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蛇蝎美人她被哥哥掐腰宠》 第1章 宁安元年,隆冬。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冷夜。 红木雕花窗棂外,天色灰蒙,大雪如絮。 巍峨重叠的宫殿,无数道积了雪的回廊渐次亮起绚丽的宫灯。 朝纲废弛了几十年的大宁朝前些日子内乱终于平了。 韬光养晦了二十年的燕王用一场血淋淋的宫变成了大宁王朝的新帝,改元宁安。 这一个月以来,整个燕京城君民同乐,宫里颇为喜庆。 而未来皇后所居的凤阳宫里,却殿门紧闭,一片昏暗。 狂风席卷而来,织金妆花的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的牡丹花。 宽大的拔步床上,厚重的帷帐里,拢着个病骨支离的人影。 “王妃,您千万……千万别睡得太沉……睡太沉了,便醒不过来了……” 明翙就这样,在墨书急切又担心的声线里醒来。 她脸色苍白,艰难的吸了口气,目光呆滞的环顾着四周空旷的寝殿,“燕王呢?他来了没有。” 这时候还敢唤新帝一声燕王的,除了明翙也没别人了。 墨书心中一痛,难过道,“陛下正忙,说是过段时日会来看王妃的……” 明翙苍白一笑,“过段时日是什么时候?我这副残躯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墨书心疼极了,“奴婢……也不知……” 派去承乾殿的人一茬儿又一茬儿,可回信儿却几乎没有,凤阳宫里能用的人手也不多了,那些个攀高踩低的宫奴们,一个个儿翘着尾巴往其他几个宫里凑,谁还顾得上凤阳宫还有个重病的皇后? 明翙失神许久,寒风刺骨,从窗棂缝隙间钻进来,冷得她骨头缝儿里都疼。 她重重的咳嗽了几声,牵扯起身上的伤口,疼得她苍白小脸揪成一团。 墨书慌忙走上前去,心疼的将浑身是伤的她扶起来,让她能坐在床上。 然而,明翙这时候能坐起来,已经变得非常艰难。 就在几日前,新帝立新朝。 她明翙,百年明氏大族的嫡女,在十六岁时嫁给当时还是七皇子的燕王做了皇子妃,之后辛苦二十年,陪他隐忍蛰伏在燕王府,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新朝建立之前,她听了谢云绮的话,带着一众宫人前去定国寺为新朝祈福。 未来皇后为新帝上香本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好事。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大宁初定,各方势力还未修整完全,一伙前太子余孽在京畿附近流窜,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她这未来皇后的禅房。 之后,她被人迷晕带走,醒来时,被几个大男人压在身下凌辱…… 等新帝的人马找到她时,她整个人已形同一个破碎的玩偶,被人糟践后,弃在寺庙门口。 那样一个凄冷的雪夜,无数人看见了她衣不蔽体,伤痕累累的模样。 却没有人敢上前怜悯她,同情她,哪怕拉她一把。 只因大宁朝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会有一个不贞的皇后。 所有人都清楚,明翙即将失宠,新朝的新后要换人了。 明翙的双腿几乎被废,那些歹人,残虐无比,为了侮辱她这个新朝皇后,无所不用其极。 可最令她难过的不是她被人侮辱了做不成这大宁的皇后,而是因这场意外,整个明家大乱,本就身体病弱的祖母大病一场,听说已命悬一线,府中上下没了主心骨,乱成一片散沙。 她二哥,明家家主明禛远在拥雪关与匈奴作战,本是一场边关大捷,天下无忧,关键时刻,他却在营帐中暴病而亡…… 明翙眼前浮起那张军报上的暴病二字,双目一阵通红。 二哥没了,明家大厦将倾,她这个未来皇后却如此巧合的被人劫走,这一切的一切,分明有鬼! 可谢云绮总不来,她满腔怨恨委屈无处诉说! …… 风雨夜,明翙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半夜,有人坐在她床边,冰冷的手指如毒蛇一般拂过她的脸颊。 她浑身鸡皮疙瘩的睁开眼,怎么也没想到,谢云绮会孤身过来。 “为……为什么?” 一个月没见了,这个她曾经爱了二十年的夫君,此刻是如此冷漠又怜悯的看着她。 明翙拼了命撑起破败的身子,借着天光,望向男人冷酷的俊脸,话未开口,泪已先落。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一个久病的老妪,“谢云绮,那些欺负我的人身上有狼纹!我亲眼瞧见了,你为什么不信?他们根本就不是废太子的人,是宫里有人故意害我!害我们明家!” “阿翙,你别再执着了,就算你不能做皇后,朕也会给你贵妃的体面。” 明翙激动起来,眼眶通红的盯着他,“我明家的女儿不做妾!你不如休了我!” 二十年夫妻,谢云绮还是不了解她! 从正妻变娇妾,百年世家明氏的女儿,明禛的妹妹,又岂能受此羞辱? 谢云绮轻笑一声,俯下身来,语调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温柔缱绻,“你是朕执手二十年的发妻,朕怎么会休了你?好好休息,明日会有御医过来给你诊治,阿翙,你不会死的,你还要参加朕的封后大典,成为朕的皇贵妃,不是吗?” 明翙愣了愣,心如刀绞,无力的双手揪住他明黄的衣襟,泪水扑簌簌的往下流。 谢云绮不再开口,他拂开明翙枯骨一样的手指,起身退出了帷帐,离开凤阳宫的脚步声缓慢而沉稳。 重重帷帘之下,神志已不太清楚的明翙却恍惚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玉鸣声。 她蓦的屏住了呼吸,黑暗里缓缓瞪大一双灿亮的眼眸。 她双手紧紧揪着身下的床褥,很快又激动得颤抖起来…… 她怎么会忘记,那个绝望又无助的雪夜,她被关在定国寺附近的一间破烂民居里,屋子里,几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几欲将她撕碎。 而房门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跟随谢云绮上过战场,熟悉战马的声音,那一定是宫里派人来救她的禁卫军! 那一刻,她双眸雪亮,满心都是得救的希望! 可她期盼的禁卫军却并未找到她,他们的脚步声如天神降临,又仿佛阎罗一样离开! 在那纷乱的脚步声里,她清楚的听见了一道细微的几不可察的玉佩撞击声在门口响起! 那样叮铃的声音,若是寻常,一定很悦耳! 但,对那时的明翙来说,却是一场噩梦…… 第2章 因她记得,她年幼时曾送给谢云绮一枚双鱼佩,他很是喜欢,一直挂在腰间,二十年从未取下来过。 所以,那天夜里,谢云绮找到了她? 就在她受辱的门外,停驻良久,再绝情的转身离去? 是吗! 心口冷不防一股刺痛袭来,明翙整个人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破旧灯笼萎靡在床上。 难怪他从不听自己的解释,这么久了,那些贼子一个也没有抓住,甚至还重新定了皇后的人选,封了潜邸时几位故人为妃! 明翙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表情瞬间龟裂。 二十年如烟往事,悉数浮现眼前。 那些她曾意气飞扬的骄傲,那些她曾全心全意的追随,那些她一厢情愿的过往,此时此刻仿若一万根针扎进她的心口。 从前谢云绮便不喜欢她,是她狗皮膏药一样跟在他身后,终于得来他一点儿垂眸相顾! 偏只有她满心欢喜的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焐热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如今想来,谢云绮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会喜欢她这样一个明家的养女? 他看重她,接纳她,娶她为妻,为的不过是她身后的明家。 如今大业已成,他已御极宇内,二哥一死,谁也无法再撼动他的皇位,他自然也就没了顾忌,开始清算起她这个枕边人来了…… 等她想清楚一切,竟觉这么大的皇宫,却弥漫着无处可话的凄凉。 她不可抑制的扯开嘴角,嘲讽的笑了一声,双手用力攥紧成拳,心脏一阵又一阵的痉挛。 明明那一刻,痛得万箭穿心,却偏偏能笑得云淡风轻。 原来如此。 一个不贞的皇后,一个轰然倒塌的明家。 哪有什么夫妻情深,不过是他二十年,枕上筹谋罢了。 …… 明禛一死,明家彻底倒了,树倒猢狲散。 就连墨书也被谢云绮调去了别处,再发现时,人死在后宫的冷水井里,怀里还抱着宫外明家往宫里递进来的纸条,可惜上头的字迹被水泡烂了,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 一夜之间,明氏上下几百口人,死的死,逃的逃。 偏偏以前同她争了一辈子的三姐姐没能入宫成为谢云绮的皇妃,倒是在明家一向不争不抢的表姑娘甄宝珠成了新后。 听人说,她进宫时身边带着个五岁的孩子,眉眼与新帝像极了。 明翙怔了怔,干涸的眼眶布满了血丝。 她安静的听着那些荒诞的话,心口空落落的,像被人用冷刀子狠狠剜去了一块。 当年谢云绮远在拥雪关中了毒,她信不过别人,亲自前去送解药,三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后来她陪他在拥雪关驻军一年,环境恶劣,风雪交加,她又怀了一个男孩儿,生下来时,那孩子浑身青紫,没了呼吸,就葬在青鸾峰下,现下,怕是尸骨都寒了。 宫人小心翼翼的问,“贵妃娘娘,你没事儿吧?” 明翙抬手拂去眼下的泪痕,淡淡的说,“没事。” 在封后大典前,明翙也没能去送一送明家老祖母的棺椁。 谢云绮禁了她的足,奇怪的是,自她不闹以后,他也时常来看她。 以前那样明艳骄纵的人,开始变得不大爱说话,她每日只低头吃些流食,身子日渐消瘦,身上的疤痕越发红肿溃烂,就连御医也说,她的肌肤,再也恢复不了从前的莹润。 明翙没说什么,眼底没了光,一把枯骨安静的躺在床上。 谢云绮偶尔会同她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夫妻二人都很沉默。 谢云绮同她没有话说,便让新后甄宝珠前来劝她接纳新帝封妃的安排。 她们从前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 “定国寺那件事陛下让我保密,可我始终是你阿姐,不忍心哄骗你。翙妹妹,你早该明白陛下的心意,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喜欢过你。” 已到人生尽头,甄宝珠点儿刺激已经算不了什么。 她早就知道谢云绮的真面目,更清楚他与甄宝珠的私情,也明白定国寺未来皇后失贞是他们二人共同的谋划,如今,内心早已没有半点儿波澜。 明翙望着甄宝珠那张明艳如初的小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一晃,人生的三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人能有几个三十五年? 她将自己的心血悉数倾注在谢云绮身上,他却狠狠地背叛了她。 她知道,新朝初立,谢云绮大刀阔斧的整顿明家,剔除了这个最具威胁的外戚,但也不想在百官面前落个狠毒无情的名声,所以才会日日来她的凤阳宫做给前朝看,以便彰显他的大度。 可这样的怜悯和虚伪,她不需要。 明家已败,她要去地底下,陪他们去。 …… 谢云绮以为,明翙肯睡觉,肯吃饭,肯喝药,便是肯活下去。 他并非对她无情,二十年的少年夫妻,就算她是明家女,他也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封她做皇贵妃,将来,她只需要在宫里,做一个听话懂事,安守本分的妃子,他会许诺让她平安的度过下半生,若她喜欢,他还会给她一个孩子,以解她当初在拥雪关丧子的遗憾。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封后大典那日,她并未身着贵妃的朝服,而是穿了她曾经在闺中时最喜的朱红色锦绣长裙,赤着白嫩的双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登上了宫城的城墙。 城墙底下,众人表情千奇百怪,甄宝珠身穿大红的皇后吉服被宫人们簇拥在最前面。 明翙一低头,便看见了她脸上胜利的笑容。 是啊,她输了,汲汲营营一辈子,到头来,被枕边人用她的清白设计陷害。 一场精心设计的荣誉谋杀,贞洁与孝道两座大山压在她身上,让她不得不将后位交出来,送给他真正的心上人。 她在三十多个流泪的夜里,想了很久才从被欺骗的愤怒与阴霾里走出来。 到今日,她心底对谢云绮已经没有半点儿爱与期待了。 “谢云绮,当年墙头马上,你对我说,要爱我一生一世。” “彼时我信了你,拿一生一世来爱你,我信守承诺,而你却失了信。” 她翩然一笑,站上墙头,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苍天。 白雪纷纷扬扬,重重叠叠的宫殿,碧瓦红墙,好似一幅仙境。 她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二哥从前最疼我,我要去找二哥。” 谢云绮心下一慌,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喉咙梗塞。 “明翙,你下来!” 明翙一直没看他,这会儿才低头远远对上他乌黑深邃的眼神。 她摇摇头,又明媚无双的翘起嘴角。 “你同甄宝珠好好的罢,多生贵子,长命百岁,若有来生,我是再也不要遇见你的。” 她说着,张开双臂,像一只自由的凤鸟,欢笑起来,“谢云绮,我要走了!” 语罢,女子纵身一跃。 那道火一样炙热的红色身影,从城楼上坠下来。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唯有谢云绮往前冲上去,眼睁睁看着明翙浑身是血的落在他眼前。 有宫人凄厉的大喊一声。 “贵妃娘娘!” “没了!” 他的脊背刹那间绷紧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天地之间,雪粒纷飞,白茫茫一片,唯有他眼前的那抹红,像一把锋锐的利箭,狠狠刺穿了他的胸口,痛得鲜血淋漓。 …… 第3章 “好了,阿翙,你既受了伤,便不必这样可怜兮兮的跪在雪里博我同情,你这孩子,当真是冥顽不灵,你真要气死我是不是!” 迷迷糊糊间,明翙似乎听到了明家老祖宗苍老威严的声音。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么?谢云绮不让她出宫去送她最后一程,听人说,老人家曾精心备好的楠木棺椁在明家抄家那日就被人用刀斧砍得稀烂,后来的那副棺材又小又窄,里头用一张草席裹了她的尸身,凄凉至极。 她一愣,僵冷的身子便不受控的歪倒在地,额间磕在雪地里,砸得脑门儿发疼。 青石板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雪,她整个人跌进雪里,几个丫头飞快从旁边跑过来扶她。 她腿上疼得要命,长睫微颤,扬起小脸,透过层层雪雾,看向那坐在主位上的老夫人。 是她看错了不成? 祖母怎的还活生生的在这儿? 难道祖母是来接她一起走的? 她眼眶一热,心中刚闪过一道疑问,便又听右手边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二哥哥性子冷,翙妹妹不想同他住也是情有可原的,还剩下的几个院子,风景都还不错,祖母叫四妹妹再选选便是了,何苦闹成现在这个地步呢?” “是啊,老夫人。”那话音一落,很快便又响起一道温柔无比的甜糯嗓音,“不若,让四妹妹同您一道住,我……我喜静,我去春山苑的新月小筑住罢?” 乍然听到春山苑三个字,明翙突然激动的站起身来,失声道,“不要!” 所有人都震惊又狐疑的朝她看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疑惑。 扫过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庞,明翙微微怔忪,很快小手便冷得哆嗦起来。 偌大的寿春堂,雕梁画栋,檐下花团锦簇的簇拥着四五个明艳少女,身上皆穿着锦衣华服,有那怕冷的,早已披上了厚厚的狐裘,身穿桃红短袄的丫鬟们各自跟在自家主子身后伸长脖子往这雪地里瞧,几个老脸肃然的嬷嬷神情复杂的从檐下走出来,作势要来扶明翙进屋子里去暖和暖和身子。 明翙虚弱的身子在雪中摇摇欲坠,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总感觉眼前的场景像一场大梦。 她分明从城墙上跳下来,死得粉身碎骨的,怎的,这会儿还跪在雪地里呢? “四姑娘,跟老奴进堂中去暖暖身子罢。”杨嬷嬷叹口气。 明翙伸出手,看了一眼落在掌心的雪花,又颤巍巍的睁开猩红的双眼,对上廊檐下那道身着粉白长裙的身影。 是甄宝珠没错,还是十五六岁时的甄宝珠。 她俏生生的一张笑脸,粉荷霞垂,李花烟润,尖细白皙的下巴缩在簇新的灰鼠毛领子里,露出一双明亮黝黑的大眼睛,看起来单纯无害极了。 如果明翙没记错,贞元十六年,明家三房和旁支的几个亲戚都从涧西老宅搬到了燕京安陆侯府住下,她是明氏的养女,在燕京住了十年,又被送到了涧西,今岁老宅搬迁,正好同三房的兄妹两个一道进燕京,而甄宝珠是大房继室吕氏的亲侄女儿,因父母双亡,无处可依,便也跟着入了侯府,一直跟在吕氏身边教养。 看到甄宝珠后,明翙才彻底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原来,她死了,又活了。 老天爷可怜她被渣男利用一辈子,竟给了她从来一次的机会,让她重新回到了十五岁才刚到燕京的时候。 她哭笑不得的扯开嘴角,压下心头那快抑制不住的热烈欢喜,将早已冻得没有知觉的小手放进杨嬷嬷温热的掌心里。 杨嬷嬷知道这位四姑娘脾气一向是最乖戾的,一大早就为了分院子的事儿同老夫人闹得不痛快,分不到自己称心如意的院落便要死要活的往雪里一跪,也不顾惜自己那本就受了伤的身子,可二公子的院子本就是最好的,多少女子想住进春山苑都没有机会,好不容易二公子松了口将新月小筑让出来,偏四姑娘不领情。 好在这会儿她也不哭了,只红着眼眶,乖巧的跟她进了寿春堂。 一大家子女眷这才跟着一道进了温暖的堂中。 几个姐妹凑上来劝说明翙莫要再与祖母闹僵,大姐姐明袖偷摸着将一个汤婆子塞进她手心里。 屋子里温暖如春,老祖宗端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恨其不争的别开头。 明翙神情恍惚的听着耳边热闹嘈杂的女人声音,炙热的视线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还活着的老人家,心底蓦的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涩。 “祖母……”她眼底一热,再次跪在地上,深深的向老人家磕了个头。 姜老夫人以为她还要同自己闹,皱了皱眉,“明翙,不要仗着我疼你,便得寸进尺。” 明翙压下心中翻涌的苦涩,嘴角微抿,“阿翙不敢,阿翙这一跪只是为了同祖母告罪。” 姜老夫人见她松口,“既如此,你到底要选哪个院子?家里姊妹们都等着,只有你定了院落,其他姐妹才好选。” “好了,阿翙,你既受了伤,便不必这样可怜兮兮的跪在雪里博我同情,你这孩子,当真是冥顽不灵,你真要气死我是不是!” 迷迷糊糊间,明翙似乎听到了明家老祖宗苍老威严的声音。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么?谢云绮不让她出宫去送她最后一程,听人说,老人家曾精心备好的楠木棺椁在明家抄家那日就被人用刀斧砍得稀烂,后来的那副棺材又小又窄,里头用一张草席裹了她的尸身,凄凉至极。 她一愣,僵冷的身子便不受控的歪倒在地,额间磕在雪地里,砸得脑门儿发疼。 青石板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雪,她整个人跌进雪里,几个丫头飞快从旁边跑过来扶她。 她腿上疼得要命,长睫微颤,扬起小脸,透过层层雪雾,看向那坐在主位上的老夫人。 是她看错了不成? 祖母怎的还活生生的在这儿? 难道祖母是来接她一起走的? 她眼眶一热,心中刚闪过一道疑问,便又听右手边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二哥哥性子冷,翙妹妹不想同他住也是情有可原的,还剩下的几个院子,风景都还不错,祖母叫四妹妹再选选便是了,何苦闹成现在这个地步呢?” “是啊,老夫人。”那话音一落,很快便又响起一道温柔无比的甜糯嗓音,“不若,让四妹妹同您一道住,我……我喜静,我去春山苑的新月小筑住罢?” 乍然听到春山苑三个字,明翙突然激动的站起身来,失声道,“不要!” 所有人都震惊又狐疑的朝她看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疑惑。 扫过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庞,明翙微微怔忪,很快小手便冷得哆嗦起来。 偌大的寿春堂,雕梁画栋,檐下花团锦簇的簇拥着四五个明艳少女,身上皆穿着锦衣华服,有那怕冷的,早已披上了厚厚的狐裘,身穿桃红短袄的丫鬟们各自跟在自家主子身后伸长脖子往这雪地里瞧,几个老脸肃然的嬷嬷神情复杂的从檐下走出来,作势要来扶明翙进屋子里去暖和暖和身子。 明翙虚弱的身子在雪中摇摇欲坠,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总感觉眼前的场景像一场大梦。 她分明从城墙上跳下来,死得粉身碎骨的,怎的,这会儿还跪在雪地里呢? “四姑娘,跟老奴进堂中去暖暖身子罢。”杨嬷嬷叹口气。 明翙伸出手,看了一眼落在掌心的雪花,又颤巍巍的睁开猩红的双眼,对上廊檐下那道身着粉白长裙的身影。 第4章 明翙冷笑一声朝她看去,真是好一副单纯无辜的容貌,好一颗狠辣无情的心! 上辈子也就罢了,这辈子既重来一次,她便要好好同甄宝珠与谢云绮清算清算上辈子的深仇大恨! 明翙牵开嘴角,扫过身边这些尚还活着的姊妹们。 有的是她曾经看不上的,有的是她曾争过斗过的,有的是她曾喜欢却没能留住她性命的。 那时她眼界小,心里只有明家这一亩三分地,这些性格各异的姊妹们便成了她日夜提防的仇敌。 她无数次用尽办法想逃离明家,用一桩婚事将自己嫁了出去,再很少回来。 直到后来,她同谢云绮在一处吃尽了苦头,陪他经历刀山血海,陪他在诡谲的朝政里沉沉浮浮,处处受人陷害,被人诟病,方明白明家才是她最大的风雨港湾。 这些看似为了脂粉衣裳婚事同她争斗了多年的姊妹们。 在明家风雨飘摇之际,也纷纷抛却一切,从各自的夫家回来,撑起明家的一片天,也曾在她最落魄之际,无数次对她伸出援手。 是她自己,太过孤傲,太过敏感,为了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放不下心底芥蒂,不肯接纳姊妹们的帮助,后来反倒是她,最后害了明家,害了这些姊妹们! 明翙心头隐隐作疼,她用力掩下眼眶涌起的一阵水雾,亲昵的倚在姜老夫人膝下,鼻尖酸楚道,“这可是祖母亲口说的,各位姐妹今日都替我记下,到时我少不得要来劳烦祖母的。” 姜老夫人乐怀,“好好好,祖母巴不得你来看我呢。” 三言两语,便将老祖宗哄高兴了。 众姐妹互相对视一眼,甄宝珠则抿唇蹙眉。 似乎谁也没想到,明翙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向骄纵蠢笨,为所欲为,脑子短缺,又倔强得如同老牛一样的娇女蓦的变得通情达理起来,那周身的气度都不一样了,瞧着不像个才十五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眼底深邃,眸光淡冷,倒像是历尽了风雨,看透了世间浮华。 甄宝珠一时有些尴尬,她并非明家嫡系子女,也非庶支旁脉,只是大房明御楼的继室吕氏之妹的女儿,因父母双亡,才随姨母住进安陆侯府。 明禛是侯府这一代最耀眼的子孙,他的春山苑一向是整个侯府高不可攀的禁地,哪是她这样的身份能住进去的。 她刚刚不过瞧着明翙宁愿跪死也不肯入春山苑,脑子里才冒出那么个荒唐的念头来,即便心底有那么一丝侥幸,希望能同侯府的世子爷……距离近些,万一世子看上自己,那她也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可她没想到,明翙忽然又改了主意。 她下不来台,心底燃了几分怒火,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乖乖巧巧道,“既如此,那宝珠便……” “祖母。”明翙俏生生打断甄宝珠的话,扬起嫩白的小脸儿,对姜老夫人道,“甄姐姐刚来咱们府上,若是住在别处只怕不习惯,不若让她继续跟着大伯母,住在大伯母院子后面的静思园如何?” 众人呼吸一紧,吕氏也跟着变了脸色。 那静思园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大老爷身子不好,府上专门给他辟出了个安静的院落别居养病,静思园就在大老爷春晖堂旁边,这么多年,很少有人踏足那里。 除了静思园又冷又偏僻以外,还因大老爷有个怪脾气…… 吕氏嘴角赶忙扯出个假笑来打圆场,“四姑娘说笑呢,那静思园还没修整妥当,哪里就能住人了?要我看,她就住在我院儿里的西厢房罢了,也好有个照应。” 甄宝珠见姨母并未替自己争取春山苑,咬唇低眸,也不说话。 吕氏一贯有贤德之名,在这侯府有几分地位,她虽是个续弦,却是侯府大老爷实打实的正妻,二房嫡子明御城的妻子谢氏早就疯了,三房的周氏不得力,是个软得不能再软得性子,老夫人从不用她,只用吕氏管理府上中馈,吕氏走马上任,风风光光做了这侯府的当家主母,这些年将府上打理得还算妥当。 按理说,吕氏的面子,姜老夫人还是会给。 就连甄宝珠也这么认为。 只是明翙重活一场,自然知道这府上哪些人是真坏,哪些人是假善。 甄宝珠想靠着姨母翻身,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她抿抿唇,委屈的拉着祖母的手,无辜道,“祖母,静思园不好吗?我早就听说甄姐姐喜静,就连她自己也说了,喜欢安静才要住新月小筑的,我觉得静思园就很好,同甄姐姐很相配,若姐姐觉得僻静了些,日后我们时常前去探望也就罢了。” 她说着,转向甄宝珠,勾起嘴角,“甄姐姐,你觉得呢?” 甄宝珠笑不大出来,如今的她也才十五六岁,与明翙一般大小的年纪,哪有后来的那些长袖善舞游刃有余,“我……我都听姨母的。” 姜老夫人沉思一会儿,看向吕氏。 吕氏指尖捏着手里的帕子,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老祖宗,您怎么看?” 姜老夫人抚着明翙的手背道,“那就听阿翙的,去静思园吧。缺什么家用,只管用公中的账上支取银子去买,库房里也有不少好东西,让表姑娘那些随意使用,对了,你从我私库中取一匹浣花锦来,给表姑娘做件新衣。” 老夫人发了话,吕氏也不好违拗,更何况人家还送了东西,更下不来台,只得咬了咬牙关答应下来。 甄宝珠小脸微微发白,大袖底下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 她不解的看向倚姜老夫人怀里的明翙。 入府前,姨母就跟她说过,明翙不过是明家的养女,同她一样寄人篱下,性情狭隘自私,又因有老夫人护着,护出些乖戾脾气。 一个养女而已,又无根基,也无依靠,不过曾经养在世子身边,如今能有多大派头? 她打定了主意要接近世子,因而也做好了跟明翙交好的打算。 可明翙今日是怎么了? 为何对她会有这样大的敌意? 第5章 明翙早已没再看甄宝珠的暗自纠结,转身同侯府其他几个姐妹说了几句。 她定了春山苑,决定住进新月小筑,余下的院子,其他姐妹们再选就是。 姜老夫人怜惜她在雪地里跪了一上午,一个下午也没好好喝口水吃顿饭,让她赶紧回去沐浴换衣。 她身上冷,小腿骨头缝儿里更冷,风一吹来,刺骨的疼。 好在手心里的汤婆子是缓和的,给她冰凉的身子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大姐姐总是这样温柔细心,手炉套子是她亲手绣的,上面还有她一贯独用的石榴花纹样,“四妹妹,把兜帽戴好,别着凉。” 明翙抬眸望向自己面前这身穿雪青色锦衣的女子,脖子上围了一圈狐狸毛滚边儿,衬得她清润的小脸儿越发明丽动人。 她忽的想起大姐姐临死前派人给她送信,叫她去见她最后一面,她不顾谢云绮阻拦,连夜前去,只看见她冰凉的毫无尊严的尸体时,那种无法言喻的心酸和难受。 明翙心头一软,手指将那汤婆子抱得更紧了些,喉咙微哽,“大姐姐……” 活生生的才二十岁的明袖温柔笑道,“去吧,回头我来看你。” 明翙点点头,“好。” 从寿春堂出来,望着这园中淅淅沥沥的雪雨,她心头不禁感叹一声。 二十年过去,回来了,真好。 她从廊下提起脚步,轻盈的身子走进纷扬的雪中。 身后的几个丫鬟便忙跟出来,“哎呀,姑娘,小心你的身子!别回头风寒了才是!你的腿伤还没好全乎呢!” 明翙根本不听,自顾自在雪中快步走着。 在凤阳宫病骨支离那几个月,她躺在床上很少动弹,墨书去世后,已经没人肯近身伺候她,她感觉自己没有一日不在发烂发臭。 封后大典那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爬得大汗淋漓,起床后自己给自己擦洗身子,宫里没有热水,便用庭院里的雪,洗完后,换好衣裳,梳好头发,艰难爬上内宫城墙,纵身一跃,解脱了自己。 她从小便心高气傲,只因嫁了谢云绮,才憋屈的活了一生。 临到头了,皇后也没做成,还连累了明家。 既然能再回来,她便不肯再憋屈,她要自在的飞,痛快的活。 “姑娘,你慢点儿!” 身后的丫鬟们追得气喘吁吁,明翙感觉自己那沉重的被束缚的身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快过了。 她淋着雪,从寿春堂往外走,一路走过积雪的石桥,穿过白茫茫的河岸。 突然,撞上一个坚硬无比的胸膛。 她吃痛的皱起眉,仰头。 头顶没了纷扬的雪,只有一片清凛的青竹伞,还有男人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她懵了一瞬,视线下移。 执扇的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如玉,肌肤如冰冷的羊脂玉一般,竟比女子的还要细腻几分。 她胸口里心跳猛地跳了起来,再次抬起头,怔愣的看向伞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俊脸…… 高眉深目,长眉入鬓,鼻挺如山,乌发高高束起,头上是一顶素雅的玉冠。 他刚下朝回来,身上穿着大宁朝三品紫色的官服,因天气严寒,外头披着一件玄黑的狐狸毛大氅。 男人颀长的身体被大氅包裹,只露出一张玉白俊美轮廓锋锐的脸。 薄雾后那双冷若寒星的眸子,目光太过沉静,犹如一汪幽潭。 寒风呼啸,雪粒纷扬,记忆里快要模糊的人影,在雪雾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明翙心跳越发的快,睁开双眼定定的凝着眼前男人的脸,一时怔怔的没说话,某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在胸口不停地激荡。 她捏紧披风下的拳头,眼眶越发潮湿滚烫。 “怎么?傻了?” 男人淡淡开口,浓密的长睫低垂下来,比雪还冷上几分的视线落在明翙白皙的小脸上。 见她还是傻乎乎的不说话,便忍不住皱眉,“外面冷,回去。” 他是大宁朝最俊美的男人,风姿气度如覆雪之昆仑,清冷艳绝,却也因不苟言笑,太过严肃,而显得格外凶神恶煞。 他十五岁连中三元,是大宁朝最年轻的金科状元,之后入翰林院,十六岁入户部观政,宫里的老皇帝对他圣眷颇浓,大为重用,几年来他在六部轮值,短短七年之间,便成了刑部侍郎,入主枢密,称一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他手段狠辣,杀伐果决,脾气古怪严肃,又带着些闺阁少女不解的死板,因而周身气场,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 燕京城这些达官贵人,不少人落在他手里,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莫说这侯府里,便是燕京城里那些做官的,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人人都称他做冷阎罗大奸臣,她听了这诨号儿,更加不敢接近。 上辈子她打死也不肯住进春山苑,便选了大房吕氏旁边的一个小院儿住下,从此只亲近大房,疏离二房三房,对自己这位杀神哥哥更是避之不及。 之后她看上七皇子,匆匆成婚嫁人,与他见面的机会愈发的少了。 每次有什么事儿求他,只需让人带封信回府,他便会替她办得妥妥当当,再后来,他在朝堂,她在王府后宅,也曾为了谢云绮通力合作。 那些年,她理所当然的利用二哥,却从不觉得是因他疼爱自己。 只以为他是以明家大局为重,为了明家的基业,而辅佐七皇子,最后拥护七皇子登基。 可她却忘了,在她选择七皇子后,她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奸臣哥哥也曾对她发过脾气。 “谢云绮心机太深!手段太狠!你嫁给他不会有好下场!明翙,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看出了谢云绮的城府。 是她自己,为了所谓的爱情,一意孤行,拖着明家这艘大船,一点一点驶入了无底深渊。 她恨二哥恨了一辈子,怨了他一辈子,却忘了,他才是那个将自己养育长大的人。 第6章 明翙张了张唇,想起那些自己愚蠢的过去,便觉胸口发堵,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眶里溢出来。 她缓缓扬起小脸,酸涩涌上心头,又被她狠狠压下。 “哥。” 她喉咙哽咽着唤了他一句。 趁着男人怔愣的片刻,蓦的扑进他怀里。 外头风雪太盛,她同幼时一样,伸出双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身,将整个身子隔着厚厚的锦衣亲昵的贴近他,仿佛只有这样抱紧他,她才能像小时候那样忘却心中的害怕与恐惧。 明禛大手悬在半空,没回抱她。 五年未见,当初才十岁的小丫头,如今已长成十五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到底只是养妹,没有血缘关系,他感受到少女玲珑有致的身子窝在自己怀里,身体僵了僵,眉头皱得愈发的紧,“怎么了?” 明翙在他怀里扬起头,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目光,眼眶红彤彤的,鼻腔一酸,“二哥,我好想你啊……” 风雪太大,明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姑娘的话。 自从他将她送回涧西老宅后,小姑娘便再未寄信来问候,也从不再唤他一声二哥。 他知道小丫头在生他的气,恨他把她送走,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他也清楚她敏感脆弱的性子,是以处处维护。 他以前将她放在身边亲手教养,当掌珠一样疼爱,后来她年岁渐大,也就不方便了。 他从皇宫出来,便听长平说了府上选院子的事儿,小姑娘从涧西回来便默不作声的住在三房院中的耳房里,今日闹了一个上午也不肯住新月小筑,他便知道,小丫头气还没消,不肯同他亲近。 没想到,此刻,她却忽然对他说,想他? 明禛俊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疑惑,忍不住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些,“身上怎么这样冷?” 明翙吸了吸泛红的鼻子,眉眼里洋溢着喜悦,瓮声瓮气的说,“被风吹的。” 明禛冷声叮嘱,“回去换衣。” 他神情再冷峻,语气再淡漠,明翙也不再怕他,牵开嘴角,应了一声,“好。” 说罢,高高兴兴的转身走了。 乖觉得不太正常。 长平双手插在缀着毛边儿的袖筒里,好奇的走上前来,对立在雪里的主子道,“世子,四姑娘是不是脑子被摔坏了?” 明禛冷冷的睨他一眼,沉静的眸光里,带着一抹难以忽视的煞气。 自家主子在刑部待得久了,手上人命越多,身上血腥气越重。 长平平日里不敢放肆多嘴,只今日瞧着四姑娘终于肯跟自家主子撒娇,想必主子心情很好才说了那么一句,此刻见主子浑身低气压,忙低眉顺眼的往后一退,将自己的嘴捂上,“属下说错了话,该罚。” “回头,送些上好的跌打药去她房里。” “是。” “你亲自去送。” “是……” 明禛说完,面无表情的往寿春堂走去,想着她不肯住新月小筑,又因入城时马车不小心出了事儿而摔了腿,眉心又蹙了蹙。 寿春堂内,此刻安静了不少。 几个姑娘带着自己的丫鬟嬷嬷回各自院中整理行李,等着搬进新院子。 廊檐下几个大丫鬟瞧见世子爷过来,忙打起帘子往里头禀告了一声。 明禛立在门口拍了拍落在肩头的雪,想起小丫头不管不顾的往他怀里那一抱,略出了会儿神,才提步走进堂内。 姜老夫人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尤其到了冬日,日日都要用汤药温养着。 吕氏向来在她跟前伺候汤水,这会儿还没走。 见世子进来,祖孙两个有话要说,她才得了空从里头出来。 甄宝珠守在寿春堂外,脑海里还是明禛世子刚刚从她面前走过俊美无双的模样,这燕京城那样多少年权贵,竟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世子英明神武。 她小脸俏红一片,揪着衣袖期待的往屋子里瞧了一眼,可惜只能看见男人一个冷峻的侧脸。 吕氏见了她,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戴着兜帽从廊下往外走。 甄宝珠也就急急忙忙跟上去,在风雪里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姨母……” 吕氏在寿春堂外的走廊上才停住脚步,仔细往后看了一眼,才冷声道,“你胆子真够大的,竟敢当着老夫人的面儿要进世子的院儿!你没瞧见老夫人那脸色?新月小筑就是她单单给明翙准备的,谁也别想碰,偏你不知好歹!” 甄宝珠尴尬的红着脸,“我……我只是随口一提……本也没指望能进……” 吕氏恨其不争的瞪着她,又深深叹口气,避开身后几个老嬷嬷和丫鬟,将她拉拢过来,握住她泛着寒意的小手,边走边道,“你只顾看姨母现在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表面上风光,其实姨母在这府上的委屈又有谁知道?背后真正的掌家大权仍旧在老夫人手上,我不过是个跑腿儿出头的而已。你姨夫不是姜老夫人亲生,又是个庶长子,生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不是我的骨血,我进府多年,筹谋不少,到现在也只有你妹妹明微一个血脉,没有儿子傍身,将来我在这府上能有什么好结局?” 甄宝珠在吕氏身边这么久,自然了解侯府里的各种曲折,“姨母的困境,宝珠都懂。” 吕氏上下打量甄宝珠昳丽的容貌,只可惜同明翙比还是差了些,但也足够让她心满意足了,“我的好姑娘,世子业已到了婚配年龄,老夫人如今最大的心病便是他的婚事,等将来世子夫人入了府,她才是侯府真正的主母,我这庶伯母算个什么呢,左不过也要给她让路挪位子。” 甄宝珠微微抿唇,心底隐隐期待,“姨母的意思是……” 吕氏扯开嘴角,笑道,“姨母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望你能心思玲珑九窍,多想法子同世子亲近,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外头的女子不肯碰,咱们自己府上的温香软玉,他又如何拒绝得了?” 甄宝珠脸色越发的红,低眉顺眼听着吕氏的话。 吕氏捏捏她的手心,意味深长道,“明翙是他一手养大的,从她那儿更好入手,等你成了世子夫人,这安陆侯府的泼天富贵就是咱们姨侄二人的了。” 甄宝珠轻轻“嗯”了一声。 吕氏这才满意,“静思园的事儿,姨母来替你处置,那地方,可不是你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能住的。” …… 第7章 寿春堂内,有丫鬟挑了挑盆中炭火,屋中一片暖意袭来。 明禛剑眉星目,褪下身上大氅,一身官服都未来得及脱下,脊背笔直的坐在罗汉椅上,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时不时低眸喝上一小口。 姜老夫人打量孙儿神色,便知道他这么晚过来,只是想从她这儿知道明翙选了哪个院子。 这两个孩子是她最疼爱的,就因五年前,禛儿执意要将阿翙送回涧西,心底便生了嫌隙。 阿翙本就不是侯府亲生,自知道自己养女身份后,心思敏感多疑,又脆弱至极,容易多想。 禛儿将她送离燕京,自是为了她好,只可惜,她却不那么认为,到现在还觉得是她哥哥抛弃了她,不要她,几年来都不肯跟禛儿说话。 好在,闹了这么一通,小丫头不知怎的,竟自己想通了。 姜老夫人笑了笑,“今日阿翙这丫头不知怎么了,突然转了个性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明禛挑起眉梢,“怎么说。” 姜老夫人道,“她一开始闹着不肯住新月小筑,没想到后来竟想通了,非要同你住,你说说这孩子,这样一闹,只怕就是想让你我多在乎她罢。” 明禛本面色沉静的俊脸多了一丝波动,眸色越发深沉,“她选了新月小筑?” “是啊。”姜老夫人开怀道,“这下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只管好好照顾她,切记莫要欺负了她去,她心思最脆弱细致,你别整日板着个脸,看着就会让她觉得你不喜欢她。” 明禛皱眉,“我并未凶过她。” “不凶,不就代表喜欢。”姜老夫人不满,“你看看你,又皱眉,难怪你都二十二了还未能娶上妻子,哪家贵女能看得上你?过几日长乐公主举办的马球会,你必须给我去走一趟!” 明禛眉头舒展了一下,又紧紧皱起,“我暂时没心情,手里公务也忙。” “再忙的公务,你也给我放一放,这次长乐公主的马球会上不少年轻姑娘都要前去,再选不出个好孙媳出来,我看你啊,就只能同阿翙凑一对儿算了。” 明禛心头微动,握住茶杯的修长手指几不可见的紧了紧。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垂下浓密的睫羽,将眸中翻涌复杂的情绪尽数遮掩。 姜老夫人精神头不足,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催他回去看妹妹。 明禛只得起身告辞,走到廊檐下,看了一眼漫天的大雪,怀里暖融融的,就好像那丫头还依靠在他胸口一般,像一团柔软的猫儿。 他牵唇,淡淡一笑。 看得长平都惊呆了。 前两日,主子在地牢里,面无表情杀那贪官董大金时,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笑! …… 明翙回到三房院儿里的耳房中,她刚到燕京,还没有自己的院落。 因一贯与三房同住,索性仍旧同她们一起暂住。 丫鬟们服侍她沐浴换衣,用了晚膳。 之后,她遣散了屋里所有丫鬟,自己独自坐在书案前,回想起自己那荒唐的二十年往事。 二十年实在太久远了,许多事都已模糊不清,但也有很多事,让人记忆犹新。 谢云绮如今还是个不受宠名不见经的皇子,因得了癔症被宫中赶出来在宫外建了皇子府,连个封号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长乐公主的马球会后,她对谢云绮彻底倾心,同祖母吵着闹着要嫁给他。 只是他再不受宠,也是皇室子弟,婚事哪是那么容易就定下的,更何况,明家泼天富贵,烈火烹油,又出了一位百年难遇的大权臣明禛,老皇帝就算再昏庸,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将明禛的妹妹许配给七皇子。 她为了嫁给谢云绮,闹得满城风雨,出尽了洋相。 现下想来,当真是好丢脸! 她捏了捏眉心,这才感觉到腿上隐隐作痛,前世她病骨嶙峋,一般疼痛早没了知觉,如今重生回来,这点儿伤痛竟叫她这娇嫩的身体无法忍受。 她低眉,撩起雪白的裤管,见自己膝盖上一大团青青紫紫,小腿肚上更是惨不忍睹。 这伤是怎么弄的来着? 她蹙了蹙眉,居然有些记不起来了。 恰好这时,三房周氏的女儿明絮从寿春堂回来,门外风声呼啸,廊檐下几个丫头的脚步快速的走动着,发出一阵不小的声响。 明翙放下裤腿,神情低敛。 三房的明御峰同二房的安陆侯明御城一样,是姜老夫人的嫡生子,明翙养在明御楼膝下,随明禛一起,唤三房一声三叔三婶儿。 她与明絮姐妹两个在涧西老宅一起生活了五年,多少有些感情。 只可惜,明絮是个十足的笨蛋,是个比她还蠢笨的傻子,心思太过单纯,她若在涧西老宅活一辈子也就罢了,侯府嫡生的姑娘随随便便也能嫁个涧西贵族公子,平淡富贵的过完一辈子。 可她偏偏进了燕京,又听大房吕氏教唆,与自己的生身母亲周氏离了心,最后在吕氏的龌龊手段下低嫁了一个品性低劣的寒门士子,从此坠入无尽深渊。 到死,她嘴里还念着吕氏对她的好,明微待她的亲。 可她却忘了,谁才是真正害了她的真凶! 明翙压抑着心底的愤恨,和衣从床上下来,让知书将屋子里的灯烛点燃,她穿上厚厚的披风,走到雕花窗棂前,忍不住冷冷一笑,是啊,不光是明絮,还有她自己,也被吕氏和明微蒙骗了一辈子。 她看不惯明絮痴傻,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蠢笨? 好在她混沌愚昧了一辈子,又重新回来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外人动明家一根毫毛! 她要同哥哥一起,守护好明家,守护好自己的姊妹们! “五妹妹。” 隔着轩窗,明翙看见明絮身影一顿。 很快又传来明絮细弱的声音,“四姐姐还没睡下?” 明翙轻笑,将窗户打开,看着站在窗口局促而紧张的小姑娘,“要不要进来坐坐?” 明絮不善拒绝,最喜讨好人,是以,明翙只要邀请她,她必然会进来。 第8章 进了屋中,知书让人将炭盆重新燃上,又端了几碟子糕点和两盏热茶来放在鸡翅木矮几上,姐妹两个便在罗汉床上相对而坐。 窗外折胶堕指,檐角上的风灯吱呀吱呀的响着,屋里却温暖如春。 明絮小心翼翼的环顾了一眼这屋中,觉得很奇怪。 今日的明翙哪儿哪儿都很奇怪。 往日里,她屋中四个丫鬟,知琴、知棋、知书,知画,最得宠的是知琴与知棋,知书很少在她跟前伺候,今日这屋里却只有知书一人。 明翙一看明絮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 她跟前四个大丫鬟,头两个是侯府专门买来伺候她的,上辈子她不知道这两人原是经了吕氏的手,私底下又一直受吕氏恩惠,表面瞧着对她忠心耿耿,其实早就在替吕氏办事儿。 唯有这个傻乎乎的,什么人情世故都不大懂的知书,后来跟着她一路嫁到燕王府,改换姓名,同她在水深火热里煎熬过,又在凤阳宫里陪了她最后一程。 她对知书内心有愧,这辈子既重生,第一个就要对她好。 不过,很多事不是一蹴而就的,她还得慢刀子炖肉,慢慢来。 明翙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热茶,抬起水润的眸子,看向紧张的明絮,“五妹妹选了哪个院子?” 明絮咽了口唾沫,“不眠居。” 明翙并不意外,上辈子,明絮也选择了不眠居。 只可惜不眠居距离吕氏太近,方便吕氏挑拨明絮与周氏。 明翙不说话,明絮便很害怕,嘴唇都白了几分,“四姐姐觉得不好么?若是四姐姐觉得不妥的话……我也可以找祖母说一声,再……再换个院落。” 明翙上辈子一直不明白明絮为什么会害怕自己,直到她嫁进燕王府,有一次回门,不小心听见吕氏拉着明絮话家常,听她在明絮面前如何给她洗脑,说二房的人一贯凶神恶煞,说侯夫人谢氏是个会杀人的疯子,说二哥哥生来浑身是血,是恶鬼转世,还说她明翙是从狼山里捡来的孩子,骨血里流着野狼的血统,一旦太过亲近,必会伤害亲人,就连祖母对她的疼宠也是被她蛊惑了。 只可惜,那时她与明絮关系已然交恶。 明絮总是畏畏缩缩的怕她,她也瞧不起明絮没出息。 在她被夫君欺辱时,不肯伸出援手,放任她自生自灭,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如今,她望着灯下明絮苍白娟秀的小脸儿,心底忍不住无声叹口气。 “五妹妹想住不眠居是极好的,只是离我的新月小筑有些远,日后我想来看你,还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 明絮一愣,似乎没想到明翙会说去看她的话,她们在涧西老宅同吃同住同学,她脑子笨,学什么都慢,明翙根本看不起她……平时很少到她房里看望的。 “四姐姐,你——” “我怎么?”明翙微微一笑,将一块糕点放进她手里,“来燕京的路上我同你一样害怕惶恐,担心自己融入不了侯府的生活。可后来我仔细一想,除了吕氏这大房的继室夫人和她所生的明微,咱们几个都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亲姊妹,没什么好怕的。大姐姐为人温和柔婉,是燕京闺秀们的典范,二姐姐贞静良善,最会为人着想,何况我们还是她们的妹妹,她们定会对我们好。我们两个又在涧西一起住了五年,自是比别的姊妹们感情深厚,若能互相扶持帮衬,同心同德,在这燕京还有什么好怕的?” 明絮听了这些话,眼神都亮了亮,她其实很喜欢明翙,她长得太过好看又聪明,若不论性格,谁都会喜欢她,可惜以前明翙与她从不亲近。 “四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不是要练字么,我这儿正好有一套上好的笔墨,早就是准备了要送你的,正好今日给你。” 明翙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让明絮走上辈子的老路,笑了笑,自己起身去箱笼里拿出一套笔墨纸砚来。 她腿上有伤,抱着重重的箱子过来,走了几步,差点儿没站稳。 明絮神情一紧,忙小跑过去将她扶住,“四姐姐,小心!” 明翙见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又像是怕僭越一般慌慌张张放开,无奈叹气,“我这腿伤没什么大碍……五妹妹不用这般小心。” 明絮懂事的将箱子接过来,放在矮几上,语气害怕道,“四姐姐的腿伤还得多亏了那位谢公子,若不是他,只怕四姐姐的马车便会翻到山底下去了……那日当真是惊险至极……” 话赶话说到这儿,明翙才想起原是这么回事儿。 明家的马车入燕京,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明家一早便张罗着人到城外来接,偏那几日城郊风雪实在是大,路不好走,她们的车马好不容易到了燕京郊外的斜顶坡,不知怎的,明翙的马突然惊了一瞬,骏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将她的马车掀翻在地,之后又跟疯了似的拖着马车往悬崖边儿上跑。 四周乱作一团,那时她人在车里已经吓得没了主意,只能等死。 却没想,在一片混乱中,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英勇无比的将烈马降住,从悬在崖边的马车里将她救了出来,明家众人自然对那人感恩戴德,包括她自己,再看清救命恩人英俊的面容时,也忍不住红了脸。 而让她感激得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救命恩人,便是谢云绮。 明翙总算想起他来了,这会儿觉得有些好笑。 明絮见她沉思了一会竟笑出了声,忍不住开口,试探的问,“四姐姐,可是在想谢公子?” 明翙没藏着掖着,点了点头,嗤笑一声,“是啊,怎么会不想他?现在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非她重生一次,在上辈子的二十年夫妻里已经认清了谢云绮的真面目,只怕还会被他骗一回。 什么从天而降,因缘际会,恰逢其时的救了她。 她的马车出事儿分明就是他手底下人的手笔。 第9章 谢云绮心计深沉,城府极深,极擅长隐忍伪装,看似不受宠,被逐出了皇宫内院,实则他早就在外韬光养晦,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不光是朝堂,江湖上也有他的人手。 他正是靠着这一次的救命恩情,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从此让她魂不守舍,之后便是长乐公主的马球会上,他惊艳出场,却又故意被人侮辱,做出一副弱者姿态,让她跳出来替他解围,对他产生了怜爱之心……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谢云绮,当真是将人心拿捏得透透的。 只可惜,她再不是从前那个蠢笨的为了爱情不顾家族的明翙了。 这一次,她岂会再上他的当? “不提他也罢。”明翙将笔墨纸砚拿出来,递给明絮,真心实意道,“五妹妹日后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尽可来找我要,若是书上有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 明翙自小聪慧,学什么都快,族中专门请来的老师说什么教什么她总是一点就通,因而养出些孤傲不羁的性子来,心气儿也越发的高。 明絮内心钦佩她,却也不敢靠近她,今夜手里抱着她送的笔墨,一时忐忑不安,“谢谢四姐姐,我……我知道了,夜深了,我还要去母亲处请安,就先回去了。” 明翙笑了笑,“去吧。” 她知道,明絮绝不会今夜便踏踏实实接纳她,她想收服明絮的心,还需徐徐图之。 送走明絮,知书谨慎的将熏笼上大氅收起来,挂在紫檀木的衣架上,做完这一切,悄悄打量一眼支颐靠在罗汉床上的明艳女子,也不敢轻易靠上前询问自家姑娘要不要就寝,她局促不安,欲言又止,踟蹰不前,红着脸颊,像一条被主人抛弃而不知所措的小狗。 明翙从前在知琴知棋的撺掇下,没少苛待她,这会儿实在愧疚至极。 她定定的望着她惴惴不安的双眼,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问她,“今夜雪大,我一个人睡有些冷,好姐姐,你能不能陪我?” 知书浑身都绷紧了,闻言惊愕的抬起睫毛,“姑……姑娘……奴婢……奴婢不敢……” 以前都是知琴陪她,知书只在外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她乍然同她亲近,她的确是不敢的。 “好啦。”明翙跛着脚走到她身前,叹口气,将她抱进怀里,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温热的泪水直接夺眶而出,“知书姐姐,你曾说你最大的梦想便是与我一起饱览名川大海,从拥雪关回燕京后,年岁大了,便躺在自己的房里,枕墨为书,修养身心,做个好梦。不如,从今日起,你便改了这个名字,就叫墨书,好不好?” “姑娘……奴婢何时说过这话来着……” “你说过,你大概是忘记了,你别怕,我都帮你记着。” 知书微愣,不知自家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还带了哭腔? 她哭了么?为什么哭?是不是腿伤还疼? 她急着要去看明翙腿上的伤,明翙看着她焦急担心的神色,心中又悲又喜,眼睛又红了一圈儿。 “墨书姐姐,不用看了,我的腿没那么疼。” 知书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姑娘不让她伺候,还拉着她一起上了床,躺在温暖的锦衾里,她心跳如雷鼓,嗅着身边姑娘身上柔软馥郁的清香,怎么也睡不着。 唯有明翙睡得极好,她用手揽住墨书的腰肢,感受着那温暖的体温,很快便入了梦。 梦里墨书的尸体冷冰冰的,被井水泡发得不成人形,纷扬的雪花落在她尸身上,她孤单寂寞的一个人躺在老井边…… 她仓皇无措的跑过去,扑到墨书怀里,极力想看清她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 再之后,她满脸泪痕的醒来,呆坐在床上愣了许久的神。 “姑娘可是醒了?”有人打起帷帐,露出一张精明又讨喜的小圆脸,她身上穿着一等大丫鬟的紫色绣梅花绫袄,底下是一条石榴红的长裙,脖间围着一条兔毛围脖,粉面桃花,柳眉纤细,打扮得格外精致,“知书那臭丫头真是没个分寸,竟敢上主子的床,奴婢一大早便罚她跪在外头了,姑娘别生她的气,她一贯这般不懂事,上不得台面的。” 说着,她动作麻利的上前来扶她起床,也不管她这个做主子的让没让她动手。 明翙皱了皱眉,将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眼神冰冷的看她一眼,“知琴,把手拿开。” 知琴满脸奇怪的看着自家姑娘,总感觉从昨儿起,姑娘便浑身不对劲儿。 可她在明翙院子里一贯嚣张惯了,莫说底下的丫头嬷嬷们都得服她的管,便是明翙也只能被她拿捏得份儿,她比自家姑娘还要年长好几岁呢,一个黄毛丫头,她有什么好怕的。 “姑娘,可是奴婢哪儿做错了?您且仔细说说,奴婢也好改。”话倒说得好听,语气却半点儿没有认错的意思。 明翙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十五岁事事任人辖制的小丫头,她在燕王府做了二十年王妃,什么女人没见过,她还跟谢云绮上过战场见过无数尸山血海,也同他与那些诡谲无情的朝臣们斗过狠,一个小小的大丫头,她如今还不放在心上。 她自顾自从床上下来,也不让她动手,自己将外衣穿上,坐在铜镜前,不怒而威的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你错在哪儿,你错就错在奴大欺主,以为我这个主子年纪小不中用,便了不得了,以为自己才是我这院儿里的主子!” 听了这话,知琴虽疑惑,却也委屈,声音也大了几分,“姑娘说我奴大欺主,可有证据?奴婢尽心尽力伺候姑娘,从未有过差池,没想到姑娘竟这样冤枉奴婢!” 明翙眯了眯眼眸,眼底寒意四散,“你还敢跟我顶嘴?与主子顶嘴便是大错!” 这下,整个院儿里的丫头们都惊动了,明翙索性让所有人都进来,凉凉道,“还有,让墨书不必跪着,昨晚是我让她陪我同睡,她并未犯错,就算她有错,我院子里的丫头该怎么处置也该由我这个主子来做主,而不是你一个丫鬟,如此僭越大胆!” 第10章 知琴越发委屈,眼眶一红,便直接往地上一跪,撒起泼来,“姑娘既说奴婢有错,那便同奴婢一道去老夫人面前说道!奴婢是老夫人送给姑娘的,姑娘也无权处置奴婢!” 她这般一说,几个丫鬟便也跪下来七嘴八舌的替她说情。 明翙是真不知道知琴在她院儿里已经嚣张到了这个地步,连她的话也敢忤逆。 可惜啊,知琴养出的这点儿心高气傲在她眼里实在是小儿科。 “你想要公道,我可以给你。”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众丫鬟们也没想到平日里脾气还算温和的主子今日会为了知书发起火来,一个个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明翙不说话,任由知琴假模假样的哭诉够了,才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可是你自己说的,要去祖母面前讨个公道,你可别后悔。” 知琴一噎,咬了咬唇,不知明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事已至此,她被赶鸭子上架,也只能哭着同她一道去了寿春堂。 一进寿春堂,明翙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祖母身边的明禛,他今日穿了一身儒雅的墨绿色常服,腰间玉带束身,勒出一把完美的劲腰,再加之他那张帅得天怒人怨的俊脸,让整个寿春堂都明亮了几分。 她几乎是下意识亮了亮眸子,心情愉悦起来。 若是上辈子,她定然会害怕这位冷面无情的哥哥,可她活了三十五年才看清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这会儿哪还会怕他,只恨不能日日粘着他,叫他知道,她根本没有想与他保持距离,她同幼时一样,心中对他依旧敬佩和欢喜。 她压制住心底的激动和喜悦,安安静静跟姜老夫人请了个安。 “这么早,二哥怎么也来了?” 二哥手握大权,深受老皇帝重用,时常出入皇宫,不是在皇宫抓人,便是在刑部大牢里杀人。 以前她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被吕氏随便一洗脑挑拨,便觉得二哥这样的男人血气太重,手上皆是人命,说他是阎罗恶魔都算便宜了,他在大宁朝名声越来越差,到后来罪行几乎是罄竹难书,人人骂他是大奸臣,而他依旧我行我素。 想来上辈子他人在拥雪关退敌大捷,朝中有人看不惯他功高盖主,才想方设法害死了他,谢云绮刚登上皇位便开始清算旧臣,明家一夜之间大厦倾颓,二哥只怕早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历尽世事的明翙早已明白,二哥根本不是什么大奸臣,他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那些被他捉进大牢的大部分是贪官污吏,更有不少世家贵族里做过不少伤天害命的权贵子弟。 大宁朝的律法杀不了他们,二哥来杀,世道艰难,红尘炼狱,二哥便是那无权无势的平头老百姓们唯一的光。 明翙越想,心尖越是刺疼难忍,这样好的二哥,凭什么要为谢云绮而死?! 若这皇位……不给谢云绮!便是她二哥也当得这天下之主! 她想着想着,眼神便沉静下来,天下之事,还轮不到如今的她来管,但她不慌,也不急。 她十五岁入燕京,便是寿康帝执政的转折点,接下来这一年,寿康帝昏庸如故,逆行倒施,北方匈奴几度叩击大宁边境,而大宁朝竟无御敌将领可用,以至后来内外皆乱,老百姓们苦不堪言。 大宁朝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一度风雨飘摇,差点儿被地方豪强势力推翻,若非二哥哥力挽狂澜,哪还有谢云绮的皇位可坐。 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也可以慢慢说服二哥。 这天下,不是他谢家的天下,明家怎就坐不得? 明禛清冷的长眸凝在明翙雪白俏丽的小脸上,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今日休沐,官衙上无事,过来陪陪祖母。” 这时候时辰还早,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燕京地处北方,到了冬日几乎日日都是下雪天。 姜老夫人怜惜家里的姑娘们身子畏寒,免去了晨昏定省,只每逢初一十五过来请安就行。 今日,明翙身后这一大群人跟着过来,倒叫姜老夫人一惊。 “闹成这样成何体统?昨个儿才分了院子,怎的今日便吵嚷起来?” 她还以为是明翙反悔,皱起了眉头欲训斥。 明翙听了,忙将昨夜知书陪夜,今日知琴自作主张责罚知书的事儿说了一遍。 从前她不敢亲近祖母,以为祖母同二哥一样,不喜欢她这个养女,是以无论遇到什么事儿,她总是第一个去寻吕氏,可她却不知,只要她肯到寿春堂来,不管对错如何,祖母和二哥总会站在她这一边。 既是重活一次,她便是要活得纵情恣意,有人无底线宠她,她为何要受吕氏给她的那些委屈? “祖母,知琴这样的婢子,阿翙管不了,也不想要,她从哪儿来的,还叫她回哪儿去。” “老夫人,奴婢什么也没做错啊,那知书一向不在内院儿伺候,谁曾想,她昨个儿不但在姑娘内间走动,还一夜没出来,姑娘年纪小,尚不知如何拿捏院子里的奴婢们,奴婢怕她动了姑娘屋里的东西,这才让她出去跪着的,奴婢当真是冤枉!” 墨书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嗫嚅着嘴角,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奴婢……奴婢没有拿姑娘的东西……” 知琴眼眶通红,恶狠狠的瞪墨书一眼,“你说你没有,那你手上那玉镯子是怎么回事儿!” 墨书蓦的将手腕儿缩回袖子里,姜老夫人眼神一动,杨嬷嬷便走过去,面无表情的将她的手臂拉扯出来,露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玉镯子,那玉镯子价值连城,并非俗物,一看便是主人家的东西。 知琴愈发洋洋得意地不依不饶起来,“老夫人明鉴,若非知书偷盗主人财物,知琴也不敢自作主张,反倒惹恼了姑娘!” 墨书害怕极了,颤抖着手指,慌忙要将那镯子从手腕儿上褪下来。 第11章 就在这时,明翙走到她身边,抬手按住她的手背,扬起嫩白的小脸儿,对姜老夫人道,“祖母,这镯子是我昨晚睡前送给墨书的,并非她偷盗。” 墨书紧张的缩了缩脖子,跪在原地半点儿也不敢动。 知琴却是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转眸看向墨书,眉间几不可见地拢起一抹煞气。 她跟在明翙身边伺候已有十年,说不上尽心尽力,可明翙从小到大都很依赖她,所以她才能做她院儿里当之无愧的老大,底下的丫头小子们也都听她的,屋子里但凡有好物好吃的,明翙也总是第一个赏给她,为何才至燕京,明翙却转而对一个蠢笨的知书好了起来? 她心头抑制不住的窜出些愤怒,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大早见墨书手上的镯子,便醋得发了火,还狠狠扇了那小贱人一巴掌,可此刻,看清明翙眼底对墨书明目张胆的偏爱,她突然有些慌了,“奴婢原不知是姑娘送给知书的……老夫人……奴婢冤枉……” “不管是不是我送给她的,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你只当院子里没我这个主子了?”明翙轻笑一声,为知琴的离开,漫不经心地加了一把火,“还是说,你当真以为你与张管事的私情瞒得过我?” 此话一落,知琴猛地一颤,脑子里嗡的一声。 寿春堂中众人脸色也皆是一变,就连一向漠不关心后宅斗争的明禛也抬了抬锋锐的眉眼。 姜老夫人登时肃了脸色,“什么私情?” 明翙道,“她与张管事在我房里,被我瞧见了。” 杨嬷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回头去看老夫人,果见老夫人脸色越发阴沉,连世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只要不是闹着换院子的事儿,姜老夫人本也不大放在心上,她侵淫后宅多年,手底下管着无数丫鬟小厮,知书知琴这点儿丫头们吃醋争宠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她的老眼,寻常不闹到她跟前也就罢了,没想到,知琴竟然当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的面儿与管事偷情!在涧西老宅五年,没有她坐镇,还不知那些丫头们如何在阿翙头上作威作福,如此当真是触了她的逆鳞! 她眯了眯敏锐的老眼,“来人,现在便去将牙行的人叫来!” 今日正好,让她来替阿翙清理清理门户。 知琴早已如一滩烂泥摊在地上,牙行的人很快入了府,将哭闹着不肯离开的知琴带了出去。 吕氏听到消息时匆忙赶来,被寿春堂的气氛吓了一哆嗦。 见明翙倚在老夫人身边,祖孙二人不知道在说笑些什么,心头更是慌得直跳,好在知琴已是一枚废棋了,她被赶出侯府,也并未牵扯到她,明翙身边还有个知棋呢。 她定了定神,扯了个笑,走上前去问安,又客客气气的说,“四姑娘今日起得真早。” 明翙翘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比大伯母还是晚些,不过比大伯母来得早而已,祖母,不若日后阿翙来伺候你汤药罢?” 吕氏嘴角微抽,她这话说得仿佛她伺候老夫人不尽心似的,虽然她是偷懒睡了会儿懒觉,可这老不死的,每日觉那么少,她一个年轻妇人怎么伺候得过来? 她心头怨恨,面上却仍旧是慈善的微笑,“我是做儿媳的,这事儿本就是我的职责,四姑娘你就别凑热闹了。再说了,只有我亲手做的米粥,老夫人才肯吃呢。” 明翙转过脸,对上她殷切的双眸,冷笑一声。 米粥,就是她亲手做的一碗碗米粥,害得祖母身体越来越差,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当个废人! 吕氏尝过权力的甜头,自是早就不甘心屈居人下。 祖母一日不放权,她便一日盼着祖母死。 以至后来竟对祖母下了狠手。 “阿翙有这份孝心,祖母心里很是高兴,不过你这丫头还未长大,还是多睡睡懒觉的好,能长身体。”老夫人抚摸着明翙的发顶,笑道,“你有空多过来祖母院儿里坐坐,祖母便已经很高兴了。” 屋中炭火热烈的燃烧着,一片暖意,青烟袅袅里,鬓发霜白的老人家面目慈爱。 明翙心中酸涩,一片难言的复杂,只恨不能一直窝在老人家怀里,对她述说自己的思念。 吕氏忙道,“老祖宗说得对,我看翙丫头眼下都有了青黑,想是刚来燕京水土不服还没睡好罢,也不知腿伤怎么样了,还是多歇息歇息才是。” 婆媳二人看起来格外和谐,老祖宗如今还是很宠幸吕氏,她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姓吕的,不过,她会让吕氏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明翙抿了个假笑,悄然握紧了拳头,“那阿翙先回去搬东西去。” 姜老夫人摆摆手,十分高兴,“去罢去罢,禛儿,你让人帮帮阿翙。” 明翙人才走到寿春堂门外,从廊下出来,便感觉后脖一紧,有人用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将她提起来。 她缩着脖子,跟随男人的脚步走了许久,在寿春堂外的假山石下停住脚步。 她吃疼的抿了抿唇,忙侧过脸,“二哥,你弄疼我了。” 明禛脸色漆黑无比,修长至极的双眸覆了一层淡淡的寒霜,眉间紧拢如山,隐隐藏着一丝愤怒。 明翙不解的盯着他,二哥生得眉眼如画,雪粒纷扬的景色里,他美得不似真人。 她一时看呆了,有些出神。 有二哥这样郎绝独艳的美色在,她自小看到大,怎还会看上谢云绮呢? “发什么呆?” “啊?” 男人曲起手指落在她眉心,明翙吃痛的捂住额头。 其实二哥敲得并不疼,但她有意想同他多亲近,故意皱着小脸儿说疼得厉害。 果然,面色冰冷的男人动了动眼角,那温热的指腹便落了下来。 她舒服的扬起头,感受他难得温柔的揉捏动作。 寒风扬起她鬓角的一缕乌发,少女肌映流霞,娇艳尤绝。 明禛眸子讳莫如深的凝她一眼,手指僵了僵,轻轻放开她。 第12章 他双手负在身后,带着她往前走,“你在涧西五年没给我写过信,为何不叫我知道你的事?” 明翙从善如流,脆生生道,“我的错,从今日起,我把给哥哥的信都补上,可好?” 明禛一噎,他并非在意她有没有给他写信,他只是想起她刚刚在祖母面前说的那句话。 她亲眼看过知琴与张管事在她房里的私情。 何种私情,到哪种地步,她又看了多少? 这些腌臜事她不同他说,若非今日知琴惹恼了她,她又准备瞒到何时何日? 她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单纯少女……在他眼里,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他从未让人教过她男女之事,现在倒好,倒叫一个贱奴污了她的眼。 明翙不知男人心底在想什么,他身高体长,她比男人腿短,三两步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厚厚的雪地里,映出一道道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她身上拖着厚重的狐裘,腿上有伤,还要提着裙摆,走得很艰难。 明禛一回头,便看见了她的窘迫,心情又愉悦了不少。 明翙还是婴孩时便被他从死人堆里抱了回来,之后一直养在自己身边。 那时他也才七岁,每日跟着奶母学习如何喂养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婴儿。 为了养她,他养了一只狸猫练手,不小心将狸猫养死那日,他接连三日没敢碰那小家伙。 还是后来,小家伙流着眼泪和鼻涕,肿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拖着她的小毯子,迈着小短腿儿,自己半夜爬到他床上抱着他不要命的嚎啕大哭,他才没忍心将她推开。 之后近十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身边。 明翙做了二十年端庄贤惠的燕王妃,已经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她要笑不笑的停住脚步,双手交叠在身前,深吸一口气,对男人真挚道,“二哥,那五年我一个人在涧西,每日都在想你的,你呢,有想我吗?” 这样赤露直白的话,饶是明禛早已练就不动如山的性子也忍不住紧皱眉心,并非不悦,而是觉得不妥,“说什么胡话。” “并非胡话。”明翙眼眶微微湿润,扬起含泪的笑脸,“做妹妹的想哥哥不是天经地义么?” 明禛垂眸,喉结动了动,没接话,见她走得艰难,便伸出大手。 细雨夹杂着雪粒,天寒地冻的,白茫茫的景致里,明翙目光呆滞的看着他宽大的掌心,迟疑着,小心翼翼的将小手放进他手心里。 冰冷与温热冲击,令她心窝一热。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隔着一层水雾,看他的脸也是模模糊糊的,没来由的便想哭。 明禛刻意出来,就是想问问她知琴与张管事私情之事,只是如今小姑娘长大了,她又未婚配,有些东西,由他一个大男人来问,不太妥当。 他几不可察的抿了抿薄唇,没开口,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微欠身,半蹲下,对她淡道,“上来。” 明翙望着男人宽大的后背,没有片刻迟疑便爬了上去。 五年不见,明禛长得越发高大挺拔,背起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轻而易举。 他从小将她背到大,二房日子艰苦那段时日,她每次见他孤身将自己关在房里,便懂事的窝在他怀里抱着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彻夜耐心的哄他,奶里奶气的说,会没事的,二哥哥,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之后,二房的境地竟真的好了起来。 他为了给明翙一个安宁,架空了父亲的权力,想尽办法将自己那经常发疯杀人的亲生母亲谢氏送到了道观里,为了让明翙日后能有一个好前程,他不得不同大房的大伯大哥争抢世子之位,如今她再回燕京,这整个安陆侯府,已有大半是听他的,她再不必小心翼翼的看任何人脸色行事,只要有他在一日,她便能嚣张一世,他甚至会替她选一门天底下最好的婚事,哪怕她想嫁入皇家,他也能帮她达成所愿。 明翙问心无愧的趴在男人背上,同幼时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将眼泪悉数擦在他大氅上,“二哥,我这次来,便不会再走了。” “嗯。” “你会保护我一辈子,对么?” “嗯。” “等我嫁了人,我也会一直一直对你好的。” 明禛一顿。 明翙继续道,“我会替你养老送终,这一回,我一定会让你寿终正寝。” 明禛“……” 从寿春堂回新月小筑的路并不远,明禛却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到了新月小筑,他默不作声将人放下来,叫来长平长安让他们去替明翙整顿行李。 远远跟在两位主子身后的几个丫鬟也急忙往三房去,没一会儿大家便陆陆续续将明翙从涧西带来的东西送了过来。 明禛看那端坐在罗汉床的小姑娘一眼,“我去书房处理些事,你若有事,可以直接让人来找我。” 谁都知道世子爷公务繁忙,没有大事儿,谁也不敢前去打扰,但对明翙,他只会让她直接前去书房。 这等偏爱,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怕日后嫂嫂进门都是要吃醋的。 明翙笑盈盈的弯起眼睛,“好的,哥哥,你先去忙,我回头来找你一起吃晚膳。” 明禛淡淡的“嗯”了一声,出了门,没一会儿高大背影便消失在风雪里。 ……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明翙第一次住进春山苑里的新月小筑,祖母为她选这个院子果然是用了心的。 新月小筑明面上是春山苑里的小跨院儿,实则与二哥的院子并不紧密,而是自成一统,还有自己的小厨房。 此处夹在寿春堂与春山苑之间,去两边都很近,方便他们照看自己。 明翙无奈一笑,打量起屋中家具摆设,坐具茶几书案等家具皆以黄花梨木为主,上头是老师傅雕刻的各种样式可爱的花纹,看起来格外有闺趣,而那紫檀框明黄色地双面缂丝仙山楼阁五扇屏风后,则是专门为她打造的一架千工拔步床。 她卷起珠帘,缓缓走进去,指尖抚摸着那拔步床上的雕花刻纹,心底忍不住暗潮汹涌。 她上辈子虽没选新月小筑,二哥却仍旧将这床送给了她。 甄宝珠羡慕多年,及至后来,谢云绮登上皇位。 第13章 甄宝珠还专门命人将她这拔步床拆散了送到凤阳宫来,当着她的面儿烧成一堆灰烬,又居高临下的告诉她,“明翙,你看啊,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你二哥那些年总是瞧不上我,他现在又如何?哈哈哈哈!他不也是孤身一人也死在拥雪关,连尸身都回不了燕京吗?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娶了我,至少我不像你,蠢钝无知,将他大好的前途断送了!” 那时她看清甄宝珠眼里明晃晃的嫉妒,扯开嘴角笑了。 谢云绮爱了一辈子的甄宝珠,心底爱的竟然是她二哥哥。 这怎能不荒唐啊?谢云绮可知道? 只可惜,二哥哥上辈子孤独了一世,本该成就的一桩大好姻缘也被甄宝珠破坏了。 明翙眼眶猩红,心绪起伏,心底恨意一点一点蔓延至四肢百骸。 “姑娘,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五姑娘都派人送了乔迁礼物过来,对了,还有甄姑娘,她带了礼物在新月小筑门口,说是想见见姑娘。” 明翙从回忆里抽身回神,动了动酸涩的指尖,深深咽了口唾沫,将喉间那抹哽咽的苦涩散开去,才笑了一声,对知棋道,“好啊,让她进来。” 知棋垂着脖子,应了声“是”,便飞快出了门去。 明翙仔细打量着知棋的背影,暗暗思忖了一会儿,知棋这丫头不比知琴心高气傲,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先不动,她要留着她,拉吕氏下水。 今日各个姊妹都忙着搬新院儿,除了选静思园的甄宝珠,没人有空去别院玩耍。 明翙慵懒的往罗汉床上一坐,没一会儿,甄宝珠含笑顶着一头风雪走了进来。 她惯常做低伏小,明明可以站在淋不到雪的地方,却总是为了表现自己,故意站在雪下彰显自己的所谓“诚意”。 从前明翙觉得甄宝珠真性情,重情重义,多年与她亲近,同她做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若非后来,甄宝珠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荣耀,抢走了她的血亲弟弟让她的亲弟弟对她马首是瞻出生入死,又背着她与谢云绮暗通款曲,连孩子都五岁了,她只怕还不知她甄宝珠的真实面目。 别看她如今人畜无害的,一脸单纯无辜,实则内里野心极大。 她想做安陆侯府的当家主母? 也要看她准不准许! 明翙没让她进内间,对她扬了扬下巴,“你身上淋这么多雪便进来,可是要冷死我?我身子娇贵,比不得你,淋了雪吹了风,还能这般——” 她上下打量她,一脸揶揄,“健健康康的。” 甄宝珠听出她话里话外的夹枪带棒,虽然不解自己是哪儿得罪了她,却还是压着心底的怒火,笑了笑,尴尬的站在门口将身上的雪拂了去,才走到她面前,让身后的丫鬟将自己的礼物奉上来,“四妹妹,这是我亲手绣的一面座屏,正好可以放在你房里的矮几上,你瞧瞧,可喜欢?” 明翙将东西接过来,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 甄宝珠便顺势往她手边一坐,讨好的笑道,“四妹妹生得好看,性情又耿直,我在这侯府住了大半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性情相投的姐妹呢。只可惜我那静思园离这新月小筑太远了,日后要想过来找妹妹玩耍,都不太方便。” 明翙假装没理解她话里的含义,装作傻乎乎的问,“姐姐的意思是想搬到我附近来?” 甄宝珠眉眼微亮,“可行?” 明翙故作迟疑,“不是不行,只要我跟祖母说一声,此事不难办。” 甄宝珠心下一阵暗喜,暗道明翙果然是个蠢笨的,没什么心机,她三言两语便将她哄骗得这般听话,日后她多同她亲近亲近,何愁不能接近世子? “那妹妹可能帮我这个忙?” 明翙答应得极为爽快,“自然是能。” 甄宝珠一脸喜色,小手挽住明翙的手臂,模样亲昵极了。 明翙忍住心底的恶心,没将她推开,又道,“不过,我有件事要麻烦宝珠姐姐。” 甄宝珠笑道,“妹妹你说,只要姐姐能做到的,必定帮妹妹。” 明翙轻笑,“我入燕京那日马车出了事儿,身上最喜爱的一个荷包丢了,姐姐绣工这么好,能不能再帮我绣一个?” 不过是绣个荷包,并非难事。 只要能从静思园搬出来,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甄宝珠当然一口答应下来,明翙便道,“那姐姐便帮我绣个白鹤腾云的荷包罢?” 甄宝珠皱眉,“白鹤腾云?” 明翙好整以暇道,“怎么,姐姐可是不会?” 甄宝珠咬了咬唇,她的绣工出自名家之手,自小便练就一番好手艺,可以说,安陆侯里这些姑娘们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日常姑娘们绣的那些花儿啊草啊鸟儿的,她随便对付对付也就过去了。 可这白鹤腾云的样式不但要自己描花样,还需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能绣出来。 罢了,不过是要个荷包而已,费点儿功夫便费功夫。 甄宝珠重新扬起笑脸,“妹妹说哪里的话,只要是妹妹你开口,这白鹤腾云的荷包我熬上三两日便能绣出来。” 明翙挑起眉梢,不知想到什么,眉梢眼角都挑起,笑了一笑,“过几日恰逢长乐公主的马球会,我正愁没有合适的荷包戴出去,如此正好,我就戴姐姐你绣的这荷包出去叫大家看看姐姐的手艺,如何?” 甄宝珠不知明翙是真傻还是假傻,就凭她这绣艺,放眼整个燕京,比得过她的贵女能有几个? 只要她肯将她的荷包戴出去,被那些公侯权贵家的贵女夫人们一瞧,必定会问她这东西出自何人之手,明翙这废物,除了能识字,她那跟鸡爪疯似的绣工谁看得上啊。 甄家自从她父母双亡后,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房一脉全是不成器的废物。 她若能在长乐公主的马球会上出个风头,也能叫世子多看她一眼,当真是一桩大好事儿,日后她的婚事也能由自己和姨母主张。 第14章 甄宝珠欲拒还迎道,“说这些做什么,姐姐绣这荷包只是为了送给妹妹你而已,不图那些虚名。” 明翙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好个不图虚名,上辈子是谁,在马球会上故意大展身手,让在场所有男子对她刮目相看。 又是谁,哭着跑来跟她情真意切的说,“四妹妹,姐姐实在害怕七皇子那样的人,若非为了妹妹你,姐姐是死也不肯给他送东西的。” 那时的明翙对谢云绮一见钟情,一厢情愿,一开始脸皮薄,不敢靠他太近。 再加之明家对她管束颇多,二哥不愿她嫁给谢云绮,便派人盯着她的日常起居。 她没有办法,只得央求甄宝珠替她给谢云绮传递信物,为了让她帮忙,她许给甄宝珠无数好处,但凡她院儿里有好用的物件儿,她总是想着她,什么赤金的头面,珍贵的浮光锦,只要是她有的,便也有她甄宝珠一份儿,就连老祖母也因她与甄宝珠关系亲昵,对甄宝珠多了一份关怀。 没想到,这一来二去,不图虚名的甄宝珠,竟成了谢云绮的心尖白月光,成了新帝的皇后。 真是好一朵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小白花儿啊。 “四妹妹?你在想什么呢?”甄宝珠见明翙半晌不言不语,嘴角却噙着一个晦暗不明的浅笑,瞧着挺渗人。 她早听说明翙是被世子养到大的,难怪身上总有一股世子的影子。 一派淡漠又清冷的气质,纵然她生得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 可不言不语时,周身气质,实在让人心头发慌。 明翙囫囵应付一句,“没什么,只是在想怎么跟祖母说甄姐姐要换院子的事儿。” 甄宝珠敛眉微笑,“四妹妹怎么说都行。” 明翙点点头,与甄宝珠实在没话可说,便冷着眸子叫知棋进来送客。 甄宝珠僵了僵脸色,没想到明翙性情如此随意,她还以为今日少说也能在新月小筑蹭顿晚膳,到时世子也过来一道,她正好换了身新的打扮与发髻,好叫世子近距离看看她…… “那姐姐便先走了?” “嗯。” “四妹妹刚来燕京,对燕京不熟悉,若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来找姐姐。” “好啊。” 甄宝珠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期待明翙能说句留她的话来。 明翙淡淡轻嗤,视线扫过她发髻上的珍珠钗环,岂能不明白她那些龌龊的心思。 可惜了,这辈子,她的嫂嫂绝不会是甄宝珠。 至于甄宝珠与谢云绮,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既然上辈子他们二人成了帝后,那这辈子又岂能分离两地? 她若有所思的伸出两根玉白细嫩的手指,在矮几上缓缓敲击着,发出咔哒咔哒缓慢而又富有节律的声响。 长乐公主的马球会极为精彩,她既重来一回,自然得好好送谢云绮一份大礼。 而在马球会后,宫里即将出一桩大事儿。 寒冬腊月的天儿里,皇帝的宠妃魏妃突然在寝宫中薨了。 皇帝大为悲痛,下令举国上下为魏妃守丧。 而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却差点儿让她身败名裂,堕入深渊。 明翙深吸一口气,从那场惊心动魄里拉回神思,抑住心底蔓延的无边酸涩,唇边嫣然的勾起一抹冷笑,“好在老天可怜,谢云绮,我重新回来了,这一次,你还能如愿以偿做你的皇帝么?” …… 甄宝珠从新月小筑出来,便领着丫鬟暮春沉脸回了大房所在的幽兰苑。 吕氏这会儿也正好伺候完姜老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里,路过厢房,便走进去问问甄宝珠今日去新月小筑如何了。 甄宝珠本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见姨母回来,忙抹了抹泪水,委委屈屈的走到姨母身边坐下,“明翙瞧着不大喜欢我。” 吕氏做主母多年,对这府上的人了若指掌,“她并非不喜欢你,对这府上的姊妹,她都是那副德行,一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样子,总以为自己是最优秀最讨喜的,实则,她那些姊妹都不大喜欢她的孤傲,她越与府上的姊妹们疏离,你越有机会与她亲近,你慢慢来,别急。” 甄宝珠心情这才好了些,“姨母,老夫人那儿怎么说,可有重新择选的希望?” 吕氏拧眉,“那老东西实在冥顽不灵,说既定了静思园,断没有再改的道理。” 静思园本就隶属大房,不过地方偏远些,甄宝珠一个寄居在安陆侯府的外人能得此园,老夫人不让改换也无可厚非。 甄宝珠听得心头火大,眼眸里飞快闪过一抹怨毒的精光,不过一想到明翙已经答应了自己周全此事,又稍微松了松心神,翘起嘴角笑道,“姨母不用忧心,此事我已经托明翙去办了,她答应我会去老夫人面前转圜,老夫人最宠她,只要她开口,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吕氏沉吟一声,“她当真答应了?” 甄宝珠道,“不过是有条件的,她让我帮她绣一个荷包。” 吕氏眉心微微舒展,“一个荷包对你来说,不算大事。” 甄宝珠点点头,勾唇道,“她性子虽然古怪,但也不是不好拿捏,假以时日,我若做了她最好的姐妹,必定哄得她什么都给我,姨母放心。” “你这孩子一向聪慧玲珑,姨母是不担心的。”吕氏心情大好,“不管你进不进静思园,静思园的秘密都能守住,只是姨母始终希望你能在侯府住得好些,别受了委屈。” 甄宝珠微微出神,“姨母准备这样一直瞒下去?” 吕氏叹口气道,“不然能怎么办?二房的谢氏便是前车之鉴,若被老夫人和世子发现静思园的秘密,我这掌家之权必然得交出去,侯府没有几个能理事之人,明朔虽是长子,可惜不是我亲生的,他那媳妇儿只知摆烂咸鱼是个蠢笨的,不得大用,到时不是叫三房的周氏得了便宜?” 甄宝珠眸子转了转,“倘若世子夫人今年能嫁入安陆侯府呢?” 吕氏笑了一记,眼里多了一丝精光,“若你今年就能嫁给世子,我倒是不担心了,只可惜老夫人就想趁着马球会的契机,给世子相看世家贵女,世子的婚事我做不了主,唯有你自己努力才行。” 甄宝珠羞红了脸,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