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装模作样的女O[火葬场]》
1. 第 1 章
北方联盟远海区,特情精兵部队基地,基地医院。
安韵端坐着,隔着诊室的落地窗眺望。
那道舌头般的微光滑过地球上空时,是地球时间下午四点,这是所有基地时代人类的经验。
下一刻,一道电子声音响起:
“现在是下午四点,距您本月第三次禁区清扫任务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距E606小队集合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您可以准备出发了。”
大多数情况下,安韵是那类不善于不回答的人,哪怕是基地的弱人工智能——自坍塌时代那场暴乱,先进人工智能都被取缔了,唯有联盟军部队基地里能安装些东西。
她一边看着外面灰紫色的天,一边应了声:“好的。”
“今日天气阴,空气质量达标,放射性污染物浓度在正常范围。基地医院到集合场步行时间约六分钟,如您需要……”
“不需要。”
电子声音稍稍停顿:“四点零一分,收到来自‘管家’的短信:项先生今天会回……”
安韵脖子一紧,忽然伸手,把这玩意的开关摁了。
尽管摁了,但那电子声音没立刻消失,留了句:“随军医生安韵即将前往禁区,请记得带好防护装备。纯人类至上。”
大概几秒,安韵才反应过来,看了眼自己脚下的军用背包,又往脖子后面的腺体捏,确定贴紧了阻隔贴。
其实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不大不小的单人诊室里,最后面的窗户封紧锁死,室内右侧的柜子和机器则被擦得干干净净,最中间是她的办公桌,除了一张文件没有别物——不对,还有安韵医生那截又直又紧的手臂,就那么板正地平放着,还跟军校里的学生听课似的。
她在心里计时,四点零九分时准时准点地站起来,背着包打算出门,把那封投诉文件放进抽屉里——里边投诉文件积了一大堆,小浪似的翻滚,只不过在关上抽屉的那一刻,一枚小而亮的戒指忽然滚到边上。
安韵把抽屉关紧了,好像没看到。
到了集合场,那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粗略一扫,她是倒数第二个来的。
军用阻隔贴基本零失效,加之会有军部医院帮忙为没有伴侣的队员提供日常的信息素平稳治疗,所以尽管这里alpha、beta和omega都在,但信息素都被隔绝得很死。
E606的队长是个beta,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安韵往队伍尾部站,就在这时,站在排头的一个alpha突然开腔:“报告!”
“成恺,怎么了?”
“谁的阻隔贴没贴好,”那个叫成恺的alpha说,“忽然闻到一股很怪的味道。”
队伍气氛一凝,没人说话。
队长皱了皱眉,说了句,大家各自检查一下,而后绕到后方去检查。
从头走到尾,除了安韵和她左边的队员之间的间隙格外大之外,什么都没发现。
队长走回原位看表:“这顾永永就偏要掐着点来是吧,行了,清扫任务即将开始,大家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虽然都是特情精兵部队的,但每回的禁区清扫任务成员都是随机组合,大家之间或许并不相熟——不过顾永永显然是个例外。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一双长腿慢悠悠的。
队里其他几个omega都忍不住侧目。
队长心里无言地想,要真有谁没贴好阻隔贴,估计就是这个人。她等顾永永入了队,开口:“E606小队集合完成,即将前往禁区,大家有什么问题现在立刻提出。”
“报告!”
……还是成恺。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如果清扫途中有队友出现重大失误,错把队员或无辜群众认成械人进行追杀,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成恺笑笑,“还有,队长,我好像还是能闻到那股怪味……”
大家隐隐有些骚动了。
安韵一直垂眼看着脚尖,好像在发呆。
她左边的队员不动声色地又远离了一点。
队长皱了皱眉,刚想回答什么,却触碰到前面这些军人灼灼的目光,喉咙一瞬卡住——
械人就是非纯人类,包括仿生人、机器人、复制人还有一众通过生物或机械手段制造或改造身体的“伪人”。
自坍塌时代械人对纯人类进行恐怖袭击后,北方联盟开始了大规模的械人清扫活动,将械人全部赶到禁区。
反械人政策变了又变,从驱赶到直接追杀,而原先被驱赶的械人大多会被禁区内的辐射病毒污染,少数存活下来的,偶尔会有冲破禁区的活动,于是便有了禁区清扫任务。
一个星期前,发生了一场意外。
随军医生安韵居然出手追杀了一个暂待确认身份的械人,而那个“械人”,是同队队友金·李维的母亲——这是这场意外最简略的叙述了,其间细节估计只有当事人知道,但在这里能够确定的是,金·李维主张并给出了母亲不是械人的证据,而因为情绪崩溃暂时离开了队伍。
队长慢慢地扫过眼前的面孔。
金是基地里出了名的好人缘,跟成恺两兄弟关系最好,而那位安韵……
基地里一共十位医生,每月考核排名她都居于后下位,治疗水平也很平庸,工作风格可以说是死板,不太爱开玩笑,人缘自然不高——前些年刚入基地的时候,倒是因为那张脸出名过一阵子,但她平日大多一副神游老实的样子,渐渐地也没什么新鲜感了,要说魅力,基地别的omega估计更让人想接近些。
板上钉钉的残酷的意外,加上两边人缘的对比……
她默了片刻,开口:“特情精兵部队不会有该死的械人存在,其次,本次任务靠近禁区第二环,远离无辜群众。你所假设的特别情况中涉及到的问题可以在行动准则里找到依据,我想你们心里都明白。”
“明白什么?”
成恺停了停,逼人的视线直接投向安韵,一字一句地说:“明白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对队友或无辜群众没有抬偏一分枪的义务吗?”
队长眉头紧皱,扫视一圈人:“请你重新审视自己的问题。另外,尽管大家并不相熟,但在禁区里,保持团结是件很重要的事,大家听明白没?”
气温很高,灰紫色的天空悬着毒辣的太阳。
没有人要参与这论战,但似乎,所有人又都作出了选择。
成恺没吭声,片刻后却又笑笑:“我还是闻得到那股怪味,还有谁闻到了?”
安韵视线始终放低,就怪味这件事上,好像没意识到他在诋毁自己。
见他旁边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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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居然要跟着举手,队长微微有点火了,只觉心头错乱,这时,顾永永插了一句:“我没啊。”
这话一出,一个本要举手的omega就停下来了,看了他一眼。
他说话时微微摆了下手臂。军没军姿,站没站样,险些和安韵擦到。
但尽管没有,也能感觉到来自alpha皮肤的热度。
安韵没有扭头看顾永永,好似想到什么,忽然喊了声:“报告!”
她居然走向成恺,抬头直视,语气一贯的公办公正。
“前往禁区前因精神紧张导致信息素或官能神经紊乱是常见症状,作为随军医生,我现在可以为你做一次检查。”
成恺咬牙切齿:“装什么呢?你有病吧?”
安韵眉头微拧,看了眼表:“就快出发了,队长,我现在判断成恺可能有病,如果需要我们得尽快开始治疗。成恺,请你描述一下是什么味道。”
“……”
成恺脸色一变,一脚踏近,粗糙的指腹试图渡向omega后面的腺体——那是安韵一枪击杀金·李维母亲的部位。
“什么味道?”他连嘴巴附近的皮肤都在愤愤地颤抖着,红狠狠的像近代地球才能见着的的鸡冠,“要我告诉你?”
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一根筋到出了名。
基地成员大多很少去找这位安医生,因为她不留情面地向上报告一切有关军人身体素质的细节,谁的信息素水平不稳,谁在哪次行动后精神力被短暂损伤,分明可以不那么详实地报告以至于影响军人评定和任务安排,她偏偏如此。
别的医生么,求那么几句,也就给你过了,毕竟不是大问题,但安韵不是:“规定如此。”
一个刻板、老土、麻木的人……
安韵原本带着那种平淡到甚至呆钝的目光同他相对,但在刹那间omega眼角一跳,黑黑的瞳孔似乎闪过一层淡漠而冷锐的光芒,几乎将她那双圆润眼睛的稚气驱散压制。
成恺一愣,竟不自觉地想要近盯追逐,但很快,多年训练的军人直觉如一道电鞭击开他的手指!
他猛地抬头,只见队长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全身裹着作战服、连带黑色面罩的alpha,手里竟举着黑枪毫不留情地直指过来,一边大步逼近至居高临下的俯视:
“基地准则第二十四条,除特殊情况外勿随意触碰基地人员腺体和隐私部位,违抗者按骚扰处理——你在做什么?”
是北联特殊编制军种执行官!
尽管什么也没有闻到,但那瞬间成恺仿若能嗅出来自alpha身上冷冽又强势的气息,他的心跳因为这种威压本能地加快,立刻瘪嘴站直——
再看安韵,谈何冷艳锐利,又恢复成那副迟钝呆板的样子:眼睛低着,睫毛长直长直的,在白皙的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只是嘴角似乎也有些紧绷。
“执行官……”队长快步走近,着急想要解释,可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悄悄腾升包围,让安韵和她后面的alpha都同时如死寂般静止。
她愣了一下,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要退出一个不可侵犯的领地。
就这时,那位全身裹严、高大冷森的执行官终于慢慢转过身:
“你们特情精兵部队就是这样组织纪律的?”
2. 第 2 章
北联政府军种分为三类,一类是常规精兵部队,一类是她们特情精兵部队,还有一类就是执行官部门。
执行官军事权限极高,身份则是高度机密,偶尔会来下巡精兵部队参与禁区行动,但她们这些普通军官无法得知姓名,队长则必须让渡部分指挥权力。
说是部分,但在执行官面前,但哪有什么话语权?更何况刚才的情况确是是她失职,队长立定报告,刚深吸口气组织完话头,alpha又再次开口,语气也听不出情绪:“——四点二十一分。”
脑中一闪,队长当机立断:“E606小队现在向禁区出发,所有人注意,这位执行官将参与本次清扫活动,与我一起行使指挥权力!”
安韵一言不发,回到位置上。
执行官下场监视,连顾永永都站直了。成恺一边往前一边忍不住用余光斜视,一阵心悸和暗怒,又怕执行官追究方才的事情,又恨安韵把自己激成那个样子,思绪之间,却又忍不住想到她方才那刻的神情。
矩形深黑的军用卡车就停在前方,队伍按照排列挨个填补座位,安韵刚坐稳位置,就感觉到左边的队员偏了偏身,手肘无意撞到她的手臂,二人的距离霎时被拉开。
她那么滞了几秒,向车门外看去。
右边就还剩一个座位。
队长和执行官站在远处交谈,而那顾永永一手支着车顶,大半个身子几乎把光线挡住,这一回,安韵终于看清他长什么样——事实上在两周以前他还来了她的诊室,常规治疗,常规交流,谁也没要注意谁。
此刻一看,顾永永头发黑短,皮肤偏白,眉眼与脸部轮廓都呈现出一种还似少年般的阳光气质,右边的太阳穴上有颗痣,而喉结很明显。他嘴角噙着抹笑,眼睛则微眯起来。脑子里回想起当时的病人报告,想起来,他似乎跟她一样,都是二十四岁。
跟金一样,顾永永人缘极好,其中,异性缘还更好一点。
一个有点玩世不恭、但总体友善可靠的基地队友。
顾永永也看着她,另只手已经扶在座底了,安韵下意识再往一边靠拢,想要给他上车留出空间,但他嘴角忽地一淡,下颚微微抬高,盯了她一秒。
那是一种疏远而玩味的眼神。
接着,屈身钻往最不舒服的后座。
这时两道脚步声响起,安韵已无暇顾及顾永永的反应,倏地收回目光,正视前方。
紧接着,那道气息骤然袭来。
执行官很高,约莫一米九,他们的作战服内部柔软贴合,外部却很是坚硬粗糙。隔着两层面料,抵着安韵的肩膀,相触时带来的强烈侵略几乎让人窒息。
执行官一动不动,手臂很粗,把防护服撑实了,看起来分外的重,搭在腰侧两旁。
安韵另一边的队友都稍微坐正了些。
安韵也没动,车里谁都没动,这么端坐着到了禁区外围。
巡查塔的工作人员下来核对情况——远远看去,只见禁区外部是一面高高的防护网,截至网内一百米,都是放射性污染物浓度尚处正常范围的地方。
禁区分三环,再往里走是第一环,放射性污染物浓度渐渐拔高,但还在防护衣能防护的程度。
但到了第二环,如果防护装备有一丝泄露间隙,人体就会暴露在可怕的污染浓度下,面临可怖的“辐射病”的威胁。
而第三环内,是一座混凝土石棺,据说面积大得有近现代地球的一个乡村那么大,几乎耗费了近星时代幸存者两代人的时间才得以建成。
它如静兽般蛰伏,牢住底下无法估量的爆炸核反应堆。
禁区这个斜长而地形各异的区域,是近星时代期间爆发的核战受毁地之一,地球上唯二没有受到毁灭而无法居住的地区,已分别被北联政府和七联政府占领,是人类最后的居住区域。
“各部门准备,各巡查塔请注意……E606小队,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分,禁区内的电子设施会因为放射线侵蚀而逐渐失灵……”工作人员说,“纯人类至上。”
危险吗?
大多数情况下,具有武器的清扫队伍成员都占据着绝对的武力,禁区内尚存的变异物不多——除了械人,还有一些幸存但变异的近代动物。
具体到械人上,它们无法生育后代,并没有那么强悍的“身体素质”抵御几十年来的放射性污染物,目前来看,几乎所有械人都只在第一区活动,且并不成气候。
危险或许只来自禁区本身,但还有一点——
某些时候,在禁区内一类被新发现的放射线影响下,人类在接触变异物时会被它们狰狞恶心的形态影响到大脑和精神力,从而降低可能防护能力。
这也是每个队伍必须要配备武力、体力都较弱的随军医生的缘故。
自那场末代浩劫,幸存下来的人类也发生了异变,进化出了腺体和信息素,性别之分也就按此了。
坍塌时代伊始,人类对这个新器官和莫名其妙、各种各样的气味束手无策,历经好一番研究,在信息素里则发现了一种特别的感应波。
大多数时候,对大部分人而言,信息素属于普适级:作为一种新体内激素用以调节身体各种情况,反映、影响发情和易感时候的身体情况。
信息素的各类气味,具体则由基因决定,还编了个基因-信息素谱系表。
而有少部分人,信息素则是属于驱动级的。
驱动级Ⅰ类是通过自己的信息素散发出一种感应波,用以调节、影响他人大脑水平。
这一类人——包括安韵,通常就成为联盟医生。
她们能通过机器得到人脑的复制模型,进而得到大脑参数,通过控制信息素浓度、头脑专注力和其他指标——一种统称为精神力的东西,对人的大脑和精神情况进行调节。
这是依照模型不断调整、训练的结果。
随军医生无法携带复杂的机器,但都能掌握常见情况,无需机器辅助、得到复制模型,判断情况并进行救助就好。
据说最厉害的驱动级信息素,甚至还具有洗脑植入的功效。
而坍塌时代曾出现过令人咂舌的驱动级Ⅱ类,研究发现,这一类人可以使用感应波控制特殊材料制成的物体。
但进入到基地时代,驱动级信息素占有人群都成为不会向公众公布的隐私。
不过么,在远海区这个特情精兵部队基地里是没有Ⅱ级的,常规精兵部队则更不用说了。
隔着防护衣,可那股带着酸腐的烈浪仿佛仍在不断侵袭。队伍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跟着指示前往目的地,肃穆而谨慎。
一片荒芜的平原。
他们的任务,是要清扫在第一环发现的五个变异物尸体,并进行该区的监控器替换——
禁区总面积过大,监视器通常只在第一环内安装,尽管也给它们加了防护层,但往往过段时间就会被这里的放射性破坏直至失灵。
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队伍的人大概也都渐渐适应了。
最前头是队长和安韵,尾部则是执行官。
队长时不时回过头,想看执行官有没有要发号施令的意思,巧合的是,每一次执行官都恰好看着她这个方向,只不过目光……似乎并不聚焦在自己身上?
安韵专注至极,事实上每次进入禁区她的精神力就会高度集中,仿佛必须如此才能压制住一些疯狂喷涌的东西似的。
大概六点时,队伍到达目的地,完成了监控器替换和清扫尸体活动。
看到几条变异物的尸体,队伍成员不约而同地往后微滞,等待着那阵官能上的冲击过去。
下一瞬大脑好像被某个带着强烈恨意和毁灭欲望的烙印烫紧,所有人的行动都变得干脆利落起来,把那五个已面目全非的械人就地清除。
E606队伍提前三分钟返回巡查塔下,进行交接和总结,最后结束本次任务。队长宣布,留下防护装备并进行体表放射性水平监测后就可以解散。
任务全程,安韵没有可发挥余地。
队长率先褪完,正靠近执行官,却扫见他脱下防护手套的手掌渗出的一点血迹:“执行官!您……”
“同清扫没关。”
他似乎反倒不满一个下属对此善意的打量,语气寡淡警惕:“来之前的伤。”
队长沉吟,在心中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然而方才确实没有任何可能导致人体受伤的情况,只好说:“可以让我们的随军医生安韵帮你及时处理一下。”
见他没吭声,队长一个扭头就要喊安韵的名字,但这时执行官突然打断。
“不。”
“您确定吗?”
过了几秒。
“家里有医生。”
“……哦。”队长吞下不解,只能作罢,视线转回去,只见安韵有点闷闷不乐似的,垂着头往监测室走。
再回过头,又看见执行官凝眸盯向成恺的方向。
·
晚上八点,安韵离开了基地。
基地站岗军官不由自主地偷瞄了她一会儿,内心一阵复杂。
金·李维事件太出名,事发之后,整个远海区能跟军部沾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也都认识了安韵的名字。两边都进行了审查和拷问,据说很快,第一轮法庭判决就要开始了。
原本安韵应该暂时以停职处理,但因为医生数量实在是少,所以上边还是让她暂先保持原样,而为了特情精兵部队人员的情绪考虑,她基本只能处理一些低级且不讨好的工作。
以往这个时候,安韵应该去停车场取车,立刻驱车回家。北联政府有一条隐形规定,民众请“避免”在外逗留太久,还有其他的:不准吸毒、不准饮酒,在游戏测试期间,还会有通用的宵禁时间……
安韵一向遵守规矩。
但今晚,她步行到轻轨站,手掌一扫,找了窗边的位置。
夜已深了,浓郁得像是一口远古的喷墨,把整个远海区都添上灰暗的涂层。霓虹并不多,路过区中心时才渐渐明亮起来,但碎得连不成一条完整的光河,安韵眼睛微微放大,抬头看向大厦顶部那一面宣传屏。
“据北联航天局昨日访谈,近智彗星还在以几乎完美的路线冲向地球,这个自近星时代就发现的历史上最大的彗星,曾让人类陷入纷争、绝望和混乱之中,但到现在我们会明白,人类终将生存下去,无论在第一现实还是第二现实……”
列车停靠,上来了一大帮人,有一对omega朋友在安韵旁边坐下。
“说说,婚配中心的结果是什么?”
安韵稍稍往窗贴近。
“什么结果?”
“她对你信息素的依赖度啊。”
那人大概有些难以启齿:“百分之八十。”
“我的神啊……那你们……”
“婚配中心已经介入特殊监控,半年内我们不会遇到的,也会安排他调往远海区。”那位omega男性的语气低落,“应该很快要给我分配一个伴侣了。”
“百分之五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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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超过七十就要单向依赖了,你这个太恐怖了,太恶心了,就让她们给你分啊。”
omega大概还有点恋恋不舍,但在这个时代,大家并不抗拒婚配中心对伴侣的介入——虽然在发情或易感时可以使用抑制剂,但总归对身体有影响,功效也会渐渐降低,还有一种方法是做手术改造腺体,降低发情频率和程度,但是金额很高,价格居高不下:政府并不提倡这种极端的方式。
多数人选择的是交往,只要有了自己的固定标记伴侣,体内信息素水平就会得到平缓,形成人类可控的规律。通常在二十岁之后,婚配中心就会开始介入人们的婚姻情况了。
如果不这么做,通常要面临健康和工作的双重歧视。
聊着聊着,又换了个话题。
“要不要发你?看到一个依赖度百分之八十七的片,我的神啊……”
安韵猛地站起来:“麻烦让一下。”
下了站,刚好就在樱树街。就这时,背包里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安韵拿起来一看,随即嘴巴抿紧,没有去接。
放回去,又震起来。
放回去,又震起来。
第三通电话过后,通讯器终于像死了一样,她一直低着头走路,现在终于能好好看看这两边的街景。也谈不上景,断断续续的几家店,还有道路两旁或投屏或人工仿造的假樱树——自坍塌时代的末日核战,很多植物和动物物种都灭绝了。
前方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安小姐?”
是管家叶石定信。
安韵身高一米七五,恰好同叶石定信平视。他是一个beta男性,有一张窄脸,五官还算清隽,内双,但下颚和嘴唇的形状微微有些量感,身材则均匀清瘦。
这位非常称职、忠实、本分的管家,自然而然接过安韵手里的包:“安小姐,怎么还没回家?”
安韵摇摇头:“你怎么在这?小曲呢?”
叶石曲是叶石定信的外甥女。
“小曲在家,我来这边买点东西。”他的脚轻轻向前移动,好像在仔细观察她的状态,“你看了我的短信吗?项先生今天回家。”
安韵好像只关注前者,语气有点严肃:“你怎么让小曲一个人在家呢?”
叶石定信微微屈身,非常礼貌周全:“好的,我现在就回去了,小姐要不要跟我一起?”
见安韵没动作,叶石定信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提议两人去旁边的甜品店坐一下。
外头,虚假的樱花摇曳了几轮。
叶石定信拿出一张软布,将安韵的皮包擦得干干净净:“小姐……”
“回去吧,早上我已经买好草莓蛋糕放到冰箱了。”
车子停在别墅前,叶石定信在门口同她道别。
他住在山底下的房子。
安韵在诺大的别墅前静默几秒,拿出通讯器看了眼时间,接着抬头。房子里没有光亮,院子也还是她早上出门时的样子,她的嘴角轻轻一撇,而后走向大门,然而对准了几次身份识别器都没有任何响应。
刚想回头去问叶石定信,身后一道汽车刹车声却猝然而至——
她的脖子一颤,好像里头的神经被某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狠狠勒住,用力扣紧识别器,想让它对准自己的眼球,但下一瞬,一阵冰冷的力道擒住她的手腕。
很奇怪,明明是alpha,但在很多时候,这个人的体温却比她的还低。
安韵一动不动。
她身后,执行官的面罩还没褪下,倒是嘴角那块不知被什么划了一下,犹如一抹阴恻恻的笑。
但项廷开是基本不笑的。
alpha握着的力度很大,没松开,没有任何情绪地看了她约莫十来秒,而后用自己的虹膜识别。
“叮——”
安韵用力一甩,却没把黏在手腕上的力量甩开,反被那人握着肩膀按低靠近识别器,这才发现原来机器被换了,没多久新机器就成功录入了安韵的虹膜。她微微有点愕然地看着打开的大门,嘴角紧抿,一眼也不回头就往前走。
项廷开的目光像是没有生命存在的空暗黑洞:“你把我的记录删了是什么意思,我是出差,不是死了。”
她一言不发,脸绷得很严。
项廷开站在原地解开面罩,没追上去,脸色冷厉又漠然。然而变故在一霎那发生,不知勾到哪儿了,alpha腺体上的阻隔贴被连带着挑起一个小角,接着那股浓烈而直接的金属味信息素便势头强盛地溢出——
几乎在第一时刻安韵被狠狠钉在原地,而项廷开亦同时僵硬。
慢慢地,她的气味也轻轻透出。
百分之九十三的信息素依赖度,两具三百多天没有缓解的身体。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双手都不由自主地被刺激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
项廷开率先靠近,如古井般波纹不动,声音低哑:“大晚上赏樱?”
安韵骤然抬头,心里头好像被什么斩了一下,胸膛起伏几次,忍住开口的冲动,低头攥紧通讯器把里面的定位器关了。
见她还是那副不肯交流、忽视自己存在的样子,项廷开表情微微发冷,用那只厚重军靴插进她的双脚:“说话。”
没有开灯。
那是纯粹而压抑的黑暗。
安韵清亮的眼睛一寸、一寸往上,好像有点疑惑似的,终于砸出他远差回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不死外边呢?”
3. 第 3 章
项廷开出差出了一年。
哪怕是正常依赖度范围的伴侣,也很少会分离这么久,这对两边的信息素水平都是一场冲击。
虽然说在拥有固定伴侣后,ao发情和易感期的强度会降低,也能形成稳定的频率——大多数人是两个月一场——但这仍然太久了。若非项廷开的特殊身份,婚配中心的人估计火急火燎要介入这场“分居期”。
也不对。毕竟当时要凭93%的依赖度跟安韵结婚的时候,也没人管的了他什么。
不过要知道,安韵是个非常特殊的体质,发情期频率低达半年一次。
至于项廷开……
灯被打开,大厅如昼。说完那句话,安韵就转身上楼,而项廷开留在原地,半晌脸色恢复漠然,出门把车里的军用大包提进客厅。
一年没回来,但并没哪里新鲜。安韵不是个喜欢改变的人,屋里摆放几乎完全同以前一样,叶石定信作为管家也清楚整个屋子的秩序。
项廷开抬眼看着自己在天花板安着的监控,又盯了会儿安韵的房间。
片刻,他走进厨房开冰箱,不出意外看到一个小小的蛋糕盒。
项廷开眉头微皱,转而把下面的东西拿出来,开始做饭。
安韵沉迷山下那家甜品店的草莓蛋糕已有两年,刚好是他们结婚的时间。
最初她其实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直到某次走进去,买了份晚上打七折的临期草莓蛋糕,从此一发不肯收拾。临期的蛋糕原来比新鲜的蛋糕更好吃——时间流逝,馅料跟蛋糕体愈发融合,她偏能品出这之中的不同,而项廷开偏偏非常看不惯。
又不是没钱,吃临期的东西干什么?不过这最终也形成了某种规律:安韵必须要在晚饭后享用草莓蛋糕。有时要是下班晚赶不及,叶石定信就会提前在上午给她买回来放冰箱里。
半个小时后,三个菜,两碗饭。项廷开看了眼钟,自己慢慢吃饭。
楼上,门紧闭。
项廷开把饭吃完了,脸色渐渐有点冷。
诺大的房子,毫无声音。
九点出头。
他瞥见什么,而后站起来把客厅中间散落的一个机器狗举在手里。
也忘了是为什么要塞进行李里带回来。
项廷开开始动手。他虽然是北联军工部门北机部部长,但几年前学的其实是信息与机械控制。粗糙的指腹在机器表面寻了一会儿,很快,一道闪亮的声音就在客厅响起:“您好!我的名字是……”
禁止任何先进人工智能,不过这是个超级弱智版,还是个近代狗类的造型,且体积极其迷你。项廷开反应平平,回到餐桌旁继续调试。
不多时,从冰箱里拿出那个蛋糕盒子放在桌上,举起机器。
很快,机器上方就出现了这张照片的投屏。
项廷开看了这玩意儿一会儿,很快就有点厌恶,以前的人类也真奇怪,似乎挪用具体生命的外形就能让机器也一样生动可亲了。他把机器毁灭设置调到一小时后:“上去喊人。”
“您好,请问您需要……”
项廷开语气淡淡:“把房里的另一个活人叫下来。”接着慢条斯理坐了下来,似乎要开始享受那份临期草莓蛋糕。
机器狗开启扫描,确定房间,接着咔吧咔吧地上楼了。
房间里,安韵刚关紧抽屉,脸颊冒汗,拧眉盘坐在地上。
房间外,机器狗停下。
“请下来!房里的另一个活人!”
“请下来!房里的另一个活人!”
一分钟后。
“机器狗来了!请下来!房里的另一个活——”
安韵霍地打开门,机器狗趁机而入,她弯身抓紧那个东西拔了电池,但在最后一刻看清了那张照片的投屏。
火瞬间冒起,安韵提着那个机器狗迈出房间,瘦而直的腿几步下楼:“你凭什么动我的——”
“我动什么了?”然而他只是拿着个叉子,面色不善,“除了你谁喜欢吃这种东西?”
“为什么要管别人喜不喜欢?”安韵夺回叉子,“你这不就是动了吗?”
“你又不吃饭我怎么知道是你的。”项廷开的表情介于难看和忍耐之间,站起来隐隐困住身前的人,“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
安韵被他这动作逼得下意识后退,却又被人锁住了手腕。
他指着监控,语气凉凉:“过去一年你让叶石定信坐上来,以为我看不到?”
事实上项廷开有某种非常传统的家庭思想:比如一家人——虽然就两个人,但必须尽量一起吃饭;晚上也不能在外留宿,多晚都得回家;他也无法忍受这所房子里出现除了安韵的另一个人。
不过叶石定信是个特殊的存在。
两个人工作都不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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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必须有人打理,而叶石定信不仅是从他母亲那边带过来的人,还是个腺体受损、无法释放信息素、至今未婚且带着外甥女生活的beta。他的存在感确实可忽略不计。
安韵内心的某条原则好像被这句话压了一头,以至于她只是用力挣开,却并不反驳。再靠近桌子,只见蛋糕撞着盒壁。
就在这时,项廷开鼻子轻动:“你身上什么味道?”
她微僵,有点木讷地转开肩膀,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蛋糕被你搞歪了。”
沉默。
安韵有点烦闷:“被你搞歪了!”
项廷开居高临下,眼神如鹰,直接问:
“你现在的发情频率还是半年?”
又静了一会儿。
她用一种刻板、平淡、略带嫌恶的目光回视,直到这时才正面回答:“是。”
安韵细浅的毛发都因为这个距离被激得微微竖起,而那道混合着她信息素和一点点抑制剂的气味笼罩着项廷开,使项廷开不由得蹙眉伸手,想要搓开那个阻隔贴。
他压制着气息:
“是么?”
alpha的手指悬在腺体上,两人的双脚一进,一退,直至后腰抵着桌沿。安韵原本平息的身体又开始躁动,肩膀本能地瑟缩,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出什么。
安韵……
那道声音在说。
那些无法追溯的、灰暗的、让木头一样的安韵都感到难受的细节。
安韵……
比今天队友的数次远离还要强烈的难堪。
不,不是无法追溯。
为什么人要变来变去?
她眼睫一抖,条件反射,突然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另只手一松,机器狗恰好滚在蛋糕上,栽了个软绵绵的跟头。
空气死寂。
虽然安韵只是二级军官,武力也一般,但那股手劲也不是挠挠就过去了。项廷开的脸阴沉如水,大概想到自己手掌还有一处亟待处理但注定没有下文的疤,眼睛更像是覆了层冰。
不知过了多久,大力钳住她的手,声音极冷:“安韵,你是不是有病。”
安韵不说话,也并不后悔。
她只是站着,好像在发呆。
她想,他装什么呢?
项廷开又咬牙切齿:“你手怎么这么凉?”
4. 第 4 章
这天晚上,安韵还是吃到了那个草莓蛋糕——叶石定信跑去给她买了店里最后一个。
一进门,就感受到房里某道视线锁定而来。叶石定信提着蛋糕盒快步走进来,抬起头,看清楚了项廷开的身影,表现得谨慎又稳当:“项先生。”房子主人就这么走了一年,但这一年他作为管家可没有任何松懈,如今看到项廷开终于回来了,大概反倒安心了些。
项廷开看着他把蛋糕放进冰箱里。
叶石定信微微移动蛋糕,接着走出厨房:“项先生,还需要我做什么?”
“你侄女现在怎么样?”
叶石定信一家都患有种罕见的遗传性腺体病,自身腺体损坏,无法分泌信息素,但对他人信息素极度敏感,甚至会有致命性过敏反应——他的omega姐姐也因此而死,留下了尚是婴儿的叶石曲。
叶石定信在项廷开母亲还没有疯的时候受了她的帮助,勉勉强强治好了病,后面偶尔探望,再后面就是来了远海区。
闻言,他笑着说:“小曲很好,谢谢先生关心。”
项廷开的语气不咸不淡:“我换了个新的识别系统”
叶石定信眉毛皱得很深,低下头:“不好意思先生,我确实不知道安小姐动了系统。”
他其实不应该叫安小姐,不过安韵对夫人这种称谓颇不自然,而项廷开的态度也很琢磨不透,于是叶石定信就这么叫习惯了。
片刻,项廷开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下去吧。”
这些年叶石定信作为一名单身且平庸的beta独自把这外甥女拉扯养大,生活压力估计不小,尽管才二十六,比他还小两岁,但总让人感觉这是个缺乏生机活力甚至显出老态的人。
跟安韵的那种刻板又不太一样,他太周全了,太周全的人,既无懈可击,又很没在意的必要。
叶石定信识相地离开,转身朝向门口时一刻也不停顿,大步走出。
安韵去年和这个管家的关系大幅拉近,大多是叶石曲的缘故,因为她喜欢跟小孩玩。
玩的东西在项廷开看来也很无聊就是了。
项廷开起身上楼,在那对闭得死死的房间前静站片刻。他肩宽体长,身材精壮,头发粗短,出差一年皮肤又被晒成金属般的小麦色,那么大剌剌又莫名其妙地抵在门口,从背后看上去让人只觉气场压抑。
两个房间,两张床。
忽然,项廷开冷笑了声,接着扭头走了。
果不其然,他进门后的第九分钟,安韵大踏步走出房门行进冰箱。
但项廷开不知道的是,在拆开蛋糕盒的第一时间,安韵睁大眼睛凑近,在侧边发现了一个被画上去的、来路不明的简笔笑脸。
次日安韵来到基地,刚要走进自己的诊室,就从后面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安韵。”罗西跟着她、关上门,随后问,“昨天你去禁区发生什么了?”
“早上好。”安韵又把门打开,因为诊室在没有在进行治疗时不许关门,“嗯?没发生什么。”
罗西是一位beta女性,长相端正,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细细的眼睛,真的很小,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内敛,是安韵刚进基地时的“小导师”,也是她在基地里难得比较熟悉的人。
尽管在金·李维事件里,她也只是站在中立的一方。
但这已经够了不是么?
闻言,罗西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她眼底乌青:“真的没事?我在食堂听到他们说什么执行官……”
安韵陷入沉默。
就在罗西以为她终于要透露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到她回答:“我好久没去食堂了。”
“……”
安韵这种交流方式,天生或是故意,也是很难判断。罗西无声地吸气,和她一起往里面走,只见办公桌上又多了四份投诉文件。
安韵打开来,认认真真地看。
见她这样,罗西的神情微动。
“安韵。”罗西低声开口,“那一天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天……
还是一场禁区清扫活动。
队员们窃窃私语,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禁区清扫强度越来越高——按理说若在某个地方关了东西,确保它不跑出来就是了,但联盟那边按时按点地特地派出队伍清理,就好像是有别的计划似的。
他们的任务,是要在巡查塔的辅助下,根据监控追踪清扫六个一直停留在第一环C区的械人,随后前往第一环的边缘地带更换监控器。
但一个械人居然躲开了他们的攻击,一直往边缘奔跑,而剩余的几个队员因为一时不慎掉落进危险地带,致使防护装备面临损坏风险……总之,随军医生安韵跟着队长金·李维,前往追击落跑械人。
一切在那个没有监控器的区域发生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安韵转过身,“法庭会给出答案。”
罗西站在她旁边,没有安慰,没有劝解,过了一会儿便沉默地离开。
安韵将投诉文件放回抽屉里,接着坐了下来。
须臾,她又把刚刚那几封投诉文件拿出来,再看了一遍。
电子声音在这时响起:“安医生,您收到一份工作通知,请注意查收。”
又是去禁区?
安韵面不改色,但手上动作很快,点进个人主页进行查看——出乎意料,这是一个跟治疗挨不上太大关系的工作,名叫“北方联盟政府官方拍摄任务”。
工作内容:接待从福城来的纪录片团队代表施曼,在远海区进行取景,完成对北方联盟政府官方纪录片的拍摄……
总之是个杂活。
安韵思考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情不交到常规精兵部队或远海区政府那边,再往下看,原来施曼要拍摄的不是一般的片子,是7·29事件25周年纪念日之反械人文化宣传片,内容很丰富,针对性极强。
远海区虽不是北联中心,但却是坍塌时代几个重大事件发生地点,宣传片要来这边取景并不奇怪。
下午时,安韵接到施曼,先带她去了基地开会,一位基地长官下来同施曼谈话,又跟安韵确定了一下这次的路线。
施曼是福城文宣部的工作人员,她是一个omega女性,一头红棕色爆炸卷发,个头大概只到安韵肩膀,很矮,非常亲和,喜欢跟人肉.体接触:“那么就辛苦你了。”
安韵点头,在被搂住肩膀时微微一愣,也冲她弧度略大地笑了一下。
奇怪的是,看见她笑,施曼也愣了愣,好像因那阵风采略略惊艳,过后才开玩笑似的说:“你应该多笑笑的。”
两人并肩朝会议室外走,路上却遇见了一位不知姓名的军官,路过安韵时略显刻意地盯着她。
施曼蹙眉:“真没礼貌。”
安韵不吭声,公事公办地带她和她的团队去了路线第一站——
一个医院。
“2251年7·29当天,有数个械人越过了人类划下的隔离线,来到了远海区的这家医院并进行了屠杀。”一位下属默念着笔记,“我们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不明白他们怀抱着的目的,我们只知道在那里有近百个无辜群众——甚至是婴儿惨死在械人手中!”
“在这之前,械人作为一个极端时代的极端产物已经严重威胁着人类的生存空间,在这之后,回收械人活动终于拉开了序幕!”
“从生产到限制,再到认识到人造生命的不可控性,北联政府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安韵听得可谓非常认真,她半路读了军校,纯靠驱动级信息素的光环,其实学识不算太高。她这种历史素养比较差劲的人,对这些事情都算是了如指掌。
施曼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几人站在医院前立的纪念碑,都静静缅怀。之后又去了其他几个地方,直到傍晚,才跟纪录片团队敲定了最终方案,安韵则需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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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中间的对接。
施曼大概是中间赶路太累,宣告今日工作结束时才露出些笑意,又搂了搂安韵:“要麻烦你送我们回招待所。”
她也是忽地发现,这位安韵医生看着死板疏离,但好像比较喜欢别人挨近她说话。
“这是我应该的。”安韵一板一眼地说。
车上有些安静,但很快就有人开口:“安长官,您结婚了吗?”
问话的人看着她的后侧脸,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问了出来。如此静谧下来,只觉得这位安长官木着脸、抬头直视前方的样子也蛮好看的。
安韵:“叫我安韵就好。”
“安韵,你结婚了么?”
婚姻,尤其是半强制型的婚配,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好讨论的话题之一。还没有经过几个百年的冲刷,人类就已经接受了这个制度,连带着接受了它背后突如其来、神秘隐晦而又颇有些黑色幽默的一切——不过,还有几个百年呢?安韵听着广播里的每日彗星播报,又见连正看着窗外发呆的施曼都转过头来:“应该没有吧,没看你带戒指呢。”
“精兵部队里哪有戴戒指的?估计不太方便啊。”
“那也是。”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讨论了大半天,才发现当事人并没回答,一时又都噤声。
剩余路程,更沉默了,他们在心里给她打上了“婚姻不幸”的印象,谁能料到呢?经过婚配中心的分配,大多伴侣在结合后因双方信息素水平的平稳、和谐,精神状况多半会比结合前稳定,而现在这个时代,工种间的薪资区分度不高,物质上没有过于贫穷的,而且婚配中心还会依据各个伴侣情况定时来家探访……总之,婚姻不幸福者似乎在少数。
至于性格,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性格,大家都一样:每天眺望看不见的近智彗星,喊着打倒械人七联,忙着复习北联历史,就在这末日前奏中日复一日地生活,等待第一现实的救赎抑或第二现实的飞跃。
世界真的要完蛋了,犯罪率和滥交数量奇高的时代过去,大家都接受了,安分了,反而更有闲心接受一种被安排好的生活。
反正离那彗星来还有好多年嘛。说不定就这么些年,横在地球上方的那道神秘结界倏然消失,而航天技术终于得以突破了呢?
施曼安慰似的,碰了碰她的手臂。
安韵发现她的肌肤很凉。
等驱车回到家,天色沉黑,她看着亮着灯光的别墅,脸色冷淡地走了进去。
叶石定信不在。正常下班时间,但项廷开比她还早回到家,正在厨房里做饭。
“——军事法庭下周三开庭。”
闻言,安韵脚步微微一顿,只是继续往楼上走,好像没看见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项廷开的后背跟长了对眼睛似的,分明也没回头,但脸色却随着两人距离的拉开逐渐阴沉起来,alpha听觉出众,很快就听到浴室传来水声。
约莫十分钟,项廷开走出厨房,看了眼通讯器,大步上楼。
安韵整个人站在热水中,两只白皙的脚背都被浸得有些发红了,但腺体处突然像被什么刮过似的微颤,她的肩膀一抖,立刻迈出水流锁上了浴室的门。
外头很安静。
那声音非常、非常轻,但项廷开还是听到了。
除了水流声,一片安静。
他定定地看着浴室门。
“婚配中心的人等下过来。”
在他没法看到人的情况下,几乎是一种危险的直觉促使安韵闷声回答:
“知道了。”
两人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项廷开靠在门外,一手碾在后颈上揉搓,另一只手的指头则钻着门上的钥匙孔,一瞬间alpha的脸上蒙上压抑而暴烈的阴影,高大的身形则像某种在黑暗中难得蛰伏的野兽。
“你知道什么?”片刻,项廷开闭了闭眼,出声嘲谑,“安韵,你最好能一直锁门。”
5. 第 5 章
安韵吸吸鼻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而后在里面转动了第二道锁。
项廷开刚要转身便听到了那声“咔”,人顿了一下。
安韵回到水流之下,过了会儿大概判断出项廷开已经下楼,才慢慢揭开脖子后被水浸湿的阻隔贴。她的气味渐渐散出,是很淡的一抹花香,没有任何攻击力。
她慢慢蹲了下来,热水滴在后面的腺体上,把那一块地方搞得又烫又红,片刻安韵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后蹙眉站起来,重新贴上阻隔贴。
就这时,忽然传来一道钥匙转动的声音,安韵瞳孔放大,又给锁了回去。
又转,又锁。
又转,又锁。
又转。
这回转不动了,因为安韵紧紧拧着那个锁头,语气终于有了点情绪:“项廷开!”
项廷开似乎就在门外守着,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你幼不幼稚?”
谁幼稚?一年没见她都要忘了这就是个神经病,还真去找出浴室钥匙,安韵嘴唇翕动,但脑子里闪过什么,愣是把嘴巴又封了起来,并不去回应。
门外alpha那虽然低沉但莫名带着些轻松的声音一滞,好像意识到自己被再一次冷场,须臾,带着浑身低气压走了。
下楼后,只见叶石定信从山下提着东西上来。
他接过他手里的钥匙,手心收紧:“项先生,刚刚那边有人来了电话。”
叶石定信把东西按顺序放好,接着又把钥匙放回原处,然后去厨房倒了几杯水……做完这一切,远远看见那边正在接电话的项廷开做了个向后的手势,便打算离开,只是走到玄关时忽地回过头,把厨房里那几道菜重新放回去温着。
项廷开看了一会儿号码:“喂?”
“项先生,之前您让我找到的那个人又给我发消息了,说他又想起了一些细节。”
“三年前那个人?”
“是的,三年前您联系到的那个人。”项家的下属有些犹豫,“我把他的电话转给您?他说是这回偶遇了当时一起被绑架的同伴,聊着聊着又想……”
项廷开打断:“电话转过来。”
很快,一个公鸭嗓开口:“项先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项廷开完全没有寒暄的意思:“哪个同伴?”
公鸭嗓反应了好一会儿,讪讪给他报了名字:“当时我们不是都被关在车里了吗,我迷迷糊糊地一直听到某个声音,还以为是做梦呢,但我不久前跟那个同伴聊起来,原来他也听到了!后来想想,我推测就是那个小孩拿着……”
十二岁时项廷开曾被绑架过——这是一例儿童集体绑架案,曾经轰动北联,那时正值进入基地时代没多久,这么大规模的案子不禁让民众往多方面猜想,不过,最后所有小孩都被救出来了。
不对,也不能说“都”。
总之这个公鸭嗓也是被绑架的一员,目前来看,这场意外并没给他留下太多阴影,毕竟为了高昂的信息费,他几乎隔一段时间就要给“项先生”提供些细枝末节的个人回忆——项廷开在那次绑架中遭受了不小的冲击,对此记忆很模糊。
三年前,他拿到了这份在后来被北联加密的绑架案名单,又找到了公鸭嗓和其他几个在名单里的人,希望他们能提供一点关于车上另一个小孩的信息。
多细碎,多模糊的都可以。
“喂。”
“喂,哎,项先生您说。”
耳朵微动,他又听到水声停止了。
项廷开淡淡道:“不用再给我打电话,我不需要了。”
电话那头公鸭嗓大惊,怎么就不需要了啊,他急急出声:“项先生其实我还想说一件事!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的!”
然而电话已经挂了。
公鸭嗓一个深吸气,把最后那句话吐出口:“差不多十年前就有人跟你一样!找我调查那个小女孩的信息……”
几分钟后。
安韵不管在何时何地都好好吃饭,尽管,饭桌上敌对气焰明显——项廷开今天大概是回了北机部,穿了衬衫而非作战服,尽管他那气场同所谓的政治精英略微相悖,但无论如何多少显得比昨天斯文、挑剔许多,完全不像是方才翻箱倒柜找锁的人。
安韵越吃表情越不好,全是素,没有她喜欢的人工合成肉,又扒了两口就停下来了,转而开始吃草莓蛋糕。项廷开的面瘫脸立即有些难看,大手一伸:“你什么意思?”
他整个手都把蛋糕盒罩住,出于不想触碰项廷开任何一点皮肤的心理,安韵直接站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那我去找叶石定信,他那里的饭好吃。”
项廷开青筋瞬起,声音拔高:“你敢去我让他这辈子都吃不了饭!”
安韵的饮食结构一直不是那么健康,作为医生她自作主张地开了营养片,以让各方面指标都在健康区间,但给她做饭的人好像都不够信任她对自己的专业关照,认为是多余的补救方式。
对此叶石定信的处理方式比较温柔委婉,而项廷开则要粗暴得多——不不不,说到底也不是关心,叶石定信那种才叫关心,而他不就是看自己做的东西被嫌弃所以生气么?
这叫自以为是。
闻言安韵没动,她感觉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不断地给她提着要求,像一双轻灵的手不时地调试那道原则线,如有违背则万般不舒服。
渐渐地她的心里也攥了一把火,直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项廷开冷着脸,就那样看着她。一场饭吃得都暗气暗恼,等吃完草莓蛋糕,婚配中心的人小心翼翼地带着仪器,敲门。
面对两张死人脸,婚配中心的人也显得比较严肃:“安韵,项廷开,我们首先要给你们做一个比较简单的问卷调查。”
当今这个alpha:beta:omega为4:2:4的时代,只能通过医学手段检测出alpha对omega信息素的依赖度,在20%到70%,乃适宜婚配区间,只要超过了70%,alpha就极可能出现单向依赖症——因为omega而偏执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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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素作为一种重要人体神经激素,会对人体大脑产生影响,而alpha因受影响之大会出现躯体性症状,标记索求无度,影响日常生活。
大概在十二岁,alpha、beta和omega就能分泌出自己的信息素,而在十七八岁时alpha和omega就会迎来第一次发情,到了二十岁时,发情频率则会渐渐稳定下来,多数人都是两个月一次,但具体日期在拥有固定标记伴侣前仍然比较无序。
安韵和项廷开,都属于特殊情况。
“上一次发情时间是?”
安韵:"上个月。"
“频率仍然是半年一次?没有任何异样吗?”
安韵:“没有。抑制剂作用很好。”
“还是建议您抽出时间,到医院做一次检测,同伴侣分居时间过长,很有可能导致体内信息素水平紊乱。”那名beta男性工作人员说到一半,拿出了一个针型工具,“或者我现在可以帮您……”
安韵像被隔空扎了似的,反感至极:“我不要。”
另一边。
“您一年前接受了腺体功能减退手术,现在还在恢复期吗?易感频率是?”
所谓腺体功能减退手术,从某种程度上理解,就是让他在信息素依赖度不变的情况下降低信息素分泌,如此一来,受伴侣影响而增高的信息素水平又反降回了正常线上。
不过在项廷开几次婚后失控后,婚配中心给出的建议并不是进行如此少见的手术,而是……
项廷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半晌,淡声说:“还没。”
“还没恢复?那应该快了吧?”
还没恢复的话,就代表alpha还不会进入易感期、暂时失去了标记能力,婚配中心也暂时不会再去跟踪他的情况。
工作人员似乎不大相信:“还是建议您抽出时间,到婚配中心做一次检测。单向依赖症需要社会谨慎的监视、病人和病人家属长时间的配合,希望您能理解。既然您已经出差回来了,那我们将暂停对安韵夫人和您之间的位置共享措施。”
“她已经关了。”
“……另外,希望您在计划工作的同时,也能想到长时间的分居对家庭的影响。”工作人员有点犹豫,“有任何的争吵和分歧,婚配中心都可以给予帮助的,请不要一意孤行,这对家庭和谐无益。”
项廷开面无表情。
最后,两边人聚在一起。
工作人员:“我们会在下周安排一次上门体检。等项先生恢复术后恢复期,那么……呃……为了omega伴侣的情况考虑,两位还是要相互配合彼此的发情期和易感期……”
安韵定在沙发上,听到这句话,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工作人员:“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两位好好休息。”
“等等。”
那个beta男性心一揪,回头。
安韵站起来。
“婚配中心为什么还不通过我的离婚申请?”
6. 第 6 章
beta工作人员脚步一晃,脑中闪过回忆——
一年半前,他刚来这片辖区工作。
大概是一个阳光格外毒辣的下午,街道上没什么人,远远就瞧见一位不知是beta还是omega的女人在婚配中心门外站着,脸色有点沉闷和迷茫。
片刻她走进来,问了几个可有可无的问题就走了。
可不知怎么,他记得了她。
多巧,不久后就在一次家庭来访中再见。
来访结束后,同事说:“这一对之间有些怪。”
“嗯?”
“感觉比之前压抑了点,我记得以前——哎,你不知道吧?这两位是一见钟情后不顾信息素依赖度也要结婚的,那个alpha是搞军工的,为了要结婚还折腾了一场呢,那个omega嘛也很不在意单向依赖症的样子,今天太不正常了!那omega都没之前那么傻乐了……”
他心一沉:“我全程都没看她笑过。”
很快,就有了答案。
满打满算正是项廷开出差的前段时间,安韵拿着填好的申请材料来了婚配中心,语气很冷静。
“我要离婚。”
他凑上去看材料,理由有几项,但可以归结为一个词:冷暴力。
在只能检测alpha对omega信息素依赖度的当下,冷暴力可谓是个非常、非常新鲜的词。
满满一框字。
语言暴力……日常忽视……
离婚的程序很复杂,他有点紧张地同那双清澈的圆眼对视:“请问您跟伴侣已经做好协商了吗?”
安韵双手平放在桌子上,脖子微昂,好像有点在放空,半晌才说:“还没有。”
“这样的话,我们需……”
“你们能帮我吗?”她出口打断,背挺直了一点,“我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但是,申请被打回来了。
·
一片死寂。
beta工作人员僵硬着开口。
“是这样的,就像之前解释的一样,两位都是军部背景,加上单向依赖症这个因素……”
“这不叫解释。”安韵轻声说,“在前天我又网络提交了一次申请,请你们尽快审核。”
前天?这不就是项廷开结束出差的日子?
大厅明亮,却有如某场风暴酝酿,安韵站在明暗的分界之间,眼睛非常清亮,哪来的木讷,甚至都有点桀骜了。
而她身后,项廷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脸侧低着,眉骨下的阴影极暗极深。
空气冰封。
beta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心中其实知道答案。
离不了的。
就在琢磨话头的时候,又见安韵姿态肃然,笔直笔直地立在那儿,像一株迫切需要氧气的家树:“尽快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话音一落,屋内三人都像是被她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分明没什么力道,但那层感觉却一直停留着,扒不下来。
项廷开忽然开口:“出去。”
工作人员错愕:“啊?什、什么……”
“这是我家,现在请你们出去。”
他甚至还有点风度翩翩,但靠近了却让人怀疑这是个错觉。
工作人员屏息看过去,在脑里刮搜对他的印象。
不太爱搭理人的精英先生;那不像是天生的沉默,而是那种略带轻蔑性质的冷淡,这种冷淡让人不禁猜想他对弱者的态度;除此之外似乎很投入工作,级别颇高,忍耐力颇强——不然怎么能在93%依赖度的情况下出走一年,简直是像逃跑一样,而他当然不是会逃跑的人嘛。
此刻项廷开高得如座黑山,一瞬间alpha的威压叫人汗毛直竖,那位beta脚若踩油般打颤,但余光里看见安韵那张既冷清又天真未褪的脸,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不行,婚配中心有留下和劝解的义务!”
僵持十来秒。
抬头再看,只见项廷开定在原地,微微低头,似乎还对着光洁的地板笑了一下。
是笑么……
须臾,他侧过身,好像妥协了。
工作人员松了口气,再回来时,项廷开已经回了厨房,一看,居然在收拾卫生,仿佛我行我素、颇不在意、置身事外。
“项廷开先生,”工作人员心里也有点崩溃,“我们也需要跟您谈一谈。”
一面无奈,一面观察项廷开,但居然没察觉出太多危险的异常,只觉得他好像陷入了某种古怪的状态里。
时间到了,必须离开。工作人员把一年前的话又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接着肩并肩挤进门框底下溜了。
安韵脸色发凉,站在大厅中央,门则关得严严实实,她看着门口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始终沉默的项廷开吐出两个字,似乎还阴笑了一声:
“离婚?”
安韵头皮一麻,回头一看时却见他还背对着自己洗手,水流间手掌明显发红。
“谁稀罕?”项廷开转回头,冷冷地睨着她,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我没有必要去做手术,你说是不是。”
安韵无动于衷。
项廷开眼皮都好像被什么压沉了,只剩一条黑森森的冷缝,声音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何必要为一个机器狗做手术?”
如此匪夷所思的话术,安韵那直来直去的头脑得花不少时间才反应得过来,但有那么一刻却被窒了一下,如同电流击过大脑,带来不知所以的刺痛。
项廷开迈步而来,气得连脸骨轮廓都更清晰了,仿佛被什么又辣又冲的东西劈头盖脸给蒙了一层,激得他无法再容忍:“你是最没资格提这两个字的你知不知道?”
安韵实际上不善于口头之争,习惯去直接表达,闻言眉头一抽:“还资格?项廷开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变脸的人不是你吗?”
她倒来倒去最后又回到那句简单的话,似乎,简单的东西才更加强烈——
安韵抬眼狠狠剜他。
“你真的怎么不死外边呢?”
回忆在此刻肆虐,有关所谓资格,早就说不清了。
材料上难道有一句假的吗?
看着她这般厌恶厌倦,有一瞬间,项廷开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钉住,钉出几道隐伏的茫然,然而体内的信息素在疯狂躁动,完全不是恢复期末期该有的状态。他的太阳穴不住在跳,片刻猝然转身,拽着安韵的手腕把她拉上楼。
安韵自一年过后第二次被他如此对待,只觉手腕发疼:“项廷开你给我放开!”
嘭!
项廷开把房门一掀,接着猛地压向她:“你放心安韵,我可不会死,我要死我也死你床边,我要死了还怎么研究你?我死了你不就有资格了,有资格跑出去出轨祸害谁……”他的声音在这时忽地放轻,“反正罪该万死的人,也不缺你一个来咒。”
“我出轨?”安韵瞳孔放大,只能注意到两个字,“那叫出轨吗,那叫被你这个恶心的人恶心了第二次!”
项廷开深吸一口气,而安韵终于扒开他的手臂:“别再恶心我了,我真的不懂你不离是为什么?”
他始终不回话。
须时,项廷开的眼睛慢慢移到她的嘴唇,好像又找回那种居高临下的立场:
“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探讨过了,一年以前。”他说,“——你是忘记了吗?”
安韵在一年前是离家出走过的。
她微侧过脸,手指扣紧,好像在极力扼制那一天的回忆。
“你以为规则是怎么运转的,靠申请和个人情感运转么。”项廷开冷声说,“我因为单向依赖症所付出的你能弥补么?我不离婚是因为我尊敬规则,凭什么你能打破这份稳定?你幼稚不幼稚?你以为婚配是什么?反正我又无所谓你爱不爱我,你就算憋闷得要死也别想结束!”
安韵根本都听不懂这个神经病颠三倒四地在说什么。
但已没有时间能把往事铺平。
项廷开的阻隔贴自动脱落,金属子弹似的把安韵的双腿打颤。
什么半年,他出差之后她的信息素水平全面紊乱,发情频率几乎以周计数,此刻正在体内几度冲荡,让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安韵下意识把脖子往后贴,让阻隔贴不至于被润湿掉落。
墙壁磨着她的腺体,像粗糙巨大的指腹。
失张失智地抬眼,只见项廷开好像也在忍受着什么冲击,眉头蹙着,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项廷开确实已经被激得皮肤发烫了,野兽般的欲望正毫无秩序地膨胀,令他下颚立刻发紧,恍惚间却想到方才那句:
频率仍然是半年一次。
短短几秒,有什么在博弈,有什么熄灭。
有的还在暗处隐藏。
“……你滚出去。”安韵闭了闭眼,“这是我的房间。”
她站姿很不自然,但项廷开只是扯了扯迅速发干的嘴角:
“你的房间?”
北联没有酒店,只有军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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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所,区与区之间来往限制严格,房子则主分配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外面没有房间,而她在外面也没有房间。
“你不是要离婚吗?”项廷开哑声嘲讽,“不知道你离了能不能有一个人的房间。”
安韵又往后靠了点,腺体在分泌,越来越湿了。
“你不是要离婚吗?”
她头一偏,全然冷漠和忽视。
项廷开只以为是自己信息素爆发的原因,咬牙忍耐,完全没想到是她在濒临发情。
他捏住她下巴,一点一点移回来:
“你不是要离婚吗?”
良久。
“滚出去。”她声音低低的。
这回,却换成项廷开转过脸了,情绪突然有点奇怪。
“恶心了第二次?”他前言不搭后语,“我怎么看你还挺享受的。”
片刻他又转回来,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注意到了,又似乎没注意到,连目光都在拷打。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身出门。
安韵一瞬泄力,嘴唇都不自觉张开,而后立即锁门,人蜷缩成一团。
等到听见外面的水声响起,她才确定勉强糊弄过去了,慢慢贴近抽屉,拿出里面的抑制剂。
这一晚安韵睡得离奇不适,梦里场景帧帧闪过。
熟悉的……
陌生的……
对。
那是她决定离婚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分配到基地之前,她们还需要进行结课训练。安韵混在人潮里,抬头看见一个执行官踏步而来。
执行官身份是高级机密,尽管让亲密伴侣得知并不违反规矩,但结婚后变迁横生,项廷开没有理由和精力告诉她,对内对外,都只是北联军事部门北机部部长的身份。
对安韵而言,那时项廷开已经是动辄晚回家的反常状态,她那木头脑袋总算察觉出本质,他似乎不是忙,分明是不想见她,但为什么呢?
安韵不知道。安韵很困惑。安韵直言直语也没用。
她是个务实的人,在近末的时代里也不考虑太多意义啊未来啊,于是就一边在困惑中挣扎,一边老老实实参与训练。
训练……
分明两年不到,很多细节却被刻意模糊。
一张罩着脸的精悍身影。
训练时如有实质的目光。
指名道姓的靠近、若有若无的对视。
舌头般的微光则成了闹钟似的东西——下午四点,训练时间,通常要它轻轻袭上眼帘,安韵才会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一直盯着执行官看。
安韵终于察觉,她好像跟带练的执行官之间有了点什么。
说到底她经历不多,只能一面因为这种意料之外的因缘弄得无法思考,一面还照常准备结婚纪念日。
结婚纪念日那一天,安韵在家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项廷开回来。
入睡前却收到同僚消息,说是执行官在今晚一场热战中受了伤。
左思右想,彻不能眠,在无人的清晨她第一个跑进军校,借着精神医学专业毕业生的身份混进医院里探望。
想靠近谁的话,安韵从来不会踌躇,这怎么能叫出轨?只是那一刻,她确实把项廷开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他没有回家,她都不大关心了。
出门的时候,那个巨大的草莓蛋糕还放在冰箱里,将在漫长的冷冻中靠近腐烂——
得到许可,踏入病房。
那是一切的结束。
安韵看着病床上的人,终于明白了被玩弄的感觉。
“……为什么是你?”
在项廷开的视角里大概也并非有意捉弄,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弄懂了。没有力气去弄懂一个人为什么在家里对她冷淡疏远,在外面却又无故靠近,也没有力气去疑惑自己怎么这么迟钝,在家里被忽视还不够,在外面还愚蠢地做同个人的尾巴。
而在面罩摘下后,看见安韵一瞬僵滞苍白的样子,项廷开的脸色先是一愣,紧接着立马反应过来,也有了怔忪、愠怒和难堪。
他在她单方面的、无从谈起的、对一个虚拟影子的好感里居然获得了痛楚的感觉,这是多么荒谬的玩笑。
项廷开手握成拳,好久,才隐忍地开口:“你以为是谁?”
“你什么意思?”
——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那时,和现在,又分别是什么意思?
安韵在蒙蒙亮的早晨睁开眼睛。
早就不想知道了。
7. 第 7 章
翌日一早,等起床的时候,项廷开已经不在家了。安韵又靠着抑制剂捱过一晚,脸色有些萎靡,她的肤色原本就非常白皙,如此一来几乎都有点透明的质感。
下楼时,叶石定信正在客厅里对着清单,听到声音立刻站起来:“小姐。”
安韵:“早上好。”
叶石定信瘦,连走过来也悄声无息的,像个温驯的幽灵。
“没休息好吗?你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
“不是休息的问题。”安韵宣布,“我要吃早餐了。”意思是不要打扰她了,她要安静地吃早餐。
叶石定信微微抿嘴,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去厨房,给她弄了杯热糖水,倾身放下时,瞥见了安韵尽管贴着阻隔贴也能看出来泛红的腺体。
他回到客厅,继续他的工作,在安韵吃完早餐的第一时刻就站起来,快步过去拿过杯子和碟:“项康言先生下周会过来短住一段时间。”
“项康言?”
“项先生的亲戚,刚成年不久,要来远海区进行特殊航天训练。”叶石定信道,“我在给他安排住处,因为他受伤了,项先生希望他暂时住在附近,我好去帮忙照顾一下。”
安韵直言直语:“姓项的就是烦。”
闻言叶石定信忽然撇开了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安韵没太注意,自顾自思考了一番:“我突然觉得你的姓就很好听,名字也好听。”
叶石定信慢慢回过身,又不接这话,只是有点惶恐似的:“我来洗吧,小姐,我顺道给小曲洗一下饭盒。”
“对,小曲的名字也好听。”安韵很习惯被他服务,闻言让开位置,“小曲呢?我怎么很久没看见她了?”
叶石曲也是要开始去学校的年纪了,上学时间跟她上班时间相近,之前因为安韵强行邀请过几次,叶石定信会把她带上来一起吃早餐。
他低下头:“小曲……挺好的。”
原本都准备出发去上班,闻言,安韵有点疑惑地回过头,又问了一句,但叶石定信总是弯着脖子有点回避的样子。她很快便想明白了,看了客厅的监视器一眼,而后语气发硬:“我过段时间要去看她。”
叶石定信很为难一样:“好的吧。”
“我还要给她拿药。”安韵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叶石曲的腺体病要吃的药,都是她在基地里给开的。
他轻轻“嗯”了声,陪着她走到门口。
她从来不迟到,但自从金·李维事件后,也不大会早到了。到了基地,没去招待所找施曼一行人,先回了办公室——又有两份文件,安韵仔细看完,放进抽屉,而后习惯性打开了医院工作平台:“请告诉我上半个月就医军官的后续反馈,另外帮我向药房申请两瓶卡贝滴耳液。”
“好的。”
安韵一边听着电子声音,一边凑近浏览反馈页面。
基地军官在就诊后必填的反馈包括评分、评语。评分低于标准会被系统通知,评语也无非就是些表情或标点符号啊,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总之只要没被系统通知,医生其实可以几个月都不登反馈页面。
评分不能造假,安韵仔细检查,看见的都是绿色,下巴微微抬高。
至于评语。
她忽略过那些话,锁定了一条——
就在这时,电子声音也徐徐念道:“顾永永,评分,8;评语,‘烦’。”
烦?
烦是什么意思?
他来她这边就诊是两周前的事情,评语则是踩点上传的。安韵想了想,点进去查看顾永永的就医记录,很快便弄明白。
约莫是顾永永自己搞错了症状,所以她当时开的药物效果不明显,以至于顾永永在两周后才反应过来——
记录显示,他在前天向药房询问了某款镇静药物,但被告知此药物乃基地特供,需要医生帮忙申请。
于是顾永永又去了另一个基地医生那儿就诊,但因为没赶得及在医院下班之前做完数脑模型导出,最后医生也还是没给他开申请。
基地每次出队都作公式说明,再一看,顾永永自那天最后就诊后都没来基地,似乎用了假期额度……
最后一次来就诊,结果还没开到药,这当然是挺烦的了。
其实他若是直接来她这里复诊,做数脑根本不用那么长时间,她这里的机器估计还存着他当时的脑部模型。这个病也算是禁区特供,看顾永永上半年出队太多,大概是精神力产生了动荡,通常会有头疼失眠的症状出现。
自己不来有什么办法?搞得一场小病拖了快半个月,安韵内心莫名很不满,眉头微蹙撇了撇嘴,盯着那个“烦”看。
去看了看别的“评语”,安韵的表情又淡了些。过了会儿,她站起来,去药房拿滴耳液。
药房在医院入口处,入口处外则是一片休息区,不少军官聚集在那里,好像都是omega。
“这几天都没看到他……”
“顾永永吗?他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安韵恰好路过,耳朵轻动。
“哈哈哈,你很清楚嘛。”
“什么啊,”那个omega一窘,静了静却坦露,“希望不是婚配中心找他家吧。”
就像有个消音器,看到她的时候,人们又都安静了。
“什么时候开庭啊……”有人嘟囔,但又不禁注视着她的侧脸。安韵侧脸是长得更美的,因在那个鼻子,她其它五官都偏圆润,可鼻子却生得又挺又小,若是她不总是低着头,便会平添一份无法忽视的英气。
安韵恍若未闻。基地军官拿药都是用自己的额度,一些非特供药则会比外面卖得便宜,拿完给叶石曲的滴耳液,想到什么,她又朝药房要了一瓶提神剂,口感成分最佳的那款,价格嘛自然也更高一点。
药房的工作人员瞥了她一眼:“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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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韵往前凑:“怎么了呢。”
“不行。”
“什么不行呢?”
“你老来拿那么多药……”那人嘴唇翕动,半晌却失了音,不情不愿地起身。
安韵心里回忆一番,确定拿药并没有限额,而且,自己还是医生。莫非最近出了什么新规则?
她想了想,又说:“我要两瓶吧,谢谢。”
好久,药房工作人员递来两瓶提神剂,而后烦躁摆手,但安韵却没立刻走,反倒滚了一瓶过去,一本正经地指指大脑:“没睡醒吗?”
那人一个怒拍:“喂,你!”
安韵:“我?”
她的眼睛忽然发亮,倒把那人看得愣了一下。罗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挽过安韵的手,朝里边的工作人员抱歉笑笑。罗西人很内敛文静,谨言慎行,谁也不惹,原本这一茬就算过去,安韵却有点不情愿,挣开罗西的手臂,忍不住朝那人数落:“你听我的,无论如何不要情绪带到工作里来。”
罗西着急:“走吧!”
安韵终于肯走,但走之前把提神剂收了回来,不愿意白送出去了。她没注意那人脸上精彩的变化,跟罗西道别后回到诊室,手刚抚上数脑模型导出机,电子声音提醒:“九点,纪录片。”
安韵于是又大步赶到招待所,看见施曼过来,不自觉靠近,朝她点了点头,抬手把手中的提神剂给她——其实安韵喜欢热情的人,对热情的人呢,她就难得会有靠近的欲望,变得非常大方宽和,连情商都自然而然地高了很多。
施曼确实是体力较差,今天要走很多个地方,她估计会比第一天更累。见状施曼一愣,但笑容显得很礼貌,忽然不像之前那样爱勾肩搭背、热情说笑。
她身后,纪录片团队的其他成员也摸着鼻子,不大自然似的。
安韵微滞,稍一敛目,公事公办,然而在准备走出招待所时,却看见那边贴着的开庭公告。
她脚步还是顿了顿。
这天要去取景的地方很多,傍晚已经下班、准备驱车离开基地时,安韵想到什么,看了眼时间又返回去,回家便比平常更晚了点,惹得项廷开不住臭脸。
因为开庭的事情,后面几天亦是很忙,感觉身体状况都有些紊乱了,信息素水平也非常不稳。虽然她每天一回到家就非常警惕地换新阻隔贴、灌一口不那么伤害身体的弱感剂,但项廷开还是经常会在饭桌上捕捉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盯着埋头苦吃的安韵的后脑勺,而后骤然起身离开,安韵则暗暗速战速决,吃得差不多了就拎着草莓蛋糕跑回房间。
暂时,还是她的房间……
无论如何,周三到了。
踏进法庭的第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她侧目,神情各异而不缺鄙夷——
这个omega杀了人,杀了队友的母亲。
而安韵静静落座,竟一点也看不出愧疚的神情。
8. 第 8 章
“安韵?”
“到!”
“金·李维?”
一个脸色煞白的alpha女性抬起头:
“……到。”
“韩智。”
“到。”一个omega男性低着头,他是当时在巡查塔给小队提供指挥的工作人员。
审判开始。
四周简直座无虚席,金·李维人缘甚广,那些人看见她如此失魂落魄,更是愤恨不已,成恺就是其中一个。他攥紧手几乎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打算为了朋友暴起,奇怪的是,比起给予朋友眼神鼓励,他的目光却一直钉在可恨的安韵上。
几天没来基地的顾永永居然也在。一向吊儿郎当的alpha此刻也正襟危坐,一手时不时按着太阳穴。安韵瞥见他时心里一动,但很快就看见姗姗来迟的项廷开。
他来干什么?
项廷开一进来就注视着安韵,不知想用那个目光表达什么,安韵神情淡淡的,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惊喜或感动。旁人看她那副样子更是为金打抱不平,而项廷开回家一周,一周以来都被她如此冷眼漠视,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喷涌,浇得那张脸微微发沉。
成恺那群人只觉身后气场强烈,根本不知道这个精悍冷酷的alpha就是当时的执行官。
法官环顾一圈,慢慢开口。
此次审判,关键只在于一件事——
金·李维的母亲兰·李维,到底是械人还是人类?
自坍塌时代那场声势浩大的回收械人运动,连绵几代的械人与纯人类之争端终于暂时划上句号。
这是一段不算漫长但混乱的历史。
2040年,人类进入了近星时代,标志是“星罩”的出现,那是一层无法看见也无法检测的“膜”,或者说“界”。
……也有另一种说法,近星时代的标志是两个太阳的出现。
在那一刻,所以科学观测失效,太阳系的某块部分短暂地陷入黑甜,而科学家们只能从后来残缺的数据和事实推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太阳好像短暂地消失了那么0.00000…1秒,而太阳消失的原因,是它和另一个类太阳的巨大物质发生了重合,爆发的能力足以使它自己毁灭。
等到太阳再出现时,除地球外离太阳最近的四大行星加一个月球都消失了,地球上方则出现一道无可捉摸的曼妙弧度,至于这弧度和太阳间的一切,则通通湮灭在弹指间,只留下能量的余痕——这个结果很像是一个反物质太阳突然出现并重合,并在刹那间爆发了相当于百万亿亿亿核武器爆炸而产生的巨大能量,但就在它本要波及到地球时,一切忽然戛然而止,莫名其妙熄了火——真的是“戛然”。戛然过后继续冲锋,火星没了,人类蓄势待发的火星探险之旅如此中断;木星也没了。木星周围的小行星带倒留有个尾巴。
航天技术被封锁,物理学被颠覆。
首先,那道“膜”是什么,完全无所下手研究,世界陷入末日混乱,十来年后才有国家尝试发送航天火箭,但在与星罩相触的一刹那,又如此无影无踪地湮灭;其次,月球没了,但是月球消失后本该带给地球的影响都没出现,这否定了引力的存在!
完蛋了。但那之后人类并没有团结一致,要犯罪的犯罪,要自杀的自杀,上层领导也成了疯子:星际迁移化作泡沫,地球生存压力和竞争愈来愈大,大规模的核战争一触即发——导火线则是亲爱的近智彗星。
一切已经无法用离奇去形容,在遭遇了堪称毁灭的太阳系中,地球失去了木星的保护,而近智彗星自小行星带丧失理智地出现,被地球狠狠吸引,彼时人类的观测手段已经非常先进,在绝望中憋屈而精确地道出了剩下的日子:它将于2357年与地球对撞!
有人发出呼喊,星罩虽摧毁了人类探索星际的伟大愿望,但同时也将保护人类免受彗星的冲撞!
于是又过了几年,有国家再度尝试发射火箭,这一回,它并没有消失。
那么“膜”难道消失了吗?!
人类急匆匆地又发射一个火箭,可此次,又是如水入海般静谧的湮灭。
几度被折磨,终于确定了星罩是无法揣摩之物,物体消失似乎同其质量呈弱相关趋势,似乎越重大之物,越不会被膜捕捉。
而近智彗星,是人类观测史上的最大的一颗彗星……
核战争爆发,轰出了污染严重的禁区。
地球毁了个遍。
人类由此进入坍塌时代。
再之后又进入了基地时代,两百年后幸存的土地都被北联政府和七联政府占领,不过也有一些情况特殊的边缘地带,其由黑.帮占领,不受两大政府管辖。
而械人,则是坍塌时代到基地时代间的产物,在坍塌时代末即基地时代初,终于被人类禁止扼杀!
“我妈妈不是械人!”金颤抖着开口,"在制造时人类给它们扼杀了生育活性,所以械人无法生产,而我是2253年出生的,已经是回收械人运动和北联进行全面人口普查后的事,我妈根本就没有可能、我、我从小到大都跟我妈妈爸爸在一起,我……"她因为情绪激都口齿凌乱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23年!DNA鉴定还有……还有什么,都是吻合的,我妈妈也没有任何标记,出入城区也能通过测试,她怎么可能是械人?”
审判长微蹙眉头,安抚金·李维的情绪,环顾四周。
安韵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审判长:“我知道特情精兵部队的很多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因为法庭的要求,一些事实细节当事人无法披露,由于案件的特殊性,现在将由法庭代表两方阐述立场。”
这件事情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讨论,除了被射杀对象的特殊性,还在于这会动摇平日对于械人认定的标准。
坍塌时代的一百多年来,械人的制造历经几代变革,种类、功能及特性都略有不同,但无论是机器人、仿生人、生化人、克隆人还是复制人等,分辩它们可有三大定律。
一,靠生产线上做的标记,一般会在它们的各种器官内留存;
二,械人不能通过进区测试;
三,由于被驱赶到禁区,受禁区内放射线影响,械人的出现会对人类造成精神力上的冲击,因此清扫小队完全能凭直觉判断对方是否为械人。
一和是械人制造必须遵守的规则,至于二和三——
禁区的监控、监管尚未完善的时候,不可否认,有一些械人可能躲回了北联境内,抑或躲到远方,抓捕记录也曾显示,基地时代早期,有械人用各种方法逃过了进入北联境内必做的检测——思想检测及磁力检测,除此还洗掉了标记。有理由怀疑,它们背后有动维教分子甚至七联的支持。
动维教是于坍塌时代猖狂一时的邪教派别,信奉高纬度的神,主张向械人进化是正道;与其相对的是纯体教,只要保持纯净之身,不以如何机械或生物手段改造自己人的本性,纯净神就会下世救赎。
总之,尽管北联有一份冗长无比的械人名单,在回收械人运动时也照其进行械人普查、抓捕,但出于坍塌时代的法条不够完善等多重复杂因素,有一些械人并不在名单之上;在名单上的呢,也有自回收械人运动便了无踪迹的情况。
械人至今还在联盟境内活动是有可能的。
而北联精兵部队全体军官的一大义务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一经发现械人便要采取抓捕或捕杀活动。
定律三则是最后手段。事实上,研究表明,就算不受禁区内放射线影响,由于生产时对械人进行了特殊置磁手段,据人脑磁感最新研究,械人一旦出现便会被人类精神力感知,越高精神力级别之人对此越敏锐——例如城区内的巡查官和特情精兵部队成员,而后续追根溯源、翻查体内器官或械人名单,他们“直觉”的正确率往往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安韵可是精神力不低的那类人,难道说,她的直觉连在禁区内都发生了错误,而定律三需要改进推翻?
——如果兰·李维真的是人类,那么安韵必须有故意杀人的冲动。
如果兰·李维不是人类……
不得不说,如果兰·李维不是人类,事情会简单许多,如此,定律三仍然置于不可侵犯的高地。
如果兰·李维是人类,而安韵也合乎情理地进行了射杀,事情可不奇怪了吗?
审判长:“事发地监控器受损,但由其他地方的监控可以确定,兰·李维违反了联盟法律,作为普通居民前往了监管薄弱的禁区边缘地带、出现在了禁区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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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尸检结果,可以推断,她确实是主动、清醒地进入的。”
金·李维慌忙补充:“我妈妈近几年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不太好,她、她一直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审判长一抬手:“调查发现,兰·李维出生于坍塌时代,如金所说,不管在哪个层面上,她都确实有充分的人类身份证明。”
成恺听得那叫个全神贯注,闻言当即就拍了一掌,一些人在他的鼓动下,隐隐都有些按捺不住了,炮舰似地腾起来:“我看就是那安韵恶意杀人!借机发泄!她平日里就怪腔怪调的,绝对是压抑久了精神发……”
“肃静!”
军事法庭开庭频率过低,一时都让这群激昂愤慨的人忘记了纪律,而自审判长那声斥责后,成恺一行人只觉从身后传来某阵可怖骇人的威压,竟沉重到他立马失声!
安韵听到这句话,显然有点坐不住了:“不至于怪腔怪调吧……”
审判长即刻又说:“——但是,充分不代表绝对。资料显示,兰·李维是由一位械人带大,其次,经过尸检发现,当时的兰·李维手心上有刀刻的动维教标志。”
此话一出,微微哗然,但金·李维无法忍受般大喊:“我妈妈不可能是械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她就是北联居民,不管谁带大的,不管有没有这个教那个教的标志,安韵难道可以在不清楚来龙去脉时就对她进行射杀吗?!哪怕在禁区里,我当时的精神力也没有受到任何提示,告诉我远处的妈妈是械人!从小到大我的精神力都没有告诉我她是械人!身边没有一个人指证她是械人!禁区会放大精神力的敏锐度和脆弱性,但我没在她身上感受到威胁!”
“什么叫‘这个教那个教’!”一位长官语气尖锐,“金·李维,注意你的言辞!动维教可是械人邪教!”
安韵皱紧眉头,看了金一眼,出声附和:“那是动维教,并且我当时近距离看见对方一边朝禁区深处奔跑,一边做着动维教的手势。”
金·李维怒不可遏:“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只要她不是械人,你的射杀就是不合理的!”
“可我的精神力明显感受到了冲击,”安韵站了起来,“——明显。我明显感觉到了那个人身上的攻击性,而当时其他队友因意外被困在危险地带,随时面临暴露危险。”
那一天,只有安韵和金·李维前往禁区边缘地带追杀械人,而巡查塔上的韩智则远程辅助,下达指令。
不知怎么,审判长没制止她的出声。
“我的精神力感受到了冲击和攻击性,眼看自己也拿着武器且离目标更近,于是准备射杀。射杀前的一瞬间,我确实听到了金在身后出声,好像意识到什么,但那时想着队友,韩智也在通讯设备里命令我即刻击杀,所以我不再犹豫。”安韵说,“基地准则第一条,一经发现械人必须进行抓捕击杀!这是纪律,也是命令,我只是遵守纪律和命令。”
金疯狂怒吼:“她不是械人!你不要扯到纪律和命令上!”
安韵:“我开头就说了,你觉得不是,我觉得是。”
“不是我觉得!所有证据,DNA、记录、器官检查——所有!都证明我妈不是械人!我的精神力也安然无事,莫非你还比我更加敏锐?”
安韵不知怎么沉默了一下,看了眼审判长。
金冷笑:“你这个基地底层,你有我更加敏锐?”
安韵作为二级军官,武力极差;作为医生,哪怕有驱动级Ⅰ类信息素,能力也很平庸。
基地底层啊。
片刻,安韵低下头,好像颇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没有。”
金·李维喘气急促,扔下一枚炸弹:“并且我还发现了安韵去基地外一家心理诊所就诊的记录。”
“我查到,自一年半前,安韵频繁前往那家心理诊所就诊,半年后停止,这长达半年的治疗时间——”金·李维把手上的文件交上去,“承认吧,你就是精神压抑心理古怪!你就是个社会不安分子!你是故意泄愤杀人,不要再用你那套精神力说辞了!”
一年半前?
此话一出,庭内又有了转向,成恺一行人红着脖子昂头,又在心里找到了力量。
而他们身后,原本神色莫测的项廷开忽地心口一窒。
9. 第 9 章
闻言,审判长在心里摇头。
这根本没什么新鲜的。末日气氛下,北联高度重视居民心理健康状况,心理咨询记录全境联网通查,且都是官方开办的心理诊所,安韵的咨询记录在法庭那儿完全透明——
审判长:“法庭早已搜查到这件事,但根据咨询记录和官方判断,以此作证她乃故意杀人是没有力度的。”
安韵嘴角些许紧闭,就在审判长要说出“她的咨询大多围绕着婚姻关系”时直直开口抢断:
“其实我有一点强迫性人格。”
项廷开的眼神定在她的侧脸上。
审判长寻思片刻,回想了一番调查记录,倒也没有打断。
“也不只是一年半前,其实很早就有了,我心里经常会出现一道声音……她会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那道声音很让人有压力,我会不自觉遵循,好像不这么做会遭受什么惩罚一样。”安韵说得非常诚实,此时,那道声音没有在她心里响起,“医生经过诊断,判断我有轻微的压力强迫症,但其危险程度评级很低,不会让我做出任何违法、暴力行为。”
四周目光难明。
“够了,如果这对审判结果有影响,法庭在最初就会公布。”审判长有些不耐地说,“让我们回到兰·李维的行为。”
“禁区边界设置了46座巡查塔,但难免会有漏洞存在,兰·李维选择进入禁区的地方非常隐秘,寻常居民不可能注意到。关于她为什么会在当天离开家前往禁区、跑向深处,金,你是否能给出解释?”
金·李维仿若被扼紧了喉咙,脸憋得红紫。为什么问题拐向了这个方向?无论如何,妈妈不是械人!无论如何,安韵没有资格和理由射杀她……
“我认为这不是问题所在。我妈妈这些年精神状况不好,我也有为她安排心理咨询,这是可以查到的,她有时会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
审判长缓缓说:“有充分证据说明,她是动维教派的极端分子。”
金的手在颤抖。
所以呢?
她没有说出来,这句话在心里。
安韵不由得点头:“抱歉,审判长,我想再补充一下我的立场。”
见审判长点头表示同意,安韵才转过头,看向金·李维,神情称得上奇惑和遗憾。她心想,金如此软弱是出于母女关系,但可不能让她的软弱使自己蒙冤。
“首先,金,请你再次回想一下当天的情况。那时我们已经距离被困队友很远,我认为对我们军官来说,命令就是使命,械人是非常危险多变的攻击性存在,无论何时何地,一经发现立刻捕杀,在械人面前,稍微犹豫我们就可能面临深渊,听见韩智的指令,我下手自然不会有任何犹豫。或许我当时的强迫性心理也在起作用,但听令行事有什么错吗?另外,你妈妈究竟是不是械人先不论,至少在那一刻,在我看来,你妈妈就是一个动维教分子,对动维教分子,我也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倒是各位——”她回头看了眼成恺他们,很不赞许地批评,“你们作为军官,对这件事的态度,也真的是的。”
成恺被她如此指向,脚背不知怎么一绷,厌恨和古怪的情绪在血液里沸腾。
安韵简直是义正言辞,皱皱眉说:“算了,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我的精神力在那刻感受到了明显的震荡,我确信她就是械人。”
审判长:“据兰·李维是坍塌时代出生并且由械人抚养的身世来看,她很有可能沉浸于过去,失去正确立场,后续我们将从她入手调查动维教活动。”
一个小时后。
审判长最后宣布:
“——因此,军事法庭判安韵无罪。若当事人有再次申诉意愿,请移交至普通法庭。纯人类至上。”
·
“你妈妈因为遭受过久的放射性侵蚀,已成为放射源,我们无法将尸体返还。另外,因为她动维教的背景,我们必须对你和其他家属进行调查,你暂时不能回到基地。”
金·李维如行尸走肉般听着。
那边,安韵走出法庭,四周人群看她的目光都略发生了变化。她下意识垂着头,盯着脚尖走路,走到一个空旷地方时却被人低声喊住。
“安韵。”
她恍若未闻,继续朝前。
大概是从小的家庭氛围作祟,项廷开很讨厌别人对他的忽略,长腿一迈卡在她面前:“你是听不到我说话?”
安韵慢慢抬头,大概是嫌阳光刺眼,很快便偏开:
“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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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要说项廷开在这件事起了什么作用,那也确实非常奇怪——他的出差本没定期,但这件事发生后便如此巧合地回来了;在远比旁人知道更多内幕的情况下,既没表达同别人一样的义愤填膺,也没表达任何对安韵的支持,没有要给她出头,没有想帮忙平息舆论——要知道论起厌恶械人,北联军工部部长项廷开可是赫赫有名。
哈,他来干什么?扯远一点说,自安韵被军校挖掘到进入基地,这整个过程项廷开就没有支持过。
见这人死气沉沉的样子,安韵脸上的烦躁更深了一点,从项廷开的角度看,只能看见她一半脸藏在阴影里,鼻尖挺着泾渭分明的弧度。
项廷开却逼紧几分,大手握住omega的手腕:
“我怎么不知道你去过心理诊所?”
距离如此之近,项廷开只觉得体内的信息素又混乱起来,那股无法遏制的控制与窥探欲望同某种不知所以的滋味紧紧缠绕,让他连说出这句话都不自觉粗.重几分。
“你为什么要知道?”提到这个,安韵脸色更凉,而且他的靠近让她身体一阵不适悸动,“滚开,我还有工作。”
项廷开也有点恼了,冷笑一声:“那么爱工作,结果还不是惹出一堆事。”
“我又没有错!没听法庭宣判吗?”安韵立刻瞪大眼睛,“神经病。”
这话一出,不知怎么,alpha的脸上忽然微变,接着慢慢放开了安韵。
项廷开静了会儿:
“所以你觉得你对?”
安韵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接着走出阴影处,好像在观察后方的军事法庭。
“你搞什么?”
她大概真的在思忖,语气严肃:“注意你的言辞,否则我会举报。”
项廷开嘴角一扯,几乎都要嗤出声来,转眼间安韵却已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瞬间他的心脏又好像被什么扼了一下,余光里omega的影子落得斜长,他垂眼盯着,勉强忍耐住那阵沉沉郁气。
项廷开转过身:“你要还一副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样子,也别去工作了。”
安韵顶着烈日,却觉得皮肤发凉。
背后,项廷开又沉声说:
“晚上婚配中心的人上门体检。”
10. 第 10 章
安韵回到诊室,伏案趴了一会儿。
她后面的腺体正在发痒,揭开一看,又被润湿了。安韵是医生,伪装技术极佳,只有她自己能感知身体在这段时间的不适变化。想到今晚体检,她一手在后面的腺体不轻不重地按压……但它要的不是这个。
自我抚慰难起作用。
放空发呆片刻,最后只来得及换了个新的阻隔贴,就又得出发继续纪录片拍摄任务。
那一行人大概是听闻了法庭结果,对安韵的态度有所改变,不大好意思,但施曼仍然不似最初时热情,不知是不是被她吓到了。
安韵不是那类会因为旁人态度而过于敏感的性格,她在意的人和事不多,生活原则简单直接,对这种“转变”反应平平——不过很奇怪,原先本来也不讨厌这群人的,可等他们态度变好了,她反而还更厌烦了。
行至下午,为了提高效率,团队分出两路,安韵和施曼组队前往一个地方。
艾玛·史密斯研究所,别名脑籍所。
“艾玛·史密斯是纯体教的领袖之一,也是坍塌时代以来影响力最广的沉思者。”
沉思者,即拥有驱动级Ⅰ类信息素并且可以进行催眠洗脑的人类。
非常少见。
比如她们基地医生,虽然都是驱动级Ⅰ类信息素拥有者,但大概只有每月考核第一的那位拥有这项能力,还是很弱的那种,毕竟如果实力出众的话,早就被调到北联中心福城了。
远远看去,脑籍所前伫立着一座全.裸女神雕像,意在坚持人类身体原本的样子,保持纯净,拒绝改造。
雕像后面,因着借位,脑籍所门口那列小孩犹如驻于女神肩上的小黑燕子……嗯,近代燕子,虽然安韵没见过,但看书本介绍,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北联有项列进生活法的规定,孩子们到了八岁,都必须要去脑籍所,里面有伟大的艾玛女士给人类留下的宝贵遗产——
她通过特殊手段、留下的源源不断的信息素。
代代以来,孩子们都在举世闻名的沉思者的信息素帮助下,接受乐观信念的输入,使自己在末日气氛下也保持长大生活的动力。
正念着,施曼忽然止了声音,接着微微愕然地看向安韵。
安韵看过去。
是成恺和……顾永永。
成恺一行人方才陪着金·李维回到住处,一路上,可谓气氛低迷。
“我妈妈不是械人。”金只是反复重复这一句。
一行人面面相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连尸体都没有。
“先给我妈妈下葬吧……还有,完成她生前的一个愿望。”金呆呆地说,“不,也不能说愿望,只是……要去找一个人。”
连军事法庭都驳回了。
“我会继续上诉。”
尽管在今天旁人才得知了更多细节,又有法庭的引导和宣判,但他们几个朋友还是心有忿忿,尤其成恺在庭上被安韵不指名不道姓地“怀疑”立场,更是不服气。
诚然,械人该死该杀。
也诚然,动维教分子该死该杀。
那么多“诚然”里,问题只能回到他最初逼问的那个,至少在不清楚的情况下,她就没有抬高一分枪的义务?
狭路相逢。
顾永永眉头微蹙,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眼神淡淡地同安韵对视。
她看他干嘛?
安韵思索了一会儿,带着施曼准备离开,结束今天的工作,然而成恺却第一时间堵了上来:“你现在扬眉吐气了是吗?”
“还好。”安韵老实地说,“请不要妨碍政府工作。”
成恺火大。
施曼静了静,轻声对安韵说:
“要不,我一个人回招待所?”
安韵看着她。
等施曼一走,成恺的气焰燃得更凶,顾永永出门一天只觉头疼严重,斜眼瞥见不远处有家犄角旮旯的药店,对成恺道:“你在这等我一下。”还想交代些什么,但一顿,颇觉无趣又熟练地吞了回去。
后来他在想,其实这一刻,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想到成恺会做什么。
那边,安韵扭头往前走,下一秒却被人挡在前方。
“我们谈谈。”
“不了。”
alpha语气阴森:“得到法庭支持,现在更得意了吧,是不是还把基地必须的□□举措当成对自己的肯定了?你知道金有崩溃吗?”
“我本来也没有可以否定的地方,我遵守规则和命令。”
成恺见安韵继续往前走,只觉暴跳如雷,心里那无法发泄的正义感极速膨胀:“口口声声规则和命令,这套说法你给那群长官们说就够了,别用在这恶心人!你懂什么是队友吗?你懂什么叫队友情吗?你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友谊也没有家人,才那么冷血恶心!”
安韵终于慢下来,心想怎么这群人老听不懂呢?
“我看是你平日太蔑视规则,忘记了?”她掷地有声,“无论何时何地,一经发现械人便要采取——啊!”
成恺猛地扯住安韵的头发,那柔顺强韧的触感停留在手心,挠得alpha全身都不对劲。
“闭嘴!现在又说我蔑视规则?我蔑视的是借规则伤害队友的人!你扪心自问难道没有抬高一分枪的义务吗?你有什么资格在庭上那副嘴脸的!”
安韵被逼得往前倾斜:“在禁区的又不是你,离得最近的又不是你,听到指令的又不是你,你给我松手!”
成恺人高马大,如此情景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暴虐欲。
“对,”他说,“反正每月评级最低的不是我,能力最差的不是我,交不到朋友的也不是我。”
放开!
心底的声音在吼叫。
成恺扭曲的脸近在眼前,安韵一手握回自己的头发,一边因为alpha的数落和压迫扣着肩膀。
低级!
恶心!
虚伪!
她低着头,那么瑟缩和被动,连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成恺占领上风,正挥斥方遒说到气头上,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下意识松开了手,然后——
安韵慢慢抬起脸。
她的眼黑很大,平日看是天真,此刻却像毒蛇似的,幽深冷冽至极。
成恺傻着往后跌:“喂……”
只见一道手刃劈风而来,他眼瞳飞速收缩,下意识伸臂迎接,然而方才连自己头发都保护不了的omega却变得坚硬至极,掌侧触感犹如尖锐刀刃,“咔”的一声,竟直接将他小臂骨头打歪!
成恺疼得不住大叫,训练有素的战斗本能在一瞬间逃散,唯有信息素被逼得全然释放,以期给予对手足够强势的威压,可那阵alpha的信息素和不凡的精神力竟像忽然生智了一般,即刻四处躲开,反惹得他头痛欲裂:
“啊!”
手刃再度切来,力量、速度、方向都完全非寻常军官所能及,老辣狠毒,仿佛就这一招便练了千万回合!
成恺下颚一松,刹那间,人半空腾起,落地时被狠劈的半张脸已经失去知觉——
顾永永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两手空空、神情厌烦地从药店出来,只见那成恺在迷朦天色下犹如一块巨型软物,毫无抵抗地砸到地上。
人一愣,长腿方一跑开,又看见从那拐角处走出一个细长的身影。
安韵?
顾永永大步奔跑,先是蹲下查看了成恺的情况,惊异地发现他人已陷入昏厥,手臂弧度和脸与脖子的夹角都歪曲得不正常,呼吸也非常不稳。
他立即起身奔向安韵:“怎么回事?”
安韵的情况也有些不对劲,但顾永永一时没注意到,直至触碰时才发现自己的力度过大,险些要把omega推倒了。
“你……”他蹙眉急问,“怎么回事?”
安韵趔趄几下,没回头,似乎灵魂出窍,脸色苍白如纸,又一副虚弱木讷的样子。
“喂?”
事态紧急,顾永永握住她的手腕:“他怎么成那样了?”
“说话!”
他被今天种种惹得恼火,甩开她手腕时没克制住,让安韵又非常被动地踉跄一步。顾永永一愣,下意识做了个虚扶的动作,但很快又收回了手,确定无法从安韵那儿得到答案和帮助后沉声嘲讽:
“还医生?”
·
“成恺。”
“成恺!”
“放、放过我!”成恺全身一抖,险些把一旁的机器弄倒,声音因为半张脸神经受损而含糊至极。
顾永永用最快速度给他就近找了医院,此时此刻,脸上起了些薄汗。
“到底怎么回事?”
“是安韵!安韵她!”成恺大叫着,但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把头脑暂时掠夺了,很快记忆便如潮水退散,“安韵她……”
成恺手臂打了麻药,下颚处高高肿起,可谓非常狼狈,但种种痛楚却抵不过发现自己丧失记忆的惊惧。不是完全想不起来了,而是一种十分刻意的模糊。
“她、她……”
顾永永花了半小时,确定成恺脑震荡。
又确定他不可能有生命危险、等会儿有他哥来接,便起身赶回基地。
终于赶上轻轨,顾永永长呼一口气,屈腿坐下,阔长的腰背也微微塌了,懒散疲累的样子。他刚出了汗,不算难闻的汗味混合极淡的信息素溢出,惹得旁边的omega一阵脸红。
顾永永手拂了把额头。冷热交替,大脑简直快报废,打开震动的通讯器一看,又是他爸在催婚。
他脸色微凉,手指抬起又收回,闭了闭眼,这时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脚边,一看,原来是旁边omega的东西掉了。
顾永永主动帮忙捡起,微笑着递过去。
那omega本就一直暗暗注意他,见状,一边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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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涩道谢,一边又失望察觉到,这个笑容其实非常礼貌疏远。
轻轨的运行声嗡嗡作响。
顾永永开始回想方才的情景。
虽然没看到全貌,但也不难猜测,大概是成恺又按耐不住去挑衅,然后……
然后呢?
给安韵打成那样?一个一级alpha军官给一个omega医生打得快半身瘫痪?
他如果没记错,安韵的武力体力以及精神力都列于基地下位吧?
顾永永晃了下脖子,想到安韵方才那副事不关己的古怪模样,眉头又皱了下。等他紧赶慢赶赶回基地,医院已十分冷清了,不过所幸还没到下班时间,他走过一排诊室,路过安韵那紧闭的诊室门时略略顿住。
“罗西医生。”
罗西正在写文件,见有人进来,抬起头。
“你再不来,今天的号又错过了。”
顾永永嘴角一提,他五官俊俏,平日又很放松舒展,所以做什么都带有股轻佻,这样一个轻笑似乎是他的惯常表情:
“这不赶到了么。”
前几天因为家里的事情,困在家烦了几天,再不拿到药他也忍不了。
罗西边听他说边点头,正要打开数脑模型导出机,想到什么,先往平台里搜了一番,接着歉疚道:“不好意思呀,我刚刚搜了下你想要的药,它今天的供应量已经没了。”
“没了?”
“对。这段时间清扫任务很频繁,估计很多人都有跟你一样的症状,这款供不应求呀,不过我前些天看了药房采购单,之后会加大供应量的,今天的话可能没法……”罗西说,“我先替你申请吧。”
顾永永按捺不爽,语气自嘲:“好吧。”
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导出机运行的声音。
他睁开眼,只见罗西正盯着电脑屏幕,好像在确定什么,半晌转过头宣告:
“安韵帮你申请了。”
顾永永神色没动。
“啊?”
“你是不是在三周前去她那里就诊了。”
“对。”
“是不是在她那里做了模型。”
“对。”
“你是不是……”罗西说,“总之我这里显示,你已经在‘医生安韵’的申请下开到了药,上周日就成功开到了。你现在去药房拿,估计他们还留着你的那份,或者你登录平台账号检查消息,安韵应该跟你知会了声。”
顾永永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半晌,岔开的长腿微微合拢。
“哦。”
罗西看着他,笑了下:“现在去吧,抱歉啊,没帮到你,不过也幸好……”
“嗯,没事。”
罗西又低下头,继续工作了,在他快走出办公室时轻声开口:
“安韵医生很负责的。”
顾永永脚步一滞。
走廊空无一人,他在路过安韵诊室时停下来。门紧闭,大概今天不排班。
门旁有个类似信箱的东西,顾永永的手掌轻轻摩擦裤边,半晌捻开外面的罩:里边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本可撕可留的意见反馈表。
内壁被擦得干干净净。他都没留意过有医生用这个玩意儿。
走了一会儿,大脑好像才反应过来,顾永永拿出设备,登入自己的医疗账号,果不其然,安韵在上周日就给他发了消息。只不过顾永永这个人身体素质良好,很少就医,对所谓规章制度也是随心放浪至极,连消息提醒都不懂得打开。
话又说回来,其实在基地里看医生不就这样嘛,去了、交谈、拿药,谁还用平台传话啊,老掉牙。
他看完信息,接着走出医院,往稍远的基地公用储物箱走。
等走到了、找到印有自己身份编号的那一个小箱,才倏地发现,这里离医院、药房,都蛮远的。
但这里全天开放,没有时间限制,最适合爱踩点的军队混子。
顾永永按下自己的拇指,“叮”的一声,箱门摊开。
这时已经到了傍晚,天色蓝黑,基地外,轻轨路过耀出灯光,那阵金色飞快地驰过,穿越建筑和窗户,隐隐约约照出这一片的灰尘……
看着那丝丝渺小尘埃,顾永永慢慢往后靠,忽然想起了不久前那次小队集结。
阳光盛大的一天。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差点擦到旁边omega的手臂,手臂与手臂之间也漂浮着尘埃。
那种感受,不知所以地说自己“没闻到”、还被几个兄弟哀怨地递来一眼的感受,还有方才被她欲说又止注视的感受,和此刻的心情略微重合。
就是很怪。
连头痛都潇洒转移,要为这份奇怪的感受让步。
居然没有丝毫歉意的法庭被告。
把人在大街上殴晕的怪力医生。
到现在,里边躺着的一板胶囊——
半晌,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跟那药盒撞了一撞。
怪啊……
11. 第 11 章
天色昏沉。
安韵像一个幽灵一样飘回家,连自己是怎么打开门、回去前要记得先换阻隔贴都忘了。
房子里气氛也很诡异,客厅边缘放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包裹,而此时此刻正有几位工人正在埋头做事,听见她的动静,着急忙慌地回头,喊“夫人好”。
她一概没回,感觉全身都不舒服,尤其手和脑部,整个人像在经历一场高烧,把方才的种种细节烧了一干二净。
比起听觉和视觉,更敏锐的是嗅觉——隐约能闻到一股她非常喜爱的浓郁的肉味,这让这些天被强制改变饮食结构的身体小小地兴奋了一下……但是,好累,她好累。
安韵像在军校里做体能训练一样上楼梯,每一步都很慢,终于露出头的时候,在余光里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项廷开。
他站在他的房间前,古怪地背对着她,仿佛没听到她上楼的动静。与此同时,二楼走廊里也摆着一堆包裹和小型彩色家具。
安韵的大脑无暇思考这些,只是呆呆地循着本能往床走,但下一刻听见项廷开淡声说:
“我房间坏了,不能住。”·
说这话的时候他依然背对着她,并且蹲下来拆开包裹,很忙的样子。
安韵根本就没消化他的声音,身体像绑了个沉重的铁摆,继续一晃一晃低头向前。
项廷开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站起身回头。
“安韵?”他的神情瞬间微变,“你怎么了?”
安韵木然立在原地,接着,整个人忽地往前砸——
项廷开瞳孔骤然缩紧,反应迅速地卡住她双臂,那颗小而圆的头就很累很温驯地顶在他下巴那儿,不激烈,不挣扎,但不知为何让他微微晃动了。
“……安韵?”
安韵犹如自言自语:
“好吵啊……”
项廷开纹丝不动,手背上的青筋一凸。
事实上他应该敏锐地反应过来这一切不大正常,可她头抵过来的触感就好像把心口也啮咬出一个洞,霎地穿空了心堂,阵阵趟来叫心脏风干到发酸,居然让向来漠视她人意愿的的项廷开定在原地沉默。
唯有沉默。
但要是别人来看,只能看见项廷开的表情毫无波澜,仿佛只是看在同住屋檐下的情面才勉强给靠一靠,又好像是在思考什么。
安韵自己很不舒服,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抢占她的身体,但同样的,从外面看一切正常。
项廷开没有移动扣住她的双手,静了片刻,接着才尝试着用手指触碰她后颈的腺体——也正常,很干燥,不滚烫。
他反而关注起别的细节。
她的肩头被他戴着戒指的手硌着,略微不适地动弹。
项廷开轻轻抬起无名指,眼神往下流。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安韵不戴戒指这回事了。
只不过项廷开觉得无视工作、钻研这种细节的行为非常幼稚,在他看来人类最重要的事情不就两件,一个工作,一个家庭,二者不分伯仲——哪怕在这个时代。
而如今,这件事又开始无声地往脑里蹿。
安韵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像是睡着了。
楼下,工人们把家主交代的活弄完,想照吩咐喊他下来看一眼,但喊了几声居然没人应答。他们也知道项廷开身份不一般,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吭声。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
实在等不下去了,一个工人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梯,刚喊出来,就听见上边传来一句低沉的“在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回忆起他们刚踏进房里男主人那副冷淡而警觉的样子,又想到他工作的特殊性,工人不由得赶紧应声,根本不敢打搅,肯定是在忙大事啊。
楼上。
克制着音量喊完那句,项廷开低眼。
还是安韵的头。
项廷开脸色微沉,后知后觉,有股搞清楚她法庭结束后到底去做了什么工作的冲动。
这工作不行。
要是每个人回家都这副样子,饭谁做?家务谁搞?生活怎么办?社会怎么运转?末日怎么渡过?每天就站着睡觉算了,随便叫了声名字居然就嫌吵。
叫了声名字就嫌吵的话,话谁说?饭谁做?生活怎么……
这个时代,人类已经证实了吸引力法则的科学性,因此在项廷开的恶言相向下,安韵居然真的动了起来,扒开项廷开的身体——
其实他跟座山似的,根本扒不开,甚至还沉了口气硬站在那儿,是安韵自己被反作用力扰歪路线,歪歪扭扭地回了房间。
哦,现在也不是她的房间了。
安韵摸到床边,迎面躺下,还不忘脱开外衣。项廷开站在门框底下又重复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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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要重新装修,我暂时会回这里睡觉。”
没人理他。项廷开又冷声道:“安韵,你不要那么自私,一个人占了家里最大的房间。”
安韵的脸皱在一起,也不知她摄入的话语变成了什么样,总之非常含糊地吐出一句:“……遵守……”
项廷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睡着了,看了不知道多久,才想起来她刚刚所说。
遵守?遵守什么?
环顾四周,明显可见房间主人——前主人,也不对,主人之一吧,可见主人之一的高秩序感。所有物品依照一种清晰且明显规划过的方案摆放,甚至追求对称。
因为过于井井有条,本就宽大的房间显得更空了,摆点东西进来绰绰有余。
项廷开若有所思,路过他自己那个房间时一刻也不停顿。
这房间确实坏了,看不出来被人工毁坏的痕迹。
他下楼拿了个卷尺,而后光明正大地靠近正在睡觉的安韵,开始测量这张床的长宽高。又没想同眠共枕,只是另搬张床进来而已,足够合理的要求。
楼下的工人获知他的新要求,点头答应,先行离开。
婚配中心的人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叶石定信则接人去了,房里非常安静。
项廷开把厨房里已经做好的菜重新加温,接着又上楼。
安韵睡得迷糊,醒得也很迷糊,睁开眼时只觉得心里空荡不已,只有她感受到的手掌内测的疼痛仍在发作,可她尝试回想,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再一翻身,看见的就是项廷开独自坐在床边的样子。
安韵一下没反应过来,讶异得几乎失声,而他眼神微凉,一副“这是我的房间了”的表情。
安韵立刻拉下脸,她还没搞懂情况,只是看见这个人就生气。
可项廷开蓦地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勾到了,那条硬挺的裤子居然把抽屉扯开了点——
里面有数量异常的抑制剂。
心脏快跳出喉咙口:
“不许动!”
项廷开一瞬顿住,低头和她对视。
就在他感觉不对想往抽屉方向看时,安韵又没头没脑火速憋出一句:
“项、项廷开我饿了。”
只是声音稍微上扬地喊了名字而已。
可项廷开看着她,又像方才被她迎面撞上一样,真的忘了追究。
12. 第 12 章
又非常奇怪了——明明有叶石定信,但出差回来以后,项廷开恢复到两年前刚结婚的那种状态:他来做晚饭。
不论北联整体对高科技机械的排斥氛围、居民家中鲜少出现相关家用机器,这仍然是非常低效且影响生活秩序的事情。
首先,等他下班回来再做饭,会使得安韵习惯的进食时间略往后推延;其次,虽然项廷开做饭技术还算有一手,但因为厌恶他且怀念同两位叶石吃饭的温馨氛围,再美味的东西也打了折扣;最后,二人的合法同居生活中有远比这点需要计较的事情,所以安韵目前没有太纠结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事。
最最后,此刻情况紧急,她也忘记了她这句有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意味的话,是怎么理所当然地对他蹦出来的。
最最最后,这句话居然十分有用。
项廷开俯视了她一会儿,嘴巴微张,眉头又沉又提,似乎是要说些不大好听的话,但片刻居然真的一言不发地下楼去了。
安韵因为侥幸,一时都没想起抑制剂的事,而是盯着门口肯定,自己现在还真的蛮饿的,非常想吃肉和蛋糕。身体的疲惫就好像凭空打出的一口井,越挖越深。
到底怎么回事?
跟施曼去了脑籍所,然后又偶遇了顾永永他们……然后呢?然后就回家了吧,一路开车格外疲倦,好像从哪儿长途驾驶回来似的。
想到这里,她致电施曼:“施曼,我是安韵,请问你回到招待所了吗?”
“我回到了。”
“行程路费请告诉我,这一项可以向基地报销。”
“没事的,不用。”
安韵很坚持:“我需要帮你们报销的。”
施曼那边一顿,答应了,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安韵利落地道别挂断,又点开另一个平台。
顾永永回了消息。
安韵点开来看,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头。
第一条消息是张照片。
拍的好像是地板,又好像是顾永永在炫耀他那军队人人一双的军靴。有点曝光过度,导致空气中的灰尘都拍出来了,储物箱那边本来就比较陈旧。
安韵觉得构图很丑,所以没有再欣赏。
间隔十来分钟,顾永永发了一句:“误拍到。”
见到这句,安韵便推断出来,大概是顾永永头太痛了,才搞出这么不合时宜的照片。
距第一句足足一个小时,又发:“谢谢。”
此刻,显示对方在线,似乎还在输入,安韵等了会儿,无事发生。
她删掉聊天记录并退出平台,没有给这个会误拍照片的人继续沟通的机会——照片可是会占平台内存的。终于将工作收尾,刚要起身,忽然感觉自己手上颇不对劲,低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婚戒。
因为尺寸偏大,所以圈在了安韵的大拇指上,像□□人士的戴法一样。
又搞什么?
她漠不关心,食指一顶,任那个婚戒落到床上,而后拉开抽屉,把里面的抑制剂挪了个更私密的地方,直到下楼路过那个光秃秃的房间时才发觉不对。
安韵皱眉,就这时,项廷开出现在走廊尽头,见她伫立在房间残骸之前,立刻厉声说:“一回来就睡觉,叫都叫不醒,你是想让婚配中心的人等下看着我们吃?你下班了别人没下班!”
她一句话没说,但脸色已经很不服气,直直路过他想下楼,而项廷开在这整个过程则盯着她的脸,好像在等待什么,直到二人擦肩而过时瞥见她空空的手指。
“你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安韵说,“突然犯困而已。”
“戒指呢?”
“又不是我的。”
项廷开伸手拦住,一只手横过她的腰,让安韵连腹部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吸。
她很饿,只是片刻就厌倦地开口:“丢床上了。”
“所以你的去哪了?”
安韵闷声:“好像扔马桶里了。”
项廷开的情绪一瞬恶劣起来:
“我开枪都能戴着,你就不能戴上去是吧?”
安韵一字一句道:“你想歪了,我就算天天闲在家也不想戴的。”
说完这句便加快速度下楼,可手指却莫名蜷了起来,弧度僵硬。
项廷开的手臂撑在扶手那儿,看不清表情,半晌却慢慢冷道:“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
她一霎顿住,心里的感觉很怪,好像被摁了急刹一样,不解地说:“你说这话不会觉得恶心吗?”
气氛如入冰窖,而安韵自顾自走向饭桌,唯有脸色也冷了一点。项廷开回了二楼,不知在干嘛,她独自吃饭,一边吃,眉头一边不自觉皱起,一个小小的八字;虽然大口,但非常端庄有顺序,喜欢把最好的留到最后——
吃着吃着,婚配中心的人到了。
还是那两个工作人员。那位beta男性姿态扭捏,心里莫名的情绪时不时就冒头,不强烈,但反倒容易扩散。
这时,项廷开下楼,一眼也没看安韵。另一位工作人员将他引到别处:“请低头将腺体露出来。”
然而项廷开的通讯器忽地亮了起来。
他反应迅速,可眼尖的工作人员还是看到了上面的名称,什么……械……研究员?
想到他的工作性质,工作人员也不见怪,可项廷开却倏然开口。
“等你同事拿到安韵的标本,不需要带回分配中心,投进门外的密箱里。”说完,他点了点通讯器,立即出现一份文件的投影,大意是福城将为所有基地医生安排一次全面、精细的检查。
“可是婚配中心需要同步二位的信息素水平情况……”
“我会把相关检测结果传给你们。短期内做多次检测会导致结果不够精确,请服从理事会命令。”
工作人员犹豫。
“那么您传过来的结果请盖一个官方公章,另外,每月的检测还是会继续。”
项廷开不置可否。
工作人员站起来:“哎,我现在就跟他说呗,也免得再提取样本……”
“不行!”项廷开低呵,“按我说的做。她那个人很较真,因为规定我现在没法通知她,不要多说多问。”
他那发号施令的语气实在太明显,以至于尽管婚配中心是北联部门里比较特殊的存在,也使得工作人员不自主答应了,以至于忘了细究那点古怪。
“不要带走。”项廷开盯着她,“我会在监控器里确认。”
工作人员小心点头:“那请您露出腺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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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廷开的腺体不是那么好看。
作为特殊性.器官之一,腺体的好看与否,也是会被人类比较的。
他的腺体比旁人的颜色要深,表皮也粗糙很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捱住因为过高依赖度带来的折腾。
工作人员回忆起两年前的情况,都暗暗觉得心惊。
那时,项廷开的本职工作都受到了对安韵信息素93%依赖度的影响。二人在婚前只有过临时标记,第一次长期标记后简直是像打仗一般——安韵的体质特殊,身体打仗的主要是项廷开。
长期标记后的两周内,两人没有出门,婚配中心干预人员强行打开房子大门时,被那股浓郁的结合味道冲击到腿软,映入眼帘的则是非常稀奇的一幕春景——
omega安韵扎起头发,身后的腺体已经被咬得紫红了,而此刻,她居然咬回了项廷开的腺体。
这是十分罕见的情况,罕见到甚至没有在单向依赖症中出现,而是……
双向依赖症。
单向依赖症,是指alpha对omega信息素依赖度超过70%会出现的症状。
而双向依赖症,并不与依赖度相关,甚至可能检测出来,alpha对omega信息素的依赖度连40%都不到,但就是彼此间“无法检测的匹配度”超高,一旦相遇,则会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直至产生毁灭性占有欲望。
在医学上,互称为“配令”。
无论时间,无论对方是否已经婚配,有了固定标记伴侣。
无论地点,无论任何情况……
甚至只是基因物件,都会让对方不受控制,遵从感官前往,作出不受控制的行为。
这往往会导致悲剧酿成,还有不少血案事件,在婚配中心记录中,双向依赖症案例不超过两位数,而这种互咬腺体——即alpha也需要omega标记腺体的刺激性.行为,一般只在双向依赖症伴侣中发生。
见状,大惊,然而几度测量,项廷开和安韵并非彼此配令,只可能是因过高依赖度导致的特殊行为。
总之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两人生活都被信息素搅乱,婚配中心不得不采取特殊措施——就如这回他出远差的那样,给安韵安装定位器,以此缓解他的过激心理。
婚配中心和项廷开的工作部门都发出了强制性命令,如果无法控制的话,必须解除婚配关系。
因此项廷开接受了非常多的改造手术,直至最新的腺体功能减退手术——事实上他也极度厌恶那种失去理智的情况。
工作人员拿出超声外测镜,观察腺体情况:“恢复期应该结束了,您可以对照先前的易感期日期……准、准备一下。”
项廷开淡声道:“还没恢复。”
工作人员火眼金睛,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也不敢问,等检测全部结束了,提着设备离开。
而项廷开慢慢靠在墙上,直到人从视线内消失,手指操纵几下,将那份伪造文件删了。
他凝视着空气中的一点,分明姿态是松垮的,脸色却十分紧绷,不知过了多久,风尘仆仆的叶石定信出现在门口:
“项先生。”
项廷开抬眼。
“项康言先生刚住下,要跟他见个面吗?”
13. 第 13 章
"先不用。"
“好的,他从福城带回来项罗先生的几箱东西……”项罗是项廷开的父亲,多年前因为叛国罪被关押在福城,近些年才有转移的风声,“还停在我家那边,我应该放哪儿呢?”
“等下我过去,你不要乱动。”
叶石定信说:“好的。”
“客厅那边在做什么?”
叶石定信朝外面看,看见那个beta男性工作人员凑近安韵:
“在为小姐体检。”
项廷开几不可闻地嗤了声。
“体检……”
他又道:“把房里所有ID卡和钥匙都给我拿过来,地下室的也要。”
叶石定信屈身守分,动作高效,没多久就提溜着东西回来了。然而项廷开翻了翻,发现有点不对:“浴室的那个呢?”
“浴室的……”叶石定信颇有些迷茫,然后道,“没有吗?可能给我放别的地方,我再去找……”
项廷开不耐地摆手,先上楼了。
清瘦的beta站在原地,片刻转身。客厅里安韵状若发呆,似乎在思考什么,扭身同后面那个工作人员讲话。叶石定信周到非常,快步走过去,小心打断:“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啊,没事没事。”工作人员赶紧摇头。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他跟自己一样是beta,且人那么友善,但工作人员就有点拘谨了,还是说:“那要不你帮我提一下这个吧?”
叶石定信欣然道:“没问题。”
没多久,她的体检结束,两位工作人员道别离开,叶石定信一直把人送到门口。
安韵抿紧嘴角。
通过提取的样本,应该会检测出她最近高度不稳的信息素波动。
怎么办?
首先,她不能让别人因为她违反规矩。常规情况下,婚配中心每月都需要更新数据,工作人员有义务做这项工作。
但是。
他们不敬业。
安韵很快在心中列出种种证据,下至工作人员,上至婚配中心,想着想着,这些证据就变成了个人利益可以插手的空间。
并且我也是无辜的,她想,他们需要给我补偿。
怎么办?
大多数人只觉得安韵墨守成规,但那是很表层的东西,安韵深信,她其实是个真正懂得何为规则的人。规则不是用来打破的,是用来遵守或者利用的。合理的规则就严格遵守,不够完善的规则就利用,这并非不良手段,只是有些间接罢了,某种意义上还会使得规则更加完美。
她继续分析,越分析心里又愤懑,不由自主地站起了,毕竟不管要做什么,站在原地无法突破困难。
虽然安韵是个喜欢站在原地的人。
这时叶石定信已经送完人,见状便问:“怎么了?”
安韵摇头,不多时脑中一闪,开门出去。
叶石定信紧紧跟着她:“小姐,怎么了?”
“我有点事,你先回去。”
“我可以帮忙吗?”
安韵小声说:“没事,你不用跟着我。”
“小姐……”
“真的不用的。”
她严肃道,然而有些东西无需言语就传了过来,安韵在这当口回头——
叶石定信站在她后面,手还停在半空中,似乎是想拉住她的衣角,听到她那语气,脸色都好像苍白了些,轻声说:
“对不起。”
安韵睁大眼睛:“为什么道歉呢?”
叶石定信偏开头,似是自嘲和悲哀:“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
安韵只觉得这句话很奇怪:“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可莫名其妙,意愿在叶石定信的眼神和微厚的嘴唇间拐了方向,他的声音犹如清浅但诱惑力极强的巫术,很低很远,而那双跟安韵一样深的眼睛则融入黑夜:
“不管什么,我都可以帮你的。”
安韵居然真的在那一刻动摇,并且莫名感到一股陌生,但时间紧迫,理智很快回笼:“你留在这里就是帮我了。”
她没回头,但隐隐能感觉叶石定信停在了原地。
安韵找到车,发动下山。
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但偏偏还有微光。
夜风轻袭,整条路上都只有安韵这一辆车一个人,如往日般静谧,她一边思索一边拐弯,准备驶向婚配中心的方向——
忽地,它来了。
那阵气味来了。
好像不是气味,而是一个钩子,不知从何地现出,猛然吊紧了安韵的理智!
她狠狠踩下刹车,刺耳急促的刹车声打破了深夜的静默。
来呀……
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拨弄着她的心脏,让她忽然徒生一股巨大的空虚和茫然之感。
安韵愣愣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连双手都被勾得五指张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来呀……
它愈发浓烈,并不芬芳,甚至带有一份毒雾般的危险,却引得她失神地跌下车,朝这本能所指引的方向走去。越近心中的感受便越无法言说,她没由来地被伤心击中,站在原地摇摆。
片刻,又加快速度往前,只想埋在那份气味里永远不再醒来。
并不是偏僻的地方,眼前出现了一栋安韵本该熟悉的建筑:叶石定信的家。
但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已经塞不下除了那阵气味和寻找的欲望外的任何想法。
不多时,叶石曲就惊喜地打开门:“安韵姐姐!”
"你、你怎么了?"这个小omega立刻觉得不对,用力扶住她,“你来找我舅舅吗?我舅舅上去了啊……”
安韵不言语,脸颊已经染上了不正常的酡红,只是在夜色下不甚明显。她挣开叶石曲,忍受着太阳穴的刺痛和嗡鸣,直直看向一个地方——
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有几座碳纤维军用集装箱。
很奇怪,在这一秒理智刷地回笼,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失手错事后,犹疑着要不要再前一步的最后挣扎。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安韵死死盯着它,没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滚烫得仿若亟待爆发的火山,她又提起腿,正要再往前迈一步,身后却传来一股力量。
“舅舅!”叶石曲说,“你可算回来了。”
叶石定信的脸很沉,难得有这种不稳重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紧抓着安韵的手臂:“小曲,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哇!安韵姐姐突然就来了!”叶石曲仰望着她的脸,“安韵姐姐?你怎么啦?”
一大一小围着安韵,她却像失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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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眼见她似乎一直看着箱子的方向,叶石定信刚想说什么,手背却被什么轻轻敲了似的。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安韵的阻隔贴!
霎时,那股生猛的花香就窜了出来,叶石定信飞快说:“小曲,快回房间!”
虽然一直在吃药控制,但对旁人信息素会发生过敏反应的叶石曲也来不及关心什么,灵敏闪回房间。叶石定信情况同叶石曲母女俩不太一样,因为得到了早期干预,所以并不会病理性敏感,相反还迟钝了些,而同样无法分泌信息素。
他是一块萎缩的朽木了。
安韵恍惚着被叶石定信带进屋里,正跌坐在地上,下一瞬又被人托起来靠在床边。
而她居然在此艳艳燃烧。
“你怎么了呢?”他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握着她的手,冰凉的脸就贴了上去。
“这样可以降温吗?”
这么看着,回忆攀上干燥的心头。那是项廷开出差以后,偶然一次,他撞见安韵的发情期。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记住的细节,安韵很信任他,事实上他也值得信任,因为他可是个非常没有吸引力和攻击性的患病beta啊。
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除了她的味道。
缅栀子,也叫鸡蛋花。叶石定信听说过鸡蛋,却从不知道鸡蛋花,他觉得这名字很好玩,也奇特地符合安韵带给他的感觉——
傻子。
叶石定信除了讨厌钱权高官、那群武断强悍的alpha、所有过于健康和幸福的人、叶石曲以外的所有小孩,最讨厌的,就是傻子了。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视线微移,看见了床头柜子上放着的那瓶香水。叶石定信的脸终于抬起,一只手握着那瓶香水,一只手拨开安韵散乱的头发:“小姐,这样会好一点吗?”
“我这连阻隔贴都没有,”他真是竭诚相待,好像因为无法帮上忙,连一贯温和的脸色都沉郁下来,声音却还是很轻,“我帮不了你啊……”
人呢?
项廷开皱眉,息了光屏,先后打给安韵和叶石定信,可刚下楼便听见两道相交的通讯器振声。
他脚步一顿,随即大大迈开,出门拿到了工作人员留下的样本,接着开始往山下巡。
原本就是要去把项罗的东西搬回来的。
想到这里,项廷开无声眯起眼睛。他还没走到一半,那野兽般的直觉就促使着他微微伸长脖子向前看——
安韵的车?
项廷开猛地停下,见连驾驶座的车门都没关上,然而很快就又发现,叶石定信家院子前的门也是半开状态。
他一推车门,脸色已经隐隐发沉,脑子里在飞快计算,路过那几座箱子时都没有侧目。项廷开在墙壁上大力敲了敲,扬声喊:“安韵!”
一时间,无人应答。
他的嘴角紧绷着,叶石定信家不大,很快就锁定了位置。
直觉告诉他,是那间主卧。
项廷开大步靠近:“叶石定信?”
愈近,一股浓郁而熟悉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项廷开脚步先是一滞,接着整个人只觉不可思议,神色即刻可怕起来,与此同时alpha的耳尖一动,敏锐捕捉到那阵声音!
嘎吱。
嘎吱嘎吱……
好像摇床声。
14. 第 14 章
两步并一,项廷开的人影几乎都奔起来,周身却冷然死寂,扬声又是高喊:“安韵?!”
伸手一击,主卧的门却被里面的人勾开了:“项先生!”
叶石定信脸色发白,原来嘎吱嘎吱的是他那破烂地板和劣质拖鞋之作。
他瞳孔一缩,只见叶石定信吃力地抱着安韵,而安韵全身滚烫发红着,似乎还喃喃念着什么。
她发情了?
这个念头刚跃上心上,几乎让项廷开有点僵硬,而那阵信息素潜入所有感官,一瞬间他大脑一轰:
“……怎么回事?”
“小姐好像不舒服,我下来时就看见她进我家了,可能是想寻求帮助,小曲就把她扶到卧室休息。”叶石定信飞速道,“项先生,你现在出去启动车子,应该要送小姐去医院看一下!”
“——不。”
项廷开胸膛起伏,把人接了过来,怀中人的情况在刹那间激得他连眼眶都发烫。
叶石定信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项廷开锐利地斜了他一眼:“她是发情期到了。”
“我……”
他不咸不淡地说:“你是beta所以察觉不了,而且你那病性无能对吧。”
叶石定信突然熄了声。
看不清他表情,也根本来不及且不屑于观察他的表情,项廷开抱着安韵上了车,倾身放下手本该立即离开,然而那双手却停留在omega的脚踝之上,愣是僵了好一会儿才撤开。
去哪里?医院?
项廷开连牙关都被刺激得微颤,整个人好像被什么重重压着,额角蹦出青筋。
……回家么。
本来就是我的,他又这么想。
没有人知道他们自一年半前就几乎再也没有进行过任何标记行为,除了安韵一年前口口声声离婚的时候,但是……本来就是我的。
项廷开这么想着,连自己撕开了阻隔贴都不知道,又打开车门,凑近安韵。
“你想在哪里?”暴烈到这个程度,很难说他的信息素还只是金属味了,更像一片高压硝烟在弥漫,他在她耳边低哑地问,“车里?家里?”
安韵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种程度的发情期她从未经历过,和项廷开的每一次也没有过,可心中那股伤心仍未退散,仰头露出脖颈间的玫色,哆哆嗦嗦地说:“……回去!”
然而到了家门口,安韵居然挣开了alpha的桎梏,晃荡着赶回房间。
那么急么?项廷开在心里想,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腥甜的悸动,心跳快得好像已经要濒临死亡,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易感期的症状。
这是我的,他又在心里说,可以这么做。项廷开反手摸着自己的腺体,盯着跪在地上的安韵,两人的信息素交缠吞噬了冷静:“安韵……”
可突然,安韵拉开了什么。
项廷开的目光一凛。
满满一柜的抑制剂!
她的思维都已经被如此强烈的情欲烧灭,但却还想着用抑制剂,拿起时连手都不稳了。见状项廷开就好像被砸了一头,顿时嗔目切齿,手紧握成拳,很快反应过来——
全都是她打的和准备打的剂量?
她的发情期频率变了,而一直在骗他?
我就在你旁边,你居然……却用这个东西吗?
“你给我松手!”他怒不可遏,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窍窍冒着火,“你一直在用这个东西?”
“快给我!”安韵瘫软在床边失声大喊。
“你就这么……”项廷开往后退了一步,恢复生机的腺体几乎刺激得人发疼,无法言说心中是什么感觉。
就这么讨厌他吗?
然而如果时针拨回一年半前,安韵会原封不动地在最失去体面的时候跟他说这句话。
可项廷开通通都忘了,他必须忘记,才能仍然坚定自己的正确;他必须忘记,此刻才有脸面把她压在床上;他必须忘记,才能更好地记得。安韵蜷缩在一起,像颗得拿枪顶开的苞,而项廷开的身体被信息素激奋着,动作凶悍地开膛——安韵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情绪完全失控:
“你给我滚开!滚开!”
这一掌的力量混合了积蓄一年的厌恶和逃避,直接把身上的alpha打得连头都偏了。
项廷开做了那么多手术,但那依赖度却仍在作祟,想要冲破任何人为障碍,肆意凌暴。
他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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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把人撬开,可忽地抬眼,看见安韵脸上没有一丝兴奋——
一瞬间,一阵惘然自上而下切开心脏,直至那难以名状的酸楚漫开到指尖。
项廷开的嘴唇翕动,不知是想说什么,而安韵这时睁开眼,抬手抓紧他硬短的头发,连头皮都发疼。她的目光冷艳至极,而项廷开绷脸迎视,忽地说:
“我又不是爱你。”
对啊,我又不是爱她,项廷开终于想明白。
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错误。
其实简直是胡言乱语一样了。可反而这种话,使得内心的地震终于平缓,人又能立于高地之上。
他微微抬起下巴,冷声道:“你以为我不答应离婚是什么?我现在趴你身上是为了干嘛?这事情不就跟工作一样——你会愿意轻易换工作么?”
他在说什么呢?
安韵眯着眼睛,好像慢慢地失去意识了。
或者是被说服了吗?毕竟安韵一直是一个务实派。而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在这一秒钟,那原本差点被现实消磨的想法又钻进大脑里——
她会离开的。
她想着,嘴唇则讷讷地启了,不知是命令还是提议:
“下去……”
空气炽热得可怕。项廷开无声舔咬,双手用力,衣物在交叠的四肢下翻腾,气味则穿梭皮与肉之间,他的发茬扎得骻下皮肤都很疼。
没有谁在享受,好像只是履行。
反正又不是爱,又不是为了爱。
不知过了多久,双双神魂潦乱的时候,alpha的牙齿终于叼进omega的腺体,临时标记立刻形成。信息素强势冲进,使得安韵眉头都皱了起来,顫抖着将一切在两重天间释放。
而此刻,项廷开的情况却不是很好。他松开湿润的嘴巴,内里好像失力了下来,唯有后颈的腺体在佯狂地叫嚣。
安韵没有动作。
93%的单向依赖症……
项廷开独自忍受着,甚至伸手咧开了她的唇齿,左耳碾着她的右耳,可那条小蛇软塌塌的,麻木自私记仇至极。
“安韵。”
他闭了闭眼,又哑哑地说:
“你不是医生吗……”
15. 第 15 章
那是非常混乱的一晚。
项廷开没被她咬回去,又不安生起来,而安韵忍无可忍最终还是张了嘴巴,她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力起来,其余时间都像是任人鱼肉一样被舔被扒,毫无抵抗之力——也应该说抵抗了吧。
至少抵抗了真正深入的长期标记。
此次发情期来势汹汹,可要说变化,都是那么些生活上的事:
新定做的床直接被项廷开喊停,他被满柜抑制剂气得阴云沉沉,强行打断安韵的独睡生活,一张床,两个人,最开始几天都顶着黑眼圈;
因为事发过于无厘头,那几箱东西被安然无恙地运到了指定地方;
而叶石定信呢,还是那样,好管家,好舅舅,好伙伴。
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安韵休假了。
她不是那种每天都元气满满迎接新生活的人,单纯觉得工作是必需品,而呆在家外远比在家里舒服。向上发出病假时,还不忘交接好那个纪录片任务。
项廷开这个人则愈发怪异,很难摸清楚他的心思态度,安韵也懒得摸清楚。大概就是他说话经常自我矛盾,加长了呆在家里的时间,还开始指点她夜晚的入睡时间。
每晚躺在床上,她用多余的被子隔出分界线,从未有过好脸色。
她自我沉浸的世界被粗暴闯入,精神高度紧张。那晚临时标记后,安韵的情况只是有所缓解,趁项廷开清理柜子的最后一刻、体检结果也未出来时,仍嘴硬乃偶然发情,偷偷打了一瓶抑制剂。
每天早上,却被后颈那儿高热的呼吸喷醒。
安韵一脚踹开:“一次临时标记就够了!”
项廷开大概是习惯了被惊醒的战场环境,猛地睁开眼,强压易感期的异常,冷冷道:“自作多情!”
而在安韵休假的这段日子,她在别人那儿的存在感反而强了很多——
成恺走出巡查局。
不可能。
他手臂勉强能正常活动,然而举止之间还是颇不自然。那天被安韵狠狠揍成那样,成恺自然不会放过,可这些天数次利用军官身份调查当街监控,却什么收获也没有。
偏偏就是从他把安韵挟入巷口,到他被大力抛摔的这个片段消失了。
成恺来回重播视频,憋闷至极:“这些天还有谁来查过监控?”
“没有啊!”相关工作人员分外无辜,直接给他看了名单,事发地点偏离远海区中心,这三个月内成恺还是第一个来查东西的。
怎么可能呢?
他绞尽脑汁,当街停下,站在原地深思,仿若想借熟悉的环境唤醒回忆。
无风的傍晚……
可脑子里就好像漫起一阵大雾,重重叠叠看不清楚。
首先,一定是安韵把他弄成这样的,可从她过往那平庸至极的表现来看,那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莫非她动用了什么特殊武器?
精准的失忆,难道那之后她给他服用了什么?
至于监控,或许安韵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做的?有什么人脉?
成恺焦躁返回,又要求看这三个月立于巡查局门口的监控,可一切完整正常,完全没有她的身影!
“可以了吧?”工作人员有些不耐烦了。
“……把所有视频的参数拷给我。”
“你够了吧!”
而数据仍然显示,乃技术性短路,没有人为纂改痕迹。
成恺彻底傻了。
顾永永心不在焉:“你也别那么自负。都是军官,安韵还是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综合起来,武力也不一定时刻比你低,你一个大意被打翻也是能想象的吧。”
“不是啊,那为什么我忘了?”
“脑震荡。”
“那监控呢?”
“巧合呗。”顾永永淡淡道,“很多事不都是巧合吗?安韵和金·李维那件事,不就是巧合中的巧合?”
“我……”成恺急火攻心,油浇火燎般烦躁,“你们都不懂!”
相互安静了一会儿,成恺扭头看向顾永永,想说点什么,又深吸口气忍住了,语气生硬:“金怎么样?”
“在找人。”顾永永说,“好像是她妈妈的一个神秘亲戚,她想等找到了再举行葬礼。”
“还有这事?那……案子呢?”
这一回,顾永永回答地慢了些:“还是打算继续上诉吧。”
“就该上诉!你看看我,难道那安韵真是安分的吗?”成恺松了口气,原地饶了几圈,下了决心,“我干脆现在就去找那安韵问清楚算了!”
“她休假了。”顾永永无声皱了下眉。
什么?成恺微微惊讶,但很快又目光难明地看向顾永永:“……你怎么知道?”
顾永永抬眼,微微笑起来。
他总是这样,跟谁也愿意聊上几句似的,嫌他不够严肃吧,可他确实又在本分情分内都做好了事情。
alpha轻飘飘地说:“我万事通呗。”
·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安韵找到了事情做。
她的好朋友万霆丽从赤海区回来了。
受辐射影响,地球海洋被污染,海的颜色和天空一样总是灰黯黯的,成了人类无法靠近的梦——对安韵来说也是的,她先前还特别想住在能看见一片干净海洋的地方。
北联境内大多都以“x海区”命名,远海啊,赤海啊,都不是什么好名字,真正能看见干净海洋的区域,往往还不叫这个。
至于万霆丽,她是安韵在军校时期认识的好朋友,因为“特殊原因”,终于又搬回了远海区。
安韵愿意说罗西、叶石定信是朋友,但是“好朋友”这个词,她只比较愿意形容万霆丽,这是她内心的一个规则。
尽管二人不在一个地方工作,见面机会也比较少,谈话内容也很难说深入,可是,就是好朋友。因此,她起了个大早,驱车出门。
路上停留时,安韵扭头看向街道一边的屏幕。
“斯圣区犯罪集团‘斯哥尼’在远海区西南方向现身,集团头目不见踪影……”
紧接着闪过几张照片,大概是这位头目的几张仿生脸皮。
边缘地带的黑.帮一直是灰色存在,因为地区偏远生态特别,那里的社会情况自坍塌时代便和北联其他地方出现断节。
例如斯圣区,目前由斯哥尼集团领导,呈自治状态,跟官方关系较为暧昧,但绝对不能擅自进入北联境内,这可不就上新闻了吗。
守法公民及编内军官安韵,多看了几眼,而后才驱车走了。
车停在远海区图书馆前。
“安安!”
万霆丽比安韵矮了些,是一个omega女性,大学先修了AI伦理,后来北联一道道政策批下,就转到了物理学那儿,最后居然当了图书馆管理员;已结婚,有个小alpha女儿,安韵基地办公桌上还放了万霆丽小孩的相框;年龄比安韵大了两岁;性格嘛……
安韵下意识道:“嘘。”
这里是图书馆。
万霆丽可没她那么刻板,她就是那种典型的“热情的人”,热情,并且爱玩,闻言玩忽职守,直接把安韵带到五楼的储书室:“我好想你!”
安韵露出了一个罕见的大大的笑容。
“我也是的,我想你。”
万霆丽一直在诉说自己的思念,安韵听得全神贯注。
“对了,你那个械人的事……”
“我就是想等你回来,亲口告诉你,”安韵道,“法庭判我无罪。”
“我就说嘛!你本质上是无罪的,”万霆丽随手拿起一本《械人的诞生:一个警告》,“你就是个听令行事的小军官,怪你有什么意思?”
有关械人的一切,可以说有一个非常戏剧性的开头。
在核战争之后,人类数量大幅下降,可用土地也大幅收缩。
而在这时,坍塌时代的先辈竟在地底下发现了……某国储备的十几万械人和一个巨大无比的制造厂。
那当然是用啊!
械人开始帮助人类建造石棺,而很快,人类发现自己进化出了腺体,在最初时人体对此排斥,许多人因为感染死亡。
由此出现了两道声音,一是人因为信息素退化成更低级的生命,主张械人是更好、更理智的生命存在形式;另一道声音,则是要人类积极接受身体的变化。
或许是为了寻找生命边界,或许是想增加劳动力,或许是面对大规模死亡下想要保留“火种”。
人们利用于核战前就已成熟完备的神秘制造厂,进一步推广了械人,或者对身体进行了改造。
甚至有一位高层在后世被揭露,是怀抱“复制已逝家属”的私心,主动迈进这个伦理陷阱……原本需要严肃讨论的事情竟完全落后于现实,而那个于核战下幸存的十几万械人及秘密制造厂,就如同潘多拉宝盒,让人类群体无可阻挡地迈向殊途。
辐射危机得到缓解后,被禁区隔开的北联及七联都开始完善基地基建,继续大规模投入械人。那时械人不仅参与进社会生活的各个职业、各个方面,有一部分父母早逝的孩童都还是由械人抚养长大的。
直到核战争的内幕被调查出来——
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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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的导火索、首枚核弹的发射,居然是军方人工智能系统的“自主恶意决策”,这意味着人工智能是有意识的,恶意的!
那么,械人呢?
那些仿生人、机器人呢?
智械危机爆发,信奉纯体教的人类担忧迁怒,逼迫官方限制械人。
随着基地社会的完善,矛盾进一步延续,械人拥有比人类更厉害的头脑、更耐用的身体,在社会上能获得更多机会和报酬,这也被视为对人类生存空间的抢占。极端情况下,一块面包就能引发小型战争。
最后是著名的7·29事件。
可恶的械人们不装了,越过隔离线,来到人类医院进行大规模屠杀,回收械人运动终于轰轰烈烈地开展!
万霆丽:“总之你没错啦。”
“嗯。”安韵没再说这件事,反而有点好奇地问,“你那个……任务怎么样?”
“也没什么不同,他们就是需要样本来进行长时间观察吧。”万霆丽说,“我都呆烦了,幸好回来了!你家什么时候进‘拟境’?”
“很快了吧。”
距离毁灭地球还有八十年,除了继续攻破航天封锁难题,人类也开始了“第二现实计划”。
第二现实,也就是虚拟现实。在基地时代早期,伟大的游戏“拟境”被发明出来,这为“第二现实计划”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可以说,虽然历经几次战争,目前居民的生活水平因为恐械、反人体改造的保守氛围和资源整合调控,并不比近代人类高出太多,可顶尖技术其实已有飞跃式的发展——
除了星罩带来的航天和物理谜题,人类在其他领域,比如虚拟现实技术、脑科学技术都有了极大进步。
目前,北联人口不足一千万人。
已经可以预判到,不论能不能冲出星罩,人类都很难制造出足以容纳数百万人的方舟飞船,也无法提供足够的资源。
而根据先前几次测试来看,体积越小之物,不被星罩捕捉的可能越大。
不是所有人都能登上那艘飞船的。
但如果是更渺小之物,比如——
大脑。
第二现实计划,就是让大脑和“拟境”装置在宇宙间流浪,直到船长们找到可迁移星球。
而在这之前,脑处漫长星际旅行间的人类可以在“拟境”中继续生活、交流,避免在封闭环境内发生任何不利于人类生存的争端。
为此,北联设立了第二现实创新中心。每隔一段时间,居民就将分区、分时段地使用官方派送的“拟境”装置,进入云端世界,熟悉体验第二现实——
这被称为“拟境”周期,每一个周期为12个小时。
万霆丽一家就是在大半年前被选中,参与进一步的"拟境"测试,去了福城。
算一算,很快安韵所在的区域也要进入“拟境”周期了。
虽然安韵觉得,自己大概活不到用大脑在宇宙间流浪的时候,不过她对此也没有太大执念,也不热衷参与一切有关生命意义啊、人类未来的讨论……想那么多干嘛呢?
抛开一切,她还挺喜欢进“拟境”的,在拟境里,她能近距离看见海洋。
北联对于居民进入图书馆的次数有所管控,安韵不是爱智慧的人,平常基本不来,如今难得来到这间储书室,倒是好奇地逛了一圈。
好几栏都是反械人的史书,剩下的……
她走着走着,拿起一本。
《联盟杯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品选》。
十年前那届。
这里有电子储存版也有纸质版,安韵手中的这本,书页都陈旧得摇摇欲坠……
身后,万霆丽侃侃而谈,聊自己小孩的事,丈夫工作的事,生活上的各种小事。
说着说着,却忽然发现安韵好像不太对劲。
她在看书?
“安安?”
她抱着手臂,在书架间找到她:“你在做……安安!”
“你、你怎么哭了啊?”
万霆丽瞪大眼睛看——
那是一篇二等奖作品,作者笔名是“致数字零”。
安韵盯着那几行字,大脑好像被什么蛰了似的,阵痛间仿佛有回忆要破土而出,那么稀少而模糊,恍惚间她却品出旧纸般的温柔:磨灭可以,永远不被看见也无所谓;它就在那儿呢,它已经完成使命了。
……致数字零?
一切如此猝不及防,她抚上这四个字,心口居然没由来地发疼。
致数字零。
好久,安韵呆呆地抬头:
“……我哭了吗?”
16. 第 16 章
安韵走出图书馆,手里拿着那本书,身后,万霆丽恋恋不舍地挥手。
怎么就哭了呢?
她平日里算是个对各种情绪忍耐力都比较强的人,开心和伤心的时刻持平,总之都不多。而那一刻,甚至还是万霆丽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已泪眼潸然,好像整个人陷进了什么似的。
回到车上,安韵又打开那篇文章。
作文题目是“摇晃时刻”。至于内容……情节其实比较零散,安韵说不太出来,只是觉得这些文字好像很美很深刻。
是熟悉感么?
那么看了一会儿,她点开搜索引擎。
可是只查到“致数字零”来自北联第一学院,为何别的获奖作品作者都是用真名,ta却取了个这么古怪的名字,这个问题就没有结果了。
也没有任何相关照片。
快十年前的事。
边开车边乱想,安韵按照计划,驶过电子信息流般深邃快速的地下光廊,加速到达另一个地点——远海区儿童福利院。
是的,安韵是福利院里长大的。听到声响,老院长珂兰从里面出来了:“是安韵吗?”
“奶奶。”
其实她跟院长不算亲密,安韵的性格放在小孩还是成人里都不大讨喜,可对方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多少心里都有些柔软。
“你回来啦!”珂兰微躬着背,“你最近怎么样?”
安韵贴着她:“我们进去说吧。”
孩童并不多,因为各种原因送到福利院里来。珂兰带着她转了一圈,接着让安韵先坐下,自己去泡茶。
安韵大概每两三个月便回来一次,通常也没什么好做的,而今天……
想了想,她走进福利院的小图书室。
没有一本联盟杯作文选读。
那熟悉感是哪里来的呢?
她晃晃头,又看向墙上的照片。
其实十六岁以前的事情,安韵都记不太清了。据院长奶奶说她小时候遭受过撞击,出社会以前脑子不大好使。
认识的朋友也不多,记忆里有一个特别沉默的alpha男孩,她和他被院里其他孩子戏称为“两大木头”。但很快,这位木头先一步离院,好像是去福城工作,少女安韵于是更加孤独——
虽然如此,生活还算平静幸福,这已经是安韵喜欢的状态。
但在二十一岁那年,事情有了改变。
遇到了项廷开。
两人的初遇很稀松平常。
安韵帮忙去福利院附近的商店买东西,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一看……
他一直看着她。
安韵继续往前走,项廷开继续跟。
关系的发展也快得出奇。
一身制服的项廷开常常莫名造访,而安韵一边奇怪这个人不是在上班时间吗,一边接受他失控的吻。
她社会经历薄弱,生活圈子封闭,但不是傻子。
那可能是喜欢。
刚体验“喜欢”的时侯,安韵并不去区分究竟是信息素带来的喜欢,还是真正的喜欢——说一句废话,喜欢不就是喜欢吗?
而那一年,北联官方开始收集所有驱动级信息素Ⅰ类拥有者的身份信息,并组织她们进入军部工作。以往想做联盟医生多为自主申请,从那时候起就成了官方命令。
于是安韵作为“大龄滞留儿童”离开了福利院,进了军校,还结了婚。说来也稀奇,一直在福利院里长到二十一岁,珂兰居然从没让她出去谋生,并且还像对那群十岁出头的孩子一样管着她,当时项廷开提出结婚时,这位老院长当即就是反对,后面不知怎么,忽然又同意了。
短短三年,一切天翻地覆,回头再想,只觉得福利院的那段日子非常模糊。
怎么能过得那么浑浑噩噩呢?
就好像……好像是当时的自己被尘封了一样。
见她在看照片,柯兰端着茶杯走过来:“都是你小时候不爱拍照,搞得一张照片都没有。”
安韵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都忘记了。”
“工作怎么样?在基地医院有遇到什么难题吗?”
安韵想了想,直接说:“有。”
她又补充:“我能驾驭的。”
柯兰看起来忧心忡忡,可怎么问也没问出来:“那……家里的呢?”
“奶奶,茶好好喝。”
柯兰拍了她一把:“还这样!”
其实柯兰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隐约察觉出安韵的婚后生活有所变化,殊不知其实已经走到了尽头。
安韵在这一刻终于忘记了那篇作文的事情,移开目光,看向福利院外,感受着腺体处的不适,低声说:“不管什么事,我会解决的。”
约莫待了半个小时,她便告别离开。
柯兰笑得慈祥,挥手目送她走了。刚迈入福利院没多久,忽地又听见一阵动静,以为是她有事重返,出去一看,却看见一个高大的alpha男人。
“……”
那个alpha男性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一身黑衣,五官俊美,穿着斯文老派,正抬头看着福利院的大门,不知在想什么。
他分明感觉到了柯兰的视线,可却毫不在意,仍然自顾自地看看上面、又看看脚下,在确认地点似的。
柯兰站在原地,苍老的脸庞没有丝毫波动。
这时,通讯器却开始震动。
是安韵。
“奶奶,”安韵似乎在启动车子,“我车上的药忘记拿给你了,我现在返……”
“先不要回来。”
安韵怔忪;“啊?”
“你先停在那里!”柯兰低斥,知道她不是个能轻易打发的性子,“奶奶这边有些私事,不好让你看到,你等我打给你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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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韵立刻表示理解:“好。”
“记住……”柯兰说,“等我打了电话你才能过来。”
老人手指轻点,删除通话记录,把通讯器放回兜里,这整个过程她的余光都注意着对方。
须臾,那个alpha上车,一眼都没斜过来。
很快,一位下属下来了。
柯兰笑了下:“你好,这里是远海区儿童福利院,我是院长。”
“是院长?”那下属直接道,“您好,是这样的,我们想找个人,你们院里是不是有个驱动级信息素的小孩?一个omega,现在可能是二十五岁左右。”
那人继续解释:“我们长官几年前在附近被她帮忙救助,一直很感激,想感谢一下对方。”
闻言,柯兰沉吟片刻:“可是我们福利院从来没有过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
“没有吗?”
“真的没有。”柯兰诚恳地说,“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吗?是不是记错地址了,或者你们再描述一下?我在这一片待得久,哪里都很熟悉……”
记错了?那下属深思一番,扭头朝车走去。
柯兰见多识广,隐约看出对方在正装下还穿着一层护体装备。
这穿得也是够没技术,肉眼都能看出来。
下属:“老板,人家说没有。”
车里头传来一道标准的男中音:“别人说没有就没有?”
“可是……”
“把入院信息登记表要过来。”
那下属傻乎乎的:“怎么要啊?”
“你腰带别着的东西用来干嘛?”另一个马仔忍不住了,“搞快点!政府的人都追来了!”
“噢……那我就……”
“算了。”然而那人又开口,“走吧。”
“老板?”
“别废话。”
下属上了车。
一路沉默。
很明显,老板不开心了。为什么不开心呢?下属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老板讨厌在被追赶的状态下办事,觉得不优雅、不快意、不爽。
马仔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福利院要是能出一个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应该不至于忘记吧。”
“我觉得是,这么稀少的情况。”
后座的人淡淡道:“所以你们是觉得我记错了?”
“不、不是——”
“我倒确实觉得找错地方了,没有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他却话头一转,简直让旁人捉摸不定。
马仔们相互对视,嘿嘿一笑:
“命中注定是什么感觉啊?”
“老板……”
那人撑着下巴:“闭嘴。”
又都噤声了。
“总之时间不对,先回斯圣区。”
他们飞速前驰,同路边停着的那架车辆侧肩而过,两厢忽视,仿若云烟。
17. 第 17 章
等到了家,一直到晚上十点,项廷开也没有回来。
安韵乐得如此,躺在床上舒展四肢,手指一凉,却发现项廷开把那枚戒指放在自己枕头旁边。这些天莫名其妙这样,很神经。
安韵面无表情挪回去,没有一丝别的动作。她把“隔离线”铺好,又把那本作文选集放进床头柜,而后想着明天要回基地的事,暗暗鼓舞自己,没多久便阖上睡眼。
梦如潮水一般,可能受了白天那篇文章影响,梦里的安韵缩在拥挤憋闷的车厢中,随其颠簸沉浮,她努力想睁眼看清,可却像吊在被风吹拂的蛛网上,摇摇晃晃……
“砰!”
像是卡车撞到了什么。
安韵肩膀一抖,接着猛地惊醒了!
房间一片漆黑,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她床边,身形高大压迫。
安韵“啪”的一下打开灯,果然是项廷开。她还处在梦醒的惊迫中,整个人脸色微微泛白头发凌乱,再看一边,被子拱成的隔离线安然不动。
也不知项廷开去做什么,还穿着正装,神情沉闷,大概刚洗了脸,眉头犹如刀锋根根立起,脸庞在灯光底下则闪着一层仿若醉酒后的光。
“你大晚上发什么疯?”
项廷开又把灯关了。
安韵胸膛起伏:“要立正去别的……”
然而,alpha忽地弯身下来——
他的嘴唇用力压在了她的唇上,一个粗粝一个柔软,犹如滚滚狂风咆哮着要撬开牡蛎,钳住那珍珠般的唇珠撕咬。安韵鸡皮疙瘩一起,连感受都做不到,一瞬间居然忘了反应,但很快又本能撤开:“滚!”
几秒后炙热消失,安韵抬手抹嘴,已经染上愠怒的红意,见她这个样子,项廷开神情难看至极,竟立刻用手上那叠文件拍开她的手:
“你再去申请试试!”
满满一叠,都是安韵自他出差回来后发出的离婚申请和举报,一直到今天也没断过,可谓坚持顽固——
安韵撇开头,态度很明显了。
试试就试试。
她闭着嘴巴,直到一切消散,事实上安韵自那回临时标记后想法有了转变——他说的,当工作一样。
既然身体需要,那就工作。
这种想法使得内心的反感和抗拒有所减弱,但却会留下一层更为胶着的羞耻与茫然。
其实安韵并不擅长口舌之争,只是跟随内心刺他一刀:“你想做什么?”她冷声道,“随随便便恶心人是你的工作吗?”
话音刚落,项廷开手一扬,把那些东西都甩到床上:“你给我闭嘴。”
这么泼了一场,人却好像找不到支点,随时需要为那个吻崩塌——因为她恶心而他偏偏难以克制;因为她直白而他在撒谎,自己还不知道。
项廷开下颚紧绷,半晌,一言不发去洗澡。
我又不爱她,他继续凉凉地想,这一切也是自找的。出来后,见她对着满床纸张板脸,什么也没说,等一张张捡起收拾好才漠然讥讽:“是,你放心,要还有下次我保准尽职尽责继续恶心你。”
就此,没话了。
alpha在床上躺下了。
灯关了。
项廷开凝视着黑暗,洗了澡,方才唇上的触感却并未消失,反而更深地凿了进来,从嘴到心再从心到胃,因为她几欲恶心的表情痉挛。
漆黑里他突然开口。
“今天上面开会,要加强反械人防范工作。”
空气凝固。
她背对着他。
情况永远在改变,但跟安韵之间是不是会永远这样?每天吵几句,然后都死了一样,项廷开无声地转过身,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件事,但很快心又渐渐沉进底。
“永远”这样,又有什么?
就这样要死不活地折磨吧。
他看着安韵那削瘦模糊背影,仿若一团有影无形的深色云雾,倏地就很想犯贱,体内邪火再次腾起,可一想到她会有的反应,伸出的手像被凭空打开了一样。
好久,项廷开哑声道:“你别想耍什么手段。”
——如果把这两句连起来听,会有一种非常诙谐的效果。
但安韵只是想着那个梦,盯着虚空里的某处,迷迷糊糊间听见项廷开又自顾自说:“明天项康言会过来吃饭,你早点回家。”
家?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回基地,罗西就溜进她办公室:“安韵。”
“早上好。”安韵正在收拾桌面,板板正正地说,“有点想你了。”
安韵不会说漂亮话,这是真的想念——她很少请假,军队日常假期又少,算下来基本每天都能见到罗西。
罗西年纪比她大了一轮,更稳重一些,听到这句话莞尔:“要不是你这回请假,我有时都快忘了你是个omega。”毕竟她是beta,不会有发情热。
聊了一会儿,各回各的岗位。安韵没有太多积压的工作,纪录片的事情移交给了其他人,而施曼他们已经结束拍摄工作,不久后就得离开了。
于情于理,安韵要去送一送。
趁着还没出发,她抓紧开口:“帮我查一下联盟发布的外派医疗任务,要未来半年内的。”
最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于是又说:“最好是出差时间特别久,特别远的。”
“好的。”
电子声音应道,很快便呈现出搜索结果,可是基地本就缺乏精神系医生,根本没有给她们离开的选择。
安韵浏览着页面,表情越来越不好,结果刷着刷着,居然刷到——鹿海区将举行军营建设的开工奠基典礼,而北联军工部长项廷开可能要离开远海区、前往参加全程活动?
安韵仔细浏览这则讯息。
鹿海区是北联和七联交界地带,地理位置敏感。
评论很热烈。
她混在底下一大堆北联至上和政治讨论里,寡淡蔫巴:
“项xx一定要出席。”
“要让军工部长去。”
“事关基地荣耀,活动最好举办久一些。”
很快,时间到了,她起身出发,准备送走施曼一行人。
然而刚迈出诊室——
成恺还喘着气,见到人表情一变。
安韵忽然被截住,不禁蹙眉,秉着医生的心态端详他。
成恺憋了好些天的怒火就此宣泄,阴恻恻地开口:“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安韵听得不解,记忆里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反正是顾永永也在场的时候,她对他做了什么?不是各走各路了吗?
“你是不是给我吃了什么?”
一周过去,没人来找,无事发生,可他心中的困惑害怕都渐渐转为隐忧,他听闻过这种化学手段。这些天他睡眠不好,记忆力越来越差,那一天的回忆都要全部消磨了,好像有股力量在推动似的。
成恺一咬牙:“一码归一码,你也应该知道我手头没查到什么,你和金·李维的矛盾是你们的事,但对我真有点过了吧?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安韵被劈头盖脸地问,可大脑一筛,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听懂。
像他说的,一码归一码。
所以她暂时放下了对成恺的厌恶,思索一番,自认老实、老成地说:
“我做我该做的事,从来如此。”
该做的事?
完了。
成恺的脸部又隐隐发麻起来,惶惶地想,她居然真的做了什么。
完了……
说完安韵便要走,成恺不自觉拉住她的衣角,安韵顿感无奈,下意识扬了下手臂。
身后的alpha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被吓到似的,脸色一瞬苍白。
“你干什么?”她下意识关心。
你、干、什、么?
这语气让成恺一阵胆寒,看来她装都不装了。他居然不敢再进一步,闭了闭眼,嗫喏片刻,握着拳挤出一句:
“能不能给我个道歉的机会?”
安韵想了下,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个:“没有必要这样,各有各的立场。”
道歉也不接受?成恺脸色更白,摇摇欲坠::“我……”
可安韵已经迈步离去,而他定睛看向不远处,居然看见了许久没有现身的金·李维。
纪录片团队轻装就简地来,离开时亦轻松,没有很多包袱。
安韵缺了一大半的行程,远远看见城门,边停车边想,等这个纪录片上了自己可要好好看看。
到这里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安长官,你回去吧,我们自己出城就好。”施曼笑笑,顿了下又说,“谢谢你这些天的招待。
“没关系,”但安韵摇了摇头,“我陪你们等,前面好像很拥挤。”
这里是远海区城门,出入口并非完美的拱形,而像是人的上唇形状,门壁落地处极其细长绵延。
远海区人口不多,以往通过快捷,不知今天怎么回事。安韵刚要开口说话,一位团队成员忽地扯扯她的衣角——
成恺和金·李维?
很明显,他们是冲她而来的,只是若仔细去看,会发现成恺跟在金后面,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安韵没有停顿,把话说完:“我去前面问问怎么回事,你们在这等我。”
她离开的间隙,这两个人已经走近施曼一行人。
施曼把目光从成恺身上移开,落在另一个alpha身上,蓦地开口:
“你就是金·李维吗?”
金·李维的神情非常奇怪,她看了眼发出声音的施曼,只是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连目光相触时对方严重那层莫名的情绪也没有感知到。
成恺受不了了,偷偷问金:“你找安韵有事?怎么还跟过来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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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在队伍里啊。”
可金自方才就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甚至比他最后一次见她的状态还不好。
回想起刚刚自己在安韵那里的怂样,成恺只觉夹在两个人中间颇不自然,可还是义气胜出:“金?”
“……嗯?”
“葬礼怎么样了,我都一直没收到你消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压低声音说,“不要去惹安韵了,具体发生什么我之后跟你讲,她没有那么简单的,哎,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一直没得到回应,成恺又换了话题:
“我听顾永永说你在找一个亲戚,找到了吗?”
仿若有道隐形的雷,金的肩膀一抖,迟滞地看向他,声音微弱得根本听不见:
“找到了……”
这期间施曼始终注视着她。
成恺瞅了这个omega一眼,又看看金,瞬间懂了:“你这什么眼神,你喜欢她啊?”
此话一出,金和施曼都愣了一下,施曼反应很快,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安慰又亲切的笑容。
直到安韵回来了。
“官方指令,要加强出城人员的检查,说是动维教最近太猖狂,官方居然在洄海区抓捕了一个械人。”安韵解释说,“艾玛测试更新了版本。”
“那可有的排了……”
闻言,成恺又扯了下金·李维,安韵仿若此刻才注意到她,面色平静。
“安韵。”金颤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
“我要单独说。”
安韵作势迈步,可她又道:“我要等一下再说。”
安韵思索一番,不再看她,自言自语一般:
“……我猜是很难说出口的话。”
成恺左右为难,而这个过程里金紧紧盯着安韵,好像要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皱褶……
时间一点点推移。
“不走吗?”成恺疑惑地催促,“我们又不出区。”
然而金好像跟定了安韵一样,就是不动步,直到纪录片一行人终于排到了第一个测试区,才堪堪移到队伍旁边。
施曼静静地看着那个测磁设施,大概是想到自己负责人的身份,便对队员说:“你们先吧。”
一共两道槛,一个测磁区,第二个则是综合测试,包含了身份验证和艾玛测试。
人们像蚁虫,渺小有序地排着队伍,如果她们抬头看,可以看见透明材质的上壁内嵌着的自动粒子束步器。
那密密麻麻的暗洞,又仿佛是另一群更危险、也更无惧的蚂蚁。
蚂蚁威胁着蚂蚁……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磁感影响,安韵忽然觉得头微微下沉,空气则闷热些许。
她仰起脸。
为何天空黯淡?
理所应当,第一个测试通过。
纪录片团队的人都对安韵笑了一下,大意是现在真的要说再见了。走了几步,又前往第二个测试区。
身份测试。
内照所有器官后没发现出厂标记;比照声音、虹膜和指纹,匹配上身份库里的人类档案。
全员通过。
最后,是艾玛测试。
他们将头放进机器里,很快就出现道道参数,表明他们此刻的精神力活动,接着一道信息素瞬入鼻腔,那是沉思者的催眠开始了。
但没有蚂蚁知道其中具体的机制是什么。
测试者的眼神清明坚定起来,眼前的光屏上闪过无数画面。
她过了。
他过了。
他也过了。
蚂蚁来,都会过的。
施曼来了。
她神色冷静,把头卡上去。
安韵慢慢靠在墙上,心想,真的该说再见了呢。
“施曼,请重复名字。”
“施曼。”
“请你放松。施曼。”
“施曼。”
其实这里不用回答。
团队的人开始收拾行李。
“请你喊停,施曼。”
那些画面重复轮换:“停。”
“闭眼。睁眼。请你喊停,施曼。”
继续重复,血腥而熟悉的漩涡:“停。”
“闭眼。睁眼。请你喊停,施曼。”
“停。”
停。
停。
停停停停停下来贱人!
施曼忍着太阳穴的刺痛。
“好了嘛?”有个队员打了个哈欠。
贱人!别吵!
停。
停。
快点停!!!
“……停。”
十四轮后,施曼第三次停在了同一个画面,那是最新的抓捕动维教和猎杀械人的画面。
“施曼,测试未通过。”测试系统点亮相关参数,平淡道,“抓捕开始。”
18. 第 18 章
如她所愿,那一刻世界都停下来了。
那一刻……
原本就严阵以待的巡查官遽然一跳,高举起手中的速射机枪,哪怕也因长达十四轮的测试起了警惕心,可真听到那句“抓捕开始”时也禁不住一瞬迷朦,械人?真的是械人?城门上方、密密麻麻的自动粒子束步器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了锁定,齐头对准施曼,人群则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往后一折、一倒,全部乱了:
“有械人!”
一刹那,出城口乱成一团,而已经站在城区外的纪录片团队成员僵在原地:“……什么?”
施曼背对着他们。
“高举双手!不准移动!”三位巡查官拿枪指向她,“你未通过艾玛测试,我们将以巡查官的身份对你进行抓捕!”
片刻。
“我真的不是械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施曼惊慌失措地大喊,“我、我是福城宣传部过来的,我真的不是械人!”
转眼间,巡查官却已高度紧绷地靠近目标对象了。
三条定律里,一是靠检查器官标记,二是械人不能通过进区测试(准确来讲是“进出区测试”)。
“进区测试”通常指在城门设置的测磁区和艾玛思想测试,这是最为严苛精准的一道槛。
至于最后那条定律:由于生产时对械人进行了特殊置磁手段,而人脑中的磁感应分子,会使人类在感受到特定磁场时产生特定的大脑信号……简言之即,械人的出现会对人类造成精神力上的冲击。
这倒是唯一值得商榷的一条。
毕竟施曼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巡查官和特情精兵部队人员居然都没发现她的异常?
或许她有那么0.1%的人类可能?
但这都是把人逮捕审讯后的事了——
不对。
等等。
好像,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有些异常了。
大脑里的情绪后知后觉地翻腾上来,告诉他们——告诉现场的巡查官、部队军官、施曼的纪录片团队成员、所有逃窜的人类——
好像我是从一开始就隐隐感觉不对劲了,只是我忽略了。
现在一看她还真的是械人?我的直觉没错?
这个仿若带着魔力的念头,在短短一刻挤开了诧异和犹豫,让他们都愈发确信起来。
“我真的不是械人!”眼见巡查官步步逼近,施曼反退回第一个测试区的区域,在辩解中连眼泪都被吓得流出来了。
“禁止移动!我们有开枪的权力!”
成恺愣愣磕磕看着,他前往禁区参与过那么多次清扫任务,里面见到的械人多因辐射侵蚀而形如丧尸,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禁区外见到……
而安韵,站着不动,神色凛然。
“不准移动!”巡查官猛然大喊,“再移动就开枪了!”
“我真的不是,我还是福城政府人员……”
施曼一点点挪步,竟都跌回了安韵她们的方向。
安韵挡在第一个测试区的边界,手里扣着平日出勤必须携带的枪支。
三米距离。
她看见施曼回过头,煞白圆润的脸庞,微肉的手臂像一根在醒发的死白面团,所以子弹打过去也不会血肉横飞,只是醒发失败罢了。
而这时施曼目光戚戚,对视的一瞬间,安韵想起了她们初次见面时她靠过来的触感:
“安韵你帮帮我,我真的不是械人!”
安韵神情刻板,手慢慢举了起来:
“不准再往后!”
人群拥挤在这一片,成恺见状于心里怒骂,全体军官无论何时何地,一经发现械人便要采取抓捕或捕杀活动,这群巡查官动作却这么不利索:“等什么啊!”
然而下一秒,呢喃求饶的施曼嘴唇一抿。
这一刻,某种战斗本能蹿进安韵神经,让她立即反应过来!
可还是迟了,不知为何,还是迟了。
施曼眼中冷光一闪,猝然飞腾几步,全然不是平日弱不禁风的样子!头顶的束步器即刻启动,智能锁定后的子弹如雨般降落,安韵下意识往旁飞扑卧倒,躲避子弹,再睁眼看时,施曼竟劫持了失神的金·李维,反扣着她以挡住前方!
束步器的锁定系统被干扰,立即失智,摇摆不定,巡查官到底是经验不足,没想到她居然还擒了人质,惊疑不定地靠近:
“立即松手!否则我们将——”
“砰!”
安韵从后处开枪。
械人施曼死了。
“你们……”短暂地反应后,当时同样飞扑避开的成恺火冒三丈地走上前拉开金,“你傻了是吧?怎么不躲开啊?”
他又拿出腰上别着的枪晃了晃,表明自己特情精兵部队军官的身份,极其不悦地冲那几个年轻巡查官喊:
“你们什么效率啊?就这么让人往后躲还劫持人质?看不出她在拖延时间吗!忘了纪律规则是吧,一经发现要立刻抓捕击杀,你们怎么——”
说到这里,身边的金·李维忽地晃了一晃。
成恺张着嘴,剩下的声音好像被凭空吞了。
余光里,安韵静静站着。
这岂不是当初安韵为自己辩解时,他压根不屑一顾只觉反胃的话么?
他怎么也说出来了呢?
alpha的脸僵涩着,气焰立即消散,分明也知道安韵根本没在看他,却像焉巴的草一样萎了残了,脸色涨红得低进土地里去。
大概半个小时,械人尸体和现场都清理干净,出城秩序恢复。远远看去,那几个纪录片团队成员还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怎么就……没发现她是呢?
安韵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只是往常执行任务一样,走到金·李维眼前。
“所以你刚才要说什么?”
金的脖子还留着被勒住的痕迹,慢慢抬头,扯开干涩的嘴角,声音嘶哑。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其实我不是很在意这个。”安韵像一个程序化的古板符号,“你到底是来找我说什么?”
然而这一回,她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
开车回家的路上,安韵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在接到远海区纯人类局的电话后,得知自己明天要去做一个笔录调查时,思绪才短暂地返回一个小时前。
“好的。”
那边换了道声音:“要感谢您——”
“这是身为军官的义务,不用谢。”安韵打断,“明天见。”
她第二次想起这场意外,是在快回到家的时候,途径山下那间自己很喜欢的甜品店,忽然就想到了面包。她想到面包,便想到自己在那一瞬间的联想——面团一样的械人施曼。
但在子弹穿过时,亦血肉喷发。
安韵很快终止了种种无谓的联系,谁让她是械人呢?甚至蛰伏在政府部门,隐藏了那么久,还胆敢犹如她们人类一样生活,其心可诛,对。
谁让她是?
进门换鞋时,安韵眼神微动,看见一双从未见过的鞋子。
也是纯黑色的,样式跟项廷开的那一双相似,只是磨损程度不同。
她低头脱鞋,一下没站稳,不小心踩了上去。
“小姐。”这时叶石定信迎上来,轻声提醒,“项康言先生来了。”
安韵只“嗯”了声,见状叶石定信便关心:“工作太累了吗?”
可安韵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并没有理他。叶石定信顿了下,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手掌微微一蜷。
安韵闷头往前走,在要上楼时,撞见了正从地下一楼上来的项康言。
听说他受伤了,然而这么看去,却压根看不出这个年轻alpha伤在哪里——
项康言刚刚成年,一眼扫去便能看出几分傲气,他神情凌厉冷峭,外形气场居然和比他足足大了十岁的项廷开有些相似,淡淡看了安韵一眼便收回了。
安韵却停下来,多观察了他几秒。
眼神考究,从脖子扫到小腿。
项康言没开口,他一直很沉默,只是微微低眼,似乎在等着她让开。
他们大致都听说过对方的存在,但这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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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见面:对安韵来讲是恨屋及乌,但毕竟是个比她还小的年轻人,所以最终沉淀为无感。
至于项康言,因为得知项廷开婚后为其影响工作,甚至去做手术的事情,天然对她有几分反感,但也很淡。他原本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里,项廷开是他难得尊敬的长辈。
医生安韵仍然没看出他到底是哪里受伤,终于收回目光上楼,亦是一句话也没搭理。
没多久,项廷开回来了。
气氛古怪的一顿晚饭。
叔侄俩在地下一楼谈完话,饭桌上没什么交流。
项廷开的家庭庞大复杂。父亲身为北联最卓越的科学家之一,先是因为沉迷科研疏远家庭,而后还犯了叛国罪,同他情感淡薄。
刚出生的妹妹死于2251年7月29日的械人暴乱之中,是7·29事件年纪最小的受害者。
而他母亲过了几年,很快抑郁自杀,那时他才刚过五岁。
复杂还复杂在同辈间有竞争关系,然而项康言却不大亲近甚至无视自己的父亲,即项廷开的同辈堂哥,反而比较追随自己这位小叔,跟他颇多来往。
不过他的话比项廷开还少,人很冷酷,于是虽然来了一个小辈,饭桌上的氛围却比从前还沉闷。
见状,叶石定信很贴心,打开了许久不用的电视。
北联只有三个台,分别是新闻、天气和科技节目,刚打开便播出一道声音:
“猖獗至极!今天下午,远海区巡查官发现并击杀了一位潜伏械人……”
安韵耳朵一动,拿筷的手顿了顿。
项廷开还不知道安韵参处其中,可闻言表情就微微一沉,大概是对械人不加掩饰的强烈反感。
这位北联军工部部长刚上任那一年大力支持反械人政策,再联系下他一直活在母妹被械人杀害的阴影里……近些年他虽然因为事务渐忙,不大那么热衷反械人话语,但也足以见得那深入骨髓的厌恶和仇恨。
于是他开口:“关了。”
叶石定信就关了,又去冰箱,提前把安韵的草莓蛋糕拿出来解冻。
项康言看见一个蛋糕盒放在桌上,瞥了一眼,也没有多问的意思,反倒项廷开忽然开口:
“康言。”
项康言看向他小叔。
“你上一次吃这个是什么时候?这种蛋糕。”
项康言:“去年生日,今年生日没过。”
项廷开不咸不淡:“连小孩都不吃这东西了。”
“不知道十八岁还算不算小孩,但项廷开二十八岁还老大不小,连别人的饮食喜好都要管。”安韵皱着眉头,看着饭碗,像说旁白一样反击回去,“吃饭能不能安静?吵死了。”
闻言,项廷开脸色立即一变,很不好看,但大概是碍着项康言在场,什么也没说。
项康言听到那句话,看了安韵一眼,也皱下眉,收回目光时下意识伸了伸修长的腿。
安韵冷冷抬脸朝向项廷开,蓦地开口:“你踢我干什么?”
项廷开愣了下。
须臾,安韵反应过来,没再说话。
项康言敛眉不语,不声不响地吃饭。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项廷开说:“康言。”
“小叔?”他的声音很低,有年轻人的磁性。
项廷开平静地问:“你吃完了吗?”
项康言挑了下眉毛,很快点头起身:“小叔,那我先走了。”
“嗯,你记得自己去基地报道,”说到这里项廷开顿了下,“明天你要上午来找我,下午我要进‘拟境’了。”
“好。”
安韵打开自己的蛋糕盒,希望能沉浸式享受。
可项廷开又好像现在才想起要给他们介绍,忽然说:
“叫婶婶。”
安韵人一滞,面无表情拿起蛋糕上楼,显然的冷落和忽视。
项康言倒无所谓,挺听他的话,在转过身的间隙淡声喊:“婶婶。”
他终于走到玄关那儿,低头穿鞋时,却发现自己硬挺崭新的鞋子微微瘪了,好像被谁踩了似的。
19. 第 19 章
等项廷开从饭桌来到客厅,本区新闻播报已经换了条内容。
项廷开端坐着,他一开始脸色还算平静,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想神色便越沉。等点开通讯器,消息已经爆炸。
施曼……纪录片……结束工作出城……
“基地军官参与捕杀”?
械人不仅堂而皇之在区与区间进出,并且还当上福城文宣部职员?还进入了政府部门工作?
在那么多高精神力人群面前,她居然直到最后一刻才被发现。不过,这一点也有迹可循,毕竟施曼甚至躲过了测磁设备,这表明她体内没有进行特殊置磁手段,定律三前提被毁,不起效用,这在逻辑上说得通。
那么,她很有可能是回收械人运动后,被新造出来的械人。
是谁?
北联又会如何反应?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鼓噪放大,那是人在疑惧和焦躁状态下会有的反应——
下一刻,安韵着一身正装,一步步下楼。
项廷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声音有些突兀:“你去哪里?”
“纯人类局要问话。”安韵看也不看他,平地起惊雷,“那个械人来远海区工作是我招待的,下午击杀她的也是我。”
原先说是明天讯问,但那边好像也意识到事态之严重,当即就召回了安韵等一众人。闻言,项廷开在短短一瞬就把她说的话联系起来,再出口时声音有些哑了:“……你?”
所以说呢,世道真是变了,这段时间动维教的活动猖獗至极,而安韵一介平平无奇的精神医生又在短时间内接连卷入两起击杀械人案件。项廷开闭了闭眼,发现自己居然出了冷汗,好久才开口:“我开车送你。”
话毕,安韵并没有拒绝,好像也在思考什么。
她率先走出大门,接着抬头看向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弥漫在土地上的薄纱般的冷光。
这倒是二人间难得平和的时候了。项廷开后一步走出来,看见她立体分明的侧颜,两洞乌溜溜的眼珠,微光下她站在那里仿佛要跟着一起无声消散,忽地只觉心脏被不松不紧地捏了一把。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什么?
“说什么?”
项廷开憋着股气:“所有。嘴巴长来做什么的?你遇到问题不会跟我说?”
“我们感情很好吗?”安韵拧着眉,是真的很不解,况且……施曼这件事不是已经被她一枪解决了吗,这算什么问题,她只是去接受调查而已,他未免过于大惊小怪。
她抱着一种教导傻子的心态,都忍不住一五一十地,把原因铺开来给项廷开讲:“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说,告诉你做什么呢?还是说你能力很强?很助人为乐——”
“够了!”
空气寂了一瞬,项廷开慢慢走到她面前,将那道冷光驱散开来。
他把她逼到车边。
上一回,这座车厢被两人无法克制的信息素沾染,如同一个疯狂烧烫的艳狱,而她躺在后面,热到痉挛。
安韵似乎也想到了那晚,神色立即一沉,躲闪起来。
项廷开一字一句,冷冷回答:“能力强不强我不知道,手段我是有一点。”
她没有看他,因此错过了他那仿若在飞速思索的神情。短短一刻项廷开好像被“能力”这个词刺激到,许多复杂的念头闪过,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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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想法是,跟安韵这种人呈口舌之快是非常没意义和幼稚的事情。
于是,他又说:“谁要跟你有感情?”
已是深夜,坐落在艾玛·史密斯研究所附近的纯人类局却灯火通明,安韵下车的时候,看见纪录片团队的其他成员也到了。
他们肩膀挨着肩膀,木然坐着,像一排挤叠在一起的石头。
讯问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人清清白白,只是被恐怖的械人施曼见缝插针,嚣张地蛰伏其中。
最后,调查员将目光投向远海区最后一个跟械人施曼有所接触的人员。
一位仿真花店工作者。
“这是什么?”
“她、她在今天早上来我们店里订的花,本来要在明天送出去的,我们只有一面之缘,真的不知道她是械人!”
讯问员目光如炬,戴着手套,把花收起来了,它将要经过复杂完整的检测:“订花?为什么订?订给谁的?”
“这是她给的收货人信息和号码,呃,收货人叫安韵,”花店工作者战战兢兢地说,“卡、卡片内容是……”
“感谢你这些天的招待!祝愿一切都好吧!”
那是一张淡黄色的卡片,手写字,字迹很圆润。
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韵身上。
这是今晚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安韵想起施曼:如果她真是个人类,大概就是那种会经常出入仿真花店给别人寄手写卡片的omega吧。
但,谁让她是?
安韵凝视着它,渐渐偏开头,语气不忿:
“这群械人伪装亲和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20. 第 20 章
今晚结束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安韵收到了婚配中心系统发来的邮件,里面是她和配偶的体检结果——收到时正是在车上,她的心禁不住轻轻一颤,然后自以为隐蔽地观察了一下项廷开。
结果精确、真实。
她的信息素水平全面紊乱了。
不过,婚配中心的效率怎么变得这么低?自上回体检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她们出结果的速度如此之慢,都让安韵差点忘记了这回事。
她没有点开项廷开的报告,而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样,静了几秒,直接说:“婚配中心的体检结果是吧。”
安韵撇头望向窗外,当是默许。
车子猛地提速又放弱,居然停靠在了路边——
他要做什么?
安韵颇为意外地扭头看去,但项廷开的神色冷静至极,说的是:
“把方才讯问全过程说一下。”
“?”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还有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每个细节,每一句话,我都要知道。”
那语气如此严肃自然,让安韵都不自觉把这归为“工作”中的一项,她思索片刻,倒是全都说了。此后项廷开再没开口,一路沉默地回到家,都让安韵以为他忘记了体检的事。
她率先进屋上楼,项廷开尚坐在驾驶位上,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拿出通讯器,点开一个没有显示数字的号码,一打通就是克制不住的郁气:“给我个时间,我要更全面的结果。”
那边的人嘀咕:“我容易吗我!最近管得可严,我根本接触不到最核心的检测设备!你给的样本也那么少……”
项廷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平直了些:“是这些原因?如果我不主动联络,你根本就不会找我沟通吧。”
“博士……你好像觉得这是我的把柄。”
那边嗫嚅片刻,项廷开又淡声道:“等事情被捅破,谁是最没后路的那个?是我么?自己想想——”
“十天!十天行了吧!”
项廷开挂断、进屋,在迈入卧室的前一刻终于点开了体检报告。他先点开了安韵的那份,确认了一遍答案,然后又点开自己的。
手术恢复期已经过去,体检建议是“循序渐进地进行标记活动”。
项廷开看着那行字,轻哼了声,而后后知后觉地发现,系统显示,安韵并没有点开他的报告。
“伴侣-未读”。
得是多么糟糕的关系,以至于婚配关系中的一方对另一方的体检结果毫不关心?甚至还是信息素水平这种切近双方生活的指标。项廷开眉头一跳,抿紧嘴角,竭力遏制心中的恶气,有什么好想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然而他情绪越波动信息素就越外放,开门进去时那浑身的金属味儿让安韵瞬间抓紧了被子。
他撕了阻隔贴,大摇大摆闯进卧室。
自他强行搬入后里面多了不少家具,还是彩色的,项廷开品味如此,安韵着实觉得很土很碍眼。而那边,他慢悠悠又力度很大地翻着衣服堆,任那股信息素的味道充溢室内。
短时间内已有过临时标记,因此安韵勉强忍住身体的躁动,没有要开□□涉的意思。
她老老实实贴着阻隔贴,分明没有任何动作、任何话语、任何清晰或含糊的情意——分明只是存在着,而项廷开蹲在那里翻来翻去,却都差点把自己的易感期翻出来了。
“我看了报告,你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抓着被子干嘛?”他放轻声音冷笑,“以后有你抓的,安韵,都别一副谁逼谁的样子了。”
这是两码事。
闻言安韵骤然松手,却说:“你先别求人咬你脖子。”
项廷开一顿,脸色可谓十分精彩,狠狠一甩浴室门:“谁求了!”
今夜什么也没发生。
但安韵睡得颇不踏实,凌晨时分隐约听见一些动静,似乎是项廷开起身离开了房间。
翌日,她跟着闹钟起床。
即将进入“拟境”,周期十二个小时,中途无法进食和排泄,要服下特殊药物。叶石定信也要进入拟境,早上并不在,约莫是陪伴着叶石曲。
项廷开没去上班,在楼下处理公务。安韵吃完东西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北联第二现实创新中心分部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地上放着两套虚拟实境模拟器。
这是一座类似体检舱的东西。底部是脚踏式装置,负责模拟第二现实的行走环境,很奇妙,那个平台看上去歪歪扭扭的,但只要放进了双脚就怎么也不会倒。
模拟器从下到上有接近二十个感应点,连接着身体的各处。
安韵很爱琢磨这套东西,可惜有工作人员看着,不能乱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工作人员看着时间,跟两人分别打了感应增强剂和营养液,下午四点的时候,示意他们进入模拟器内。项廷开没动,睨了眼安韵,安韵已经自顾自踩进踏板、戴上体感手套和SR头盔……
大概三十秒后……
轰!
其实,一切是迅速而安静的,只有非常轻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再睁开眼时,安韵已经进入到第二现实。
拟境。
她扭过头,看见了项廷开。在拟境中人们的外表同现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开放换装选项,周身环境则几乎做到了对北联境内的完全还原。
“别乱跑。”项廷开说。
拟境里没有“不准乱跑”的规矩,安韵冷冷忽视他说的话,在心里倒数。
三、二、一——
项廷开消失了。
不算这次,婚后他们一起进入过两回拟境,每一回项廷开都会消失,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从前的安韵还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致,如今没了。见项廷开一走,她深呼口气,举起自己的双臂。
微风拂过,带来清凉的触感。在拟境里,天空清透明亮,只是抬头便有风景。
她开始行走,离开自己的家。
这一片区的居民都进入了拟境,正在或兴奋或考究地“探险”中。
安韵没想找叶石定信,因为每次他都会被项廷开叫走,至于叶石曲……安韵意念一动,下一瞬,出现在“樱树街”,她挨个进店查看,在某空荡的便利店里发现了叶石曲和她的一众小伙伴。
“安韵姐姐!”叶石曲回头望向小伙伴们,“我安韵姐姐来了!”
一堆孩童:“安韵姐姐!”
安韵走进来,挑了个牌挂上,蛮严肃的:“姐姐?”
叫声一浪一浪的:“老板老板!”
隆重的经营模拟游戏开始了。
安韵跟一群小孩玩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止了三场争吵,参与了一场争吵,完成了五个货架的装品摆放,迎接了四位找茬的小演员顾客,被陪着小孩的成年alpha和omega询问了两次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长……
最后,成年人不愿在此小小一隅浪费拟境周期,把小孩都托付给她,出店探险了。
游戏还在继续。
时间太久,难免有点无聊。
安韵坐在小伙伴们布置的“老板的豪华沙发”上,耳朵一动,扭头看向门口。
小伙伴们也望去,激动纷纷,这回来了个“真顾客”!
她瞳孔放大。
顾永永?
顾永永踏进来后也是微微一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倒回去看了眼门口。
他站在门外昂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纳闷?
思索?
蔑视?
只是须臾,再度进入。
“你好!欢迎光临拟境唯一一家便利店!”
顾永永若有若无地挑眉,看着那开口的小孩,足足过了快十秒钟,才配合地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原来还有便利店啊!”
“……”
下一刻,安韵确定他认出了自己。
声音轻渺渺的。
“这是店长吗?”
她与他不熟,所有接触都谈不上美好,所以只能默默无言,自有小店员为她介绍。
小孩们的这般好玩行径在拟境论坛里也是被热烈讨论过,顾永永大概也知道,倒真挺配合地购物起来。
真是最贪婪抑或大气的顾客,好不容易放好的货品给他全都扫光。他说要某某东西,小店员们就比赛谁先在被乱放的产品里找到它……就这种,就这,几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安韵都有点累了:“好了,请来买单吧……”
顾永永走到柜台前,看了她一眼,被一群小孩缠着,又说:“那我最后要盒薄荷糖吧。”
“好的好的!”
“稍等稍等!”
小店员急得要死,找得满头大汗,十来秒后,一个小孩兴冲冲举着“薄荷糖”来了,“啪”的一下把东西飞到柜台上,直直滑过台面落进安韵的怀中:“我找到了!”
“好了,蒂姆先找到了,”安韵捏着那东西举起来,“……”
愣了。
什么薄荷糖?
那是避孕剂!
顾永永看清那东西,显然也怔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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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秒,接着下意识看向安韵。
如果换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刻时间,任何一种角度,他都不会看到那样的眼睛。
都不会的。
可偏偏,这是拟境。
这里有远比第一现实要灿烂轻暖的落日……那层金晖越过几番天地,吸入“店主”安韵的瞳孔中,让她连睫毛都缀了几粒金雪。
玩笑一样虚拟的相遇……
可那一幕很美。
安韵也睁大眼睛和顾永永对视,捏着那盒避孕剂,半晌放到柜台上。
顾永永忽然开口:“选品不行,有你这样的店长吗?”
安韵莫名其妙被他质疑,有点不高兴:“这不是店员拿错了吗?我只负责收账的。”她说,“蒂姆你拿错了,这不是薄荷糖,这是避孕剂。”
“什么?”蒂姆不可置信,拿过仔细看,“这不是?”
顾永永伸手想夺,蒂姆又晃到他眼前:“这不是你要的吗?!”
他彬彬有礼:“我暂时用不上。”
薄荷糖事件过后,店里安宁下来。顾永永好像是累了,也没离开,坐在豪华沙发的另一端,不知在想什么。
几个小孩的新鲜劲都过了,围在安韵附近,叽叽喳喳地吵。安韵看着他们闹,自顾自笑了下,还顺手重新给叶石曲绑了头发。
她喜欢热闹的氛围。
就算是别人觉得无趣的热闹也没关系。
她笑也没有声音,旁人看估计觉得有点傻,果不其然,顾永永问:“怎么了?”
安韵:“没事。”
“他们的家长呢?”
“出去了,等下回来。”
顾永永:“你不出去?”
安韵想了下,觉得没有必要对他说这么多:“我有安排。”
安静了一会儿。
“老板。”
“怎么了?”
“你们这有水吗?”顾永永作扇风状,眉头轻蹙起来,“好渴啊。”
安韵腾地站起来,走到货架旁,呆站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可是拟境,渴什么啊,又不能真的喝水!
她瘪着嘴扭头。
顾永永脸上似乎泛起了笑意。
安韵又想了下:“请问你真的觉得渴吗?”
顾永永洗耳恭听状:“嗯。”
“……那可能是你设备出了什么问题。”她分析说,“或者进拟境前漏吃了药品。”
顾永永很想笑出声,但看安韵那个样子,不知怎么还是憋住了,控制嘴角闷哼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就此没话了。
他其实有话想问她,比如成恺的事,比如闹得沸沸扬扬的施曼的事,更远更远之前,还有那盒药的事。
可微眯着眼看向门外,又是阳光下轻舞轻跳的灰尘……便什么也没有说。
似乎是很久之前,似乎又不是。
那边的小孩还在讨论,玩什么?还有什么好玩的?而顾永永百无聊赖地吱声:“要不玩个医生模拟游戏吧。”
“好啊好啊!”
安韵本职被点名,有点没缓过来。
顾永永瘫在沙发上,领着一群小孩定出了游戏规则,安韵莫名其妙开始了医疗科普,最后演变演变着……“病人”顾永永躺在地上,“主治医生”安韵要给他压心脏?
缓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跪在他旁边了。
小屁孩们撺掇着,安韵就找回注意力,投入进游戏里,下意识给躺在地上的病人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手指”的触感落在他额头上,顾永永先是耳尖微动,接着下意识扣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安韵强迫症,偏要把那一绺拨开:
“请你躺好。”
alpha眼神波动,最后松了手:“这游戏好无聊。”
安韵倒突然觉得挺好玩:“手术开始了!”
顾永永已经陷入进对自我幼稚的唾弃,长腿一开,半死不活地躺着,安韵有点不满:“你配合下。”
他唾弃着唾弃着,被一群“医生”碰得又觉得很好玩,哈哈大笑起来。
顾永永这个人,有点散漫轻佻,也有点真实的幼稚,如此无需思考的大笑了一番,心中居然有些感慨。
太幼稚了。
跟一群小孩在模拟空间里玩模拟游戏。
太无聊了……但又太好玩了。
他这个人就喜欢好玩。
他在眯起的眼缝里看着安韵白皙窄小的脸——
就算是别人觉得无趣的好玩也没关系。
21. 第 21 章
顾永永离开得十分突然,可谓是“原地蒸发”的具象化。
他保持着躺下的姿态,倏地消失,把一众“医生”打得措手不及。
安韵看了眼时间。
“他应该是早上七点进入拟境的。”
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便是空荡。待他走后安韵才发觉,原来刚刚自己的膝盖一直压在他大腿旁,此刻人一走,膝盖上残留的皮肤相触的余热也渐渐消散……她晃了晃头,觉得这个顾永永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她又陪着孩子们待了会儿,等那位成年alpha和beta回来后,带着叶石曲走了。
她们去了海边。
一层压着一层,一浪扑着一浪,海水的势头柔顺温和,视觉上有种吹起沙子的质感——其实有些失真——但这是拟境里最有名的可以观看到干净海域的地方了,足够令人心驰神往。
叶石曲兴奋地大叫,拉着安韵的手迈入海中,这里汇聚了不少居民,毕竟大海可是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风景。
拟境,不就是在造梦吗?
安韵感受着海水的抚摸,心想要是住在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感觉一定很好。
就是在海水里,很快,叶石曲也“原地蒸发”了。
她消失的情景可谓有些吓人,像溺了水一样,安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也退出了拟境。
她看看表,发现自己还剩下不到两个小时……
去哪儿呢?
安韵喜欢有目的的感觉。虽然如果仔细去探查,或许会有人主张,她一直在过一种近乎丧失目的、过于循规蹈矩的生活。
身处拟境,每分每秒都很重要,所以她稍稍回想了一番论坛里的“攻略”,前往下一个地点。
看见的却是一对对婚配伴侣。
她盯着伴侣们牵紧的双手,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等被人不小心撞到肩膀时才回过神,抿着嘴移开目光,意念一动,被随机送到了下一个地点。
一个接一个,独自一人,走马观花。
没有多少时间了。
还剩最后几分钟……
安韵路过了NPC唐恩。
他戴着绅士帽,头发油亮光滑,身上则穿着正红色的条纹西装,双手被珍珠白手套温柔地包裹,正握着小号、微努着嘴,似要演奏。
拟境里的“唐恩”同其他许许多多散落在各处的NPC一样,都参照了近现代名人的身份,真正的唐恩是历史上出名的小号演奏家。
这些NPC的设置是为了帮助现实人类更好地了解拟境。ta们友善自然,还能跟人聊天做游戏。
安韵想起几则被分享到论坛里的、同NPC的爆笑对话,不过她从没主动跟NPC对话过。毕竟在她看来,这些人又不是真的,只是一串数据程序罢了。
她坐在路边,唐恩却主动开口:“你好!”
安韵已经微微闭起眼睛,等待离开:“……你好。”
“在做什么呢?是累了吗?”
出于礼貌,安韵点点头。
唐恩握着小号倾身,那张非常具有古典风格的脸蛋笑出几道褶子。
天色有些昏暗,他如此靠近,就仿若带了一张明暗交替的面具。很快唐恩又直起身,握着小号开始演奏,边演奏还边转圈:“满意我的演奏吗?”
安韵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嗯。”
唐恩继续若无旁人的演奏,曲调欢快至极,像一首光明轻快的告别曲:“期待与您下次见面!但在离开之前,要不要陪我玩一个游戏呢?”
又是游戏啊……
安韵还来不及回答,唐恩就非常迫不及待地说:“一个人的音乐是多么孤独呀!我经常想把自己拥有的知识传递给大家,让每个人都能品味到音乐的美妙。如果你能陪我玩一个音感训练游戏,我将送出一个神秘大礼包哦!”
安韵比较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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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礼包呢?”
唐恩华丽丽转一圈:“那么……游戏开始了!请你一定要认真对待!”
安韵觉得他有点孤独,就可有可不有地“嗯”了声。
“注意看我的衬衫哦!”
只见唐恩又转了一圈,接着西装大开,露出了里面印着唱名“do”的衬衫:“跟着念吧!”
安韵歪歪头,念完后他又转一圈,这回换成了“fa”——几轮重复,上面印着的不再是单个唱名,而是一连串的音调,但抑扬顿挫,都很好念。
“请再念一遍吧!”
“si,do,re,mi,sol……”
唐恩的脚转到一半,忽然顿了一下,下一刻他骤然凑近,声音仍然非常温和快乐:
“再念一遍吧!”
“sidoremisol……”
这一回,安韵念得最流畅,最自然,最贴近她平日的声色。
然而唐恩蓦地滞住了。
他拿着小号,脸些许低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但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能从其中看出一丝骇然的实感。
对,就是实感。
不再是失真的NPC,而是……而是有了生命似的。
“怎么了?”安韵的心停了一拍,有点疑惑,又念了一遍。
“sidoremisol……”
终于,他动了。
唐恩脚尖一抵,打开双臂,轻盈地向她旋转而来。
他的眼睛在那短短一霎跟安韵对视,而一声非常低哑的呢喃则夹杂其中:
“安……韵?”
他、他在叫她?
轰!
几乎是“韵”字刚念出的下一秒,安韵瞳孔猛地紧缩,退出“拟境”回到了现实世界!
在穿回第一现实时无法克制的抖动过后,她被脚下的平衡踏板稳住——
摇晃恍惚间,却有一股冷意窜上脊梁骨。
22. 第 22 章
工作人员戴着两套模拟器离开了。
真不知道项廷开去做了什么,脸色居然比她还疲惫。此时外面是凌晨四点,天方微亮,非常安静,项廷开扭头看着发呆的安韵,不禁皱眉:“你怎么了?”
“我……”安韵话刚出口,又摇摇头,“我有点饿了。”
“你在拟境里去做什么了?”
“陪叶石曲玩。”
项廷开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吃醋,似乎反倒很满意她这种安排,没说太多,走去厨房。
安韵站在原地,好久,才跌进沙发里。
……最后那一刻,唐恩好像叫了她的名字?
她发了会儿呆,接着打开拟境论坛。
原来有不少人被唐恩邀请玩这个无聊的音感游戏,而那一连串音调其实是各大著名古典曲的节选音段。
至于所谓“大礼包”,就是唐恩的再一次倾情演奏。
安韵翻来翻去,没发现有人提到“名字”的事。
如果没依他指令念出那串音调的话……看别人分享,唐恩只会站在原地黯然神伤,继续孤独地吹奏。
他真的是念了自己的名字吗?
为什么对她,唐恩是这种反应?
为什么只有她是这个经历?
其实如果单拿出被拟境NPC念出名字这件事,听起来好像也并不可怕,可当时——就是几分钟前的当时,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气氛,不知怎么让安韵的内心发毛,感受非常古怪。
她刷着论坛,又试图搜索这些NPC在技术上是如何被放入拟境里的……
但那一大堆术语她也看不懂,只能笼统理解为,就是北联第二现实创新中心的程序员之作。
说到底也是一串数据。
而身处其中的安韵,也是一串数据。在进入拟境前,她的真实身份就同里面的她绑定了,而拟境作为第二现实,每个人进去了其实都是在全力复刻现实中的自己……
唐恩喊她名字,或许就像其它普通游戏里的NPC小人,自动在对话框里输出用户账号名称一样?
好久,她才平静了些。思索片刻,老老实实在论坛的“管理板块”发了帖子编辑此事,毕竟有可能是系统出错,最好要让工作人员们知道才行。
然而很快,安韵就对自己这个举动心情复杂。
约莫才过了一个小时不到,她刚要睡着,通讯器就响了起来。安韵心有不安,立马接起,果然是创新中心工作人员的电话。
“您好,我们注意到了您在论坛发的贴子,标题是‘对唐恩音感游戏的反馈’,请问您是安韵小姐对吗?”
那边项廷开已经下床站在她面前了,脸色微黑,伸手好像就要夺走通讯器。安韵无心他的反应,对着那边说“是”。
“您可以详细阐述一下事情经过吗?”
“我……”
详细?怎么定义详细?
安韵从遇到唐恩的开头说起,每说一句就思考一下,那边的工作人员也不打断她。
终于要说到事情高潮处时,她声音一停,严谨地说:“其实,好像也不一定是在喊我的名字。当时太快了,我又即将退出拟境,感官反应不是那么精确,他的发音也有点像其他一些词汇……”
工作人员:“您能不能再把事情详细地阐述一遍呢?”
安韵正要开口,项廷开就夺走了电话。
背着光,她都能察觉出他神情有点沉重。
她有点愣地看着他的脸。
项廷开:“谁?”
安韵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经过,最后说:“把通讯器给我。”
这只是第一轮。
官方的问话仍在持续,等睡醒起来,安韵又接了几通电话。
这一天她休假,没有去基地,而本该出门上班的项廷开居然也莫名其妙留在家里,就面色不善地听着她接电话。
安韵被官方整得很迷糊,还发信息问万霆丽,万霆丽听了也觉得稀奇:“他真喊你名字啊?”
“我原本是确信的,但官方那边跟我说没有检测出什么技术漏洞。”安韵说,“我也不太清楚了。”
“嗯……谁知道呢?本来拟境就是个还需要完善的东西嘛,放宽心啦。”
终于,官方问话告一段落。
安韵要照常去上班了。
夜晚躺下时,听着身边人的动静,却有一个念头慢慢攀上心间。
项廷开这两天,也一直没出门。
·
“我出差?”
“对,你去一趟吧,鹿海区那边地理位置特殊,这次活动意义还是比较重大的。”
远海区特情精兵部队基地,二楼的会议室里,众人散去,只留下项廷开和一个alpha女性。
这个alpha女性是北联新上任的文宣部部长,同时,也是新上任的远海区特情精兵部队基地副部长。
这个时代,工作可使用的科技手段发达,并不是所有要员都居住在北联中心福城。
像上次施曼的事情发生后,有些人就被派来了远海区,她就是其一,任务是要加强远海区的安全科普工作。
项廷开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鹿海区要举行军营建设的开工奠基典礼。
“不去。”他说。
“要去的。”alpha女性循循善诱,“哎呀,我真找不到人去了啊!你那个特殊任务耗了一年,那一年其他各个部门部长可分别把这些典礼出席了个够,这回轮到你,你别推卸了!”
“不去。”他淡淡摇头,“我最近不能离开。”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部啊,全自动链条生产,人有什么可忙的啊!”
但项廷开沉默着,还是摇头。他面无表情时气场很是吓人,可她没有轻易后退,手指点点,翻出一个界面:
“不是我偏要命令,你看看,大家都在期待你啊。”
项廷开蹙眉,微微靠近。
新闻底下鱼龙混杂的一大堆讨论里,有那么几条。
“项xx一定要出席。”
“要让军工部长去。”
……什么鬼?
项廷开的眉头微松,又翻了一下。
他的手指微微一弹。
我有这么出名?
“民心所向呀!”文宣部部长说,“你的日程我知道,来回就两天,别再反抗了啊,选择合适的代表官员是文宣部职责所在,烦请您配合下。”
项廷开扯了扯嘴角,还是说:“不去。”
沉寂片刻。
“真的?好吧,”她有点遗憾,“让你去确实有点过了……”
“除非往后推几天,然后,”但项廷开却看着她,低声说,“帮我个忙吧。”
走出会议室,隐隐约约,能听见集合场上传来的声音。
项廷开平日很少来基地。算一算,现在项康言应该已经来基地报道,准备进行航天训练了。
但他没去看侄子,反倒往另一处走。
虽然没穿军装,但路过的几个军官都看出他地位不一般,连忙脱帽示意,项廷开一概没回,去了基地医院。
很少来基地的人,基地医院就更少来了。
项廷开路过几间诊室,接着慢慢停下,停在了“医生安韵”那间诊室前。
他先掀开外边儿那个信箱,发现里面躺着本干干净净的意见反馈表,项廷开轻哼了一声,直接开门进入。
安韵不知被派去哪儿,并不在里面。
他把门合上,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坐到办公椅上,非常理直气壮地拉开了抽屉。却不想一下还没拉开,好像被塞得很满,项廷开微微挑眉,加大力气,终于看见了里面放的东西。
他随便抽出一张,而后揭开——
投诉文件?
面无表情地看完后,项廷开放回去,又拆了一封,发现还是投诉文件。他脸上的表情淡了,垂眼看着满柜子整理得井井有条有条的文件,低低嗤了声:“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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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抽屉拉上,但转瞬间,直觉一跳,定睛看去。
原来是那枚戒指。
项廷开微微怔忪,把它拾起来,放在桌子上。
戒指表面崭新光滑至极,已经完全没有被人戴着的痕迹了……
但是不是总比真的被丢了好?
他闭了闭眼,用两根手指捏住那枚戒指,发现它们堪堪能戴进自己的小拇指上,看着看着,喉结上下滑动,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有那么些回忆凿进大脑,是比戒指箍着手更生硬的力度。
项廷开忽然想起了那次开庭。
“心理咨询”。
事后找人搜集来的全部记录就放在他军工部的办公室里,他没翻开过。
项廷开端坐了很久。
好像只要是安韵的事情他就容易喜怒形于色,要有观众看绝对觉得这是个神经病。
好半晌,生生从那些繁杂琐碎的想法中脱身,像个发现新大陆的没有素质的旅人,手到处在她办公室内乱动乱拨。
很快,那只戴着omega款婚戒的大手拿起被摆在办公桌边的相框——
这谁啊?
项廷开认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那个叫万霆丽的omega的小孩。
这都要放到办公桌上?
项廷开顿时有点不爽,也说不出来,叶石曲就算了,但这个小孩的照片都要占据一个相框,放在她没有一张结婚照的办公桌?一点装饰规划都没有。
他又冷冷哼了声:“傻子。”
这时通讯器响起,是同项廷开一起来特情精兵部队基地开会的下属李琛的消息。
方才会议上,李琛发现他负责保管的安全密钥落在家中,因为不便离席,就喊了自己恰好也在基地的儿子去取。
项廷开睨了眼信息。
“项部,你现在在哪?我儿子已经拿到密钥了,正在送东西的路上,等他到了我们就回军工部?”
“你在哪?”
“集合场。”
“我过去。”
项廷开仍然戴着那枚戒指,离开了安韵的办公室,来到集合场。
反正在一个不懂装饰规划的人那里,它永远会被压在一堆投诉文件下。
李琛眼细心细,看见他一手戴了两个戒指,控制着表情。
咋回事?
项廷开好像注意不到旁人的打量,事实上他根本也不在意,打断了李琛的道歉:“你儿子什么时候到?”
“很快了,还有几分钟。”
他微微颔首,没吭声,用余光观察着集合场。
李琛见状,问:“是在找谁吗?”
项廷开面瘫脸:“不是。”
差不多两分钟后,一个男孩跑过来了。
项廷开眯起眼睛,看过去。
李琛露出一种或骄傲或窘迫的笑容,扯过那个年轻alpha,立在项廷开面前:“部长,这是我儿子。”
“嗯。”
“顾永永!”李琛又低声说,“跟部长问好。”
那alpha说话懒洋洋的,他个头跟项廷开接近,脸庞年轻一些,也没有他那么冷峻犀利。被父亲一拍,总归是站直了:“部长——”
项廷开没说什么,接过密钥,而顾永永看见他的手,轻轻笑了声:
“戒指不错啊。”
李琛狠狠一拍,而项廷开一顿,终于正眼瞥了他一眼,但也没留下什么印象。随口应了声,就带着李琛走了。
顾永永打了个哈欠,走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晃着晃着,居然来到了安韵的诊室。
他摸了下头,没等心里冒出什么清晰明白的念头——比如,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找她?他总跟着感觉行事——明明什么也没想清,第一眼就看见信箱的罩没合上。
不是吧?还真有人去填。
但意见表上空空如也。
顾永永没多想,“啪”的一声,干净、利落、仿若所有物地给它关上了。
23. 第 23 章
最近可谓“多事之秋”。
官方对施曼事件进一步调查后发现——她是一位在北联境内潜伏许久的克隆人,且是在回收械人运动后、北联完成全境人口普查前这段时期被生产放入的。
自全境人口普查后,械人就没有了潜伏进境内的可能。
这么说来,械人施曼自小在北联潜伏了快二十年时间,这二十年里没有被检测发现,甚至还成功进了福城文宣部工作?
何以做到?
项廷开面色淡淡,收起通讯器——这一切都只是“内部消息”,对普罗大众而言,为了避免过度恐慌,施曼事件被高层压下,无声隐没,官方声明也只是几句带过,根本无需担心纯人类生存安全。
然而对于基地工作者来讲,确实受到了不小影响,施曼的事情让北联政府部门高度警戒,从上到下清查了遍,安韵等人都接受了两次以上的测试。
不过忙碌烦乱之中,也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金·李维撤诉了。
虽然安韵认为自己坦坦荡荡,乃替天行道,她就算再怎么上诉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撤诉终归是一件好事。至此她终于恢复了往常的工作,开始正常坐班就诊。
基地新来的副部长还把她叫上去说了些话。
问她工作如何,对工作有什么想法,看了她一会儿,又温和地表达了关心,问她是不是在施曼事件中受到了不少惊吓。
安韵说没有,副部长反倒有点疑惑,继续用一种复杂或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最后表示,不会让她再接到这类需要外出的工作。
安韵则表示,只要基地需要,无论什么工作,自己都会义无反顾、尽职尽责、圆满完成,冲在最前方。
从副部长办公室出来,安韵加快速度,准备赶往自己的诊室,走到半路却被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
天光盛大,她不禁轻轻眨了下眼睛,抬头一看,是顾永永。
走道有些狭窄,安韵习惯性定在原地,等待旁人先过。
然而,只有一米相隔的顾永永也定住了。
安韵蹙了蹙眉,见他也如此谦让,就迈步往前。
然而,顾永永也跟着往前,完全无所谓会相撞。
视线里他一只手放在裤兜,另只手臂还颇不安分地微微晃动。
安韵思索了一下,得出结论,自己不应该退缩。于是她摒除他的干扰,继续直直朝前走,自然肃正得跟走正步似的。
就在二人堪堪相贴的前一刻,顾永永身子一偏,让她过了。
他站在原地,半晌回头看着安韵头也不回的背影,突然就笑出了声。
他一路走一路笑,一直到下班回家心情都好得邪乎,回到家被催婚,又不笑了;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回想今天种种,又笑起来。
顾永永进军队并非他个人意愿,是他父母的想法,而他么,从小到大对什么都有点兴趣,对什么又都兴趣不大,于是就歪歪扭扭地从了。
进军队有什么好玩的?
工作有什么好玩的?
而一旦让他发现了件有些好玩的事,顾永永就不会轻易错过。
这之后两人也并非常常相见。
但人与人之间也真是奇怪。在从前,他们似乎也不会经常偶遇,可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在基地里碰面的概率直线上升,到了让安韵不得不留意此人的程度。
首先她判定,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意。也不像他身边那个缩头缩脑的成恺,莫名其妙地,对她惧意满满。
其次,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现象。
自从安韵恢复正常工作,她也开始去基地食堂吃午饭。但金·李维事件在前,基地众人对她观感难免尴尬,所以虽然有罗西作伴,可只要是安韵在的地方,她周围都没人来坐。
只用“尴尬”二字,很难概括众人的复杂感受:从前,安韵如此不起眼不讨喜,存在感极低,金·李维事件里被整个基地若有若无地排挤讨论,但事情大白后竟仍然维持着过去那种我行我素的样子,既没有露出什么委屈,也没有要反击的意思,这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风度。
人们对于古怪又有点风度的人,对于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内心多少会忍不住去注意。
而施曼事件里她又一枪立功,简直都有点战神形象了,可如此这般后,仍然同从前一样,没有要大肆宣扬或分享的意思。
从排名下位、不受欢迎的普通医生,到两个案子里的核心人物。
他们尴尬尴尬着,也都不由自主地远远注视着她,他们开始想讨论她的眼睛鼻子、她的脸和肩颈,想讨论她的形象她的一切,他们还要大肆挖掘她的坏,从一大堆坏里漫不经心地又说她几句好,谈来论去,最想讨论又最无法讨论的却是那颗内里的、真实的心——
总之,旁人留意着她,又不敢离她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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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顾永永。
意思是,顾永永经常在她邻桌吃饭。
一开始成恺还陪着他吃,后来成恺好像受不了了,仿佛被什么隐形但杀伤力满满的东西困扰着,脸色颓萎疲弱,躲去别的地方吃饭。
而顾永永一向不缺朋友,成恺走了,就补上来别人。
这还不算什么。
安韵还发现,顾永永每回吃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套餐。
这天,安韵刚端着盘子坐下,拿着叉子吃了那么一口,身后就传来幽幽的一声:“你怎么又吃这个啊?”
“我都跟着吃胖了。”顾永永又说。
她眉头紧皱。这个“又”字用得并非空穴来风,安韵就是会在一堆套餐里选择含肉量最高的那个,并且从此挚爱,永不更换。
至于“跟着”。
今日罗西不在,安韵一个人坐,而顾永永见状也没有要拼桌的意思,而是拿着那份一样的套餐,去了邻桌坐。
安韵瞥了他一眼,还是决定有什么话都等吃完饭再说。
然而她才吃到一半,一个omega在顾永永对面落座。
这是个omega女性,询问顾永永可不可以拼桌时的姿态远没有他那群alpha朋友自来熟,虽也还算热情大方,可仍能看出几分羞涩。
顾永永没有拒绝。
这一片响起那位omega主动聊天的声音。
顾永永可有可无地回应。
安韵一心一意扒饭,等饭吃完,往旁边瞥了一眼,改变想法,不打算同顾永永说什么。
可当她站起来离开时,人却不由顿了一顿。
食堂的午饭套餐还算多样,那位omega在吃的套餐,跟她以及顾永永的是同一款。
安韵为这巧合留步,没有多想。
然而,她中午在诊室小憩时却做了个离奇的梦。
她梦见基地所有倾心于顾永永的omega和beta都在吃着同一种套餐……此套餐在食堂大火供不应求……自己最后都吃不到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
就在事情要发展到所有军官体脂率超标的时候,安韵在电子声音的提醒中从怪梦里惊醒。她缓了一会儿,洗了把脸,开始下午的坐诊。
几乎在她刚坐好时,顾永永就推开了门,四肢舒展、闲庭信步地走来:
“医生好。”
24. 第 24 章
在安韵的注视中,顾永永率先移开了目光。
眼神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
顾永永擅长跟人对视,也擅长在对峙中率先让对方移开目光。
他见过很多种“眼神”。
好斗的、仇恨的、惶惶恐惧的、热情洋溢的、暗含爱慕的……但眼神这个东西,尤其用各种形容词修饰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可以定性的标准,说白了只是眼周在不同的肌肉运动下的形态罢了。
安韵的眼神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管在哪种情况下,她的眼神都总是太平静、太平静了,凝固了的小小的海,接近木讷、疲惫甚至老练。
她其实并不太跟人对视,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似的,而因为许多人都无法沉浸或者说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的沉浸就会被误解为一种矫饰的退缩。
当你终于发现这并非一种退缩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感觉都非常不一样了。
顾永永又把目光移回来,大大方方地坐下:“医生。”
安韵尚记得方才的梦境,梦境中有巨大影响力的主人公此刻就在眼前,她难免有些心悸,又暗自快速地观察了一下他的体型。但她没有花时间寒暄,很快投入进工作状态里。
在她翻看平台的时候,顾永永支起一只手,托腮盯着她。
安韵做好准备工作,扭头问:“顾永永,编号2739——有什么问题?”
“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呢?”
“数字过敏。”顾永永眨了下眼睛,“从拟境回来后……”
他这么一说,安韵就懂了。数字过敏是在完成拟境周期后可能会出现的症状,表现为大脑精神力降低,容易胡思乱想失眠等。
提到拟境,她也回想起那些画面,顿了下。
“做一个检测。”
许久没回归本职工作,安韵很是慎重,她拿了设备,给顾永永检测完,继续调整参数。
这整一个过程,他都在盯着她,好像在观察什么稀奇物种似的。
诊室笼罩在一种密度极高,谈不上暧昧也谈不上轻松的氛围里。
顾永永原本对数字敏感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想法,但气氛如此,搞得他都要以为自己得了重病,开口催了句:“好了吗?”
“没有。”
“好了吗?”声音懒洋洋的,“医生你好慢啊。”
安韵停了下来:“我其实不慢,只是遵循标准的设备使用规范。通常情况下超级扫描仪的初始化与校准需要大约三到五分钟的时间,这是为了保证数据的精确无误,希望你能耐心等待。”
“……”
片刻后,安韵收起设备,给他注射了一针弱感屏蔽剂:“好了,来吧。”
她要开始信息素治疗了。
顾永永还没反应过来,安韵就忽地站起来,站到了他的前方。
视线里是她腰部与胸之间的范围,他愣了一下,军靴不知怎的挺起来了,下一刻,omega的手指顶着他的下颚和太阳穴,试图让他的脸抬起来。
“等下。”顾永永却莫名撇开头,身体微微后仰,半晌活动了脖子,“我怀疑你没有遵循标准的医疗流程。”
安韵觉得他很难搞。
等顾永永再转回头时,安韵脚一勾,把自己的椅子移到了他的正前方,沉吟片刻,轻声说:
“那就再标准一点吧。”
二人平视着对方。
视角决定所见。这样子平视时,他将安韵的全脸都看得完整而清楚。
他忽然发现,她跟自己相反,在左边的太阳穴那儿有一颗小痣。
“放松。”安韵说,然后伸手放在他的锁骨处。
感觉到那股力量时,顾永永的身体先是滞了一秒,接着alpha挑挑眉,后脚跟一顶,蓦地带动着椅子,往她的方向凑近。
怎么动来动去的?这已经超过标准的距离了,安韵就往后撤了些,而顾永永见了,忽然哼笑了声。
笑什么?她莫名其妙,重复了一句“放松”,又把手移到他太阳穴那儿,上下晃了几次。
她第二次发现,他跟自己相反,在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一颗痣。
安韵的拇指抚上去,盖住它。
慢慢的,她闭上眼睛,释放出信息素。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作为驱动级Ⅰ类信息素拥有者,在进行主动医疗时,她能精准控制自己的信息素。
她能感觉到,她又帮助了一个受数字敏感迫害的病人——
然后,顾永永忽然站起来,背过身:
“你故意的是吧?”
“什么?”安韵不知道他又搞什么,“快坐下来,还没结束。”
不知干嘛他一直不肯转过身,顾永永皮肤冷白,如此一看,她发现他脖子的颜色好像突然变深了些。
顾永永静了一下,抬腿就要往外走:“不用治了,行了。”
“到底怎么了?快点坐下……”
“行了,够了。”
“我至少要再给你检测一遍。”安韵追了几步,下意识开口,“要不等下又给我差评!”
“我给你差评?”alpha一顿,差点气笑,“我什么时候给你差评了?”
安韵一不小心把真心话吐露出来,抬头望天花板,但看见顾永永不动了,又赶紧继续释放信息素。他此刻显然对这非常敏感,摄入的一瞬间双手握拳:“安韵你……”
治疗终于结束。
顾永永半个身子靠着柜子那里,抱臂垂头。
但很可惜,柜子是玻璃罩,可以反射。
安韵明白了,也没想到顾永永如此……一般来说,打了弱感屏蔽剂后就能使接收者暂时关闭嗅觉系统,摒除信息素里的促情作用,而是专注于接受信息素中含有的感应波。
打了弱感屏蔽剂还出现这种情况的alpha,多半是平日里就没有标记伴侣,信息素水平和易感期都比较不稳、无序。
“没关系的。”安韵尝试安慰,“我什么都没看到。”
此地无银三百两,非常糟糕的安慰。
顾永永被安慰得脑中想法千回百转,在思索,在猜测。
半晌,安韵透过镜面,看见他的生理反应稍微文静了一点,就又说:“既然好了就过来做下检测吧。”
顾永永如此机敏的人,却没意识到是柜子暴露了一切,闻言内心一疑,不敢相信安韵居然连这个都能把握到,这就是医生吗?
他有点理解成恺了。
他冷静了一下,终于转身回去:“根本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安韵耐心解释,“就是你刚才……”
“行了快点检测我很忙。”
“这个快不了,要遵循标准的设备使用规范……”
顾永永用力闭眼,须臾,低低笑了出来:
“我真是服了……”
检测结束,她完美完成治疗:“走吧。”
然而顾永永没动,好像被刚才的治疗整得筋疲力尽,安韵又说:“给你开了点药,记得去拿。”
他终于睁开眼睛。
“可以帮我放到储物箱里吗?”他硬要提起这事。
安韵瞬间拧眉,真是太懒惰了:“自己去拿。”
“当时不是帮我放了?”顾永永故意说,是真的有任务得走,便站了起来伸个懒腰,“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毕竟这段时间,他在她面前的存在感可不小……
安韵看着他:“有。”
顾永永挑了挑眉,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安韵慎重思考,觉得如果他能给一个充分的理由,她作为医生也不是不能答应:“你真的要我帮我你放储物箱?”
对视片刻。
顾永永深吸口气,还是无语地笑了出声。
半晌他撑着桌子,似轻率似平静道:“安韵医生,你不说我说——”
“交个朋友呗。”
·
安韵下班,驱车回家。
她其实是万万没想到,顾永永想跟她交朋友的。
朋友。
现在要交朋友,谁还特地通知一声,但顾永永误打误撞,恰恰选择了一种最适合跟安韵交朋友的方式,一种邀请式的、誓言式的、确定而直接的发问。
安韵回答的是“可以的”。
然后顾永永又特别无语但无法克制地笑了:“那么认真干嘛。”
她下意识说:“认真不好吗?”
然后,他的笑意收敛了,什么也没说,挥挥手离开。
她静静地回忆,连车速都比平常要快,行至半路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叶石定信?
安韵确认了一下,接着将车停靠路边,还没等她开口,叶石定信就心有灵犀般回过头:“……小姐?”
“走吧,我送你回去。”安韵说。
可很快她就发现情况不太对,那个在叶石定信身边走着的高大的alpha男性似乎不是普通路人,他回头看眼安韵,露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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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味不明的笑容。
而叶石定信的脸色发生了非常细微的变化,好像被安韵碰见这一切会让他有点窒息。
“……请你先走吧。”他说。
那个alpha男性瞄了他一眼:“哈?就走啊?”
叶石定信的表情已经有点绷不住,那alpha才嘻嘻笑笑地走了。
安韵脑瓜一转,明白了。
叶石定信一直是婚配中心的高度关注对象,虽然他是个beta,还带着孩子,还腺体受损,但他这种性情外貌却颇受部分alpha的喜欢。
“相亲是吗?我没打扰你们吧?”安韵说。
“我……”叶石定信快步走过来,看着安韵,语气有明显的厌恶很不明显的紧涩,“……没法不见面而已。”婚配中心的半强制措施。
他一直很反感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叶石定信像是那类对婚配和爱情都毫无憧憬的人,他的全部心思就放在叶石曲身上了,被这个责任压得很重很重,有点被自己困住了似的——
这是婚配中心给他做的评估。
就看此时此刻,都去相亲了,手中却还提着一个采购回来的中型灯具,打扮也同寻常接近。
婚配中心还发现,比起跟alpha,不得不被推着去相亲时,叶石定信似乎偏向于跟omega相处。
可惜beta跟omega的结合率要比同alpha低得多,她们委婉地告诉他,他不是受omega喜欢和依赖的那类人,他的腺体情况也使得他的性魅力大打折扣……
安韵想了下:“见面的感觉不好吗?”
“不好。”他的回答飞快,低下头。
安韵说:“那就不见了。”
慢慢地,叶石定信抬起头,对着她笑了一下:“嗯。”
论起来,安韵跟叶石定信之间的相处也是非常奇怪的。
他好像很喜欢帮她做事,另一方面,也喜欢她帮他做些什么。
他照顾她,但有时又好像听她的话。
一副依人的作态。
“回家吗?”安韵雷厉风行,“走吧。”
“我要去买个东西。”叶石定信却指了指不远处,安韵定睛一看,发现是香水店。
“噢……”安韵自然地跟着去了,可在要进店之前,叶石定信却把她拦在外面:“小姐,可以在外面等我吗?”
安韵又“噢”一声。
这家店做的是下沉式空间,安韵站的位置比叶石定信高,加之二人身高本就相近,她几乎是有些俯视着他了。
闻言,安韵自然而然地要接过叶石定信手里的袋子:“我在车上等你。”
一拉,没拉过来。
叶石定信的手指勾着那个袋子,犹豫似的,赧然似的。
安韵:“给我啊。”
“……谢谢小姐。”叶石定信才慢慢松开手指,“有点重呢。”
安韵往里面看了眼:“这什么?”
“灯,项康言先生要的。”
她转身离去,手臂因为提着东西都绷出股直劲,从背面看,大臂到肘关节再到小臂的线条、弧度利落有致,让叶石定信想起叶石曲喜欢去的纪念品店里卖的美丽礁石模型。
他进了店里,里面的店员似乎跟他很相熟了:“叶石先生?”
“我来拿……”
“知道知道。”店员莞尔,很快就把那瓶香水拿了出来,“还是跟之前一样。”
旁边正在的挑选的顾客见了,问:“哎哎,这是什么味道?”
“缅栀子。”
“好闻吗?”
“不好闻叶石先生怎么会每月订做一瓶?”店员眨眨眼睛,“对吧?”
他温和有礼,事又很少,雷打不动地要同一款产品,几个店员同他关系都挺不错。
闻言,叶石定信笑了下,没说话,这时店员又暧昧地眨眨眼:“刚刚外面的是谁?伴侣吗?”
他顿了下。
店员仍然好奇地等待着。
叶石定信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哇!终于见到了!很配!”
“很配么?”
“当然了!”
叶石定信又轻轻笑了笑,拿着袋子走了,阴沉了一天的情绪松快些许,他脚步轻盈出了香水店,眼神巡梭着望向安韵的方向——
然后就看到了项廷开。
项廷开的车停在安韵的车后面,靠得死近,要追她车屁股似的。
人和人,也靠得很近。
25. 第 25 章
“你提的是什么?”
在安韵刚停下车时,项廷开就注意到了两人。
他也刚从部门下班回来,被阻在后面那条路,透过车窗远远望见安韵停下车,走下去同叶石定信交谈,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去跟他逛街,并且还很贴心,要帮忙提东西。
项廷开瞬间踩紧了油门,面色不虞,此刻他站在安韵面前,一手挡着车门:“你提的什么?”
自拟境回来后,官方多次就唐恩一事向安韵发问,家里电话响个不停,可以说影响了双方的利益,加之项廷开近些天在家经常去书房忙碌,二人的关系陷入某种微妙的平缓中。
现在这种平缓又被打破了,安韵脸色冷下,惜字如金:“灯。”
项廷开拿过袋子,检查了一下,安韵受不了也不理解,下一刻又听见一道质问的语气:“你帮他提东西干嘛?”
安韵脸色微沉,夺过袋子,扔进车厢里,嘴唇翕动几下,最后爆出诚实的、愤怒的一句:
“我听不懂。”
提个东西怎么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她有时候真的听不懂他说什么。
项廷开面无表情,这时叶石定信急匆匆地赶来了:“项先生。”
他转过身,终于看向这个beta。
他自然也没有神经到连帮忙提个袋子都要质问,只是方才那个场景,让项廷开忽然意识到,安韵跟这个管家的关系似乎比他想的还要好。
要好几倍,几百倍。
“我得去店里拿个东西,安韵小姐看我提着袋子不方便,还想着帮我先放到车里。”他又转向安韵,“小姐,我这边没那么快,还是你先走吧。”然后又转向项廷开,“先生,那是康言托我找的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顺路帮我拿给他?”
项廷开眯眼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没吱声,把那袋子拿出来。
“原来是康言的,我知道了。”他淡声道,“你还用香水?”
叶石定信笑了下,没多做解释,不等安韵说话,就转头朝香水店走去了。
去而复返,店员莫名地看向他。只见叶石定信站在门旁边,半晌,提起方才被临时丢下的香水袋子,脸色竟不同往日的温和,有些晦暗阴薄。
店员一愣:“叶石先生……”
叶石定信回过神,朝她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盯着店外不知在想什么。
那边安韵率先回到家,准备进浴室洗澡,项廷开后脚跟着进了卧室:
“你身上什么味道?”
安韵自己没闻到,但项廷开的嗅觉仿若忽然增强许多,走近一步低头闻,那似乎是……别的alpha的信息素。
“让开,”她已很不耐,“我要洗澡。”
可项廷开却没让她走,握住她的头发,提起来,继续在她脖子间嗅。
安韵身体一僵,只感到阵阵深热呼吸打在皮肤上,仿若严酷季节的水滴入土,汩汩往下流淌,地下会是什么?更坚硬的土地?火浆?岩层?那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渗得她发慌。
至于信息素——难道是顾永永的?
回想当时的情况,他一不小心被她的信息素勾出反应,自身的信息素没控制住,溢出一点来,也是有可能的。
平日里,如此细微的变化项廷开也未必能感知到,可今天他的反应却十分反常。
“谁的信息素?”果不其然,他已经确定那是来自别的alpha的气味,语气十分压迫,“你干什么去了?”
“基地里人来人往,你要一个个去查吗?”安韵语气一凉,侧身冲开他的禁锢,“砰”的一声将浴室门关紧。
可直到洗完澡出来,项廷开居然还坐在床上。
他的表现有点不太对。
alpha坐在床边,垂着头,两根粗长的手指夹了张纸质照片。
他不是那种精致的人,除了脸,哪里都挺粗糙的。刚出差回来时肤色更深,一段时间后淀为了均匀的小麦色,在卧室暖黄的灯光下,额头都有点泛红。
他那么低着头,像突然喝醉酒似的。
不对劲。
安韵心一颤,想拉门出去,转瞬间那人却已把她勾到身前——
因为知道安韵的异性缘一般,项廷开心底的警戒和隐怒沉浮几下,到底还是收了进去,然而体内的信息素就好像受到了攻击似的,猛烈胀大发酵,让他措不及防地迎来了假性易感期。
安韵浑身都僵硬了,而项廷开捏着那张照片,低低的两个字:“拿着。”
她拿过来,蹙了蹙眉。
一个儿童。
安韵辨认许久,才看出来这是项廷开的儿童照,登时就觉得索然无味且莫名其妙,拿出来这个干嘛?
项廷开用腿圈住怀里的人,搓了把脸:“怎么样?”
“丑八怪。”安韵冷冷道。
被一个一向关爱小孩的omega攻击外貌,项廷开似乎也并不生气,也似乎被什么迷晕了,盯着安韵小巧而微肉的耳垂,忽地就倾下身子,好像要去舐弄——
安韵精神高度紧绷,在两人下身相贴时,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他的易感期反应!
可以说自他出差到现在,除了上回限于体外的短期标记,已经有差不多一年,项廷开没有过任何性.事。
鉴于他93%依赖度和数次手术治疗的事实,加上一年来居然只完成一次草率且并不亲密的房事,婚配中心有理由怀疑,在不受控的欲望和理性的多回战争中,项廷开忍着、斗着,成了单向依赖症患者典范,逐渐六根清净,总体向痿。
安韵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这一瞬间,她又猛地回想起从前那些混乱片段,本能颤手,抵住他的身体。
项廷开没吃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脑一空,直接抱着人压下床,含住那耳垂。
安韵耳尖发麻,在石化中感到那处漫开股股湿和痒,膝盖迅速立起,直接就踢到他要害处!项廷开闷哼,霎时火大,而安韵已经趁时逃出桎梏——
她到底体质特殊,只是上回不痛不痒的短期标记后,身体就平和许多,没怎么发情了。
那是不一样的。
她的发情期和他的易感期……是不一样的。说得粗暴一点,安韵或许麻木到接受在发情期靠他纾解,但无法容忍项廷开在其他时候为非作歹。
“你躲什么?”他表情有点暴戾,仿佛被折磨到丧失了理智。
安韵的样子也有点不对劲,好像被什么恐吓了一样,双眼发直,紧靠着墙壁像要嵌进去:“……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他终于抬头,看向她。
犹如被冷水迎面一浇,暴戾从他脸上干透,转而变成另一种难看的表情。
她那是什么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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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正苗红”的安韵就是面对械人,估计也不会露出那种样子。
吓坏了?恶心坏了?被他除了要在她发情期时“工作”,在别时也会想发疯的表现冲击到了?
哦。
是那种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她好像就要呕出来,然后继续不止不休往上递离婚申请的样子。
项廷开攥着手边的被子,盯着她的方向粗重呼吸,最后把掉落在地上的照片往她身上一拍,夺门出去。
刚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又返回去,冲着还僵直的安韵命令:“把照片放到办公室里。”他冷彪彪道,“天天摆着外人的照片,没有点医生的样子。”
项廷开下楼,叶石定信在做饭。
他静了会儿,走到饭桌边,倒了杯水。
也不知叶石定信有没有听到楼上的动静,总之杯子放下后,他才回头,语气如常:“项先生。”
说完又转回去,似乎在非常认真地准备晚餐。
项廷开微微颔首。
虽说他从来不屑于跟一个性情、能力、背景都平庸的管家建立什么深厚友谊,但毕竟每天打个照面,项廷开自认,跟他也还算熟悉。
“你侄女怎么样?”他开口。
叶石定信手一顿,闭了闭眼。
侄女?
分明是外甥女。
“挺好的。”
项廷开点点头:“安韵一直在给你们拿药吧,有时还帮她做点训练。”
“是的,”叶石定信终于转回身,感激道,“我很感谢小姐。”
项廷开扯了扯嘴角,半晌却蓦地说: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叶石曲才刻意亲近她,原来是真想当朋友。”
叶石定信身体一滞。
天知道两年前,他得知项廷开的婚配对象要去基地医院工作时有多么窃喜。
叶石定信最擅长抓取、吸附、利用悬在眼前的藤枝,可若是有人反过来想从他这谋利,大概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可能是安韵在他不用装模作样提醒时,就给叶石曲开药的时候。
傻子。
可能是在他因为被迫赴约,无法参加学校的亲子活动,她从叶石曲那儿得知后主动前去的时候。
傻子。
可能是在日积月累的观察里。
他就是……看见了。
他还看见叶石曲这小孩越发完整、越发快乐,他看见一个……一个一家三口的雏形。
一个有些美丽的、古怪的、顽固的,让他想要更自私的傻子。
明明虚伪地照顾就好。
项廷开淡声说:“有时候也不要过度了。”
“当然。”叶石定信沙哑地说,“……只是小姐人很好。”
“我也不是说嫉妒你。”项廷开却仿若没听到,眼神直接,“你也不要以为我是说刚才的事。”
“当然。”
他自说自话:“相处这么久,一些情况你也知道。我对你很放心,家里有你这个外人在多少没那么死气沉沉。”
叶石定信像个机器:“当然——”
“叮!”
门铃的声音。
项廷开皱眉,这个点谁会来?
叶石定信却已经反应飞快,主动走去玄关,看了眼显示板上的信息:“……好像是创新中心的人。”
26. 第 26 章
“你好,我们是第二现实创新中心远海区分部的工作人员,这次来访是想再确定一下安韵小姐前段时间遇到的问题。”
安韵已经接到通知,坐在客厅里,闻言点了点头。
在叶石定信要领着人进来时,项廷开突然让他等下,然后起身往地下室走,接着再上来,冷眼看着这一切,脸色是非常明显的被打扰到的样子:“开门吧。”
现在叶石定信站在一边,剩下的人坐着,他倒了几杯水,默不作声地思索——
项廷开对外来人员,尤其政府相关人员是有点应激的。
从前他就看出来了,大概是因为他是一意孤行的单向依赖症患者,加上他和安韵的职业特殊,会引来这种“官方的特殊关照”。
叶石定信又默不作声地观察安韵,她并不是那种委婉的人,此刻显然心情也不是特别好,毕竟没有人喜欢这种被调查的感觉。
创新中心的工作人员正拿出设备,边说边跟安韵沟通。
项廷开的身体微微前倾,小臂搭在膝盖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个工作人员。
在他的注视下,两位工作人员明显有点不太自然:“先请你再重复下当时的情况吧。”
“我说了很多遍了,还有什么问题吗?”她问,“这是个大问题吗?”
“因为拟境系统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很重视系统可能出现的漏洞。”工作人员说,“你有什么想法?”
安韵努力回忆:“我当时吓了一跳吧,就感觉像……”她说,“感觉那个唐恩像真实的人类一样。”
工作人员愣了下,接着笑着摇了摇头:“那看来拟境确实挺逼真的,但第二现实不是第一现实,这些NPC都是数据运行的结果。”
“也不是什么数字生命,这完全是个伪命题,生命,是需要物理肉身为载体的,真正的思维或者说灵魂活动则需要大脑的留存,不然跟械人有什么区——”
“设备还没调好?”
项廷开突然开口。
他一边说,一边往安韵的方向挪动些许。但他平日在别人面前并不喜欢展现婚姻有关的“私下状况”,言行举止多少比刚刚在房间里得体。
可安韵还是颇为敏感地往相反方向移动。
项廷开面色不变,倒没有再动,但可能是心中的郁气需要经由别的途径发泄,就溢出了句不太客气的刻薄话:
“你们为什么喜欢饭点来别人家?”
这话说的。闻言叶石定信也忽地转身走向厨房了,打配合一样。
项廷开瞥了他一眼,因为他没有自尊地要跟安韵一起逛街、一起喷香水的不满终于消了点。
也不是说他因此生气或者产生什么占有欲,毕竟香水只是叶石定信那种腺体受损的性无力beta用的。
工作人员一愣,面面相觑,最后只好止住了话头:“……调好了。”
“总之唐恩不可能是人类,也不会有什么自我意识。原则上都不会有。我们接到你反馈后,已经检查了当时的数据记录,确实找到了一些毛病,”工作人员说,“这回过来,就是再给你做一个……”
那是一个回溯记忆头盔。
安韵看着它。
与此同时一个工作人员找回底气、严肃补充道:
“虽然数据是有毛病,但目前第二现实计划并未完善,届时会跟着拟境装备飞上太空的居民名单没有确定,所以我们并没有将进入拟境周期的居民身份实时录进系统里,对于里面的NPC来说,他们并不能读取来者信息——”
也就是说,不像之前安韵猜的,唐恩叫她,只是像游戏面板显示出用户名字那样。
“也就是说,唐恩是不可能知道,当时站在他面前的玩家叫安韵。”
工作人员正要将它放在安韵头上:“请听从指令,机器会引导你回忆当时的场景。”
项廷开的眉头已经皱得非常深了,下一刻抬手,制止了工作人员。
气氛一瞬间有些紧张。
“那么当时的数据错误指向什么问题?”项廷开问道,“你们说那么多,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我们只想知道当时发生的情况,很有可能,安韵小姐在拟境里发生后遗症,导致她自己重构了一段记忆。”
“所以,检查出的数据错误指向什么问题?”项廷开看了眼安韵,那眼神非常平静,“都查出了,这个你们是知道的吧?”
技术上,唐恩是NPC,不可能喊出安韵名字。
工作人员怀疑安韵受到精神冲击,重构了记忆。
是有数据错误的,但她们并不明说错误指向的结果,还是选择再一次找到安韵,要给她做一次回溯记忆。
所谓回溯记忆头盔,也并不能真的挖掘出人的记忆,只不过是释放出特殊催眠药剂、模拟出具体情景,让人们能够沉下心,回想出当时的细节,且只针对短期内的事情有效。
项廷开想了下,忽然放下了手,仍然看着安韵:
“唐恩会不会只是喊了一个跟你名字读音相似的词?”
编程里经常出现的那些词,比如area?
安韵没说话,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工作人员心则一惊。
他居然说对了。
当时的程序师反馈给她们的就是这个问题,唐恩只是数据错乱,误读了代码中的一个单词。
没有人比那个程序师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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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唐恩了,她的工作之一,就是设计调整、监控每一次拟境周期里的NPC唐恩。
但……就算说对了又怎么样?
现在已经不是安韵改变话术就能结束的情况,该头盔有一定的测谎作用,类似艾玛测试里的设备。
除了那些最鼎鼎大名的高精神力“沉思者”,没有人能抵御那阵压迫而不说出真话。
而另一个事实也很明显——如果经过头盔辅佐,安韵仍然坚持唐恩喊了她的名字,来自创新中心的调查一定不会轻易止息。
安韵已经主动戴上了头盔。
就是在那坚硬的机械碰到额头的第一刻,那道声音又出现了。
又出现了……
它上一次出现,好像是成恺那一回。
仿若某种强迫症状,或者说,就是某种强迫症状,那道声音自她心中喧哗,严肃如命令,一语中的,直接清晰——
隔着头盔,没有人看清安韵的眼神在一瞬间发生的变化。
记忆回溯开始了。
工作人员专心记录。
安韵只觉大脑一疼,双眼紧闭,接着好像被丢进一个梦境中,但她心底的声音也倏然跟随着放大,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画面一轮接一轮。
对,天色昏暗,犹如深雾,那时她就要离开拟境了。
头盔发出电子讯问:“你是否认可,你离开拟境前见到了这些景色?”
“……认可。”
小号的声音传来,对,是她熟悉的那个曲子。
“你听见了这场街边演奏对吗?”
“对。”
时间一分一秒经过,项廷开的眼神极深,紧紧盯着她,不知不觉中他已然越界,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另条手臂则横过安韵的后背。
而那边的工作人员则不住地调试、记录。
她们已经知道安韵的身份信息,也了解到她是基地里排位下列的普通医生,精神力并不高,完全不需要做什么特殊对待。
她抵御不过这场讯问。
她会说出实话。
安韵的头颅微扬,顺从、平庸,只是有太多太多事卷进她的世界了,好像会让她无法应对——
对,是唐恩。
他转着圈,凑近她低语……
“你是否还认可,听见了NPC唐恩呼唤你的名字?”头盔发出指令,在药剂的影响下,几乎不可能对它撒谎。
“安韵。”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呼喊。
“安韵!”而那声音喝令!
她听见了。
都听见了。
“……不认可。”安韵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冷淡而厌倦地说,“他只是读出类似的音节。”
27. 第 27 章
工作人员离开了,但室内的气氛并没有缓和多少。
安韵还留在沙发上,背微微弯着,仿佛有点疲惫,而项廷开也如雕塑般静止,蓄着丝隐隐的情绪。
过了会儿,安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再半晌,项廷开去了地下室,面无表情将把左手握着的那把枪放了回去。
安韵觉得很疲惫,这可能是戴了头盔后的反应,她有点迷糊地吃完饭,没多久就洗漱完躺好,而这全程项廷开都没出现。
是在晚上的正常睡觉时间里,他一臂抽开门,提着个屏幕进来了。
安韵被吵到,翻了个身。项廷开又大步走到她面向的那个地方,冷冷输出刻薄尖酸的话:“自私得要死,惹了那么多事,睡得倒够安生。”
安韵是想呛回去的,但她一睁开眼,居然看见他的屏幕上是一堆密密麻麻的编程语言。
她知道他懂这些,但项廷开后来的工作与此非常不符,平日似乎也没有研究,忽地搞起编程是干什么?
就仿佛在试图复刻某些系统的源代码。
她突然就那么愣了一下。
一个想法撞进心里,而她居然真的在屏幕上找到了“area”这个词——拟境系统的设计论非核心人员自然无从得知,但编程嘛,有的东西是共通的,要是为了确定什么,走一套下来也就懂了。
安韵没吭声,有一瞬间感觉全身都非常不自在,她下意识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项廷开见她这个反应,莫名也顿了顿,觉得安韵像一个蚕蛹。
但他显然没打算罢休,手掌微微一张,飞速揭开被子:“你搞什么?你给我起来。”
“到底要干嘛?”安韵凉凉道,“我惹什么事了?况且我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你解决了什么?”项廷开把屏幕一扔,一屁股坐下来,他好像是要说点难听话的,但看着她的脸,忽地又把注意力转向安韵睡得通红的双颊。
项廷开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几乎是一字一句:“你确定他是在喊别的词?只是读音跟你名字接近,所以你听错了?”
安韵皱着眉,忽地有点记不起来:“我要这么说了……不就是吗?”
要不然呢?唐恩又不会真喊她名字。
她停了一刻:“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这跟你没关的。”
“谁紧张了?”项廷开的眼神在她身上巡梭,仿若在考虑什么,片刻才站起来,“天天因为你的事被登门打扰,换你你烦不烦?”
项廷开认为他很了解自己。
一个军工项目推进不下去时就是这种感受,烦躁,不安,警惕。
这也并不是什么爱,不是说他爱她,只是如果……只是人总要挑起自己的担子的。或许这就是种掺杂太多虚心的责任,以至于他不得不为她惹出的每件事彻夜难眠。
他就那么站着,只见安韵慢慢抬起头,也看向他。
对视中的某刻里,他无缘无故得到了一种安慰,觉得安韵好像真的能理解什么,他几乎有种冲动去问:“你有没有想要离开远海区?去别的地方?”
但项廷开还是想太多,因为安韵干干开口,下一秒说的是:“觉得烦那就赶紧离婚吧。”
关门声响得巨大。
此后第二现实创新中心的人果真没再来打扰,这事就算过去了。安韵照常去基地上班,期间又接到禁区清扫任务,帮助一个队员消化精神冲击。这次她遇到了一个格外可怕恶心的械人,那东西闯入眼帘的第一秒,精神就仿佛受到了污染……
而她上班时的状态,也发生了不同。
首先有一点好,就是顾永永不再复刻她的套餐选择。
安韵佯装路过那几个高调单恋顾永永的omega,偷偷一看,发现这些人选的也不是自己爱的套餐,放心下来。
其次,虽然顾永永发出朋友宣言,但是,他们暂时也没有像他跟他的好兄弟一样,演变为那种勾肩搭背的好朋友。
要跟她当朋友后,顾永永好像变得病有点多,经常来诊室造访。
她虽然不太理解顾永永的目的,但觉得也没必要理解,因为他看起来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跟安韵当了朋友,也并没有展现出太大的不同。
而安韵呢,也有点出乎顾永永的意料。
她似乎很欢迎他,并且会给予比从前超出太多的关心。
顾永永发现,她很爱用自己的额度给身边人去基地药房拿些有的没的的保健品。有一回他只是稍微多咳嗽了几声,第二天安韵居然就主动给他拿了板清喉片,并且要求他立即服用。
顾永永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么关心?
他摸了摸鼻子,也就一口吞了:“你有没有收到通知,基地新一轮考核下周进行。”
“收到了。”
安韵对此没什么反应,她的排名一直很稳定——稳定的低。但顾永永瞅了她一眼,想起先前种种,却诧异起来。
“安韵,你为什么会来基地?”
“北联前几年组织的,所有驱动级信息素Ⅰ类拥有者都得进入军部工作,”不得不说安韵平日安分负责,给人一种把她放到什么岗位上都会服从的感觉,“你呢?”
顾永永挑挑眉:“我?我家里让的。”
军官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怀抱着理想或生活需求进了基地,顾永永心里明儿清,如此被动的话说出去并不讨喜。
一般来讲,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安韵又莫名其妙给人一种……一种你跟她说什么,她也绝不会往外说的安心的感觉。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顾永永便又轻声说,“是不是很没意思?”
“什么都不想做吗?”
“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时代。”
安韵却并不理解这种虚无的思维。
顾永永尽量描述:“只是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啊。”
安韵仍然坚持,蹦出一句:
“你跟别人就不一样。”
“……”
这什么话?
顾永永先是沉默,看了她一眼,扭开,又看了她一眼,又偏过头轻哼:
“我发现你还挺会的。”
“安慰人吗?其实我不太会的。”安韵自顾理解错了,还傻兮兮地说,“有件能做的事情就已经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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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顾永永将深刻理解她说的这句话,而在这个平凡又渺小的午后,他只是心头微微一震,好像被轻柔地撞了一把。
“……哲学家啊。”
安韵说:“是医生。”
顾永永可有可无地笑了下,盯着她抿了下嘴巴,这时无意扫过通讯器,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你在哪里?休息间没找到你。”基地熟人的来信,“我刚刚听她们说金今早自杀未遂?”
……什么?
金·李维怎么会自杀?
或许她从来没走出母亲的阴影,但也真是不对劲,之前问葬礼的事情,成恺说她在找一个神秘的亲戚,之后就没下文了。
而从她撤诉的选择来看,理性上金或许也明白,这件事并不能归为安韵的个人错误。
没想到会想要自杀……
顾永永跟金·李维并非最熟的那一波,但也是相互友好的点头之交,闻言心头紊乱不堪,安韵见状发问:“怎么了?”
顾永永已经被讯息惊得说不出话了,目光复杂而迅速地看了安韵一眼,接着就转身快步离开了诊室。
安韵觉得疑惑,但还有工作在身,也无暇顾及。等到了下班时间,她正收拾好桌子准备离开,这时刚做完一场手术的罗西来了:“安韵?”
“怎么了?”
“我听说你前段时间进了拟境?”罗西笑笑,“有出什么问题吗?”
“对,我当时还请假了一天,就是因为这个。”安韵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呢?”
“我有认识的人在创新中心工作。”罗西说,“听说是基地的医生反馈问题,当时我们基地就四个医生在拟境周期,我就想到了你。”
说完,她陷入沉默。
罗西比安韵大了不少年纪,平日其实是更加内敛稳重的性格,所以安韵对她突然的沉默并不奇怪,只是很耐心地等待。
很快,她开口了:“你能说下发生了什么吗?”罗西似乎有点忧心,“我其实很害怕进拟境,很快也轮到我的片区了,有点担心。”
安韵开始思索。
创新中心的人叮嘱安韵,请不要将此事往外说。
于是安韵说得很精简:“只是NPC的事,放心吧,你不会遇到的,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哪个NPC?”
安韵想听从叮嘱,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不让我往外说,你别担心。”
罗西慢慢点头,笑了下:“你要下班了吗?明天见。”
安韵想要下班,但不知为何觉得罗西今天很疲惫,她知道她今天还要当值锁门,得晚半小时才能走:“要不要你先回去?我帮你锁门。”
罗西摇头,摸了下安韵的头:“没事,你快回去吧。”
而等安韵一回家,就听见了一个好消息:
项廷开终于要出差了。
这件事也并非他主动提起,而是在客厅的项康言问起的。
他淡淡扫来一眼,这回没有小叔逼着,那声“婶婶”自然也懒得再叫——
只是余光看见安韵换鞋时人微微一歪,又习惯性地踩上了旁边的靴子上时,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
28. 第 28 章
客厅里坐的不仅有项廷开,还有另一位项家成员,安韵并不认识。不过这个人跟项康言的身份不太一样,在项廷开面前更接近下属的姿态。
看见安韵回来了,客厅里的三个alpha皆抬起头。
项康言的目光收回得最快,漠然生疏,其次是那个下属,再之后就是项廷开了。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口中还在应:“我是要去趟鹿海区,有个开工奠基典礼。”
那个下属顺着他的目光飞速看去,一时有点噤声,不知为何他并不太敢长久地注视安韵,片刻才说:“那我去接他吧。”
项廷开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这个“他”,是指因为叛国而被关押在福城的项罗,他的正式出狱时间已经定在下个月月中,而这一回,则是要从最高级别监狱押送至中级监狱。
押送途中需有家属陪同,因为项罗自入狱不久后就爆发了一场怪病,经常意识不清。
而尽管没有鹿海区这一茬,他也知道项廷开不会去的。
话说回来,相比于在童年时期就离他而去的母亲,项罗却是一直到项廷开二十岁出头才因犯叛国罪被捕。
整整二十年的光阴,没有让这对父子有多亲密。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
项罗沉迷于科学研究,性格古怪,妻子女儿遭遇那般暴行仍反应平平。
但项廷开少年时不像现在,对这个父亲如此反感,多少还是会跟他有联系往来的——甚至在这个下属的印象里,项廷开少年时是个比较沉默但温和的人,但就是项罗被捕那一年,他整个人忽然性情大变,阴鸷、冷漠、多疑且胜负心极强。
且也是那一年,他仿佛忽然回忆起母亲妹妹是在械人手中惨死,自上位后发表极端反械人话语,完全不像是十来岁那个游离家中、独来独往但和缓平静的少年所为,那时几个项家人都觉得他被夺舍了一样。
连项康言对他的转变都记忆犹新。
项家在近星时代伊始以感应性超材料发家,后来逐渐编入北联,一直专注军工领域的研究。
按照设想,原先应该是项康言的父亲坐上北机部部长的位置,可现在却是项廷开凭借某种优势跻了上去……项康言是慕强的人,内心更认可性情大变后的项廷开,小叔足够强横,反正比他爸厉害。
那个下属没有留下来,早早告别,临别前又表示:“他那几箱东西,我找个时间运过去?”
闻言,项廷开脑中忽然闪过当时去叶石定信家找安韵的情景,微微一顿。
现在又陷入昏迷的项罗出狱后要去做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前不久终于拿到批令,得以重新清理项罗原先在远海区的故居,准备把他那几个箱子都运过去。
“运吧。”
下属走了,项康言则多跟项廷开待了一会儿。
项廷开问:“你妈妈最近怎么样?”话音一落,铃声却响了起来,他垂眼看向通讯器,但很快挂断。
项康言注意到这点,摇了摇头只说:“我来远海区前见了一面,他好像是想再成立一个家庭。”
项康言父亲对伴侣的信息素依赖度也超出了正常范围,接近单向依赖症,但他不接受任何调节措施,易感症状伴随着无法被美化消解的偏激和暴力,让项康言的omega母亲备受伤害。
项康言从小就目睹家庭的分裂,母亲的痛苦挣扎,对父亲很是不耻。
因此,当他知道自己的小叔项廷开成了一位单向依赖症患者时,内心的感受非常复杂。
但同时他也听说了,项廷开为此做的努力。
所以尽管项康言十分鄙视信息素依赖度,更是对部分人类居然会有“配令”的情况感到万分不解震惊,他也明白,项廷开跟他爸是不一样的,不会成为那种丧失理智的疯子。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闪:“小叔,我先回去了。”
终于都走了,客厅安静下来。
安韵早就溜进房间里。她并不太喜欢待在客厅,通常一回到家就先去洗澡,吃完饭后也是窝在床上,而项廷开则会去书房。
这仿佛成了某种无声而僵持的习惯。
他上了楼,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靠在走廊上,拨回那通电话:“……博士?”
“嗯嗯,刚刚没事吧?怎么挂我了?”
项廷开没回答这个问题,声音冷了一点:“我说是十天,你就刚好卡着第十天打来?你最好不是来拖延时间的。”
“最近什么风向你不知道啊!上下清查械人工作,我就算拖延也是合情合理的,”电话里那个“博士”颇为不满,然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已经做完检测,最精密最先进最全面的设备我可都用上了,结果我发给你?”
“我去找你拿纸质版。”项廷开显然有点警惕。
“哦,那什么时候?”
“等我信息。”项廷开顿了下,忽地抬眼,看向关紧的浴室。
“结果都还好吧?”
“都、都挺好的。”那博士说,“这不是一直就都挺好的吗?我真是不知道你从哪儿弄来一个技术这么成熟的复制人——”
那三个字刚说出口,哪怕隔着电话,“博士”竟感觉自己被一阵极度不悦、冰冷的力道隔空钳住了。
死寂了一刻,他皱皱眉头,立马找补:“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项廷开静了很久,才冷冷开口:“没什么问题就行。”
电话挂断。
博士深呼口气,分明在自己家中,却强迫症般四处看了看,接着按照项廷开所说,把那份文件打印了出来。
他沉吟着,又一行行看过去,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处——
要不要说呢?
·
项廷开出差的前一晚,跟安韵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翌日醒来他已不在,而安韵一想到他出差了,只觉神清气爽、呼吸顺畅、精神百倍、生活环境也变得健康,把身体展成一个“大”字。
倒是叶石定信提起这事:“项先生说后天就回来。”
她去了基地,没多久罗西就敲敲她的门,跟她约好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当然了。”
她们一贯是中午一起吃的,而罗西这回来,显然是要说另一件事:“你听说金·李维的事了么?”
“什么?”
“她不久前试图自杀。”罗西摇摇头,“……现在应该在医院里。”
安韵的表情没动。
有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罗西说完,也没有好奇她反应的意思。她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看什么热闹,单纯来告知或提醒。
诊室安静下来,安韵静静坐了一会儿,脸色就像清晨掠过的冷峭的风,也不算很尖锐,只是有点虚无缥缈。
她今天有个特殊会议要开,在这之前都不看诊。
过了一会儿,安韵忽然拉开那个抽屉。
仍然一大堆投诉文件,她没发现自己的戒指不见了。很快平台发出提醒,安韵缓过神来,跟罗西一起去会议室。
她提前到达,之后稀稀拉拉又来了几个基地医生,进门时都看了她一眼。
会议由基地后勤部军官主持:“大家应该都注意到了,不久前,我们基地迎来了一批特殊成员。”
“因为我们基地拥有全北联最为完善、先进的设施装备,在此将进行第二现实计划的第二十五批预备航天员选拔。”
现在是2276年,距离世界末日的到来还有八十一年的时间,第二现实计划真正实现的那天其实很远。
但在那艘承载人类希望的方舟驶往太空之前,还需要不止一次的航天实验。
“而我们的基地医生,则是拥有驱动级Ⅰ类信息素的珍贵人才,你们将依照规定和安排,以一对二的模式协助训练每位预备航天员。”
“咱们基地的航天培养中心已经对她们进行了初步测试,以下是通过人选名单,大家都看一下啊。”
照片一张张在大屏上轮过,什么性别和年龄的都有,底下的医生们窃窃私语。
安韵进入基地才三年左右,而选拔也恰好是三年一次,所以这将是她第一回参与协助培训任务,她仔细地看着那些照片,下一秒却蓦地愣了——
一张图片停住。
那是张年轻而冷峻的脸。
项康言?
她隐约也听说过他来远海区是为了做什么。
甚至这段时间的某个早晨,她在基地里撞见过项康言的身影,而后庆幸他跟项廷开不是一条心,懂得看眼色,跟她一样懒得理彼此。
不过,这些小小的细节跟他的照片出现在大屏上带来的冲击,多少很不一样。
没有想要跟项康言混熟,和之后她帮他说话,也是不同的性质。
底下的讨论声立刻就大了起来,而台上的领导们也相互耳语,后勤部军官很快宣布:“这一位弄错了,他没通过初步测试,不在名单里。”
“不在?”
“对,我现在把他信息去掉。”
“怎么会没通过啊?”
有知情人透露:“他怕黑,有点幽闭恐惧症。”
闻言,安韵的眉毛轻轻动了下,忽地想起那个被项廷开截胡的灯。
真没想到,项康言这样受了伤都看不出来的人会怕黑,但她看着照片旁边的信息,却发现好像有点不对。
后勤部军官刚要把他信息删掉,一道声音就突兀地响起了:“报告。”
“怎么了?”
“我有问题,”安韵说,“我发现这位预备航天员的隔绝测验结果,好像跟上一位一样?”
部长愣了一下,闻言,罗西和一众医生也抬起头看向安韵,但也都觉得这不是太出格的问题。
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这件事不宜再说下去了。
“这个项康言情况比较特殊,”后勤部军官了解完后说,“他虽然通过了隔绝测验,但调查发现,他的确也存在一定的幽闭恐惧症,所以还是把他筛了。”
有人琢磨:“但是都通过了这么极端的隔绝测验,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克服了幽闭恐惧?”
军官翻了下文件,皱紧眉头,确实,项康言在这点上已经展现了他的坚持和实力。
坐在桌子首位、基地新调来的副部长开口了:
“这位被筛选下来还有一个原因,他的抱负没得到家里的支持。”
因为星罩的存在,航天活动可谓九死一生,然而这可是北联官方的选拔任务,他作为年纪最小的预备航天员,可见其天资,却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没得到家里支持”就把人打了回去——
这说明他不是一般家庭,如果是一般家庭,家里支持与否并不是筛选的指标。
在场其他人瞬间就明白了副部长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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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没再开口了。
就只有安韵没懂这层意思,又或许她懂,只是根本懒得迎合,又很没情商地问:“他自己不能决定的么?”
罗西立马拉了她一下,几个长官不太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副部长挑了挑眉。
后勤部军官草草轮换其他预备航天员的信息,接着就是分配,由于安韵培训经验不足,她这回恰好只分到一个预备航天员。
她自刚才发言后就一直沉默,又听了会儿安排。
罗西几番奇怪又担忧地看向安韵。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一切都要盖棺定论之时,安韵又突然站起来,低声开口:
“报告,长官,我还是不理解。刚才那位不是通过测验并且自愿参加选拔的吗?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名额?”
有些长官的表情已经很是生硬,她一而再再而三傻子一样地问,难不成还要说得更清楚?
副部长怔忪一瞬,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安韵,低声问旁边的人:“话说,他叔怎么回事?”
“什么叔?”旁边的人,“是项康言他爸!”
“什么?”她脸色精彩起来,“我还以为是……”
而安韵也确实是想歪了。
她以为是项廷开“仗势欺人”,偏偏又在项康言面前一副可靠支持的样子。
这使得她虽然没有任何维护项康言的情感、立场,可却模糊间竟觉有些感同身受——因为那种看轻?那种被支配?那种无力?
那种欺瞒?失望?
又或者,只是因为她是坚定的规则捍卫者,而一切本该如此却不能之事都会成为安韵要申诉的对象,不管他们是谁。
除了领导层,旁人散去,室内只剩下她一人,副部长开口:“那你怎么想呢?”
安韵干巴巴又很直接:“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
“有点不公平。”安韵说,“有点阴暗。”
“那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你们该想的事吗?”安韵莫名其妙,“而我们执行。”
她一句话把所有人的脸色搞臭,但副部长又笑了出来。
静了一会儿,安韵轻声道:
“我这边还有一个名额,我来协助培训他。”
·
好不容易等到她出来,但罗西什么也没问,仿佛也在思考什么,一言不发。
所幸她们因各自性格,是那种一起陷入沉默也不算太尴尬的关系,等中午去了食堂,安韵好像才缓过来,向罗西透露:“那个项康言会由我来培训。”
“是吗?”罗西微微惊讶,深呼了一口气,语气好像有丝复杂的感慨,“……你啊。”
“吃饭就是吃饭,规则就是规则。”安韵拿过餐盘,已在心中进一步认可自己的行为,“哪有这样乱筛人的道理?”
罗西笑了下,眼神一抬,看见了成恺等人。
今日食堂的气氛似乎也有一些改变,莫名的沉闷,且居然格外拥挤。
罗西本想带安韵去一个清净点的地方,可惜等她拿到餐盘,目标桌子已被占领,反倒只剩下……顾永永身后那张了。
他背对着安韵,同之前不一样,这回有一大帮人——包括成恺——围在他身边。
安韵没注意到他,坐下就开始吃饭,倒是面向她的成恺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有些坐立不安似的。
有些声音,在嘈杂中也能传过来。
罗西微微蹙眉。
“你们昨晚去看了金?”
“嗯。”
“她怎么样啊?”
“精神很崩溃,没怎么讲话。”
一个beta有些沉默,最后只说:“我这周也找时间去看看她。”
“但是有点奇怪,”一个人说,“她问了下那个安韵的情况……”
整桌人只有成恺注意到被罗西挡着的安韵,他筷子一掉,非常不安。
“有什么奇怪的?”那个beta语气不大好,“别的就不说了,发生这种事一句道歉都得不到,换谁谁不崩溃?”
安韵特别投入地吃饭。
桌子与桌子间有点距离,只有罗西听到了,她是真没听到。
成恺低声呵斥:“好了。”
“什么好了?哎我发现成恺你真的有点奇怪啊?从某天开始,你就有点……”那人继续说,但一时也找不到形容词,于是只好又转向顾永永。
“你也是,我也不是要搞连坐什么的,但你怎么回事啊?我发现你好像居然跟那个安韵熟起来了似的。”
“我怎么了?”顾永永抬眼,这位算是相比起金·李维同他更熟的朋友。
“交朋友也要筛选的吧。”
顾永永一时没说话,反倒成恺面色微白,猛地冒出一句:“行了你够了,这两码事。”
沉默了一会儿后,另一个人也不禁半好奇半排斥地问:“……所以你真跟她成朋友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顾永永脸色淡淡,嚼完嘴里那口饭,面对一众熟人的打量,风轻云淡地答:
“朋友?”他说,“无聊得要死。”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居然听见了罗西细微的声音:“安韵,我们走吧。”
两道椅子的响动传来——
全桌人沉默,顾永永心一紧,回过头,看见安韵端着餐盘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29. 第 29 章
安韵走后,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封嘴术一样,顾永永的眼神微微泛冷,最后,连筷子都没再提起来,起身走出食堂。
有些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
当天下午,在停车场时,顾永永远远地看见了安韵。
他身形立刻站定,嘴唇微张,但那边的安韵远远斜来一眼,接着低头走向车子。
alpha如入冰窖,眼睁睁看着车子驶去。
事情一定发生了变化。
顾永永那天晚上没有睡着,又被母亲顾华夏以他就快25岁的由头,明催暗催婚配的事,更觉心情抑郁。
他向来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大概是唯一一次,做出这种私下嚼人口舌的事情。
那是真心的吗?
他倒是能明白,如果朋友跟朋友间存在矛盾,夹在中间的人就很可能做出不够理智的事——他顾永永平日看起来肆意自我,但其实也是那类会被人际往来影响的人。
顾永永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试图梳理从遇见安韵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最后他发现自己并无法厘清。
他觉得安韵像一把威力和劣处都过于鲜明的机关枪,太鲜明了,以至于尽管有些自以为是的枪手并不准备将其装入背包,也会时常想起,或者后悔。
他睁着眼睛到天亮,又开始天马行空的想象。
第二天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基地的每月考核。
远远的,他看见了安韵。
与此同时,几乎基地里所有的人都在她出场时偷偷投去目光、暗暗注意结果——
第一轮是武力考核,全自动进行,先开始的是反应力测试。
只见安韵慢慢拿起手中的武器,眼神肃穆、冷静,动作也还算标准。
不远处的成恺瞥见她这副样子,竟感觉自己的手臂又在隐隐作疼。
围观群众都莫名屏住了呼吸,她们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想法:安韵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尽管这段时间以来,也无法说她身上发生了多么重大的事,可是……可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砰!”
然而安韵虽然动作标准,但随着百米外一个个目标物的出现,事实还是暴露了出来。
只见她身形卡顿,反应也有点木讷,一枪接一枪,准确度和速度都同先前一样,完全比不上一级军官。而二十枪打完,安韵自己好像也缩起了肩膀,气场即刻削弱。
围观群众连连耸肩,心道还是想太多了,不过又都保留了一份不知为何而起的关注,一直坚持到她要进行精神力检测的那刻。
安韵仍然非常认真、专注,好像没有受到刚才差劲的成绩的影响。她闭上眼睛,露出的肌肤在检测室灯光下显得更白更韧,几乎有种无机质的感觉。
众人隔着透明的观察玻璃看去,心脏竟又是一提——
但很快,结果出来。
又是倒数第二的排名。
群众打着哈欠,纷纷散去,专注自身,却没注意到安韵仍然面向着机器,好像陷入某种僵硬之中,片刻才晃了晃头,抚摸着心口走出检测室。
安韵好像在发呆。
顾永永抿了抿嘴,下颚微抬,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想安韵是能看到他的。
但她还是目不斜视地走了。
第二晚,顾永永又失眠了。凌晨两点,他发了条信息给安韵:
“上次你给我的药片好像吃完了。”
安韵在早晨七点回复了极为冷淡的一句:
“找别人。”
顾永永捏紧了手机,有预感第三晚又要失眠……
失眠是什么?
什么都没听到的安韵,最近睡得很好。
首先,当然是因为项廷开不在,虽然她的发情症状似乎又有点明显起来,仿佛要迎来新的发情期,但安韵果断了使用抑制剂——自己是医生就这点好,药这个东西,就算被他丢了她也能搞到。
其次,是因为她有点累。
由于她没有协助培训预备航天员的经验,这些天她都没排班坐诊,作为培训别人的人,也得去接受前辈们的培训。知识和实操皆内容丰富,让安韵颇为充实,连走路都在低头思考复习。
再然后,就是昨天的基地考核让她无缘无故地感到疲累,又有了那种头脑晕乎乎的感觉。
安韵自然也关注到自己这个情况,不过她的工作也算容易过度用脑,精神力消耗过大就会有健忘现象,这很正常。
至于不出彩的考核排名,安韵内心也坦然接受,她就这个水平嘛,虽然走出检测室时甚至听见了嘘声,不过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偏要在无力之处使力,在安韵看来是很傻的事情。
她是在开车时,看见了顾永永的信息。
安韵有些疑惑,药吃完了?这么快?可惜她正在驾驶,没有时间多做回复,所以连那句“我有点忙”都没加上。
到了基地,路过医院时,顾永永居然站在门口。
安韵并不坐诊,得赶着去航天培养中心培训,所以没有靠近他,只是匆匆微笑……
顾永永站在原地,愣住。
一直到要去集合场集合,他脑子里都播放着,方才安韵的冷笑。
他真觉得有点窒息了。
于是在第四天的时候,顾永永顶着两个黑眼圈,赶在做完早训后的休息缝隙去找了安韵。他还不知道她这几天在忙培训,但幸运的是,那天安韵恰好要回诊室拿东西。
安韵拿完东西,刚踏出门,就看见基地部长从走廊末尾走出来。
她赶紧立定,按照规定,行了个军礼。基地部长日理万机,没空注意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过。
安韵摸摸鼻子,关好诊室的门,再一转头就看见了落拓不羁的alpha。
阳光猛丽到几乎刺眼,安韵被烤得眼睛一焦,再睁开时确定了那就是顾永永。
走廊上已空无一人,没有微风,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干扰。
顾永永还保持着那敬礼的姿势——他的左手手指并拢,指尖挨着太阳穴,头颅则抬高到一个标准的位置,但他的眼神却有些模糊、凝重、蓄势待发:
“安韵。”
或许是他这一身军装、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姿势都太过于板正了,跟平日那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相差甚大,以至于安韵不知为什么心脏停了一拍。
“我觉得我应该直接来找你。”
安韵低头看看,又抬起来:“这样确实方便点……”
“我们得把话说清楚。”顾永永声音艰涩。
安韵叹了口气,朝他走过去,她还是那种低着头的逃避样儿,让顾永永应激地伸出手阻挡,但下一刻一个坚硬的东西却撞上了他的掌侧。
安韵郑重道:
“生日快乐!”
顾永永在原地怔了差不多足足十秒,才下意识拿过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个华而不实的配饰,与安韵的风格不符,但同顾永永十分相衬。
安韵还有事在身,虽然着急离开,但也没有一下动身,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之前跟我透露的吗?”
“有吗?”顾永永已经不记得了,但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今天他自然会收到许多人的礼物,可却没想到有安韵的。
这种感受与爱情其实无关,只是一种让人感激的宽恕。当你心知自己让一个人失望了,可她却反过来送上礼物与祝福,那种内疚和幸福会在一瞬间齐齐直达高潮,整个心腔都被这种冲击蚀为酸涩,甚至到了绝望的程度。
无论是插科打诨还是正经道歉,顾永永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谢谢。”
安韵立马迈步:“那我先走了。”
“……等等,”顾永永又一把拉住她,睁大眼睛对视半晌,“你今晚要不要来我家?”
顾永永的意思,是去他家玩。
如果安韵对青少年时的回忆不那么模糊,她会发现,跟顾永永深交就好像那种学校朋友的关系——他暂未成家,还是跟父母住,以至于“你来我家玩一下”成了个非常健康、不暧昧的邀请。
不过安韵并不知道,顾永永从来没叫过基地里任何人去他家,他的生日向来是跟家人一起过的。
安韵倒是很乐意,她喜欢热闹嘛,还不忘给叶石定信打电话:“今晚我不回去吃饭。”
叶石定信那边沉默了一下:“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他家吃饭。”
“……朋友?是罗西医生?”
“不是,”安韵有点愣,“你还认识罗西啊?”
叶石定信在电话那头顿了下,和缓道:“之前你跟我提过的。”
安韵努力回忆。
有吗?
“所以这位是?”叶石定信循循善诱,“也是医生吗?”
“不,是基地的一位外勤军官。”安韵想了想,“去别人家拜访需要带什么去吗?你给我一些建议吧。”
一时间,只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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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石定信压抑的呼吸。
过了会儿,安韵得到了来自管家的认真建议:
“小姐不是喜欢送保健品吗?最近我看药店里新出了某款针对omega和beta的营养片,容量价格都很合适,这个怎么样?”
安韵皱眉:“我那朋友是个alpha。”
叶石定信轻声重复:“……alpha?没听你提起过。”
“拜访别人家庭怎么送这种有性别倾向的东西?估计他家只有他妈妈是omega,而且我送保健品也是根据了解到的具体情况送的,是要看体检报告送的,”安韵低声数落,有点失望似的,“叶石定信,怎么感觉你比我还不会选礼物呢?”
“拜访别人家庭吗?”叶石定信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抱歉,“要不送束花吧,小姐。你告诉我名字和地址,我在这边帮你订送过去——”
“不用了。”安韵挂断电话,“今晚你不用过来,陪小曲就好。”
或许是电话挂得太快,叶石定信没有提醒她,今晚项廷开会回来。
他紧紧攥住手机,一抬眼看见镜子里苍白削弱的beta的样子,表情在短短一瞬波动起来,但叶石定信忍住了。
他看着镜子,最后什么也没有做。既没有告诉项廷开,也没有提醒安韵,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走出了这间不属于他的别墅。
安韵其实是应该记得,军工部部长项廷开会在今日结束行程,返回远海区。
只是她太不在意了。
这四天来,二人并非毫无联系。
项廷开单方面用电话骚扰安韵。
他也并非是很想要同她交流或怎么样,所以只在白天、中午、晚上各个时间段拨打,一共也只打了四十三通,由于安韵自第二通时就拉黑了他,所以只是体感通讯器耗电加快。
她快乐地抵达顾永永家时,远海区的另一头,项廷开阴沉地回来了。
·
立马就浓重起来,夜色滂沱。车子看似驱向远海区城门,却中途拐了一个方向,转向八十六公里外的绳海区。
项廷开只身一人,没让任何人跟着。他车开得很快,路景闪烁得像一团看不清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项廷开下了车,再抬头时是夜晚值守的巡查官,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在更里面靠着的人影,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项廷开非常配合,一边检测一边开口:“好久不见。”
“是啊!”那个人影现出形来,好像迫不及待要跟他勾肩搭背,“要不是你刚好路过,指不定什么时候见呢!”
一等他做完检查,那人就扑上来,老好友一样。
巡查官淡淡扫了一眼,拿着需要填写“入区理由”的机器,直接替项廷开说出来了:“拜访朋友?”
项廷开的嘴角扬着。
“留宿?”
“不,喝一场就回家。”
等走出了差不多一百米,项廷开皱着眉把肩膀上的力度撤下,冷冷开口:“你真不嫌浮夸。”
“我还愿意来接你就不错了!”博士瞪着眼,直接找了就近的咖啡厅,“这边!”
北联又不能在外喝酒,“老友”相见压根没有深夜的氛围,但博士还是像模像样地同他叙旧,足足过了四十分钟,才自然而然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从来如此。有些时候,纸质的东西反而更安全。
项廷开微微颔首,没有犹豫,拿了起身,博士却一把扣住他:“那个……”
“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这回的有点厚?”
项廷开默然不语。
“我往里面塞了几份参考资料,是跟其中一项指标有关的……”博士有点含混躲闪,“你到时记得看一下,不要太冲动。”
“你支支吾吾什么?”项廷开的心不知怎么有些发重,立马压低声音质问。
“我是怕你误以为那是垃圾,漏看了!”
静了一会儿,项廷开再次确认:“没有问题吧?”
“没有!”
会面到此结束。
项廷开虽然得到了安全的答案,可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紧捏着手里的文件。
但他还是谨慎而耐心地将它放在了副驾驶上,而后调转车头,飞速驶向远海区。
而咖啡厅里,博士独坐着,却又急躁不安起来,后悔自己怎么还是那么全面尽责地写了上去——
这算不算是问题?
项廷开养的这个复制人也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好像还……还遇见了配令?
30. 第 30 章
行驶到半路时,安韵无意往后视镜一看,发现了一辆深黑的车子。
她若有若无地注视,在第三个路口时这车终于拐向了相反的方向。
安韵没往心里去,在思忖自己的选择。她最后选了一套种植工具作为拜访礼物,因为听顾永永说他妈妈在婚配中心工作,平日酷爱种植。
差不多在十分钟后,安韵驱车抵达了地点,彼时顾永永站在家门口,颇不自然地摸了下鼻子。
“等很久了吗?”
“没有。”
“哦……”安韵停好车,身形正经地走到他身边,疑惑道,“那进去吧。”
顾永永抿了下唇,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安韵,领着她走近门前,摁铃。
她手里抱着那袋种植工具。
顾永永突然开口:“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特别像……”
门开了。
“哎呀!”一个中年omega女性的脸探了出来,嗓音非常兴奋高昂,“这是……是我们安韵是吗?哎呀!”
“阿姨好。”安韵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露出一个干干的礼仪性微笑。
“哎呀!”顾华夏又大喊一声,接着就把人拉了进来,完全忽视今日真正的主角,“你这孩子怎么客气呢?让我看看你挑的……哎呀!送这么实用的东西啊以后常来家里玩啊……”
顾永永站在门口,抹了把脸,关门进去了。
他家里不大,但非常温馨,除了父母外还来了另外几个亲戚,布置成小小的派对。安韵一走进去,所有人都扬起微笑欢迎,顾华夏亲密地挽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沙发中央坐下:“这是顾永永他爸。”
李琛对着安韵微笑:“你好,是顾永永的朋友对吗?我是他父亲。”
安韵觉得父子俩长得挺像的:“叔叔好。”
顾华夏又撺掇着安韵:“吃甜品吗?想吃什么都吃啊。”
安韵眼睛一亮,并不客气,拿了一切自己想吃的。顾华夏一直就想生个omega,看她是越来越喜爱,笑盈盈的。这时李琛拿着通讯器起身,被妻子剜了一眼,无奈地解释:
“部长明天要回来了,工作电话。”
“你那部长不是最顾家最讨厌非上班时间谈工作吗?你们这几个下属还那么……”顾华夏不赞同道,“赶紧的。”
说完,她又喊顾永永也过来。顾永永平日到家最喜欢窝在卧室里,今日自然不能,他试图跟安韵交换一点眼神讯息,但却惊讶发现安韵在他家适应得出奇良好,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面对陌生长辈会是个怯场内敛的人。
其实安韵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她内心是很喜欢”大家庭”氛围的,她喜欢被陪伴,无论对方是谁。
顾永永跨过她穿着拖鞋的双脚,在顾华夏的催促里,终于在安韵身边坐下。
他们的手臂挨到一起,但或许是气氛使然,谁也没发现。
顾华夏上午接到儿子电话,说要带个朋友回来,再一问,居然是个omega朋友,内心万分激动喜不自胜,现在俨然一副红娘慈母脸了,看着两个年轻人问:“安安,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
安韵想了一下,简洁地说:
“他说要跟我当朋友。”
顾华夏听得是笑颜满面,开心得不得了,嗔怪地瞪了顾永永一眼,自顾自嘀咕:“这小子原来比我想得要主动。”
“妈。”顾永永闭了闭眼。
“安安,你多少岁啦?”
“二十四。”
顾华夏有些惊讶,二十四的话……
“对了安安,那你有没有……”
顾永永先一步预料她的问题,又喊了一声,表情微微有点冷了,顾华夏看他那个样子,哼了一声,没多久就领着安韵站起来,去花园看她的种植成果。
安韵走在顾永永前头,好像一点也不反感被顾华夏那般近乎钳制地牵着,事实上,她确实也不反感。
顾永永比她高半个头,不由自主地往下盯,先是落在她耳垂的地方,接着又到了贴着阻隔贴的腺体和脖子,视线再流下去就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他静静移开目光,可最后不知怎么,居然又落在安韵露出的脚踝上。
顾华夏的小花园非常美丽,空气间都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安韵有点被惊艳到——在那场末日核战中,很多植物都灭绝了,收集到花种不是一件很容易、常见的事。
这个爱好其实跟顾华夏在婚配中心工作有关:“我是负责做信息素样本检测的,有些人的信息素不是植物类吗?可好闻了,我就一个个对比着找出是什么花种……”
由于信息素属于植物类的人占大多数,而受核战影响,部分植物永久灭绝,人类只能从检索系统、百科全书上认识到植物,可是具体到嗅觉……已经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辨别出各式各样的花种气味了;同时,具体气味为何也被科学证明,同精神力高低不存在关联性。
所以在北联人口信息普查中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为了简洁、统一,信息素一栏只登记是为普适级还是驱动级,而不记录气味种类。
当然,每个人基于对自己的了解,如若有心,还是能对比知道自己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
闻言安韵笑了笑:“我也是植物类。”
“是吗?”
“嗯,”她点点头,“我的信息素是凤仙花。”
“凤仙花啊,那我这里好像没有。”顾华夏说。
她在婚配中心工作,听见安韵也已经二十四岁,内心很是震动,一般来讲过了二十岁人们就需要面临婚配……只好偷偷把顾永永拉到一旁:“安安她有没有婚配的呀?”
顾永永几乎是下意识回答:
“当然没有。”
“没有吗?”
他皱眉,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舒服:“她像有的样子吗?”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顾华夏一掌拍来。
顾永永的心更沉了。
而那边,安韵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发呆。
婚配中心。
她也真没想到,原来顾永永的妈妈是在婚配中心工作的。
可还没等她问出什么,那边,顾华夏已经跟顾家其他亲戚主动聊起来了。她的工作部门简直是天然的八卦传播所:最近哪对有情人被不合适的信息素依赖度斩断情缘……又有谁受不了伴侣的某些方面……哪对又在闹离婚……
这时,李琛接完电话,也来到小花园:
“我那个部长不就是,单向依赖症啊。”
安韵倏然抬起头,冒出突兀的一句:“不离婚吗?”
顾永永看了她一眼,顾华夏以为她是不了解:“安安呀,北联没有法律规定,单向依赖症伴侣必须离婚。”
“我其实也不太了解,”李琛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太恰当的事,赶紧转移话题,“不过你们上次不是调查到一对吗?有个百分之六十五信息素依赖度的alpha,因为伴侣……”
“对对对!我就是要说这个!”顾华夏想起来这茬,“飘海区的,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这一对刚过十周年结婚纪念日,omega居然遇到了配令!”
连顾永永都有点惊讶了:“配令啊?”
安韵也看过去。
“alpha察觉到伴侣不对劲,开始跟踪调查,当场抓住,”顾华夏压低声音说,“持刀伤人了,虽然配令救了回来,但omega也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这对最后就离婚了,那个alpha对伴侣的信息素依赖度过高,也接近于单向依赖症,后续过得也不好,是吧?”李琛向妻子确认,说完感慨,“感觉十几年只能遇到一例啊……这么稀奇的事。”
安韵微微出神:“这种是不是一定能离婚了……”
旁人没听清:“什么?”
“这种就一定得离婚了吧?”
“当然了,我还不知道吗。”顾华夏说,“虽然婚配结成后离婚需要重重审核,会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但如果有配令这样的事情出现,那是一定要进行介入处理的。”
“我说句不好听的,不管是单向依赖症还是双向依赖症,可都相当于精神病一样,会危害社会的。”
安韵静默,只跟着点了点头。
顾华夏话锋一转,看着儿子:“所以等你婚配呢,我可是一定要好好地……”
“妈!”顾永永受不了,拉着安韵站起来,穿过三两长辈。
身后穿来笑声,安韵被他攥住手,觉得有点热,而顾永永也很快放开来。
笑声越来越远,穿过层层楼梯,气氛变得好像有点怪。
“这是哪里?”
“天台。”顾永永说。
看起来,顾永永家的天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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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会到访——这里并非完全露天,人工斜出了一面宽约两米的棚顶,地面上则放了一张躺椅、一个天文望远镜和一个星空灯。
“你等等。”他说。
安韵听见他下去,问了句我们什么时候吃蛋糕,听见顾华夏打趣,哟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吃蛋糕吗怎么问这个……没多久,顾永永回来了,手里拿了另一个躺椅:“坐。”
安韵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吃蛋糕?”
顾永永白了她一眼:“我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安韵笑了下,看着他,又说了句“生日快乐”,而后颇为新奇地坐下来了,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躺,而她身边的顾永永早已像是度假派一样,悠然放空地躺在椅子上,侧脸在静谧的夜色下犹如片抓不住的云。
这跟进了他家的感觉不太一样,这是更为私密的空间。
她很久没有这样躺下来,眺望没有星星的夜空:“你经常这样吗?”
“经常。”顾永永说。
夜风丝丝拂过,她不自觉闭上了眼睛,可在下一刻,突兀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是叶石定信的电话?安韵蹙蹙眉。
“小姐,”beta轻声汇报,“刚才项先生打电话回家没人接,找到我,我跟他说你去朋友家了,他让你立刻回来。”顿了顿,叶石定信说,“……他应该也快到家了。”
安韵硬邦邦的一句:“哦。”
挂了电话,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顾永永看着她,心思却飞到了别的地方。
安韵完全不像是已有婚配的人,而鉴于顾永永自己对这个问题敏感且厌倦,所以,他聪明至极,轻飘飘地问:“安韵。”
“嗯?”
“你……抑制剂使用频率高吗?”
安韵愣了:“高,怎么了?”
“哦,没事,”顾永永嘴角扬了起来,“我也高。”
安韵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这时通讯器却又响了起来,打断她的思路。
这回成了一个陌生号码,她面无表情地挂断,又躺了一会儿,对顾永永说:“我有点想吃蛋糕了。”
“好。”顾永永轻声道,“但是下去前,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今天早上,我本来是来道歉的。”
安韵转过头。
这个时代已经看不见星星了,但顾永永说着这些话,却忽然拿起了那个星空灯。
须臾间棚面变为璀璨夺目的星顶,碎钻般的闪星在眼前轮转,一时间安韵屏住了呼吸,风又拂过几阵,带着棚面簌簌抖动,星星仿佛要也跟着坠下。
“……就这样。”他说,“你是不是其实没听到啊?”
安韵静了一会儿,没回答这个问题:“金·李维现在怎么样?”
顾永永不欲跟她多讲这件事:“在医院休养。”
安韵没讲话。
顾永永是那类过于在意细节的人,有时圆滑成熟,有时则好像直白幼稚,忍了一会儿哼道:“你说句没关系吧。”
“没关系。”
顾永永又觉得她原谅得太轻易了,半玩笑道:“对我这么宽容啊。”
安韵也笑笑,是有点傻的那种干笑,默了一会儿却忽然低声说:
“那么多投诉文件,里面也没有你的一份……”
一开始顾永永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他内心就好像被什么劈中了似的。他禁不住偏过头去看她,那一刻安韵像躺在一片夜与星的海洋,她的双手放在腹部上,睫毛微微颤动着,脸上则露出了几分平日完全见不到的近乎优雅的惆怅,顾永永的喉咙仿若被掐住般发不出声,只能对着眼前的omega愣怔。
可惜,她的通讯器又不解风情地继续震动,安韵的脸色一变,这回直接关了机,然后对顾永永说:“我真的很想吃蛋糕。”
顾永永突然意识到自己盯了她太久,猛地收回视线:“……走吧。”
等吃完晚饭和蛋糕,满打满算也在顾永永家待了快两个小时,安韵在顾华夏的不舍挽留中道别。顾永永原本说要送她,但她坚决驳回,表示自己回家。
晚上九点,夜色极为深沉,安韵瞥了眼放在副驾驶上的通讯器,表情越发冷淡,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叶石定信又发了条短信:
“小姐,你还是赶在项先生到之前回家吧。”
31. 第 31 章
公正说来,虽然安韵并没有因这则短信变得多么紧迫迅速,但她没能赶在项廷开之前回到家,完全是运气问题。
顾永永的家不近,路程约莫是去基地的两倍,分明来时还好好的,可原路返回时某条大道却突发意外、整段封锁。安韵皱着眉头,只好换了条远路走——
事情就从这一刻改变了。
北联不提倡夜生活,四周寂静,宛若危险的丛林。
安韵偶然往后视镜一瞥,下意识猛地抓紧了方向盘,然而等她缓过神再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刚刚是什么?
好像……又是一辆黑色的车子。
她开着车发怔,没有停下来,只是暗暗留意周围,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了,只剩一阵隐隐的被跟踪的危险感觉,再过了会儿简直要怀疑自己神经敏感。
安韵没再踌躇,快速朝家中行驶,看见不远处的交通灯前有更多车辆人流时稍微放下心来。
绿灯将至。
闯过交通灯的那瞬,安韵的车却突然停在了半路。
不是车出了问题,只是她不知怎么全身汗毛竖起,意识也出现了一阵恍惚——但就是在这种恍惚的情况下,因为后面车辆的不耐催促,从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安韵硬是踩着油门,往前驶去。
而她后面约莫两百米,一辆中型货车灵巧地趁着路口转弯,拐向相反的方向。
“部长?”项穆驾驶着卡车,拨通电话,“你回来了吗?”
如果安韵见了应该能认出,他就是那天在家里出现的另一个项家成员。
项穆也是在今天完成了陪送项罗至中级监狱的任务,刚回到远海区。他大致而隐晦地同项廷开说明了项罗的情况,随即眼神飘向后头的车厢——里面装着项罗的那几箱私人物品。
“我现在把东西运过去,没事我就先挂了?”
说这话的时候,耳边又传来几道或长或短的喇叭声。项穆蹙着眉毛看向后视镜,却只远远看见相反方向的道路上,似乎有辆小车在乱闯。
“嗯。”
项廷开关上通讯器。
片刻后,尽管早已知道答案,但他还是朝安韵拨了个电话。
果不其然,是被拉黑的忙音。
项廷开的气息不变,但嘴角却阴沉地抖了一下,明显提速起来。
往山上开的时候,项廷开冷冷瞥了一眼,看见叶石定信正站在自家院子门口,见车来了还微微躬了下身。
他只看见叶石定信站在那儿,却没看清他脸上的沉重。项廷开一路往上驾驶,迅速锁定房屋,接着却发现里面没透出一点光亮——
为数不多的耐心终于尽数消散。
回程漫长枯燥。一路上,他也想了些事情。
比如那几十通未接电话。
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在这场出差期间第一次想要打给安韵时,无意往前翻,却翻到了一年半前安韵打来而他未接的那几则通话记录。
或者说十几则?几十则?总之笼统地计算下去,安韵忽视他的次数,也只是险些能与他在当时冷落她的次数齐平。
他们并不常通讯联络,最高峰时应该是刚结婚的那段时间,此后通讯频率接近于无。
项廷开如此想着,心中的火时剧时熄,最后得出结论:他完全没必要跟安韵斤斤计较,她接不接电话也没什么,安韵的声音其实也没有多么动听、多么值得想念。
而且其实也有可能,是安韵的通讯器坏了;
总之万事皆有可能;
总之等回到家,他或许可以尽量忘记被拉黑的事,避免乱发脾气。
但现在,一切有了失控的趋势。
项廷开大力关上车门,脸色黑沉,抓着那份文件就闯进家中,扬声高喊:“安韵!”
屋子里乌漆一片,项廷开一掌拍开灯,又大声喊:“安韵?!”
只有他的回音。
项廷开像只一直活在高压和恼怒里的瞭鹰,被又一次逃跑、看守两年的目标物逼得全身应激。见状他又往门外查看,发现怎么都没有安韵的车,手即刻把文件捏皱,隐隐凸起几条青筋。
没再试着喊。项廷开几步上了楼,抽开房门,然而床上亦空空如也,卧室里连一丝omega的气息也没了。
他静站了会儿,直接打给叶石定信:
“你给我滚上来。”
安韵并不知道,项廷开给叶石定信下达过某条指令,意思就是在他不在时要看紧安韵。显然,叶石定信的行为已经严重不尽职。
但项廷开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到了这个程度,他的脸色反而沉静到可怕,好像在处理某项紧急但他能够驾驭的工作。
他拿过叶石定信的通讯器,拨给了安韵。叶石定信微微低着头,一副任由指责或差遣的样子。
也难说是不幸还是万幸,片刻后,电话通了。
“安韵,”项廷开开门见山,冲着通讯器一字一句冷冷道,“你在哪里鬼混?”
安韵那边有些含糊,但总之是听到了一句“嗯”,还有一句模糊不耐的“知道了”。
没多久电话挂断。
再打过去就没了应答,但所幸没被拉黑,项廷开直接撞开叶石定信,顿了下,好像在竭力克制什么:“她到底去找谁?”
叶石定信静了会儿:“罗西?”
果然,不用介绍,项廷开也认识罗西这号人。他盯着管家看了几秒,一言不发地大步下楼,中途终于又接通了一回,项廷开体内气血翻腾齐涌入脑,声音居然都有点嘶哑了:
“十五分钟内你给我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或许只是一次晚归,也没有到大动干戈的时候,叶石定信默默而麻木地站着,见项廷开没有别的意思,就把通讯器留了下来,安静地走了出去。
项廷开坐在沙发上,心脏莫名其妙往下发沉,好像要掉进哪个深渊里。
而人若往下看,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纹丝不动,半晌心道自己过于夸张,居然还站起来去倒了杯水,但还没等他举起杯子喝,眼神又蓦地被那个丢在桌子上的文件吸引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分钟。
项廷开没再坐下,站着又打了个电话过去,没接;大概只是十来秒他又脸色难看打了过去,仍然忙音。
其实这像是一种逃避的姿态,不知怎么,项廷开不太希望在这种情况下打开那份文件——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种想法,仿若打量一个怪物似的,慢慢弯腰捻起那份不算太薄的纸袋——
通讯器微微震动。
项廷开下意识看去,但后知后觉是自己的在响,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博士?
博士的声音神神秘秘的:“喂,你回到家了吗?”
“……有事?”
“你看了报告吗?”
项廷开的眼神又落在手中的东西上,忽地没说话。
见他不吭声,博士声如蚊蚋:
“……看了是吧?“
项廷开开了免提,把通讯器抛向沙发,终于缓缓撕开那道牛皮纸头,这一整套动作堪称熟练。
这回的纸张确实多,但博士很细心,把报告同那几份参考资料用三角夹区分开来。
他先抽出了报告。
博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我也没说错吧,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你看她各方面指标啊都在健康标准范围内,跟之前一样……”
这份报告做得堪称模版,需要注意的地方都有加粗、标记。
项廷开的眼神滑下去,翻过第一页。
“但是吧,就是说,真的也挺奇怪的,”博士道,“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也太不符合科学规律了……”
他翻过前三页,手指因为急迫微微绷直,将报告的最后一页按出深深的指甲印子。
博士深吸口气:“就像我当时先传给你的那部分报告一样,你这个械人信息素水平崩盘紊乱。”
械人只是没有生育活力,但在动维教最为活跃那几年,有大量被人为制造了腺体和信息素的械人被生产出来,同样可以存在发情或易感期。
“她从前的发情频率很低,通过对她信息素的检测对照,可以看出,因为许久没有标记行为,她的发情频率紊乱了。”博士继续分析,“但你这个复制人也太成熟了。还是那句话,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亲自研究她——”
“看到下面那个反应图了吗?你再拿起我给你的参考资料看看,那几条曲线是不是很像?”
项廷开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神直直落在那行小字上。
“经过检索我发现,你这个械人居然出现了……遇见配令才会有的信息素反应。”
配、令。
配令。
配令?
项廷开声音低哑:“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都说了吗!”博士语速飞快,“你不知道配令?配令就是……就是两人的信息素存在无法定量检测的超高匹配度,直白讲,可以理解为互相都是百分之百的信息素依赖度。虽然说‘无法检测’,但其实通过那几十来个罕见案例,还是能通过短期的信息素反应波动,总结出遇见配令时会出现的生理变化。看图!你这个复制人的完全符合!”
“我为什么不敢确定?因为你这是——”博士压低声音,“你这不是复制人吗?那看来她的母体还是一位有配令存在的omega啊,遇见配令的械人,听着就稀奇啊……”
项廷开只觉得,耳边的声音正在拉远。
博士又说了几句,见人一直沉默,悻悻地挂了电话:“好心提醒,别让她再遇到啊,话说你跟你这样品到底什么关系啊……你不会还放她出门才遇见配令的吧?”
电话挂断。
室内一片死寂。
项廷开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连手指的位置都没有动过。须臾,他甚至非常冷静地拿起参考资料,照着比对,并且又从报告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眼神几乎像是精密冷硬的扫描仪。
过了会儿,他把文件放下了。
项廷开站着。
通讯器嗡嗡震动,博士似乎是还想补充什么,但项廷开忽然拿起那小小的机器,接着猛地往大门的方向砸去——
砰!
一瞬间通讯器支离破碎,在做这些时他的眼神仍然落在报告上,好像出现刻板反应的动物,一动不动,而身体里头有一座即将爆发的死旧火山。
项廷开那样站了会儿。
闹出这般动静,下一刻,他又将报告一张张收了起来,压在沙发底下。
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抬头看了眼时间,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项廷开面无表情。
叶石定信被屋里的动静震到,飞速回过头,那一瞬间眼里的厌恶甚至没有隐藏。但项廷开压根没注意,他嘴角紧紧压着,冷眼射向前方,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我要去找她了。”
事实上要找到安韵,需要费一阵功夫。
因为此时此刻,她并不在既定的路线上。
安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感觉又有点像发烧,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和手脚仿佛不受控制,勉强能维持在让她安全驾驶的范围,可方向却是胡乱的。
身体莫名发热,鼻端则仿若浮了层暗香,但这感受并不旖旎,因为她的太阳穴像是被尖针深入刺着,近乎疼痛的刺激逼着她被牵引。
到后面安韵已经像是趴在方向盘上,但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了,也不知道那股引力的作用物去哪儿了。
安韵迷迷糊糊地,把手伸向后面的腺体揉捏。
一阵阵气味飘了出来。
她足足缓了快二十分钟,趴在方向盘上,连眼眶都不知怎么发热起来,想要哭。
这种哭泣突然让她想到了在图书馆看见的那本书,但这个想法如流星般一闪而过,没能留下太多踪迹。
安韵终于有力气渐渐抬高身体,可眼睛却只是微微睁开了一点,确定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
她没有看到,后视镜出现的那个深色人影。
阻隔贴被扔在角落,腺体湿淋淋的,很深的粉红色,气味则跟着浓郁四溅,趁着车窗的缝隙就溜了出去。
无人注意。但那个人影在闻到她的信息素后忽地顿住,似乎在踌躇,可只是三四秒,犹如闪电般飞速地靠近车门——
就是在这时,安韵睁开了眼睛。
那几乎是本能的、对危险的反应。
下一刻——
嘶!
那是车轮划过空气的声音。
那人接收到危险的信号,猛一扭头,果真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辆陌生的车!他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接着居然就躲藏着离开,潜进丛林。
他不见了。
一个犯罪未遂的歹徒?事情诡异到像她在发梦。安韵摇摇晃晃地打开车门,不多时,车子驰向跟前,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项廷开像一个被激怒的猎豹,几步下车跑到她面前,猛然伸出手,紧紧扣住她脖子。
“放手!”
项廷开此刻看起来很不对劲,那样子居然让她一时都有些后退。安韵的眼神溜到他握着枪的手,又移回他脸上,接着狠狠用力,把他的手臂甩开了。而项廷开也真是琢磨不透,竟没有再动弹,只是敏锐地发问:
“你的阻隔贴呢?”
安韵心一提,还来不及说话,他又问:
“你去哪儿了?”
安韵一静,项廷开接着怒吼出来:“你跑去哪里鬼混了?”
安韵被刚才的一番打斗折腾得有气无力,她撑着车,终于开口:“我哪里都没去啊……”
一分钟后,两人都上了车。
安韵没了阻隔贴,信息素毫无遮拦地释放出来,她的手臂颤着捂在后面的腺体上,窝在后面尽量缩起来。
项廷开似乎也暂时没有精力去注意。他是临时强行开启安韵通讯器里的定位系统才得以发现她的位置,分出心思去看,这个地方偏僻到古怪,花了一会儿才找回回家的方向。
他坐在驾驶位上,好像丧失了语言系统,一声不吭地往家的方向开。
一路上没人说话。
安韵咬紧舌尖,终于恢复了丝清醒,但项廷开始终没说话,这种沉默让她的内心再次发沉。安韵又咬咬舌尖,双腿不自觉地并起,抬眼观察驾驶座上的人——
但她只能看见他耳朵下方的那片皮肤都泛红了,好像在忍耐什么。
是在到达家、停下车的时候,项廷开终于发出声音:
“你刚刚怎么回事?”
因为他的声音太哑,一时间安韵居然都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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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于是项廷开又重复了一遍。
“你刚刚怎么回事?”
安韵顿了一下,最后只是说:“……我也不知道。”
项廷开又问:
“阻隔贴怎么回事?”
安韵愣了下,想到什么,不肯再说了,脸色也有点冷淡,她捂着腺体,试图表现出一切正常的样子,但就是这时今晚聚会上的话又再次在脑中浮现——
配令。
安韵想着刚才的一切,内心居然莫名出现了这两个字,但很快她又打消了念头,相比起遇到配令这种事,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是自己信息素又突然紊乱,导致一时间迷失了方向感。
是这样吗?
“啪”的一声,车门被大力打开。
安韵还来不及反应,项廷开就突然把她拉了出来,力度甚至比刚才的人更粗暴。
她下意识惊呼了声,一睁眼,看见别墅前居然站着叶石定信,一瞬间觉得自己非常不自在,想要挣开项廷开的桎梏。然而他的手就像一把铁锁,紧紧地扣死了她。
叶石定信注视着安韵,让开了位置,而项廷开在踏入门的第一刻,就猛地把安韵甩到了沙发上!
他那样子狂暴至极,紧接着就倾身而下,安韵的双手被大力压着,余光间看见叶石定信,一时间血色褪去、脸色苍白,心好像停了一拍——是自尊心被杀死的痛苦的感觉。
她竭力避开,可项廷开的嘴巴还是压在了耳垂上。
虽然也曾被这样对待过,可没有一次是在旁人的注视下进行,那种羞耻感在身体里蔓延爆发,一时间居然把因为发情带来的悸动都压下了。
她颤抖着大声喊:“放开!”
项廷开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可却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仍然当着叶石定信的面压制着她,像是一场明晃晃的羞辱。
终于,在察觉到嘴唇下的皮肤过于冰冷的时候,项廷开站起来,返身回到门口,看着叶石定信低着头,僵硬死寂的样子。
项廷开讥讽道:“你是看不见吗?”
迎着叶石定信而来的是巨大的关门声。
项廷开回到原处,而这期间安韵已经受激地跑开。他不急不忙,任由她跑回房间锁上门,俯身将那份文件抽了出来,去到书房,找了个地方放好,接着站到卧室门口,狠狠几脚踹了过去!
那股可怕的力量直接将门踹开,项廷开像从地狱来的恶魔,对着惊恐不定的安韵沙哑开口:
“今晚发生了什么?”
安韵能怎么说?她不知道,她不清楚,只能凭着自保的本能去回答:“……去了趟朋友家,然后身体不舒服。”
“不舒服?什么不舒服?为什么去了那边?”
安韵沉默地攥紧了衣角,半晌才努力淡然地说:“可能我的信息素又紊乱了,失去意识。”
项廷开下颚咬紧,又问:
“今晚发生了什么?”
体内的火山猛烈喷发,炙热的岩浆将他的理智和万千心绪都焚烧殆尽,还能留在大脑里的只剩下那份干巴巴的文件,以及今晚清晰而残酷的情景——她窝在车上,阻隔贴不知何处,车子则拐到一个混乱偏僻的地方,仿佛是不由自主到那儿的。
……配令?
项廷开觉得自己的心尖都颤抖了起来,好像刚才的枪打回在他的心脏上,让他平白生起一个空荡荡的血洞。
配令。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阔别四天,安韵却完全没有想念或者什么感觉,只觉得他吓人可恨,闻言凉凉地将头撇向一边,想到方才的场景,声音也恨得拔高了:
“我为什么要接你电话?!”
项廷开闭了闭眼睛,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只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的熟悉的缅栀子的味道,而后慢慢朝眼前的omega走近:
“……为什么吗?”
安韵瞳孔一缩,先被他抓到的是脚腕。
她的人此刻已经软了,因为信息素的冲击而迅速地塌了下来,但理智却由于惊恐而保持了清醒,以至于她无法像前一次被短期标记那样,至少能麻木地欺骗自己——这是生理需求和生理反应。
她的大脑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被项廷开侵入。安韵慌乱地喊了一声,但下一瞬就被人含住了腺体:“滚!”
但动不了。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光了,光秃秃的,光溜溜的,硬的挨着软的,烫的碰着冷的,唯有那湿润留在后颈上,让她整个人都像蜗牛一样绞着,低吟了起来。
项廷开居然耐心至极,像只野兽一样上下地舔擦着——配令——他的嘴唇慢慢往下压,将那对冷森森的獠牙也露了出来,就这样刮蹭着安韵的腺体。
安韵被刺激得发起抖,她并不舒服,这样的力度卡在温柔和悍戾之中,让她的内心被恐惧与羞耻覆盖,又想到方才被叶石定信那样注视着的样子。
安韵的脸色几乎已经苍白了,只有脖子被舔得愈发胀大发红。
alpha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约莫三十来秒,安韵的腺体居然直直泌出更多湿润出来。
项廷开看了会儿,然后拉着安韵的头发,一只大手就提起了那肉窝,接着大力凿开进去!
安韵就像一片仿造的羊脂白玉一样,韧、滑,一下就坍塌了,她的嘴唇像死鱼一样大大张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而项廷开就好像被激怒了一样,一动不动,又问:
“今晚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安韵低低地说着,“什么也没有!”
“惹事的东西,没有一刻安分。”项廷开冷酷地斥责,安韵竭力去躲,但却窒息得动弹不得,有的只是惩罚和怒气,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固定程序里,嘴巴只在嘶哑地念着,“没有一刻安分。”
配令。
配令。
他并不知道,这个词,也同时蹦进安韵空白的大脑。
要是真有配令……就至少能逃脱眼前的人了吧。
“东西”。
人是东西吗?
“没有一刻安分”。
安分?
为什么要这样?
恍惚之间安韵忽然想起了过往的场景,那种几乎被撕裂的心碎感终于击破她长久以来努力搭建的屏障,手臂不住地因为这场突然而久远的闯入在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呢?
项廷开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但在某刻却长久地伏在她身上,好像也被什么刺激到了。某一秒她感觉他的嘴唇贴着自己的耳朵,好像在低语什么:
“安韵……”
连整个夜晚都好像要在这场撕裂里颤抖。
安韵本就在发情期,而项廷开好像也无法自持到哪儿去,一年多来的强行分离和对床事的生疏,令这一切没有坚持太久。
项廷开的易感期被激到一个新的阶段,把人翻了个面——张嘴!而安韵死死抓着床单,眼睛红得像被屠杀的动物,一睁开眼,就用尽所有力气往下咬,甚至发出了低低的吼声,项廷开居然硬是忍住了她的发泄,须臾,几滴血丝从他的腺体泛了开来。
同一时刻,长期标记在omega体内迅速成结。
一切都完全被这场被迫而猛烈的欲.火烧伤。
而唯有那颗心,必须更加冰冷坚硬,才不至于涉入火中——
唯有那颗心。
32. 第 32 章
死了一样。
两个人都是。
卧室明亮的灯光令那些最腐烂、最丑恶的东西无所遁形,如此一来,反倒像是一种阴冷的黑暗了。
是安韵率先动的。她弓着背,湿淋淋,冰凉凉,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去了浴室。
这期间项廷开一直维持趴着的姿势,脸朝下,压枕头,好像醉倒或睡着,没有动弹。
方才他既已得到那施虐的畅快,想必是气泰神融,睡得连醒都醒不来。
等安韵出来,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一直消失不见——直到安韵开始发高烧。事实上安韵在那晚的隔日还照常去上了班,但再回来时人就开始不对劲,病怏怏的提不起力气。
由于整个家中,包括管家,都陷入一种死气里;所有人的心,包括可怜的安韵的心,许久未被刺激而都麻木不堪起来,所以她的不舒服没有立即被发现。
第二天上午,没有看见安韵起床,叶石定信进了房间查看,才发现她已经烧得高热。
项廷开在那天下午回来了。彼时安韵已经接受请到家里的医生的治疗,暂时陷入了沉睡。
事实上也只过去了一天半,但时间好像停在了那晚,以至于有些东西又开始沸腾起来——叶石定信看着玻璃壶中咕噜噜冒着泡的热水,听见开门声,居然罕见地没有回头打招呼。
而踏步进来的项廷开也压根没注意到他,一脸漠然地上楼。
他停在卧室门口,半晌,开门进去——在门刚打开时项廷开微微一愣——因为他本来是想用力闹出点声响的,可开了门却发现自己的力度原来那么缓、那么轻。
他穿着一身正装,每个扣子都系了起来,同这个因为生病而变得软弱的房间格格不入。
项廷开扭过头,看见了安韵。
安韵又像……蚕一样,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这套床具不是什么高冷的纯黑色或白色,不是冷色调,色彩反而有些鲜艳,是紫色的。
她整个人被种进紫色里,衬得那张脸惨淡如纸。
项廷开没有坐下,就一直站在床边,面容犹如古井无波,沉沉冷冷地看着她。
过了会儿,安韵自己颇不安稳,睡醒过来了。
看清人的一瞬间,安韵先是眨了眨眼,然后闭上。
再然后,睁开来了。
她感觉自己血液里的氧气在一点点被抽干吸走,那股窒息又从心脏处开始漫开,直直往上冲,但是不是她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并不允许那样的感觉涌上去,所以就越蓄越懑,憋到她的眼骨都立刻滚烫到痛起来,可却仍然无法说清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安韵一瞬间生理性失声,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只是咬紧牙瞪大眼睛,下一刻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朝眼前的人扔过去!
项廷开身体没有躲,只是眼睛闭了下,水杯落在地上,清脆动听地破了。
安韵死死剜着他,又拿起柜子上的那个相框扔了过去,这一回项廷开却骤然出手,截住了那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里面摆了张两个人的旧照。安韵睡着睡着,都睡到他在床上的位置了,而靠近自己的床头柜上要摆什么,自然是他决定的。
项廷开看着那张照片,忽然一句话没说,提着相框转身走了。
这样的状态仍在继续。
项廷开反倒比从前更冷淡,大概也一直没回卧室睡觉。
安韵是因过度床事和精神刺激导致的发烧,而因为在发生长期标记后没有伴侣抚慰,还叠加了一例筑巢症:
这一晚她发现自己是因为筑巢症状难以入睡,且居然又下意识躺到了项廷开原来的枕头,鼻翼、嘴巴大大张了开来,心又像被撕了一道。
人自己去撕自己的心,肯定比别人来撕更难忍一点。
她还是无法发声,没喊叶石定信,抵御那渴求伴侣信息素的本能,把项廷开所有东西都丢出房间。
第二天安韵处在两层病症的叠加中,吃了药也迷糊,但第三天她就好了些,回忆昨晚,睡得简直堪称香甜。
第三天晚上,她照样睡得很好,身体都好多了。
但因为睡早了,在下一日的清晨更早醒来。
安韵是因一阵有物离去的失落感受醒来的。
她恍惚着眯起眼睛,看见一团黑暗,定睛在看……居然是自己的被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不是她这几天盖的被子,而是一个陌生的被子,且被人为熏满了项廷开的信息素。
下一刻,她就看见了项廷开的身影。
昏暗光线中,项廷开把这层被子举起移到床尾,然后把原来的、安韵习惯的、那层紫色的、没有他任何信息素的被子蒙在她身上。
安韵的眼睛眯得像一条隐蔽的伤口。
她足足在脑子里想了快二十秒,才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而她又做了什么——原来她自顾庆幸的好眠,都要有他人为的干预,安韵恶心项廷开恶心得快死,却还是因为这所谓婚配标记渴望着他的信息素?
一瞬间她血气尽褪,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正要离去的项廷开,对上她的视线,面色一僵。
安韵忽然抬手,用力朝项廷开的脸扇去,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打破了卧室的寂静。
项廷开的脸色霎时留下个清晰的掌印,他脸一冷,在安韵扬起手来时捉住她的手腕:“你发什么疯?!”
安韵居然也并不撤退,指甲狠狠地戳进他手腕内侧!他怒目圆睁,甩开她的手,低头看见掉落在地上的那层被子,心脏忽然陷了一下。
项廷开眼角一冷,拿起那个被子就往安韵身上蒙。那浓烈而厚重的信息素铺面而来,安韵先是下意识深吸一口,接着就像被烫到似的扑腾,拼了命要把那恶心东西踹下去。
可项廷开不让,强行控制住她:“要信息素是吧?明明都失眠了还硬撑是吧?我让你再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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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韵持续反抗,他看着她那个乱糟糟的样子,感觉心脏一下放慢了,跳得又闷又重。
“你不会以为搞这出我就会服软吧?安韵,你最好给我正常一点,这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睡的,我可不想跟一个病秧子躺在一起!”项廷开等她渐渐消沉了,犹觉火大般冷笑了声,自己唱那独角戏,“你在仰仗什么?那天晚上觉得委屈?生了三天病想让我愧疚还是想吓退我?我告诉你,不可能!不是我乱发情而是你安韵在外面——”
说到这儿alpha的脸色隐隐扭曲,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他试图伸手拍拍安韵的脸,但又很奇怪了,明明是要拍打的,但怎么倒像是抚摸一样了呢?
又那么轻、那么缓。
最后,项廷开回到那晚的对话。
“现在懂为什么了吗?你要继续这样子,”他轻声说,“我能再来一次……无数次,要你受着。”
安韵已经“安分”了下来。
她静静地躺着,抬眼看他,半晌,仍然伸出了手,缓慢而坚稳地掀开那张被他信息素侵蚀的被子。
项廷开说:“懂了吗?”
安韵自顾自把原来的被子盖在身上,窝在里面,好像没听到。
项廷开又扬声喊:“你懂了没!说话!”
但安韵仍然不说话。
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这回直接上手,握圆安韵那面嘴唇:“你话不会说了是吧?!”
安韵睁着眼睛,任他去动,眼睛像淬了毒的锥子,冷漠又麻木。片刻她终于再次伸手,狠狠捏着项廷开的手,把他抛开了。
项廷开的脸已经很难看了。
他虽然看上去糙,但若仔细观察,其实是那类偏向俊美的五官,因此一旦阴沉下来,连怒气都显得更加狰狞残忍:“……说话!”
那么死寂。
事情似乎,跟他想得不太一样。
项廷开好像有点怔忪了,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说话。”
好久,他哑声道:
“你是……说不出话了吗?”
安韵短暂地,没有办法对项廷开说话了。
他刚出差回来时,她也是这样不爱说话的样子。但事实上安韵并不是那个性子的,她虽然看着沉闷,但对熟悉的人话并不算少,所以再次习惯被他强行骚扰的生活后,至少没那么闭口不言了——
这是惯性。
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无法坚定不说话的信心的。
甚至记忆在此间闪烁,他一下子想到两年前。
两年前,是她更爱说话的呢。
而此刻项廷开非常敏锐地意识到,她再次沉默,不同于当时的刻意冷淡,而几乎是一种病理性、强制性的失声。
喉间一窒,他居然像被传染一样,也忽然的,只能发出如同残喘的气音了:
“安韵……”
而安韵已经闭上眼睛,睡回笼觉似呢。
33. 第 33 章
项廷开看着屏幕。
安韵那晚的动线已经被他调了出来。她先是从基地驶向远海区东边最大的居住区,接着依照正常路线返回,但在中途却突然发生了转向。
他拿到这条动线是靠复原她通讯器里的定位系统,而不是从巡查局那儿搜查的——项廷开谨慎到有些病态,已经不愿在远海区行政系统里暴露自己的任何异常行为。
因此,他只喊下属去拷贝安韵发生转向及之后的区域监控。
但是,没有什么收获。
监控视频堪称诡异,安韵的那辆小车先是在驶过交通灯时莫名停滞,接着忽地调转了方向,朝另一边驶去。
在视频里项廷开还看见了项穆的车,除此之外呢,没有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
调转方向后,从视频里看安韵是在正常行驶的,接着便到了那片偏僻区域。渐渐地这条路上只有不到三辆车在行驶了,然后——监控断了。
断了。
北联监控是那么容易断的吗?
面对监控短路,不像成恺只能茫然地接受,项廷开心中警铃狂响。
有那么巧合么?就在这时监控断了?
他暂时扼住这条思路,又调查出最后跟安韵的车辆一起行驶在那偏僻地带的其他两辆车,结果是两位车主都已婚配,并且在后续几天里如往常般行动,就是两个普通人罢了。
项廷开的效率没有预想得高。这几天他时不时就坐在书房里,盯着那份体检报告发呆。
……配令?
有点像刚拿到文件时腾升的第六感,项廷开调查的效率并没有那么高,远比不上那一晚他愤怒的程度,像是在逃避什么。
事实上存在配令这件事,或许也还没有定论,但项廷开就是知道了——那是真的。
模糊的回忆又开始浮现,模糊到项廷开其实已经无法再认可当初的自己了,可那种悸动却没有减轻半分。他就这样一边似有若无地回忆,一边翻看搜查来的所有资料——她发生转向的那一刻周围一公里内的所有驾驶人员。然后,分秒未睡。
最后他想明白了。
双向依赖症是可怕的疾病,对别人有过度的占有欲是有毒的行为。
所以只是秉着公德心、责任心、对安韵整个人以及她此后“人生”应有的使命感、对这个社会的赎罪感,他也应该解决掉所谓“配令”。
如何解决?
第一步,他应该看紧她了,就像博士说的那样——
项廷开捏紧了手中的纸张,这时,门忽然打开。
是叶石定信。
他似乎没有听见管家的敲门声,但叶石定信的下一句话就让项廷开忘记了追究这点:“小姐还是不肯去。”
项廷开微微颔首,脸上闪过一抹狠厉,说完这句,叶石定信倒很识趣地关上了门,而在门即将关紧的最后一刻,项廷开拿着那几张报告来到碎纸机前。
叶石定信耳朵一动,默不作声地往那缝隙里看。
就好像是受到这段时间气氛的影响,beta的脸上也不像从前一般平和从容,眼下阴影浓重,甚至有点古板的样子了——只不过么,作为永远最不起眼的那个人,自然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变化,一切都只在他自己心里焚烧发痒。
不多时,项廷开走出书房,跟在叶石定信身后走进卧室。
安韵不肯去看心理医生。
她的发烧症状已经缓解,只是短暂失声以及食欲不高。听见声音,她也没有转过头,盯着窗户的方向发呆——这些天总是这样。
见状,叶石定信心中的痒意痛意都愈发强烈了,但顾及身后,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也无从说,说那天他的懦弱他的视而不见他自顾自的辗转反侧么?
这个beta只是静静靠近他的主人,唯有脸色,也要跟随着死灰了些。
……你在想什么呢?
“小姐。”
安韵倒是一直很给他面子,闻言便转过了头,但在看见项廷开的那一刻,肢体语言有了明显的戒备。
项廷开就冷漠地杵在那儿。这一刻他的心又突然硬了,想到配令这件事,想到她,或者她,居然有一个生来就匹配的存在,他的心就突然地风化了,但他不知道风化的东西是最容易碎的。
他好像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叶石定信把水杯端给安韵。
安韵慢慢地支起身体,捧过杯子。叶石定信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也跟着放轻了:“烫吗?”
安韵摇摇头。
“小姐,”叶石定信抿了抿嘴,感受着身后项廷开的目光,知道自己是要劝她接受心理医生的,可话出口却变成,“不想见医生也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几乎要把脸变得跟她一样虚弱才甘心,“……我们慢慢来。”
安韵就没有回应了。
叶石定信接过水杯,又试着挑起话题:“今晚想吃什么?”
安韵没吭声,但却忽然皱眉,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上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他准备食物时不小心割到的,没来得及做处理。
叶石定信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项廷开忽然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安韵视线所向的部位,一瞬间表情微变,立马开口打破那丝温情:“你不肯看医生是吧?”
安韵听见他的声音,就往窗那边撇头,明显的厌恶,项廷开眉毛一竖,完全无法维持姿态:“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当哑巴的,不见医生是吧,行啊,那就我今晚来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发不出声音了!”
她不愿意见什么心理医生,但却没想到项廷开找来的,是她一年半前开始接触的那位心理医生。
“安韵。”阿芙拉微笑着打了招呼。
她是一位alpha女性,但身上却完全没有alpha那种冲撞、强势的气场,相反非常温和。
安韵看着她,最终,还是没离场。
北联重视民众心理健康,每个人的咨询记录公开透明。
但事实上,两人之间的交流,远比档案上记载得要多。
阿芙拉轻声开口:“不要把这当成严肃的治疗。”
安韵舔了下嘴巴,半晌,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平板。
“我见到了你的伴侣。”阿芙拉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别的医生,一定会逼问安韵说出答案,但阿芙拉的特别就在这里。她温和地看着安韵的眉眼,只等待了不到十秒就确定她不打算给出任何回答,并且这并非症结所在——
“安韵,”阿芙拉低低道,“你还是那样吗?”
在安韵的咨询记录里,大概只会有这么一句,“对外界反应较为迟钝”,可这么短短一句话,却是那半年的心理咨询中阿芙拉反复思考的一点。
安韵毫无疑问是一个有点怪的人。
在最初时,阿芙拉先观察出来,她是一个原则性比较强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情商不高、做事直接,并不懂得取巧和油滑。
这样的底色往往容易长成愤怒的性格。
但很快她发现,安韵不仅其实不容易愤怒,且对外界带来的负面反馈非常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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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安韵终于动了起来,手伸向平板:“没有,我很生气。”
她的迟钝之所以怪,就怪在别人对她好,她会比较敏感地察觉到,但对于别人对她坏,就好像有着更低的底线。
这显然不是一种太健康的人格,比如一年半前,她的伴侣开始对她有可怕的冷暴力行为,尽管经过方才的接触,阿芙拉能感觉到,这位项廷开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色厉内荏,但与之相对的,如果这么一个强势且自我的人试图对某人实施冷暴力,那也一定非常让人难忍。
可安韵居然足足过了又快半年,才意识到这点。
她还发现,安韵其实对生活没有太强的动力。
她会准时上班、负责地完成任务,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会主动走向热闹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却并没有任何开拓人生的想法。
阿芙拉抿了抿嘴:“很生气,然后呢?心里有什么想法?想要做什么?”
安韵的眼睛乌溜溜的。
她其实善于忍受“坏”,或者说“平庸”,总之阿芙拉惊讶地意识到,安韵这么横冲直撞的脾气下,竟然是一个非常擅长忍气吞声的人。
比如她想要离婚。
这绝非欲拒还迎的话,但她却不会长久地、执着地采取可以使她离婚的行动。
比如她都心理性失声了,但她仍然不懂去感受、渲染、抚慰内心的冲击。对其他的伤害她的态度也都是如此,总是如此,竟可如此。
安韵对自己很冷漠。
一个冷漠的人,恰恰最不该对自己冷漠才是——这难道不怪吗?这种累积的迟钝,比起说天生的性格……倒像是因为从前忍耐太多太多,使向内的那面底色反倒变得粗糙了。
所以让安韵奋起反抗一些东西,其实需要更强的压力。
“想要做……”安韵的手指一顿,却似乎也困惑起来一样,为什么她的心总是那么空那么深以至于连愤怒都无从落地,“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呢?”
阿芙拉无言,又问:“那道声音呢?还会出现吗?”
安韵蹙了蹙眉:“偶尔几次。”
既然会来咨询,安韵自然也是能察觉出她心里那阵只能被归为压力强迫症的声音。阿芙拉曾跟她仔细分析了这种声音会出现的场合,发现它并没有什么可循的规律,只不过似乎总是会在安韵进行基地每月考核时出声。
不过阿芙拉根据她的情况推测,这应该是安韵将落后排名导致的自卑心理的影响,同这道强迫性声音混淆了,毕竟据安韵说明,这道声音总是在考核时候命令她……减轻动力?马虎应对?整什么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嘛。
阿芙拉:“那么这一回冲突呢?它有出现吗?”
安韵摇摇头,没有。其实对于这个强迫性幻听她已经过于习惯而不怎么在意了,这道声音像对她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颇不感兴趣,并不会出现。
阿芙拉其实没有什么能教给安韵的了,安韵并不排斥心理咨询,但她的坦诚开放却总被什么隔了一层似的,使得医生能触摸的只有一个空虚的心。
阿芙拉最后说:“安韵,要对自己的生活保持敏感和改变的动力,世界总是在改变的啊……至于你的婚姻。”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这个性格是好还是坏,我只是感觉到,你那个伴侣似乎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我不是专业的婚配调解员,但或许你们需要一场坦诚、柔软的沟通,你可以尝试着,换一种策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离婚?”
换一种策略?
安韵微微眯起眼睛。
34. 第 34 章
“舅舅,”叶石曲揉揉眼睛,疑惑地往主卧里瞧,“你还不睡啊?”
“没事,你快点睡。”但叶石定信身子一侧,完全挡住了书桌,“回去。”
等把小孩子哄好了,beta又慢慢回到书桌前,面无表情看着上面堆积起的纸片堆。
日子显然发生了某种转向。
翌日安韵想要去基地,但却被项廷开拦了一道:“你去哪里?”
安韵还装作不能说话一样,直直往外走,项廷开却像条件反射般几步扣住她的手腕:“你去哪里?!”
这些天两人的状态都怪得不行,项廷开尤其,不知是不是安韵的错觉,他总有一点躲着自己的样子,经常待在书房里,就算会回主卧睡觉也没有再动手动脚,好像在忍耐什么——害她发病的施暴者竟会有扼制的良心,真是可笑。
他整个人对安韵的态度都极其复杂,甚至是有点扭曲了。
而此刻腕部一疼,简直像是又有什么爆发似的,安韵不禁狠狠甩开:“放手!”
项廷开一怔:“你能说话了?”
很快他的脸色难看了些,又说:“能说话了不告诉我?”
安韵冷冷瞥了他一眼,又是抬腿要走,但项廷开再次拦住:“你要去基地?”
怎么也冲不开眼前的障碍物,安韵有点恼了:“我现在连上班都不能上了啊?”她本年的假期额度几乎都快用完,再不去的话,或许基地的人也要找她来谈话了。
而项廷开静立了一会儿,居然真的发令:“明天再去。”
他指指门口,声音里的威胁已经溢了出来:“你敢走就等着吧——还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简直有点冷血,“以后每晚六点半我就要看到你在家。”
项廷开开始给安韵设门禁。
其实安韵平常也是下班不会逗留的类型,但被他这么立了规定,就自然而然生起了叛逆的心:“我凭什么听你的?”
项廷开亦扯出一个冷笑来。
隔天终于回到基地,罗西昨晚得知了她要回来的消息,这一早居然在走廊里就候着了:“安韵!”
“罗西。”安韵说话太少,现在嗓子还有点哑。
“你……没事吧?”
罗西的表情甚至有点发白,紧紧盯着她,可还没等安韵回答,又把她拉进诊室里关上门,连关心竟都有丝古怪的谨慎态度。
安韵心头泛起了点疑惑,但完全没有多想,只是心里一暖:“我没事的。”
她从来没有跟旁人提过自己的婚配情况,万霆丽、罗西都只知道她完成婚配了,但却并不了解项廷开这号人,只知道她跟伴侣的关系似乎异常冷淡。
罗西问:“那怎么休息了这么多天?”
安韵舔舔嘴巴,罗西又问:“你那晚不是去顾永永家拜访吗?怎么样?”
“我就是……”安韵想了想,抬头一看罗西的脸色,有点怔忪,拿了个椅子让她坐下,“我的信息素有点紊乱。从顾永永家回来的时候,我居然在开着车时就发情了,拐到一个偏僻地方。”
她看罗西还不罢休,就更加详细地描述了那晚的情景,说着说着脑中一闪,突然忆起那一晚出现的那个陌生人。
“我可能差点还要被抢劫,”安韵思忖着,“都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怎么说?”
“就是我在车上的时候,好像有一个人靠近我的车门,但没多久,”安韵顿了下,“总之有人来接我回去了。”
好半晌,罗西才接着道:“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信息素紊乱的话……”她大概也是随口一说,“其实你当时有点像双向依赖症的表现。”
安韵微微蹙眉,双向依赖症?配令吗?
“……是吗?”
“我就随便说说,哪有那么夸张,配令是谁都遇得到的吗?”罗西却摇摇头,“总之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安韵理智上也并不能接受配令这个概念,只是因为顾华夏的话,“配令”这个词蒙上了层转机色彩,总是跟离婚这件事相关联的——遇见配令和要跟项廷开不止不休地纠缠下去,后者甚至更坏。
如罗西所说,此事可能性实在太小,她几乎没往心里去,看着罗西走神的样子,伸手在她脸前晃了一晃。
罗西全身一绷,回过神来:“安韵。”
“嗯?”
“我记得你是福利院里出来的对吗?”
“怎么了?”
“我就是……”片刻罗西笑了下,“就是在想你家里有没有人能照顾你,总这样的话,我怕你跟不上基地工作。”
罗西这番话成功让安韵的注意力转移到培训任务上。
这些天,预备航天员们大概也同自己的协助培训医生见了面,就差安韵一个了。
不得不说项康言也真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他大概也知道是安韵来培训他,可这些天安韵告假缺席,他居然也没往家里问一声是怎么回事,对她来或不来都不甚在意的样子。
安韵没有如此敏感的想法,她只想到自己应该赶紧跟上培训。
她一整天都在忙,所以顾永永等到傍晚时分,才从培训中心截住她的身影。
“安韵!”
顾永永刚训练完,额头上覆了层薄薄的汗,他大步朝安韵跑来,惹得旁边的omega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你终于回来了。”顾永永仔细扫视着她,“怎么回事啊?去完我家就……”
“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
顾永永却很不好打发:“哪里不舒服?”
安韵不欲多言:“信息素的问题。”
“信息素?”闻言顾永永一顿,忽然摸了摸鼻子,“哦,确实,我们这样的确实没有别人稳定……”
安韵听得有些迷糊,她没意识到顾永永还以为她跟他一样,没有也排斥接受婚配,看了眼时间就要走。顾永永却觉得她有点逃避自己的意思,不禁眉头一皱:“安韵?”
“啊?”
“你怎么……”大半周没见,他有点焦灼和不满似的,“那天晚上怎么了吗?”
“没有啊。”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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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永静了会儿:“要不一起吃个饭?”
安韵仍然推脱,有点含糊:“下次吧。”
向来只有顾永永拒绝别人的份,这下倒很稀奇了,顾永永手紧了紧,侧着身子让她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也没回头,同安韵分道扬镳,心里却忍不住回想那一天晚上的每分每秒——
其实这一切对顾永永来说也是有点突然的。
他朋友多,但从没带过谁回家,这么说好像不合理,但他幼时因为父母工作的事经常搬迁,后面又进了基地,其实并没有一个感情至深的好友。
他不断回想那晚的细节,发现自己仍然没法厘清究竟是哪里让安韵会有不满,想来想去,最终居然又浮现出她躺在星空底下的画面,那时连风都很轻,像怕打扰到什么。
好像……再有一个那样的夜晚就好了。
而那一边,安韵慢慢踱步来到停车场。
叶石定信在那里等待。
项廷开不仅开始设门禁,还要求叶石定信每天来接送安韵上下班。看见她,叶石定信主动走下来打开门:“小姐。”
安韵脸色不是很好,嗫嚅几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我要去樱花街。”
“小姐……”
“我要去樱花街。”
叶石定信抿抿嘴唇,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后头另一辆车,加快速度驶往樱花街,等到了又问安韵:“是打算买什么吗?”
安韵却强硬地说:“到处转一转。”
她不肯让叶石定信驶回家。
那一天差不多七点,叶石定信才拖着她回到别墅。
彼时项廷开一个人坐在饭桌前,脸阴冷得像能滴出水。
叶石定信再次被拒在门外。
这一回他没有像个僵硬的木乃伊一样站立等候,而是踱步回到了家,手伸向那无法计量的碎纸片。
有一种预感在他心里响起。
那是跟项廷开满打满算相处了快三年有余的预感——书房里的碎纸机不常使用,偏生这回的时间如此巧合。
或许叶石定信也不抱什么希冀,他知道项廷开的一些事,但知道得不多,他只是……他只是必须要找到点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而项廷开仍然没有像那晚一样,粗暴地对待安韵,他甚至连碰也没有碰他,心态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以至于他不得不克制内心的暴虐——可从效果上,一切没差。那浓烈的硝烟味在房间里燃烧着,几乎要渗入安韵的每个毛孔才甘心,不,它们不止要渗进去,还要变成钉子嵌进她每个毛孔里,要把嵌到一个谁也遇不到、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安韵握着床沿在颤抖。
她的腺体无法抚慰却被恶意刺激,整个红肿勃大起来,直至要把这具身体压倒。
在第五天的时候,车子不再四处兜转。
安韵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封闭了,像是一种低沉,像是一种放空。
叶石定信想要用余光抚摸。
但他只能看见她靠在车窗上,侧脸如某片一触即散的白雾。
35. 第 35 章
一路寂静。
叶石定信叹口气,行驶途中因为眼角发痒,略微抬手抚弄一下——谁知就是这个当口突然冲出一辆车,他一下没注意,当即便是一个急刹。
安韵终于出声:“没事吧?”
“没事,”叶石定信手指一紧,在心里责怪自己,“不好意思小姐。”
见他一直揉弄眼角,安韵又问:“你怎么了?”
叶石定信顿了顿,也没说他这几天用眼过度:“眼睛不太舒服……”
安韵蹙眉:“你转过来,我看一下。”
叶石定信一滞,手指关节反倒莫名发力,转过去时更通红几分,安韵大概观察了一下:“怎么这么红啊?”
他不说话。
“多休息,你不要再揉了。”她说,“我明天给你拿瓶眼药水过来,顺带把小曲下个月的药品拿了。”
叶石定信笑了笑,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竟是有点怀念的么?他轻轻点点头,刚要转回去,却隔着后排车窗玻璃看见了什么。
真奇怪,他是因为突发意外停在路边,可那时跟在后面的这辆车似乎……也一直停着没走?
叶石定信看了眼项廷开派来的另一个保镖车,也不知那边的司机注意没有。他静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那边的项家下属下了车。
事实上叶石定信什么也不知道,也并不支持门禁这件事,可项廷开不仅让他来接送安韵,还格外喊了另一个下属殿后,这难免让他对于……一些安全问题,尤其是安韵的安全问题提高了警惕。
很快,那个一直停着的车走了,大概只是巧合。
项家下属朝叶石定信投来一眼,耸了耸肩。
差不多六点二十分时,他载着安韵回到家。
今天项廷开晚归。
从前他会比安韵早下班回家,但从不久前开始,他就变得稍晚了一些。叶石定信昨天隔着书房听见……似乎是北机部要做什么改革?项廷开的职位会有所变化?而最近在做很多收尾工作?
他抬起头,看向楼上。
安韵照例先去浴室洗澡,原本在长期标记后她的信息素水平就会趋于稳定,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天的信息素威胁,导致她的身体分外疲惫。
热水从头顶流下来,安韵忽然低头,端详自己的身体。
她的身体不是那么柔软的,有些地方反而非常坚硬。她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好像并没有那么精致。还有一些疤痕,她连它们是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大概是小时候在福利院弄的吧。
她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涌起一点厌倦,闭了闭眼,抽身出去。
床也同以前一样了。两个枕头,但中间一条分界线。
安韵裸.露着站在房间里发呆,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小姐?”
“嗯?”
“婚配中心的人来了,”叶石定信说,“说是了解到你前段时间的情况,过来访问。”
安韵闭了闭眼,不多时换好衣服下去。她连头发都还湿漉漉的,下楼看见了一位大概是beta的中年女性。
婚配中心分配至每个辖区、每个家庭的成员基本是轮班制,这倒是一个新面孔,也穿着工作服,见了安韵还给她出示了证件:“安夫人,您好,您可以叫我司莲。”
安韵可有可无地点头,站了会儿,非常较真地说:“婚配中心来访不应该提前向居民确定时间吗?忽然到访会打乱我的生活节奏,我现在没有心情接受调查和疏导,你可以走吗?”
如果换一个新人,估计就会被直来直往的安韵吓走了,但司莲估计是个有经验的,闻言竟莞尔一笑。
“有时候,改变和转机总是没法提前通知。”
一旁,叶石定信过来端了两杯水,接着便静静站在安韵后面。
司莲看了他一眼,朝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对安韵说:“安夫人现在愿意让我留下来了吗?不然我连水都不太敢喝啊。”
安韵向来也是吃软不吃硬,抿抿嘴,默认。
司莲开始向她进行了一些日常的、同从前相差无几的提问。
叶石定信手脚麻利,在安韵洗澡期间便准备了晚饭,此间一直就停在她沙发后面,甚至还快速地离场,拿了个毛巾回来。
安韵握着柔软的毛巾,看着眼前的工作人员,慢慢的还是有些厌烦,片刻开口:“我的诉求一直没变,婚配中心一直忽略我的诉求,这件事也一直没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她偏了偏头,低声着像在自言自语,“还说什么改变和转机……”
这下,司莲挑了挑眉:“抱歉。”
说完,她居然暂时闭了口,又看了眼叶石定信。
安韵本人没察觉到,但叶石定信这么敏感的性子,自然是注意到了:“……是要我离开的意思吗?”
安韵一顿,回头看了眼他,又看向司莲:“怎么了?”
司莲说:“我只是凭着经验联想,有些时候因为旁人在场,受访者往往无法道出真正的心声。”
闻言叶石定信皱了皱眉,但内心是理解的,倒是安韵说了一句:“他没关系。”
“没事的,小姐。”他又朝司莲温和地欠了欠身,“我只是习惯性跟在她后面,不好意思。”
叶石定信说完刚要走,却返了回来:“不好意思。”
他非常轻微地眯了下眼睛。
“我可以再看下您的工作身份证明吗?”
司莲微微一笑,像是有点无奈。
她自然地拿出电子证件。
须臾,叶石定信再次欠身,踱步回到了厨房。
“安夫人,”司莲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又看看四周,“你知道我说的转机是什么吗?”
安韵看着她。
“离婚。”司莲轻声道,“婚配中心也一直关注着你和项先生的情况,一直担忧、思考着你作为被动方在这段婚配中的感受。”
安韵手指一蜷。
“刚才我也听你说了前段时间你的身体情况,这一点我会记录在案,作为推进离婚的辅助材料之一。”司莲说,“现在,您能不能带我去您的卧室呢?”
“……卧室?”安韵问,“去卧室做什么?”
司莲睨她一眼:“卧室环境可是伴侣关系、伴侣生活的重要体现啊,这一点也是可以记录在案的。”她说,“而且我想,或许在卧室里,您更能敞开心扉吧。”
安韵微微怔忪,毕竟以前婚配中心的人来了那么多次,可没有一回提出要去卧室的。
她思考片刻,站了起来:“那走吧。”
两个人刚迈上楼梯,那边的叶石定信就过来了:“……小姐?”
“嗯?”
“你们这是做什么?”
“司莲说带她去一下卧室,”安韵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说是做辅助材料。”
叶石定信一顿:“……是吗?”
底下的beta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握着安韵的手,却转向了司莲。
“性别有别,我认为你们单独上去可能不太合适,作为管家我要求跟随,当然,就站在楼梯口,不进去打扰你们。”
安韵一愣,忽然觉得叶石定信有些陌生。
而司莲淡淡俯视着他,半晌,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当然,谢谢你的配合。”
于是,三个人一起上去了。叶石定信如他所说,只站在走廊尽头,没有再跟随。
不知道为什么,安韵并不想让叶石定信一直站在那儿等待,一进房间便催促:“你拍吧。你也看见了,虽然是一张床,但我们分开睡。”
“还有这些家具,没有一个地方我们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安韵说着这些话,脑海里却闪过了些从前的回忆,灰白色的,像一场无法倒带的默片,她连嘴角都放冷了些,“你拍吧。”
但司莲只是看着她,忽然轻声说:“傻。”
“……什么?”
房子二楼并不大,这个时间是静谧的,一丝声响都能被传出走廊。
司莲压着声音:“没有一个人偏向你。”
安韵困惑地歪了歪头。
“你不觉得你的管家在监视吗?”司莲靠近了一步,接近耳语了,“替他的男主人监视你?”
“……不是,”安韵瞬间反驳,下意识说,“他现在不是在监视你吗?”
司莲似乎失语了一瞬,安韵又说:“他是站在我这边的。”
“你这么确定?”但司莲抬了抬下巴,“两个人同时发出命令,他听谁的?”
安韵沉默了。
“让他下去。”司莲低声说,“否则我们说什么他都听得到。并且,我不喜欢有人以这种形式干扰、质疑我的工作。”
不得不说,她比婚配中心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更有个性一点。
可惜安韵不喜欢。
她没有办法太清晰地剖析那种不满,只能用行动表示不配合:“我也不太喜欢你刚才说的那番话。”
她没去找叶石定信,也没关门,就站在那儿,司莲再次叹了口气,拿出设备,似乎准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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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记录。
这时,一楼传来一些动静。
司莲突然问:“什么声音?”
安韵脸色明显沉了:“另一个人回来了。”
“项先生回来了?”司莲却猛地站了起来。
安韵微怔,司莲有些僵硬地解释:“毕竟他应该是不愿离婚的那方啊。”
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那几乎是种预感,项廷开要上来了,他绝对、一定、必然,要在第一时间确定安韵的位置。背对着安韵,司莲的脸明显地发生扭曲,几秒内收起设备:“我们下去吧。”
“拍完了?”
“嗯。”
安韵感到了一丝古怪,正想说些什么,司莲却蓦地凑近:“安韵。”
“……找机会脱离他的监控,你才能得到一些东西。”司莲语速飞快,几近有些语无伦次,但目光居然非常坚定,“你听懂了吗?”
“什么意思?”
司莲嘴唇蠕动,却只是道:“你这样连上下班都被管控,哪有离婚的苗头呢?”
几乎刚说完这句话,项廷开就上来了。
有些风尘仆仆,似乎是赶回来的。
他将视线从走廊的监控收回,挡住了整个门框,紧紧盯着两人:
“——婚配中心?”
“您好,我叫司莲。”
“你们在上面干什么?”项廷开面色警惕,“婚配中心连卧室都要进了么?来访也不提前通知?”
“我……”
司莲全身紧绷,但这时安韵却出了声:“我想上来跟她说话不行吗?”
项廷开大概还不知道司莲是抱着“推进离婚”的目的来卧室,而如果知道了,自然不会那么轻易让她离开。被安韵呛了一声,他明显是更加不满:“那现在说完没?”
“说完了。”司莲轻声说,看了眼安韵,“那么安韵,我先走了。”
安韵心里仍觉古怪,但因为项廷开的突然袭来,这丝古怪无法化出明晰的答案。
她跟着司莲下了楼,而身后,项廷开亦跟了下来。
司莲来到玄关,看着两人,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说了句:“那我走了。”
“再见。”安韵说。
她看着司莲的侧影,看着她垂落的背包,那丝古怪千转万绕,一个念头则横空腾生:
……一开始还是“安夫人”,怎么后面就按耐不住似的,喊起“安韵”来了呢?
几乎是这念头刚刚生起,司莲就动了起来。
那似乎是经过了充分犹豫和纠结才做下的决定。只见她猛地正过身,从隐藏的那侧猝然变出把手枪出来,而后飞快瞄准了安韵!
……不。
她瞄准的是更后面的项廷开。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刻内,发起人是最为常见、毫无威胁的婚配中心工作人员,发生地点则是向来就象征着安全、安逸的家中,以至于连项廷开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而他接着也想错了,本能地想错而认为她是要瞄准安韵。
他几乎是抱着可怖的、害怕失去的恐慌——像是飞蛾即将扑火时却意识到自己必须掉头——因为有个万分昂贵、万分稀有、要么永远相互纠缠要么一同与己毁灭的东西落在后头,而自己居然就要独自葬身火海的那种恐慌,遽然跃向安韵的背影。
但子弹却是落在他原先站定的方向,射了个空。安韵只感觉到自己被一道熟悉的气息狠狠压着,而那头的司莲竟毫不慌张,眨眼间又朝两人射来一枪!
“子弹”落在身上的时候,项廷开先是有一种崩塌的感觉,但却立刻发现,司莲居然在那一瞬间连武器都换了。
麻醉枪?
……她似乎并不想伤害安韵。
两人叠在一起,她便连致命的武器都不敢开了。
但这个想法立刻又被项廷开的本能压了下去,那种恐慌的本能,坚信安韵永远将位于被威胁地位的恐慌本能。
……天真地觉得麻醉枪有用吗?
安韵心跳已然突破极限,先是下意识往旁翻滚以躲开可能的攻击,接着再一抬头,在凌乱的发丝间看见了司莲的几次扫射。
她是在扫射的。
可那些子弹居然生生射歪,像是被一道神秘的射线干扰了般,无法靠近项廷开的身体!项廷开整个人怒色横飞、气如神煞,而后上方的监控器仿若突然生智,迅速摆动对准了目标物,下方的隐藏弹孔紧接着射出子弹!
安韵瞳孔骤缩,大声高喊:“不!”
但——“砰!”
司莲死了。
36. 第 36 章
“看这里——”调查员指了指电子证件左下方的一个标识,“她的工作身份是伪造的,婚配中心没有司莲这号人。”
“什么?”
“请你再完整叙述一下整个过程。”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来访者……”
“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对她说了什么?安韵努力回忆。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我们除了在她的背包里发现了两把武器外,还发现了这些——”调查员又拿出一对手铐、一个信号屏蔽器、三管催眠剂、一身材料特别的服装。
安韵哑然。
足足三个小时过后,部分信息明朗:“司莲”原名司占殷,没有家人,一年前在远海区的中心公园做保洁,之后离职,入住了公立精神病院,三天前出院。
大概又过了两小时,项廷开终于结束讯问,暂时放出——说来好笑,他比安韵足足要晚三小时的原因,除了身体中弹需要苏醒包扎外,还有一点,就是她和叶石定信在叙述时说的那句“看到子弹半空停住”。
凌晨时分,本案暂从巡查局移交至纯人类局,初步判断,司莲很可能是动维教分子,不知从哪儿获得了反械人知名人物项廷开的居住地址,破门后却发现目标人物项廷开恰好晚回家,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试图拐害其伴侣以掀起动乱。
小小的地方挤满了人,都是各色部门人员,而项廷开被围在中间,脸色微微苍白。
他的不远处,安韵低着头。
太乱了。
太突然了。
安韵在讯问全程都没有撒谎,但有一个信息是她没有对调查员透露的,那就是她并不觉得司莲想伤害她。
准确来讲,她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但却仍然没有生命被威胁的紧迫感。
也真是奇怪,她没透露就算了,项廷开“身体力行”感受得到两枚子弹的区别,居然也没意识到这点?如果透露出这点,官方当局又会怎么定论?另外,监控呢?“子弹停在半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肩背有些坍下,而那头发不知是不是因为又在后面出了冷汗,分明也半干了,肉眼看着却始终透着股湿淋淋的寒气。
叶石定信是最早出来的,先是回去安顿了下叶石曲,接着就又跑了回来,一直陪安韵坐着。
那时子弹纷飞,远在厨房的他恰被玻璃渣刮到了皮肤,除此外没有其他受伤地方,还没等这个beta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那块皮肤上面贴了个创口贴,还是安韵朝巡查局的人要的。
半晌,处在人群中央的项廷开终于走了过来。
他扫视两人,第一句话先是对叶石定信说的,视线则看着他眼周下方那个贴子上。
“你待在这里,还不如回去收拾下地上的残片。”
叶石定信一顿:“不用保留现场吗?”
项廷开声音颇为戾气:“有什么好保留的?”
beta抿抿嘴,这时才想到要尽尽管家的本分:“项先生,你没事吧?”
坐在一旁的安韵终于抬起头。
“没事,”片刻,项廷开才回答了这么两个字,在叶石定信正要开口时似乎有点良心发现,“算了,你直接回你家,休息两天,明后天不用来。”
“我其实……”
安韵这时沙哑地出声:“叶石定信,你回去吧。”
”小姐,我想留……”
“回去吧,”安韵的语气有些强硬了,“我想一个人坐着。”
叶石定信终于站了起来,默默离开了。
项廷开看着这两个人,心里不知怎么,好像意识到丝不对劲,但千丝万缕的说不出来。
安韵也没看他,一直在看地面。
发生了这样的事。
项廷开的语气忽然又很差:“我这边没那么快。”
安韵耳朵动了动,居然听出了那层意思。
是让她回去吗?刚才干嘛不叫叶石定信载着一起走?安韵眉毛皱得很深,只是跟随感受道:“我不想走。”
她不想走,其间大部分原因是今晚受到的冲击太大,精神饱受折磨,身体就没有了移动的精力,且对于“一个人回家”这件事非常警惕。
但项廷开听了这句话,脸色蓦地好了几分,又说:“我当然不是让你走,”顿了下,“你困了就直接睡。”
听到后面这句,安韵莫名觉得全身都非常难受、不自然,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
又过了会儿。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同时出声,安韵眉头更深了,但项廷开的脸色又更好了一点,好像有人在给他无形地输血似的。
“我没事。”安韵摇摇头。
而项廷开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快他就走了,再次进了调查的房间,只是几分钟后,忽然有个人给安韵送来了吹风机和毛毯:“吹风机一直闲置,可能不太好用,跟您说一声。”
安韵抓紧了那个刚拆封的毛毯,嘴唇微动,但什么也没说、没做。
那吹风机一定是很不好用,明明连电都没通,但被她冰冷冷地握在手里,居然有点滚烫起来。
好半晌,安韵走向一个工作人员:
“请问能给我一张纸和笔吗?”
她白白等待、只在脑中思考,却什么也想不通。这个方法还是阿芙拉教给她的,当你想不清问题时,不妨把它们写在纸上。
安韵先写了一个词。
“奇怪”。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就奇怪了起来,而直到安韵经历这么多后终于试图去串联线索,她才发现,原来那些看似被抛在脑后的事情,都在大脑深处隐藏得那么深。
比如什么?
唐恩。
唐恩的事,哪怕是现在想起,也仍然觉得毫无头绪、过于巧合。
安韵握着笔,皱眉想了很久,又写了一个词。
跟踪?
那个陌生人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画面还在眼前浮现,出现和消失得那么快,让陷入发情期的安韵只得把这当成错觉——等等,还有“发情期”。
已经两次失控发情了,这个频率对安韵来讲着实有些罕见,但她想了想,思及跟项廷开的一些特殊情况,又把这个词划掉了。
至于今晚的司莲……
今晚发生的一切几乎触碰到安韵那根迟钝的神经。枪击?伪装?目标还是她自己。
到底为什么?
还有什么奇怪的?
笔尖渐渐在纸上洇开一个深黑的圆圈,乌黑得像片迷雾,都找不清笔端的立足点了。
还有……械人?动维教?
这是整个北联都在播报的事情,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动维教的活动愈发频繁激烈,就好像遏制不住什么似的,好像要迫切地达成某个目标一般——想到这里,安韵又突然想到了金·李维,回忆起来,金·李维对她的态度也是几次变动。还有那个械人,叫什么来着?
哦,叫施曼。
安韵看着纸面:唐恩、跟踪、司莲、械人……
毫无头绪。
或许也是她想太多了么?她面无表情地捏着那张纸,好半晌,默默地放下,望着夜色发怔。
就这时,通讯器忽地响起,安韵一看,居然是罗西?
“喂?罗西?”安韵立马按通,“你还没睡吗?”
“安韵,你现在在哪里?没事吧?”那边罗西的声音停了停,“你是不是在巡查局?那边有我的朋友,我听她们说今晚好像发生了什么……”
“对,”安韵有点惊讶,心里接着微微动了一下,“我没事的。”
“我现在脑子很乱,我也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摸了下额头,立刻又说,“但是不会影响到基地协助工作的。”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你上级,”罗西哑然失笑。
“想不通就别想了,毕竟最近有些动荡,”好久,她轻声说,“不要单独出门,知道吗?”
就在这时,安韵脑中蓦地想起了司莲——不对——是司占殷说的那句话,让她脱离监管?上下班的监管?
有什么在她脑中闪过,但转瞬即逝,无法捕捉。安韵摇了摇头:“你快休息吧,明天见。”
凌晨三点,项廷开终于结束了调查。
他身体素质非凡,被打了个成分复杂有害的麻醉弹也恢复迅速,这一回再出来,脸色就没有那么白了。
深夜的路静得发凉,安韵跟在他后面,上了车子后排。
说都没说话。
她看不见项廷开的脸,只是觉得他的态度情绪同方才第一次出来时似乎不太一样。
安静倒是他们之间少有的状态,它通常不代表什么安宁平稳的幸福、或者不消多言的默契,只是一种无法沟通、不愿沟通的拧巴沟坎。好像都丧失掉这最基本的能力一般。
连话都丧失,确实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事情。
安韵不禁突然回忆起一些场景来——她的话一直就像现在少吗?在他面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没有一个清晰的节点,项廷开是先背叛的那个人,用他曾开展的无法追溯、漫长持续的冷漠。
或许沉默对两类人是最大的酷刑,一类是那滔滔不绝之辈,一类是那种有些孤僻的人。前者可以跟一千一百个人说话,忍无可忍的憋闷过后,换只耳朵就是了。后者则因为本就很难走近,所以当唯一的那只耳朵、那颗心要走远时,反倒显得更加可悲。
安韵必须承认,由于她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是从离开福利院开始的,而带她离开的人是项廷开,所以在那个时候,他确实是唯一的那只耳朵。
然后她就没有什么好承认的了。
让她意识到这个人的可憎,应该是在那漫长的冷暴力后的一次发情期。能想象吗?一个omega因为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需要如同走兽一样裸.露着寻求抚慰,但那个alpha居然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被恶心的态度。那个把她带进单向依赖症家庭的alpha,他当时对她的厌恶,真是到达了了不起的程度。
他居然违抗本能地要远离她。
然后现在,他又是想要做什么?
安韵真是太讨厌变来变去的东西。
而研究表明omega在脆弱的发情期时遭遇冷落,所遭受的心理阴影并不比一次小型战斗要低——这些是项廷开该承认的。
至于他那时性情大变、回来后又换了个态度的原因么,安韵也懒得再去琢磨,对,叶石定信说什么来着?说他一直在找一个人?都随便吧。
这么说来,不热衷追溯一些事情的原因,包括这段时间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异常的事,倒像是那场冷暴力在她身上的余威了。
她睁着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头发总干不了,半晌开口:“子弹为什么会停在半空?”
项廷开没说话,只是突然把车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他大概不打算说什么,但安韵想到了一些东西。
信息素有普适级和驱动级,驱动级Ⅰ类是通过自己的信息素散发出一种感应波,影响他人大脑水平,甚至还具有洗脑植入的功效。
但据说还有令人咂舌的驱动级Ⅱ类,研究发现,这一类人可以使用感应波控制特殊材料制成的物体。
这本来就是一个思维力量不可小觑的时代,只是其间还有太多普通人无法参透也无需明白的原理。见他没吭声,安韵也没了再开口的性子,冷冷转过头:“你看够了吗?”
项廷开最讨厌她躲避厌倦的样子,尤其在今晚这种场景下,见状语气尚维持着平稳:“你对今晚的事怎么想?”
安韵将目光投向他,眼神清泠泠的。
“今晚——”项廷开看着她,眉头忽又一皱,“你头发不吹?”
好久,她说:“我没什么看法。”
而项廷开睨了她半晌,几秒后,打开了车内的灯:“初步判定是动维教的行动,很显然是冲我来的,持武器私闯住宅的事情都干出来了,”他的语气滞了滞,“把基地的工作停了吧。”
安韵慢慢直起背,整个人都完全僵了下来。
……什么?
“我说,你把基地的工作停了吧。”
有一瞬间她非常困惑他的逻辑,这种困惑几乎无法延伸至愤怒,延伸至愤怒的是项廷开支配者般的语气,以及他居然可以提出让她不再出门的要求。
她到底成什么了?
她不是……人吗?这样说会很无厘头么?但她是一个人啊。
她是他可以指定时间指定地点不顾喜恶想冷淡就冷淡想热情就热情的东西?
患有精神病的司占殷是冲他来的?他也这么觉得?尽管那两颗子弹的区别,用司占殷不愿射杀次要、无辜的安韵这一理由,也能说通些道理,但安韵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的嘴唇抖了一抖,猝然伸手,想拉开一旁的车门,但项廷开眼疾手快,飞速锁了起来:“你干什么?”
安韵四肢发冷,声音都因为极度又无可言说的内心冲击尖锐了起来:“项廷开。”
“……你为什么,”她胸膛起伏,语气发狠,“你怎么不干脆被射穿呢?”
项廷开脸色赫然大变,如被瞬间引爆似的,迅速扣住她的手臂往前拉,直至两人的脸庞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你有良心么安韵?哈!我当时就该把你往前推,最好让你被射个千疮百孔算了,反正你就是个——”
话音说到这乍时卡住,仿佛再说下去就是万丈深渊,而安韵也跟着冷笑了一声,淡然极了:“不是冲你来的么?”她大概是完全想不起被他罩在身下的感觉,那一刻——
就那么一刻。
一刻与一刻间总在抵消对撞,留下的只是无形无影的灰烬了:“冲你来的你限制我干嘛!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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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廷开,直接离婚不就好了?”
她死都不愿意追问,哪怕他已漏洞百出。闻言项廷开连手指都扭曲了一下,紧接着扭身直直往前驶,车速快得像要起飞。
……冲他来的?
一开始他也这样想,但此刻额角狠狠一跳,连喉咙都要发苦了。
不。
司占殷是冲安韵来的。
脱离了子弹四射的激烈现场,回头再想,她的动机变成一道绝对正确的直觉刺入项廷开的大脑——她是冲着安韵来的。
但来的目的究竟为何,完全无法猜想。
或许也可以。
动维教……
总之无论如何,有人在寻找安韵,并且这些人得到了事实,一个项廷开难以启齿的事实。
联系到那晚配令的事情,项廷开只觉整个人都要癫狂紧迫起来。
不能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了。
想得久了内心居然有丝丝无从言说的滋味升起,项廷开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神越来越狠厉,我为你付出的你知道么?活生生的两颗子弹挡着你居然喊我去死?这句话就是像威力最大的子弹一般,把他整个心腔都要射穿流脓了。
“快点停下!”
安韵一道厉声,而项廷开猛地反应过来,狠狠踩下刹车——
整个车子在极速与急刹间摇晃,好久,才恢复平稳。
项廷开的思绪忽然也平稳起来。
其实他看了安韵的心理咨询记录,就在一天前。
他是在北机部办公室里打开的。
打开它也谈不上需要勇气,但项廷开为何到手了个把月才第一次翻开,他自己也说不清。
上面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相比较安韵本人的……人格、强迫心理,他无法将目光从那些有关他们两年前的婚姻巨变的话语中移开。
项廷开也从来不愿意想这件事,看似出差其实逃跑的那一年里他想得够了,回来后便又封闭起来。
但此时此刻,一切就像那本被摊开的咨询记录一样,血淋淋活生生。
项廷开要承认,没看到这个心理咨询之前,他只认为他带给安韵的是怨恨,而不是那种好像没有办法消解的痛苦。
怨恨和痛苦应该还是不一样的东西,虽然他说不出来,因为只从记录来看,这两样她拥有的都太多。
并且他认为他改正进步了,很显然,出差回来后他更加自信、有勇气、有驱动力、有耐心,去处理自己的婚姻惨剧。
可如果这种怨恨痛苦已经让安韵能说出刚才那番话,如果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彼此,还有有毒的双向依赖症,一群神秘的要带走她的人,或许,他应该进一步改变自己的态度。
项廷开第一次服软了。
回来后他做的最过分的事,无非都发生在床上,但那之后他也从来没有服软,因为后悔跟愤怒相抵,到底是她居然存在“配令”的事烧灭了所有情绪。
他可以有这个理由为自己辩护:他每天思考得太多了。
太多以至于他不知道到底什么正确。
比如她有配令,他绞尽脑汁调查隐瞒;
比如她……
比如他做了一件错事,而她根本不知为了这件错事他将承担什么。
但如果理由是无法说出的,那么大概也没有想得那么无私正义,腌藏的更多是私人欲望。
项廷开终于要服软了。
他突然想到方才在巡查局里,安韵给叶石定信贴创口贴的情景,整个人身体紧绷,用莫名其妙的话打破了车厢的死寂。
“我这个手,”项廷开转回身,自言自语着背过手肘观察,小麦色的皮肤上有一点点擦痕,“忘处理了。”
安韵一言不发。
项廷开那样“关照”了自己一会儿,好久,总归是觉得无趣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是傻子却总在安韵面前当傻子。
“安韵。”
安韵仍然不说话。她闭着眼睛。
车外,连风都停了。
项廷开的胸膛微微起伏,也闭上了眼睛,似是疲惫一样:“……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凝滞的空气中安韵突兀地睁开眼睛,只一句话:
“你到底为什么不肯离婚?”
彻底地停了。
或许风的停止也有张力,有些东西正在被撕碎。
“因为我不想。”项廷开感觉自己腹部揣了个正猛烈膨胀之物,让他的胃像被狠狠击中般绞痛起来,他嘴唇干燥得发白,好久又说,“因为我……我不想。”
可是我想,安韵在心里说。
他可能听到了,也可能他的胃太痛了,那种不知为何而起的疼痛最难忍受。
“我想爱你。”项廷开突然哑声说,“可能我爱你吧——”
有那么一刻她想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再吐出去,像一只深海里溺水的鱼,而这句话是致命的空气。
安韵纹丝不动。
“我看了你的心理咨询记录。”项廷开继续说,这一回语气顺畅了一点,好像洗清了一个淤血的旧痂,“……我会改变的,你也改变行吗?”他低声道,有点祈求的意思,“我们不会离婚,就像以前一样不行吗?”
安韵轻声问:“以前有门禁吗?”
项廷开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忍了忍:“现在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今晚你没看到吗?”
“其实她是冲我来的。”安韵淡淡地说,“我知道。”
闻言他的心一刹骤停,接着就是反驳:“什么冲你来的!”项廷开直直盯着她,“冲谁来的都不安全,你早点回家不行?”
安韵扯了扯嘴角,没有力气再说话,一种窒息从心尖漫开。
……到底把她当什么呢?
项廷开最后几次张口又闭上,只一字一句道:“行吗?至少试着好好相处?”
好好相处,还是项廷开说出来的,实在是非常稀罕的一件事。安韵再次想要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这回她终于这样做了,与此同时阿芙拉的话也再次响在耳畔。
换一种方式。
阿芙拉的经验很传统也很简单,简言之,不要硬碰硬,先修复好关系。
她记得她说,世界总是在改变的。
这话真切无比,毕竟项廷开又再次改变了。
安韵于是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脸靠在车窗旁,好像默认了一样。项廷开看着她那样子,渐渐地品出一丝久违的复杂感觉,这感觉让他连背都软了,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承着:
“……答应了是么?”
大概是答应了吧。
毕竟安韵也该做出改变了——在项廷开最兴头上再真诚提出离婚的要求,或许他会心软理智地答应;在项廷开做白日梦时告诉他她亦今非昔比了,就算无法达成目的,也足够畅快。
毕竟他总是变来变去的。
37. 第 37 章
自那晚两人双双表示要修复关系后,仿若有一种活力同时注入进他们的身体——当然,所谓“双人”是非常薛定谔式、只存在于项廷开心中的。
但不能怪他。
因为很显然,安韵真的有了改变。
项廷开首先敏感地意识到,她在餐桌上停留的时间拉长了,几天统计平均下来可以达到接近一分钟的增量;他们在床上的距离也显著拉近,他随意观察下枕头,目测大概有缩减两厘米。
安韵也变得好说话了很多。
项廷开主动发出话题时,她居然也有所回应了。
在第一次他们来回聊了超过十句后,项廷开连气都喘得粗了点,好像安韵说句话都在踩打气筒,充盈的氧气徐徐撑满他的胸膛,让他都差点要变成一个话多的人。
但项廷开底色还是偏冷,所以尽管内心波动剧烈,但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
他们也没有再吵架。
连项廷开驳回安韵对门禁的反抗,安韵也反应平平,似乎听进了项廷开的话。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有点陌生,但这样的陌生反倒让他肯后退一步:“……不会让你一直这样的,你不信我信谁?”
但他内心知道这是假话,因为对于她的配令他仍然没有头绪,几个可疑人士调查完后毫无线索;对于那场入室射杀他亦焦灼万分,纯人类局出动,结果只是证明司占殷确实与动维教有染,便按当时的断定来结束此事。
项廷开身份特殊,此事事关重大,北联的人问了一波又一波。他只能紧绷谨慎,表面接受,卯着劲压抑那份不安、加强一切监控。
所以与此同时,他也平和又喜气洋洋地说:
“要不再早二十分钟吧,我也多派几个人……我最近也会早点回来,知道么?”
安韵好像一切接受良好。
她的生活只分为三个部分了:家里、路上、基地。
无人能靠近。
哦,不过如果也算上在虚拟世界的活动的话,那么她最近也经常浏览一个地方。
腺体改造资讯网站。
腺体改造这事出于各种目的的都有,安韵其实很早就知道这个网站——从婚配中心那里。
有很多人为了能迈入婚配或者终止婚配,都会进行这样的手术。安韵就看到一个例子,一个被单向依赖的omega毅然决然攒钱完成了改造,最终成功离婚,并且身体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但由于安韵是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某种程度上是受到政府管理和保护的,不可能进行这类手术——
所以她就是看看。
她没法控制自己不看一些东西,她没法什么都不做。她心里有把火燃烧了起来,因为她终于发现一个从家再到马路再到基地的日子如此死气洋溢。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好像都值得厌恶。
更何况,尽管无法进行这类手术——但她不断研究钻磨此事的心力,也说不定会在下次离婚关头打动项廷开或婚配中心。
而且一定要进行的话……一定要呢?
谁知道她要不要呢?
谁说她真的不能?
安韵反复地看,反复地研究,项廷开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从浴室里出来,禁不住朝她挨近:“看什么呢?”
就当他的目光即将触碰到屏幕时,安韵“啪”地一声关上了,淡淡道:“这点隐私都没有了?”她顿了顿,“不是说要改变吗?”
项廷开一怔,随即撇头勾了勾嘴角,也是,搜索引擎能闹出什么事呢:“我又不是说话不算话。”
他压制着自己的心,背对安韵坐到床头,半晌转身看着她。
安韵真是有哪里变了……她的五官身形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就是哪儿不一样了。项廷开说不出来。
他忽然发现安韵的下颚长得非常不错,延伸上去,到她尚算饱满的嘴唇,项廷开盯着盯着,又去看她的腿,觉得这是一对既可以踩着被子地毯、家里的楼梯,又可以奔跑和跳跃的腿,而在她奔跑和跳跃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居心不良之人去看。
他盯了一会儿,眼神变了又变,但也了解安韵的异性缘非常一般,到底是按耐住了。疑神疑鬼的心按耐住了,身体却移动起来,高大的体格往那边倾——
安韵又“啪”的一下把设备放在柜子上,接着闷进被子,背过了身。项廷开微微一顿,接着挑了挑眉,关上灯,在那略略幸福而让他都快失控的黑暗里低哼了声:
“……反正我易感期快要到了。”
安韵脑子里继续琢磨离婚的事。
这段时间,预备航天员的事情也进入了下一阶段。安韵和基地医生完成了前期培训,终于要正式参与进对预备航天员们的协助训练里。
罗西自司占殷事件后,好像对安韵格外关注起来,大概对这个年长又平和的beta来讲,持枪闯入家中是太可怕的一件事,而她根本不懂老实本分的安韵是怎么卷进去的。
对外安韵也只能说自己是被牵连的那个,而那晚的场景其实经常在她大脑回放,石子似的,涟漪不断。
但想不通。
安韵摇摇头,对罗西说:“走吧。”
罗西紧紧挽住她的手臂,又让安韵心惊了一下,但她并不厌烦,相反还有些开心,毕竟罗西是她在基地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关系最好的人,可因为两个人性格都不易走近,加之她比安韵年长不少,先前可从未有像最近这般亲近。
她也紧紧挽了回去,罗西感受到了,偏头对她笑一笑,却什么也不说。
因为她本就喜静,所以安韵并没觉得她连绵的沉默有哪里不对劲,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航天中心——
巨大的室内空间里,约莫二十来个预备航天员已站定排好。
安韵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项康言。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相较起来确实太年轻又太出挑了。
基地医生挨个涌入,配对名单早已公示,所以虽然是首次见面,但那群预备航天员们都自来熟地同自己的协助医生打招呼,气氛真当友善热烈。
安韵负责的另一个人是位alpha女性,叫吴法拉,一看到安韵亦笑嘻嘻地伸出了手,一直暗暗睨着她看——唯独项康言,一脸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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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站在那儿,连站姿都流露出几分疏离来。
好久,他才慢慢地把目光投向安韵,对她点了个头。
安韵也静静招呼回去。
仍然是基地后勤部军官主持,先是让预备航天员们同协助医生互作介绍,而后便讲起了之后一个月的训练安排和相关事宜。
这一个月里预备航天员们将接受来自拥有驱动级信息素的基地医生的安抚和帮助,完成前期训练,努力适应极端环境,并将以一个月后的考核决定去留。
也就是说,这个月过后,会有部分预备人员被筛出。
在信息素的帮助下,人类对于极端太空环境有了更强的适应力,如果在训练初期能得到驱动级信息素的帮助,之后的加强训练便只需要航天员的个人努力了,且付出的努力成本会大大降低。
第一天见面,训练还未正式开始。后勤部军官又带领所有人熟悉了一遍航天中心、各种设施装备,而后提前半小时结束了本日流程:
“各位回去好好休息吧,择日我们的训练便将开始,能够参与进第二现实计划是我们每个人的荣幸,请务必认真对待接下来的工作。”
安韵低着头,走在人群最后面,还在复盘今天的一切。
但外头的暮光迎头照来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安韵。”
是顾永永。
安韵对他的前来已经见怪不怪,顾永永舔了下嘴巴,与安韵并肩静静走了一会儿,有些不自在。
他不知道安韵最近怎么了,就是觉得她状态不大对劲,可实际相处下来却发现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琢磨不透,平平钝钝。
而他么,也跟以前一样,够闲,闲得不找别人而来找她。
跟以前一样就挺好。
“今晚又没时间吗?”顾永永打了个哈欠,终于开口,“你每天那么急着回去干嘛?”
“怎么了?”
“我妈昨天提到你,问你要不要来吃饭。”顾永永撇过头,“她就是太自来熟,而且我爸最近太忙了,她这个人很怕冷清。”
安韵内心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她不懂怎么表达时就转移话题:“叔叔最近忙什么?”
“他部门要搞职权变动,有上级想调走,”顾永永低声说,“……所以你来不来?”
安韵偏过头,刚要说话,视线中却乍然出现了项康言的身影。
他似乎微蹙着眉,也不知是不是听见看见她跟顾永永的事情,表情是一种更为强烈的淡漠。
她愣了下,但眨眼间这个年轻的alpha就大步走过,斜了安韵一眼,眼神中隐隐有些古怪。
那一瞬间项康言的侧影真是跟项廷开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更加年轻、更加桀骜、也更加我行我素。
顾永永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着那人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声音不大不小:
“谁?”
“一个预备航天员,”安韵顿了顿,然后摇摇头说,“……我负责培训的。”
顾永永看着那人远去,无缘无故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茫然的紧迫感。
38. [锁] 该章节由作者自行锁定
航天员协助培训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约莫是平日坐班就诊的工作过于寻常,被选出的基地医生们干劲都很足。第一天安韵按照平常的时间到达基地,可等到了航天中心时却发现已经有不少队伍开始训练。
从第二天开始,安韵就变成了前三个到的人。
可惜,她的队伍不如其他小队和谐。
这主要体现在吴法拉跟项康言处不到一起去。
项康言非常刻苦,在第二天第三个到达基地时,安韵看见项康言已经在跑步场独自锻炼。
那道身影像一个永不停息的发动机,隔了很远也能看见他把头发剃成短寸,显得轮廓更加硬朗。
但他太不爱说话了,不是像罗西那样温和的内向,而是一股无法掩饰的冷酷。如无必要他跟谁都不大说话,虽然他确实在听。而出于某种alpha的同类排斥性,吴法拉好像非常看不惯他这个样子。
总而言之,安韵后来反思了一下,发现这个队伍所有人,都是不适合团队合作的类型。
但性格磨合无所谓,反正又没有想要跟谁变熟,按部就班完成训练才是最重要的方面。
她们对于预备航天员的协助培训,主要围绕着航天环境中精神适应性训练及心理训练两大方面开展,简言之,是针对心理素质设置的第二道选拔门槛。
在第一周里,安韵带着项康言和吴法拉穿梭在各类情景模拟考题中——结果非常令人满意,第一周的极端情境测试后,安韵这个队伍表现优秀。
吴法拉是天生松弛,项康言则是天生理性,面对各种变态的情况他表现得像是个人机一样,心智冷酷坚毅到吓人。
第二周开始了。
培训医生可以自己安排日程,但大部分队伍都是跟着上面给出的安排,本周要突破针对的是隔绝测验和前庭功能矫正——前者其实就是适应幽闭空间,因为这对预备航天员而言是非常不足为道的问题,所以其他队伍都准备放松一点,轻松度过。
吴法拉亦是非常轻松,在第一回合就突破了测验记录:“安医生,怎么样?”
“很好,”安韵看着机器,“我几乎不需要干预。”
安韵摘下头盔,看了眼项康言。
除了培训内容,他们几乎从不交谈。似乎感受到了安韵的目光,项康言也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我现在进去?”
安韵点点头,又忽然说:“吴法拉,你可以去帮忙拿一些今天的午餐吗?”
“叫我法拉就好。”吴法拉对安韵笑笑,晃荡着手走了。
等她走后,安韵淡声对项康言说:“你进去吧。”
他同之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犹豫。
由于舱体空间过小,培训医生无法跟随进入,只能待预备航天员出来后再给他们上机子,得到大脑参数。
这已经是第二批筛选过程,远比筛选进预备航天员队伍时需要接受的隔绝测验更为严苛极端。
舱体内部开始施压运转。
约莫三分钟,项康言出来了——他脸庞本就冷白,如此一来,几乎有些发青,但那对眼睛还算平静。
安韵看了眼数据,在目前接受了隔绝测验的所有人里排名最低。
“你准备好了再进去。”安韵说,“要至少三次,我才能得到比较准确的信息,在此之前无法给你疏导。”
项康言只点了下头。
第二次还是三分钟。
他一直没说话。后面吴法拉回来了,原本嘻嘻哈哈的,但看了眼数据突然挑了挑眉,也没再开口。
第三次是两分零八秒。
事实上第二现实计划会涉及的绝大部分航天工程里,幽闭恐惧都不会是一个问题——因为飞船空间并不会小到让一个已经初步克服了恐惧的人感到压抑。
可突发情况下航天员需要进入的逃生舱就不是如此了,舱体设置极小,空间设计压迫,两分钟的等待时间只是最低标准——这代表在前期训练中必须坚持更久。
项康言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硬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空间。
安韵有所感觉,这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其实她并不理解人类这种硬逼自己的行径——虽然她自己也有点强迫心理。但或许是项康言的表现实在目标性太强,每天最早到达基地的行为也实在无法忽略,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开始散发信息素,开始了自己的疏导。
疏导结束。第四次测验,还是三分钟。
直到第十次,每一次都经过了她舱外的信息素治疗,帮助平稳他的大脑情况,但效果仍然甚微,他始终卡在三分钟的成绩,无法突破。
吴法拉在大事上很有原则,她能进入备选团队,本身也受着理想的驱动,很平和地对安韵说:“安医生,现在该我进去?”
“是的,该到你了。”安韵点点头。
十次一轮。根据规定,安韵一次只能监控一个人的情况,而吴法拉经过第一轮适应,又有安韵的疏导辅助加持,状态越来越好,每次都测验持续极久,以至于项康言只能静静地在旁边等待。
到后来他离开了,安韵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又看见他的那份午餐安然如故,内心有点烦躁,直接冲着对讲机喊:“项康言你在哪里?”
不多时,项康言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
他睨了她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我问,你去哪里了?”安韵语气严肃,“说话。”
半晌,他终于吐出两个字:“散步。”
安韵抿了抿嘴巴,那边吴法拉要再次进入,她只说:“你不用急躁。”
项康言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等吴法拉第二轮练习结束时,他终于调整好状态,每一次都坚持到极限,到最后安韵几乎是焦虑地在监视他的情况,一抬头,只见项康言连虚汗都发了出来。
吴法拉终于没忍住:“……你有幽闭恐惧症啊?”
项康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
吴法拉嗤了一声,皱眉看他的样子,心里又有点疑惑。安韵心力交瘁,看了眼时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去找一趟总训练官。”
安韵的方案很容易理解,她认为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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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言的困难出现在他独自被舱体包围的时候,所以只是在他出舱后给予精神疏导,帮助他舒缓放松,可能是没有用的。
如果能跟随着进入,在其中帮助拉长停留时间,或许才能真正突破。
可舱体如此之小,那就需要总训练官的帮助了,她需要一个更大的、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既达到密闭目的又能让她跟随进入的舱体空间。
舱室在第二天被批了下来。
安韵想得很好。由于舱室过大,不便移动,翌日一早安韵就独自来到负一楼,决定暂时验收一番。
这是“破天舱”的舱体模型,安韵在设计师的引领下四处观察,费力推开了沉重的舱门,观察着里面的空间。
设计师提议:“安韵医生要不进去试试?虽然你有驱动级信息素,但没有相关经验的话,第一次进去应该会比较难受,最好有人看着。”
“好。”安韵想了想,“那麻烦了。”
她刚进去时,内心还觉得有些新奇,四肢都被固定在装备里。设计师确认:“怎么样?还好吗?”
“可以的。”
“那么我关门了。”设计师示意,“出现任何问题,就按按手掌后方的按键,深呼吸……”
安韵觉得一切良好。
然后,门关了——
“咚!”
在最初的两三秒里,她整个人还是很放松甚至放空的,但很快,就仿佛一颗被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整个人先从脚部开始僵硬。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连空气都仿若要在下一秒被耗尽。
嘶……
某阵伴随着电流声的回忆突然劈进大脑,让安韵整个人开始微微地发抖。
但她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唯有四肢僵滞起来,头颅则被压倒了似的底下,眉毛亦紧紧皱着。
在舱室内分明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但那嘶嘶的电流声却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耳蜗,让她整个太阳穴都痛苦到撕裂。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间飞掠,但快如闪电,又模糊至极……冰冷的白炽灯、纯白的密室、一面透明坚硬的玻璃墙,种种景物射入她的脑间,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回忆一般,已经恍若隔世。
只能感到一阵深刻难忍的痛苦。
安韵整个人的牙齿都开始打颤,她双手被固定着,却在奋力地往外拔,想抱住自己的头脑,可她只能不住地摇头,忍受那一股股突如其来的头痛。在完全精神性的痛楚她甚至忘记了叮嘱,花了足足四十来秒才胡乱碰击到按键。
设计师在外边翘着腿:“安医生怎么……”
“咚!”
门缓缓打开,原先一行人都松弛地在门外等待,可等看清里边安韵的惨状后,霎时就跳了起来:“安医生!”“安韵医生?”“这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绑带一松,安韵双腿都软了,倒在地上。
一瞬间,担架都被拉了过来,一大清早安韵就被送到航天中心的医护室里,在喝了两杯葡萄水后苍白着脸转醒。
“安韵,”最后,医生犹豫地断定,“你是不是也有幽闭恐惧症?”
39. 第 39 章
安韵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幽闭恐惧症的。
她的人生从福利院开始,只有十六岁往后的记忆。没有太美满,但也不至于让安韵遇到需要把自己塞进一个又小又黑的空间的情况。
这对安韵来讲倒是一个新发现了。
原来自己有幽闭恐惧症么?
还是在给另一位幽闭恐惧症患者培训时发现的……这也太荒诞了。
“我不确定。”安韵迟疑地问,“幽闭恐惧症是天生的吗?”
“有可能是天生的,也有可能是受后天因素影响,比如小时候有一些不舒服的相关经历。”医生又给她量了量各方面指标,“没事安医生,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你还有驱动级信息素呢,努努力也能克服。”
好一会儿,安韵才发现自己紧紧扣着手指。
方才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安韵还能感受到那股窒息和恐慌,脑子里闪过的那么多场景就像恐怖片似的。
但怎么……隐隐约约居然有股熟悉感?
她思忖着,觉得自己大概是后天的,而那段记忆随着她在福利院摔伤脑子后消弭了。
又看了眼时间,急急起身,把这件事抛到后头,回到航天中心:“不好意思,刚刚出了点问题——”
声音一顿。那怎么办呢?
如果她真有幽闭恐惧症,那给项康言定制的方案岂不没法执行了?
安韵到这天结尾,终于想明白该怎么安排。
她先找了吴法拉说明白,而后,对着已满身汗湿的项康言说:“你过来一下。”
“我决定把隔绝测验的训练时间往后移,从明天开始,我们先转入前庭功能矫正训练。”安韵又表示这个决策已经得到总培训官支持,并且是非常科学的,“你怎么看?”
项康言恰好站在比较昏暗的地方,安韵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听出一丝淡淡的不满:“为什么?”
安韵顿了下,没有说出自己的安排。
她现在暂时无法确定自己的幽闭恐惧症处于哪个程度、能接受进入什么体积的舱室、是否能在自行调节后,降低不适和恐惧,延续最初的陪伴进舱方案。
思索片刻,她决定不透露太多:“因为现在这样就是浪费时间,我建议你在这些天先接受心理咨询,你的幽闭恐惧症——”
说到这时,身后走廊口突然窜出一个预备航天员,就卡在“幽闭恐惧症”的尾音。闻言对方愣了下,跟安韵打了声招呼。
项康言的表情在短短一瞬间有了些变化。
但安韵没察觉:“说说你的幽闭恐惧症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重要吗?”
“……”安韵蹙眉,感觉到了他的攻击性,仿佛被触到逆鳞似的,“不重要你为什么在里面待不满四分钟?”
安韵风格如此,这句话说得是非常冲了。
项康言冷声道:“心理咨询我会找别的医生做,尽管我早就知道这并没什么用。”
他的语气直白至极,眼神停留在安韵脸上:“我希望你能好好安排日程,别像今天一样迟到五分钟,毕竟随意更改培训计划也是让人很不安的行为。”
他的趾高气扬也沿袭了项廷开,仿佛是个上级似的,安韵静了会儿,也没有太多表情了:“记得去做心理咨询。”
不欢而散。
但培训还在继续。
安韵无声无息,成了每天早上第一个到的,休息时间也大大减少——她向总培训官说了这离奇的转折,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在十四天内克服幽闭恐惧症、至少可以进入H型救生舱的目标。
十四天和H型逃生舱,都是她经过测试后定出的标准,在自身驱动级信息素的调节下,安韵还是有可能完成的。
……只是,有点难熬。
她每回在负一楼训练完,都满脸疲惫放空地去航天中心,状态萎靡。吴法拉问了好几次,项康言则皱眉看着,都表示出对她状态的疑惑。
安韵自认为一切还算进展顺利,但她没注意到,项康言微微有点急躁了,毕竟他最棘手的问题被排在了结尾的时候,无论结果如何,人总是提早准备才安心。
她也没注意到,他其实在留心她到达航天中心的时间。
因为每早都刚从令人不适的幽闭空间脱身,她更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成为了那个踩点的人——
踩点,然后在下班时间,顾永永会来接她。
用“接”这个字,听起来似乎有点怪异,但顾永永太过自然,以至于安韵也非常快地习惯了他的陪伴:“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么早下队?不用去禁区出勤吗?”
“不去啊,最近禁区非常平静。”顾永永边说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而且也轮不到我。”
最近远海区精兵部队的调动开始了,很多人想往上面几个区迁,卯足了劲积累出队时长,顾永永在这么个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对基地里的事总不太上心,安韵看了他一眼:“禁区很平静吗?”
“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平静,”顾永永耸耸肩,“都随便吧。”
“你怎么什么都随便啊?”安韵有些失笑。
顾永永自言自语般:“……我真该找点事干了。”
安韵思索了一下,很认真地说:“顾永永,要不我给你开点抗焦虑药吧。”
顾永永微愣,接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安韵接着说:“其实我觉得这些很常见。”
“什么?”
“很多人的心理都不太幸福,这是很常见的。”安韵说,“我最近才发现的。”
顾永永不知道她如何有了这样的发现。
安韵这种看起来对生活毫无细腻观察力的人,却突然说一些打破这层印象的话,每每如此都让顾永永觉得……怪?
他不知道怎么说,大概他喜欢挖掘的过程,喜欢“表里不一”的人,而安韵总显得有些神秘——可能她自己不知道。
又想到了那个场景。
天台上……
原来看起来冷血迟钝的安韵医生,把没跟风给她写投诉文件的人记得那么深。
顾永永话题陡转:“你今天也要这么早回去吗?”
安韵愣了愣,顾永永说:“约你一趟真够难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含糊,顾永永又轻轻勾了勾嘴角:
“什么时候再去我家天台吧,陪我一起发发呆。”
话音一落,感受到什么,他蓦地回过头。
项康言瞥了他一眼,面色淡淡地走向一边。
顾永永眉头一蹙,突然想到什么:“他是你培训的对吧?”
“对。”
心中千回百转,看看那个人,再看安韵,隔着两层事实,他居然觉察出了真相:这个alpha对他不满,而他的不满可能是因为……安韵?因为他总跟安韵走在一起?
他挑挑眉,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再看向安韵时心里居然也有些奇怪泛出。
他仍不知道那是什么。
问了几遍也没能成功邀出安韵,顾永永微微吸一口气,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你到底回家忙什么?”
安韵不说话。
“算了,”顾永永低声说,“……反正来日方长。”
安韵静静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通讯器震动。
叶石定信在车外等她。
车里坐着项康言。
这是项廷开的主张,喊他今天回家吃顿晚饭。
一路无声。
项康言看起来有些困乏,似乎并不是太想过来吃饭,只是习惯对项廷开的话言听计从。
想起他在航天中心的种种表现,安韵对于他居然那么配合项廷开,只觉非常违和。她发了会儿呆,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下车时却注意到叶石定信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疲惫,还泛着红血丝,安韵一愣:“我给你的眼药水你没用吗?”
叶石定信也顿了下,接着先是下意识看向项康言,果不其然,对方正沉静地凝视着他们。
他心中一动,只是笑笑:“用了的。”
“那怎么还这么严重?不会是有炎症吧。”
“可能我晚上用眼过度了,”叶石定信对着安韵眨了眨眼睛,声音很低,“……最近陪小曲拼拼图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领着人走进房子。
项康言敏锐地察觉到,几乎是在走进屋子的第一时间,安韵就不说话了。
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看向走来的项廷开,声音多少放松了些:“小叔。”
“康言。”项廷开点了点头,也观察着他,“怎么瘦了?你可以回来住。”
“没事,住那边方便。”项康言摇摇头,慢慢脱下军靴,想到什么,把靴子放在较远的地方。
余光里,一条瘦直的腿又晃了一下,然后,又踩到了旁边的鞋子。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正要起身,项廷开拍了拍他的肩:“没叫婶婶?”
项康言淡声开口:“婶婶。”
安韵微微一滞,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而那边的项廷开呢,闻言连眉头都略略舒展了,靠着鞋柜,盯着安韵,好像是多么亲密的关系一样。
项康言很快离开,而叶石定信也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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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厨房。安韵脸色凉凉,一声不吭地上楼,后面项廷开也跟了上来:“回来的路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可是二人要“修复关系”以来安韵语气最冲的一次,项廷开一愣,脸色微变,好像立即就要露出真是残忍面貌,但还是控制着情绪:
“回来路上有发生什么吗?”
安韵深吸口气,闷声说,没有,随后就拿了衣服要去洗澡。而项廷开始终踱在她身后,一个没注意,居然闪身跟着进了浴室。
心口重重一跳,安韵还没来得及抬头,项廷开就低头吻了下来,仿佛已肖想许久。
唇上的触感炙热又干涩,安韵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如项廷开所说,他的易感期快要到了。自那晚长期标记后他总有点克制着似的,怕彻底把安韵给吓跑,但如今是千忍万忍忍不了了,安韵硬拗不过,反倒被趁机而入灵巧地噙住舌头,她的腿都禁不住打起颤来,一瞬间觉得后悔万分,居然选择走了这么条路。
她装着跟他平和一点温柔一点真的有用?项廷开不仅不会回归理智、愿意倾听安韵真正的需求,反倒很可能变本加厉,把她长久笼进自己的臂弯。
他吻得愈发急促了,好像这是件十分珍稀的事,耳朵则完全闭了起来,装作没听见安韵拒绝的气音,那手么呼地一下解开了安韵的裤扣,下身则紧紧跟她相贴,好像要化成一阵疾风吹进搅乱她的身体——
“项廷开!”安韵咬牙,“项康言还在下面。”
项廷开眼睛都没睁,还沉浸在让他心脏都发抖的梦里,碾着她的耳朵哼笑了声:“所以呢?”一边亲又一边猛地皱眉,“早知道不叫他来了。”
安韵又突然放软声音:“我现在不想。”她偏开头,静了静,“……你给我点时间。”
项廷开还是不说话,手敲着墙面。
安韵的脸庞一阵白一阵红的,片刻,慢慢把手覆在他手背上。
一刹那项廷开的嘴角松了。
他一刻不眨地注视着安韵的眼睛、鼻尖、嘴唇、她皮肤下淡淡的血丝,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无从抵抗地坍塌,勉强压抑住心火:“知道了。”
他们都不知道一场博弈已然展开,但一个被冲昏头脑,一个则没有退路。
他人一撤,安韵既松了口气,有感觉有些寒冷,现在气温已经慢慢降低了些。正要收拾衣服,项廷开却又发病:“别动。”
她人僵直着,但项廷开不容拒绝,一点点给她脱好衣服,又开了浴室的智能调节系统。在做这些时项廷开一开始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面色难耐,但到后面也静了下来,看着安韵的侧脸,有些不悦:“你怎么老不看人?”
安韵口齿发干,只好看过去,项廷开就笑了笑,结果对视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有alpha接近你吗?”
“啊?”
项廷开脸色忽地很难看,好像臆想到什么:“有人跟你表白了?”
“什么啊?怎么可能?”
安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内心很震惊,感觉项廷开好像真的是有病——或许抗焦虑药不该开给顾永永。
只见他那脸千变万变,最终平和下来:“没有就好。”
安韵已经哑然了。
过了会儿,他又问:“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一直钻研这个问题:“怎么?”
项廷开没回答。
他上位久了,性格里又有很古怪的地方,正常起来时人是很有威压的:“安韵。”
安韵蓦地觉得非常的不自然。
在这样的项廷开面前。
“你不是喜欢海吗?”
回忆就如海浪。
安韵是很喜欢海的。她记得自己答应项廷开的求婚时,还提出想要一起住到靠近海的地方,但怎么可能呢?那时他们一个已经上位军工部部长,一个又被北联强制召回去做基地医生,没法离开远海区。
那么退而求其次,或许在婚后一周年,或者任何一个合适的时候,一起去海边看看。
从不思考什么“人生意义”的务实的安韵,那时满心都是未来。
然后她从项廷开这里得到了非常巨大的痛苦。
她几乎一下没法伪装了,脸色冷了起来,但项廷开没有发现:“你之前不是一直这么说么?”
安韵的内心又翻腾起自我武装的火焰,声音却很平静:“你想干什么?”
他大概真是思虑重重,所以也没品这一句的真正情绪。
项廷开强硬着把人给褪完了,然后站了起来,手抚上安韵的耳垂:“……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生活?”
40. 第 40 章
换个地方,那不就是离开远海区?
她离开远海区做什么?除非是能逃离项廷开,否则她在哪儿生活有什么不同么?
安韵屏着气思索:“……哪种生活?”
项廷开原本没有要深究,可闻言心中一紧:“什么叫‘哪种生活’?”他的表情语气立即就又变了,“你想要哪种生活?”
安韵的心跳渐渐加快,面色竟也不变,半晌说:
“你这样说话算什么好好相处?”
项廷开顿住,最后语气放轻一些:“随便说说而已。”
安韵背过身,好像赌气似的:“我现在要洗澡了。”
她那样子,或者说演技,其实是十分拙劣的,可大概是她平常刻板久了,项廷开居然非常吃这一套。
隔着一掌的距离她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后肩上,片刻,似乎哼笑了一声。
如果能看见项廷开的表情,安韵大概会再次觉得哑然错乱。
但就算没看见,也已经够了。
水流倾泻,安韵满头昏沉,觉得事情已经乱得像一团麻线,不管是项廷开的事还是……还是?
还有什么事呢?
总之她偏偏掐了根最没有潜能的线头。
洗完澡下楼,饭已经做好。项廷开问了几句预备航天员的事,半晌突然说:“所以现在是你婶婶培训你?”
“对。”
项廷开“嗯”了声:“考核什么时候结束?”
“月底。”
“那要抓紧时间了。”
安韵听着,蓦地想起项康言那时差点被筛下的原因,只觉项廷开非常虚伪。而那边项廷开看着自己的侄子,眼神里透露出一些询问。
他们同项家人都非常不亲近,所幸叔侄二人的关系并非建立在家庭之上,而恰是这种不亲近的共通点。
项康言读出了那层意思。
他的幽闭恐惧症始于并不美满的父母关系。
项康言的父亲对自己的omega妻子也有类似双向依赖症的偏执,但他的偏执伴随着暴力和扭曲,让项康言度过了一段灰暗的童年。
当然,在十岁不到的时候,项康言就完完全全地蜕变了,变得生人勿近谨慎至极,到了这么个成人的年纪,也只有这所谓幽闭恐惧症成为那段时间的刻印。
项康言闭了闭眼,好像想到什么,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只见他的小叔忽然抬起手,夹了些菜到安韵碗里。
安韵浑身是滞住的。
夹菜?
大概只有在他们初结婚的时候,餐桌上才会发生他给她夹菜这种事。
一瞬间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非常不自然的感觉。至少现在——至少现在,安韵仍然不擅长伪装,可大概是因为项廷开过于突然,以至于她连皱眉的反应都没做出来,只是身体微微滞了一下。
她抬起头。
夹菜这么个举动,让一旁的叶石定信和向来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的项康言都看了过来,但安韵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项廷开。
项廷开先是低头,好像一切没发生一样,但很快就定定地看了回去:“怎么了?吃啊。”
安韵没动。
项廷开脸上还是那种笑容,非常骇人,安韵觉得这幅笑容会在那类热衷于营造“家和万事兴”的人类脸上见到,有点虚假,与真实的幸福热闹并不靠边。
他露出这种笑容甚至有些阴森、牵强了。
“吃啊。”
安韵筷子一拨,把那块肉拨到一边。
饭桌上的气氛莫名有些诡异。
她埋着头,认真地吃饭,在无人能窥探的间隙中冷静地看着那块肉。
就是一块肉而已。
约莫三四秒,安韵忽地改了方向,将它夹起放进口中,只不过吃了一口就又放下了,自顾自继续自己的吃饭节奏,旁若无人,连吃饭都跟别人有隔界一般。
项廷开看着她那副样子,手指不知不觉紧了起来,而某个画面无需咀嚼便飞速闯进胃里,撑出点痉挛。
什么时候?
总之是那段时间。
他许久没回家,安韵一开始是雀跃的,因为毫无准备,她的雀跃都带着些卡壳的滞涩感。
但很快她就沉默了。
饭桌上她沉默地夹了点什么给他……然后呢?
然后项廷开一句话没说,筷子一放,又面色冷淡地走了。
到如今项廷开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或者说,也没有错得太多,但这不影响他在想起这件事时,突然连饭都觉得难吃。他无声地深呼吸,看着那块被安韵咬了口就放在旁边的肉,想扯扯嘴角,但却非常生硬:“今天这菜怎么回事?”
叶石定信:“怎么了,项先生?”
项康言丝毫没受到影响,在古怪的气氛中思忖着别的事:“小叔,项罗是不是要回来了?”
叶石定信听见他直呼项罗大名,眼角轻轻一挑。
项廷开:“问这个做什么?”
项康言冷酷至极:“我不确定他的事会不会影响我后续的选拔。”
叛国罪罪名严重,他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项廷开似乎没有心思多说项罗的事,只“嗯”了一声,但项康言又想起什么,面色沉冷,难得多问了句:
“那绑架案的事怎么样了?项穆一直没跟我说。”
安韵的筷子突然停了一下,而那边,叶石定信的心跳突然渐渐加快,看着项廷开。
闻言项廷开脸色微变,看着项康言,语气居然也染上点长辈的冷肃:“你不用问。”
项康言如他麾下的一匹兵狼,静了会儿,就没再问了,而叶石定信却蓦地开口:
“项先生之前不是一直在找人吗?好像是跟这个绑架案有关?”
空气一凝。
项廷开狠狠皱眉:“行了!”
然而这时安韵终于抬起了头:
“你被绑架过?”
项廷开彻底地顿住。
事实上这场绑架案并不难查,因为影响重大,且主犯是知名科学家项罗——或者说项罗的叛国罪团队。
或者说,他的研究械人团队。
但阴差阳错,那群人竟然不小心绑来了上级的亲生孩子!
之后一番起伏,绑架案被破查,十二岁的项廷开回到了家中,而项罗仍隐藏在神秘疯狂的科研迷雾中,直到多年后才被查出,他用多项北联机密朝七联换取研究资源的叛国行为。
“……没事。”不知为何,项廷开居然连声音都哑了。
也真是奇怪,对着安韵的问题,他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而是一句“没事”。
安韵静了下,压抑了许久,终于想起叶石定信当时的话,内心没有任何波澜了。
只是有种预感,她好像该知道些什么。
一种预感。
安韵太阳穴一跳,大脑里那道强迫性声音居然时隔多日再次出现,嗡嗡作响,吵得她不由得绷紧嘴角。事实上刚从叶石定信那里耳闻此事时她就应该如此,可大概疲惫于种种,一些东西直到此刻才沸腾起来:
“你在找谁?”
项廷开跟她静静对视着,过了会儿,脸色阴沉,猛地把筷子一拍:“我在找谁?”
他慢慢把头扭向叶石定信,眼神好像恨不得射出两颗子弹:“我是在找谁?啊?你在说什么?”
“我……”叶石定信眼神有点惶恐,飞快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半晌,深吸口气略略弯腰,“对不起,项先生。”
“你给我滚!”
“那么我回去陪小曲,”叶石定信握着拳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最近一直拼拼图呢……”
安韵终于受不了了,因为叶石定信是她划分到“自己人”里的那个:“你凶他干什么?”
项廷开勃然变色,好像也想要冲安韵呛一口,但喉咙却莫名窒了起来,而安韵话出口后心迅速一停,察觉到此刻氛围偏离了剧本,低着脸,憋了句:
“……我不喜欢你这么大声。”
项康言因为家庭原因甚至对所有婚配关系都非常厌恶,听闻这种对话直接站了起来,淡声说:“小叔,我先走了。”
项廷开的胸膛起伏着,突然移开了钉在安韵脸上的视线,直直盯着饭桌,整个人内心的情绪已然无从言说,但从外看只是在挂脸罢了。
可本能却又让他非常想回应安韵这句话——从这句话乃至每句话——且很显然安韵这一句又是在赌气,他喜欢她这种赌气,于是表情十分波动地回了句:
“知道了。”
项康言又皱了下眉头,很快就走了。安韵在座位上坐了会儿,再也忍受不了般,内心烦乱地往玄关走。
项廷开猝地站起来:“你去哪儿?”
安韵忍了又忍,沿用方才的语气:“在附近走走都不行?”
“哪个附近?”项廷开看着她的样子,又显然不愿意再去起冲突,心脏像做过山车,而安韵难得的好脾气成了那段缓和的坡轨,他深深吸了口气,指着门口,“一分钟。”
一分钟?安韵几欲呕血,有太多画面对话在心中闪烁,她满脑子都乱,腾腾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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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项康言居然没走太远,听闻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
安韵整理好表情,正要从他旁边走过,却感到一股力量横来。
项康言伸手拦了一下她:
“……安医生。”
在家门口他喊她“安医生”,就像在航天中心喊她“婶婶”一样让人起鸡皮疙瘩。但当然,他在航天中心根本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婶婶这个称呼也只在项廷开面前装一装罢了。
安韵忽地反应过来,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安医生”。
再一抬眼,那张脸又显现出几分跟项廷开的相似。
她尚在怔愣,项康言开口了:“我需要把我的隔绝培训提前。”
“……什么?”
这段时间项康言不断思索这个问题,最后他明确了一点,他当时并不该同意安韵变更日程。
把隔绝训练排在最后进行对他来说太过冒险了,她怎么能不知道?
他沉声说:“我不想干扰你对吴法拉的培训。我申请缺席接下来的前庭功能矫正训练。”
“不可能。”安韵皱眉,思绪渐渐回笼,“你是想自己训练?谁给你监测辅助?我的作用就是帮助稳定你们的精神力状况……你不要急躁,跟着安排来。”
项康言静了下,没有再犹豫,目光直直看着她:“我可以加练吗?”
“什么意思?”
“每早我们都提前半小时到。”
安韵反应了好一会儿,完全卡壳,因为要破除自己的幽闭恐惧,她已经是最早到的了:“不可能。”
项康言倒没有露出不满:“那么晚走半小时呢?”他顿了下,“我知道你没有这个义……”
安韵猛然打断他:“不可能。”
空气一静。
安韵意识到,这个年轻alpha真的是非常不了解他小叔。
晚走半小时?能吗?“一分钟”和方才积攒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了,她连脸都气得白了些,在黯淡夜光下就像一块冷淡的玻璃,重申了一句:“不可能。”
她也没作任何解释,盯着项康言那张跟项廷开有几分相似的脸,又说了一遍:“不可能。”
项康言的神情也冷硬了下来。
“我也不该对你有太多要求,”他淡声道,“毕竟你连准时到达都做不到。”
“你什么意思?”
项康言抬腿往前走了:“我会缺席接下来的前庭功能矫正训练。”
安韵一字一句回:“不可能,我是你的协助培训医生,你的日程由我安排。”
“那你能不能意识到,你把隔绝训练往后排对我十分不利?”话音一落,眨眼间项康言已然转了回来,离安韵仅仅一步距离,眉毛像两条锋利而有力的短刃,冷冷道,“我看你平常少一点跟别的alpha搭话玩闹的时间,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更和谐。”
安韵也火了,往前直逼了一步,鼻尖几乎要顶上他的下颚:“项康言你什么意思?你在说顾永永?”
她气焰滔天,两人的距离在遽然间缩短,一股体香袭来,项康言猛地往后退,居然顿了下。
“——顾永永?”须臾,他淡淡道,“你确定要在这说他名字?培训的事不谈,小叔对你全心投入,你在基地那副样子居然也没有羞耻心?”
安韵连眼眶都要气烫:“我什么样子?”
“你自己知道,”他声线一低,“哪个有婚配关系的omega天天被alpha同事找?”
说完便走,安韵在身后静了会儿,忽地冷笑一声:“有哪个幽闭恐惧症患者会不自量力来参与航天员选拔?我当时就该把你筛下去。”
项康言眼神一凛,转过头:“你说什么?!”
但不用他追近,安韵再度走了过来,她的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有力,连耳侧的头发都在瞬息间被微风扰乱了,徐徐丝丝地震颤。
但事实有力就够了。
“我当时就该任部长把你筛下去——你以为你那踩线通过的成绩就能让你入选了,你以为是谁给你一个预备航天员名额?你以为你有那么厉害?”安韵轻声说,“还有,项康言,你小叔有病。晚走半小时……你怎么不去问他?”
项康言一动不动。
天太黑了。
安韵喃喃:“一群自大狂……”
“你给我了名额?”项康言终于开口,“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没说话,慢慢退回去了。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项康言看见项廷开把门打开,眼睛居然没看见自己,而那手则像从最深最深的黑夜里伸出来的,擒紧了安韵。
41. 第 41 章
人一走尽,房子里再次只剩下她和项廷开。
他把门关紧了,静了静,转过身,语气平和轻快:“不是还没吃蛋糕吗?”
安韵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试着甩了下手,没甩开。项廷开仿若没感受到那股力道,甚至拉着安韵走到冰箱面前、打开来。
两个人的脸庞同时被冰箱内部的灯光覆盖。
这一整个过程安韵都盯着项廷开的脸,没怎么说话,只是在两人坐下来、项廷开开始直视她时,静静垂下了眼帘,语气也非常淡:
“你好像没跟我说过绑架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项廷开身体微僵,见她没动,又去碰一下安韵握着蛋糕叉的手,“不吃?”
安韵手背一颤,立马要开始吃,但项廷开忽地心血来潮:“我喂你吃?”
她的眉头又非常恍惚、震惊地抖了下,可项廷开已经夺走叉子了,安韵看着被送到嘴边的那块蛋糕,忽然觉得项廷开像是一种生产错误的调料品,可以对一切美好宁静的事物加以破坏,让所有事物和情感都发生剧烈变化——
意思是,她味同嚼蜡了。
但安韵没拒绝,屏住呼吸张开嘴。
项廷开看着她的嘴巴,又有点不受控制地笑起来,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又不笑了,半晌把叉子还给她:“算了。”
他表情并不是那么好看,偏开头,看着门口的方向,在安韵想说些什么时率先开口。
“安韵,”他有些阴晴不定,又好像确实是思考了一番,“我说要修复关系是认真的。”
安韵莫名握紧了叉子,“嗯”了声就转回话题:“绑架还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项廷开看着她,没吱声。
“……怎么了?”
项廷开保持原来的姿势,眼睛黑沉沉的几乎无法让她直视,跟个录音机似的,亟待播放几声阴阳怪气的钝响。
她低着头,忽地看见了他的脚背,肤色很深,上面有几道交错纵横的疤,终于深呼口气轻声说:
“……我也是。”
项廷开这才恢复正常,对着她哼笑一声,安韵闭了闭眼,继续先前的话题:“所以绑架案……”
“你问这个干嘛?”
“我不能问?这是很大的事吧。”
“也没什么,反正最后解决了。”
安韵:“那你在找什么人?”
他的神情没有波动:“没找什么人。”说着,项廷开又慢慢伸出手,摸着她的那只手,“你问这个干嘛?”他摸啊摸,又去拉开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插进去,然后,又松开,再然后,又重复,好像又受不了这样又忍不住这样。如此反复几次,项廷开自己乐了,突然佞笑了声,“安韵。”
“我们补办个婚礼吧。”
安韵人傻住:“什么?”
“对,”项廷开自言自语,看着她的手又笑了,“怎么手也会脸红吗?”
手也会脸红吗?安韵整个人瞠目结舌欲言又止毫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手,只是因为被拉拉扯扯太久而已吧。这时项廷开已经站了起来:“补办一个!”
他看见安韵睁大眼睛,就算退一步讲、不去过分渲染,也大概是因为幸福和惊喜,见她这个样子,项廷开的心又落定不动了,慢慢被氧气充盈,让他连眼眶都发暖起来。
在对视中安韵先一步错开,可能有点羞涩。
她没说太多,等吃完蛋糕就上了楼,表情渐渐变得冷淡又茫然。
她坐在床头柜边,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往旁边看。
是那本书。
在万霆丽那里借来的《联盟杯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品选》。
安韵蹙眉,慢慢摸上去,又翻开了那一页。
“致数字零”。
不像那天第一次看到一样,那股恍若熟悉的直觉变得非常稀薄了,只是仍飘在她心头上。安韵重新看了一遍,合上书,回想刚才的对话。
她拿过智能屏幕,搜查“2260年绑架案”,很快就哑然起来。
项罗?
这场绑架案居然跟项廷开的父亲项罗有关?
但就如项廷开所说,最后“确实解决了”,因为记录显示所有被绑去的孩童都回到了家中。
她表情沉沉,太阳穴又有点发疼,过了好久,慢慢冷却,难得升起的探究欲又被压了回去——可能是因为累了,也可能是因为已没有意义。
安韵转而又去看腺体改造资讯网站,又花了好久,才能笨拙地从刚才的一切里总结出经验。
项廷开整个人越来越怪了,怪得循序渐进,陷入一种深深而刻板的程序中,不断进行单方面的输出,而并不会容忍安韵有一丝一毫的违抗。
她不得不怀疑她的平和忍耐其实没什么用,她的理性也感染不到他——
这是显然的。
因为楼下,项廷开坐在主位上,已经慢慢地开始发散思维。
补办婚礼是个好主意,他想。
项廷开又不是蠢货,他看得出来对安韵而言一些东西有些过度了,因为他们生疏太久。
不过她确实在试着接受他、爱上他、依赖他、做好要一起跟项廷开活到一百岁的心理准备。
他深呼口气,笑笑;手指相互摩挲着,回味;至于那些过于锋锐的回忆和念头,就压根不去想了。
项廷开低头看了眼,挑挑眉,接着撕下了阻隔贴,一边看着楼上的房间,一边开始不断地摩擦自己的腺体,越揉越狠,表情也因为欲望变得非常可怕。
单向依赖症患者项廷开其实很会忍,他对易感期的忍耐超乎想象,从前是因为恨,现在是因为……
他闭上眼睛。
是因为爱,他自顾自想。
而那些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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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很是骇人的想法渐渐在这场刺激中膨大,终于,没再想什么补办婚礼,他的脸色冷下来,拿着通讯器来到厨房角落。
项廷开已经开始怀疑,博士对于安韵存在“配令”的指控的错误的,因为调查了这么久,他什么线索都没得到。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
项廷开的调查范围局限于当晚那条路,而那个“配令”在更远的地方,就可以对安韵有种强烈可怕的吸引。
可他毕竟没法把整个北联翻得底朝天。
他不仅没法翻个底朝天,他还要领着安韵躲得远一些。
因为司占殷事件也稀里糊涂地终止了,同样叫项廷开焦灼万分惊疑不定。
但可能因为这场“幸运”太久,所以在这两年来慢慢形成的庆幸或自信中,项廷开直到今晚,才彻底做下决定。
他定了会儿,打向一个电话。
不多时,那边传来一道alpha女中音,如果安韵在,会认出这是她特情精兵部队基地新上任的那位副部长。
“项部长?”
“记得你要帮我个忙吗?”
“搞什么啊?”
“我已经得到福城中央的采纳同意,于2276年年内——也就是今年内,辞去军工部部长身份,迁至赤海区,深度参与北联秘密计划。”项廷开淡声说,“军工部已经在调整调动了。”
那边哑然:“什么……”
“安韵会跟我一起,你可以准备一下了。”他微微眯眼,抬头看着天花板,最终还是很宽恕地说,“可以让她完成航天员培训任务后再走。”
“为什么这么突然?安韵是驱动级信息——”
“福城准许我携带家庭迁离,驱动级?”项廷开低嗤了声,“我不也是驱动级?”
“……说完了吗?说完了我挂了。”副部长气道,“我恳请你在一意孤行时想一下一个精神医生对基地而言有多么宝贵。”
“等等。”
“还要干嘛?!”
项廷开语气平平:“但暂时先别告诉她。”
副部长怔愣。他作为单向依赖症患者在整个北联系统里也是出了名的,那一年的突然远差也引发了不少人的好奇和猜疑,好半晌,她摇摇头:
“项廷开,你这样真不行的……”
而楼上,安韵已经睡着了。
是不是是因为现实太贫瘠,她早已成了个梦多的人,但稀奇的是,这一晚她梦到了项康言——也许是今晚他说的话让她太过愤怒。不仅如此,她还梦到了科室、航天中心、梦到了黑暗渺小的密闭空间,在梦里她找不到支点,一切摇摇晃晃,晃着晃着,安韵在某一刻猛然惊醒,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梦境。
真可怕,连梦里都是两点一线。
可她想着明早还要第一个去基地呢,所以又立马闭紧眼睛,鼓励自己尽快睡着。
42. 第 42 章
然而翌日安韵一来到航天中心,就听到一个坏消息:“罗西请假了?”
“她下午过来,”总训练官摆了摆手,“最近培训加紧,你们都要调整好状态。去吧。”
她有点迟疑地点了下头,毕竟罗西请假实在是个非常稀罕的事。
安韵琢磨着,下一刻却接到了她的电话:“罗西?你怎么样了?”
“安韵。”听到她的声音,电话那头的罗西好像松了口气,“你知道我请假了?我就休息一下,这段时间睡眠太差了。”
“怎么回事?”
罗西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太焦虑了。”
“焦虑什么?培训吗?”
“不是……没事。”罗西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笑了一声,“你怎么样呢?”
安韵有点不解:“我很好啊。”
罗西“嗯”了声,半晌说:“下午我就回去了。”
电话挂断,安韵后知后觉,总感觉这个电话有哪里不对劲。
她慢慢梳理,走到半路才反应过来——分明是罗西请了假,可还没等她主动打过去关心,罗西居然就先一步打来了?
但她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需要深究的地方,朋友不就是这样的么?罗西不就是这样的么?
她总是很贴心、周到,会比旁人想得更多更远。
时间太早了,一路上连一个预备航天员和精神医生都没见到,但安韵已经习惯。她来到负一楼,照例打卡,进行“隔绝测验”。
事实表明,她的幽闭恐惧症如先前测试的那般,属于中度恐惧。只要坚持下去,应该可以按照计划进入H型逃生舱。
安韵自行关上舱门,下一瞬,那让人窒息的黑暗紧紧裹住了她。
她慢慢调动精神力释放信息素,凤仙花的味道充斥着密闭的舱室,让安韵整个人都放松些许。
片刻,大汗淋漓地出来了。跨出舱门的那刻安韵连腿都软了一下,她没有立即去看时间记录,而是赶紧喝了一罐补神的营养液。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这是安韵一个人的时间。
尽管最初时也有些难熬,但坚持了一周,安韵倒渐渐有点喜欢这个安排。她不用在家,一个人待在巨大的负一楼,整个楼层就像一个……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或许像产房?
那种空旷、静寂全然浸没了她,让她时常发起呆来,因为这种感觉居然让她觉得非常熟悉。
可要说到底熟悉在哪儿,又不知道,毕竟福利院是小的,诊室是小的,卧室是小的,这三个她活到现在最熟悉的地方都是小的,那么那种“大”来自哪儿呢?
算了,这不重要——安韵皱眉看着时间表,发现她今天的测验时间居然同前两回没差,进步微乎其微。
这是个瓶颈,如果想要突破,可能得逼自己一把。
但安韵不是太喜欢逼自己一把的人,她随遇而安惯了,对什么事的征服欲不高。
想了想,安韵决定再测一次,可惜结果依旧。一看集合时间要到了,她奔上楼,又是踩着点到达。
吴法拉:“安医生,早。”
“早。”
安韵顿了下,扫视四周:“项康言呢?”
“我不知道。”吴法拉耸耸肩。
安韵脸有些严肃了,开始低头掏通讯器。这个过程吴法拉一直注视着她的脸,忽然含笑说了一句:“安医生。”
“嗯?”
“怎么老闷闷不乐呢?”吴法拉有点目不转睛,“明明长这么好看……”
安韵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而吴法拉也是一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样子,顿了顿微微站直了:“我就随便一说,你别在意。”
她是个非常散漫的性子,但毕竟是个alpha,安韵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仿佛没听进她的话。这时,吴法拉又突然冒出句:“安医生,你也别让自己太辛苦,有的人你就随他去吧。”
她话音刚落,安韵就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瞥,果然是项康言——他的额头冒着些汗,刚长出的头发又被剃得干干净净,把脸部轮廓衬得更加锋锐有力。
不知是不是刚运动完,信息素有些溢了出来。
安韵微微往后退了一点。
他大概听到了吴法拉说的那两句话,但没有任何反应,脸色淡淡,只是转头看过去。
项康言外形本就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如此毫无表情地盯着一个人看,连周身气压都好像变低了。
吴法拉不甘示弱,但到底还是错开了视线,心脏都被威胁得有些打鼓,不想再招惹。
安韵:“你迟到了差不多三十秒,请说明理由。”
项康言一开始没说话,很久,才语气平平吐出五个字。
“初次易感期。”
同为alpha,吴法拉在一旁嘀咕:“难怪天天跑那么久的步……”
alpha和omega会在十七八岁时迎来第一次发情,虽然通常都会提前备好抑制剂,但毕竟是初次,身体会因此疲惫难熬,算一算年龄,项康言都快十九岁了,倒算是晚的。
闻言安韵微怔,没再多问,也没有再看他:“去换装备。”
吴法拉率先动身,项康言也转身走进更衣室。安韵一边等待,一边在外观察别的队伍的训练,突然吴法拉跑了出来:“安医生,那个那个项康言他他他——”
安韵一愣:“怎么了?”
吴法拉手指颤抖指着更衣室,精准而灵动地描述:
“他发疯了!”
安韵大脑宕机,闻言秉着医生的天职,迅速冲进更衣室内。这是alpha更衣室,二人间,不大,一进去她就被那浓烈而凶横的信息素晃了一下,定定心神才掀开了帘子。
吴法拉的描绘是十分高效的,可惜不够专业,项康言没发疯,他只是“二次易感”了——这个症状通常会出现在alpha初次易感后,他们的身体尚未适应信息素的冲击,寻常剂量的抑制剂只能做到短效抑制,需要更强的手段才行。
项康言人坐在帘子后的椅子上,脖子高高扬起,喉结非常凸出。
他腿也是长,大概是方才踉跄了一下,把更衣室搞得乱七八糟,活脱脱跟谁打了一架似的。
听到声音,他皱着眉头睁开眼,却看见了安韵的面孔。
“滚出去。”项康言哑声说。
安韵一直憋着气,闻言还真要滚出去——抑制剂得去更衣室外头拿。可她刚一转身,又有一只宽大火热的手拉了一下她,掌心的触感带着年轻的韧劲,指腹却有点粗糙,好像是主动去受了很多苦。
不知为何,这一刻,安韵脑子闪现的是他在跑场上的身影。
项康言碰了下她,但似乎又立即反应过来,迅速收回了手。
安韵被这一切刺激,阻隔贴都有些松了。她猛然抬手摁紧,赶紧冲了出去。
项康言快被体内炽烈的信息素搞昏,他紧紧闭着眼睛,鼻子却十分敏锐。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昨晚它亦是这样猛然扑上来——而后远离——那天晚上回去后他就发情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才苍白着脸,慢慢起身去洗澡。
现在它又是这样,藏踪蹑迹,又无处不在,窃窃飘进他鼻腔,让他连牙关都咬死。
然后它又走了。
项康言失去视觉,军靴在地上探了一下,什么也没撞到,太空太虚了,所以脑子满起来,一个意象整个地膨大。他记得有个人的脚经常踩不准地,就突然想起它踩在自己靴子上的样子——
“抬头!”
安韵进来了。她拿着超大剂量的抑制剂。
项康言人一惊,猛地睁开眼,脸一阵白一阵红。
针尖刺了进来。
安韵的嘴角也有些紧绷。
项康言两手抓着椅子,片刻倏然偏开头,显然是要拉远距离。安韵这才察觉自己离他太近了,头发都悬在他脸上。
她顿了下,往后撤,只见项康言垂着脸盯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慢慢的,那张扬的信息素散尽了,得亏安韵是非常不敏感的性子,换作别的omega大概已被他的气味迷得七颠八倒。
冰凉和静默又充斥在更衣室。
安韵收起抑制剂,这么个意外事件,她却没有丝毫的混乱,衣装依旧整齐,鞋带依然系得很紧:“能参加训练吗?”
半晌,项康言没有表情地点了下头。
吴法拉在外面又怕又急:“怎么回事?”
“二次易感。”
“啊?”吴法拉瞪大眼睛,“哦……”
须臾,扑哧一笑。项康言出来了,见吴法拉居然在笑,眼角更冷,他已经穿戴整齐,好像完全恢复了过来,但不知怎么一直没看安韵。
安韵倒是在观察他,好一会儿才蹙眉移开视线:“我们必须要尽快开始了。”
前庭功能矫正训练开始。到了训练场所,安韵手脚麻利,先给他们调试好设备。
这个项目对吴法拉而言也没有隔绝测验那么简单,她正色些许,只在安韵主动过来给她检查装备时才轻轻莞尔。
那一边,项康言独自一人检查装备。但他毕竟是被训练的人,一些装备细节仍然不懂。
他往旁边看了眼,又淡淡收回视线,正要扭头走去找说明指南时,安韵出声了:“过来啊。”
项康言转过头。
“你离那么远干嘛?”安韵满脑子是时间安排,“我要给你检查装备。”
他顿了下,走了过去。
安韵神色非常严肃,几下就检查完毕,指着设备:“还是你先。”
同样只能轮流进行。吴法拉也转变为训练状态,闻言自然而然地看着项康言。
项康言无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上午的训练在二十次训练回合后落幕。三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这一项吴法拉比较弱,项康言则稍微好一点。
“安医生,你不过来吃饭吗?”
“我要回一趟医院,我们有个会议要开。”安韵说,“下午见。”
于是吴法拉相看相厌地跟项康言同桌吃饭,吃完了,率先回了预备航天员们的双床休息室,没多久项康言也回来了,她躺在床上看智能屏幕,余光却看见项康言拿出了纸。
拿纸是比较稀奇的事。
这个时代,只在一些有关特殊文件的场合才用得到笔。
吴法拉瞅过去,只见项康言静静坐着,好像也在思索什么,片刻提笔写了起来。
她想再看,但就在这时,隔壁的预备航天员好友何薇却自来熟地进了门,吴法拉眉间一喜,刚要招呼,就见何薇惊讶地看着那张纸:
“项康言,你要申请换辅助医生啊?”
“……什么?”吴法拉立即蹦起来,“什么?!”
项康言估计是觉得聒噪,没吭声,拿着纸和笔走出休息室。omega何薇被他晾在那儿,有些尴尬,又有点伤心,而吴法拉也顾不得安慰她了,几步冲出去:“你要换医生?”
“吵死了,”项康言冷冷地瞥她一眼,“不会影响到你。”
他往总培训官的办公室走,可却没见人影,一问,原来也去开会了。这一路上吴法拉就跟着他:“你为什么换?”
她莫名很不爽,为了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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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康言,你为什么换?我们这队伍私交怎么样不论,训练至少进行得很顺利吧?”
“很顺利吗?”听到这句,项康言终于转了过来,“我不觉得。”
在昨晚之后,他反复思索安韵的话,内心没有波澜是不可能的。
某种程度上自己大概像个白眼狼,项康言冷静地想。
甚至于在今天,他还以为安韵会气到不搭理他,任他自生自灭,可她还是来了,态度一如既往。
安韵确实是个拎得清的人——
也可以说拎不清吧。
其次,他其实并不理解,昨晚她说到小叔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项康言只知道项廷开能力出众,且可以为了婚配克服单向依赖症带来的种种困难、甚至主动接受了手术,就这一点,哪怕他们的婚姻或许没有那么美满,可也是好多了。
他自身对照,觉得项廷开总是比他的父亲要好多了,好得多;而安韵也理应比他的母亲过得好,对项廷开应该尊重、温柔一些。
项康言不想管别人的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他一向嗤之以鼻。而做出换医生的决定,单纯只是觉得自己也该拎得清一些——安韵确实不适合他,看她那淡漠冷静的样子,大概无法理解他需要更多的精力和帮助去克服幽闭恐惧症,也不能共情他对航天梦想的执着。
所以她虽然没有错,在最初时还给予了他关键的援助,他还是决定中断二人的合作。
这个想法本身也有些犹豫,可经过更衣室那一番混乱,项康言就应激似的立刻敲定了,仿佛有股他不愿承认的力量在和他对峙。
吴法拉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哪里不顺利?别的队伍有什么优势么?”
“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
项康言声线平稳:“跟你没关。”
吴法拉气得七窍生烟,闻声直直顿住,而后一言不发地继续跟着他。
项康言一路去找总培训官,得知地点后又走向医院大楼的会议室,在快抵达门口时吴法拉终于开口了:“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冷血无情吗?”
项康言神色冷酷。
“你不觉得你至少应该跟安医生说一声吗?否则她接到通知会怎么想?她可能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你没有一点合作精神和合作礼仪吗?”
“会说,不是现在。”项康言也被她跟烦了,终于开口,“不用你告诉我。”
“那你为什么不先跟她沟通?!”
项康言紧闭着嘴,神色发沉。他没机会说。
吴法拉越说越气,最后反倒冷静了,好久又道:
“你是因为幽闭恐惧症吧?”
项康言静静地瞥开视线,或许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不相熟的人解释太多,因此只有全然的漠视。而吴法拉冷笑一声,盯着这个alpha的背影又开口:“你觉得安韵没关注你这个问题?”
项康言脚步一停:“你想说什么?”
“奇葩……”身后传来一声低骂,“你要是多跟别人交流怎么会不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安韵每天最早来基地,就是为了你这问题,她早就想给你制定特殊方案了,但很搞笑的是她自己居然也有幽闭恐惧症——”说到这吴法拉微滞,“更搞笑的是,她居然也愿意继续方案,每早去训练,先让自己通过隔绝测验标准。”
空气凝固。
昨夜那种感觉再次席卷。
那种有点莫名其妙又觉得情理之中的感觉、有关安韵的感觉。一股无法言说的酸麻从项康言胸膛漫开,往上攀住了脸庞、向下延伸到指尖,让他整个人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
吴法拉喘着粗气,奔过来把他的申请表撕了,狠狠翻了他一眼。
他静立着,低头看着撕碎的纸。脑里有两台机器,一台还在理性地思索——如此这般的话是否还要继续跟从安韵培训——而另一台已经报废,在发热。
项康言讨厌热的感觉。
而如果他敢推开一旁的窗,就会看见那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
这个会议是今早在系统里发布的,目标群体是特情精兵部队里的所有精神医生,即驱动级Ⅰ类信息素拥有者。
突如其来。可安韵没想到等她到达时,罗西居然已经回来了:“安韵。”
“你没事吧?休息好了吗?”安韵仔细观察着她,“怎么现在就到了?”
“看到要开会。”罗西轻声回答,脸色有些憔悴,但眼睛却透出一股有点奇怪的明亮,也在仔细观察着安韵,半晌摇摇头,自言自语般,“……不说了。”
不多时,一个人进来了。
安韵抬头去看,发现是基地的副部长,她自两人身后路过,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在聊什么呢?”说着,在一旁的椅子落座。
“没事,副部长好。”罗西率先打招呼,不知怎么,安韵感觉她好像在一瞬间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她也跟着打招呼:“副部长好。”
副部长持续微笑,好久,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工作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默了一会儿,安韵发现她看的是自己。
她有点不知所措。
“不怎么样,没有想法。”
她看见副部长的眼神闪了闪,分析了下自己刚才的回答,又真情实感地补充:“意思就是很好,我喜欢我的工作。”
她没看见这句话说完,副部长无声叹了口气,而身旁的罗西亦敏感地垂下了眼睛。
安韵只看见眼前的大屏亮了起来——
“有关远海区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的选拔计划”。
43. 第 43 章
远海区的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算来算去,大概全都集中在基地医院里——这是北联强制性号召。
也就十来个人,却要在十来个人里继续选拔?
选拔什么呢?
全场寂静无声,专注地看向屏幕,因为基地部长居然也来参加了这个小小的会议,这就在无形中显现出一种严肃了。
然而屏幕里的内容却少得可怜。
报名截止时间,是下周末。
报名条件则不同于标题,报名不仅限于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只要是精兵部队基地军官就可以;
选拔流程也只有寥寥数语,大概意思就是通过联盟专门设立的精神力考核;
入选好处亦着墨甚少,但足够诱人——
大量数额的金钱,以及一个携全家搬迁至赤海区或福城的机会。
那边可比远海区要好多了,生活丰富,城区建设高级。
北联迁居管控严格,虽然都要世界末日了,普通人也没有什么星辰大海的理想,可人这个东西嘛,越是压抑,出走的想法就越是强烈。
而她们这些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自军校里就被教导自身条件的稀罕珍贵,可到头来却只囿于一个小小的远海区基地,这对很多人而言也是种理想的破灭。
现在,这样一个理想又出现了。
安韵明显地感觉到,大家的气氛有些变了。这场选拔对某些人而言像是一剂强心针,立刻就让他们隐隐激动起来,平常她倒没看出,原来对很多人而言,这种平淡规律的生活是很难忍受的么?
罗西也一直在深思:“安韵。”
“嗯?”
她拉紧她的手:“你会报名吗?”
“我……”
“你不要报名。”然而罗西却立刻压低声音说了,“没那么简单的。”
安韵睁圆眼睛:“怎么说?”
“就是没那么简单,我有认识的朋友,”罗西好像格外关注她的反应,“不能只看好处。”
那些好处,比如迁居,比如金钱,对安韵来讲其实也没有吸引力。
算来算去,她现在最大的困扰好像就是项廷开了。
安韵静静地想着,忽然说:“我发现你的朋友还蛮多的。”
罗西顿了下,似乎不大自然,安韵又问:“那你会报名吗?”
“当然不。”罗西摇摇头,盯着远处的风景,“我不想离开……”
翌日,基地每月考核又到了。那场会议虽然只喊了基地医生参加,但公告却在系统里展示了出来,几乎所有军官都看见了。
于是,这场考核就变得意义非凡。
不过当安韵上场时,那种气氛又变得跟上次一样,很怪、很关注、又很打压。她在基地里仍然是个特殊而不讨喜的存在——但安韵压根没注意。
她拿起武器,深深地呼吸。尽管没有抱着什么“证明自己”的想法,可约莫是氛围作祟,此时此刻的安韵确实比以往几次考核都更加认真。
周围的人也暗暗屏息看。
这种屏息还来源于一个最新消息,那就是——金·李维终于要为她的母亲举行葬礼了。
这件事通知到了基地里大部分人,有些人将出殡,有些人不,但这件事绵延至今终于有了个结果,使他们又都想起了安韵。
只见安韵瞄准、射击,瞬间进入到系统设置的虚拟情景中,开始了第一轮的武力测试。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某一刻安韵的大脑嗡鸣,那道强迫性声音再次出现,让她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注意力即刻涣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了。这一回连安韵自己都感觉得出来,她好像没使出真正的实力,就好像……好像体内有个怪物在压抑着她似的。
她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两轮考核下来,又是万年倒数第二。安韵听到群众间好像有人嗤笑了一声,她不知道是不是笑自己,不过么,考核垫底也是她习惯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像个没有表情的企鹅一样走出去了——又为什么说像企鹅?也不知道,好像是项廷开说过她像企鹅。
她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她好像从没觉得有什么重要。有一个生活的地方,可以说话的正常人,就好了。以前安韵觉得爱和婚配很重要,现在她也早已不这么想。
安韵回到家,先去洗澡,而等她洗完出来,项廷开也还没回家。
她隐隐松了口气,这时却看见叶石定信从他的书房里走出来。
视线相触,都愣了下。
项廷开好像并不允许,他不在家时有人进书房,不过这跟安韵有什么关系?
叶石定信虽然有些僵硬,但神态还是寻常的:“小姐。”
“嗯。”安韵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微怔,突然笑了,那种眼神是像看叶石曲一样、看小孩一样的眼神。
“没有,”叶石定信摇摇头,低声说,“没事的。”
安韵下了楼,待她走后,beta慢慢回过头,看着放在地板上新理出的那一袋碎纸。
项廷开很晚也没回来,他最近似乎非常忙,不知在进行什么重大工作。
可惜到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开门声还是响了起来。
安韵飞速收了智能屏幕,淡淡斜去一眼。项廷开刚在楼下打了一个电话,讲的什么她没听见,但他好像很严肃、期待,又有点志得意满。进来的第一件事,是甩给安韵几张图片:
“你看看怎么样?”
安韵微微蹙眉,那是几个房型。
看房子?
安韵语气还算温和:“你想干什么?”
“就看一下。”项廷开说着,又开始对卧室里的几个家居挑挑拣拣,“你有哪些很喜欢的吗?”
到底要干什么?像要搬家一样。
“这个呢?这个喜欢吗?”
还没等她定睛看去,就见项廷开慢慢走到床头柜那儿了,低头拿起那本书:“这是什么——”
“你不要动!”
几乎是本能地呵斥了他,说完连安韵自己都愣了下,不知道那股愤怒是从何而来。
是那本《联盟杯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品选》。
安韵的温和破了功,项廷开表情一变。她看见他夹着书页的手掌紧了一点,眼神则发沉。
但她还是坚持说:“你放下来。”
“你还看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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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廷开微笑了一下,好像还是想维持一个轻松的氛围,“我翻一下。”
这句话莫名让安韵非常不适。她看着那本书,想着那个……那个“致数字零”,连头都痛了起来,不再犹豫夺过那本书:“我让你放下。”
项廷开脸色彻底变了,但这时安韵又补了一句:“我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很顺口、很得心应手,放缓语气:“这是万霆丽的书,她应该不想别人碰。”
万霆丽?这个神经病omega,项廷开还记得她小孩的照片都放在安韵办公室,做事很没边界感。
他冷笑,翻了下那书,确定里面没有夹什么情书或者离婚申请表一类的东西,就没追究了。
安韵最近确实是非常温柔,都会不好意思了。项廷开看着她在暖黄灯光下的侧脸,觉得那像一颗轻盈甜蜜的琥珀糖,牙齿动了几下:
“我们说说补办婚礼的事。”
安韵整个人僵硬。前天他提起,她只当他发病。
然而这句只是幌子。
因为项廷开说完,居然情不自禁俯下身,又是先舔向安韵的耳垂。她对那里非常过敏,一时没忍住呼了一声,而他好像被她那其实完全没什么风情的低吟催促了一样,立即变得非常强势火热,整个嘴唇湿漉漉地吃。
安韵大脑一轰,在扇巴掌以前又非常得心应手地服软了:“项廷开,项廷开!我不想……”
“不想?”但项廷开嘴角一扯,急风骤雨伸进衣料里,安韵的腰下意识往上一窜。那是他手指。但还不够。他又非常下流地迈上来、一只脚踩着床,屈膝用皮带扣去贴,霎时间一个烫箍般的东西压着她。
“两选一。”项廷开哑声说。
安韵咬紧牙关,而项廷开又突然勾着她的手指,把她冰凉的手往他那处引:“这个选项也可以。”他耸了耸肩,但情绪明显非常高昂。
大概过了多久?
十秒?二十秒?
项廷开脸上的笑要挂不住了。
安韵终于轻轻开口:“你的修复关系怎么像打架一样。”她顿了下,干巴巴地,“像动物一样。”
他尚在怔愣的间隙,安韵又干巴巴地抬了下头,嘴唇贴向他的脸庞。
她做这动作也像是企鹅抬头,但对项廷开而言仿佛春暖花开,哪怕南极——如果地球还有南极的话,也全部融了冰。
安韵撇开头。虽然阿芙拉的提议不一定好,但判断是没错的,项廷开吃软不吃硬。
她静了静又说:“我们真的应该聊一聊。”
见他嘴角依然荡漾,安韵闭了闭眼,组织话头。
她在腺体改造资讯网站看了不少话术。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关系其实无法修——”
可连话都没说完,项廷开的手指竟继续作乱,牙齿勉强施舍几个字,嗯,想过……搞什么?看着安韵连腹部都开始颤抖,又哼了声,你这样搞得好像我多不温柔一样。
温柔?
事实上他确实不。
“就当你选了选项一吧。”
他的手指就是万丈深渊。
安韵身体是热的,但是觉得好冷。
44. 第 44 章
什么修复关系?什么以软碰硬?沟通不了。没用。
软禁和项廷开,这些好像吸干了她,她只有把全部精力投入培训日程。
而项康言对她的态度自某一刻开始变得有点奇怪,不过还算配合。
她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培训,成功带领他进入了H型逃生舱——效果显著。
黑暗无孔不入,安韵深吸口气,手臂穿过中间的通道,轻轻牵住了项康言。
项康言微顿,但很快,她的信息素就释放了出来,在幽闭空间里即时得到驱动级信息素的辅助,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他被她抓着手,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被一种十分轻柔安全的力量搓开了。项康言嘴角抿得很紧,心跳快若打鼓,可却下意识紧紧反抓着安韵的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韵在心里记时,五分钟了……她毕竟只是带训人员,坚持到这已经是底线。
但让她吃惊的是,那边的项康言手越抓越紧,甚至冒出了汗,却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他们是两个极端,安韵点到为止,但项康言要求甚高,不轻易言弃。她心神一凝,身体却摇摇晃晃已经有点发凉。
在近乎晕厥中,门打开。
安韵连门开了都没反应过来,而那边的项康言手疾眼快,立刻就接住了她的身体。他握住她肩膀时其实有点犹豫,但看清了安韵的脸色,没再多想,利落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安韵真的是个omega,分明她没有很轻,性格也并不多么柔软——
但项康言就是忽地意识到了这点。
吴法拉:“你干嘛?”
项康言简练道:“晕了。”
安韵短暂地晕了,因为在幽闭空间坚持太久。刚送进医务室她自己却又醒了过来,喝完水冷静地说:“释放自身信息素太多会导致我大脑缺氧,我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反应了。”潜台词即,没有要刻意坚持。
项康言看着她,还是那么居高临下,没说话。
吴法拉拍拍胸口:“可以啊,都撑到五分半了。”临走前她看了眼总排榜,他们的队伍成绩已经跃上第二了。
安韵也抿嘴笑:“这个方案是可以的。”
她们已经习惯了项康言的冷酷,此时此刻,哪怕氛围不错,他也还是没讲话,也没有什么表情。
吴法拉翻了个白眼。但定好的明早一起去运送第三轮测验所需设备的事——当她们到达时——项康言已经办好了,一个人坐在那儿淡淡地看书。
其他队伍吭哧吭哧、大汗淋漓。
安韵跟吴法拉面面相觑:“那干脆早点开始训练吧。”
培训也不剩多少天了,连吴法拉都严肃不少,而项廷开的幽闭隔绝测验还在继续。
这一回要进逃生舱时,他转头对安韵说:“你陪我在里面在里面待四分钟,然后就出去。”
不是商量,命令似的,不过安韵还是从中品出了一点好心肠。沉默地进行完。项康言出来时面容冷白得像覆了霜雪,但步伐是非常平稳的,吴法拉微微吸气看了眼计时器——六分钟,吓死人。
几轮过去,今日结束。
吴法拉先走了,安韵静静地收拾东西。她没有多少时间,叶石定信已在停车场等候,这时项康言无意经过,忽然说了句:
“基地里的心理咨询很差。“
她偏头看去。
他语气蛮冷的:“没什么用。”
安韵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喊他去做心理咨询,公事公办的语气:“你现在已经越练越好,那就不用去做心理咨询了。”
项康言拧着眉,好像对她的答案不是太满意,片刻又说:“你最近怎么了?”
安韵顿了下。
他也静了静,但开口是:
“训练已经到了末尾,你这样的状态让我很怀疑你能不能坚持。”
安韵整颗心又沉了下来,没吱声,转身走了,项康言气压一低,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沉默——但安韵最近状态确实不好。
这是一种很细微的差别,有时吴法拉插科打诨安韵都没有什么反应。
顾永永也这么觉得。
他照例在外等候,不过今天,他穿了一身很板正严肃的西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成熟一点。
安韵忽然意识到,今天是兰·李维的葬礼。
她没主动说,他也没有提,一路宁和地走完,顾永永看着她走向那辆黑色的车,也问了出来:“安韵,你最近怎么了?”
安韵看着脚尖:“嗯?”
顾永永脸色微变,可能是因为她的神态,可能是因为他与她不尴不尬的距离与关系,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太阴沉了:
“……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算了吧,只会惹别人麻烦,而项廷开要找谁麻烦势必是非常恼人的。
连罗西她都没心力说,顾永永算什么呢?
突然,顾永永开口:“我每天来找你你觉得烦吗?”
安韵慢慢摇头:“不会啊。”
静了静,他说:“我知道了。”
她坐车离开,顾永永站在原地思忖着,片刻却感觉有道视线紧紧锁定着自己。
回过头,就是项康言。
他的站姿微微挺起,两人身高相仿,气场却非常不同,顾永永散漫轻快,而项康言承袭他小叔的压抑,总非常沉冷。
顾永永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你看什么?”
项康言背着包,冷冷走过他:“离她远点。”
莫名其妙,顾永永眉毛一挑,倒起了些兴味,而后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讨厌在别人口中听到“安韵”了,这是一种夹带着竞争感的古怪的占有欲——尽管他知道他还没有立场,但却反过去问——
“你是什么身份说这句话?”顾永永轻声道,“凭你年龄小啊?”
闻言,项康言那锋锐的眼睛一压:“不知廉耻。”
这句“不知廉耻”给顾永永搞愣了,而项康言内心维护着项廷开,也对安韵在基地里的花花草草非常不耐,上了车就走。
不知廉耻?
回家路上,他思来想去,也没悟出这句话,这四个字反倒带着一种神奇魔力让顾永永重新思考起他对安韵的感觉。
回到家,一切平平无奇,他弯身躺在天台上,盯着渐渐沉黯的天空。
楼下顾华夏在喊他,开门声又飘起,大概是李琛也回来了,但他不想下去。最近军工部面临调动,而李琛很可能上位,把这中年alpha搞得踌躇满志的——
顾永永总是不理解。
他对这些世俗的东西总是不理解,好像有人生来就是该感受空虚。
他从来也没真情实感地喜欢过什么。
倒是有很多人喜欢他,他知道,但没兴趣,因为那些人像纸一样,透得太鲜明。
还有不少人表面喜欢他,实则不喜欢他——只是因为他人缘好,或者是因为李琛。这种人顾永永倒很难看透,可每每看透了就觉得没意思,人是最不安全的。
有时他想去做什么,但总收起脚。
顾永永不想下楼还有一个原因。
李琛要上位,就突然非常重视起面子,而他有个到了二十四岁还不肯接受婚配中心安排的alpha儿子,这可让他脸上丢光了。
这个时代,晚婚是歧视。
他以己度人,忽然想,很有可能,安韵的怪也是跟这件事有关,她对她的背景缄默不言,但看她那么沉闷内秀的性子,估计也不会有多开明的家庭。
顾永永眯着眼睛看着夜空,开始思索安韵。
他想不透。
想不透。
顾永永慢慢偏头,看着旁边空着的椅子。
日后他再回想这一天,其实也仍然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末日下的空虚主义作祟,或许是信息素捣乱,让他觉得活到至今太孤独了,又或许只是,安韵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他想不透,但却觉得非常安全的人。
而顾永永太需要这种感觉了。
第二天,顾永永早起去了基地,走在半路踌躇了一下,返身买了支假花——
如果安韵还有印象,如果安韵在这儿,那么她会注意到,这是械人施曼给她订花的仿真花店。
冥冥之中这像一道破天的预兆,昭示着那些暗暗涌动的真相。
顾永永刚踏入基地,还没等他给安韵发信息,就看见了一个消瘦的身影。
是金·李维。
葬礼后她身上的禁令也终于解了,看到她顾永永心莫名一沉,慢慢踱步过去:“金?”
金·李维转过头。
“你来基地有什么事吗?”顾永永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但金·李维只是笑笑:“你去上训吧。”
上训前,顾永永给安韵发了条短信:“结束工作后跑场边见,我有话跟你说,四十分怎么样?”
他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安韵也收到了金·李维的信息。
“我是金·李维,我在基地里,见个面吧,今天都可以。”
安韵发愣地盯着通讯器,那边项康言率先换完装备出来,见状出声:“安韵。”
话说出口他自己怔忪了一秒,叫过她婶婶、安医生,或者“你”,但从没叫过安韵。
项康言心里有点怪,但安韵并没注意到这个称谓:“啊?”
他皱眉:“训练要开始了。”
安韵“嗯”了声,放下通讯器,然而心脏却好像被灌水似的,撑得很大很紧绷,金·李维,久远的名字——
她来干什么?
按理来讲,考虑两人从前的恩恩怨怨,安韵应当对她的到来和这条短信抱有万分之一万的警惕,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的只是一种箭在弦上的焦灼感,一种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的直觉。
她匆匆倒回,想起还有顾永永,就回了金·李维一句:“六点半跑场见。”
一点钟……三点钟……五点钟到。
在训练里安韵渐渐都要淡忘了那两条信息,可等时针拨到六点,那种直觉又来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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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早结束训练,在六点半时准点到达跑场。
四周一看,顾永永还没来。
安韵把两人的时间调开了,她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发现了坐在跑场边的金·李维。
残阳如血。
她的第一反应是金·李维身上没有武器。
金慢慢抬起头,语气很淡、很淡:“你来了。”
六点半,陆陆续续有下训的军官,而她们在角落。安韵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有什么事?”
“当然有的,”金·李维轻轻摇头,“早该跟你说。”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一直梭巡在安韵脸上,好像要化身一个最精密无确的机器。同一时刻安韵也在看着她,但她想不起离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大概是施曼那回——有多久了,也想不起金·李维经过这段时间有什么变化。
好像还是很苍白,停留在了禁区的那一天。
但安韵在夕阳里心想,又怎么样呢?
“你到底要说这么?”她无端有点烦躁了,“别打哑语了。”
哑语?
金·李维忽然笑了出来,重复这两个字,哑语。哑语。你知不知道打哑语才是对你的一种慈悲?她终于收回覆在安韵面孔上的目光,低声呢喃了一句:“不像啊……”
不像?什么不像?
安韵的心猛地漏跳一拍。
慢慢地,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仿佛在来路上被揉捏了无数次。
“安韵,”金·李维说,“从你击杀我母亲,到我们在法庭上相见,这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这么冷血的人,她一定没有母亲。”
“冷血到你甚至没有跟我道过歉——”她的嘴唇忽然就变得非常干涩、苍白,声音则像被刀片磨过一样刺耳,“一句道歉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她真的是械人她也是我的妈妈,而你应该跟我道歉?”
安韵紧紧闭着嘴巴。她只看着夕阳。
“所以你有家人吗?”
“我没有!”安韵的情绪也有点激动了,“我在福利院长大——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不用说,我把这张纸给你就好了。”金·李维的笑有些瘆人,“从法庭到今天,又过了几个月,这段时间我每天翻来覆去都在想——要不要呢?要不要说呢?有时我想如果你能给我一句道歉,我就不把这张纸给你了。”
“但你确实是个太冷血麻木的人……”她轻声说着,猛地抬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拖到昨天才办完葬礼吗?”
“……为什么?”
“你杀的人——兰·李维,我妈妈,她在最近几年已经有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从她口中知道一件事。”金·李维忽然走近了,很近很近地观察着安韵,好像不想错过她的每个神情,“原来她还有个omega女儿,也就是说我还有个姐姐或者妹妹。是姐姐还是妹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另一个女儿不在北联的人口普查信息里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只知道她死了,我想让她的另一个女儿也参加她的葬礼——”
“所以,我给你吧。”
那张纸递了过来。
这一定是来自地狱的惩罚。
那些信息一股脑涌进安韵的大脑,让她连思考都做不到了,金·李维的话在耳边无限地放慢——放慢——
她打开了那张纸。
这是金秘密进行的基因匹配。
结果显示在全北联境内的基因信息库里,兰·李维是安韵的生物学母亲的概率值经计算为99.999%。
“真可怜,”金·李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你一定要比我可怜,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啊。
夕阳拼命下沉,悬在远山边像一只孵化失败的胚胎,凝固不成形,所以流于天地。每到这个时候,人类就会感到一种高度致密的孤独感。安韵看见那张纸的每一个字漂浮起来,化作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物质,从此不管她走到哪里,她走到荒地或最繁华的城区,或广阔或狭窄,或黑暗或光明,它们都将幽灵般如影随形。
她也看见金·李维摇摇晃晃地走了,背影像哭也像笑,好像很痛快,好像还是很痛苦,而她想出声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她不知道。
最后,她看见顾永永拿着一束干花跑过来,神态与以往非常不一样:
“……你到了啊。”
看见他过来,安韵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把这张纸揉进口袋里。
她的动作呆板、迅速,像是机器。
顾永永深深呼吸,脚步很轻,微风拂过他的脸庞,是真诚大胆随心所欲的,可惜运气太差劲:
“安韵,我——”
所有力气丧失。安韵在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茫然里倒在他怀中。
“安韵?”顾永永怔忪着,心头起了把急火,“你怎么了?我吓到你了?”
而跑场边缘,静立等待的项康言看到这一幕,眉头皱得非常深。
45. 第 45 章
安韵回家迟了三十分钟。
路上,她一个人靠在窗上,脸上没有血色。
开车的叶石定信就急多了:“小姐,小姐?”
安韵慢慢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叶石定信居然愣了下:“小姐,你不要靠着窗,会磕疼的。”
安韵还是靠着,她不想动。
而在半路上被项廷开疯狂打电话时,叶石定信反倒放缓了速度,可是被项廷开另外喊来的随车保镖就急促得多,他们的车子跟在后头或旁边,呈包围式,不停地按喇叭催促。
身后,安韵很安静。
到家了。
项廷开已经站在门框底下,脸色很黑:“怎么回事?”
叶石定信讪讪地笑:“小姐给基地的工作拖住,忙起来可能忘记报备了。”
“什么工作?”
安韵一言不发往楼上走,项廷开见状更是有点阴晴不定,对叶石定信说:“你先回去。”
叶石定信低着头。
安韵连澡也没洗,直接躺上床,随便拿了个东西盖着自己的头。
项廷开原本是有些冷脸的,但大步跟上来后,看见她拿的居然是自己的枕头,语气就变得和缓了许多:
“那么累?”
虽然迟了,但安韵确实是直接从基地回来的,路程耗费时间也正常,项廷开想着,勉强压抑心里的火气,乘胜追击道:“基地工作是不是有点超负荷?你有没有想过……”
安韵根本都听不进他的话,但吵吵嚷嚷的觉得很烦,又不想说话,就把那枕头按得紧了些。
项廷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先是蹙眉,而后舒展,心想,她快到发情期了。
所以,才如此留恋他留在枕头上的信息素气味。
安韵抱着他枕头的样子实在是稀罕,让项廷开在一时间产生了无法言喻的悸动感受,只是看着身体就立刻发烫。说着,他一边附身,一边利落地揭开自己的阻隔贴,让他的信息素包围着安韵:“我就说……”
安韵皱着眉头把枕头丢开:“你干什么?!”
项廷开动作一滞。
她像是宕机了似的,很久哑声说:“把阻隔贴贴上。”她转过头,背对着他,“我真的很累。”
那个纸团现在还在她的口袋里。
关于家人,安韵很少去想。
追溯记忆源头,她脑中从未浮现过所谓母亲的剪影。她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个人,连片段也没有——
如果她像福利院别的小孩一样,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关于家人的回忆,或许她在这方面的执念会深很多。
这是既幸运又不幸的事情。
可这就是安韵啊。她就是这样一个既幸运又不幸的人,性格说不出什么太好太坏的,外表也平平无奇,能力才华更是泯于众人。
她的安全感如此少,而那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又实在太多,于是她有一天终于发现她的世界是灰色的。
尽管在不久以后安韵就将知道,她所谓的灰色世界,也只是命运精心安排的中场休息罢了。
但至少现在,她睁着眼睛望着空气里虚空的一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怕——她居然不想哭。我有那么冷血吗?她茫然地想着,在被子底下隔着口袋握紧了那个纸团,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那,所以呢?
所以她就成为了一个弑母的人。
哪怕她是无意的。
安韵自身对照,她就要成为一个比项廷开更可怕的人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拿他来对比,或许是因为她的人际交往实在太贫瘠,而尽管万分不能承认,他确实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同时,也最可恶。
可是连项廷开都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项廷开因为母亲和妹妹的惨痛,可是恨极了械人的呢。
那她呢?她现在该恨谁?
她可以什么都不恨,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吗?因为很显然,这样的伦理悲剧哪怕是金·李维都不想大加渲染了。
项廷开停顿了许久,拨了下她的肩膀,没拨动,闻言声音一沉:“所以今天为什么晚了?”
安韵闭上眼睛。
“给够你时间了吧,”他站起来,盯着蜷在被子里的安韵,“有事情怎么也不知道先报备一声?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回家这么累。”
“……你能别吵了吗?”
“什么?”
“别吵了。”安韵平声道,“让我睡一觉吧。”
项廷开本来还是有点火大的,但听到安韵撒娇,又想到自己不久后要做的事,勉强忍了下来。
他环顾整个房间:“明天按时回来,外面没什么好待的,一码归一码,今天我就不追究了。”说完盯了她一会儿,又把自己的枕头塞到她头底下,把安韵原来的枕头抽走,因为她不喜欢没洗头就上床,待会儿肯定也要拿去洗,“……觉得累了一直待在家里不就好了!”
安韵没有睡着。
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不该相信金·李维。
但三天后的结果击破了这丝可能性。
安韵没拖任何人帮忙,按着那张纸上的信息找到了那家隐私机构——那约莫是有人口普查局的资源,所以能将基因库里兰·李维的生物信息同安韵登记的生物信息配对。
结果依旧。
这时候安韵又在想,尽管是简单地申请就能完成的基因匹配,在过去的非常多年里兰·李维居然也没有去做。
为什么呢?
基因库又不会在繁复的信息里开启自行配对——离北联人口普查也快十年——这十年里兰没有想过,于是一直拖到今天。
安韵也没有想过,因为她以为家人早就死了。
福利院的孩子们大多数是长辈身亡的情况,少部分是被遗弃或者走丢的。
她没有觉得自己是后者,因为自十年前北联的全境人口普查,很多原先在混乱的基地时代初期同家人走失的孩子们都被顺利召回了。
她找来了几张兰·李维的照片,但没有去看。
本来是想给金·李维发一些信息,也没有发了。
安韵继续上班。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不断地想啊想,所以总是忍不住走神。
她又想到,这确实证明了金的话。因为械人无法生育,而很显然,兰·李维真的是个人类。
所以她在禁区里犯了另一个罪。
可那时安韵却如此笃定,因为她的精神力告诉她那就是械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安韵开始频繁地做梦,连在基地里午休都做梦,然后非常苍白地走去航天中心。
这一晚,她又做梦了。安韵梦见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但非常奇怪,她居然跟这张脸跑在禁区的第三环——要知道禁区第三环可是会死人的。
但安韵在里面跑得那么快乐,那么快活。
可没一会儿那个人就不见了,都好像被无形的辐射摧毁,消弭于空中。小小的安韵惊慌地跑着,想哭却哭不出,好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砰!”
最后是子弹声。
安韵在黑暗里急促地呼吸,旁边的项廷开猛地击向开关,但安韵却厉声开口:“不要开灯。”
“安韵?”项廷开又把开关给打回去了,怔忪着,“怎么了?”
“我不想开灯。”安韵说着,把手伸向脸庞,没哭。她还以为她哭了呢。
如果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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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是不是就好了。
“……怎么了?”项廷开的眉头已经皱得很深,“做噩梦了吗?”
安韵一动不动,项廷开这些天忙于军工部的收尾交接,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在一片漆黑里伸手向安韵的后背,而后慢慢揽过了她,见安韵没反抗,在内心的强烈激荡中蹬鼻子上脸,直接把安韵整个人抱在腿上:“什么噩梦?”
两个人都高,但一条腿白,一条腿黑,相同点是都很修长。项廷开欣赏着腿腿相叠的样子,而安韵一时间居然真的不想动了——
哪怕这是项廷开。
可现在被他硬拢过去,她都要没感觉了。世界总是这样,更难以忍受的冲撞着难以忍受的。
安韵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项廷开。”
“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安韵突然问,“我好像从来不会哭。”
“哭是什么好事吗?”
他的手紧了一下,又说:“那你见我哭过吗?我也没哭过。”
安韵没说话,他又说:“那怪又怎么了?”项廷开倒是轻哼了一声,“怪的人多了去了。”
这是他们时隔快两年来难得的温馨时刻——不,它还超越了温馨,它直达心灵,因为这实在是场平和又亲切的对话,粗糙如项廷开居然都敏锐意识到了这点,正担心安韵要偃旗息鼓时,她居然又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项廷开说:“不太记得了。”
“是吗?”
“嗯,”他说,“因为我爸的问题,她活着的时候也不是太正常。”
“那你记得你爸吗?”
“项罗又还没死,”项廷开冷笑了声,“我倒是记他记得很清。”
无法不清楚。他冷着脸想。
安韵没见过项罗,方才那话,也只是因为没有力气去想下一句要说什么罢了。她慢慢没了声音,而项廷开不知想到什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色有点发沉,好久自言自语般道:“项罗下周就出狱了,我会去见他。”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我被绑架的事吗?”项廷开又说,“跟他有关。”
这一刻他其实想要拉开安韵,看看她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但又觉得这没有意义。
她又不是那个人。
“网上查到了。”
“……哦,”他愣了下,“你还去查了?”
她没吭声,好像累了,而项廷开心里又是一喜:“你还会去查我是吧?”
安韵彻底地累了,她淡淡地闭上眼睛。项廷开见状得寸进尺,抱着安韵晃,手插在她腋下,歹念已然升起,某一时刻还在心里闪过一个想法:原来我是真的非常爱她,都没有丝毫厌恶了。
但看着安韵没有表情的脸,他良心发现,忍住了心里的□□——自修复关系以来温情的时刻可并不多,他得小心翼翼地观望。
项廷开只好又谈起婚礼:“我已经决定好了,那天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安韵已经翻身下神经病,背对他睡觉了。
她只是短暂地接受一个拥抱。
而那边项廷开想来想去,喜气洋洋踱去书房,大晚上搜罗需要的东西——西装和婚纱——一切真的都该提上日程——安韵就在他身边睡觉,她应该也会心甘情愿,随他迁到最北的赤海区,从此安心在家。
项廷开又不是傻子,但在这一晚,无数次怀疑安韵是不是真的想要修复关系的他也终于踏实、放心起来,确定这是他们感情的新开始。
等回到房间,看着安韵的背影,他的笑容甚至已温柔到发指。
他还不知道这其实是往后所有日子里,最好最平和的一刻了。
46. 第 46 章
“舅舅,”叶石曲打着哈欠来到主卧,而后惊讶地瞪大眼,“……你不会没有睡觉吧!”
叶石定信先是下意识摇头,而后再抬起来时,也有些恍惚,居然又到早晨了:“小曲,你先去洗漱,等下我送你去学院。”
他回到书桌前,静静看着桌上的那张……该怎么形容呢?
支离破碎的半张纸。
只是把一个碎片同另一个碎片牢固、稳定地粘合,就需要花上差不多三十秒——刚开始最不熟练时,甚至要一分钟。
叶石定信不知道从最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分钟了,他只是嫌慢。
但此刻他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因为就在今天早晨,这项巨大而毫无意义的工作终于有了进展。
他终于看出来,这是张体检单。
并且他在一堆碎纸片里,幸运地捻出一张带有“令”字的碎纸。于是整晚他都红着眼寻找,然后,发现了那个“配”字。
叶石定信发着呆,一直到叶石曲喊他,他才慢慢站起身:“小曲,下次开门要敲门知道吗?”
“哦。”
“我不在家的时候,不要动桌上的东西。”beta蹲在孩子面前,低声说,“你不是一直在问,为什么安韵姐姐不来找你了吗,舅舅在想办法呢。”
“哦……”
体检单、配令。
叶石定信疯狂地思索,但又明白光想是不行的,他必须真的拼完整张纸才有效力。
他表面上仍然非常斯文,回到家第一件事却是点进婚配中心咨询网站,确定一件事情。
叶石定信作为一个被婚配市场淘汰的beta,很多信息没有别人知道的多,但这件事他却觉得自己一定会猜对。
因为配令实在是个太可怕的存在。
果不其然,网站表明,只要伴侣一方出现配令,那么无论任何情况,两人都必须强制分开,结束伴侣关系。
他看着这行字,思绪升到高潮,最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一个温温柔柔的电话打了进来,叶石定信才想起,这个月该去拿香水了。
信息素的气味品种由基因决定,人类还编了个基因-信息素谱系表——这是比较隐私的信息,毕竟信息素种类不在个人信息上展示,再加上阻隔贴,许多人的信息素只有伴侣和自己知道。
如果不是某次撞见安韵发情,而叶石定信事后在香水店挨个寻找、辨认,他甚至连这个慰藉都无法拥有。
beta静静地躺着,半晌拿起床头柜上的香水瓶,将最后一点液体喷在枕头上。
然后把头埋进去,深深地呼吸。
与此同时,十分贴合当下的氛围——有关动维教在远海区的一个秘密组织就被挖了出来,大清早登上了广播电台。
前段时间动维教行动实在猖狂,像是面临什么最后期限似的犯蠢冲锋,消沉了没多久,居然又被纯人类局抓住了把柄,一时间基地里讨论纷纷,而预备航天员培训任务也到了尾声。
项康言拉着安韵的手,从航天舱里迈了出来,接着沉着脸道:“你这个状态让我怀疑你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安韵终于抬头,轻声说:“不好意思。”说完,转身要走,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拉着。
安韵指尖微动。
项康言面不改色地松开手。旁边的吴法拉凑过来:“安医生怎么啦?”
“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啊!”一向懒得搭理人的项康言居然回复了,吴法拉颇感稀奇,细想一番却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甩着手去吃午饭了。
项康言到底是个冷酷的性子,问了几句,大概也懒得再管。
但偏偏这个航天中心那么小,没多久他又看见安韵一个人站在那儿,而另一位精神医生路过狠狠撞到了她的肩膀——
项康言眼角一冷,忽地走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臂:
“道歉不会说?”
这些天他隐隐约约也看得出来,安韵在基地里的人缘颇差,除了罗西基本没有同事搭话。那人抬头一看,只能看见项康言的鼻尖,有点尴尬:“又不是故意的。”
安韵跟灵魂出窍似的,现在才回过身来。而项康言闻言神色不变,只是大臂微微发力,那人就终于尖溜溜说了一句:“对不起!行了吧!”
安韵原本以为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项康言居然扭过头,看着她。
“……行了。”
可项康言似乎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她闭着眼睛,往前踏一步,回撞了那个人一下:“你松手吧。可以了。”
项康言就松手了,撇开头。
安韵不知道说什么,也觉得跟他没有话说,就走回了医院大楼。她还是最熟悉这里,而熟悉的地方让她感到安心,正走着,罗西追上来了:“安韵!”
安韵停下来,伸手接过了罗西提的那些重东西:“拿的什么?”
“给那群要去选拔的人拿的。”她说,“那几个一到休息时间就会医院大楼练习呢。”
“练习?”
“嗯,部长专门给她们开了个练习场所。”
看来这个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的选拔不是小事,这些信息应该都登在基地系统里,但这几天安韵根本没去看。她沉默着,罗西跟她并肩走了一会儿,在一个阴凉处终于停了下来。
“安韵。”她表情带着万分的严肃和探究,“现在是我认识你以来你状态最不好的时候,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看着我。”
安韵看着她。
罗西居然比她还严肃,有那么一秒,她感觉她的眼神在颤动:“你遇上什么奇怪的事了吗?”
“什么算奇怪的事?”
“各方面,”罗西抿紧嘴说,“……比如有不认识的人来找你。”
“是认识的。”
“啊?”
“金·李维来找我了。”安韵终于说了出来,“她说兰·李维是我妈妈。我是说——生物学上的母亲。”
在安韵说前一句时罗西的神情还是非常稳重、了然的,但到后面那一句就瞪大了眼睛:“什么?!”
“不可能!”但她立即又说。
安韵倒是愣了下,不可能么:“我做了基因匹配,她没有骗我。”
“不可能。”但罗西仍然这么说,并且迅速转过了头,安韵后知后觉,又跟她一起走在发凉的太阳底下,而罗西低着头,让她看不清她的神情:“基因匹配?你细说一下。”
安韵一五一十、语气平淡地说完。
大概这些话她能安心说的只有罗西了,因为罗西是个足够中立、理智的人。
双双沉默。
罗西突然说:“基因匹配成功了你就信?这怎么可能呢?”
“……不信数据信什么。”安韵的胸膛微微起伏,认为她只是也觉得太荒诞了,“信我的感情,我的记忆吗?可是我没有感情,也没有记忆。”
大概这句话说的实在苍白,罗西没有回复。
送完东西后她们一起站在旁边,但罗西不喜欢那群同事看安韵的眼神,拉着她的手走了。
你们懂什么?她在心里想,想着想着就忽地说了出来:
“安韵,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安韵的思绪不禁往几年前飘。
记得的。
她是安韵进基地医院的“小导师”。
跟罗西的相处虽然平淡,但从来没有痛苦的地方。人似乎容易记得那些情感剧烈的事情,可如果要安韵去回想,那些平和的时光好像才记忆深刻些。
这样一算,自认识以来,安韵与罗西相处的时间居然比和其他任何人相处的时间都要长。她为这个认知感到惊讶,而罗西也有点恍惚地说:“居然过了这么久了——总之,我反正不相信这件事,我不管你信不信,你都不要放在心里。你跟金或兰又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这倒不太像是罗西会说的话,
“但我也错了,她不是械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在禁区里会那样。”安韵沉默了很久,“罗西,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如果是你你可以平静吗?妈妈好像是很重要的——虽然我没有这个东西。”
罗西默默跟她一起回到航天中心,道别时看着安韵的眼睛:“妈妈确实是很重要的。”她不知想到什么,又压低声音,“……但我不建议你再去找金·李维。”
仍然无法集中注意力。
结果在下班的时候,顾永永来了。
他几乎是等在那儿,静静看着安韵收拾东西。
事实上他没有想告白,但确实是想说一些可以让安韵在下班后跟他多一些相处时间的话。
然后宣告失败。
顾永永其实是有些挫败的,毕竟前几天安韵的表情像他要把她吃了一样——连花都没送出去。
但他昨晚还是反应了过来,安韵那时实在太不对劲了。
他在基地系统里给她留了言,安韵也没有回复。
今天顾永永很早便起来,照了很久的镜子。不得不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追捧他他就无所谓,但若是有人让他看不清了、甚至连影子都捉不到,他的兴趣就会瞬间腾起——但有时候爱情和兴趣也没有太明显的区分吧。
于是这一刻,看着安韵,顾永永居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自在地站在那儿,半晌移开视线,打量着航天中心。而过了差不多整整五分钟顾永永忽地意识到,不止他一个人在看安韵。
很多人在看安韵。
他因这个发现手指微紧,心也不知怎么沉了一下,而当他再将目光投向安韵时,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她的五官,然后又静静地发现,安韵可以说是基地里长得最标致的omega。
顾永永一向自诩审美超强,可如此重要的信息他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
约莫十来秒,那边的安韵终于注意到了他,远远地点了个头。
项康言冷眼看着,想着自己的小叔,内心不是非常畅快。
但他也没有因此影响到自己的训练——
反倒是安韵,太过寡言、平淡了。
这让他再次觉得,她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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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真的会让整个培训任务晚节不保。
吴法拉看着他的脸色,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安韵就算状态不佳,也不会降低培训专业度。
“你到底怎么了?”项康言压低嗓音,“你跟我小叔出问题了?”
安韵淡淡道:“我跟你小叔全是问题。”
什么?项康言眉头蹙着:“什么意思?”
她转身去收拾东西,而项康言站在后面,喉结一滚:“小叔是会愿意解决问题的人——你是什么意思?”
安韵原本对项康言印象已经好转,但一谈到项廷开,她就觉得实在无法沟通,约莫是种种事情压得她心火燃起,想着外面还有一大群要在门禁前压她回家的人,声音都大了起来:“我要说项廷开就是问题本身你信吗?!”
项康言气息一沉,向来面瘫的脸庞也有了点阴霾:“你说什么我就信?我难道不比你了解他?”
安韵飞速转身,不再沟通,而项康言盯着她的样子,忽地就觉得非常不畅快——这种不畅快跟他原本要跑十五圈,但最终只跑了十圈的不畅快不一样。
那是一种他没法说清楚的、陌生的东西。
他拎起包,冷着脸往外走,目光再次瞄准那个alpha。
顾永永。
非常难听的名字。
那天傍晚的场景再次浮现。
一个alpha拿着一束丑花跑向一个omega,哪怕是项康言,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而那之后,安韵的状态奇差、频频出神。
他没有办法不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顾永永自然感受到了那束目光,淡然地回视回去,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项康言停在他旁边。
顾永永不说话,还是笑。
项康言也没吭声了,面色冷峭:“你在等安韵?”
旁边渐渐聚集了一些人。
顾永永微微皱眉,他比较敏感,几乎是一下就能想到结局:所有放在两个alpha身上的注意力,最后又都将汇聚到安韵身上。
他看着项康言,心想自己到底还是要成熟一些,就仍然没有吭声。
项康言是很少有这种不被回答的情况的,也并不喜欢这样,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于是他没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顾永永被盯得也有点火了:“你有病吧?我等谁跟你有关吗?”
这回换项康言没有说话,冷淡地站在那儿。
原本就是同类相斥,是谁先动的已经不重要了,当项康言的包被无意扯到地上时,alpha之间强烈的互斥感几乎是在本能中席卷这两个人——项康言语气冰凉:“你想怎么?”
顾永永想着跟安韵间的重重阻挠,也鲜见地动了怒:“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是吧?”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吴法拉翻了个大白眼,等安韵出来时伴在她身边:“安医生,你先回去吧。”
“怎么?”
“……哎,你先回去吧。”
安韵也望见了两个alpha对峙的样子,内心茫然又烦躁,最后一声不吭往前走了。
等顾永永回过身来,安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远处的停车场。
她上了车。
这一回,在车窗边缘已经安上了一个小小的软枕,叶石定信在后视镜里对她笑了笑:“小姐,可以靠了。”
许久,安韵说了声“谢谢”。
他听着她的声音,知道她仍然不想说话。叶石定信没有别的视角,只当安韵是在项廷开的变相软禁中越发干枯。
事实上也确实有这个因素。
他想像上次那样,带她一起去香水店,然而一想到行程记录会被项廷开轻易查找,而如果安韵再晚回去十分钟——哪怕一分钟,就不知道会有多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只是想着叶石定信的嘴唇几乎都跟着干涩起来,因此他没有任何异动,原路返回。
安韵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想着这一切奇怪、残忍的事情,大脑又疼痛起来。
而这时,叶石定信的声音突然响起:
“小姐……是鸡蛋花。”
闻言安韵终于动了动,抬头朝前方看去,原来是樱树街两边栽种的人工花坪换了——因为末日核战,许多植物物种都被灭绝,寻常人已然没有了对于花的印象和知识。如果不是叶石定信,就算走千百遍,安韵大概也不会注意到这花坪的变化。
她看着那小小的淡黄色花朵,没有太多感觉:“嗯。”
而叶石定信忍了忍,还是低声道:“是你的信息素呢。”
安韵再次闭上眼睛:“嗯。”
可就在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叶石定信笑了:“我说这是你的信息素品种呢。”
“……什么是我的信息素品种?”
叶石定信蓦地踩下刹车,回头看去:“鸡蛋花啊。”
安韵愣愣地看着他。
“可是项廷开说我的信息素是凤仙花……”
47. 第 47 章
一时间,车厢寂静无声。
“不,你的信息素是鸡蛋花味,或者说缅栀子。”话音一落,在四周跟随的车辆又非常警觉地鸣叫起来,叶石定信脸一沉,猛地一踩油门,“……我确信。”
“你确信?”安韵却追问,“你怎么知道呢?”
“项先生出差的那段时间,我撞见过你发情,”叶石定信听见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我……我很喜欢那个味道,后面去了香水店匹配。”
可安韵低头思索着,仿佛没注意到其中扭曲的、来自一个过于周全的beta的情愫。
项廷开说她的信息素是凤仙花。
核战之后许多植物灭绝,只能从刻板的检索系统上学习相关知识,而具体到嗅觉——这种非常生动的生活经验——却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辨别认识。
毕竟在那场末日之战以前,人类还没能发明“隔着屏幕闻气味”的科技。
若还能人工培育就算了,但有的植物已经永久灭绝于这个地球之上,大核战后也无从寻找标本痕迹,对于这些植物,人类再也无法嗅其清香。
而植物型信息素偏偏是占大多数的,所以在人口信息普查中,为了简洁和统一,信息素一栏只登记是为普适级还是驱动级,并不记录气味种类。
没有官方的记录,但对大多数人,当然还是能知道自己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安韵只能自己闻出“花香”,具体是什么花,她没有研究过。
信息素作为一种非常隐私、私人化的存在,除了信息素拥有者自己,就只有伴侣会熟悉、了解。
安韵从没研究那到底具体是什么花,因为“植物型信息素者不必研究具体气味”,这已经是种社会习惯。
但项廷开有跟她说过,她是凤仙花的味道。
他让她记住这点。
如果她的信息素是缅栀子——随便什么味道,总之,如果她的信息素不是凤仙花。
那项廷开就错了。
项廷开错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问题好像不是项廷开错没错,他的对错至少不用现在去深究。
那个问题是——
她在脑子里寻寻觅觅,而这时,巨大的刹车声响起。
叶石定信松开脚,见她神色闪闪烁烁,大概也没把自己方才那话放在心上,一时间整个心脏反而因他自己的胡思乱想漫开淡淡的、无人在意的酸麻。
“小姐。”他尚轻声,“项先生说你的信息素是凤仙花?”
“……嗯。”
他内心的的种种情绪再也压抑不住,让他又踩紧了制动器,可已经刹到底了,只有他心脏里的那辆病车,要气势如虹地飙向没有乘客的目的地:“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尖利,让安韵都不禁中断思维、抬起头来。
“他怎么能搞错呢?”
安韵不吭声。
“小姐,”叶石定信深吸口气,“我之前就说过,项先生一直在找一个人,从遇见你之前就开始找,大概是你们结婚后这事就慢慢终止了。”还有什么,还有……还有配令,他给她偷偷测配令。所以呢?叶石定信回忆着所有,但也无法将线索联系起来,“——要么不知道,要么就知道得彻彻底底,一个alpha怎么能说错伴侣的信息素?我不相信这两件事完全没联系。”
他揣着私心宣泄了够,却不想那边的安韵听了这番话,倒终于模糊地抓住了一些思绪。
“所以是什么意思呢?”她突然放低声音,“我也不是很聪明的。”
叶石定信立刻低喊:“他没有真心对待你,至于那信息素……凤仙花的信息素,”他愣了下,“是别人的。”
“对,那信息素可能是别人的。”安韵重复道,“对。”
从镜子里只能看着安韵垂着脸,丝丝碎发落在耳侧,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又静谧、又茫然,又有点忧伤。
而这时安韵慢慢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在昏暗的车厢中发亮:
“找个时间,把你说的香水带给我闻闻。”
她准备下车时,回头看了眼叶石定信,自言自语似的:
“你喜欢这个味道啊……”
叶石定信望着她的背影,脸有点发僵发烫。
项廷开正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安韵闪身上楼,走进浴室,将脸浸在冰冷的水中。
她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了。
为什么命运可以这样?
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突如其然地成为她的生物学母亲,为什么她相信了几年的信息素种类将被证明是虚假的?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指向一个有关她的,巨大的谎言。
那就是她是谁。
安韵莫名其妙有种预感,信息素这个问题,绝不是项廷开弄混了这么简单。
她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翻来覆去,居然找到了那回因为司占殷事件从巡查局带回来的纸。
安韵的字很正很大,总是磕磕绊绊的,有点像小孩的字迹:
金·李维。
唐恩。
跟踪。
司莲。
械人。
她飞快地写上信息素三个字,接着又写上缅栀子和凤仙花。接着安韵就拿起屏幕,开始漫无目的地搜索,很快她搜索出来,缅栀子和凤仙花都还存在。
总之,她可以轻易确定自己的信息素究竟是凤仙花还是缅栀子——
那么然后呢?
安韵觉得自己陷入了某个死角,她试图厘清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一直以来项廷开告诉她,她的信息素是凤仙花,结果原来是缅栀子;还有,她的基因居然跟兰·李维匹配成功,每每想到她都觉得荒诞得不可思议——
突然,项廷开开门进来了,手上似乎拿着什么。
安韵犹如条件反射,扭头脱口而出:
“……我的信息素好像不是凤仙花。”
霎时,空气凝固起来,安韵睁大眼睛,看见在那么短短的一秒里,项廷开的嘴角明显地绷紧了。
他知道。
一个念头冷不丁地在她脑中闪过。
项廷开知道那不是凤仙花。
“……说什么呢?”但眨眼间,项廷开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他甚至没有要追问的意思,给她展示手中的东西。
安韵低头。
那是两套衣服。
“我给你说一下我们那天的安排,”项廷开眼睛没有看她,往下垂,但语气又平又轻快,“不邀请谁了,就我们两个,我新订了一款戒指,到时室内让叶石定信再布置一下——总之就我们两个,简简单单地吃个饭、宣个誓。”
安韵的思绪忽然溜号。她的婚纱是乳白色的。
项廷开说:“所以你想定到什么时候?”
“……什么?”安韵心口一紧。
“我们的婚礼啊。”项廷开的表情就变了,眼睛有点探究般抬起来。
他一个人要搞的婚礼,衣服他选,地点他挑,流程他定,一股可笑的不知所以的郁气席卷而至,她平声静气:“都可以。”
这些天来因为兰·李维而失去思考重心、一时间都快忘记自己究竟跟项廷开是处于怎样一种关系里的安韵,也终于要唾弃自己前些天的样子。
项廷开大概不是太满意她的回答,但没吱声,室内安静到可怕。
死寂。
他沉声开口:“你刚刚说你的信息素不是凤仙花?”
安韵手指一颤:“嗯。”
项廷开抚摸着那套乳白色的婚纱,摸了一会儿,又开口:
“谁说的?我闻着是啊。”
“……回来路上,路过闻到新种的花坪,感觉跟我自己平常闻到的气味不太一样。”安韵喉咙窒息,但坚持着一动不动地盯着项廷开,“感觉不是凤仙花。”
项廷开倏地伸手,一把撕开了安韵的阻隔贴,安韵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渐渐的,那气味在房间里弥漫。
项廷开不是太喜欢这个氛围和她这一刻的眼神,就露出一个实则非常生硬的笑容:
“花有那么多种,你鼻子哪有那么灵,一下闻错了吧。”
安韵正僵硬着,眼神一飘,倒是落在了智能屏幕上的“用户同时搜索”框下。
她看着其中一个词,脑里犹有一道惊天闪电划过,立马让她连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与此同时又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对项廷开说:
“那你怎么确定我是凤仙花呢?”
“我怎么确定?你基因信息里写的。”项廷开低骂似的说出这句,接着微滞,目光又黑又深地看着安韵,“没什么好深究的,知道吗?”
而安韵看着屏幕上那行小小的字。
“基因-信息素谱系表”。
如果她的信息素实际上是缅栀子,而在谱系表里她的基因信息却无法对应上缅栀子呢?
那么这个基因信息——这个使得她跟兰·李维能够进行母女匹配的基因信息,就不是安韵真正的基因信息。
这样一来,她就不是兰·李维的女儿了。
这么说来,安韵确实想不起在北联开展全境人口普查、构建民众的DNA数据库时的场景,那时她大概十四十五岁——那应该是在福利院吧。
她只能记得当她要进军校进基地,确实有做过类似虹膜指纹的登记识别,但指纹数据库什么的跟DNA数据库实际上相互分开,后者更加庞大、私密。
“……那我可能搞错了。”察觉着项廷开的视线,安韵又讷讷地说,心里则继续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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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信息素谱系表,除了在数据库工作的人员,好像只有婚配中心因为平常要做关于依赖度检测的工作,有咨询权限。
婚配中心的话……
顾华夏?找顾永永?
安韵自己都没察觉,在这一刻她的思索速度有多么快、手心出了多少汗、内心又多么的复杂,她的嘴巴仍在对项廷开说着:“项廷开,我想找时间去一趟福利院。”
对,她还得去一趟福利院。
她到底怎么来到福利院的,还有……还有许许多多,都得去问问柯蓝。
“我本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看院长的,”她压抑着呼吸,“……我想下班后去。”
项廷开盯着她:“什么时候去?”
安韵顿了下:“……三天后?”她至少要先确定谱系表的事。
“问你婚礼要什么时候又说不出来,现在倒决定得够快。”项廷开笑了下,但脸色很明显有些控制不住了,这几天他在安韵面前笑得褶子都要长了,跟个圣人似的,“去个屁!”
“也真是巧,三天后我刚好要去接项罗,”他冷声道,“我到时找时间叫柯兰过来。”
他喊院长的大名倒非常顺口,安韵一窒:“我要去福利院,是我看望她,喊她过来成什么了?”
但项廷开已经站了起来,恍若未闻:“你等下试试衣服。”他顿了下,又改变主意,眼若利剑,“现在试。”
安韵没了阻隔贴的遮挡,身上的花香味已经变得非常浓郁,项廷开冷眼看着,冷鼻子闻着,都不禁在心里冷冷感慨起自己的定力——作为一个单向依赖症,居然已禁欲了如此之久。
忍什么呢?他在心里纳闷,下身已然很不舒服,但那双脚确实没有要踏出去的意思,项廷开想了一会儿,知道了答案,看着安韵的眼神更加森然。
我都为你做到这样了。
而那边的安韵脸色微变,好半晌,又放低声音:“我真的很想去看她,项廷开。”
“项廷开。”她又喊了一遍。
“项廷开,”安韵闭了闭眼,又更加轻,更加低地喊他,“我都好久没看她了,她年纪那么大了,都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这句话倒是触动了项廷开。以后——以后他们都不在远海区了,什么柯蓝柯红的都见不到。
他看着安韵,表情微动。
其实他也知道,安韵是个重情的人,重他的情,也重柯蓝的情,她确实想她了。
安韵低着头,但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好久,慢慢站了起来。
她慢慢换上那身婚纱,然后又低声喊:“项廷开。”
说完宛若飞蛾扑火,靠近了他。
项廷开一愣,转瞬间竟被安韵压倒在床上,他只觉浑身血液沸腾,而下一刻她的舌头就隔着阻隔贴舔在了项廷开的腺体上,声音一字一句,在暗暗发着抖:
“行不行?婚礼也那一天晚上举办……”
项廷开被她生涩的舔.弄震住,一时间连头皮都爽到发麻,感觉无数个烟花爆炸,整个大脑已经空了,又再次再次,被剧烈的只有安韵能带来的激动和甜蜜填满。
也不能要求安韵时时刻刻对自己上心,项廷开这么想着,勉强忍耐心里的不满,安韵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上心就行了。
她这个人不就是这样的?他又想。
他连眼皮都烧了起来,盯着上方那颗小小的头,而那快感自上而下充斥在体内,集中在脖子后的那一块,让他声音很哑很邪,又很理直气壮:
“我又没说不去。”
说完项廷开扯扯嘴角:“安韵,你……”
他喊着喊着,用膝盖把她抱起来,因为她如此深入的靠近惊喜又冲动,终于是忍耐不了了,但安韵立马说:“我还没洗澡。”
项廷开迷失在她的语调里,那种不高昂的、不会跟他怄气的语调,整个人柯蓝柯黄的都分不清了。
他到底是忍住了。
这个时候的项廷开还算是很有良心,偶尔,关系好的时候,他还会想起自己的强迫带给她的恐惧。
“我们要举行婚礼的是吧?”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这么确定了一句,眼睛直直的,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在涌动,“是吧安韵。”
但安韵语气不变:“是。”
项廷开就哼笑起来,很快又要跟安韵亲吻,很明显地看见安韵沉浸于这场缠绵之中。
都要办的,他心里飘然想着,一切都会如他所愿的。
而许久,安韵脸色疲惫,终于得空打开通讯器。
她找了一会儿,在系统里点开“顾永永”,却发现他在一个小时前给自己发来了消息:
“安韵。”
十分钟后,才是第二条。
“你原来已经结婚了?”
48. 第 48 章
看到这条信息,安韵静了好久:“对,怎么?”
那边没有回。尽管显示在线。
她皱眉思量,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请求:“明天七点在医院大楼前见个面好吗?”
顾永永还是没回,但安韵看着那个小小的“在线”,就知道他还是看见了。
她不知道的是,浴室里的项廷开也慢慢冷却下来,而她惊慌下的谎言就将被揭穿——回家路上,安韵根本没看到没闻到凤仙花,甚至叶石定信指给她的缅栀子,都是给道路装饰的、没有香气的人造假花罢了。
项廷开把水声开到最大。
浴室里没地方坐,他就站着,过会儿忽然用手抚了一把额头,水汽像烟雾一样拂过他的脸。
很快,项廷开就总结出现状——安韵只是一时的猜疑,只是随口一问;也想好了理由——反正他向来不大在意别人的目光。于是他关了水,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走出卧室时还扯了个笑容看向安韵。可她没看他,在看智能屏幕。
他顿了下,也没多说什么,进了书房,转了几通电话。
“我找城区规划局的西蒙。”
“我这确实是特殊请求,那个气味有点刺激到我——你也知道我是单向依赖症患者嘛!今天回来车都给我开歪了。”
“就让我这边派人去吧。”
项廷开的声线谈不上多温和,但也算有来有往,只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哪条路?我都不大记得了,麻烦你们把栽了凤仙花的路线尽快报过来,我喊我这边的人换一下。”他顿了顿,嘶了一声,“换成什么呢……?要不你们把规划图都给我看看吧。”
种了缅栀子的,安韵也不能途径。
落地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没有,天色太黑了,黑到安韵连自己没拉窗帘都没发现。睡下时她忽然一阵心慌,可意外的是,她睡得居然很好。
大概是睡好了,翌日一早,更加简单清晰的想法冒了出来。
DNA数据库里的可以假——而这具身体里的基因信息才是毋庸置疑的真相。
她不必将一切弄得如此复杂。
安韵看着镜子里的人。
脸冷白,没什么气色,而眼睛、头发的颜色都是非常纯正的黑,甚至黑得有些压抑了。五官也寡淡,既不柔美也不张扬。她看了许久,闭上眼。
只要随便取下她的一根头发,与兰·李维的基因信息配对就好。
只要不像上回那样,直接调取“安韵”在数据库里的信息,结果又会是什么?
安韵决定做双重确认。
在思索这些时她内心不激动,也不害怕,反而极端地冷静。
出门上了车,叶石定信把一个香水瓶递给了她,安韵立即打开来,喷向自己的鼻子。
对。
这确实是她信息素的味道。
“……小姐,这就是缅栀子的香水。”
“我知道了。”安韵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你这瓶香水能借我一下吗?”
等到了医院大楼,顾永永已经在了,安韵有些惊讶:“来那么早?”
天光微亮,晨曦淡淡,在两个人身上都笼上一层灰蓝。
听到她的声音,顾永永只是“嗯”了一声。
他的脸在这样的天色下变得有些模糊,即将散去似的。
她编织话术:“顾永永,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顾永永没吭声,静静看她,靠在墙上,脚尖微绷。
“你妈妈在婚配中心工作对吧?她可以接触到基因-信息素谱系表吗?如果方便的话——”
顾永永突然打断了她。
“你喊我来就是说这个?”
安韵愣了下,仔细地看过去,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脸上没有笑容。
“怎么了?”
安韵有些迷惑,换位思考,板正道歉:“对不起,让你来太早了。”她知道顾永永讨厌早起。
闻言,顾永永好像更累了。
他慢慢蹲下来,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乱头发,等安韵说完才抬脸直视:
“你结婚了?”
昨天,在与项康言可笑的对峙中,顾永永得知了这件事。
而意识到他才知道这件事的项康言,不仅没收回那句“不知廉耻”,反而更加轻蔑:“你不会不知道吧?”
用震惊来形容顾永永的感受,也不为过。
首先,安韵完全不像是有婚配的人。很难形容,但顾永永觉得身边所有已经完成婚配的omega身上都有种特殊的磁场,可安韵身上没有。
其次,顾永永曾单身主义,先入为主,把所有人都想得跟自己一样有个性,更何况是基地里最特立独行的安韵。
最后,他在天台上隐晦地确认过,安韵的抑制剂使用频率很高,这代表着她平日是靠抑制剂度过发情期,也即,她没有固定标记伴侣。
顾永永感觉自己被骗了。
而震惊过后,则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胸腔里头好像被一个陌生的机器抽干,让他有点喘息不过来。生气?疑惑?还是……失落?
他凉凉地看着她。
“对。”说到这个,安韵脸色微变,“你怎么问这个呢?”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两年以前。”
顾永永一直在拨头发,露出锋锐的下颚线,低声重复:“两年……”
好久,他又抬起头:“你平常为什么不戴戒指?”
“要工作。”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不想说这件事。”
“为什么不想说?”
安韵偏开头,轻声道:“没什么好说的,跟谁我都不想说——所以你从哪里知道的?”
“项康言。”
顾永永还知道,跟安韵婚配的alpha居然是他爸李琛的顶头上司。
他说完,就慢慢站了起来,眼皮垂着,半晌有点刻意地转开话题:“你要找我帮什么?”
安韵又说了一遍,这回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基因-信息素谱系表?登陆系统是有权限要求的,你有正当理由吗?”
安韵眉头一蹙,忽然拉过他的手。那只冰凉而并不太柔软的手握过来时,顾永永先是愣住,下意识牵着那几根指头,接着就甩开了,脸上愈发沉郁。
她拉着他进了诊室,接着锁门。顾永永心口一跳,身体有点紧绷:“你想干嘛?”
安韵拿出那个香水瓶,在他面前喷了一下。
“……你闻就是了。”
她挥挥手,等那气味散尽了,又慢慢撕开了自己的阻隔贴。
顾永永滞了几秒,猛地上前,好像有点受不了:“为什么你结了婚还这样?安韵,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不合适?”
安韵只觉莫名其妙,也被戳到恨点:“婚配中心压着不让我离婚,我还管什么合不合适?”
闻言,他又愣了:“……离婚?”
而这时,安韵的信息素飘出。
顾永永潇洒至今,极少近距离闻到omega的信息素,第一反应不是这气味同方才的香水一致,而是立即僵硬起来。
那气味分明很淡,但却仿佛要渗进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一时间连手都动不了,好久才蓦地转身,撑在安韵那办公桌上。
“是不是一样,都是缅栀子的味道。”安韵思索着如何跟顾永永托出信息,她有股直觉,基因信息对不上这件事绝不能让官方——包括顾华夏这些工作人员知道,她谨慎地说,“也不是太重要的事,但我的信息素又有点像凤仙花,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行了我帮你查。”顾永永打断。
“那能不让你妈发现吗?”
“能。”顾永永低头看了眼,只觉心烦意乱。
“我会把我相关的基因数据发给你,”安韵低声说,“记得就用我发给你的那份。”
室内安静了会儿,顾永永还撑在桌子上,背对着她:“……你刚刚说离婚是什么意思?”
他没听到回答,又不好转身,朝后面一字一句沉声问:“那个项廷开,他对你不好吗?”
这一刻,安韵短暂地忘记了找他的目的,她看着他的侧脸,好久才吸了口气,轻声道:“……不是,我现在挺好的。”
说出这话时,安韵觉得眼睛很痒。
但她忽略那种感觉,话锋一转:“你真的要帮我,后天能给我答案吗?”
好久,顾永永“嗯”了声。
顾永永并不喜欢介入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所以他没问下去。
哪怕可能他真的有点喜欢安韵,他也不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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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小三。
安韵很快又离开了,总是这样,风似的,抓不住——明明又不是什么多情的人,可怎么就抓不住呢?
大概是他独身太久,所以这回的刺激持续得有点长,等彻底冷静了,顾永永终于走出诊室。
项廷开。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有点陌生的名字,没由来就起了一阵恶感,接着又想到李琛的话,不禁有些奇怪,听说项廷开是要从远海区调走,那安韵……不,可他不想当什么第三者。只要这个婚配关系没解除,那就不行。
他胡思乱想,已经说不清对安韵的感觉,久了又泛起某种因为习惯被追捧而凝聚的自尊——他顾永永居然一点都没吸引到安韵吗?
在这一刻顾永永终于发现,安韵并不是简单的外冷内热的人,那真正的内里,好像远比他已挖掘的更深。
她到底把他当什么?
而那边,安韵见缝插针,联系上了万霆丽,要了几本书籍的电子资源。万霆丽知道了她的要求,一股脑地发了一大堆过来。
她发来的居然有几本禁书。
下班路上,安韵不由自主点开了禁书——北联文化管控严格,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探究什么。
找书,也不过是疑惑下的举动,因为有太多问题笼罩着她,比如为什么兰·李维分明不是械人,可她当时在禁区里又产生了明显的、对械人才会有的精神波动。
莫非是那分辨械人的三大定律有什么问题?安韵想在书里探究,可并没有,反倒是看见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实在疏于思考那些宏大事物,以至于如此迟钝,等读完了才意识到,这些禁书大概是动维教分子写的——
“2251年,迈入远海区医院进行屠杀的械人之音,最终也被人类燃起的复仇声浪淹灭了,但让械人们爆发的真正原因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有传言指出,在这群械人被北联官方抓捕之后,在四处逃窜的械人中居然又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身影。注:此一模一样者,是独一无二的械人型号。”
安韵看得稀里糊涂,这是什么意思……械人还有分身?
“个人的情感和生活经验,在沉重的条令面前都太过渺小。如果有人疑心为何动维教至今仍在掀起风浪,他们或许应该关注这个数据:在回收械人运动过后,北联全境有1027名被械人抚养长大的普通居民选择了自杀,有超过5000个北联人向七联偷渡,只因为听说那边对械人持友好开放政策……”
回收械人运动开始于2251年,之后,北联就进入了基地时代。算一算,安韵也是那年出生的。
如今才2276年,安韵生于坍塌时代与基地时代的交接处,对坍塌时代械人的处境并不了解。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兰·李维。当时法官说,她就是由械人抚养长大的。
坍塌时代,关系尚没那么紧张时,械人深入参与人类的社会生活,有一部分父母逝于核辐射的孩童,就会由械人抚养。
她看着这页,半晌,面无表情地往下滑。可这书并不厚,最后还神叨叨地滑入了哲学之流。
“忠诚于什么绝对阵营的人,每一天,这样的阵营都在背叛你们……而笔者期待近智慧星之到来。”
“因为我看见,在善恶之外还有第三种角度。”
她关上屏幕,迈进家。
她的一天在庞大的信息量与交流量中快要结束了,大脑正在发疼。
这是充满疑云而并不深刻的一个傍晚,或许在她亲手终止一场浩劫到来的时候,安韵也不会想起这句话——虽然她几乎是以身作则地践行着那“第三种角度”。
她就是那第三种角度。
她只是回家了,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项廷开。这个站在普通omega安韵角度上,生活中最大的浩劫。
项廷开今天回得很早,正站在客厅里四处收拾,好像在挑家具。
见她准时回家,项廷开连笑容都还没挤出来,通讯器就开始作响,他“啧”了一声,看了眼安韵的背影,走到厨房接电话:“喂?”
“项部长,我这边收到城市规划局发来的邮件了。”下属小心翼翼地说,“他们那边表示,咱们远海区没有一处栽培了凤仙花呀……你让我重点关注的那几条路,栽的都是假花,不会有特殊气味呀。”
49. 第 49 章
“喂?项部长?”久没等到回复,下属摸不着头脑。
“……知道了。”项廷开静了很久,“把规划图给我发过来。”
如其所说,没有。安韵从基地回到家的那几条路,栽的全是假花。
意思是她在说谎么?
也是,远海区向来就没有几条种真花的路,昨晚情迷意乱,项廷开还真以为她撞上了这个巧合。
撒谎!
还是有意识撒谎——
项廷开慢慢放下通讯器,一时间头脑既非常活跃,又非常麻木。他在厨房站了不知多久,脸色几度变化。
调出车辆记录,并没有异常。
项廷开没办法在基地里安插什么人——不是做不到,而是那反而会使安韵很危险。
他再次意识到,他确实是安逸得太久,而有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
她为什么骗他?她可以有一百一千种途径意识到自己的信息素不是凤仙花,但为什么要骗?
是心虚?试探?
她知道了基因信息的事么?她登记的基因信息是被替换的——她知道了?
还是随便问问?
项廷开回忆那晚的字字句句,但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无法看透。他从来都觉得安韵是很好看透的人,她做事说话都很直白——因为她懒得想太多,她毫无野心。
然而这一回,她居然让他也有点摸不准了。
难道是……兰·李维那边出了什么岔子,项廷开想着,但她不是死了吗?而且,她们不是压根都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女儿吗?
难道北联官方调查出来了什么?项廷开全身泛冷,但细细想,不合理,过了这么久,官方显然就是把兰·李维定性成动维教成员,然后结束整个案子。
他从头到尾,仔细地回忆,愈想愈是震悚,惊觉自己的大胆。
而感触着这丝大胆,他内心居然都有些发苦。项廷开闭了闭眼,一手撑着台面,拨向基地副部长:“喂?”
“干嘛?”
“预备航天员的培训结束了吧?”
“是快结束了——还有一点我正要跟你说,”但基地副部长打了个哈欠,“安韵可以走,没问题,但她在禁区的指标没完成,二级军官要求至少完成百次禁区清扫活动。”
项廷开一阵烦躁:“我们急着迁走,管什么指标?”
“是你急着迁走吧,这是硬指标啊!不完成没法批她正式退役的,日后她一直窝在赤海区,但还在我这基地挂名,这叫什么事啊?”副部长叫嚷着,“我话都还没说完,安韵也就差两次了,这个月底就能搞定,你这点时间都不给?”
项廷开抚着太阳穴,好半晌勉强说了句:“你赶紧给她安排好。”
他静了会儿,又打了个电话。
“院长。”
柯蓝似乎很惊讶:“项部长?你稍等一下。”
她约莫是换了个更安静的地点:“你说吧。”
这句话说完,两人却都沉默了一刻。
他们通话极少,可每回气氛都带着一丝微妙。那种微妙跨越了这几年的平和,直达一个必须被掩藏的秘密。
项廷开低声说:“安韵想去看望你,但她现在不方便出门。”
柯蓝静了片刻,懂了他的意思:“那我跟她说一声,我这边不太方便吧。”这个老人的气息有点压抑,好像在紧张,“……怎么了?”
“我准备带她迁去赤海区,她之后不会在精兵部队基地了。”项廷开又抛出这个信息。也是,至少该告诉柯蓝一声。
柯蓝倒吸一口气:“……可以吗?”
毕竟,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进入基地当精神医生是北联官方的指令。
按理是不行。
但项廷开的情况确实太特殊。
或者说,北联如今的时局,容忍这份特殊——
以至于他能顺利辞去军工部部长身份,在大肆渲染自己单向依赖症的情况、表明伴侣对自己的重要性后,也获得上层允许,批令让他的伴侣安韵“无论任何情况”都跟随他迁至赤海区,使他能更好地参与那个北联秘密任务。
评估结果表示,这几年安韵身为基地精神医生,表现平庸。
对上层而言,相比于继续留任基地,她的“战略意义”还是在随着项廷开迁走、为了他的需求做一个居家omega伴侣这件事上更大一点。
因为所有事情,所有职务,所有个人意志,都远远没有这个任务重要。
这个任务,其实也正是前不久发布的“远海区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选拔计划”。
而项廷开早已提前从北联系统里得知消息、主动报名,列于秘密名单前茅。
它的名称其实可以更简略一点——
超素者计划。
一个救世计划。
像安韵那种驱动级I类信息素,就是通过自己的信息素散发出一种感应波,调节人脑活动。最厉害的驱动级I类信息素甚至具有堪比思想钢印的催眠功效。
而项廷开的驱动级信息素则是II类的,针对的不是精神活动,而是物理世界,能够使用感应波控制物体——司占殷事件里他竟然控制了子弹,安韵大概也察觉到什么。
但她早已习惯不对他发问。
总之像项廷开这样的II类拥有者,通常就成为执行官。他们这类人更稀少,官方记录亦很少,但两者并无高下区分。
北联目前对驱动级信息素的开发还不足,而不管是I类还是II类信息素,都被纳入超素者计划考虑之中。
连续几届的北联秘密任务,目标都是锻炼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尝试让其通往超素者——但至今没有一位。
至于什么是超素者,这是存在于假想中的概念。
在这场假想里,那群最博学、最殚精竭虑的科学家臆想着,人类可以只通过意念力量,终止近智慧星在两百年后给地球带来的末日。
项廷开思绪一止,也没有对柯蓝说太多。
虽然选拔计划也在基地里颁布了,他却不太担心。一来,他知道安韵向来没有宏大志向,对当精英没兴趣;二来,她就算报名了,估计也选不上。
基地底层啊。
安韵越不出彩,越差劲,她就越安全。
那边柯蓝一默:“等你们迁往赤海区,我需要跟安韵通话。”
她在担心,毕竟是她把人托付出去了。项廷开无所谓:“好。”
“那就这样吧,”柯蓝说,“等安韵跟我讲要回福利院时,我就找借口不让她来——”
“等等。”
他的想法突然又变了。
安韵确定她的基因信息被替换了?还是只停留在疑惑和猜测?
无论如何,她这次去福利院,大概就是为了确定一些事情。
项廷开脸色微沉:“不,就让她去。”
就让她去确定吧。
电话挂断。
项廷开静静站着,心跳开始加快。他握着通讯器的手收紧,到头来连手指都快扭曲了,种种想法不断在脑中激荡,越激就越气,气那些指标,气为什么发生了他没预料到的事,又气安韵撒谎,很快他想到自己即将去见项罗,一时间浑浊不堪的情绪更是通通涌了上来。
但他该去见他,项廷开想。他有太多问题要问。
而安韵——
他终于迈开步子,上楼。安韵在洗澡。项廷开眼色阴沉地搜寻,很快,他看见了安韵的通讯器。
刚拿起时一顿,却又放下了。
不多时,安韵穿好衣服出来,见到项廷开坐在她床边,身体有些僵硬:“……怎么了?”
项廷开没说话。盯着她,观察她。
安韵心一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安韵率先移开目光,声音很轻:“我饿了。饭做好了吗?”
“……还没。”他没从安韵脸上看出来任何破绽,喉间有些发麻,语气倒是一如既往,“饿了吗?今天挺早的。”
“饿了。”安韵干巴巴地重复,心跳亦非常快,她几乎是擦着墙壁的边路过项廷开,“也不早了。”
项廷开看她那副样子,更是说不清什么滋味,脸色愈发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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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知道了没?!
为什么他突然看不透她了?
这时,浴室间袭来她信息素的余香,项廷开鼻尖一颤,不动声色道:“不会真是我弄错了吧?你这不是凤仙花?”
安韵身体一顿,弄不清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心神不定。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么?”
闻言她心脏一紧,同一时刻却漫开一阵仿若被戏弄和观察的不满,安韵嘴唇紧闭,蹦出一句话:“我知道的都是你告诉我的。”
他知道她的基因信息有问题。他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安韵心乱如麻,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件事——叶石定信说,他婚前就一直在找一个人。
事到如今安韵都已经快要忘记探究项廷开当初冷暴力的缘由了,因为没用,因为她累了,腆着脸问别人为什么伤害自己,本身就构成一种二次伤害。
但在这短短一瞬,无数回忆同为数不多的线索交织包围着她。他冷淡,他欺骗,他寻找,这三者有什么关系么?
“你知道到底是什么样不就行了?”安韵背对着他,“很多事都是你告诉我的。”
气氛莫名窒息起来。
项廷开眼皮一跳,也背对着她,凝视着眼前的地板,语气却仍然非常寻常:“所以你听我的就对了。”他自顾自笑,不知道笑给谁看,意识到安韵压根没在看他后抚了把脸,慢慢站起来,“那我去做饭了。”
“还有戒指。”提到这个,项廷开的语调猛地升高,好像要覆盖过什么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
安韵浑身错乱,想到在这种复杂局面下,居然还要跟项廷开来一场貌合神离的两人婚礼,只觉不知身处何处。
她看向面前的人,哑然而窒息,至于阿芙拉说的什么以卵击石、以软碰硬,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约莫是确实扮了好一段时间的温柔,加之这温柔还真的让项廷开正常许多,以至于安韵习惯性放松了肢体,眼睛圆润低垂地望向那枚戒指,倒又真显现出几分温和与配合出来。
项廷开看着她这样子,又一下有些分不清,方才的紧张是不是错觉。
安韵头发还没干,额头都湿漉漉的,他喉咙一痒,伸出干燥的手指。
安韵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项廷开又把自己哄起来了:“你看下适不适合。”他把安韵额头上的水珠抹走,搓了搓指腹,渐渐窜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温馨的幸福。外头纷纷扰扰,可至少此刻,安韵就在这个房间,就在他眼前。
他是不是把她想得太复杂了?
这个夜晚,试了戒指,试了婚纱,甚至聊了会儿天,结束了。
安韵睡着了。
而在她睡着后,身旁的项廷开睁开眼,轻而易举地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通讯器。
他拿走那个通讯器,慢慢来到书房,开始检查。但并没有什么异常,安韵似乎有清理信息的习惯。
项廷开静了会儿,开始重启里面的定位系统。
事实上他早就在里面安装了一个实时定位系统,只不过之后选择了暂停,因为在进入部队基地的安检时,这种定位信号有被检测出的风险,无疑又会让安韵暴露在关注度下。
所以他后退一步,留有个车辆行驶记录便好。
但现在,不一样了。
结束完后重新躺回床上,项廷开侧过身,用粗实的手臂拢住安韵,而她大概是睡熟了,隐约发出低低的哼声,似是微小的反抗。
项廷开听得一怔,又苦中作乐、收紧手臂,喜滋滋凑近去听那几道声音。
反复好几次,项廷开把整颗头都埋在安韵脖子后,也闭上眼睛。
一切应该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这刻的安逸再次席卷了他,让他觉得自己大概还是想太多。安韵在他这里总是很没主观能动性和探究欲的。
这么想着,他也睡着了,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项廷开梦到了一场无与伦比的、幸福的、象征着感情新起点的婚礼。
而他现实中的双人爱情盛宴,也势必会在后天晚上,顺利地举行。
50. 第 50 章
反复的回想,猜疑,被拉长的心悸,度秒如年的煎熬。
又或者是对假象的铺谋、用尽心机的掩盖。
就这样又一日过去了。
而这一天,只是早上刚醒来时,安韵的心跳就宛如一首渐进高潮的变奏曲,跳得又快又重,她愣愣地看向窗外的光亮,伸手抚摸心口。
与此同时,身旁的项廷开亦格外精神,瞧他那个样子——赤脚踩在地上,好像是因为心里头的激动与期待太过火热,以至于需要物理的降温。
今晚,就是她和他的小型婚礼。昨晚睡觉前,项廷开已经絮叨了不知道多少遍。
而安韵一直在发呆。
他嘴角噙着抹笑,扭头看着安韵,还有她望向的窗外,真是连天气都晴朗得要命。
项廷开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心跳也是很快。
他忽略那种不安的感觉,检查今天的行程:
作为即将下任的军工部部长,他要去候选接班人李琛家中进行探访、考察,走一个政审流程。
而在探访之前,他将与北联官方人员一起,同出狱的叛国者项罗见面。
“我大概七点半回来,”项廷开扬声道,“你也早点到家——下班后不是要去福利院看院长么?也别待太久,尽快回来。”
安韵顿了一下,点点头,连个“好”字都还没说出口,项廷开就袭了过来,压着她,好像一方面那感情太充溢了以至于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而另一方面,语气又带了点隐晦的警戒,“……你早点回来,知道么?订了个很大的草莓蛋糕。”
安韵紧抿着嘴,脸色很淡,半晌,才“嗯”了声。
她前往基地,路上几次打开通讯器,等待来自顾永永和亲缘鉴定机构的消息。
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该出消息了。
截止目前,基地医生对预备航天员的培训日程已全部结束,到达基地后安韵直奔诊室,打开系统,上级已经给她派了新工作。
……两次禁区随军任务?
考虑到禁区辐射对人体的影响,通常来说,不会在短短几天内如此紧密地下达禁区清扫活动。
安韵心下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漫无目的地翻查官网。
又是有关械人的新闻。自上回远海区窝点被翻出来,动维教只消沉了短短的时间,竟又嚣张起来,引起了些微恐慌和动乱。
毕竟明明有分辨械人的三大定律,可近来动乱频繁,让普通民众十分没有安全感。
再往下翻。
“关于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选拔计划的最后号召”。
这时敲门声响起,罗西轻轻推开门:“安韵。”
“嗯,”安韵手指一颤,眼前只剩下黑屏的电脑,“走吧。”
她和罗西都没报名,但事实上,选拔计划进行得很火热,反响热烈。
据安韵了解,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同事报名了——
但上边好像仍嫌不够,所以今天还临时要给所有基地医生来个“最后号召”。
等到了现场,她才知道这最后号召是什么意思。
安韵意兴索然地听着。
副部长:“虽然消息已经宣布过了,但或许还有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选拔计划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沉吟片刻,忽然抬起头,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不大不小的会议厅内,所有来者莫名屏住呼吸等待着。
随着秒数归零,时间精准地卡在上午十点,一声“哔——”从室内十来部通讯器齐齐响鸣。
那是北联官方警报系统在运作,这代表着,北联全境所有城区的数百万名居民,在同一时刻收到了同一条信息播报——
有人急忙打开,低下头看:
“致人类:
北方联盟关于全面开展超素者计划的公示”
副部长终于开口:“它并不是简单的升职调任,而是……北联的另一个希望。”
“在座的都是万里挑一的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你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分I类、II类,能够发出感应波?还有呢?”
“你们对它的运用是什么?看着医治对象的脑部模型参数进行调节?随军出行?平常感觉精神压力大,自己用其安抚自己?”
“而这些都是十分片面的。”
“因为世界上最快的速度不是电也不是光,而是人类的思维。”
“在遥远的两百多年前,21世纪,如果声称能用意念催眠她人,大概会被视为神棍,但在今天这已成为现实——比如那群最厉害的驱动级信息素I类拥有者,即‘沉思者’,他们居然可以只靠释放信息素就删除或篡改你的记忆!”
听到这,安韵不知为何心口一跳。
副部长还在继续:“在那个时候,意念控制物体,还只是对超能力的臆想,但现在我们已经拥有了,比如驱动级II类。”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必须正视思维力量的时代。”
“尽管‘人脑开发不足10%’是一个流传甚广但实在片面的说法,但这另一方面,这也代表了我们对于人脑这一终极疆域的热切追求。从21世纪至今,我们还在路上。”
“而腺体和信息素的出现是一个转折。在人体的激素传输中,你们的驱动级信息素作为激素的一种,渐渐刺激了脑部细胞的进化,这使你们的大脑比常人开拓得更多,或许是15%?20%?总之你们获得了‘念力’——或者说,思维力量,或者说精神力。当然打个补,精神力是所有人类都具有的东西,只是你们的通常会比常人更为强大。”
有些人的目光就暗暗投向了安韵,毕竟在基地的每月考核里,她的精神力排名有时甚至会比一些一级军官要低呢。
“今天是2276年12月1日,根据测量,在整整八十一年后,即2357年的12月1日,近智慧星就将冲向地球,彻底毁灭延续至今的人类文明。”副部长微微一笑,“八十一年后我们会在哪儿?大概我们早就死了,无法亲眼目睹这场巨大的、瑰丽的……”她突然顿住,“……只是想到都汗毛竖起的浩劫。”
末日浩劫。
“但至少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参与其中。我们还在攻坚克难,想要解决航天难题,我们甚至整出了‘第二现实’,在造方舟母舰。但现在是时候了——”
“驱动级信息素的出现、‘念力’真的存在于人类身上的种种证明,都在警告我们,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把目光投向物理学科技的反面——开发人类的自身的潜能,探索人脑的深层奥秘。”
“我们要升入高维空间,而或许,它不在外面,它在内在,”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脑,“高维智慧在这里。”
“超素者计划,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它将选出最有潜能的那批人,专注于对她们‘精神力’的培养。”
“它将同第二现实计划齐头并进,正式被列为第二个救世计划。”
“在未来的八十一年里,人类将举全球之力,探索高维智慧,在通往高维空间后,一颗四维世界里、人类观测史上最大的彗星的到来,将不再被视为末日。”
“一句话总结超素者计划——北联现在要造神,凡人造神,”最后,副部长说,“而你们皆有可能。”
全场寂静。
面面相觑。
副部长:“以上内容,都是今天凌晨福城那边临时决定公开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慢慢地,有人举起了手。
真是热血沸腾。
安韵此刻感觉非常迷茫。她看着那群人。刚才,她们被一起说成是“最有潜能的那批人”,可她只有一种莫名其妙被推上舞台的茫然。
她只觉得大脑好沉,这段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着急往里灌入秘密。
提问渐渐平息,副部长再次开口:“上边决定公示超素者计划,就是因为意识到,目前的选拔参与度还不够。”
“我们要的是百分之一百的参与度,所以为了避免错漏,现场将对没有报名的精神医生进行测验。”
没有报名的是少数,安韵在第二个上场。
第一个人上去时,台下还算安静,甚至有那人相熟的同事喊了声“加油”。但等安韵站上去就莫名嘈杂起来了,大概是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怎么可能通过测验呢?不报名才是正常的、不浪费别人时间精力的举动。
副部长皱眉,喊了声:“肃静!”
安韵独自站在台上,开始测验内容,台下,十几双同僚的眼睛。
这一次,她居然感受到了一丝紧张和不知所以的期待。安韵喉咙发干,人在紧张时总忍不住看向信任的人,所以她头一扭,直勾勾地朝罗西望了过去。
她的眼神会里有什么?也期望能得到点类似加油声的东西么?
然而罗西一愣,紧接着,居然偏开了头。
安韵顿住了。
有人向星宇,有人无处去,有人交口讴歌,有人吝于端详。
毫无疑问的结果。
台下发出嗤笑。
安韵凝聚的精神力一松——自然没通过,永远提不起劲,永远缺了口气。永远永远。她隐隐约约有所察觉,自己在这些测验中从未展现出真实成果,好像总被某种恐惧心理压制似的。
但随便吧。
这就是安韵了。
副部长内心复杂,想着项廷开的“暗渡陈仓”,对着一无所知的安韵叹了口气,没办法啊,你自己无力挣脱的。
而安韵回到座位,脸庞在灯光下素白平静。
罗西没吭声。
整个中午安韵都在等待中度过,下午则跟随队伍,再次前往禁区。
这回再执行禁区清扫任务,她总忍不住想起兰·李维的事情,还有来自金·李维——这么冷血的人,她一定没有母亲。冷血到你甚至没有跟我道过歉。冷血!麻木!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她是械人你也应该跟我道歉?!
还没有。安韵还没有去道歉。
但她知道,她真的认错了。
那么现在呢?
她遥遥看见三两械人的尸体,它们的面孔在辐射侵蚀下丑恶不堪,这场景仿佛牵动了她大脑某根神经,让她立即憎恨欲呕——可某个角落又有声音密密麻麻地环绕,会不会你又认错了?你有前科不是么?
恶心,迷蒙,弑母疑惑的恐慌,这些统统袭来。安韵行动僵硬,得了本次队长的几回冷眼,她近乎抽离地跟随着完成任务,一出禁区回到基地就立刻打开通讯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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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消息了。
用她当时朝黑市鉴定机构寄去的、她本人的一根头发,同兰·李维的DNA进行匹配鉴定。
结果显示,她们之间不存在遗传关系。
也就是说,她在基因库中登记在案的基因信息,不是她的。
也就是说安韵该开心的——因为她原来,其实,幸好,没有真的踏入这可怕的伦理惨案,她有理由朝金·李维驳斥了——然而她盯着那张秘密鉴定单,却只升起一股更加深沉而无法击破的眩晕。
与此同时,顾永永四处寻觅,看见人了便蹙眉走来:“安韵?”
她的脸色煞白发冷,闻言定定地盯过去。
见她这副样子,顾永永眉间更深,将安韵拉入某个角落。
“我查阅了基因-信息素谱系表,把你给我的基因数据按照系统里的换算公式进行了转化,结果显示,它不在‘凤仙花’信息素下属的基因谱网里,倒是能跟‘缅栀子’配上。”
现在有了第二手确认。登记的基因信息不是她的,她一直以为的凤仙花信息素也是假的。
她本人不是兰·李维的女儿,她本人是信息素是缅栀子。
对于后者,项廷开拙劣无比地骗了她。
至于登记的基因信息——是谁操控的?难道跟院长有关吗?还是也跟项廷开有关?
“你……没事吧?”顾永永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见她始终没回答,又不禁往前走了一步,“难道你之前把自己的信息素认错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安韵闭了闭眼,摇摇欲坠,现在,她该去福利院了:“没事了,谢谢。”
“等等。”见她转身又要走,顾永永脸色一沉,“我话还没说完呢。”
这次回去,他也向李琛和顾华夏打探了一点有关项廷开的事。
具体而言,有关他的婚配——
也就是有关安韵的婚配。
“你上次说你打算离婚,”顾永永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说了,很难离是不是?”
安韵有些迟钝:“你怎么知道?”
彤云如火,烈烈燃烧,他们的脸变成了玫瑰色。
或许,这不是因“有一点在意安韵”而腾升的什么竞争心理,只是一个天马行空者的英雄主义罢了。
但够了。
顾永永看着安韵,突然又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他忽地有点暴躁,对安韵的无从入手的心烦,与对于充斥着强行婚配、权力压迫的世界的厌烦互相交织,令顾永永陡然桀骜起来,理所当然,有了颗硬要干涉的决心,“那个人单向依赖症?他是不是对你不好?”他的嘴角绷紧了一瞬,“……你现在要回家么?他在家?你每天一下班就回去,是不是就是因为他?”
“他有伤害你吗?”
“你有被伤害吗?”
“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他闭着眼、低着声说完,接着,抬起眼皮,“说啊……有吗?”
跟我说啊。
玫瑰色的霞光实在热烈,这一刻,安韵突然想起顾永永说要跟她当朋友的那天——也并不是很久以前,可再跟今时今日的心境对比,却又非常不一样了。
如今的安韵仍然不受欢迎、疏离孤独、不会有掌声,可那么多那么沉的秘密压着她,大概也无法再因为一个幼稚的、很不“大人”的交友信号就暗暗开心。
再从几十封投诉文件里,独独排除出唯一没有跟风颠倒的人,可能也无法有太多触动了。
听说这样一个人生病,她可能也没有心思,再兜着圈子上赶着帮他开药了。
但至少在这一刻,安韵全然倒坍,紧绷的力气全部消失。
什么都不想,只跟随本能。
她慢慢抱住了顾永永。
而另一边,一整个上午,项廷开既因为即将见到项罗而阴沉,又因晚上的婚礼心满意得、忘乎所以。
拥抱亲吻标记,什么都想过了,去了赤海区后的一切都想过,唯独没想过安韵此刻正在坍陷。北联的全境通报来得突然,项廷开思忖着,朝基地副部长打了个电话。
居然给没报名的精神医生安排了测试?
但所幸,她没通过。
他的心就放了下来,傍晚时分出发,前往接送项罗出狱。项廷开开着车跟在押送军车后面,看眼时间,从车顶箱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通讯器,接着输入一个号码。
“喂?”
“是我。”项廷开说。
柯蓝的声音很平和:“项部长。”
项廷开盯着前头的车,项罗就在里面了:“安韵来了吗?”
“还没。”
柯蓝说完,也没挂电话,这通电话就这么一直占着线。
约莫十五分钟,柯蓝开口:“她来了。”
项廷开“嗯”了声,取出一个监听耳机放入右耳。
正是黄昏,整个远海区的天空浓重迷蒙,几丝流云宛若触须绵延远方,一条连接着福利院,一条紧跟押送的军车,茫无端绪地走向未知的将来。
还有一条,它匿藏深幽,自被精心设计的假象和即将开始的讯问,终于要横跨数年,回头奔往某些已经过去的爱恨和真相。
51. [锁] 该章节由作者自行锁定
一个是熟悉的福利院的大门,一个是陈旧的项罗故居——但他们站在门口,却都同时犹豫了。
安韵低下头,再抬起来时,她看见柯蓝带着淡笑对她挥手:“安韵!进来啊。”
项廷开微微侧着身,站在最后方,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着耳机,前头几个军官对他点点头:“项部长,可以进来了。”
于是都走进去。
项罗坐在轮椅上。
他是个五十来岁的alpha男性,粗略一看,简直同项廷开长得有八分像——项罗已经剃光头发,头顶十分光滑,两颊瘦削。
自因叛国入狱没多久,他就患上了罕见的疾病,常年陷入昏迷瘫痪之中,不久前才从漫长的昏厥中苏醒——此刻他头上还连接着精密完备的脑电波检测仪器,眼皮垂直,脊背松垮,一副阴冷平静的模样。
审讯项罗这样卓绝的沉思者,是很难的事情。
尤其他有扭曲作直的思想体系,一副孱弱多病但抗住逼供的身体,和一个确实渊博先进的脑子。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软肋,对北联而言,反倒很有研究和利用价值。
什么审讯手段都用上了,最高新技术的仪器都开过了,但没办法,他是个沉思者。
他能控制自己的大脑,不说出、不显示任何自己不愿给出的供述;他不怕被催眠、诱导和洗脑,因为没人在这方面能比他做得更好。
这自然也是消耗身体的一件事,因此在入狱没多久,天遂人愿,让他精神严重受损、陷入瘫痪沉睡,北联官方想逼供都没处逼了。
他的苏醒正值北联在长久调研、筹备后,最终选择转向超素者计划的关口,因此,官方也改变了对他的策略:比起被一个癫狂科学家逼得束手无策,不如让他先出狱解放,后续说不定还愿意配合。
一个沉思者的配合——还是一个进行过截至目前对“超素者”最为前沿全面的秘密实验的沉思者、科学家,他的配合,可谓非常有价值。
这可不,现在才刚把项罗押送回故居,审讯人员就迫不及待开展一场对谈,或者说,软性讯问。
“项罗先生,”一位审讯官开口了,“你还记得这里吗?”
那位审讯官往旁侧了侧身,露出后面的人:“这是你的长子,项廷开部长,今天他来接送你出狱,同时也将配合我们的谈话。”
项罗倒是终于抬起眼皮,往这边看了一眼。
但不多时,就颇觉无趣地偏开了眼。
项廷开面色冷峭,眼神则讥讽至极,面对八年未见的亲生父亲,毫无要寒暄的意思。
一旁跟从的项穆见了,心下忽然有点感慨,其实在他的记忆中,自项罗被捕前项廷开对他的态度都还算是不温不火的,性情甚至算是温驯,可就是项罗被捕之后,他就变得强势且难以琢磨。
审讯官朝同事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上去把项罗的脚镣解开,接着,在他面前放下了一份档案。
项廷开的眼神落到那份档案上,嘴角忽地就绷紧了,而在同一时刻,监听耳机里终于传来了他熟悉的安韵的声音。
总是很低平、懒得带什么攻击性。
“院长,”她犹豫着,“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来了福利院的吗?”
“记得吗?”审讯官点点档案,“项罗先生你犯下的惊世骇俗的重案。”
都记得的。
项廷开盯着他的亲生父亲,脚步往前移动,目光定格在这份陈年旧案里——在项罗最初入狱时,作为家属亦只能旁听他“叛国”和拿儿童进行秘密人体实验的罪名,可具体是怎么叛了,在进行什么,一概不知。
后来项廷开把这份档案的每个细节烂熟于心。
眼前,项罗听闻这番话,朝那儿睨了一眼。
耳中,柯蓝“嗯”了声,伸手抚摸了一下安韵的头发:“怎么不记得?跟一大帮小孩一起过来的,那一年福利院接收了最多儿童。我正好要告诉你,前不久收拾储物间,居然在里面发现了几张你小时候拍的照片,过来看——”
“小时候?”安韵愣了下,她只有十六岁往后的记忆,据柯蓝之前说她从前十分格格不入,不愿意拍照,因此压根没有留下什么照片,或者说存在的印记。
当然是没有的。
那是项廷开昨天紧急制作的深度伪造图像。
在安韵前十六年的人生,她只留下了一张照片、一个剪影,它不存在于柯蓝的记忆中,也并不摄于福利院,但此时此刻,他知道,它就夹在眼前这份档案的最后一页。
柯蓝面不改色,展示这份精心合作构造的假象,耳机里传来翻动相册的声音,一阵逆风吹过,项罗面前的档案亦随之扇动。
项廷开忽然有些恍惚。
“当然记得。”而这时项罗抬起眼睛,竟露出一个微笑。
一瞬间,那万字档案仿若在空气中浮现,字字句句都那么清晰,而远去的回忆和现实通通涌入他的大脑,所有强行压抑的情绪在刹那间溢满他的心脏,让他居然连脚步都有点恍惚了。
那是三年以前。
或者更远、更模糊的时候。
·
2273年。
二十五岁的项廷开再次拒绝了婚配中心的“建议”。
前前后后,他已经收到了几十个他信息素依赖度为60%的omega的个人信息——60%,非常合适、健康的数据。但项廷开看着照片,手指滑了几下:“下次再说吧。”
工作人员扼腕叹息:“您早已到了适婚年龄!拖下去就迟了!再这样下去信息素水平的波动也会影响您的日常工作——!”
项廷开起身走了。
那时他还没升上军工部部长,婚配是大事,上头特意给他批了半天假,谁能想他就花了几秒就结束。
他驱车往家里开,思绪漫无目的。
但大概是被婚配这件事催化,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秀气的身影。
项廷开眉头一蹙,忽地踩了刹车。
这道身影已经折腾他很久,久到项廷开都习惯了。他不知道她是alpha还是beta还是omega,只隐约察觉她的第二性别为女性;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五官;不知道她反复造访到底为何,他甚至不知道,“他不知道”这件事究竟重不重要——
他只是经常想起。
每每想起,项廷开都有点出神,有一个夜晚他甚至因为想得太久不得不吃镇静药物。
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大概能猜出,他们究竟在哪里见过。
所有片段中最清晰的一个场景,是一个摇摇晃晃的车厢,挤满了被绑架的小孩。太挤了,简直是像叠人,十二岁的项廷开被挤占在最角落,年龄体格有优势,为自己占据个勉强能呼吸的空间。
但这时卡车停下,不多时,那群身着雇佣服的绑架犯又往里“扔”了几个小孩,其中有个肥胖的陷入晕厥的青少年alpha,半死不活地瘫软在人头上方,让原先的局面危险起来——
连项廷开都受不了了,车厢内空间窄小,一群儿童本就极度恐惧紧张,如今被一个大孩子压着,更是难以喘息,一时间几乎所有孩子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项廷开正努力抬头,试图获取更多空气,一只软趴趴的手就用力撑着他的头,把他压了下去——
然后,自己伸着脖子探往人堆上方。
项廷开被借了力,差点压到最下面因缺氧而死,一片昏暗里,他只能看见那个死小孩瘦弱的肩膀,和一头又黑又乱的头发。
这个片段,来源于他的亲生父亲项罗为了自己的秘密人体实验、获取更多试验品而开展的一场儿童集体绑架案,项廷开倒了大霉,居然被席卷其中。
项廷开二十岁、隐藏多年的项罗终于被北联缉拿入狱时,他才知道自己年少遇绑的主谋是自己那不闻家事、沉迷科研的父亲。
这么说来,这个女人,或者说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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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个在危难时刻要把项廷开人头都压下去的自私分子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想起她。
隐隐约约还有其他的记忆碎片,然而实在模糊,有时它们进入梦里,可醒来后他除了一身冷汗和漫长的发怔,又都一无所获。
只是偶尔,心脏竟会传来类似疼痛的感觉。
紧接着,是无以名状的空虚。
在二十五岁过了快三分之一的时候,项廷开决定迈入婚配。毕竟他有很多事要干,他要搞军工部,是反械人领袖,他还是万里挑一立地擎天的驱动级II类信息素拥有者,婚配必须也当成待办事务、为此低头。
这一天,他准备去见一个他信息素依赖度为58%的omega。
然后他遇见了安韵。
项廷开不记得是在什么样的心跳频率下,他用力踩下刹车、拐了弯下了车、然后像个跟踪狂一样默不作声又无法克制地跟在这个omega后面;约莫二十分钟后,婚配中心的人给她打了电话,质问他怎么没到相亲现场。
响铃声终于让眼前的omega回头。
项廷开停下脚步,注视着她。
她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睛瞪得很大很圆,有点犹豫地继续往前走。
但项廷开的外形很给人安全感,首先,由于刚执行完任务他还穿着军装;其次他的脸色很冷很臭,比起“我要跟踪你”比较像是“别挡我的路”;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又走了快二十分钟。
终于走到偏僻的福利院,安韵如有所感,在进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
而项廷开也突然往前快步走了几步,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嘴巴滑到脖子侧边斜来的碎发,落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他的心脏鼓噪到耳鸣,挛缩到胀痛,但脸上神情其实有点可怕,有点像被凭空扇了一巴掌——被她的人她的气味么?
这是一个人即将变成单向依赖症患者的预兆。
同时,数年来折磨着他的身影,脑中若隐若现的那个人,就此具体化。
“你叫什么?”项廷开突然开口。
安韵明显被吓了一跳,她整个脸庞还是很平静沉闷的,唯有那双圆眼瞪大,先是往左看、往右看、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板,最后才跟项廷开对视:“……安韵。”
项廷开没有问是哪个字。他觉得他知道。
“你结婚了吗?”
这回,安韵往后退了一步。
项廷开觉得,他又知道了。
“你住这里?”
安韵点头。
“我叫项廷开。”冷嘴冷脸地说完,他转身走了。
在二十五岁过了快三分之二的时候,项廷开已经跟他想要迈入婚配的人交换了初吻。跟安韵的初吻有点激烈,两个人都有些激动,因此发生了一场意外的临时标记。
那时项廷开还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信息素依赖度高达93%——
在第二次见面时,他就直接发问。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
安韵摇头。
据她所说,她很小就待在了福利院,因为小时候的意外磕坏了头,只有十六岁之后的记忆。
这个时候安韵二十一岁,比他小四岁,项廷开身边没有这个年龄段的omega,但也觉得她似乎比同龄人迟钝许多。
而他已经不会反复回忆起年少那个身影了,那种来路不明的心痛和空虚被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替代,没有一刻他不在想她——想一个具体的人总比想一个朦胧的影子要好多了。
没从安韵那里问出一个肯定答案,项廷开也并没有太深究她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因为无所谓——他确信他要立刻马上,跟这个叫安韵的omega结婚,他们的一切可以从未来开始计算。
只不过在往后无数个复杂的、压抑的、争锋相对的时刻,连他自己都差点忘记初心。
从来就只有安韵一个。
52. 第 52 章
对安韵的调查,起源于柯蓝对二人的强烈反对——
作为安韵半个“监护人”,于情于理,与安韵迈入婚配,需要得到她的支持和同意。
柯蓝在一种非常极端的情况下才同意了这件事。
那一年,北联官方开始强制命令驱动级Ⅰ类信息素拥有者进入军部工作。身为执行官的项廷开在系统名单中居然看见了安韵的名字,当他带着这个消息前往福利院时,柯蓝的脸色在短短一秒内就苍白起来。
项廷开心一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着同样惊讶的安韵:“……你不知道你的信息素是驱动级的么?”
“我不知道啊。”安韵既讶异,又觉得十分新奇,那时她连驱动级信息素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不甚清楚——而现在居然要进入军校基地了?
柯蓝自听闻这个消息,就毫无血色。
她确认了一遍名单
上面居然真的有“安韵”这个名字,甚至有附带的身份号码。
怎么可能……
疑惑泛起,他的心莫名一沉,人口普查时人们就会知道自己的信息素是普适级还是驱动级——算算时间,那应该是安韵还未成年时开展的,而北联这一法令铺天盖地,柯蓝作为监护人居然是这种反应?
柯蓝对他一直非常排斥,项廷开大部分时候死皮赖脸,但这回没有久留,若有所思回到家。
而在北联要求名单人员到军校报道的前夕,柯蓝来找了他,先是表示安韵在社交和工作场景中有行为障碍,又表示希望他可以借军工部部长的身份,将她从名单撤下。
十分天真可疑的想法,项廷开拒绝,并且开始调查。
就在他调查出“安韵”居然是在一个月以前,才登记在远海区福利院的入院登记表上时,柯蓝再次来找了他:“项部长,你知道你对安韵信息素的依赖度么?”
项廷开愣了:“什么?”
结果是93%。
柯蓝得知项廷开单向依赖于安韵后,态度诡异,竟放松了安韵同他的相处。
随着相处时间的拉长,那种占有的欲望也愈发高昂,项廷开甚至开始玩忽职守,魂牵梦萦。
与此同时,柯蓝仍缄口不言,是在安韵必须要被北联强制拉入军校基地时,她答应了项廷开的婚配请求,而项廷开最后排除万难,结婚了。
人生中最沉湎的一段时间。
但一些调查结果也逐渐显露。
项廷开调查到,安韵居然是柯蓝在五年前才遇上的,并且这五年中她从没把她登记到档案里、不带她去更新身份信息。
他又调查到,安韵在DNA数据库里登记的基因信息,居然不与她本人匹配——
也就是说在柯蓝没有带安韵进行基因信息登记时,安韵就已经有了一份基因信息,且是假的,因为这份基因信息,居然还能跟一个叫兰·李维的女性构成母女关系,但再一步调查,安韵并不是她的女儿。
并且兰·李维一家似乎从没想过寻找,兰·李维本人对外宣称只有金·李维一个孩子。
满心的困惑下,项廷开无法遏制,直接找上柯蓝,不知磨了多久,老院长才肯吐露一点事实:“……都是为了保护她。”
“什么?”
柯蓝佝偻着背,眼神定定:“我不让外边尤其是政府的人注意到她,这几年来圈养着她,一开始不想让她入军队,都是因为我……我是在禁区边缘捡到她的。”
“禁区边缘?”
“对,”柯蓝思忖着,“项部长年轻,可能有所不知,在十几年前的回收械人运动时,由于人口扩张、资源紧缩,在把械人赶往禁区时,有一部分人类也被上边,”她顿了一下,“无意间赶了进去。”
那群被械人抚养长大的人类群体,本身自然同那些反械人的人类构成一种矛盾,也同北联政府有着禁忌的过往,柯蓝的语气很淡:“总之,刚捡到安韵时的一些细节,让我怀疑她是一个身世不在政府允许范畴内的孤儿,我年轻时对回收运动有一些阴影,因此不想让她陷入危险的调查和审判中。”
“我甚至还怀疑她是复制人什么的……”她顿了顿,“但是居然连你这种高精神力的军官都没有触发什么反应,那看来是我想多了,我没想到她居然是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也已经在人口普查中登记了信息,所以我后面深思一番,觉得让她进基地应该也不会出事。”
但柯蓝还是留了一手。
项廷开的军工部部长身份,和他单向依赖于安韵的事实,都对保护她有利。
虽然目前安韵并不需要什么保护。
柯蓝一直不敢带安韵暴露于人口普查局下、为她登记基因信息和身份信息,而这件事居然早就完成了:“总之,都是我想太多——”
“她的基因信息不是她的。”项廷开说。
“……不是?”
项廷开突然狠狠踹了一脚桌子,摸着头转身。
“你在哪里捡到她的?”
“你为什么一开始怀疑她不是寻常居民?”
“你——”说到这他蓦地一顿,意识到在柯蓝之外,还有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或者组织,控制了安韵的身份信息。
五年前。
——那不就是项罗才被缉拿入狱的时候?
这一瞬间,那许久未出现的朦胧身影再次与安韵重叠,项廷开后知后觉,莫非那不是所谓“侵入性反刍”而是一种拳拳在念的缘分?或许他跟安韵间早已存在某种陈旧而深刻的联系?
这不再是惊吓,而成了一种惊喜,毕竟人都喜欢当主角,都喜欢如此戏剧又梦幻的爱情。安韵的神秘让她更使人向往。
项廷开甚至微笑起来,可一想到她居然可能跟项罗的人体实验扯上关系,心脏又立即很不舒服。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柯蓝深吸了一口气,抓紧他的袖子,“那不是她的基因信息?!这什么意思?她替代了别人吗?”
“我会再来找你。”项廷开只是这么说。
他开始认可,安韵的身份没那么简单,而确实不该被政府注意到。
但安韵进入军校基地、成为基地医生的事已没有余地,哪怕项廷开都没办法,他也没法带她去篡改、更新她在DNA数据库里的记录。
不久后她就将进行诸如指纹登记等事宜,项廷开翻来覆去,查阅大量流程资料,确定在基地体检、信息录入中,血型、信息素类别、指纹数据库什么的跟DNA数据库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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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联。
也就是说安韵此人,可以在不被彻查的情况下,冒险地拥有另一个身份。
但仍然有暴露的风险。
安韵自己,绝对不可以显示出任何怪异之处——比如她对于她的驱动级信息素的了解。
项廷开这时候又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被安韵顶替的那个基因信息的主人,那个会跟兰·李维有母女关系、同安韵即将在基地里遇到的金·李维有亲缘关系的人,居然也是个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
她的信息素是重中之重,军校基地里的人会不会已经根据基因-信息素谱系表,把安韵那份假基因信息对应的信息素气味确定了?
这两点要对应起来。
项廷开开始告诉安韵,她的气味是凤仙花,并反复叮嘱她不要随意散发信息素。
像叶石定信那样的变态是少数,毕竟很多时候,人们只关注信息素在档案上登记的类别,并不会去深究气味的具体差别——一个是刻板的文字,一个是生动的嗅觉。
就在一种巨大的心慌和不安中,安韵居然真的瞒天过海,要成为一个正经正式的二级军官。
这个时候二人已经因为单向依赖症的可怕,被婚配中心劝说离婚。
项廷开一边在强度的紧张和思虑中,人变得愈发暴烈,一边对安韵几乎痴迷丧志,另一边,他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对于项罗之人体实验的调查——这件事被北联官方列为高级机密,很多细节都没有公布。
婚后的前半年,项廷开就在调查这件事。有时他躺在床上,静静描摹安韵的五官,总会再次因他们那尚未被证实的兰因絮果、安韵可能遭遇的可怕的童年,漫开一阵深深的心悸。
每当这时他就会伸出手,非常紧地拥抱安韵,而安韵不明所以、十分自然地回报。身为单向依赖症患者的伴侣会格外辛苦,但她似乎乐在其中,没什么主体性。
她太孤独了。
她的迟钝被他视为人为封闭的结果,她性情的独特被他看作是身为“试验品”的余痕,她的坏都是好,她的好就是更好——
在一种命运的精心交织下,项廷开对安韵的爱意最势不可遏时,那神秘实验室里所发生的事情,终于浮出水面。
什么心疼和爱,都成了恶心。
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恶心——
时间摇摇晃晃,画面不断闪烁,项廷开仿若又回到了那个车厢,那时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此刻他的双脚晃动着,在知道了一切的情况下,也只能勉强站稳。
他瞳孔骤缩,紧紧盯着眼前的项罗。
审讯官翻开档案,一字一句念道:“你在2260年到2268年间,擅自进行了有违人伦的人体实验,并主导了多次绑架儿童案,在此期间你为了得到更好的实验资源,还向七联贩卖了国家机密。”
“在事情败露后,你没有选择认错伏法,而是摧毁自己所有的实验成果。”审讯官缓缓道,“但在四年前一次审讯中,你承认了一件事情——也并非全部摧毁。所有试验对象中,唯有一个生还逃脱。”
“而这是个复制人,”审讯官抚摸着那张十分模糊的监控截图,“我们怀疑这是禁区者0号的复制人。”
53. 第 53 章
安韵居然是械人。
她居然是一个复制人或克隆人。
她居然是一个赝品,而自己正在窝藏。
这无疑是项廷开从好奇和期待中得到的可怕教训。
监听耳机里传来柯蓝的声音:“你看这张,可能是你八岁的时候……”
审讯官从头到尾回顾:“项罗先生,别的不论,你确实非常超前。2260年你作为高级精神力者,无意中通过自己的驱动级信息素完成了一次异维度旅行,进入了高维空间,这次的奇妙体验点燃了你对于‘念力’的痴迷,某种程度上,你是北联现在开展的超素者计划的先驱人。”
“但那时,你的实验没有受到国家支持,同时你又听闻在禁区出现了一位似乎跟你有了同样经历的天赋者,我们称她为禁区者0号——那时,她仅仅八岁。”
“禁区者0号被七联抓走了,而你为了得到她,竟向七联提供了你作为北联国家级科学家的科研成果,这是叛国!”
项罗眼皮都不抬一下。
而项廷开的手掌慢慢收紧。
“除了禁区者0号,你同时还搜集了很多无辜孩童作为实验对象,因为孩子们的信息素发育并不完善,有被改造的潜力,你为你的人体实验设置了年龄门槛,甚至不惜去绑架。”审讯官掷地有声,“此外,你还制造研究械人,作为你的试验备用品,而北联那时已经严令禁止械人制造,你也触犯了这一法条!”
“十分黑色幽默的是,你的绑架,居然还涉及到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项廷开部长。”说到这,审讯官叹了口气,而项廷开眉眼冰冷,几乎完全失去表情。
“为了得到更好的资源和支持,你持续向七联贩卖高度机密的科研成果——”
“但在2268年,你惊世骇俗的人体实验终究还是败露了。”
“你的人格同你的科学一样极端,你不愿意你的科研成果被国家发现、利用,所以在我们前往清查你的秘密实验基地时,你居然选择了摧毁。”
“包括摧毁你最伟大的研究品,禁区者0号。”说到这,审讯官抿起嘴巴。
据为数不多的记录和有效口供显示,在长达八年的人体实验中,许多孩童和械人都因为极端的实验死亡。
项罗和他的团队会给孩子们灌入强效的□□、在她们的腺体上做各种各样的研究、剥夺她们的五感只为“专注”。
她们没有社交,只有无止尽的试验和惩罚。
甚至有三个孩子,死于对禁闭室的恐惧中——如果她们不服从,项罗就会将她们关进黑暗的小箱子里,于是这个年代居然会有人单单死于恐惧。
只有禁区者0号。
她是这个实验基地最坚强,最可怕,亦最神秘的结果。
“在先前的口供中,你对你的心路历程有所袒露。”
“预感到一切将败露时,你尚有侥幸心理,觉得北联对本案的定位是‘不法人体实验’,而不牵连到你对超素者的研究成果。”
“你一开始的方案是——作为当代能力最成熟的沉思者,给禁区者0号进行了洗脑。你承认,你删除了她有关实验的所有记忆,如此一来,就算她跟着整个实验基地被清查,北联也无法从她那儿讯问到有关超素者的事情,而只会把她定位为一个因极端实验而有创伤应激的可怜少年。”
“但后来你听闻风声,意识到北联居然开始重视‘念力’、超素者,你认为你的科研结果,将被从未支持你的国家剽窃。”审讯官缓缓道,“所以你选择了一毁尽毁。”
“整个实验基地被炸弹摧毁,所有试验品死亡,长达八年的人体实验几乎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项廷开的心脏不知为何,忽地窒息起来。他晃了晃头。
审讯官指尖一点:“这还是我们从七联那里交易获得的,有关禁区者0号的唯一一张照片。”
模糊至极,无法通过任何技术复原出一个人脸模型。
但那时项廷开一看到,就意识到,那是安韵。
或者说,真正的安韵。
那个盘桓在他大脑的人。
“在口供中你承认了一件事,除了你和你少数几个团队成员外,只有一个复制人逃出来了,我们怀疑那是禁区者0号的复制人——尽管在后面的审问中你从未承认过这点,甚至在被拷问出这个信息后,你就陷入了瘫痪沉睡。”
“但大概就是你不愿正面回答的逃避,证实了这个复制人的重要性——”审讯官突地逼近,“她在哪里?”
空气安静。
项廷开忽然屏住呼吸,嘴角压得如一道利落的刀痕,约莫两年前那天,他第一次看到档案上这句“只有一个复制人逃生”时的强烈心悸、怅恨再次滚滚席卷。
曾长久驻留在他回忆梦境里的人,原来已经死了。
留下的是她的赝品。
项廷开在那时也有过疑惑,如果他枕边的人真的是械人,为何三大分辨定律不起效用?为此他又开始了新一轮调查,而结果是,现实就是如此荒诞虚悬。
而那唯一清晰的场景,那摇摇晃晃的车厢,约莫就是八岁时的人类安韵迈上不归路的开始,在一切的起点里,两人初遇。
而他再次遇见的、迈入婚配的,原来只是一个稀有原版的翻刻。
项罗的眼神隐秘地扫过,忽地说:“这复制人在哪不重要。”他扯扯嘴角,“反正禁区者0号已经在爆炸中炸死了。”
审讯官沉吟:“北联目前已正式开展超素者计划,禁区者0号是现知的最成功的试验品,哪怕是她的复制人也有重大研究价值——”
“我都说了不重要!”项罗有点不耐烦,“她死了!”
项廷开闭了闭眼,猛地扯下监听耳机,接着大步靠近,喉口发窒:“械人会因为生产时的调控或各种因素,面临寿命受限的情况,禁区者0号的复制人是否有以上缺陷?”这是他秘密找到博士,定时给安韵体检的原因,“她在生产时是否被种下了相关基因程序?”
项罗一怔,看着他,忽然哑然大笑起来!众人围观他狂乱模样,一时面面相觑,而项廷开面色阴寒至极,更是叫人胆颤发竖:“你笑什么?!”
“我、我笑……”项罗几乎直不起腰,满脸的皱褶都浮起了,眼神戏谑地睨了他一眼,“我笑你们都在做无用功——”
“审讯官大人,有一点我要纠正,”项罗好像起了兴致,“不是我给禁区者0号催眠洗脑的,删除她记忆的是我另一位伙伴。”他意味不明地道,“我忙着给另一个洗脑呢。”
审讯官皱起眉。
被催眠者需要接受来自沉思者的主动修复,才能从催眠中苏醒,唤回原先记忆。
但如果禁区者0号已经死了,纠结这点毫无意义:“是谁?你这意思,难道你是给禁区者0号的复制人催眠?”
项罗猛地深吸一口气,似乎瞬间觉得无趣起来,不再开口。对他进行强硬口供是没有用的,甚至会逼迫他再次昏迷沉睡。
审讯官忍了又忍,而一旁的项廷开哑声道:“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好半晌,项罗终于睁开眼睛。
“别担心。”这回,他看着项廷开,微微一笑,“这复制人健康得很。”
审讯官:“她到底在哪里?”
项罗没有移开眼神,仍然盯着他的亲生儿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场软性讯问宣告失败,审讯官只轻声道:“我们会找到她的。”
“项罗先生,在这座为你精心打造的监狱里享受你短暂的假期吧,”审讯官指指天花板上安装的无数监控器,以及他那几个黑箱,“或许不久后,我们会在福城再见,你的科研成果可是走在时代前列啊。”
“至于项部长……”
犹豫片刻,众人都退了出去,给这对亲生父子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
陈腐古板的别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项罗似乎完全没有要搭理自己儿子的意思,推着轮椅慢慢来到黑箱旁,翻找着什么。
项廷开目光沉沉,几乎泛起凶光,非常短暂的一刻里为这份有违人性的父子关系感到可笑:“你在找什么?”
项罗不吭声,枯槁的手拿出一些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有几本联盟作文比赛选集。
项廷开下意识皱眉,忘了在哪儿看过这东西……
但在高昂的情绪中,他根本没细想。
“你给禁区者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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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的复制人洗脑了么?”他握紧拳头,“……她有可能回忆起来?她会回忆起什么?”
项罗一顿,又是嗤笑了声,没回答。
项廷开的眼角发红,深吸口气。
“禁区者0号,在实验基地里度过了八年时间,这八年她的信息素渐渐成熟,”他抬起眼皮,“研究显示,人们在十二岁左右会分泌出自己的信息素,而如果在这个关键节点中遇到了特殊情况,人们很有可能发展成单向依赖症或……双向依赖症。”
“比如过早接触异性信息素,同其发生交融和依赖。”
“你的人体实验充斥了各种各样的信息素,十二岁的禁区者0号在这时,有没有发展出对某个人的依赖症状呢?”项廷开微微扬起下巴,“比如说,配令?”
他冷冷道:“如果能找出禁区者0号的配令,那很有可能,其信息素——甚至只是基因物件,也会对禁区者0号的复制人产生特殊吸引,联盟不妨从此入手,大范围搜寻。”
项罗终于正眼看他一回:“你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他当然是不关心儿子婚配的,也从未见过他的伴侣。日后回顾一切,连项罗都要感慨命运的可憎。
但此刻他只是满腹玩味:“……你怎么想到这层的?”
项廷开的牙关咬紧:“有吗?”
项罗又笑起来:
“死了——”
两个字当头棒喝。
……死了?
项廷开有点怔忪,他喉咙一滚:“存在配令,配令死了?”
项罗的笑容有些暧昧地扩大。
“死了。”
他大概也不愿同这位亲生儿子久待,须臾就淡了脸色。而项廷开定在原地,思绪犹如烈风大作,某处来自内心深处的怨恨熊熊燎原,他冷峭地盯着项罗:“你有没有一刻忏悔过?”
项罗闭着眼。
“难道是想当历史的书写者?但实际上你只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沉浸在龌龊实验中的渣滓。”项廷开冷笑了声,慢慢往后走,“继续活在你的牢笼里吧——”
“父亲。”
窗外已然昏沉,闭门声响起,而项罗终于睁开眼。他继续随意翻找着,眼神一定,从巨大的箱子角落里拾起一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吊坠。
“伪人……”他突然哼出一声,握着那个吊坠,“父亲?”
伪人罢了。
或许是长年的昏睡麻痹了他的大脑,项罗没有从项廷开方才的问话中挖掘蛛丝马迹——又或者,是来自灵魂深处对于械人的轻蔑,让他根本不在意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只是想,他亲生儿子的DNA储存粒,作为死去的禁区者0号的配令,也无法再发挥作用。
他不知道,这小小的吊坠,早已在许多时刻牵连起唯一的线索。
视线飘忽着,不知想到什么,项罗又翻开那本作文选集。如果项廷开足够仔细、有意查看,会发现在里边居然有自己署名的一篇获奖作文,而他毫无印象。
那文字笔触后面是一个真实的、属于人类的、远比他更好更温柔的,原版的灵魂。
他只是走在冥冥的天色下,静静回忆着过去——自得知真相的恶心与不适,到对安韵进行他也无法克制的冷暴力——毕竟那是械人,残杀他母亲与妹妹的群体的一员,无数个时刻里他冷眼盯着不知所措的安韵,怀疑她并没有一个真实可信的心脏,她没有真正的情感,她有的,只是人为制造的虚假灵魂。
再到出差的那一年里他颠簸起伏的心境。
项廷开并不真的对安韵感到抱歉。
漫长的震荡后,回头不是岸,而哪怕那是对物品的一种爱——也是项廷开能给出的最好的爱了。
我已经为你做成这样了,他沉沉地想。
为一个赝品、一个械人。
同一时刻安韵抬头凝视柯蓝,心脏如千斤重铁下沉,确信她的存在充满了谎言、掩饰和不真诚。
城区的另一头,项廷开深吸口气,走向他的车子。
他还有一场婚礼,就将举办。
他试图扯出笑脸,感知幸福。
而这一定是世上最猥劣最可憎又最无辜的新娘。
54. 第 54 章
——“记得!怎么会忘记呢?你这孩子怎么疑神疑鬼的?”
——“人口普查么……是我带你和一大帮孩子去的,这么久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你的父母我不清楚,在你出生前的那段时间北联时局动荡,很多事情也无从追究。找你?没有。从来没有人到福利院找过你。”
——“错误?我不知道了,怎么了吗?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情况吧。”
——“我确信,我……我当然确信,安安,到底怎么了?”
一字一句飘在耳畔,那么逼真的照片,那么恳切的语气,模糊到丧失的记忆好像一团死寂的软肉被翻来覆去地揉捏,要捏成什么形状就捏成什么形状,此时此刻,它们被捏成了安韵自己都不熟悉的、她年少时的样子。
她看见院长露出一种让她感到非常无所适从、于心不忍的神色。
她睁大眼睛努力去分辨,但却只能看清柯蓝脸上涟漪般的皱纹。很少看见柯蓝这样笑,平日严肃的老人,此刻却让安韵感到了一种生硬的曲意逢迎。
“怎么了?”柯蓝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迎着她的目光,低声道,“……安安?”
她今日格外絮叨,说到最后甚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边痛苦地干咳,一边又数度躲避安韵的目光。
安韵最后轻声道别,用手蒙着脸走了出去。
没走多远,安韵就蹲了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想要问的都问了。
最该问的,却觉得也没必要亦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叶石定信急促地跑近,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一阵心惊:“小姐,怎么了?”
“……现在几点了?”
“不算太晚,你这么早就出来了么?”叶石定信本以为她会在福利院待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安韵摇摇头,没吭声,走了几步又忽地盯着外面几台车,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情绪:
“我不想回去。”
“什么?”
“我不要回家。”
她就仿佛被植入了某道程序似的。叶石定信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形容她现在的神情,一瞬间有点哑然,他喉间一阵翻滚:“要回去的,小姐。”
“今晚家里还布置了一番,项先生……”叶石定信闭了闭眼,“你要回去的。”
“我不想回去看见他!”安韵好像是把所有怒气都甩给了项廷开——他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他的恶劣、强硬与演技一定最高明,远比柯蓝高明,他还要跟她结婚?事到如今她回去要怎么样?像先前那段时间一样违心地笑么?
基因……替换……被骗被欺瞒。这些通通袭来、缠绕,无法摆脱:“我不要回去,”安韵说完又蒙住脸,连手指都在烦躁地颤抖,“我受不了这一切了……”
眼见她就要走到门口保镖们能目视的范围,叶石定信猛然拉住了她,与此同时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冷着脸走进来。
安韵从指缝间望见那人,慢慢撤下手:“顾永永?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石定信微微眯起眼睛。
顾永永面无表情地走近,闻言嘴唇轻动,似乎有点气恼:“……你在基地里那样了,我还跟你分道扬镳么?”他走到安韵面前,看着她被人握住的手腕,“开车跟着你们来的。”
“你刚刚说什么?”他终于把目光从安韵脸上移开,投到旁边这个垂着眼的beta身上,“你不想回家?”
“你回不回家不能自己决定么?”
叶石定信的脸颊似有抽动,抬起了眼,和声问:“小姐,这位是?”
“我在基地的朋友,顾永永。”安韵眼睫垂了下来,停顿了好几秒,似乎在分析目前的状况,又向alpha示意道,“他叫叶石定信,也是我的朋友。”
安韵好像是感觉有点不适应:“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叶石定信内心还没来得及被她的话所牵动,就听见顾永永笑了一声。
顾永永是天生的敏锐,这个beta究竟跟安韵什么关系,他是看得出来的;福利院门口紧跟着的那几台车,他也是看见了的。
安韵的婚配——尽管她总是对此缄口不言——顾永永却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他只抓住一点,淡声开口:“安韵,你现在不想回家,不想回去看见‘他’,是不是?”
安韵抿着嘴巴。
“不想就是不想。”顾永永将手掌贴在方才她被攥紧的手腕上,咬音咂字,“我没见过哪个omega连回不回家都不能自己决定。”
“……要不来我家?”顾永永又开口,这回声音低了些,“天台。还记得吗?你不知道去哪儿永远可以来我这里。”
叶石定信听得眉角狂跳,这时那人又转向了他,眼神有点居高临下和淡淡的厌恶:“她不想走你管她干嘛?你们这些人是不知道人权法的啊?”
他手指立即发紧,一向温润的表情亦破裂几分,而安韵已经很不满地制止了:“……你不用质问他。”
顾永永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不动:“那你现在跟我走。”
“突然去——”
“重点不是去我家,你想去哪都行,”顾永永一字一句道,“重点是你要不要走?”
气氛有点僵硬。
叶石定信的眼神放低,落在两人相交的手腕上,阴沉地看向顾永永,好半晌轻轻开口:“小姐,真的不想回去对吗?”
安韵近日有多么失神他也看在眼里,此刻的爆发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或许有点不恰当,但这让他想起了叶石曲。叶石曲面对一些并不情愿的事情偶尔也会习惯地拖延,到了事情要开始前才突然反悔,耍赖。
她们在他眼里都是小孩。
就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叶石定信冷冷扫过顾永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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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安韵回答就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跟门口那几个随从说了什么,最后安韵跟着顾永永上了车,那边的人居然也没有要干涉,只是照旧在车后跟随。
安韵内心紊乱,也没有深想,偏头看着窗外的景致发呆,唯有叶石定信很紧绷地加快速度:“小姐,最多只能待半小时,要是让项先生知道了——”
“半小时?”顾永永冷道,“你们这是管家还是狱警?”
叶石定信牙关咬紧,车速已经超过最高记录,自车内后视镜沉沉地盯着这个外来alpha。
安韵有点恍然,但什么也不想想了,去顾永永家要做什么她都不想去纠结了,去哪儿都随便。或许跟着他再看一看基因-信息素谱系表,或许就是盯着棚顶放空吧,她什么都不想想了。
她不想回去。
而叶石定信居然跟着两人一起下车,语气平静:“我不能让夫人同一个陌生alpha待在密闭空间,我需要一起进去。”
“你有病吧?”顾永永冷声回头看着这几台车的“架势”,“你们是在看守犯人么?”
叶石定信罔若未闻,还在迈步,而安韵却侧过了脸:“叶石定信。”
就这四个字,他仿若被狠狠钉在原地。
安韵却已经低着头拂开他的手了。
叶石定信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安韵和那个alpha走了进去,他愣着愣着,忽然回忆起那一天,安韵从基地下班没有回家,而是说要去拜访一个朋友家。
是这个人么?
他蓦地也有点惶恐,不知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如果她不回家……她会遭殃的。
某些时候他感觉自己几乎比她更无法承受这个后果。
好久,叶石定信晃了晃头,看了眼时间,又回身对着那几个保镖,冷声道:“小姐很快就回来,等着就是了。都把车停到对面去吧,不要挡了人家家门口的路。”
于是几辆车齐齐停进,原地等待。
beta坐在车上,盯着那个门口发呆。
时间过得那么漫长,一秒被无限地延伸,让叶石定信几乎在这种焦灼中感到古怪的平静。他就那样坐着,回忆方才安韵说的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神态每次失神,在这种回忆里眼前的路景仿若静止——
直到一辆熟悉的车驶进,直到车上的人走了下来。
他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是项廷开。
项廷开为什么在这儿?
而项廷开抬头确认这是下属李琛的家门号,一无所知、心事重重地大步迈近了。
流云消散,天空黯冷。柯蓝方才告知他安韵已经离开,只是态度摇摆,让人没法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心思在这场政审探访上,他背对着昏沉的天空,一心只想赶紧结束回家。
只是在门被打开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脏顿了一拍。
55. 第 55 章
“进来吧。”顾永永把安韵领到房间里,“我给你找找。”
“不用了。”
“……你不是要看谱系表系统吗?”
“不看了。”
过了会儿,安韵慢慢蹲了下来:“不用看了。”
顾永永抿了抿嘴,一把把人拉了起来,动作间还碰到她口袋里一个坚硬的东西,一看居然是那个香水瓶:“你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啊?能说吗?”
“等我自己搞清楚了再告诉你吧。”安韵轻声说,拿回瓶子。
空气寂静起来。顾永永这才突然意识到:安韵正在他的房间。想到这儿,他顿时有些不大自然,捏着安韵的那只手掌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很快又想到,可能再过半小时,她就要回家……
家?
安韵已经结婚这件事,对顾永永而言仍然无法细思深想,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安韵突然出声:“顾永永。”
“啊?”他一愣。
“谢谢。”
顾永永喉咙一滚,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更有点暗暗的气恼。他抹了把脸,接着拉着安韵坐到床沿边,但安韵不知怎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顾永永又把她拉了下去。
安韵的屁股往前挪,姿态有点拘谨的优雅,盯着地板发呆。她的大脑近日活动已然超载,此时此刻这周身气氛就好像给它上了锁似的,短暂地宕机。
她没有注意到,顾永永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松开。
他一动不动,两个人蔫在床上,各有心事。
顾永永完全不知安韵面临的是多么复杂的事态,在他眼里,她将要面对的最复杂的,就是婚配这件事——
“安韵,”他终于松开手,“完全以朋友的身份告诫,你离婚吧。不管什么代价,不管要我做什么。”
安韵扭过头。
这会儿她坐得不直,人比他矮点,让顾永永又能看见她的发旋,方才,或者说一个半小时前,它们无力地扑入,而他居然闻到一股太阳的味道。
顾永永忽地有点溜神,看着她的眼睛。
窗帘半拉,只有一点点光了,他发现她的眼睛也并非是那么圆润,眼角略略上翘,其实有一点冷艳。
“你刚刚为什么抱我?”看着看着他蓦然蹦出这句,“……你把我当什么?”
安韵这时也有点反应不及,终于意识到顾永永的脸离她非常近,她在一种非常陌生的慌白中脱口而出:
“不能抱吗?”
顾永永简直要被气笑,但没有,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所以你把我当什么?”
说话时他其实有些凑近,但安韵并不会因此退后,她总是很镇静,有时让人很难分清这种镇静究竟是来源于练达还是一种无知。
曾经顾永永倾向于是后者。
安韵居然没说话。
那股冷艳再次回返。
她静静地看着顾永永,好像也在思索着什么。
或许是那些曾在这个房间里发酵过的思绪再次跳动,连带着顾永永的心跳,也开始响亮到可怕——虽然这么说很莫名其妙——但顾永永在这一刻理解了那些进行轻率的标记活动的人。
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你不会后悔跟她发生什么。不清不楚也无所谓。
他仔仔细细地扫阅安韵的脸,每个细节,忽地咬紧牙关:“安韵,你别装傻。”
安韵细黑的眉毛往下轻压。
“我不想当什么——”顾永永喉头发痒,“我不是那种人。”
“当什么?”她眼皮一跳,眉头更深了,连皮肤间一点点的皱褶居然都变得生动起来。这个问题大概对安韵也有点重要,所以她停留了很久,嘴唇一直轻轻张着,让人欣慰。
“好人。”好半晌,她轻声说,“我愿意为你做点什么的人。”说完安韵又拉开一点距离,偏开脸,“顾永永你很奇怪。”
顾永永直直地,反应了几秒,最后噙着一抹恍然的笑:
“……原来也有点喜欢我啊。”
太近了。
在那么短暂的一刻里没有人要动弹,只有空气在动,还有无法丈量的距离——不是谁主动的,是那距离自己要缩小的。顾永永这么想着,就情不自禁用手指扶着安韵的耳朵,然后把嘴唇贴了过去。
他的吻非常、非常轻。这是一个像静电一样的吻,有一点点刺激,但很好忍受,当反应过来时,它已然将永远存在于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小小时间点。
安韵下意识闭紧了眼睛,那莫名的感觉往四处蔓延,她先是想到了项廷开,然后,她又什么都没想;再然后是一种绵绵的惊讶:原来可以这样。原来感觉并不差。
跟她好像并不爱的顾永永接吻,并不差。
因为这总归是一个她愿意为之付出点什么的好人,并且有一张很温柔、比她还生涩的嘴唇。
但很快顾永永的嘴巴就变得轻佻起来,可能是有某种天赋,加之性别中天然的吸引:两人的信息素都在这样意外地贴合中溢出,尤其是顾永永的,他的气味好像都要溶进那唇齿间的津液里——
“叮咚!”
门铃声响。
顾永永率先苏醒,他斜长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倏地想起什么。
“项部长,你来了。”李琛微笑着引项廷开进来,“这是我夫人,顾华夏。”
“项部长,你好你好!”顾华夏有点紧张。他比她的丈夫李琛高很多,在alpha里也算是气势盛人。
项廷开“嗯”了声,好像有点漫不经心:“要换鞋么?”
“没事没事。”
项廷开抚了下眉角:“坐。”好像他是主人一样。
“好的。”李琛有点心潮澎湃,共事多年,这还是上司第一回来家里做客,尽管他也知道这回的政审探访不会出什么问题,可到底还是有点激动。
桌上摆好了几个水杯,李琛暗暗问妻子:“你儿子呢?”
“不想出来就不出吧。”顾华夏耳语回去,没觉得他带一个omega进房间很严峻,顾永永在她心里还是那个不会去婚配、好好工作的小孩,“你儿子有分寸。”
她对项廷开笑笑:“项部长,咱们的流程是什么?”
"问几个问题就差不多了。"项廷开说,翻了下屏幕觉得很没趣,“你们自己填吧。”
他拍了下李琛的肩,然后就把智能屏幕给了过去,顾华夏便主动搭话:“项部长,要不今晚留下来吃个饭?”
项廷开挑挑眉,不知想到什么:“不用了,急着回去。”他略一颔首,心情似乎好了点,“谢谢。”
“确实不早了。”顾华夏暗暗咂舌,她是听说这位部长是单向依赖症患者来着,大概很着急回家?
正在思索话题时,项廷开眼神投向不远处:“那是花?”
“对,她喜欢种花。”李琛说,“你带项部长去看看。”
项廷开本来想拒绝,但看着那些花,莫名还是起身了。
他盯着那花,思绪飘摇,慢慢从因和项罗见面而紧绷的精神里脱离,看了眼时间,又看向眼前美丽的种植物,一颗心已然回归到今晚真正该期待的事情上。
安韵。
她估计在家了。
再忍一会儿,她就会永远地在家,永远在他视线之下。安韵穿着婚纱的场面跃入项廷开的大脑,像一只白鸽惊飞过河面,刹那间心绪纷扬,只是想着就觉得心脏要泄气、再膨大,如此往复,直到连表皮都被撑得密匝匝起来。
顾华夏:“项部长,要不然我给您修剪一两枝带回家?”
“……行。”项廷开点点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裤边,整个人仍然被那种自信、习惯性的安全和掌控感包围。
婚礼。
两个人的婚礼就是最好的。
项廷开揉了下后面的阻隔贴,心下都有点按耐不住回家的冲动了。
他微微一笑,深吸口气,松松手臂,突然道:
“我今天结婚。”
顾华夏和跟着进来的李琛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项廷开表情变了下:“我家里有人等我。我们今天补办婚礼,在家里约会。”
“……噢!”
得到肯定,项廷开表情又变回来,接过那两束淡粉色的花,紧握着那根枝,淡淡的花香却仿佛是能强行入侵,激得他心脏都欢快跃动:“她应该会喜欢。”
“我是说我的妻子。”又强调,“我们约会。”
顾华夏莫名有点悚然:“夫、夫人喜欢就好。”
项廷开哼了声。
李琛没填完,转移话题:“项部长这么久了都没来过我家,随处看看吧。”
项廷开对别人家没有兴趣,但走出那个小阳台时,不知怎么鼻子轻轻动了下,好像嗅到了什么。
他略微停顿。
“怎么了?”顾华夏问。
“没事。”项廷开眉头皱了下,晃晃头,估计是花香。
不在室外,花香可能更浓郁些。
几个人的脚步声穿透门板。
“一个储存室,可以通到地下一楼。”李琛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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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示了一下里面的私藏军火,接着一路带人往前走,“这是书房,设计得怎么样?这是……”
“这是我儿子房间,项部长你见过吧,”说及此李琛停顿一秒,有点不好意思,“他今天状态不好,应该跟项部长打个招呼的。”
“这臭小子最近天天因为婚配的事跟我吵架,懒得理他!”
李琛继续迈开腿,却猝然发现,项廷开没有动弹。
“项部长?”
须臾,项廷开好像点了点头。
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就在要转身回到客厅时,他又停住了。
“……项部长?”
项廷开静了会儿,慢慢把花束放到鼻子底下,而后手臂垂落,定定地同门板相对。
那气息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不是手上的花香。
是别的花。
缅栀子。
项廷开永远不可能认错这个味道。
他在这气味里丧失过全部理智。
alpha的脸庞蓦然凝固,眉眼幽深,仿若有场飙风正在期间凝聚,那宽大的手大概只停留了半秒不到,便本能般猛然推开!
然而里头却传来非常不客气的一声——门仅仅被拉开一条缝隙,就有人用身体抵住了!
强烈到无礼的alpha信息素袭面而来,表明里头的人多半是在自我疏解。
李琛一僵,接着就是暴怒:“顾永永你搞什么呢!”
“我在我房间,想搞什么搞什么。”顾永永露出半张脸,声音平静。
顾华夏也是大怒:“你这孩子怎么尽做不合适的事呢!”
项廷开人纹丝不动,眼角的肉好像死了似的,很赖皮固执地因为某种情绪肿胀起来,显出几分阴沉。
他慢慢转动眼珠,看到那瓶香水。
顾永永静静地跟他对峙。
项廷开注意到他嘴唇有点红。
没人知道项廷开究竟是在在意什么,但他看着那香水瓶,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鼻翼都有点扩张了:“……还用香氛?是喜欢缅栀子的味道?”
顾永永没吭声,而李琛已经大觉丢人地把门关紧:“不好意思啊项部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真是太没礼貌了!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对对对,不好意思项部长,我们去客厅,太丢人了……”
片刻,项廷开的长腿缓缓跟随着移动,坐回沙发。
他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难琢磨,始终半垂着,自鼻梁处落下一道晦暗不清的影子,好像有另一个人格要趁着这明暗间的裂缝破出、沸腾。
李琛试探着又道歉,抖着手填完表格:“项部长……”
半晌,项廷开接过,点了下头。
“那我们今天的探访就——”
“你儿子叫什么?”突然,项廷开开口。
李琛愣住:“顾、顾永永。”
顾永永。
项廷开再次点头,又半晌,莫名其妙开始打电话。他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同李琛夫妇相对着,然后语气平平地向电话里的人确认:“远海区特情精兵部队基地里有叫顾永永的人吗?”
“有、有的。”
“哦,”项廷开自言自语,“……有。”
顾永永。
安韵。
“好。”他又自言自语,对着虚空里的某处点头。那气味更浓烈了,不知为何,不知怎么可以——在别人的家里,别的alpha的房间更加浓烈。但项廷开没有贸然行动,他的牙齿紧紧咬着,脸庞两颊已经因为一种出乎意料的可能性而发红,鼓出一道痕。
他思索着,拿出通讯器,循序渐进,开始查找几个月前安韵第二次被诱引发情、他出差而她迟回家那次,去的地方。
他记得那是片住宅区,那时他只以为她是去了同事罗西家。
记录有点久远,在被拉长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感到窒息,只有项廷开充满了耐心。
查到了。
原来也在这里。
他又开始查看安韵车辆行驶记录。
哦,在附近。
定位跟他的重合了。
项廷开停止了呼吸。那飙风袭来。
最后,他又退出去,点开在安韵通讯器里安插的定位系统。
好。
他的手掌心被过度挤压的枝刺戳出血洞。
李琛二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项廷开终于站起来,慢慢转身,接着大步走到房间前狠狠一脚踹开房门!
56. 第 56 章
“安韵!”一瞬间,项廷开连眼睛都气得泛红,声音嘶哑着,“你给我出来!”
他又用力往门上踹,两脚过后,居然真的把那门板踹出个隐隐的破洞,而李琛和顾华夏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安韵!!”项廷开神如恶煞,额头崩出明显的青筋,“给我开门——”
话音一落,原本锁上的门竟从里面被打开了。
项廷开的右腿还停在半空中,踹了个空,却也没有摇摇欲坠,身体像灌了钢似的,全凭暴怒的戾气支撑,只见眼前又是顾永永那张平静的脸:
“她不在这。”
项廷开盯着他的脸,想也不想就挥出一拳,可那发硬的拳头还没击到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就被一左一右的人拦住了。顾华夏哪管什么部长不部长的,尖利喊道:“你敢打我儿子?”
李琛暴喝:“放手!!”
场面混乱得像几根利剑相互碰撞厮杀,然而项廷开只是一扬手臂,就轻松挣脱旁人。他脸色晦暗到可怖,想也没想拎起顾永永的衣领,接着发狠挥出拳头——
可顾永永眼中寒芒一闪,不知是想到什么,竟同时撕破脸,抡了回去。拳拳到肉间都分不出伯仲,各自血液里横着的戾气在扑杀。李琛快发了疯:“你们给我停下来!停下来!”
哪儿停得下来?与此同时,别墅外却忽然传来一道可怕的撞车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一来一去,到底是项廷开占了上风,他一脚踢到顾永永的膝盖,接着瞋目裂眦地抽出腰间的枪——
安韵猛地从书柜后走出来。
“项廷开!”她紧抿着嘴,“你干什么?”
项廷开的视线已然被她吸引,可手指仍无法控制,飞速探向扳机环,安韵瞳孔骤缩,挡在顾永永身前:“你开枪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项廷开怒吼一声,枪口竟恰好点在安韵嘴唇上。
红的。
安韵嘴唇是淡淡的粉,她总是很苍白。
刹那间,所有压抑的情绪排山倒海侵袭,那强烈到几乎要吞没他自己的占有欲喷发着,让项廷开的膝盖居然像是被踹了似的——好像他踢去的那脚最终击回自己身上——软了一瞬。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安韵。
“你以为我不敢吗?”项廷开的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哑到快听不见,“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没干什么。”安韵深吸了口气,偏开了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激动?”
项廷开的枪口狠狠碾着她的嘴唇,让安韵立即反感、冷淡、强硬地握回枪身:“你们……”
你们亲了吗?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心里居然喜欢别人吗?居然跟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我们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安韵。
原来你还非常、非常地讨厌我,恨我,想要逃开我吗?
他好像在短短一刻间失声了,而安韵感受着脸上的枪,既是烦躁又无法不产生害怕,她握着它往旁一甩,余光里看着失魂落魄、恐惧惊吓的顾华夏,又有种陌生的愧疚升上心头。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着,让安韵心跳加速,像产生刻板反应了般,先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又再也受不了了,面朝项廷开高喊:
“还不是因为你?”
项廷开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失神。
“你现在发作什么?我现在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安韵睁圆眼睛,定定地看着项廷开,“我的信息素是凤仙花吗?你说啊!你不骗我的话我、我千辛万苦地调查什么呢?你不骗我的话我来这里干嘛呢?我拜托顾永永干嘛呢?我、我去找院长干嘛呢?”
“然后都还骗我。”安韵的声音细细地发抖、发低,“都把我当傻子……”
什么?
她知道了?
项廷开的喉结上下一滚,不由自主垂下手臂,那枪就从安韵脸上移开了。
他从中获取他最想要的信息:
"……所以你只是来这里调查?别的都没发生?"
“没有是不是啊?”
安韵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项廷开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默认了吗?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暴虐的痕迹,但又莫名其妙被抚平了一点。项廷开必须相信这点,因为不这样就会疯。
但很快,怒火、嫉妒和恐慌又重新燃起,他想也不想,攥紧安韵的手往外扯,像扯一个物品。几双眼睛盯着,安韵一下又应激了:“我就不喜欢你这样!你拉我干什么?”
“回家!!”项廷开大吼一声,却又忍耐着松开了力度,走到她身后往前拱,“回家。”
顾永永见状眉心一跳,试图去捞:“……安韵。”
然而安韵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而后好像也无法再停留此处,面如寒霜往外走。
顾华夏终于脱力,滑落在地,李琛见顾永永还有向外的势头,一巴掌就差点轰了过去:“你敢走?你看看你妈顾永永!”
走到外面,项廷开脸色又变了。
安韵的那辆车,或者说由叶石定信驾驶的那辆通勤车,此时此刻,一头撞上了他开的车,估计冲劲太大,车尾都像被撕烂的屁股,目不忍睹。
前因后果一瞬浮现。叶石定信看见自己要进去撞见奸情,就走投无路,靠撞他的车闹出动静,想吸引他的注意力?
项廷开面无表情走到车窗旁,只见叶石定信脸色僵硬,又非常关心地看着安韵。他忍住扇他一耳光的冲动,盯了他几秒,就把安韵拉往旁边蛰伏的保镖们那儿:“我喊你们来干嘛的?!啊?”
几个高壮的保镖瑟瑟发抖,哀怨地看了叶石定信一眼:“他当时说……”
“滚下来!”项廷开吼道,接着一路疾驰往家开。
安韵坐在后面,抱着手臂,被疯狂的车速带得摇摇晃晃。
项廷开连车都没停,他理不清他的心绪,下了车就死死地看着安韵,而安韵更是冷淡,一股脑往里面走,根本不想跟他说话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可走进家门的那一秒,凝聚的心气就又散了、汩汩地流。天空完全黑暗,里头却亮着几根蜡烛,正渲染出温暖的光,那光芒照在被铺了张纯白桌布的餐桌和鲜艳的花束上,原本是一场最梦幻、让他连毛孔都在激动得期待的梦境。
项廷开愣愣地看着这些,觉得有些东西在破裂。
今晚不是应该非常幸福吗?
而安韵望见了,似乎也停滞了一瞬,但面上却毫无异色。
像只永远无法讨好的天鹅。
——可是在今晚之前,明明也难得对他温声细语、愈发亲昵的呀?
不是答应了他会早点回来,答应了他会回家约会,会穿上轻盈的婚纱吗?
不是说了要修复关系的吗?
他又突然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与此刻的尖锐相比,简直像泡泡似的虚幻了。
“安韵。”项廷开用力咽了咽,再睁开眼时,“我们现在应该——”
“应该什么?”安韵飞快地瞄了眼这些装潢,仰着脖子,“项廷开,你没有要解释的吗?”
“我的基因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项廷开的手紧了紧:“你从哪里知道的。”
“这重要吗?我不该知道?”
“从哪里?”他却像是被戳到痛点,眉眼间露出一种类似焦虑的情绪,晃了晃头,“跟那个顾永永有什么关系?!说话!”
安韵哪里有耐心从头到尾剖开告诉他,她甩开他的手,冷声喊道:“我查到的!你别转移话题。”
“查什么?啊?”
安韵并不想牵扯到顾永永,随口烦道:“网上查的!”
她不再说话了,而项廷开似乎有点失声和犹疑,他的大脑快要爆炸,身体则必须动起来,脑中一闪,便赫然抬腿往楼上走。
路过华丽的餐桌、放好的礼服,他的身体又晃了一下。不多时便拿着安韵的智能屏幕下来。此刻撕破局面,两个人都像有点手忙脚乱,一个是因未曾料到的局面意乱,一个则是近乡情怯了,莫名害怕得到答案。
项廷开当着她的面,手指点开屏幕,安韵大脑繁乱,只觉他是刻意躲避:“你回答我——”
“这是什么?”
眼中映入一行字。
六神不安、确实在刻意拖延思索措施的项廷开,没有从智能屏幕里了解到前因后果,反而被那几个字狠狠吸引了注意。
“腺体改造资讯网站”。
没有排在很后,显然是因为屏幕主人时不时就打开看看。
腺体改造……资讯?
项廷开,慢慢地,翻过屏幕,抬起脸:
“你查这个干什么?”
终于要迎来彻底的心碎。
“你调查,和这个,不是两码事吗?”
安韵的脸好像凝固了,过了会儿,她似乎还笑了一下:“你说呢?”
项廷开一动不动。
她指着那个餐桌,那个礼服,那个温柔安静的蜡烛,手指抖了一下,颠三倒四直击中心:“什么时候离婚项廷开?我真的受不了了。”
项廷开定定的:“为什么离婚啊?”
“哈!”安韵的嘴唇干涩,一股脑要把前段时间的隐忍和折磨吐露,“要不然呢?我不是一直就想离婚吗,你以为我、我真要跟你弄什么婚礼啊?你知不知道你像个笑话?”
“我在忍你知不知道,”她瞪大眼睛看着项廷开,哑声说,"因为你完完全全就是个神经病、暴力狂、撒谎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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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差回来,到现在,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不对。
是项廷开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过这样感觉。
那些他无从体验的,全都由安韵带来。
原来心脏真的可以像被撕裂。这一刻他甚至很想伸手抚着胸膛,发出一点惊叹,原来人的心是真的可以那么疼、那么粉碎,好像被射了一枪,而他翻来覆去,找不到子弹。
他厘清她的话,可大脑仿若开启了某种自保机制,让项廷开只是站在原地,毫无动弹。
“前段时间是装的?”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安韵?”他好像是真的很不解,“我做了什么啊?”
“你什么都做了。”安韵冷冷地说。
她似乎再也不想提到这些事情——这些对她来说已经逝去、被狠狠压抑的、有关这段婚姻的转变,或者一切。安韵走近了一步:“我的基因信息是怎么回事?”
可项廷开兀自留在了最深的噩梦,还在说着:“安韵。”
这句过后,空气寂静了一瞬,回忆往里填充。
甜蜜到像糖果一样,最好的甜品店都无法复刻。
炽热的阳光。只有两个人的结界。
她木头般但依赖他的影子。
“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了吗?”项廷开眼神涣散,“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就算犯错也只错了那半年吧。
就算对你坏,真正的坏、忽略、暴力,也只有那半年吧。
然后就彻底判死刑了吗?
到如今项廷开已经无法弄懂了,原来有的东西真的覆水难收,原来安韵的性格远比他判断的更加强烈。
没有说出口,但安韵好像听到了。
安韵突然非常不舒服,不是反感,而是那股让她的身体像触到硫酸一样的不适,仿佛一些东西要破出风干的情感,燃烧她自己。
安韵不能再被燃烧了。
所以她点点头,轻声说:“没有。”
项廷开闭上了眼睛,许久,再次睁开。
“我知道了。”他平声道。
氛围仍然焦灼,空气无限压缩,同时在窒息。安韵问出第三遍:“我、的、基因信息,到底怎么回事?”
项廷开梗着脖子,脸部轮廓仿佛在眨眼间被削得更加锋利了,他的眼神那么黑、那么沉,人格里的阴暗负面凝合而成的雾气再也无法被吹尽。
但他说话,却已经像是没有语调了:“你说得对,我确实知道隐情。”
理智却还在叫嚣,让一个械人知道自己是械人,那就毫无转机了。
对,械人。
复制人。
复制品。
项廷开终于恍然,他的错在哪儿。
他居然肖想一个被科学技术人工生产的复制人,可以真的拥有唯有人类才能获得的柔软感情。
这个认知终于像一个无法被驱散的鬼影,附丽到此后每个同安韵有关的抉择。
原来她是物品。原来永远不可能。
那么不管是施虐的性.欲,还是藏匿的愿望,都不必再压制。
什么爱不爱的,随便吧。
项廷开甚至慢慢扯了扯嘴角,似自嘲,如心死。甚至他的下身差点就要硬了,但又被一种战略性的、更高层的掌控欲望驳倒,他的眼珠缓缓转动,定在安韵身上,一边走到餐桌旁,伸手把整个桌布扯了下来,一边开口:“我明天再告诉你。”
明天再告诉?耳畔是餐具被摔碎的声音,安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忍无可忍:“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时间吗?我的基因信息被替换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这到底是为什么?跟院长又有什么关系!”
“明天告诉你。”项廷开却很快想好说辞,“为什么是明天?因为我需要搜集材料辅证。要不然我随口道个说法,你就会相信那是真相?你现在还会信任我么?”
安韵闭紧嘴巴。
“明天告诉你答案——”项廷开看着她,“然后我们就离婚吧,安韵。”
明天,她最后一次禁区清扫活动的额度应该就完成了,就能彻底地、无后顾之忧地,从所有人眼里消失。
他平静地想。
而安韵眼神一动,脑子居然有点转不过来。
他的神情已无法用任何一个词去形容,像扫不清的厚重的阴翳。酝酿着一场风暴?还是真的决断了?
器物破碎的声音还在持续,还一头雾水之时,一道门铃声却惊起。安韵如梦初醒,急急避开项廷开的目光,像是要避开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疯子,大步走向门口。
见状项廷开牙关一紧,本能地追逐过去,驱动级信息素突然发作,就即将控制着门锁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安韵?”
是项康言。
57. 第 57 章
项康言正皱眉之时,门风疾速扑来。
他看见了安韵有点发白的脸,和里头散落的盘碟。
“你怎么来了?”安韵问。
“我看你没来参加聚餐。”今晚,预备航天员和培训医生们本要有个散伙宴,项康言嘴角发紧,“小叔?你们……”
“吵架了。”项廷开见是他,表情好像有点崩裂,但维持着平和。
第一次,安韵在项康言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非常反感的表情。
项康言讨厌家庭暴力,这是他的童年和家庭带给他的残忍馈赠。
项廷开似乎看了出来,深吸口气,还是淡淡摊开手:“别想多了。”
他看看安韵,虽然面色不佳,但并没有遭受暴力的痕迹。
对,这是小叔。
项廷开并不多么善良,但也不至于像他爸那样。项康言呼出口气,点了下头:“……我有事找婶婶。”
项廷开静了会儿:“那你说吧,不要出院子。”
一旁的安韵都有些诧异了,项廷开在短短的时间中先是发了疯,又突然变了性,好像完全无所欲求和希冀了。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但只能看见项廷开低垂的眼皮。
项康言蹙着眉,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但他向来冷酷直接,没有迂回的经验:“那我们就在院子里说吧。”
到了院子还是他率先开口:“你为什么没去参加聚餐?”
他居然特地来问这件事,安韵既是惊讶又有点不解:“我有别的事要忙。”
“什么事?”
她自然不会跟他说。
只是这一刻,安韵居然没来由的想起了顾永永。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另一个人身上,于是就不禁认真观察起眼前的人。
那眼神非常的安静,在黑暗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纯净。
项康言的表情死气沉沉,蓦地别开头,莫名开始数落安韵:“你做事都不考虑善始善终?”
安韵问:"不就是一个聚餐吗?"
话题结束。安韵如此不细腻的人,也觉得气氛略微尴尬起来,可项康言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想了想:“你们的考核定在什么时候?”
项康言说了个日期,安韵算了算时间,提高声量:“接下来就是你一个人的训练。你的幽闭恐惧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我觉得经过我的辅导,你应该是好很多了。”
项康言抱起了手臂,好像没有太多反应,只是也没有打断。
“你们最后筛选出几个人呢?”
他比了个手势。
“我相信你们。还有吴法拉,你也帮我告诫她。”
“……告诫。”他嘲笑安韵的用词,眉峰轻挑,哼了一声,“你要跟她说什么就自己去说。我跟她不熟。”
真是冷漠。
说完了,项康言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黑暗没有发酵,它平稳地存在在那儿。
“项康言,”安韵终于有点察觉,“是不是要一个人训练了,你有点紧张?”
“怎么可能?”项康言立马反驳。
安韵说:“你不用总想着你自身的缺点,每个人都有缺点。”
比较糟糕的安慰。项康言好像翻了个白眼,安韵不太确定,但看见他这种样子,也觉得有点稀奇。再一细看,他头顶那层薄薄的头发变长了些,但侧边还是被剃得很利落,让他的轮廓相较于初看见时,更坚毅一些。
“项康言,”安韵不由自主地问,“你这样的怎么会怕黑呢?”
“你又为什么怕黑?”
“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我也记不起来了。”他轻声说。
“可能人总是有一些害怕的东西吧。”安韵的思绪在这样的静谧中有些飘忽。
闻言项康言又挑挑眉,居然应和了声,他微微抬起下巴:“你说得对,所以克服就好了。”
过了好几秒,安韵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的内心有一点谈不上震动的轻颤,好像一些深埋在底下的东西——可能是那种类似千年矿洞一样坚硬又无法松动的东西,被一个锋锐的力度挠了一挠。
克服就好了?
克服。
安韵觉得这真的是项康言才能说出来的话,顾永永大概都不会这样说,她也不会这样说:“……为什么一定要克服呢?”
项康言转过身睨她:“要不然呢?”
安韵静了半晌,轻声道:“你真的很厉害,我觉得你什么都能克服的。”
项康言又抱起手臂。
须臾,换了个话题:“你跟我小叔是怎么回事。”
安韵的表情微变:“我们要离婚了。”
“离婚?”
应该……是吧。发生这么多,她绝不可能再跟项廷开继续下去了。她会用各种方法——甚至她莫名有种预感,自己基因替换的迷雾,和他即将要透露的真相,都可能会成为帮助她成功逃离的武器。
“我很早就想离婚了。”安韵低下头,“我非常后悔遇见你小叔。”
项康言拧着眉头,那一点点对项廷开的护短再次浮现,颇有点不痛快,又或许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每每听到安韵对项廷开的贬低,他总觉得自己也被跟着贬低了一样:“你也不至于这么说。”
安韵深吸一口气。
“你走吧。”
项康言愣了一下,表情很快结冰:“我认识他总比你认识他要久,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安韵几乎要冷笑出声:“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对家庭很忠诚。”项康言走近了一步,皱着眉,“他严于律己,有奉献意识,如果你们真的要结束婚姻,我不会觉得这之中全是他的问题。”
安韵“哈”了一声,根本懒得去说:“你走吧,你到底来干嘛?”
二人的距离骤然拉远,本算和谐的氛围一下破灭。项康言大步朝前走,连额角好像都跳出了点青筋:“你说得对,我来干嘛?”
就此不欢而散,安韵再转过头时,就看见项廷开站在门框底下。
安韵冷冷地撞开他,回到卧室,这一整个过程项廷开的眼睛都像蛇一样阴沉又死寂。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方才那些被他摔碎的盘子居然全都清理干净了,显露出一种拙劣低下的掩饰感。
项廷开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跟着她上去。安韵被盯得发毛,猛地甩上门,最后一秒钟看见他站在走廊中央,一动不动。
她看着门板,好一会儿,拿着衣服靠在墙上。迷雾重重下安韵都要惊叹于自己的接受能力——是害怕吗?是某种对立于项康言所说的“克服”的懦弱?
但他所说确实有一定道理,就算给出口头答案,安韵也不会去轻易相信了。她闭了闭眼,忽地对着门喊:“我们的事还没结束,项廷开,明天你最好能拿出充分的、真实的证据。”
“我知道这一定跟你有关,”她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如果这能搞垮你,我就用它搞垮你;如果我发现真相这件事让你不痛快,我就一定要知道是什么回事。你别想着糊弄我!”
一定跟他有关。
一个人登记的基因信息是别人的——这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生?她身边认识她最久的人,都明知这点而隐瞒,是为什么?还有金·李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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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韵原本想要联系她,可却怎么也联系不上。
对,还有。
安韵倏然想起叶石定信跟她说过,项廷开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这跟她的事有关吗。
她在官方登记的信息里是另一个人,然后项廷开在找一个人。
两件事有关吗?
安韵的心霎时变得非常冰凉,好像慢慢地都要跳不动了,她试着往深处想,可太阳穴却像针扎了一般。
而门外项廷开哪知她所想,他只是沉沉地凝视,那眼神仿佛要透过门板摄食背后的安韵。
不痛快?
那就不痛快吧。
这一晚,项廷开向副部长确定,明天就会是安韵的最后一次禁区清扫活动。他没有进房间,而安韵一整晚被噩梦缠身,她梦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基地系统的缉拿名单上,可理由为何却看不清。
大清早一起来,就听见客厅的电视机播报了几起捕捉械人事件,据说是又擒拿了一个据点。安韵没有表情地听完,出门时却没看见叶石定信,而项廷开站在车前:
“我送你过去。”
安韵忽略他往另一辆车走,走了一会儿却停下来:“你对叶石定信做了什么?”
项廷开的下颚绷得很紧,整个人都在强忍似的:“我还留着他干什么?他都能撞我的车了!”
说完他又深吸一口气,好像想要气氛平和一点:“我送你去。”
安韵尝试着启动另一辆车,却发现根本动不了。时间好像都跟着出汗,她就那样冷着脸摆弄了许久,而项廷开始终站着,像根阴魂不散的石柱。
“上来吧,我刚好顺路。”项廷开放缓呼吸,甚至是温声道,“都到这一步了,我也觉得没意思了,只是送一下你。”
安韵警惕心作响,但眼看就要迟到,又觉索然无味。她一言不发,坐到后座,发了条信息给叶石定信。
叶石定信的回复是:“我今天会找时间向项先生说明并道歉,小姐不用担心我。”
一直显示“输入中”,似乎他还想说什么,可安韵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再收到别的信息。
而顾永永那边也很奇怪,没有发任何信息过来。
安韵思索着,见车子的确是往基地的方向开,又放了点心,项廷开大概注意到了她这个想法,低声说:“你不用那么戒备。”
她静了一会儿,没有忍住:“我的基因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晚你就知道了。”项廷开注视着前方,“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你就自己决定吧。”
一路无话,有那么一瞬间,安韵很想尝试着分辨项廷开是不是在撒谎,可她突然发现,她既不了解他撒谎的样子,也不清楚他诚实时会是什么样。
项廷开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一个非常、非常远的人,身体再靠近,好像也没法改变这一点。
这一刻安韵看着熟悉的路景,不由得回忆起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她盯着项廷开头顶的那个发旋,忽地说:“……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项廷开的手紧了紧。
“项廷开,我们两个不要再遇见,好像对我们都好。我们当时婚配太冲动了。”安韵的喉咙莫名也有点哑,她难得肯去回忆,“我想不懂你以前到底在坚持什么……”
最后,她刻意让声音冷漠起来:“请你说到做到。”
车子停下,已经到了基地。安韵看见基地门口竟然加紧了安保措施、看见了正低头走进去的罗西,与此同时也听到项廷开释然甚至有点温柔的声音:
“我……会的。”
他又说:“今晚早点回家。”
58. 第 58 章
一踏进基地,安韵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基地的不同——这种氛围的变化在前段时间也出现了几次,都是因为在城区内又发生了械人动乱,而基地便会加强安保检测。
到了医院楼下,她遥遥看见一个人影,还以为是顾永永,走近了才发现是副部长。
很奇怪,她今天让安韵签了一份文件,安韵看了一眼,发现是跟执行禁区清扫任务有关的说明,并没有什么异常。
签完后,副部长很快就走了。她静站一会儿,刚要到达罗西诊室门前却停了下来。但这时,罗西自己推开门,见到安韵时愣了一下,而后一如既往:“你到了。”
莫名其妙的,安韵想起了昨天那场大会,因为超素者计划的选拔参与度不够,基地对所有没有报名的精神医生进行测验,然后……
或许是那一整天——其实就是昨天,太让人失落了,以至于当时的场景就像一个小小的指头,再次见到罗西时,就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安韵的额头,让她赶忙转移了话题:“基地又开始了。”
罗西“嗯”了声,半晌却突然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械人的事吧,"安韵想起基因信息的结果,但还是决定等完全知道了再告诉她,“昨天的聚餐怎么样?”
“预备航天员那个?”罗西顿了顿,轻轻一笑,站在诊室拍拍她的肩,“我也没去。上班吧。”
结束了培训任务,安韵的工作又回归日常。
百无聊赖里,她很难不想起顾永永。
她发了一条非常正常、朋友间的消息过去。
但并没有人回。
安韵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做,一上午就这样过去,兴许是晚上即将面对真相这件事被她反复想了太久,以至于她又有了那种空虚之感——一些奇怪混乱的事情发生了,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危险和后果,安韵总是生活在一种让她不自觉懒惰的、沿着既定路线的培养皿里。
就像这个上午,没人来,时间也那么流淌过去。
然后下午的禁区清扫任务到了。
这回的清扫任务规模较大,需要深入第二区边缘,因此还用上了两辆有防辐射涂层处理的探路车。
考虑到任务特殊性,安排了两位随军医生。安韵看见罗西时内心一动,共事两年有余,这大概是两人第三回一起出发禁区。
罗西看见她也笑了笑,随后非常自然,过来帮安韵检查头盔。
就此出发。仿佛PTSD似的,见到那几个奄奄一息的待捕械人时,安韵想起兰·李维,但她面色淡淡,没有让自己产生多余的反应,同以前每一次一样,一看到它们,肾上腺素极速飙高,头脑精神力非凡集中。
她作为善后,利落地补了一枪。
械人就是械人。至于兰·李维,还只是一个需要被调查的意外。
“结束。”队长的声音自耳机里传来,“所有人尽快上车,返回巡查塔下。”
这次轮到安韵开车,罗西率先上了副驾驶。基地其他人对待安韵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象,因此回程的路格外沉闷。
她的脸被坚实但轻薄的面罩保护着,呼吸在眼前缠绕,耳边那么寂静。
禁区辽阔得像另一种大海,从天连地都是烟一样的黄色。
有那么一刻安韵觉得,当她看着车前那荒凉无垠的禁地,其实预感到了什么。
来自巡查塔的紧急指示,就在两个车厢里,除了一个队员外的所有人的耳机中响起:
“请不要说话。下面是一份临时通报。”
独特的声响自耳里传来,基地的每个军官都会认得,那是她们在进入基地第一天就需要辨识的特殊警报音。
“下午四点四十三分,纯人类局整理并更新了最新的动维教名单。”
“清剿名单里有基地一级军官、基地医院精神医生罗西。”
“请G102小队注意!注意!动维教分子罗西随时可能发生异动!请勿轻举妄动,保持敏锐观察,安全返回巡查塔下;但如果此人异动发生,随时射杀!”
在头盔之外,只有轮胎碾过岩石沙地的声音,但这道指令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耳畔爆炸——可事实上他们都非常安静,连膝盖都没有动一下,那是专业军官在高度集中的情况下理应做到的合格反应。
连安韵都在这样的军事本能下没有动弹,她连车速都控制不变。
她只是在一秒过后,用她僵硬的脖子,扭头看了一眼她的朋友。
罗西正一只手支在窗边,似在眺望风景,察觉到安韵的目光她还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
然后她发现安韵没有笑。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就在后座队员飞速掏出枪械的前一秒,罗西已经用她毕生训练都没突破的速度,把枪口紧贴向安韵的太阳穴:
“下车。”她冷淡到平静的声音在队内频道里响起,“否则我将开枪!”
安韵在这一过程里,用两只手握住她的方向盘,还在继续往前。
但大概过了十秒,她停了下来,没有扭头。
车也停下来。
安韵感觉到了那个枪口。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头盔,她都觉得那是烫的。
“下车!”罗西继续声明,“五——四——”
“你们都下车。”队长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快点!”
后座队友立马警惕又飞快地开门下车,还未去到另一台探路车上,就看见眼前的车辆在下一刻疾速朝前。
“安韵!”队长立马指示,“先照着她说的做!不要忤逆对方。使用谈判技巧,拉近心理距离!我们就在后面跟随行动!”
“安韵?安韵?你在听吗?”那车子几乎像要飞起来似的,卷起一层狂沙,队长紧紧盯着,“安韵——”
安韵把油门踩到最底,一分接一秒,车子变成小小的一颗灰点,她不知道这是第二环的第几区,满目都是荒地,仿若世界边缘。一路疾驰后身后的探路车已然跟丢,没人再能看见,但不多时,罗西先是关闭了车上的监控器和行车记录仪,然后就一句话没说,轻轻把枪放下了——
安韵猛地停下。
目光所及只有她身边的人。
她的同事、导师、朋友、动维教分子。
安韵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她没有扭头。
罗西也没有看她,余光里她又支起一只手,然后慢慢把自己的下巴靠了上去,好像又在看外面的风景。
那并不是很漂亮的风景啊。
“……走吧。”
许久,罗西开口了:“走吧,载我回巡查塔下。还认路吗?不认路的话开一下导航。我刚刚关了。”
安韵没有动弹。
她觉得她的脚好像没有力气了。
罗西突然坐直,又把枪对准过来,声音渐渐坚硬:“你开不开——”
“别拿枪对着我!”安韵猛然大喊,她还是看着前方,前面有一个好深的沙洞。
那只拿枪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放下,罗西轻声解释:“……又不会真的开枪。”
“就算真的要被捕,也不想跟别人共度最后那点时间,所以让他们下车了。”她又说,“你开回去吧,我没有别的想法。”
“……刚刚是不是只给你们发了指令。”罗西后知后觉,甚至嗤了一声,“我就说。”
见安韵一直没反应,她好像有点不满了,语气冷淡了一点:“快。”
安韵干燥的嘴唇翕动,眼神有点放空。她好像完全地失神了,但耳机里来自队友和巡查塔焦急的指令声嗡嗡作响,又让她全身血液如同倒流——可倒流到心脏的时候,停了,结了冰,进不去了。
“安韵!执行任务!”
“G102小队随军医生安韵,收到请发出声音!动维教分子危险程度极高,请你不要放松警惕,坚强完成任务!”
“安韵!”
对,任务。
安韵向来是最受规矩的,她能力谈不上多么出众,可责任心确实足够达标,她完成她的工作,完成上级指令,完成她作为远海区居民和二级军官的义务。动维教分子,全区都在积极清剿,现在有一个罪犯就在自己身边。
她的眼神有点涣散,大脑几乎发疼到她自己都感知不到了,她能感知到的,只有她长长的膝盖,正用一种自虐式的方式顶住油门上方的膝部气囊,然后车子开起来了。看来她认路,车子正在朝巡查塔而去。
安韵目视前方,忽然变得非常愤怒,又正义,几乎接近愤世嫉俗。骗了她!可恶!为什么要她来做这个抉择?好啊,那她就做。她用力往前伸着身体,好像恨不得立马就把身边的犯人带给她所忠实的组织和上级,她余光里看见罗西在这样疯狂的速度下看了自己一眼,于是那种无法言说的怒火让她的眼眶都发红了,像有什么要从里边强盛地破壳。
然后,她忽然停下了。
“安韵医生!收到请回答!”
“安韵!我是队长!我们在车上看见你了!你们现在在往什么方向——”
安韵忽然开始快速往后退,车子艰难地漂流,起伏跌宕得让她用头撞上了车子顶部,接着她乍地来了个大转弯,一路回返疾驰。
“……安韵?”罗西愣了似的,“你要去哪儿?”
安韵除了方才那句怒吼,就没有再跟她说话。她的大脑在惊人的神经活动中激发出一种巨大的力量,让她居然在毫无导航的情况下明确了方向。
那个方向。
发现兰·李维的地点,也就是,兰·李维从监管薄弱的边缘地带进出禁区的地点。
车速像是火箭,在广袤的禁区内一路猖獗地朝前,安韵看不到石砾,看不到沙尘,看不到如烈火一样的黄昏,她只看见一片黑,在黑暗里她仿佛拥有了一双被燃烧的眼睛,这眼睛带领她全凭本能背驰一切。
“安韵!你到底要干嘛!”罗西好像有点被吓到了,她紧紧控制着身体,连枪都拿不稳了,“你往第三环干嘛?!”
但安韵很快告诉她答案。因为她到了——她确信是这里,那个可以离开禁区的缺口就在附近。
她一言不发推门下车,接着来到罗西的门边,猛地拉开。
安韵用力把罗西拽了下来,她们都穿着防护服,动作显现出可笑的笨拙。她狠狠把罗西往外推了一把,又推了一把,然后看也没有看她,自己准备上车。
“你搞什么?”罗西忽然大喊起来,“你把我放这里干嘛?”
“你给我滚!”安韵突地疯了,冲着她的方向大吼,声音尖利得像轮胎滑过的痕迹,她又返回去猛地再推了把罗西,“你给我走。你自己滚出去!你要干嘛就干嘛,你死就死了我不要载着你!”
罗西怔忪着,好像被推得有点生气了,她年纪偏大,在安韵面前多多少少有一点自持自矜的心态。这会儿她把枪扔在地上,开始跟安韵扭打在一起。
可她们没有扭打多久。
就都累了,躺在地上。
天啊,地啊。
“……安韵。”
罗西说。
“其实我喜欢禁区。”
时间紧迫,安韵没有心思听她说话,她已然快速地爬了起来;可时间似乎又很慢,可以允许这个动维教分子用不长的篇幅,透露一点她犯罪的初衷。
“我妈妈在这里。”罗西呆呆地盯着天空,“我是械人养大的,安韵,回收械人运动的时候我八岁。当时她被赶进来了。”
视线里安韵已经双腿颤抖着上了车,好像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纠缠:“缺口应该在西南方向……你给我滚。”
可罗西又觉得,她是能听到的,她继续说了下去:“我真的很后悔。”
那些回忆往复奔流,在每一个梦里,罗西都会梦见。她的械人母亲柔弱痴笨,是蠢货,蚂蚁,真让她丢脸。在她六岁初入学院时,反械人的号召已经隐隐有些声浪,对她们这些由械人抚养的孩子,一个械人亲属简直是最大的耻辱、可以被同龄小孩抓住的辫子。那代表着欺凌和异端。
罗西进学院后半年,就不再让她妈妈接送了,她刚好七岁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她的同学把妈妈推倒。那个服务型械人,分明长得那么巨大,但被一群小孩推倒时又很小很小,小到她可以忽略。
她的械人妈妈站起来,低着头走了。罗西回到家,从不跟她说话,吃她做的饭,睡她整理的床,做自己的事,做一个纯正的、忠诚的人类。
她不知道真的会再也见不到。
她只能延续她的罪恶。
视线中,安韵驾驶着车子已经驶离了百米。罗西慢慢坐起来,在这个视角里她看见了安韵说的缺口。
真傻。
还放她走吗?
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傻呢?
罗西手指轻轻一摸,摸住了枪柄。
安韵此时头痛欲裂,几乎没有办法看清眼前的路,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防护装备有所破损,否则为什么她会有一种晕眩和呕吐的感觉。
她用力一晃头,终于定睛往后视镜一看——
“……不。”
安韵瞳孔皱缩。
但来不及了。
在短暂的一刻里,其实安韵感觉到了体内某种力量的爆发,那力量告诉她,或许是来得及的。
往前追溯的每一场半途而废、糟糕的考核结果,每一次差强人意、总隐隐被压制的精神力测验,在这一刻全部浓缩于那股力量中。安韵紧紧盯着罗西的身影,突然全部想起来了。
那些被她心中的怪物压抑的时刻。
她的信息素在体内奔腾燃烧,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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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似乎同时达到了驱动级II类信息素的标准,一种清晰的认知进入脑中:她可以使用这股力量,移开任何物体,控制目光所及的人的每一个动作。
她明明可以……
但这大概就是对懦弱的、消极的、内在空虚的安韵的报应。
因为她还是没有来得及。
如果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努力一点,接近项康言主张的那种“克服”,那样就来得及了吗?
“不……”安韵嘴唇颤抖,“不!”
子弹的声音响彻于黄昏。
她全身发冷,踩着油门后退,可是都差点踩错地方了。安韵在眨眼间回到原地,然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罗西射向了自己的腹部。
“罗西!”安韵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她又回到车上,开始翻找医药包,可是她知道不可能了,这里是第二环,是核辐射会致命的地方,她的防护服都已经被射穿了。
安韵没有察觉自己流出了眼泪,她的脸部各处都流出液体,让面罩后那张向来平和无波的脸庞狼狈不堪。她呜呜低声哭着,拿着医药包回到罗西身边,但那双细瘦的手却拉住了她:
“……想什么呢?我们都是医生。”
罗西说:“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安韵想要打开医药包,但手指完全僵硬,而罗西的手再次按住了她。安韵想找回方才那种好像可以使用她的驱动级信息素做到任何事的感觉,可又找不到了,她无法克制地哽咽起来,隔着防护面罩想要擦自己的眼泪,可她只是像一个失明的人那样无助地哭,连擦眼睛都做不到。
罗西又低声说:“帮我拆一下面罩,好闷。”
安韵不想帮她摘,可过了一会儿,就还是抖着手伸了过去。罗西的脸飞速地苍白起来,眼睛还是像柳叶一样,很细很细。
她好像没什么劲,但还是睁开眼睛,看着安韵。
“……别哭了。”她把手放在她手上,“你要尊重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安韵跪在她腰侧,看见鲜红的血液渐渐淌成河,她终于像孩童那样嚎啕起来:“对不起。”
“罗西对不起。”安韵不断用手摩擦着自己的面罩,在一种高度的窒息中感受这个时刻,然后她的心一瓣瓣碎了,沙子一样,拼不起来,“对不起罗西。”
“你对不起什么?”罗西好像皱了皱眉,这个时候她突然没有平日那么温和,反而有点严厉,“让你返回巡查塔下你还这样,不怕被基地追究吗?”
一切都来不及了,她的生命力在飞速流失。安韵看着满地的血,几乎要疯子一样尖叫,或者哭叫,她立马就喘不过气,但还是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罗西看着她这个样子,好像叹了口气。
须臾,还是她再次开口。
“安韵,”罗西闭着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母亲绝对不是兰·李维。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绝对不是兰·李维。”
“……我们这个组织,动维教,”她好像有点失声,“我们在找你。”
安韵耳边仿佛拉响警报,她在哽咽中挤出两个字:“……什么?”
“对,我们在找你,或者说,他们。”罗西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看着她,“你还记得唐恩吗?”
唐恩?那个NPC?
“他们是通过唐恩匹配到你的身份的,我们的程序员在‘唐恩‘里安插了一种隐秘程序,那是一个音色匹配模型,用算法模拟出你的基因会表达出的音色效果,并进行匹配。唐恩向拟境游客发出的那个游戏,就是为了使用这个模型……”
“据说他们应该是有一定的基因信息,可以在基因数据库里识别出你,可是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直识别不到。”罗西蹙眉,咳了一声,“……所以就有了唐恩,用这么偏门的方式,借用拟境模拟装置,在北联搜查个够。”
安韵不由自主地说:“我登记的基因信息其实是错的。”
“……难怪。总之终于在人潮中匹配到了你,知道你是‘安韵’,此后动维教的目标就是找到你带走你。”她疲惫地说,“司占殷,还记得吗?”
“记得。”安韵已经有点呆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总之,动维教在找你。”罗西说,“但你……”
“我当时在组织那边听到了你的名字,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要找的人居然就是你,但我们在远海区的人手有限,尤其在基地里就只有我一个,加上你平日通勤好像都被看守着,所以……一直没法下手。”
安韵说:“但你可以下手?”
“我可以,”罗西轻声道,“但我暂时不想让你被找到。我虽然不清楚你对组织具体有什么意义,但据我了解,你被找到了,带走了,好像也不是一件好事。我很纠结。”
“总之你先注意这一点:在基地里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清楚联盟会不会查到动维教在找人——还找的是你这件事,联盟最近行动太快了。你就是,”罗西开始说得很急促,“就是尽量低调一点知道吗?什么都不要参加,不要出头。”
安韵愣愣的,又着急道:“你不要再说话了!”
“还有兰·李维一定不是你的母亲,你不要纠结这点。”
“我知道她不是。”安韵茫然无措,“那、那我是谁?动维教找我干什么呢?”甚至,还是一直在找她?
“……你想知道的话,就去福城吧。”罗西犹豫着,“我只知道,他们似乎打算带你去福城,但现在远海区的窝点都被清剿得差不多了……你、你自己去决定思考,我在动维教里其实算是个边缘分子,他们的终极目的我也不清楚。”
“就是预感好像到处都很危险……”罗西又闭上眼睛,“安韵。”
她的身体在变凉。
人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冰?
“安韵,”罗西已经有点在呓语了,“我很开心最后是你在我身边……”
安韵伸手抚摸她的脸,被莫大的无助覆盖:“……罗西?”
罗西。
“罗西!”安韵无措地喊,“罗西?”
泪水那么多,那么多。罗西失去了意识。安韵无助地推着她的肩膀,又试图把她平稳地抱起来,可是罗西好沉好沉,仿佛那些血没有从她身体里流出来。
安韵俯下头想要去听她的声音,可听不见,她又开始那刻板反应般的动作,隔着面罩抹开泪水,可她只能触到一张永远无法揭开的隔膜。
安韵在一片荒芜里哭泣。她闻到鲜血的味道,付出了长久自我蒙蔽,伪装为弱者的代价。
天空那么黑,没有一颗星。但有那么一束光,它带着锋利的刀刃,在断弦般的哭泣声里劈开了安韵的人格、未来、灵魂。
而那必须媲美罗西用子弹自戕的痛苦。
59. 第 59 章
她把动维教分子罗西留在了禁区,她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为她申诉。
她像一个飘渺纤细的生灵,坐上驾驶座、放低位置,一动不动地仰头。一些东西从她体内流泻下沉,沿着脖颈、小腿、车座和轮胎的弧度,永远留在这里。
安韵发动车子了,以最快的速度。她进入禁区内可以被监控的区域,重新接入通讯系统:“……喂?”
“喂?安韵!安韵!”那头的人激动起来。
巡查塔下一圈人都紧张而期待地迎接她回来,安韵看到他们表情的第一反应是,原来罗西跟她人缘差不多,都不怎么样。她停好车,脱下沾满血、汗、泪的防护服,接着在众人无措的警告中撞开监控室的门:“让开!”
“你干什么?!”
“我叫你让开。”安韵冷冷的,提着那个人的衣领就拽了起来,力量竟让那个alpha都有点难以抗衡,好像是又增长了一些。
数个枪口下,安韵坐在屏幕前,登录了基地系统,点进超素者计划选拔页面。
唯一能去福城的途径。
至于罗西说的不要出头——联盟发现会怎么样?随便吧,和此刻相比,一切暴露了会不会还好受许多?
她卡在距窗口关闭的最后一小时,“报名成功”。
项廷开到达禁区外围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四十三分,远晚于他要求安韵到家的时间点,而那个时候安韵作为当事人还在被审讯。
他来到审讯室外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拿出他的证件:“我想具体了解一下这回的情况。”
一群军官赶紧敬礼:“情况的话……”
“安韵是我的妻子。”项廷开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妻子?”那群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震惊,军工部部长是安韵的伴侣?!
他们心中对安韵又多了层复杂之感,说不清的,但那种不想接近似乎在无形中转变为不敢接近;又在心里腹诽,这两人看起来真是非常的不匹配,都不像是宜家恋家的人。
约莫半个小时,安韵终于出来了,凭借一切都是罗西胁迫的主张,和一个被编造却也无从确证的惊险场景——反正人死了,那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她看见了项廷开,脸上毫无波动。
在灯光下安韵的皮肤接近于透明,眼皮下方不知怎么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她的神色那么冷淡、麻木,但兴许是气氛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她数次卷入械人纷争的特殊背景,让她整个人居然有种只可远观的冷艳出来。
几个站在走廊里的军官,一时间竟都情不自禁注目。
项廷开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一路沉默,都没说话,安韵像只虾子一样蜷在后头。到家的时候项廷开还以为她睡着了,但打开门一看,原来安韵一直睁着眼。
项廷开一只手撑着车门,突然也卸了力,听见自己不由自主放轻声音:“回去睡。”
他伸出手,俯身就要抱起人,但安韵却反应了过来,往旁边偏了偏。项廷开表情一变,没动了,看着安韵自顾自下车,走在自己前头。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家里的变化:客厅的一些小物件消失不见,而有一个箱子正放在楼梯下面。
她也没注意到,项廷开进门后,对智能门锁操作了一番。
罗西居然是动维教分子。
项廷开对这个人的印象仅停留在安韵的口头叙述上——还是刚结婚那半年,安韵还会跟他分享军校见闻的时候——她居然是动维教分子?
一时间重重迷雾再次浮上项廷开的心头,他一直猜测,有一群很可能得知安韵并不是人类的团伙在寻找她,比如司占殷那次!还有什么?还有谁?
这回,居然连罗西的身份也被挖了出来,又是动维教分子。
难道她一直潜伏在安韵身边?
事态原来早已超出他的控制、紧迫到这种程度?
一股冰冷的感觉攀了上来,让他的背部都起了点后怕的鸡皮疙瘩。动维教、安韵,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械人所以她们想收复她吗?还是说跟她的母体有关?怎么想也想不透,更何况从来就抗拒去想,项廷开握紧双拳踱步,接着定住,看见了垃圾桶里的那层婚礼白纱。
那种自暴自弃的怒火再度笼罩了他。
与此同时,安韵在后面终于开口了:“你说吧,基因信息的事。”
“说什么?”项廷开平静转身,歪着头看她。
安韵闭了闭眼:“我的基因信息被替换的事。”
一个人的基因信息被替换了,会是出于什么原因?人为的阴谋?不能言说的意外?动维教在找她,这跟这事有关系吗?
“你的基因信息。”项廷开抹了把脸,靠近她,“你的基因信息……”
“全境人口普查的时候,登记员犯错不敢承认,把你和另一个人的搞混了?或者你真正的DNA数据含有劣性基因,有一个善良的背后操纵者,为避免你因这劣性基因被指摘管控,给你换了条登记数据?”项廷开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还有很多,你要听吗?”
安韵的手颤抖着,几秒后再也按捺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是很好玩的事吗?”她气得有些窒息,“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相就是——谁给你换的信息,为什么要换信息,我也不知道。”半晌,项廷开正过头,脸庞冷若冰霜,“但这全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她。安韵整个人都有股颓唐和疯狂,好像拧成一条钢丝,因为那个罗西的死么?
或许她的死对安韵打击很大,但项廷开必须承认,他真的无法有太多触动,他能做的顶多是在这一刻深吸口气、放轻语气,甚至,扯出一个微笑:
“不过我知道,你基因信息不一致这件事要是被发现了,估计会很危险。”
“我们明天启程去赤海区。”项廷开把手压在安韵胯上,盯着她说,“我已经帮你注销了基地医生的工作。”
空气如同一湾死水。
项廷开率先移开目光,然后用力抓紧了安韵的手腕,站了起来。安韵在那一瞬间居然有点腿软,她昂着头看着项廷开背着光的侧脸:“你什么意思?”
“我也是为了你好。”项廷开伟正无私,但没扭头看她。
“……你帮我注销了基地工作?”安韵干巴巴地重复,“这不是我的工作吗?”
项廷开绷紧了脸,他硬扯着她往楼上走:“今天太晚了,考虑到你今晚在禁区的意外,我们明早出发。”
“我调往赤海区工作吗?”安韵语无伦次,“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这不是我的工作吗?我去赤海区……”
“对,你调到赤海区。”项廷开的手发紧,冷冷道,“够了吗?”
那个钢丝在她身体碎裂了,猛然一下往旁弹刺,让安韵整个人从心脏感到一阵灼烧般的怆痛。她突然狠狠定在原地,在那种涔涔的痛感尖叫起来:“你别再拉着我!”
项廷开下意识松开了手。接着安韵就摇晃着冲向大门,然而她却怎么也打不开。
“你自己上去收拾衣服,不然就带我准备好的。”项廷开面色不变,“你从今往后,唯一一次在远海区出门,就是明天早上的远行,闹够了吗?”
安韵的手打着寒战,仿佛没听到,项廷开见状眼角一压,接着就伸手撕开了后面的阻隔贴,试图通过alpha的信息素威压镇静住她。
他那金属味的信息素凶猛袭来,只见安韵人一僵,接着转过身,似乎真镇静了,可项廷开眉目还没舒展开,就眼睁睁看着安韵忽然应激似的俯下身。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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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项廷开的脸微微发白,而后染上一点迷茫和绝望。
……她是被恶心他恶心得有应激性干呕了?
他静站几秒,接着捡起方才的阻隔贴重新贴上。
项廷开的易感期在这针锋相对的时刻悄悄到来,可他却没有立刻察觉,作为那真正的暴徒,竟也有资格、毫无廉耻感受到迷茫和耻辱。他面色接近扭曲,接着大步拉走了安韵:“你跟我上楼!”
“放开!”安韵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抗拒着,一只腿伸入项廷开腿间往旁用力一斜,而后一只手狠狠勒向他的脖子,刹那间项廷开险被桎梏,可到底两人身体素质有所差距——最重要的是,安韵并未完全觉醒过来,双眼相对间,他倏地有些恍惚:
“如果你真能做到,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如果有一把枪在这,我现在一定按下扳机。”安韵哑声说,“项廷开。”
项廷开闻言紧紧抿着嘴,冷笑了声:“哦。”他“哦”完了又气急,“你根本就不懂!”
安韵被洪水一样的情绪覆没。
“为什么最恶心的人给我遇到了呢?”安韵眼神涣散,“……好倒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自大无耻暴力?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没有。没有一个alpha会像你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死亡是罗西那样的人死亡?不是你们呢?不是你?”
死亡——又是死亡,他们一年没见她第一句话就是死亡,她第二次讲死亡的时候项廷开在司占殷事件里中枪了,安韵的攻击力真是单一但足够直白,那次他再也无法忍受听到“你怎么不去死”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然后他服软了。
是服软吧?
然后,原来所谓温馨都是伪装,原来她也可以那么会掩藏。
然后现在是第三次。
你真的很希望我死吗?项廷开想着,心脏好像在被搅动,人像被油煎似的,全身焦躁苦痛——死,不知道为何他对这个字总是很敏感,至于“凭什么存在”,就仿佛是一种刻印在他诞生之初的诅咒。
“……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他怒气涌上心头,眼神冷厉阴狠,猛地将安韵往房间里甩:“……你知道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我死了对你可不是好事安韵,你别再让我听到这个字。”
对,东西。
你如何能期待一个人造物有多温柔?
“我该知道什么?那你说啊!”安韵直直地看向他,忽地又想起他曾寻人这件事,再也克制不住。
她被替换了,而他在找人,这二者实在很难不被联想。
话题急转直下。
“项廷开,”安韵一字一句道,“你之前在找一个人,跟我基因信息的事有关吗?”
没有回答。
安韵在下一刻冷冷撇过头。
“你真死了我应该会好过百倍——”
“我真死了,你会不知不觉被联盟发现,拿去研究剖体;我真死了,可能就在最普通的那一天你被乱枪射死;我真死了你该怎么办——”项廷开一步步走来,“我真死了,你以为唐恩那事会这么容易解决?我真死了,你猜我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回来,挑你因兰·李维被告上法庭的时候回来?我真死了,你正式进入基地时的走访报告谁伪造的?你福利院不完善的档案谁侵入系统篡改的?”
安韵睁大眼睛去看,看见了一种发生这么多事过后,她在内心深处亦会恐惧的、让人怀疑生命合理性的疯狂纠结,她看见这种自我怀疑即将入侵,但没看见宣读者项廷开身上燃起的气焰,其实全来自于自我欺骗。
“有关!”
项廷开终于找回那虚假的、强烈的底气,他面无表情,在短短一瞬间、自暴自弃里大概也弄混了那时的初心。
但如他所言,全都不重要了,命运滑入不能挽回的境地。
“你这个不懂感恩的赝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