀了。”
符涣君怒道:“齐恂,你敢!”
齐恂按住剑柄,不怒反笑。这几日见惯了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现在生起气来,倒是少有的鲜活。
“我怎么不敢?”少年俯身看她,笑道,“拖到林子去,处理干净点,别污了女公子的眼。”
下属得了令,不顾女子不痛不痒的咒骂,直拖着姜衍君往密林里去。
于是咒骂的语气中多了几丝哀求:“齐恂,我随你回去,你放过她。”
齐恂却道:“恐吓不足为惧,死了,才会刻骨铭心。”
只有携她出逃的宫人死了,才能给她留下点教训。
姜衍君朝她喊道:“死又何妨?涣君,不要为了我求他。”
这视死如归的倔强,倒是同符令先死守永州城时一模一样。
不论符涣君怎么挣扎,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被带走了,只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拖行的痕迹。而她也被押回甘泉宫去,再度回到那高墙中。
哪怕见不到人了,姜衍君也依旧放声咒骂:“齐家竖子,桓阳鼠辈!”
“杀旧主,忠昏君!”
“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破天骂声中,忽然混进个清润的少年嗓音,带着几丝嘲弄。
“别骂了,你一个女子,骂得这般难听。”
姜衍君回首看去,只见一淡青衣袍的少年自林下走来,建州温氏的人,同样受她冷眼相待。
温尚瑾接过了齐恂下属的刀,同他吩咐道:“交由我来办,你只需回去同齐恂复命。”
“这?”下属稍显迟疑,“何须温大人亲自动手?”
温尚瑾道:“不必过问,你且去便是。”
下属虽走,却一步三回头,等候发落的过程同样焦灼。
曾几何时,她不会像这般直视此人的一双眼,什么温和笑意,净是虚情假意!
温尚瑾不知她眼中恨意因何而生,却生了逗弄的心思,问她道:“还有遗言吗?我替你转告给她。”
他都这般“好心”了,眼前人却咬牙切齿道:“不必。建州温氏也不过断了尾巴的狗,猖狂不了多久。”
啧啧啧,此女子比之砒霜还狠毒,一言一语着实伤人心。
他问:“没了吗?”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少年叹息,手起刀落,却只割断了缚住她的绳索。
姜衍君睁开眼时,眼中恨意淡了一点,也仅是淡了一丝半点而已。
“为何不杀我?”
温尚瑾收了刀,背过身去,淡淡回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姜衍君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人情?是指没有顺手烧死他妹妹的事,还是因为他欠了涣君的人情?
初升的日光照彻半天天,远方的佛寺传来钟声。一声接着一声,长久不息。
蓟州的佛寺是日鸣钟三万下,悼念国丧。
她没再望向甘泉宫,只临江望着春日枯竭的济水。
诸夏地势自西北向东南而倾,虞国境内三江各发源于西北与北境,又经由数州境土汇于衍州,奔流入海。
原本每一条江河,都能通向她归家的路,可江上那只小船,早已漂泊不见了。
少年又说道:“今日放你一条生路,别再回来送死了。国朝天翻地覆,符家大势已去,你救不了她。”
姜衍君却没理会他的话,自顾自低着头在草丛里翻找些什么。方才遗落了件物什,她最后是在砂石路上寻到了那几截碎玉。
阿姊昨夜才替她簪上的玉笄,碎了。
钟音回荡山间,二人彼此没再说话,一人沿山道返回甘泉宫,一人沿江向南而去。
涣君再度回到甘泉宫时,见到满宫高悬的白绫,倒让她的心情愉悦了些许。
本就年久失葺的行宫,昨夜突遭大火,坤漪宫被烧去了大半。国库本就因战乱入不敷出,如今逢着国丧、宫殿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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葺两大支出,于国朝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坤漪宫暮云轩已毁,齐恂亲自送她到月齐宫去,那里刚收拾出了新的房间。
此前,杨夫人的侄女住在此处,只可惜这女娇娥于夜宴上惨遭不测。
宫人在屋内洒扫,整理出杨氏女公子的遗物,符涣君停留在屋外,惋惜道:“可惜杨氏女公子二八年华,香消玉殒。”
齐恂道:“行宫中寝居不够了,委屈你与阿玖同住一屋。”
符涣君道:“如今还要借温家人之手监视我吗?”
齐恂不置可否,突然笑问:“关于你出逃之事,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告的密?”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坦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人各有所图,情理之中。朝夕相处之人背叛,手下之人泄密,早就不足为奇。”
此番阴阳,不知说的是泄密之人,还是曾背叛符家的齐氏。
齐恂竟还问她:“若你手中有兵刃,可会杀我,替父报仇?”
符涣君只是笑笑,没给个确切答复。
不够。
死不足惜。
她没回答,另一人的视线也不曾移开,直到月齐宫中的第三人打断了这短暂的对峙。
“秉谦。”温尚瑾换上了一身白衣,匆匆从宫门外赶来,又向符涣君行了一礼。
涣君见了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想来衍君已经安然离开了。
温尚瑾催促齐恂道:“家父与叔父于嘉德殿商议要事,抽不开身,才将夜宴行刺一案尽数交与你,命你彻查此刺客背后党羽,你怎还徘徊此处?”
齐恂摆手敷衍道:“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数你最为唠叨。”
温尚瑾又问:“沈弗攸已离开宫城,而狱中那乐师恰是沈氏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齐恂看了一眼符涣君,遂辞别了她,与温尚瑾一同出了月齐宫,才道:“审不出什么的话,便放了吧,省得还要得罪一个沈家。”
几日后,齐恂揪出几个暗藏在甘泉宫的郑氏余孽,与宴上抓获的刺客一并冠以弑君的罪名,此事便罢了。
只是宫室左右依旧人心惶惶。
当朝太傅温长霖召集大臣二十余名,于成帝灵柩前宣读遗诏,扶立太子洛子甫即皇帝位。
——
如今蓟州上下戒严,姜衍君进不去蓟州城,也回不到甘泉宫去。
就此回衍州东郡吗?貌似又有些不甘心。
她的家人仍在齐恂手中,一个在甘泉宫,其余的或许被他送去了桓阳。成了随时可以用以威胁她,威胁符氏旧部的把柄。
那日在济水渡口,她来时背了一把琴,去时也依旧只剩一把秦琴。本该南下,却是沈弗攸亲自寻上她。
男子合扇拢袖,朝她施了一礼,淡笑道:“衍君,别来无恙否?”
姜衍君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比她离家那年又高出半个头。
他是祖父的门生,较衍君年长七岁,年纪轻轻便是沈氏家主了。昔日祖父在时,他也曾在符家听讲学。
多年未见,想到那日宫中偶遇,姜衍君还是同他回礼,唤了一声:“弗攸阿兄。”
此时船家朝岸上喊道:“南下涣州,可还有客人要登船?”
姜衍君本欲就此辞别,登船而去,又听他问:“这是要回姜家去了?”
“不,我要去桓阳。”她回答。
崤州之南,永州之东的垚州桓阳。
7. 桓阳行(一)
“如今中原战事未歇,垚州更是各路诸侯必争之地,此时不宜前往。”沈弗攸劝她道。
江风凌厉,岸边苇草皆摧折。
姜衍君道:“天下早就没有太平安身之所了,哪里都是一样的,阿兄于此时局之下,又当如何呢?”
沈弗攸道:“沈家跟随陛下来到蓟州,我如今在城中有个落脚之地。衍君若是信得过我,可随我到蓟州城中暂住,徐徐商议来日之事。”
姜衍君眉头微皱,颇有些审视的意味。
“从前沈符两家关系密切,本就受陛下猜忌,阿兄现在要和符家人扯上关系,就不怕招致杀身之祸?”
沈弗攸微微偏头,却是轻笑道:“尊祖父于我有授业解惑之恩,你既肯唤我一声阿兄,我又有何不敢为的?”
自幼相识的情谊,她还是决定暂时卸下防备,同他到蓟州城去。
她没解释自己当初为何到甘泉宫去,也没同他说起,自己那破绽百出的筹谋。
而他同样没有过问。
而在蓟州沈宅,她见到了夜宴上的眼盲乐师,淡然坐在檐下鼓瑟。他的手腕,脖颈处,隐隐可见审讯时落下的刑伤。
看到此人时,她心中的疑惑也迎刃而解。
林音是涣南沈氏的人,或许在夜宴之上,也确确实实想要提醒虞成帝,保他一命。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行刺之人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林音侧耳倾听着脚步声,问道:“弗攸,今日府上来了客人?”
沈弗攸道:“嗯。她是我恩师的孙女。”
“符氏的人?”
“正是。”
林音略一点头,未再多言。
姜衍君缄默不言,顶着符氏女公子这一头衔,果真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北地入夏了,她也逢上蓟州今年的第一场雨。
无事时,坐在檐下观雨,雨声自天井泻下,耳边一片哗然。当朝乐圣的鼓瑟之声,同这雨声一样嘈嘈切切。
不知不觉,乐声止了,雨还未停,突然听见林音开口:“久旱甘霖,本是辛事,女公子却因何事忧心?”
姜衍君愣了愣,看向那眼盲乐师,分明双眼覆青绫,却依然察觉了身边人的情绪。
默了片刻,她回答:“在甘泉宫中待了不到二月,都快忘了宫墙之外的世界如此广阔,可我阿姊还困在宫中。”
而那长久困于深宫的阿姊,此刻该有多难过?
林音说道:“有人是旷野鸿鹄,便有人是笼中鸟雀,各由选择。人生在世,宽恕自己便可,不必强求他人。”
姜衍君无奈笑着:“暮律先生,道理听起来容易,却是鲜有人能做到的。”
林音继而开解:“女公子眼前有江山,有大业,那么多可图谋的,何必执着于眼前之事,伤春悲秋呢?”
姜衍君诧然,头一回有人同她说起这些,让一个女子去争权夺利。
她问:“那暮律先生所谋为何?”
他却自嘲道:“我一个瞎子,有什么好图谋的呢?”
留在沈宅里的,无非是两个终日坐在檐下叹息的人。
后来,听闻齐恂奉命率众十万千万中原平叛,于是姜衍君还是决定往桓阳去,那里还困着符氏女眷,她的祖母。
她只背着一把旧琴来到沈宅,今又背一把琴独自离去。
屋檐外的雨停了,天井下积聚的一汪雨水映照着碧空如洗。
而那沈宅不日也将人去楼空。
沈弗攸站在林音身后,后者不再鼓琴,摸过一旁的拐杖拄着起身。
“陛下命你守东南三州境土,为何还不启程?”
沈弗攸道:“想要带去的人不与我一道去,东南三州,到底还是认符氏为主。”
林音问:“既有心留下符氏女公子,她昨日孤身去桓阳之时,你为何不拦着点?”
沈弗攸悠哉道:“让她去吧,大不了多摔几个跟头,只要不死,随她怎么折腾。”
——
符涣君困在甘泉宫的那段时日里,最常去登风台。
齐恂每一次去寻她,都得先爬过三百台阶。
高台之上,素衣女子执一柄孔雀羽扇,凭栏远眺。一语不发,却像个指点江山的谋士。
在夏雨到来之前,已有春风拂过这方境土,可北地仍旧荒芜。
齐恂屏退两个宫人,向她走近,“高台风大,下次再来时,记得多添衣。”
有一次临行,他只能不厌其烦地去寻她,叮嘱这些。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符涣君没回头看他,平静说道:“出征在即,不知齐将军近日能否安眠?”
她素来擅长阴阳,旁人不知道的,也许还会以为她真的在诉说什么关心。
齐恂只停在她身后几步,两人之间隔着许多条人命,他再也没有立场站在故友身侧。良久,他才出言:“还在生气吗?那昏君死了,我以为你会开心一点的。”
符涣君质问他道:“他是死了,可我父兄活了吗?更何况——他的儿子还安然无恙地坐在龙椅上。”
“洛氏的江山,他为君,我为臣。”他如是替自己辩解。
涣君看向西南边,却觉得这江山从不属于谁。它自巍然不动,历经沧海桑田的变迁,便会有千军万马奔它而去,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她突然有些怅惘:“我很久没收到大母的书信了。”
“这段时日太忙……”齐恂低下头去,语气也愈发虚弱,“待平定叛乱,回了西京,我带你回桓阳见她们。”
“齐恂,你撒谎的样子很可笑。”符涣君转过身来,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恨,也没有失魂落魄的痛楚。她只是轻摇着扇子,嘴角噙着无奈苦笑。“从小到大,你都是如此。”
大抵是对自幼相识的故交失望至极吧。
从前他满口忠义,叫嚣着诛乱党,清君侧,害死了她父亲,来日却要走上和她父亲一样的道路。
每当想到这些,实在是可笑至极。
“我祝齐将军此去顺遂,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放下羽扇,提起裙摆,缓缓走下登风台。
涣君便是如此的,哪怕走到了陌路,下定决心撕破脸皮,也不忍把话说死。
如今桓阳齐氏掌兵十二万,建州温氏掌兵十万,涣南沈氏接掌了永州招降的三万兵马。几个世家趁着战乱招兵买马,一举从门阀跻身军阀。
先帝在世时,企图靠朝臣家眷威胁各家忠于自己。此举到底是防君子不不防小人。
十六州二十七世家,夜宴上已除去杨氏、邹氏两家。
先帝将兵权下放到几个世家手中,他以为会是鹬蚌相争的制衡,殊不知这些人中,有人是欲取而代之的君,有人则是永远的臣子。当其中一家甘愿臣服于另一家,他想要的平衡,便不复存在。
新帝即位后,甘泉宫中的女眷大多已回到家中。
唯独她,再没有家可归了。
司徒齐晋与其子齐恂领着十万军队浩浩荡荡离开蓟州,是三日后的事。同行的还有温氏长公子温尚珺,以及其余几个世家的无名之辈。
温氏二公子则留守宫城。
再见到温尚瑾时,仍旧是在那凤栖阁。
满宫尽是萧索,宫人也常常偷懒,不去打扫这些少有人去的地方。
自国丧以来,少年便终日只穿白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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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山似玉,玉如君。
凤栖阁中没有旁人,他却总是毕恭毕敬地向一个叛臣之女行礼。
“二女公子无事,两日前已经离开蓟州了。”
持扇的手滞在半空,符涣君有些惊讶,道:“你知道她的身份啊。”
温尚瑾道:“她生的与你很像,不是吗?再说了,我又不是齐恂那样的睁眼瞎。”
符涣君玩笑道:“早知温大人这般玲珑透彻,我当初怎么都该留衍君与你见上一面的。”
温尚瑾笑道:“见识过了。她骂我建州温氏是断了尾巴的狗,还不如不见。”
听了这话,涣君以扇掩面,哑然失笑。
这些时日以来,她苍白的面靥上很少露出笑颜。
他素来知晓,符家的女儿都是极美的,哪怕是那个满嘴诳言的二女公子,也不例外。
只是面对这样的绿鬓朱颜,除了惋惜,他再生不出旁的心思。
符涣君又叹道:“我那妹妹性子骄纵,一言不合便离家出走,连家里人都管不得。劳你多担待她些。”
温尚瑾道:“我自不会同她计较。”
涣君又仔仔细细端详过眼前的少年,言辞恳切:“温大人,时至今日我只信你,但愿我不会误判吧。”
“但愿不负所托。”他如是回答。
思及二人之间的交易,符涣君感慨万千,一再确认:“你与齐恂是莫逆之交,竟也会背着他行事。”
得到少年的回复是:“若论及情分,我与你更早相识。再者,世间哪有如此多的情深意重?来日至多他落几滴泪,转身便去寻求他的功业了。若是早知齐氏也想为君,当初还不如留下符家。”
建州温氏与永州符氏更早相识。
她微微一笑,道:“那么符涣君的身后之事,便交由温大人打理了。”
“没有别的话要交代?或是给齐恂留下一纸遗书?”他问。
“那就请温大人替我照顾好衍君。”
温尚瑾怔愣片刻,复又低眉思忖。突然受此重托,他没有拒绝,只道:“只是你送她的玉笄碎了,来日再听到关于你的些许风声,想来会很难过。”
符涣君看周身不曾携带长物,索性将手中羽扇双手递上,说道:“便将此扇当作是我的遗物,来日见到她时,替我转交给她吧。”
少年同样双手接过那柄半新不旧的孔雀羽扇,当真是极其敷衍的遗物。
怀贞十七年,六月。
时值炎炎熏夏,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
月齐宫中的某一间屋子里氤氲着香烟,不是熏香,而是祭祀亡者的香烛。
宫人们进进出出,一个个都垂眸不语。
直至最后一个宫人擦洗干净窗棂,从屋内退了出来,门上落了锁。
从此那间不起眼的宫室,便长久地沉寂了。
两日前,符氏女公子在屋中服毒自尽。周太后不敢声张,容贞长公主噤若寒蝉,宫人们也不敢议论此事。
世人皆知齐家的小将军极其在乎这叛臣之女,当初还在皇后面前放了狠话。
如今齐恂征战在外,齐家人早已不在甘泉宫中,谁也不敢将符女公子已经故去的消息透露出去。
她们不敢擅作主张,又怕那尸体在夏日保存不了多久,最后是温氏的二公子命人收殓了尸身,将其秘密安葬。
后来,某座不知名的山中多了座无名坟冢。
没有哀乐悼歌,只有聒噪的蝉鸣相送。
或许还有个愿意送她最后一程的人吧,温尚瑾穿了许多日的白衣,踽踽独行于蔓草倾覆的山道,每行一步,清脆的玲琅环佩都留有余响。
8. 桓阳行(二)
中原除堃州、殷州、酆州落入胡人之手,垚州、建州也在流民兵的进犯、各路诸侯的争执之中,陷入无止无休战乱。
垚州的百姓,大多弃故土而走桓阳,背井离乡。桓阳凭借齐氏在当地的势力,勉强算得上安定。
在数百疲敝流民之中,姜衍君身骑一匹红马,倒显得有些招摇。
这一路越过崇山峻岭,走过千回百转的瑶光滩,最终才抵达中原的一马平川。
她于旷野听风,在马背上弹琴。
像是少年离家之时的自由与恣意。
只是漫天黄埃席卷而来,不得不以头纱掩面,目之所及也不过眼前五十步。几场仗打得百姓流离四散,一场局争得青山颜色改,盛世不复在。
“儿啊——”
“我的孩儿,到哪里去了?”
回首时,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哭喊着跑去,朝她的来时路跑去。为了去寻她失踪的孩子,一步步逆着人流,消失在乡道间。
姜衍君没有下马,也没有去帮过途中任何一个无助之人,就只是目的明确地往桓阳去。
她也要去寻自己的家人。
良田荒废无人耕种,树叶被薅作食粮,山中参天古树被伐倒,成了攻城巨木。
彼时姜衍君还不知晓,居雍宫中的那个位置,为何会令天下豪杰竞相折腰。
因为她还不曾见过居雍宫承阳殿的雄伟,不曾见过百官朝拜、万国称臣的盛况。不曾透过王冕垂下的白玉十二旒去窥见那些臣子,倾听百官平身时千百腰间环佩一同作响的凤鸣玉碎之声,是何等地引人神往。
因为她不曾见过这些。
她迄今只见过天子脚下的贵胄人家,贵胄脚下的芸芸众人。
途中黎民百姓同她去往的,都是同一个方向。足以见得,桓阳齐氏,果然已经成了人心所向。
世人皆知齐恂善用兵,十四岁就随父辈在马背上征战了。
他仿若顺应时运而生的天子骄子,在连天烽火中,生生替这将败的国家杀出一条生路来。
在他出现以前,世人以为永州城几乎坚不可摧。前永州牧符令先是据守东境三州二十六年的老将军,不论是排兵布阵还是马上交锋,国朝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齐恂生平兵法策论尽数学于符将军,永州一役赢了他的老师,也是少年的成名之战。
旁人说他忠了君,却失了义,少年不在乎。
成王败寇,如若当初符将军能将他斩于马下,他自毫无怨言。
他还有许多场仗要打。
中原之地黄埃散漫,风云卷帅旗,将军沙场点兵。
齐恂只知道,攻下永州后,他保下了桓阳齐氏。而打完中原这一场仗之后,便能有足够的筹码保她后半生高枕无忧。
六月,烽火起于垚州。
齐恂以桓阳郡为依托,北夺止阳城,西取白沙乡,一月之内横扫垚州全境。月末,垚州境内其余世家率上万部曲来降。
七月下旬,齐家军收取堃州六郡。
八月中旬,齐恂领兵攻取殷州,部下吴方屡犯军纪,被判斩首。殷州城防坚固,齐恂出师不利,三战三败北。
九月初,温尚珺平定建州境内大小叛乱后,往殷州驰援齐氏。两家联手,得胜。
中原二十几场仗,来来回回打了四个月。最终虞军收复中原酆州,与占据西北二州的胡人相拒于此。
齐恂随父亲出征归来,已是十月了。
归去那日,原野上大风起,陇上秋草稀。
狂风卷着金边红底的军旗,一会儿东来,一会儿西去。
此次出征中原大胜得归,天子亲自于甘泉宫设宴迎接,犒赏军士。
然而齐恂没有出席,他想见到的那个女子也没有出现。
甘泉宫中变得冷清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山河已秋,还是因为有许多人早已离去,又或者两者兼有。
登风高台三百阶,少年一步步踏过秋风落叶,步履不似从前轻松闲适。
高台上只剩一个卸了盔甲的少年身影,身姿健壮而挺拔,征战几月晒得黝黑,面上添些许风霜。
齐恂在那飞檐下等了许久许久,从正午等到日落,可他再也没有等到那人。
远处的山峦后,有满天的霞光浮浮沉沉,像掌灯时分难以为继的灯火。
身后传来叹息一声:“秉谦,不必等了。不会再有人来了。”
出言劝解的,是那个自诩同他是莫逆之交的友人。
“她去了哪里?陛下不敢说,宫人不敢说,你是否也要瞒我?”
霞光暗淡,齐恂紧攥着拳,仍努力维持着面上的表情。
“涣君早于数月前故去。”温尚瑾平静道。
齐恂一挥袂,怒道:“扯什么谎?”
她有家仇未报,怎会甘心赴死?
当初的确如此,故而温尚瑾没法替自己辩解,只得沉静下来,无奈重申:“齐恂,她死了。”
“死了?她这次又耍什么诡计?你怎不同我说她又逃了?难不成你也是包庇她出逃的帮凶?”少年把栏干拍遍,一句接一句地质问。
温尚瑾神色未变,只道:“不信的话,要不要我领你去看看她的坟茔?”
可真到了那处,却只见荒芜中一堆无人祭拜的小土丘。
冥钱撒了满地,还没有完全被土壤腐蚀。坟上长出几根稀疏野草,在山野随风飘摇。
他不信的,完全不信。
不过短暂一别罢了,她怎就长眠在此荒凉之地?
齐恂转身一拳把身后之人打翻在地,忿恨道:“温尚瑾,枉她生平怎么对你的?你就这般将她草草下葬!”
温尚瑾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起身,任凭白衣染尘,也任凭齐恂宣泄他的怒火。他嘴角渗出些血丝,沉静的玉容上多了些颓靡。
直至齐恂没有再动手,他才缓缓开口:“无名之山,无名冢。是涣君自己说的,在遗书上说的。”
齐恂愣了好久,才自嘲道:“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温尚瑾漠然望着他此刻痴嗔,他还想说,在你决定举兵攻向永州时,就该彻头彻尾做个薄情之人,实在不必在此刻装深情。
可他终没有说出口,只是起了身,拂去衣上些许泥尘,迎着山道外最后一丝天光离去,不再去理会齐恂长久的沉默,也不曾顾及他跪在坟前的伤怀。
都会过去的。
来日大权在握之时,所有的情深意重,都会化作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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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归来后颓丧了几日。
不上登风台,不去嘉德殿,只终日醉酒,聊以慰藉心中戚戚。
而本朝对于官员酗酒一事,向来是嫉恶如仇。
朝中大臣多上奏本参他,碍于洛子甫忌惮齐氏,那些奏本大多石沉大海,杳无后续。于是——大臣们参得更勤了。
自然,也有朝臣乐见齐恂这样堕落下去。
涣州涣南郡的沈家,今日太平无事。府里还多了一位琴师,往日单调的锦瑟之声,今日也有了别的乐器与之共鸣。
东南总是细雨连绵,秋雨一阵接连一阵。
朦胧雨雾中,琴音也更清润渺远。
沈弗攸这厮素日里不懂琴曲,也怪林音曲高和寡,同他聊不到一处去。
他在这厢鼓瑟,那姓沈的偏大老远跑来,诉说他带来的“好消息”。
沈弗攸以扇击掌道:“齐恂有平定三州之功,却已经接连几日称病不朝了。都说自古功名属少年,如今倒是他自己弃了这功名不要。”
所有的音节都在他高亢的话语声中乱掉,琴师也在他一番聒噪之下,弹错了个音。
曲有误,引得林音颇有不悦,随即看向沈弗攸,说道:“眼前听曲便听曲,偏要说些千里之外的事,齐恂得不得意,与你沈大人又有何干系?”
沈弗攸道:“暮律先生,莫不是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林音道:“窗外之事,无非三三两两纷争,不去听,也早能料到。”
沈弗攸叹道:“瞧瞧齐恂如今的模样,咱们那位符女公子,多会算计人心。倘若天时、地利、人和皆能为她所用,这样的人,是不是你要辅佐的君?”
“不是。”林音否决得干脆利落,“符家大势已去了。”
沈弗攸“啧”了一声,怨他一副谁也瞧不上的臭脾气,道:“那你所求的明君,到底是何等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
林音平静道:“我不会扶持任何人。”
前朝祸乱后遗留的刑家,终身不得入仕的上郅林氏,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林氏三公子,只能做个以乐抒情的乐府乐人。
此时他竟说,不会扶持任何人。
同一屋檐下,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轻飘飘的,仿若听错了。
与林音合奏的琴师收起了琴,对着二人盈盈下拜,请辞离去。
沈弗攸忙出言挽留道:“女君莫急着走,你且再劝一劝暮律先生,说不准他就回心转意了。”
琴师道:“世人各有其立场,先生所不能为之事,我不愿强求。”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林音也起身相送,说道:“琴者,通天地,应神明,定群生。古之握琴者,非帝王,即圣贤。人间至高位,女君自能去得,更无需林音辅佐。”
琴师却笑答曰:“龙椅上的傀儡天子算不得君主,我不为君,也不做那样的君。”
沈弗攸道:“虽不知女君所求,沈某还是祝你得偿所愿。”
琴师又道:“沈大人不日也将随陛下回到西京了吧?”
沈弗攸略一点头,道:“西京自然要去,只是沈某并不打算与宫室同行。”
琴师同样颔首,再拜曰:“离离也祝沈大人此去遂意,告辞。”
9. 桓阳行(三)
虞朝宫室得温氏与齐氏的拥护,在这几日迁回了西京宫城——居雍宫。
千乘万骑向中原建州而去,翠华摇摇,蓬盖遮天蔽日。
姜衍君在桓阳城外的悬瓮山上,也遥遥望见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迁徙。
她难免唏嘘,一个临近灭亡的王朝,竟又得以片刻喘息。
而她也将启程离开垚州了。
牵马沿着满是碎石的山路,下了悬瓮山,出了桓阳城,有沈家的人前来接应她。只不过姜衍君也没想到,亲自来接她去西京的人,会是沈家家主。
姜衍君缓缓踱向沈家的马车,迟疑开口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沈弗攸一身风尘仆仆,略有疲惫,只道:“先登车吧,我慢慢同你说。”
他仍在忖度,该如何将她阿姊的事宣之于口。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于乡间土路,扬起一地的泥尘。
沈弗攸此刻顾左右而言他,率先问她:“衍君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姜衍君只是摇头,复又垂眸叹息道:“我在桓阳城中待了一月,仍未寻到祖母她们的下落。”
他道:“我早劝过你不要来,如今撞到了南墙,可要回头?”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姜衍君举着个小瓷瓶,同他炫耀道,“我在悬瓮山找到一种毒草,叶片锋利如锯,果实汁液有剧毒。如若伤口不甚沾染,毒会残留于骨血,几日后皮肤下会生出鱼鳞状的斑,筋脉抽搐、扭曲,渐渐失去知觉……”
说着,她不自禁捂住了自己的手臂,这般苦头,她也算亲自尝过。
她收集了许多果实,榨取汁液制成了毒药,将此毒命名为茯疬子。虽说这种毒的毒性比不得砒霜、鸩酒猛烈,好就好在,极少有人知道它的解药。
这样的话,怎么能轻而易举地从一十几岁的小孩口中说出来?
沈弗攸端详着瓷瓶,又无奈地看向这个后生,问她:“这种毒,你想用在谁的身上?”
姜衍君不答。
“不愿与我说?”
她道:“自然不能说,安能知晓阿兄是全然可信之人?”
“没良心的。”沈弗攸抬起绢扇,不轻不重打在她脑袋上,“早知你这般看我,当初就该把你供出去,好歹还能封个千户侯。”
姜衍君捂着脑袋,“不对啊,阿兄不是该问我,如何才能让我相信你吗?”
沈弗攸轻哼一声,问:“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
她收起瓷瓶,微微笑着,像是图穷匕见,直言道:“带我入宫,或是到齐府中去,于你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吧?”
沈弗攸低头看着手中绢扇,轻击于掌心,缓慢开口道:“不难。只是你若杀了人,我是否也算帮凶?”
暗自忖度了好一番,她才说道:“我亦希望可以不杀人,可我只想救回我阿姊。”
“没有必要。”
“什么意思?”
他认真道:“她死了。”
姜衍君愕然看向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听岔了,随后又斩钉截铁道:“大仇未报,我阿姊不会寻死。”
沈弗攸道:“你这般信你阿姊,那你信不信我?”
姜衍君没说话,紧接着他又说:“要不要我亲自领你到齐恂面前,问个清楚?”
她缄默不言,没有歇斯底里的悲怆,倒令沈弗攸松了一口气。
“不论你信不信,事实便是如此。永州符氏满门获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刀俎上的鱼肉,处处受制于人,来日不是为高门之妾,便是替公主出塞和亲,她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尽管他说了这么多,言之凿凿,姜衍君凝睇着他,双目泛红,却还是一字一顿道:“涣君不会这样窝囊地去死。”
“你还真是犟啊。”他无力去解释,“不论是蓟州的甘泉宫,还是西京的居雍宫,你都不会再寻到她了。”
她咬牙说着气话,“这样最好!最好是假死脱身了,让天下人都寻不到她!”
沈弗攸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她的面庞受中原的风沙磨砺,不再光洁,那里不容许眼泪流下。
“衍君,符衍君,想让我怎么叫你?”沈弗攸道,“如今我同你说了,她不在西京,不在居雍宫,更不在齐恂手里,你可还要一意孤行,往西京去?”
她说,“我虽然随祖母改姓了姜,却还是符家女。”
她攥紧了盛满毒药的瓷瓶,又说,“我得往西京去,因为我的仇人还在那里。”
倘若她此刻抬头,一定会撞见他来不及藏起的笑颜。
两人同处一舆,方寸之间包藏搅弄风云的祸心。
姜衍君下定了决心,恳请他:“弗攸阿兄,念在你我自幼相识,请你帮我这一回吧。”
只听他说:“涣南沈氏,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衍君啊衍君,你可以有勇,却不能无谋。”
姜衍君道:“就这一回。我有自己的考量。”
沈弗攸定定看着她,这般倔强的样子,与她父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几番权衡之下,他还是松了口。
马车经过中原地区林立的坞堡,出垚州,入建州。
历经两朝十二帝的居雍宫,挑起七十六载春秋,横亘于南沣水与北饶山之间。
十一月,洛子甫于承阳殿登基,改年号为兴平。
昔日先帝放权时,也未曾料到,温氏会心甘情愿臣服于齐氏。如今两大世家共同把持着朝政。国祚尚在,龙椅上只剩个傀儡天子。
姜衍君跟随沈弗攸自东门入宫城,看那琳琳琉璃瓦,巍峨宫墙。居雍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胜者构建的秩序。身处宫城中,她所能想到的每一条路,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上位者定的规矩。
华丽而威严。
她突然问起:“西北祁州与凉州还未收复,这仗不打了吗?”
“要打。”沈弗攸解释道,“只是他们仍旧忌惮周太后的势力,卸磨杀驴的道理谁都懂,齐恂也不至于这般蠢。他不会这么快收复全境,更不会一举灭了胡虏。唯有将这些筹码攥在手里,来日才有与皇室谈判的机会。”
姜衍君道:“所以——他们依旧会让容贞出塞和亲,对吗?”
沈弗攸道:“陛下的确有这个打算,只是碍于周太后爱女心切,尚在僵持之中。”
想到那位极易被他人左右的容贞公主,姜衍君顿时有了盘算,只道:“劳阿兄送我去月齐宫吧,只安排个宫人的身份便足够了。”
沈弗攸道:“好。宫规森严,你自保重。”
月齐宫在承阳殿西北角,是当今周太后的住所。
北风携初冬至,饶是宫中也萧索。
积满落叶的寝宫外,又两个洒扫的宫女在徘徊。姜衍君在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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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悄然听着二人低低的私语。
“唉……殿下已接连几日愁眉不展了。”
“太后娘娘自然是舍不得长公主殿下,只是……陛下是铁了心……”
“陛下与长公主一母同胞,怎就这样狠心?殿下自幼用金玉温养着,怎过得惯塞外的苦日子?”
“听说是齐家施的压……还记得符家那位吗?先前便是因她恶了殿下,闹得些许不愉快,齐小将军便亲自到太后面前讨要说法了。说不定就是因此记恨在心,以为那位的死与殿下有关。”
“唉……”
寝宫外是这般长吁短叹,寝宫内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另一番景象。
“容贞,这是做什么?快下来!”
“阿母,孩儿宁愿死也不嫁去北狄。”
“听阿母的话,先下来。事情还未有个定论,予明日再去劝劝你兄长,定还有转圜之机。”
“都怪那符涣君!她好死不死,偏在甘泉宫寻了短见……害得我……”
“住口!她都死了,你就莫要再说了。”
瓷瓶碎裂,木架倒地,一阵宣泄过后,宫里只剩愈发微弱的啜泣声。
姜衍君听完了这些,又默默离去。仿佛所有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符涣君真的死了。
居雍宫虽比甘泉宫宽广得多,屋椽鳞次栉比,漫长的宫道一眼看不到尽头。
比之后者,也只不过是更大一点的囚笼。
也许她该庆幸,庆幸涣君没有来到这里。
想着想着,喉间不觉涌起一股酸涩,这情绪来得汹涌,如遏如刺。
姜衍君离开月齐宫时,已是傍晚了,落日坠于北饶山山头。
余晖下的锦池,如同洗净铅华的粘腻,泛清寒,一叶空落,半浮半沉。
温尚瑾与齐恂朝议结束后,又被天子留下叙旧,是以此刻才从承阳殿西侧的宫道离宫。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宫人在哭。
又或许她不是在哭,只是垂眸凝睇一池清水。这个季节早没有芙蕖。落日余晖洒在锦池上,浮光跃金,也映得她湿润的眼眸格外明亮。
齐恂问他:“在看什么?”
温尚瑾道:“没什么,你先回吧。锦池清景,素波千里,我想再走走。”
“嘁!”齐恂不解其意,更不解风情,“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自赏景去,我无文人雅兴,便不做陪了。”
进贤冠还未摘下,一身绯色朝服的少年便沿着锦池边走。
池边垂下几丝枯柳,在寒风吹拂下如水底飘摇的藻荇。
离着几丈的距离,温尚瑾没有走进,仅隔着柳丝的间隙去看她。她时不时扯袖揉着眼,总在泪水落下之前,将其尽数揩去。
果真,又是她。
怎么劝都劝不住,非得跑回来送死。
诚然,在旁人眼前落泪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而窥别人拭泪也算不上礼数周全。
不过他温氏二公子,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想着,就当是成全她阿姊的嘱托,且在这锦池边陪她一时半刻。
直至夜幕一寸一寸吞噬着霞光,仅剩他手中宫灯的一圈光晕。天黑了,那宫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温尚瑾走近了那只余轮廓的身影,在她身后的石栏放了一盏宫灯。
踽踽独行的黑夜里,那宫灯是此情此景唯一的光亮。
10. 识卿面(一)
容贞公主郁郁不乐,自打从月齐宫回来,终日只在妆奁前以泪洗面。铅华粉黛常受冷落,无心妆容打扮。
庭月见宫人摆好了今日膳食,走到她身旁轻声提醒:“殿下,该用膳了。”
洛子宜道:“且放着吧,我无甚胃口。”
庭月劝道:“殿下何以为了尚无定论的事而日日忧心,还是当仔细自己才是,切莫熬坏了身子。”
庭月好声好气劝着,才让她移步到食案前。
洛子宜提起食箸,对着冬日贫乏的菜肴,凝眉叹气,迟迟没有下筷。
庭月问:“可是今日的饭食不合口味?”
正逢这时,有宫人提着食盒自外头来,说:“太后娘娘知晓殿下茶饭不思,特命我送了七宝驼蹄羹过来。”
洛子宜当即投了象牙箸,语气不悦:“这驼蹄羹是皇兄爱吃的,又不是我喜欢的。”
那宫人却道:“殿下还不解太后娘娘的用意吗?”
洛子宜问:“母后这是何意?”
宫人说:“陛下与齐小将军尚在秘阁议事,今日还不曾用过晚膳。太后娘娘恰在此时送了驼蹄羹,不就是为了让殿下亲自送去吗?”
洛子宜听她一番解释,气愤更甚:“他定盘算着怎么遣我安社稷,我还要给他送饭去?”
宫人循循劝道:“殿下忍得此时,方有来日长久的荣华。朝中各世家用权力施压,而殿下唯有与陛下十几年的情分,本就是让陛下在权力与亲情中做个权衡,您此时撇了情谊不要,岂不是将陛下推给了外人?”
庭月也跟着劝道:“殿下,这宫人说得在理,你看……”
洛子宜轻声叹息,纵使心中有千般不愿,还是让庭月接过宫人手中的食盒,往秘阁去了。
见容贞公主与贴身宫女入彀,提着食盒离开了寝殿,姜衍君心情不错,又提一盏宫灯在外廊缓缓而行。
北风初冬至,设宴雪中台。
要将边塞战事军功陈书三两卷,也要将圣治德化宣扬个遍。
齐恂这厮倒好,他不去。
直到天子遣近臣亲自来请他,他对着宦官一口一个老子,差点把他老子齐司徒气得晕厥过去。
最终,宦官们好说歹说地劝着,齐晋就差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才将他架去了雪中台。
承圣眷,坐上尊。得赐黄金万两,得功勋爵禄加身,宝马香车,美人如云,这些于齐小将军而言,都触手可及。
可他仍旧觉得不恣意。
从前饮千杯酒,提剑撩起三千霜雪,锋刃破空倾雪负尘,一马当先,定胜。那时出征,有人为他奏琴歌云,“举杯敬青山,霜刃照红叶。”
而庆宴上,宫人自是披服极纤丽,桌上肴膳尽柔嘉。
夜里风寒,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火光映着杯中温酒,也照得席间人怔怔出神。
彼时再好的名酒佳酿,入喉滚烫,也觉索然无味了起来。
他想着,还不及胡虏千军万马来犯的烈火烹油。
期间,有同僚称赞:“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只要齐恂将军在,怎可让胡马度祁山?”
齐恂仅是呵出一笑,连敷衍答话都懒得。什么君君臣臣的,真真是无趣。
他又欲举杯饮酒,被温尚瑾拦下:“别又把自己灌醉了。”
齐恂道:“怕甚?”
温尚瑾低声问:“听闻陛下有意让你娶容贞公主,是否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你意下如何?”
齐恂笑道:“北狄有意向虞朝天子求娶公主,我哪里敢同他们抢啊?何况同脑子里满是糨糊的人,我相处不来。”
“你正经点。”
“我哪儿不正经了?”齐恂推开他的手,踉跄起身,走到食案前,左右环视了一圈,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的面,漠然举杯倾浇黄土。
温尚瑾呼吸一滞,缓缓闭目,他知晓齐恂的这杯酒,是在祭拜谁。
不敬天子,却敬黄土下的女子。
“这……”
对此蔑视皇威的无礼之举,百官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一言。
饶是那佩剑的监酒官,也没有上前去阻拦。
洛子甫身为天子,平白遭了轻视,却还得自己寻个台阶下:“齐将军近来苦闷颇多,今夜肆意些无妨,便是要恣意了才好。”
齐恂道:“臣多谢陛下谅解。”
洛子甫大手一挥,又问:“齐将军替朕守边塞,定江山有功,却不求财帛,可有何想要的,只管与朕说来!”
齐恂道:“领兵打仗本就是将士职责所在,臣别无他求。”
夜风吹得人唇齿发寒,温酒一杯接着一杯入腹,不觉已然醉意浓稠。
礼官又传令奏乐。
一众舞姬步履翩跹,踩着笙歌的节点,缓缓入宴。紫绮为衣,缃绮为裳,风吹舞袖回。宛若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惊鸿。脚下鼓声阵阵,舞衣单薄,寒风使劲往衣襟里钻。
齐恂落座自顾自饮酒,没有抬眸去看那鼓上舞。
倒是那替他斟酒的宫人,在无意识的一瞥中,令他慌了神。玉容沉静,低眉敛目之时像极了故人。
不得不承认,齐恂有一瞬的失准,竟挥袖拂了食案上的美酒佳肴,攀上了宫人的罗袖。
酒水洒了一地,银壶与青铜爵不知滚了多远。原本只想偷偷摸摸下个毒,谁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火光照着琥珀色的眼瞳,姜衍君亦看向他,故作嗫嚅:“将、将军?”
垂下的罗袖被他用力一拽,姜衍君整个人都顺势倒在少年怀里,跪半坐半。她撑着齐恂的肩,身子后倾,与他隔开着一臂的距离。
齐恂挑起她的下巴,嘴角噙笑:“换个人斟酒,你只陪我饮酒可好?”
她磕磕绊绊地应声道好。
很快另有宫人前来,摆上了新的杯盏,杯中温酒升腾起缕缕热气。
这杯酒递到她面前,热气将两人隔开时,更令人恍惚。
“多谢将军。”姜衍君勉强笑着,顺从接过。齐恂心情大好,揽着她坐下,又命人去取笔墨来。
姜衍君不知齐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至他提笔蘸墨,捧起她的面庞,于面颊上点上一颗小痣。
她瞬间了然,涣君就生有这样一颗痣。
清风吹散几分酒气,齐恂轻轻一笑,口吻戏谑:“七分相似,到底是逊色三分。”
他又说,“这颗痣是本将军赏你的,不许擦。”
“是。”姜衍君沉重地闭上眼,对着眼前这张脸,她没由来地生厌。
若是涣君在此,也要遭受这般的折辱吗?她想着,茯疬子的毒性到底还是太温和,应该直接换成鸩酒!
齐恂抬手指着宴上献舞的舞姬,问她:“你可会作鼓上舞?”
姜衍君道:“妾不善舞。”
齐恂笑道:“哦?那还真是可惜。”
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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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恂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温尚瑾径直起身,朝主位上的天子行了一礼。
“臣斗胆向陛下讨要些赏赐。”
洛子甫大手一挥,道:“温爱卿想要什么?只管说来!”
温尚瑾侧过头,看向醉得潦倒的齐恂,遂即抬手指向了他怀抱着的女子。
“臣想要——”
“她。”
“呵。”齐恂闻言,轻笑一声。
姜衍君愕然看向他,暗道你们二人脑子是否有疾?
温太傅清高正直,家中二位公子更是洁身自好。如今温二公子竟在宴上,公然与齐小将军争一女子。
凭你二人关系平日里再好,也不至于穿同一件衣裳吧?
一时间百官哗然,直道有辱斯文。
“温大人怎也学得这般行径?”
“果真是近墨者黑啊……”
洛子甫揉了揉额头,顿时犯了难,又看向齐恂,道:“不知齐将军的意思是——”
齐恂利落将怀中软玉推了出去,笑道:“既然温大人喜欢,送与他便是,臣与他多年交情,何须计较?”
温尚瑾倏尔一笑,道:“多谢秉谦割爱。”
姜衍君此刻心凉了半截,不曾想齐恂如此“清高”,而那“洁身自好”的温大人却又恰恰横刀夺人。
索性将他们一并毒死算了。
家国重任若是落到这二人身上,虞朝的未来真是一眼看到了头。
温尚瑾谢了恩,竟是抱着个“宫人”离开了夜宴。
今日又落在他手里,这是姜衍君头一回仔细看他。千金白狐裘,横簪刻玳瑁,带钩错象牙……环佩晃得叮叮琅琅地响。
世家公子都爱作这般打扮。
离了雪中台,推杯换盏的喧闹之声渐远,而北方呼啸声渐大。
两个掌灯的侍从在前头引路,头顶传来少年急促的喘息声,直至到了锦池,离宫门更近了,他的脚步才放缓些许。
姜衍君觉得他醉了,却又清醒着。
果不其然,到四下无人之时,少年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当初已给你指了一条生路,而今为何回来自寻死路?”
姜衍君哑然,此刻才知他静水之下有波澜,原来他什么都懂。
脸上的墨渍在行走的过程中被衣料蹭去,在他的雪白狐裘上留下个污点。
此时腰带下藏着个装有毒药的瓷瓶,硌得她腰生疼。她恳求道:“温大人……不若您先放我下来?”
温尚瑾仿若未闻,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疾步向宫门走去。
侍从向守卫递交了符传,顺利出了西门。
宫门外停了辆马车,姜衍君不知他意欲为何,只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或许他同齐恂一样,只是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
缄默良久,温尚瑾还是扶着她上了马车。并不宽敞的车舆内局促着两个人,却并不会使这寒夜变得暖和些许。
他倾身过来,朱唇吐息,白檀香夹杂着夜宴上的酒气。
“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居雍宫惩处宫人的私刑,廷尉审讯犯人的手段,想尝尝哪一个?”
姜衍君不惧这些威胁,若是她死了,那昏君同样时日无多。
她摸出腰间的毒药,反被他捉住手夺了去。
瓷瓶在车舆内滚了几个来回,最终滚下马车,遗落在街上。
他气笑了:“怎么?还留了一手?”
11. 识卿面(二)
这个时辰,西京城中早已没有行人了,只有辘辘车轮声裹着呼啸的寒风,行过空旷的街道。
姜衍君想跳下马车,又被他拽了回去。
“这要跳下去,不死也残了,你以为能逃得掉?”
“还请温大人先松手!”
腕子被他禁锢得发痛,又想到一切都因此人功亏一篑,姜衍君此刻脸黑得不像话。
温尚瑾放下车帘,隔绝外界寒风,沉声道:“乖觉些,不会要了你的命。”
说罢,他卸了力,任由她瑟缩在昏晦的角落里。
姜衍君透过掀起的车帘朝外瞟去,没好气道:“不是要送我去廷尉府吗?眼下这是要去往何处?”
温尚瑾同样呛她道:“怎么?廷尉府的吏卒入夜了也不能归家?专等着你这宵小狂徒过去受刑?”
姜衍君道:“那你今晚睡觉最好别合眼,不然我早晚弄死你。”
“……”温尚瑾无言。
能不能先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到底是谁落到了谁的手里?
他道:“看来甘泉宫一别,你是一点记性也没长。若真招惹了齐恂,他可没有我好说话。”
姜衍君不领情,别过脸去生闷气。若非他横插一手,她本可以让齐恂再也说不了话。
车轮碾过了街上碎石,车舆内颠簸了一阵,那人下意识去扶她,被她反手拍开。
后来的一路,他都没有再说话了。
下了马车,姜衍君才发觉这去的不是温家,而是城中不起眼的一处旧宅。
一白发老叟提灯出门相迎,问道:“二公子今夜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温尚瑾道:“刚从宫里出来,酒宴应酬,疲乏不堪,想着这里近些,能早点歇息。这么晚了,劳你去催促他们备好热汤。”
“是……是。”老叟连声应道。
紧接着,从马车上下来的,还有一女子?
老叟貌似知晓他今夜为何不敢回老宅了。
姜衍君低着头,随他踏过半开的正门,陈旧的院墙后,庭院深深。连廊下还挂着灯笼,扑棱的蛾子痴缠这一星半点的火光。
仿佛这宅子里的一切都上了年头,院子中央一棵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石桌与石墩爬满了苔痕。
温尚瑾入前院点了灯,屏风前的两座青铜连枝灯也攀上了铜绿。
灯花影里,雪白狐裘上沾染的那点墨格外突兀,然而他并未将其解下。
温尚瑾斜倚着凭几坐下,一副疲乏姿态,又看向踟蹰在门口的人,微微抬手示意,道:“来者即是客,坐吧。”
姜衍君一眼扫过去,少顷,视线最终停留在他身上,屋内仅有一张榻,榻上摆了张小几,你让我与你同坐?
温尚瑾定定打量着她,问:“姓甚,名谁?”
尽管未婚妻的名姓,他自幼知晓铭记在心,今日多此一问,无非是想听她亲口说。
“姓姜,姜衍君。”她如实道。
“姜?”温尚瑾略微蹙眉。
想来是不愿同他挑明了身份,从始至终,将他拒之千里。
她道:“姜水的姜。”
他又问:“哪一个‘衍’?”
于是她大言不惭:“衍,水朝宗于海貌也。”
他忍不住发笑,全然不顾她的厌烦,出言申饬:“不像个女子名字,更不像个名字。不会有父母给子女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字,也不会有主子给奴仆赐下这大逆不道的名。”
听他这样编排,姜衍君攥紧了桌上的烛台,不卑不亢道:“我既非奴仆,也从不用假名。”
偏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又能怎么着?
温尚瑾知晓她拿过烛台便要砸人了,忙覆上她的手,安抚道:“放下。”
在姜衍君面前,他算不上君子,更未顾及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
她又主动说起:“我还有个小字,叫云鹤。”
父母为她取了字,是因为她早就许过婚,来日要嫁的是那建州温氏的二公子。
只是未等同未婚夫见上一面,她就早早逃离了永州,逃离了符家。
她不愿意为了家族联姻而将就,嫁给一个陌生人。
“谁问你了?我无意与你交心,不必告知我。”温尚瑾抢了烛台置于多宝架上,又倾身越过桌案,与之直视:“姜衍君,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
温尚瑾索性挑明了问道:“谈谈你为何几次三番弃了性命不顾,也要潜入居雍宫,行些重逆无道的勾当?既然能轻而易举地混入宫城,想来某位大人物暗中给你出了不少力吧?”
姜衍君面不改色,轻笑道:“温大人不是说要早些休息,怎么还审问起我来了?”
温尚瑾道:“你不也威胁我,让我睁着眼睡么?不盘问清楚,恐怕彻夜难安。”
她说:“无人指使我,也无人助我,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的图谋。不管你信不信,便是将我移交给刑官,我也是这么个答复。”
瞧着她浑身是刺,话语也不肯占下风的模样,温尚瑾笑意有些苦涩,怎么就不能学学她阿姊,藏锋守拙?
眼下困意正浓,他拂袖起身,无可奈何道:“罢了,你不肯说,我自己去查便是。”
姜衍君问:“我可以走了?”
“走?去哪?”
“关你何事!”
他回过身来,玩笑道:“怎么不关我事?今夜你没听见,齐恂把你送给我了吗?”
姜衍君道:“我不是居雍宫的宫人,齐恂做不了我的主。”
既如此,便只能搬出一个以死之人,才能让她安分点吧。
温尚瑾又坐回榻上,支着下巴,悠然笑道:“符氏女公子故去之时,我恰巧就在甘泉宫,知道些内情,你想不想听?”
果不其然,一提到符涣君,俯仰之间,她便换了副脸色。
更加凶神恶煞了。
他道:“这般瞪着我做什么?人又不是因我而死的。”
想到那日在甘泉宫的凤栖阁,温尚瑾单独与涣君说过的话……
你敢说她不是因你而死的?
烛台虽收走了,却还是“砰”的一声,肘下支着的桌案被她抽了去,重重拍在他脑袋上,砸得他眼前发昏……
温尚瑾忘了,她不是符涣君,不能同她讲道理。
姜衍君举着桌案,冷声道:“说够了吗?”
他捂着额头,忍下愠怒,直视她道:“符衍君,是不是只有这样叫你,你才能听得进去?”
她蓦然怔住,放下桌案,低声喃喃:“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是吗?”
“知道。”温尚瑾道,“永州符氏的二女公子,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早就不是了。”
姜衍君背过身去,行走带过的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
身后人却一字一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过庚帖,合过八字。你只知逃了,可两家退婚了吗?你说不是就不是?”
姜衍君不知道,是他今夜醉了酒,还是灯火昏晦迷了眼,不然他何至于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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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此地步?
时至今日,符家都不在了,为何还不肯退婚?
“温尚瑾,你图我些什么?”
她看着少年的身影,灯火影下面容模糊,看不真切。
权当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识,她不知该同这固执的人说些什么。
温尚瑾道:“随我来吧,你阿姊留了些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少年先她一步踏出门去,她亦紧随其后。
后院一间房间里堆满了女儿家的杂物,大多是崭新的,却都积了灰。唯有一柄半新不旧的孔雀羽扇装在桌上的匣子里,是涣君常用的那柄扇。
“没有别的话吗?”她问。
她没有留给我别的话吗?
只言片语也没有吗?
“没有。”
温尚瑾垂眸看着她,亦是轻叹口气。
——
翌日上朝,朝中大臣就着匈奴求娶公主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说:“容贞公主乃陛下的亲姊妹,陛下与太后不忍血亲相离,也是情理之中。”
也有人道:“若这些蛮夷胡虏须得靠和亲去安抚,我朝哪有这么多王侯贵女去送?”
“陛下既舍不下长公主,何不在宫中选一品貌端庄的宫人,代长公主和亲?”
洛子甫方才松了一口气,忙问:“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未等旁人商讨出个结果来,齐恂突然说道:“送一假公主过去,胡人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国舅周尚书令冷言道:“齐将军这话说的轻巧,只遣公主安社稷,你也要同身后众将士都躲在一女子身后吗?”
洛子甫也顺着舅父的意思,看向齐恂:“齐将军,您看西北凉、祁二州,可有兴兵收复的可能?”
齐恂道:“我朝方历经东征北伐,平定中原还于旧都,如今百废待兴,众将士皆已经疲乏不堪,实在不宜再兴兵。”
度支尚书连声附和:“是极是极!国丧不久,又修缮了宫殿,国库一时也拿不出西北的军费开支了。”
明面上,他们争执的只是容贞公主和亲一事;实际上,是周太后背后的势力与世家之间的抗衡。明显,前者更为势单力薄。
洛子甫低头绞着冕服上冒出的线头,一时也犯了难。他只得寄希望于那自上朝以来一言不发的温太傅:“不知太傅大人可有高见?”
温长霖说道:“依臣之见——北狄明面上是求娶公主,所谋无非二者,一来求两国相安,互不相扰。二来,胡人尚未开化,北狄处北地,天寒,是以公主出嫁所携丝绸布帛、金银酒食之物,于他们而言才尤为重要。故两国邦交,重点不在遣公主与否。可遣朝臣出使,携医官农官同往,劝课农牧,宣扬教化。凉州、祁州难取,不妨与他们立下盟约,边境互通关市,不相交戈,与民休息。如此才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事。”
洛子甫听太傅一番肺腑之言,险些热泪盈眶。
温太傅也是有女儿的人,是半点遣公主安社稷的想法也无。
“太傅大人说得在理,依众卿之见如何?”
齐司徒道:“温太傅说得轻巧,胡人几次三番来犯,扰我边境,岂可信之?”
又一个唱反调的老臣,洛子甫气得想吐血。原只是想想,他却忽然胸膛间血腥之气翻涌,喉间尝到丝丝腥甜。
朝堂之上,天子呕出一口鲜血,浸染玄色的冕服。
天子当真被气到吐血,朝臣们也都慌作一团。
“陛下!”
“快遣太医令来!”
12. 识卿面(三)
在太医令的诊断结果出来以前,众人皆以为陛下是被齐司徒气病的。
直到医官说陛下是中了毒,宫里又掀起一阵风言风语。
那位每日给陛下送吃食的容贞长公主,险些被扣上毒害亲兄的罪名,现下处境好不到哪里去。
恰恰应了那句,无事献殷勤。
周太后听闻些许风声,便直接闯进长公主的寝宫,一巴掌甩到她脸上,怒道:“是不是你做的?为了不去和亲,竟敢毒害你皇兄!你可知今日在朝堂之上,他还想尽办法替你同朝臣斡旋!”
“孩儿不敢啊!”洛子宜忙替自己辩解道,“母后您让我去给皇兄送羹汤,同他说些软话,孩儿只是照做罢了。”
周太后道:“我何时让你去做过这些?”
洛子宜拉过一旁的庭月,道:“当时庭月也在的,不信您问问她。庭月,你说对不对?”
庭月道:“当时的确有位宫人,自称是从月齐宫来,奉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那宫人何在?”周太后即刻下令,命宫中守卫去搜寻,可居雍宫上下,早就查无此人了。
温尚瑾却不同于守在天子寝殿外的朝臣,早就猜到这场变故的一丝端倪,匆忙旋踵回府。
她竟真有这般胆量,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谋害天子!
西京城中的旧宅,远离了闹市,听不到人喧马嘶,没什么人气。
阳光缓缓越过墙头,映照着土墙斑驳的痕迹。墙角堆满了秋苔,还有剥落的墙皮。
这宅子的年岁怕是比她出生更早。
冬日的阳光不足以驱散幽深的冷意。
姜衍君闲坐院中,持着涣君留下来的羽扇,听风穿堂而过。
不久,门外传来一声马嘶,随之而来的男子急促的脚步声,连他腰间的环佩叮当亦回响耳边,是温尚瑾自外头归来。
虽说是回自己家,这动静之大,像是闯入强盗一般。
回首看向他时,素来平静的温二公子,此刻不见半分从容,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连朝服都来不及脱下。
姜衍君轻摇着羽扇,直直对上怒视她的一双眼,不紧不慢地起身,朝他盈盈下拜:“温大人。”
“这么早便下朝回来了?”
逢着他失态时,她眼中反倒多了几许笑意。
温尚瑾停在离她几步开外,冷然道:“你……在月齐宫的那几日……都做了什么?”
尚未喘匀的气息,也将一字一句都割裂开。
姜衍君笑道:“你猜猜看?”
当确定了温尚瑾不会对她下死手时,建州温氏于她而言就没有了半分威胁。
温尚瑾道:“猜?今日早朝,陛下突发恶疾呕血……”
“呀——”姜衍君以扇遮面,故作惊讶,转而笑道,“温大人昨夜里捱的伤还没好,就先担忧起旁人来了,虞朝莫不是又要多个短命天子?”
温尚瑾疾步上前去,扣住她的手,质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弑君?”
姜衍君不慌不忙,反问道:“怎么能说是与我有关?我从始至终未曾近过陛下的身,能做什么呢?”
温尚瑾低头审视她幸灾乐祸的笑颜,心也随之一沉。
怎么可能与之无关呢?
突然想起,那日他与齐恂一起跟随陛下在秘阁议事,容贞公主送了驼蹄羹来。
往后接连几日,不是送的羹汤,就是送些点心。
他问:“是不是你借容贞长公主的手,意图毒害陛下?”
姜衍君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也不作回答。奋力抽出手,遽尔转身离去,却被拦在跟前的丝履绊了脚,一步趔趄,反被他拽了回去。
俯仰之间,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攫住她,“现在知道心虚了?”
姜衍君道:“天子无道,死得其所,我为何要心虚?倒是温大人,您可真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她盯着温尚瑾迟迟不肯撒开的手,又问:“这是做什么?满朝都找不出证据,眼下要抓我去定罪吗?”
温尚瑾却是摇头,说道:“我只是……想保住你的性命,为何非得如此执迷不悟?”
姜衍君道:“那就是没有证据,便来寻我兴师问罪了。”
温尚瑾道:“我不与你饶舌,只是——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姜衍君不接他的话,唯有胸中起伏,一呼一吸,比之北风更为沉重。
温尚瑾没有在旧宅久留,也没有将她送去廷尉,只吩咐宅中仆从看顾好她,又匆匆出门去。
将将过去两日,居雍宫中没有再传来坏消息,又或许是那些消息传不到旧宅里来。
而温尚瑾也没有再来过,不知他是真的寻罪证去了,还是去宫中哭他的君主。
姜衍君自然不可能枯坐到天明,趁着某一日宅院里的仆从松懈,她头也不回地逃离。
不同于其他臣子的日夜忧心,沈弗攸此时在自家庄上悠然听曲。
沈氏的管家引着姜衍君到园中时,琴曲正弹了一半,茗茶也刚好喝了半壶。
林音没有跟随他到西京来,园中弹曲的琴师是个幂离女子。
姜衍君一见面就开始揶揄:“听闻陛下于朝堂上呕血,弗攸阿兄还有心情听曲,真是好兴致。”
沈弗攸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她落座,又命婢子为她斟茶。
“我又不是什么神医,莫非日夜守在天子床榻边,他就能好起来不成?”说罢,他话锋一转,“何况——我也算半个帮凶不是?衍君啊衍君,我才多久没看着你,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来。”
姜衍君惊讶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入宫,怎知是我做的?”
“谁叫你心思都写在脸上?若非我跟在后头给你收拾烂摊子,不会真以为你所做之事天衣无缝了吧?”
“这么明显吗?”
沈弗攸笑道:“小丫头不都是这样的,日后多学学你阿姊。”
姜衍君点头。
他又大发八卦之心,问道:“你在宫中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
她仔细回想下来,“貌似——没有吧?”
他“啧”了一声,道:“我素来不喜应酬,何况朝中官员自然是看不起我这地方官的。不过——听闻宴上齐恂与温尚瑾共抢一女子,倒是稀奇,事后想来,不能亲眼目睹这两个后生打闹,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你有没有看清,他们争的那个女子漂不漂亮?”
“咳咳咳——”姜衍君抿了口茶,差点没呛死自己,好不容易和缓过来,难为情道:“他们抢的是我。”
“……”沈弗攸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似在看傻子,“所以——我大费周章带你入宫,你就这般轻而易举被他掳出宫去?”
“嗯。”她点头如捣蒜,“又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的。”
他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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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凑近了些,好奇道:“温家那小子,可有欺负你?”
姜衍君冷哼:“他险些没被我拍死,哪里敢欺负我呢?”
沈弗攸“唉”声连连,真是不解风情。
他道:“如今温家如日中天,早不是十几年前攀附符家的小门小户了,你真的没想过要嫁给他?如若能得温氏助力,会比你独自一人东山再起容易得多。”
姜衍君当即否决:“我不愿嫁他,与他门楣高低有关系吗?再说了,他与齐恂是至交,怎么可能站在我这边呢?都走到今天这地步了,彼此互不相扰最好。”
沈弗攸看向她道:“建州温氏是永远的臣子,沈家亦是。只是这些臣子,还没选中自己要忠的君。你若退让,便是将他拱手让人了。”
此话一出,涣南沈氏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了。姜衍君尚且分辨不清,他所说的贼子,是桓阳齐氏,还是她父亲。
姜衍君左顾右盼,见园中无人,他这是面不改色地劝她谋反?
姜衍君迟疑道:“那些……还与我有关系吗?”
“一者,沈氏不是齐氏那般忘恩负义之徒。二来,我虽不了解令尊为人,却了解桓阳齐氏。乱臣,何必对着贼子喊打喊杀?哪怕符将军身死,这世间仍愿忠于符氏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一字一句似在蛊惑,引诱她朝着利益走去。
他说,你也曾亲自到居雍宫走过一遭,见过那宫城里的规矩。
你从生来,便活在他们的规矩里了。
他们使你终其一生都埋头在不可能完成的轨迹里,直到死去。
他最后说,“符家的所有人中,你是最像尊祖父的人。如果可以,我想你跳出这样的规矩,去走一条别的路。”
“嗯。”她含糊答应着,又问,“跟你回永州吗……什么时候动身?”
沈弗攸道:“三日后。”
姜衍君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试探:“那这两天,我能不能在西京城中逛逛?”
“随你。”他答应得爽快。
认识这么些年,沈弗攸自然知道她不是个安分的主,却还是由着她去。只要不死,怎么都成。
他随手抛过去一袋银钱,叮嘱道,“三日后的卯时,我派人到城外的沣水渡口接你。”
她接了银子,好声好气地同阿兄请辞,上街去了。
见她走了,琴师也收起了琴,说道:“你太娇纵着她了,什么事都任着她胡闹。”
沈弗攸笑着问道:“那么我当如何?”
街上张了榜文,榜文说宫中某位贵人病重,要招募民间医术大能入宫去行医。治好了则赏金千斤,治不好则人头落地。
姜衍君觉得有些好笑,处罚这样重,谁还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给他治病。
而那位令众医官都束手无策的病人,除了当朝皇帝,还能是谁呢?
陛下病笃日久,温太傅忧心陛下近况,同样寝食难安,温尚瑾也连续几日没到那旧宅中去了。
几乎快忘了那位不并不乖觉的女公子。
直到守在旧宅的张伯遣人来告知,温尚瑾方才知晓,她早已逃之夭夭了。
此刻,齐恂也恰好在温府,与温尚瑾同坐。
他问:“何人跑了?你从宫宴上带走的那位?”
二公子正襟危坐,攥紧了拳头,却面不改色道:“逃了,抓回来便是。”
13. 识卿面(四)
十一月的沣水河上飘满了浮冰,如冰针似的映着荧荧寒光,参差起伏。
或许居雍宫的天子命不久矣,姜衍君以为这就算报过了仇,才答应随沈弗攸启程回永州。
可她也不想回永州去。
自十二岁离家时起,她与永州之间隔了四年,又或许是永远。
她自沈园出了城门,过一道浮桥,与城门越来越远。
冬日的城外没什么人,桥上风大,更不会有人在此停歇。却有个少女坐在桥上,信手弹奏秦琴。
源自中原的琴,却奏着东南的曲调。
寒风毫不留情地绞碎了清脆的弦音,是以连弹琴者都听不清晰。
曾有一瞬,她也想纵身跃入沣水中,就此了结了自己,也仅有一瞬罢了。她还是想活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突然,马蹄声渐近,激起桥上的碎石尘土。
姜衍君回首看去,一人一骑冒着凛冽冬风前来,未来得及反应,一支长枪贯破长空,擦着她的鬓角而过。“嗖”的一声,秦琴的三弦尽数被挑断。
姜衍君堪躲过了,险些被挑下河去。
马背上的少年旋转了枪头,又向她刺来。
寒芒先至,她欲举琴去挡,一柄长剑挡在她身前,挑开了刺向她的长枪。
两兵相接的“铮铮”之声宛若冰裂,在这沣水河畔回响。
于浮桥上争锋相对的,恰是沈弗攸口中的那两个“后生”。
温尚瑾冷眼看向另一人,道:“齐恂,你作甚?”
齐恂笑道:“以剑对枪,你有几分胜算?不若换支枪再来?”
这剑,还是平日里只作装饰用的文剑。
温尚瑾道:“我不欲同你打,也打不过你。”
姜衍君暗道你们俩有病啊,切磋也要挑我在的时候?她看向被挑断弦的琴,暗自忍下一口气,赶忙退离。
齐恂驱着马追了上去,又一次横枪挡在姜衍君身前。他厉声道:“我说让你走了吗?真以为居雍宫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地方?居雍宫少了个宫人,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两个少年阻在她一前一后,浮桥下是寒意刺骨的沣水,汹涌奔流而过。
逃是没法逃了。
姜衍君抱着琴,抬首看向齐恂,没答话。
温尚瑾下了马,走到她身后,说道:“齐恂,你先冷静。”
齐恂提枪指着她道:“弑君之罪,你还想包庇她不成?”
温尚瑾怒道:“你能不能睁眼看清楚,她是涣君的妹妹!”
符氏孤女的身份本是催命符,可是在特定的人面前,仍不失为一张护身符。
枪尖颤了颤,齐恂沉静的面上仿佛出现了裂痕。须臾,他又扯着嘴角笑道:“如此,就更要抓她了。难怪——她想弑君呢,同她阿姊一样不自量力。”
温尚瑾冷言道:“你齐秉谦大义,难不成要杀尽符家最后一个人才成?”
齐恂道:“不知温大人有何高见?要不要我上报廷尉,让他们交由你来审理?”
温尚瑾道:“此事我自会处理,无需你操心。”
齐恂笑了笑,横枪策马离去,临了丢下一句:“那便请你好好管管,你的未婚妻。”
马蹄踏过的浮桥摇摇晃晃,姜衍君好不容易才站稳脚下,而那少年上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温尚瑾便止住脚步,同她隔开些距离,“还逃吗?”
姜衍君道:“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除了永州无处可去,我还能逃到哪里?”
“是啊,你还能去哪?想去温家,还是牢狱。”
“牢狱。”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温尚瑾又好气又好笑,他怎么就这么不受她待见?
他又说:“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就放你走,只要你不再回西京来,你我从此各不相扰。”
姜衍君嗤笑道:“温大人在说什么笑话?下毒之人怎么会准备解药?若是我要提刀砍人,是不是还得带个医官跟着,给他包扎治疗?”
温尚瑾道:“可你分明知道这毒怎么解,制毒之时,是拿自己试的药吧?”
他看到过她手腕上留下的毒斑,鱼鳞状的,与陛下身上的毒斑一模一样。
姜衍君冷哼一声,解药没有,她身上倒还备着一瓶毒。灵光一闪,忽然想气一气他,于是快步走向桥边。
刚掏出个装满毒药的瓷瓶,就见那少年慌忙奔向她。
“衍君?”
“做什么?回来!”
姜衍君举着那瓷瓶晃了晃,笑看向他道:“温大人想要的是这个吗?让那狗皇帝还我父兄性命,我便也还他一条命。”
温尚瑾却是摇头,这哪里是在谈条件,分明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符将军谋反本就是事实,其罪名便是三千伊水都洗不清。他既选择了这条路,不成功便是死路一条,怨不得人。”
“温尚瑾,如你所言,我父亲是乱臣贼子,我也绝非善类。大不了,我给他偿命。”姜衍君敛了笑意,反手就将瓷瓶扔进滔滔河水中。
“傻女子,何苦去给他偿命?”少年凝睇着一江沣水,这下是真的洗不清了。
他既想放了她,又想救虞朝的天子。
她忠于她的家人,而他的家人忠于君主。
温尚瑾犹豫了许久,最后却牵了马过来,将缰绳交到她手中。
对上姜衍君茫然的目光,他唉声叹道:“你逃吧,如若逃得掉的话,逃去哪里都好。”
不出所料,齐恂前脚离去,即刻就到廷尉议了姜衍君的罪。
她还没逃出京畿,反又被齐恂的部下抓了回去。
牢狱里天寒地冻,过道上还躺着一只刚被她踩死的老鼠。
没有明火,更不见天光,姜衍君抱着把断了弦的琴坐在角落里。
一来,齐恂在等她交出解药。好不容易扶持了个傀儡天子,他还不想这么快便另外立新君。
二来,他仍不信符涣君已经身死,亲妹妹锒铛入狱,他不信那藏在暗处的人还能坐得住。
只是齐恂想等的人没来,倒有人先坐不住了。
温尚瑾到牢狱里看她时,被齐恂拦在了门外。
温尚瑾道:“我又不是去劫狱的,拦我作甚?”
“知道。”齐恂瞧他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说道,“先等等,沈家的人来了。”
“沈家?迟迟不去赴任的那位永州牧?”
“正是。”齐恂乐哉乐哉说着风凉话,啧啧道,“你差人送来的衣裳吃食皆被拒之门外,倒是沈州牧送来的东西她照单全收了。一厢情愿,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温尚瑾道:“用不着你管。”
——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角落里的老鼠拱着干草堆窸窸窣窣,地上满是凝结的血污。沈弗攸在这里连个下脚底的寻不见,又看向角落里那个倔种,不禁连连叹息:“小祖宗啊,我才一日没管你,你就把自己整得锒铛入狱。”
姜衍君道:“早晚的事。”
沈弗攸无奈道:“齐恂也不是真的想要你的命,可你非得要这样,把自己的路走绝了,才肯罢休吗?”
姜衍君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办?我大母下落不明,父兄被枭首示众,母亲不堪受辱而自裁,长姊亦随他们而去,偌大的家族被杀得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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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我一个!我不去报仇的话,还能做些什么?难不成我还要为了苟活去向杀父仇人摇尾乞怜?”
她坐在草堆上不肯起身,沈弗攸也怕弄脏了衣裳不想蹲下去,只得弯下腰去同她讲话。
他说:“仇自然是要报的,可你的仇人只有洛子甫一个吗?杀了一个洛子甫无用,宗室子弟那么多,齐氏还可以扶持一个新的傀儡。”
“若你的仇敌是整个虞朝宗室,就当得起更长远的筹谋,哪怕是三年五载,亦或是一旬乃至更久……”
姜衍君不知道的是,符涣君于甘泉宫服毒前,早就替她妹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
“恰巧”出现在济水渡口的沈弗攸便是其一。
“如今你尚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嫁入建州温氏,后半生得温家庇护,何惧来日与齐家还是洛家为敌?”
沈弗攸尚未说完,姜衍君毫不犹豫说道:“第二。我选第二条。”
“哼。”沈弗攸轻笑一声,“第二啊,死路一条。”
姜衍君道:“前者与死路何异?我温氏二公子频生嫌隙,他怎么会娶我?”
沈弗攸道:“婚约未废,温太傅重诺守约,他温尚瑾因何不娶?哪怕你叫温家以一郡之地为聘,他们也会答应。”
“你怎么就料定他们会给?”衍君心下一骇,让他们给一郡之地未免太异想天开。
“是涣君料定的,不信你阿姊吗?”沈弗攸笑着,继而劝道,“永州与涣州之间仅隔一个衍州,只需取衍州境内任何一郡,便可名正言顺地在衍州扩张势力。届时占东境三州之地,又有符氏旧部拥护,一切皆可徐徐图之。”
沈家家主如是劝过她,留下一纸小笺,彼时牢里太黑,她还未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
沈弗攸刚走,就又有人来探望她了,这牢狱里虽乌漆麻黑,还挺热闹的。
温氏二公子提一盏铜灯徘徊在牢门外,微弱的灯光照不清角落里模糊的人影。
他道:“里面太黑,长此以往会损伤双目,要出来见一见天日吗?”
姜衍君往外挪了挪,展开那被揉作一团的信笺,想借他的灯看清纸上字迹。
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时,衍君几近喜极而泣。
那是涣君的字迹啊。
她垂头看得入迷,许久没有回应他的话,于是他又自顾自说道:“罢了,随你。”
姜衍君抬头:“你方才说什么?”
温尚瑾道:“齐恂差我来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救陛下一命,也救你自己一命。用他的一条命换符家女眷的三条命,很划算,不对吗?”
姜衍君背靠木柱,席地而坐,垂着头的样子,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
她不惧这里的血污,仿佛生来与污秽为伍。
身上披了件孔雀绿的外衫,应是那位沈大人留下的,看得他有些眼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吐出没头没尾的三字:“断肠草。”
“什么?”温尚瑾不解。
姜衍君继而解释:“我在悬瓮山上采制的毒草,叫茯疬子,与断肠草生在一处,用断肠草可以除去一部分毒性。但当时我伤在外部,洛……陛下毒在脏腑,我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他说好。
温尚瑾见她冷静了许多,至此才松了一口气,她确确实实像极了涣君,却也不似涣君。她听得进沈弗攸的劝告,唯独听不进他的一言一句。
早知如此,他何必白费口舌,更不必去招惹。
他把灯留在了牢房外,旋踵欲走。
牢房中待他并不和善的女子却突然开口:
“温尚瑾。”
“你为什么想娶我?”
14. 笼中雀(一)
温尚瑾步子滞住了,却没敢转头。
为什么?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只知从记事时起,两家就定下了这门婚事,知晓自己有个远在永州的未婚妻。
那时建州温氏声名不显,永州符氏家世显赫,母亲说,那是她能求得的最好的一门婚事了。
他少时不常到永州去,仅有一次见到了襁褓中的二女公子,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少年仅凭符家送来的画像与书信去认识未来的妻子,而他也常常搜罗建州的珍稀物件托人送去。其中就包括她随身带着的那把秦琴。
她怕是不知晓的,若知晓这琴是他送的,指不定又要扔到哪里去。
细细捋下来,他缓缓开口,只得这般作答:“自小定下的婚约,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与你的婚事,母亲盼了十几年,我也就随她一起盼了十几年。”
“只是这样吗?”姜衍君有些失望。
“嗯。”他说,“建州离永州那么远,还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很不公平,对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婚姻之事,本就该听凭自由。待陛下转危为安,我会亲自送你离开。”
姜衍君抬起头,却问:“那你——还想娶我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尚瑾不敢贸然作答,却急切地想知道问出这话的人,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他蹲下身时,暖黄的灯光映着眼前人的面庞,他才发觉,她好像哭过。
不知是难过,还是喜极而泣,自然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琥珀色的瞳孔洇满了泪,如碎星似的闪着光。
很漂亮的一双眼,又因盛满了泪更胜往日几分。
如果美须得以这么多的苦楚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眼前人可以不用这么漂亮。
可有时候,漂亮也是可以杀人的。
甜若蜜糖,毒若砒霜。
本着一郡之地比脸面金贵得多的态度,姜衍君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言辞更加诚恳:“如果我不走的话,你还愿意娶我吗?”
温尚瑾愣住了,灿若碎星的一双眼攫住他,等待着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答复。
犹豫了许久,还是攥上了她冻得僵直的指尖。
他说,“愿意的。”
形似蜜糖的砒霜,也是会令人神往的。
温氏二公子既非圣人,也非君子,对上这样一双眼,岂能不入彀?
姜衍君当天入狱,也当天出狱。
从牢笼到冬日暖阳下的那几步路,她抱着琴,攥着揉成团的信纸,掌心渗出的汗将信纸都洇湿了。
温尚瑾提着灯走在前头,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很像在坤漪宫的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灯火微茫。
西京城中的温府,还保留着十余年前的样子,中规中矩,没有半分逾制。
府里有低声的絮语,没有吵吵嚷嚷。
然而这样沉闷的府邸里,也有一位市井妇人。
甘夫人是温太傅的续弦,也是温二公子与女公子温玖的生母。甘氏无甚高贵的出身,从前家中只是酿酒的。可因生得实在貌美,有一日在店中给客人沽酒的时候,被打马过街的温太傅看上了,才娶回家中来。
京中人将其引为佳话,也流传了许多年。
甘夫人哪里知道什么佳话不佳话的,她只知在温家执掌中馈快将自己累死了,成天到晚操个咸淡的心。张罗完长子的婚筵,紧接着还得操劳次子的婚事。
桌案上堆满了卷轴,皆是各家送来的适龄女公子的画像。送来时是什么样,现下也是什么样,原封不动。甘夫人随手展开一卷来,长叹道:“前几日送了这么多画像来,守珂一张也没看吗?”
晴宜回道:“二公子近日劳碌,未来得及看。不妨夫人先代二公子看过?”
甘夫人“啧”了一声,道:“我看过有何用?是他娶妻还是我娶妻?挑三拣四的同他老子一个德性,若是挑的不满意了还得来怪我。”
有婢子自外头来,匆匆来禀:“二公子回来了。”
甘夫人与晴宜一齐向院门口看去,月形门一前一后踏出两个人影。少年身后跟了个紫绮衣缃绮裙的少女,抱着散花绫罗包裹的秦琴,罗裙翩跹过处带起一阵寒风。
少女耳尖与指节冻得通红,模样楚楚,我见犹怜,夫人眼睛都看直了。
少年行了礼,甘夫人张口就骂:“你怎么随随便便把别家的女郎君——”
结果温尚瑾开口:“她是衍君。”
甘夫人把手中画像往晴宜手里一塞,改口道:“怎么随便把别家女郎君的画像拿了回来,还不快给人家送回去。”又使了个眼色,“快快,收起来。”
晴宜无言,夫人莫不是以为自己很机灵?
姜衍君微微俯身朝她行礼,甘夫人忙上前去扶住她,直言不必多礼,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这来了可就不能走了。
甘夫人遣人去给她收拾住处,转头就寻温太傅择定婚期去了。
姜衍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温家住下,像个千里迢迢来投奔未婚夫的孤女。
她想说,其实那处破破烂烂的旧宅也挺好的,可温尚瑾执意带她回了这里。
温尚瑾带她去住处的路上,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大母?”
温尚瑾道:“你且安心住下,此事我会去同齐恂谈,无非等个一两日。”
“嗯。”
“缺了什么同婢子说,母亲她——很好说话,还有我妹妹阿玖,你见过的。她念书去了,还不曾回来。我兄长与嫂嫂如今不在西京,府里没平日里热闹……”
“齐恂常到我家中来,若他当着你的面说话难听,你……别跟他动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平日里旁若无人惯了,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礼貌过。
姜衍君道:“我想要琴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谢谢。”
客客气气的,真让人以为她是什么知书懂礼的女公子。
若非他脑袋被她砸了一下,现在还疼着,温尚瑾也就信了。
两日后,衍君的祖母与两位嫂嫂都被接到了温府里来。
当时姜衍君正在房中给旧琴换上新弦,婢子前来告知,她提起裙摆便往前院奔去了。
垂垂老矣的符母坐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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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大嫂与二嫂侍奉在身侧,皆着缟素。
符母看向衍君的眼神痴痴的,再不复往日清明,仿佛没有认出她来,口中喃喃念着:涣君、涣君啊……”
当年任性出逃的二孙女,符母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姜衍君生平第一次这样郑重地行礼,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的给祖母磕着头,听着头顶上的人在叫“涣君”,她跪伏在地很久都没有起来。
少女的身躯啜泣而发颤,泪珠坠地,溅开一朵又一朵的花。
直到兰卿大嫂也哭着说道:“君姑,这是衍君呀。”
“是衍君啊。”符母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要扶她起来,“怎么哭了呢?都怪大母老糊涂了,眼睛不好,才把你看成了涣君。都怪大母,衍君别生气了。”
老人家以为衍君是生气才哭,殊不知此言更令她万分愧疚。
祖母对她的记忆,仍停留在怀贞十四年,她离家的那一日。
符家二女公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摔了碗,糟蹋了祖母给她熬的粥,掀了桌,浪费了母亲为她做的菜。
她又变回了昔年泪水决堤,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
昔日她同涣君说,不论生死,都该周全这孝悌之义的。
可如今她苟活着,早就失了孝了。
“衍君有愧,于大母有愧,于家有愧。”
“衍君快起来,地上凉啊。”
符母欲扶她起来,衍君却一拜再拜,兰卿与芳生都上前来劝她,好说歹说才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姜衍君泣不成声,老人家的袖子上也沾满了涕泪。
有个少年停在院门外,没有踏过门槛,只远远地看见她在哭。见到这样的情景,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苦难是不会让她落泪的,唯有温情才会。
温尚瑾想到许多天以前,他也曾见她哭过,是在居雍宫的锦池旁。她低垂着头,频频扯袖去拭干来不及滚落的泪。
而他假装在赏池中的鱼,站在很远的地方陪她。
温二公子不忍心打破家人团聚,于是只遥望了一眼,便又转身离去。他转头就见齐恂抱臂靠在墙边,没个正经地揶揄:“温二公子也学着听墙角了?”
温尚瑾抬脚就踹,横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有什么话,出去说。”
齐恂遂话入正题:“我父亲刚从宫里回来。”
温尚瑾问:“陛下如何了?”
齐恂道:“不太好。断肠草能解毒,却也有剧毒,未必就能治得好。据我父亲说,估计治好了也是个垂涎的傻子。”
温尚瑾蹙着眉:“齐司徒会说这样的话?”
齐恂笑道:“行吧,是我说的。要我说,这符衍君还真是恶毒啊,先在驼蹄羹里放了金刚石粉,以致内里出血,这才使她的第二剂毒蔓延全身。”
温尚瑾垂着眸,没搭腔。
齐恂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反正这棘手的事我是抛给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温尚瑾叹道:“能怎么办?娶呗。大不了在陛下驾崩前就娶进来。”
15. 笼中雀(二)
兴平元年十一月,中原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婚筵的请柬也如雪片般送往各家。
婚期定的仓促,像是怕姜衍君反悔似的,两家,准确来说是温家,就将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廿七,吉日,宜嫁娶。
她在中原无一个安身之所,温家也无需再到永州去迎亲,只在西京城中租借了一间宅子,作出阁之用。
凡事都准备得匆忙,一切从简。
她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被推着走完了那一天。
凌晨,窗棂外的天还一片昏黑,姜衍君被两位嫂嫂推醒起来梳妆,待到鸡鸣欲晓,迎亲的花车也早早在门外候着了。
这一日,有位琴师冒着凛冽风雪从外头来,说是代沈家家主前来奉上贺礼。
沈弗攸是去往永州赴任了没错,可姜衍君觉得好生奇怪,送礼不送到温府去,偏跑到这处来。
那礼也不是什么极贵重的礼,是产自永州的琴弦。
那琴师同她道:“沈大人知晓符女公子的琴弦断了,故遣妾送来新的丝弦,是永州所产。旧人风流云散,一去不返,断弦却可再续,还望女公子前路好自珍重。”
琴师一如往日戴着幂离,遮去容颜。
“你……”姜衍君拉住她的手,本想问她是谁,却还是换了个谨慎的说法,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琴师笑答:“鄙姓赵,名离离。”
赵离离……
离离拂落了她的手,又同她说了句话,声音低低的,旁人都听不清。
衍君听见她笑着说:“贺新妇,之子于归……新婚快乐。”
衍君也回以淡淡的笑,可是她许久未有过快乐。
琴师走了,迎亲的队伍后脚就来,而她也随温尚瑾牵着坐上了迎亲的花车。
黄昏时节,霁雪覆西京,满城银装素裹,温家府邸的红绸却如流云铺排开来,绛纱灯笼映照鎏金烛台。
衍君以扇遮面,手中牵着红巾,不动声色地打量温尚瑾一眼。少年修眉狭目,垂下的眼睫藏去似有若无的笑意。
衍君同他拜过天地,拜过高堂,此人成了他名义上的夫君。
入婚房时,她坐在婚床上,温尚瑾转身去倒合卺酒,而她已先一步放下了扇子。
“你怎么——”温尚瑾拿着酒杯的手滞在半空,欲言又止。
“什么?”
“还没却扇。”他说。
“噢——抱歉,头一回成婚不知道。”姜衍君又把扇子举在面前,不甚在意道,“你转过去,就当刚刚没看到,再来一次。”
“……”
见他半晌不动,姜衍君催促着:“快点,举着手酸。”
温尚瑾无言以对,她这是在成亲吗?还是扮家家似的作戏?他眉目舒展些许,踱至床边坐下,抬手覆住她的手,轻轻将喜扇拨下。
她身上的婚服虽然里三层外三层,繁复却不防寒,冻得手冰凉的。
放下了扇子,他坐着没动,也没松手,转头对上那双幽潭似的眼眸,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明亮光彩。
其实自从她随符母到府外待嫁以来,温尚瑾已有十几日没见过她了。
现在相对而坐,他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无人主动挑起话头。也许彼此都以为,没吵起来已经很好了。
姜衍君清了清嗓,问他:“那——那个,还需要做什么?”
“还没有共饮合卺。”温尚瑾扶着她到食案前坐下,桌上两片葫芦瓢盛着的酒液,这回估计已经冷透了。
数十支喜烛燃得参差不齐,一室的烛火摇曳,也在地上勾勒出游弋不息的人影。
他饮完了酒,偷看她因烈酒刺喉而微微皱起的眉头,许诺着:“从此祸福共之,荣辱共之。同心同德,生死相依。”
姜衍君一抹嘴,暗道:你还真敢发誓,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她还在忖度着如何开口,给自己的临阵脱逃找一个他没法拒绝的由头。而少年已经把她抱回床上,放下纱帐,卸她钗环解她衣扣了。
不像是要解衣而眠,像是轻车熟路地搜身。
将可以砸人的玉玦,可以勒脖子的腰带,以及锐利的发簪统统卸去。
她貌似从未喝过烈酒,只一杯入喉,就已经醉意浓稠了。
“温大人。”姜衍君一边摇摇晃晃栽倒在他肩头,一边压下他的手。
“你怎么还在叫温大人?”
她又改口说:“多谢温二公子相救。”
“……”
她喃喃自语:“我知你娶我并非出自本意,经年婚约,锦书所托,禁锢了我,也连累了你,同是身不由己。不过既然礼成,我也会尽好新妇之责,与温二公子演好夫妻。”
温尚瑾不接她的话,他就说此人当初怎么答应得这么轻巧,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嗯?”姜衍君抬头,见他半分反应也无。
良久,他才愤而开口:“谁与你逢场作戏?别把我当作什么正人君子,我也不是大发慈悲的善人。”
温尚瑾继而攥着她的手,层层衣料之下,他探到些别样的东西——袖子里藏了柄冷刃。
“这是什么?”
“没什么。”
他解下那柄狭金刀来,哐当扔出床帐外,笑问:“今晚又当如何?我是不是还得睁着眼睛睡?”
她解释说:“这刀不是专门为你备着的……”
温尚瑾道:“哦——那还是给别人备着的?谁啊?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红罗帐下,耳畔回荡着她的一呼一吸,还有起起伏伏的心跳声。
姜衍君垂目不语,却听到他浅浅笑了一声,“当初连死都不怕,这会知道害怕了?”
衍君瞪他一眼,“谁怕了?”
“那你躲什么?”
她遂坐着不动了,任由温尚瑾取下她头上最后一只金钗,随手丢到一旁,唯有她每日簪着的那支白玉簪,被好生安放在枕边。
看来温二公子的确很怕一觉醒来身上多几个窟窿。
姜衍君顿了许久,似乎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开口:“还有一事,须得同你说清楚。”
“请讲。”他往后一仰,背靠着床柱,依旧是那副旁若无人的慵姿。
“虽说我父亲是乱党,无人在意他的身后事,可我还是要替父母守孝的,方才过了一年,照理来说本不该在此时完婚。”说到一半,她又假意征询,“你不会嫌我此时说这些话晦气吧?”
“那倒没有。”
“所以——”
“所以再让我等你两年?”
“嗯。”
他说,“可以。”
姜衍君抬首望去,望见少年郎青雉面容,眉眼间情意做不得假。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直视他,自以为读懂他目下所想。
他这样宽宏大量,那么她是不是也该宽大为怀?
姜衍君思索片刻,嘴唇翕动,还没说什么,就被他抢先了去:“我已经退到这步,就不准再提条件了。”
“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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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别说什么让我纳妾的话,白白让我被众人笑话,不想听。”
温尚瑾说完刚要躺下,枕头就被姜衍君抽了去,直往他天灵盖上砸,道:“谁准你纳妾了!不要脸!”
“没了洞房花烛也就算了,你还想谋杀亲夫啊?”这一砸,他果然没法再好声好气。
想起当初齐恂说她恶毒,他怎么都该附和一两句的。
举朝臣子略是无妾,天下之人殆皆一妻。
话虽说得好听,姜衍君如何不晓。只因今朝夫人多以善妒持夫为德,不容媵妾,长此以往世人也都习以为常了。可也有在后院豢养姬妾的富贵人家,做些私相授受的事,不给妾室的名分罢了。
姜衍君阴阳怪气道:“我怎么敢?来日传出个克夫的名声来,可就不好改嫁了。”
“你真是——”温尚瑾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少年心高气傲,被她气的怒火中烧,背过身去,想着只忍她这一时。
谁知这一忍,就忍了她一世。
早该料到符家的女儿都不是什么善茬,她在温尚瑾面前是如此,到了他家人面前又是另一番态度。
家中上至他父母,下至仆从,没一个不喜欢她的。
今晨,西京又落起雪来。
温府后院有佳林亭,卉木幽深,只是这个季节不见绿意,唯有褐枝覆雪白。
温玖今日无需去念书,睡到极晚才起,这会才由兄长领着到院子里来见一见嫂嫂。
衍君一身暮山紫冬衣,捧着个手炉,立在檐下同扫雪的婢子闲聊。
温玖遥遥见着了,突然扯一扯温尚瑾的衣袖,问:“那个阿姊我以前见过,她为什么同涣君阿姊也很像?”
温尚瑾道:“她是涣君阿姊的妹妹。”
“那我也要叫她阿姊吗?”
“该改口叫嫂嫂了。”
“哦。”
温尚瑾推着她过去,道:“嘴甜一点,别忘了她还给过你糖吃。”
一说到糖,温玖眼睛一亮。那样式的饴糖,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了,起初还以为只有宫里才会有。
她不走连廊,径直从积雪的庭院中穿行,一路小跑到漂亮姊姊跟前,裹着一团寒气而来。
途中惊落枝头的积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嫂嫂!”
姜衍君低头笑道:“阿玖怎么来了?”
温尚瑾跟在后面道:“她睡了懒觉,今晨还没给你见礼。”
姜衍君蹲下身来,同她道:“可惜嫂嫂给你准备的礼早就被你阿母收了去,没带过来呢。”
温玖凑近了些,自以为很小声地问:“是糖吗?”
熟料又被兄长听了去,呵斥她道:“年前都不准再吃糖。”
姜衍君横了他一眼,会不会说话?她又哄着温玖道:“用来做糖的花要到春日才开,嫂嫂明年再做给你吃,好不好?”
“嗯。”温玖抱着她的袖子蹭了蹭,乖乖点头。袖子上绣着兰花,嫂嫂身上也有好闻的兰花香。
“好了,莫往别人袖子上蹭鼻涕,去前院寻阿母去吧。”说着,温尚瑾便命婢子把这小丫头牵走,静谧雪景中独留二人。
姜衍君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只能我们两个说?”
温尚瑾道:“齐恂托我跟你道声谢。”
姜衍君道:“谢我什么?”
他道:“陛下虽无性命之忧,却已然成了痴傻小儿,拜你所赐。”
*出自《魏书·列传·第六》。
16.笼中雀(三)
听闻居雍宫的天子成了个傻子,姜衍君遽尔一笑,将散落的鬓发顺在耳后,回身看向他。
“亏你还笑得出来。”温尚瑾暗恼又无奈,从见她第一面就该知道她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
“你是在担心他,还是在担心齐恂?”她问。
“齐恂有何需要我担心的?他父亲受命封为丞相,如今齐家把持着朝政,至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不重要。一个傻子,可比庸碌之辈好掌控得多。”温尚瑾道,“我担心的是你。”
姜衍君淡淡说道:“哦?温大人也会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啊,劳你费心了。”
他观了一会雪,又望着身侧人,眼角缀着些无奈苦楚。
“我知道,他不死,你不会罢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收手?”
温尚瑾以为此番推心置腹足够诚恳,可她不应答,那就是不论他怎么做,她都不会收手。
“衍君。”他又叫着她。
姜衍君这才开口道:“我想要回永州符氏的一切,你办得到吗?”
温尚瑾道:“办不到。”
她毫不留情道:“那就不要再说了。”
温尚瑾却退一步,说道:“给不了你永州,还你初陵郡可好?”
她从前的家就在初陵,姜衍君却一口回绝:“我不要初陵。”
她与沈弗攸是自家人,如今初陵郡就在他手里,哪有跟自家人抢地盘的道理?
“你不想回永州去吗?”温尚瑾更看不懂她了。
姜衍君心直口快:“永州符氏的族人都已死尽了,我还回去做什么?”
她又一次把天聊死了。
温尚瑾在她语出惊人后,转身欲走,却又听得她开口。
“陪我看一会雪吧。”
她说:“西京的雪这样好看,总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什么?永州地处东南,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也从未遭过这么大的难。
风雪之声,愈听愈飘零。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没有办法再平心静气地观一场雪了。
温尚瑾又接着说道:“其实今日父亲上朝时,与齐丞相商榷着为符将军平反,追封他为初陵郡侯。”
“平反?”
“是。”
姜衍君道:“我父亲本来就是叛臣,用不着平反。”
为何要洗清罪名?血债血偿就够了。你们这样搞,我哪里还有借口兴兵造反啊?
她只觉得这群人狡猾得很,为了防止符氏的残部再生事端,便选择用道德筑高台,将他们围困其中,找不出掀起动乱的理由来。
温尚瑾只能说:“父亲有自己的考量,执意与叛臣结姻亲,说出去不太好听。”
“随你们的便吧。”姜衍君道,“左右不过是成王败寇,史官的笔杆子也听由你们调遣,何况是指鹿为马,辩黑为白的事。”
她竟是这般想,温尚瑾着实不懂她。也不再与她争论辩驳,旋即拂袖而去了。
温二公子与其妻总是相见不欢。
后来几日,他忙于朝中事务,常与齐恂久留宫中,晨起时出门,掌灯后才归家。
两人每每见着,也总是聚少话也少。
腊月里天寒,甘夫人染了寒疾,咳了几日,汤药喝了几副都不见好转。
好不容易轮到休沐日,温尚瑾才得闲去探望她。
落雪的小院里,两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木,几只鸟雀在枝头栖息,被少年的脚步声惊起,跃到别的院里去。
彼时晴宜正在屋里侍奉夫人喝药,尚瑾进门恭恭敬敬行了礼。
“呦——”甘夫人不曾抬眼,开口却奚落起他来,“少卿大人平日里不见个人影,今日难得发起孝心来了。”
温尚瑾道:“昨宵风寒霜重,儿忧心阿母又着凉了。听闻阿母喝了这么些天的药,反而愈发病笃了,会不会是这药不对症的问题?”
这话不知怎么惹怒了她,甘夫人拍案骂道:“我看你才有问题!”
晴宜悄声提醒他说:“这药是少夫人亲自督在后厨煎的,还添了永州牧送来的肺金草。”
甘夫人又道:“你有这闲暇,还不如多去看看衍君。”
温尚瑾问:“她也病了吗?”
甘夫人刚舒展的眉,这会又紧蹙了起来。
“没病不能去看吗?”
的确是如此,虽为夫妻,却徒有其名。凡事都要等到师出有名,他才敢主动去寻她。
况且不久前,他还因符将军的事同她生了些龃龉,至今未平复。
温尚瑾道:“阿母说的是,怪我只忙于宫中事,疏忽了家里人。”
他同母亲请辞,携着一封来自永州的书信,便向自己的弥尘院去了。
然而那人是不需要他关照的,待她的好意她也不会心领,这样想着,他的脚步也越发迟缓,近乎踟蹰不前。
冬日密雪,庭中有碎玉之声。
而这碎玉并非下雪声,而是琴音。
少年行至廊下怔怔立着,锦缎华府随风飘摇。
他见衍君坐在檐下,独奏秦琴。大雪天里,按弦的指节都冻得通红,她却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她一曲未毕,他也未尝走近。他怕自己的贸然闯入,搅乱一庭的清幽。
琴声止了,姜衍君抬首看他时,略略莞尔,却懒得起身相迎。
她笑道:“温大人今日怎么得闲来听琴曲,偷听可不成,我得收钱。”
这一开口,像事先和甘夫人串通好了一样,怎么都是这样揶揄的语气。
“就这走了调的琴音,你也好意思收钱?”温尚瑾轻轻一笑,抬脚绕到她身侧来。
姜衍君抬手召侍女把琴收去,又道:“这把琴虽产自建州,却也陪我在永州待了多年,到了建州干旱少雨,琴身裂了,音色也不如从前温润。”
温尚瑾同她道:“明日我去问问制琴的师傅,可还剩下阴干的木料,再给你制一把新的琴。”
她啧啧道:“无事献殷勤。”
他辩无可辩,“怎么这样看我?”
“不然,你想我该怎么看你?”
温尚瑾双手呈上那封书信,道:“有一封给你的书信,自永州来。”
衍君面色一僵,接过了信,没当他的面拆开,只说道:“下次让府里的婢子送来便好了,何须你亲自去取。”
温尚瑾道:“从前你与永州牧走得格外近些,他写来的信,不拆开看看吗?”
姜衍君对上他探究的目光,问:“怎么?你也想看?”
温尚瑾道:“我只是忧心沈家家主并非善茬,你又被他利用了去,白白给人当刀使。”
与弑君者走得这么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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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什么善臣?
她未加思忖便毫不留情道,“我与沈家阿兄自幼相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不劳你费心。”
“呵——自幼相识。”他自嘲似的复述着这句话,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自幼相识你就辨得清他么?当你欲行不轨之事时,可分得清他是助纣为虐,还是借刀杀人?还是说——你与他共为不轨?”
他突然骂得这般难听,姜衍君气得将信封攥得皲裂,指着院门怒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温尚瑾驳道:“这是我家,我的院子,我凭什么出去?”
武将家的女儿生气起来,岂是会同你讲理的?
她起身就将人撞得脚下趔趄,还没等他站稳,就把人推出门外去。
“砰”的一声,院门重重合上,温尚瑾被关在院外,里头的人毫不留情卡上门闩,谁有心情同他解释凭什么?
那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而他也年少气盛,自然不懂什么温言软语,更不愿先一步低下头去。
五日逢着一休沐,二公子雪天里却被关在院外,而罪魁祸首连一把伞都不愿施舍给他。
午时传饭,少夫人气未消,不肯开院门。
申时叩门,无人应答。
掌灯时分,院门外多了两只雪狮子,温二公子坐在院门口淋雪。
冬日里入夜早,少夫人尚在赌气,整日没有用膳。
温二公子晚上又去同甘夫人问安。
母亲劝他说,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去好好劝劝她,赔个礼道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少年误以为夫妻之间的仇不能隔夜,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甘夫人怒其不争,骂道:废物,能不能学学你阿父?
温太傅年轻时为得酒家女儿青眼,也曾四顾酒肆。有一次冬日下雪,酒肆开店极晚,太傅大人竟在酒肆外立雪等了两个时辰。
酒家女儿被他扰得烦了,生意也不好做,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他,不情不愿地做了太傅夫人。
温尚瑾得了母亲点拨,去父亲书房里取了诸夏十六州的舆图来,温家给夫人的赔礼素来讲究。
少年再到院外时,见一只雪狮子头上插了根草,不禁觉得好笑,顿时郁气也消散了。
弥尘院里的灯火微细,姜衍君卸了晚妆却未睡,只身在庭鹤轩中提笔写着寄往永州的回信。
这间屋子的名字与她的字一样,都有一个“鹤”字,衍君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也从没问过温尚瑾。
夜深极寒,砚冰坚,若非有炭火烘烤,墨汁几乎析出冰晶。
姜衍君放才写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大雪压塌枝干的声音。
衍君搁下笔,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询问门外的侍女:“外头什么动静?”
侍女支支吾吾回答:“二夫人,要不您还是自己来看看……”
她披了貂裘提了灯台出门去,转眼就见墙头攀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她的眼皮底下翻墙到院里来……
少年怀抱着一条长方锦盒,沾了满身的雪。
姜衍君看向他,冷声道:“谁准你进来了?”
温尚瑾不敢走近,与她隔得远远的,好声好气道:“夫人能不能先把灯台放下?”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母亲命我来赔礼道歉,不敢违逆。”
17.笼中雀(四)
姜衍君裹紧衣袍站在廊下,烛台的灯火摇摇晃晃,几欲被风吹灭。
她护着灯火侧过身去,又回首看向雪地里的少年,阴阳道:“温二公子一点儿错也没有,来同我道什么歉?”
平日里心情差极的时候连名带姓唤他“温尚瑾”,这会同他置气,转头就改口称“温二公子”或“温大人。”
温尚瑾走上前几步,笼袖同她作揖道:“这话不对,错了就是错了。是我言不端,行不正,今日说了胡话,夫人可否宽恕我这一回,别再生气了?”
她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问:“那这礼也不收了吗?”
受了礼岂不是就得轻而易举原谅了他?姜衍君没再搭理,转头回了屋里。
她摔门摔得干脆利落,少年犹豫许久,才敢视之为首肯,快步跟了上去,在门前拂去肩上雪,又屏退了守在门外的侍女。
庭鹤轩的门合上了又打开,飘摇的衣摆携进一团冷气,树形连枝灯上的星火形影摇晃,一点火苗也没保住。衍君刚转过身,手中的烛火就被吹熄,屋内瞬间陷入冷而黑的岑寂。
她轻声呵斥:“出去!”
他不听,反手握住烛台,劝道:“先把烛台放下吧。”
姜衍君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尚瑾道:“该是我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姜衍君顾左右而言他:“先把灯烛点上,我就告诉你。”
集结旧部密谋造反呢,这怎么能告诉你?
他继而讨价还价:“那你先把烛台放下。”
于是她松了手,铜烛台哐当砸在他脚上,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还有她幸灾乐祸的笑声。
温尚瑾晃了晃火折子,屋内又浮现一点微茫的光来,照着她胸膛的起起伏伏,衣袖之下是来不及收敛的笑颜。
反观他脸色并不好,幽深瞳孔中藏着丝丝点点的怨怼。
他强忍着没发作,前去将连枝灯上的灯芯一一点亮,又耀得一室明晃晃。
回首时,她已在案前收拾起那些书信来了。砚台中还剩点余墨,应是还未写完。
温尚瑾问:“又是我不能看的东西吗?”
姜衍君道:“知道你还问。”
他遂闭了嘴,不再过问,省得还没哄好就又惹得她不痛快。待其收拾完毕,他将书案挪到了灯下来。长方锦盒中的布帛卷轴在灯下缓缓展开,虞国的山川关隘、州郡边界映入眼帘。
他抬手唤她:“过来看看给你的赔礼如何?”
她杵在原地不动,温尚瑾摁着她的肩坐下,又拉过她的手,放在虞国勘舆图上,卷上笔墨勾勾点点,十六州境土已然收复了十一州。
姜衍君不解道:“送我舆图做什么?方便我来日跑路?”
温尚瑾学着她的语气阴阳道:“温二公子能是这么小气的人吗?送这上不了台面的礼怎么成?”
衍君想把手抽回来,又被他死死按在桌案上,一副强买强卖的架势。
哪有这样送礼的?
温尚瑾道:“同我说说,你想要哪里?初陵郡,还是别的地方?”
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要送我……一郡之地?”
“嗯。”他又道,“不过先说好,建州的清蕖县早先被我父亲送给阿母了,你这后来者选不了。”
这说的什么话?他不提一嘴的话,清蕖县在哪个犄角旮旯她都不知道。
姜衍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游移到舆图的山川上,北边多是一马平川,而南方多崇山峻岭,当然也有例外的,那便是伊水、沣水、姜水的汇聚之地,国土最东边的东陵,境内多为平原,是个富庶的鱼米之乡。
很难不动心。
她再三确认:“你真能做得了主?”
他道:“这江山有一半是我和齐恂打下来的,怎么就做不了主?”
“这儿。”她随即点了点东陵的位置,笑看向他道,“我想要东陵。”
她记得沈弗攸说过的话,先取东陵郡,来日再取衍州。
温尚瑾略显迟疑,道:“东陵,在衍州?我以为你会选永州的地。”
他以为她会选初陵郡的,当初温氏取初陵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想法,想要将这一片地还给符氏的,来日那里还要建符侯祠。
姜衍君没接话,她取永州犹如探囊取物,还是取衍州的东陵,才好为来日做打算。
她想了想,为了让他信服,又解释道:“东陵郡临海,是三江入海的地方。我少时去过,那里有一片瑶光滩,很漂亮。”
听她这样说着,倒真令人心神往之了。
“好。”温尚瑾满口答应下来,“明日我去同齐恂说说,选好了就不许再反悔。”
她点头,“嗯。不反悔。”
温尚瑾这才松了口气,一手掀开印章的盖子,一手按住她的指尖沾了印泥,在舆图上盖了个戳。
衍君直接将指尖上残留的印泥尽数蹭在他的衣料上。他低头看着浅蓝衣角上的红印,只笑了笑说:“收了我的礼,就当你原谅我了,不许再把我关在院外,今夜也不准将我赶出房去。”
这不像一个夫君在哄他的妻子,像两个政客在握手言和。
“好、好……”衍君微微后仰,也不去看他毫不避讳的目光,“能不能先把手松开?”
他过了好一会才撒开了手,转将舆图收入锦盒。瞥了眼她袖中藏的书信,温尚瑾好生“叮嘱”:“赶紧将你的东西收好,若是再被我找着了,可不能怨我。你夫君我可不介意,再一次大义灭亲。”
如是威胁过后,他才抱着锦盒离开了庭鹤轩。
这人矛盾得很,知晓她是个大麻烦,却又情愿用婚约将她捆绑在身边。
姜衍君细想下来,还是将手中的信纸尽数焚烧,不留半点痕迹。
不过温尚瑾来赔礼这一遭,倒让她接受了现实,齐氏与温氏两家的权柄早已大到能在朝中只手遮天,一郡之地也是说送就能送的。
用不了多久,这天下也不再是洛氏的天下。
而沈弗攸也说过,建州温氏是永远的臣子,此时臣服于洛,来日也可臣服于齐。
她不知晓,温尚瑾是否早已洞悉了齐恂的野心,会心甘情愿地除洛氏,拥齐氏。
腊月十六日,她以符氏女的身份随温尚瑾入宫,承接他们替符将军平反后追封初陵郡侯的旨意,以女世子的身份袭爵,受封东陵君,户封八县,食禄万户。
纷纷暮雪下雍门,宫车如雷霆乍惊,从东南道入宫城。
宫中草木深浅白,锦池边上人鸟声俱绝,唯余一池枯荷,顶着落雪在水中寒颤。
西京的寒冬不比东南的湿冷,冻风犹如刀刮似的,一寸一寸剐着肌肤,疼得她睁不开眼。
这不是姜衍君头一回入居雍宫,却是她头一遭走入承阳殿。
它不似别的宫室门窗紧绷,满室幽暗。这里是整座宫城中最明亮的地方,十二组扶桑树形灯上,灯火如金乌长明不息。
立在殿外等候礼官传召时,雪晴了,白日东升,晴光映雪。
周遭明亮的雪景映得姜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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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眼睛生疼,她的目光落在大殿中央,落在了皇位上。
那里坐着一个痴傻之人,他再也听不懂百官朝谒,也听不懂礼官的颂词。而那封圣旨,极有可能是齐丞相或者温太傅代拟的。
这座江山的傀儡天子此刻正在大殿上打苍蝇,丝毫不顾及群臣不忍直视的神情。
帝冕垂下的十二旒摇摇晃晃,阻拦了洛子甫追随苍蝇的目光,他随手拨开冕旒,而那帝冕也随之歪歪斜斜。
出了大殿之后,姜衍君完全不记得圣旨上说了什么,只记得这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幕了。
她揣着圣旨离去,临行前又回首望了一眼承阳殿。这个地方,她以后还会再来。
宫门处的马车外,立着个兰青色的身影,披一件吐绶蓝大氅,抱一件雪白狐裘独立雪中,是这茫茫天地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见了衍君,少年穿过覆雪的宫道上前来,替她掸落肩头雪,披一件狐裘。
温尚瑾问她:“冷不冷?”
对此她抱怨不已:“宫里规矩这么多,连面见天子的服制也要讲究,冻得我腿都没知觉了。”
“登车吧,早些回去。”
他伸手欲搀扶,姜衍君踩着车凳便自行登了车,冷落他早早抬起的手。
回去的路上,她只是看着窗外,始终寡言少语。
“衍君,怎么还是不开心?”温尚瑾如是问她。
姜衍君回过头来看他,反问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吗?”
接受自己仇人的敕封吗?恕她愚钝,分不清这到底是荣誉还是耻辱了。
何况只是个爵位罢了,没有官职与权力的虚衔,也就哄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
朝廷待她,像是在安抚南边不尊教化的荒僻蛮夷,恩威并施,好让符家的势力断了再起反心的念头。
温尚瑾抬起她的手,在其掌心放了一只暖炉,说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同我说说吧。”
姜衍君低头,见他似无意抚过她的手,在触及她的目光后,又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像一阵风经过此处,徒留一丝冰凉的触感。
默了良久,她才说:“不过是仍有一问悬而未决,横亘在心,如鲠在喉。”
他说:“你问吧。”
姜衍君看向他,缓缓开口:“两家十几年前定下婚约,如若一开始……”
没等她问完,温尚瑾便斩钉截铁道:“不会。”
姜衍君讥诮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是不是想问我,如果一开始你就答应嫁给我,当年齐氏兵临永州城下之时,温氏会不会站在符氏这边?”
“嗯。”
她抬头看向他之时,大抵还是抱了一丝侥幸的吧。
温尚瑾道:“如今我同你说了,不会。”
他这般冷硬的回答,也将那丝侥幸彻底浇灭了。
哪怕两家联姻,温氏也不会站在符氏这一边,又或者说,不会完全站在他们这一边。温家从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士族发展为如今的门阀,定然有绝对的理智和精明。
至多是三家押注,不会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一个乱臣贼子身上。
他这样解释,只是不愿见她将父兄兵败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罢了,所以才劝解她说,不论早成婚还是晚成婚,结局都不会有所不同。
“我知道了。”衍君牵强地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车窗外。
仿佛他曾说过的其余话都不甚在意了,就只记得他说过,不会。
从前不会,来日建州温氏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18.笼中雀(五)
马车停在府门前,见府里的仆从陆陆续续将几只彩画漆箱抬进门去。
温尚瑾先行下了马车,询问管家这又是谁家送来的礼。
管家答曰,年节将至,沈家遣人往温府送了许多馈礼,大多是以兄长的名义送给符夫人。
他听不得半点与沈氏有关的消息,管家这一开口,他果然又置气,只单单望着那下马车的女子,没有半点去搀扶的意思。
姜衍君拨开厚重的狐裘,从袖中取了钱袋,给几个搬工发了赏银,笑道:“腊月天寒,弥尘院路远,府里还弯弯绕绕的,劳烦几位因我受累了。银钱不多,只当是我请你们一顿酒肉钱,搬完了这些早些回去。”
几人收了赏钱,道了谢,又忙活着把馈礼搬到弥尘院去。
姜衍君抬眼就见那等在一旁的少年,此刻眼神幽怨,怕是闺中怨妇都比之不及。
她玩笑道:“看我干吗?你也想要赏银不成?”
温尚瑾道:“外面风雪这般紧,好歹陪你进宫一趟,不该讨些赏吗?”
少年心中不忿,她怎么只记得住别人的好,从来看不见他的苦劳?
姜衍君掂了掂绣花钱袋,问:“那你想要多少?”
温尚瑾嘴上说着“我差你这几个钱吗”,然后当着她面把她的钱袋顺走了。
无赖。
姜衍君道:“你要女儿家的物件做什么?若是别人看到了,指不定要笑话死你。”
他回道:“我不让别人看见不就成了?”
她说:“随你。”
他又说:“你先回吧,我今日还得出门去。快到除夕了,宫中宴饮、官员之间、世家之间的应酬也愈发多,夜里不必等我。”
她笑说:“知晓知晓,温大人日理万机,辛苦你拨冗陪我入宫去。”
待温尚瑾一走,姜衍君就迫不及待回到弥尘院拆年节馈礼。
其中一只漆箱里多是些金银器物,玉雕摆件,另有两箱的冬衣、雪帽、护膝。最后那只最小的彩绘漆箱里只有一个妆匣,匣子最底层有一处暗格,格中藏了封书信。
展了信来,纸上却只有寥寥几语。
第一句话:“听闻衍君获封东陵君,略备薄礼,聊表庆贺。”
衍君“啧”了一声,他这消息怎么传得比乡里老妇嚼舌根还快。
第二句话:“只是不知衍君想继续做温氏的少夫人,还是东陵女君,或者是更高的位置?”
更高的位置?这故弄玄虚的陈述,看得姜衍君眉头紧皱。
一如往常,她看过了信,便就着炭火烧掉了。
不多久,她也命人备了马车出门去。
节庆时,西京城中许多店铺都提早休业了,姜衍君却在东街买下一间铺子,要开一家风筝店。而千里迢迢从永州送礼到建州的几个杂役,都成了这店里的帮工。
沈弗攸自然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只为送她几箱子衣物,那些人都是符氏从前养的探子,借此机会又回到了她手下办事。
东街窄巷里最不起眼的一间纸鸢铺子,成了她打探情报的据点。
雪满街巷,只有道路正中留下一条行人来回踩踏的痕迹,侍女扶着锦衣女子缓缓走过结冰的路面。
她刚进了店门,对面酒楼的一间雅间也恰好关了窗。
齐恂背靠着窗框,看向酒桌旁给自己斟酒的人,笑问道:“方才见一女郎出行,我还以为西京城中又多了位绝色佳人,没成想竟是你夫人,要不要叫她上来?”
温尚瑾抬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窗户,又垂下头去,幽幽一叹;“不必。”
齐恂啧啧道:“这是又生嫌隙了?”
温尚瑾道:“不一直都是如此,何时好过?”
齐恂也坐回食案前,端起染炉上的耳杯,酒温刚好。他哂笑一声:“那你还大费周折来问我要东陵——送了跟白送一样,血本无归啊温二公子。”
温尚瑾没搭话,仰头饮完了杯中酒,又往染炉上添了一杯。
齐恂道:“你怎么也学着酗酒了?若是让温伯父知晓,不得请家法抽死你?”
温尚瑾道:“你不说,他怎么会知晓?”
齐恂道:“届时你回去时一身酒气,瞎子都会知晓。我还得受累及,让旁人说我带坏了你。”
温尚瑾道:“他们说便说了,反正你当初酗酒,十几日不朝的时候,早就名声扫地了。”
齐恂骂了声:“没义气。不就成了个亲,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温尚瑾暗恼道:“我这哪是娶妻,分明是从寺庙里请回尊佛,只能供着。生了八百个心眼子,七百九十九在想怎么弑君,剩下一个用来防着我。你但凡同她说上半句话,便知这人有多不可理喻了,我没被气死已是万幸。”
齐恂道:“那你当初还上赶着去娶?”
温尚瑾一愣,却是自嘲似的笑笑:“我父母怜爱她,阿玖也喜欢她,府里下人没一个说过她半分不好……更何况,当初与符家的婚约,是我母亲拿了半条命去换的。”
他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齐恂只问他一句:“那你喜不喜欢?”
他端起酒盏,不假思索道:“我脑子没病的话,喜欢她做什么?”
齐恂拦下他又要斟酒的手,道:“喝的差不多得了,正事还谈不谈了?”
“你说。”
“狗皇帝要纳妃了,后位还未有人选,朝中官员都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个傻子,却有个人早早提交了名册,上赶着把人送进宫去。你猜猜是谁?”
温尚瑾问:“谁?”
齐恂道:“沈家那位。”
温尚瑾道:“所以——他早就站了队,不会站齐氏这边?可他待衍君尤为关切,照理来说,也不该站洛氏身后才是。”
齐恂道:“父亲问过他的意思,他给的答复是,沈家谁也不帮。”
尽管如此,齐恂也早就将此人是为眼中钉了,来日必要除之而后快。
“帮我查查,他要送进宫的那个女子,是什么底细。”
檐角上挂上一轮明月,银辉似霜洒了一地。
酒桌上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温尚瑾是戌时以后才回到弥尘院的。
他轻手轻脚推门进房,见书案的烛台上还留有豆点灯火,安静燃烧。
衍君倚在坐塌上睡着,裹着件银貂裘,一手支额,一手持着她阿姊的孔雀羽扇。
脚边银炉的炭火刚熄,还有些许余温。
温尚瑾收起了羽扇,小心翼翼抱她回到床上,动作很轻,却还是将人扰醒了。
姜衍君眯着一双惺忪睡眼,没抬头,只瞧见少年的下巴,还有狐裘毛领下的铜色麒麟扣。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带着松雪的冷意,还有……熏香也不能掩盖的酒气。
姜衍君迷迷糊糊道:“回来了?”
“怎么不回床上睡着?”他问。
她道:“原在看书,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你房里熏的香,总让人格外困些。”
温尚瑾坐在床沿替她掖好被子,说道:“下次你睡纱橱里,我睡外头的榻上,我晚归时就不会扰着你了。”
“嗯。”
想到齐恂今日在东街见过她,他又道:“我听府里人说,你今日下午又出门去了?”
姜衍君微睁着眼,小声道:“嗯,去西苑看了大母。”
温尚瑾知晓她在撒谎,却也没戳穿她,来日另找个时间去查一查那间店面便知晓了。
他只道:“城西那样远,雪天里路滑,出行不便,要不要把老夫人接过来,也便着你照顾。”
她忙道:“不行。”
这样岂不是一直受制于温家了,跟齐恂拿符氏家眷要挟涣君有什么区别?
“嗯?”
她解释说:“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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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劳烦他人,若是到了温府,反倒像寄人篱下,她会不自在。”
他问:“寄人篱下,你也这么想吗?”
姜衍君连声道:“没有。”
温尚瑾道:“已是一家人了,何须计较这么多。正好除夕也聚在一处,不至于冷清。”
姜衍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暗自嘀咕:“谁同你一家人?”
“什么?”温尚瑾没听清。
“没什么。”她话锋一转,又问,“今天去见你的老相好了?”
“什么相好?我何时有过?”
“齐恂。”
“……”听她这样张口就来,温尚瑾才知何为欲辩无方。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衍君嫌弃道:“一身酒气,我也只见你同他在一起时,饮酒不加节制。你们俩还真是‘志趣相投’。”
她就差没说他二人是一丘之貉了。
他道:“那你可别与我父亲说,不然他该请家法了。”
她说:“该。”
他说:“下次不会了。除夕快到了,你想要些什么礼?我早些去备着。”
姜衍君道:“送钱吧,越多越好。”
“……”
妻子总算不跟他客气了,他却辨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温尚瑾道:“直接送钱吗?若母亲说我待你不上心,送个礼也这般敷衍怎么办?”
姜衍君道:“怎么会呢?我定然同君姑说尽你的好话。”
如今她手底下养着一大群人,情报机构也是入不敷出的,来日养兵也要花一大笔钱,跟无底洞一样。
他笑着说好,“那便多谢夫人了。”
衍君又坐起身来,问他:“温大人打算在我床前坐多久?何时才肯解衣入睡?”
温尚瑾也没再多言,只道声“你先睡吧”,便替她放下了床帏。床头烛火刚熄,床帐中忽然探出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袍。
“去哪儿?”
他说:“我去纱橱外的榻上睡。”忧心她误解,他又解释说:“我知夫人不喜酒气,下次不会再喝这么多了。”
温尚瑾伸手去拂落她的手,触到她手掌上缠着的布条,随口问了句:“手怎么回事?伤到了吗?”
平日里只见她戴着半截貂绒的手套,还以为是她畏寒,便从未往心里去。
可她兀自收回了手,却没说话。
他又问:“还是生了冻疮?建州的冬日总是比永州更冷些的,你今日出门时穿的少,定然会受冻……”
姜衍君不愿去听他的絮叨,一言蔽之:“无事。”
床帐外的烛火光晕一点点蔓延开来,他又一次点上了烛火。
“又做什么?”
姜衍君往里挪了挪,将那处旧年的伤疤藏进紧攥的掌心里,也藏在被褥里。
“让我看看。”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落在细布裹缠的手上,毫不避讳地打量,似在征询,又似在命令。
身后的烛火跳动,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暖黄的轮廓,沉静的眉目被暗影所笼罩,唯有眼睫垂落之际,眼中有明光扑朔。
这样的直视让她不喜。
“真的没什么,一道早就愈合的伤罢了。很晚了,早些睡吧。”衍君垂下眼睑,语气轻缓,似绵亘于灯火影中的叹息。
温尚瑾却解了狐裘与外袍,在她身侧躺下。那并不安分的手还是攀上她的手掌,止于层层布条遮掩下的伤疤。那里没有掌纹的脉络,只有盘虬似的痕迹。
不是刀伤,而是烫伤。
每一道倾向于自毁的伤痕,无时无刻不在昭示,她是个疯子。
姜衍君收回了手,背对着他,道:“今晚逾矩了,罚你一千钱。”
“好。”微哑的声音回复着,他不敢有异议。
轻薄的帘后,细小的火苗仍在摇曳,只是谁也没有起身去将那烛火吹熄。
19.笼中雀(六)
月末了,温府阖家上下皆忙得脚不沾地,有官身的忙着官场应酬,掌管中馈的夫人忙着各家间你来我往的客套,府里的婢子杂役忙着扫雪、岁朝布置。
唯有一个不忙的,旁人也不敢拿别的事去麻烦她,偏偏也整日不着家。
温府庭院一角,有一座敞轩,左接连廊。
轩外有一株枯梅,沣水之北的梅树冬日里不会开花,须得建暖棚养护着,只是府中无人乐衷于梅花,今年也就任由它枯死了。
今日齐丞相与携二子到温府来,是以此刻敞轩中盆火正旺,宾主尽欢,暖意融融。
推杯换盏间,齐晋也有了些醉意,突然问起:“为何不见你家衍君?”
温长霖看向温尚瑾道:“这就得问守珂了,我平日里也不管小辈的事。”
温尚瑾回答道:“衍君今日一早便出门,去西苑看望符老夫人,说是未时才归。”
“何不将老夫人一并接到府里来?”
“同她说起过,她不愿意,也就作罢了。”
齐晋感慨道:“她还是同幼时一样,喜欢往家外面跑。前几日在承阳殿外匆匆见了她一面,倒是越来越像她父亲了。只是可怜了涣君,我同样看着她长大,父辈的恩怨,朝中的纠葛,无论如何都不该累及她才是……”
酒桌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符家的两个女儿身上了。
温尚瑾默然听着,不曾搭话。
弄权之人果真是凉薄填身,在别人身前死后扼腕叹息几声,旧事便也就翻了篇章。
若是让她知晓自己家的祸事成了旁人的饭后谈资,不知是该难过还是掀桌了。
姜衍君从外头回来时,见到府里多了几张熟悉面孔,本想绕路回院里,熟料温玖隔着两道连廊都认出了她,忙不迭扔下手中雪球朝她奔去,边跑边唤着“嫂嫂回来了”。
衍君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同温玖一并到敞轩中去,拜见了齐丞相与温太傅。
都是昔日与她父亲交好的人,一同在马背上守江山,有着过命的交情。
温长霖唤她到盆火旁落座,齐晋也笑着同她道:“方与你君舅说到你,你就回来了。嫁到了建州来,可还习惯?”
衍君闷闷应了声:“习惯的。”
他又道:“若是温家人薄待了你,定要与叔父说,叔父替你教训他们。”
“嗯。”姜衍君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温长霖不乐意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还能亏待了自家儿媳不成?”
齐晋不搭理他,转而同衍君说道:“我前几日到城郊猎了几只鸟雀,特地挑了最漂亮的一只,带过来送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抬首,果然见檐下挂着一只金丝鸟笼子,笼中有只五彩的锦雀,光鲜的羽毛一点折损也无,只不过有些恹恹的。姜衍君勉强笑笑,同他客套了句:“多谢齐叔父。”
齐晋又说起:“还记得你幼时最爱豢养鸟雀,有一次还踩着叔父的肩上树掏鸟窝……如今长大愈发娴静了,同幼时那顽皮样子分毫不搭边。”
锦雀时不时振翅几下,欲挣脱那方狭小的笼子,却屡屡碰壁,折损羽翼,只能徒劳地啼叫。
姜衍君听着笼中鸟叽叽喳喳,席间人后来说的话,大多如耳旁风,没听进去。她不明白,他分明是让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为何此刻却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同她谈笑风生。
她低眉敛目挂着笑,紧攥的掌心却似要把衣料都揉烂。似乎有人察觉她的低沉,悄然牵上她的手,像是安抚似的。
姜衍君转头睨了他一眼,少年也同样看向她。她并未多言,暂时容许他这样作为。
温尚瑾自然没说,他贸然牵住她的手,是真的害怕她翻脸掀桌。这般想着,当初她用桌案砸他脑袋的一幕,当真是记忆犹新。
他故意当着长辈的面问道:“今日出门一趟累了吧,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姜衍君附和他道:“是有些困乏。”
仿佛得了什么敕令,温尚瑾当即起身同二位长辈请辞,着人带上檐下的金丝笼,便卸衍君离开了敞轩。
方走出没多远,齐恂这厮不知怎的也追了上来,还要揶揄一句:“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啊。”
两人相觑,触及对方嫌恶的眼神后,彼此都转头看向另一边。
“有什么事?”温尚瑾问。
齐恂道:“人都已经送进宫去了,前几日差你去查的事还没着落吗?”
温尚瑾看了看衍君,后者也识趣地先一步离去,他这才开口:“新入宫的沈夫人,沈氏宗族里没有她这般年纪的族女,许是沈家从民间寻得的,随随便便认作了义女,便送入宫去。”
齐恂问:“有没有可能是细作?”
温尚瑾道:“没见过,无法断定。”
齐恂道:“过两日便是朝会了,届时见一见,便知晓沈家耍的什么把戏了。”
举头时,天上碎云向人间,雪满西京道。
居雍宫中万瓦千檐,茫茫一片。空寂已久的宫殿,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沈姝林得封美人以后,住进了玉华宫的唳霜轩。
天子当夜召沈美人侍寝。
步辇已候在宫外,美人却不疾不徐对镜梳妆。
铜镜里映出两张相似的面庞。宫人提墨笔,在她的面颊上轻轻点上一颗小痣,笑吟吟道:“咱们的陛下,应当怕极了这一张脸。”
沈姝林道:“若非如此,沈使君怎会送我进宫来呢?”
宫人又在她腰间系上香囊,提醒道:“熏香莫忘了用,切记要万事小心,便惊扰了旁人。”
沈姝林道:“嗯,我知晓的。”
理好了衣裳与仪容,沈美人施施然步出玉华宫外,乘上了去往幽扶宫的步辇。
入夜,宫人们放下纱帘,便退至了寝殿外。
今日香炉里焚的龙脑香换做了别的香料,细腻而绵柔,使人昏昏欲睡。
沈美人提着一炉香,绕着床榻缓缓而走,由着熏香氤氲满屋。少顷,她见那床帐中的痴傻皇帝睁开了眼,一动也不懂地顶着床顶的避尘。寝衣之下,隐隐可见鱼鳞状的毒斑,只淡了些许,未完全消去。
“陛下醒了?”沈姝林走过去,将香炉置于床头。
洛子甫在见到她的一瞬,瞳孔猛地骤缩。
“你、你、你是何人?”
“妾是新入宫的沈美人啊。”
“来人!来人!”
惶恐而沙哑的叫喊声回荡于空旷的宫室,却无一人应声前来。
“嘘——”沈姝林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笑着示意他噤声,“陛下也算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
洛子甫扯过被褥,蜷在床角。银炉中冒涌的熏香充斥着鼻腔,引得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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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抖地发颤。
沈姝林又继续说道:“这宫里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包括你那不愿去和亲的亲姊妹,她们怎么会来救你呢?”
洛子甫哆哆嗦嗦道:“谁派你来的?朕、朕明日定要治你的罪!”
沈姝林的目光落在香炉上,笑道:“那得看陛下活不活得到明日。”
他猛然挥袖掀翻了床头的银炉,银炉哐当滚落,香灰撒了一地。而他也晃悠悠摔下榻来,裹紧了单薄的衣裳,蜷缩在榻下。只觉喉咙一阵发紧,洛子甫艰难道:“熏香里放了什么?”
沈姝林没答,自顾自地坐在床榻边,抬脚踩上他的脑袋。
她柔声细语地威胁:“让我猜猜——陛下是真傻还是装傻,又为何充作这副模样?”
洛子甫微张着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继而说道:“民间有患风湿者,以断肠草入药,病愈后多年无子。断肠草可解毒,也可致人痴傻、绝嗣。是以——你的生母想废了你,改立南阳王为帝。”
洛子甫又一次歇斯底里嘶吼道:“谁派你来的?你究竟想做什么?”
“是永州牧荐我入宫,自然是为了保护陛下,您连永州牧都信不过了吗?”
洛子甫哑然,一脚踩在天子头上的“保护”吗?
沈姝林从他面上移开了脚,又说道:“朝中任命南阳王洛子炎为卫将军,命酆州牧周樵为镇南将军,眼下宗室就只剩这两个大权在握的人物了,齐氏身后有多少个世家的支持,陛下您细数过吗?”
说完,她又故作感慨:“南阳王聪颖而性坚,无疑更能胜任这个位置。可坏就坏在,齐氏要的不是一个明君,而是一个更好操纵的傀儡,所以一个痴傻小儿,在他们眼中威胁更小。可怜永州牧一心扶持洛氏宗室,陛下却已先一步向齐贼低头了。”
洛子甫怒道:“胡说!朕没有!这只是权宜之计!”
“哼,权宜?”沈姝林冷笑道,“再由着他们为虎作伥,陛下安能全身而退。”
洁白的丝履在他眼前踱来踱去,洛子甫只觉眼皮越发沉重,似乎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熏香里……到底放了什么?”
沈姝林道:“还记得先帝的葬礼吗?墓穴纵深十几丈,棺椁在最底层,他们一层一层地填着土……陛下还会再醒来的,不过——是在幽扶宫醒来,还是在地下十几丈深的地宫里醒来,就未可知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妾说过,妾是来帮你的啊……陛下只需乖乖听话就好了……”
倒下的香炉又被扶起,寝宫里陷入漫无边际的静寂。
两日后的元日朝会,本应由群臣拜贺,向陛下献上寿酒。天子与众臣子在朝会上一同进食,共赏歌舞。
年年都是如此,盘中陈列着与去年一样的珍馐,乐官奏着和去年一样的雅乐,无甚新意。
然而这一次,宫室左右面上都挂着悲怆,不见节庆日的喜气。
周太后面色僝僽,容贞长公主哀愁叹惋。她开春后便要嫁去北狄了,从皇兄变得痴傻、齐晋称相时起,她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也消失了。
百官皆已列坐其次,天子却迟迟未出现。
礼官几次三番派宦官去催促,近侍行色匆匆赶来,在礼官耳边支支吾吾:“陛下他……他……从今晨起来一直在说胡话。”
声音虽轻,却让齐恂听了去。
20.笼中雀(七)
温尚瑾同他一并上前去,问道:“可否请常侍带路,让下官去看看陛下情况如何?”
“这……陛下尚在幽扶宫,下官也不敢……”常侍犹豫不已,不敢妄自决断。
齐恂一手按住佩剑剑柄,冷声命令道:“带路!”
“是。”常侍忙不迭道,“还请两位大人随下官来。”
齐恂收剑入鞘,嗤笑道:“你同一个阉人客气什么?”
一路上鸾玉碰撞,剑履铿锵,两人在常侍的牵引下移步至幽扶宫。
此时,为陛下更衣的宫人们都候在寝殿外,捧着痰盂与面盆不知所措。
齐恂推门而入时,恰见寝殿中巨大的屏风轰然倒地,碎瓷满地,满室狼藉,空气中残存着一丝陌生的熏香气息。
洛子甫赤足踩着碎瓷片朝二人奔来,口中唤道:“齐将军救朕!”
齐恂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腿,看向床尾候着的宫人,问道:“陛下都说了些什么?又因何事慌张?”
宫人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洛子甫抢在她前头,说道:“有人要害朕,他们要谋害朕!”
“谁要谋害你?”
“符家的人……还有那个祸害,她就藏在宫里。”
齐恂拔剑怒斥:“什么祸害?你给老子说清楚!”
“温大人救朕!”洛子甫被他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躲到温尚瑾身后。
温尚瑾沉声道:“秉谦,把剑收起来!别听到些和她沾边的事,就跟个莽夫一样!”
齐恂道:“你让他说!”
洛子甫这会畏畏缩缩道:“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知道。”
齐恂喝道:“你方才怎么说的来着?”
温尚瑾道:“你冷静点!他不说你还能砍死他不成?”
又看向躲着床榻后的宫人,道:“陛下神智不清,还是由你来说吧,好端端的为何会如此?”
宫人以手加额,跪伏在地,回禀道:“从沈美人侍寝离开后,陛下就一直这样了。”
依旧是有人暗中作祟,果真如此。
温尚瑾踹开抱着他衣角的天子,神色如常,平静吩咐道:“伺候陛下更衣,朝会还要继续。”
新正日疲于折腾,遣人安抚完痴傻皇帝,又着人去清查了玉华宫的底细。忙完出宫时,日已西斜了。
傍晚雪晴,空中飘着淡淡灰烟。
侍女在院里燃草,驱赶“山臊”。
温二公子此时才得闲着家,姜衍君坐在庭鹤轩中岁月静好。今日开笔书福,她写了许多吉语,当下正在洗笔。
轩窗半敞,温尚瑾立在庭中看她,迟迟不肯走近,近了也是欲说还休。
陛下今日种种异样定然同沈氏脱不了干系,意图尚未可知,而他也尚未找到证据。
而她起了身,端着碟没脱壳的粟走出门来,停在檐下逗那只锦雀。
温尚瑾想上前去问问她的,问一问,她与沈弗攸走得这般近,沈家的那些手笔是否也与她有关。
他倒希望与之无关。
姜衍君瞥了他一眼,嗔怪道:“回来了也不去换衣裳,杵在那里做什么?”
少年脱口而出道:“看你。”
衍君别过脸去,不知他今日发的什么疯。
温尚瑾走过去与她同立檐下,问道:“头一回在这里过春节,中原的节俗,你可还习惯?”
这么生分的夫妻他还是头一回见,恰恰还是他自己,以至于不知该从何问起。每次总要预先在心中调章遣句多回,才肯同她开口。
她只说:“还行,没什么不好。只是大母不习惯这里的饭食,每每思故土。”
温尚瑾道:“西京相去初陵郡甚远,符老夫人年岁渐长,实在不宜长久舟车劳顿。”
“我知道的,也劝过她。”姜衍君想了想,又说,“君姑久病初愈,胃口依旧不好,今日也只吃了一点,剩下许多。”还剩下些椒柏酒,你想喝吗?不喝我就赏给下人去了。”
温尚瑾道:“不喝了,送别人吧。”
“哦。”她平静应了声,继续捏了一撮鸟食去喂锦雀。
他又拐弯抹角地问起:“今晨才听府里的人说起,夫人在东街盘下一间铺子,不打算与我说说吗?”
衍君淡淡一哂,道:“温大人奉勤恪职,日理万机,还有闲心来操劳我的事啊?”
温尚瑾道:“不过问问而已,平日里也见你忙,就是不知忙些什么。”
姜衍君玩笑道:“想查我啊?”
温尚瑾不言,确实想。
姜衍君又问:“我又做了什么,惹得温大人这般不悦?”
“我何时不悦了?”
她忽然抬手,抚上他的眉心,说道:“脸上写着。”
温尚瑾垂目时,恰见得到她掌心的伤痕,忽有些怅然。
他自然知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姜衍君负气离家那一年,他也曾亲自到过永州,途径山高水长,十几个日夜,却没能与之见上一面。
那一日,符家人说尽了二女公子的坏话,也说足了温家二公子的好话,符叔父称“小女性子乖戾,也不受家里管教,不堪与令郎相配。要不这婚事……还是退了吧。”
那时少年躲在门外,只偷听到这些,他不知长辈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父亲是如何答复。
总之这门亲事到最后也没退成。
再后来,一拖再拖,到了怀贞十六年,诸侯之间忙着征伐混战,无暇顾及这婚约退改与否。在战争面前,小辈之间的终身大事,成了父辈眼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以时至今日,生拉硬拽凑成的一对,没成怨偶,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笼中锦雀将瓷碟里的鸟食啄尽,将头埋进羽翅里打盹。
末了,姜衍君收回了手,她说:“回屋去换身衣裳吧。”
温尚瑾道:“好,等会就去。这只小雀今日怎么不闹腾了?”
姜衍君道:“齐叔父送我这只锦雀,心性高得很,夜里也不栖息,总在笼子里扑腾。后来我剪去了它的飞羽,它发觉自己再也不能高飞,便也不再展翅了,从此老老实实地待在笼子里。”
那时温尚瑾以为她以笼中雀自喻,心中还存了几许歉疚,问她说:“是不是我屡屡来寻你,令你厌烦了?还是温家规矩太多,使你举止不自由?”
她笑着说:“没有。”
彼时姜衍君看向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温二公子一辈子也不会读懂。
她哪会是那笼中鸟雀呢?
是她要折桓阳齐氏的羽翼,折建州温氏的羽翼。
姜衍君随手把瓷碟搁在窗台上,轻声感慨:“那时年少气盛,不喜欢读女诫女则,总以为家是困住我的牢笼。如今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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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发觉我早已没有了家。”
离家四年有余,久矣不见东海潮。
温尚瑾道:“开春以后,我陪你回一趟永州可好?去修符侯陵,去看东陵的瑶光滩,还想要去做什么,都随你。”
衍君以玩笑的语气说着真心话,“好啊。造反也随我吗?”
他怔了怔,眉头却松了些,说道:“这事得容后再议。”
姜衍君又道:“我在东街开了间风筝铺子,你来的时候,是想问这个吗?”
“风筝?”
“是啊。小时候父亲用以传信的风筝、孔明灯,还有火烛,都成了我与涣君的玩乐之物。除军中常用外,民间却很少见着,所以自己雇些劳工扎风筝玩。”
“兜售些军用之物,就不怕别人起疑心,查封了你的店铺?”
姜衍君笑道:“怕啊,所以得麻烦温二公子去替我打点打点了,不然未到春日,这店就开不下去了。”
二公子一笑置之:“夫人所求,定是要办妥的。”
温尚瑾也算发现了,她心情平静时唤他温二公子,阴阳怪气时喊温大人,若是连名带姓地叫他,那就是真的想弄死他了。
照她这般模样看来,居雍宫里的事确确实实与她无关了。
短短半日内,玉华宫的唳霜轩已是地覆天翻。
“臣等亦是奉太后之意秉公办事,还望美人恕罪。”
“无妨,妾身清白,不惧查证。”
奉命来此查问的守卫与宦官走了,那“宫人”才从唳霜轩的井里爬出来,沈姝林也忙到井边去拉她。
这宫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沈府出来的那位赵姓琴师,以婢女的身份随沈美人一并入了宫。
井壁湿滑,她身上也沾了不少水渍,浑身都冒着冷气。
沈姝林扯过帕子给她擦拭面庞,说道:“辛苦你藏了这么久,衣衫都湿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
赵离离坐在井沿上,笑道:“不妨事的。”
沈姝林道:“藏身井里到底还是太危险,若不慎落了水,在这正月里纵使不死也要落下寒疾的。”
赵离离道:“我家女君的父亲是个武官,脾气差得很,每每揪了女君的错,便要罚我,女君就让我顺着井绳藏到井里去,早就轻车熟路了。”
回屋解了沾湿的外衣,两人又相坐于镜前,为彼此解钗梳发。
沈姝林道:“齐恂今日虽动怒拔剑,却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一颗小石子砸下去,终究惊不起什么波澜。看来符涣君在齐小将军心中的份量,不太不够呢。”
赵离离不甚在意地笑笑,说道:“那就再加上一条人命。齐家人的性命,够了吗?”
沈姝林问:“又要借刀杀人吗?陛下怎会任由你摆布?”
赵离离道:“我们女君自然是不着急的,鹬蚌相争早晚有一方先败下阵来,可这宫里的人就未必了。容贞长公主不日将前往北狄和亲,她与周太后可没剩多少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
“明日请沈郎中入宫,去劝一劝周太后,召酆州牧周樵回京,共商国是,不能再任由齐氏坐大了。”
“所以——你家女君是想趁虚而入,取酆州吗?”
酆州地处南境三州之北,永州之西,届时酆州牧入彀,不论酆州落入南边豪强之手,还是被符氏旧部所占,于符氏百利而无一害。
21.局中人(一)
沈柘林乃是沈姝林的义兄,永州牧沈弗攸的堂弟,如今在京为官,官至郎中。
上元节前后,沈郎中受召入宫,面见周太后。
周太后与沈郎中商议:“如今齐家大权在握,朝中内外臣僚皆成了他的心腹。吾儿又是这般痴状,只能任他们摆布。只怕齐氏有朝一日生了异心,这天下早晚成了齐家的天下。依大人之见,此局可还有转圜之机?”
沈柘林道:“微臣拙见,当今之计,唯有请太后召酆州牧入宫,加重国舅手中兵权,重用臣等,才可与齐家、温家分庭抗礼。”
周太后道:“余乃一介妇人,不宜参预朝政,朝廷大事,当由朝中大臣自行商议才是。”
沈柘林继而劝道:“太后此时让步,无疑是让齐家得寸进尺。齐丞相如今携天子以令诸侯,安知来日不会杀天子诛诸侯?”
周太后道:“齐丞相安敢由此贼心?”
沈柘林道:“他何以不敢?太后不得不防啊。否则一着不慎,行差踏错,还想让甘泉宫的夜宴再重演一遍吗?”
周太后遂听取沈郎中建议。
不久,太后矫诏命酆州牧秘密入京。*
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齐恂次日便进宫质问皇帝。
“陛下何时降诏命酆州牧入宫?”
他入勤政殿时,虽未佩剑履,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洛子甫赶忙躲在桌下,抱头喊冤:“齐将军息怒,朕实不知,朕实不知啊!”
齐恂道:“矫诏之人,其心可诛,还请陛下容许臣彻查才是。”
洛子甫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可酆州牧想来已在来京师的路上了,陛下又该如何?”
“都依齐将军的意思,您说如何就如何。”
“那就请陛下再拟一封圣旨,命周樵将军即刻退守酆州,如有违逆……严惩不贷!”
“可……周将军是朕的舅父啊。”
齐恂厉声威胁:“拟是不拟?”
洛子甫连声道:“朕拟!朕拟!”
齐恂不忘叮嘱:“陛下莫要忘了,是谁扶你到了这个位置。”
“忘不得,忘不得。”
齐恂得了旨意,当即遣人拿着圣旨,策马扬鞭出西京,中途截下周樵将军进宫的队伍。
近来天气回暖,唳霜轩的两位女郎闲在庭中,看新芽破土,看秃枝抽芽。
沈姝林问她说:“齐恂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是有人告密?还是说你家女君的这一步棋落空了?”
“只是试探一下罢了。齐家忌惮酆州牧,才说明你我走这一步,是对的。”赵离离笑道,“酆州牧此时入京不成,便请他先平定了南边的三州。待来日三州归顺,周樵将军凭此功勋,得封太尉,便可顺理成章入宫来。”
沈姝林道:“平定三州岂是易事?”
赵离离道:“若周樵将军连这些都办不到,又怎么能指望他能诛杀齐晋呢?”
就着茗茶食了块糕点,她又说道:“许久未尝过涣州的点心,美人手艺甚好,改日再做上一些,给容贞长公主送去吧。”
“好。”沈姝林点头应着。
赵离离又问:“今日沈郎中入宫见你,他与你说起,二女公子已经离开西京了吗?”
沈姝林道:“还不曾,温二公子因一些事耽搁了,得要几日后才动身。”
赵离离道:“便趁他们去东陵的这一段时日,请诸君入彀。女君有言在先,莫要将二女公子也牵连进来了。”
——
这一日,春日暖,清风生。
温尚瑾从外面取了新的秦琴回来时,恰见仆役在前院装点好了行李。
姜衍君闲在弥尘院中弹琴,旧琴轴松了,时不时回滑弦走调,没弹几个音,便要再度调试弦音。
她抬首便见停在院门口的人,笑问道:“大忙人今日得闲了?”
“嗯。”温尚瑾上前去,把散花绫包裹着的梅花琴往她面前一递,说道,“今日从齐府回来,顺道去给你取了新的琴,试试看,音色如何?”
衍君一愣,不曾想他几月前随口一提的话,竟真放在心上了。她唤婢子收了旧的琴,取出新琴来,雪白的象牙琴轴,荷叶状的琴头,嵌着芙蕖雕花。六瓣梅花状的共鸣箱,红木秦身上饰着螺钿。
她信手拨过三根丝弦,只说了句:“还行。”
还行。
应该是温尚瑾能从她口中听到最高的评价了。
“这制琴的师傅把琴身做得这般好看,会让人误以为是华而不实之物。”姜衍君转轴调好了弦音,又随口问道,“夫君想听什么曲子?”
“什、什么?”他突然成了哑巴。
姜衍君嗤笑一声,道:“温二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温尚瑾说:“弹你最擅长的曲子吧。”
她略略莞尔,将垂在额前的碎发拢至耳后,在这芳草才芽的初春为他弹了一曲《凤将雏》。
她不善唱,唯有一曲清弹,在永州与衍州是流传极广的曲调。
温二公子随性,也懒得唤婢子去搬坐席来,便直接坐在檐下石阶上,侧耳倾听。
姜衍君弹完了曲,抬头看他眉目专注,忽而自谦起来:“许久不弹,略有生疏。新的琴不曾弹开,琴音也是滞涩的,同一琴同一曲,待到明年再听,便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温尚瑾道:“明日便要启程,要不要把琴也带去。”
她道:“好啊。此去山高路远,指不定要捱多少日程,无聊的很,还能借此打发时间。”
他又问:“行李可都收拾妥当了。”
姜衍君道:“我平日里闲在家,东西都收拾得大差不差。倒是温二公子每日早出晚归的,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温尚瑾道:“尚有南边三州,西北二州战事未平,年节过后,定然又要打仗。总不能将琐事尽数抛给父兄,自己出门躲懒去。”
“所以长兄又要领兵出征了吗?”姜衍君问。
“不是。”温尚瑾道,“说来奇怪,周樵将军镇守酆州,平日里坚守不出,这一回竟是主动请命,率兵平定三州之乱。”
姜衍君道:“你们二家仗着功高盖主于朝中横行,若宗室再无军功傍身,百姓都要分不清谁才是这江山的主人了。”
温尚瑾再一次看向她时,唇角勾了勾,笑言:“原来你也看得懂这局势啊。”
姜衍君蓦然皱起眉,把琴往他手里一塞,愤愤道:“所以你说这些,就只是为了诈我?”
眼前人动作鲁莽,他怕摔了琴,又怕摔了她,忙倾身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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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一边说道:“岂敢岂敢?”
她推搡着骂道:“无耻之徒!”
挨了骂,他却笑得更欢,只说:“我何时说过我是君子?”
姜衍君一巴掌就抽了过来,温二公子笑不动了。
娶了武将家的女儿,他才深谙何为秀才遇着兵。
说不过是可以直接动手的。
她得意扬扬甩着巴掌,笑问道:“怎么不笑了?”
一旁抱着琴的婢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咳——”温尚瑾清了清嗓,颇有微词,“还有人在呢,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半点面子也不给我留。明明好心送你琴,却只换来了你一顿毒打……”
姜衍君道:“哦?那要不要再给你颗甜枣?”
温尚瑾轻哼了声,道:“我又不是阿玖,别把我当个孩子哄。”
她从腰间抽绳袋里取出个小银盒来,盒中盛满了晶莹的饴糖,糖中有细碎花瓣,如琥珀一般。
姜衍君道:“今日熬糖时多做了一盒,你真的不要?那我全都给阿玖了……”
她捻起一颗糖,刚要入口,反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捉住她的手,低头俯下身来,唇瓣贴着指尖,含去那颗带着玫瑰花香的糖果。
不知怎的,清风竟也牵着二人的衣摆交叠在一处,他面上的笑意是那样地不易察觉,唯有唇角微微牵动。
他松了手,衍君也收回微微颤着的指尖,想借他的袖袍擦手,于是故意摇着他的袖子问:“好不好吃嘛?”
温尚瑾点点头,于是将她手中一整盒糖全部收走,还美其名曰:不能让阿玖吃这么多糖。
春风和煦的午后,姜衍君头一次见他笑弯了眼。
视线恍惚穿过他的肩头,眺向更辽阔的天际,平齐的院墙之外,得见化雪的群山。
原来与齐恂一般散漫到近乎旁若无人的温二公子,也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
翌日,枝叶上的晨露未散,温府的一对新人便要启程。
车架驶过西京城中的土路,这个时辰街上还未有太多的行人。
青天之上有一纸鸢,分明飞得那样高,车舆中的视野那样狭隘,那纸鸢还是入了他的眼。
温尚瑾问:“今晨怎么有人放纸鸢?”
姜衍君却道:“风中纸鸢能系情报,也可系异客思乡之情。”
宫中的人见到了这只风筝,便该知晓她已离开。
她说思乡,其实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算计。
当沈家横在齐氏与洛氏之间拱火的时候,她不希望温尚瑾站在齐恂身后,也不想他站在任何一边。
温尚瑾道:“你在城里卖风筝,若时兴起来,怕不是要弄得满城人心惶惶?”
姜衍君道:“孩童玩乐之物罢了,谁总像你这样多疑啊?”
他道:“谁总像你,一着不慎便让你惹出事端来。”
“那你要不要做我杀人纵火的帮凶?”她似是玩笑,却又极认真地等着他的答复,尽管那个答复毫无疑问会是否决。
温尚瑾道:“除暴安良尚可,杀人放火断无可能。”
姜衍君忽然不再言语了。
既要血债血偿,又要走上那高位去,怎么可能兵不血刃?
*矫诏:伪造皇帝诏书。
22.局中人(二)
此一去八百里,沿着沣水自西向东,于垚州与衍州的交界中转向南,便到了永州境内。
永州在衍州之南,姜水的一条支流陌水流经此地。
两地甚远,偏偏车架行得又慢,赶路也甚是无聊,唯有琴音相伴,久了,便觉得那琴音也变得嘲哳起来。更甚者,身侧还坐着个极为沉闷寡淡之人。
姜衍君有时会问起他,“你从前去初陵的路上,都是如何打发时间的?”
温尚瑾答曰:“读书。”
她又问:“那现在呢?”
他道:“听你弹曲。”
她道了声“无趣”,便偏过头去,不再同他说话了。
温尚瑾自然知晓连续几日的路程早已让她困倦不堪,仅有的耐心也消磨殆尽。想到自己当初去初陵郡时,从未有过如此疲态。
与之相比,或许是多了一份憧憬。
眼下她这副毫无兴致的模样,应是对归家无甚期待的。
也对,家人皆已不在,那里对她而言早算不上是家了。如果同她说,从此以后建州温氏便是她的家,说不定还会换来她一顿毒打。
这样不讨好的话,温二公子从不敢言。
虽说是重游故地,可到了永州初陵郡时,连一个前来接迎她的故交都没有了。
符家的旧宅在初陵城陷后被查封,如今又恢复了原貌。
二人刚下马车,还未入府门,就有个未冠小童给姜衍君送了请帖来。温尚瑾不用看,便知道那请帖是谁送的。
准没安好心。
她回到后院,卸了行李放了琴,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翻看请帖。
少年抱臂倚在檐下松木柱上,问她道:“要出门了吗?”
姜衍君神情有愠而未言,她不喜总是这般轻易被他看穿,只嗔道:“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他忽而轻笑道,“我这是成了个假婚吗?”
诚然,眼下相处与假婚无异的。
姜衍君上前去,将一纸请帖展开在他眼前,敲着贴上字迹道:“沈州牧相邀。”
温尚瑾道:“我仍旧是那句话,沈氏并非善臣,你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为好。”
姜衍君道:“多谢夫君好言劝告,我偏去。”
本来还因舟车劳顿而神情恹恹,她这会竟是片刻未歇,就欲将出门去见沈弗攸了。
那见面的地点不是在家中,更不是在沈州牧府上,而是在陌水江的一条游船上。
永州二月回春,春江水暖,两岸复青葱。可惜昨日下过一场雨,今日的江水略有浑浊,江岸景致算不上好。
水草丰茂的江边,泊着一艘画舫。
姜衍君走近时,那青年男子也恰好自画舫登岸,向她而来。江风牵动着茶褐色的衣袍,随着蔓草一并飘摇。
她先行见了礼,道了声:“弗攸阿兄,许久不见。”
“衍君,好久不见。”沈弗攸拢袖行礼,缓缓起身笑道,“哦不——如今该称东陵君了。”
姜衍君也学着他客套,道:“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衔罢了,当不起永州牧行此大礼。”
沈弗攸道:“你从前可不会讲这些规矩,倒是变了许多,变得圆滑了。”
姜衍君道:“那些人狡猾得很,加之以头衔,束之以道德,使你不得不守他们的规矩。”
沈弗攸稍稍抬手示意,道:“请先登船吧,船上略备肴核,为衍君接风洗尘。”
船上无旁人,连素日里跟着他的琴师也没带着。
于食案前落座,姜衍君也没再废话,直接问他:“送沈美人入宫,召周将军回京,都是你的手笔?”
沈弗攸答非所问:“我虽没与你说起,你却全然知晓,看来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姜衍君道:“我手底下养那么多探子是做闲人的吗?何况我能知晓的,旁人也未必不晓。”
沈弗攸道:“自然。只是如今齐氏有心提防我,我也再难把手伸到千里之外的京师。”
姜衍君问他:“那阿兄可想好了,下一步怎么走?”
沈弗攸替她斟了茶,微笑道:“你是我的主君,自然听你的。”
姜衍君道:“世间哪有不献计的谋臣?还是说说你眼下究竟作何想。”
他摩挲着手中瓷杯,杯中茶水轻漾,沉吟许久也不曾开口。
她催促道:“别同我卖关子。”
对座之人似有无奈,悠哉开口:“我若说了,你定要不开心,还是不说罢了。”
姜衍君啧了一声,道:“你若不说,我定然要不悦的。”
他遂落了杯盏,又提起绢扇来,施施然开口:“有两件事,须得你亲自去做。”
“哪两件?”她问。
沈弗攸道:“其一,不知你可有本事,将那温氏二公子拉拢过来?你要对付齐家,便得先断他的左膀右臂。”
姜衍君道:“拉拢他?怎么拉拢?”
若是早十年告诉她,倒还有些可能,现在细数下来,齐恂与温尚瑾都多少年的交情了?
沈弗攸的目光落在她风尘仆仆的面庞上,似笑非笑,道:“衍君生得这么好的一副皮囊,别浪费了。”
姜衍君鄙夷视之:“谁会让自家主君出卖色相?”
他大言不惭道:“我啊。”
姜衍君问:“如果他不肯呢?”
他这会又大义凛然道:“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
沈弗攸道:“若他不能为你所用,你不会还想留他一条性命,来日帮着齐恂对付你吧?”
她道:“自然不会。”
他颇为自得摇着扇子,道:“我便知我家主君还没那么拎不清。”
姜衍君低头喝着茶,莫说江风吹得衣袂、发丝凌乱,她此刻也挺心烦意乱的。
沈弗攸又道:“好了,来说说第二件事。我欲替主君游说曹寅将军。老将军在符将军身死后,便卸甲归田,发誓此生不事二主了。可也不见得,他不能为你所用。”
她只问:“结果如何?”
“未果。”
“嘁!”
沈弗攸继而解释说:“曹将军不识我,我不过缺一样信物,有了这信物,自然就请得动他了。”
姜衍君问:“什么信物?”
他道:“令尊留下的金箭簇,你小时候见过的。”
衍君微微颔首,“我今夜回府找找。”
沈弗攸道:“不必。我早替你打听好了,那只箭簇不在符家,当初被齐晋呈给了先帝表功,如今应该还在宫里。今年皇家的绚秋林场秋猎,此物必会被请出来,用作头筹嘉奖,你去取了便是。”
姜衍君自嘲道:“虽说我父亲在世时骑射过人,每年于林场狩猎无人能出其右,可我这半吊子的射术,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怎么可能拔得头筹?”
沈弗攸道:“同你夫君说句好话,指不定他就乐哉乐哉地替你去拿了。”
她忽然轻声嗤笑,道:“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比得过齐恂呢?”
他道:“那就让他也去求一求齐恂好了。”
“……”
什么馊主意?
沈弗攸瞟了一眼舱外,突然抬手替她捋起凌乱的发丝。
他不知怎就做出这般亲昵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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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吓得姜衍君连连后仰,忙道:“做什么?”
沈弗攸面不改色道:“别动,好歹装一装。你夫君正看着你我呢。”
姜衍君也朝外望去时,只瞧见那人挥袂而去的背影。她叹道:“眼下这般,他又该动气了,你不存心害我?”
他笑道:“我在帮你啊。”
姜衍君轻呵一笑:“我谢谢你啊。”
他紧接着又说道:“别小瞧了男子的妒意。想一想那些怨妇、妒夫的处境,只需把咱们的温二公子放到那样的处境中,看他还能否心平气和地守住方寸。他方寸大乱之时,便可任你摆布,男人便是如此好掌控。”
姜衍君道:“你也是如此的吗?要不要我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嫂夫人?”
“别——”他难得有气急的样子,忙坐直起身,一本正经道,“我同你说正事呢。不论如何,你父亲留下的箭簇是一定要拿到手的。昔日同在符将军帐下,曹将军从不逊色于齐晋,何况齐恂?”
姜衍君问他:“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打算让齐晋活到那一天?”
沈弗攸笑道:“齐晋其人,配不上一场光明正大的较量。加之齐恂与齐慎不和,齐憺尚年幼,除掉了齐晋,你只需坐山观虎斗。”
姜衍君点点头,道:“你说的那支箭簇,我会拿到的。我此行不会在初陵待太久,去东陵之前,我还想去见一见曹老将军。”
沈弗攸道:“好。我改日去安排,届时会遣人将消息送至府上,只需静候就好。”
食案上肴核未尽,她便已先行下了船,去追那负气而走的少年。
水上浮空云霾,萦绕草木翁郁的江岸。脚下青泥绵软,偶有雨露沾衣,不像那建州的旱土,走几步便掀起满衣的尘埃。
姜衍君与那缥碧衣衫的少年之间,路途隔了极长的一段。
所幸他步行极缓,而她提裙步履如风,在途径分岔路时堪追上了。
姜衍君道:“你怎么……亲自跟过来了?”
“你走的时候也未说何时可归,耽搁甚久,这才寻你来了。”温尚瑾回首看她,话中依旧是带刺的,“打扰你同他叙旧了吗?”
姜衍君道:“没有打扰,也没在叙旧。所以,你是生气了吗?在怨我背着你来找沈州牧?”
他轻叹了一口气,道:“没有。”
既然没有的话……
姜衍君伸出手去,攥住他的袖角,他却即刻抽袖而去,冷声道:“做什么?”
她笑道:“不是说没生气吗?”
温尚瑾没答话,闷声低头往前走。清风拂罗袂,月白色的发带当风在她面前打着转儿,她也莽着亦步亦趋跟上去,于是那飘动的发带,与她被风撩动的发丝纠缠在一块。
少年转身时,神情稍显不耐,姜衍君趁他未发作,忙勾住了他的手。
她问:“一起回去吗?”
只有一根指节的牵连,他稍一动作,便可将她的手甩开的。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任由她的指尖沿着掌纹滑落,挠得他掌心发痒。
姜衍君看他嘴唇翕动,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她想,他应该是想说不的,可这是她破天荒地头一回主动啊。
温二公子总不忍拒绝吧?
思及此,害怕他又轻易挣开,姜衍君握着他手的力道又加重了些,而那少年也回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并缓缓行于微凉的江岸。
过了很久,并肩行过很长一段路,他才再度开口:“衍君,我并不气你与他相见,我只忧心你被他利用了去。”
姜衍君没回应他的话。
究竟是谁利用谁,他分得清吗?
23.局中人(三)
到初陵有十余日,才将符家上下的大小事宜都打点妥当。
从冬日就开始筹建的符侯祠,二月里只落成了一处地基。基址占地方圆百丈,山下陈放着十六根金丝楠木柱子,是个大工程。
去年春的时候,永州仍处水深火热之中,她闻讯赶回初陵时,也是在高山之上,望见初陵城的一片尸山血海,城门破败不堪,城中民居几乎被焚毁殆尽。
怀贞十六年,冬。
初陵城不见了叱咤风云的符将军,而这长陵山上多了三座坟冢,是她的父亲与两位兄长。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了。
这一日,姜衍君又要到长陵山上,再走一遍山阶,去祭拜她的父兄。只不过此行多了一人作伴。
当初叛贼的尸身被草草埋葬,隐没在荒草丛中,而今杂草被除去,露出被雨水浸湿的陈土。
三座土坟前烟火缭绕,纸钱燃烧飘起的灰烬漫天飞舞,熏得人睁不开眼。
衍君在坟前倾倒了三杯酒,跪伏许久不曾起身。
温尚瑾也同她一并跪着。
她不曾说话,他便也不开口,没去向死人许什么承诺,做什么保证。
等她再抬首时,神情平平淡淡的,没有过多的悲怆流露。
姜衍君侧目看着身旁的少年,只平静道了声:“走吧。”
下山时已近正午,山间依旧清冷静寂。
花开满途,石阶上落满了素白的李花,像泥地里腐蚀的冥钱。
偶有杂役抬着木材与石料上山去,比他们二人下山的步子还更快些。
温尚瑾落在她身后几步,也总是沉默无言。姜衍君突然同他说起:“长陵山上结的李子很好吃,幼时每回随兄长一同上山,总是满载而归。那些熟透的李子最甜,总是先被鸟雀啄食了去,只剩些半青不红的,不那么甜,酸涩些。大母便会用杖擀裂了,佐以椒盐。可我通常只沾糖粉吃。”
满树的李花,花瓣皆因风吹雨打而憔悴损,目光触及此景,她忽然有些难过,又道:“今年春雨连绵,恐怕这些李子没有往年的甜,也没赶上成熟的季节,而我大抵也不会再来这里摘李子了。”
石阶因腐朽的落花而变得湿滑,她也因仰头看花不慎踩空了台阶,脚下一步趔趄,往后摔去。
温尚瑾忙上前去扶住她,后者没再像从前那般将他推开,这会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怀里。
他温声道:“小心些,看路。”
两厢对视时,少年耳尖渐渐攀上薄红,姜衍君倏然笑了,她故意的。
都说君子坐怀不乱,而温二公子显然不是什么君子。
她道:“山路泥泞,有劳你多搀扶着我。”
“嗯。”他小声应答,一手扶着她,只顾低头看路。
姜衍君又道:“今日我要去兹安县相里亭一趟,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温尚瑾问:“去做什么?”
姜衍君道:“父亲有位旧友,卸甲归了田,我想去拜访一下他。”
“好。”他也没再多言,随她去便是。
姜衍君问他:“能不能借你两坛酒?其实许多年未见了,贸然前去拜访,我也不知需要备些什么。”
温尚瑾道:“只管着人去取便好,说什么借不借的,落到旁人耳中,显得怪生分。”
她笑着说好,恭维一句:“温二公子慷慨。”
兹安县相里亭,在那山回路转都不见的犄角旮旯里,乡里没修驰道,马车不能行,便只能骑马去。
二月末,花朝后,桃李铺满路,马蹄疾踏过一地的香消玉殒,一路走马看花便是了。
行了三十余里路,才隐隐看到有田地,有人烟。
连片的水田波光粼粼,田上冒着新绿。小桥流水,农人荷锄而归。
南边的聚落总是分散,被绿水青山分隔开。所以到了相里亭,想要找起人来也非易事。
驻了马,她在相里亭外同一老叟费了些口舌。
老叟持一柄蒲扇在树下静坐,姜衍君下了马,去同他问路:“老先生,您知道曹寅老先生家住何处吗?”
老叟眉头拧成了结,伸手掏了掏耳,侧耳问道:“乔?哪个乔?”
她提高了音调,又重申了一遍:“曹,市曹的曹。”
“食槽?喂猪的那个槽?”老叟指着不远处的半截石槽问道,想着这回终于听清了。
姜衍君微怔,随后一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曹。”
都差不多。
她继而问道:“您这儿有位姓曹的老先生吗?”
老叟不假思索答曰:“没有,方圆十里哪有姓曹的?”
“您再好好想想,那人长得挺高,蓄着大胡子,顶着个将军肚。他说话还忒大声,一言不合就骂娘。”
老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是那个老糟头啊。”
“对对对,就是他。”姜衍君忙点头,“您知道他住哪里吗?”
老叟道:“沿着这道走,过了那个山坳,再沿着那个水沟走,看到那砌得乱七八糟的土坯房,茅草屋顶竹篱笆的就是他家了。他要是不在家,你就得到田间地头去找。”
姜衍君同他道了谢,便又牵着马,与温尚瑾一道赶路了。
沿着老叟所指的路走,又过了一道溪桥,遥遥望见了青山脚下的竹篱茅舍。
走近了,则见一老伯,面上盖着张蕉叶。麻布裤脚捞起,脚上沾满了灰泥,睡在地坪的躺椅上晒太阳。
姜衍君同温尚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踱到那老伯身边去,揭起蕉叶,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鼾声。
她道:“老糟头,起来晒谷子了。”
老将军眼睛未睁,嘴巴依旧快了一步,骂道:“晒你娘的谷子!”
姜衍君道:“知道我娘是谁吗您就骂。”
曹寅接着骂道:“老子管你娘是谁!”
姜衍君掀开他的眼皮,认真问道:“曹伯伯,您真的不记得我了?”
曹老将军半眯着眼,仔细打量起她来,问道:“你是哪个?”
她道:“符衍君。”
曹寅坐直起身道:“我自然知晓你是符家的女娃娃,可你是哪一个?是从前骑在我脖子上撒野的那个,还是跑去山溪边给我盛水的那个?”
姜衍君羞赧低下头去,道:“是小时候骑在您脖子上撒野的那一个——初陵符家的二女公子。”
衍君以为老将军会生气,熟知他一巴掌就拍在她脑门上,朗声笑道:“不错不错,敢做敢当,没推到你阿姊头上。小兔崽子,小时候也不知吃的什么熊心豹子胆,成天把老子当成你的坐骑。”
姜衍君捂着头满脸怨怼,转头又见那温二公子也笑着。
曹寅又指着那少年道:“那边的小子又是哪个?怎么还不报上名来?”
温尚瑾放下酒坛,同他见礼道:“建州温氏,温尚瑾,见过老将军。”
曹寅又将衍君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自幼同你定下婚事的那小子啊?”
“嗯。”
“成婚了?”
“嗯。”
“我就说你阿父当初看走了眼,怎的选了这么个弱鸡崽子。”
“嗯!”
姜衍君没法更加赞同了。
曹寅偷瞟他一眼,一捋胡须,又添上一句:“怕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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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斤的弓都拉不开。”
姜衍君道:“那倒不至于。”
曹老将军又问:“涣君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儿来?不会真嫁给齐恂去了吧?”
“没有。”姜衍君略略思忖,其实她也不清楚涣君此时在哪,纵是真的身死了,她也不曾见过那坟冢。最后只得同这位长辈解释说:“下次有了涣君的消息,我再带来给您。”
曹寅问道:“那你这次回来多久?等你阿兄傍晚回来了,让他给你宰只鸡吃。”
姜衍君忙摆手道:“不必麻烦。今日来得匆忙,不曾知会您一声也就罢了,怎好再劳烦您什么?”
曹寅道:“啧——怎么还学着客气起来了?”
姜衍君道:“我就是过来看看您,当日便回了,不然天黑了也赶不回初陵城。过几日还要到东陵去,下次闲下来了,一定再来拜访您。”
曹寅道:“也罢也罢,那就逮两只带回去,让府里的厨子烹了也是一样的。”
姜衍君看向温尚瑾:你想拿吗?
后者连连摇头。
姜衍君于是笑道:“好,谢谢曹伯伯!要最肥的那只乌骨鸡,拿回去炖汤。”
曹寅得了令,当即回屋盛了半碗瘪谷子,洒在地坪上引得十几只鸡竞相啄食,随后眼疾手快逮着了只白羽乌骨鸡,取稻草来捆了鸡脚,掐着翅膀往温尚瑾面前一递:“拿着。”
“……”少年面色一僵,道,“怎么拿?”
曹寅道:“我怎么拿你就怎么拿。”
他迟钝地从老将军手中接过,乌骨鸡直在他怀里扑腾。姜衍君乐哉看着他,少年脸色难看得不像话。
他只抱着鸡,像个外人似的听他们寒暄。
姜衍君同他说起,朝中替符将军平反、追封、建祠之事,曹寅啐了一口,道:“齐晋这厮想的是什么,老子还不清楚吗?净整些面上的功夫,不忠不义之徒!”
纵是当着温尚瑾的面,亦是口无遮拦,骂得极难听。
曹寅又问她:“那你此行专程寻我来,真没有别的事?曹伯伯尚且拉得动三石之弓,若是要我再披坚执锐上战场去,也是不在话下!”
姜衍君不动声色打量了温尚瑾一眼,他此刻面色平静,无甚波澜。
她自然不敢当着他的面,表露这些心思,只道:“真没有。”
得了这个答复,曹寅也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歇过了晌午,曹寅便又扛着锄头种地去了。
二人也牵了马,欲将启程回城中。
回去的路上,那只白羽鸡一直在马鞍下扑腾,时不时抖落几根羽毛,折腾得温二公子一脸生无可恋。
而另一人此时缄默不言,他突然问起:“你此行来见曹寅将军,当真没生别的心思,还是当着我的面才不好说?”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对着这么个立场尚不明确的人,她不得不三缄其口。
她不愿说,温尚瑾便也没再过问,只望着她的背影,驱马而行。
山回路转,躬身在田地里除野草的庄稼人被落在后头,隐匿在这鸟鸣山更幽处。
碎石堆叠,蔓草倾覆,乡里只有一条狭窄而曲折的路。
一条不容千军万马,只容一人通行的路。
时值中原雪融春至,本该是大好春光,公主殿中却见女子垂泪,憔悴损,满地叹息。
满室的宫人都在垂泪,对着层层纱帐后的酸枝木床榻,对着榻上静卧着的华服女子,无声啜泣。
那女子双目紧阖,此一世再也不会睁眼。
三月初,比容贞长公主出塞和亲的行期更早到来的,是洛子宜投缳而亡的消息。
24.局中人(四)
容贞长公主殁了,周太后因女儿离世,一连几日泪不止。陛下则整日惶惶不安,躲在幽扶宫的寝殿,闭门不出,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朝臣们在恼陛下接连数日不上朝,在忧北狄和亲之事该如何继续。
宫中人皆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唯有唳霜轩的那两位是例外。
赵离离今晨刚集了晨露,这会还在与沈美人一道烹茶。
“陛下赏赐的这些茶叶极好,只可惜我学着自家女君烹茶,手艺自是比不上你们沈州牧的。”
沈姝林接过对坐之人推来的茶盏,笑言道:“哪里?妾又何曾有福分喝过家君亲自烹煮的茶?”
赵离离道:“那一日你在公主殿中一番肺腑之言,我还真以为你是发自真心地怜悯她。没想到一旦狠下心来动手,连我都始料未及。”
沈姝林道:“因为妾与长公主殿下一样,同为女子。父兄把女儿送入宫来邀宠,为的是巩固家族在朝堂的利益,公主联姻,何尝不是在给他们铺路?”
有过怜悯,也仅有怜悯而已。
待茶水晾凉的间歇,她又继续说道:“妾这也是无奈之举。家君早吩咐过了,无论如何都要阻长公主去往北狄和亲的。奈何周樵将军赶不回京师,制衡不了齐家,便只能出此下策了。”
“上位者总说,一个和亲的公主,抵得上十个领兵的将军。家君赌的便是——来日齐氏荐不出这些个将军。”
和亲不成,西北二州未平,齐氏自己留下的导火索,来日也将燃及己身。
将来东边战事又起,南边的诸侯逐鹿中原,牵制一部分兵力,齐氏又不得不分散一部分兵力镇守边塞之时,才是挥兵京师,铲除齐家的最好时机。
赵离离忽而感慨:“是也,你我又何尝不是在给旁人铺路,可又是在给何人铺路,作了谁的嫁衣呢?”
垂目看着茶水上的浮沫一点点消散,沈姝林道:“作了谁的嫁衣我不知,日后这是谁的天下我也不晓,我只知眼前所为,是在给洛氏做棺椁,给整个虞朝凿坟墓。”
赵离离道:“我忽然有些好奇了,像姝林这样的细作,沈家养了多少?有没有安插在我家女君身边的?”
沈氏手底下的人将事办得这样悄无声息,饶是她也不得不提防了。
沈姝林以袖掩面,轻呷杯中茶水,也将眸中心思尽数掩藏。她道:“恕妾无可奉告。”
赵离离淡淡一笑,那自然是有的。
沈姝林也回问她道:“那你们女君呢?她又安插了多少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答曰:“可惜了,只有我一个。”
沈姝林平静打量着她,显然是不信的。
赵离离继而解释道:“我们女君能信之人少之又少,绝不会任用不忠之人。况且许多事用不着她亲自动手。”
符家的女儿,都善借刀杀人。
这一次,他们不像从前那般将消息封锁,长公主的死讯依旧传到了高墙之外,传至千里之外的衍州。
初陵郡诸事已毕,温尚瑾与姜衍君也将启程赶往衍州东陵郡。
近来总是疲于奔途,此行算不上轻松。接到齐恂遣人送来的那一纸传信时,温尚瑾也犹疑了许久,展开信纸的手就这般滞住。
仆从早已将行李尽数搬上马车,他仍旧持一张信笺,停在原地。
姜衍君走过去唤他:“怎么还愣在此处?该登车了。”
温尚瑾道:“方才收到一封书信,是齐恂派人快马加鞭从京师送来的。”
“有急事?”她问。
他道:“确实有急事。”
“容贞长公主殁了。”
他收起了信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庞,一分也未离,想从她眼中察觉出些许端倪。
他猜测是与沈家有关的。
可惜,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仿佛被他盯得烦了,姜衍君瞪他一眼,道:“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怀疑人是我杀的?”
“没有。”温尚瑾道,“你如今在我眼前,我自然相信不是你做的。”
姜衍君问:“那么你又为何在叹气呢?”
他道:“如今与北狄和亲不成,朝中事务有些棘手,齐恂敦促我早归。”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回京师,或是继续去东陵。
原是这个意思。
姜衍君默了许久,却似毫不在意道:“我一闲人怎好央着忙人作陪?你回去便是,我一人去东陵也是可以的。”
其实他分辨不清,这话是该正着听还是反着听,毕竟她总善阴阳怪气。
有无话外之音,这回他真的听不出来了。
而温尚瑾也在她静聆其言的注视中败下阵来,早在心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怎敢拒绝?怎敢弃她于不顾?怎知此时回京不是正中她下怀?
少年言辞恳切道:“怎能如此呢?预先答应你的事,岂有未曾办完便岂你于半途的道理?”
她移目时神情淡淡,只道声:“走吧,众人皆等着你。”
温尚瑾扶她登了车,心中仍有一疑问,纵使不宣之于口,也会长久萦绕心头。他还是选择在她侧目看风景时,主动问询:“居雍宫的那位长公主殁了,你又是作何想的呢?”
当初符涣君何尝不是置身于这样的处境?
姜衍君看向他时,满眼讥诮,道:“所以,温二公子以为我该作何想?我是该开心吗?我可以如实告诉你,若只当她是虞朝宗室的人,她死了我自然是要拍手称快的。而她却又是你们世家间争权夺利的棋子,在你们的推搡中被逼迫致死了,所以我同情她。而今你又来审问我,我倒想问问温二公子是什么意思!”
眼前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理智清醒,不像是曾经那个莽撞弑君之人了。
听了她这番言语,温尚瑾突然不愿再回想齐恂在信中所说,也不去反驳了,只道:“你所言是极。”
他撕毁了信,随手扬出车窗外,细碎的宣纸迎风四散,落在车架之后,也落在野地里。
此时再纠结是不是沈氏的手笔已经不重要了。
若非齐家非要逼着宗室送长公主和亲,一个身处权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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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的女子,断不会成为沈家下手的切入点。
她的死与沈家有关,也与朝中争权的三十余个世家有关。
放下了竹片车帘,车架在驰道上一路颠簸。衍君许久不搭理他,他遂换了个话头。
“去年送阿玖到甘泉宫之时,听宫人们说起,从前容贞长公主待你阿姊并不和善,屡屡生事端,那时你陪伴在她左右,定然受了些苦头。所以我才想问一问你……”
姜衍君垂目看着右手上缠着的布条,继而虚握成拳,不甚耐烦道:“二公子多虑了,我怎让自己会吃苦头?”
温二公子束手无策,左右为难,只能又翻出了那银盒子装着的糖,捧至她面前,道:“夫人近来气性大,吃颗糖吧,降降肝火。”
姜衍君道:“我不吃,拿开!”
她近来只动口不动手,分明脾气已经很好了。
他仍旧不死心,缠着她问东问西:“那能不能与我说说,你为何总喜欢熬糖呢?那时在甘泉宫,你也总随身备着饴糖。”
姜衍君却并不专注于他的问题,故而答非所问:“从那时起,你便惦记着我了?”
她这般发问了,温尚瑾也是一副语焉不详的模样,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姜衍君便从糖盒里拈了一块饴糖,眼疾手快塞到他嘴里,挑了挑眉,道:“因为有些人含了糖,就可以闭嘴了。”
他果然不再说话。单单看着她隔着竹帘的缝隙,走马观花一般观着沿途风景,自顾自说起从前独自离家的故事来。
“那时独自从永州游历到衍州,路上总会遇着很多孩子,吵吵嚷嚷的,闹个不停,我便分饴糖给他们吃。他们吃了糖,自然安静不少,我乐得清静,而那些孩子也会因为一颗糖而高兴一整天。就是这么简单,当初在行宫,我也是这么哄温玖的。”
少女一手支着下巴,眼睑忍不住耷拉下来,俨然有些困倦。
后半程,温尚瑾都未曾再发一言,而另一人则是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一路。
起初,因她发髻上的钗环硌脑袋,便卸了钗环让他帮拿着。而后,又嫌少年的肩膀硬梆梆,取了两件衣裳批在他肩上,才得以枕着入眠。
温尚瑾半垂着头,看看手中拿着的各式发钗,又看看她熟睡的容颜,其实他也困极了。
自从到永州以来,她就变了许多,变得收敛了,也不再总是一言不合就同他动手。
可温尚瑾如何不晓,她是见过了沈弗攸之后,才变得这般的。
只是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实际还是貌合神离。
少年夫妻,经不经得起一句来日方长,其实温尚瑾自己心中也没底。
他忽然后悔当初说的那些气话了,那些无意与她交心的气话,不知身侧人可曾放在心上。
当初符氏孤女无缘无助之时,如果非要有人站在她身侧,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沈弗攸的。
为何齐恂当初选择挥兵下永州,温氏也选择袖手旁观了呢?
如果当初的选择导致了今日的僵局,来日的拔刀相向,那么他的的确确后悔了。
25.狩君心(一)
几日后,齐恂在家中收到温尚瑾的回信。
“月余可归。”
“呵——月余。”
齐恂气得将信纸揉作一团,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孰能料到温二公子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才离京几日,便将朝中事务尽数抛之脑后了。
虞国答应与北狄和亲之事,若不早做决断,也不得不愆期了。
这时有下属叩门进来。
齐恂问他道:“可曾验了尸,盘问过殿中宫人,查出什么端倪没有?”
下属回禀:“周太后不许旁人验尸,更不许旁人查看殿下遗容,眼下容贞长公主已被葬入皇陵,再查下去就难了。不过小人审过殿下身边的宫人,那人说殿下去世时面容平静,不似投缳而亡的狰狞之状。是故小人推测,殿下死因另有蹊跷,绝非自杀。”
齐恂首肯道:“是啊,那样一个贪恋富贵的人,怎么舍得下一身荣华,就此往生了呢。”
下属又继续道:“小人也盘问了玉华宫的宫人,新入宫的沈美人,果真在半月前去过公主殿。只需知会廷尉府一声,小人即刻——”
齐氏要拿人,从不讲求证据。
“不必。”齐恂扬手制止他道,“她背后是涣南沈氏,永州的土皇帝,有兵权在手,眼下还动不了他。西北的事尚无定论,东边不宜兴战事,且让他们再猖狂一阵吧。”
齐恂此时所想,是待来日先清洗了宗室,再将这些“边地的天子”一一铲除。
而各州的州牧,各郡的太守,各县的县令,都算得上是当地的土皇帝。
中原有林立的坞堡营壁,从前是民间为了自保而建立,如今多演变成了门阀势力之下的武装部属。
东南也是一样的,连绵不断的山峦将衍州分隔成了大小不一的聚落,由各个世家划分、侵占了山泽田地。
他们同属于一个家国,却也是各自为政的一盘散沙。
姜衍君与温尚瑾初到东陵,下榻在郡太守府中。
顾氏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家主为东陵郡太守,族中弟子也多充任地方官职,扼住一方经济。豪族依仗自家权势,大肆强夺百姓耕作田地,甚至对县乡的水利资源也要侵夺。
这几日,太守为二人准备的膳食尽善尽美,餐桌上都是中原不常见的海味山珍,无处不见对建州温氏的殷勤。
姜衍君近来却没什么胃口,早膳只用了一碗菰羹,剩下的饭食被她尽数送给了顾府的家奴。
好不容易趁着温尚瑾与东陵太守单独议事,她才得以甩脱那亦步亦趋的跟班,独自出门走走。
三年未到此处了,也算是故地重游。
城中依旧是从前的土路,民居灰瓦灰墙。与她记忆中的东陵相比,变了许多。
姜衍君依稀记得,陈氏家主还是东陵太守之时,这里是远离世家剥削的一片净土。
风调雨顺伴嘉禾兴,三江交汇养鱼虾肥。
伊水、沣水、姜水三江交汇之处有大片的平原,庄稼人不愁水利灌溉,渔人不愁鱼虾枯竭,樵采人不愁荒烟野蔓。
可自从齐家军破衍州,下永州以后,这片土地易了主。
从前追随符氏的陈家难逃祸连,反观顾氏见风使舵倒向齐氏,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
而姜衍君在东陵郡的目之所及,是河涸海干,城西的山林尽是枯木朽株,参天古树皆成了顾氏巍峨府邸的栋梁。城东广袤的田地不见郁郁葱葱的禾苗,良田被地主所圈禁,纵使荒废了也不会分给下层的耕农。
她如今再看这座城,就像在繁华褪去的废墟当中,塞满了枯枝败叶。
由内而外地腐朽。
姜衍君走到街上去时,看到有人当街鞭笞家奴,有人于城中殴打百姓,更有甚者,驾着马车在城里横冲直撞,掀翻了果贩的小摊,一路扬长而去。
那人走后,她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竟不敢说,自己是这东陵的郡君,兴许还能吓唬吓唬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止了作恶的念头。
可她终究没有。
她只是去帮那果贩扶起摊子来,又拾起地上散落的果子。转头时,姜衍君却见一白衫青年,与她在做着同样的事。
青年拾起来地上最后一颗李子,与那摊贩温和道:“刘伯,您没事吧?”
老伯连连摆手道:“无事无事。寻县令今日怎的又到城中来了?拿些果子回去吃吧。”说着,就把摊子上品相最好的果子装进麻布袋子,往寻县令怀里一塞,又给姜衍君也揣了几颗,“也多谢这位女郎君,你也拿几个吧。”
姜衍君忙推辞道:“不必。”
反观另一人,却将老伯送的李子尽数收下,又从怀里取了几枚钱币来,放在摊子上,笑道:“就当作是晚生同您买的,这位女郎君的那份钱,晚生也一并给了。”
青年转头笑看向她,示意她也将老伯给的李子收下。
姜衍君收了李子,停在摊位前,主动与之搭话:“你是陟县县令,寻嘉?”
寻君微微颔首,笑道:“正是在下,女郎如何知晓在下名姓?”
姜衍君道:“我曾去过陟县,当时的县令应该是令尊。”
寻嘉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庞,思忖良久也未联想到与她对应得上的身份来,又意识到这样的打量并不合适,遂赶忙低下头去,问道:“敢问女郎君尊姓?”
姜衍君不假思索答曰:“免贵姓姜。”
寻嘉似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那便不是了。
姜衍君又问他道:“方才驾车的那人是谁?”
寻嘉回答道:“那位是顾太守的侄儿,仗着太守庇佑,便在城中横行霸道,惹得东陵鸡飞狗跳。没办法,这世道就是如此的,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
“是吗?”姜衍君道,“看来顾太守的治下,是没有王法的。”
“他们就是王法。”他似有无奈,又好言提醒道,“女郎还是早些归家去吧,东陵郡当街强掳民女之事,也并不鲜见了。”
“多谢寻县令提醒。”姜衍君只嘴上这般说着,实际还是兀自沿着街边走。
而那年轻的县令便也不再相劝,也继续行路,恰是缘着她来时的方向去的。
姜衍君怀中揣几颗李子,就着袖子随意擦了擦,浅尝一口,酸得牙齿都发颤了。
三月的李子未完全熟透,还有些酸涩。
没走多远,便听闻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位少年驱步而来,在追上她之后,与之并肩而行。
姜衍君侧目而视,问他:“大忙人谈完正经事了?”
温尚瑾道:“谈完了。府里寻不到你,便知你又独自跑出来了,所幸没走太远。”
“太守府里终归不是自己家中,待久了,总是不自在的。”姜衍君又递给他一颗李子,说道,“方才有位老伯送我几颗李子,挺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温尚瑾接过了她递来的那颗最青的李子,本想道声谢,却在看到那李子的色泽之后,话语尽数滞涩在喉头,发不出一言一语。
之前明明见她会替果贩捡拾散落的果子,谁人见了不得夸一句女郎君良善。
为何独独待他时,她心眼就这样坏啊?
姜衍君又说道:“我今日见这城中有顾氏子弟为非作歹,温太傅便放任他的治下乱成一团吗?”
“起初东陵也并非在家父掌控之中,是你说想要这块地,我才从齐恂手中把它要过来了,拿另一个郡换的。”他是这般解释的,言下之意便是管不了。
姜衍君嘲讽似的笑了笑,道:“这样啊,那也难怪。”
温尚瑾道:“什么难怪?”
“顾氏把持下的东陵郡,不是我喜欢的东陵。”她如斯回答。
她不喜欢这样的东陵,不喜欢被齐氏放任滋长的世家豪族,也不再喜欢这片土地的风气。
齐恂善领兵,齐氏也善收买人心。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们治理不好这个家国,令她父祖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夕。
温尚瑾似乎是被她那番明目张胆的言辞唬住了,缄默了许久,才捋清楚她的话外之意:“所以说——你想换一个太守?”
姜衍君不置可否,只道:“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只不过不愿长久在此地逗留罢了。免得近墨者黑,常居暗室,沾染一身脏污之气!”
温尚瑾听了此番犀利言辞,固然感叹她不曾置身官场污浊,也不肯迎合那些世故。然而如夫人这般满心赤忱,表里如一之人,在这世道再难寻得了。
他暂且安抚道:“今日已谈完了正事,明日便可启程去陟县了,那儿离瑶光滩近些,夫人想待多久都可以。”
“你不是还有急事,要早些赶回西京去吗?”姜衍君问。
“不急。你的事何尝不是天大的事呢?”少年如是说,“若让夫人扫兴而归,回了西京也是要受母亲责骂的。”
姜衍君道:“温二公子就这般怕甘夫人?我平日里不过吓吓你,何时真的去告过你的状?”
温尚瑾盯着手里青涩的李子,忽而淡淡一笑,不过是随口找的一句托辞,她便信以为真。
他也不欲去解释什么,便让她这样以为吧。
回到太守府时,陟县县令也在此,正与顾太守在商讨陟县郊外引水灌溉农田之事。
寻嘉道:“陟县境内的水渠上多设碾硙,*又引水径入豪家,今年春季久旱,夏雨未至,陟县郊外农田需修水利引水浇灌,却因豪强不允而屡屡受阻。下官此番前来,便是想请太守出面协调,也好让陟县的水利修建赶上日程。”
顾太守一捋长须,权衡过一番利弊,才不紧不慢开口道:“寻县令稍安勿躁,清理渠上私家碾硙也非一朝一夕能做完的,老夫一一去与各家交涉,也需一番时日。”
寻嘉道:“既如此,可否请太守先行去了令侄在青渠上的一轮硙?也好先行引水灌溉南边水田。”
顾太守侧目而视,道:“此事我自会与子侄说道说道,还请寻县令先回去候着,老夫来日再遣人去将结果告知。”
寻嘉退下阶来,再拜道:“寻嘉等得,田里的禾苗却等不得。”
顾太守仍欲出言推脱,却被姜衍君先一步抢了话头:“寻县令本意是为黎民求福祉,太守既受百姓衣食供养,理当为众率先,岂有纵顾氏的后生强占水渠之理?”
太守随即拢袖作揖,朝二位致礼,道:“东陵君所言即是,下官即刻便着人去办,明日定能给个答复。”
姜衍君不依不饶道:“今日天色尚早,派人传令不过一去一返的事,何须等到明日?”
顾太守忙点头道:“是、是。还请寻县令也一并稍作歇息,老夫这就去拟了文书来,将陟县内的碾硙一并由县府收管。”
温尚瑾虽未发一言,却平白遭了她冷眼相对。她道:“你说权力这东西,怎么就这么好使?昔日家父在世时,也从未放任这些地主豪强为虎作伥。顾太守在任不过两年,便已是如此,假以时日……”
此刻仍在太守府中,周遭皆是顾氏耳目,温尚瑾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小声提醒道:“衍君,慎言。”
“嘁!”
冷眼之后,他又遭白眼。
未几,顾太守取了文书来,加盖太守印,转交于寻嘉。
寻嘉取了文书,与二人道了谢。
“陟县县令寻嘉,代乡里百姓谢过东陵君……”他目光扫过另一人时,才发觉忘了过问此人的名号,而他也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
姜衍君同他回礼道:“不必言谢,只企盼着陟县春耕顺遂,秋藏丰实。”
寻嘉再拜道:“承女君吉言。”
那一袭白衫的年轻县令远去了,姜衍君翌日也将到陟县去的。
许久不曾到过那边陲渔乡,不曾见过的霞光披垂的海滩。本该是载兴而来的,她却因东陵物是人非而倍感迷茫。
尚在途中时,温尚瑾问过她:“可还在因我而生怨?”
姜衍君轻笑一声,道:“温二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
少年至此也松了一口气,看来算不上太生气。
殆及行至瑶光滩,为霞尚满天。海上的渔船收了帆,沙滩上的渔民拉着搁浅的船。也有在入海的河道边架起渔灯的船只,船上会卖些鱼获,抑或是自家做的酒食。
衍君说:“这是一年里,一天当中,瑶光滩景致最佳的时候。”
方要落座时,她似想起了什么,便独留温尚瑾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只说去去就回。
少女的背影疾步远去了,霞光披垂于她的肩头,缥缃色的衣裙染上绛紫云霞。
在茫茫天色与水色之间,如沙鸥一点,步履翩跹。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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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远时,霞光也是一点点变得暗淡的。
归来时,她怀里揣了些东西,走近了,温尚瑾才看清,是一小坛子酒。
姜衍君随手拂去礁石上的细沙,在他身侧落座,什么话也不说,就只共同度过这个日暮,直到夕阳全然没入海面,只余几段未散的霞光,尚在海面上浮沉。
温尚瑾问她:“不是平日里都不喝酒的吗?今日怎么买了酒?是要祭奠谁?”
姜衍君睨了他一眼。
要祭奠你。
她是预备这样回答他的,可此情此景不容许她说出这样破坏氛围的话来。
沉吟了许久,她却是从一件极其久远的旧事说起的。
“我记得少时第一次离家,被人偷了钱袋,饿了许久,却又是个倔脾气,不肯归家去。一个人在这海边游荡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只背着一把琴。差点儿啊,就把那琴给贱卖了。后来有个老媪一直跟着我,她问我是哪家的女娃娃,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归家去?家里人该着急了……”
“她问了我许多,而我起初害怕她是人牙子,就同她扯了许多慌。最后,许是看我衣衫整洁,不像是哪家渔民的孩子,老人家临走前还塞给我一个髓饼。”
“后来回想起来,或许她老人家自己的孙儿都吃不上呢,却给了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时我也是不知疾苦,吃了两口,只记得那饼留了很久,又冷又硬的,实在难以下咽。终究是没能吃完,浪费了老人家一番好心……”
“再后来,在路上吃过了更多苦,便越发觉得那干粮的滋味难得了……”
“可惜这次没买到髓饼,只有乡民自家做的酒酿。”说着,她把手中酒坛往他面前一递,笑问,“所以——锦衣玉食的温二公子要不要尝尝?”
温尚瑾接过了酒坛,却没有揭盖,只顺手搁在了礁石上。
相识这么久以来,他头一回听她敞开心扉,吐露这么多事。
于是他懂了,她为何会说,顾氏把持下的东陵郡,不是她所喜欢的东陵。
她问:“怎么不喝啊?”
温尚瑾同她玩笑道:“酒里下毒了吗?就这么盼着我喝?”
听了他这番揶揄,姜衍君自然是要同他动手的,可此次她抬起的手没有落在他的发顶,反而落在了他抬手欲挡的手掌中,与之一并落下,垂在宽大的袖袍里。
曾几何时,她默许了这样的亲密,也曾枕着他的肩入眠。
暮春时节的虫鸣,瑶光滩的潮起潮落,共筑起他们之间的沉默。
或许因为海风腥咸而潮湿,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他掌心不觉捏出来汗来。
“可以看看吗?”温尚瑾问他。
“看什么?”姜衍君问。
“看看你的掌心。”
看一看那道因为憎恨他,而留下的伤疤。
姜衍君指尖微颤,忙收回了手,道:“这么晚了,都看不清了。”
温尚瑾却道:“正因看不清,你才会答应啊。”
正因料定了他看不清她,才敢吐露些无关紧要的心事来。
他再度拾起那垂落的手来,一圈一圈解下缠绕掌心的布条。那里没有什么触目惊心的伤痕,没有腐肉与白骨,只有一道模糊的痕迹,像冥冥暮色中,一朵绽放于掌心的花。
“当初得有多痛啊?”他这般发问,其实想问的是,当初该有多厌恶我?
厌恶一个素未谋面,只将名字载于鸿笺的人。
姜衍君沉默着,没答话。
温尚瑾抬起头时,见她垂眸注释他的一举一动。
在暮落后看她,也是看不清的。他也曾仔仔细细端详过她。然而暮色若蝉翼般轻薄地覆在她身上,描摹不出她的轮廓,温二公子何尝不是在隔雾看花?
而她此刻的缄默无言,又是在想什么呢?
是在看一个痴儿,还是觉得自己又在看她的笑话?
彼此都猜不准眼前人心中所想。
“温尚瑾。”她忽然极认真地唤着他名字。
温尚瑾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问道:“又直呼我名做什么?”
她却侧头看他,微微一笑:“我连自己夫君的名讳都叫不得了吗?”
笑得少年心里犯怵,毕竟自家夫人何时这样温和地待过他?
他道:“叫得,自然叫得。”
只不过每次这样叫他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不太好罢了,像是要将他剥皮抽筋了也仍不足够。
唯有一次例外,那一次在西京的牢狱里,灯火晦暗不明,彼时的情景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一双洇满泪光的眸子,碎星似的,好看极了。
时至今日,温尚瑾仍不知晓,她为何会哭,为何会用一双盛满泪的眼攫住他,似要引他坠入一汪幽碧的深潭。
那时她问:
“温尚瑾。”
“你为什么想娶我?”
此人头一回收起锋芒,没对他戾气横生。
只惜当时他答错了话,不该拿父母期盼作幌子,他想说的是,因为建州温氏与初陵符氏更早相识,而少年也总期盼着能与符氏的二女公子更早相识。
温尚瑾从未说起,算上今年,他曾四次到过永州。
兴许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她又想问些别的话,一些及其重要的话,才当得起如此慎而又慎的问询。
姜衍君道:“看也看过了,记得怎么帮我把布条系回去吗?”
记得是记得,可他不愿如此,故而征询着:“其实也不明显,若不细看便看不出来了,一定要藏着吗?我是说……其实以后不必遮起来的。”
姜衍君道:“是我少时不懂事,现在我后悔了,可是疤已经留下了。”
温尚瑾忙安慰道:“不明显的,一点都不明显,真的。”
姜衍君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好笑,很想说,因为你瞎啊。
可一想到以后的江山大业还需温二公子辅佐,她也不得不暂时藏起心之所想,只道:“谢谢你送我东陵,除去那些作恶之人,我仍旧很喜欢这片土地。”
他说:“何必言谢,夫君本就是用来差遣的。”
“当真?”
“嗯。”
“那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碾硙:利用水利启动的石磨。
26.狩君心(二)
“那我也可以提条件吗?比如说,索取些报酬什么的……”
比起满口答应下来,温尚瑾却选择了这样稍显公平,却又最有可能让他再度挨揍的回复。
傍晚的海风微凉,温和地吹拂面庞,勾得罗袂与发丝一并荡漾。
少女的声音却不柔和。
“想都不要想。”她毫不讲理打断了他。
温尚瑾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
姜衍君道:“只问一问罢了,又不会短了我什么。你若答应我也就赚了,不答应我也不亏。”
她是这样答的,却听他说起:“所以——夫人的一坛子酒,当得起多大的一个愿望?守珂愚钝,还请夫人明示才行。”
“倘若是我给得起的,自然不会吝啬。可夫人总该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
少年偏头看她时,脸上笑意柔和,姜衍君也隔着昏沉的暮色,久久凝望他的双眼。
是啊,他一路走来顺遂,在西京城中说风便是风,要雨便是雨。不像她,在复仇的泥泞里踽踽独行。他所背负的更少,其人的真诚是远甚于她的。
她突然回想起沈弗攸在牢狱中同她说起的话来。
要么嫁入建州温氏,要么死路一条。
而今温二公子却不知,摆在他面前的,同样也只有这两条路。
两个被迫捆绑在一起的人,又能去怪谁呢?
去怪那纸婚约,怪那世家纠葛,还是怪世人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
姜衍君也极想去回答他,她想要父亲留下的金箭簇,想要齐氏血债血偿,想要这江山都是符氏的境土。
可此刻相识太短,她害怕得到否定的答复。而左臂上缠着的一柄狭金刀,便是为取他性命备着的。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姜衍君捋了捋袖子,腾出只手来,又将那细布条绕着手掌一圈一圈地缠起。
她淡淡笑着说:“方才想起些事情。”
“什么事?”
她说:“我记得祖父曾留给父亲一枚金箭簇,父亲一直把它放在书房里,上个月在家里却寻不到了。你可知齐恂当初攻下了初陵之后,可曾从我家中带走了什么?”
温尚瑾道:“州牧的官牒官印,一些文书,还有……你阿姊。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姜衍君问:“那从永州带去献给陛下的那些东西呢?”
温尚瑾道:“不太清楚,当时我不在永州,此事或许只有齐恂知晓。”
姜衍君道:“我想要父亲留下的那枚金箭簇,对符家很重要,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他笑着说:“好。等回了西京,我去找齐恂问问。”
“嗯。”她低低应了声,其实早就知道那枚金箭簇的下落了,却又只得这般迂回地同他说起。
她要瞒的事太多。
霞光落尽了,前方是无际的海,身后有万家灯火。
其实唇齿间萦绕着一个更为大逆不道的愿望。
要江山。
此三字她从未与旁人说起,有人隔雾看花,也有人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至于眼前之人能否看穿,尚未可知。
姜衍君缓缓道:“天黑了,某人还想留下继续赏月吗?”
温尚瑾想留下的,可另一人已然有了归意。
“那便回去吧。”他道。
起身时,袖子带过身侧的酒坛,那坛酒骨碌从礁石上滚下,摔了个破碎。浑浊的酒液也淌了个干净,渗在细沙里,洇湿一片暗沉。
温尚瑾看向她此刻的反应,忙解释说:“不是故意的。”
姜衍君平静道:“我知道,只是船家都已归家了,若想喝的话,只能明日再来买了。”
他说:“不必买了,一来一回太过折腾。”
离了官场应酬之后,已有三月不曾沾酒了,他也不是真的想喝。碍于是她送的,便只想着带回去藏起来,或是埋于温府的那棵枯梅树底。
思及此,他又道:“就当你欠了我一坛酒,何时想喝了,再请你还上。”
就当是寄存在她那处,也是一样的。
姜衍君道:“今夜也不曾陪你赏月,就当这月色,我也一并赊了吧。”
总要留点遗憾才好,像没吃完的髓饼,像见不到的月色,像那一口未尝就被打翻的酒……她情愿此行没有那么圆满,才会让同行之人在许多个年月以后,还会记起暮落时分的瑶光滩。
或许终其一生,唯独这一个日暮,会因留有遗憾而显得格外重要。
在东陵停留不足半月,便趁四月未至,启程回京师了。
西京也不像去时那样萧瑟,初生的枝芽早早代之以枝繁叶茂,在那泥尘飞扬的土路上撑起一片绿荫来。
温尚瑾归家换了身衣裳,就又到东街的酒楼去了。
今日逢着街市,酒楼里换盏豪饮之声不绝,楼下亦是熙熙攘攘,行人与车架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某个恭候了一月有余的家伙,此时怨气颇重。
见了姗姗来迟之人,齐恂张口便是一顿奚落:“温二公子也学着不守时了,还以为你乐不思蜀,索性做初陵的上门女婿得了,还回来作甚?”
温尚瑾道:“纵使没了我,有什么事是你齐秉谦办不成的?”
齐恂道:“北狄已经派了使臣来我朝迎公主和亲,不日便到。荣安长公主尚年幼,为今之计,便是塞个假公主过去,代为和亲了。”
温尚瑾盯着杯中酒,复又命人换了茶水来。
他道:“早知结果依旧是如此,齐家当初又为何苦苦逼着容贞长公主去和亲?”
齐恂忿然道:“你怎不问问周太后动的什么念头?”
温尚瑾低眉敛目,凝视一盏清茶,不知他此刻所指,是当初周太后欲使符涣君代为和亲之事,还是皇室欲与齐家联姻之事。
然而自涣君离去之后,齐恂便再也不曾同他谈过嫁娶之事,倒比他当初预想的,更多几分“情真意切”。只不过,也不妨碍齐恂结党争权的野心。
撇去茶水浮沫,他不疾不徐道:“公主和亲从不是什么坦途,当初还不如听了家父的上疏,派使臣,通关市。可家父回回上疏,却屡屡被令尊驳回。”
齐恂不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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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然道:“若边地再无外患,你我与宗室谈判的筹码,便少了一个。”
温尚瑾冷然道:“所以你一直都清楚,将那和亲的公主送过去,也是死路一条。”
齐恂嗤笑一声,道:“当初洛氏的人想把涣君送去时,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怎么换成了他们自己家的人,就不乐意了?”
温尚瑾道:“我以为你深谋远虑,到头来还是意气用事。”
齐恂驳道:“若不能随心所欲,那我要权做什么?”
温尚瑾道:“齐叔父已是位极人臣,家父也位列三公,他二人何时有过真正的为所欲为?越是身处至高处,便越不可暴戾恣睢,不然也会落得与前朝皇帝一样的下场。”
齐恂冷冷一声,道:“你与我父亲一样古板,在家听他训斥,到这来还得听你唠叨。先不扯这些了,先说些别的。”
“说什么?”
“你可有见过玉华宫的沈美人?”
温尚瑾正襟危坐,道:“没见过。身为臣子,我惦记陛下的妃子做什么?”
“啧啧啧。”齐恂斜倚在凭几上,打量他道,“两月没见,你就成了这副模样,家里那位驭夫有术?你瞧瞧,这酒也不喝了。”
温尚瑾矢口否认:“她从不管我。还是先说正事吧,你每每这样打岔,我总得过了掌灯时分才得以归家。”
齐恂道:“就装吧。”
温尚瑾横他一眼,一杯热茶泼了过去,被齐恂堪堪躲开,面门幸免于难,袖袍上还是沾上一片茶渍。
“还不让说了。”
“说正事。”他敲着桌案重申。
齐恂这才收敛了些,坐起身来,说道:“周樵请命入南平叛,我就猜到是沈家出的主意。你也去过永州一趟,不妨说说,远在永州的那位沈家家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温尚瑾顿了顿,想到此事与姜衍君也有关,便不免对齐恂也三缄其口了。
“只见过一面,不曾专程拜访。管他是乱臣还是贼子,三万兵马也只够他镇守永州。待他背靠的大树倒台,清算沈家也不是什么难事。”温尚瑾又想到衍君此前所托,于是问道,“衍君归家时,想寻符将军留下的金箭簇,你可知晓过此物下落?”
“那枚箭簇啊——”齐恂笑容玩味,说道,“你不早说,此物当时一并与永州牧的官牒收归宫中去了,州牧府里什么金银器物都被收去,指不定因为国库空虚,这些东西不是被融了造钱币,便是拿去变卖了。”
温尚瑾垂着眼睫,复又叹息。
他便知是如此。
齐恂笑道:“先别急着叹气啊。符将军的那枚箭簇倒是幸免于难了,只不过今年秋猎,陛下要拿它做彩头。要不你先同我说几句好话,我得了魁首便将其送你,也好让你拿回家讨好夫人去。”
温尚瑾面色一冷,道:“不必。我自会去取。”
少年起身出了酒楼,临走前瞥了酒楼对面的风筝铺一眼。店门口挂着各式的纸鸢,迎风招摇,与寻常的铺子没什么两样,就是生意不怎么好。
可店中有一伙计,瞧着有些面熟。
他曾在初陵符府见过的。
27.狩君心(三)
永州一行已耗去一个季度,回到西京不过几日,温府榆树上的鸣蝉聒噪不止,转眼就入夏了。
西京的夏干燥而炎热,暑气重。
温二公子又恢复了从前奉勤恪职的生活,忙于朝堂之事,近来与她的话也少了。
好吧,明面上是忙于公务,实际上是刻意在冷落她。
也不知夫人何时才能察觉到,他生气了。
姜衍君极少出门,更多时候会闷在家中,陪温玖临字帖,督促她的课业。待傍晚暑日的余热褪去,才会到东街去看看近日的消息。
“四月初五,朝中拨给军备粮草,助酆州牧南下平叛。”
“初九日,外邦使臣至,迎公主入北狄和亲。圣上下谕,赐封尚书左丞次女为祺安公主,赐陪嫁黄金万两,绫罗千匹……将于十四日启程。”
姜衍君放下了文书,轻声一叹:“粮草与嫁妆,还有官员的女儿,说送就送了。时至今日,那些忠臣与乱臣,还在争。这国力,又要几时才可耗尽……”
而永州符氏与蒙州郑氏,是最先倒下的一批乱臣。
她正沉思费神,林掌柜端着茶盘,掀了帘子进来。
“女公子,天气炎热,喝些茶吧。”
茶杯上方氤氲着屡屡热气,姜衍君淡淡瞥了一眼茶水,只道:“放凉了再喝。”
林烟便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与她一同坐着。
林烟说道:“沈州牧送了信来,想让女公子趁着今年的绚秋林场狩猎,多与朝臣女眷走动走动。自入夏以来,您就不爱出门了。”
姜衍君诧然望了她一眼,道:“让我像齐恂一样去拉拢各个世家?替我回信,趁早让他他断了这念头。”
林烟应了声“是”,便也不再相劝了。
姜衍君问:“近来西京城中可还有别的异样?有找到……涣君的下落吗?”
林烟垂下头去,依旧是摇头。
平时铺子里没什么生意,这会店里却有脚步声传来。姜衍君拢了桌上的文书,同她道:“有人来了,先收起来吧。”
“是。”
林烟挪开茶盘,又尽数将文书收拣入柜中,姜衍君则先她一步掀了帘子出去。
店中立着一天青色薄衫的少年,一会儿仰头观着架子上的纸鸢,一会儿扫一眼铺子里的装潢。
见了来人,姜衍君也是一惊,连步子都滞在原地了。
“温二公子怎么来我这里了?”她问。
那人却久久凝视于她,说不上如何和善,一双眼似要将她看穿。他启唇时,却放缓了语调:“今日忙完了政务,顺路,来看看你。”
姜衍君又问他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温尚瑾胡诌了个理由,说道:“阿玖同我说的,你平日里总这个时辰到这儿来。”
“铺子里热极,又满是竹屑纸屑的,不如早些归家去。”说着,姜衍君便推着他往外走。
任凭她怎么推,他自嵬然不动。
“这么着急赶我?”
姜衍君欲盖道:“店里画风筝的油污都还未清,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他道:“不急,我想给阿玖挑一只风筝回去。”
她咕哝一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入夏了才来,外面日头这么毒,谁还有心情放风筝?”
温尚瑾道:“想要你画的风筝,拿回家去挂起来也是好看的。”
姜衍君道:“你想要别的,直接拿回去便是,若想要我画的,得付双倍的价钱。”
他似在阴阳道:“那是自然,我怎忍心让你天天做赔本生意?”
姜衍君轻轻拍着少年的手背,安抚他道:“那你在这等着,我到里屋去给你取来。”
掀了帘子进了里屋,她敛了笑意,沉着脸同林烟叮嘱道:“这家伙指不定查我来了,明日闭店,我也不到这来了。吩咐他们这几日收敛些,别惹人生了疑心。”
“是。”林烟点点头,又问起,“女公子什么都不曾与温二公子说起吗?”
姜衍君道:“你我如今在做的,是谋害他兄弟窃取他权位的事,自然不能同他说。”
林烟无奈叹气,永州牧尚在拉拢各家的支持,可这位主君却不欲寻求西京城任何一家的扶助。创业未半,就已生了分歧。
“总之,在酆州牧得以回京之前,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姜衍君吩咐完,随手从架子上取了只燕子风筝,便出门去了。
温尚瑾在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抬眼看她的一瞬,一扫眉眼阴郁,换上了此前的温和笑意。
姜衍君把风筝递给他,轻声道:“回去吧。”
他接过了轻飘飘的纸鸢,半垂着眼,瞥见她手上沾了些许墨迹,于是问道:“衍君近来在忙些什么?”
其实查封间铺子不是什么难事,抓了一两个管事的,总能拷问出一些真相来。
可温尚瑾还是想听她亲口解释,到底想做些什么。
她答:“练琴,临帖,看店。”
他不依不饶:“我还以为是聚众、敛财、生事呢。”
姜衍君仰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眉头紧蹙着,眼中情绪不知是被冤枉的愤恨,还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她道:“原来我在温大人眼中一直是如此啊?”
他轻轻哼笑着,道:“被我猜中了,是吗?”
姜衍君冷声回怼:“是,你猜中了。然后呢?到此兴师问罪来了吗?”
温尚瑾不懂,明明是她隐瞒在先,怎么这会儿生气的也是她?
可她偏着头,实在气得紧。此刻看向他的眼神,与从前盯着齐恂的时候无异,是恨不得将他活剐了的神情。
算了,她要恨齐恂便恨吧,别将他也一并恨上就好。
温尚瑾忙挽回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来寻你一道去吃饭的。”
姜衍君道:“鬼才信你。”她夺去少年手里的风筝,又抄起柜台上的银锭塞回他手里。“小店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也不做你生意,还请温大人移步别的铺子去。”
她当着外人的面,丝毫不顾及夫妻情分,就这般将他赶了出去。
好不讲道理。
他尚在店门口停驻着,见两个杂役出来收起了风筝与摊子,青天白日的就要闭店了。
姜衍君踏过门槛出了门,不曾予他半分眼神,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温尚瑾亦步亦趋地追着去,街边路人皆议论着,怎么温二公子如今也开始追妻?不禁梦回了昔年温太傅求取酒家女儿的情景。
那在风尘中奔走的少女,大有一意孤行的架势,温尚瑾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追了上去,将人揽到面前来。
对上她怨毒的目光,他俯下身来威胁道:“这就装不下去了吗?我猜夫人不想在街上,被旁人瞧见什么。”
“做什么?”
“没做什么,不过是想让你跟我回家去。”
“不回!”
“是你自己走,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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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我背你?”
“人而无仪——”
“骂得不错。”
他竟这般不要脸,姜衍君也不得不妥协了,可别拉着她一道丢人显眼。
温尚瑾拉着她又回到东街巷口,登上早早候于此处的马车。
逼仄的车舆内,腰间环佩击节碎,绶带与长佩纠缠在一起。少年的影子与他身上的白檀气息一并落下,倾身将姜衍君困在角落里。
他想起了去年随父亲入山猎鹿,那只野鹿受惊时,便是她这样一副神情。
可他不愿再周全礼数,不愿时时刻刻去考虑她的感受。
此刻只想问她:“凭什么?”
温尚瑾一声声质问着:“凭什么是你欺瞒在先,此刻又要生气?好不公平!”
沉闷的嗓音中,夹杂着些许委屈。
姜衍君漠然看着他,任凭他如何歇斯底里,也不肯给个回答。
她想,凭我凉薄填身,而你温尚瑾却生了偏私,尚留有温情。
一旦生了私心,便会有所犹豫。
哪怕最终他不会选择站在她身侧,只要对她有所犹豫就够了。
他的犹豫,就是扳倒他的契机。
许久没得到她的回应,那怨诉之声也渐渐低沉,趋于哽咽。
“凭什么呢?”
姜衍君道:“凭我独断专横,蛮不讲理。凭你妄想放浪形骸,却又守这世俗规矩,就是这么个道理。”
他又自嘲似的笑笑,说:“好没道理。”
散落的几根发丝垂下,少年也把头埋入她的肩颈,声音低低的。
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姜衍君没听清,也无意去探寻。
他努力放低姿态,同她商量:“我不阻你去寻仇,也不求你就此收手,你能不能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谈?”
姜衍君却将他推远了几分,说道:“跟你回去……你指望我只做你的妻子,一辈子困在温家后宅,求你施舍我几分温情吗?”
温尚瑾问:“那你还想过做谁的妻子?”
其实这话也不该这样问,她不只是温氏的少夫人,同时还是初陵符氏的二女公子,衍州的东陵君……
有太多太多的身份,以后只会更多。
她回答说:“没有过别人。”
少年的眉心还未来得及舒展,她就又补上一句:“可我很贪心,想要的很多,也付不起你温二公子想要的报酬。所以想要什么,我只能自己去争,自己去取。我不管你知道了多少,查到了什么,若你动了那间铺子,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温尚瑾道:“我没有过这些念头。”
姜衍君又道:“你说要与我谈谈,我却想先看看你的诚意。”
“何以表明?”
“且说说那日你去见了齐恂,都与他谈了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他似乎冷静了许多,喉结滚动着,却没有更多的话说出口。
温尚瑾道:“没有谈什么。我问过符家的那枚金箭簇,被当作了今年秋猎的彩头。”
姜衍君问:“还有呢?”
“公主入北狄和亲之事。”他如实道来。
这两件事,她早就知晓,再问起别的时,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姜衍君与他之间,隔了两个永远绕不开的问题。
一是涣君的事是否与他有关,二是倘若齐恂有自立之心,他是否会站在齐恂身后。
他不肯多言,从此也成了长久的隔阂与龃龉。
28.狩君心(四)
回府的路上,马车行了多久,温尚瑾便与她谈了多久。
谈过,没谈拢。
两个极要强的人,彼此都不肯再退一步。
垂落的帘子将车舆内遮得密不透风,少年又挨得极近,以至于姜衍君连呼吸都愈发滞缓,额上冒了一层薄汗。
温尚瑾抬手,不过是想替她拭去额角的汗。
姜衍君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做什么?”
于是那本该落在她额上的手,抚上了她并不和善的眉眼,想将那仇视的目光也一并拭去。
他说:“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理当相敬如宾,彼此谅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仇视我。还是说,你从不打算与我做夫妻,而今久居温氏屋檐下,也只是权宜之计?”
姜衍君道:“怎会?没有。”
她本想就这般搪塞过去,其实这句话该连着读的。
他才不信。
纤长的指尖划过紧皱的眉心,沿着失色的玉容缓缓向下,覆上她欲语还休的唇。
方才争执时,将这里的胭脂蹭掉了些,又在他的指尖下被抹平。
对上她无措的目光,温尚瑾笑问:“方才想骂我什么?”
姜衍君不语。
温尚瑾继而替她补上:“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她向来不好说话,也不好相与。从第一次见他时起,她总用最为怨毒的话咒着他。
他自认为自己足够大度了,饶是这般都忍了下来。比起她家破人亡,自己受些口舌之辱,其实也不算什么。
温尚瑾道:“从前在初陵,我不曾与你相见,只听闻符氏的两位女公子生得极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就只能当见她,如见你。险些就以为,符家的女儿都是这样知书达礼的。”
姜衍君道:“现在你该知晓了,我与我阿姊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道:“是啊,大失所望。”
只有容貌相似罢了。
姜衍君道:“既然如此,送我去西苑吧,我也就不在你面前晃悠,给你添不痛快了。”
温尚瑾道:“不行。”
“不是都厌极了我吗?”她故意这样问。
他诚恳回道:“初陵符氏的二女公子,衍君,是温尚瑾明媒正娶的妻,决不敢厌弃。这样发誓,你可否信了我?”
姜衍君抬头看他,有些怔怔的。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因为在心底,再没法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人。
符氏与齐氏十几年交情,被亲信背叛的下场她比谁都清楚。
思来想去,她只能如同他一般,抬手去捉住他的腕骨,一字一句道:“你如何待我,我便也如何待你。”
这语气虽不像承诺,更像是威胁,却也令眼前人的眉心乍然舒展开来。
姜衍君很想知道,远在永州的那位嫂夫人是否也是这样对永州牧的,否则,沈弗攸怎会对拿捏男子心思这样了然于心?
浮躁的夏日,路面上尘土飘扬不肯落定,弥尘院里最喧闹的是蝉鸣。
有时逢着夏雨,来得晚,也来得急。
匆匆洗去浮尘,也匆匆离去,只留一地的雨水淋漓。
涣君在去年六月的时候离去,姜衍君除了在牢狱里收到的那一纸书信,甚至都不知道她写于何时。至今也未曾有过她的消息。
父母总说自家长女乖巧听话,识诗书,懂礼数。只有姜衍君知晓,涣君狡猾得很,极难令人纠她的错处。她善假寐诱敌,金蝉脱壳,更留有三窟。
每每想起阿姊,衍君常常在院里,持一柄羽扇枯坐到日暮,守着这个苦夏。
温尚瑾也极少去打扰她,总以为她在为长姊的离去而难过。
他便只能叮嘱了婢子:“少夫人近来心情烦闷,饭食也备得清淡些吧。”
盆里的冰块都化成了水,只留几块浮冰,在盆中缓缓旋转。
如同时光一涡半转,引人陷入湖底。
七月,南边的酆州传来了捷报,朝中有人欢喜,亦有人忧愁。
开秋兆凉,八月的秋狝也愈发近了。
温尚瑾替她取了修好的玉笄归家,回了弥尘院,见她在檐下的藤榻上午憩。
阳光穿过婆娑的树桠,在她的身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光影,洒下一片幽绿,是流动的,也是寂静的。
走近时,他放轻了脚步,却还是将她惊醒。少女手中羽扇“啪嗒”落了地。
温尚瑾走过去替她拾起,说道:“抱歉啊,又扰你一席清梦。”
姜衍君道:“既知道会扰我,你还来?”
“你的玉笄修好了,故而取来给你。”他将手中檀木盒子往她手里一递,又俯下身来替她扇风,道,“二来,是想问一问,绚秋林场的秋猎,你想去吗?”
姜衍君玩笑道:“我去做什么呢?去看天子开弓脱了靶,还是去看齐恂射鹿摔下马?若无这些好戏看,我便不去了。”
从前听了这番话,他会嗔怪她口无遮拦。如今一听她揶揄,他就笑。
温尚瑾问道:“你确定只看他们,不看我的笑话?”
姜衍君道:“岂敢岂敢?久闻温大人骑射了得,若我陪你同去的话,能不能教我学射箭?”
如此,他便不乐意了,只道:“温大人?届时你也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叫我吗?”
奇怪,不喜欢这番恭维吗?
琥珀色的眸子转了一圈,她暗自思忖着,最后如是生涩地叫着他的字:“守珂。”
“守珂。”她坐起身来,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教我学射箭吧,好不好?”
温尚瑾道:“符将军的女儿不善骑射,谁信?”
“为何不信?”她有些恼了,“我自小被当作温家妇养着,父亲不允我学这些。”
温尚瑾沉默了好一会儿,同他说这些,他会愧疚的。
他说:“围场环境复杂,不适合习骑射,可以等回来了再教你。”
她说:“好,可以。”
收了玉笄与扇子,她痛快地回屋去,遣婢子替她收拾行装。
秋狝前一日的黎明,有上千名步兵与骑兵前往绚秋林场布围。
林场正中修建了高耸的瞭望塔,于塔上可俯瞰方圆百里的山势地貌。
士兵从林场边缘驱赶着林中野兽,向围场中去,包围圈愈发缩小,林场中的猎物也愈发密集。
黎明未晓,这里酝酿着一场围杀。
天大亮以后,天子与王公大臣已经在看城上候着了,直至士兵策马前来回禀:“启禀陛下,围场已合。”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有无数仓皇奔逃的野兽穿过林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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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子甫拿起士兵呈上来的猎弓,张弓搭箭对准了眼前一只病怏怏的野鹿。
那只鹿跛着脚,早已走不快了,皇帝对着猎物瞄了许久,撑得手肘都在抖,却迟迟不敢松弦。
再观场下文物大臣,有的眉心紧皱替陛下捏了一把汗,有的以袖掩面不忍直视,还有的便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笑得胸膛起起伏伏。
温尚瑾忙把姜衍君拉到身后,小声提醒着:“收敛些,躲我身后笑去。”
“嗖”的一声,箭矢直直摔在地上。果不其然,这开射行围的第一箭,还是射偏了。
看城下传来一阵唏嘘声。
很快又有士兵拖了一只五花大绑的野鹿到看城下,不过十几丈远,这总能射中了吧?
五六支羽箭接连射出,一箭未中,但把那野鹿吓了个半死。
姜衍君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谁人在看城上叹息。只见齐丞相拿过了天子手里的猎弓,搭上羽箭,命人将那野鹿解了缚,任由它在围场中奔蹿。
齐晋稍作凝神,羽箭破空而出,先前还活蹦乱跳的野鹿瞬间应声倒地,在草地上抽搐着,血液汩汩往外冒涌,染红大片草地。
百官皆拍手称叹,无人在意那位傀儡天子了。随着齐丞相一声令下,文武百官皆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往年总是符将军一马当先,所获猎物也最多。今年不见符氏的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后生。
其余人早已争先恐后地策马奔向围场,唯有温尚瑾还停留在看城下,不疾不徐地同自己夫人叮咛:“我不在你身边时,别走太远,林间箭矢无眼,仔细他们误伤了你……”
姜衍君不甚耐烦地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忙你的去,不必担心我。”
温尚瑾道:“一言一语都听不进去,怎能让我不担心?”
姜衍君踹他一脚,道:“赶紧的,再磨蹭下去,我的箭簇就落到齐恂手里了。”
温二公子敢怒而不敢言,这就是你请人办事的态度?
他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才命人牵了青骢马来,挽弓跨马向林间而去。
初入林场,人群甚密,猎物也更少一些,只见些山鸡野兔。
在此驱马闲聊的人倒是更多。
温尚瑾前方有两个甚爱攀比的官员。
一人说:“辛苦我夫人连夜替我缝制的戎装,我屡屡劝她不要如此辛劳,莫要在夜里缝补熬坏了眼睛,她却总是不听,还说一定要赶在秋猎前,让我穿上她亲手缝制的软甲……”
另一人道:“切,你这有什么?瞧见着我这把猎弓没有?是夫人特意花了重金,请城中最好的匠人替我打造的。寻常人去,都得等上一年才成。”
论及夫妻情深,这两位官员迟迟分不出个高下,于是齐齐看向身后之人,笑道:“早闻此次秋狝,新夫人与温大人同行,依我看,谁人都比不得贤伉俪夫妻情深。”
你们想太多了,她都是装的。
“咳咳……”温尚瑾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多心了,下官怎好意思让内子替我操劳些什么。”
何况,脑袋上肿了个包,脖子上多了几道抓痕,自家夫人亲手“送”的,也算是独一份了。
诚然,像温少卿这样好面子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口。
29.狩君心(五)
温尚瑾不欲再与他二人话家常,径直驱马逐野兽去了。
越是林深草密之处,猎物也越密集。中途见着一只野兔,正挽弓搭箭瞄准了猎物,却忽有一支箭矢从身后而来,将那兔子直直钉在了地上。
只听那人扬声笑道:“是我的了。”
谁人敢这般嚣张?
他再回首时,见齐恂策马掠草而过,朝他扬了扬下巴。
“守珂,跟上!”
温尚瑾也挽弓跨马跟了上去,围场深处,人迹越发罕至的地方,更闻虎啸狼嚎之声。
仰头观察此刻天色,已是日上三竿。他无意中瞥见树上折断的枝桠,草地上更有踩踏的痕迹,不像是布围的士兵所为,也不像是走兽行过留下的痕迹。
温尚瑾立马停在原地,不再前行了。齐恂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磨磨蹭蹭的,你像今日这样束手束脚,倒令我觉得不习惯了。”
温尚瑾道:“当心些,在别人布下的围场中,安知谁才是猎物?”
齐恂满脸不屑,道:“怕什么?”
温尚瑾玩笑道:“树大招风,我看是你平日里树敌太多,今日定然有人要寻你不痛快的,可别带累了我。”
“嘁!”齐恂掉转方向,撂下一句“没义气”,径自撇下他,朝着有巨兽活动的地方去。
他道:“还是像从前那般,我来引豺狼虎豹出动,其余的就看温二公子本事了。看准些,老子的命可是押在你手里了。可别像从前那般,再失手了。”
温尚瑾问他道:“不是要与我争头筹?”
齐恂道:“你我二人之间,不论是谁拔得了头筹,那金箭簇不都是归你?只不过——第一归我,第二归你。”
温尚瑾道:“那可不行,我承夫人所托,头筹与箭簇,断然不可能让给你。”
齐恂笑道:“那就各凭本事了。”
远处的林间,时不时有人惊起一群飞鸟。武将、侍卫们俘获猎物的欢呼声也不曾间断过,只是这些声音愈发微弱,也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
温尚瑾离去之后,衍君便独自在林场边上踱步。
此处林枯草稀,秋季河水也枯竭了,荒凉得很,没什么赏景的地方。
唯有那暸望塔,建于高处,可以俯瞰整个狩猎场,观察他们的动向。只可惜,那样的地方,只有守卫与重臣去得。
其实这秋狝也无趣得很,她不曾像男子一般挽弓跨马,饶是兄长曾教过她,也只学了些皮毛。后来……再后来就离了家,什么也学不上了。
正走着,忽然见水边有个汲水的女子,身形甚是眼熟。仿若又见到成亲那一日,那个冒着风雪赶来,给她送琴弦的幂离女子了。
见她抱着陶罐要走了,姜衍君赶忙驱步跟了过去,追上她道:“请女郎留步。”
女子徐徐转过身来,笑问道:“夫人可是在唤我?”
映入眼帘的,果真是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其实也有四年未见了。
除去她与温尚瑾成婚那一次,便是在她独自离家以后,阿姊曾遣离离来给她送上盘缠和符传。
“赵离离?”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却也难忍惊讶。
赵离离走近了些,同她低声说道:“我只是玉华宫的宫人,沈美人此次陪驾出行,我亦侍奉美人左右罢了。”
沈弗攸庄子里的琴师,沈美人身边的宫人,竟都是她。那么涣君呢?眼下她在这里,涣君又置身何处?
姜衍君质问她道:“那沈美人是谁?你当初为何不曾陪在我阿姊身侧?”
赵离离抱着水罐,微微歉身朝她行了一礼,说道:“若女君不曾同二女公子说起,恕离离无可奉告。”
姜衍君上前抓住她的手,继续追问道:“那你可知……涣君,我阿姊,她究竟在何处?”
赵离离说道:“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寻不到,齐恂亦找不到,衍君又何必为她忧虑呢?若你非要找出她来,让旁人知晓了她的行踪,反而对女君不利。”
姜衍君道:“所以她连我也要骗吗?”
“女君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待她事成之后,女公子自然会见到她。在此之前,还请女公子只当她是个死人。”赵离离如是解释,却未说更多。
岂止是欺骗,她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算计进去了啊。
姜衍君道:“我知晓了。她既不担心我与大母,我也不必去忧心她了。”
赵离离低头看着她的手,歉声说道:“还请女公子先放手,我该回沈美人那里去了。”
姜衍君便也松了手,道了声:“你自己也要当心。”
她微微点头,向衍君行过了礼,又沿着河水往下游去了。
天子营帐后的一顶小帐中,有一宫装美人端坐,垂首拨着炉中香灰,姿态雍容。
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她也未曾抬头,只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赵离离道:“在河畔遇上了女公子,被她追着盘问了几句。”
沈姝林道:“妾倒有些好奇你那位女君了,此番算计,她究竟想要什么?”
赵离离道:“女君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晓,也不会过问。主子的事少打听,沈家主没教过你吗?”
沈姝林道:“可是让妾替她办事,免不得要过问几句。她既然不想要齐恂性命,却又要大费周折于此设伏,白白折损沈家几个人手。”
赵离离道:“因为杀了一个齐恂不够,杀了龙椅上的天子也不足够。有的弑君窃国者可为侯,可有的人弑君,便只能沦作阶下囚。那些世家得了齐家分的利,如今都拥护着他。女君不会放任齐家坐稳,必要时会添一把火,引得他们相互猜忌。此时各家齐聚,连南阳王也到场了,顺水推舟嫁祸于旁人,再合适不过了。”
她又补充道:“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哪怕跟了女君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告诉我。你如是照做便是了。”
——
皇旗环绕绚秋林场,跟随朔风翻飞。鞍前马后,一扫四野空。
齐恂依旧如前年在战场上一般,一马当先,箭无虚发。
不过一个上午,箭袋里已不剩几支羽箭,收获颇丰,但也都是些小型猎物,不足为傲。
今日还不曾猎得一只鹿,这也是齐恂此刻所搜寻的目标。
玄衣少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野鹿身上,屏气凝神,驱着马缓缓靠近。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他里那猎物也越来越近,不觉失了神,甚至不曾注意脚下。
地上的藤蔓突然被拉直蹦紧,绊住了行进的马蹄。林中传来一声马嘶,少年连人带弓一并摔下马去。
那只野鹿也受到惊吓,四处逃窜着,没入深林不知去处。
霎时间,数十支箭矢自四面八方而来,齐恂跃身躲到树后避开,而那倒在地上的汗血宝马就没这么好运了。
齐恂捂着中箭的臂膀,背靠大树,冷声骂道:“何方鼠辈,竟只敢放冷箭?”
回应他的,唯有草丛中传来的窸窸窣窣响动。
那些刺客正在朝他逼近。
齐恂抽出腰间刺刀,挣扎着起身来,又怒斥道:“管你是何方鼠辈,想要老子的性命,没那么容易。”
温尚瑾听到动静后,便仓促往这边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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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林间几个刺客缓缓围近,地上倒着一只淌血的白马,几个刺客尸体,树后立着个持刀的少年,臂膀被鲜血染红了大片,俨然已经因失血卸了力。
温尚瑾当即张弓搭箭,箭矢离弦射中一个刺客,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转头看他的间隙,少年挽弓又是一发中的。
场上只余三个刺客,他便也扔了弓,拔出腰间佩剑,寒刃出窍,转眼间刺穿了其中一人的脖颈,齐恂也解决了另一个刺客,与他汇合。
温尚瑾翻身下了马,将长剑抵在最后一个刺客的脖颈上,转头问他:“最后一个,留活口吗?”
齐恂道:“留。”
话音未曾落下,那刺客已然撞上了剑锋,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一片。以至于他的衣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
温尚瑾叹了口气,说道:“都是死士。”
他就着死人的衣物擦拭了长剑上的血迹,随即收剑入鞘,过去给齐恂搭了把手,问道:“有没有事?”
“死不了。”齐恂啐了一口,骂道,“何人使如此下作的手段?竟然敢暗害老子!”
温尚瑾道:“只有尸体可以查证了。死了不要紧,死人也是可以说话的。倒是你,先回去,看看伤势如何,箭矢上有没有毒?”
齐恂道:“无毒。”
温尚瑾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若他们真是为了取你性命而来,无毒的箭矢,未免太过仁慈。”
不过是一些迷惑人的小把戏罢了。
这下倒好,齐恂受了伤,这绚秋林场中,老的老,小的小,也无人能跟他一争高下了。
再与自家兄长说一两句好话,让他稍稍放个水,这金箭簇已是温二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可他也不如何开心。
今年的秋狝,大抵无法恣意。
傍晚回了营帐,少年掀起帘子时,与秋风一并涌入帐中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姜衍君忙起身去相迎,只见他袖子上的血迹格外醒目。
她问他道:“受伤了?”
“没有。”温尚瑾拂落她刚刚抬起的手,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他道:“别碰,衣裳上沾了些血迹,脏。”
说着,便背对着他,自行解下骑装,脱去满是血污的外袍。一边说道:“今日齐恂在围场遇上了刺客,受了些小伤。索性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这几日应该挽不了弓了。这才第一日,便有人先行按耐不住了。”
姜衍君讶异望着他的背影,谁成想当初不过说的玩笑话,竟真一语成谶了。
她也难免有些期待,于是问他:“齐恂不会真的摔下马去了吧?”
“真被你说中了。”温尚瑾回头看她,心想你这幸灾乐祸的神情能否藏一藏?
“不是我做的。”她走上前去,接过少年解下的衣物,忙将自己撇了个干净,“我先前那些话,不过随口一说,谁知真有这么多巧合?”
只不过,没能亲眼目睹,那还真是可惜。
“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也从未怀疑过你。”温尚瑾安抚她道,“尚不清楚幕后之人有何目的,我不过担心,你独自一人在此,会不会有事……早知有心之人要趁此时生事端,我便不带你来这儿了。”
“你在外看顾好自己就行,不必担心我。营帐里守卫众多,总比林间安全些。”姜衍君替他叠好衣物,随手搭在木施上,又抱起水罐欲出门去。“先歇着吧,我去取些清水来,给你濯洗。”
嘴上如此说着,实际是想去寻赵离离问个清楚,姜衍君深知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而她怎就生了这么大胆子,敢在围场中设伏行刺?
30.狩君心(六)
这一去,怕是又不知几时可归了,他怎敢再让这位祖宗再独自出门去。
“不必。让守卫去就好。”温尚瑾从她手中夺去了水罐,先她一步出了营帐,与门外守卫交代了几句,便又折返回帐中。
姜衍君怔在原地,这下她还怎么找借口出去?
温尚瑾拉她坐回到床榻上,准确来说,是摁着她才肯老实坐着。
他道:“怕是今夜里,围场也不会安生,你哪也不要去了,就在此处待着。”
她难得没有同她唱反调,只颔首道:“好。”
他几番忖度,又放缓了语调,同她商量道:“我知晓这样与你而言定然不自由,可现今局势不明,行刺之人也尚未查清。能不能答应我,这几日不离看城百步以外,更不会到林子里去?”
姜衍君道:“好。”
定然不会跑远的,才怪。
温尚瑾又道:“林场里人多眼杂,刀剑不长眼,不许趁此时同我耍花招,不然我回去就查封了你的风筝铺子。”
“好好好。”
她点了头,答应得也快,可心思分明早就飘去了别处,怕是他说的什么都未听清。于是少年人又生了逗弄的心思,不怀好意问道:“夫人今宵愿与我同床共枕否?”
姜衍君这会反应得快,扬起巴掌就往他脑门上招呼,骂道:“好不要脸!”
他笑言:“还以为你没在听。”
姜衍君道:“我没那么不识好歹,非得往别人的刀口上撞。”
他道:“如此最好,不然我只能派人寸步不离盯着你了。”
不久,有守卫掀了帘子进来,于门口处放下了水罐,便低头退了出去。
姜衍君也起身,打算出门回避,顺路再去沈美人的营帐附近转转。方才旋踵,熟知温尚瑾又伸手将她拽了回去。
“去哪儿?”他道。
姜衍君道:“瞧温二公子出去一天,沾了满身风尘,还是早些濯洗吧。我就在外头等着,你洗完了再叫我。”
温尚瑾却笑了笑,说:“原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衍君贼心不死,总想背着我做些什么。”
此一副玩笑姿态,倒令姜衍君猜不准了,他不过随口揶揄,还是真的猜中了什么。
她说:“当然,不然还能有什么?以为我想去看看齐恂那厮的落魄模样?”
“实不相瞒,我还真是这样以为的。”
“我没那闲心。”
“夫妻之间有什么好回避的,我没不准你看。不过最好还是离齐恂的营帐远些,丞相派了侍卫守着,我忧心他们把你当作是不轨之徒,误伤了你。”
姜衍君厌烦了他的唠叨,道:“那我哪儿都不去,行了吧。”
温尚瑾指了指门口的水罐,说道:“既无别的事要忙,能否劳烦衍君帮我取水过来?”
姜衍君道:“你怎么这样懒?”
他解释说:“许久不曾提剑砍人,一时间臂膀有些累了。”
姜衍君不情不愿地起身,怨道:“怎么不累死你?”
温尚瑾笑道:“若真累死了你夫君,何人替你去取金箭簇?还是说,夫人上赶着当寡妇?”
姜衍君取铜盆盛了些清水,挪到他面前时,溅了满地的水花,连衣衫也沾湿了些。
瞧着那人满脸笑意,她嗔道:“净知道饶舌!”
夜里,帐外燃起了篝火,众人出猎归来,将今日所得的猎获献给陛下。
齐恂中途受了伤,温尚瑾自送他回营帐之后,也无心出猎,是以今日上午收获不多。南阳王猎到了一头雄鹿,当属今日收获最丰。
晚间于篝火旁设宴,美人于帐前献歌舞,众人围坐,一并分食今日所得的炙肉,整夜把酒贪欢。
齐恂尚在帐中养伤,所以当夜不曾出席。他本就不喜这样拘束的场合,如此一来,似乎遂了他的意。
至于齐恂在围场中遇刺一事,陛下听了沈美人的劝言,已下令交由南阳王一手查办,目前还未有结果。
南阳王不查还好,这一查,发现那些刺客竟都出自宫中,甚至与周太后有些许联系。怎么还查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也难怪这位皇兄平日里从不重用他,今日却突然委以重任了。
今夜陛下当众问起时,他也只得回禀,“此事尚未有定论,还请皇兄多允些时日。”
姜衍君发觉晚宴上赵离离不曾出现,也未曾侍奉于沈美人身侧,奇也怪哉。是以一整夜,她的心思都不在珍馐上,盘中的炙鹿肉凉透了,她也一口未尝。
温尚瑾以为她不喜这些粗食,只劝她道:“这鹿肉烤得过熟了,只是今夜没有别的饭食了,多少吃一点吧。”
“妾没什么胃口,还请夫君代为消受。”姜衍君朝他淡淡一笑,反手就将盘中餐尽数倒进了他碗里。
他颇为无奈,道:“我也吃不下这些,只能拿去喂鹰犬了。”
姜衍君突然同他道:“许久不见旷野稀星,月半皎月也正圆,我嫌这篝火宴太喧闹,你能不能陪我到野外走走?”
相识甚久,她从不会像今日这样直白相邀,是故温尚瑾想也未想就答应了。
星斗稀,钟鼓歇。
离了篝火群,往河畔去。水流声渐渐清晰,喧闹人声也渐渐远了。
姜衍君随手捡了块石子,投入流缓的河水,便又沿着河岸行走,仿若漫无目的。
温尚瑾落在她身后几步,看着眼前人颇有心事的背影,他忍不住问起:“为何来此?又有心事?今夜什么都不吃,真的不会饿吗?”
他问了许多,她一言蔽之:“今夜是中秋,来陪你赏一轮月。”
于是他记起了,几个月前,她在东陵瑶光滩,同他赊的那一段月色。
已是过去很久的遗憾了,她今日竟还记得去还上。
温尚瑾又问她:“什么都不吃,真的不饿吗?”
她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远方的山林一片岑寂,夜风拂过婆娑树影,又惊起林间簌簌声。远离尘嚣时,心中难得平静,她也极少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姜衍君许久不说话,还在想白日里的事。
她就是在这里,见到了赵离离,于是有了一堆有头无尾的问询。
苦苦追寻涣君许久,却什么结果也没有。
眼下姜衍君在想着,赵离离今夜不曾出现,是因为她在暗中筹谋着别的事,还是因为某些去过初陵郡的人,知晓她的身份?
想着想着,她沿河畔走得愈发远了,温尚瑾跟在身后提醒她道:“秋夜里风凉,你却只着薄衫,若散够了心,便早些回去。”
姜衍君回头无言,恨他不解风情。
若换做是别人家的夫婿,便会早早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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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披一件寒衣。不过设身处地想了想,她这做妻子的,貌似也没好到那里去。
所以这名存实亡的婚姻,是谎言与利益交织的彀。
姜衍君停在原处,待他也跟上来,便伸手去挽住他的袖袍,而他总会容许这样并不过分的亲昵。
她说:“实在累的话,就陪我坐坐吧。我还不想这么早回去。”
他应声说好。
她寻了片开阔地,便席地而坐了,少年也一并在她身侧坐着,任由垂下的衣角交叠在一块,不近也不远。
目之所见落在两峰之间,恰可以看见那出岫而升的圆月。
月光泻在河水上,凝成一段雾霭。流水声里,波光粼粼。
“只第一日就出了事,怕是夜里也不会太平。齐恂遇刺之事,可查到了是谁做的?”姜衍君看向他,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
“尚不知晓。”温尚瑾道,“若光凭刺客的尸体上的线索来看,兴许是月齐宫那位的手笔,可天下哪有这样好查的案子,栽赃嫁祸的事也多了去。要想查出幕后之人,的确不容易。”
行刺之人与周太后有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也不敢贸然说出口。
姜衍君忽然松了一口气。
尽管在夜间,她面上的神情变化微不可查,却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他又问起:“怎么?莫非真与你有关?”
姜衍君轻哼一声,道:“若是我下手,断不可能让他活着回来。”
“是啊,我亦是这样以为。所以那些人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齐恂的性命。”温尚瑾道,“或许他们就是吃准了齐恂睚眦必报的性子,事后算账绝不会善罢甘休。可齐恂若真的因此被他们挑拨离间,与各世家间生了嫌隙,倒真遂了那些人的意。”
“是啊,他岂会这样轻易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她喃喃道。
姜衍君心想,不怪涣君屡屡失算,只怪她的对手太聪明,未免也太了解符氏与沈氏的作风了。
倘若温尚瑾真的决定助齐恂扫除洛氏,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留此人一条性命。
不知不觉,她又垂目沉思许久,直到耳边又传来清润的嗓音:“此刻又在想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姜衍君平静笑着,她解释说:“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分明没做什么,却也觉得困倦之至。”
少年语重心长道:“多思费神。”
到底是比她年长了四岁,如何看不穿小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若眼前人换做是符涣君,那就未可知了。其勇虽不必衍君,其谋却远胜于她。
可她阿姊大抵是没什么欲求,不像她,总将欲望与野心写在脸上。
天色已经很晚了,月光忽然被云层隐去,天地之间陷入的短暂的昏晦,唯有耳畔流水声未停。
黑暗之中的两只手,不自觉地交叠在一块,一手指节冰凉,一手掌心灼热。
温尚瑾以为她会怕黑,可转念一想,当初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她又何尝惧过?
于是圆月又一次透过云层而出时,他率先开口:“该回去了。”
温尚瑾害怕就这般逾矩,于是在提醒她,也在提醒自己。
若她无法坦诚相待,便不能任由自己沉溺。
“明日还得出猎,早些回去休息。”
他如是说着,撒开她的手而去。
31.狩君心(七)
翌日,齐氏已经追着南阳王问询围场行刺一案查得如何了。
南阳王洛子炎有苦难言,自然不可能把于洛氏不利的线索交出去,眼下只能寻一个替罪羊了。
想到齐氏与李家素来不和,两家的公子数日前还在京城的酒楼里结下了梁子。
那就算李家倒霉,推到他们头上吧。
谁知南阳王将此结果告知齐丞相时,叫来李家人当面对峙,后者连连喊冤叫屈。李家三位公子相互推诿,谁也不肯背上这口黑锅。
“这个月初,你便与齐恂在酒楼闹的不愉快,还扬言要寻他的不痛快!”
“我不过想让他绊马出丑,何时想过害他性命?”
“你听听,都承认了。”
“休要血口喷人!那绊马的陷阱是老二与我设下的,只是我哪里请得动那些刺客?”
“是你说要报仇,怎还把我也牵扯进来了?没义气!”
几人正无止无休地争论,齐恂却大手一挥,道:“下官不过受了些小伤,无甚大碍,此事便不再追究了。”
这会儿,李氏的几个后生才松了口气。
李侍中连连同榻上养伤的小将军作揖道:“多谢齐小将军不计前嫌,老夫回去定会好好管教这几个小子!”
洛子炎征询他道:“依齐将军的意思,此事就此作罢了?”
“是。”齐恂点头道,“劳南阳王殿下费心了。”
洛子炎明面上恭维一句:“齐小将军宽宏大量。”背地里,早已将齐恂的祖宗一一问候了个遍。
他一开始将罪责都推到李氏身上,是抱着加深两家芥蒂的目的去的,谁能料到事与愿违,反而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
出了营帐,洛子炎忍不住垂着树干骂道:“齐恂这厮,这会儿知道宽宏大量起来了?若凶手真出自洛氏,说不定他早已经拔剑相向了,谈何谅解!”
“殿下息怒。”身后侍卫劝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待周将军回京,定要将一并他们清算的。”
洛子炎闭目叹息:“但愿如此。”
之后的几日,如往年的秋狝一样风平浪静,再没有人生事端。
初次见到那位沈美人时,姜衍君也曾有过一瞬的恍惚,她生得与涣君很像。可她身侧的宫人换了人,赵离离自第一次篝火宴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
姜衍君每日在营帐四周徘徊,下意识去找寻她的身影,无一例外毫无收获。最后只得接受,绚秋林场方圆百里,已经寻不到一个叫赵离离的人了。
此次绚秋林场的秋狝,结束得比她想象的要快。
温尚瑾自第二日猎了两头鹿回来,所获猎物数量便长久一骑绝尘,无人能比。
尤其是——他的好兄长竟也在暗中帮他,所得猎获全算在了他头上。
二公子为了替妻子拿到那枚箭簇,可谓将各种手段都用尽了。
秋猎的最后一日,营帐前的篝火燃得更旺,食案上的佳肴比前几日都要丰盛。姜衍君面前没有炙肉,换成了清淡的肉羹,还有野地里难得吃上的酥酪。
温尚瑾自认为待她还算周到了,可她依旧是不吃,还早早离了宴席,回到营帐里。
算了,下次还不如直接在她面前摆几个空盘子,省得浪费。
温尚瑾应付完席间人,听几声恭维话,与旁人客套寒暄了几句,也回了帐中寻她。
明日便将拔营归去,姜衍君这会正坐在榻边收拾衣物。他掀了帘子进来时,另一人连眼都未抬。
温尚瑾道:“你来林场几日,清瘦不少,旁人不晓的,还以为是我虐待了你。”
姜衍君闷闷道:“是我这几日心情烦闷罢了,与你无关。”
“喏,给你拿回来了。”他走到夫人面前,从身后掏出去个四方漆盒,邀功似的捧献于她。
见少年俯下身来看她,似有期待,姜衍君便当着他的面,打开漆盒来看,一支棱角磨损了的金箭簇便静静地躺在盒中,尾端系着一截红绳,绳上留着她幼时咬过的牙印。
许久不曾见过的一件旧物,自她幼时起,便缠着父亲讨要的一件旧物。
当时父亲说,这箭簇只能传给符氏未来的家主,轮得到她长兄,却轮不到她。
可如今真的到了她手里,明明遂了意,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了。
甚至觉得有些委屈。
温尚瑾见她接了箭簇,便没有下文了。于是往胡床上一坐,清了清嗓子,道:“此行替你取回了箭簇,也算是重诺守约,夫人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替你夫君捏捏肩吧。一连几日没命的秋狩,累得骨头都散架了。”
姜衍君这才想起施舍他半分关切,扬手招呼他:“过来。”
温尚瑾却即刻犯了怂,坐在原处迟迟不敢起身,只陪笑道:“我与你说笑的,听夫人差遣本就是本分,哪里敢额外要求些什么。”
姜衍君也坐在原地,偏头睨着他,又听他说道:“若真有所求,便只求——下次再打我时,下手轻点就好了,也别让外人看见。”
此言一出,她不禁笑出了声。没有以袖掩面,倒比从前所有的造作都诚挚许多。
她起身行至温尚瑾身后坐下来,后者忙往前挪了挪,避开她即将落下的手,回首看向她,惶恐道:“做什么?”
姜衍君道:“替夫君松松筋骨。”
温尚瑾连连摇头,道:“不必,我不过玩笑而已,实在不必。”
夫人能把他头盖骨揭下来的手劲,他还是见识过的。这哪里是要给他松筋骨,分明是要卸了他胳膊。
姜衍君诚恳笑道:“我不打你了。真的。”
“哼。”温尚瑾道,“鬼才信你。”
“……”
还真是,怎么骗他都不上当。
他歇了片刻,目光扫过床榻上扔满了未叠好的衣裙,当即叹息,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只得亲自起了身,收拣起剩余的衣物来。一面阴阳怪气笑言:“收拣了这么多东西,累了吧?其余的交由我来收拾便好。若我遗漏了什么,还劳你提醒一番,可别将你的东西落在了这里。接连几日挽弓跨马,已是浑身疲乏,可再经不起夫人一顿打骂了。”
他这样说着,倒像是在卖惨,显得她总欺负他似的,分明那个出猎的人所受劳苦更多一些。
姜衍君劝他说:“先放放,你也一并歇着吧。我不过闲着无事,才做这些,届时让别人来收拾就好了。”
他恍然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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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头将零落的几件衣衫尽数收进衣匣,才腾出个落座的地方。
林场的秋风吹得营帐猎猎,姜衍君合上了帐帘,又顺手挪了块石砖压住帘子一角,便也同他一并坐在床榻边上。
温尚瑾突然说起:“昨日收到消息,南境嘉平关大捷,周樵将军平南势如破竹,往后京中不会太平。其实,我并不情愿你跟我回西京去。”
姜衍君假意迎合他,笑问道:“那你想将我送去哪儿?藏起来吗?”
温尚瑾道:“朝中两股势力僵持,已经够乱了,我不愿见你也淌进这混水中去。”
姜衍君道:“他们要争便争去,同我有什么关系?”
无甚关系吗?
温尚瑾只笑着看向她拿着箭簇的手,也懒得去戳穿她。
他道:“你拿了这金箭簇,又将作何用呢?只当它是符将军留下的一件旧物吗?”
姜衍君悄然攥紧了手中物什,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温尚瑾覆上了她的手,声音放缓了些许:“初陵符氏的传家之物,旁人不识得,可我识得这件信物。从前与符氏关系密切的人,也都见此物如见符将军。”
姜衍君直视他道:“那你还敢将此物交到我的手里?”
温尚瑾平静道:“万一我的夫人,仅是将它当作一个念想呢?我总不能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你。”
姜衍君却垂下了眼睫,掩去眸中万千思绪。
若符家尚在的话,她便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本该在父母的庇护下一生无忧,何至于亲自背负起这样沉重的家仇来。
可温尚瑾终究是想错了。
使她执意走上这条路的,不是仇恨,是野心。
然而仇恨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幌子,可以暂且迷惑眼前人。
你确实应当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我。
她移开目光时,余光瞥见某人的低眸苦笑,他好似有些失望。
只听他又说道:“想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已见过了那位沈美人,她与你阿姊生得很像,乃至比你还像,对不对?”
姜衍君眉头忽地皱起,当即推开了身侧人,质问道:“你暗中派人盯着我?”
他纠正道:“是保护,只是忧心有人对你不利罢了。”
“说得好听!”
“翻脸翻得这样快啊?”瞧见少女眸中的怒火,他也只得无奈低笑一声,伸手替她拨开挡在眼前的几缕发丝,顺至耳后,又说道,“多疑最是伤人心,何况是至亲之人。”
姜衍君冷哼道:“我却不见得,你有何可伤心的。”
温尚瑾抚过她的耳廓,指尖在耳垂上停留片刻,不见耳上环痕,是个不喜缀耳饰的女儿家。
她不喜这些,又喜欢什么呢?
喜欢上位者手里头的权柄,喜欢自己抢来的物什。
唯独不喜欢温家二公子相赠的馈礼,哪怕再贵重,也只被她当作是施舍,到头来只换得轻贱。
临了,他也倦了,这出戏他也不愿奉陪了,只劝道:“我只有一言奉告,你别同她走得太近。”
姜衍君道:“凭什么?”
温尚瑾和衣躺下,平静道:“就凭——那只是个将死之人罢了。”
32.鹬蚌争(一)
八月半的秋狝已经过去,姜衍君如愿拿到了金箭簇,却没有如约交给沈弗攸。
不论是将领的忠,还是符氏余部的心之所向,她都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初陵城破,已有了一个前车之鉴,她断不可能容忍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西京城的诡谲云涌未停,居雍宫的权柄争斗尚在继续。
十一月,南境衡州的桂郡,江阳关大捷,酆州牧有平定三州之功,得南境数万部众归降,即日领命回京。
起初京师那些不敢冒头的将领,只当周将军请命南征是个笑话,只凭驻守酆州的两万府兵,外加朝廷拨给的三万兵马,平定南边三州岂是易事?
只是谁也不知,酆州之东的永州,尚在沈氏的掌控之下。那位沈州牧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周樵将军送去了不少助力。
粮草、兵器,跟不要钱似的投入南边的战场。
所以明面上只有五万镇南兵士,加上永州牧借的兵,足足有十万之多。
除了沈家与酆州境内的几个小士族,选择站在了虞朝宗室这一边。其余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世家,皆选择瑟缩着齐氏的羽翼之后,分一杯羹。
甚至连周樵一介莽夫,也不禁感叹,世人皆认齐丞相与温太傅是国朝股肱之臣,不曾想沈州牧才真真是国之忠臣啊!
南边战事初定,周樵将军暗中领三千精兵回京,这会儿已经驻扎在西京城外三十里。
那日西京城门大开,将军身披银盔亮甲,策着高头大马,踏过天街。
寒光映着刀枪剑戟,军阵步履齐整,剑履铿锵。
京城百姓多出门围观,万人空巷。
姜衍君从西苑回府的路上,也见到了那阵仗。
此时见着那人无限风光,好似想起了父亲尚在世的时候,披甲驱马入朝去,也是这样的英明神武。
姜衍君定定立在街角望了许久,望着那将军骑马而过,望着那阵仗将百姓落在后头。直到身旁人的声音将她从渺远的记忆拉回现实,方才如梦初醒。
温尚瑾问她:“怎么了?叫你许久也不应。”
“没什么。”姜衍君淡淡笑着,只叹一句:“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国运系焉。”*
可偏就是这么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昭示了以后许多人的命运。
他又道:“回去吧。”
姜衍君点点头,裹紧了裘氅,与之一并折返于归家途中。
今年的雪下得迟,此时只有冻风磨砺,不断阻着回程的路。
没过多久,宫中就传来消息,那周将军仗着军功,自封太尉,掌管宫中禁卫军。
一时间,朝中风向又开始倾斜,洛氏隐隐有崛起之意。
齐氏阵营下的几个世家,近来也多受打压,财、政、军权也多被分割了去。
坊间突然有人传言,周樵匹夫自恃功高,有诛灭朝臣,祸乱朝纲之心。
也不知是谁散播的遑论,前几日京城人眼中的平叛功臣有多伟岸,这几日施加于他的评价便有多刻薄。
齐氏向来懂得掌控人心背向。
从前齐氏风光无限,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谁人都知晓周樵会助洛氏王朝清算齐氏,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几日后,周太后召其兄入宫,言道:“余观齐氏早有不臣之心,独揽朝政多时。其子更是目中无人,不肯将宫规王法放在眼里!当时只迫于倾覆败军之际,朝中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放权于他。以至后来功高盖主,又得了几个世家扶助,竟蔑视起君威来了。幸而太尉如今有功勋在身,又得南境数万部众拥护,得以制衡,暂时浇一浇他的嚣张气焰,不然这江山社稷,便真要落到齐家手里了。”
周樵道:“太后莫急,如今南境十万兵马在手,又有沈州牧暗自协助,我定不会让他们继续坐大。”
周太后道:“只是齐晋一日不除,余便一日不得安眠。”
周樵道:“太后只需交代陛下,召齐晋入宫来,我于崇明殿设数百精兵埋伏,定教他有去无回!”
十二月初八日,大雪。
一则突如其来的圣旨穿过漫天风雪抵达齐府,今日腊八节,陛下特召齐丞相入宫宴饮。
齐府上下,谁人都知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旨意之下,人人垂首而不语。
“臣,齐晋,领旨!”
短短数言,掷地有声,惊破这风雪的喧嚣。
齐晋还是毅然领了旨。
齐家的三位公子皆拦在父亲身前,劝阻道:“父亲,不能去!”
齐慎道:“正是,谁人不晓周樵安的什么心?”
齐晋抚须长叹道:“旨意已达,我身为一朝重臣,岂能抗旨?”
齐恂道:“抗了旨又如何,若他们要取父亲性命,儿便替您掀了这朝廷!”
齐晋指着他怒骂道:“竖子!你给我闭嘴!此番大逆不道之言,往后尽数给我咽进肚子里!”
“父亲!”齐恂一步步跪着上前,再拜恳请,“父亲万不能去啊!”
齐晋道:“不必再劝,宫中我自留有人手,无须担心。”
说罢,便怀揣一则圣旨,决然踏出门去。
是日夜里,齐府留有一盏未熄的灯,悬在檐下,照彻飘落的微尘。
举家无眠,齐恂亦按剑守着,在等宫里的消息。
入夜后的几个时辰显得格外漫长。
庭前雪又积了满地。
直至疾驰的车轮如雷霆乍惊,乍破西京城的死寂。
齐府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前院,又被从外头回来的随侍遣散了去,不容许声张。
只见那午间才安然出门的家主,此刻由侍从搀扶着走进门来,身上披一件宽大的氅衣,衣袍之下可见触目惊心的箭伤,暗红的血液自层层衣料渗透而出。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箭上有毒,快去寻医官来!”
齐晋抬手示意,道:“无事,不准声张。”
此一夜,北方呼啸,有如刀兵相接的嗡鸣,不曾停歇。
姜衍君只觉得这夜极冷,比去年的冬日,坐在沣水的浮桥之上,任由冬风咋呼的那一日还冷些。
那一次齐恂策马横枪,是直奔着取她首级而去的,姜衍君也险些被他挑下河去。
也是在那时,有个少年横剑挡在了她面前。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貌似是第一次与齐恂刀剑相向。
彼时她还不是温二公子的妻子,只是个屡屡对他恶语相向的陌路人。
这样的扶助,此后还会有吗?
倘若温尚瑾知晓,自己的枕边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取齐恂的性命,这样的偏私,还会再有吗?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些。
姜衍君躺在床上许久不曾入眠,却因枕畔之人早早陷入了浅眠,故而不敢辗转反侧。
她突然想侧目,好好看一看他,看他眉眼的轮廓,眼睫的弧度……
成婚一年有余,她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眼前人,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不带对视的注视,少之又少。
自小在中原长大的男子,眉目硬朗,不像南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儿那样五官柔和,他时时急躁,也从不温和。平时里往凭几上一靠,坐也没个坐姿,便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姿。
少年的手置于软枕上,指尖因裸露在外而冻得有些泛红。
不只是什么驱使,姜衍君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刚刚捂热的手错进他的指缝中,与冰冷的指节相扣在一起。
堪堪契合。
她如是想着。
只是这一次,不像在围场的秋夜里,他掌心那般灼热,两只手只交叠了一瞬便分开了。
掌心的薄茧,是他经常拉弓留下的痕迹。
那一次为了给她取金箭簇,掌中还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到头来只得到她一句毫无诚意的“谢谢”,甚至连替他擦药的殷勤也无。
不过温二公子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振振有词曰:“我又不是那女儿家,这么些个不起眼的小伤,还须得擦药,岂不让齐恂笑话我。”
思及此,她又笑了。
本想收回了手,就这样睡了。
怎料少年却突然收紧了力道,死死扣住她的手,令其挣脱不开。
温尚瑾缓缓睁开眼来,洋洋笑道:“我原不知,衍君竟还有这样一副面孔。平日里对我爱答不理,却趁我睡着时,对我上下其手?不妨自己说来,有多少个夜晚是像这样的?”
“没有。”姜衍君矢口否认。
就这一次,还被他抓了个先行。
温二公子此时应该还不知晓,自己的妻子方才对他改观了些许,却又因他装睡引她上套,这会儿形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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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跌落谷底。
姜衍君道:“你装睡的是不是?”
“不是。”温尚瑾的目光先是落在二人相扣的手指上,又缓缓移至枕畔人的玉容上来。
只不过此刻的玉容隐隐又要动怒。
他笑言:“察觉到某个人在瞧我,我便醒了。”
姜衍君眼睫轻扇,目光也一并躲闪着,小声道:“那这会儿,可以松手了吗?”
他说:“不好。”
“我舍不得。”
话音落下的间隙,他又将手箍得更紧了些。
舍不得什么呢?
“舍不得我吗?” 姜衍君喃喃道,“我就在这儿,又不会躲。”
温尚瑾道:“你会。”
他总执着于衍君掌心缠着的布条,她欲遮那道伤疤,便是在躲,在逃避。
至于她在逃避些什么……
温尚瑾又一次当着她的面,解下那一层一层的绸缎,任由掌心的疤痕裸露,才再次十指相扣。
如此,才能算作是契合。
他问:“这道疤为什么一定要遮?”
姜衍君此刻才情愿同他说起,同他解释道:“你或许也曾听旁人提起过,我当初是如何不听管教,也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有位相士给我看手相时,他说我少时命途坎坷,虽生有贵命,却因我性子孤僻乖戾,此一生殚精竭虑难以顺遂……他说我今生父母缘薄,可胜在姻缘美满……”
“那时我不知他是不是温家人寻来的托,怎么净说我的不是,却一言一语都说尽了你温家的好处。旁人只知我在他说完姻缘之后,就往银炉中取了块明炭,灼去了掌心所有的纹路。所以他们才总说,我是对与你的姻缘不满……”
她攥着的手陡然收紧,只听她倾诉满腹怨怼,抑或是经年累月的委屈。
她说:“不是如此的,我憎恨他们乱语胡言,从不是因为姻缘。只是因为——他还说了一句,我小指根上有杂纹冲破,那是于父母不利的手相……”
“所以我才走的。从前我不信这些命数,自以为这些虚词废说左右不了我的人生。哪怕命中注定我克父克母,我以为我离家够远,就不会给父母招致祸端。”
“谁又能料到,偏是在我离家的第四年,符氏举家遭了难。”
也正是因她当初逃离了符家,也逃了符氏与温氏两家的联姻,以至于后来齐恂兵临城下之时,温氏置身事外,没有站在符氏这边。
原来命数竟是这般在冥冥之中注定的。
所以,初衷是为了不给父母招致祸端,却还是无意之中导致了符氏的覆灭。
今日她将这些罪责统统揽到了自己身上,如此歉疚的模样,倒不像她了。
温尚瑾垂眸听她诉说了许久,可抬眼见她苍白面孔,凌乱发丝,青丝掩去眼尾的薄红,却又是无比真实。
或许她头一遭将这些心迹剖陈吐露于旁人,不为诉说,不为博取同情,只为聊以慰藉多年以来压抑心头的梦魇。
温尚瑾不知怎的就触景生了情,心头也冒涌出许多莫名的情愫来,只得柔声安慰她说:“不是如此的,不要这样想。哪能听了那些神棍信口胡诌的话,哪里就怪在了你身上?”
姜衍君默默看着他,抿唇不语。
于是少年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掌心的痕迹,他侧目注视着她的伤疤,仿佛透过此处去窥见她的过往。总觉得,这是除了相拥以外,离心脏更近的地方。
或许他此刻出了神,姜衍君往前挪了些许,挨得离他极近。
呼吸间升起屡屡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神色。谁也不曾将彼此眼中的晦涩看清。
她还能怎么做,才能让温二公子向她走近些许,可以生出弃了功名利禄不要,也会追随于她的衷情。
此生凉薄填身,从一出生便浸在名利场里,齐恂曾因涣君动摇,而他温尚瑾会是这样的人吗?
姜衍君如是想着。
相扣的十指不曾分开,她缓缓俯下身来,散落的乌发也一并垂下,垂在那人白皙的肩颈。
亲吻不曾落下,温尚瑾却偏头躲了去,于是少女的唇角只蹭着他的面颊,如蜻蜓点水般略过。
她正遗憾,不喜欢我吗?
只听他声音沙哑道:“不要如此。”
还没等她问为何,便又听他道:“我知道你不愿意。”
34.鹬蚌争(三)
身后是寒风凛冽,身前是满屋暖融融的炭火,少年的步子却止在门前,一时竟不知遣什么措辞来回应,才不至招惹她生气。
姜衍君先行进了门,回首诧异望他一眼,揶揄道:“还不进来,莫不是要演一出程门立雪?”
他挪动步子跟上去,攥着她的手聊表歉意:“怪我这些时日疏忽,真记不得了。”
指尖冰冷,独留掌心一段温热,她手上果真不曾再系那布条。
“无事。”姜衍君拂落他的手,只敷衍了一句,“已有五年不曾贺过生辰,若非大母时时刻刻念叨这事,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何况本就不曾指望,他会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温尚瑾问:“若我此刻亡羊补牢,算不算太晚?”
姜衍君横他一眼,你觉得呢?
她没回话,回纱橱内解了外袍,随身搭在木施上,又问他道:“你今日去齐府见了齐叔父,他现下伤势如何了?”
“你怎么知晓……”
想到昨日夜里走得匆忙,什么都不曾同她提及,她却忽然如此发问,隔着一面纱橱,温尚瑾凝视她许久。
“君姑同我说的。”姜衍君道,“怎么?怀疑我派人盯着你吗?温二公子大可不必有此疑虑,我没你那份闲心。”
他道:“不敢生疑,只是问问罢了。宫中遣太医令到齐府诊了病,想来叔父已无大碍。”
只不过相印已交,他是用相权换回了一条性命。
“哦——”这声音夹杂着些许意味深长的感慨,厌恶的人没死成,她还挺失望的。
不若如此,齐晋之死不失为最满意的生辰礼。
温尚瑾拉着她一并坐回榻上,说道:“先不说旁的事了。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却不曾陪你,且说说要我如何补偿?”
姜衍君偏头打量着他,忽而玩笑道:“温二公子不在我眼前晃悠,让我乐得清静,便已经是极好的了,哪里敢再奢求些什么。”
少年脸色蓦地一沉,不由怨责自己,好端端同这种人献什么殷勤?
平白寻不痛快!
他道:“若真是如此,我便不再过问了,待到明日你再反悔,可就不作数了。”
衍君急急挽回道:“我与你说笑的,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且容我好好想想,让温二公子送我些什么好呢……”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她也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去年此时,在承阳殿中,我见那龙椅上的红珠子煞是好看,不如你替我去将那珠子抠下来,镶在金簪上,如何?”
由她口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温尚瑾早就见怪不怪了,只笑道:“不如何。你想守寡不妨直言,不必这样弯弯绕绕的,竟让我做些掉脑袋的勾当。”
姜衍君道:“我只想要颗红髓珠罢了,要比那金殿上的珠子还要好看的,温二公子不会连这都办不到吧?”
他说:“办得到,只是能不能迟些?怕是往后几日会有些忙碌,顾及不上这些。”
是啊,他自然是办得到的,只是总习惯将她的事放在最后。恰证明了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仅有那么一点儿罢了。
他心思不在此,姜衍君也倦于怨怼,只轻轻一笑,道一声好,便也不再多言了。
此后一整个冬日,他都忙于朝中事务,甚至连弥尘院也少回了。
齐晋因病卸去了丞相一职,如今周太尉独揽朝政,又任命南阳王为镇南将军,兼领越、衡、景三州牧,督南境三州及中原酆州、殷州诸军事。朝中一切事务皆由周太尉定夺,重用沈氏、李氏两家,打压齐氏的党羽,重新扶植洛氏宗室的势力。照理来说,温氏也并不好过。
只看他愿不愿意舍弃这一盟友,另寻高台了。
可在姜衍君看来,温氏终不会如此抉择,他们不会是始乱终弃与落尽下石之人。
就像当初符家兵败如山倒,温二公子也不曾舍弃与她的那一桩婚事,还是履行了旧年之约迎娶她。
难不成是因着喜欢吗?怕是不见得。
中原青山硙硙,又因覆雪,野岭一片茫茫。
这一日衍君陪甘夫人在敞轩中坐着,围在银炉旁听琴曲。
年关近了,甘夫人突然提醒她:“这酪浆都放冷了,是不合胃口吗?要不要唤人拿去重新热一热,或是叫厨下换些别的来?”
“嗯。”姜衍君默默点头,无心应答,就连耳畔的琴音也略显嘲哳。
甘夫人突然笑道:“你呀你呀,连我说的什么话都没听进去。”
“君姑方才说什么?”衍君望向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甘夫人道:“无甚大事,只是问你,这酪浆还吃吗?”
姜衍君道:“不吃了。”
“这几天心情不好?”
她解释说:“只是近来天寒,不愿出门,有些困倦了。”
甘夫人嗔怪道:“是不是守珂近来冷落了你?这小子总谎称公务与齐恂厮混,他自小我便看不惯的。”
姜衍君喃喃道:“他与齐恂自小的交情,理该如此的。”
“也不全是,守珂不曾与你说起吗?”甘夫人道。
“说起什么?”
甘夫人团了团手炉,同她娓娓道来:“他与齐恂,还是在你们初陵侯府认识的,那时齐恂去寻涣君,守珂啊,便千里迢迢地去寻你……拢共不过五年的事。可惜那一回,你去了你外祖母那儿,守珂也没能见着你。”
她的思绪倏尔飘向极遥远的过往。
“五年啊……”
也正是她离家的那一年。
至于是不是真的去了外祖母家,兴许只是父母当初替她寻的借口罢了。
她当初的一次任性,负气离家,便让齐氏与温氏两家走到了一起,怎么不算是阴差阳错?
甘夫人又感慨道:“也不知你齐叔父生的什么病,平时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病倒了,这下朝中重担便落到了你君舅一人头上,连带着鸣玉与守珂也跟着受累。他也非有心冷待你,兴许过了年关便好了,你多担待着他。”
姜衍君略略颔首,道:“嗯,我知晓的。”
“快到除夕了,府里却还是这样清冷,阿玖今日也同齐家那小子出去了……”
听她说到温玖的事,姜衍君才猛然想起些什么来,问道:“不知听谁说的,似乎君舅有意给阿玖定下婚约,是与齐恂的三弟……”
甘夫人笑道:“确有此事,这两个孩子感情甚笃,加之两家素来交好,离得又近,自然也就乐见其成。”
“这样啊……”
又一桩世家间谋利的婚事,齐氏与温氏之间的同盟,似乎早就拆解不开了。
姜衍君低头沉思许久,思绪也愈发沉重,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甘夫人却瞧着她一副困顿模样,掩嘴而笑,道:“我记得当初怀着守珂时,也是与你如出一辙,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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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着烦闷,郁结于心,食不下咽。你与守珂成婚也一年有余,是不是……”
姜衍君不假思索道:“没有的事。”
她这样笃定,倒让甘夫人起了疑心,只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兴许是为了气一气某人,衍君突然生起了坏心思,凑在君姑耳边,一副语不详焉的样子。
只听她声音低低的,说道:“君姑可莫要在守珂面前说这些,他心思敏锐,我忧心他会多想,您总要顾及他的面子才是。”
“什么?”甘夫人一惊,道,“莫不是我儿身有隐疾?”
于是庭中人一齐朝她二人的方向投以目光,姜衍君忙道:“君姑低声些,别让旁人听了去。”
此话一出,倒像是验证了她心中猜想,甘夫人扶额长叹道:“衍君啊,嫁到这儿来,当真是委屈你了。”
甘夫人甚好唬弄,姜衍君也将一身责任甩得一干二净。
温尚瑾今日好不容易忙里抽身,早些归家。刚踏入自家门,却先被母亲唤去,听她拐弯抹角、语重心长说了好一通。
起初他还听得云里雾里,直到甘夫人说起,要找个医师来给他好好瞧一瞧得时候,温二公子心下了然,赶忙一口回绝:“不必,儿身体好得很。”
他已经能联想到,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时日,某个人是怎么同母亲编排他的了。
回弥尘院的路上,少年火急火燎驱步而走,掀起一地的雪尘。宽大的袖袍垂下,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玉金簪,几乎都要捏断了。
听到外头的动静,姜衍君也推了门出来相迎,笑道:“少卿大人回来了,素日来日理万机,着实是辛苦。”
温尚瑾同她回礼,同样阴阳道:“哪里哪里,比不得东陵君每日在家中周旋来得辛苦。”
姜衍君故作惊讶道:“呀——君姑的话竟比传书的雁飞得还快,这么快就传到了温二公子耳朵里。”
“岂止。”他进了门,解了狐裘往坐榻上一扔,坐在窗前满腹牢骚,“阿母一会让我去承昭寺祈福,一会又要找个医师来给我诊诊,劳衍君费心了,平日里这样‘惦记’我。”
他心有怨气,故而将“惦记”二字的话音咬得极重。
姜衍君道:“不然,君姑问我为何长久未有子息,我还能如何去解释呢?”
温尚瑾自是不吃她这一套,只道:“衍君冰雪聪明,我不信除了这么个由头,你想不出别的话来搪塞她。”
姜衍君道:“是啊,我本就是有心的。”
你能奈我何?
温尚瑾招手唤她:“过来。”
这语气极轻,不像是命令,倒显得有些亲昵。
“做什么?”
她不大情愿地走近,停在他身前,却不曾落座。
他突然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雾青色的衣衫遮蔽了视线,带有些雪气的白檀香充斥着鼻息。
少年抬手抚上她的发顶,一抹红色一晃而过,姜衍君未曾看清。
只听他说:“给你补上生辰礼,不知你可还喜欢。”
“嘶——戳我脑袋作甚?”她痛呼出声,也惯会破坏氛围,埋怨道,“你会不会簪?”
他笑言:“我也是有心的。”
姜衍君暗自腹诽,不就背后说了你两句,至于这样记仇吗?
抚过她发髻上的金簪,温尚瑾又道:“今年的岁朝宫宴,夫人不会再推辞不去了吧?”
35.鹬蚌争(四)
今年宫中的岁朝,姜衍君是以朝臣家眷的身份随他一道入宫的。
去年此时,她不曾同温尚瑾出席,也因此错过了幽扶宫中那一出好戏,更不曾在意那位形迹可疑的沈美人。
也是在绚秋林场见到赵离离的那一刻,姜衍君才隐隐猜到,沈家,乃至涣君,背着她下了好大一盘棋。
这一次,齐丞相不在了,天子之下的首位,换成了太尉来坐。宫宴上多了许多新面孔,也少了一些老熟人。
更别提几日前,便刚有两个世家,因着为齐丞相鸣不平,更看不惯周太尉一反前策,严厉任法的作风,于是入宫与陛下谋议废黜太尉,反被冠以谋反之罪,夷了三族。
其实这两个阵营谁输谁赢,于姜衍君而言,也无甚差别。
她在这西京城中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时是如此,哪怕过了一年,也依旧是这般。
其余朝臣的家眷大多与她不相熟,唯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便是她的嫂嫂,奈何她今年有了身子,不便入宫来,于是此行便只余她一人,在一群命妇女郎之中交际应酬。
自然,问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温二公子的事,她们的话头,不会落在衍君身上。
只聊了几句,姜衍君便倦了,随口找了个由头,便先行离了席,独自在覆雪的宫道上漫步。
她早先也来过几次居雍宫,每次都怀着祸心而来,又都失手而归。这还要“归功”于某个家伙的多管闲事。
此一次入宫,不过是想借着宫宴的便利,再见一见沈美人身边的宫人。
可她不曾出现在雪中台的宴会上,又或者说,每每有温二公子或是齐恂在场的时候,她都不会出现。
那二人都见过她,知晓她的身份。
可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亲自到这居雍宫里来?
一面思索,一面行走,不知不觉已离了雪中台极远,近了园囿中的锦池。
此处的景致算不上好,与她上一回入宫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池边垂柳都已覆雪,湖面结了层薄冰,冰面又因四散的枯荷,变得支离破碎,于是整个锦池,像极了一块破碎的镜子。
她踽踽独行与池边,目光却投向了玉华宫的方向。可她不敢贸然走近,毕竟她不知晓,温尚瑾会不会像在绚秋林场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遣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正这般想着,衍君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发问:“夫人在找谁?那个叫赵离离的宫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姜衍君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对上一张与涣君极为相似的面孔。
可她不是涣君。
“沈美人?”
锦池的一行枯柳下,宫装女子眉眼含笑,款款走近了,向她盈盈下拜。
这一举一动,也像极了尚在初陵符家的涣君。
二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沈美人的左颊上没有那颗小痣。
沈姝林笑道:“去年绚秋林场遥遥一瞥,却得符夫人记挂了这么久,妾实在是受宠若惊。”
姜衍君无意与她周旋,直截了当发问:“所以,你便专程跟随我至此?”
“是也不是。”沈姝林道,“应付完了宫宴上形形色色的人,妾觉得有些疲乏,出来走走罢了。恰好见到了夫人,宫中烦闷,我与夫人做个伴如何?”
姜衍君生平最为惧怕笑里藏刀之人,不由向后退了半步,漠然问道:“沈弗攸派你来的?他安的什么心?”
沈姝林道:“是妾想错了吗?原来夫人与家君并非一路人……”
姜衍君道:“是同路人。可哪怕是同行之人,也有互相隐瞒猜忌的时候,我此时还信不过他。”
沈姝林轻声叹道:“夫人这话若是让家君听了去,会让他寒心的。”
姜衍君道:“不必与我扯这些,若旁人有什么话让你转达给我,还请直言。”
“可惜不能遂了夫人的意,无人让我带话给你。”她垂着头,低眸叹惋,“是妾的私心驱使我至此的,只为见一见你。”
“见我?”姜衍君一时想不起来,也许从前在涣南沈氏,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吧。总之她记不清了,不然素不相识之人,何至于追随她至此?
“是。妾想见一见你。”沈姝林走近了些,声音也愈发缓和,溺在这冷冽的湖风里,只有相距极近的人才能听清。
她说,“从前,妾一直很好奇,家君十几年苦心经营,又命妾闯入这虎穴狼巢来,究竟是在为了谁在卖命。今日见着了,也算得偿所愿。”
她忽然吐露这没头没尾的一番心迹,也让姜衍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沈姝林同她一并凝睇这一池湖水,也凝睇着她,施施然开口:“妾不过是想看看,那些于半道上死去的人,他们的尸骨铺就了谁脚下的路,那些谋士的满腹筹谋付诸东流,最后都做了谁的嫁衣裳。”
姜衍君不曾理解她话中深意,只道:“如今周太尉与齐丞相相争,最后谁会集一身权柄,你很快就会知晓结果了。”
沈姝林却是摇头,随后又说:“符夫人,在旁人面前,妾可这样唤你,可旁人不曾知晓,妾该唤你一声主君。”
这声“主君”,听得她心里发麻,就像她从前看不懂涣君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如今也听不出这人的言下之意。若是天下聪明人都是这样说话的话,倒是格外突显了她的迟滞。
姜衍君道:“怀有异心,阳奉阴违,你这样的人,沈弗攸怎会留你?”
沈姝林只道:“家君管不到千里之外来。”
话音落下的间隙,听闻不远处有人踏过薄雪,一阵窸窸窣窣,于是二人一同噤了声。
过了片刻,沈姝林才低声道:“我猜是那位温二公子,来寻自己的夫人。”
闻言,姜衍君只是轻呵一笑。
沈姝林又问道:“夫人待我一萍水相逢之人三缄其口,若换做是朝夕相处之人,他又知晓多少?他可知晓你与沈氏的牵连?”
姜衍君道:“他知之甚少,大多只是猜测罢了。”
“你与沈家的关系,自然是撇不清的,若齐氏有朝一日占了上风,齐恂第一个清算的,就是沈家。也包括你。可怜夫人与温二公子短暂的夫妻情分,真到了那一日,他会护你,还是大义灭亲?”她一字一句分析着,临了,又补上一句,“妾猜测,他会选后者。”
姜衍君垂着眸,只轻叹一声。
她也是如此以为的,故而不敢张弛无度,让温尚瑾知晓她暗中的筹谋。
沈姝林道:“夫人须得让他以为,你只是沈氏手中的一颗棋子。可随手弃之于不顾,便不会杀之。”
姜衍君凝眉,不置可否。
久久得不到她的答复,沈姝林又劝道:“周太尉以假药从齐晋手中换取了丞相印玺,齐晋不过苟延残喘,活不了多久。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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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齐恂会向周樵发难,更不会放过沈家,夫人好自为之吧。”
此言一出,姜衍君瞋目结舌看向她。
姜衍君道:“所以,沈弗攸在暗中操纵了这一切,只是为了让齐恂冲冠一怒,杀周樵,诸洛氏,让他潜藏久矣的野心师出有名?”
沈姝林以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情,凝视衍君许久。她说:“ 站在水中看河,站在岸上看河,与站在山巅看河,所能见识到的风景是不同的。从你决心向齐氏与洛氏复仇的那一刻开始,便早已是这局中人了。从此棋局上的种种,有如隔雾看花,一叶蔽目,使你再看不清这场局的全貌。”
姜衍君问她:“背后操纵之人是谁?沈家吗?那沈弗攸他所图谋的是什么?是求位极人臣显贵,还是如他所言,报我祖父的传道授业之恩?”
沈姝林不曾作答,只道:“妾也只是一颗棋子,是故夫人此刻问我这些,妾无从作答。”
姜衍君戏谑不已,笑道:“所以提醒我作甚呢?不妨先忧心忧心你自己。”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温尚瑾曾说过,玉华宫唳霜轩的这位美人,是个将死之人。
沈姝林但笑不语,忽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锦池中看。
“你瞧。”她说。
姜衍君狐疑道:“水里有什么?”
沈姝林神秘兮兮道:“不亲自下水,怎么能看得清水里的鱼?”
姜衍君猛然回首:“你疯了?眼下还是正月。”
沈姝林问道:“是夫人自己下去,还是让妾帮你一把?”
衍君尚在犹豫的间歇,便有按耐不住的人先行打破了这一方沉寂。
“原来夫人在这儿,叫我好找。”
锦衣狐裘的少年执伞穿过静谧雪景而来,分明已在远处暗戳戳盯了许久,却又故作惊讶地察觉另一人,也同她见了礼。
沈姝林笑道:“温大人专程来寻,妾便先行告辞,就不打扰二位了。”
沈美人一走,温尚瑾瞬间收起了方才的温和神色,板着一张脸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同她走得太近。若真有朝一日祸及己身……罢了,还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姜衍君道:“只是于此巧遇罢了。”
“巧遇?”温尚瑾轻笑一声,道,“雪道上的脚印是并排着的,要么是她跟了你一路,要么是她同你一并到了这里。好一个巧遇。”
姜衍君只抛下一句:“随你怎么想。”便撇下他,独自沿着旧路折返回去。
“又下雪了。”他说。
一柄绸伞倾斜着遮过她的头顶,为其挡去些许风雪,少年一手悬在空中,也等着她去搀扶。
显然给足了她台阶下。
姜衍君微微勾了勾嘴角,搭上他的手,与之一齐穿过覆雪的宫道。
回程的一路,风雪渐歇。
他突然说起,“待到开春了,陪我去一趟承昭寺吧。”
“你又不信神佛,去那儿做什么?”
“都怨某些人张口就来,以至于阿母忧心后辈子息,催促我去寺里求一求子嗣。”似是怕她生气,他又添上一句,“只是做做样子,你想去求什么都可以。”
衍君的目光穿过几缕飘摇的发丝,落在他的肩上。
那肩头落满了雪粒子,又在并肩的摩擦中几欲融化。
她抿着唇,没再多说什么,只轻声道了句好。
36.惹风月(一)
过了新正,今年雪下得迟,开春也极早。
忽如一夜春回日暖,昨日夜里堆在弥尘院门口的两只雪狮子,今晨已化作了雪水一滩、草木一堆。
本该去承昭寺祈福的这一日,衍君起得极晚,坐在妆镜奁前绾发的时候,依旧哈欠不止,还不住地抱怨:“做你温家妇真难。”
温二公子心里直呼冤枉,只道:“你还真是张口就来。也就我家祖宗才能得你一般的待遇,若还是不满意的话,不如你替我去上朝,我代你闲在家中,可好?”
“好啊。”姜衍君面不改色回道,“若换我去朝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齐恂一本。”
温尚瑾也同她一起玩笑道:“只参一本怎么行?好歹得多参他几次。”
她也只笑笑,未将此放在心上。
齐恂身后有大大小小二十余个世家的支持,参他再多也是无用的。而那些个世家,来日会成为扶持他上位的根基,除非一并除尽,不然如何都撼动不得……
眼下周樵太尉在做的,也是这样一件事。
奈何他防错了人,齐晋没有那个野心,其子齐恂,则早已将那取而代之的祸心潜藏久矣。
“又在想些什么?”
温尚瑾在她面前坐下,替她扶正了铜镜,也将她游离的思绪一并拉回。
姜衍君随口道:“在想今日该簪哪一支簪。”
“焚香礼佛,素净些好。”他如是说着,又随手递了一根青玉簪过去。姜衍君没接,转从妆奁盒中挑了一支款式相近的玉簪,递给身后的梳头婢子。
她总是有这份闲心,同他对着干。
温尚瑾今日寅时起,待某个惫懒之徒卯时才起床,梳妆后用过早膳,一番折腾下来,非要等到将近正午了,才收拾妥当出门去。
所幸北饶山承昭寺并不远,就在西京城外三四十里,也就山路难走些。
他们来得晚,许多香客都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
曲折迂回的山路尽头,深山的古刹烟气缭绕,屋檐与梁柱早被烟火熏黑了。
这座建于前朝的佛寺,素来灵验,香火也鼎盛。
午间,肃穆的钟音回荡在山间,一声声惊起飞鸟,惊破云烟。
承昭寺的主殿,跪着一对寻常的夫妻,于佛前垂首闭目,双手合十虔诚祈求着心中愿景。
此闲行,风清。翠微影动,心宁。
佛前的三缕香烟垂直上升,像回溯流动的瀑布。温尚瑾忽然微睁着眼,侧目去看她。
她起初双手合十祈愿,继而以手加额,于佛前再拜起身。发钗尾部的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垂在耳旁摇摇晃晃,肃然可爱。如此虔诚的模样,倒真令人好奇,她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温尚瑾再回首看向那几柱香时,原本笔直的烟雾却忽然变得曲折而凌乱,穿过的窗缝间透过的几缕阳光,缓缓蔓延,轻抚上女子的眉心。
分明春日的阳光分外柔和,佛光笼罩下的大殿也静谧。
奈何他不够虔诚,是以眼前香烟缭乱,心也不宁。
见衍君许完了愿,他也斟酌起自己的愿望来,尽管他从未信过神佛,更不会向外求。
可来都来了,便祈家人身体常健,眼前人能得偿所愿。
不管她曾许下什么心愿,哪怕那个愿望,未必就与他有关。
大殿倏尔寂静,连香灰坍塌在铜炉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姜衍君祈完了愿,先他一步从蒲团上起身,也望向那刚刚睁眼的男子,笑道:“回去另想一番说辞,也算是应付了事了,走吧。”
温尚瑾没接她的话,正暗自气在心头。
呵,都不问问他许的什么愿。
果然是毫不在乎的。
二人从主殿里出来后,沐一段浮光,又走入了菩提树下的绿荫,绿叶垂下招摇。
巨大的树冠遮蔽几段春光,地上几片落叶,一段斑驳陆离。行人走过,带走些许青泥。
姜衍君自然不会同他主动说起,在承昭寺的佛前,她不曾想过子嗣,不曾想过与眼前人长久相守,那时心间徘徊的只有一个愿景。
她想大仇得报,也想要江山。
反观另一人,此刻在菩提树下沉静而立,单单对上她的目光,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衍君突然问他道:“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在佛前祈求了什么?”
温尚瑾笑道:“管你许的什么愿,神佛不会佑你一颗祸心。何况你不也一样没问我。”
他既期许,她便也随口一问,道:“那你,许了什么愿?”
温尚瑾道:“自然是希望衍君能得偿所愿。”
他自以为还算坦诚。
可她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我才不信。”
若你知晓我想要什么,还会诚心祝我得偿所愿吗?
软罗衣料的袖角从他的掌心滑落,姜衍君甩下他,率先出了山门,一路沿着陡峭的山阶跑去。
温尚瑾只得追在她后面,喊道:“走慢些,若是不慎摔了,你就自己爬回去,我可不背你。”
话音刚落,只见眼前人不慎踩着垂下的披帛,一步趔趄,他又赶忙追上去搀扶着。
她回首时,再也压抑不住得逞的笑颜,却还是佯装嗔道:“你就不能盼我些好的吗?”
姜衍君停在原地,回首嗔道:“你就不能盼我些好的吗?”
温尚瑾无言去解释,他一直都想着,她可以好好的。
可登山之路有千万条,她偏偏选择了最险峻而陡峭的那一条道。
偏又劝阻不得,只能由着她去。
山路难行,身侧人不知何时挽过了他的手臂,温尚瑾诧异回望一眼,只见两个婢子被落在后头,说不定就是听了她的支使。
他不曾置喙,只默许着这样为数不多的亲密。
一路缓步,直至菩提树远去了,肃穆的钟音也渐歇,回首也望不见那佛龛。
温尚瑾也平静许多,借着林叶缝隙洒下的光辉去看她,缓缓抛出一问:“那我可否问一问,你曾许下了什么愿?”
她却道:“不可说。”
少年也只是自嘲一笑,果真是如此。
那定然是个要掉脑袋的愿望。
可此刻想这些作甚?
他不去想那佛前缭乱的烟雾,不去想她阳奉阴违的那些伎俩,此刻只挽着她的手,一同向山下去。
山下有万家灯火。
——
周樵领兵回京不过四个月,京中局势就已天翻地覆,世家之间的斗争亦是波云诡谲。
短时间内齐氏背后的几个世家纷纷被清算,不是被罢黜降职,就是明升暗贬调去了边地。
姜衍君许久不曾去风筝铺里了,自齐丞相退位之后,齐氏暗中的动作就少了许多,能让她上心的消息也少之又少。
今日看完了几封密信,姜衍君便在铺子里闲坐。
春日里来卖风筝的人愈发多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林烟抱了个笸箩从店外回来,径直进了里屋,姜衍君便也招呼跑堂的代为看店,自己则随林烟一并到里屋去。
门栓放一落下,林烟言简意赅开口:“有两件事,沈州牧请我代为转达,问问女公子的意思。”
姜衍君道:“直说吧。”
林烟道:“昨日夜里,齐晋旧疾复发,齐府连夜请了医官过去诊治。”
姜衍君冷哼一声,心想果真印证了那位沈美人所言,齐晋怕是时日无多。于是她问:“周樵一开始就给了齐晋假的解药,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沈弗攸出的主意?”
林烟道:“那箭上的毒出自酆州,大抵还是周樵自己的意思。然而沈州牧一开始就没打算留齐晋性命,便也默许了他这样做。”
姜衍君道:“这般欺诈,就不怕齐恂有朝一日发威吗?他可不会坐以待毙。”
林烟道:“此毒不会很快发作,齐晋活着一日,便会制衡齐恂一时。世人皆想错了,齐晋大权在握,也只贪图做个权臣,并无谋反之心。反观齐恂——其心可诛。”
姜衍君道:“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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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少时日。”
林烟道:“没有根治的解药,他捱不到来年。”
“九个月……”姜衍君自嘲似的笑着,九个月,又够她做些什么?连招兵买马都不足够,更别提能否具备与齐氏一争高下的实力了。
林烟又说道:“自周樵回京以来,总揽五州诸军事,中原三州与北方三州军事尚由齐氏与温氏管控,所以哪怕齐家当前落了下风,一个周樵亦不足以撼动他。所以,沈州牧想问的是,温氏的立场如何?”
姜衍君一想就来气,不耐烦道:“还能如何?温氏都打算将自家女儿送出去了,定然不会舍弃齐氏这个盟友。”
“那温二公子呢?”
“也是一样的。”
闻言,林烟不免有些失望,却也无法表露出来。她又问起了第二个问题:“第二件事,朝中已派了新的州牧前往酆州上任,沈州牧的意思是,可以趁他根基不稳,一举夺下酆州。”
姜衍君道:“沈氏的兵马还滞留在南境吧,他此时大张旗鼓夺酆州,无异于与周樵撕破脸,就不怕引火上身?”
林烟笑道:“新派去的尹州牧镇守不利,南境贼子趁虚而入,酆州又落入反贼之手,与沈州牧有何干系?”
姜衍君暗自忖度好一番,酆州离永州这般近,姜衍君都快分不清,这一步棋满足的是她的野心,还是那位沈州牧的野心了。
良久,她才给了答复:“建州以外的事,让他自行决策便好,省得一来二去耽搁不少时日,误了先机。”
“是。”林烟道,“沈州牧只是怕女公子怀疑他的忠心罢了。”
姜衍君一笑置之,乱臣同贼子讲什么忠心?
林烟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姜衍君道:“一并说完。”
林烟道:“来日自东向西征取各州境土,各州军事布防与堪舆图必不可少,先前派去的探子在蓟州与衍州多受限制,如今蓟州由温氏人管控,衍州在齐氏手中,女公子如今身在温府,可有办法探到舆图下落?”
姜衍君略加思索,想到某人的书房里全是舆图,囊括十六州境域,莫说是蓟州与衍州了。
她道:“小事。寻个得力的画师来,过两日我取了舆图给你,早些复刻。”
林烟道:“是我等办事不利,不然这些琐事万不敢亲自劳烦女公子。”
“无事,你继续盯着京中动向便好。”见着窗外已染上薄柿色,姜衍君似想起些什么,同她叮嘱道,“你继续看着铺子吧,我先回了,省得归家晚了,某人又起疑心。”
说罢,她便收了茶案上的文书,掀了帘子出门去。
一路催促着马车夫快些驱车,所幸比温二公子早一步到家。
他今日归来极晚,是与温玖一道从齐府回来的。
温玖方一见着衍君,便毫不犹豫甩了自家兄长的手,直直朝衍君蹦去。
小丫头扯着她的裙摆,好奇道:“嫂嫂今日去了哪里?本想与你一道去齐府玩的。”
姜衍君闻言愣了许久,温尚瑾听了这话眼皮也抽了抽,直默念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所幸她并未生气。
她当着甘夫人与温玖的面,纵有天大的怒气也不好发作。
姜衍君耐心同她解释说:“嫂嫂今日也有得忙呢,等下次再说吧。”
“嗯!”温玖又道,“齐憺可羡慕嫂嫂给我做了个风筝,我同他说,这有什么,二嫂嫂每月都会给我做糖吃,外面的铺子都买不到。不过我这个月的糖也只剩几颗了,舍不得分给他。嫂嫂下次能不能多做一些,给齐憺也做一份?”
温尚瑾面无表情听着,这死孩子真敢提要求,想让她嫂嫂给齐憺做一份掺了毒的糖吗?
“好啊,下次多做一些。”姜衍君俯下身来,揉了揉温玖的脑袋,笑道,“你就这么喜欢齐憺啊。”
“是啊,就属齐憺待我最好了。”温玖使劲点头。
她垂目盯着地板,轻呵一笑,像在自言自语道:“真好啊……”
小孩子又懂些什么。
37.惹风月(二)
初春的夜寂静,万物蛰伏,尚未有虫鸣。
惊蛰之前,往往都是如此平静的。
衍君今日在府外用的晚膳,霞光尚未落尽,她就早早回屋沐浴休憩了。
温尚瑾在书房里忙些公务,晚间才踏着月色回房。
中天圆月晕染了一圈模糊的光晕,今夜月色算不上皎洁,兴许明天会下雨。庭中覆上了一层轻薄的月光,如积水空明。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步履过处足不惊尘,只是腰间环佩铮铮之声又环绕耳边。姜衍君也转头看他,笑意温和道:“回来了。”
她正坐在镜前细致梳着乌发,刚刚绞干的头发眼下还有些毛躁,又在篦子的一遍遍打理中变得柔顺,如乌瀑般垂下。
“嗯,忙完了。”
温尚瑾走过去,替她将那几缕落在地毯外的青丝收拢,衍君也顺手接过那几缕发丝细细梳理起来。
纱橱中氤氲着沉闷的香气,比往日更浓重些,也令人意识发沉。
温尚瑾望着博山炉上方飘着的香烟,轻轻袅袅,他进门时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便问她:“今日熏的什么香?”
姜衍君只敷衍一句:“和往常的一样啊。”
或许香炉中所焚的香料没什么不同,房中多了些陌生的气息,来自于她沐发时所用的茵樨香。
可他心中仍有遐思。
温尚瑾以为她会生气的,可她整日都是这般心平气和,反倒令他颇觉不适应了。
事有妖,等待他的也只会是诡诈。
心中疑虑不知该如何问起,他便随意扯了个话头:“你真有闲心给齐憺那小子做饴糖?”
“顺手的事。”姜衍君透过镜子,却看出了身后人心有戚戚,于是放下了篦子,同他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要一份吗?”
温尚瑾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小恩小惠收买不了我。”
姜衍君道:“是啊,夫妻之间怎么能用收买呢?”
这样说着,他似乎愉悦了些许,眼底又漾起了笑意,顺手拿起桌上的篦子,替她篦起了头发。
这突如其来的殷勤,令姜衍君有些不习惯。本该是两情缱绻,可身后之人分明心事重重,以疑心待她。
不知不觉,掌心捏出了些冷汗,不知是因为初春的夜余寒未退,还是因为紧张。
有时候很多事,很多心思,极难瞒住他。温太傅乃敦厚之臣,后辈里怎么就出了温尚瑾这么个人精?
他突然又说起:“明日休沐,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
姜衍君道:“你近来都在忙,好不容易逢着休沐,合该在家歇着才是。”
“那么你呢?”温尚瑾偏过头看她,似乎极其看重这个答复。
他可真烦,净知道耽搁她的好事。
姜衍君暗自叹息,还是改换了一副笑颜,回道:“我也在家中。”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陪你。”
平常这时,戏演到这个份上,他也该心满意足离去了。
然而他下一刻却倾身过来,眉目低垂,轻蹭着她的肩,把头埋进她散落的青丝里。
可姜衍君无心回应这些缱绻,她拦下来温尚瑾的手,夺去了篦子,只道:“不必梳了,早些睡吧。”
可他全然不听,又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肢,再一次发问:“今夜这是什么香?”
姜衍君面不改色道:“安神香。”
温二公子却不知是困了还是醉了,一头栽在她的肩劲,同她咬耳朵:“白费了这么好的香料,当真是困极……”
声声呢喃缠绕在她耳畔,姜衍君只知温氏的二公子不好对付,怎知他一副慵姿之下藏了只会诱惑人的妖魅。
她愣了半晌,分不清他此刻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
若只是做戏的话,他温尚瑾为了温氏的家业稳固,还真的肯豁得出去。
姜衍君定了定神,做主君的怎么能被美色所迷惑?
她阴阳怪气戏说:“我分明记得我点的是安神香,怎么成了催情香了?”
此话一出,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温尚瑾道:“你今夜——真的不想做些什么吗?”
这话问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她想做些什么呢?偷温府书房里的舆图,还是要对自家夫君上下其手?
可惜了,她今夜暂时没这些打算。
她尚在盘算着如何盗取舆图,温氏督三州军事,手中定然有军事布防图。或许十六州的舆图未必就在温二公子的书房里,在温太傅或是长公子院中也未可知。
姜衍君便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那么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温尚瑾道:“做些什么都好,要么就光明正大当着我的面,要么就再藏得好些,别让我知晓……若是让我知道,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行。”
姜衍君不禁回想着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馅,怎么就又让他察觉到了端倪。温二公子果然没那么好糊弄,若将狗皇帝的痴分他一半就好了。
既然瞒不过,她索性坦白了说:“我想要你院子里的一样东西。”
温尚瑾笑道:“想要我院里的什么?印信、文书、官牒、符传,还有舆图……让我猜猜,你想要哪一个?”
她有些气愤,如此罗列,竟还真让他猜准了一个。幸好她还未有所举动,不然就真有把柄落到他手里了。
可未等他猜出个确切答案,姜衍君已先他一步作答:“猜错了。”
温尚瑾道:“那还能是什么?”
“你。”她一言蔽之。
姜衍君自谓深得沈弗攸真传,这会儿调戏他,该轮到温二公子面上赧然了。
温尚瑾有些恼了,质问道:“你只把我当个物件?”
她赶忙否认:“没有。”
姜衍君被他圈在怀里,手上力道又收紧了几分,只听他说:“你怎么这样过分啊?”
她清了清嗓,试探性问道:“今晚,还睡吗?”
轻飘飘的话语落到他耳中,温尚瑾当耳旁风似的,自是嵬然不动。
姜衍君欲哭无泪,她发誓自己今晚上真的只点了安神香,绝对没有掺杂别的香料。
温尚瑾突然说道:“今夜会下雨,别出去了。”
姜衍君道:“我知道。只是——你能不能先把收松开?我快喘不过气了。”
屋外的月亮似乎被云层遮掩,窗外再没有月光透进来。
他松了手,下一刻又倾身过来。灯烛映着青年乌睫下的眸光,也让他的身形化作影子落在她身上。
姜衍君再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着眼前人时,他比在东陵的那个夜晚褪去了许多稚气,硬朗眉目再不复少年时的柔和。
指节带着薄茧,穿过三千青丝的缝隙,落在她的后颈轻轻摩挲,惹得她周身一阵寒栗。
姜衍君知道的,眼前人的逾矩就仅限于此了。
可他不舍得放手,也不再主动了。
她算是头一回知晓,哪怕是国朝的中流砥柱,于情之一事上也算得上窝囊。
姜衍君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或许因为前几日忙于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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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连饭食都顾不上,才显得有些苍白。
其实谈不上心疼,只是齐氏与温氏两家落得今日的境遇,其中有不少她的手笔。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姜衍君突然稍稍凑近了些,又在快触及他唇角的时候堪堪停住。
她故意的。
曾几何时,她如斯主动,却被此人拒之千里。
此刻温尚瑾再没法故作矜持,一遍遍摩挲过她的唇,拭去唇瓣上的口脂,低下头来,却只在她的唇上留下蜻蜓点水似的吻,浅尝辄止。
“这样就足够了。”他说。
可他那要将眼前人吞吃殆尽的眼神,哪里像是餍足的样子?
姜衍君故意说道:“当初约法三章怎么约的,你全然忘了吗?”
温尚瑾道:“不是你先主动的吗?”
姜衍君一时语塞,怎么还倒打一耙?
他道:“何况这样也算逾矩吗?”
“怎么不算?”
“那该怎么罚才好?春宵短,千金不足惜。”温尚瑾俯下身来,贴着她的额头,低眉叹道,“原来两年的时间是这般久,早知如此难捱,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答应你了。”
分明是他自己答应的,转头又怪责起她来:“你怎么就这般狡猾?当初都答应嫁给我了,临了趁着新婚之夜,又来给我下套。”
于是他不得不怀疑这是否只是她的权宜之计,毕竟两年时间足够她做很多事,也能让她全身而退。
姜衍君问他:“那你——还想继续吗?”
他却问:“两年还有多久?”
“还有很久,好几个月。”
“狡猾之极。”
温尚瑾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只剩短短几个月了。
届时她会不会舍弃这段徒有其名的婚姻,奔赴她长远的筹谋,一切都尚未可知。
温尚瑾忍下困意,抱着她回到床榻上,放下床帏。窗户外的月光照不进来,床头灯架上灯花落尽。
床帏里一片漆黑,任谁都看不清彼此。只能感受到垂在她耳畔的冰凉发丝,还有俯仰之间倾落的吐息。
可这伪君子今夜什么都不曾做,就只是抱着那单薄的身躯入眠。他朦胧地感知这一切,企图抓住这短暂几个月内片刻的温柔。
博山炉中的安神香混杂着她发梢的茵樨香,弥漫成一室旖旎。
他比枕畔人先一步入眠。
姜衍君一直知晓他睡眠极浅,故而悄然离去时,也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惊扰了他一袭清梦,这舆图的下落也就探不成了。
彼时窗外起了狂风,吹得未关紧的窗棂拍打窗框,院子里架着的竹竿应声倒地,檐下悬着的玉璧也被风卷得翻来覆去……
姜衍君忽然有些担心,枕畔人会不会被这嘈杂的动静惊醒。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床榻下的丝履,好不容易够到了,趿了鞋要走,谁成想——
床帐里突然探出只手来,扯住了她的寝衣。姜衍君回首,那本该睡死过去的人,突然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连拖带拽着将她圈在怀里。
“做、做什么?”
衍君被他吓了一大跳,偏又挣不开他的禁锢。
温尚瑾垂首靠在她的肩颈,温热的气息也一并落下。
“衍君想去做什么?”他问。
“去净房。”她面不改色回答。
“当真?”他轻轻一笑,又微睁着眼,把玩起她的头发来,仿若那指尖也萦绕着淡淡的茵樨香。
“今夜困倦得很,我没多少耐心。给你个机会,自行解释清楚。”
38.惹风月(三)
姜衍君理不直,气也壮,反倒质问:“你把我当犯人审吗?”
他嘴上说着“岂敢岂敢”,却把掌中腕骨都箍出了红痕,没有半点要放过她的意思。
“衍君今日是从东街回来的,近来店里生意可好?”他如斯不经意地提及,话里话外又尽是威胁。
姜衍君问:“你一直都派人盯着我?”
“知道还问。”温尚瑾反问道,“沈家那位被你说得那么好,还不是差遣你为他所用,这一次,他又命你来做什么?”
姜衍君道:“他从未指使过我。”
温尚瑾道:“谁信?”
世人果真如沈弗攸所料想的那般,只把符氏的孤女当作沈氏手里的棋子。
姜衍君便也顺着他眼下所想,添了一把火:“旧年我逃出甘泉宫,举目无亲无处立足之时,是沈家给了我安身之所。”
他心有不满,语气不忿:“沈弗攸能给的,温家也能给,可你从来不要。你与他人共筹谋,却只会将我拒之门外,唯恐避之不及。”
姜衍君闻言讷讷,她想要的哪里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分明只是一块垫脚石罢了。
见她不说话,温尚瑾道:“今日我去齐府时,齐家又出了事,齐恂自然知晓京城这些变故都出自谁之手。若齐叔父危及性命,他不会放过沈家。”
今日在风筝铺,姜衍君也才知晓齐晋旧伤复发,暗中请了医官去府中诊治。
明明话里话外都有那么多计较,此刻他依旧蜷在她身后,环着她的腰,似乎是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蹭了又蹭。
奇也怪也。
姜衍君暗恼,又无奈。
她说:“我哪儿也不去,你能不能先把手松开?”
温尚瑾道:“眼下连作戏也不肯了吗?”
的确,不肯。
姜衍君心里想着,没有作声。
正如沈家知晓齐氏的野心,温氏的立场,虞朝宗室的下一步谋划,温齐两家也知道沈家的算计,彼此的祸心都包藏不住。
从一开始,符氏的女公子就被排除在权力边缘之外,是以无人在意她的野心。
她也早该明白的,温氏二公子从一开始就不是任人糊弄的草包,分明知晓她嫁入建州温氏是权宜之计,此间缱绻也只是逢场作戏,却也从一而终地陪她演了下去。
屋外依然狂风大作,解落枝头三千新叶。
一片嘈杂的自然之声过后,接踵而至的是清洗浮尘的一场骤雨。
雨声如翻浪,喧哗。恰填满了屋内人沉默的间隙。
“下雨了,今日是惊蛰。”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哑。
“我知道。”她说。
他又道:“那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今夜不要出去了?”
“记得。”她答。
“可你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这般怨诉,像一腔情深捧献于人,到头来只填满了委屈。
姜衍君信他才怪,满腔算计之人又怎会有深情?
“松手!”她咬牙道,“再不松手我真的弄死你!”
温尚瑾依旧伏在她的肩头,笑意很轻、很轻,他说:“你没那个本事。”
谁家夫人天天叫嚷着要弄死自家夫君,这放在京城也是独一份,是以温二公子哪怕整日挨揍也乐此不疲。
她道:“你大可以试试看,赌上你的性命,与你建州温氏的整个家业……”
“嘘——不要说,衍君该将心思藏得再好些。”他攥紧了怀中人的衣袍,溺在发间的茵樨香里,款款温柔,“我不把你当作沈氏的细作,只当你是我从一而终的妻子。留在这里可好?别再去找他了。”
温尚瑾如今劝她与沈弗攸撇清关系,看来是早与齐恂密谋着要对付涣南沈氏。
可她怎能容让旁人摧折她的羽翼?
见他如此痴心妄想,姜衍君索性挑明了说:“我不是你建州温氏豢养的姬妾,学不会大嫂那样的贤良淑德,更不会像君姑那样操持着家业一生蹉跎。我有家仇未报,前耻未血,我说我想报仇的时候,只有沈家帮了我。”
想到她也曾将伤疤揭开,却被眼前人当作过往篇章轻飘飘地揭过,心间仇怨又更胜于从前。
她今夜剖开心迹,撂明了立场:“不论他有什么样的算计,背着我生了多少阴谋,至少是他帮了我。”
身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叹息,他说:“我也能帮你。”
姜衍君道:“温二公子不继续做你的忠臣了?”
温尚瑾道:“哪有忠臣敢娶叛臣女?又有谁会涉险包庇弑君之人?若我在你这儿当得起忠义二字,那么你还真是高看了我。”
姜衍君道:“如今你说漏了嘴,原来我符家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叛贼。”
他不曾否认:“是啊,贼子之心,反叛之举,哪怕是三千沣水都洗不清。可天子已然无道,我没说那些欲取而代之的人,有什么不好。”
姜衍君道:“可你早与旁人为伍,我不要你……”
“帮我”二字还未说出口,就先被他抢了话。
“可我想要你。”
温尚瑾扣住她的手压在枕上,俯下身来吻住她翕合的唇,堵住了她未说尽的言语。
那些鬼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昵,她不抗拒也不恼火,反倒顺从地接受着。
细密的吻夹杂着白檀香气,俯仰之间如雨点交织。
或许已是五更天,两人因各怀算计,虽同床共枕却不得安眠。
此刻无人沉溺于情,陷落于欲,也无人在意这是否是彼此由衷的爱意。
掺杂着利益的缠绵,总是更长远些的,不是吗?
姜衍君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若非床帐中暗淡无光,雨夜里连半分月光也无。不然她真想好好看一看,看看他眼里的情念与痴嗔。
几分真,几分假?
温二公子想让她留在温家,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却只想要一个臣子,一个世代忠于她的臣子。情愿为她披肝沥胆,舍身忘死。
屋外的雨仍旧淅沥,纱帘幽幽,衣袂纠缠,分不清是谁在攀附谁。
温尚瑾一遍遍描摹着她掌心的脉络,挠得她心中又绵又痒。她永远将这处伤痕藏起,比起胸膛的起伏跳动,这是离她心脏更近的位置。
黑暗中,只听他如此诚恳言说:“这一次信我好不好?”
她说好,又毫不客气提了条件:“须得拿天子的头颅来换。”
一个须得让天街浸透血雨,皇城横遍枯骨的条件。
这是唯一一次得到她妥协的谈判,换来了兴平三年里,最后几个平和的月份。
后半夜,雨声渐歇,春雷滚滚乍破苍穹。
蛰伏的万物在这惊雷声中复苏,皆从深埋的土壤中探头,看一看这一朝的风云变幻。
那一夜相安无事,其实谈不上好眠。
姜衍君习惯了用一个秘密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好在暂时瞒过了他。
趁着温尚瑾去上朝的时候,她还是悄悄溜进了松间斋,盗走了蓟州的舆图。
她只说想要天子的脑袋,却没说她还想要整个桓阳齐氏覆灭。
姜衍君与温尚瑾这段指腹为婚的婚姻,也曾有过坦诚相待,却依旧有所保留。
就像去年同在檐下观的一场细雪,那是为数不多心平气和的时候,这个暮春也是如此的。
三月末,温尚瑾再度陪她回永州初陵祭拜父兄。
时节季末,已没有满山的李花,只有青涩的李子挂满枝头,令人垂涎,却采摘不得。
临走时,姜衍君还在感慨,又一年错过了满山的李奈,当真是可惜。
回到建州时,又入夏了。
西京的苦夏漫长,闷热的空气混杂着浮尘,与城中潜藏的势力一样躁动不安,一样惹人心烦意乱。
温府冰窖里存的冰块,将近一半都送去了弥尘院里。反正耗费的不是她的家业,姜衍君再如何挥霍无度也不觉得心疼。
说不定今年多花他们点钱,来年建州温氏就少一笔军费支出。
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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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看着温家库府里那些金银财帛换作军械来攻打永州,还不如此刻就花在她身上来得痛快。
涣君的那柄孔雀羽扇在她手里都旧了,羽毛也落了不少,就这么拿在手里扇啊扇,怎么也扇不去这熏夏炎炎。
婢子晨间就送来了一碟脆李,搁在她手边的酸枝木架上。瓷碟中的冰块都化了,只剩十几颗红透了的李子浸在冰水里。
温尚瑾下朝归家,见弥尘院因她变成了广寒宫,屋外热意肆意蔓延,而庭鹤轩内冷气像云雾一样弥漫,凝成了雾霭。
温二公子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书房里的文书熬过了这个夏日,怕是要腐朽。
清风撩开隔断的轻纱,里间坐着个埋首书案的身影。
衍君披着一件单薄纱衣,发髻松松垮垮地挽起,玉钗也插得歪斜,垂下的几缕发丝慵懒地搭在肩上。见温尚瑾来了,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搁下笔,将纸上文字藏起。
她坐在原处,只仰起头来,眉眼弯弯朝他一笑,那有如融雪的笑意,便直直跌落在青年的眼底,勒起一圈涟漪。
可她那目光只驻留了片刻,不长也不短,偏教他刚生出些许情愫,就适时收走,才令他意犹未止。
温尚瑾从冰水里拈出颗李子,递到她面前,说道:“不是说喜欢吃李子吗?这会李子送到了你面前,竟还受冷落了。”
他这样怨诉,直令人分不清受冷落的是李子,还是温二公子。
姜衍君道:“你们建州结的李子,总是涩口,不比初陵的李子好吃。”
温二公子心里直呼冤枉,真想说你瞎啊,这分明是你永州的李子,八百里快马加鞭从初陵送过来的。
谁能想到她这般嫌弃建州的风物,竟是尝也不尝。
那李子近在眼前她也不食,他只得一再躬身殷勤:“给个面子?尝一颗吧。”
姜衍君握着他的手轻咬一口李子,偏在他指尖留下一点胭脂,留着心痒,擦了不舍。
“好吃吗?”温尚瑾略有期待她的答复。
衍君笑了笑:“那得看——问的是李子,还是温家的二公子?”
温尚瑾深吸了一口气,青天白日,竟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虎狼之词。
亏得婢子不在,温玖也不曾过来。
冰盆里升起的冷烟缕缕,像凝固的雾霭环绕在屋间,也模糊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
于是他的手顺着眼前人的皓腕,一寸寸往衣料里攀,停在那淡去的伤痕处,炙热的掌心与冰肌相贴,生出了薄汗。
姜衍君笑他:“这是要做什么?现在还是白日啊。”
这一笑,还笑他色令智昏,蓟州的城防图早就送去了永州,他却浑然不知。
温尚瑾一把将她拉到身前,说道:“西京城现在乱成了一锅粥,拱火的人倒是心安理得,反手将罪责推给了旁人。”
是啊,罪魁祸首此刻在他怀里笑得正欢。
姜衍君道:“都下朝归了家,你同那些朝臣们据理力争的架势,怎么还不肯放一放?”
温尚瑾道:“不然该如何对你啊?对自家夫人,总用不上处置一说的。”
衍君闻言迟滞少顷,把脸凑近了些,贴上他微微发烫的面额。
“你知道是我在拱火?”
她发问时,声音也轻。
温尚瑾道:“岂止?在甘泉宫时,我也亲眼见着你放了一把火。”
姜衍君心下一骇,生了退却之意,又被他搂紧在怀里。
他说:“那时候,怕宫里人事后查出是你,真想套了麻袋把你扔出宫去,可我怕你会恨我。”
恨我坏了你一心营救涣君的筹谋。
姜衍君喃喃道:“我不曾恨过你。”
恨与厌恶是不同的,她企图以此混淆的概念来搪塞他,不出所料,他不会信。
临了,他又贴上衍君的额,同她低声说:“这把火放得不错。”
最好一把火烧尽了这风雨飘摇中的危楼。
幸好他不想做什么正人君子,他贪恋这饮鸩止渴的温存。
39.惹风月(四)
那温存也曾在此生漫长的年岁里短暂驻留过,熏夏很快过去,转眼又逢着多事之秋。
今年秋季,胡虏仗着厉兵秣马,趁着秋高马肥之际,再度来犯西北边境。
北狄与国朝接壤,却并未阻拦那些进犯西北的游牧部落,去年恳请与虞朝和亲的是他们,今年屡屡进犯国朝边境的也是他们。
兴许是因为虞朝送了他们一个假公主,两国和亲早就成了虚名。又或许是因为,胡虏以为早年征伐西北的征西将军齐侯已卸任,中原境土上再无威慑他们的势力。
总之,有人给北狄人泄露了虞朝内乱,天子式微的消息,才让他们在此鹬蚌相争之际更加猖狂。
温家人,不只是那温二公子,还有温太傅与温家长公子也都因这内忧外患的局势忙得焦头烂额。
齐晋在此风寒的时节箭伤复发,状况不容乐观,温尚瑾今日刚随父亲去齐府看望过他。据诊病的医官所言,齐丞相毒入骨髓,怕是捱不过这个冬日了。
接连数日的诊治,血也放了,各种有毒没毒的解药都试过了,给人折腾得半死不活,到头来仍旧是这么个结果。
齐恂险些就没忍住,拔剑架在医官脖子上怒斥:“一群庸碌之辈,谁说我父亲治不好了?”
齐慎道:“长兄莫要冲动!”
他上前去拦,却被齐恂一脚踹翻在地,更遭唾骂:“你个懦夫,给我滚远点!”
眼见寒光闪过,剑锋落处,就要斩下了医官头颅。千钧一发之际,温尚瑾拔了架上长剑挑开那道冷刃。
裂帛之声传来,剑锋顺着衣角落下,锦袍上割裂一道口子。
医官双目紧闭,噤若寒蝉。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传来,他的喉咙也未曾被割开,只是眼前依旧是淋漓一片鲜血。
温热的血液自温二公子的手臂流淌而下,浸透了素白的中衣,红得刺目。
冷刃擦过剑鞘的声音还宛若耳边,医官吓得忙俯首跪地求饶。
一时间所有人都怔住了,齐丞相此刻还躺在病榻上,无人能镇得住这无法无天的杀神。
唯有见了血,才能让他安静片刻。
温尚瑾盯着手臂上的伤,无甚痛觉,只无奈甩了甩手,又看向齐恂。劝阻他时,口吻近乎漠然:“冷静些吧。”
齐恂手中长剑“哐当”落了地,这便是他冷静的态度了。
医官拱手示意道:“还请二公子落座,让小人替您包扎伤口。”
温尚瑾道一声“有劳”,就着药箱旁的桌案而坐,由医官翻拣伤药,替他撒了金疮药,又剪布条,一圈圈将伤口缠好。
只是伤口看着触目惊心,他并未察觉什么痛意。
待包扎完止了血,温尚瑾一刻也不停逗,连拖带拽把齐恂弄了出去。
温尚瑾道:“叔父病危之际,请辞的门客越来越多,你非但不加以挽留,反而只知杀伐,长此以往,还有谁敢拜到你齐府门下?”
齐恂垂首靠在廊柱旁,一拳锤在了柱子上,道:“若换做是你,此时此刻还能冷静吗?我早该知晓,周樵这厮当初就不可能给真的解药。”
其实温尚瑾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病榻上的长辈已是无力回天,齐氏的家业要么落到齐恂的叔父身上,要么落到齐恂身上。前者仁善,优柔寡断,无统率各世家的能力;至于后者,虽有御下之能,却无德政之仁。
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后院的婢子、杂役皆散去,四下无人之时,温尚瑾才逮着齐恂问出心中疑虑:“若真到了最坏的境地,你又将如何打算?你私自从垚州调兵回来这事,叔父知晓吗?”
齐恂冷哼一声,道:“难不成我还要等父亲醒来再请示?想来南境的兵马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动手周樵也未必会放过齐家,我还要为了那么点贤名引颈就戮不成?”
温尚瑾问:“若你执意在此时与周太尉起冲突,那西北二州怎么办?”
齐恂道:“待我先清算了周家,届时自会将那沦失的境土一一收回来。”
青年立于檐下,广袖猎猎当风,凌厉眉眼难掩年轻的恣意和轻狂。
温尚瑾曾有一瞬的恍惚,这样的神色,他也曾在另一人的脸上见过。
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结发妻、枕边人。
永州符氏教养出来的女公子,幼时随符令先学策论的小将军,他们一个个,竟都是如此。
等夷之志,狼子野心。
齐府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萧索。
温尚瑾怀着满腹心事而来,又揣了满腹心事归家。
住在弥尘院的一对壁人,一个从齐府回来,一个自西苑归家,彼此心情都不怎么好。
其实在今晨的时候,听闻齐晋毒入骨髓药石无医的消息,姜衍君心情还算不错。
月末,永州牧也送来了消息,是自酆州传来的捷报,永州的兵马已悄无声息入主酆州。
中原五州中有四州仍在齐氏与温氏的掌控之中,周太尉要从南部调兵回京,也必然导致了酆州防备空虚。
在中原两大势力相争之际,攻取南境也算易如反掌。
然而,与这佳音一并传来的,还有衍君祖母病倒的消息。
姜衍君这才想起,近几日忙着与温家周旋,暗渡陈仓,已经许久不去西苑看望祖母了。
符母年老体弱,加之前两年儿孙相继离世,多受搓磨,寝食难安。这些时日以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入夜时,夫妻又处同一屋檐下。
不比前几日缱绻,今日一个比一个话少。
温尚瑾没注意到她眼角残存的泪,姜衍君也没顾及到他手腕落下的伤。
夜里不过隔着床帏对望,闲扯几句,他便吹熄了灯烛,解衣欲睡。
两人背对着躺卧在同一张榻上,玉簟秋凉,相枕无眠。
秋风清,秋月明。
风乍起,月光透过枝柯间隙,在纱窗上留下一段碎影,随风摇曳。
枕畔无声,唯闻屋外秋风摇落枝叶的窸窣,声如寒玉相敲,清冷寂寥……
终究在她接连几次辗转反侧之后,温尚瑾率先按耐不住,开了口:“怎么了?睡不着吗?”
“嗯。”她平躺着,低低回应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温尚瑾道:“有什么心事与我说说吧,我也睡不着。”
姜衍君道:“因着齐叔父的事吗?”
温尚瑾道:“是。那么你呢?”
姜衍君道:“我今日去西苑看过大母,她年岁渐长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自打入秋以来,又犯了老毛病,汤药一副接着一副,她却一日比一日憔悴……”
说着,她坐起了身,温尚瑾也摸索着下床,将那吹熄不久的烛火重新点上。
“我明日告了假,同你一起去西苑看看大母,若是缺了什么药材,便于我说,我遣人去帮你寻来。”他又抬手替衍君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轻声安抚着,“齐恂今日刚想砍了两个医官,被我拦了下来,正好,也让那两个医官去给大母诊一诊病。”
姜衍君道:“明日我想搬到西苑去,能时时看顾着,也好安心些。”
温尚瑾道:“那我也同你一块搬去。”
姜衍君道:“你放着自己家不住,同我搬过去,像什么话?”
温尚瑾道:“夫人尽孝长辈病床前,我却置身事外不管不问,这才叫不像话。”
她低垂着头没应声,温尚瑾看不清她此刻神情,却有来不及揩去的泪垂落在罗裙,洇湿成一个黯淡的点。
“怎么哭了啊……”
分明是个刀架脖子上也不落半滴眼泪的女郎,却屡屡因家人泣涕。
温尚瑾素来不会安慰人,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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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哄温玖的人,分明说尽了温言软语,却只会让那小孩哭得更大声。
此刻也是的。
他只会扯过了袖子,笨拙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轻声絮语道:“不必担心,会没事的……”
而眼前人不住地落泪,久久不发一语,更不会回应他的关切。
泪水却似决堤一般,不住地往下落,也浸湿了他整片袖角。
原来泪水浸透了单衣,浸在他腕上的伤口处时,也是会疼的。伤口的刺痛引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胸膛也因沉重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那动静又像极了不耐烦的叹息。
姜衍君红着一双眼,斥他道:“不许看我!”
他说:“除非你要将我的一双眼剜了去。”
不然怎会不看你。
他控制不住自己意下所想,那目光总不忍从她身上移开。
他想着,虽然婚仪仓促了些,好歹也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今宵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她。
温二公子自然不甘心仅仅透过垂柳的缝隙,透过符氏府邸迂回的连廊,只遥遥瞥一眼她的衣角。
哪怕尽在咫尺了,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像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唯有这个夜晚看向她时,是不同的。
或许是她苍白面孔,凌乱发丝,连带着满脸的泪痕,比从前的每一刻,都要真实。
若是有符氏的二女公子也觉得犯难的事,那必然是天大的难事。
犹豫了许久,温尚瑾才搂住衍君的肩,任她依靠在自己肩头,起起伏伏地啜泣。
他能做的极少,唯有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背脊,将那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和对前途的迷茫尽数抚去。
直到最后,她流完了泪,像个没事人一样平静诉说着许多经年旧事。
她说:“小时候,每逢着年底,大母她总爱说,每逢年关,大司命便会收走一些人。从前我总不信的,世事林林总总,总会有诸多巧合。”
她又说:“可前几日大母同我说,她突然想回永州去,想再看一看故土。我能怎么安慰她呢,她病得这般突然,这样的状况分明经不起长途的劳顿。我今年回永州时,为何忘了给她带一抔故乡土?”
“直到今天我去西苑,看到檐下横着一根阴干的楠木,那是一口凿了一半的棺材……我才想起来这事。”
说到这里,泪水似乎又要决堤,姜衍君径直把头埋进他的肩窝。
温尚瑾道:“不怨你,怪我也忘了。衍君要想得开些,指不定只是那医师无能,明日换一个医官来诊。”
“嗯。”她轻轻点头。
青年衣襟微敞,青丝散落,肩颈处有一道被她长久倚靠留下的红痕,倾落在她发顶的气息也是湿热的。
可手也被她压着,腕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是真真切切的疼。
温尚瑾没忍心在此时提起这些令她分心的事。
衍君蜷在他怀里,揽住他的腰,语气近乎恳求:“再抱紧一些。”
温热的手掌攀上她的后背,稍稍施加了点力道。
她说:“不够。”
温尚瑾微微仰着头,呼吸也迟滞了一瞬。他道:“那要怎样才够?”
姜衍君不语。
要亲近到,觉得怀中人的心脏仿若在自己的胸膛里跳动,那样的相拥才足够。
她沉溺在一缕缥缈的白檀香中,浑然生了些许困意。
那人却将她推远了些。
温尚瑾道:“今夜不能再这般了。”
他又想起了今日所见齐恂神色,还想着衍君于无助时向旁人乞怜,比起齐恂挥剑向弱者,二人总归是不同的。
可贪婪与欲望是会滋长的,若不加以遏止的话。
姜衍君固执道:“怎么就不能?”
他轻叹道:“衍君是故意如此,还是从没把我当作是个男人?”
40.惹风月(五)
算是利益驱使,也是她有心撩拨,想仗着那么点情意将他从齐恂身边撬走。
可在家族利益,滔天权势面前,这可有可无的情谊算什么?
她不肯言爱,许多心思不曾言明,或许连她自己都拿不准,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纳了此人。
她说不准。
若这位夫君今夜执意要刨根问底,或许她会答:“十几年岁月漫长,我却只长久地注视过一个人,那人是你。”
这样去解释,不算假话,却也够不上什么情真意切。
而他也不会问的。
他不想听到否定的答复。
于是她倚靠在他怀中很久,久矣给不出一句回应。
温尚瑾像是觉得自讨没趣,哼笑了一声,只道:“今晚早些睡吧。”
姜衍君仰起头看他,看他那一双似是无情的眼,好歹掺杂了些许或真或假的情谊。
于是她壮着胆子,悄无声息攀上他的手腕,又提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以为她的面颊已是发烫了,不想还是他掌心更灼热些。
她问他说:“那、那你……今晚上想要吗?”
那声音细若蚊蝇,磕磕绊绊地跌撞进他耳朵里。
温尚瑾道:“怎么这样想我?真的把我当作是禽兽了吗?”
但凡是个有人性的家伙,都不会在此时想这些事。
她道:“那,算了。”
姜衍君本想捉下他的手,然而那手顺着她的脸庞落下,落在脖颈处时力道陡然加重,似是要把她脖子给拧断。
青铜连枝灯上的点点烛光像在招摇狂舞,衬得她眼底惊惶一览无余。
明明满室的灯烛亮堂堂,却显得颓靡,显得她像个笑话。
缱绻至此了,竟还是在试探她。
若真是两情相悦,便不会有这些恐惧与寒战。
他却又笑了,轻轻摩挲着她的肩颈,安抚她道:“衍君还在怕我吗?”
自然是害怕的。
姜衍君记得在甘泉宫的凤栖阁,他同涣君说的那句话——还是做个死人更稳妥些,掀不起什么浪来。
那时他满心替齐恂谋划,而今又一个人要阻了齐恂的路,他也会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吗?
思及此,衍君艰难笑了笑,摇摇头说不怕。
她攀上这人的肩,仰头去吻他。他如今允许她这样做,不会像从前那样偏头躲了去。
满身的白檀香,被她吃进去几缕,可临了那滋味是咸涩的,许是因为她刚刚哭过,唇角残留着干涸的泪。
其实并不好受。
温尚瑾制止了她的动作,抚过她发丝时,极尽温柔。
只听他说:“别做这些。”
她固执道:“可以,没关系的。”
他轻轻笑着,那笑意苦涩又柔和,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语重心长:“衍君啊,这些事,是不宜用来算计的。”
姜衍君暗自气馁,果真情场如战场,而她三战三败北,如何也诱不得他上勾。
她自知心虚,却还是说:“怎么就成了算计,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温尚瑾道:“衍君一直都是我的妻。”
姜衍君道:“徒有其名。”
像是察觉到她面上难堪,进退两难,温尚瑾捋下袖子,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你瞧,这儿还伤着,今日做不了别的事。”
“你这几日不曾习武练剑,怎么弄的?”姜衍君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伤,当真是不曾对他上心过,不知关心二字如何写。
如若温二公子一着不慎身死别处,她怕是要比路人都要晚两天知道。
温尚瑾道:“今日本想拦着齐恂发作,没成想伤了自己。”
衍君垂眸看着他缠紧布条的伤口,而温尚瑾低头看着她。
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
温尚瑾笑道:“若这点小伤就吓到了你,衍君要是真见到了我身上的伤……”
果不其然,话只说到一半,他就遭了衍君冷眼相对。
她经不起这些玩笑,一言未发,下榻去吹熄了连枝灯上的烛火,只留一点微弱的火苗摇曳。
温尚瑾搂着她睡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暂且将别的事放放,明日我陪你去西苑看望大母。若还难受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哄人。”
她轻咬着唇,紧阖着眼,没再说话。
翌日,温尚瑾告了假,没去上朝。
寒风穿巷而过,满街萧索。
远离闹市的西苑,是这京城中难求的一片清净地,小院被静谧的阳光笼罩着,也更显平和。可惜这样的光景维持不了几时,阴谋诡谲很快也会蔓延至此。
温尚瑾带着从齐府救下的两个医官,随衍君一同到西苑去看望符母,其实他也许久没有见过这位长辈了。
还记得当初去初陵郡的时候,暂住符家几日,得了这位老夫人许多照拂。
他尚不知晓符母的状况是否如衍君所言的那样严重。
温尚瑾从不质疑她的孝悌,却也不敢低估了她的野心。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侧目一瞧,梧桐树下倒满了药草渣。
前院的空地上横着一段掏空的楠木,四下狼藉阻了来客的路,行过之处满是散落的木屑。
姜衍君看了看那凿了一半的棺椁,又转头看看他,终是无能为力地垂下目光,不忍去看那些昭示死亡的事物。
温尚瑾紧握着她的手,伴她一并穿过庭院深深,去到那药气弥漫的屋子里。
兰卿与芳生两位嫂嫂比她这亲孙女还孝顺些,每时每刻侍奉在符母病床前,一人端着茶盘,一人捧着药碗喂药。
衍君进门时收拾了颓丧的心情,嘴角牵起一抹淡笑,道:“大母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符母见到穿过屏风而来的少女,锦绣罗裙,腰环鸣玉,肃然可爱。如暖阳照彻昏暗的内室,一扫病气弥漫的积郁。
符母笑着,道:“衍君来了啊。”
“嗯。”她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在榻边坐下,接过兰卿嫂嫂手中的药碗,小心翼翼吹凉了药膳,喂到大母嘴边,笑道,“今晨起晚了,大母不会怪我吧?”
符母戏说道:“你这混世的女郎,谁人敢责怪你?”
衍君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屋外日头很好,很暖和,风也不大,等大母喝完了药,想不想出去晒一晒太阳?”
符母笑着说好,见着孙女时,她的精神气总是比先前好一些。
姜衍君道:“守珂也来看你了,还在院子里候着。”
符母连声道:“着人给我换衣裳吧,莫让他一个人等久了。”
姜衍君道:“不急,就是得让他等久一些。”
符母伸手轻点在她的眉心,佯装嗔道:“你从前让他等的可还少了?还是这般任性,总搓磨着人家。”
衍君努了努嘴,认错是不可能同他认错的。侍奉大母喝完了药,她又亲身到衣橱里择了身颜色素丽些的衣袍,同大母一笑:“大母今日穿这一身如何?”
符母眯着眼笑道:“好好好,都依衍君的。”
午后的院落被日头晒得暖融融,青年一身霜色常服,上至纶巾下至长佩一丝不苟,独立庭中静候。他只时不时观望那柿子树上的两只鸟雀,于枝头往返啄食一颗红透的柿子,栖息复惊,有人走过。
衍君刚搀扶着符母来庭院里见一见他,忽然有婢子着急忙慌自外廊而来。
“女公子,西苑外头——”婢子眼见温二公子也在此,硬生生将“沈郎中”三字咽了回去,只说:“有客人求见。”
姜衍君心下了然,当即同温尚瑾道:“有劳夫君先陪大母叙叙旧,我去见一见那客人,片刻就回。”
温尚瑾面上平静笑道:“衍君先忙。”心里却想着,呵,真不愧是是要紧事,连夫君都叫上了。
她平日里有哪些反常,心里有什么盘算,大多数时候,温二公子一猜便知。
此时此刻,在西苑外候着的不是旁人,恰是温尚瑾最不情愿见到的沈家人。
是当朝的沈郎中,玉华宫那位沈美人名义上的兄长。
姜衍君不免埋怨,这人可真会挑时候,偏偏选在温尚瑾也在的时候找上门来。
她出了院门,沈柘林遥遥向她行了一礼,道:“下官见过女君。”
姜衍君道:“不必多礼了,有什么话就在前院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今日温二公子也在。”
二人在前厅坐着,往门外看去时,恰看得见那口棺材。
沈柘林温和笑道:“可下官也是听闻符老夫人病重,才专程探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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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姜衍君道:“照理来说,齐府那位长辈病情才更加危急才是,沈大人莫不是拜错了庙?”
沈柘林道:“正因如此,眼下情况危急,才来请女君做个决断。”
姜衍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道:“请我做决断?你请我做什么决断?我以为沈大人一言一行,只听从你们沈家主安排。”
沈柘林道:“可沈州牧,不也听从女君的意思?”
她冷然道:“他先斩后奏阳奉阴违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的局面,不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他却说:“您错怪了沈州牧,引得齐家与周太尉相争,从来不是他的初衷。如今双方都已调动了兵马,陈兵京畿,蓄势待发,若周樵争赢了,则沈家蒸蒸日上,若他输……沈家的下场也不会比宗室的结果好到哪里去。”
姜衍君道:“若周樵兵败,齐恂入主宫城,会像当初诛杀符家那样清剿叛贼,届时西京城中只有我能保你一命。”
沈柘林道:“是了。”
姜衍君道:“至于宫中的那个沈美人呢,她又该如何善后?早先温尚瑾同我说过,那是个将死之人。她行事张狂,又不求瞒天过海,在齐氏眼中早就败露无疑了。”
沈柘林不甚在意道:“她若能自保最好,若是不能……也罢。死士,不就是这样用的吗?”
姜衍君心下一惊,亏你们沈家人平时都装作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一旦卖起同僚来,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自语道:“但愿吧。可到底还是周樵更好对付些,如若可以,我不愿见齐恂得胜,至少——不能让他赢得这样轻而易举。”
沈柘林道:“女君该希冀他赢才是。”
“此话怎讲?”
沈柘林道:“齐恂,不过一个弑主篡位的宵小狂徒。女君还要谢谢他,先背负了这骂名,您在他之后兴兵,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她略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送走了沈柘林,回到后院时,姜衍君见大母与温尚瑾相谈甚欢,二人的相处比她想象中要融洽。
符老夫人同他缓声道:“我如今年岁上来了,什么都不比从前,是见一面少一面了,故而总念着你们时时来看我,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只是衍君不爱听我说这些的。”
温尚瑾道:“衍君年少,总偏爱鲜活之物,坐不住也是常理之中。或许过几年,她年长些许,便也爱拉着您话家长里短。”
符老夫人的视线越过窗外横斜的枝柯,高墙外有绵亘的山峦与澄净的苍穹,可惜老人那干涸的眸子已装不下更多的景物。
只听她徐徐道来:“你总会为她说话,从前来了初陵也是如此的。父母也管不住她,她也总爱往外边跑,叫客人几次三番来了都见不着。也就有那么一次,你来时她也在,可那日她不知使的什么性子,偷穿她阿母的衣裳在院子里玩闹,婢子怎么劝都不愿更衣去见客。”
温尚瑾忽而低头轻声笑了笑,原来那就是符家的二女公子了,那他大抵还算是见过的。不过只见着了一片衣角。
符老夫人又说:“你说她要是愿意早些见你便好了,大母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差,你比齐家的那几个小子要好,我同你说这些,你可别到外头说去啊。”
温尚瑾道:“不会。”
符老夫人道:“衍君到了温家以后,可还像从前那般任性?说来都怪大母,因着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小就偏爱她些,才让她养成了这么一副古怪的性子,比她兄长还野。我不敢同她说这些,怕惹恼了她,又撇了家里人躲到天涯海角去,故而只能求你多担待她一些。”
温尚瑾苦笑道:“衍君很好,家中长辈都很喜欢她。只是温家规矩颇多,她行止常常受拘束,不甚自由,却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说不定某人此刻就扒在柱子后面听墙角,他怎么敢说她什么不好。
衍君确实靠在门后偷听着,不知为何听得心里有些酸涩。大母那一席话,怎么听都像临终之言,只寄希望于一个温家,在她这长辈入土以后,念及两家情分多多照拂着她。
可那层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她不会一辈子躲在温府的后院,蜷缩在旁人的羽翼之下。
若温二公子知晓,她依旧选择跟沈氏沆瀣一气,亲自去淌这趟浑水的时候,又会如何抉择?
41.覆舟水(一)
周太尉正在调兵遣将回西京,南阳王同样在带兵回京的路上,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齐氏也该有所动作了。
值此时,酆州失守的消息,也传到了京中。
齐晋清醒的那几日,曾把齐恂单独叫到身边,谁都清楚,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齐晋这几日精神好些,眸光也清明了许多,长子守在病榻前时,他看着这意气尚存的年轻后生,不禁回忆起漫长的一生。
这段时日他极少说话,谈起长篇大论时,声音沙哑得几近失声,像喉间塞满了石沙。
“齐家发迹于桓阳,我自而立之年便接过了家主之位,与令先兄戎马一生,为了国朝呕心沥血征伐数二十余年。想当初,我此一生所求,不过是与镇东将军符令先齐名罢了,而今此愿早已得偿,我却不觉得志。”
“先帝逝后,我也谨遵遗照,扶持新帝上位,可惜诸侯王立,宗室已无一统天下之力。我为官二十三年,封侯拜相却不过二载春秋,本以为收复了西北二州,南境三州,我此生功勋也堪足矣载明史册。”
齐恂闻言不忍,劝他道:“父亲尚有东征、定北之功,又有辅政、安邦之绩,史官安敢言您半句不是?”
至此,齐晋又扼腕长叹,道:“可惜,可惜啊——今生见不得十六州一统。现下西边藩属叛逆,南边诸侯势力再度崛起,我无力征伐,只得将这重担放在我儿身上了。”
齐恂以手加额,躬身拜道:“儿定不负父亲所托!”
齐晋又说道:“周樵匹夫之勇,无安邦定国之才,只是碍于如今家国内外局势严峻,才暂且让他一步。你不宜在此时同他起突,辅政大权可等来日徐徐图之,我与温太傅交情甚笃,他也定会站在你这一边,一同辅佐陛下。慎儿、憺儿尚不及你持重,将来还需靠你多加扶持,替他们谋个一官半职。”
“儿知晓。”齐恂面上如此说着,却不禁在心中冷笑,时至今日,十五万兵马在手,宗室早已不容齐氏,父亲竟还想着辅佐那昏聩之徒!
“功名半纸,戎马一生,如今想来,富贵功名也不过虚名。你承袭齐氏王侯之位,少时便立有奇功,其实我本不该操心你什么。”齐晋躺在榻上,茫然盯着床帐上的流苏饰物,眼神愈发涣散。
声音间歇,齐恂贵在帐外等他再度开口。
良久,他才从喉间挤出干裂的字句:“为父只有一言忠告,尽心辅政,莫失莫忘。”
齐恂热泪满眶,再拜道:“儿定将父亲忠告谨记于心。”
接连说了许多话,病榻上的人气息又渐渐弱了,在低低咳嗽了几声后,陷入了漫长的深眠。
齐恂也不再去打扰父亲休憩,抹干了泪,便出了房间。
温尚瑾此时还在前厅候着。
齐恂见了他,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温尚瑾道:“今宵风寒,我在这儿等了许久。眼下见你尚冷静着,我便也放心了许多。”
齐恂平静道:“时至今日,那些家长里短的安排也尽数交代完了,事已至此,不会再有转圜之机。”
也再没有回春之术。
温尚瑾问他:“那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齐恂一拳锤在柱子上,骂道:“周樵那厮猖狂了太久,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温尚瑾道:“他与南阳王手中兵力几何,你可知晓?”
齐恂道:“若算上沈氏的兵马,撑死也就二十万,不过他定然不可能将这二十万兵力尽数调往中原,南边还需要人镇守。”
温尚瑾道:“不算上沈氏,他们的人马留在了南边,酆州。”
齐恂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沈家才是那奸猾的老狐狸,我与周樵还未分个胜负,他就已先弃了周樵,暗渡陈仓。”
温尚瑾道:“南阳王领兵自越州而来,可于垚州截下他,顺势再取酆州。”
齐恂却道:“不。让他到建州来,我偏要让他们死在皇城脚下。整个宗室,也算是团圆了。”
至此,他的野心也显露无疑,再不隐藏。
而温尚瑾也该忙着在西京城外设伏了。
傍晚从齐府归家,温二公子还“顺道”去西苑接了衍君。
两个医官给老夫人诊治过后,符母病情好转了些许,衍君这几日心情尚可。
他就说不能像个暴君一样,随随便便砍人,并非医者庸碌无能,实在是齐叔父中毒太深,哪怕是神医也无力回天。
姜衍君用过了晚膳,出门散步消食时,恰见到那从抬脚步入院门的锦衣公子。
她笑道:“今天怎么又亲自来接我?”
温尚瑾道:“怕某人不舍得归家,连累我成了西京城的笑话。”
姜衍君道:“哪里有人敢笑话温二公子?”
温尚瑾道:“你不就敢?且定然还是第一个取笑我的。”
姜衍君道:“陪我在这院中走走吧,晚些再回去,方才在饭桌上,被大母劝着加餐,吃了许多,现在还难受着。为了她心情能好些,近日只能委屈自己了。你瞧,我长了秋膘没,是不是比前几日圆润了许多。”
他借着轻薄暮色仔仔细细瞧过,说:“是有一些。好在总有人能劝你多加餐,不像去年那样,餐食不合你口味,便一口也不吃了。从林场归家时,清减不少,父母都来责问我,是不是只顾自己游猎,丝毫不顾及你。天可怜见——”
听他满腹牢骚,姜衍君忍不住掩嘴而笑。
前段时间的沉闷情绪一扫而空了。
再路过那尚未凿好的棺椁时,她不会避而不见,更不会再因此红了眼。
温尚瑾突然说起:“去年秋狝,你是不是想同我学射箭来着?”
她思考片刻,貌似确有此事,于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接着说:“过几日我带你去城外的栖泽岭学骑射,可好?”
此时她并未细想,竟满口答应下来。
真到了那荒郊野岭,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林场,分明是演武场。
西京城外四十里,有山名曰姚山。姚山之东有岭名曰栖泽,每当日升日落之际,这里留住的霞光最多;每逢夏秋雨季,这里承接的雨泽最多。
其山之高,不及中原的饶山,却也算是这建州的第二峰。
温尚瑾此行带了二百士兵随行,除了几个亲卫跟随上山,其余全都驻扎在山脚下。
迎着漫天霞光,曲折迂回的山路尚在脚下,登山人身后蜿蜒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这里的山路崎岖,没有修登山道,只有往来山中的樵客脚踩出的路。
行到一半,已是气喘吁吁。姜衍君刚停下,须臾,身侧之人朝她伸手,她也自然而然地搭过他的手臂,继续前行。
姜衍君道:“我从未听你讲起过,你在姚山上还有一间别院。”
温尚瑾平静道:“许久不来了,若不时常来看看,怕是要荒废了。少时羡青山有思,幻想高士与白鹤为伴,摘青梅荐酒,向往渔隐者垂钓葭苇之间,就在山中建了个住所。可惜,如今只能溺在一堆芝麻烂谷子事里了。”*
姜衍君道:“那你与我还挺像,我幼时也作这般想。”
他干笑了一声,说:“一点也不像。”
偏要唱反调不是?
她撇了撇嘴,故意掐了一下他的手腕。不知那结痂的伤口挨她这一下,会不会疼。
可是侧目偷看他时,他依旧面不改色,低着头往前走。
走了许久,霞光渐渐暗去,道路尽头多了一点别的光亮,早有亲卫先行到了这里,点亮了路旁石灯台。
那别院坐落于山腰处,隐匿在杂树芳丛间,门阶染苔绿,灰瓦覆斑白。
古朴又静谧,连霞光也偏爱这里。
温尚瑾携她进门去,她好奇打量这院中的一景一物,而他借着余晖,窥见她的一惊一喜。
这里曾是一片远离仕宦的清净地,却也很快就不是了。
战火将燃及这里。
入了夜,温尚瑾叮嘱她好生休息,明日还要到山南边去,那里有一片开阔地。
姜衍君坐在床榻上,敲着床板硬梆梆,不甚满意。又瞧瞧屋内的种种陈设,总觉得有些物件莫名熟悉,留下过许许多多的生活痕迹。
她说:“我以为第一次去的那间老宅,已是独属于你的清静之所,没想到狡兔而今又凿一窟,更甚于那处。”
温尚瑾坐到她身侧去,说道:“因为此处我父兄也不知晓。偶感困顿之时,会找一个除家了以外的清静地,独处片刻。”
姜衍君关注的重点却不在此,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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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齐恂知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温尚瑾觉得有些好笑,她怎么总爱跟齐恂比?
于是问她:“你是不是还想问,若你与齐恂一同落难,我先捞谁?”
“嘁!”姜衍君横他一眼,道,“我才没那么无聊。”
然而不过片刻,她就按耐不住好胜心,伏在郎君膝上,问他道:“那你先救谁?”
温尚瑾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神色,玩笑道:“你二人若落到旁人手里,我不仅懒得搭救,还要那人为民除害。”
她的眉头蓦然皱起,腾起身,竟是片刻也不在他身上逗留。
翻脸真快。
姜衍君转头就见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小声嗔怪:“又戏弄我。”
温尚瑾从善如流牵过她的手,忙挽回道:“齐恂不知道这里,我只带你来过。”
她闻言略略莞尔,勉强接受他的歉意,才不至于在今夜将他踹下榻去。
今日登山累极,是以睡得也沉。
翌日她醒来时,枕畔空落落的,那人起了个大早,在屏风后擦拭一张精巧的弓。
见她醒了,温尚瑾才命人端了早膳来,待她梳洗完过来一道用饭。
姜衍君看着食案上的渍野菜,赤梁粥,干肉脯……提不起什么胃口。
想不通自己为何答应陪他上山来吃糠咽菜。
她潦草喝了几口粥,就着盛水的面盆当镜,利落绾了个逍遥髻,便出门去了。
晨间登山,约莫一个时辰才登上山顶。
于山巅向南俯瞰之时,她或许懂了,温尚瑾为何会带她来此。
姚山之南,屯兵数万。
驻扎于此的军队延绵好几里,乌泱泱的一片,是温氏所领的玄袍军,今由温尚珺管着。
比这更大的阵仗她都见过,只不过都在永州那片火海中灰飞烟灭了。
不巧,这几日天气不怎么好。
阴云密布,迟迟落不下一场雨来。昏晦天色中,视野难免受阻,远没有在晴日极目远眺的快意。
不知她此在想些什么,只遥遥望着远方出神。
温尚瑾走到她身侧,道:“放心,今日不会下雨。”
姜衍君道:“我以为你会带我去靶场学射术,没想到直接来了军营,就不怕惹旁人非议?”
温尚瑾道:“非议什么?”
她道:“笑话温氏二公子色令智昏。”
她没有换一身男子装扮,依旧穿着女儿家的衣衫,只不过将袖口都束紧了,勉强算得上利落。
他只是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他说:“你亦是符将军的女儿,并非只是温氏二公子的夫人。何况长兄所领的玄袍军,许多是由符将军旧部改编而来,他们不会多说什么?”
姜衍君面不改色听着,这算是在试探她吗?
温尚瑾解下身后长弓,往她面前一递,说道:“拿着吧,军营里的弓太重,怕你拉不开。”
姜衍君道:“确实,温二公子不曾高看了我。”
“我也未尝看低了你。”从她接过长弓的姿势,温尚瑾就发觉不对劲了,他笑道,“我便知晓衍君先前是骗我的,说什么被当作温家妇养着,你分明自小在军营里长大。”
姜衍君睨着他,轻轻哼笑一声。
往山下去时,隐隐听到演武场中的械斗之声。
温尚瑾道:“南阳王正带兵回京,不日便会抵达建州,直取逢门关,姚山就在此关之后,这你可知晓?”
她点了点头,自然知晓。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齐恂早就派人暗中盯着沈氏的一举一动,而温尚瑾哪怕在军中也要带着她,何尝不是一种监视?
不过,在这些世家与宗室争个鱼死网破之前,她也不会再有所举动了。
敌众我寡,莫说是齐恂了,就算仅对上一个南阳王或是周太尉,她也是争不过的。若在此时袒露那颗毫无实力的野心,无异于自取灭亡。
她所要考量的,是如何在齐恂事后清算各家之时,保住整个涣南沈氏。
衍君紧握着手中的弓,暗自出神。
温尚瑾送她这张弓的时候,是否会料到,来日她会用这张弓,亲手射杀林场的第一只鹿?虞朝洛氏最后一位的天子,就是那只鹿。
42.覆舟水(二)
不过,温二公子似乎不是诚心教她射箭的,是来给她当头一棒的。
他问:“衍君是第一次挽弓吗?”
她面不改色答曰:“当然。”
温尚瑾在心中冷笑,呵,骗子。
刚发出一声轻呵的笑意,就被她转头瞪了回去。
然后在她射出的第一箭就上了靶之后,得到一句近乎阴阳怪气的称赞:“符将军亲自教导的射艺,在下怎么敢指摘?”
姜衍君嗔道:“不好就是不好,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不必这般嘲讽我。”
温尚瑾移目盯着那稻草靶上的羽箭,说道:“准星不错,只是力量差了些。不过新的弓,本就有些难用,熟悉了便会好很多。”
果真,在她第二次张弓搭箭之时,离靶心又近了些许。
温尚瑾给她递上新的羽箭时,突然问起:“衍君似乎从未告诉我,为何想练射术?”
她转了转眼珠子,笑意吟吟道:“自然是想在秋狝时与你一同出猎。”
他甚至不需多加揣摩,这句话自然是假的。
可她又说:“届时你身边的人,须得是我,不能是齐恂。”
温尚瑾转头看了看她,有些怔怔的,或许这又算得上是真心话。
温尚瑾道:“如若可以,你二人我都要离得远些。”
姜衍君费解道:“为什么?”
温尚瑾道:“谁让你们生平肆意无度,树敌众多,我只担心围场里的暗箭,避之不及。”
“嘁!”她哑然失笑,无言以对。
眼见那箭尾又搭上了弦,温尚瑾稍稍抬高了她的左臂,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衍君当真想好了吗?”
此话,说的是弓箭,还是暗指她的种种谋划?
她仿若未闻,只是屏气凝神时,多了几分犹豫。直至一箭离弦正中箭靶,她才转过头来,笑着问他道:“想好什么?”
“没什么。”温尚瑾暗自思忖,没解释更多。
可她当真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还是故作不懂?就这般让他的话语如箭矢掠过,不曾入耳。
他是既不懂怜香,更不可能惜玉,又像是在赌气。一箭刚离弦,另一支箭即刻往她手边递,半刻也不容停歇。
终于在那箭靶成了篓子,最后一支箭脱了靶时,她直拍落了温尚瑾递来的箭,把弓往他手里一摔。
“不练了!”
她只撂下这么句话,头也不回地旋踵回了营帐。
温尚瑾抱着长弓,望着那自顾自离去的背影,无言相对。不知她好端端的,又发什么脾气。
秋日的太阳很柔和,眼见旗杆下的影子渐斜,已经过了午时了。
他索性命人备了饭食,亲自端着食案到帐中给她“请罪”。
虽然他也不知,到底请的什么罪。
温尚瑾甫一进门,对上她幽怨的眼神,忍俊不禁道:“不过一百七十九发,一百六十发上靶。这就嫌累了?要不要明日就差人送你回西京去?”
姜衍君撇过头去,不接话。
他将盘中餐一一摆到她的面前,殷勤献好:“先吃一些?”
她累到脱了力,用饭时连食箸都不想亲自拿,下午说什么都不愿继续练了。
温尚瑾半晌不见她开口,说道:“不合口味?那我撤走了。”
姜衍君摊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只见白皙的掌心上挂着两个水泡。
他瞬间了然,忽而笑了:“纵使要遣个仆从,都得开个金口,何况眼前人不是什么仆役,是你的夫婿,难以面面俱到。你想要什么,须得亲自与我说。”
衍君只以命令的口吻道:“拿不动食箸了,喂我吧。”
温尚瑾不为所动,说道:“谁给你惯的?”
她只回了一个字:“你。”
确实如此,温二公子一时间找不到辩驳的话来。只能安慰自己,还不是看在她家破人亡的份上,可怜她罢了。
姜衍君慢悠悠抬起手来,而他也自然而然地接过,替她揉着发酸的手掌与胳膊,其动作行云流水。
温尚瑾道:“等会用过午膳,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仲秋之月,栖泽岭尽是红叶,正宜马踏霜林。”
姜衍君道:“手疼,不想攥缰绳。”
他说:“那便委屈衍君与我同乘一骑。”
她冷哼道:“你想的美!”
话音刚落,本还在替她揉捏胳膊的人突然放轻了力道,挠得她掌心发痒,忙收回了手去。
只听他笑道:“这么不给面子啊?”
尽管她嘴上不答应,回姚山别院时,没有走来时的山道,还是走了栖泽岭那条路。
不过她应该是累极了,驱马缓缓而行,途中无心赏景。
如此也正合了温尚瑾的意。
时值两军相争,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牵连日后局势的发展。她不能在此时做那个生事端的人。
齐晋捱不过这个年关,齐恂有如脱缰之马,一旦要秋后算账,未必会顾及往昔情分,放她一马。
就这般驱着马,徐行在红叶满阶的山道,回到别院时,已经入了夜。
秋夜本就寒凉,山间冷意更甚。
夜里除了昏晦,唯余漫无边际的岑寂。深秋早就听不到蝉鸣,放下床帐来,耳边只剩灯烛燃烧,香灰坍塌的声音。
姜衍君躺在榻上,俨然一副死人模样,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了,从前连入梦都是奢侈的。
帐外那一点烛火的摇曳,蜿蜒成久远又漫长的回忆来。
夜永,灯孤。
像极了永州那一片浸在长夜里的烟火海,一场大战落了幕,从此东境三州再也没有剑挑春秋、横亘姜水之东五十余载的傲气。
而后灯花落尽,攻城的号角之声惊破长夜。
姜衍君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床顶的罗帐,枕边人靠在床柱上翻书,修长的指节从她余光中一晃而过。
那翻书声与突如其来的吹角声同样割裂,将她拽回了现实。
原来不是梦啊。
可是夜半为何会有号角声?
逢门关相距此地四十余里,莫不是军营也遭了敌袭?
衍君清醒了,忍着手臂与腰背的酸痛,强撑着坐起。
温尚瑾依旧若无其事地翻书,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不睡了?”
姜衍君道:“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温尚瑾按住了她的手,又替她将被角掖好,云淡风轻笑道,“山下有重兵守着,他们打不到山上来,不必忧虑,安心休息。”
“我想去看看。”姜衍君却忽然忘却了浑身酸楚,固执起来。
她掀开被子,刚要下榻,就被枕边人摁了回去。
温尚瑾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佯攻罢了,怕是你还没到那儿,他们就已经撤了兵。”
姜衍君惊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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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晓?”
温尚瑾道:“南阳王每次打仗都是如此,攻城前夜夜来犯,扰得对手不得安歇。一样的路数,他不嫌烦,对手都该烦了。”
她便也断了这个念头,安生躺着,又扯过被子遮住了半张脸,小心翼翼开口:“你兄长镇守逢门关,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温尚瑾道:“担心什么?”
姜衍君道:“南阳王此次领兵十万,回京驰援周太尉,而山南的军营,兵力似乎不到四万……”
温尚瑾道:“他虚报的,哪里真的有十万?”
姜衍君道:“你怎么又知晓?”
他扬了扬眉,眼中嘲讽一闪而过,只道:“除非他弃了南边不要,倾全境之力来攻建州。还要多谢你们的人通风报信,临阵倒戈,出卖盟友,沈家人还挺善见风使陀。”
姜衍君紧攥着被子不语。
虞朝宗室从来不是沈氏的盟友,是以谈不上出卖,此事她是知情的。至于来日同样的把戏会不会用在她身上,就尚未可知了。
温尚瑾也放下了书,一手支额靠在她身侧,笑问:“又在想什么?可是在想你那位沈家的兄长?想着逢门关一战后,他是得以高升,还是举家落难?”
姜衍君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同这脑子有疾的人饶舌。
或许让他放弃齐恂这个经年故交,就像让她割舍沈家这个盟友一样艰难。
谁也不想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可十六州只有一个居雍宫,也只容得下一个共主。
一个痴嗔的傻子,一个嗜杀的疯子,谁都能坐得上居雍宫的位置,那么她为何不能?
昔年温尚瑾问符涣君所求为何,替符氏平反,还是走那条旧路?
涣君未答。
后来,齐家与温家谋划着替符家平反,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暂时找不出生事的理由。
煞是狡猾。
可是父兄已死,她要平反何用?要追封有何用?
封赏安抚不了生人,更告慰不了那些亡魂。
如今姜衍君看清了眼前局势,也知晓了涣君所选择的那一条路,与她的抉择是一样的。
她要造这天下的反。
她有胆量弑君,也胆敢对皇权生了觊觎之心,却唯独不看对眼前最亲近的人袒露半分心思。
床帐外的灯花落尽了,身后的人靠了过来,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
今夜那手掌是冰凉的,比系在她手臂上的那柄狭金刀还要冷些。
姜衍君闭着眼装睡,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只听他絮语道:“睡吧。”
她也在心中暗自叹气,这样一个人,他都拉拢不过来,这个主君做得当真是失败。
这几日逢门关的战事焦灼,如烈火烹油。
南阳王的兵马虽不及十万,却也有六万之多。一批又一批的兵马自南向北碾来,攻城之势一次比一次猛烈。
而温氏长公子亲自坐镇于此,就像三年前蓟州的守城之战一样,敌军攻不破逢门关,越不过姚山。
还不知西京城那边是什么样的战况。
周太尉有六万禁军在手,三千精兵伏于城外,而齐恂从北边三州调了兵马过来。
西京城北,或许也会在两军对垒下,沦为一片焦土。
可姜衍君什么都看不到,她那位“夫君”,从一开始就袖手旁观,如今又让她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