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天道那些年》 1. 第一章 颍川半卷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时值仲夏,巷子里穿堂风阵阵。 白日里积热难销,到了午夜才总算变得凉爽。 墙根下聚集着一丛丛蚊子,李无疏经过时,都难免“噫”了一声。 一些久远的,整宿同蚊子斗智斗勇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幸好他如今没有了实体。 他经过时,莫说惊动蚊群,甚至带不起一阵风来。 此时此刻,他的肉身在无相宫里,被藏于结界之内,更有步虚判官守护在侧,普天之下,莫有敢犯者。 翻过院墙,便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 石桌石凳,珍珑棋盘。 一汪巴掌大的池塘,虫鸣蛙叫,风荷飘香,颇见雅趣。 到底是读书人的宅邸! 已过中夜,书房仍有烛火。 竟是此间主人颍川百草生正在案前刻苦。 李无疏认识颍川百草生时,他尚还年轻,翩翩俊雅,是个白面书生。 凡人岁月易去。 如今他成了个中年白面书生,身材略圆了些,除此之外,只比从前多一缕山羊须。 书坊连日派人来催,明日便是《剑修传习录·下卷》截稿日期了。 颍川百草生成日里喝酒看戏听曲,游山玩水,好不快活。到了今夜,不得不刻苦赶稿。 李无疏深夜前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这本陈年巨坑的下卷。 他平生爱好唯有两样,其一绝世剑谱,其二传奇话本。 如今离了肉身,没了实体,也便使不了剑,唯剩下看话本这一消遣。 横竖世间话本只要成书,他就能看。他虽没有实体,召阵风来,翻书翻页,不在话下。 未成书的,也能看,比如现场看作者写书。李无疏发誓,他会是世间第一个看到《剑修传习录·下卷》的人…… ……吧? 风吹开书房大门,李无疏站在门边往里一瞅,巴掌大的屋子早已挤了五六个鬼。 没错,是鬼。 看来被鬼捷足先登了! 鬼们或站或坐围在书案旁,十来双眼睛盯着百草生的笔,俱是心急难耐,守着《剑修传习录·下卷》的问世。 房间分明别无旁人,莫名地,颍川百草生感觉有一丝丝拥挤。 更莫名地,他在炎炎夏夜中打了个寒噤…… “咦?门怎么开了。” 颍川百草生立刻站了起来,上前关上了门。 “看哪,他又来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扇门已经开关四次了!门枢磨得锃光瓦亮,蚊子站上去都打滑。” “这才刚静下来写五个字。” “不!涂掉了一个错字,是四个。” “研墨的别停,不然他又找着活儿干了。” “茶水该凉了!你!新来的鬼,快给他温上。参阳仙君在上!我拖了一年不喝孟婆汤就是为了看这本的下卷。” 新来的李无疏闻言,便伸手扶住茶壶,催热了茶水,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满上了见底的茶杯。 “你这个鬼倒是挺有眼力见的。”形容枯槁的病痨鬼对李无疏投来赞赏的眼神。 李无疏笑笑,方才还看不太清的长相顿时明晰起来,眉眼清俊,眼尾上挑,整个人被柔光包裹,昳丽非常,看得鬼目炫。 他一身道袍仙风盎然,面容倒是极为年轻,微有一丝少年气。起先还瞧不太清容貌,像隔层纱,待他笑了那么一下之后,便似烙入心肺叫鬼一见难忘。 痨病鬼愣在原地,将惦记一年的《剑修传习录·下卷》忘个精光。 这是个弱鬼——李无疏内心下了定论。 他没有实体,只有鬼魂精怪看得见自己。而且气息越弱,看得越清楚。 这个痨病鬼看样子是快不行了。 “兄台,投胎要趁早,若是魂火灭了可就一了百了了。”他发出真诚建议。 病痨鬼抚胸剧咳:“咳咳……看不到下卷,我死不瞑目!” 其他鬼纷纷附和。 “我等到儿子下来陪我,都没等到下册。” “颍川老贼今天要是不写出来,我就把他按进院子里的池塘,叫他下来口述给我。” 李无疏抚着茶壶道:“诸位岂不闻,颍川百草生还有一个外号。” 众鬼:“是什么?” 似是不忍开口,他微顿了一顿:“颍川半卷生。” 颍川百草生所撰书册,大多只有半卷,故得此外号。《九仪经史考》《道门女子奇观》《幽川别话》…… 所以今晚,李无疏和五个鬼恐怕是看不到《剑修传习录·下卷》成书了。 李无疏翻墙的时候,就抱有这样的觉悟。 果不其然,半宿过去,颍川百草生抓耳挠腮也没憋出半张纸来。 众鬼无不咬牙切齿。 死相狰狞的红衣鬼对李无疏道:“你对这老贼倒是了解得很。你们认识?” “老相识了。”李无疏脱口而出,又怕众鬼怨气转移到自己身上,立刻补充道,“我也是受害者!我曾经买过他一本书的下册预售。十年了,这老贼还没写出来!” “什么书?” “……” “《李无疏传》……” 自己买自己的传记,还是下册预售,还被骗了钱,李无疏大概是史上第一人。 众鬼听到“李无疏”这个名字,纷纷扼腕叹息。 “参阳仙君真圣人也!” “当年止战之印破碎,天地崩毁,我老婆孩子险些被泥石流埋了,若非参阳仙君舍身成仁,我一家便要阴阳相隔了。” “你现在不也已经阴阳相隔了吗?” “闭嘴!” “那可是五百年不遇的天灾,荒山在城中央拔地而起,参天古树横于河中,天空竟骤现两个月亮……我听闻李无疏李道长抬起手来,轻轻那么一抹,月亮便少了一个,人间恢复原样儿!” “李无疏品性高洁,竟被那帮‘名门正道’诬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之徒,追杀五年之久!到头来他还以德报怨!只可惜,红颜薄……我是说天妒英才。”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李道长虽经脉尽断,不省人事,却仍一息尚存。谁人不知,这些年步虚判官阮柒四处求医问药,只为替道侣寻得一线生机。” “这你就不懂了!那是李无疏飞升后留下的金身,参阳仙君拯救天下苍生,功德圆满,现在已经位列仙班了,步虚判官今生都等不回道侣了。” “不,我觉得李无疏并未飞升,也非重伤不醒,而是魂销魄散了!十年求医问药,怕也只是阮仙师的一场自欺欺人……” 众鬼对于李无疏真正的下场发生分歧,争执不休。 李无疏不得不抬手制止众鬼,发问道:“等等,为什么把李无疏称作‘参阳仙君’?” “你连这都不知!李无疏佩剑乃是传世名剑‘参阳剑’,位列仙班后,仙号便是‘参阳仙君’咯。” 李无疏心说我还真不知道! 位列仙班?只有一人的草台班子算仙班吗? 况且参阳剑早就不在了吧。 一鬼跳出来反驳:“放屁!参阳仙君已经死了!” “既然死了,你还称他‘仙君’!倘若没有飞升,何来‘仙君’一说?” “这是世人的尊称!” 众鬼吵得不可开交, 2. 第二章 无相宫主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李无疏是五百六十四年来第一个飞升的道门弟子。 这次飞升与往日不同。他没经历劫雷,也没见到传说中的上界。 世道飘离,不知是人间舍弃了上界,还是上界遗弃了人间。 李无疏的飞升,水到渠成,福至心灵。对此,他本人觉得纯属侥幸。 许是天道崩毁,位格空缺。 抑或生灵涂炭,而他救世心切。 总之那一年,李无疏才不过二十七岁。肉身内丹尽毁,脊骨碎为三截,俨然是个废人。 而他本人神魂离体,能与天地感应,风雨雷电俱随意动,唯独一点—— 自此与他人,包括亲友挚爱,不能相见,不能相闻,不能相触,如同阴阳两隔,对面不识。 所以大清早的,李无疏候在城北三才观的屋顶,眼睁睁看一只大黄狸从自己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大腚往他左脚的位置囫囵一坐,啃起了脚丫子。 李无疏真想抬脚颠开它的肥臀,叫它知道人心险恶。 但是他做不到。 他至多可以操纵一阵风,吹拂大黄狸那身蓬松的猫毛。 三才观正对的这条街人声鼎沸,清早小吃摊生意兴隆,炊烟缭绕。 老槐树对面说书的刚讲完一回书,底下听众又叫嚣着再来一段儿。呼声最高的是“井红娘浑撮阴阳聘,判官剑月下惹红尘”。 这出讲的是李无疏和阮柒的一段旧事。 再不多时,阮柒可就要出摊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听到这段书,会作何感想? 李无疏脸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剑一般的凛冽。 说书的感觉背后一阵汹涌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井红娘这种精怪乃是那些书生意淫杜撰而来,甚是无趣!不若在下给诸位讲段参阳仙君洛水应战八宗高手的事迹?” 李无疏应战八宗高手这段人人都听过百八十遍了。 台下顿时一片嘘声。 看来比起这个,大家还是更喜欢听李无疏和他道侣的感情史。 阮柒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观门口出摊。 步虚判官,衍天一脉传人,无相宫宫主,参阳仙君遗留人世的道侣,身份何等尊贵,竟然纡尊降贵在街口摆摊算命。 每回出摊,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队伍能排出半里开外。 任你是天潢贵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挤在找牛的老农和算姻缘的光棍中间老老实实排队。 今日是十五,队伍早已排了老长,仍不见阮道长人影。 李无疏没边没形躺在檐脊上,听到下边骚动,才往下一看。 竟是两个少年在队伍最前面发生争执。 “庄澜,你就让我这一次吧!上回那只鲤鱼精的功德我可都让给你了!” 被称作庄澜的少年冷眉冷眼,无动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阮仙师只收一个徒弟,说什么都不会让给你的。” 原来这就是阮柒那两个未过门的徒弟! 李无疏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两位都是眉清目秀,长发在脑后简简单单高竖起来,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张扬耀眼的白衣,而庄澜穿的则是黑色,显得气质深沉。 两人各自配有一剑,装扮略微眼熟,虽然二人气质迥异,身上却有着同一个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谁,李无疏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 他朝下观察了好一会儿,没瞧出这俩人哪个身负血海深仇,哪个身怀天灵根——对了,“天灵根”这种东西乃是凡间写书人臆想杜撰的,道门从未如此划分资质。 这两位少年才俊争的是阮柒摊位左手边最近的位置。 前来求卦的百姓多半身处困境,两人挤到前面,是为第一个争抢这份助人为乐的功德,以此在阮柒面前表现一番。 摊子对面的三才观,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阮柒已故的师父三才道长。 阮柒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李无疏信口胡说,他真的在积攒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谄媚他的人,便顺手行各种小善,记在阮柒名下。 不过李无疏至今不知道,阮柒攒下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看不见,摸不着。 没见他大乘圆满,也没见他得道升仙。 况且他宗学还未有传人,这时候飞什么升? 眼下两个少年资质颇佳,相貌气质也让人心生好感,身上剑气凌厉,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阮柒收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颇有安全感。 李无疏脑中浮现了画面,顿时想起肺痨鬼的话来—— “姿容清绝,外冷内热……” “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往往经过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阮柒有难!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只是游离人世之外的一缕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阮柒,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杂声倏地停了。李无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街角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缓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蓝衣童子,名字叫铜板,个头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着丸子头,面如傅粉,煞是可爱,但是臭着张脸,像被欠了压岁钱。 另一个便是阮柒。 阮柒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及膝长,发尾绑了根褪色的红发绳。几缕发丝散落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撩动。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双眼之上覆着条一掌宽的皂黑绫缎,益发衬得那张玉刻面容冷艳清绝。 黑衣萧瑟,只在腰间紧束,素而寡,袖摆如同乌云低垂。 道门当中一些人与他素有旧怨,竟在背地里嘲他这身装扮是丧服——当然,这种话还从未有人敢传到他本人耳中。 阮柒虽然目不能视,却行止自如。身边的小童子铜板是专为他引路的,但其实从来派不上什么用场。 以阮柒的修为境界,五感共通,知觉非凡人能比,行走时可以自行避开较大的障碍。 他的双眼是为剑气所伤,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现在,也不晓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条黑绫,李无疏心里一阵发紧,像被什么攥脱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进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见着他两人从街角而来,脚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却在须臾之间行至近前。看得众人一阵阵惊叹,直呼是仙人术法。 无聊的把戏! 李无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阮柒对两名求师的少年什么态度。 阮柒倒是没什么态度,任由铜板扶他在摊位前坐下,便对前方排队的众人道:“久等了。” 语气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还往下滴着水。 众人听了,只觉得仙音入耳,遥不可及。 两位少年双眼发光,崇敬之情满溢,可惜都是对瞎子抛媚眼。 阮柒习以为常,浑不在意,只淡淡对摊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阮仙师!阮道长!能给我的画题个字吗?我寅时不到就来排队了!” “……” 阮柒什么都没说,摸到对方递来的画纸,在对方指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得到字的客人没想到阮柒这么好说话,大喜过望。但在摊旁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没看出这团写的是什么字。 李无疏暗搓搓凑过去瞅了一眼,上面写的是“万事大吉”。 第二位客人:“阮宫主,我上回到无相宫要账,账房少算我四钱十五文!我找他理论,竟被赶了出来!你们无相宫富甲天下,竟也做出这等仗势凌人的事来?” 阮柒微微朝 3. 第三章 清风送花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天心苑门口。 两位少年望眼欲穿。 铜板又瞪了他俩一眼:“天要黑了,还跟这儿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显诚心。” 阮柒是天下公认离飞升最近的人。 想成为他弟子的人连起来能绕洛水城三圈。联成大军足可踏平帝都,荡灭大梁。 以前还有求师之人跪这儿七天七夜。阮柒不准,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随你们!” 铜板扭头就走,撂下一句话:“这儿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闹贼吗?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冲着他背影喊道。 铜板头也不回,倒是庄澜冷不丁道:“可说不准。你瞧这墙上有个记号。”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笔画极深,足见留字者功力。不过最后一个“正”字还差着一笔。 “果然!我听闻民间盗贼白日里会在门前做记号,以便夜间行窃时认门。” 他摸着下巴,思忖道:“不过谁人敢冒犯阮仙师?叫人敢犯生死之险的,那得是多金贵的好东西?” 庄澜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墙之内:“参阳仙君飞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个天心苑设于结界内,只有主屋并东西厢房,三间屋子,是旧舍改建,只厢房能住人。 院内种了一丛丛竹子,庭灯晏晏,显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氲灵泉。 现在是傍晚,斜阳照进院墙,憧憧倒影交相辉映。 与别处不同的是,无心苑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辰,都是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满天。 从前道门执掌天下,为仙道唯一正统,无相宫是旁门外道,只得隐蔽行事。 当年这个黄昏结界以无相塔为中心,覆盖整个无相宫,从结界内可通往道门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门衰颓,无相宫正了名,黄昏结界便撤了,只笼罩在无心苑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侣躺在东厢房,十年来从没主动动弹过一次。 李无疏停留在窗外,迟疑着不想进去。 一是不习惯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 二是见不得里面的场景。 隔着窗户,只听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仪容。 而后杯盏碰撞声,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来,也该渴了。 小窗里幽幽传来一句又低又闷的话语:“今日去三才观出摊,没顾上你。一日下来,渴了没?” “……” 合着这人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先紧着照料那具挺尸的李无疏去了。 窗外的李无疏扭头就想走,又听阮柒在屋内开口。 “那两名少年求师心切,资质也不错,行剑颇有你当年风采。你若醒来,即刻便能得两名高徒,不心动吗?” 看样子,凌原庄澜两个,是真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如此献殷勤,阮柒竟只惦记着把他俩拱手让给李无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听说这两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黑色,性情气质打扮正如你少年与青年时的样子。” 李无疏恍然大悟,那俩小子身上带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像自己! 少年李无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栋梁好苗子,剑术冠绝天下,天纵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无疏师门尽灭,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构陷,血仇缠身,万劫不复。 年轻的时候他惯穿白色,因为少年臭美,觉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剑来仙气十足。 后来换了黑色,因为不显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风尘与血污。 如此看来,凌原庄澜二人确与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来。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无疏心想,那俩小子浑身冒傻气,与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说,更喜欢你少年时的样子。容我收回这句话……你现在的样子我最喜欢。” “……” 李无疏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阮柒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阮柒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李无疏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阮柒扬声:“谁?!” 李无疏本能想要躲起来,但阮柒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李无疏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阮柒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阮柒脑后系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李无疏惊觉自己离阮柒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李无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阮……”他下意识吐出一个字来,盯着对方蒙起的双眼,剩下一个字却堵在喉头。 “无疏。” 李无疏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心虚—— 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何故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阮柒下一句会是问候,还是责怪? “无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阮柒说着,迈进屋内。 原来是在对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说的,虚惊一场。 他从李无疏虚浮没有实体的身形当中穿透过去,就像那只大黄狸一样,对他的存在浑无所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无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双手。 神魂飞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无心,只懂得晒太阳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绪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复杂。 李无疏憋得快要发疯。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能与鸟兽|交流,鸟兽的思维见解甚是独特。 他逐渐从中品出些许意趣来。 然后是鬼魅精怪,灵气越弱,对他的存在感知越强。 只是直到现在,李无疏都无法被人所感知。 不过总归来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人是万物之灵,这些年他能够交互的生灵逐渐升级,想必终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见听见。 李无疏只等哪天修 4. 第四章 含霜履雪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不论天下人如何传闻,道门内部对李无疏的猜测有两个方向。 一是李无疏为了修补破碎时空耗尽修为,神魂俱散,只留一具躯壳。 二是李无疏功德圆满,羽化飞升。 至于那具活生生但只能喘气的躯壳,尚且无法解释。 后一则猜测流传最广。所以李无疏遗留人世的金身,成为人人觊觎的宝物。 阮柒自然时刻防备着,连睡觉都保持警醒。 然而这一次,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故人。 “李刻霜!” 阮柒虽不能视,却在对方拔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李刻霜身上的心法气息与李无疏系出同源,要想不被察觉也难! 他和李无疏同属太微宗,论辈分,他要称李无疏一声“师叔”。 当年太微宗满门遭戮时,李刻霜外出参与赤墟试,侥幸逃脱,是李无疏唯一幸存的同门。 李无疏沦为罪人,李刻霜顺理成章继任太微宗宗主。 十年过去,被灭门到只剩一人的太微宗,摇身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此时却红着眼,泪盈满眶。 “你说你能把他照顾好!怎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阮柒落定在屋顶,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李刻霜把人负在背后。小师叔的头颅就那么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额头贴在他下颌,触感微凉。 他与小师叔多年不曾如此亲昵。 上回贴这么近,还是小师叔背着五岁的他下山买酥皮杏仁饼。他比李无疏小八岁,虽然差着辈,儿时却亲如兄弟。 “李无疏我要带走!他是太微宗的人,是死是活,都要回到太微宗!” 阮柒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来:“不可能。” 李刻霜双眉一凝,满眼泪水化作悲愤,拖着鼻涕眼泪提剑刺来:“那便以剑相决!” 说罢他浑身迸出剑意,漫天竹叶被剑风割得细碎。 扶着廊柱旁观这一切的李无疏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十年过去,这小子还是没什么长进,出剑不讲章法,全凭直觉。 李刻霜天资愚钝,不论是何剑招,他练一万次都练不好,纵使有李无疏手把手教,也画虎类犬。 但他也非天赋全无,临危之刻往往激发潜力,临意使出的剑招连李无疏见了也要拍案叫绝。 当年云洛山一战,他玉石俱焚以身化剑,绵密剑雨笼罩守护了整个云洛山。 数十里远都能看到云洛山的方向金芒闪耀,经久不息。 谁想后来竟真叫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没有章法即是章法,变幻无常,令人无从防备。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剑术上靠着一股不畏死的蛮劲和没有章法的剑路,在高手林立的道门当中拼出一席之地,竟还得了个“剑鬼”的称号。 李无疏冥冥之中见证他步步成长,颇感欣慰。 但是天赋不是滥用的! 只在弹指之间,他的剑意充斥于结界之内任一空间。竹丛转眼被薅了个秃,不大的院子在强势剑意之下震颤不已,几被撕裂。 这是个以拙取巧的方法,只要不留任何疏漏,便教人无从防备。 “还行。”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意,阮柒轻笑一声,流露出些许欣赏,“什么剑法?” 李刻霜冷哼一声:“自创剑法!刚刚创的!” 阮柒手中剑素亮如月,一剑扫平周身的剑气,四两拨千斤。 下一秒他竟抛出剑身,手捏剑诀,腕子一转。 覆水剑随之贯入对方剑鞘,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李刻霜凝聚周身灵力蓄出的漫天剑光,瞬间哑火。整个院子顿时恢复一片祥和,一丝剑意也无。 好一式“归剑入鞘”! 此招一出,剑意全纳其中,能顿挫对手战意,简直是釜底抽薪。 李无疏也吃过对方这一招的亏。 对上不使剑的修士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对付李刻霜则刚刚好。 还未来得及为此叫绝,便见阮柒身法缥缈地行至李刻霜背后,把那具肉身捞了回去。 李刻霜像簇火苗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气忿不已,想要回身夺人,阮柒已从他剑鞘抽回覆水剑,锋冷 5. 第五章 凝光作句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李刻霜一击之下,巨石碎成两截,断面光滑如镜。 他犹不解气,又对这山石一通乱劈乱砍,碎石迸溅。 “我最讨厌你了!你听到没有!你有种永远都别回来!”他扭身对着山涧大喊,声音在空阔夜色下阵阵回响。 李无疏躲开乱溅的石子,无奈扶额。 身边的青年越喊越没气,最后坐在山壁旁呜咽起来。 他身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内发泄情绪,也不愿在阮柒面前示弱,便选了这么一处荒山野岭的所在。 “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当年我追着你满天下乱跑,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只告诉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难吗?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门兴亡,苍生存灭,与你何干?最后又是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话回来……李无疏,你听得见吗?” 李无疏在他身旁坐下,与他肩并着肩。 但这种陪伴毫无用处,李刻霜感觉不到。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呜咽哀鸣。 李无疏心想,易地而处,自己的表现恐怕也比李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几岁痛失所有至亲同门,最亲近的小师叔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环绕身边的所谓正道前辈都向他灌输一个道理,此人奸巧狡诈不可信任。 应当盲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己见?随波逐流还是从心而为? 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上,李刻霜独自长成现在这样,没死没残没歪已属不易。 李无疏没法回应李刻霜,只得无力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清风拂动李刻霜的发梢。 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间更有萤火虫遥相照应。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沉寂当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隐隐的裂响从头顶传来。 李无疏的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李刻霜的劈砍震松,将要崩裂。 “霜!闪开!”李无疏脱口而出。 李刻霜正低声咒骂阮柒,对李无疏的警示充耳不闻。 这动静唯有李无疏察觉到。 李刻霜若能凝神聚气也能察觉。只是他现在心神俱乱,待他发现恐怕已经晚了。 李无疏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霜——” 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寂寞无比,李无疏早就习惯了,这还是十年来他头一回对此懊恼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动的石块高耸于半空,从那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刻霜神经无比大条,哭得快要抽过去了。浑不知自己将要成为天下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宗主。 “霜……” 李无疏慌了神,穷尽一切努力也无法对李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坏时,他曾轻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现在却只能操控风雨雷电,这么大的石块是半点都挪不动。 他心绪起伏,激得半山腰骤然间狂风乱卷。 李刻霜只见着起风,哪里明白是何缘故,两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李无疏,是你在天有灵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在天你个头!老子在你背后! 李无疏抬起巴掌呼他脑壳——当然,呼了个空。 眼看石块将落,他急得满地乱转,四下寻觅有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看到满地月光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变形凝聚,化作一个“霜”字的时候,李刻霜满脸呆愕,下巴几乎掉下来。 那月光书就的字还没结束,只见后面又立刻续上几个字来—— “霜!起开!有落石!” 李刻霜反应倒是快。 但他并没有起开,而是拔剑迎向上方,一剑震碎了迎头而来石块。 危机霎时解除,他气喘未定,怅怅然看着地上的月光书。 这个字迹,这个称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张口欲问,却又讷然,踟蹰不已如同近乡情怯。 “李……小、小师叔……我、我方才说的话,莫非你都… 6. 第六章 天道有缺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李无疏最终退出无心苑,没留下一字半句。 一夜漫无目的,百无聊赖之下,往颍川百草生家后院偷酒。 独饮最是醉人。 他喝得浑浑噩噩,神思漂浮,绵延千里。 游经梁都时,看到满城火光,疑心是起了火,便招来一大片雨云。 事了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原本是良辰美景。大梁皇帝夜宴群臣,庆贺诞辰,千灯齐放,被一场忽如其来的雨浇得不欢而散。 皇帝孟宸极震怒:“这天道与我作对不成?” 国师忙言:“陛下一统乱世,勤政爱民,有功无过,天道岂会与陛下作对?想是道门那帮修士又在作妖。臣观道门之内,以太微宗威势最大,谋逆之心最甚,需万加防范……” 出头的椽子先烂,天下第一宗,自然是个巨大的靶子。 太微宗宗主李刻霜,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宗门被人惦记上了。 他脑子天生缺根弦,要不是天上掉馅饼收了个好徒弟,把宗门上下打理得顺顺当当,恐怕还没那个福气当天下第一宗宗主。 昨晚在那块荒芜的半山腰呆了一宿,李刻霜千呼万唤,都没能再把李无疏喊出来。 这让他疑心那时月光投在山壁上的警示之言,不过是他对李无疏思念过度,而产生的一段幻觉。 太微宗长徒江问雪晨起梳妆,将宗门诸多事务处理完毕,才来师父居所询问昨晚战况。 以李刻霜的斤两,定然赢不了阮柒,但必要的关心还是要有的。 进门却见李刻霜如坐针毡,抓耳挠腮,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铺纸研墨。 江问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这位宗主来回折腾。 “宗主,你这是起了风疹?脖子都挠红了。” “我要给阮柒写信!” 江问雪脑子里蹦出两句话,顺口说了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是黄鼠狼?!”李刻霜恼道。 江问雪连忙改口:“我说反了。鸡给黄鼠狼拜年。” 李刻霜没听出问题来,顺着她的话茬气急败坏:“给他写信比给黄鼠狼拜年还难受!” 江问雪又问:“可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你给他写信,他也瞧不见不是吗?” “对啊,阮柒是个瞎子!”李刻霜一拍脑袋,“那他肯定瞧不见那些字,我就算写信问他也是白问!” “什么字?” 李刻霜也不解释,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云开雾散,冷笑道:“我要是写信问他,反倒提点了他。不急着告诉他,且让他蒙在鼓里,多受两天相思之苦好了!” 这世上敢给阮柒找罪受的,大概只有李刻霜这么一位了。 想通后,李刻霜只觉得气血浑身通畅,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亲切地拉起大弟子:“问雪,你今日倒是来得早。我带你把《参阳剑法》温习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几天不见,手上剑茧都没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纤纤玉手! 江问雪,太微宗长徒,道号雪晴,人称“雪晴仙子”,为人率真亲和,颇擅经营之道,是太微宗实际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剑宗宗主。 漂亮贤惠性子好有背景,谁不想娶回家当老婆供着。 当年她却偏要跟着比自己大不几岁的便宜师父来重振宗门。愣是把灭了门的太微宗,重建为成天下第一大宗。 李刻霜毫无惜才之心,也不怜香惜玉,每天押着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练入门剑法。 那套剑法江问雪练了千百遍,已经使得比李刻霜还要好了。 李刻霜却油盐不进,他格外钟爱这套剑法,不止江问雪,全宗上下弟子都被他敦促着练习。 他说,李无疏的剑术能够如此高妙,正是因为将这套入门基础《参阳剑法》吃透嚼烂! 江问雪苦着脸,想要推拒,这时阅微堂的小弟子秋暝忙手忙脚,门也不敲跑进李刻霜的书房。 “见过掌宗大师姐!见过宗主!” 江问雪顿时如蒙大赦,忙问秋暝:“什么事这么着急?居然找到独闲居来了?” “大师姐,昨夜一队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镇被劫,丢失一件仙器至宝,据说凶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剑法。国师已派人上门要个说法,现在人在前山!” 李刻霜听到“大梁”二字就恼火不已:“涓流镇离太微宗几百里远,亏他敢说?!” 倒是江问雪不慌不忙:“我宗几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内,从未外出。在外游历的弟子也大多修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复宗才几年,吸纳的高手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秋暝瞟了眼李刻霜,犹豫着开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内。想是国师的眼线瞧见宗主清早才回山。” “??这意思是我劫的?”李刻霜一掌拍断了桌腿,“真是睁眼说瞎话!我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秋暝:“……” 江问雪:“……” 这则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无相宫阮柒跟前。 阮柒拂开茶沫缓缓道:“当真无稽之谈。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他坐在市务司上首,几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竖溜,战战兢兢候在大堂。 全场反倒只有铜板一个垂髫小童最适然,大大方方站在阮柒身侧:“甭管李宗主使不使得出太微宗剑法,昨夜国师的眼线亲眼瞧见他下了山,清明时分才回山。据说他回山时欣喜若狂,定是这趟下山有所收获,所以国师才一口咬定是李宗主截了宝物。” 听到他说李刻霜回山时“欣喜若狂”“有所收获”,阮柒端茶盏的手不禁顿了一顿。 铜板冷哼一声,又继续道:“被那帮狗叼着可不是轻易就能松口的。看样子,李宗主必须证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脱罪名。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唯一能为李刻霜作证的也就只有阮柒。 阮柒放下茶盏,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没见。” 铜板:“?” 好吧。 他本无试探之意,这下被迫得知,原来昨晚李刻霜是来夜袭无心苑了。 既然阮柒都不想帮忙,那也 7. 第七章 人世无常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阮柒有事出门,但双眼不方便,出一趟门颇为麻烦。 临走前他对铜板千叮万嘱,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庄澜两名少年不请自来,自说自话,将顾守无心苑的重任包揽了下来。 目送那道缥缈莫测的背影离开,两位少年各自兴叹。 凌原道:“我师父身法当真高妙,不见他迈出几步,人已经走没影了。不知我何时能学到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师父。” 凌原只作不闻,又道:“我师父双眼不能视物,为何能行走自如?还总能分得清来人?你瞧他从来没搞混过我俩,就跟开了天眼似的。” 庄澜顿了顿:“他从未主动与你我说话。” 凌原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顿时无言以对。 庄澜抱剑杵在无心苑门口:“开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据说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够看清人的因果牵连,命魂明弱——不,应该说是感受到,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见的。” 凌原嘟哝道:“这么玄乎。” 李无疏也坐在院墙上嘟哝,这么玄乎。 他知道阮柒这趟出门是去做什么。 阮柒要亲自去梁都,帮李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讨厌的人背地里为他千里奔波,该会作何表情? 想到这里,李无疏是一刻也没法待这儿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给李刻霜听,瞧瞧他的反应。 无心苑有黄昏结界,更有一左一右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问题他俩总会喊人吧! 谁承想,李无疏正要离开,一道人影快如旋风袭向院门。 幸好他还没走! 他往院墙下看去,两个少年都是惊慌失措,惊惶拔剑弹开人影。 “什么人?!” “鼠辈!凭你也配惦记参阳仙君遗留的金身!” “哈哈哈……” 来人爆出一串笑声,身形停稳在黢黑夜色当中。 无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袭无心苑的,是个蒙面黑衣男子,中等个头。 李无疏从他持剑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个高手,恐怕还不在李刻霜之下。 庄澜显然也瞧出对方修为精深,到了嘴边的赞叹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凭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拦我?阮柒不如在这拴一条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说我不如一条狗?!” “错。”黑衣人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如一条狗。” “你——” “闭嘴!”庄澜黑着脸,喝止了凌原。 李无疏也黑着脸。 到底是谁说这俩傻小子像自己的!他李无疏何曾在嘴上吃过亏? 他要找出那人,夺其气运,让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没有瓤。 两位少年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手中的剑,看样子是要与对方一决高下。 “什么?为什么不喊人?!”李无疏在墙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听见,只听两位少年各自低语。 “若是击败此人……” “……必能让仙师对我刮目相看。” 李无疏一拍脑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黑衣人万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过来,一剑撂倒两人。 两声惨叫之后,他没有多余行动,直冲院门而去。 谁知静若无人的无心苑忽然院门洞开,门板砰地一声摔在墙上。 “?!有人?” 黑衣人刹住脚步,惊疑不定,不敢上前,向两个嗷嗷滚地的小崽子问道:“你们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吗?院里的是什么人?!” 两少年对视一眼。庄澜脑子灵活,连忙接茬道:“这院里住的是阮仙师与他道侣,你说还能是谁?” 阮柒离开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阮柒的道侣——李无疏。 “李无疏飞升十年,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苏醒。”黑衣人声音一顿,“难道说传闻有假,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重伤昏迷过,只是一直在此隐居?” 庄澜见他入鷇,有意继续引导。 还未说话,又听黑衣人道:“不对!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光顾无心苑,为何从没传出李无疏尚还清醒的半点风声?” 庄澜哼笑了一声,阴恻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传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凌原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小子装腔作势还挺像回事,但是大敌当前,强忍着没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当真起了一层冷汗。 李无疏则是捏了把冷汗。 刚才把门吹开是他情急之举,现在看来颇有点作用。这两个小子也还算聪明。 只不过这出唱的是空城计,难保对方不会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试探着又往大门迈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还不快逃命去!我师娘有起床气,小心他剁碎了你!” 李无疏还在想应对之法,听到“师娘”两个字,顿时两眼一黑。 只听庄澜斥责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嘴瞎话……” 李无疏满心赞同。 庄澜又继续道:“那分明是我师娘。” 李无疏:“……” 黑衣人哪管这两人之间纠葛,一心只想闯进无心苑内。 别无他法。 李无疏长袖一拂,又召起一阵风来,成千上万片竹叶被风扬起,从院内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李刻霜发招斩下的竹叶,片片都还是苍翠之色,片片都带有满溢的剑气! 黑衣人惊惧地后撤一步:“可恶!当真如此!” 李无疏是什么人? 当年洛水之约,他一人应战六宗顶尖高手,对面连番上阵,李无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风。 若他真的醒着,区区毛贼,还不是弹指灰飞烟灭。 夜色中,竹叶带着浓烈剑意铺天盖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险,刚被竹叶挨着片衣角,便转身逃之夭夭。 庄澜凌原纷纷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到墙边坐下。 李无疏也松了口气。 凌原道:“你倒算机智。” “比起你来是要好些。” 凌原发出不屑轻嗤,又疑惑道:“为何会突然起风?莫非真的是参阳仙君在天有灵。” 李无疏早已跃下墙头,去查看两个少年的伤势。 他脚步颇急,一脚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远去,发出叮叮脆响。 上面的绳断了半截,想必是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 对方逃跑时,玉佩系绳被哪片带着剑气的竹叶割断了,在落在这里。 然而,玉佩与青石板地面撞击的脆响让李无疏愣了一下。因为那感觉太不同寻常。 原地停顿片刻,他才意识到不寻常的根源—— 按说他除非有意挪动,一般触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无意间踢飞出去。 他满心狐疑地将玉佩捡了起来。 玉佩通透细腻,玉质纯粹,富有灵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块空白的扁圆牌 8. 第八章 求师而来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这人既然不是来偷李无疏金身的,那就是来求师的。” “他没有佩剑,应该不足为惧。我瞧他年纪与我俩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为深浅。他靠近时,我竟然没有察觉,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货,我师父收徒又不看修为和剑术,只看眼缘。” “什么?我师父不是失明了?拿什么看?” “……你意会一下。” 正说话,铜板端着伤药绷带等物进门,凌原和庄澜立刻噤声。 铜板把托盘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你们背地里这样编排宫主,还想当他的弟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一个穿黑色,一个穿白色,动的什么心思!我不管是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总之,趁早打消这种念头!你们就算学得再像也替代不了李无疏李公子。” 听到这话,凌原庄澜都黑了脸。 可能颍川百草生写的《李无疏传》流传太广,这个年纪的孩子里面,崇拜李无疏的特别多,他的模仿者也不胜其数。 洛水城是李无疏故里,这儿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欢喊李无疏的常用剑招,例如“邺城题赋”“参阳第七”。 当世对少年剑修的最高赞誉,大概便是“有李无疏当年风采”。 两人受的都是皮外伤,铜板一边给他们包扎伤口,一边数落个不停。 “最烦你们这种投机取巧的!要我说,学得越像,越没可能。走上这条道算是走岔路子了!怎么我听说又来一个求师的,你们最好劝他也打消这个念头!宫主收徒只看眼缘!” 庄澜和凌原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对面一直没出声的李无疏,意思是这话你也听到了,还不快知难而退。 铜板给凌原的绷带打了个结,端着盘子转身,正与李无疏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见鬼!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待他抬头看清李无疏的容貌,整个人顿时呆立,手里的托盘稀里哗啦翻了满地。 “公子?!” 某一瞬间,铜板还以为无相宫中那位从没动弹过的公子,亲自走出了东厢房。 见状,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涌起危机感来。 凌原介绍道:“什么公子?这位也是来求师的,你快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师父收徒只看眼缘的。” 铜板呆愣住了,看着李无疏道:“你……你是那个新来的?求师的?” 李无疏横竖编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点头。 他平白得了一块玉符,平白被认了主,然后平白获得了人身。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听闻最近,国师的人搜罗到泽兰君渡劫失败后留下的法宝,谁知到手没多久又被人盗走。 李无疏上下一联系,就明白过来。 李刻霜是被冤枉的,宝物是被那黑衣大盗所盗,今日又阴差阳错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来之则安之。 他怕把两个少年吓到,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可那两人以己度人,非说他是来求师的。 “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我还当李公子苏醒过来,亲自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凌原和庄澜虽然进得无心苑,却也没见过李无疏本人长什么样。 既然连铜板都这么说,那眼前这人多半与李无疏本人像得惊人。 两人顿感危机临头。 “铜板兄,你适才不是说,与参阳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为阮仙师的弟子?” “……” 铜板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看向李无疏,等着他的说法。 李无疏有十年没同人说过话了! 得知庄澜和凌原能够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去把他们两个脑袋搓秃噜皮。但他忍住了。 现在也是如此,在三个晚辈面前,他不能过于失态。 他要在放飞和自持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的度。 于是他决定顺势而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铜板兄!在下求师心切,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当真没希望吗?!” 铜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着脑袋尖叫跑出门去。 “啊啊啊啊——” 又来一位拜师的少侠,这次这个和李无疏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件事很快在无相宫传开了。 阮柒回来的时候,无心苑 9. 第九章 因果造化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预演过无数回一般。 他竟然被阮柒略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无疏身上,窥探的、嫉妒的、讥讽的…… 李无疏脸上无悲无喜,单是隔着罗纱静静注视阮柒的面容。 他过去看阮柒,总如同隔了层纱,不大真切,而今分明隔着层纱,却更加清明。 阮柒对他的视线浑然不觉,进屋后将帷帽摘下递给铜板,状若随意问道:“人呢?” 铜板一愣。 不是刚擦身而过? 他以为这人不合宫主的“眼缘”,宫主不喜欢。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害宫主空欢喜一场。 谁知道阮柒整了这么一出,他问,人呢? 人不就在跟前? “宫主,人在您身后。” 李无疏看到阮柒身形一僵,而后有些猝然地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这是盲眼之人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动作让人恍然惊觉,阮柒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但怎么会呢? 他能在摆满家具的房间里行走自如,能准确停留在凌原和庄澜面前询问伤情,也能在对战中把剑精准地插进李刻霜的剑鞘里。 可他在经过那个据说和李无疏长相一模一样的求师者时,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铜板扶起阮柒的手腕,牵引着他走向李无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行使起自己真正的职能,做阮柒的引路小童。 李无疏十年来从未见过阮柒作为一个瞎子的狼狈,他总是如此从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 当他看到阮柒被铜板牵引着走向自己时,鼻尖顿时酸了一下。于是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住对方的指尖。 冰凉而切实的触感轻弹他的灵识。 他触碰到阮柒了。 ——这个念头像一点墨在他心中洇开,益发浓烈。 阮柒似也未料到对方如此举动,甫一相触,方觉自己胡乱朝对方伸手的行为有些冒昧,一时撤回了手。 “失礼了。我竟看不到你的魂火。” 闻言,凌原拿胳膊肘碰了碰庄澜:“竟被你猜对了!阮仙师真能看到咱们看不到的东西!” “要不怎么一上来就能辨清咱俩的位置,我们可一句话都没说。定是靠那''魂火''分辨位置。” 李无疏倒没有太多意外。 他对阮柒很了解,虽然对方一向淡漠疏离,但不会对人刻意冷落叫人难堪。 阮柒如果忽略了什么人,那就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他对此早已习惯,由于存在感低,只有魂火微弱阳气淡薄的精怪能够看到自己,被忽视甚至被无视,是他的常规待遇。 阮柒看不到他的魂火也属自然,因为他的魂火此时正跟着东厢房自己的肉身。 铜板道:“昨日宫主离开前起了一卦,算到自己三日内能遇上称心如意的徒弟。” 庄澜和凌原同时侧目,刀一样的目光剐在李无疏脸上。 李无疏不禁捏了把汗。 昨日阮柒起卦他也在场。 风水涣卦,隔河望金,是个平卦。 阮柒起卦时什么都没说,李无疏以为他问的是此回出门办事顺遂与否,于是大手一挥,给他换了个吉卦。 谁知道他算的是收徒之事。 谁又知道他李无疏恰得机遇重现人世。 所以现在铜板是要赶鸭子上架,让李无疏给阮柒当这个便宜徒弟? 真是命运弄人,因果造化。 院墙上趴着的闲杂人等也都听到这话,纷纷诧然。 “宫主要收徒了,衍天一脉有传人了?” “那咱们无相宫的下一任宫主是不是也定下来了。” “谁规定阮仙师的徒弟就是下一任宫主,上一任宫主李无疏可是太微宗的人。” “这泼天的富贵怎么不落到我头上?” 一阵议论纷纷当中,铜板又向李无疏连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曾有师承否?” “我叫李……”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不为别的,只因这一瞬间,他听到身上那枚认了主的玉符发出一阵龟裂的声响,似在警示他不可继续说下去。 那声音旁人都听不到,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响彻耳畔! “……” 李无疏从前屡被追杀,惯会给自己编身份。他不假思索,几乎没有 10. 第十章 归剑入鞘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凌原居然敢提出跟李无疏比剑,以此决定阮柒收谁为徒。 李无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这两人是不是存心要让他给阮柒当徒弟? 铜板满脸不悦:“我家宫主收徒,合意即可。你说比剑就比剑?” 庄澜上前道:“不比剑?莫非阮仙师收徒只看长相,只要与李无疏相貌相似便来者不拒不论其他?道门式微,十二大宗门如今仅余七宗,更有三宗隐世不出,衍天宗一脉单传,择徒之事关乎道门兴衰,何其紧要,岂敢儿戏!仙师此举未免徇私,有失仙道第一人的体面。” “……” 此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连外面看热闹的也噤声了。 阮柒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这让他半张脸埋入阴影,压迫感更甚。 庄澜方才还振振有词,现在心里只打退堂鼓。 “你在无相宫与我谈道门兴衰?”阮柒轻声说道。 无相宫起于市井,早年为道门各宗所不容。 第一任宫主是李无疏,之后阮柒代掌宫主之位。 阮柒既是无相宫主,也是衍天宗传人,两者各论各的,毫不相干。正如先前有人说的,阮柒就算收了弟子,这徒弟也未必是下一任宫主。 阮柒语气虽轻,众人却一时无法揣摩阮柒的喜怒,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此间的氛围顿时压抑而微妙。 最后竟是李无疏开口打破了沉默。 “收个徒弟的事,上升到道门兴衰,是否过于夸大?道门魁首也好,仙道第一人也好,这都是外人强加于身的浮名,阮柒可没有担负道门兴灭的义务。 “若说阮柒择徒关乎道门兴衰,要为道门考量,你说这徒弟,是阮柒的弟子,还是整个道门的弟子?是要挂在阮柒名下,由道门各宗授业传道?若他将来步入歧途,是否又要怪罪阮柒疏于管教? “道门各自离心自取灭亡,你将此事与阮柒择徒一事牵扯起来,若你成了阮柒传人,身上担子不轻,你打算如何力挽狂澜,拯救道门于危难?” “你……你……”庄澜被他一叠声质问砸懵了,“你”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问他,“你怎可直呼仙师名讳?” 铜板也埋怨道:“李少侠,不可对宫主无礼。” 李无疏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对阮柒一向直呼其名,叫惯了,跟他们一起喊仙师宫主什么的,反倒叫不出口。 “无妨。”阮柒按下不满的铜板,对庄澜问道,“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庄澜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身上爬过蟑螂。 阮柒这么说,无异于揭穿他背后有人指使,不止是这一番话,连他拜师之举也是受人安排,那么模仿李无疏的装扮借此赢得好感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李无疏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庄澜和凌原,清了清嗓子:“咳,既然要比试剑法,在下便献丑了。” 凌原一听便跃跃欲试:“如此甚好!” 有好戏看,院墙上鸦雀无声的闲杂人等纷纷活络起来。 阮柒似乎顿时明白了李无疏的用意,遂问道:“你没有剑,用什么比试?” 李无疏低头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心想难道要去外面折一根竹子? “用我的罢。” 说罢,阮柒长袖一抬,不见他做了什么手势,一柄朴素无华的无鞘利剑便在李无疏面前凝光而出,悬立半空。 院墙处的惊叹与议论顿时大了起来。 “是宫主的佩剑!宫主竟将剑借给他!” “这场比试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李无疏想也不想便握住剑柄:“好剑!此剑何名?” 阮柒抬手支颐,随口答道:“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李无疏笑道。 “……”阮柒抬了一半的手在半空顿住,脸色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第一次交手,李无疏便这么问过阮柒。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经李无疏之口说过无数次的冷笑话,此时却让阮柒恍如隔世。 他曲指虚抵在太阳穴边,淡声道:“开始吧,我听得见。” 一句“听得见”,莫名在李无疏心上刺了一下。 他沉下心,与庄澜凌原来到院中。 “谁先来?” 李无疏将剑随手一握,站在院中央,没有半点气势。 铜板也对这个长相酷似李无疏的少侠颇有好感,想要他赢,瞧他这幅不伦不类的样子,内心担忧不已。 凌原和庄澜对他更是不屑。 “宫主,凌原先上了。”铜板道。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铜板并未料到战斗这么快便结束了,他解说都赶不上那剑归鞘的速度! “怎么好像在哪见过这招……” ——归剑入鞘。 阮柒不愿应战时常使的招式。 这招被他用来对付李刻霜,屡试不爽。 只不过他是以己之剑收入彼鞘,本质上是用独门功法强收剑意。李无疏这 11. 第十一章 故人容颜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衍天宗是道门唯一的隐宗。 五百年来,世人以为道门只有十一宗,却很少流传有关衍天宗的一切。 直到李无疏像一柄横空而出的利剑,一举刺破道门五世太平的谎言,有关步虚判官阮柒与衍天宗的一切秘密才剖陈于世。 五百七十四年前,道门十二宗的创始者,也就是后来被尊为“道祖”的易太初,因救世平乱,功德圆满,得飞升之格。 然而,为了平战火,安天下,他却舍弃仙躯,以身祭法,许下万世太平的宏愿,更为此神魂俱散。 须弥芥子,大千一苇。 满目疮痍的天地之间辟出了一方净土,在这里,俗世政权被彻底取缔,只由道门十一宗划地而治,掌管凡俗两道。 为求万世太平,确保人间再无战火,他还在此之上施加了两重保障。 第一,设结界“止战之印”,十一个宗门以结界分隔,身无修为的凡人难以通过,边境的人口与物资流通由各宗门统管。如此一来,隔绝了战祸的发生。 第二,便是一手传承了这道门第十二宗,衍天宗。 一本《衍天遗册》记载了这方天地之内万事万物因果,凡属止战之印内,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书发展,生生死死逃不过天定命运——换言之,承载着道祖意志的《衍天遗册》便是当时的天道。 而衍天一脉传人,亦被称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遗册》,更是精通各种因果之术。衍天一脉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遗册》记载之外的变数。 谁料万世太平之下,道门再无飞升之人,而所谓的“万世太平”也不过维持了五世。 悲喜困顿,生死别离,人人难逃写好的命运。 道门的气运终究走到尽头,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这治世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弟子——李无疏。 李无疏是《衍天遗册》之外,最大的变数。 “也就是说,十年前那场天灾,天地崩坏,时空变乱,都是因为旧的天道难以为继?” 相送到城门口,凌原与庄澜已经听李无疏讲了许多道门旧事。 “所谓的‘止战之印’,就像几个皂角泡,”李无疏比划道,“泡泡一破,内中的一切便暴露出来。内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场天灾。” “怪不得当时出现了两个月亮!”凌原道,“这么说,李无疏果真是为了摆平天灾,才散尽修为重伤昏迷。都说他已飞升,我看多半悬了。” 庄澜也附和道:“我听说这种情况,捱越久越难醒。” “阮仙师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烂……” 两人俯仰叹息,对阮柒表达了巨大的同情。 李无疏道:“不要那么悲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李无疏能站在这里跟两个活生生的人讲话,分明就是一大进步。 凌原又追问道:“那么,旧的天道覆灭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李无疏有半刻的语塞,他拍拍两个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与衍天一脉的使命相悖。没做成阮柒的弟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两个,别太气馁,山长水远,天高海阔,自有一展身手的时候。” 凌原撇开头,哼了一声。 庄澜对李无疏道:“你看起来年纪与我们相仿,怎对道门旧事知晓得这么清楚?” 李无疏一笑:“李无疏与我交情匪浅,道门那些事情,就连李刻霜几岁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当真?李无疏与你的交情,还能好过与阮仙师的情分?” 他脸上一阵发热,将两人往城门外一推:“休要挑拨我与阮柒之间的关系!快走吧你俩!” 庄澜背后有人指点的事经阮柒点破,无相宫众人认定凌原与庄澜是大梁国师派来的眼线,立即报予掌事的净缘禅师。 国师对太微宗派出眼线日夜监视,怎可能漏了无相宫。 净缘下令将他二人看住,李无疏赶在这之前将他们放了。阮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名新收的弟子将两人送出了城。 “李半初?” 李无疏回程时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才进无心苑的院门,就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截住。 “阮……仙师。”他脱口想喊“阮柒”,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阮柒从边廊独自走来,袖口还带着一丝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间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师……”李无疏舌头打结。 方才和凌原庄澜侃侃而谈,现在见了阮柒像个锯嘴葫芦。 那声“师父”他始终是喊不出口。 要他对着阮柒喊“师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戏码。 好在阮柒没多计较称呼,转而问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与净缘交代?” “请师父代我说情!”这回李无疏喊“师父”没了矜持。 “哦?”阮柒面露意外。 “凌原与庄澜为了求师跟前跟后足有两个月了,师父早该看出端倪,却没透露半点,难道不是为了给少年人一点机会?今日答应我们比剑,想必也是为化解冲突,将事情遮掩过去。” 阮柒道:“你恰在庄澜骑虎难下之时,提出同意比剑,给他们机会的人,是你。” “他们这个年纪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实两人都无坏心。给年轻人留点转圜余地,日后或能改过自新,有所作为。” 阮柒一时沉默,似乎在揣测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单纯。 实际上,此时早有无相宫的人暗中跟上那两人,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指点之人。 若非面前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张,阮柒还得另寻一个契机将两人放了。 末了,他微点了点头:“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说李无疏年纪不大了! 李无疏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发出一声疑惑:“咦?” 从骨相能感觉到,这幅身躯年纪不到二十岁。 李无疏的神魂在世间游荡十年,从没照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样,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李无疏内丹尽毁陷入昏迷之时,年纪正与你一样。” 听阮柒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来,李无疏偶尔会跟在阮柒身边,旁观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却从没听他主动对旁人提起过李无疏。 阮柒转身沿着边廊缓步走去,李无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看你今日表现,想必对我宗门了解不浅。李无疏当年为奸人设计陷害,成为道门众矢之的。我为救他,也为破无解之局,违逆师门使命,动用通身修为,将一切回溯至不可挽回之前。但我二人共同努力数次,都没能破局。到后来我已无力回溯一切……我只能在他濒死之刻,将他一人的时间记忆回溯数年,那一回他却终于破局——破 12. 第十二章 避尘之符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李无疏回想自己这一生,正如颍川百草生写的诸多传记和话本,只有一半残卷。 波澜起伏之后,又以一个个憾事收笔。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阮柒将他拦在这里,又是试探又是威压,被他一句话尽数挡了回去,脸色不大好看。 覆在脸上的温度离开了。 阮柒撤回了手,也一并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间一捞,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异地,那触感和眼前少年的脸颊一样温凉滑腻。 玉符认了主,上面刻着李无疏新取的假名。 “李半初……” 阮柒喃喃念道,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得而复失的不甘。 “这是李无疏给我取的名字!” 李无疏连忙趁热打铁,同时在心里编出了一整套说辞。 见阮柒的神色有所动摇,他继续道:“我原是天地之间一缕精怪游魂,记忆模糊,灵识混沌。经李无疏点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间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来报恩,谁想李无疏重伤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阮柒摩挲着那枚玉符:“他倒与他师父一样,给人取名都与自己同姓。” 李无疏自幼与父母离散,名字是师父李期声取的。 李期声还有个养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李刻霜——没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给收养来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门传统,而道门各宗,数太微宗最喜欢收养孤儿,导致当时半个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当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剧下降,因为后来的不少弟子是为宗门名望而来。 李无疏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李”,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阮柒又信了五分,李无疏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李无疏的模样修了。” 怕阮柒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 阮柒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你是个什么精怪?”阮柒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 “李半初……”他把这名字又在嘴里滚了一遍。 李无疏拽拽他的衣袖,语气讨好:“师父,我原身不是人,你还愿意留我吗?” 这声“师父”才多喊了两句竟益发顺口,他这会儿喊起来,心里再无半点抵触。 对方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当是默许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来。许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当心别被人捉去炼丹。” 阮柒嘱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无心苑实在不大,他身法缥缈,三两步就回了东厢。房门在他身后“吱呀”阖上。 李无疏背靠檐柱,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尚未回神。 这就放过他了? 敢情面子还是给李无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无心苑仍是黄昏之景。 时光流到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风吹竹动,庭灯晏晏,都有无名的沉滞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无心苑西厢。自己则挪到东厢,与道侣同住。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李无疏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李无疏喜欢与阮柒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阮柒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李无疏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阮柒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李无疏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李半初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阮柒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李无疏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李无疏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阮柒被茶呛着了。 “也喊师父罢。你不是曾得他指点?” 真是荒谬! 李无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师父。 为了区分“师父”和“师父”,他决定喊阮柒“师尊”,喊自己“师父”。 “师尊,我占了你的卧室,你晚上岂不是要来跟师父挤?” “无妨。他不介意。” “既然师父不介意,师尊过去几年为何都与他分居?” “……” 阮柒不说话,但李无疏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阮柒还不说话。 李无疏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阮柒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李无疏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李无疏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13. 第十三章 灵泉渡气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从前与阮柒对战,李无疏常败于他玄妙诡谲的身法。 阮柒可以在瞬息移动至一定范围内的地点。 此时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阮柒便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随后身边环绕的宣纸失去灵力支撑,哗啦啦飘落在地,李无疏整个人也随之坠落在地,摔得够呛。 他回身看去,只见那人伏在床边,将自己的肉身托起,动作轻柔,掌背却青筋凸起,端的是万分小心。 “无疏,你醒了么?无疏?”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时语调却不大平稳。 阮柒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怀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样,一动不动,脖子上流淌着什么液体,触感粘稠。 是血。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无疏口吐鲜血,而阮柒两眼不能视物,自然瞧不见那情形。他只是听到李无疏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以为李无疏醒了,摸上手才发觉伤势更重。便立即封住李无疏身上几处要穴,将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无疏才亲眼瞧见自己的肉身现在是什么模样。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蜡黄。除却瘦了些,脸色苍白一些,与他过去的样子没有出入。看来这些年阮柒将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连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换的,雪白柔软,没有一丝褶皱。 阮柒的手熟练摸索到他的脸颊,而后是眼睛,在那双紧闭的眼皮上流连片刻,这个动作流畅无比,像做了一万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闷闷地看着自己,一时想不透这具无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让阮柒流连于红尘,沾惹上许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师尊,”李无疏及时改口,“他怎样了?” 阮柒没有立即回答。 为李无疏探过脉后,满脸沉凝。 “他身上灵力暴冲,经脉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继续道,“许是我在他身旁妄动灵力,害他如此。” 李无疏听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为阮柒对自己施法,导致这边的肉身承受太多灵力? 他满心忐忑,脸上只作不知:“现在怎么办?师父的汤药还在桌上。” “先不用汤药。我想办法为他引出灵力。” 李无疏道:“他现在不能运功,只靠师尊从外引出灵力,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在他说话间隙,阮柒已经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弯,将他横抱而起,向门外走去。 “半初,你让铜板通知净缘,发信请人来为李无疏探诊,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备一套干净中衣。” 说完,已经穿过竹间幽径,直往后院而去。 “师……” 李无疏话梗在喉头,满脸通红。 因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潭常年冒着热气的灵泉。 铜板听说李无疏伤势变重,大惊失色,拔足奔向无相塔去找净缘。 无心苑在无相宫中地处偏僻位置,不管往哪个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铜板离开时都没来得及给李无疏找件中衣。李无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净中衣来。 阮柒满心里只有伤重的道侣,遂只让备一件中衣,倒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李无疏很贴心地又找来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灵泉周围翠竹环绕,流水在山石间泠泠流淌,氤氲雾气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当中,幽邃深长。 阮柒让李无疏靠在泉中的石头上。 两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剥开他湿透的一层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门等处一拂,解开方才封锁的穴位。 李无疏又是一声闷哼,点点血迹从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开。 阮柒双指在水中一划,灵泉中的灵气旋涡一般汇集到半空,凝成一颗球。 热雾顿时散了少许,环绕李无疏的泉水开始从他身上汲取暴冲的灵气。 无心苑里的黄昏结界将这方池水映得金红,竹影横斜,竹叶瑟瑟作响。 李无疏垂着头,睫毛上洒满金辉。 阮柒托着他的手臂,心中却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他只觉得对方手臂变得瘦了,皮包骨头似的,从前用剑练就的骨肉匀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过去,李无疏身上多余灵力仍未清空。阮柒脸色沉静如水,额头却早已布满汗珠,他把人拉进怀里,肌肤寸寸相贴才让那缓慢流淌的灵力变得快些。 李无疏不省人事,头耷拉在他胸前。像个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坠着,三千个日夜过去都未落地。 “无疏,”阮柒将唇贴在他额头边上,说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醒了。” 怀里的人合着眼,肩胛骨骼被紧紧拢着,压得发出响声,都也无动于衷,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泉中热气将他眼尾熏出一片红热,哭过似的。 阮柒一言不发,手掌紧紧握着他的肩,全神贯注为他梳理经脉。 据说瞎子更适合修道,因为不能视物,故而心无旁骛,不被繁事所扰。然而阮柒在李无疏昏迷后,修为却再无精进。自他眼盲,最扰他心性的,就是李无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当今仙道第一人,继李无疏之后最有希望 14. 第十四章 净缘禅师 《我当天道那些年》全本免费阅读 无心苑的黄昏结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见惯了黄昏之景,此时的院子显得别样开阔。 李无疏躺在东厢房,李半初躺在西厢房。 两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时候就更像了,铜板从东厢来到西厢,都要怀疑自己遇着鬼打墙。 李半初幽幽转醒,看到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 脑袋下面是张清癯的年轻面孔,两颊微凹,着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绣了佛印的袈裟。 这张脸他很熟悉,但他记忆中的这张脸总是与一袭素淡青衣和一根简单的檀木发簪相关联。 他脑中一片混沌,脱口便问:“林简,你怎么秃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中年书生噗嗤一笑,拍拍净缘的肩膀:“林简?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啊,林师傅!” 说话的是颍川百草生。 太平书行是无相宫下面的产业。他顶着一对黢黑的眼圈,来书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顺便找净缘叙一叙,说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让净缘出面给他宽限几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边的小童就跑来报大事不妙。 三人赶到无心苑,便瞧见了李半初一剑刺破了无心苑的黄昏结界。 黄昏结界是净缘所布。 净缘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结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几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设的止战之印。 这结界却被李半初一剑破了,而他所用的剑,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颍川百草生当场笑了出来,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这一笑,把路走窄了。 铜板指着秃驴道:“这是净缘禅师,半初师弟,你烧糊涂了?” 李半初记起来了。 无相宫实际的掌事者,自号“净缘”。 只不过他所熟知的,是他过去的名字,林简。 “百闻不如一见。阮道长的弟子,当真是与无疏师弟生得一模一样。”净缘捻着琉璃佛珠,左右端详他的脸,“阿弥陀佛。施主竟知贫僧俗名?你我曾见过面么?” “不曾,我听我师父提起过你。”李半初飞快清醒过来,又补充解释道,“我师父是李无疏。他有恩于我,他还曾授我几招剑法。”这下把会使剑的事也掩盖过去了。 “哦?无疏竟向你提起贫僧?” “毕竟佛修那么稀罕。”李半初道。 在“五世太平”时期,道门执掌天下,为安定天下,莫说佛门,连儒门等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直到后来,李无疏打破“止战之印”后,才有佛门典籍流传于世。 林简原属道门正统,灵枢宗弟子,是李无疏的同辈更兼同修。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在独尊道术的人世间竟悟出了独门佛法。现在化身“净缘禅师”,平日喜欢在无相塔焚香念经——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若非当年无疏师弟点悟,贫僧也不能勘破红尘,入得此门。” 李半初点头:“勘破红尘,但是创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比道门十一宗加起来还有钱。” 净缘面上不动如山,转佛珠的动作却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当年林简在修习道门正统道学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被灵枢宗藏书阁里的佛法残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挣扎不定。后来还是听李无疏开解,才坚定志向,毅然离开了道门,创立无相宫。 颍川百草生道:“没有李无疏,就没有无相宫。”他从怀里掏出纸笔,拿舌头舔了舔笔尖,“我要把这话写进《李无疏续传》里,再配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藏书阁佛子窥佛法,李无疏片语渡迷津。” 净缘并不理会他,又捻着佛珠问道:“黄昏结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们仨不都亲眼瞧见了?” 铜板也在旁点头。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净缘等在自己床前原来是要问罪于自己,顿时缩进被子里,假装身体不适:“我师尊呢?” “阮仙长在东厢照看李无疏。”颍川百草生道。 在东厢? 这是自然。 这种时候不陪道侣难道来陪这么个便宜徒弟? 虽明白这个道理,李半初还是略感失落。 见状,净缘连忙道:“你师尊也很关心你,你晕倒后,他立刻就赶来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无疏赶来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吗?” “你是说打破结界之事吗?”净缘安抚地一笑,“你当为此庆幸,结界一破,李无疏的情况便立刻好转了不少。” 铜板也道:“是啊,宫主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当初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结界阻滞了灵气流转,其实不利于无疏师弟养伤。”净缘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挺好,晴雨变换,视野开阔,于修养心性有益。阮道长也该换换心情了。” 其实李半初内心里也这么觉得,这间院子,实在太闷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笔,赞叹道:“不愧是阮仙长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纪轻轻,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净缘的黄昏结界。此招可有名字?” “这招是李无疏所授,招名‘云开见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开见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这招名记在本上,“小仙长,那你与那两个少侠比剑时,所用之招……” “也是李无疏教的,‘藏锋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记下,又问:“那你当时说的关于衍天宗那番话……” “还是李无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这名头真好用…… “不,小生是说,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话再说一遍。”颍川百草生举着小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 “你想听什么话?”一道沉郁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对眼睛。 颍川百草生则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无疏……”阮柒走进厢房。 李半初对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已经有所好转。” “……” 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听他进门便唤自己大名,李半初还以为身份败露。 阮柒停在床边,为李半初探脉。 他原本用来遮眼的黑绫打湿落在了灵泉中,那双残眼此时便袒露着,眼窝微凹,浓长眼睫盖在下眼皮上。 慈悲与冷淡,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脸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许久不曾见他摘下缎子的模样,对上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听阮柒发问,他立刻回神:“没什么不适。倒是感到浑身松快。”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外冒。 扑通一声,凌原倒在地上。 意识熄灭之前,他只来得及浮现一个念头——约好十年再聚,这么快,又见面了。 庄澜熟练地甩开剑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两次了。”他对身后穿着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阳湖畔,隅阳酒肆……面对这种蠢货都能败露行迹,你是不是应当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庄澜磕头求饶。火光映在他脸上,如果凌原还活着,他圆睁的眼睛会看到这人脖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 “再有一次。我会替主人处理你。”庄澜冷声道。 * 因怕路上耽搁,阮柒与李半初比天心宗开启的日子还要早了七天启程。 横竖时间宽裕,两人优哉游哉,赶着辆马车,顺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李半初拿着几封信,拆开一阅,便开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阮柒道。 “在看李刻霜给我写的信,‘半初师弟,见信如晤’……哈哈哈哈,听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习惯。” “你习惯他什么语气?” “……” “你与他相识不过几天,倒是熟络得很快。” “咳咳……” 很难说阮柒这是无心之问还是意有所指。 但阮柒并未与他为难,转而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他一天给我传三封信,都是问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术法所传,半个时辰便能送达,除非结界相隔。 “这小子认定我就是……”李半初忽然将话止住。 认定是谁?自然是李无疏。 阮柒颔首道:“你的骨相与无疏确实相似。” 李半初哑然了片刻。 原来这家伙还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阮柒好像很喜欢摸他的脸,原来是在摸李无疏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阮柒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会像李刻霜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难糊弄多了。 “霜师兄给你也写了一封。” 他递给阮柒一封信。 阮柒慢吞吞拆了信纸,又递还给他:“看不了,念给我听。” 李半初知道他还是得来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见信如晤。李半初和李无疏,我定要带一个回太微宗,你看着办吧。’” 读罢,他抬眼看向阮柒。后者只是不声不响。 不知阮柒心里在想什么,该不会是在盘算着,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烦吧? “究竟有多像,才让他如此惦记。”阮柒幽幽说道,“只是可惜,我双眼已盲。” 大家都看过了李半初的模样,只有阮柒不曾看过。 他指尖微动,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这个弟子的骨相,但这冲动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李半初的师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李半初浑然不觉,低头去翻信件。 “哦?这里还有一封凌原给我的信。他说他考虑数日后,决定去剑宗,拜江卿白为师。我看他用剑资质不输白术,是个可造之材。你说呢,师尊?” “……”阮柒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许久之后,他忽然没头没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吗?” 这么大的雨,若有人杀人藏尸,大约也不会留下痕迹吧。 李半初身为天道,竟没预感到这场瓢泼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为。 26.第二十六章 判官渡我 骤雨如注。 马车在雨幕中穿梭,雨滴近它五丈之内便被弹开,在空中汇集流淌,整辆车如同被气罩包裹着,藏于雨水之中。 李半初掀了帘子往外看,雨势太大,天色又暗,连路边的树都瞧不清。 闪电划破天际,照亮茫茫长夜。 他放下帘子,看向端坐一旁,面沉如水的阮柒,心中感觉无比餍足。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这小小车厢格外干燥舒适,安谧适然。 最重要的是,和阮柒待在一起。 沉浮漂泊多年的神魂,像在这一刻找到了锚。 “给你布置的作业,做得如何了?” 一句话让李半初心中刚冒出来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阮柒是个良师,行路都不忘给李半初传道授业解惑,讲解衍天宗心法,两人纸上谈兵,促膝聊了一路。 但李半初不是个好弟子,阮柒好几天前让他销毁的谶书,他一个字都没销掉。 “可能是那孔雀羽放久失色了……或者林简给的南冥珠不够圆。”李半初东顾西盼,给自己找点蹩脚的借口。 “林简?”阮柒耐人寻味地重复这个名字,隔着黑绫像在审视着他,“如今记得这个称呼的人可不多。” “是净缘禅师!”他解释道,“我也是从李无疏那里听说过他的俗家名姓……” 阮柒这人不多话,但喜欢不声不响暗中观察,心思敏锐得很,一时不察就可能在他面前露馅。 尤其是,李半初在他面前总会忍不住多话。 言多必失。 好在阮柒没有细问,淡淡嘱咐道:“论起来,他是你长辈。不可直呼其名。” “林师……叔?” 做李半初,要比做李无疏降一级辈分。 李刻霜和林简,一个霜师兄,一个林师叔,占尽了他便宜。 只有阮柒没占他便宜。 他喊阮柒“师尊”,分明是他在占阮柒便宜。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阮柒无法得见,却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弟子想起师尊站在海棠花雨下的样子。那花虽然不合时宜,是应谶文而开,但如果天道有情,当为师尊催遍人间花。” 他讲完才想起自己答应李刻霜的话,后悔地闭上嘴巴。 占惯了阮柒便宜,撩拨的话顺口就讲了出来。 阮柒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是个瞎子,看不见此等美景。” 当真是不解风情! 李半初长出一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埋怨。 “我当时在想,”阮柒又开口,难得颇有谈兴,“若无疏醒着,见到七月海棠之奇景,会作何感想。他与你一样少年心性,喜爱新奇事物,定会为之赞叹不已。” “……” 又是这样! 这个人的心里面就只有李无疏!句句不离李无疏! 李半初不想接话,深深把脸埋进书里。 他这本书是净缘所藏的灵枢宗典籍。 衍天宗心法宗学等都是口口相传,并无典籍。唯一的传书就是那本《衍天遗册》,李半初自是不能翻阅。 为引他入门,阮柒便让他看些道门他宗典籍。 他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上的书页,心中酝酿着一个困扰又不敢问的疑问。 不知多久之后,他开口问道:“师尊,何为天道?” 阮柒不知他何出此问,却对他一向有问必答:“天地无心而成化。天地无心,而人有心。人以大愿感天地,可为天地立心,以大能御劫运,可为人间立道。” 李半初似懂非懂。 这句话,他在《道门通鉴》里看过,但是当时难以意会。 他又问:“昔日道祖易太初便是有了‘大愿’与‘大能’,才得以成为天道?” “不错。天道循圣人之心,可以垂泽万物生灵。天道存,则天地守心,生生不息。天道意志,主导人间是非善恶,因果报应,事物兴衰,或有小节不应,大运必彰。” 李半初道:“这意思就是,好人或有不顺,将来必得善果?恶人一时得意,来日定有报应?” 阮柒点头:“但看天道本人,善恶观念如何。道祖道心无错,错在事无巨细都要运筹,但他飞升时的能为,支撑不起‘万世太平’。道门那五世足以证明,妄想凭借天道演算维持人间太平,终究不过是一场空想。” 李半初不忿道:“让万物生灵一生都遵从天道安排的命数,恕我不能接受!试想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打破眼前的困境,无法赢过天命,他这一生与囚徒何异?” 阮柒嘴角微弯,略带怀念道:“你这番话,简直像是从无疏嘴里亲口说出。” “……” 李半初被他的笑意一激灵,清了清嗓子:“弟子曾受他点拨,想法自然不谋而合。” 李无疏的一生不正是与天命作对的一生? 他不但靠自己打破了天命,还最终为天下人赢取了同样的机会——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阮柒。 阮柒曾身负维护天道的使命,却反而帮助李无疏颠覆旧的天道。 他救了李无疏一命,意外改逆后者的命运,后者也将他从无法逃离的使命当中救赎而出。 这并非写好的命数,却是冥冥之中破出死局的唯一险着。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李无疏呢?” 这问题让阮柒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微微颔首,缓声道:“《衍天遗册》上,唯独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我无法得知他的任何命运。并非我选中了他,而是《衍天遗册》选中了他。” 李半初紧紧盯着阮柒被蒙住的双眼,《衍天遗册》就藏在那条黑绫后面。 车厢狭小,两人抵足而坐,膝盖几乎碰到一起。 “师尊,您会将此书传给我吗?” 阮柒撇过头,淡淡道:“这是一本不详之书。” 他拒绝了。 李半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愿代你承受眼盲之苦。”声音一顿,又急忙解释道,“弟子绝无其他用心……” “半初!”阮柒语带斥责制止他的话。 他自是不会怀疑李半初索要《衍天遗册》的用心。 亲自收的弟子,又怎会心怀戒备? 李半初将那截袖子拽着不放,执拗地又问一遍:“你会将书传给我吗?” “不会。” 这句回绝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李半初无法再说什么,俯身埋进自己臂弯里,蜷成一团。 似乎重获人身,他也无法为阮柒做些什么。 半晌,雨势小了些许,车厢里的雨声微微缓和。 “半初,我并未为你取道号。”阮柒忽然开口。他抖了抖宽大衣袖,压在李半初手底的那截袖摆自然滑落。 李半初知道他的意思。 “师尊不愿衍天一脉继续传承,想要断在弟子这一代。” 阮柒微不可察地一笑,像为这名弟子的通透而欣慰。 经过这几日的反复尝试,李半初都未能销毁那批谶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与衍天一脉宗学无缘。 难道阮柒连这也算到了? “师尊不愿收庄澜和凌原为弟子,是怕耽误他们前程,却为什么要收我?” “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与旁人的因果牵连。你就像是……”阮柒顿了一顿,“你像李无疏一样孤独。” 真正孤独的人分明是阮柒。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两人才会为彼此吸引,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暴雨带来的潮气充斥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阮柒端坐对面,两眼被黑绫蒙住,也不知是在打坐凝神,还是睡着了。 他像是一樽没有自我的空壳,里面盛满了对李无疏的思念。 最终,李半初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弄得烦了,悄悄使一阵狂风吹散那浓重黑云。 他现在拥有实体,对周围的感知大幅下降,从前方圆十里的动静了若指掌,而现在的状态需要凝神聚气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能感知,操控风雨也不像之前随心所欲。 好在那云还是被吹散了。 天色将晓。 马车奔波一夜,雨停之后反而放慢了速度,最后嘚嘚停在一处无名湖畔。 这对白马是净缘用术法所化,停下来后就变回了两只巴掌大小惟妙惟肖的木马。 当年道门执掌天下,百家之学皆被列为禁忌,净缘为了求证百家之学的存在,遍览群书,杂七杂八学了一大堆本事。 这些本事后来应用于无相宫的建设,无往不利,事半功倍。 阮柒下了车。 “快到了,再往前是天心宗地界。天心宗终年极寒,路面冻结,乘不了马车,要委屈你走一段路。” 怪不得这一路越来越冷,好在阮柒未雨绸缪让他多带两件厚的衣服。 刚上路时,天气炎热,蝉鸣阵阵,待他们行到此处,所见一草一木甚至都带了霜,眼前的湖泊甚至上了一层薄冰。 李半初才一下车,一阵冷风拂面,差点给他冻出鼻涕来。 “好……好冷!” 他一阵哆嗦,吐息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 阮柒似乎才想起他没有灵力,无法抵御严寒。还没到地方已经冻成这样,再走一段恐怕坚持不住。 他朝这不成器的徒弟伸手,示意他将手搭上来。 谁知李半初反倒后退了半步,恭敬道:“弟子不敢逾距。” 好像方才拽着师尊袖子觍着脸索要《衍天遗册》的人与他无关似的。 “你在与我置气?”阮柒面无表情道。 “不……弟子曾对霜师兄发誓,不对师尊有任何亲近之举。” 阮柒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顺着道路朝秦州方向走去。 单薄的袖袍被风卷着,他不觉冷似的,步履平稳如常。 李半初望了眼那道萧瑟背影,只得裹紧衣服,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路上便见积雪,而且愈来愈厚,确实马车难行。秦州城不知还有多远,遥遥望不见城头。 李半初冻得牙关紧咬,深一脚浅一脚,呼吸逐渐沉重。 “唔……” 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倒,眼看就要栽进雪地里,忽地眼前掠过一片乌黑袖摆。 没有意料中的寒冷刺骨,他栽进了阮柒臂弯里。 手腕被握住,一股灵力顺着经脉流遍全身,并不霸道充盈,却淡泊缥缈,片刻便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师尊……” “为师看不见,你也不知道扶一下?” 阮柒没有拆穿他的难堪,表面上由徒弟搀扶,实则反过来暗中撑持着他。 两人每迈一步,便行十丈之远。沿途风景在李半初身畔飞快后退。 当然,这是阮柒独有的诡谲身法,没有他带着,李半初断不可能有此造诣。 “我无法御剑载你,这样走快些。一会儿到秦州城,再给你寻一件上好狐裘。”阮柒道。 知道这个徒弟灵力微薄,没想到竟稀薄至斯。 不一刻,那点灵力又散了。 李半初原本就体温不高,这下愈是冰冷如雪,阮柒只得给他持续不断地输入灵力。 这师父做得真是无可挑剔。换做是别人做他的弟子,不管是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都得对这师父感激涕零生死相许了。 只可惜,他的弟子是李半初。 李半初脸色发白,苦中作乐,强撑着体面不让自己依赖他搀扶:“师尊,一看你就没当过师尊。做师尊的,不能对徒弟太好,容易令人动心。” “……” 阮柒一阵无言。 “但也不能不好……” “为何?” “容易因恨生爱。” “……” “半初,你还是少看那些书罢。”阮柒一身磊落道,“我总不能任由你冻死在路边。” “不对啊,你怎知道是书上看来的,你该不会看过?”他看着阮柒,试探着道,“你把那本《判官渡我》要过去,莫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看?” 27.第二十七章 景福客栈 “哦?原来那书名是《判官渡我》?你不是不认得那四个字?” 阮柒问得漫不经心,但话里多少带点意味深长。 ——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李半初信口胡诌的话就这么被拆穿了。 他先是一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思绪飞转。 这本《判官渡我》是颍川百草生用那支来路不明的秃毛笔所写的谶书。 写的是李无疏转世投胎后,成为阮柒的弟子。 虽然只有半卷,却和李半初重获人身以来的诸多经历相重合。因担心阮柒以为自己是书里化形的精怪,李半初便谎称那是一本艳|情小说。 阮柒双眼失明,连账本文书信件都要旁人念给他听。 想来他断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此书。 那他是如何得知书名? 莫非阮柒自有阅读之法,而不需假他人之手? 那他岂不是已经知晓书中内容?更知晓李半初有所欺瞒? 最重要的是,他让李半初给他读书读信读账簿,难不成是为消遣?! 想到这里,李半初又疑又气。 “那书里写了什么?”他选择直接问。 “既未能印发,只能是一些荒唐之言。”阮柒道。 对于看没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答得滴水不漏。 李半初脚步慢了下来,瞪大眼睛瞧他。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枕边人是怎样一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师尊,我以后不看那些闲书了。” “无妨,无疏也爱看。消遣罢了,不耽误修行即可。只是有一点……”阮柒话锋一转,“内容太过的不准看。” 听他此言,李半初熬着泼天的寒气,嘴角得逞地笑了起来。 “太过是有多过?师尊请给弟子一个准线。” “为师不知。” “师尊袖中藏的那本艳|情小说,可否为准线?”李半初刻意强调“艳|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应。 “为师不知准线。” “借我一阅便知。” “不可。” “为何不可?” “……内容太过。”阮柒终于还是如此说道。 也就是承认看过了? 不知他说的“太过”,是细节描写太过,还是师徒情分太过? 李半初似笑非笑,深深一脚踏进雪里:“师尊也要少看闲书,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闲书。那日清晨我一开门,就见您脸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让铜板师兄给您熬点参汤补补了。” “……” 阮柒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不动如山。 有时候李半初觉得他脸皮还挺厚的。 两人执手在雪地里跋涉,一个脸色极差步履艰难,另一个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场,应当会以为这是一对落难恋人。 “不知看完了闲书……弟子每回喊‘师尊’的时候,师尊心里在想什么呢……”李半初声音低了下来,如同耳语。 阮柒目不斜视,沉声道:“你不必试探,我对无疏以外的人断无非分之想。” 同样的话李半初说过两次,现在终于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轻笑一声,声音益发低弱:“我知你不是那种人。我这样喊你,是因为你的反应太有趣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话未说完,他膝盖一软,顺着阮柒如削的肩膀滑倒在雪地里。 “半初!” 分明上一刻还在调笑的人,下一刻竟昏了过去。 阮柒连忙托着肩膀将他扶起,同时去探他脉搏。 先前给他输送的灵力,原本缥缈轻灵游遍全身,助他抵御寒气,此时竟都在灵脉当中凝滞,流转不通。 他把李半初背到身上,只觉得肩头驮着的是一座冰雕。 自双眼受伤失明以来,阮柒从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还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着李半初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赶到城门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门洞开。 街道被风雪掩盖,摊位久无人问。横斜的朽木,破败屋舍,都坠着大大小小连城一片的冰凌,在没有热度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天心宗闭宗时带着全族离开,而今只有锋锐凛冽的寒风笼罩着这座空城。 此地极为苦寒,外族人难以适应。城中只有一间客栈,以供外族人歇脚。 每年此时天心宗开放,大量商贾云集此处,也会有阮柒这样的修士。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这间客栈可供选择。 这客栈每年也只这时候开张,前前后后半个月便歇业了。然而只这半个月,却能赚够梁都里的寻常客栈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进城门直走穿过一条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楼,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整栋楼新近翻了一遍,招牌上“锦福客栈”四个字是新漆的。后厨还冒着袅袅炊烟,让没有人烟的冰封街道飘着一股馄饨香气。 阮柒进了门,立刻把李半初放在火炉旁边,给他揉搓双手。 “两间上房,要最暖和的。” 大堂有好几桌吃着馄饨早茶闲聊的,俱是些往来商贾、云游人士,见一个瞎的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破门而入,个个面露讶色。 而那两人气质出尘,相貌不俗,昏迷的那个更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观此二人衣着像是仙道中人,怎会如此狼狈? 小二嘚啵嘚啵跑过来:“唉哟,这是怎么了?冻的?最暖和的上房,小的这就给仙长带路!” “慢着!”一声高喝从门外传来。 只见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时来到客栈门口,当先一人气势跋扈迈进大门。 “最暖和的上房,当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着武服,上面绣的是大梁禁军侍卫的纹章,一个个还随身带刀,看着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为首那人显然其中头领,在大堂环视一圈后,挑衅地看向火炉边最显眼的阮柒:“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给我们开三十间房。” “三十间?!”小二喊破了音,“官爷,小店只剩三间客房!你看这……” 侍卫首领昂了昂下巴:“清场。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满,小声议论起来。 “这……这方圆百里只有一间客栈,咱们不住这里要住哪里?” “这天寒地冻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过是个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边那个看着更不好惹,你没见他蒙着眼都能瞧见路吗?你是没见过仙道中人出手,这么几个凡俗武夫,都不够人家动动小指头。” “净会鬼扯!你以为这都是寻常武夫吗?大梁王室手底下养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仪宗辅佐,现今除了太微宗,哪个仙道门派敢跟王室叫板?” 阮柒侧对着那群不速之客,头也不回,冷声道:“谁要清场?” 门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边脸颊,如同剑在暗处折射的一点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侍卫首领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慑,仍壮着胆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贵,不喜欢吵闹,好清净。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请你们走。” 住客们接连起身,房里东西也顾不上收拾,贴着墙战战兢兢往门外挪。 虽然这趟要赔本,但总比丢了小命要好。 阮柒手指一弹,一柄长剑扎进门框,拦住了逃窜的客人。 “谁允你清场了?” 这下无辜住客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卫首领不敢轻易与他动手,对小二颐指气使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小二连忙喊来掌柜。 掌柜一进来就看到这对峙的场面。 左边二十多个气势汹汹的官爷,右边一位黑衣服仙长孑然一身——哦,还带个昏迷的小白脸。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径直走向右边,恭敬地行了个礼。 “拜见宫主!是属下怠慢了。” 说罢,他压低声音斥责小二,声音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是再三叮嘱过!若遇着盲眼的仙长,直接带到天字一号房?” 小二道:“啊?他看着也不像盲的啊。” “蠢货!”掌柜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 这下那群侍卫脸上精彩纷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还一直寻思这‘锦福客栈’跟无相宫的‘锦福茶楼’有没有关系,原来都是无相宫的产业啊!这位仙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步虚判官阮柒了。” 任谁也没想到,无相宫这么会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无人烟的秦州城,经营起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客栈。 那位大人要想包场,任他身份再尊贵,也得看店家做不做这笔生意。 做还是不做,现下是阮柒说了算。 天下没有不忌惮大梁王室的仙道宗门。但阮柒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传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宗门。 从前道门鼎盛时期,十一宗加起来也不敢与步虚判官叫板,遑论如今的大梁王室。 小二连忙上前给阮柒带路:“宫主这边请!小心台阶。” 阮柒抱起李半初跟上了楼:“给他们留两间客房。”走到楼梯中间时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静,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楼时,听见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价赔偿。”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对那侍卫首领道:“官爷,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两银子。” “你们怎么不去抢!” “官爷,此地偏僻,物资输送困难,所耗人力也贵,价格自然不比别处。” 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那侍卫首领朝着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指,把所有人划拉了进去,“你们几个住马厩。” 楼上。阮柒对怀里的人道:“委屈你与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李半初回应什么,因为后者靠在他肩头,人事不省。对于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他已经再习惯不过。 李半初嘴唇冻得发紫,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全靠阮柒源源不断输送的灵力撑着一口气。 因他灵脉未开,阮柒怕他撑不住,也不敢传输过多灵力。 此时听他气息,竟益发微弱了。 到了客房门前,阮柒对小二道:“备一桶热水,越热越好。” “诶,好嘞。” 小二刚走,对门走出一人,对阮柒道: “这位道长,令徒所患是失温症,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泡澡,越热,死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