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死对头的挂件后》
1. 1
宣禾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被烛蠡吞噬的那一刻,滚滚黑烟将她包裹住,她浑身剧痛,很快就没了知觉。
她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不能视物,只有耳边尚有些声响——隐约听见几声惊叫,然后是欢呼。
忘忧谷那谢了顶老谷主敲敲盲杖,四周立即静下来,只听他声如洪钟道:“魔物烛蠡已除,此地不宜久留,诸位都回罢!”
“那燕山的宣道友……”
老谷主沉痛地说:“她以身镇魔,神魂俱灭,救不回了。差人传信去燕山,准备身后之事。宣师侄舍身救世,此乃大义,届时还望诸位都能上燕山吊唁。”
“自然。”周遭一片哀痛的附和声。
不是,我没死啊!
宣禾急得直跺脚,不对,她没脚。宣禾跺跺幻肢,想开口,却出不了声。
难道她真死了?人死后灵识仍能存于人间?她没经历过,不敢断言。
“会章如何了?”
“无事,驱了邪祟便能醒。陆道友因护我长宁门伤重,便留在门中休养吧。”
“也好。”
宣禾一怔,陆会章没事。他没事就好,她也不算白死了,他曾救她一命,今日她悉数奉还,提剑入阵的那一刻她义无反顾,此刻自然不会后悔。
感知着身周的动静,片刻后,众修士相互拜别,逐一离去,飞鹰涧底重归寂静。
都走了,她又该去哪儿?
此情此景,宣禾想到一个词——魂归西天。与其在原地等鬼差来索她的魂,不如她自己往西边飘,她死得壮烈,功德无量,不该下地府经历宿世轮回。
想她勤勤恳恳,苦心修炼五百余年,差一步就要踏入漫漫修道之路的终点,只待千百年后羽化登仙。如今告诉她过往得失都化作乌有,要她重头再来?个中艰苦,她打死也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且不说再来一世,她未必有这一世的天资,若转世做了个无灵根的凡间女子,受世俗所缚,身不由己,活着与死了何异?
这么想着,她更坚定了要飘向西天的决心。
只是,哪边是西边来着?
宣禾正犹豫,忽然感到一股来自神识深处的刺痛。此刻旭日初升,她是一缕失了肉身的游魂,见不得光。
灵魂被烧灼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飞鹰涧底无处藏身,她被灼热的天光钉在原地,魂魄融化,四分五裂,她出不了声,只能生生受着。
不知过去多久,刺痛感逐渐衰减,她的意识也随之淡去,这下地府都去不成了。
这一念头闪过,宣禾如坠深渊,彻底失去意识。
*
“师姐!师姐!”
似乎有人在她识海中哀号。
手里的锁魂灯亮起一道微光,唐珂激动不已,轻手轻脚把灯放下,生怕捧在手心里化了。
他大气不敢出,凑到锁魂灯旁,声若蚊蝇:“师姐,你若听得见,就喊一声我的名字。”
锁魂灯闪了闪。
宣禾这缕魂是活的,还有救!
苦守六日,终于得到回应,唐珂狂喜,无以言表,他握拳在手心里一敲,起身左右踱步。
兴奋劲很快过去,他回到桌前,看着锁魂灯旁襁褓里的婴孩,定下神来,犹豫不决。
魂魄离体时,宣禾不仅肉身殒灭,三魂七魄也将离散,不巧又被天光这么一烧,即便是锁魂灯,也只能引回她一缕逃窜的残魂。
若魂魄齐全,就如四散的水流,他还能帮着引到一处,由它们自由融合,但眼下境况,无异于给他一滴水珠子,要他变出一条江河,他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能无中生有!
唯有一个法子,让宣禾自行养魂。
这上古禁术,用了折道行。
唐珂抱起那毫无气息的女婴,无声叹气。
罢了,容器都炼成了,还差引魂那一步么?锁魂灯最多留她七日,明日就是最后一日,由不得他权衡了。
何况昨日,他恰好见那青云宗的凌昭路过。
听他说要去长宁门,唐珂没道出魔物已降之事,偷顺了他一根头发丝,由他去,只等他无功而返。此人修为极高,正可供宣禾做采阳补阴良药。
天意如此。
“对不住了,凌道友。”唐珂默念一句,关上屋门,吹灭灯烛,将锁魂灯置于那婴孩身后,盘腿坐下,低声唱念。
山风猎猎,穿过门缝,吹得他落在长椅下的衣袂轻飘,锁魂灯明灭不断,打在墙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一抹黑烟在夜风裹挟下,悄然从木门底下钻入屋内。
唐珂分毫未觉,拧着眉,嘴里念念有词,额上渗出薄汗。咬牙念出最后一个字,他身子一歪,险些跌在地上。唐珂一手撑住长椅,支起眼皮,去看锁魂灯前那婴孩。
眼前模糊不清,灯已熄灭,昏暗中,“哇”的一声,婴孩的啼哭传入他耳中。
成了。
唐珂疲倦地笑了:“师姐,师弟只能帮你到这儿,能否回燕山,全看你造化了。”
唐珂摇晃着站起来,将宣禾完全裹进襁褓中,只露出张小脸。他食指点在她的眉心,一字一句叮嘱道:“我给那青云宗的凌昭下了禁咒,往后你便跟着吸食阳气,修补神魂,勿要表露身份,切记!天明后他就该来了,师弟先行一步!”
话毕,唐珂毫不留恋地推门出去,御剑离开。
*
宣禾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似乎恢复了些许感知能力。她听得见,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从声音可以辨出,是她那便宜师弟唐珂。
唐珂不停地对她重复同一句话,起初含糊不清,渐渐地,她可以将整句话听完整了。
禁咒……
她这师弟不走寻常路,燕山正统功法不学,总下山偷习旁门左道,也算学来些鲜有人知晓的禁术,平日里派不上用场,今日竟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
宣禾惊叹不已,再凝神去寻他话中重点。
采阳补阴,修补神魂?无怪被视作禁术。
采谁的阳?
唐珂的声音响起:“青云宗,凌昭。”
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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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宣禾一个激灵,意识彻底聚拢回身体中,思绪骤然明朗。
唐珂这是嫌她死得太轻易了?!
说起凌昭与她的恩怨,三天三夜讲不完,当中误会不少,却也有几桩是她有意为之,凡有碰面必是不欢而散。顾着道义,无法大动干戈,可论起使绊子,她从前一点没少干,后来年岁大了才有所收敛,仙门中人人都知晓,他俩人不对付。
若要追根溯源,找出恩怨的源头,具体到哪桩事上,她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凌昭是突然声名鹊起,在那之前,她从未听闻过青云宗有这一号人物。各仙门都传他资质不差,不过是厚积薄发,将来大有可为。
还有一句,宣禾记得尤其清楚。
再过百年,只怕燕山的宣禾都比不上他。
这百年还没过,就扬言要越到她前面。彼时的宣禾年纪尚小,心高气傲,听说有人要后来居上,心中不快,修炼时想着流于各仙门之间的传言,愈发刻苦。
没相见时,就被人拉着与他处处比较,导致之后见到真人时,宣禾对他难有好感,故而有了后来那些不愉快。
如今她修为尽失,再落入凌昭手中,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不肯寄人篱下,更别说对方是她半个仇人,即便凌昭不折腾她,此事于她也是奇耻大辱,她堂堂燕山大师姐,怎能对仇敌屈膝?日后如何在仙门中立足?
下下策!唐珂真是糊涂了!
宣禾气血翻涌,急切地想将唐珂唤回来,奈何出不了声,也无人答应她。罢了,待她醒后再寻出路就是,总之,她就是死在飞鹰涧,也绝不委曲求全。
这一激动,宣禾又晕过去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相继传来,身下硬得硌人。
恍惚间,宣禾又有了知觉,不是身为一缕游魂的知觉,而是身为一个人的知觉。她灵台清明,神清气爽,动动手指,踢踢腿,久违地感受到了四肢的存在。
唐珂确有几分本事,竟给她重塑了新身,也不知这副身体是什么模样,她总归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会在乎一具皮囊么?
魂魄归体,合汇交融,五感越来越清晰,宣禾沉下心,又想着醒来后,要怎么摆脱那凌昭,愁肠百转之时,忽闻身边有人道:“动了!她动了!”
语调明快,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她似乎在哪儿听过。
语罢,无人应答,少年又道:“她为何不睁眼?我来给她输些灵力试试。”
于是,汨汨灵力注入她的经脉中,在她体内加速循环流动,沉寂已久的身体正在被唤醒,宣禾顿觉轻快,到了某个点时,扣在她腕上的手指松开,宣禾一下睁开眼。
头顶是老旧的房梁,屋顶的瓦片稀稀落落,缝隙中透入微光,照出一张垂在梁下的蛛网,左右轻摇,仿佛随时要落入她眼中。
她这是在哪儿?
暂且无法自由挪动,宣禾灵活地转动眼珠子,观察四周。
右侧是半掩着的木门,左侧……
一张淡漠的脸纳入视野中。
她浑身僵住,心跳都迟滞了一拍。
2. 2
凌昭侧身半倚在桌前,长眉微蹙,面若冰霜,居高临下地垂眸打量她。
他本就身量高,还直直立着,让她躺着自下仰视,面沉如水,一脸肃容,仿若能左右她生死的神灵。这视角下,宣禾压力骤增,惊恐万状,顿时恢复了行动能力,腰背一挺要坐起来。哪知这一挺腰,她非但没能直起身,还难以自控地打了个滚。
凌昭眉宇松开,及时伸手在她身下一托,才没让她从小方桌上滚下去。
他将她放回桌上,拢了拢她身上的襁褓,转头道:“去。”
“是。”一旁的少年应了声,立时消失在原地。
宣禾想起来了,适才那声音为何熟悉,是凌昭的剑灵,裁云。
他让裁云做什么去?宣禾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儿。
凌昭拉开长椅坐下,静静看她在桌上翻腾,刚拢紧的襁褓被她挣开,她脱离禁锢,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然后定住了。
等一下,这肉乎乎的小手是谁的?
宣禾近距离观察着,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她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何迟迟把控不了这具身体,明白凌昭见了她为何是这副表情,明白唐珂为什么敢将她安排在他身边,原来如此!
怎么办?能怎么办!她只是个不能自理的奶娃娃。
没有语言能力,宣禾张嘴,只能吐出几个含混的调子,她重新挥舞起小肉拳,不停地蹬腿,倒真像个不通世事的婴孩。
凌昭再度皱起眉。
宣禾觑着他的神色,不敢造次,吸溜一下吸回将从嘴角流出的口水,“咿呀咿呀”地哼起声来,一派天真。
她认得清当前处境,形势不妙,想活命,唯有一条路可走——听唐珂的话,隐姓埋名,跟在凌昭左右。
为了活下去,委屈一阵子好像也不是不行,反正不会有人知道她是谁,丢的也不会是燕山宣禾的脸。
如此想着,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桌前一直沉默的人这才有所动作,捉起她不安分的小手塞回襁褓中,沉声对她道:“别动了。”
宣禾愣了下,心想,她只是个小娃娃,听得懂才有鬼了。于是又腾出手来,合于胸前,掰弄着手指。
凌昭不再管她,兀自坐到一边,一言不发,合上眼打坐。
小屋里静得出奇。
宣禾终于敢大胆看他,蓦然发现,他面容稍显憔悴,薄唇发白,气色不太好。
是因为遭了唐珂的禁术?在她印象当中,他一直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即便是在试剑台上落败于她,也是从容自若走下台去,好似胜者是他。宣禾素以为他会装模作样,勾得那些长年不出山门的女修神魂颠倒。她不同,她最厌烦他那假清高的样子,从未见他狼狈失仪过。
此时他静心入定,周身荧光流转,衬得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对她直勾勾的目光恍若未觉。
宣禾侧目细看,忽然记起,此番凌昭未去长宁门,就是因为早早闭关渡劫去了,烛蠡作乱时他一无所知,如今人已出关,却不知这境界是在哪一重。
只见他周身流转的光晕莹白如玉,纯净无瑕,与元婴期修士大有不同,凭她过往经验判断,这劫大抵是渡成了,怪不得面色不济。
宣禾泛起酸意。
若不是为了降魔,她也该在闭关渡劫了,怎会让他抢先了去,如今他成事了,她一无所有,踏错一步,相隔天堑,阴差阳错地应了百年前的传言。
可惜重来一次,结果也不会有变化,她还是会去救陆会章,当她命有此劫好了,只是不知陆会章醒来后,可会她掉一滴眼泪。
宣禾望着房顶,思绪万千,从日中躺到了日落。小屋里不点灯,仍在打坐的凌昭就是半盏灯,她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至她醒后到现在,他都没透露半点打算,她不免忧虑。
肚子“咕咕”叫两声,伸手摸下去,饿得发瘪。
这还是具平凡的身体,要吃饭的。
凌昭没有要醒的意思,修炼之时,时常一合眼就是三五天,真待他醒来,她岂不是饿死了?难道,他就是要饿死自己?
宣禾想不出别的法子,当即嘤嘤啼哭起来。哪有孩子不爱哭的,她还未断奶呢!想着,她越哭越放肆,就见凌昭身周的光晕渐渐黯淡下去,眉头一皱,睁开了眼。
凌昭起身看她又哭又闹,无从下手,隔着襁褓在她胸前轻轻拍了拍,无济于事。
见他领会不了自己的意思,宣禾哭得更大声了,她眯着眼,在他眼里捕捉到一瞬间的无措,心中安慰,有恻隐之心就好。想来凌昭只是和她不对付,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相反,是个端方清正的人物,定不会放着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婴不管不顾。
下一秒,他果真将她从方桌上抱起来,生涩地摇了摇,想说什么,碍于她听不懂,没说出口。
“凌昭!”话音传来,裁云破门而入。
凌昭抬眸一个眼神,裁云便知莽撞,站定了把门合上,收着力轻轻喘气。
“附近没有街市,我寻到三清山麓下,才有一处吴家村,”裁云卸下包袱置于桌上,“村头找了个吴大娘,三贯钱换来这些。”
包袱里是一个水囊,几件巴掌大的旧衣,算它一贯钱都多了。
裁云拿起水囊,红着脸道:“我问了,这个用完了,寻些米浆喂她也是可以的。”
凌昭点头。裁云奔波一日,得他许可,化作一道金光融入他腰间一块黛色玉石中,玉石轻轻一晃,再无动静。
宣禾哭声弱了些,她思忖着,三清山向西十里地便是长宁门,原来她还在长宁门附近。
凌昭抱着她坐下,解了水囊,小心将里头的东西喂给她,宣禾嘬一口,腥得发昏,强忍着不适用了几口,便挥着手将水囊打开了。
凌昭极有耐性地拿着水囊往她嘴边凑,见她扭着头不喝,也就作罢。宣禾心里嘟囔,若他知道臂弯里的女娃是谁,恐怕真会饿死她,哪里可能如此用心地喂养她?
给她填过肚子,凌昭拿了裁云带回的旧衣给她换上。宣禾乖巧地配合,由他捉着手脚套进衣裤里,他做起这事并不熟练,只是颇有耐心,动作轻柔,仔细认真。
离得格外近,宣禾盯着他的脸,惊讶地发现,他在不面对自己时,看着竟是意外地顺眼。虽然在最厌恶他的时候,她也不否认,这张脸清隽不俗,唯一的缺点就是长在了他的脸上。
宣禾想不通的是,他为何对她的存在表现得如此淡然,难道是认命了,准备不问来路收留她?
凌昭仔细将那指甲盖大小的衣扣系好,宣禾没及时移开目光,冷不丁和他四目相对,她做贼心虚,生怕被看出什么,忙合上眼。
凌昭没有和她交流的意思,将她放回襁褓中,在她身下垫了些衣料,自顾自地打坐去了。
正是嗜睡的年纪,宣禾这一合眼,再睁开时,已是第二天。
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伸着头挡在她眼前,带着一丝稚气的眼里满是探究:“凌昭凌昭,她又醒了。”
宣禾故意打了个喷嚏,将人吓开。
裁云抹去脸上的口水,恶狠狠地说:“你这邪门的小东西,一会就找老道士收了你!”
凌昭看他:“几时了?”
“快巳时了,”裁云老实道,“过一个山头就是三清山,吴家村外有客艘,日中时分可去三清江岸等候。长洛郡那黄三听说主人有求,已在客栈候着了。”
凌昭颔首,上前抱起发愣的宣禾:“走。”
黄三是何许人也?她没听过,但从裁云话里可知,此去长洛郡与她有关。也是,凌昭怎么可能就这么认了,无故带着她这拖油瓶,他又不是活菩萨。
凌昭一只手稳稳当当托着她出了屋,宣禾仰头向上,久未见光,难耐地闭紧了眼,不一会儿,眼前就多出一道阴影,是他抬手替她挡了光。
裁云跟在半步之外,踮脚看她:“凌昭,这是女娃还是男娃?”
凌昭不理他。
“若那黄三真有主意解了你身上的术法,这小娃娃要丢哪儿去?将她带回青云宗么?我看她毫无灵性,做个外门弟子都差点意思,日后打扫山门拿不动扫帚如何是好。”
宣禾气呼呼地咬着手指,咿咿呀呀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时不时吐个泡泡。她实在后悔,当初绑了这块话多的破铁给她扫三日洞府还是少了。
顿了会,凌昭才道:“长洛郡有一户姓孙的人家,孙老爷膝下无所出,乐于结个善缘。”
“是一年前咱们来长洛郡,顺道帮忙除过妖的那孙府?”裁云听后点头,“一方富贾,家境殷实,孙老爷是个善人,也不算亏待了她。”
裁云往前凑了些,对她道:“听见了没?日后你就该进城做个公子小姐享清福去了,遇上我俩算你命好。”
什么孙府孙老爷,她才不要在山下认个爹!宣禾眉目皱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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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裁云以为她又要打喷嚏,连忙闪身躲开,踩了山路上的一颗石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宣禾偷乐。剑灵化人离了主人,只空有灵力,体魄与常人相当,裁云这样的名剑也不例外。别看他样貌稚嫩,实则活了千万年,少有入世的缘故,心性还不及她一个五百岁的小姑娘成熟。
凌昭说:“好好行路。”
裁云爬起来拍拍衣袍,闷声道:“是。”
除他们外,三清岸边已有人在候船来。
凌昭一个气度不凡仙姿玉质的青年人,怀里抱了个吃奶的小娃娃,身侧还跟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人,叫人摸不清其中关系,尤其惹眼。
有人侧目看他,他坦然站着,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愈加大胆。及至上了船,他嫌客舱内吵闹,抱着宣禾坐在船尾,能听得见裁云在里头聊得欢畅。
“我看几位生得仙风道骨,不像乡野中人,可是长宁门来的高人?”
裁云自谦道:“寻常生意人罢了。”
“外头那位?”
“是我兄长。”
“他抱着的是?”
“是……”裁云没撒过这谎,想了一阵,横竖日后没交集,便道,“是我侄女。”
船尾二人皆是一僵。
客舱里,掀了布帘,看着凌昭背影踌躇不前的那姑娘收回步子,默默低身回去了,裁云觑她一眼,亏他机警。
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顺着东流而下,两岸青山渐渐低矮,江面越发开阔,碧波万顷,浩浩汤汤。
凌昭望着江面,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衣襟被宣禾扯得散乱,才低头看她。
宣禾又嘤嘤哭起来,凌昭翻找出水囊喂她,她偏头不吃,他不明所以,直到一个大娘闻声走出船尾,指着他怀里的宣禾说:“这船上晕的很哩!你将你闺女竖着抱起来看看。”
凌昭照做,宣禾果然不哭了,只是不知为何,在他衣襟上吐了口奶。
大娘又向他传授了些育儿经,瞧他听得认真,说完便满意地回了,话里遗憾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娃,一表人才却做不成她女婿,可惜可惜。
宣禾胃里翻江倒海,还是忍不住分神,心说大娘你有所不知,他这一把年纪,给你当老祖宗都不为过。
一路无话,三人恰在日中赶到长洛郡。东风入律,盛世清平,中土大地熙来攘往,入眼皆是繁闹之景。
宣禾提心吊胆地被带到了一处客栈中。
天下奇人异士颇多,她虽信得过唐珂,却也不敢确信世上无人能破他的术法。
然而几人在客栈中得见的不是那黄三道人,而是他的小徒弟。
凌昭一踏入门槛,即见一名身着道袍玄色道袍的小童迎上前来,毕恭毕敬道:“凌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师父被师祖临时召回观中了,留我在此代为接引。师命难违,公子见谅。”
裁云不满:“不是说好了……”
“裁云。”凌昭叫住他,谦和道,“无妨,黄道长何时能来?”
“明日便可。”
凌昭点头,将人送走。
裁云嘟囔:“又要多等一日。”
“有求于人,还能依着你的性子来?”凌昭这事主倒是一点不急。
宣禾缓了口气,只觉这剑灵还是这么不懂事,不通人情随性而为,人与器灵的区别大抵在此。
此时,离去多时的黄三也赶回了白云道观。
他那老师父闭关百年,即将行满功成,驾鹤成仙。已久不示人,今日突然出了口气,必是有大事交代。
黄三撩起道袍,跪于静室之外:“师父急召徒儿是为何事?”
静室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近日,可有一青云宗弟子寻你解惑?”
“师父神机妙算。”
“不可。”
“师父?”黄三为难,“此前那位凌道友助我除过妖邪,如今他有事相求,我……”
“为师暗窥天道,此人命数非凡。你此番作为将改他运道,让他逃了命中劫数,有违天命。如若他问起什么,你一应道不知便是。”
黄三闻言变了脸色,郑重应下,叩首离去。
客栈这头,凌昭抱着宣禾坐于二楼客间,底下堂中立着一说书先生,手捧书卷,口若悬河,从开天辟地说到了万年后的今天,宣禾听得昏昏欲睡。
直到底下提起“烛蠡”二字,她猛地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去听。
3. 3
“长宁门一战得胜,魔物烛蠡伏诛,被永镇于飞鹰涧底,至于那镇魔的燕山宣禾如何……”
说书先生卖了个关子:“且听下回分解。”
正顿在关键的时候,客堂中一片嘘声。
这一段都是夸她如何神勇,宣禾听得入神,心中自嘲,她还没死呢,就已经名留青史了。现今人人都道她身殒,只有唐珂知道其中蹊跷,他回了燕山会怎么交代?
宣禾不禁担忧起山门来。师父仙逝得早,崇光师叔醉心种地钓鱼,无心修行,他既不管山中事,修为也难得寸进,只空担了个掌门的名头,看护山门的担子全落在了身为大师姐的宣禾肩上。
幸而她天资异禀,前途无量,迟早要踏入化神境界,在当世高手中占据一席之地,故而人人都会给“将来的宣禾”三分薄面,不敢轻视了燕山。否则师父仙逝后的这百年间,燕山传到世人口中,估摸着就成了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无名山头。
可如今她“死了”,唐珂修为虽不低,却偏行诡道,入不了正派修士的眼。不过他在凡间摸爬滚打多年,处事圆滑,应付一段时日应当不成问题。
裁云听后一阵失神。他随凌昭去过长宁门的飞鹰涧,无须那说书的讲完,后续的故事他已了然。他惋惜道:“你说,燕山那妖女真死了?我还道她要遗害万年,竟栽在了烛蠡手中,可惜她那一身修为了。我以为她只欺软怕硬,没想到遇了事如此硬气,倒是值得钦佩。”
听到最后,宣禾已捏紧的小拳头默默松开。
凌昭久未发表意见,裁云说完这番话,观察着主人的脸色,瞧不出喜怒,稳妥起见,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她走了也好,若让她知道,你比她先一步破境,怕是活着也要气死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宣禾又握紧了拳头,整张小脸埋在凌昭胸前,才能不让他看见自己咬牙切齿的样子。
“不必这么说,”凌昭胸膛震颤,语调沉沉,“死者为大。”
“呜哇——”
“哎哎哎,”裁云捂上耳朵,“怎么又哭了,不是才吃过?”
闹腾许久,两人围着想尽了办法,宣禾折腾累了才算消停。
入夜,凌昭照旧打坐,宣禾独占了整张床,她白日里睡够了,此时精神抖擞,回想着唐珂给她留下的话。
要借凌昭的阳气补魂,她不能一直留在这具平凡的身体里,否则无法吸纳灵力。
唐珂那时走得急,没对她说明究竟怎么做才能借来凌昭阳气,但她悟性高,躺着思虑半夜就悟出了破解之法。
宣禾静下心,放空自己,神游天外,很快就觉察出自己的魂魄从这具小小的身体中剥离,睁眼时,身魂分离,她已经来到了客房顶上,俯瞰着底下的桌椅陈设。
又是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宣禾灵识一晃,轻盈地去到了房间的另一角,又一晃,飘到了窗前。她觉得新奇,再朝客房对角飘去,底下静心入定的凌昭忽然动了。
宣禾猛然回头,只见他捂着胸口,额角溢出冷汗,身周的莹莹白光流水般止不住地外泄。
凌昭在流失灵力。
为了将她与凌昭绑在一块,这禁咒的效用这样阴毒么?
境界越高的修士,灵力越淳厚,浩瀚如江海。一旦流失,那涌出的灵力将是常人的数倍,承受的痛苦自然要多得多,而她则没有灵力可言,所以未曾感到不适。
宣禾忙飘回凌昭左右,他身上的白光果然拢住了,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
凌昭大口喘着气,他在入定时被惊醒,身上的咒术带来的侵噬更强,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抬头去看床上的人。
宣禾心头一跳,即刻回魂,融回那具身体里。
凌昭走来床边看着她,高大的身影挡住影影绰绰的烛光,宣禾闭着眼也能感觉出眼前暗了几度。
她继续假寐,呼吸绵长平稳,不露破绽,心中紧张不已。好在凌昭在床前站了没多久就转身走开了,她眼前一亮,又暗下来,是他去吹灭了灯烛。
*
次日,黄三如约而至。
凌昭无法远离她,宣禾还在睡梦中就被他抱离床榻,她惊得抓住了他的衣襟,睁眼看他,见他昨日才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又变得煞白,唐珂的禁咒比她想象中厉害。
她虽然不喜欢凌昭,却也没想过伤害他,更别说是用着这不光彩的手段。宣禾一时有些愧疚,醒后便安定下来,不再如昨日一样故意闹腾,不叫人好过。
裁云把黄三带进屋里,几人都不多话,稍做问候,凌昭就把宣禾送进了黄三手里。
宣禾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大胆地看着他。
这黄三道人瞧着年逾半百,已过知命之年,一把灰白色的长须落到她手背上,挠得她发痒。
宣禾原是不怕的,若能让一个说不上名号的小道士看穿了术法,唐珂岂非白混了。但眼下见了人,她却说不好了。
只因黄三那一双眼睛,一边蓝一边赤,竟是能窥鬼魂辨生死的阴阳眼。兴许黄三看不出凌昭与她中的是什么咒术,可若让他看出她这具魂魄本为何人该如何是好?
黄三目光炯炯,盯着她的眼睛看,宣禾灵识一颤,隐约觉得他是在与她的灵魂相对而视。
她慌了,不由自主地揪住了黄三的长须,哇哇大哭。
“哎哟哟……”霎时,黄三如同被拽住了命根子,竟比她嚎得还大声。
眼前画风突变,裁云急急上前解围,一手将宣禾抱回来,一边去拉她的手:“快放手快放手,这怎么能扯?”
宣禾成心不放,裁云不敢用力拉她,折腾得满头是汗。
僵持半晌,凌昭抬手在她臂上一点,她手上失了力,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五指,还带下几根白须,从指尖落到地上。
黄三立时几步退开,心疼地捋着下巴上那几撮毛,一脸惊魂未定。
凌昭出言问:“黄道长,如何?”
黄三抚着胸口坐下,用了口茶水压压惊,摇头道:“小道境界低微,看不出有何玄机。”
他回想着适才所见。这女婴乍看眸中无神,细看魂魄散乱不齐,确有古怪,可要他说出其他症结,他却也看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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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三谨记师父叮嘱,但也不想做得过于敷衍,于是道:“道友不妨说说,近来身上有何异状?”
裁云详尽道:“前一日,主人去了长宁门的飞鹰涧里,在那待了不过半日,出来后便灵力外溢,施了聚灵术也止不住,浑身疼痛难耐。我二人离开长宁门,往东而去,身上异状又有所缓和,再一路东去,便在一猎户筑于山间的木屋中找到了这婴孩,近了她的身,异状就全然消失了。黄道长,你说怪不怪?”
黄三顺着长须,说:“应当是中了邪术。我从这婴孩神魂中看不出蹊跷,凌道友神魂清明,也无特别之处。”他面露愧色,“恕在下道行不足,怕是帮不上忙了。”
裁云大失所望,不甘道:“黄道长,要不您再瞧瞧?我捉着她的手,不让她碰您。”
黄三再三推辞,表示无计可施,裁云还要留人,被凌昭制止:“罢了,我另想办法,麻烦道长走这一遭。”
“小道惭愧。”黄三表了歉意,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去,待出了客栈,他长出口气。
隐瞒了那婴孩之事,黄三于心有愧,不知凌昭有何劫数,只盼他能安然渡过,师父既然道他命数非凡,就不会有假。
客房中,裁云垂头丧气地坐回去:“定是这黄三道行浅眼界窄,本事不够却要应承,真扫兴。”
“凌昭,怎么办?真要照顾这小娃娃一辈子么?”
沉默之际,凌昭腰间的黛色玉石闪了闪,见状,他把手覆于石上,再抬起手时,掌中多出了一张符箓。他将符箓置于烛台上,片刻燃尽。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昭儿,初四清明日,燕山要为宣禾那女娃操办丧仪。镇压烛蠡一役我青云宗未出力,此番于礼不该缺席,为师闭关未出,你便代为师上燕山祭灵罢。”
语毕,符箓燃出的青烟淡去。
“上燕山?你?”裁云只觉不可思议,口无遮拦道,“那妖女生前就见不得你,死后你还要大摇大摆进她灵堂里招摇,师父真不是要你去把她给气活过来?”
凌昭冷冷道:“你再多话就回剑鞘里待着。”
裁云闭了嘴,忍不住又问:“真要去?”
“去。”
“初四清明,今日是初一。燕山在南青州在北,青州那边岂不又得再缓几日?”
“那便推了,先上燕山。”
凌昭意已决,裁云没话说了。
眼下,凌昭当务之急不是解了身上的禁术,却要上燕山自讨没趣,裁云不以为然,想再劝劝他,抬眼却见他冷着张脸,眼底黑沉沉,显然是心绪不佳。裁云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哪句话,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终归不好在人眼前惹人厌,于是化光融入玉石中,回了剑鞘里。
一旁听完这番话的宣禾瞠目结舌。
裁云一口一个妖女都撼动不了她的心绪,她也不关心凌昭为何答应得如此痛快,此时,她满脑子都是丧仪二字。
凌昭要上燕山,势必要带上她。
所以,她要去给自己的灵堂里,给自己祭灵?
真是……
闻所未闻!
4. 4
南下去燕山的路途不远,凌昭没有即刻出发,而是又歇了一夜,正合她意。
是夜,待凌昭入定后,宣禾魂魄离体,有了前一夜的教训,她不敢飘得太远,徘徊在凌昭左右。
她已经能熟练驾驭这具来去自如的“身体”,一点一点接近凌昭,还未触到他身周的灵气,便能感觉出其浑厚。
凌昭破境不久,体内灵力激增,尚未稳定,需要他慢慢消化。此时正是他虚弱的时候,不仅让唐珂钻了空子,也是她窃取他阳气的好时机。
再者,凌昭已至化神境界,灵力充沛,分她一些于他而言无伤大雅。虽是她不问自取,却对他几乎没有妨害,宣禾从前不耻于如此行径,可她无路可走,只能无耻一回了。
大不了,大不了她日后还他。
说服了自己,宣禾再贴近他,阴阳相吸,无需她做什么,凌昭身边的白光便自然而然流向她。
她控制着距离,只辟出一条灵力输送的“道路”,细而窄,一点点吸纳。灵力遁入她体内,走了一个周天,宣禾浑身舒畅,沉寂已久的灵海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宣禾灵识尚存,剑之一道,她已近彻悟,牢牢刻在她的灵魂里,只要能把魂魄修全,捡回五百年的修行自是不成问题,以当下情况判断,这时间似乎比她预料的还要短得多,只怕那具身体的成长速度都赶不上她补魂的进度。
她大喜,极力保持镇定,以免一时贪婪,惊动了凌昭。
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宣禾疲惫不堪,几个时辰下来,她的灵海中已翻起细浪。
她舍不得回去,又坚持了一会儿,直到精力耗尽,才依依不舍地飘回身体里,沉沉睡去。
*
翌日,宣禾又是被惊醒。
“啊——”刚被凌昭召出鞘的裁云一声惊呼,将困倦的宣禾吵醒了。
她掀起沉甸甸的眼皮,眼前大亮,阳光透过窗格洒在床前,从而能获知,时候不早了。都怪她昨夜太贪心,竟累得一觉睡不醒。
可她为何还在床榻上?凌昭一直在屋内么?再不赶去燕山,还能来得及?
她满心疑惑,转而听裁云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样?什么样?
宣禾扭头看向裁云,裁云正惊骇地盯着自己。
看着他的神情,宣禾心生不安,想动一动,低头发现身上正盖着被褥,她伸出手来,未及掀开被褥,一只手及时将棉被压在她颈下,使她无法动弹。
凌昭躬身在她床前,挡住了日光,那只手并不拿开,对裁云道:“去置些衣物。”
裁云怔怔地点了点头,关上房门离去。
听得那一声关门声,宣禾把目光从凌昭手上移回自己手上,她露在外的手臂有些微凉意,转眸一看,白净的手臂上堪堪挂着一块灰色麻布。
这不是她昨日穿的衣裳么?怎的破了?
下一秒,宣禾惊觉,自己那只肉乎乎的小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瘦小纤细的手臂,她握握拳,再舒展开,是几日来不曾有过的灵活。
她猛然醒悟,吸纳过灵力后,她的身体竟然也跟着长大了?!
颈下被凌昭按得喘不上气,宣禾呼吸急促起来,凌昭发觉,挪开手道:“别动,等裁云回来。”
不用看也知道被褥下什么光景,宣禾听话躺好,心中没多少喜悦之情,想的却是接下来该怎么应付凌昭。
一夜之间忽然长大,她无法再装成一介凡人,凌昭不当她是妖怪就不错了,她该怎么解释?
除了装傻充愣,宣禾竟一时也想不出法子,临时编谎话诓他一定错漏百出,骗不过他,如实招供更不可能。
宣禾头痛欲裂,躺着转过头,凌昭背对着她立于桌前,一动不动。
她想着,适才他同她说话时,他似乎不再像昨日一般耐心,语气都冷了几分,与他们从前见面时如出一辙。她不待见他,装也不装;他只在重要场合出于礼数,冷冷问候一句,不在乎她是否给面子答应。
他一定笃定了,身上禁咒多半和她有关,她和他不一样,不只是个纯粹的苦主。
想不出解决办法,宣禾放下手臂躺平。
罢了,凌昭怎么想的与她何干?她打死不认,他信不信又能怎样?禁术未解,他还是得和她绑在一块儿,他若敢狠下心,一剑除掉她这麻烦,会不会连累及己身还未可知,他敢冒险么?
凭宣禾对他的了解。
……
似乎真敢!
当初凌昭修行遇上瓶颈,滞于金丹期难以破境,宣禾得知后幸灾乐祸,心满意足闭关渡劫去了。
出关后她更上一层,无意间问及,她闭关期间,四海之内有何大事发生,师妹淮玉告诉她,青云宗那凌昭只身进幽潭了。
幽潭是地处西南的一处林壑,汇集天地灵气,原该是极适合修行的灵脉,可偏偏在那密林深处,有一片遍布魔障的水泽,常年瘴气缭绕,魔物滋长。
最初,只有那片水泽被唤作幽潭。
那是五千年前,从未有人见过灵脉深处有什么,四海内有传言,西南林壑的尽头是仙境,进入仙境可寻得秘宝无数,修为猛进,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但很快有人发现,凡深入密林的修士都有去无回,音讯全无。无人敢再贸然前往,且驻足观望。
进入灵脉的弟子久不出山,各大宗门世家都知不妙,高人尽出,结伙深入林壑寻人,继而发现了幽潭的存在。而此前跋涉至此的修士都早已被吞入潭中,尸骨无存。
离开前,各宗门祖师爷在幽潭布下封魔大阵,阻止瘴气扩散,可终究晚了一步,瘴气早已污染了整片林壑,经年累月,大大小小的魔物层出不穷。
为防魔物出世,各大宗门世家皆是出人出力,镇守于幽潭之外,这不是个好差事,通常犯了错的弟子才会被遣去那儿,以示惩戒。
从那之后人人都知,幽潭是灵脉不错,却也是滋养魔物的泥沼。烛蠡便是生于幽潭的魔物,彼时守山修士未及时觉察,任其壮大成长,最终闯出灵脉作乱。
没人敢独自前往林中修行,那片水泽更是无人敢入。只有百年一度玄英试炼时,各仙门子弟才会在师长的护佑下进入幽潭,但林壑深处从来都是禁地。
四百多年前那场玄英试炼中,宣禾曾有幸去过那片水泽。
但这事太久远,远到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不求上进的筑基期小弟子,也是在幽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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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结识了陆会章。
宣禾不太愿意回想此事,说回凌昭,他独闯幽潭,九死一生回到青云宗,伤重难治,昏睡了十日有余,醒来后竟已成功突破瓶颈,至元婴境了。
宣禾反感他的同时不由感慨,凌昭和她倒有几分相似,倘若在瓶颈前迟滞不前的是她,大约也会舍命进西南灵脉冒一次险。
如今虽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可涉险这事,旁人敢不敢她说不准,凌昭却是敢的。
不过宣禾还是以为,他不会那么做。
以凌昭的作风,在摸清事情真相前,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所以只要她不承认,他查明事因前多半不会动她。
宣禾冷静下来,思考对策,不待她想出个所以然,裁云回来了。
他别扭地将带回的衣物团成一团,丢给凌昭,低着头道:“女子的东西我不懂,我让那布庄的姑娘随意拿了几身,若是不合适,你再去就是了。”
说完就回了剑鞘里,是不让凌昭使唤的意思了。
凌昭抱着手上的轻纱绸缎,不多看,随手放在宣禾身边:“穿上。”
他没法出屋,只得背过身去。
区区两个字,宣禾听出了别的意思——等穿好衣裳,她就要接受审问了。
宣禾缓慢爬起来,看了看身量,此时的她大约只是个五六岁的女童。
年纪不大,那就好办了。解开那一团衣物,下至孩童的短衫上至妇人的衣裙,周全过头了。
她挑出其中最小的一身天青色襦裙穿上,系了衣带理好丝绦,坐在床边没找到鞋,只好光脚下地,走上前怯怯地扯了扯凌昭的衣袍。
她太小了,还不到他腰际,须得仰头看他。
凌昭一回头,便看到一双灵动又带着怯意的眼睛。
很可惜,他没被她迷惑到,只是冷眼打量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宣禾仰得脖颈发酸,愣是挺住了,歪着头保持住那副天真的面孔,滴水不漏,也不说话。
僵持不久,他先拿开她的手,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直截了当道:“你是谁?”
宣禾看着他,不言语。
他语调不变,重复一遍:“你是谁?”
宣禾还是不答。她算准了,只要她的嘴够严实,凌昭就拿她没办法。
凌昭果真不再问了,也如她所料的没有为难她,而是直接站起来,对她说:“跟我走。”
怕她听不懂,他先缓慢地走出两步,转头见宣禾迈着短腿跟上来,便放心地下楼去。
宣禾走得出奇慢,凌昭已是很关照地放缓步子,她却还是没跟上,刚下两级楼梯,他身上禁咒发作,一阵抽痛。
凌昭呼吸一顿,止步回头,看见她正抓着比自己还高的栏杆,低下身子往下探,裙下是光溜溜的两只脚。
他疏忽了,只让裁云采买衣物,忘了给她买双鞋。
专心下楼的宣禾忽然看到眼前递来一只手,她一愣,很快抓住,凌昭带过她,一把将她抱起来,离开客栈。
他寻了个无人的空旷处,默念剑诀,一柄黛青色的长剑即刻出现在眼前。
宣禾不是第一次见它,自然认识,此乃裁云的真身,裁云剑。
凌昭轻身踏上剑身,道:“去燕山。”
5. 5
快到燕山时,黄昏已至,夜里不好登山造访,凌昭在距燕山不远的清河县落剑。
不料此程赶来燕山的修士颇多,都与他怀揣着同样的想法,好在他赶得巧,正好定下最后一间客房。
裁云一落地就化出人身,走在他们身后,宣禾趴在凌昭肩上,定定看着裁云,他也带着敌意回视她,好似要在她身上钻出个洞来。
直到凌昭走至门前,方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他道:“去带双鞋回来。”
裁云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二人进入屋内,凌昭走到床边把她放下,宣禾困得不行,朝枕上一栽就人事不知。
她一夜长大,出了这样的怪事,今夜凌昭一定会盯住她,不是她行事的好时候,不如先睡个好觉,他总不可能一夜不落地看住她,往后再找机会不迟。况且明日上燕山,正好有机会见唐珂一面,好当面问个清楚。
凌昭确是一夜没睡,梦破五更时,宣禾听到了开门的声响。她半醒着,听不清门外的人说了什么,只听凌昭客气地寒暄一句便送了客。
许是哪个登门拜访的道友,这深更半夜,未免太不讲究,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宣禾没当回事,殊不知凌昭合上门就转头看向熟睡的她,若有所思。
万籁俱寂。
门外,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上了一层楼。
那仆从放低了声音:“公子,这大半夜的,咱还是回吧,这东西未必准,清河县与燕山离得近,宣姑娘若曾路过此处,自会留下丝缕残迹。天一亮就要上燕山了,何必执着于此?”
走在前的锦衣公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坚持去敲了下一扇门。
房中人满脸不耐地开门,见了来人,即刻变了一副神色,满脸堆笑:“陆公子!进来坐?”
陆会章看见他身上的腰牌,忘忧谷弟子。他微微颔首:“叨扰了。”
“诶。”他不过是客套一句,不想陆会章真一步跨进门槛,那忘忧谷弟子连忙放开扶着房门的手,跟在陆会章身后,低眉侧目瞥一眼右侧的屏风,嘴上殷勤道:“陆公子,有什么是在下能效劳的吗?”
陆会章半点不见外,兀自走到桌前,环顾一圈屋内陈设,目光随即转到那张仕女屏风上。
忘忧谷弟子紧张道:“那是……诶,陆公子!”
陆会章不理会他,径直绕到屏风后。
凌乱的榻上,一名女子衣冠散乱,紧抱着薄被,眉目含春,低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仆从见状,知道自家公子是撞破了别人的好事,怕惹出麻烦,低下头劝道:“公子,走吧。”
陆会章却紧盯着床榻上的女子,目光灼灼:“抬头。”
那女子瑟缩一下,犹疑许久,缓缓抬起头看他,一双杏眸中眼波流转,楚楚可怜。
不是,不是她。
陆会章眼底露出嫌恶,转身就走。
忘忧谷弟子心中惊惶,忙不迭跟上来:“陆公子,这……”
“放心。”陆会章丢下二字大步离去。
忘忧谷弟子的目光追着陆会章跑,不一会儿人就走远了,留他立在门前魂不守舍。他转念一想,陆会章是何许人?又怎会将他这点风流事放在心上四处传扬?
定定心神,他生出不满,嘟囔着骂道:“姓陆的,好大的架子。”
关上门回到屏风后,看着榻上惊慌失色的美人,他满腔春意荡然一空,不耐烦道:“罢了,你回吧,小点声,别叫人听见了。”
女子担忧道:“那人……那人会说出去么?”
“说出去又如何?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何况,你知道他是谁?他能记得你就不错了。”
“是谁?”
男子哼哼两声:“明日去了燕山你就知道了。”
“那,我师父的事……”
“我应了你自会做到,我什么身份?你还怕我出尔反尔么?我去师尊那提一嘴,请他赐个护心丹就是了。”
女子松快下来,将衣物理好,连声谢道:“多谢杨师兄,待师父醒了,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杨衍不屑地一笑,瞧见那张清丽娟秀的脸,情不自禁地拈起她脸侧的碎发往耳后一别,语调软下来:“举手之劳,你若愿意来忘忧谷,往后何须为这等小事忧心?”
女子受宠若惊:“莲心愚钝,资质平平,如何能入忘忧谷?”
杨衍被她逗笑,心说果真愚钝,他都说得如此露骨,她还听不出弦外之音?他挑明:“谁说入我山门就这一条路子了?”
崔莲心往窗外一望,截断他的话:“杨师兄,一会我师妹该醒了,我得回了。”
杨衍背过身大手一挥:“去吧。”
崔莲心小心翼翼走出客房,轻声合上门,提着裙摆下楼。她心中计较,这杨衍,见色起意不说,还想骗她入忘忧谷,哪日厌弃了将她往山门外一丢,哪还记得她这号人?若不是为了救师父,她断不会来燕山走这一遭,平白受人冷眼。
算起来她到清河县已有三日,见过许多从前不曾得见的名门修士。
每每上前问候,互报过家门,对方一听雁山,往往满目艳羡,她又要解释,是北边的雁山,不是南边的燕山,旁人听后立即生出鄙夷,这一南一北,可是天壤之别。于是不出三句话就要告辞,生怕被她缠上了。
她原想寻个长宁门的医修请教一番,奈何说不上话,走投无路之际,只有杨衍愿与她多攀谈几句。
那样的眼神,她哪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想着杨衍适才对那突然闯入的男子逢迎讨好的模样,又忆及这些名门子弟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的作态,崔莲心不由冷笑,人情冷暖,便是远离世俗的修道之人也躲不过,怪她资质平平却入了修仙一途,只够寻个声名不显的师门,处处低人一等。
指甲陷入掌心,一阵疼痛,崔莲心闭闭眼,松开了手。
方才,她其实看到了那闯入房中的男子的腰牌,上头规规整整刻着一个“陸”字。
能让杨衍忍气吞声的人没几个,姓陆的,她一想便知。永陵郡的陆家,乃是入世的修仙世家,门庭显赫,历世重光,在四海内的地位举足轻重。
杨衍恭恭敬敬,一口一个陆公子,不用想也明白是谁了。
崔莲心站在楼梯上,一低头,无意间看到堂中坐着的那人。
适才跟在一旁的仆从此刻不知去向,天还没亮,前堂只他一人。他静静坐在那儿,对着手中的一块碎玉发怔,那玉石似乎在微微发亮。
她顿住步子,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道:“师姐?”
崔莲心收神,轻咳一声。
“师姐在看什么?杨师兄可应下了?”
她心不在焉:“应下了。”
“太好了!”崔文心喜上眉梢,意识到自己闹出的动静大了,捂着嘴说,“我就说了,杨师兄与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不同,他帮了我们这么大忙,如何谢他是好?”
崔莲心不甚欢喜,不经意往堂中瞟了一眼:“我来处置,你不必管,回屋吧。”
*
一夜过去,宣禾醒时,床边多了双天青色的绣花鞋,鞋跟上缀着小小的珠串,精致可爱,与她一身衣裳十分相称。她扶在床沿,笨拙地穿上,长了半寸。
裁云在她身周走一圈,评道:“不错。先不管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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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目的,既然要随凌昭上燕山,就不能扮得太寒酸,免得让人说他苛待了你。”
裁云转头看桌前的凌昭:“若有人问起她,该怎么答?”
坦诚相告?不好,凌昭仇家不少,中了禁术的事若传扬出去,难免会有人借机对他不利。
给她编个什么身份好?
裁云想呀想,瞅着她一身天青色,灵机一动:“小青!你就叫小青好了,是凌昭山下捡来的小妹。”
听了这话,宣禾毫无反应,依旧懵懵懂懂地盯着他看,凌昭饮一口茶,不做评判。
无人理会,裁云只得自己找场子:“给你取名呢,这也听不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给凌昭打酱油了!”
宣禾眨眨眼。
裁云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肩膀晃了晃:“你是听不见?还是个哑巴?”
哑巴?哑巴好,从现在起,她就是哑巴了。宣禾暗自决定,点了点头。
几日前不还哭闹不止?怪了。裁云指着她的小脑袋,看向凌昭:“她莫不是脑子不好?”
裁云想了一夜也想象不出她算计人的样子,愈发觉得这呆愣愣的女孩无辜。都怪那施法的恶人,竟连个孩子也不放过,细数起来,她从出生到现在不过十来天,能懂得什么?现今还身有残缺,真是可怜。
凌昭不关心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搁下杯盏起身:“走了。”
他喜静,此时等到客栈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动身,也不御剑赶路,而是慢悠悠地转出清河镇再奔赴燕山,恰赶在日落西山前到了燕山脚下。
重回师门,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头,宣禾怎么也想不到,再回山时是这样一副光景。
沿着云遮雾罩的石阶拾级而上,远远即可见山门挂着的白幡,弟子们换下青衣缟素,一脸哀痛地接引前来祭灵的来客。
凌昭声名在外,即便他已隐藏了灵力,依旧难掩气质,一上山就有人注意到他,以及他手里抱着的宣禾。
宣禾压下复杂的心绪,埋在凌昭肩上不敢抬头。唐珂这小子,来真的!
许久未见的崇光师叔哭丧着脸亲立在山门外,接过一份份帛金,交由一旁的两名弟子收好并登名在册。
看到凌昭时,崇光惊疑道:“凌师侄?!”
凌昭递过备好的帛金,极有分寸地说:“前辈,节哀。”
崇光叹道:“宣丫头从前不懂事,难得师侄不计前嫌,愿意来送她最后一程。”
“应当的。”
宣禾气不打一处来,她这没骨气的师叔,贬损她不说,还一口一个师侄,叫得真亲切。
崇光欣慰地点了点头,终于看向她乌黑的后脑勺,疑惑道:“这位是?”
凌昭随口说:“家中小妹。”
见他不欲多说,崇光不好追问,只是探究地看了宣禾几眼,便扭头吩咐:“宿青,带你凌师兄进山。”
话音刚落,一名少年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匆匆跑来:“凌师兄,随我来。”
“有劳。”凌昭迈步跟上。
尔后,身后传来几声交谈。
“我怎么从未听说这位凌道友有什么小妹?”
“旁人家事,能告诉你么,看年纪,是他闺女也说不定。”
“我怎么就没想到!”
“别看了,快来点点,啧啧十万灵石!青云宗好生阔气!”
“要我说,咱们的住处早该修缮一番了。”
“咳咳,记上了没?”崇光一挥拂尘,自言自语道,“哎,想来我地里那株食人草还差一味金玉灵芝供养,百草阁中已卖上了十万灵石,你们说,这不是指着我的鼻子诈我呢吗……”
6. 6
没人能看见,宣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不必说凌昭,然而他没听见似的,稳步跟着宿青上了日照峰。
燕山山势险峻,以飞云峰为中心,七峰并立,为了方便往来,此番上山的来客都被安置于离东边山门最近的日照峰上。
宿青交代相关事宜:“大师姐的洞府就在西边的飞云峰上,按掌门的意思,要将师姐的魂魄引回故居,师兄明日巳时上飞云峰即可。日照峰上有弟子留守,如若有需,寻他们便是。”
“多谢。”
“师兄客气了。”
“道友留步,”宿青躬身行了个礼,刚要下山,被凌昭叫住,“不知贵派唐珂唐道友现在何处?”
“这个,如今门内大小事务都由唐师兄一手操持,只怕明日前都不会得闲,”听凌昭有意见唐珂,宿青忙出主意,“若您等得及,我回去通传一声,看唐师兄何时得空可好?您多留几日,届时我再上日照峰知会一声。”
凌昭颔首:“不急,劳烦你了。”
宿青呵呵笑道:“不劳烦不劳烦。”
望着他宿青下山的背影,宣禾浑身都绷紧了。
凌昭此程上燕山,给她祭灵怕是次要的,见唐珂才是第一要务,怪不得他答应得如此轻巧。
他若是去向唐珂请教身上禁术还好,若是对唐珂起了疑心就坏了。唯一能宽慰她的是,凌昭见唐珂时要带着她,省得她再另出主意。她又想,其实就算凌昭不去寻人,唐珂知道他来了燕山,一定也会想法子来看她一眼。
宣禾也说不清是喜是悲,不过唐珂是个人精,在拿捏人心上没几个人比他道行深,就看他对着凌昭能拿出几成功力了。
想到这里,她被凌昭放下地,听他说道:“跟紧我,不要乱跑。”
他语气冷淡,像在给她下命令。
除了师父,还从来没人敢使唤她。宣禾故作听不懂,迈着腿跑开,才跑出三步就被他一下拎回来。
凌昭没有责怪她,而是放慢语速,耐心地重复一遍:“不要乱跑。”
谁知他一放手,宣禾又从他臂弯下向后钻,他手腕一转,这一回只让她跨出半步。
凌昭又放开她,宣禾却不跑了,这样会让她觉得他是在训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儿。宣禾怒目圆睁,气鼓鼓地看着他,浑然不知半人高的她发起脾气来毫无气势,反倒像在撒娇。
凌昭淡淡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牵起她去到院前的石桌旁坐下,宣禾身不由己,被他拉着一路小跑,不情不愿地坐到了石凳上,双脚悬空,摇摇晃晃。
不多时,一位俊秀修士领着个与宣禾一般年纪的孩童向他们走来,一见面便熟络地恭维打趣道:“几月不见,凌兄又是另一重境界了。”
此人宣禾认得,东边蓬莱岛的第十三位公子,符幽,长宁门伏魔时他也在场。
传说蓬莱岛岛主生性风流,年过千岁,膝下儿女七十,然而个个不出挑,只有序齿十三的符幽才有点他亲爹的样子。一窝矮子里拔了个高个,地位自然与众不同,将来的岛主之位无疑是符幽的,除非他爹还能再生个根骨悟性比他高的,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为了多活几年,岛主早已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而此时符幽身后跟着的,正是他最年幼的七十弟符骞。
凌昭扫了他二人一眼:“有事?”
符幽一笑:“你可知我上山时见到了谁?”
“谁?”
“伴月宗的桓真,”符幽笑得更开怀,“我以为你不会上燕山,没想到你真来了,见了面要如何收场你想过没有?”
凌昭不以为意:“还有什么事?”
符幽顿觉无趣:“人去恩仇消,你愿意上燕山,旁人会说你大度,但和桓真一碰面,闲言碎语只多不少,我劝你还是避着些好。”
“原来你还会怕闲言碎语。”
“我怕什么?”符幽冷哼一声,“你名声好,自然该顾忌着些,我巴不得多传出几门风流韵事才好。”
话说着,他手边的七十弟早已小步挪到宣禾跟前,啃着手指看着她。
宣禾谨慎地往边上挪挪屁股,她最怕没分寸的毛孩子,心想你可千万别碰我。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跟前的小毛孩对她裙边垂落的丝绦起了兴致,伸手就要来揪。
宣禾忙避开,见人亦步亦趋跟来,她闪身到凌昭身侧,拉扯他的衣角,惊惶不定。
凌昭这才注意到她,侧身横臂挡在符骞身前,对符幽道:“看好你的人。”
符幽沉下脸,呵道:“回来。”
在六十九个兄弟姐妹中,他这幼弟算得上根骨不凡,可惜生来就是个痴儿。一帮庸才中出个奇才太稀奇,他的岛主爹说什么也舍不下这么个生来有缺的小儿子,转头便丢给了符幽教导,不求他变聪明,只求他练就一身本事看护家门。
从前那些围在符幽身边的相好知道他带了个半大儿子,纷纷与他垂泪挥别,符幽不敢违逆父亲,只得含泪应下了,故而对这脑袋不灵光的拖油瓶生不出多少感情。
他看着躲在凌昭身后的宣禾,又联系起自己的悲惨遭遇,茅塞顿开:“为了断了那些个女修的念想,你竟学起我了!”
符幽自己想通了个中缘由,省得凌昭再作解释,他便借坡下驴,由符幽怎么想。
“你倒聪明,知道捡个乖顺漂亮的女娃娃,”符幽在乾坤袋中摸索一阵,拿出只竹条编成的小喜鹊,送到她面前,“胞弟不懂事,吓着你了,我给你赔个礼。”
宣禾从前就喜欢搜集民间的小玩意儿,唐珂每次从山下回来总会给她和淮玉带些新鲜物事,不自觉就接过了。
符幽见她明明欢喜却一声不吭,疑心道:“她不会说话?”
凌昭不语,算是默认了。符幽心下了然,凡间卖拐遗弃孩童之事屡见不鲜,更别说是有残缺的童女。
他怜爱地拍拍宣禾的脑袋,提起符骞转身就走,走前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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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相识一场,话我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宣禾摸着喜鹊尖利的喙走神儿,指尖不防被竹片划出一道口子,她不敢呼痛,又舍不得弄脏身上新衣,默默往凌昭衣角上擦了擦。
凌昭没把符幽的话放心上,只觉宣禾一直拖拽着自己,便以为她累了,直接将她领进了屋。他似乎不爱睡觉,宣禾却喜欢睡觉,明日的烦心事明日再去忧虑,横竖有唐珂呢。
兴许是回到燕山的缘故,她睡得格外沉,梦里,师父命她练剑,她躲在山亭中避日偷闲,被逮了个正着。
师父作势要打她手心,她酝酿出几滴眼泪乞怜,可那短鞭依旧不偏不倚朝她掌心落下来,宣禾吓了一跳,开口呼道:“师父!”
手上的疼痛如期而至,她被惊醒,睁眼,面前俨然是凌昭那一张不辨情绪的脸。她分辨着他的表情,心里嘀咕,自己方才应当没说什么吧……
宣禾动动手指,手上的一阵疼痛不是假的,只是没梦里那么剧烈,是她昨日划破的伤口在痛。
凌昭退开一步:“醒了便走吧。”
见他无异状,宣禾松了口气,哧溜一下爬起来,随他去飞云峰,不知他昨夜是否又盯了她一夜。
从日照峰到飞云峰,须得先下山再上山,凌昭并不召出裁云,而是选择一路走过去。天公不作美,屋外雨脚如麻,凌昭施了个避水诀就牵着她走入雨中。
一下一上,上到飞云峰时,宣禾的洞府外已经站满了人,宣禾昂首一一看过去,竟有半数的面孔都是陌生的。
这样的排场,她生平未见,此时也不知该自豪还是悲切。
宣禾按捺住心中的异样,好奇地晃着脑袋,没防备被周围走动的修士撞到,她踉跄几步,抓住凌昭的衣袍,还未站稳就被他抱了起来,视野立即开阔了。
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师弟师妹,却不能上前会话,心绪万千,索性恹恹地把下巴搁在凌昭肩上,时不时有人侧目看他们,眼中又是好奇又是期盼,碍于凌昭冷着一张脸,不敢前来打招呼。
忽然,她听见身后三五成群的修士们一阵私语,转头去看。
后方人群纷纷避让,开出一条道来,一位身着玄色长衫,容貌昳丽的女子缓步向前走来,众人目光都被她吸引去。
“她怎么回来了?”
“这位是?”
“伴月宗的桓真,她避世已久,你入门晚,不认得她也正常。”
“可是那桓宗主的独女?如此出身,为何避世,桓宗主能同意?”
“嘘,”身旁的同伴抽出手臂探出头,仿若将有一出好戏,“说来话长,你先看着。”
桓真目不转睛地看着飞云峰洞府外的结界封印,径自往前走,凌昭恰挡在她的去路上,也往边上退了一步,一帮人朝他看看,又朝桓真看看,神色各异。
桓真不是听不见周围人的闲话,自凌昭身边走过时,她慢下步子,合了众人看热闹的心思,转眸看向他。
7. 7
那平静的眼眸中,浮起一丝愧疚之情,直到看见他手中的女童,桓真眼里的愧疚转为惊讶,她心中猜度着,红唇微启,道了句:“恭喜。”
这话凌昭没法接,他轻点了下头,沉默以对。
桓真会错了意,自责道:“从前的事全是我不对,与宣禾无关,是我要她借我法宝藏匿行踪,”她抿了抿唇,眼底一片悲凉,“莫怪她。我自己逍遥去了,叫她替我受了责罚,如今回来竟是阴阳相隔……”
*
那一夜,宣禾坐在洞府中摆弄着唐珂从山下给她带的木马,唐珂是这么说的:“我看山下的小孩儿都抢着玩,便买了一个回来给你收着。”他没有告诉她,这木马花的是陆会章的银两。
宣禾板着脸:“小孩喜欢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
“那便丢去生火做饭。”唐珂替人送了东西就走了。
宣禾倚着门,看他走不见了才返身回去,拍拍马背,四下环顾,确定无人了,悄悄坐上去摇了摇。
未几,没合紧的门又被推开,无人通传,唐珂去而复返,看着还未从来得及从马背上站起、半蹲着的宣禾,别开眼轻咳一声。
不是顾全她的面子,而是怕被她灭口:“师姐,我不是有意的,伴月宗的桓师姐来了,应是有要事,急着见你。”
宣禾一愣:“我这就去。”
敞亮的会客堂中,桓真抹去眼泪:“我不想嫁!我和那凌昭还从未说过一句话,他认得我吗?我爹他为了宗门地位就要哄我去和个全然不熟的男人结契,我不情愿还不行吗?”
宣禾抚着她的背道:“他怎么会不认识你,你都认得他呢。”
“我和你说正经的。”
“好好好,那你想想,他名声不错,修为也,”宣禾顿了下,言不由衷,“也还过得去,不就是结契么,且不说他愿不愿意,你也不吃亏呀。”
桓真一拍桌:“你变性了么?上个月不还说他装腔作势小心眼!”
宣禾被她一噎,半晌才开口:“这哪能一概而论,我是为你着想。”
“怎么为我着想了,我想和谁结契都不由我自己定是么?”
“难不成,”宣禾惊愕,想起上回与她出山时,在永陵郡遇上的白面书生,“他不过替你赢了只灯笼,你真看上他了?”
桓真以为她知道,不想她如此迟钝,红着脸偏过了头。
“一介凡人,你可想好了?”
桓真呆看着昏黄的烛影,点了下头:“一辈子那么多年月,分出百八十年做些想做的事又何妨,他待我很好,我喜欢他,不后悔。”
她没同父亲说,因为她知道父亲不会同意,更怕因此连累了情郎,她都无力反抗,何况是他。
宣禾思虑了一阵,只觉头疼得很。伴月宗乃四大宗门之一,门派弟子遍及天下,桓宗主若一意孤行,桓真要如何逃?倘若桓真心中无人,她会劝她应下婚约,可桓真已心有所属,多年情谊,她必然要帮着她。
无计可施之际,宣禾想到洞府中的一件宝物,当即决定:“你若心意已决,我有主意。”
桓真本是来诉苦,听了这话半是不信:“什么主意?”
“我洞府中有一块杳冥石,置于身上便可隐藏灵力,消匿行踪,便是境界高于你的人也看不出端倪。你带上它,保准你爹找不着你!”
“可是你那年在忘忧谷比剑赢来的法宝?”
“是它。”
“能行吗?”
宣禾反问:“你怕了?”
“自然不怕!”桓真坚定道,“父亲与青云宗宗主定下了,要在明年的阳春宴上宣明此事,那便定在这之前吧。”
……
来年春至,这年阳春宴轮到伴月宗做东,桓宗主满面红光地端坐于坐首,与右手边青云宗的贺宗主眉来眼去,若非知道内情,宣禾还道将结契的是他俩。
这两大宗门间攀上关系,日后在四海内的话语权自不必说。宣禾却知此事成不了了,她平静地添茶,放出灵力一试,已感知不到桓真。
桓约拿着酒盏起身,说了大段场面话后接道:“我这儿还有一桩喜事要说。小女桓真与青云宗高徒凌昭两情相悦,将结为道侣,今日,还请在座诸位做个见证。”
宣禾抬了抬眼,瞧见坐在对面的凌昭面上闪过一抹惊异,看这反应,他怕是还不知情。
这两宗长辈竟是要赶鸭子上架,料定他们当着各大仙门的面必须顾全大局,无法拒绝么。为了宗门之利,要牺牲小辈姻缘,可悲可叹。
桓约话说完,本该听从安排进入大殿的桓真却迟迟不现身,桓约一张脸顿时黑了,立即召了弟子前来问话。
那弟子跪于殿前,抖若筛糠:“姑娘她,她,不见了!”
桓约捏在手中的酒盏登时碎裂,水珠迸溅,挂在他唇上两撇胡须上,微微颤动,要落不落的。无须他吩咐,底下人立即去找人了。
不多时就有弟子来回报:“禀宗主,姑娘应是隐了行踪,罗盘指不出她的方位。”
桓约已冷静下来,他清楚,丢了脸面事小,坏了关系事大,今日势必要给青云宗一个交代的。
“我已往罗盘中注了灵力,为何指不出方位?”
无人作答。
静了会,偌大的殿中,忘忧谷的老谷主敲了下手中盲杖,众人都看过去,宣禾忽感不安,沏茶的手顿在半空。
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门中曾有一块奇石,曾于鬼手大盗岳中云身上搜来,贴身携带便能隐匿行踪,神鬼不知。”
“这奇石世间仅有一块,五年前,被当作神台试剑的彩头,让人赢了去,令爱失踪一事恐与之相关。”
此话一出,坐中众人骤然明了,一众目光齐刷刷移向宣禾。
她与桓真交好,又在那场试剑中赢下了凌昭夺得头筹,因着那场试剑尤为惊险,看过的人都记得当时情形,又怎会忘了她这拿走杳冥石的赢家。
宣禾想不到自己当初一时置气,为今日埋下了把柄,更不知道那平平无奇的破石头竟是绝世孤品!老谷主不是有意和她过不去,只是要撇清关系,那就不得不供出她了。
桓约阴沉的眼神直直射过来,宣禾稳住持壶的手,将茶水倒完,却被头顶的威压压得抬不起头。
桓约按下怒气请教:“谷主可知破解之法?”
老谷主缓缓摇头。
殿中气氛凝重,宣禾低着头没法做声,蓦地,桌前的茶盏被隔空取走,她听见师父毫无波澜的声音。
“桓宗主,无凭无据,何以说是宣禾做的?你身为长辈,莫不是要空口对本尊徒儿问责?”
桓约被问得一愣,宣禾要想推脱不难,一句丢了就是,他的确拿不出凭据。这荆延一向护短,是块又臭又硬讲不通道理的石头,他若咬死不放,又要和燕山撕破脸皮。
一边是青云宗,一边是燕山,桓约额角突突直跳。
这时,一直沉默凌昭忽然起身,朝上首几位长辈鞠了一礼,平和道:“桓宗主息怒,既然桓姑娘无意,何必勉强?况且,”他又转头面向他师父,一字一句道,“师父,实不相瞒,徒儿已有心仪之人,事前未说明是我的不是。今日之事全是一场误会,还愿桓宗主早日寻回爱女,不必牵连他人。”
此时才将事情因果厘清的贺彰有些坐不住,他这徒弟,场面话说得好听,何尝不是在劝告他。看着那清明的眼神,贺彰感觉屁股下的椅子像是生了倒刺,只想快些离席,摆手退让道:“罢了罢了。”
一场闹剧就这样落幕,殿中众人都心照不宣,凌昭一番话多半是给自己找台阶,毕竟桓真情愿切断与伴月宗的关系也不愿嫁给他,传出去岂不丢脸,还不如承认自己本就无意,留些颜面。
桓约着急寻人,一场阳春宴就这么草率地散了场。
宣禾还立在原地,师父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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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来,掠过她身边时重重哼了一声:“还不走,要留在这给桓约当闺女?”
宣禾忙夹起尾巴跟去,一路追着师父到燕山山门外,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强落了她的剑,将她拦在山门外。
宣禾端正姿态,恭谨道:“师父。”
荆延转过身,看着她的头顶,拿出了十足的威严:“你可知错?”
她想也不想:“错了。”
“错哪儿了?”
宣禾绞着手指,试探道:“不该给桓真杳冥石……哎哟。”
头顶被敲了下,这是不满意。
她再想,总归要受罚,便壮了胆道:“知道了,错在粗心大意,露出马脚,不该让桓真她爹有责问我的机会。”
荆延冷哼一声,没再敲她脑袋,宣禾一喜,答对了。
“阿禾,你该知道,为师大限将至。”
宣禾怔然,不解其意。
她抬起头,看着师父那张仍年轻的面孔,与她初上山时所见是一样的,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总让她以为他能够一直守着燕山,忽略了修道之人的生命也有尽头,逃不出生死轮回。不过师父不一样,他修为已到极致,命数尽了的那天就是天劫来临的一日,渡了劫就能升入天界了。
她谄媚道:“师父定能成功渡劫,位列仙班!”
“你可想过,为师不在了,燕山怎么办?”
宣禾收起笑,认真地说:“燕山是我的家,我会潜心修炼,替师父守住家门。”
荆延笑着摇头:“想看好家门,光有修为不够,你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
“缺心眼。”
“……”
“四海内诸多仙门,人外有人,谁敢说自己是当世第一高手?即便修炼到极致,若不通人情世故,仍难在世上立足,阿禾,人心比妖魔可怖。”
“孤身一人方能无所顾忌,随性而为,身后若有牵挂,就如同被缚住手脚,说话做事都该三思而行。”
不用师父多言,宣禾再不懂事也该听明白了,她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荆延摸了摸她的头,终于放轻语气:“此番在旁人看来就是你做错了,桓约那老匹夫心眼不比芝麻大,明日你随我去伴月宗给他赔个礼,该如何说,就不用为师教你了吧?”
“徒儿明白。”
“青云宗那头也该走一趟……”
“师父!”
荆延瞪她一眼:“凌昭那孩子天赋异禀,贺彰有意让他接管宗门,将来你少不了和他打交道,明面上莫与人交恶。”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坏了他姻缘,还让人丢了脸面,理应去赔个不是。有为师领着你去,谁敢为难你?不可再使性子。”
宣禾感觉天塌了,委屈地应下:“是。”
第二日,她先去了伴月宗,桓约脸色极为难看,奈何宣禾礼数周全,荆延还寸步不离站在她身后,真把话说尽了他也不占理,不是他对桓真步步相逼,哪会有今日?
宣禾老老实实置个歉,又为着桓真的遭遇夹枪带棒暗讽了他几句,痛快离去。
几日后到了青云宗又是另一番景象,贺彰听闻宣禾的来意,尴尬地笑了几声,直说小辈不懂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心里却将桓约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若知道桓真不乐意,哪会上赶着去结这门亲!算起来,凌昭回宗后已有三日不曾来拜会过他,师徒间就这么起了嫌隙,只恨自己一时糊涂。
荆延不同意,厉声道:“若不给她些惩戒,下次还犯,让她去,长长记性。上回我赠的棋谱,你可看完了?”
同为师长,贺彰顿时感同身受,对宣禾道:“昭儿在会武场中练剑,直接去寻他就是,你二人慢慢谈。那棋谱我早翻了不下十回,今日让你三子,不在话下!”
“好大的口气!”
语罢,二人一刻不多等,摆起棋阵对弈去了。
8. 8
宣禾漫无目的地走在青云宗里,她从前随师父来过几回,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还不曾好好看过门内风景。
与燕山满目的青松绿竹不同,青云宗地势地平,最高的青云峰也不过是个小山包,一条细而缓的青溪蜿蜒曲折,漫过宗门各个角落,青石路的两侧皆栽满桃花,眼下正值花期。
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她漫步行过大片花林,衣裙上仿佛都沾染了花香。
走着走着,前路豁然开朗,一道敞开的巨大的木门出现在视野中,宣禾被这气派的高门吸引了注意,无声走近了,全然没留意到门柱上挂着的“会武场”三个字。
跨过高高的门槛,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四下空无一人。
宣禾怕误闯了什么禁地,扫一眼就将离去,一回身,蓦然看到大门一侧的槐树下坐着个人,他怀中抱剑,合着眼似在休憩。
宣禾止步,目光从他怀中那柄眼熟的长剑移到他脸上。
她想,原来这儿就是会武场……
宣禾定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生怕一动作,树下的人就醒了。
哪知无需她动作,那人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不等她踏出步子就睁开了眼。
看见她,凌昭先是惊讶了一瞬,而后一拍衣袍起身,警醒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戒备:“你为何在这?”
宣禾一口气堵在心里,听他这语气,好似她还能硬闯青云宗。
适才的好心情在见了他之后一扫而空,可师父交代的话还得说,否则没法交差。宣禾深吸口气,压下脾气,抬起头生硬道:“我有话要说。”
她一只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揪紧了衣裙,在他困惑的神情下,语无伦次地挤出一句话。
“日前在伴月宗,桓真的事……的确是我将她送走,她无意于你,是受桓宗主所迫,你,你要想讨个说法找我就是。此事是我错了,特来给你赔个不是,还望道友海涵。”说到最后,宣禾的声音都低了一度,日头不盛,她却有了汗意。
她没去看他,自然没看到他眼中的意外。
僵立一会,凌昭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无事。”
宣禾对他这态度早有预料,不到气急,他总是能心平气和地维持好风度,虽然嘴上说着无事,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她呢。
她情愿他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和她打一架泄泄火,也不想看他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她牵肠挂肚耿耿于怀的事在他心上不值一提。
看到师父在她身上留下的探听她言行的咒印淡下去,她再站不住,迫不及待地跨出门槛:“告辞。”
远离了会武场,宣禾在花林中打转,徘徊几许,脑海中仍时不时回忆起方才的画面,挥之不去,她懊恼地跺跺脚,背后的裙摆都快被她揪出个洞来。
而身后的凌昭依旧莫名,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光落地,裁云望着宣禾离去的方向,惊恐道:“凌昭,咱们怕不是见鬼了?”
*
桓真悲从中来,早知这样,她就该早些回来。
她在凡间七十载,陪着她的夫君从翩翩少年到华发丛生,最后亲手为他立了一方坟冢,本以为自己已看惯了生死,可得知宣禾的死讯的那一刻,她还是难以接受,重启了尘封多年的佩剑,不分昼夜地赶来燕山,她明知道这一回来,就没法回头了。
凌昭自觉她没什么对不起自己,只道:“节哀。”
没有在场看客期待的情节,桓真对着凌昭微点了下头就要继续往前,忽然,眼前多出一只竹编的小喜鹊。
桓真一滞,看着凌昭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问:“给我的?”
宣禾点了点头。
桓真接过,微微一笑:“谢谢。”
近百年不见,宣禾很想开口和她说说话,终究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身后是一阵失望的低语。
“不是,你让我看,看什么?”
那人挠挠脑袋:“不对呀。”
随着桓真走远,四下的骚动很快平息,又过了一会,唐珂领着几名弟子从结界中出来,对着上山的宾客长揖,道:“感谢诸位道友拨冗,赶来燕山送我师姐最后一程,师姐生前淡泊,去后不留纤尘,我等与几位师叔商讨过,今日一切从简……”
从简就好,宣禾就怕他按仪程来,找了道士给她招魂送魂,当场把她这具身体里的魂魄抽来就大事不好了。
唐珂长长一段话说完,回身抬起手,在包围洞府的结界上画了道符,气流凝结成的结界骤然消散,飞云峰顶的梵钟被敲响,洪厚的钟声罩住整座山头,洞府外立时静下来。
宣禾百无禁忌,左右扭头,观察着四周保持静默的修士,神态各异。有些人分明与她素不相识,听着周边燕山弟子低低的啜泣却也跟着落泪,反倒是那些个从前见了她便满脸谄媚献殷勤的,面上看不出半点悲痛。
她忽然想看看凌昭是个什么表情,刚转回头就被他按住脑袋,怎么也动不了了。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那一道悠远的钟声才散尽,为首的唐珂抬起头说道:“诸位若得空,可进洞府内上柱香;若要下山,下了飞云峰就有弟子引路;如有闲暇,不妨在日照峰小住几日。”说完他又躬身一揖,以表谢意。
凌昭按在她脑袋上的手这才拿开。
陆续有人领了香烛进入洞府,宣禾也想回去看看她院子里的新种下的花草长势如何,但她明白,凌昭多半是不会去的。
凌昭走到附近的山亭坐下,俯瞰着山下缭绕的云雾与踏着云雾下山的修士,宣禾猜他是要等人散了再下山,不料过去没多久,他竟起身往洞府方向去了。
凌昭从弟子手上接过香烛,将宣禾放下,进去前特意嘱咐她道:“跟在我身后,不可以乱看乱摸。”
宣禾还沉浸在惊讶中,他只好又问了一遍:“明白吗?”
宣禾这才点了下头,抓住他的袖口。
她的洞府是一方不大的庭院,翠竹环绕,内里布局一如往昔。院落里悬满了白灯笼,背靠崖壁的那间屋外也挂上了白布,灵柩就置于屋内,里面只放了一块能证明她身份的腰牌。
灵堂上立着一面铜镜,镜中显出她过去那张脸,宣禾对自己的美色略作欣赏,很快挪开了眼。
看久了怪渗人的。
她听话地站在凌昭身后没动,看他沉默着给自己点了柱香,接着什么也没做,转身就带她离开。
这让宣禾十分困惑,一时想不通他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或许是因为她“死了”,许多事情便不需要计较了,谁会和一个死人计较?
走出灵堂,外边雨势又大了些,阴风阵阵,豆大的雨点打得整个庭院中的白灯笼剧烈摇晃。
凌昭牵起她走出去,庭院中停留的人已不多,朦胧雨幕中,一人打着伞向院中走来。
宣禾看着那抹逐渐靠近的模糊的身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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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为何,分外熟悉,甚至不用看清伞下那张脸,她已能认出这是谁。
她步子迈得小,凌昭已学会迁就着她,牵着她慢慢走,距离缓缓拉近。
她觉得自己应该兴奋或是紧张,然而都没有,她的心底平静无波。
宣禾仰起头,看那人从身边走过,擦肩而过那一刻,他也低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只一瞬间的交汇,又在瞬间分离。
“凌师兄!”还未走出洞府,宿青先迎了上来,“总算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你下山去了!”
宣禾被宿青一句话拉回神思,低下头看着鞋尖。
凌昭道:“我来上柱香。”
宿青没想到他会进来这儿,四处找不见人才想着来此一试,他带回了唐珂的话:“唐师兄今日抽不出身,问凌师兄可否等他一夜?倘若可以,明日午时日照峰上见。”
“那我便在日照峰上候着了,麻烦你再通传一声。”
“分内之事,师兄太客气了。”宿青拍拍胸脯。
二人正客套着,刚在宿青口中“抽不出身”的唐珂忽然毫无预兆地冲进洞府中,淮玉跟在他身后,再往后,是扶着腰跑来的崇光师叔,他们在灵堂外顿住,向着大开的门内看去,神色凝重。两人的谈话被打断,也跟着看过去。
唐珂注视着门内之人,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来找她。”陆会章走到屋檐下,檐外滴落的雨水擦着他的衣裳落地,只差一点就能将他打湿。
洞府中顿时鸦雀无声。
双方隔着重重雨幕对峙,见他迟迟没有后话,唐珂笑了:“她在永陵郡等你时你不见她,出山降魔时你护不住她,人死后你才想起来找她?”
陆会章对他的质问恍若未闻,自顾自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碎玉,摊开掌心,那玉便自己漂浮起来。陆会章凝视着它,如痴如醉:“唐珂,她没死。”
唐珂皱起眉,断然道:“我看你是疯魔了!飞云峰是师姐的洞府,处处有她的遗迹,这能说明什么?”
“和他废话什么!”淮玉一步上前,怒道,“陆会章,你来也来过了,不必我再差人送你下山吧?我告诉你,我燕山不怕你陆家,你让我师姐死后还不得安生,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淮玉啊……”崇光被她这话吓了一跳,拉了拉她的手臂。
“崇师叔,”陆会章没有计较淮玉的无礼,转头问崇光,“师叔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崇光想了想,忽地变了脸色。
淮玉咬着牙:“你竟还有脸提。”
陆会章收起碎玉,猛地对着崇光半跪下来:“我与宣禾本该在今日结契,会章特来燕山践约,请师叔成全!”
崇光避之不及,只能隔空在他臂下扶了扶,心中不悦,却还要苦口婆心劝道:“会章,你清醒些,阿禾已经没了,你要同她冥婚么?”
“我会将她找回来,”陆会章眼神坚定,“若找不到她,那便如师叔所说,我愿与她冥婚。”
“除了她,我这辈子不会再娶旁人。”
淮玉忍耐已久,铮的一声拔出剑来:“你早能这么说,何必等到今日再来装情深义重!你修的无情之道,绝情断念,又懂什么情爱?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也配娶我师姐?”
唐珂按下她的手。
“师兄!”
唐珂摇了摇头,沉声问:“陆会章,你一定要在我师姐灵堂前生事?”
9. 9
霎时,天边一道惊雷滚过,在头顶炸开,轰隆作响。
一直垂首盯着地面的出神的宣禾被这一声巨响惊到,瑟缩了一下,下一刻,耳廓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凌昭捂上了她的耳朵,不再管身后的争执,带着她走出洞府。
宣禾恍恍惚惚地跟着他,心乱如麻。
她怎会不知,唐珂最初的那句话不止是在对陆会章说,更是说给她听。
她怕露出破绽,强自镇定,可她无法控制身体的温度,一双小手早已冰冰凉凉,出了洞府,凌昭便又牵住她,念一句乘风决,回到日照峰。
宣禾满腹心事,不知飞云峰上那场闹剧要如何收场。
*
话说祭灵结束后,崔莲心四处找不到杨衍,急切之下却只收到了他留下的传音符。
“莲心妹妹,师尊另有吩咐,吾等急需归山,无法将丹药交予你,那护心丹你便亲自上门来取罢,我在忘忧谷等你。”
隔着符箓,她都能听出他语气轻佻,能有何急事?逗她玩儿罢了。
崔莲心将掉落的青灰碾得粉碎。从燕山到忘忧谷何其远?她自知此刻启程也追不上他,想到还在雁山等着她带回丹药救命的师父,她恨不能剥了杨衍的皮!人命关天,他竟然借此和她玩笑?
偏还有崔文心在一旁哭丧:“师姐,这可怎么办呐!”
崔莲心被问得烦了,撇开她自行往山上走。
且不说去忘忧谷能否顺利拿到丹药,就是让她拿到了,再赶回雁山,师父定然等不及,不如回燕山另寻他人相助。
至于找谁,她在回头的那一刻就想好了。
都说来者是客,她恰好体会过燕山的待客之道。
崔莲心回到飞云峰上,寻了个身着丧服的燕山弟子询问:“这位道友,我有一要事需见贵派的大师兄一面,该去何处等候?”
“你是?”
崔莲心心思一转:“我从忘忧谷来。”
那弟子点点头,对她道:“师兄刚进了洞府,既是要事,你便随我去看看吧。”
“多谢多谢。”崔莲心面上欣喜,心里却哀叹,换了一重身份果真好使。
跟着走入洞府,崔莲心看到的便是灵堂前的那男子与一帮燕山弟子相持不下的场面。
又见面了。
分明只有一面之缘,那人身上矜贵的气度却让她印象颇深,只是此刻,他脸上不再有前一夜的倨傲,看他孤身一人站在那儿,崔莲心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看得呆了,一时忘了避讳,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完全。
随着一声惊雷响起,陆会章收起碎玉掐在掌中,血流如同一条细线,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滴落地,与檐下砸落的雨滴混在一处,很快失了颜色。
唐珂说得对,他不能在这儿生事……
“唐珂,”陆会章退一步,不容拒绝道,“借一步说话。”
唐珂转头对淮玉说:“阿玉,你先陪师叔回去,把人都遣出洞府。”
淮玉不情不愿地收起剑,负气离去,崇光拍了拍唐珂的肩,暗示他好好说话,转头追着淮玉去了。
洞府中只剩他二人。陆会章来到铜镜前,凝眸看着镜面上的人影,不敢伸手触碰。
唐珂问:“你何时醒的?”
“几日前。”
唐珂也望向铜镜:“木已成舟,师姐是自愿救你,你不必想着偿还她什么,你要和个死人结契,陆家也不会同意。”
“她没死。”
“随你怎么说。”
“唐珂,你以为骗得过我?你去过长宁门,发生了什么你最清楚。”
“我骗你作甚?”唐珂又笑了,“你亲眼看着师姐入阵,她怎么样了你更清楚,我去了长宁门又如何?我是带了锁魂灯去过,如今灯也在我手上,你想要,随时可以去妙法阁取走,看看究竟能不能从飞鹰涧带回点东西。”
陆会章沉下脸:“你以为不说我就查不出?”
唐珂心知多说无益,陆会章心中早有定论,于是意味深长道:“陆公子神通广大,天下间哪有你查不出的事?复活个死人在你想来也不是难事,只是,要想左右人心,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
崔莲心被赶到洞府外等待,看她焦急,领她进出一趟的弟子宽慰她,一时口快:“姓陆的……不是,陆公子在里头,师兄恐怕一时出不来,姑娘要不先回日照峰?”
崔莲心道:“无妨,我再等等。”
这一等,便等到云收雨歇,暮色阑珊。
陆会章冷着脸从洞府中出来了,却还不见唐珂。
崔莲心等得辛苦,弟子越不敢怠慢,怕误了大事:“姑娘稍等,待我进洞府中问问。”
“有劳道友了。”话虽这么说,崔莲心并无多少触动,因她明白,自己是借了忘忧谷的名头,他才能陪着她等在这儿,陪的是忘忧谷三个字,不是她。
等人走开了,她小心将视线转到陆会章身上。
他只顾着前路,不曾留意左右,这使得崔莲心的目光愈发大胆,望着他的挺拔的背影,毫不遮掩,哪知他走了几步,似有所感,猝然回头,崔莲心来不及移开眼,与他目光相接。
她心头直跳,莫名地慌张,不知朝哪儿看才好。
他却只冷冷瞥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身下山去。
那目光与前一夜的鄙夷不同,全然陌生,崔莲心几乎可以肯定,他不记得自己了。
“姑娘!”刚入洞府的弟子返身回来,歉疚道,“师兄他越过飞云峰去西边的紫云峰了,我已替你传了话,明日应当能有答复,姑娘还是回日照峰歇一夜吧。”
崔莲心怅然若失,照理说,她不是头一回碰钉子,该习惯了才对,是为什么呢?她说不清,黯然应了声好。
*
夜幕临时,裁云与凌昭已在桌前下了半日的棋。
宣禾闷闷地坐在床边,裁云在剑鞘中闷了一日都不及她闷。
他摸着手中的黑子,想不出该往哪儿落,埋怨道:“赢了半日,你好歹让让我,没些悬念,这棋下得有什么意思?”
凌昭一敲桌,要他少说废话。
必输的局面,裁云不做挣扎了,凭着直觉落了一子,好奇道:“凌昭,你真进她灵堂了?”
凌昭从不理会他这些不着调的问题,不多思考就将白子落位。
又轮到裁云,他也落得快了,再问:“灵堂里真没有尸身么?”
凌昭不答也阻止不了他自言自语:“我在剑鞘里仔细想了一日,怎么都觉得她不会死得如此轻易,有一句话古话,怎么说的,祸害……祸害……”
“祸害遗千年。”
“对!祸害遗千年!她该再活五百年才对!”
宣禾被他俩搅得心烦意乱,当即跳下床跑过去,手一摆,不小心撞翻了棋盘,棋子哗啦落了满地。
宣禾背着手,眨巴着眼睛,可怜又无辜。
裁云早不想陪凌昭玩儿了,心中暗喜,本想摆个样子斥她一句,看她这模样,编排好的重话也说不出口了,大度道:“怎得这样不小心?罢了,今日的棋就下到这儿吧。”
凌昭手一拂,地上散落的棋子一一落回罐中,收拾齐整,便听宣禾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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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云锤了下大腿,愤恨地替她觅食去了,回来时,却还捎带了自己的那一份。
他摆好碗筷,招呼宣禾:“听说这是那妖女专从山下请来的厨子,手艺了不得。人走了,厨子还在,小祸害,你有口福了。”
宣禾胃口不好,扫过桌上那一圈荤腥,只动了边上的清炒芦笋,还是熟悉的味道,可怜唐珂的心意,大半都进了裁云的肚子。
第二日清晨,宣禾半梦半醒时,便听房门被扣响,来的不是传话的宿青,而是唐珂本人。
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睁开了眼。
凌昭将人请进门,宣禾有意在床上翻动一会,而后伸了个懒腰才坐起来,揉着眼看过来。
唐珂放轻步子,瞟她一眼:“看来是我来得早了,把人都闹醒了,昨日就想问了,这位是?”
毕竟是来向唐珂请教,没必要欺瞒,凌昭实话说:“说来话长,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坐。”
唐珂不怕他话长,坐下听他娓娓道来,目光时而在宣禾身上盘桓,宣禾也下了床,好奇地打量他,仿佛真与他素不相识。
凌昭那厢说着话,唐珂几乎没在听,定下心催动灵力,悄悄与宣禾传音,话中有几分动容:“师姐?”
宣禾撤到凌昭身后,便能光明正大地看他:“师弟。”
“师姐,这一路可还顺利?”他看了看宣禾的身形,不难想象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只是怕她糊弄不过凌昭。
宣禾使了个眼色,叫他别老盯着自己瞧:“凌昭修为在你之上,你这样一心二用,担心被他发现。”
唐珂不屑一顾:“不怕,我身上带了隔音的法宝,都能将师父骗过去,还怕他么?”
“唐道友,你在听吗?”
唐珂一惊,挪挪屁股,从椅背上直起身,一双手搁在桌上支着颔,面上却是从容的:“怪事,怪事,你这症候我从未见过,你接着说。”
“那好。”凌昭推了一盏茶到他面前,把说了一半的话续下去。
宣禾缓口气,瞪了唐珂一眼:“夜长梦多,有话就快些说完。”
唐珂凝视着那盏清茶,想道:“你应当已经试着吸纳过他的阳气了,感觉如何?”
宣禾答:“我自己摸索着试过一次就成现在这样了,能觉察出修为恢复了些,但使不出灵力是为何?这具身体如今仍是与凡人无异。”
“这你不必忧心,施法前我有意给你添了一道封印,你二人身上禁术解除前,你的灵力都被锁在灵海中,”他解释,“没有灵力就不怕咒术侵噬,再者,你与凌昭修为有差,身上一旦出现灵力波动,他一探便知你出自何门,还是藏着稳妥。”
宣禾又想:“他如今已在怀疑我了,我虽恢复得快,可他日日盯着我也不成。”
“他刚破镜,近来势必要入定休养的,撑不了多久。”
这道理宣禾明白,经唐珂之口说出来不过是图个安心。
唐珂:“不过此类术法我从前不曾用过,心里没个底,你若顺利一切好说,就怕……这样,我那还有几张符纸,你收好,下山后若有急事也好及时告知我。”
宣禾:“东西在哪儿?”
“不急,我都备好了,明日一并带来。”
“好,”宣禾又问,“还有一事,你得提前告诉我,届时魂补齐了我该如何解了术法脱身?”
唐珂早有准备:“一会你听着就是。”
宣禾得了话就不再多言。
另一边,唱着独角戏的凌昭也简单明了地把话说完:“依你看,可有破解之法?”
唐珂一下下点着桌面,沉思许久后忽地抬眼,十分肯定道:“有。”
10. 10
唐珂悠悠开口:“说来惭愧,那些不入流的歪门邪道我见得多了,但大都只是初窥门道,样样不精通,故而凌兄身上的咒术……我无能为力,解不了。”
凌昭听后不仅没有失望,反倒不许他妄自菲薄:“术法没有正邪之分,全看施法者如何施用,唐兄不必自谦。”
话里称呼也随他变了,听着亲切,唐珂被他说得脸红,幸而他脸皮厚,囫囵应了句是,而后立即说:“我曾在山下有缘得见一位高人,此人名号相信你也不陌生。”
“——万事通薛重明,重明楼的薛先生。”
这薛重明是个奇人,与天同寿的神仙不做,一心留恋红尘。论起年纪,没人知道他年岁几何,只知他早过了飞升的年纪,不知使了什么邪术躲过天劫,散尽一身修为苟活至今。
活得够久了,又曾抵达修仙者的最高境界,天下趣闻轶事,奇门术法,他无不通晓,是唐珂仰慕已久的大前辈。宣禾就常打趣唐珂,唤他小薛重明,千事通。
“旁的我不敢说,你身上的禁术,世间只有他能解。”
唐珂以为凌昭听了这话该面露难色,不料他镇定如常:“重明楼三月一开,下回是?”
薛重明名号响当当,想请他授业解惑的人有太多,重明楼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薛重明不堪其扰,于是立下规矩,人间四季,重明楼的大门一季只开一回,携有牌子方可入内。
唐珂对江湖上的门道了如指掌,摇着头遗憾地说:“真不巧,如今还是初春时节,就算能拿到牌子,也得等到三个月后了。”
“还有一点,”唐珂一本正经地胡编道,“这邪术怕是早将你二人性命相连了,这三月之内,你最好能保她性命无忧,否则我怕你也要受到牵连。”
……
“什么?三个月!”裁云拉下窗子,遮住窗外了重重夜色,“你还要照顾她三个月么?”
凌昭应的却不是裁云说的这回事:“拿了牌子才能进重明楼谒见,除去浮灯市中高价竞卖的一块,其余几块流落四方,在各人手中流转,寻不寻得到全看机缘。”
裁云心痛道:“我知道,你要进浮灯市做那散财童子了。”
凌昭不在意:“能用钱财解决的都是小事。”
宣禾坐在桌前嗑着瓜子,心中想,青云宗还真是财大气粗,换做她,一定求人探了消息下山抢一块来,横竖别人兜里的牌子也是抢来的,和不讲道义的人讲什么道义?
即便能拿到牌子,见到薛重明也是在三月后,唐珂相当于给了她三月之限,三月内,她得把缺失的魂魄补上,再借薛重明的手解了术法,重获自由。
这么长的时间,对她来说绰绰有余了。
吐掉一个瓜子壳,她觉得渴了,伸手却够不着桌上的茶水,只能伏在桌前指了指,凌昭瞧她一眼,默默给她倒了杯清水。
她双手捧杯,越过杯沿看他,见他一派淡然,忽然生出几分欣赏。遇上这样的飞来横祸,还能神闲气定、处变不惊,如果给她换个身份,多少会对他刮目相看了,至少对目前的她而言,凌昭是个好人。
宣禾低下眼眸,把最后一滴水喝干净,自觉爬上床榻,安安静静睡去。
探到她绵长的呼吸,裁云对着凌昭小声嘟囔:“好在长大了还算懂事,比蓬莱岛那二傻子强多了。其实,她若不哭不闹不惹事,带着她三个月也无妨。凌昭,你说是不是?”
“哎,你怎么又不理人,我说……”
凌昭轻碰了下腰上的玉石,还在耳边聒噪的裁云立即从眼前消失不见,一室静谧。他偏头看了眼,走去替那榻上睡得正香的小人儿把薄被拉上,将顾虑都抛之脑后,坐下打坐。
体内浑浊凌乱的灵力被他顺了顺,醒来时神清气爽,再偏头看榻上的人,还是一副女童模样。
谈不上失望,既然要去见薛重明,他也就没必要多费心思去窥探她来路正不正,管他什么疑团,三个月后自会见分晓。
清晨,唐珂来日照峰时,带了昨日应下的东西,看他眼底一片青黑,宣禾不由在心里说他狡猾。
他疲乏地把东西交到凌昭手中:“这是三张除咒符,能帮你暂避身上咒术的侵噬,不过效用只半个时辰,治标不治本。一夜时间,只能炼出这三张了。”
凌昭谢过他,坦然接过,又从玉石中取了几颗珍稀丹药回赠他,唐珂略做推拒,通通收了,而后十分自然地走到宣禾身边蹲下身,往她手中塞了些什么,她不得不伸出双手捧着。
唐珂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上山时遇上了小师妹,顺了她一把饴糖,送你了。”
宣禾摸了摸糖壳,心下了然,顾不上训斥唐珂的小动作,当即将糖果全塞进衣袖里。
唐珂起了身,拍拍手,一面说些闲话应付凌昭,一面和她传音。
“我忽然想起,昨日还有一事未说,”唐珂犹豫一瞬才道,“你看见了,陆会章手上有你赠的结缘石,在燕山里不怕他疑心你,下了山就难说了,你若不想让他找着,记得留个心眼。”
“总之我暂且替你瞒住了,虽说他不会害你,但我想的是,要不要让他知道还是由着你的心意来,若有意外,随时借符纸联系我。”
宣禾低低嗯了一声:“还是你周全。”
话到这里,唐珂摆手告辞,说要回洞府歇息,凌昭觑着他的面色,也不好留他,送他出了门。
唐珂走得极慢,边走边交代道:“师姐,我知道,你不喜欢凌昭,只怪我修为不够帮不了你,私自给他下咒实乃迫不得已。咱们有事求人,有愧与他,这些日子你多忍让,听他的话,别老跟人过不去,事后咱们再想办法偿还。”
这话说的好似她多么不明事理,宣禾恼道:“知道了,快走吧,你怎么比师父还啰嗦?”
房门缓缓合上,宣禾看着他的背影,最后听他说:“山里有我与淮玉,你不必忧心。”
宣禾微微一笑,没再做声。
……
下了日照峰,逐渐看不见阳光,唐珂走在树荫底下,蓦然觉得身上起了凉意,眼底下发黑,脚底下一条路仿佛岔出两条道。
他停下揉揉眼,缓和了些,又在眼下一摸,把那抹青黑擦去。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凌昭看,怎么这精神头真不大好了?
唐珂摇摇头,没多在意,继续往山下去,不料走了两步就让人叫住。
“阁下可是燕山大师兄?”
他回过头看,身后一女子提着衣裙疾步追来,到他跟前停住:“我请了贵派的一位小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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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帮忙通传,一直不见有回音,不知……”
唐珂这几日忙坏了,见了人才想起来:“忘忧谷弟子?”
崔莲心赧然:“不,不是。道友见谅,我有一要事想请您相帮,怕见不上人,只能先借了忘忧谷的名头,我乃雁山弟子,名唤崔莲心,”说着,她还补了句,“是北边的那个雁山。”
北边的雁山,唐珂琢磨了会才回过味来,她那山门势弱,人丁稀少,当下刚入修仙界的新人都未必看得上,饶是他见识广,也费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看她局促的样子,唐珂一时间百感交集。说来他们也是同病相怜,他同样没少遭那些正派人士的白眼,都说他爱在山下结交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狐朋狗友,他背靠燕山,只当他们羡慕他门路多,不当回事。
唐珂深受其害,故而不会因为出身低看了谁,更别说面前的还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他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不介意先听听她有何事相求,点了头:“莲心姑娘,去正堂说吧。”
这唐珂果然如传闻中那样好说话得很。崔莲心暗舒口气,行了个礼,随他下山。
“所以说,你师父中了岳中云的暗器?”
崔莲心恨道:“是,那贼人偷了我雁山的镇山法宝,还伤了我师父,如今法宝夺不回,师父生死未卜,我……”
“你知道你师父中的是哪种毒么?”
崔莲心摇头:“我道行浅,看不出。”
唐珂在堂中踱步,思虑许久,在崔莲心惶恐不安的目光下,拍了拍桌案:“那岳中云手上奇毒颇多,知道中的何种毒才好对症下药。不如这样,我先给你一颗护心丹,你带回去,留住你师父一口气,等我得了空去北边看一看。”
这护心丹还是凌昭给的,没揣热乎就转手了,不过在他看来,一颗丹药换个人情,不算赔钱买卖。
不想崔莲心问的却是:“护心丹无法解毒么?”
唐珂奇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丹药虽珍贵,却也只能暂时保住性命,没有解毒的功效。”
崔莲心一愣,甚至忘了先谢过唐珂,只回想着杨衍戏弄她的话语,顿时满心愤恨。
“崔姑娘,你怎么了?”
“哦,”她偏过头理了理鬓发,“我是高兴过头了,道友大恩大德,莲心没齿难忘。”
唐珂大度道:“救命要紧,你先拿着丹药回山吧。”
峰回路转,不曾想唐珂如此慷慨,崔莲心再三对他道了谢,仔细藏好护心丹,回日照峰寻崔文心,要给她回报这好消息。
哪知一推开门,屋内空空如也,不见崔文心人影,只在桌上找到一张字条。
“师姐,听说有人这几日在浮灯市见过那岳中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四处求人,不如去找他问个清楚!他行踪不定,师父也等不了了,此番不能再叫他跑了,师妹我先去浮灯市探个究竟!”
读完这段话,崔莲心气血上涌,登时一阵晕眩。
雁山一众弟子中,属崔文心修为最高,门内比试中未尝败果。可她不曾出过山门,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怎么敢独自去找岳中云?她若敢找上门,那样穷凶极恶的人,又怎么会放过她?
真是昏了头!崔莲心跺跺脚,赶忙飞奔下山追去。
11. 11
要赶去浮灯市的缘故,凌昭在燕山没有久留,稍作歇息,在第二日午后辞别唐珂下了山。
浮灯市开在长洛郡西北的浮灯县,凌昭御剑而行,只耗了一日便到了地方。整座城镇白日里是寻常街市,溢满烟火气,夜里便化出一座巨大的幻境,很是热闹,但敢随意行在街上的都不是凡人,寻常住户早在夜半前熄了灯火,闭紧门窗,遁入梦乡寻清静去了。
浮灯市子时开市,眼下时候尚早,三人走在街巷中,宣禾拽着凌昭的衣角跟住他,裁云则是老老实实走在最后,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被凌昭收回剑鞘里。
脚下的长街有十来尺宽,两侧排满商铺,更不乏趁着晴朗天气出摊的贩夫走卒,摊子占住大半路面,本还宽敞的街道便显得窄小了。
裁云嗅着食肆中飘出的味道,喉头发痒,看着街边老丈吹起糖人儿,又起了玩心,几乎挪不动步子。
他拍拍宣禾的肩,一个劲地撺掇她:“小青你看,那喜鹊像不像符大哥送你那只?你那竹编的不能生啃,这糖吹出来的可是能入嘴的,想不想来一只尝尝味道?”
宣禾毫无兴致,看也不看,裁云说不动她,只能悻悻地收回目光。
宣禾走得累了,故意扯着凌昭的衣袍走走停停,只差没往地上一坐,抱住他的大腿。他从不多费口舌和她讲道理的,索性妥协抱起她反倒省事。
裁云走在后头对她做鬼脸:“几步路都走不得,真娇气。”
宣禾不想理他,偏过头,见凌昭在一客栈前停下,转身进去。掌柜的正在堂前拨弄算盘,嘴里念念有词,凌昭径直走上前问:“店中可否过夜?”
掌柜的停下手中动作,从裤头上解了把钥匙给他:“上三楼第五间,一千灵石。”
收的是灵石,不是银两。
宣禾悄然去看掌柜的那双格外无神的眼睛,猜他修的是哪一门术法,猛然被他抬起头一看,她飞快往凌昭肩上一趴,心口直跳。
凌昭抬手挡在她脑后,替她挡住那探究的目光:“凡人而已,别吓她。”而后取了钥匙上楼,才走到楼梯口,便听得身后闹哄哄的。
“赶巧了!不出三日又见着你了,”符幽抚掌大步走来,“来浮灯市是要买什么宝贝?”
凌昭不得已放下宣禾与他寒暄:“购置些丹药回山。”
符幽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破镜了灵力不稳?我身上有些益气丹,留着也无用,你要不要?”
凌昭谢绝了,符幽却按着不许他走,偏要和他说这一路见闻:“你知不知道如今茶楼酒馆中是怎么传的?”
凌昭不解:“传什么?”
符幽侃侃而谈:“就你和桓真那档子事,你有所不知,桓约那老头一得到消息就亲自去燕山下堵她了,可惜去晚了,扑了个空,你猜怎么着,等他浑浑噩噩回到伴月宗,桓真竟已坐在宗门里候着了……”
宣禾有几分兴趣,低着头扯腰间的系带侧耳听,一句话没听完,那痴痴呆呆的符骞不知怎么绕到了她面前,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指,指着她手中的系带。
她一步跳开,正好撞到裁云身上,顺势往他身后躲,裁云此刻还记恨着她,哪里肯管她?见她害怕,反而嘻嘻笑着把她往符骞跟前推。
她力气不敌,拉拉扯扯间踩到不知谁丢在地上的几粒花生米,裁云还正好在此时松了手,她脚下失衡,向后栽去,撞到桌沿一屁股坐到地上,桌上茶水被撞翻,顺着桌角流下来,洒了她一身。
“啊!”宣禾捂着后脑,痛得惊叫一声。
正说着话的符幽止住话头,与凌昭双双看过来,裁云一看闹过头了,赶忙来拉她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
说了不下十遍,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哪儿不对。
“你……”裁云将她扶起来,惊愕地指着她,“你能出声啊?”
宣禾愣住,那一声惊呼是完全不受控的,她有心也未必忍得住。她捂着脑袋,几乎忘了疼痛,可能是习惯了,习惯用装傻来伪装自己,一遇上事,脑子里便是一片空白,装傻也装得自然了。
符幽把那不省心的傻子弟弟抓回身旁厉声训斥,裁云不知该先维持震惊还是先向她赔罪,只有凌昭若无其事地扶正了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等一个交代。
宣禾慌了,在从前,她可以用一身修为解决任何问题,谁都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如今两手空空,她才觉得唐珂的那一颗聪明脑袋是十分有用的。
天人交战之际,脑后疼痛又袭来,她顿觉委屈,嘴角往下一拉,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这反应也在她意料之外,她从没觉得自己这样弱小,于是顺势而为,小步走到他身前,憋了太久没出过声,一开口便是黏糊糊的,声音还发着颤:“痛痛。”
宣禾没有仰头看他,只是平视着他腰上的玉石,莹润光滑,煞是好看……
欣赏了没多久,她泛酸的手被轻轻拿开,隔着细而软的发丝,凌昭轻拂过她脑后,疼痛骤然消减。
凌昭在头顶对符幽道:“我先带她回屋。”
声音没什么温度,只是平淡地表示送客。
符幽看宣禾一身狼狈,又当面怒斥了符骞几句,这傻子还是软硬不吃,一面啃着手指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符幽叹一口气,无奈地提着人离开。
兴许是等不及要审问她,凌昭倒没嫌弃她满身茶水,低下身抱起她上了三楼,数至第五间,还未进门,他回头瞥了眼裁云,这回不用他再交代该怎么做,裁云一个转身自觉跑下楼去。
他独自进屋,将她放在椅子上,坐到她对面,依然摆出那副她熟悉的眉眼,瞳孔漆黑,黑得清澈,深不见底。
宣禾当然不会怕他,但此时也免不了心跳加速,幸而他听不见。
凌昭先说了:“说句话。”
说什么?
宣禾动了动唇,将贴着小臂的衣袖绞出几滴水,打个寒颤,小声道:“好冷。”
初春的天气,还泛着凉意,客房窗口正对着她,时有微风吹进来。
宣禾察言观色,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发言是否满意,就见他去关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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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回来。
“三月后,我带你进重明楼。若你是凡人,我送你回长洛郡,生计你不必担心,如若不是,”凌昭并不指望她会实话实说,话顿在这里,没说明要怎么处置她,看着她纯净无邪的眼神,他觉得说下去毫无意义,“听不懂也没关系。”
宣禾沉得住气,用尚且稚嫩的声音说:“不懂。”
她忽然想看看,他能忍多久。
可凌昭确实如方才所说,不再追问,随手一指:“去床上。”
宣禾立即回过味来,把冰凉的手脚藏进被褥中。
凌昭回过身,近前来按住她的脑袋往后一看,又在床边坐下,没预兆地拉过她的手。宣禾这才发现那一摔,使她细皮嫩肉的掌心也擦出几道红痕。
凌昭拿出颗丹药给她:“吃了。”
宣禾没有犹疑,一整颗丢进嘴里嚼碎了咽下去。
裁云回来时正看到这一幕,顺口道出了她心中所想:“叫你吃就吃,也不怕是毒药?真傻。”
怎么会是毒药,冰冰凉凉,带些苦味,用于缓和疼痛的普通丹药罢了,凌昭再不济也不至于给她下毒。
她发现,在某些方面,她对他出奇地信任,想不出有什么人比他更值得放心了,接着她又发现,自己似乎分外了解他。
倘若她如实坦白了,他也不见得会对她弃之不顾吧?宣禾惊异于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及时扼止了这一念头。
凌昭拿着不知什么伤药往她手上涂,她分神看他那一张脸,专心致志的。回想起来,他这样的神情她见过许多,宣禾不禁想,他是不是做什么事都这样认真?
“好了。”她犹在出神,凌昭已放下她的手,不再多看她一眼,起身去开了窗,从架子上随意取本闲书,倚在窗边翻看。
宣禾摸着还湿的发梢,裁云转身对门外招招手,他这一趟出去还带了个仆妇回来,那仆妇收了银两,利索地替她把新衣裳换上,又将脏乱的头发洗净,梳了个双螺髻。
宣禾下地转一圈,这一身桃红色,让她想到青云宗的桃花林。
裁云一转头就没了戒心,笑她:“看看,像不像长了两个角?”
宣禾也记仇,浑然听不见似的,一时间,屋内静下来,她百无聊赖,索性坐到角落的小板凳上,拆了颗唐珂送她的饴糖,去去嘴里的苦味。
“我说怎么见了糖人也没兴趣,原来是身上藏着糖。”裁云平白从身后冒出来,伸头往她手里看,宣禾立即把糖纸揉进掌心,双手背在身后,不给他碰。
“小气,看看也不行?”
“不行!”宣禾乜他一眼,搬起板凳远离他。
裁云被她字正腔圆的两个字唬到,原地定了一瞬,还要追上去时发现身不由己,猛地被一道蛮力拽回剑鞘里。
终于得了清静,宣禾拆开糖纸来看,果不其然是张灵符,毁去就能和唐珂联系上,她仔细叠好藏回衣袖里,应急用,然后悄然抬眸看凌昭手里的书册,看清了书皮上的字。
不是闲书,他正临时读着浮灯市拍卖行的规矩呢。
12. 12
夜幕悄然而至,守在客栈里无法看见昼夜更替,宣禾还未来过浮灯市,很是好奇,于是踩着板凳趴在窗沿上,只瞧见外头凭空出现一盏盏灯笼,虚浮于空中,逐一亮起,泛着暗暗的幽蓝色,好似阴间的鬼火。
凌昭翻过最后一页,合上书册放回木架上,转头就见宣禾不知何时爬上了窗。这一整天她都不吵不闹没出声,他以为她该乖乖坐在角落里吃糖。
宣禾一只手支着下巴,觉得酸了,要换另一只手,冷不丁被他从身后抱下了地。
她眉头皱起来,十分不满,却被凌昭抢了白:“不能爬窗子。”
看他郑重其事,宣禾暗自好笑,他一面怀疑她,不留情面地给她告诫,一面又不想冤枉了她,真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姑娘。
那她就如他期望的那般,做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好了,宣禾眉头舒展开,轻点了下头。
他可能不喜欢她当小哑巴:“说话。”
她便含糊说了个:“好。”
离开客栈,街边的灯笼又多了,幽暗的蓝光掺着朦胧月色洒在长街上,生出诡异之感。
子时将至,阴冷的长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一盏灯幽幽从宣禾身边飘过,她伸手去抓,扑了个空,眼见着它往高远处飘,没入空中那座灯火通明的九重宝塔中。
白日那吹糖人的老丈还未收摊,宣禾此前没注意到他那两撇长须,这会儿定睛一看,活像个鲶鱼精。
她不经意瞥了一眼,凌昭就带着她过去取了糖架上那只喜鹊,丢给那鲶鱼精几颗灵石。她一愣,很快欣然接过,心里琢磨着,比起怀疑她,看来他更不想冤枉了她。
到这里,她决定日后再规矩一些。她不给他惹麻烦,他也别去猜她身份,只等三个月后一拍两散。她在山里藏有些珍稀法宝,届时想个法子送到他手上,权当补偿了。
一顿盘算,再抬头时,凌昭已领着她到了那九重宝塔之下。
宝塔外碧瓦朱甍,金晃晃的,走入其中,塔中央却是中空的,一束亮堂堂的金光自塔顶直直照到塔底,内里雕饰一览无余,四面精细的雕花楼梯沿墙盘旋而上,层层相连,各层红木栏杆后便是客座了。
甫一进门,便有侍从在内候着,恭恭敬敬询问了凌昭几句,取走灵石,极有礼遇地引他上楼落座。
一口气爬上了八层楼,穿过长廊,两人被侍从引进一间客房中,房内还有另一道门,门后正是红阑干围起的客座,左右各拉起屏风,与隔壁隔绝开来。
“公子请便。”侍从带过门,悄声退下。
凌昭径自坐入那把太师椅中,宣禾张望了一下,无需他安排,自行跪坐在那张小蒲团上,把玩着手里的糖人。
她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瞟,在这儿本该能看清对向客座,可望过去是灰蒙蒙一片,应当是施了障眼法。凌昭押下的灵石不算少了,却也只够坐在第八层,不知头上的第九层坐的是什么样的贵客。
宣禾不清楚这卖场主人是何方人物,但每年都能从这儿售出几块重明楼的牌子,要说薛重明分不去一毫一厘,她是不信的。
等了许久,直到手里的喜鹊都化了,塔内才开始有了动静,先是一声梆子声,然后是一道粗粝的声音,无非是几句逢迎之语,而后立即进入正题。
先呈上来的是一柄玄机伞,外形不起眼,内里机关精密,平平置于塔中央的石台上,只让在座宾客看到玄色的伞面,没经多少波折就让五楼的“山君”拍去了。
宣禾往头顶一看,他们这一间唤的是“玄乙”。
宣禾不缺宝物,仍是看得津津有味,可惜她没那么豪横,倒是唐珂常在山下经营,攒了不少灵石,她恨不能摘了唐珂的钱袋子往案上一拍,包圆了场中竞品。
凌昭耐得住性子,与她相反,对这些于他可有可无的法宝兴致不高,直到压轴的一柄暗色长剑出现在台上,他才坐直了些。
“这把剑来头可不小,”那道粗粝的声音响起,“它的上一任剑主正是前一阵为镇压烛蠡而殒殁的燕山大弟子宣禾。剑主长逝,宝剑蒙尘,诸位应当都看清了,这月魄剑已失了灵气,用不得了,只堪做个藏品。起价十万灵石。”
五楼的山君又第一个叫价,陆续有人抬价,抬至五十万灵石,塔内静下来,许久未有人做声,在将宣布月魄剑归属时,价位又翻了一番。
宣禾点了点台上砝码,足有一百万,一百万灵石换一块废铁,好大的手笔!
有人唱念:“八楼玄乙,一百万灵石。”
头顶上的玄乙二字亮了一下,宣禾才惊觉出价的是他们这一间,她扭头看向凌昭,他还是稀松平常地坐在那儿,手边放着对应的砝码。
一百万灵石足够买下一柄能认主的神兵,失了灵性的宝剑再怎么值得珍藏也够不上这价码,宣禾不懂他是哪根筋搭错了,竟要花一百万买她的遗物,虽说花的不是她的钱,可这一百万她收不到半分。
塔内又是一阵静默,其他客座里的人多半都在笑话他这冤大头,有谁会跟价?
眼看一笔赔本买卖将要敲定,底下石台上的砝码又多出几块。
“九楼青鸾,一百五十万灵石。”
塔中哗然,这一场下来,九楼始终没动静,原来头上真坐有人。
凌昭拿起手边的砝码掂量着,看不出有没有要加码的意思,宣禾怕他为争一口气,把身家全搭进去了,她也得跟着过苦日子,忙从蒲团上爬起来,到他面前挥了挥糖人:“喜鹊,没了。”
凌昭拉开她:“出去再给你买。”
“不好,就要这个。”宣禾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手。
他的目光在那只喜鹊上定了会,遂了宣禾的心意,放下砝码,拿走她手中的糖人,催动灵力试着复原,然而没把握好火候,地上多出一滩糖水。
凌昭捏着根空落落的竹签,平静地看着她。
梆子声又响:“月魄剑归九楼贵客青鸾所有。”
宣禾长舒一口气,看着脚下的糖水,故作失落一阵,很快便大度道:“那就出去再买好啦。”
凌昭也是舒口气,她若哭闹起来,他倒不知怎么办了,于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应声好,底下的月魄剑被移出去了,他也没说什么。
今日这卖场的最后一件“宝物”才是重头戏,宣禾往边上让开,不敢挡了他的视线,自己也往台上望去。
那是一块象牙材质的令牌,显现在石台中央,牌子上毫无雕饰,一片空白。
起价还是十万灵石,持续有人跟价,不一会就攀升至一百万,凌昭犹在观望,宣禾不禁担忧这块牌子他究竟买不买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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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砝码还在一万两万向上添着,那唱念声催得她困意上涌,不停打着瞌睡。
“九楼青鸾,两百万灵石!”
短短一句话掷地有声,宣禾一个激灵绷直了身体,两百万!又是这青鸾!
“八楼玄乙,三百万!”
宣禾扭过头时,凌昭已将手中的砝码抛了出去。
“九楼青鸾,四百万!”
那人显然是势在必得了,唱念声刚落下就又抬了价。
凌昭也不退让,轻飘飘地把那代表百万的砝码丢上桌。
“五百万……”
“六百万……”
“七百万……”
“九楼青鸾,一千万灵石!”那人许是不耐烦了,一出手便是一千万。
宣禾听着便觉心痛,极想上前再按住凌昭的手劝一句:“要不,咱们还是去抢一块吧。”再加价就不值当了。
一千万,莫说见薛重明一面,都够雇一个亡命之徒去取了薛重明的项上人头,日日和他相对而视了。
凌昭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波动,宣禾盯着他握着砝码的那只手,缓缓往手边的小桌上一挪,啪一声,这一千一百万像是砸在了她心上。
“八楼玄乙……”
这句话没说完,怪事发生了,石台上的象牙牌子慢慢淡去,而后就在塔中众宾客的眼底下骤然消失,一丝痕迹没留。
宣禾登时明白过来,底下的石台不过是块能够示物的镜子。
令牌从镜子中消失了。
唱念声也戛然而止,那粗粝的声音颤了颤:“请青鸾,玄乙间两位贵客稍等片刻,我已派人去秘宝阁中查探。”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卖场的主人不想白白送走两位财神爷,时不时派侍从来里间添水倒茶,生怕人跑了。
凌昭端着水一口未碰,耐着性子等了几回,直到侍从第三回上楼时,才道:“秘宝阁中出了些错漏,我们大人马上到,还请……”
凌昭打断他:“令牌在否?”
“这……”
侍从正犹豫,他口中的那位大人已进了门,拱手一揖,摆出一副赔罪的姿态。
“在下浮灯县县令郑元德,也是这浮灯塔塔主,今日卖场正是由我主持。哎,实在对不住,我秘宝阁中弟子疏于职守,一个不慎,令牌让那岳中云盗走了,我已下令封了城门派人捉拿,贵客请放心,这贼人定逃不出城。”
宣禾端详着这位县令大人,倒是个普通凡人,此时他提到那岳中云,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简直想亲自去捉了他回来。
“岳中云?”凌昭对这名字并不陌生,顾自思忖着。
“是,就是那鬼手大盗岳中云。”
少顷,又有侍从匆匆忙忙赶来上报,郑元德立即喝问:“拿住人了?”
侍从直摇头,恭敬道:“是楼上青鸾间的贵客,托我来捎句话。”
郑元德不敢怠慢:“什么话?”
侍从仔细从袖中拿出块腰牌,双手捧着呈上来:“那位客人递了牌子,想邀玄乙间这位公子上楼相谈片刻,不知公子何意?”
凌昭捻起牵在腰牌上的红绳,那腰牌便在他手中垂下,无声地转了两圈。
宣禾看清牌上的字,是一个圆润的“陸”字。
13. 13
凌昭看着腰牌没说去或是不去,只将它轻放回侍从手心。
宣禾僵立在原地,原来为那柄月魄剑一掷千金的是他,想到那块结缘石,她忽然紧张起来。
郑元德欲出言问凌昭这是何意,才开了口,又一侍从闯进来,不带喘气道:“大人!有了!”
郑元德喜上眉梢:“有什么了?拿住人了?”
“不是,有线索了!那贼人往西方向去了,似乎,似乎另有人在追他!”
郑元德只听了前半句:“给我守好西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传我命令,即刻去西边拿人!”
“是!”
“留步,”侍从刚要退下,凌昭叫住他,“岳中云阴险狡猾,不好对付,出动城内守军只怕会打草惊蛇,我去。”
“怎么好劳动贵客?”郑元德犹疑。
“无妨。”凌昭在他眼底下拿出宗门门令。
“原来是青云宗的高人,失敬,失敬。”郑元德对凌昭肃然起敬,往他身上窥一眼,揣度他的身份。
拿着腰牌的侍从有些为难:“那这牌子……”
凌昭道:“你拿回去物归原主,他会明白我的意思,他要问我来历,你尽管告诉他。”
二人都对这块令牌势在必得,互不相让,如今牌子被盗,能不能将它收入囊中,比的就不只是谁家底更厚了,谁能拿住岳中云,牌子自然归谁所有。
听凌昭说不上楼见人了,宣禾暂时松了神,但转念一想,他们都要捉那岳中云,出了浮灯塔,岂不是还有可能碰面?
宣禾满腹心事,正茫然,凌昭已起了身,低身抓住她的手腕:“跟紧了,不用怕。”
她藏起心事,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
盏盏幽灯浮在屋檐下,再往高处看,头顶明月高悬,白得晃眼。
崔莲心手握寻踪罗盘,看那盘中指针上下晃动,没个定数,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一路上不得崔文心消息,她忧心不减,愈发焦急。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抬头继续辨着方位,冷然瞧见那一轮明月下,先后掠过两道黑影。灯市中热闹,除她之外,也有旁人注意到了,却司空见惯般没去深究,只是低头与身边人笑说:“我猜呀,又是谁寻仇寻到浮灯市来了。”
崔莲心被这话一点,忙去看手里的罗盘。
果然,那根针所指的就是两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在西边!
她把罗盘往衣襟里一收,催动灵力追过去。
“岳中云!往哪儿逃?”
一根长绫从身后飞来,在空中拉长,向着一矮小瘦削的男人的脖颈缠上来。
岳中云身轻如燕,在绫缎的缝隙中穿行,最后跨了大步踩在黑瓦上腾空一跃,跳出了长绫的追索范围,他自得一笑:“好厉害的法宝!爷爷我今日身有要事,不和你纠缠,饶你一条狗命,算你走运!”
女子不依不饶:“休想跑!”
那长绫的生长速度暴增,一个飞窜,如灵蛇一般缠住岳中云的一条腿,硬生生将他从空中拽了下来,砸在房顶的黑瓦上。
岳中云吃痛,腿上的绫缎变本加厉,往上缠至他的腰部,很快又将他一双手连同身子绑在一起,他使劲挣扎,那长绫竟吸了他的灵力,反将他越捆越紧了。
女子手握长绫一端追上来,在他身旁站住。
“捆仙锁?”岳中云不动了,定下心看着头上的陌生女子,心思转起来,赔笑道,“姑奶奶,有话好好说就是,对付我何需祭出这等法宝?”
“住口!”崔文心一脚踩在他身上,弯下腰,在他身上摸索着。
“我都让你绑严实了,身上携有凶器也用不出呐!你摸什么?没见过男人么?要说凶器,那还是有一件的……”
崔文心看他那尖嘴猴腮的一张脸,任他调笑也羞恼不起来了,不和他争一时口快,将他浑身都搜过一遍,只在他胸前摸到一块硬物。她大胆扯开他的衣襟,将那东西拉出来,在月色下一看,是块象牙牌子。
“这是什么?青莲旗呢!”
“啧,这你也不认得?”岳中云看崔文心那一张青涩的脸,就差没把心事全写脸上了,他丝毫不惧她,嘿嘿笑道,“我不怕告诉你,这个啊,是我从秘宝阁中偷来的宝贝!只不过,在我手上是宝贝,到了你手里,可是块烫手山芋,我劝你速速还我,别做了我的替死鬼!”
崔文心揪住他的衣襟:“我问你,青莲旗在哪?”
“青莲旗?青莲旗是什么玩意儿?”
“少给我装傻充愣!你盗了我雁山的镇山之宝,还想抵赖?说!我师父身上的毒怎么解?”
“燕山?姑奶奶,冤枉啊,我没去过燕山呐!荆延那老不死的早升天了,你师父又是哪路神仙?”
“你!”崔文心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打他。
岳中云扭着身子道:“别,别动手,我想起来了!雁山,北边不是还有个雁山?你别说,我真去过!”
崔文心握住拳,把手放下:“说!”
岳中云眼珠子转了转:“这是我走江湖的吃饭的本事,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你凑近些,我悄悄说与你听。”
手脚被缚,料想他也玩不了什么花样,崔文心放下戒心,嫌憎地弯下腰。
岳中云笑意不减:“你倒聪明,懂得来找我,我的毒一般人解不了,淬在暗器上,嗖一下,飞出去,扎进皮肉里,不死也得残呐……”
脸上忽然酥酥麻麻,崔文心骇然,捂住脸侧一脚踢开他:“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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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什么!”
岳中云双臂暴涨,轻而易举地挣开身上的捆仙锁,笑骂:“臭丫头片子,区区金丹道行也敢来坏我的事,不就想孝敬你的师父么,那便下地府与他再续师徒缘分好了!”
崔文心睁大眼,身上灵力所剩无几,捆仙锁已然不听她掌控,岳中云大手一挥,一把飞刀向她刺来,她侧身躲闪,被刺破了手臂。
岳中云几步近身,意图夺回她手上的牌子。
这牌子对他很重要?
崔文心心一横,将象牙牌收入乾坤袋中,忍痛提步往回跑。
岳中云追上去,才追出不远,便发现对面隐约有人在往这边来,他惊疑,来得这么快?于是不敢再追,拿上捆仙锁就先离开,总不是一无所获。
崔文心步履不停,眼前渐渐模糊,脚下如同灌了铅,她气力将尽,实在坚持不住了,向前栽倒下去,下一刻,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文心!”
崔文心用力掀起沉重的眼皮:“师……师姐?”
崔莲心摸着她惨白的脸:“是我,是我。”
崔文心尚有几分意识,想到岳中云方才的警告,不敢掉以轻心:“走,走,别留在这儿!”
“好,我们走,你不要怕,师姐这就带你去医馆!”看她这模样,崔莲心浑身都凉透了,她很害怕,揽起崔文心就走。
“师姐,我不去医馆,”崔文心眸子灰白,望着当空的月亮,“对不起,对不起,师姐,我拿不回青莲旗,也没要来解药。”
“没关系,我求了那燕山的唐珂,他给了我护心丹,还答应随我去救师父,青莲旗咱们往后再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崔文心的气息越来越轻了,崔莲心逃出不远就抱着她停下来,按住她的人中,“师妹?文心?”
“好啊,那就好,”崔文心扯了扯嘴角,微笑道,“我中了岳中云的暗器,师姐,别白费力气了。”
“我有护心丹!”崔莲心马上往乾坤袋里摸。
“我吃了,师父吃什么呢?”崔文心拉下她的手,死死握住,随后扯下腰上的荷包塞进她手心,拢起五指。
“你……”
“嘘,”崔文心抽去身体里最后一点灵力,强硬道,“没有师父、没有雁山就没有我,我来前就都想过了。师姐,你听我说,我的乾坤袋里有块牌子,是,是岳中云从秘宝阁偷来的东西,不是凡品,你拿好它,兴许能换师父一条命,不要再求旁人了……没有好处,谁又会真心帮你呢?”
她推开崔莲心,一双瞳仁灰暗下来:“藏好它,走吧,走吧,快走吧……”
她的声音趋近于无,崔莲心不断摸着她冰冷的脸,直到手脚都麻木了,才往下探了探她的鼻息。
“师妹……”
14. 14
疾风刮过脸颊,宣禾踩着剑身掩在凌昭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不知过了多久,飞剑突然停下,化作一道光飞回凌昭手中,宣禾脚下空了,未及惊慌,腰上一紧,凌昭带着她落到了某个房顶上,她滑出半步才站稳。
他竟然真要带着她去对付岳中云!也不知是没把她当回事,还是没把岳中云当回事。
宣禾抬头之时,一道剑光已从凌昭手中挥出,直指前方那飞速奔逃的岳中云,岳中云反应也是灵敏,及时回过身在空中画出一笔,一面风墙显现,与那剑光相撞,在半空一同灰飞烟灭。
岳中云被剑风扫到,退了两步,看到来人的脸,他嘴里低低骂一句,刚到手的法宝,这就要送出去了。
接着毫不犹豫地抛出捆仙锁,长绫迅速增长,向凌昭袭来,他见状抓住宣禾,带着她几个躲闪,险些让绫缎缠住。
岳中云随即飞身往天边去,朗声笑道:“凌道友,你便和这捆仙锁好好斗斗法罢!咱们有缘再会!”
语毕,他加快步子,本以为即将脱身,却没料到前方也有人御剑而来。
一个接一个,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岳中云紧了紧神,急急拐了个弯,换个方向逃去,怎料一支利箭飞来,他察觉背后发凉,猛地蹲身避过,那箭身擦着他头顶飞过,钉在身前的地面上,地上顿时结出一层寒霜。
岳中云背上湿透了,惊讶道:“破云弓?”
与此同时,凌昭单手持剑,揽着宣禾从绫缎中穿出,回身默念剑诀,对着紧随他而来的长绫一劈,刚韧的长绫与瞬发的剑气相持,片刻后彻底碎裂,变为纷飞的碎片,片片落回地面。
宣禾头晕眼花,站定缓了一会,眼前才恢复清明。岳中云就跌坐在不远处,已然不再反抗,而远方有一白衣男子御剑飞来,到他跟前落下。
岳中云势单力薄,自知逃不掉,便也不慌乱了,看向来人:“陆公子?”
宣禾怔了一瞬,而后立即拉住凌昭的衣角,不许他过去,凌昭低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大致摸清了,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宣禾咬咬牙,克服仅存的那点心理障碍,捏起嗓子软绵绵道:“凌昭哥哥,我好晕,要睡觉。”
闻言,他也是一怔,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想了会,没能拒绝,而是抱起她,按住她的后脑放在肩上:“你安心睡,一会就回去。”
如此,宣禾又不知怎么继续了,急得在半空蹬了两下:“不好不好,我要回屋里,要去床上睡!”
凌昭却不向她的无理取闹屈服,随口哄她:“听话些,一会就回。”
他径直走向岳中云,而那一边,岳中云和陆会章说了什么,寥寥几句话后,岳中云虚虚指了方向,陆会章便转头向凌昭走来,目光越过他二人,只在碰面时相□□了个头,只当问候。
宣禾默默抵在凌昭肩头留出一条缝看,那人已召了长剑,御剑离去了,看着那抹白色身影融入黑暗中,她才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
凌昭走近,岳中云索性坐着不反抗,摊开一双手从善如流道:“凌道友,我实是不知今日来浮灯市拍那令牌是你,若我早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下手呐!我实话告诉你,你来晚了一步,令牌才让人抢去,现下不在我身上,那贼人往东边跑了,您再不去追就要让陆公子得手啦!”
这一番话他怕不是才对陆会章说过,贼喊捉贼也不过如此了。
岳中云熟知凌昭做派,见他没立即转身去追,当下不镇定了,展开双臂道:“不信你大可搜我的身!”
凌昭没有动他:“信不信你不由我说了算,你私入秘宝阁为真,拿的也是秘宝阁的东西,不如留着力气去公堂上解释,郑大人自有公断。”
宣禾看着他脑后乌黑的头发,听着这话忍不住偷偷笑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副德行。
郑元德在收到凌昭的传信后带兵姗姗来迟。那一队兵士身穿铁甲手持长矛,全身上下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往那儿一站,不动如山,一看就不是普通士卒。岳中云被团团围住,只能束手认栽。
解决了一桩大麻烦,郑元德喜形于色,不等他千恩万谢,凌昭直说了:“令牌不在岳中云身上,陆公子去追了,大人等他消息吧。”
郑元德笑意僵在脸上:“牌子您不要了?”
“他快我一步,按约该是他的。我还有事,不多留了。郑大人,告辞。”
宣禾画着他肩上的云纹,无声叹口气。
凌昭带她往客栈方向走,此时已过三更,路上人流如织,更热闹了,那吹糖人的鲶鱼精却收了摊,不知去向,原摊位上换了个拉着轱辘车的卖货郎。
宣禾对那糖人已失了兴趣,饥肠辘辘倒是真的,她指着轱辘车后的糕点铺,放下架子,甜丝丝地说:“凌昭哥哥,我想吃那个。”
他让她叫得不自在:“不困了?”
宣禾摇摇头。
凌昭远远看了眼,便去由她挑了袋桃花糕,回到客栈后,勾得裁云满心艳羡,抱怨道:“早知道当初化人时就变个女娃娃!”
“嗯嗯嗯。”宣禾咬着糕点附和他。
“你懂什么,呆瓜,”裁云不屑和她多话,扭开头,“凌昭,你和那姓陆的有过节么?他为何要抢咱们的牌子?”
“真金白银买下的,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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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
“那,那让他买了,你怎么办!”
凌昭不答,取出一张符箓放在烛台上,符纸烧尽后,一行字显现在眼前。
宣禾咽下糕点去看时,青烟凝成的字迹已消散了,只听凌昭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抢一块。”
*
崔莲心带着那块令牌一路狂奔,方才她在闹市中听说了,秘宝阁失了重要物品,县令正遣了夜行军捉拿偷盗之人。
她拿着这烫手山芋犹豫不决,终是私心占了上风,带着这赃物朝反方向跑,总之离岳中云越远越安全。跑得累了,渐渐体力不支,她想着已经足够远了,歇会也好,便收了乘风术,放慢步调,好回些灵力。
此时她已脱离闹市,从城西到了城东,附近大都是客店,街上少有人行,她计划着天一亮就从东门出城,离开浮灯市回雁山。
夜风微凉,她不由伤感,师父若醒来,她要怎么交代崔文心的事?还有,真就这么放过岳中云么?
她不甘心。
可凭她如今的修为,又能做些什么?她没有崔文心的能力,更没她孤注一掷的魄力,难道就只能咽下这口气,让那罪魁祸首继续逍遥?
崔莲心满心忧虑,浑浑噩噩地往前跑着,浑然不知身后危险将至。
一道剑光刺破浓浓暗夜,无声无息地朝着她的后心而来。
刹那间白光一闪,崔莲心整个人向前栽去,摔倒在地,剑气与她身周那道才化出的坚盾相接,护盾碎裂,腕上的琉璃珠串断开,琉璃珠滚落一地。
崔莲心不可思议地抬起手,她的护身法宝,就这么毁了?
又一道剑光接踵而来,崔莲心已警醒,及时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剑气落在她身旁,地上的青石板都被掀起。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什么都顾不上了,爬起来念出乘风决转身就跑,时刻警惕着身后的剑光。
然而下一刻,飞向她的不再是剑光,而是一支快如闪电的利箭,她全然没反应过来,只觉肩下骤然剧痛,随后一阵寒意席卷全身,她从空中摔落在地,便再也动不了了。
崔莲心脸贴着地面,眼前出现白色长袍一角。她想开口,却痛得呻/吟一声。
来人蹲下,手指搭上她冰冷的手腕,而后扳过她的脸迫她张开嘴,往她嘴里丢了个什么,她不受控地咽了下去,满嘴苦涩。
不杀她么?还是这是毒药?
她已是强弩之末,何必多此一举?
崔莲心快要支不住眼皮,将要合上眼时,她强令自己微偏过头,抬眼向上看。
还是没瞧见人脸,只隐约认出他腰上悬着的玉牌,她记得的,那上面应当有个陆字。
15. 15
崔莲心是在一间客栈中醒来,睁开迷蒙的双眼,她看见塌边有一个仆妇正替她上药。
她声音嘶哑:“我……还活着?”
那仆妇不知她醒了,因她突然的一句话受了惊吓,连忙替她扣好衣襟,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擦擦手就转身出屋去了。
屋内只余她一人。
崔莲心撑着床板坐起来,拉开衣襟往肩后一看,伤处敷着药草,而周边的皮肤早已成青黑色,伸手摸上去还是冰凉的。
昨夜那濒死的感觉让她记忆犹新,此时回想起来还以为是错觉。
错觉吗?她猛然想起,那块腰牌!
门在这时被推开,崔莲心还来不及拉好衣裳就和跨进门槛的那人视线相撞,那人迅速别开眼,她忙把衣扣扣上。
崔莲心紧张地开口:“我……”
陆会章说:“你吃了护心丹。”
听到护心丹三个字,她心一慌,马上去乾坤袋里翻找,直到找到那颗丹药才安心。再一翻,崔文心的乾坤袋也还在里头,那是一个荷包形状的乾坤袋,即使她的乾坤袋让人搜过,一般人在里头摸到个荷包,也就当个普通荷包过去了,很难想到这一层。
她放下心,转身穿上鞋:“我得走了。”
“你能走?”
崔莲心站起身,腿上果然软绵绵,很快跌回床榻上:“为什么?”
“你身上有寒毒,半月后才能行动自如。”
听着他倨傲的语气,又想到等在山里的师父,崔莲心那点紧张的情绪顿时消散了,她恼怒:“是你?”
陆会章态度依旧,问道:“你昨夜见过岳中云?”
“什么岳中云?我为什么要见他?”崔莲心一脸疑惑,坚定道,“我不能留在这儿,我还有要事,我得回师门。”
陆会章凝目审视她,崔莲心攥着衣角,强撑着不露出怯意。
陆会章有些困惑。他以为能从岳中云手里抢东西的定不会是常人,出手时便没有顾忌,怎料这女子连他一箭都没接住,一探经脉,才不过筑基修为。
莫非是闹了个乌龙?如果误伤了无辜,总是不好置之不理的。
“你昨夜在逃什么?”
“我说了,我有要事,必须尽快赶回师门,”崔莲心掩面,“我师父还在等着我带回丹药救命,一刻也拖不得了,不知我怎么冒犯了你,你要无故对我出手……我……”说到最后她不禁哽咽。
“误伤了你是我的过错,”即便是主动认错,他的话语中也传达不出半点歉意,“你的师门是?”
“九昌郡的雁山。”她想,他若过意不去,愿意送她一程最好不过了。
他细想了一下:“可以走水路。”
“我这样要如何走动?”
陆会章不耐烦:“我送你。”这话说完,他不小心碰到了腰上的结缘石,它还有些余温……
崔莲心安然接受了,过了会,才想起该明知故问地多说一句:“你是谁?”
陆会章没答,忽然神色紧绷地出了屋。
崔莲心苦笑,看来他是丝毫不记得她了,或者说,他从来不关心她是谁。
*
翌日,郑元德不知怎么得来的消息,竟找到客栈里来,再次亲自拜谢了一番,变着法子问来了凌昭名号方肯离去。临别前,还用那慈爱的眼神打量了宣禾几眼,她在想,此时转头管凌昭叫一声爹应该很合时宜。
凌昭在他走后立即启程,没说去哪儿,但宣禾依稀记得裁云说过,他们此前是有去青州的打算的。
不过这些都轮不到她操心,她只需顾着吃吃睡睡,活着就好,而凌昭也已习惯了照顾她的一日三餐,出发前头一件事就是给她买个大白馒头,让她抱着啃了一日。
青州地处长洛郡以东的九昌郡,他们走的是水路,凌昭独要了只船,路上十分清静。他一上船便坐在蒲团上打坐,留着宣禾一人不放心,还放了裁云出来看着她。
裁云得了命令尽职尽责,她动一动他都要抬眼看看她在做什么,找不到时机分出魂魄办正事,宣禾只能默默吃糖,把唐珂给的符纸全剥出来收好,免得下回急需联系唐珂时还手足无措。
裁云坐得远远的,总往她的手里看,宣禾抓着符纸:“你不休息吗?”
他抬着下巴说:“我是剑灵,不是人,为什么要休息?”
想到她可能听不懂,裁云得意道,“带你从燕山到长洛郡的那把剑就是我,知道吗?我生在一万年前,炼出真身也有八千年了,”他瞄了眼凌昭,小声说,“别说是你,就是凌昭也得喊我一声前辈!”
“真看不出来,”宣禾面无表情,“那你有什么真本事吗?”
裁云:“我的真本事要在凌昭手里才能让你看见。”
宣禾:“那不是就他的真本事吗?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只能给他打酱油!”
裁云涨红了脸,无从反驳,哼一声转过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宣禾暗暗把符纸收入袖中。
“既然你是长辈,为什么要听凌昭的话?”
“我是剑灵他是主人,他把我从地里挖出来,带我重见天日,我不听他的听你的吗?”
“哦。”
“当初仙魔大战,我那上一任剑主就是靠我,一人斩了数百妖魔,多威风!”
“他人呢?”
“死啦!”
“你不想他吗?”
“人死不能复生,想他做什么?”
“那凌昭死了你会想他吗?”
裁云瞪她:“呸呸呸,凌昭是要渡劫升仙带我去天界的,再说,有我在,谁能打得过他?”
宣禾奇道:“咦,你俩打架没输过呀?”
“呃,这个……是凌昭让那女人的,”裁云拒不承认,幽怨地说,“说好了点到为止,那疯女人一点分寸不讲,逼得凌昭先收手,再打下去,试剑台都要塌喽!”
宣禾本想听些好话,听他这么说顿时不开心了:“我看你就是输不起。”
“蛮不讲理!我看看,你怎么和那妖女有些相像?”裁云眯着眼睛瞧她。
宣禾往后靠了些,扣住身下的竹簟,巴巴道:“裁云,我饿了。”
“等着,”他掀开布帘走出船舱,马上又回头,“小青你听好,你可千万别学那坏女人!”
宣禾溢出几滴冷汗,这剑灵一会机灵一会迟钝,险些逗出事儿来。
这一路相安无事,三日后,三人顺利抵达九昌郡。
下船时,渡口挤满了叫卖的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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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其间一帮喽啰无所事事地四处走动张望,见有人下船便跟过去与人耳语,让人摇头摆手拒绝后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凌昭到了凡间也是熟门熟路,他冲着其中一名喽啰走去,给了他几颗灵石,叫他带路。那喽啰领着他们找到一座茶楼,揣着手点头哈腰地走了。
宣禾仰头看,这地方不够宽敞,装潢也未必亮丽,名字却大气,叫“天阙”。
还未进门,就能听见客堂中的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她这才想起,在长洛郡听书的那间客栈似乎也叫这名。
凌昭爬到高处坐下,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他占了椅子,为防宣禾乱跑,抱着她坐在膝头。桌前置着果盘,她专心剥着葡萄吃,该听的却一点儿不落下。
“三月初五,各仙门修士聚于燕山,那叫一个热闹!这新鲜事嘛,自然也少不了。”
宣禾听那说书的一一例举了。
“头一件还得是永陵陆家的大公子上燕山求亲,这不就不得不旧事重提了,要我说,十年前陆家的祸事恐有误会。大伙都知道啊,那燕山的姑娘和陆公子什么关系啊?用咱们凡间的话说,可不就是定了亲,宣禾又有什么道理对陆家家主下手?哎,如今人已故去,是误会也难解咯……”
宣禾拧着眉将嘴里的葡萄咽下去,吐吐舌头,这葡萄真是酸。身后的人默不作声,她有意捉弄他,捡了颗葡萄剥干净,转身送到他嘴边。
凌昭向后仰,往她手里看了眼,才抬手接了她的好意,丢进嘴里。
“还有一桩事嘛,消失了近百年的桓真也在燕山现了身,大抵是想通了,终究要回伴月宗接管宗门。从前在阳春宴上出了那样的丑事,她和青云宗的凌昭必定是不成了,只不过,嘿嘿,凌昭也去了燕山,近来还在长洛郡有过消息,见过他的人都传,他身边多了个亲闺女,这么说来,当初那段日子,他破境渡劫时怕不是把情劫也渡了,可惜不知孩子她娘是何方仙子。”
凌昭也拧了拧眉,看来这葡萄是真酸。
宣禾深知人言可畏,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唐珂这一计造成的后果恐怕比她想的还严重些,害凌昭失了自由不说,还毁了他的清白。
她难得有了愧意,又剥了个葡萄准备自我惩罚,刚到嘴边就被凌昭夺走了:“没熟透,吃这个。”
她手里多出一颗樱桃。
一箩筐的艳文轶事说完,人已散去大半,底下又谈到浮灯市的偷盗一案:“岳中云盗走秘宝阁的令牌被押进大牢,然而士卒看守不力,让人跑了,牌子至今下落不明。至此流落人间牌子共有三块,日前有风声,其中一块就在咱们九昌郡,看样子,是要热闹起来咯……”
此时宣禾算是明白了,假说书真传信,这天阙是个探情报的地儿,只不过能公然让人听去的消息真假参半,不可尽信。
半晌,一小童上楼添茶,擦干桌上的茶渍后,抹布底下漏出张字条,他把布往肩上一搭就若无其事退下了,凌昭拿起那字条平整展开。
宣禾盯上了它。
“明夜丑时,萧承运于安唐会春楼宴客。”
萧承运,这三个字乍然出现,宣禾脸色骤变,竟然是他?
凌昭来九昌郡为的究竟是什么事?她一时拿不准了。
……
16. 16
这日天朗气清,宣禾自流云榭与陆会章辞别,正要返回燕山,不料荆延一纸书信,又将她留在了永陵郡。
信中说,近来永陵郡频频有幼童走失,官府查探无果,束手无策之下,请了道士开坛做法,得知其中或有妖魔作乱,消息上报,惊动了永陵太守,随即飞书传信至各大宗门求援。
这位太守大人曾与荆延有过一段缘分,荆延将要渡劫,早已闭关不出,便将这事指给了在永陵郡的宣禾。
信中还说,此事非同小可,仙门中还派了人来与她一同处理。荆延说得模棱两可,没言明此人是谁,只老气横秋地叮嘱她,千万与人为善。
宣禾疑惑地找到与那人会面的酒馆,才一进门就愣住了。
正值午后,酒馆中清清冷冷,掌柜翻着账簿,小二打着瞌睡,一人身着墨色窄袖暗纹长袍,侧身对着她自斟自饮。这打扮本该一点不起眼,她偏一眼看到了他。
宣禾想转身就走,可在感受到她的视线后,凌昭第一时间就警醒地扭过头,与她目光相撞,面上的表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了。
他微皱着眉,见了她似乎不大愉快,当然,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如果就这样走开,倒像是她临阵脱逃,宣禾回忆一遍师父的嘱咐,沉住气,跨进门槛。
小二脑袋一点,立即醒转,弓着背跑向她,宣禾摆手让人下去,径直走到桌前,垂眼睨他:“怎么是你?”
凌昭起身,尽量忽略她盛气凌人的姿态,说:“正好路过永陵,收到急传便来了。”
宣禾还是喜欢他坐着,她能高他一头,他站起来,她反而要抬起头说话了。
说起来,凌昭自上一回从西南林壑回来后,便一直在宗门内休养,至今已逾半年。好一阵没听见这人消息,她差点就要把他忘了。
师父的意思她无法违逆,宣禾拎得清轻重,何况这么杵在一块儿谁也不舒坦,不如快些把事办完回山,少烦心几日。
荆延即将飞升,她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这些年磨练下来,她的性子已沉稳许多,不似当初那样恣意妄为。宣禾暂且放下往日恩怨,直言道:“那就说正事吧,你有什么消息?”
她说这话时都不正眼看他,凌昭没计较,淡淡道:“我已拜会过那位主事的道长,他曾去丢失孩童的人家中走动过,那些孩童都是在入夜后凭空失踪,问不出线索,不过在他们家中搜集到了几缕残余的精气。”
他拿出个透明的细口瓶放在桌上,定睛细看,能瞧出里头隐隐有气息流动。
“这是……”宣禾捏着瓶颈拿到眼前,观察了会说,“昙花妖的精气?”
凌昭讶然:“你知道?”
宣禾认真起来:“我从前捕过一只手脚不干净的昙花妖,但是,妖魔之流,只有在气绝后才会生出精气,若捉走孩童的是花妖,那作乱的岂不是不止一只妖?”
“再退一步说,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还能要了一只妖的性命吗?”
“我也是这么想。”
宣禾挑眉看他:“作乱的另有其人。”
凌昭却望向窗外了:“作案地点有迹可寻,那位道长卜过一卦,今夜城东有户人家恐会出事,去看看便知道了。”
这户人家姓贾,乃当地豪奢,做的钱庄生意,家财万贯,在整个永陵也是声名赫赫,官府都要给几分颜面。
二人一句闲话不说,在日夕前赶到贾府,宣禾在外一看,朱门绣户,银屏金屋,果真富贵逼人。一名家仆将两人请进正堂,那贾老爷已在堂中久等,见到两人时一脸的不悦,摸着手上的玉扳指问:“二位就是奉张大人之命前来收妖的仙长?”
张大人便是永陵郡太守了。
凌昭言语还得体:“正是。”
“听说那妖物不好对付,你二人有多大把握?”贾老爷精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昨日卦象一出,我立刻差了人去了流云榭请陆家人襄助,我与陆家有些交情,可谁知陆家家主现不在永陵郡,无法,只能问张大人要人了。我就这一个儿子,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二位若能助我贾府脱险,事后自有重金酬谢。”
宣禾失语,她刚从流云榭出来,人在不在她还不清楚吗?她看不得此人虚荣,却也懒得拆穿他,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她不应声,只能由凌昭表态:“既然受命于人,我二人自会尽力,酬谢就不必了。”
贾老爷得不到一句准话,还让凌昭拂了心意,自然是很不快的,绷着脸点了下头。
凌昭问:“令郎人在何处?”
“就在里头了。”两人随贾老爷进了内院,那位小贾公子正与他娘亲一块躲在正房中,房门紧闭,门外还守着数名护院,皆手持长棍,凶神恶煞的。
凌昭摇头说:“不用这些人,让令郎出来吧。”
贾老爷百般不愿:“那岂不是将他置于妖物眼底下了?”
宣禾默然,她没他那耐性,把贾老爷交给他规劝抛之脑后,轻身一跃自行上房顶躲清静了。而底下正房的门也开了,贾夫人抱着儿子哭哭啼啼好一会,才难分难舍地把人送出去,护院被遣散,内院中只剩一婢女哄着小公子踢蹴鞠。
凌昭守在抄手游廊的廊柱后,宣禾就坐在房檐上凝神备着,隐约能听见屋中漏刻的滴水声。
直到内院的小公子闹腾累了,嚷嚷着要回屋,那妖物还不现身。
莫非卦象有误?
宣禾转头四顾,蓦然看见,后罩房的窗子里探出个小脑袋,她定住,定睛朝那儿看去。
不多时,一抹青烟忽现,罩在窗前,将她的视线挡了个完全,滞了不过片刻,那青烟一卷,掠过高墙而去,后罩房的灯烛随即熄灭,那探头探脑的孩子也不见了。
宣禾心一沉,也不先知会凌昭了,念了句乘风决尾随其后,那抹青烟尚未发现她,只一味地往前飞,在一片山林中停下。
宣禾站在树上,眼看着底下的青烟散去,化出个人形,手中抱着一熟睡的孩童。她生疑,这贾老爷怎么回事?府中有其他孩子也先不讲明了?
那人走到她所立的树下,低下身在树根处画了三道杠,长吁口气坐下来。
他在等人。
宣禾探了探,没在他身上探出灵力,这竟是个凡人。
又过了许久,似乎没等来人,底下的男子开始坐立不安,最后慎重了看了地上的孩童几眼,观了观天色,起身就要离去。
她脚下一动,翻身下树,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男子身后施了定身术,他毫无反抗之力,当即动不得了。
宣禾走到他跟前,问:“永陵郡近来通缉的妖物就是你?”
男子慌张地矢口否认:“不是,我不是妖!”
“我亲眼看见你拐了人来这儿,不是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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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百口莫辩,“我是受人所托!”
“谁?”
他想了想:“我,我不知道,我不过拿钱办事,与我无关呐!”
收了钱作恶还敢喊冤!宣禾轻嗤一声,从他身上搜出几片花瓣,放在掌心一看,正是昙花花瓣。怪不得能留下精气,是有人将这昙花妖炼化了,眼前这凡人正是借它的百年修行才做到来去无踪。
宣禾把花瓣都捻碎,信了他确实没扯谎,幕后之人请个凡人办事,就是不想表露身份的意思,怎会让他知晓?
她把人拖到树后:“你等的人什么时候来?”
男子早被吓破了胆:“原是说,说是丑时,只是不知,不知为何……”
宣禾封了他的喉舌:“知道了。”
被绑来的孩童仍躺在外头,宣禾确定她无大碍,抵在树后静等,一盏茶工夫,林中树叶沙沙响起,她屏息以待,等到一阵疾风突至,她召出长剑从树后掠出,挡在那孩童身前,来人被她的剑锋逼退,意识到形势有变,不和她纠缠,转身就要走。
宣禾紧追上去,三道银光从前方刺来,她转身躲闪之时让人甩出老远,此人修为不低。
她转而乘剑赶上,见她没退却,那人反手甩出一张银网,兜头罩来,宣禾将剑换回手中,将银网从中破开,破碎的银网化为数百根细密的银针刺向她,她心头一紧,正要拿出护身法宝,一把利剑从身后飞来,在她身周一卷,把那银针全扫了出去。
宣禾一愣,凌昭已赶到,她没功夫和他解释,还要再追,凌昭却横臂在她身前:“别追了,赶不上的。”
她推开他的手臂:“你赶不上,我自己去。”
“是摘星阁的人。”
“什么?”
“萧承运,”凌昭拿着根银针,“是五行针。”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与他交过手,”他说,“不止永陵郡,数月前我在长洛郡就查过他的行踪,那时他亲自出手让我撞破一回,失手后就在长洛郡销声匿迹了。此番听说永陵郡出了事,行事手段却与那时不同,我有猜过是他。”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不拿着五行针上摘星阁看他给个什么说法?”宣禾愕然,“可是,他堂堂摘星阁阁主,为什么要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他不认,你能硬闯?萧承运行事诡谲,我查不出他目的为何,但,”凌昭摇头,“那些孩童是有去无回了。”
尽管宣禾心中不忿,却也得承认她拿萧承运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今日就地擒住他,让他无可辩解。
宣禾气恼:“都怪姓贾的,败事有余。”
若不是凌昭被那小贾公子分了神,多个帮手,指不定能拿住萧承运,萧承运已至修元婴最高境界,他们俩才破镜不久,单打独斗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失了良机,凌昭不无失望:“先回去吧,再做打算。”
二人回到原地,定身术未解,那受萧承运指使的男子还坐在地上,宣禾二话不说,提剑刺向他。
那人张口大呼,哑然无声,一个眨眼剑尖已直直抵至胸口,他吓得闭上双眼,转瞬间“叮”的一声,那剑锋一偏,斜斜插入泥地里。
凌昭紧急一招别开她的剑,沉声问:“你做什么?”
宣禾没有防备,手臂微颤,拔出剑怒道:“你做什么?”
17. 17
凌昭:“你要杀他?”
宣禾反问:“他不该死吗?”
凌昭板着脸说:“他是凡人,你不能对他动用私刑,该不该死官府自有论断。”
“荒谬,”宣禾气得笑出了声,“我捉的人,该怎么处置由我说了算,他帮着萧承运坑害无辜,害了多少人命?死不足惜!”
凌昭皱眉:“你忘了入门前如何起的誓?”
“少拿规矩压我,他胆大妄为,身为凡人私用了萧承运炼化的宝物,是他先越了界,我怎么就不能动他?若依你所言送他进监牢,有人暗动手脚助他脱罪,你怎么说?”
在仙门里,她还有一柄剑能说话,到了凡间,明里暗里都是规矩,宣禾耳濡目染,信不过衙门里的官差。
凌昭缄默不语,持剑挡在她身前。
宣禾:“让开。”
他不为所动。
宣禾冷笑一声,重重收了长剑归鞘,剑风吹得脚下落叶滚滚。此番共事,顺利得让她险些忘了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去一趟灵脉回来,他还是那么惹人厌,简直叫她怀疑他是有意和她作对。
宣禾心中有气,顿时不想管事了,转身独自带了那被劫的孩童返回贾府,丢在一脸局促的贾老爷跟前。
小姑娘还懵懂,仿佛不知自己才脱险,茫然地抬起头,对着那起过恶念的贾老爷喊了声:“爹。”
贾老爷面上精彩纷呈,一会是愧疚,一会是尴尬,贾夫人则怒目圆睁,怀中抱着儿子,抬手指着贾老爷的脑门,气得浑身打颤。
宣禾无心探究他人家务事,但想得出这孩子日后不好过,故而离开前故作高深地说了句:“贵府若要家宅平安,就好好待她。”
语罢,身形一闪,在阖府众人面前消失了。
回到燕山,她便守在师父洞府外,哪儿也不去了。荆延走得洒脱,只让她守好山门,再多的也不苛求,但宣禾打定了主意,有她在一日,就不会让燕山没落。
滚滚天雷收歇,余威犹在,宣禾在洞府外磕了三个响头,望着天边的彩云,心头雀跃。
又过了一月,宣禾收到一封山下送来的信笺,她以为是陆会章的书信,兴冲冲地拿到手后,惊讶地发现来信之人的是凌昭。
信中寥寥几字。
“月前捉拿的人犯已伏法。”
她默默将信纸收好,没写回函。
……
那封信后来去哪儿了?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没丢,越是努力回想,越觉头痛,宣禾在榻上向内一滚,额头磕到墙上,她痛得醒了过来,缓缓睁眼,四面漆黑。
*
安唐县隶属于九昌郡,抄近道,只需翻三座山可至。
凌昭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短打,轻装简行,只身前往会春楼,他只有不到半个时辰。
会春楼是九昌郡出了名的销金窟,楼中夜夜笙歌不断,纸醉金迷。门前点着红灯笼,照得他白玉般的面庞微微泛红,甫一进门,就有一位裹着罗裙的美人踏着盈盈碎步拥来,他不识趣地侧身避开,得了那美人嗔怪的一乜。
“公子是要品茶还是听曲呀?”
凌昭摇头说:“寻人。”
“哦?是哪个……”话问了一半,眼前人便不见了,美人咦一声,却没多事,提了裙去招揽下一位恩客。
凌昭掩住气息避开人,悄无声息地在楼内搜罗一圈,寻到四楼,毫不客气地将守在屋外的随从一掌劈晕拖到角落,换了自己站在那儿。
屋内觥筹交错,语笑喧阗,酒足饭饱后,房门一开,几名衣裳不整的女子鱼贯而出,屋里静了静,随后便有人朗声大笑:“杨兄,归一法师,这一路可要多多仰仗二位了!今日理当由我敬二位一杯,来!”
“萧阁主客气了。”
“阁主于我有恩,今日有事相求,杨某万死不辞!来!”
看来他来的正是时候。这位姓杨的道友是谁不好猜,萧承运口中的归一法师凌昭却认得,金蝉院的妖僧一个,佛家的清规戒律是一条不守,偏反其道而行之,仗着境界高深无所不为,总之不是好人。
萧承运手握重明楼令牌一事不是秘密,要不了多久就能传扬出去,只凭他一人恐怕保不住牌子,因此要请人相助么?来前凌昭就想过,萧承运身边的人不会少,眼下一看,的确有些棘手了。
里头推杯换盏,几回合下来,萧承运先叫了停,说不宜在会春楼久留,请二位先随他离开。
凌昭一只手附在腰间玉石之上,低着头往门边退,归一着一身宽大的木兰色僧袍,稳健踏出门槛,淡淡扫他一眼,不以为意,随后出来的男子……凌昭拿余光打量此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快认出了这是忘忧谷老谷主的座下高徒,姓杨名衍。
二人都当他是萧承运的随从,没多留意,甩袖先下楼去,留萧承运行在最后。
萧承运。
久未见人,这个名字却让他记了好些年。百年前在永陵郡失手后,凌昭隐匿身份,着手盘查萧承运底细,之后得知,他四处掳掠凡间的童男童女是为了炼药。
萧承运膝下有一子,生来就是个怪胎,落地便吸去其母寿元,此后一直被关在摘星阁阁楼中。萧承运为了医治他的怪病,倾注了几乎全部心力,以至于顾不上己身修行,修为一直停滞不前。他来抢重明楼的令牌,决计和他那宝贝儿子脱不了干系。
好一个慈父。
凌昭一点也不可怜他,人各有命,萧承运自私无错,却不该累及无辜。
他清楚地记得,入门时师父在他耳边的谆谆告诫:“孩子,你要记得,你为何能来到这世上,天道昭彰,都看着呢。你该除魔卫道,扶正黜邪,才好堂堂正正站在天光下。”
眼下多出一双皂靴,萧承运见他眼生,步子一顿,转到他跟前:“你……”
归一这时忽然回身:“萧阁主!快让开!”
终究慢了一步,凌昭已按上剑柄,一点寒芒闪过,萧承运胸前钝痛,登时倒在地上,呕血不止。
凌昭趁机夺去他的乾坤袋,在里头一搜。
没有。
他把乾坤袋丢回萧承运身上,转头看向楼梯下岿然不动的归一,楼内无风,他的僧袍却在不停翻动。
杨衍先变了脸色:“你,你是?凌昭?萧阁主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
“化神境,”归一抬起僧袍下的手,手中的佛珠化作一柄禅杖,杖身金光流转,“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有缘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过奖。”裁云在手下嗡鸣,剑意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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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视线相触,不过一个瞬息同时动了,杨衍反应过来,手持一对风雷锤,上前助阵。
凌昭翻身躲开归一横扫而来的禅杖,划出一道剑气飞掠向他,随后腾空而起,踩在杨衍的双捶上,杨衍没料到凌昭身法如此迅疾,还没出手就被一脚踢在胸口,体内灵力剧烈震荡,他连连退后,不得不先靠墙缓一缓。
凌昭只想要牌子,不想杀人,他撇开杨衍,从那被剑气劈开个口子的栏杆上跃下,堂中宾客佳人早已躲了出去,留下一地狼藉。
凌昭踩碎一只酒盅,清脆的碎裂声与冰冷的剑光并至,归一双手持杖抵在身前,臂上青筋暴起,硬接了这凌厉一击,接着举起禅杖对着凌昭当头劈下。凌昭来去无踪,禅杖顶端重重砸在地上,力道不减,地面轰然炸开,砖石乱飞,延出一条见首不见尾的裂纹。
归一精神紧绷,他境界只低凌昭一重,离破镜一步之遥,原是想凌昭不过才入了化神境,意图试试他的斤两,却真落了下乘了。
萧承运一时半会爬不起来,杨衍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他是应了萧承运不错,可也不想真为他以身犯险。
凌昭收了手,定定站在三丈之外。
归一竖起禅杖合于手中,变回一串佛珠,他合掌施了一礼:“阿弥陀佛。”
凌昭在身上施了障眼法,掩住外泄的白光。半个时辰已至,那异样的痛楚又来了。
方才那一击他倾尽全力,只求能震慑到归一,如今计成,凌昭忍耐下来,直截了当道:“归一大师,你我素无恩怨,我不欲为难你。你拿出令牌,我即刻便走。”
金蝉院本就没什么名声可言,哪里会在乎所谓信义?归一识相地微微一笑:“凌施主,接好了。”
随后抬手一扬,从袖中高高抛出一物,念咒遁走,凌昭定睛在空中,的确是象牙牌不错。他不敢运转灵力,足尖在地面一点,去接那牌子,谁知正在此时,忽有一方烛台毫无征兆地向他砸过来,一罗裙美人随后掠至跟前,在他避让的间隙将象牙牌子从他指尖夺过。
“公子,多谢呀。”
留下这一句婉转轻柔的话语,那美人轻盈地转个身,跃出窗外。
凌昭落地站稳,身上疼痛愈演愈烈,无法再追,杨衍还在楼上盯着他,他只得咬牙忍住,提步御剑离开。
回到客栈时,他几乎没了知觉,麻木地推门踏入房中,黑暗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向他跑过来,他下意识弯下腰,将她接入怀中。
“怎么了?”他开口时,声音都是喑哑的,怀里的人在微微打颤,凌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你去哪里了?”宣禾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稚气的语调里暗含了些委屈。
“没去哪儿,在楼下吃茶。”
宣禾身上凉凉的,贴着他的脸侧也是凉凉的,她看不见他的脸,不悦道:“骗人,你身上是湿的,外头下雨了么?”
凌昭一愣,扶着她离开,抬手捂上腹部,又湿又黏,痛觉忽至。
宣禾不解地往脸颊上摸,他忙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别动。”
“什么?”
凌昭在黑暗中打了水,拿着浸湿的棉布在她脸上轻擦几下,立即揉进掌中,宣禾借门外投来的光线隐隐捕捉到,那白布上有一抹鲜艳的暗色。
18. 18
他受伤了?去找萧承运了?
“怎么醒了?”一来一回只需要半个时辰,凌昭有意趁着她熟睡时离开,哪知回来时她却醒了。
宣禾垂下头咕哝:“你把我的灯烛熄了,我不喜欢一个人。”
凌昭诧异:“你怕黑?”
宣禾点头。
凌昭看着她微亮的眸子,起身带她走到床边:“我不去了,你睡吧。”
不必看清他的脸色,宣禾也知道他这会儿很不好,她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你……”
“怎么?”
宣禾刚提起的一口气又卸去,往被褥中一滚:“没有,我睡了。”
凌昭累极了,在她近处盘腿坐下,沉心静气,顷刻间入定。
宣禾在被褥中窝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只见凌昭脸色苍白,身周泛着淡淡白光,下腹的黑衣上一道裂痕,颜色也洇得更深了一层。折腾成这样,今夜得手了吗?
她猜想着,恍然发现今夜裁云不在。
剑灵依附于剑主,凌昭现下自顾不暇,自然无法供裁云维持真身。
这是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宣禾犹豫了。凌昭落得如此惨状,说到底都要归因她,不是她,他就不会因为身上的咒术束手束脚,更不用去争那烫手的令牌。他身上的光晕很淡,可见回到客栈时灵力已所剩无几了,她这始作俑者还要去和他抢余下的那一点灵力,多可恨呐。
宣禾彻底睡不着了,她的内心无比煎熬,辗转反侧之际,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机会难得,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凌昭境界高深,哪会有事!
宣禾拍拍脸,几下清醒,然而终归是心中有愧,望着凌昭无声道了句抱歉,硬下心肠,合眼慢慢分出魂魄,驾轻就熟地飘到他身侧,伸出一只手。
柔和的白光从指尖流入她的身体,她感受到融融暖意,无比安适。
宣禾无法抑制地贴近他,轻飘飘靠在他身上,那醇厚的灵力让她舍不得走开。凌昭不设防地闭着眼,眉目柔和,她近距离观察着,在心中评头论足。
他还是不睁眼不开口时讨人喜欢,有女修看上他倒也不怪,多半是没和他说上过话,也不曾正视过他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眸,以为只看这一张脸与传扬在外的名声,便哪哪都好了。
宣禾思绪纷飞,又想到他百年前在阳春宴上的话。他袒露心迹,说已有心仪的女子,可这么久以来,她从未听过有关传言,几乎可以肯定,那一番话只是在搪塞贺彰,不过他那时说话神情还真像那么回事……
想着想着,她又清醒过来,凌昭爱慕谁、将来要同谁结契,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还能连带着和他的道侣结仇么?想这些又是做什么呢?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想想,明日醒来后该怎么解释。
宣禾又开始发愁,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魂魄何时飘回体内的也浑然不知。
翌日,宣禾在日上三竿后才醒转,睁眼后头一件事就是粗略地将自己上下打量一遍。
不出所料,她又长大了。
宣禾一低头便看见自己微微鼓起的胸脯,愣怔了会儿,登时吓得不轻。
这进度是否太快了些?她立即拉起被褥将身体裹住,扭头去看。
身边静悄悄的,凌昭保持着昨夜入定的姿势坐在榻边,仿佛一尊长眠于此的石塑。
宣禾暂松口气,找出裁云当初购置的衣裳穿好,放轻手脚下了地,坐到妆奁前朝镜中一看,才放下的心猝然揪紧了。
镜中的她眉目如画、明眸皓齿,虽稍显稚嫩,不说天香国色,怎么也是个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
她当然不是被自己的美貌吓到,只是,这张脸和从前的她至少有五分相似。宣禾试着对镜粲然一笑,无心称赞镜中的花容月貌,只觉满心惶恐,更像了!
她惊恐地收了笑容,惴惴不安。
凌昭随时可能醒来,等不得了。
宣禾毫不迟疑地翻出唐珂给的符纸,三两下撕成碎片,没过多久,唐珂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师姐,师姐?”
宣禾急忙回应他:“是我!”
“找我何事?”
宣禾三言两语将眼下境况给唐珂描述一遍,唐珂苦笑道:“怪我怪我,当初给你炼造容器时,我脑中就只有你这张脸了,待你补齐魂魄后,是会恢复原貌的。”
宣禾哪还笑得出来:“那该怎么办?凌昭对我恨之入骨,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我了。”想到这个场景,宣禾顿时毛骨悚然,几日前,她还为了口吃的没脸没皮地搂着他的脖子喊哥哥……完了,都完了。
唐珂纠正她:“我没看出他哪对你恨之入骨了,师姐,是你对他成见太深。”
“你有在想法子吗?”宣禾自暴自弃,“要让他知道我是谁,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唐珂抢过话:“你在哪儿?”
她恹恹地说:“九昌郡。”
“九昌郡?”唐珂声音高了一度,“你防着些,我马上就来。”这一句说完,唐珂断了与她的联系。
马上是多久?宣禾忐忑盯住凌昭,等啊等,直到日头西斜,房门外出现个影子。她失魂落魄地坐了半日,一阵欣喜,移步去开门,见了来人不免激动:“唐珂!”
“来了,”唐珂端详她一眼,腾出手擦擦汗,“凌昭呢?”
“还没醒。”万幸,他还没醒,宣禾抬眼看唐珂,发觉他双目无神,一脸倦容,“你怎么过来的?”
唐珂感慨:“巧了,我本就在来九昌郡的路上,恰好收到你的传音,否则真就大事不妙了。”
“你这样子,没事么?”
唐珂扶额,无奈地说:“这不是近来山里事多了。你是不知,前几日阳春宴,我代你赴宴去了,那紫阳宗的老头欺我燕山如今无人,提议要撤了阳春宴的上座席位。”
宣禾脸色微变,唐珂接道:“你先别生气,好在这一回阳春宴,四大宗门八大世家中过半的前辈都没到场,他紫阳宗一家之言,怎能作数?你才刚过世,他就等不及要来打压燕山,传出去不好听,依我看这事一时半会成不了。”
世态炎凉,那些人势利的嘴脸她不比他见的少,宣禾感同身受:“难为你了。”
唐珂也道:“就是去了这一回,我才知你从前不易。”
“快先别说了,”宣禾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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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昭,“我这样,怎么办?”
唐珂打住无关紧要的话题,取出两颗丹药给她:“这是易容丹,用过后切忌碰水,面上沾了水就该现原形了。”
宣禾接过丹药,当着唐珂的面就吞了一颗,至此一直提着的心终于定下。
唐珂看着她的脸笑了笑,不敢久留:“我看你恢复得倒快,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你自己小心,我得先走了。”
宣禾点点头,目送他离去,人走后才忽地想起,自己还没问他来九昌郡所为何事。
宣禾黯然关上房门,瞧了瞧打坐中的凌昭,安心坐回铜镜前,审视镜中陌生的少女。这张新面孔依旧玲珑俏丽,她尝试做了几个表情,惟妙惟肖,还真是滴水不漏。
她还沉醉在失意中,开口便是一声长叹:“哎。”她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要顶着张假面苟活,何时是个头呢?叹息着,她从镜前起身,刚转过身,便毫无防备地撞上凌昭凌厉的目光。
她心里咯噔一声。
“我……你……”宣禾紧张极了,只能够故技重施,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凌昭哥哥。”
这一回他不上钩了,那神情依旧冷漠,昨日的温情半点不剩,任她怎么看也无动于衷,宣禾先招架不住:“你不认得我了么?”
凌昭也起身,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我是小青呀,”宣禾靠近他,无措道,“我,我也不知道。”
凌昭:“不知道?”
“我一觉睡醒就这样了,”她诚惶诚恐,“我到这世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是谁呢?从哪儿来呢?你不告诉我,我上哪儿知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不言语。
宣禾有些无力,酸意涌上心头,哀戚道:“我明白了,都怪我,我没爹没娘,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哪儿是我的容身之处?既然你不信我,我也不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你,你不必管我,我自我了结,一了百了!”
说着,宣禾往窗边跑,费力爬上窗台要往下跳,才伸出个头就动不了了。凌昭将她一把拽回来,她趔趄一下站稳,他就那么冷眼看着,也不来扶她。
宣禾又气又委屈,忍不住红了眼眶,到这儿,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戏还是真情实感地难过了。
回想起刚入山门时,师父待她格外宽容,总让她念起过世的爹娘,习惯那样的温情后,她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后来她开始修行,师父对她严厉许多,每说上一句重话,她便委屈得不行,就是不想哭,泪珠子也要自己往外冒,怎么也憋不回去。
她想,凌昭最初就不该对她起恻隐之心,他对她坏一些,她这会儿就不会生出这样古怪的情绪了。区别是师父的冷脸扮不久,收了剑就会来哄哄她,凌昭却不会,她方才那一段话似乎又惹了他不快,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哭有什么用?宣禾长大后便不哭了,她本事大得很,哭哭啼啼只对亲近之人管用,对待旁人,还得看她的剑锋有多利。然而她现在本事丢了,凌昭也与她无亲无故,自然没理由惯着她。
宣禾想开了,抓起长袖在脸上抹了抹,往榻上一坐,什么也不管了。
19. 19
凌昭不知在想什么,对着桌椅出神,二人相对无言,在宣禾以为他将彻底不理她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到她面前,郑重其事道:“我还是当初那番话,你如今应当听得懂了。若你的确无辜,我会给你个去处,或是你现在想通了与我坦白,我亦不会为难你;反之,三月后有什么恶果你自己担好。”
宣禾无精打采地坐着,听他还是这说辞,眼里顿时有了光彩。只要能寻回修为,有什么恶果是她担不住的?她执袖擦擦泪痕,遮掩住半张脸,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凌昭俨然再次接受了眼前荒唐的现实,依旧拿她没办法,一阵长久的静默后,他又开口:“还有,适才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能来到这世上是你自己的机缘,未必要倚靠谁,你是为自己活着,许多事等着你去做,许多有缘人命定要与你结识,动辄寻短见才是不对。”
他说这话时语气低沉。
宣禾呆了呆,她只是一时意气胡言乱语,他在气头上还反来开解她,倒让她觉得愧疚了,于是她脱口而出:“那你也是我的有缘人。”
他不大热络地应:“是,无足轻重的一位。”
怎么是无足轻重呢?在她得意时激她奋发修行,又在她落魄时被迫雪中送炭,若说谁在她修行路上助益最多,除了师父就属他了。
想到这里她破涕为笑,为了呼应似的,肚子也咕地叫起来。宣禾摸摸干瘪的肚子,有气无力地说:“凌昭哥哥,我一天没吃饭了。”
听了她这话,凌昭的目光总算不那么尖锐了。他昨夜元气大伤,入定时把控不好时间,久坐了会,到这会儿才勉强恢复了大半,一时半会没顾上她。此时他二话不说差人送了吃食上来,宣禾见他不是要撒手不再管她,转忧为喜,食欲大振。
她坐在桌前用饭,凌昭也取了笔墨坐在她侧边,提笔写字。
用饭的间隙,宣禾总是忍不住偷眼看他,见他十分专注,笔走龙蛇,不知在写什么。目光转了几回,凌昭忍无可忍,忽然抬眼道:“你不是饿了么?”
宣禾险些噎住,握着勺子在碗里戳了戳,十分天真地说:“你不用一起吃吗?”
“我入了道,习过辟谷术,不食五谷。”听他的语气,并不是很想给她解释。
“哦。”宣禾不再乱瞟,老实填饱肚子,下地走动,走到他身后时才悄悄踮脚去看,隐约看出是张拜贴,没瞄见具体要递给谁,凌昭就搁下笔,将帖子叠好。
宣禾在他脑后瞪他一眼,绕回他跟前。
凌昭的手覆在腰间玉石上,一眨眼,裁云就出现在一旁,他伸了个懒腰,似乎才睡醒。
凌昭将帖子给他:“送去。”
裁云打着哈欠抱怨:“也只有在这时候你能想起我了。”他打开帖子看一眼合上,藏进袖中,转头才发现站在身旁的宣禾。
裁云收回脚步,目光游移:“你谁?”
两人对视了半晌,他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环顾四周:“小青上哪儿去了?”
没人答他,裁云后知后觉地扭回头,看着身旁与自己一般高的姑娘,瞳孔骤缩:“嘶,等等,你不会是……”
宣禾嘻嘻一笑:“裁云。”
裁云滞住,停止了思考,说不出话来。
直到凌昭催他:“还不去?”
“去,去了。”裁云一头雾水,揣着手出了门,凌昭往她脸上一扫,宣禾讪讪地抿唇收住笑。
裁云去了一个时辰便回来了,兴许是路上想通了,这会镇定不少,看她的表情也由震惊变为怜悯:“小青,是不是再过几日,你就要变成老太太了?”
宣禾扭过头,翻了个白眼。
而后几日一如往常,凌昭足不出户,通常一合眼就是一整天,气色日渐转好。宣禾与他说不上几句话,却能察觉出他待自己冷淡了许多,她每靠近他,他就会不动声色地避开,她主动和他说话,他只会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浇灭她的一腔热情。
三番两次下来,宣禾心里极不舒坦,再也不去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了。清清冷冷的屋内,只剩裁云一个长了嘴的,宣禾趁凌昭入定时探他的话:“咱们日日待在这儿做什么呢?”
裁云觉得她可怜,给她出主意:“我可以教你读书习字,等你离开凌昭去了长洛郡后,就做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我听说到了凡间,这样的女子才招人喜欢。”
他答非所问,宣禾很不满意:“谁告诉你的?要想招人喜欢,你不如教我习武,把人打趴下,谁还敢说不喜欢你?”
裁云本想驳斥她,仔细一想,却觉得她没说错:“……罢了。”
宣禾发觉同他说话无法拐弯抹角,直言无讳他才听得明白,她放低声音:“你前些天,替凌昭去送什么了?”
裁云反问她:“今日初几?”
“十六。”
“十六,帖子上是十七,”他数日子,“明日!就在明日!”
宣禾好奇不已:“什么就在明日?”
裁云意味深长地一笑:“去青州!知道去做什么吗?”
“什么?”
裁云觑了眼凌昭,对宣禾挤眉弄眼:“凌昭要去青州见他日思夜想的人!”
“日思夜想?”
“对,日思夜想!就是,就是,”他结巴了一下,努力措辞,“就是心上人的意思!”
宣禾挑眉:“哦?”
裁云故作老成:“咳,你一小孩儿,问那么多做甚,大人的事少打听,过几日亲眼看见你便明白了。”
宣禾气呼呼:“你还不及我长得高,有什么是你能打听,我不能打听的?”
“你是姑娘家,怎么能和我一样?你这样粗俗,到了长洛郡,孙老爷要让你气死了!”裁云被戳了痛处,气急败坏地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宣禾话听了一半,难受得紧,不觉又想到凌昭从前在阳春宴上的一席话,说得那样真切。
——指不定是真心话呢?
*
崔莲心在船上沉沉浮浮三日有余,此时坐靠在窗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远方渡口忽隐忽现。这一趟出山拢共没几天,发生的一件件事却让她应接不暇,她手下按着崔文心的荷包,心中滋味难言。
将靠岸了,崔莲心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船舱中另一角的陆会章。
三日来,他鲜少开口,似乎在与谁传信,来来回回画着传音符。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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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点不吝啬地给她丢了许多丹药,故而她坐在窗边几乎不出气,身上有不适就自行拿丹药压一压,没去烦扰他,他们就像两个同行的陌路人。
崔莲心是见过他作风的,自然不会期盼他对自己心怀愧疚,拿到些实际的补偿足以,多的她还能奢求什么呢?也许,也许他会将自己送上雁山?那她是不是能借机提一嘴师父的病?她对唐珂的本事存疑,若能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崔莲心开始考虑要怎么同他开口。
“到了。”舱内烛火轻晃,陆会章烧去手中的传音符,拂袖灭了灯烛,走出船舱。
崔莲心恍然回过神,一室阴暗,只看到他的背影,她小心起身,不大利索地跟在他身后下了船。
下了船四处是人,她避让间跟得吃力,陆会章走出老远才回过头,见她落下了不得不原地候着,待她来到跟前,他没再动,扫她一眼又抬头观了观天色。
崔莲心垂着眼,更显面容憔悴:“如今九昌郡是到了,只是不知你这寒毒要几日能退?你与我说明白了,我回山后才好休养。”
思量少许,陆会章只答:“再送你一程。”
她心头微微一动,未溢于言表:“那便麻烦你了。”
雁山坐落于群山之中,穿过祖师爷布下的阵法,便可至山门外。崔莲心随在陆会章身后,粗粗给他指了路,之后他甚至不曾朝脚下看过一眼,就轻而易举地破了阵法。
崔莲心始终觉得岳中云闯雁山一事疑点重重,眼下见这阵法如此易解,她又陷入了迷茫。
“谁?站住!”还未上山,远远地传来一声高喝。
陆会章低头一看,收回步子。
最后一段路,还是触动了阵法,崔莲心:“无妨,你与我来。”
陆会章站定没动,她试探道:“到此处了,不妨上山坐坐?”
“师妹?”这时,适才那声音的主人从密林中穿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陆会章身上打转,“你又是谁?”
崔莲心忙阻止:“师兄!不可无礼。”
崔望颇为不满,双臂抱在胸前上下将陆会章打量了个透,察不出灵力,瞬间解除了戒备,将矛头转向她,端起师兄的架子斥责道:“我叫你出山给师父寻解药,你倒好,救星是请来了,你却将人晾一旁迟迟不回山,一回来便带了个不清不楚的小白脸,还触了守山阵法,我还说那岳中云又来了,正要出来给他个教训!还有崔文心那死丫头,怎么没同你一道?上哪快活去了?”
她这师兄久居山内,眼界窄见识短,一向不懂礼数口无遮拦,崔莲心叫他说得气恼,也不想费口舌同他解释,只听那救星二字,她开口便问:“什么救星?”
“合着你这一趟去了哪儿自己都记不清了?昨日,南边那……”崔望瞥了眼陆会章,打住话头,“我山中要事,不能给外人听了去。”
崔莲心喝止他:“你莫再胡言乱语,这位是……”
话至一半,身周林叶忽然一阵响动,崔莲心抬头看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真是巧了,许久不曾来过九昌郡,兴起走一趟,处处是熟人。”唐珂从崔望身后缓步现身,潇潇洒洒对崔莲心一笑,“崔姑娘,别来无恙。”
20. 20
不料唐珂来得如此之快,崔莲心眼中一亮,回以一笑。
不知为何,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直觉眼前的唐珂与在燕山时所见稍有不同,可是想到一旁的陆会章,她便没了细究的心思,终归只有一面之缘,或许是她的记忆出了错。崔莲心敛了笑,她知道这二人在燕山时才起了龃龉,她的请求恐怕更难实现了,眼下该如何开口可难倒了她。
唐珂转头看向陆会章,没了在燕山时针锋相对的样子,反而客客气气地问:“陆公子,既然见面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莲心识趣地走开:“那我与师兄先行一步。”
唐珂对她点了点头。
崔莲心似是无意地瞥了眼身侧之人,催着崔望先上了山。
崔望此时才转过弯来,迟疑地问:“那人姓陆?他是什么人?我瞧他身无灵力,难道是哪位民间大家?我不会得罪了人吧!”
“无论是谁,师兄你日后切不可这样了,”崔莲心问他,“你先给我说说,这位唐道友是何时来的?”
“我是师兄还是你是师兄,还教训起我来了,”崔望不屑道,“两日前罢!你猜怎么着,他还没踏入大山,就自个儿晕倒在阵法外了,恰逢小师弟回山才将人带回来。”说到这里,他不禁嘲道,“我若知道他是那什么燕山大弟子,哪能放他进门!看他这熊样,要我说,燕山的门徒也不过如此,远担不起大名!”
“好了,”崔莲心不与他辩驳,“他若不行,师父的病怎么办?你别瞎说。”
崔望撇撇嘴,看着道边的枯树,心说不行才好呢。他清清嗓,不容置喙道:“我有一事还未知会你。雁山不可一日无主,你去的这段时日,我替师父暂理了山中事务,你若有事可来主峰寻我。”
“嗯。”崔莲心没多想,浅浅与他说明崔文心的死讯,崔望听后装模作样地抹了两滴泪,竟是一句关切都没有。
待二人行至高处,山脚下的两人也结束了会话,崔莲心停下步子等候,哪料山下二人当即分道而行,唐珂回头向山上来,陆会章却转身越走越远,她情急想叫住他,还没开口便忍下了。
崔望稀奇道:“呵,他这是要自己破阵出山?”
崔莲心看着那个背影微怔。
若不是因为此次意外,他们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这辈子不会有交集,她一介籍籍无名之辈,他又怎会多看她一眼?便到此为止了吧,往后也不过是再回到各自的道上,做个不会有关联的陌路人罢了。
崔莲心握紧了拳。
此番出山,她的眼界不再拘于雁山这一方天地,她见到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深深体会过世态炎凉,她明白,她不是不向往山外那些浮名虚利。
譬如燕山那位故去的大师姐,身后有能够庇护她的师门,身边真心有待她的挚友与情郎,甚至在死后还有各派修士登山祭奠,而她的师父呢?至今躺在冰冷的洞府中生死不知,与她一同长大的师妹更是……虽未曾得见,崔莲心却能想象出宣禾生前该是个怎样纵情恣意的女子。
同样生于天地间,为何她要活得小心翼翼,要人多瞧一眼都是奢求?凭什么她生来就不如人,凭什么她拼了命地努力却只够到他人起点,在危难关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崔姑娘,”唐珂不知何时已至二人跟前,他顺着她的目光朝山外一看,回头笑问,“在看什么?”
崔莲心猛然回过神,对上他的盛满笑意眼睛。
她打了个寒战,避开那目光,转头一看,崔望已等不及先入山门了。避无可避,她忙说:“没什么。唐道友远道而来,我才回山,还未好好招待过你,先与我进山吧。”
唐珂却不紧不慢道:“崔姑娘,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他意味深长道:“让那破云弓所伤可不算小伤。”
崔莲心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方才那一眼,让她感觉自己的所念所想全在他洞悉之下,分明在燕山见面时还没这样的感觉,叫她心生恐惧。
唐珂似是猜测,又似有十足的把握问道:“你和陆会章并不熟识吧?”
崔莲心从未觉得他的笑容这样讨厌。
唐珂刨根问底:“崔姑娘欲言又止,是有话未和他说?”他沉吟片刻,“想必此刻人还没出山,可要我传音让他回来?”
他说着真拿出张符纸,崔莲心抬头:“不,不必了……”后又发觉这回答似乎入了套,她摇头,“不是,不是……我……”
“那便进山吧,崔姑娘,请。”唐珂还是笑着打断她,侧身让出路。
崔莲心忙平定心绪,收起局促,心头仍一片空白,茫然地将人带进了山门。待进了堂中,她才恢复些许镇定,亲自倒了茶水:“唐道友,坐。”
唐珂撩袍坐下,直来直往:“崔兄弟昨日带我去见过令师尊了。”
提到师父,崔莲心紧张起来:“如何?”
“如姑娘所说,正是中了岳中云手上一味名曰断魂散的奇毒。”
听这名字就不妙,崔莲心面色一白,唐珂道:“此毒又称七日断魂散,只让人断气七日,醒后损耗些修为精气,并不要人性命。岳中云图的是法宝与钱财,不会赶尽杀绝将人得罪到底。”
“那我师父为何久久不醒?”
“姑娘可有想过,陆会章都破不了阵法,岳中云为何在当中来去自如?贵派镇山法宝外还设有一道法阵,千百年未失守,岳中云如何能一朝得手?这七日断魂散吃一味无事,七日后再吃第二味,那可就是神仙难救啦。”
经唐珂提点,崔莲心升起一个念头,她颤巍巍地跌进椅子里:“你是说,你是说……”
唐珂起身,拱手深深对她一揖:“崔姑娘,在下不会起死回生的仙术,要让你失望了,逝者已逝,节哀。”
崔莲心掩面而泣。她不是没想过,这一种可能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想了无数回,又反复被她逐出脑海,她没想到,没想到真走到了这一天。
她无助地喃喃自语:“我是不是不该听师父的,我是不是不该带着文心出山?”
唐珂站直了,语带怜悯,眼底却是一片阴翳,他看着崔莲心的头顶:“令师尊叫你暂离雁山,何尝不是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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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崔姑娘,你扪心自问,她愿意看到你这样自怨自艾吗?既然悔之晚矣,不如做些什么呢?”
他近乎引诱地轻声说:“我来到雁山,正是为了帮助你啊……”
崔莲心紧闭着眼,一遍遍抹去眼泪,她痛心、后悔、不甘,然后是油然而生的怨恨,她地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是谁?”
唐珂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这一夜平静而安定,与往日一般,晨间山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鸡鸣,大殿内弟子齐聚。崔莲心在师父洞府中待了一夜,精神不见疲乏,她立在殿中,微笑着与各位同门报了喜,随后对唐珂躬身表示谢意。
崔望匆匆赶来时,殿中弟子已散去,他抓住其中一人,一脸怒容:“没我通传,谁让你们上的主峰大殿?”
“欸欸欸,大师兄息怒!”那弟子喜道,“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莲心师姐说了,最迟三日,师父终于要醒了!”
崔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入夜,待到巡守的弟子松了神,一枚石子儿凭空飞来,一击将人放倒。主峰后的洞府外,一人鬼鬼祟祟摸进门,宽敞的洞室中人声与回音交叠:“师父,是徒儿不孝,都怪那该死的岳中云,竟拿假药诓骗我,师徒一场,徒儿想让您走得安适些,他不成全我,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退路了,师父,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黑暗中闪起一抹亮色,那人握住凶器,奋力向下一扎,四周骤然亮起。
看着手下的草人,他抬起头,道了声不好,拔腿要跑,洞室外两个身影走来,堵住他的去路,慌乱中他握紧手中剑,缓缓后退。
“师兄,大师兄,我雁山的大师兄。”崔莲心走进光亮中,步步紧逼,咬牙质问,“为什么?”
崔望见来人是她,想也不想扬起短剑刺去,剑尖到了她眉间顿住,他使劲往前推,再动不了分毫。
烛火探照不到的地方,崔莲心身后那人在看着他。
崔望害怕极了,他直觉自己要死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腐朽的死亡气息笼罩着他,正是从那暗处而来。
崔莲心站定一动不动,她定定地从他手中抽出那柄短剑,放在手中端详。
“师妹,不要,莲心,我是师兄,我是师兄啊!”
“师兄?”崔莲心笑起来,那笑容很是陌生,“是你勾结岳中云,引狼入室,将我镇山法宝拱手送人,他许了你什么?雁山的掌门之位对吗?”
“师妹……”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今夜我给了机会,你竟还不知悔改!”崔莲心生涩地将短剑抵在他胸口,闭上眼,“崔望,今日,我便要替师父肃清师门,为文心讨个公道!”
手心一热,一声哀鸣回荡在山谷间。
崔莲心身子一软,短剑落地,她也随之跪倒在地。
身后有人走来,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做得好,不要怕,抬头看,你师父正看着你呢,你替她报了仇,她该欣慰。”
崔莲心闻言仰头,恍惚中,眼前仿佛真出现了师父那张慈祥的脸,是幻觉还是什么,师父朝她伸出手,抹去她满脸的眼泪。
21. 21
崔莲心在洞府中坐了一夜,翌日便于殿中召集弟子澄明因果,将师父好生葬下。如今山门中排资论辈,理因由她主持大局,可她修为不足,自知不能服众,便也没去争那掌门之位。
罪徒伏诛,可一切都回不去从前了。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崔莲心浑浑噩噩走出大殿,面容憔悴,毫无神采。
“崔姑娘。”远处一声呼唤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崔莲心抬头,正见唐珂背着手,自台阶下上来,她有些意外,很快抱歉地笑了笑,“我以为你回山了。这几日忙着师父的身后之事,倒是疏忽了,你不远千里来到雁山劳心劳力,我还未好好请你坐下喝一杯茶。”
唐珂:“不讲究这些虚礼。”
“近来山里这些事还要多谢你。”崔莲心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俯下身时,袖中滑出一物,正好落在唐珂脚边。
崔莲心暗骂自己大意,竟将这块棘手的令牌给忘了,她眼疾手快捡起,唐珂虚扶她起来,全然没注意到似的自说自话:“往后这偌大一个雁山,该你操心的事可还不少。”
崔莲心:“我何德何能?山中事务全交由师弟了,我只求山门平安,能安安定定在此修行一辈子足矣。”
“哦?”唐珂不无意外,“崔姑娘当真是个淡泊名利之人。”
不等崔莲心回话,他立马接道:“不争名也就罢了,可我还记得……贵派有件镇山法宝仍在岳中云手里,此事真就这么了结了?”
这话直击她内心,崔莲心苦涩一笑:“纵使我不愿这么草草了结,雁山如今也无力与之相搏,若执意相争,只怕会招来更大的祸事。”
“原来崔姑娘的疑虑在这儿。”
“是。”
“可如若我说,我能助你拿回法宝呢?崔姑娘可愿一试?”
崔莲心被他灼热的目光一刺,想躲开却忍不住与他对视:“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她直觉应该拒绝,可那是师父至死还挂念着的镇派宝物,怎能流落贼人之手?她没法摇头说不,尽管唐珂的目光无端令她遍体生寒,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渴望。
唐珂慢悠悠地答:“因为……我也需要崔姑娘帮我一个忙。”
“什么?”
“崔姑娘以为陆会章此人如何?”
怎么又提及他?她避开:“莲心境界低微,怎敢妄论他人?”
唐珂哈哈一笑:“他修为几何我怎会不知,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指……他昨日离去时,崔姑娘似乎有些伤情?”
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崔莲心被问住,转头说道:“想必是你看岔了。”
“我看岔了无妨,姑娘自己心如明镜便好。只可惜陆会章对我师姐有情,哪怕知晓我师姐不在人世仍对她念念不忘,放下整个陆家不管,一心寻回她的魂魄,”唐珂长叹一声,“倘若我师姐还活着呢?”
崔莲心像是听得什么秘辛,睁大了眼:“我,我一个外人,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唐珂沉默许久,话里有些讽刺:“我不似姑娘无欲无求,若有机会执掌山门,哪里舍得让位他人?”
崔莲心没见过他这样贪婪的表情,十分诡异,她甚至觉得这表情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格不相入。
唐珂打断她的思考:“今日唐某承诺一句,法宝、钱财、地位、亦或是旁的,只要是姑娘想要的,我都能帮你得到。”
“我……”
“崔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以为我师姐何来今日地位?你听闻过便知,上山前她不过是个凡间弃婴,生如草芥,若非我师父捡她回山,如今会是个什么境遇?”
“所以这世间因果,都离不开机缘二字,别人能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许多人穷极一辈子也盼不来,姑娘不觉得世道不公么?”
“如今你的机缘就在眼前,何不大胆一试?”
……
离开雁山以后,陆会章一路直抵天阙,传信之人约他在此相见,然他来到此地时却已逾期一日。
“客官,里边请。”待小厮退下,他推开眼前的门。
房中坐着一人,将头脸裹得严严实实,他凝眸辨认了会,不知作何评价:“打扮成这样,生怕人不知道你身上藏有东西?”
那人正过身,扯下面罩,正是桓真。
听他轻飘飘的语气,她十分不忿:“你知道我这一遭涉了多大的险么?”
陆会章不语,看她脸色,情况似乎不妙,听她接着说:“你可知我去截萧承运时见到了谁?姓萧的请了帮手,我怕失手,没轻举妄动,谁知道青云宗的凌昭也得了消息,当夜到了会春楼。”
“又是他?”
“怎么?”
“我在浮灯市见过他。”
“他动作倒是快,”桓真有些疑惑,“我耐住性子当了回黄雀,要紧关头从他手里夺了令牌,怪的是他竟不追不赶,放我跑了。”
“东西呢?”
桓真怒目:“你还有脸问?我信中约你昨日来取,一日一夜不见你来,却等来了萧承运的人,那归一带了数名弟子,我不是对手,牌子在争斗时毁了,我耗尽灵力才逃出来,如今他正满城寻我。”
“我的过错。”
桓真冷笑:“你的过错何止这一件?那些传闻我早有耳闻,若不是为了宣禾我断不会帮你,她最好如你所言还活在人世。”
陆会章断然道:“我会将她找回来。”
“罢了。”有时候桓真也觉得他是魔怔了,可现今她宁愿信他这一回,她道,“这九昌郡我是不能待了,午后有人进城接应我离开,令牌的事你多操心,若有了宣禾的消息,记得传信与我。”
陆会章点头答应。
除了这事,桓真与他没什么话好说。
她隐世已久,不久前才得知陆家变故,都说陆家上下亲眼目睹宣禾一剑要了陆家家主的命。
可桓真不信,她以为人人都可以相信,可陆会章不会,她只恨他绝情,一句解释也不听便与宣禾断绝了往来。
离开前,桓真开口问:“当初出事时,你在家中么?”
陆会章一愣,旋即明白她在问什么,他垂下眼眸:“我在南海修行。”
虽说陆家明面上该由他主事,可在修仙界那些老顽固眼中,他始终是个小辈,行事受多方掣肘,并不容易,故而桓真未刻意刁难他,只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先行易容离开了。
陆会章独自待了会,天将暗时,离去多时的小厮匆忙赶回来,给陆会章递上一张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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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会章会意,展开字条一看,皱了皱眉:“哪儿来的消息?”
小厮为难道:“天阙只传消息,至于消息从哪儿来,送信之人不愿透露,实在不便多说,您请见谅。”
陆会章没纠缠,写下一张凭据:“去永陵陆家取。”
“好嘞。”小厮看了眼上头的灵石数目,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
九昌郡还有一块重明楼的象牙牌。
烧毁字条时,陆会章又看了一眼,上边写着,或者说是画着十分杂乱的四个字,“失之交臂”,潦草得像是从未握过笔的人的手笔……
*
青州东郊宅邸中,住着一户孟姓人家,家主孟廷曾在朝为官,说起来已是百年前的事了。这位孟大人致仕回乡后,不想着安享晚年,又打起来修仙的主意,凭着万贯家财四处寻仙问道,竟真叫他寻到机缘,得高人指点后修至筑基,多活了好些年,其人乐善好义,在这青州地界也算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宣禾在那阔气高门前瞻仰了好一会,等来家仆引路,穿过重重回廊,行至一处凉亭,见到的却不是她想象中和善的老头,而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宣禾顿悟,这莫非便是裁云口中那位“心上人”?
那姑娘正过身来,温婉有礼地一笑,凌昭对她点了点头,转而回头说:“在这儿等着吧。”说罢迈上两级台阶步入亭中。
这一幕经宣禾一番臆想,已然品出些微妙的情愫,自然不会不识眼色地跟上去,裁云却怕她坏事似的,拽着她的衣袖退到廊柱边,与那二人恰好相隔五尺。
姑娘唤回家仆:“领这二位小客人去堂中坐坐。”
凌昭果断道:“不必。”
那姑娘露出困惑的神情,见凌昭如此肯定,也无二话。
宣禾噗嗤一笑,与裁云耳语:“这位是?”
裁云答得正经:“孟大人独女,孟家小姐,唤作……唤作……”
不等他忆起,凌昭先行问候了:“韶和姑娘。”
“公子迟了一月才来青州,可是路上遇了什么麻烦?”
麻烦?宣禾低头看了眼自己,再品一品当下情形,是挺麻烦。
她想听听凌昭要如何解释,不想他却全然不解释,孟韶和也不追问,二人寒暄半晌,谈的却是近来修仙界发生的几桩大事,宣禾听得一愣一愣,只感慨孟小姐好格局。
裁云憋不住了,小声说:“她怎么不问问你娘是谁?”
话音未落,他便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一会儿,亭中二人也没了声响,宣禾观察一会,看出他们是在传音,大约接下去说的就是她不该听的了。听不见无妨,她还有一双眼睛,宣禾暗中观察,见孟韶和向凌昭递了个物件,被凌昭的背影挡了个完全。
“公子应当还记得,三年前我便告知过你,这是件死物,且年代久远,即便曾经沾染过物主灵气,也早随时间的推移淡化得差不多了,你想要让它去认主,着实是强人所难。”
“我将它放进物华池中洗涤三年,只恢复些微灵气,要它认主依旧不能。只不过,物主大约能认出它了。”
“你瞧,它在孟府中待了三年,与我的灵气无半点相合,如今可以确信了,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是您要找的人。”孟韶和摇了摇头。
22. 22
凌昭心中早有答案,他将那褪色的铃铛接来收好:“劳烦姑娘为此事挂心了。”
“举手之劳罢了。公子曾问我五百年前那桩意外,我猜,这物件应当与此事有些渊源?那时我心有防备,未与你坦白,如今一想,也没什么值得隐瞒。其实,”孟韶和一顿,“其实经过那次试炼,回青州后,我便什么都记不得了,与我同去的那些同辈子弟们,受了瘴气侵袭,或多或少都留下些毛病,与我一般道行尚浅,因无法抵御瘴气而记不全过往之事的子弟不在少数,只是让宗门对外瞒住了。”
“关于此事,我如今所知都是从爹爹口中听来,那场幽潭试炼,几乎所有宗门世家都参与其中,你要在当中找人着实不易,现今恐怕唯有借此物……”孟韶和语调渐低。
凌昭:“在下明白,多谢姑娘提醒。”
“若非公子相助,我爹爹还在为那青州旧案发愁,此等小事何须言谢?”孟韶和望了望天色,“爹爹已吩咐家仆在客堂备下午膳,公子用过再走?”
凌昭正想婉拒,又想起身后两人,回头便听裁云一本正经道:“主人,小青今日还未用过饭。”
宣禾在背后掐了他一把。
孟韶和款款走下台阶,牵起她的手,笑道:“如此,两位小客人与我来吧。”
宣禾稍显局促,不得不跟上去,心中想着,这位孟姑娘不愧是大家闺秀,外头流言纷纷,她一定有所耳闻,而今见了面竟无半点好奇,不多探问一句她的身份,可见修养。
到了客堂,几只猫儿在堂中嬉闹,宣禾觉得有趣,还未摸到,就让家仆手持扫帚赶了出去。
孟大人领着凌昭上坐:“见笑了,小女养着这些狸奴解乏,惯得它们无法无天了。”
“不妨。”
宣禾坐上客桌,足尖轻点着地面,默默数起孟大人下巴上的须发。
她全然没在听他与凌昭攀谈着什么,自顾想着孟韶和的一番话。
凌昭在寻人,此人与五百年前的幽潭试炼有关。
五百年前他还未入道,那场试炼他不曾参与。后来各宗门的长辈们对那时幽潭的意外三缄其口,如今已被人们忘却得差不多了,他又要在当中找什么人呢?
能让他不远千里赶来青州欠下一个人情,定是极为重要的事了。
宣禾摸不出头绪,回神时,饭菜早已凉透。孟大人活了多年,老狐狸精一只,看着宣禾的眼神中虽有猜度,却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方在客桌上收了话尾,要招待几人去园中走动,家中仆人又匆匆来报。
“大人!”
孟大人不疾不徐:“何事如此急躁啊?”
“月前那位贵客登门,正在前堂候着呢!”
孟大人即刻起身,拍拍身前长袍,激动道:“瞧我这老糊涂,真是赶巧了!凌道友,你在此稍歇片刻,我稍后便回,今日多有怠慢,望道友海涵。”说罢便往前堂去了。
瞧他风风火火的模样,想必来者不是寻常客人。随着孟大人走远,堂内静下来,宣禾嚼着白饭,无甚滋味。
凌昭索性请辞:“府中既有贵客,我便不多叨扰了,日后到了青州再来贵府拜访。”而后又与孟韶和道了几句谢,准备离去。
“招待不周,叫道友笑话了。”孟韶和见他无意多留,便也起身送客。
几人闲话几句,行至庭前,恰与前脚刚离去的孟大人打了个照面。
“怎么,凌道友这便要走了?老夫招待不周,道友莫怪,道友一路跋涉来到青州,何不多坐会?”孟大人满面红光,有些激动道,“你瞧,今日天缘凑巧,还来了谁?”
孟大人身后绿竹成荫,探入回廊,一片白色衣角自其间拂过,引得枝叶微微颤动。
“二位皆是年少成名,恰逢今日一同驾临寒舍,实乃缘分,依我看不如借此良机结个朋友,往后……”
孟大人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消失,宣禾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恨不得化做游魂跃出高墙,当即飞得远远的。那人从竹枝后现身,目光扫过面前一行人,宣禾一时慌乱想躲,垂着头没敢与他对视,不知他是何表情。
几人就这么面对着面站了会,孟大人有心牵线搭桥,可这双方似乎都不大热络,孟大人不察,全当年轻人皮薄内敛,依旧道:“都站着做什么!来,来,进内堂坐下说话!凌道友,陆道友,快请。”
孟韶和轻咳一声:“爹爹这是什么话,陆公子身怀要事上门,哪有工夫与你喝茶谈天?”
孟大人:“也是,陆公子你来的巧,这物华池今日正空出来了,你可将物件带来了?”
碰面即算招呼过,谁也不多言。
陆会章不遮掩,直接把腰间的东西摘下来:“带来了。”
宣禾抬眸一扫,陆会章手中的物件不是旁的,正是她曾赠他的那块结缘石,本该圆润的玉石上布满道道裂痕,无声无息地躺在他手中,宣禾心中被扎了扎,一阵刺痛。
“这是?”孟大人忍不住出言询问,却是被孟韶和打断:“想必是相当贵重的东西了,陆公子放心,这石头放入物华池中,你只管一月后来取便是。”
说着,她便要将陆会章手中的结缘石接过来。
宣禾心头一凛,盯着那块不声不响的死物,似乎明白了什么。
——结缘石上已经不剩多少灵气了。
没有犹豫,她当即对着陆会章扑过去,牵在石头上的红线还未到孟韶和手上,陆会章就被宣禾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撞得退了一步。
“啪”一声,结缘石落在地上,随后被倒下的宣禾压在身下。
“看你往哪儿跑!”宣禾抱着怀里的小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陆会章低头一看,手中空无一物,地上是一块块碎裂的玉石,他转而看向宣禾,冰冷的目光简直要将她扎成刺猬。
她似乎才意识到惹了祸,手臂一松,那猫儿趁机从她臂弯中窜了出去,飞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宣禾惊恐地抬头望着陆会章,他的面孔熟悉又陌生,原来他对陌生人是这样的。
想到这,她惊恐的眼神中,又多几分底气。没有结缘石,她便不必担忧了,至于陆会章的兴师问罪,那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
下一刻,一个身影便挡在她身前。
凌昭略施术法,将地上的碎片一一拾起,逐渐拼接出完整的形状,陆会章带着怒意将其收回手中,结缘石断了气似的,又碎在他手心。
孟韶和从愣怔中回过神,忙打圆场:“怪我失了神,没将东西接好,陆公子不必担忧,多给我些时日,我定将这玉石恢复原状。”
孟大人也是吓了一跳,他原想在府上给这二人牵线结识,眼下却是要结仇的架势:“是是,韶和最擅复旧如新,来日定将这玉补得完美无瑕物归原主。”
完美无瑕?如何能完美无瑕?陆会章心中冷笑,平静道:“不必了,将它补全便好,玉碎难复原,随它吧。”
孟韶和了然,小心翼翼将碎玉接过:“补这玉石需耗些时间,届时我再传信公子来青州取物。”
“多谢。”
宣禾藏在凌昭身后一声不吭,想不到孟韶和还有如此本事,她临时起意不仅没解决后顾之忧,得罪了陆会章不说,还给孟韶和添乱了,好在拖了些时候,若这结缘石补好已是三月后最好。
解决了这一事端,陆会章与凌昭先后告辞,孟大人悻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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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再留二人,人去后他不由感慨,这山中修道的年轻人颇有傲气,与他那曲意逢迎的官场大有不同。
陆会章余怒未消,表面功夫也不做就先一步离开孟府,凌昭随后追了上去。
“留步!”
陆会章意外地回过身。
“你在寻人?”凌昭不点破,直接说,“若有音讯,我会转达与你。”
陆会章瞥了眼宣禾这罪魁祸首,轻点下头便乘剑离开,留下原地静默的三人。
裁云悠悠道:“有人又惹是生非喽!”而后融入剑鞘里。
宣禾不占理无法发作,只好忍了他这一回,垂头丧气地等候凌昭发落。
“何故撞人?”
果真骗不过他。
总之不是第一回了,宣禾直言道:“捉猫儿。”
哪知他又不追究了:“知道了。”
宣禾不明就里,不由她想明白,凌昭已摸出一张符箓,燃去后升起缕缕青烟。
“九昌郡有重明楼的牌子,具体下落不明,请师兄自行查探。”落款为二师弟。
这模糊的字段让凌昭一时无法做出判断,究竟是那女子抢了他的令牌仍在九昌郡内停留,还是出现了新的牌子,亦或是师弟的消息比天阙更慢一步。
凌昭御剑而起,细想了下陆会章适才离去的方向,再远去便是尘世尽头归墟,故他只能在九昌郡内。
思及此,凌昭循着来路赶回天阙落脚,是夜入定前,他换下繁重的外袍,一只铃铛从衣襟内落了下来,叮叮当当的脆响声惹得一旁坐着的宣禾侧目。
宣禾走到近前,见地上铃铛不像法器,更像女子的随身佩戴之物,凌昭带着这种东西做什么?
她被勾起兴趣,那铃铛上又似乎有种莫名的引力,使她忍不住俯身去捡。
但垂下的手很快被格开,凌昭快一步将东西收回袖中,生怕落入她的魔爪:“这不是玩物,你若喜欢,明日去市集中买。”
有什么稀罕!宣禾羞怒,想到他连日来的冷漠,她也冷言冷语道:“我只是想替你捡起来。”
说罢便转过身。
凌昭才觉自己一时语快,想要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她如今已长成窈窕少女,管她是谁,若非万不得已,自己绝不会与其日日共处一室,实在不成体统。
只是身不由己。
事已至此,这样互不相干也好。
他背过身去,静心入定。
宣禾闷闷不乐,不一会便感到无精打采,她以为是困了,合上眼却更加疲乏,兴许是缺灵气了。
难得裁云不在,她魂魄离体,如同一只贪食的小兽伏在凌昭身侧,源源不绝地汲取他的灵力,很快就清醒过来。
宣禾明白过来。
她的“容器”长大了,一具常人的身体,不是她残缺的灵魂能够轻易支撑的了。
这三个月度日如年,当真难熬。
一夜无梦,睁眼时,凌昭尤在定中,宣禾往前看,裁云伏在桌前,手拿纸笔,在比划着什么。
宣禾问:“你怎么偷偷跑出来了?”
裁云道:“凌昭昨日未在剑鞘中设禁制,我来去自如。”
“你在习字?”
裁云头疼地咬着笔杆,勾手唤她:“你过来,一起参谋参谋。”
宣禾好笑地走过去,凑上前看裁云手下的宣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许多字,她默念道:
青云宗殷荷
伴月宗杜月河
忘忧谷苏何
合欢宗贺和合?
……
青州孟氏孟韶和
裁云问她:“你瞅瞅,这里头有什么共通之处?”
23. 23
宣禾自然瞧出来了,险些就将自己的名号顺着一并念出来了!
她不知裁云又在玩什么花样,心中惴惴,装起傻来:“自然是这行列后都画了个叉!”
裁云大笑起来:“你不识字么?来,同我念。”
宣禾不情不愿地听他一一念完,随后叹道:“不是,都不是。”
宣禾:“什么都不是?”
裁云问她:“你说这天下名门当中,还有谁家女子名中带有一个‘禾’字?”
名门,女子,名中带个禾字,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了。
见宣禾久久不答,裁云摇着头:“罢了罢了。”
宣禾见他似乎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放下戒心:“你活了一万年,世间怎会有你不知道的事?你若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呢?要不你再仔细想想,可有疏漏?”
裁云犯起难:“这能见的都见过了,你有所不知,”他点了点宣纸上的名字,“几年前合欢宗这姑娘见了凌昭便缠着要与他双修,自合欢宗不依不饶追来青云宗外,着实可怖!”
“要说疏漏。”裁云落笔,才写出个燕字,当即划去。
“不可能,”他肯定道,“除非凌昭得了癔症。”
宣禾一怔,循循善诱:“是谁?你写的这些人名与凌昭又有何干系?”
裁云转头看她,正要开口,马上又噤了声。
凌昭越过宣禾,捻起桌前那张纸,指尖火光明灭,将其烧成灰烬。
裁云察言观色,遂识相地钻回剑鞘中。
宣禾回过身,背靠桌沿,咯得腰背疼,却挪动不了分毫。
幸而此时房门被叩响。
凌昭放过她前去开门,宣禾认得,来人是上回给凌昭传过信的小童,他端着茶盏入屋,滚烫的茶水稳稳当当置于桌上。
除了茶,便没别的了。
“客官,您要的玉叶长青今日没了,这临江玉津也是上好的名茶,您若还要点别的,随时招呼小的我。”
说完便利索地带上了门。
凌昭看着那茶盏没做声。
不知是何方神圣截了他的消息,陆会章还是萧承运,又或者另有其人。
总之,现下天阙于他无用了,象牙牌的下落需由他自己查探。
一连几日下来,宣禾跟着凌昭在九昌郡内四处奔波,听闻萧承运已回到摘星阁,陆会章则下落不明,而曾于会春楼丢失的牌子已在一番争斗中被毁去,至于那女子姓甚名谁,仍没个答案。
凌昭有所猜测,那日他瞧出她的身法绝非旁门左道,此人来自四大宗门,可既然牌子没了,他也便有没再追究下去的必要了。
另一头的二师弟忙完手头上的要事,很快与凌昭联系上,两人一番对证下来,确定了九昌郡确有一块牌子,但其踪迹尚无人知晓。
此时距凌昭离开青州已过半月有余,那块象牙牌如同一只饵,将人钓在九昌郡浮浮沉沉,可偏偏还有一块牌子下落不明,让人无法不留守九昌郡,使这偏远的地界一时间暗潮汹涌。
此刻宣禾正躲着日头,等着凌昭何时能与街边卖画的结束交谈。
闹市中人来人往,偶有稚童追逐嬉闹,往来间她不慎让人撞倒,不等她抬头去寻元凶,手边忽然触到张纸团。
宣禾定住,动动手指悄然将它收入掌心。凌昭这时回过头,见她摔倒在地,他皱皱眉,行至跟前将她扶起。
喧闹中,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宣禾打断:“我没事,你先办正事要紧。”
凌昭拉着她站到墙根,便转身回去了。
宣禾盯着他的背影,飞快展开纸团一看,是张符箓。
随后她挪步到一边卖红苕的老汉摊前蹲下:“老伯,这红苕怎么卖?”
老汉摇着扇子:“十文。”
“味道如何?”宣禾凑近闻了闻,趁机拿着符箓沾了沾底下炭火。
符箓悄悄燃尽,唐珂的声音闯入识海,混杂着老汉的声声抱怨,听不真切。
“我在这市集摆了十来个年头,味道还能差了不成。快离远些,我看你这小姑娘穿得齐齐整整,怎的一点规矩没有,你再往上凑凑,我这一锅的红苕谁来买?”
“拿一个。”一块碎银适时递到老汉面前,老汉立即换了副笑脸,取油纸包好红苕送入宣禾手中。
宣禾及时收手,捧着热乎乎的红苕,无事发生一般站起来。
“回去了么?”她问。
凌昭点点头,而后忽然警觉地朝身后看了看。
宣禾也踮脚看过去,除了往来的寻常百姓与不绝于耳的叫卖吆喝,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宣禾不解。
“没什么。”凌昭转回身,领着她回到无名客栈中。
凌昭一向独来独往,半月来边行事边照看着她,本以为会十分棘手,谁知她听话懂事,并未给他添麻烦。
此时她坐在窗前咬着鲜甜的红苕,一副习惯了这四下奔波的日子的模样,凌昭不由得动容,全然忘了她才是致使今日局面的祸源。
而此刻的宣禾才无心关心凌昭的所思所想,她正盘算着何时再见唐珂一面。
唐珂信中有言,他近日行走江湖得了一味灵药,一经服下,可掩藏周身气息,如此一来,陆会章就是拿着结缘石,想要找上她也是难上加难。
而近来凌昭夜夜打坐修养,无一日例外,境界渐渐稳定下来。
正是她与唐珂见面的好机会。
午夜时分,她拿出符纸撕去并抛出窗外,没过一会儿,脑中传来了唐珂那头的动静。
宣禾躲进被褥中,在识海中喊他:“唐珂。”
那头短暂顿了顿:“师姐,是我。”
听他声音有些沙哑,宣禾没在意,径直交代道:“明日夜里东街口客栈碰面,一定在子时过后。”
唐珂出奇地话少,“嗯”一声后,便没了声响。
宣禾莫名,猜想他在忙旁的事,无心同她多话,横竖明日见面了,急什么呢?随后安定睡去。
—
杨衍现下很是郁闷。
自打与萧承运搭上关系,他是事事不顺。
一月前,他收了萧承运好处,答应替他守住重明楼那块烫手的牌子。
本想着背靠萧承运,还有归一法师作保,他在当中浑水摸鱼便能把好处拿了。
谁知归一是个言而无信的假和尚,而萧承运更是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牌子丢了不敢去金禅院问罪,竟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萧承运放下话,如若不替他拿回令牌,便要与自己撕破脸皮,上忘忧谷将自己做过的事全抖搂出去,让他这名门弟子彻底沦为丧家之犬。
这无异于要了他杨衍的命。
在萧承运胁迫下,他被困于九昌郡,别提多愁,关于令牌之事也毫无头绪。
直到在天阙见到了凌昭。
杨衍想,为何人人都知晓九昌郡有牌子,却迟迟不知其踪迹?
因会春楼凌昭夺牌那一出,杨衍笃定了,牌子定是在凌昭身上,即便不在他身上,他本事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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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杨衍留在九昌郡只剩一个目的,跟踪凌昭,寻个时机下手。
下手……
光明正大指定行不通,尤记得那夜会春楼,归一都不是凌昭的对手,主动将到手的牌子送了出去,论修为,他还比归一矮了半截,何必自讨苦吃。
只能另想办法。
在杨衍抓破脑袋之时,他见到了那个身着黑袍头戴面具的贵人。
“凌昭身边有个女子,你可见到了?你拿凌昭没办法,不如去拿住那女子,凌昭必定对你言听计从。”
杨衍半信半疑,在黑袍男子指点下,见到凌昭身边时时有一女子相随,他很快信服了。
“你是谁?为何要帮我?”
黑袍男子只说:“我与凌昭有深仇,见不得他自在逍遥。可我境界低微,行动不便。早年便听闻杨仙长术法高强,见到真容果真不同凡响,我想,此事只能够仰仗杨仙长了,帮你便是帮我自己。”
杨衍最吃这一套,被一番吹捧下来十分忘我,随之摒除了余下那点怀疑:“那便多谢阁下仗义相助了。”
然而在他谋划着如何拿住那女子之时,他发现凌昭对她寸步不离,几乎无从下手。
但这也说明那名女子于他十分重要,从而佐证了黑袍男子的话,杨衍对他更加深信不疑。
焦虑之时,杨衍收到一封急传:
“明日子时,东街口客栈。”
—
雨落了整整一日,外出时,宣禾无比谨慎,她清楚记得,自己这张脸是碰不得水的。
多亏凌昭不曾走远,依旧去了附近市集。阴雨天,市集中不比昨日热闹,贩子们都收摊回家避雨去了,可卖画的书生依旧还在。
画卷就那么放在地上,窄窄的油纸伞只够遮住书生一人,可他的画却分毫未湿。
宣禾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书生说:“凌公子,你看今日这天,谁来买我的画呢?”
凌昭一听便回去了。
宣禾故意问他:“你既不买他的画,又为何日日光顾?”
凌昭回她:“没有我要的画。”
宣禾:“你要什么画,和裁云说的……那什么令牌有关?”
整日跟着他耳濡目染,宣禾知道这些不怪,凌昭不打算瞒着她:“嗯。”
试探出他的态度,宣禾接着问道:“是不是拿到那东西,我们就可以分开了?”
凌昭看了她一眼,这一回没应她。
宣禾暗想,果然还在怀疑她。
她可是巴不得他能早日拿到象牙牌,否则修补完魂魄后,她还要在他身边再藏三月,麻烦可大了。
到夜里,雨仍是未停,反而越下越大。不知为何,宣禾总觉得心慌,看着窗外如麻的雨线,宣禾越发着急,唐珂怎的还不来?
无端地,她又想起了那些不愿重提的往事。
为了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她坐到凌昭身前盯着他,他合着眼,很是安静。
入定时,即便外头天雷滚滚,也是闹不醒的。
于是宣禾大胆地摆弄起他的头发,编出她喜欢的样式。
不多时,房门响了。
宣禾迫不及待起身开门。
门开后,只见一人青衣裹面,虽看不清面容,却看得出身量。
此人不是唐珂。
莫不是唐珂另托了人来送丹药?
“你?”
那人嘿嘿笑起来,掳过她低声道:“小丫头,随我走一趟吧!”
24. 24
宣禾毫无防备,想大声呼救时,已让人封了喉舌出不了声。
她挣扎着,然而弱小的身躯力量有限,直到杨衍带着她闯出客栈,雨水浇在她的身上,她才认命,不再白费力气。
这人跑得急,竟连避水诀也不施,豆大的雨点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易容丹怕是要失效了。
她担忧的还不止这个,唐珂为何没如约出现,是不是出了意外,凌昭还在入定中,离开她会不会出事,还有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夜,都让她心生恐惧。
过了许久,青衣人在一处长亭将她放下,宣禾打了个寒战,浑身已经湿透,头发七零八落粘在脸上,狼狈之极。
青衣人依旧不漏脸,低头面对着她,宣禾只能看见他那一双狡黠的眼睛。
在看到宣禾的脸时他吃了一惊,但很快便笑了起来:“我说跟在凌昭身边的怎会是泛泛之辈,你竟会易容之术?”
宣禾打了个喷嚏,进而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她压下缠绕心头的不适,问道:“你是谁?凌昭的仇敌?”
“是也不是。”
“行不义之事,却要遮住面目,可见不是穷凶极恶的凶徒。”宣禾揣摩着,“既然你不想叫人看到真面目,我又会易容之术,不如你除去面罩,我来替你换一张面孔。”
杨衍笑道:“算你有心,但是不必,我要的可不是新面孔。”
“你要什么?”
“你说得对,我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杨衍从乾坤袋中拿出绳索,施法将她捆了个严实,“可我却做得出穷凶极恶之事。”
“今日,就要你一只手指吧。”他拿出把短刀,放在手心擦了擦,在宣禾身上比划起来:“如若凌昭不乖乖听话,明日就要你整只手,再明日就要你一条腿,一件件给他送过去。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及你性命,你死了,我不就白来了一遭么?”
抬眼再对上宣禾的眼睛时,却没在当中看到意料中的恐惧,他问:“你不怕?”
宣禾无力反抗,当然怕!她强装镇定:“你这样恐怕威胁不到他。”
这是实话,倘若凌昭醒不过来,杨衍就是当场要了她的小命也无济于事。
“一试便知。”杨衍只当她虚张声势,冷笑一声,不再和她多话,抓起她一只手,提起刀子竟真要下手!
眼见那刀刃落下,宣禾却怎么也挣不开他,她死死咬住牙闭上眼睛。
今日她无能为力,来日势必报仇。
在利刃即将划破她皮肤的那刻,一颗石子从黑暗中飞来,与刀身相撞,力道之大直接将短刀一分为二,半截刀片飞了出去,扎进泥地里。
杨衍握着剩下半截刀柄,扭头看去:“谁?”
亭外暴雨如注,黑云遮住月光,又一颗石子飞来,打落了长亭内的灯笼,四周陷入黑暗。
杨衍丢开刀柄,甩开宣禾的手,站起身,双手一握,一对重锤出现在手中,扬手一挥将四面八方飞来的石子一并击落。
杨衍嘲道:“哪来的无名小鬼,只敢躲在暗处班门弄斧,何不现身与爷爷我斗斗法?”
说罢便冲入雨中,猛抡两下风雷锤,两道电光先后飞出,在不远处炸开。
杨衍举着重锤朝那儿砸去,不料扑了个空。
他落地站定,探查周边气息,一点没感觉到灵力波动,身周平静如水。
“果真是不入流的小鬼!”杨衍大笑道,“你若不主动现身,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是吗?”身后有人问他。
杨衍一个激灵,又一锤朝身后砸去,本以为那小鬼该一命归西,可下一刻,自己的面罩就叫人扯了下来。
空中闪过一道雷光,杨衍定睛一看,身后无人。
“谁!”他有些慌神了。
“想不到忘忧谷弟子也会使这鸡鸣狗盗的伎俩。”来人淡淡道出他的来路。
不待他动作,一股深而厚的灵力随之从四面八方涌来,原来不是他觉察不到灵力,而是他早就被这股深厚的灵力裹在其中了。
来者还能有谁?
杨衍大吼一声:“凌昭!”
随后颈后一凉,手里风雷锤落地,杨衍随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识。
空中风雨大作,凌昭忍着灵力倾泻的剧痛踏入长亭中,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终于找到躲在角落里的宣禾。
接近她的一刻,凌昭身上的疼痛开始消减,他蹲下身抓住了宣禾的手臂,可她却非常不对劲地打着颤。
“小青?”他第一次喊起她这名字,她没答应。
凌昭猛地想起她怕黑,当即念诀点了一把火,将落在地上的灯笼重新点燃,亭中亮起一抹微光,将她瘦弱的身躯勾勒出来。
宣禾垂着头,散落的头发挡住了脸,她没有哭,也没有其他任何反应,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团,急促地喘着气。
“小青。”他又唤了她一声。
光亮渐渐到达眼底,她慢慢不抖了,浑身不再紧绷,呼吸也趋于平缓。
凌昭蹲在她身前,等她恢复如常,他伸手拨开她垂落的头发,被宣禾躲开。
凌昭当她是吓坏了,轻声道:“没事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宣禾尚未完全从恐惧中抽离,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一只手缩入袖中,找到另一颗易容丹,然后猛地往前一扑抱住凌昭,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将易容丹送入口中咽了下去。
凌昭没防备被她扑得往后一坐,一手撑地一手扶在她背上。
宣禾借着还未褪却的情绪,带着哭腔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凌昭轻抚着她的背:“有我在,你不会死。”
“你杀了他?”
“我不能杀他,”凌昭说,“别担心,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宣禾没词了,呜呜大哭起来,就是不松手,凌昭愣住,全然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能耐心地一遍遍安慰她说没事。
宣禾的伤心不全是假的,落入这种境地,她怎能不伤心?听到他耐心的宽慰,一直以来积攒的情绪愈演愈烈,直到将他的半边衣裳浸湿,她才止住眼泪。
易容丹生效了,这场戏也该到此为止了。
亭外风雨渐歇,宣禾终于稳定心绪,推开凌昭静静坐好。
见她双眼通红,面色苍白,凌昭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背起她说:“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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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禾感到疲惫,点点头任他摆弄。
她趴在他背上,感受着他平稳的步伐,以为终于能闭上眼休息时,蓦地想起方才和那青衣人的对话,才落下的心又吊起来。
凌昭什么时候来的?听到易容术那一段了吗?
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紧张,偏头在他耳边问:“你不是在打坐么,是什么时候赶到的?”
显然,此时的凌昭没那么多心思,认真解释道:“昨日在东街市集时,此人便在跟踪我们。入定前我特留了一缕神识在外,以防万一。若是晚来一步,你的手只怕保不住了。”
宣禾一僵,那她今夜在他身上做的小动作,他岂不是全知道?
他不提,她也假装没发生,继续追问:“那人是谁?”
“忘忧谷弟子杨衍。”
宣禾回忆了一下,她曾经与此人倒是没有交集。
“你怎么得罪了他,他说,”宣禾埋怨道,“他说要砍下我的手脚,和你换什么东西。”
杨衍想要的无非是象牙牌,除此之外他们并无矛盾,但要与她解释起会春楼的来龙去脉,便说来话长了。
凌昭模糊道:“因为我与他在找同一样东西。”
同一样东西,宣禾明白了,没再问下去。
他们之间又如往常一般静下来,宣禾靠在他的肩头昏昏欲睡,朦胧中听他发问:“你为什么怕黑?”
她没有回答他,还以他一个绵长的呼吸。
……
梦中又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吃人的泥潭里,所感所闻都是沉沉的死寂,她也好似要被这死亡的气息吞没。
她在当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稍有不慎就被绊倒,伸手摸去,绊倒她的不是粗壮的树根,而是森森白骨。
她害怕地大哭起来,边走边喊着师父,没有人能回应她,最后她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再也无法重新爬起来,她绝望地想,自己大约也要变为脚下的白骨之一了。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将她握住。
……
宣禾睁开眼,眼前明晃晃的。
天亮了,都是虚惊一场。
她满头大汗,心头直跳,扭头一看,凌昭正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
见她醒了,他把手松开,擦去她额上的汗水,问:“感觉如何?”
宣禾捂着脑袋坐起来,头昏脑胀,浑身酸痛。
凌昭端着碗递到她面前:“把药喝了。”
她不解:“我怎么了?”
“你患了寒症。”
是昨夜淋了雨的缘故。宣禾想,这具身体可真禁不起折腾,筑基以来,她只在修炼时受过伤,早忘了平常人生病是什么感觉,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体验一回。
宣禾接过药碗,拧着眉一点点喝完,不多时又倒头睡去。
屋内变得针落可闻。
凌昭坐在案前,忍不住朝床塌上看去,她睡得很安稳,不像方才不断梦魇。
回想她睡梦中的低语,没听错的话,她在喊师父。
她不是来路不明。
那她的师父,会是谁?
25. 25
杨衍阴郁地坐在长亭中,醒来后,他就一直待在这儿,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醒后发现浑身经脉都被封住,有力使不出,就连风雷锤都不听他使唤了。
为今之计,只有等凌昭在他身上下的禁制时候到了自行消失,或是回师门请师父出手。
可忘忧谷离九昌郡千里之遥,他施展不出灵力可谓寸步难行,眼下一匹快马都没有,等他颠沛流离赶回师门,禁制早除去了。
而萧承运若得不到他消息,恐怕会和他来个鱼死网破。
杨衍羞愤不已,凌昭居然如此羞辱于他,可恨!
他一拳砸在檐柱上,换来的是一阵疼痛。
“杨仙长何故动气啊?”
杨衍转过头,又见到了那身着黑袍头戴面具的男子。
他怒从心头起,但转念一想,他落得这下场似乎怨不得旁人,是他技不如人罢了。
杨衍咽下这口气,没有好脸色:“你也来看我笑话?”
男子摇了摇头:“我是来助杨仙长成事的,怎能说是看笑话?”
“你境界不足,怎么助我?能替我解了凌昭的术法不成?”杨衍不屑地看着他。
“不错,我能。”
杨衍半信半疑。
那人道:“杨仙长不妨伸出手来。”
杨衍依言抬起手。
男子诊脉一般,把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半晌没动静。
杨衍等不及:“如何?”
男子不答,将另一只手按在掩面的面具上,缓缓摘下。
杨衍不解,直到看清他面具下的脸,端详片刻,讶异道:“燕山唐珂?”
“杨仙长好眼力。”
他是唐珂?他为什么要这么称呼自己?唐珂处事圆滑世故,从没听说他与谁有嫌隙,又怎么会与凌昭结仇?
杨衍越想越不对,他想要抽回手,却被唐珂捉住无法动弹。
“你是什么人!”
“仙长不是认出了么,我是燕山唐珂啊。”唐珂突然笑了。
杨衍看着他诡异的笑容,顿时毛骨悚然,霎时间,他感到浑身胀痛,体内血液飞速流窜,经脉仿佛要爆开。
杨衍怒道:“你不是,你不是唐珂,你是什么东西!你这妖邪!还不放手!”
这一句话瞬间将唐珂激怒,他面目狰狞,凑到杨衍面前,强调:“你看清楚,我是唐珂,燕山唐珂!”
杨衍痛得哀嚎起来,他没有力气反驳了,甚至无力站着,唐珂松开他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瘫软在地,全身都在痛,无一处不痛,痛得快要裂开。
唐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惨状,再度笑起来:“杨仙长,哦不,我该叫你杨道友,你居心不良,意图对我师姐下手,身为师弟,我岂能坐视不理?你安心去死吧,至于我是谁,你到了地府里记得和阎王爷好好说道说道。”
杨衍倒在地上胡乱挣扎着,没一会便七窍流血,没了生气。
见他断了气,唐珂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站不稳似的后退一步,神神叨叨地说:“为什么,我不是‘东西’,我是唐珂,我是唐珂。”
念叨了一会儿,他又跟没事人一般在杨衍尸身旁蹲下,拿起他的手,沾了沾地上的鲜血,生疏地在一旁写下两个字。
他满意地欣赏着,应当是……进步了吧。
—
崔莲心在山中养病半月,几近痊愈,这一段日子里,她很是消沉。
她想拿回青莲旗,还想……不可否认,唐珂的提议的确让她心动,她没抵住诱惑同意了。可在唐珂离开的半个月里,她频频犹豫,不知这选择是对是错。
今日,她收到了唐珂的来信。
唐珂要她下山,他在东城门外十里长亭等着她。
崔莲心恨自己的犹豫不决,恨自己的谨小慎微,毫无魄力。
她狠狠在手心划了一刀,疼痛使她清醒——既然下定了决心,不如一条路走到黑,有何可惧?
下山前,她去师父坟前磕头拜别:“师父,等着徒儿回来。”
崔莲心一路乘风,到地点时已将微薄的灵力耗尽,她朝唐珂一步步走去,来到他跟前。
唐珂在这儿已等了有一阵子,仍保持着耐性:“我给你备了份大礼,你总算来了。”
崔莲心茫然。
唐珂往身侧让出两步,杨衍的尸身随即映入崔莲心视野中。
从前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人,就这么冷冰冰地躺在她脚下,她没感到快慰,捂住口鼻,几欲作呕。
崔莲心喃喃:“你杀了他……”
“他戏弄你,不该死吗?”唐珂站到她身旁,“对欺辱过你的人心慈手软,可不会有好下场,你若如此软弱,要怎么从岳中云手里拿回镇派法宝?”
崔莲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他是忘忧谷高徒,你逞一时之快杀了他,事后要怎么料理?”
唐珂的所作所为,一遍遍颠覆着她对他的印象,难道第一次上燕山见到的他,是装出来的,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谁说是我杀了他?”唐珂反问,“要他性命的,可不是我……”
—
“都说重明楼的令牌落在咱们九昌郡,四方能人异士齐聚于此,谁知过去了许多天,却谁也没得手,您说这事儿怪不怪……”
陆会章手执茶盏,目光停留在盏中静止茶水上,似在品茶听书。
闻得底下醒目一拍。
陆会章手上微动,茶水溢出,沾湿了他的手指,他拿起桌前的白布,毫不在意地擦了擦。
“公子,族老请您回永陵郡。”有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陆会章言简意赅:“事未办完,回不了。”
“族老请您不要再执迷不悟。”
“我若不应,你当如何?”
二人僵持一刻,没有多余的规劝,那人突然持剑暴起:“属下奉命行事,公子,得罪了。”
陆会章早有预料,即刻抛出茶盏,撞在剑锋上,冷透的茶水与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
天阙有规矩,管你是何来路,皆不得在楼中斗法。
陆会章趁其不备从窗口飞身而出,来人如鬼魅般紧随而来,他不敢轻视,御剑而行,那人也亦步亦趋,半点甩不脱。
陆会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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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往东边高塔飞去,落剑在塔顶站稳,随后召出破云弓,掌弓拉了个满弦。
来人毫无惧色,正对着他的箭矢而来,竟没有要止步的意思。
陆会章皱眉。
他识得此人是陆家族老座下死卫,于他修为相当。
死卫本该终身守卫陆家,不得踏出永陵郡半步,此番竟被派来捉拿他,可见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于是他没有手软,在那人将要临近时,松了弓弦。
箭上覆满寒霜,破云而出,那人持剑竖在身前,硬生生接下一箭,却无余力做后续支撑,从空中直坠了下去。
“我不杀你,你回去吧。”陆会章遥遥对他说。
那人仿佛不知疼痛,扶着剑重新爬起来,抬头望着高处的陆会章,一字一句道:“属下,奉命而来。”
语罢,他收了手中剑,抬手在空中一抹,一幅古卷凭空在身前缓缓展开,泛黄的画卷中似有万千星斗,光亮刺目,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
陆会章面色一变,手里的破云弓化作一把长剑,他紧紧握住。
那是陆家家传法宝,现今存世的八大神器之一。
“天星卷。”陆会章苦笑一声,为了捉他回永陵,竟连天星卷也祭出来了么。
死卫闭上眼,念起古老陌生的咒语,画卷中的星斗一颗颗浮现,飘浮在空中,仿若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星辰。
下一刻,原本美轮美奂的星辰,刹那间化为夺命的利器,争先恐后地朝陆会章飞来。
陆会章足尖一点,飞身闪躲,可那星辰似能预判他的身法,即便一击落空,依旧持续追踪而来,陆会章无奈挥剑格挡,很快便体力不支。
死卫定定站着,双眸逐渐浑浊,再度开口时,口中发出的却是不属于他的年迈的声音。
“会章,放下破云弓,天星自会归卷。”
陆会章充耳不闻,极力支撑。
围绕他的星辰越来越多,攻势愈加迅疾,神器的威势早已压得他难以喘息,他耗尽最后一点灵力,全注入护身法宝中,凝结出一个流光溢彩的法盾。
星辰一个接一个冲撞上去,法盾显现出裂痕,而陆会章仍死死地握着破云弓不放,直到法盾彻底碎裂,护身法宝也失去光泽落在地上。
陆会章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破云弓所化的利剑插入地面,他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它才勉强没栽倒下去。
而那些星辰没有再向他发起攻势,一颗颗回到了古卷中。
耳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陆会章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
两相静默。
许久,死卫的眼中恢复清明,他收起天星卷,走到陆会章跟前,道:“公子好自为之。”
陆会章笑了,抬起头时,四周已空无一人。
他松开破云弓倒在地上,长宁门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实在是招架不住。
可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找到宣禾,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休息会儿吧。
陆会章望着天,眼前模糊起来,意识也不再清晰。
……
26. 26
听说近来永陵陆家不太安稳,坊间议论纷纷,宣禾在山门内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而陆会章此时正在南海修行,他在元婴境界将修至瓶颈,一直在寻找破境的法门,距宣禾上回见他,已过了约莫一年。
偏偏关于陆家的流言一直没消停过,宣禾放心不下,给陆会章去了信,迟迟没有回音。
淮玉笑她:“你光是听了几句谣传就这样牵肠挂肚,陆师兄正在南海闭关,怎么给你回信?依我看,你横竖定不下心修炼,不如亲自去永陵看个究竟,省得在燕山里疑神疑鬼。”
宣禾觉得她说得有理,抄起月魄剑便往永陵郡赶去,匆忙之中,落下了她的传音石。
宣禾马不停蹄,一路赶到了流云榭外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家中仆从见了她,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门去。
“陆伯伯呢?”宣禾进门后始终没见到陆迁的身影,她忍不住问。
仆从告诉她:“家主身体抱恙,在打坐修养,宣姑娘若要见家主,大概要等上几日。”
宣禾关心道:“要紧吗?”
“这我便不清楚了,宣姑娘可要小住上几日,待家主出关?”
宣禾想了想,既然得闲,还是见过陆迁后再走不迟。
陆迁是陆家家主,其人性格孤僻,鲜少与人往来,宣禾幼时常来流云榭寻陆会章,见了他很是害怕。在小宣禾眼里,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怪人,就连陆会章与他也是关系平平,故而陆会章常年漂泊在外,很少在流云榭长住。
就这么在流云榭待了几日,宣禾总觉得这儿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三日后她去院中寻那仆从,却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他手里端着什么,往陆迁住处去了。
宣禾问仆从:“那是谁?”
仆从小声说:“嘘,是族老座下的死卫,来给家主送东西呢。”
宣禾往西边看去,流云榭往西有一座陆家祖宅,里头住着年岁过千却未曾登仙的陆家老祖,因年事已高,只能幽居祖宅中,不问世事,几近让人遗忘。
宣禾第一次在陆家见到与族老相关的人出现,很是诧异。
黑衣人走后,宣禾悄然跟了过去,才跟出去不远,那人冷不丁停步转过头。
宣禾当即收拢灵识,躲到墙后不敢再跟,此人修为高深,再跟下去就是她不识趣了。她不过活了四百年,即便是天纵英才,在陆家老祖五千年修为面前,着实不够看,她不敢冒犯。
宣禾回到流云榭,往床榻上一躺,直觉告诉她,外头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她找不出头绪,只好点着灯入梦。
夜半时分,屋外的灵力波动将她惊醒,一道陌生的灵识闯进她的感知范围中,宣禾侧身躺着,没有立即爬起来,直到有人接近她的床榻。
她翻身按住那人的手,飞快打量一眼,来人一袭夜行衣,看不见面目。
知她是在守株待兔,那人不装了,一个手刀朝她劈来,宣禾松开他在床上一滚,抓起被褥往他头上盖去。
这一下使了十足的力道,被褥被击碎,细碎的棉絮四散开来,纷纷而下,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宣禾正要趁乱擒住他问个明白,刚扑出去,就听见远方传来悠扬的古琴声,不容拒绝地钻进她的耳内,宣禾顿感头疼,捂住耳朵,却阻挡不了那魔音入耳。
她立即狠下心,封住了听觉,转头去拿剑,谁知在乾坤袋中摸了个空。
宣禾一愣,再抬头时,闯入她房中的人已经不在。
好一手探囊取物。
宣禾念诀恢复了听觉,果然那古琴音消失了。
宣禾困惑不已,适才那身着夜行衣之人与她能过上两手,而能奏出古琴音的显然是修为在她之上的绝世高手,如此大的阵仗,竟只是冲着她的法器来?
她空手追出门,夜深人静,只瞧见陆迁的住所燃起熊熊大火。
宣禾暗道不妙,飞身前去查看。
大火应燃了有一会儿,这样大的动静,四周见不到一个家仆,宣禾眉头紧蹙,来到在屋前,见房门紧闭。
陆迁在里头吗?
宣禾催动灵力,察觉出屋内有灵力波动,若陆迁在入定中可就危险了。
救人要紧,宣禾顾不了那么多了,随意捏了个御水诀便破门而入,门内的景象却叫她大吃一惊。
陆迁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还鲜红的血从他指缝中溢出,而他胸口直直插着的正是她的月魄剑。
“陆伯伯!”宣禾蹲身查看他的状况。
陆迁双目通红,瞳孔发散,一副走火入魔的姿态,幸而他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指着屋外艰难道:“走……带会章走……”
用尽全力说完这句话,陆迁就重重合上了眼。
宣禾说不出话来,伸手一探,陆迁已然气绝。
“怎么会……”陆迁已是化神境的高手,怎么会走得如此突然?
宣禾感到不可置信,她记下陆迁的话,含泪拔出他胸口的剑,断然起身离开。
刚踏出门槛,有一人风尘仆仆,迎面朝她走来,宣禾定住。
是陆会章。
二人相对而视,她低头看着手中染血的月魄剑:“不是……”
陆会章三两步走上前,拉开她,朝屋内一看,浑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凝固。
宣禾无从解释,转头看陆会章僵住的侧脸,他没有表情,看不出悲戚,僵立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抓住了宣禾的手臂,将她往外一推。
他艰涩道:“走,回燕山。”
“不。”宣禾骤然清醒,陆迁死得蹊跷,凭着他生前最后一句话,她说什么也能够在这时离开永陵郡。她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无用,只是急促道:“我在长泽湖边等你,我有话要说,无论什么时候,你一定记得来!”
……
陆迁死了,就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地,如此大的变故,却没在修仙界掀起半点波澜,只有零零碎碎的消息传出,说陆迁死于宣禾之手,听过的人都当是无稽之谈,一笑而过。
陆迁后事从简,流云榭闭门谢客,连个上门吊唁的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流云榭里只剩陆会章一人。
他本该在南海修行,睁眼便收到宣禾几日前传来的消息,给她回信时,应答他的却是唐珂。唐珂告诉他,宣禾独自去了永陵郡,他得知后立即动身,没想到回来后看到的便是这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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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
他当然不可能怀疑宣禾,可他需要一个理由,在找到这个理由前,他不敢去见她。
陆会章来到父亲的住所,麻木地收拾起他的旧物。
他与父亲并不亲近,陆迁从来不许他踏足这里,屋内的一切于他都是陌生的。
大多物品都被那把火烧成了灰烬,书房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只剩半张脸的女子画像,尽管素未谋面,陆会章却知道,那是他娘。
他将画像轻轻揭下,发现画像后还有个嵌入墙面的方格,方格内放着一本书。
陆会章将那本书顺手拿了出来,随手一翻——眼前画面突然模糊起来,耳边传来了男子的呜咽声,朦朦胧胧地,他看见了两个身影。
陆会章凝神,那画面渐渐清晰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子哽咽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的怀里的女子已没了生息,一把短刃插在她的胸前,持刀之人正是那悲泣着的男子,他的父亲,陆迁。
女子的尸身被带走,陆迁失了魂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庭院中静下来,继而一声孩童的啼哭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仆从将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孩送到陆迁眼下,陆迁只是冷眼地看着,无动于衷。
画面一转,五百年过去。
陆迁踏入阴冷的祖宅中,面对着一张老旧的屏风,他出言无状,毫无平时里的仪态:“无情道!无情道!你要我绝情断念,杀了越儿破境,我做了,你要我振兴陆家门楣,我一刻不敢忘,可如今,除了一身修为,我一无所有!你还要我如何?我要这一身修为又有何用?”
“五百年前你不过是骗过了自己,你若真斩断情根,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你应当问问自己,可是真参悟了其中道法,这样简单的道理,何需来问我?”屏风后传出道沧桑浑浊的声音,与陆迁相反,那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五百年过去,你若再想不明白,这一身修为也要荒废了。”
“我每每闭眼就是那一日的情景,看见会章就像看见她的影子,你叫我怎么想明白?”陆迁癫狂地大笑起来,“也好,也好,这一身修为不要也罢,这样就不能如你的愿了!”
陆迁狂笑着扬长而去。
屏风后之人哀叹道:“五百年了,我本以为他能明白我的苦心,担起陆家重任,谁知他终究成不了气候。他已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我陆家万年基业,断不能断送在他手里……”
“族老?”
“给他送去吧。”
……
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再度清晰时,手中的书册已是合上。
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么?陆会章怔然,他定定神,将书册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婉转的古琴声,陆会章从窗口望出去,毫不犹豫地推门向西边走去。
他来到那座祖宅前,年幼时,父亲带他来过一回,那时的他只知道,这里边住着他的祖爷爷,他害怕那股破败腐朽的气息,躲在父亲身后磕了几个头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如今无人挡在他身前,他无处可逃。
陆会章有种预感,也许推开眼前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了。
27. 27
旧院长年无人打理,遍地枯枝败草,从上头走过去,满是干枯枝叶碎裂的细响。
穿过院落,那间昏暗的屋子正开着门,仿佛是在迎接他,陆会章径直走进去,这里的一切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唯一变化的只是他自己,还有那屏风上随着年月凋零的五色梅。
“孩子,你终于来了。”身后的木门被风带上。
陆会章恭顺地喊了句:“祖爷爷。”
屏风后的人笑起来,他似乎明白陆会章如此称呼他的用意,开门见山道:“有些人生来便有他的重任,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你可明白?”
陆会章没应声。
屏风后的声音又肃穆起来:“陆氏一脉,自万年前的太古洪荒延续至今,历世重光,祖祖辈辈基业延续到你父亲手中已不复从前。
你是我陆家子孙,理当承我陆家大业,它在你爹手中已荒废太久太久,会章,你天资聪颖,绝不在你父亲之下,这是你无论如何推卸不了的责任。”
陆会章握着拳:“我从未想要推卸,可,您为何偏要杀我父亲,还将宣禾卷入其中?”
“他还是留了一手。”那人自语着,又道,“他是我的孙儿,看他沦落至今我更心痛。我给过他无数机会,他却迷不知返。他的结局注定如此,我不过是助他早日解脱,以免将来铸成大错,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陆会章沉下脸,话里话外,还是为了家族名声。
“至于燕山那丫头……祖爷爷问你,你在南海修行已久,可有进益?”
他虽被困于暗无天日的宅子里,却对外界无所不知,陆会章自知瞒不过他,抿着唇不语。
“倘若我再不出手,你就要重蹈你爹的覆辙了。换做旁人,重情重义是好事,但你别忘了你修的什么道,心不定,一辈子便止步于此,五百年的修为与一时爱恨情仇,孰轻孰重你理当明白。”
“不,我不会。”陆会章肯定道,“我不是我爹,绝不会拿心爱之人的性命换取前程,无需这些,我一样能修成正果。”
“孩子,我不会拿陆氏一族的将来与你作赌,”屏风后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山那丫头方能安然留在永陵,你若定要与祖爷爷作对,将来万事,都说不准了。”
陆会章不由愠怒:“我敬您是长辈,德高望重,您不该拿她威胁我。”
里头的人不为所动:“据我所知,上代燕山掌门荆延已仙逝。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娃娃与陆氏一族延续万年的荣光,会章,你以为祖爷爷会选哪个?”
“是啊,我连自己亲孙儿的性命都不在乎……”
“好!”陆会章抢道,“我答应你!”
怕人听不清,他咬着牙又重复一遍:“我答应你。”
“好孩子……”
陆会章走后,一名死卫自黑暗中现身,他犹疑道:“族老,这样只怕有损您与少家主的关系。”
屏风内的人只道:“他有一句话说得对,他与他父亲不同,拿定了主意就不会摇摆不定,待到日后他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
长泽湖。
陆会章记得,她说她在长泽湖,他拿着结缘石,一遍遍摩挲着。
那时荆延领着她来永陵,顺道造访流云榭。父亲难得喊来在修行的他,却不是要考教他,只吩咐他带燕山来的妹妹去长泽湖边走走。
陆会章大失所望,见到那个所谓燕山来的妹妹时,失望更甚,而她偏偏兴趣盎然。
在长辈面前时伶俐乖巧,才走出流云榭,便凑到他面前,问他可还记得自己。
他当然忘不了!
一年前他们同在幽潭试炼,意外发生后,他获救醒来被抹去记忆,懵懵懂懂,只知睁眼时,屋内除了自己,还有个陌生的姑娘。
她毫不避讳地坐在他床前,非说是他救了自己,要与他结个朋友,将来报答他的恩情。
他什么也记不得了,不敢应承,一心想摆脱她,便为难她:“你要怎么报答我?”
她认真思考:“你喜欢钱财还是法宝?”
他皱着眉:“我不缺这些。”
她睁大眼看着他:“难道你要我以身相许?”
他顿时涨红了脸,身体还未好全就避开她逃回了永陵郡。
他以为这辈子不用见到她了,哪料到她还能阴差阳错找上门来,这回他知道了她的来路与姓名——燕山掌门的亲传弟子,宣禾。
“你瞧,一年前你不告诉我师出何处,今日又相见了,这说明什么,你我有不解之缘!”
他听得耳热,索性暗暗念起清心咒,不再听她信口胡言。
他们在长泽湖边兜兜转转,她说要去湖中泛舟,他无奈答应,在一叶扁舟之上,她还不忘打趣他:“你还没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报答?”
一向自傲的他在她面前显得十分无措,他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离她远远的不再看她。
见他始终不理会自己,她竟起身一跃跳进湖中。
起先他以为她会水才敢这样肆意妄为,谁知她只是在水中扑腾了一会,等他回头时就没了人影,他大吃一惊,忙下水去捞她。
回到流云榭时,父亲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他既愤慨又委屈,她醒来后依旧笑嘻嘻地问他:“你又救了我一命,你说,我到底该怎样报答你?”
他满腹情绪莫名地消解了,冷着脸对她说:“不必。”
她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出着主意,他也就那么坐着,不知不觉听了半晌。
后来,他们总会在山下历练中相遇,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她有意为之,再后来,也许是他有意为之……
她聪明直率,却也常因此惹祸上身,留他善后。她说要做道行最高的修士,惩凶除恶,匡扶正义。她少有含蓄地将结缘石塞进他手里,嘴念着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想着这些,陆会章不觉泛起笑意。
他想,原来过往的点点滴滴他都不曾忘记,只恨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将它们全都回忆一遍,想得再多,只会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按下所有不该再有的念头,拿起那块结缘石,往长泽湖边走去。
这一定是他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
她坐在岸边垂柳下,他还未走近,她便觉察出他的到来,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陆会章就此止步,不敢再靠近。
不知她几日没有休息,一脸倦容,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宣禾站起来,他不过来,她便自己往前走,他被迫别开眼后退了几步。
她也止住步子,仿佛有所预感,轻声道:“你这几日……还好吗?”
“嗯。”他越过她看着岸边的垂柳,微风拂过,柳枝轻擦着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你知道的,不是我。”
陆会章硬下心:“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你骗不了我,”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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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固执道,“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么?”
他深吸口气,盯着她的眼睛:“我只信我亲眼所见。难不成你要告诉我,有人偷了你的随身佩剑,致我父亲于死地,而你恰好拿着凶器出现在他尸身旁?”
“我说是呢?”
他不语。
“不可能,”宣禾笃定,“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真如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要让我走?”
“念着往日情分罢了,你走吧,我不想为难你。”说着,他还是将目光挪开了。
“我不信,”宣禾大步走上前,踮脚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陆会章,你休想骗我。”
“你在顾忌什么?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我什么都不怕,你一定也是。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可能……可能不想见到我,不说也没关系,我愿意等,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可以吗?”
他简直要喘不过气,他想抬手抱抱她,可是他不能,他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不要冲动,不能害了她,她离他越远,便越安全。
纵有万分不舍,他还是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开,狠心道:“对不起,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和杀父仇人在一起。”
宣禾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中雾蒙蒙。
陆会章拿出紧攥在手心的结缘石,送还给她:“回去吧,从今往后,别再来永陵了。”
她沉默许久,蓄在眼中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你认真的?”她在向他确定。
“是。”
她一步步后退着,最后随手一抛,将结缘石掷在他脚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可那圆润的玉石俨然成了碎片。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来,你若不想要,便丢了吧,”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就当我……送错了人。”
话音落下,她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与他渐行渐远。
此间一别,再相见时,便是众仙门汇集,前往风鹰涧降服烛蠡之时。
久别重逢,她只是笑着唤了他一声陆道友,如同对待与她擦肩而过的每一位陌生修士那样。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禁想,拿得起放得下,不这样的话便不是她了。
相较之下,他做不到如此洒脱。每每听到她的消息,他会忍不住驻足,不是刻意为之,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无论在梦里,还是清醒时,脑中总不由自主地浮现她的身影,或许于她而言往事如烟,可却值得他反复回想。
在飞鹰涧底,各方高手联手布阵,镇压魔物烛蠡,她在外护阵,他正处于阵眼之中。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烛蠡的实力,在阵法将大成时,有人力竭,让那魔物找到破绽,一道分身从中钻出,化作一团黑雾向阵眼中的他席卷而来,他抽不出身,一旦撒手,结成的大阵就将顷刻间化作乌有。
危难关头,有人提剑挡在他身前,抬眸看去,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道身影。
他亲眼看着她散尽修为,以身镇魔,却无能为力。
从那以后,悔恨陪着他度过每一个日夜,他后悔将她推开,后悔说出那样无情的话,她说愿与他共患难,又怎会畏惧生死?都是他太自以为是,自以为能保护她,到头来却是她护住了自己。
人人都说她死了,他偏不信,她留给他的结缘石分明是温热的,她还活着,在他身边的某个角落里。
他什么也不想顾忌了,只要她能回来,哪怕只是疏离地唤他一声陆道友。
28. 28
这一场梦太长太长,长到他不愿醒来,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看见她的脸,即便是痛苦的记忆,他也甘之如饴。
奈何意识不由他所控,陆会章渐渐恢复了知觉,浑身上下就像被拆开再接上,又酸又痛,体内的灵力早已被抽空,连呼吸都困难。
陆会章身心俱疲地睁眼,眼前不是广阔的天空,而是雕着花的床顶。
他起身下床,观察屋内雕饰,只是间平常客栈,可失去意识时,他分明在那座高塔之下,是谁将他带到这儿的?
他在屋内缓慢走了几步,眼下气虚体弱,行动不便,先打坐恢复些灵力才好。
这时,有一身着绿色衣裙的女子端着药碗推门而入,陆会章抬头一看,只觉此人甚是眼熟,仔细一想,才忆起此乃半月前他误伤的那雁山弟子。
“你醒了?”崔莲心端着药到他跟前,“我身上不曾携有丹药,只好去了东街药铺,那药铺大夫原是长宁门的药修,他说你为法器所伤,又亏空灵力,对着症候抓来这些药,我熬了三个时辰,你放心用便是。”
陆会章想了想,他身上的确也没剩有丹药,上一回全赠予给她了,见她如此谨小慎微地解释,他索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多谢你。”
崔莲心微微一笑:“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说完就走了出去。
陆会章看着她的背影,困惑不已。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为何对他如此上心?
如今他身上既没有法宝,也不剩灵石,给不了她什么回报,若因他的身份以为有利可图,可就打错算盘了,闹到这个地步,他不可能再借陆家名头行事。
思虑着这些,陆会章坐到床边,合眼入定。
这一合眼就是一天一夜,醒后灵力总算恢复了些许,只是内伤还需慢慢疗养,不过只要不危及性命,这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莲心没走,她坐在案前不知在看什么,陆会章轻咳一声,她才转过头。
她温声询问:“你好些了吗?”
陆会章不习惯这莫名的关心,不正面答她,而是直白地问:“你为何救我?”
这一句把崔莲心问住了,她不无失望地垂眼说:“此次出山,正好遇见你受伤躺在摩谒塔下,受师父教导,我无法视而不见。”
这么说来,她只是一番好心,是他多虑了?
无论她是好意还是有所图,他都不想对人有所亏欠,于是问起:“不知姑娘名号?”
她心头一动:“崔莲心。”
陆会章点点头,接着道:“莲心姑娘,我现今身无分文,拿不出东西答谢你,如若你接受,我可以应承你一件事,就当回报你此番雪中送炭。”
崔莲心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她不答,陆会章走近,抬手顺了她一缕灵力注入自己的传音石中:“你若想好了,可以随时传音告知我,你若需要的是别的,或许要多等些时日,总之,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满足你。”
崔莲心听后大失所望,虽说她的确有所求,可绝不是他说的这些,他从来不会询问她的想法,就独断专行做好决定。
她又想……
可是,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为什么要听取她的意见,又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想法?
是啊,他没有错,他是天之骄子,他的耐心不需要留给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
她没办法在他面前抬起头,就算是救了他,也无法与他站在同等地位上谈条件。
崔莲心越想越不甘,而他似乎与她站在同一屋檐下都为难,说完这些就准备离开:“崔姑娘若记下了,我便告辞了。”
“等等!”她抛去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鼓起勇气道,“我想好了!”
闻言,陆会章回头一挑眉。
崔莲心道:“我要你帮我捉拿岳中云!”
“岳中云?”
“是,他盗了我雁山法宝青莲旗,你帮我将青莲旗夺回来,不止是帮我……你不是在寻人吗?”
听到这一句,陆会章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崔莲心记着唐珂的交代,不假思索道:“青莲旗可招魂祛邪,我想,你兴许用得上它。”
—
翌日,宣禾从酣睡中醒转。
对杨衍绑架一事以及她夜里的古怪表现,她只字不提,好似这一切都没在她身上发生过,她依旧吃吃睡睡,在凌昭要出门时安静地尾随其后。
凌昭见她如此,也没有多问,待她吃饱喝足,就又带着她去了东街市集。
今日,那卖画的书生总算不再扫兴,而是面带笑意,像在此处盼了凌昭许久。
他从身后拿出张卷轴交到凌昭手里:“凌公子,不负所望,明日我便可以收摊回乡了。”
凌昭拿出几块灵石给他,书生却推拒道:“您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区区小事,我怎能再受您的恩惠?”
与书生话别后,宣禾不禁问凌昭:“你对他有什么恩情?”
凌昭少见地没敷衍她:“他本是只长在山里的桃花妖,炼化成人后不通人事,被困于山中无法涉足人世。直到有一女子进山采药时发现了他,教他读书识字,带他踏入红尘。”
“然后呢!”
“后来,金蝉院的修士为攒功德,在民间大肆除妖,那女子为救他死于禅杖之下。他四处寻医问药,最后,”凌昭瞥了她一眼,接着道,“最后找上了重明楼,那块令牌,便是我替他保下的。”
“那女子后来醒了吗?”
“她只是个凡间女子,人死不能复生。”
宣禾愤愤道:“那金蝉院的妖……修士,真不是东西!”
瞧她装的有模有样,还险些说漏了嘴,凌昭微不可察地一笑。
宣禾不觉,只在想,他在山下倒是没少行善积德,处处有人相帮。
回去后,凌昭点上灯,在案前展开卷轴。
当中画的是一陌生女子,身着一袭绿色衣裙,面容秀丽清雅,并无特别之处。
宣禾认真一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两包药?”
凌昭将卷轴收好。
宣禾不避讳地问:“你要找的令牌在她手里吗?”
“嗯。”
“那书生为什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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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从那一夜后,凌昭对她几乎有问必答:“从前他将令牌还于重明楼时,在牌子上寄了一抹精气。”
宣禾若有所思,给他出主意:“那你应该去东街的药铺中查一查。”
凌昭深深看了她一眼。
宣禾让他看得心里发虚。
她已不是孩童模样,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装聋作哑,凌昭也不是傻子,能够任由她回回撒泼打滚糊弄过去。
说起来有些自私,他没有追究,她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希望修补完魂魄之后,能像个陌路人一般与他好聚好散,别再有任何纠缠。
虽说她对凌昭已有所改观,但往日的恩怨还在,他能心平气和地待她,只是因为不明她身份而已,而她也绝不允许自己以宣禾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宣禾偏过头小声表明立场:“我不会害你的。”
她想,凌昭应当是听见了,两人之间仿佛就此达成某种约定。
良久,凌昭才道:“夜深了,休息吧。”
随后离她远远的,背过身去。
宣禾往床边靠了靠,生怕她翻个身,两人的距离就过了五尺了。
次日,二人如她所说,去了东街药铺。
进门时,抓药的小童瞧着凌昭的气度,不敢怠慢,上前问了句:“我这如意堂中有两位大夫,二位想见哪一位?”
凌昭给他递了几块灵石,小童当即将二人领进内室。
如宣禾所想,内室里坐着的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而是位年轻药修。
见有客来,那药修坐在炉火前却不起身:“二位瞧着不像身患有疾,来我这如意堂所为何事?”
凌昭坦然道:“我并非来问诊,而是想向阁下询问一女子下落,若阁下愿如实相告,我可支付三倍价钱。”
药修摇摇头:“小道薄识短见,只知治病救人,不解人间恩怨。”
宣禾:“五倍。”
药修笑了笑:“二位想问什么?”
凌昭不与他计较这些,先将灵石搁在他面前:“昨日可有一绿衣女子来过如意堂?”
“是有一位。”无需他们细问,药修娓娓道来,将她抓的何药,是为何人,伤势如何,一应告知了,末了还道,“我试着给那病人注入灵力,可惜收效甚微,可见其修为远高于我,再有别的,我也不知晓了。”
药修说了这么多,却一点有效讯息都没有,那二人的身份于他们还是一片空白。
宣禾说:“那受伤的男子与她是什么关系?”
“姑娘,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算命先生。不过看那女子十分紧张,想来应当是她亲近之人。”
宣禾无奈叹口气,眼见什么也问不出了,才从这如意堂离开。
眼下他们只识得那女子面目,可天下之大,仅凭一张脸想要找到人难如登天,倘若得到的是那男子的画像无疑简单许多,若真是当世高手,没准他们还熟识。
这下又陷入困局,宣禾想了一路也没个主意,不知凌昭可有破局之法。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刚要开口,隐约听见路边茶馆两位客人提到了杨衍二字。
29. 29
凌昭放慢了步子。
“对,就在东城门外的长亭!说是紫阳宗几名外门弟子借道九昌郡,奔波了一路想着进长亭里歇歇脚,哪知就撞上了晦气。听说那杨衍的死相骇人得很!经脉俱断,七窍流血,吓得紫阳宗才入门的小师妹直哆嗦!”
“这杨衍怎么说也是洪谷主的亲传大弟子,修为高深,谁能要了他的命?敢下此狠手,也不怕忘忧谷报复?”
“嘘,现下这事还没传扬开来,知道内情的可不多,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
“王兄请讲。”
“洪谷主待杨衍可如亲生儿子一般,得知杨衍死讯后悲愤欲绝,一把年纪了还放出话,要倾尽全宗门之力找出杀害他徒儿的凶手,剜下他的血肉偿命。
于是乎,洪谷主派了门内弟子就近赶来九昌郡,将其尸身带回忘忧谷,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杨衍可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同门师兄弟将他尸身一挪,他身子下赫然有他留下的血书!凶手的名号明明白白写在上头,乃是青云宗的凌昭!”
“这怎么可能?青云宗乃四大宗门之首,凌昭又是贺宗主高徒,高风亮节,哪能做下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你说不可能,那忘忧谷能作罢吗?你别看那些名门弟子明面上仙风道骨,私底下做了什么龌龊事能让你知道?你若不信,且再等等,这事儿啊,很快就瞒不住了……”
宣禾听完双目圆睁。这几日他们忙着打探令牌的下落,对修仙界中的风声一无所知,那夜凌昭分明没动杨衍,怎么两日过去,杨衍死了,还成了凌昭的罪过?
她满头雾水:“这是谁泼的脏水?你还得罪过谁?”
萧承运?不可能,他人在摘星阁。
归一?更不可能,金蝉院虽作恶多端,但从不招惹硬骨头,没理由冒险得罪两大宗门。
非要说凌昭的罪过谁,得罪最深的可不就是她宣禾吗!她都做不出这等事,究竟是谁用心如此狠毒?
凌昭皱着眉,一样是想不通,宣禾暗道多亏她死得早,否则他早晚得对她起疑心。
这事儿难办。
这时,凌昭的传音石亮起,他去到无人的角落里,烧去符箓,一行小字显现在眼前。
“你与杨衍一事为师已知悉,忘忧谷洪玄风将于三日后上青云宗,无论你在外有何要事,都暂且搁置了,三日内回山一趟。”
洪玄风便是忘忧谷的那老谷主,杨衍的师尊。
贺彰把话说得绝,几乎是搬出师父的身份强令凌昭回山,多少为着此事动了气,宣禾不由得为他担忧,他此次回山只怕凶多吉少。
洪玄风亲自上青云宗讨要说法,就是把事情搬到了明面上,若拿不出证据证明杨衍之死非凌昭所为,贺彰就是有心也无法保住他。
“怎么办?”宣禾问他,是否要违抗师命。
凌昭的回答自然在她意料之中:“早些启程吧。”
他看着很淡然,全然不像要大祸临头的样子,但作为死对头的宣禾太了解他了,即便明天死到临头,他也是这副德行。
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凌昭若有难,她绝不能坐视不理,何况此事因她而起。
宣禾焦虑起来,可在赶回青云宗厘清具体情形之前,她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重明楼令牌一事只能暂时搁在一边,凌昭带着她御剑而行,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是提前一日赶回了青云宗。
其间宣禾寻找时机联系了唐珂,不知怎的,竟无人应答,导致两日来她始终愁眉不展。
进山前,凌昭安慰她:“安心跟着我就好,不会有人为难你。”
宣禾勉强挤出个笑,她担忧的哪里是这个。
暮春时节已过,青云宗内清溪潺潺,两岸的桃花早已谢去。
从踏入山门的那一刻,就可见门内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凌昭,他们都是恭敬地喊一声师兄,然后再对跟在他身后的宣禾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也有个别弟子格外愤慨,直言无讳道:“师兄,我们都信你!那杨衍自己没本事丢了小命,忘忧谷竟还作假证嫁祸于你,当真可耻,我看那洪玄风也是无耻小人一个!”
“师兄你莫担心,门内兄弟姐妹都站在你身后,姓洪的就是找上门来也翻不起浪花,师父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凌昭只能够无奈一笑,叮嘱他们谨言慎行,宣禾却恨不得附和几句。
听闻凌昭回山了,他那二师弟急匆匆跑来迎接,瞧着面色不太好:“师兄,师父在洞府内等着你了,你要有什么苦衷,一定记得说个清楚明白,师父才好替你做主。”
凌昭回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二师弟又看向宣禾:“这位姑娘是?”
“一位朋友。”
二师弟想起山外关于凌昭的那些传言,不想竟都是真的。他提议:“师兄你安心去见师父吧,你的朋友我替你招待好。”
凌昭拒绝了:“不必,她与我同去。”
想到要见贺彰,宣禾少不了紧张,来青云宗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关逃不掉,贺宗主若真看出她的身份,她只能认了。
但愿不会。
越往山上走,就越清静,终于来到贺彰洞府前,那是一方竹篱小院,贺彰坐在花谢后的桃树之下,板着张脸候着凌昭。
与宣禾从前见过的和蔼的模样大不相同。
凌昭留她在院门外:“你在这儿等我,我尽快出来。”
宣禾求之不得,止步在竹篱之外。
凌昭径直走进去,到贺彰跟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师父。”
贺彰迟迟不应,沉默已久后才突然严厉道:“跪下。”
竹篱外的宣禾被这架势吓到,从前她闯了再大的祸,荆延也不曾这样对她。她转头见凌昭在贺宗主跟前跪了下去,半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
接下来的声音她听不见了,是贺彰在他们之间施了屏障。
宣禾忧心忡忡地看着竹篱内,只瞧出他二人是在谈话,贺彰的情绪尚且稳定,并未发难,她随即安心许多。只是凌昭半晌没出来,她站得累了,便靠着竹篱坐下,抬头望着天色,看云卷云舒。
燕山地险,抬头可见苍鹰盘旋,远处是云海与险峰,而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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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峰望去,地阔天长,在遥远的远方,才看得见模糊的山峦起伏。
此时日头悬在半空,她不知坐了有多久,直到那黄澄澄的太阳快落入远方峰峦下,竹篱内才又有了动静。
宣禾立即回过头,只听贺彰道:“明日洪玄风上山,你既已想好,便回去吧歇着吧,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谢师父教诲,徒儿听命。”凌昭答后行礼拜别,宣禾在外望着里头,贺彰忽然朝她看过来,她呼吸一滞,然而他只是那么定定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进了身后的木屋之中。
想必关于她的事,凌昭已经解释过。
宣禾定下心,凌昭已走到她身旁站定,没继续往前。
她问:“怎么不走,在看什么?”
凌昭朝着她方才眺望的方向看去:“你不在等日落西山么?”
“你背对着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等到天边的云霞暗去后才带着她离开。
这样的风景,往后未必看得到了。
二人回到青云峰下,二师弟给宣禾备好了客房,凌昭又是说不用,看着宣禾与凌昭进了同一间屋,二师弟的惊讶不亚于听说凌昭杀了杨衍的消息之时。
宣禾关上门,忍了一路的问题终于能问出口:“你想好什么了,想好明日要怎么应对了么?”
凌昭道:“随机应变。”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可看那神情又不像,她不喜欢他这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好问:“要不你想一想,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她是唯一能证明凌昭不是凶手的证人,可她缺少一个身份,贸然出面作证只会引火上身,忘忧谷八成会把她也当凶手一同状告了,事情只怕更加棘手。
凌昭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不需要她做什么:“明日你待在这儿别出屋,等我回来便好。”
他不慌不忙,似乎真有打算,宣禾依旧放不下心,可她如今什么也不是,只能干瞪眼。
或许,真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她还是有主意的。
宣禾生出一个危险的想法。
“小青”的身份无法替凌昭作证,但“宣禾”却可以。
她与凌昭的恩怨无人不晓,二人没有半点私情,宣禾的话无疑是力证。
……
只需她洗去面上这副假相貌,明日当众出面自证身份,再把那一日的情形说明白,眼下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不行!宣禾将想这可怕的想法从脑中甩出去。
然而她很快开始问自己,万一洪玄风对凌昭不依不挠,她真的能隔岸观火吗?师父羽化前才教导过她,要自己担起应负的责任。
眼前的烛火忽上忽下,不断跳动,牵动着她的心也开始怦怦跳起来。
头顶忽然一热,宣禾回过神,是凌昭摸着她的她的脑袋,温声道:“此事与你无关,我自会解决,你无需如此担忧。”
片刻后又添了一句:“会没事的。”
宣禾心中一热,一时间羞愧难当,不敢看他,她垂着眼也说了一句:“对,会没事的。”
不知是在与凌昭说,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30. 30
这一晚宣禾彻夜未眠。
随着日头升起,青云宗内闹嚷起来,她虽住在凌昭这一处僻静的院落里,依稀能听见远在山门处的动静。
忘忧谷的人该上山了吧,她想。
正在此时,有弟子来寻凌昭,宣禾自床上坐起来,静听他道:“师兄,洪谷主带着一众弟子,”他支吾了一下,“以及杨衍的尸骨上山了,现下人在正殿前,师父请你收拾收拾快些过去。”
“知道了。”
看来此事难善了了。
宣禾毅然决然道:“我和你一起去!”
凌昭不应允:“你不能出面。”
“不,我可以。”宣禾跳下床,“你没杀杨衍,只有我知道,我可以帮你。”
“洪玄风不会信你的话,你与我同去会惹祸上身,一切有我,你安心等着。”
“他会信!我是……”
门又响了,那弟子去而复返,又道:“师兄,师父催您再快些。”
凌昭应了一声,随后手掌在腰间玉石上一抹,解去禁制,一道金光窜出,落地化为人形。
凌昭吩咐道:“看着她。”
裁云打着瞌睡,嘴里不忘答应:“是。”
“凌昭!”
凌昭不顾她的呼喊,撕去一张除咒符后就大步往正殿而去。裁云恍惚一阵,终于睁开眼,他拦住想追出门去的宣禾,懒洋洋地说:“好小青,凌昭让你等着,你听话等着就是,可别给他添乱,也别给我添乱了。”
宣禾恼地推了他一把,坐回床边。
“你拿我撒什么气,”裁云委屈道,“你别不信,凌昭才不怕那忘忧谷。忘忧谷没落多年,早没了能撑起门庭的后辈弟子,否则何必将一个不成器杨衍看得如此重要?如今全宗门上上下下,全指着洪老头,他一把老骨头,未必是凌昭的对手。”
宣禾听着他天真的话语,简直要笑出声来:“你眼里就只有打打杀杀么,你以为洪玄风为什么要上青云宗,来找凌昭一决生死?凌昭犯了戒,忘忧谷要的是贺宗主亲自处置他,作为天下宗门表率,青云宗若不还忘忧谷一个说法,修仙界可就乱了套了。”
裁云思考了一会,幡然醒悟:“那可怎么办!”
“你放我出去,我有办法。”
“不行!”裁云极有原则,“我只是个剑灵,不能违背主人意志。”
无可奈何之际,门外两道声音传来。
“忘忧谷的人当真把杨衍的尸骨带上山了吗?”
“那可不,眼下人就安置在药园中,你可别靠近。”
宣禾登时又有了个主意。
她的身体无法离开,可不代表她的魂魄出不去。
宣禾往床上一躺,合上眼。
“你做什么?”裁云问。
“睡觉。”宣禾答。
她将魂魄从身体中抽离,看着自己安睡的模样,满意地从屋内飘了出去,追上方才路过的那两名青云宗弟子,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药园的方位,随即一路飘过去。
一阵风吹来,险些将她吹跑,她不免后怕,提心吊胆地赶到药园。
园中看不见身着青衣的青云宗弟子,却守着几名褐色衣裳的忘忧谷弟子,杨衍的尸身被一块白布完全盖住,看不分明。
想他几日前还拿着刀威胁她,今日便直挺挺地躺在了那儿,因果报应,来得真快。
宣禾在他们头顶盘桓观察了一会,最后选中了其中一名东张西望的男弟子,钻进他的灵海中。初初进入时,她遭到了一阵抵抗,幸而此人修为不高,又正出神,很快她的魂魄就占据了上风,她反手将原主的魂魄敲晕过去,夺取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宣禾动动手脚,熟悉了一下新身体,转头准备对杨衍的尸身下手。
“呀,”她嘴里吐出纯正的男声,不防把自己给吓了一跳,“什么东西飞进去了?”
守在左右的师兄弟纷纷看过来。
宣禾指着杨衍,颤颤巍巍道:“我刚瞧见有什么东西钻进白布中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各自惊恐地后退两步。
“是不是,”当中一名弟子猜道,“青云宗的人在暗中动手脚,要助凌昭脱罪?”
另一名弟子接道:“一会还要将杨师兄尸骨送入大殿中,可不能在这节骨眼出岔子。”
领头的师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你们……谁去看看。”
大家相顾无言。
宣禾见氛围到了,往前半步,故作为难道:“假使出了差错,我等谁也担待不起,如若让凌昭逃了责罚,更是对不起杨师兄故去的亡魂!罢了,我来!”
“小师弟仗义!”
宣禾深深吸口气,她没做过仵作,真抓住那块白布时,难免踌躇了会,身边几人见状又是连退几步,对杨衍的尸身避之不及。
想着在殿前的凌昭,宣禾壮了壮胆,她屏住呼吸,一手捂着口鼻,一手缓缓将白布揭开。
眼前的杨衍死去多时,尸身已被简单处理过,不如传言中说的“七窍流血”那样骇人,只是一张脸干枯苍白,毫无生气,无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天,死不瞑目。
她不曾见过杨衍的模样,却对他那双眼睛有印象,不难判断出眼前这具尸体是杨衍不假。
她将整具尸身都看过一遍,并无外伤,也不见反常,又想起传言中那句经脉俱断,可她无法催动原主的灵力,探不了杨衍体内的异常。
“小师弟,可有眉目了?”
“师兄再等等。”
“可要快些,过会儿就该将杨师兄放入灵柩,抬上正殿去了。”
她在眼前的尸体上来回扫视,等在左右的师兄弟逐渐没了耐心:“师弟,会不会是你看走了眼?”
“我看着多半是了,哪有什么古怪,小师弟你快别瞧了,赶紧的给杨师兄盖上,小心惊扰了他。”
在耳边的声声催促下,宣禾有些泄气,再看下去,他们就该起疑心了。她不甘地将白布拉上,遮盖至杨衍的手上时,宣禾一滞。
她松开白布,轻轻拉开杨衍的衣袖,发现他的左手手腕内侧有一片尤其显眼的青黑。
宣禾大胆抓住杨衍冰凉的左手,想要扳正了看个清楚,不料她触碰到杨衍的那一刻,如同触动了什么开关,杨衍的整只手臂都冒起一股黑烟。那股黑烟十分害怕她似的,躁动不安地流窜起来,最后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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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流,在杨衍腕上汇集,凝结出一个怪异的图案。
宣禾怔住。
身周的师兄弟们见有异状,心下骇然,顾不得害怕了,皆走上前来查看。
有人惊疑道:“青云宗真在杨师兄身上做了手脚?”
“不,”宣禾否认道,“是它……”
“谁?”
没有给宣禾回答的机会,药园外来了弟子通传,要他们几人好生将杨衍的尸骨抬进殿中。
宣禾松开手,杨衍手上怪异的图案即刻消失,那团黑气遁入他的身体之中,了无踪迹。
而她这具身体的魂魄有了苏醒的迹象,开始尝试着将她排出体外,宣禾头疼不已,蹲在地上捂住脑袋,闷闷哼着声。
身边的师兄见他不适,园外又催得紧,只得道:“小师弟,杨师兄的尸骨我们先带去了,你若实在不舒服,就在这歇着吧。”
说完,抬着灵柩越走越远,留给她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别走……”她虚弱地说。
不行……
再借我一会……
一会儿就好……
—
青云宗正殿,为首的贺彰阴沉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右手边拄着盲杖一脸哀恸的便是忘忧谷谷主洪玄风了。
两宗门的内门弟子分立大殿左右,看着跪在殿前的凌昭,大气不敢出,敞亮的大殿中无比肃静。
洪玄风敲着盲杖,发出刺耳的“咚咚”声,开口直指凌昭:“你说我的徒儿不是为你所杀,为何他生前只留下你的名字?”
凌昭反问他:“谷主何以认定那名字是杨衍写下的?”
“那会是谁?你这意思是有人构陷你不成?杨衍在外素来本分,从不主动招惹是非,谁会如此坑害他?谁又有本事将他迫害到如此地步!”
“谷主冷静些,”凌昭不疾不徐,“听谷主所言,您似乎对杨衍在外所做之事一无所知?”
“何事?”
凌昭直言:“他在替萧承运做事。”
近来,萧承运做下的那些事走漏了风声,外头已有人在传,民间幼童无故失踪的疑案与他有关,萧承运躲回摘星阁正是为避风头。
洪玄风浓眉倒竖:“你莫要血口喷人!无凭无据,你凭何说我徒儿与萧承运有关联?还是在座诸位,有谁能为证?”
凌昭看似恭敬,话语中句句与洪玄风针锋相对:“谷主进天阙一问便知。”
洪玄风怒道:“黄口小儿,你以为句句抹黑杨衍便能粉饰你的罪行了?先不论杨衍是否行得正坐得端,他至少生来就长在忘忧谷,长在老夫眼皮子底下,他是什么样的人老夫最清楚不过,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而你凌昭来路不……”
“洪谷主,”坐首静默已久的贺彰蓦然开口,“慎言。”
想到往昔的承诺,洪玄风将那个正字吞了回去,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坐回去。
“老夫不与你多费口舌,如今杨衍的尸骨就在大殿之外,你说那血书不是他写下的,那好,我便把杨衍的尸骨一并带来,看看他体内是否有你的灵力!”
说着,忘忧谷一行弟子应声把杨衍的灵柩抬进了大殿。
31. 31
洪玄风转头示意手边的二弟子杨殊,杨殊领命,捧着手中的一面宝镜,步步走下台阶,来到凌昭与杨衍灵柩跟前。
杨殊肃然道:“此乃法宝昆仑镜,我从杨师兄与凌师兄身上各取一抹‘气’放入镜中,倘若两‘气’相合,那便说明它们本是同源,倘若两‘气’不相合,正好能除去凌师兄的嫌疑。”
杨殊惯会说话,扭头询问凌昭:“凌师兄可介意我取你一分灵力?”
凌昭曾在杨衍身上下过禁制,昆仑镜中会显现出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凌昭不言,即是默认了,他无法说不。
杨殊抬手在他额前一抹,又去到杨衍灵柩旁,道了句:“师兄,冒犯了。”随后将手覆于杨衍面上,取了他体内余下不多的灵力。
两道灵力被注入昆仑镜中,杨殊将宝镜高捧过头,让殿中众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注视着那方宝镜,除了凌昭,他垂着眼无悲无喜,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又漠不关心。
只见那两道灵力相互纠缠了一会,随后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殿中一众原本自信满满的青云宗弟子皆是傻眼了,他们看看全无反应的凌昭,又看看从头到尾沉着脸的贺宗主,不知该作何表情。
洪玄风快意地笑起来,他一下下敲着那闹人的盲杖,“咚咚咚”的声响好似凌昭的催命符,催着贺彰将凌昭就地正法,以慰杨衍亡魂。
洪玄风再度站起身,伸手指着凌昭:“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凌昭沉默着,直到贺彰开口:“凌昭,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为师容许你再辩解一回。”
殿中的青云宗弟子都急了眼:“师兄!有什么苦衷你快说呀!”
凌昭依言道:“回师父,杨衍的死与我无关,他在萧承运手下做着伤天害理的事让我撞破,我不过封了他经脉七日,不曾害他性命。洪谷主若执意以为杨衍之死是我所为,那便独自来找我好了,不必累及青云宗。”
凌昭抬头看着贺彰的眼睛,道出昨日与他在竹篱小院中叙话后的决定,他果决道:“青云宗修行数百载,感念师父百年间的训悔,徒儿无以为报。徒儿不孝,辜负师父栽培,今日自请离开青云宗,还望师父成全!”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惊,洪玄风也是愣了神。他此番大摇大摆上山,就是要贺彰按门规处置凌昭,不指望贺彰真能狠下心大义灭亲,却也至少要废去凌昭一半修为,告慰杨衍在天之灵。
眼下若是凌昭叛出宗门,自然不受这门规约束了。
怪不得贺彰老贼半点不慌,为了保他这宝贝徒弟安然无恙,竟舍得放他离开宗门。
洪玄风忽觉上了当,在心里将贺彰骂了一通,他试图阻止,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任由贺彰接过话:“我青云宗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你若想离开宗门,需得按开山老祖定下的规矩,受鬼骨鞭三道鞭刑,往后与青云宗再无瓜葛,你可想好了?”
“请师父成全!”凌昭弯下腰向贺彰磕了个头,以表决心。
“去请鬼骨鞭来。”贺彰吩咐道。
弟子领命去取法宝,这期间,大殿内陷入沉默。洪玄风脸色难看起来,青云宗这头也好不到哪去,只因那鬼骨鞭是开山老祖亲手炼制的法器,以上古妖兽脊骨为身,刚韧程度不亚于铜打铁铸,落在身上皮开肉绽不说,还要忍受鞭上万年不散的妖气侵蚀,蚀骨之痛,非常人能忍受。上一个受此严刑的青云宗弟子已有金丹修为,仍是不堪疼痛在大殿中晕死过去。
幸而受鬼骨鞭鞭打终究不过是皮肉之苦,总比被剥去大半修为来的划算。
不过须臾,弟子就取了鬼骨鞭回到正殿,捧到贺彰面前,看着那嶙峋黢黑的骨节,殿中弟子们身上泛起寒意。
这三鞭下去,又将凌昭自青云宗除名,往后任忘忧谷处置,青云宗面子上已做得仁至义尽,至于日后是否有本事处置凌昭,全看他洪玄风的本事,与青云宗无关。洪玄风又岂能以他没那本事为由阻止贺彰行事?这张老脸他还是要的。
贺彰执起鬼骨鞭,从坐首走下来,站到凌昭身侧,人人都屏着气,目光放在他二人身上。
凌昭低下头,平静地等待着。
身侧的贺彰迟迟没动手。
这是跟在他门下五百年的徒儿,虽面上不显,可他怎能不痛心。
凌昭传音到他耳边:“师父。”
贺彰闭了闭眼,抬手将长鞭扬起,施以灵力,朝着凌昭背上挥去,半点没徇私。
随着一声重响,凌昭的背上出现一道长长的鞭痕,深可见皮肉,鲜血紧随其后洇湿了他的衣裳,他却岿然不动,一声未吭。
在场的青云宗弟子不忍看下去,先后背过身去,耳边又是一声重重的鞭响,听得人心惊肉跳,跟着打了个颤。
贺彰扬起最后一鞭,忍痛道:“逆徒凌昭,背弃入门誓约,有违祖训,今日将于我青云宗宗谱除名,日后不得入我山门,不得修习青云宗正统功法,不得……”
“住手!”
贺彰念至一半,忽然有人闯入大殿,他闻声看去,殿门处立着个褐色衣裳的忘忧谷弟子,他弯腰扶膝,气喘吁吁,半晌没接上下一句话。
洪玄风那双半盲的眸子转到他身上,面露不悦,杨殊见状悄声小跑到他身边,将人向外拉去:“小师弟!这儿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别碰我!”宣禾从杨殊手里挣脱出来,往殿中走去,看到跪在殿内的凌昭时,她心头一颤,想要当场问他一句——这就是他说的会没事?
她忍下了,不敢多瞧,马上收了神。
殿内一众人都凝眸看向宣禾,她憋着一口气,高声道:“杨师兄不是凌昭所害!”
洪玄风当即对他怒目而视,不知他这徒弟是犯了什么毛病,杨殊观着师父的脸色,追到宣禾身边,抓着她的手臂道:“小师弟,话可不能乱说,你先随师兄出去,有什么事和师兄慢慢说来。”
贺彰将手里的鬼骨鞭放下:“让他说完。”
“秉贺宗主,”宣禾甩脱杨殊,抱拳对着贺彰一揖,又转头对洪玄风行礼,嘴里道,“秉师父,杨师兄之死的确与凌昭不相干,若有疑问,不妨随我揭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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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一观。”
“不许!”洪玄风道,“杨衍死不瞑目,老夫绝不容许有人在他死后,还将他的尸骨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凌辱!”
贺彰却劝道:“洪兄,你不惜亲临青云宗,是为了替杨衍讨个公道,若杨衍当真命丧他人之手,我等势必要查个清楚,一来不能冤枉了凌昭,让他白担骂名,二来不可让真凶逍遥法外。何况上殿提出疑议的不是我青云宗弟子,没理由为凌昭脱罪,他既敢说出这种话,定是能拿出凭据,洪兄若执意阻拦,我可否认为你是在有意针对凌昭?”
峰回路转,贺彰把方才洪玄风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学了个明白,客客气气奉还给他。
洪玄风让贺彰一噎,当着两宗门众弟子的面发作不得,黑着张老脸坐在那闷声不响。
贺彰转而对宣禾道:“去吧。”
宣禾得了许可,从凌昭身前绕过,去到杨衍灵柩旁,大胆揭开蒙在他头脸上的白布,下拉到腿部,在两宗门弟子瞩目下,径直握住了杨衍的左手高举起来。
与在药园时一样,原本无异样的尸身顿时黑烟缭绕,最后在杨衍被举起的左手手腕上凝出一个鬼面似的图案。
见此情形,贺彰的面色当即凝重起来,杨殊也是脸色一变,跑回眼力不佳的老谷主身边,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接着搀扶他走下台阶,凑近杨衍左腕仔细看了看。
洪玄风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贺彰拧着眉,回过身示意凌昭不必跪着了,伸出只手臂借他搭着站起身。
凌昭忍痛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杨衍尸身的异状,欲言又止:“这是……”
贺彰沉声给出了答案:“烛蠡。”
大殿中一阵惊惶,杨殊道:“在长宁门时,我等亲眼看着它被燕山的宣道友封印在飞鹰涧底,如何能再出来作乱?”
“能留下这痕迹的只有它,不会有错,”贺彰有了论断,严肃道,“先给长宁门传个信,让叶门主派人去查一查飞鹰涧底的大阵可是出了纰漏,再传信去各大宗门,烛蠡或已现世,提醒各宗门弟子时刻留意其踪迹。”
身旁的弟子不敢大意,将贺彰的话一一记下,转身离开大殿。
贺彰道:“从前它不过是只知杀人饮血的魔物,如今似乎有了神智,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掉以轻心。”
洪玄风分得清轻重,即刻召集了谷中弟子一同帮忙递消息。
此番是他太过情急,冤枉了凌昭,白让凌昭遭了两鞭,此刻他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杵在这儿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犹疑之际,洪玄风转头想起自己那不太寻常的小徒弟,正要借他开刀,可谁知刚看过去,原本抓着杨衍的小弟子腿上忽然一软,松开杨衍的手,就地坐了下去。
“小师弟!”杨殊赶忙去扶人。
那小弟子恍惚一阵,摇头晃脑地扶着灵柩站起来,看着周遭的事物,眼中一片茫然,与方才气势凛然上殿时的他判若两人。
“小师弟?”杨殊唤了他一声。
“师,师,师兄,我不是在药园吗?”他迷迷瞪瞪道,“这儿是哪里?”
32. 32
终于坚持走到大殿,把该说的话说完,宣禾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在药园时,她在那忘忧谷弟子体内与他争抢了好一会,多亏那小弟子意识薄弱,占尽了地利人和,还是让她占了上风。
控制一副不属于自己的身躯太过耗费精力,宣禾此时疲惫不已。
她将身体还给原主,由于怕被贺彰看出端倪,只在大殿顶上观望了一会儿。见凌昭撇下前来搀扶他的师弟独自走出大殿,她也马上离开了。
算算时候,差不多过去了半个时辰,除咒符将要失效,她必须赶在凌昭之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宣禾飘啊飘,迎面的微风都能吹得她左摇右晃,一路颠簸,幸而回到凌昭的院子时,屋里还是只有熟睡的她与裁云二人。
她往自己的身体上一扑,尤为顺畅地融入其中,而后揉着眼爬起来,睡眼惺忪。
见她醒了,桌前叠着杯盏的裁云转过身:“凌昭在大殿上受苦,你怎能睡得这样死?唤都唤不醒!”
“你将我困在这屋内什么也做不了,不睡觉做什么呢,像你一样堆堆茶盏他就能没事了吗?”
裁云脸一红,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辩解着自己的难处,宣禾一个字没听进去,心中满是忧虑。
她想着杨衍的死因,若烛蠡已从飞鹰涧底逃脱,那她岂不是白死了一回?如贺彰所说,烛蠡刚逃出西南林脉之时,还是个不知世事,只具有杀人饮血本能的魔物,做恶后也不遮不掩,死于他之手的人,身上都附有一个鬼面印记。
可杨衍死后,那印记却不显,经她触碰方才出现,更让人胆寒的是,它竟还将杨衍之死嫁祸凌昭。
显而易见,它认得凌昭,知道杨衍曾与他起过冲突。
想到这儿,宣禾不寒而栗。
恰好此时门被打开,宣禾猛地一抬头,正对上凌昭的目光。
“凌昭!这是怎么了?”裁云一脸担忧地迎上去,随后,就被收回了剑鞘中……
耳边顿时清静下来。
凌昭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正要走进门,又被身后的人叫住。
二师弟匆匆跑来:“师兄,这是师父送来的伤药,受鬼骨鞭所伤非同小可,不用药短时间内好不了,你别强撑。师父还带了话,杨衍与忘忧谷那头交由他处置,烛蠡那魔物他也在着手调查了,你无需担心,在宗门内安心修养着便是。”
凌昭应了声好,接过东西将人送走,这才进了门。
宣禾的目光随着他走,他却瞧不见她似的,平稳地走到榻上盘腿坐下,想要入定。
宣禾跟着走过去,往他身边一坐,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这样坐在一旁,他无法静心入定,只好道:“你一夜没睡,不去歇会吗?”
原来他知道她彻夜未眠。
“你不是与我说会没事的吗?”宣禾生气地质问道。
她有些后怕,如果自己不曾去过药园,没有发现杨衍死亡的真相,那他是不是真准备离开青云宗以平息是非?这让她回到燕山后该如何自处,什么样稀世法宝灵丹妙药能偿还得起这份人情?
看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宣禾情愿那鬼骨鞭是抽打在自己身上,这样她就不必对他感到亏欠。
她一阵失落,庆幸自己没有信了他的鬼话,及时挽回了局面。
她捡起凌昭丢在一边的膏药,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是说不用药好不了么,你师父特意差人给你送来,你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凌昭困难地回头往自己背上一看,说了句:“不用。”
宣禾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己无能为力,又不肯求人,痛得要死偏要硬撑。”
凌昭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刻薄的嘴脸莫名熟悉。
宣禾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本性,别过脸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坐在你面前,你不用我帮帮你吗。”
他也别过脸,酝酿了许久道了句:“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难不成,你还怕我坏了你的清白?”宣禾想起他那个传闻中的心仪之人,当下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她小声道,“你不说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凌昭身子一僵,觉得更不合适了。
宣禾看不惯他这扭扭捏捏的作态,想当初唐珂还是个小奶娃时,她还给他换过尿布,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上个药算得了什么。
她索性不和他多言,坐到他身后,伸手放在他腰间的带钩上:“你不自己来,就是要我帮你的意思了。”
凌昭当即抓住她的手,发现拉不开,宣禾使坏道:“你这样抓着我就合适了吗?”
他又烫手似的松开。
气氛古怪得很。
宣禾又是忍不住笑出来,他只觉被她戏弄了,头一次没沉住气,懊恼地催她:“快些。”
她手背上还残留着暖意,见他规规矩矩解开腰带不再挣扎,她收了笑认真起来,等他褪去外袍,脱下带血的中衣,她就真笑不出来了。
健硕的腰背上,两道鞭痕交错着,从肩胛延伸到腰下,血已经流尽,这会儿呈暗色稠稠地黏在狰狞的伤口中,她一时不知怎么下手。
“你等我一会儿。”宣禾下榻去打了水来,沾湿手巾,先替他把伤口清理干净。
无论她怎么动作,他始终不动,也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道是重了还是轻了。不需要问,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她只能尽量轻一些,慢一些,将那冰冰凉凉的膏药一点点涂抹上去,做完这些,他没什么反应,她倒是满头大汗。
“行了。”她说。
他飞快地拿了干净的衣裳穿上,宣禾哼一声:“谁稀罕看你!”
嘴上这么说,她的眼睛却是舍不得离开他,直到看他最后一丝不苟地系好腰带,又恢复那一表人才、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耳朵微微泛红。
凌昭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打坐,将那方矮榻全让给她,冷冰冰说了句:“你该休息了。”
话说完不久,他还没能静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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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入定,她却已睡得香甜。
凌昭心烦意乱,不知是怎么了,念了数遍清心咒也不起作用,他只好不再勉强自己,下床拿了张薄被给她盖上,自己坐在案前,疏理着手头上的事。
再度现世的烛蠡、没有线索的令牌、还有他寻觅多年却杳无音讯的那个人。
他拿出那只悉心保存多年的那只铃铛,不禁想,如果真有机会找到它的主人,该与她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还是不去惊扰她的生活,在暗处默默看着她就好。
坚持了太久,也许这早已成了他的一个执念,桃花妖尚且懂得感念引它入世的女子,何况是他。
*
送走忘忧谷一众人,青云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烛蠡之事一出,凌昭身上的嫌疑被洗清,洪玄风好几日在贺彰面前抬不起头。身为长辈,他不可能低下头亲自来给凌昭赔罪,只是送来了不少天材地宝,聊表歉意。
贺彰不和他客气,一一照单全收了。杨衍的尸身也暂被留在了青云宗,只因他们发现,大殿上那一日以后,无论是谁触到杨衍尸身,都无法再显出那个鬼面印记,包括忘忧谷那小弟子。
说起殿前一事,他如同失忆了一般,对自己在大殿上的嚣张表现一无所知,听杨殊给他说完,他吓得软了腿,生怕师父惩治自己。
看着他突变的性情,贺彰可以肯定,那一日殿上的人不是他。
能够让烛蠡的煞气现出原形,说明烛蠡畏惧他,与洪玄风商讨以后,二人有了同一个猜想。
洪玄风道:“老夫虽目力不佳,却是亲眼瞧见了宣丫头魂飞魄散,不会有错,她那柄剑都失了灵气,她肉体凡胎如何能活下来?绝无可能。退一万步说,她若是活着,为何不现身,要借老夫徒儿的身份行事?”
贺彰给不出答案,只能先将这个问题搁在一边。
几日后,他召来凌昭,与他提起烛蠡:“长宁门叶门主派人去飞鹰涧查过了,大阵没有问题,烛蠡仍被封印在其中,我等猜想,大抵是那一日封阵时,让他的一缕分身逃窜出去了。”
放在当下,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凌昭说:“它在人间横行,不断吸取凡人恶念滋长,恐怕会比在幽潭中长得更快。”
“正是如此,必须快些将其找出来彻底封印,”贺彰感到头疼,“如今他还会藏匿行踪,要找到它不是易事。它能将杨衍的死嫁祸于你,兴许与你有过接触,你想一想,近来在凡间游历时可有遇到嫌疑之人?”
凌昭道:“不曾。”
贺彰揉着眉心,一筹莫展。
“师父,我此番来正是想向您请辞,下山查一查此事。”
“我知道青云宗留不住你,若你当日离开宗门,还会更松快些,”贺彰摇摇头,看着竹篱外的宣禾,他嘱咐了一句,“你的事我不愿多管,你有你的主意,可是往后在山下应当更警醒些,此人不简单。”
凌昭往外一看,她与上回一般,静静坐在那儿看着日头西沉。
他心不在焉地答:“徒儿明白了。”
33. 33
华阳郡江宁县内,岳中云玩命地飞奔着。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位陆家少爷了,在浮灯县时坏他好事,如今他躲到华阳郡,做的不过是些小偷小摸的生意,这陆少爷还对他穷追不舍。
身后利箭飞来,岳中云放低身子朝前一扑,躲过一箭,又是一箭紧随其后,他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那只箭正擦着他的身子插在大腿边上。
箭上的寒意贴着裤腿渗入皮肉里,他出了一身汗,心惊胆战地坐在地上。
一眨眼,陆会章就来到了他面前。
岳中云苦不堪言,他如今身上有伤,不是对手,索性放弃了抵抗,客气道:“陆公子,岳某实在想不通,今日我身上又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值得你对我下此狠手呐?”
陆会章瞧他这见风就倒的小人秉性,很是不屑,只等身后崔莲心徐徐赶到。
再次见到这个害得她师父师妹命丧黄泉的元凶,她眼里的愤恨藏不住,她拔出剑指着岳中云的喉头:“青莲旗呢?”
岳中云一点不见怕,反问道:“青莲旗?什么玩意,我没见过。”
“你!”
“你一月前去了九昌郡,盗了雁山镇山法宝,”陆会章给他复述一遍,“如今苦主找上门来,你若不能把东西还回去,只能用这条命来偿了。”
听着陆会章的威胁,岳中云干笑两声:“倒是我小瞧了雁山的本事,能请来陆公子办事,我自然要给几分面子,只是……”
岳中云为难道:“这青莲旗如今的确不在我身上。”
陆会章不善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岳中云赶忙解释:“天地良心,我说的句句属实,陆公子你想,我岳中云走遍天南地北,取了不少宝物,若全藏在身上,早不知成哪方孤魂野鬼了。”
“少在这油嘴滑舌!青莲旗究竟在哪?”崔莲心的剑近了些。
“哎,我就实话与你说了吧,”岳中云两手一摊,“那青莲旗我拿着也没作用,早让我给卖了,如今在飞花阁阁主手上。”
陆会章眼中起了杀意,岳中云又道:“诶,别急!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今日正好得了一个珊瑚手钏,陆公子你拿着它去飞花阁与花阁主换回青莲旗便是。”
崔莲心不信他:“一个珊瑚手钏,凭什么换回我雁山法宝?”
岳中云撇撇嘴,从乾坤袋中拿出东西抛给崔莲心:“在花阁主眼里,这手钏千金不换。我若扯谎,下一回陆公子再找上门来哪能放过我,我何必给自己埋个祸患?”
崔莲心接过东西仔细看了看,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手钏,只是上头刻了一个瑜字。
到这里,岳中云还怕筹码不够,又道:“我再告诉陆公子你一个消息,你今日便放我走,如何?”
“说。”
“若我没记错,陆公子可是在找重明楼的令牌?飞花阁里正好有一块,”提到令牌,岳中云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崔莲心,“嘶,在浮灯市时,我取的那牌子不就让……”
崔莲心心一沉,握紧了剑欲刺穿岳中云的喉咙,阻止他再说下去,一支暗色的小箭忽然飞来,打落了她手里的剑。
崔莲心捂着手臂,惊疑地抬起头,只见陆会章的一箭射出去,化作一道屏障,挡下接下来射向她的数只小箭。
她看向落在地上的东西,不是箭,而是一根根锋如刀刃的羽毛。
对方没有再出手,陆会章也收起了破云弓,看着远方一个人飞快靠近,来到他们面前。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桓真瞥了眼坐在地上的岳中云:“我来捉拿他,几日前他在江宁县盗了县令夫人的首饰,还伤了我师妹。”
“这位是?”桓真打量着崔莲心。
见陆会章没有要替她答话的意思,崔莲心只能够自己回:“九昌郡的雁山弟子。”
“伴月宗,桓真,”桓真自报家门,捡起那把剑还给她,“远处看不清,我还道你们是岳中云的同谋,无意冒犯了,抱歉。”
整只右臂都麻得失去了知觉,崔莲心伸出左手拿回自己的剑,摇了摇头。
桓真又指着岳中云道:“你们有什么恩怨就地解决吧,此人我要带走。”
陆会章:“不必了。”
岳中云终于插上话,他情绪激动道:“不是,陆公子,你才答应放我走,怎能言而无信?”
“我是放了你了,”陆会章看了眼桓真,转头离开,“不放过你的是她。”
崔莲心看看岳中云,又看看远去的陆会章,心知今日这仇是报不成了,只能收起剑远远地追上去。
“你要去哪里?”她明知故问。
“飞花阁。”
*
江南飞花阁,只收女徒不收男徒,门内弟子可与男子双修以增进修为,却不可婚配,也不可谈情爱,否则便是违背了门规,男子若要拜访,须自封经脉方可入内。其阁主名唤花琼,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飞花阁位于深山密林内,门外是青翠的林木,门内却是一片姹紫嫣红,万年如春。
门前两棵梨花树下,一位面戴红色面纱的女子引着来客入内,一路缓步行至阁楼外,她施施行了个礼,柔声道:“阁主在里边等候已久了,二位请吧。”
阁楼的门自己打开了。
陆会章跨进门槛,门又自行关上,里头却无人。
他抬头看去,一衣着艳丽的女子自阁楼上方翩然而下,落地后轻揽住他,唇上一抹胭脂红,在他耳边轻启道:“听闻陆公子修的无情道,正好奴家看不上男人,你我双修,既不坏你道法,我也不违门规,岂不相得益彰?”
陆会章转头推开她,冷声道:“阁主抬爱了。”
看着他的脸色,花琼掩面笑起来,丝毫不怀疑若非他被封了经脉,可不就是这么轻轻一推了。
她也不恼,幽怨道:“也对,陆公子不过入道五百年,奴家却是七百年道行了,许是嫌弃奴家年老色衰了吧。”
这会儿,她才瞧见陆会章身后颇为尴尬的崔莲心,调笑道:“这位就是公子的心上人?怪不得公子狠心拒绝奴家。”
崔莲心有些局促,想说不是,却不想花琼又自言自语似的摇了摇头:“不对,这姑娘修为平平,不是燕山宣禾。”说到这里,她又如想起什么似的,“奴家忘性大,提到公子的伤心处了,你可别见怪。”
一番话说完,阁楼内彻底冷了下来。
花琼毫不在意地朗声大笑起来,全无方才的仪态:“二位与我素无往来,不知今日何故上我飞花阁?”
陆会章进入正题:“我听闻花阁主这有重明楼的令牌?”
花琼盯着他:“陆公子耳听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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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知道这事,只是你来晚了,那牌子才让萧承运取走了。不过我曾与他师出同门,你若答应与我双修,我去给你去取回来呀。”
陆会章按捺住情绪:“阁主美意,在下心领了。”
花琼目光流转,望向崔莲心:“这位姑娘呢?”
崔莲心早在路上就想好了如何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乃九昌郡雁山弟子,那岳中云月前盗了我雁山镇山法宝,又变卖给了飞花阁,我是为取回青莲旗而来。”
花琼凝眸看她:“买这青莲旗,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盗你宝物的不是我,我若将这法宝还给你,岂不白白给岳中云送了灵石?”
崔莲心有条不紊地拿出那珊瑚手钏:“自然不让阁主平白吃亏,我用此物与阁主置换可好?”
花琼面上笑意褪去,拿起那手钏一看,犹豫了会才道:“好,不过我需要你替我做件事。”
“何事?”崔莲心不解,堂堂飞花阁阁主,能有什么事求她?
“那青莲旗既是你雁山镇山法宝,想必你知道怎么用,我要你帮我,”花琼认真道,“招魂。”
于是,崔莲心顺理成章住进了飞花阁,花琼将她招待得极为周到,她的心里却打着鼓。
作为镇山法宝,青莲旗一直被封存于藏宝阁内,她见也没见过,更别提亲手催动它。
可花琼却说这法宝她催动不了,需先注入雁山弟子灵力,崔莲心半信半疑,生怕明日出了差错。
偏偏陆会章在飞花阁碰了壁,又收到青州来的消息,转头便走了,也没说何时能回来,独留她一人在这飞花阁中。
正烦闷时,她的传音石亮了,摸出符箓燃去,来消息的却是唐珂。
“莲心姑娘。”
自从见他眼也不眨地杀了杨衍后,崔莲心有些怕他,悬着心问道:“怎么了?”
“你去了飞花阁?”
崔莲心心惊,她从未与唐珂说过自己的行踪,他怎么会知道?
“莲心姑娘?”
她忙答应:“嗯。”
“飞花阁阁主可是有求于你?”
崔莲心忍不住问了:“你为何知道?”
唐珂语带笑意:“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她寻你为的是何事。”
“何事?”
“飞花阁曾有两位阁主,花琼,还有她的师姐花瑜,”唐珂给她详细说来,“花琼一心向道,视师姐尤甚至亲,花瑜却与人间凡人有了私情,为此逃出飞花阁,与那凡人私奔。花琼得知后,追出飞花阁,一刀将那害她师姐叛道的男人手刃。”
“一边是情同手足的师妹,一边是相濡以沫的郎君,花瑜自不能杀了花琼给心爱之人报仇,便以身殉情了。花琼留你,正是要给她那师姐招魂。”
“可是,我的确不知青莲旗怎么用。”崔莲心听完更苦闷了,万一她没能如了花琼的意,凭着花琼无常的性子,保不齐会对她怎么样。
唐珂:“无妨,你依她所言,施以灵力便好。”
“青莲旗……真的能招魂么?”崔莲心狐疑,若青莲旗真有此妙用,为何始终尘封于藏宝阁中,从不现世?
所谓招魂的说法,也不过是世间流传,她曾向师父请教,师父却要她安心修炼,别起不该有的念头。
她还在等着唐珂的答案,可眼前青烟散尽,传音石已然暗淡了。
34. 34
杨衍横死九昌郡,烛蠡现世祸人间,凌昭才从青云宗离开,这故事便在人间传开了,天阙里的说书先生在其中添油加醋一番,又能讲他个三天三夜。
“话说那烛蠡藏得深,又是如何被发现的?这就得说回长宁门死去的燕山大师姐宣禾,她亲手将烛蠡真身封入飞鹰涧底,烛蠡留下的煞气怎能不畏惧她?见了她自当现出原形!故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定是宣禾的英魂在护佑苍生!”
“好!”
伴着阵阵掌声,宣禾汗流浃背,她假意学着点茶,不敢要这功名。
“编!真能编!”裁云道,“那妖女魂飞魄散了,哪来的英魂!凌昭,你说是不是?”
宣禾抬头看凌昭反应,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对裁云不理不睬。
裁云受了冷落,又转过头问她:“小青,你说。”
“啊?”宣禾被他一点,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
“要说让烛蠡现真身,何不让我去?我乃炼造万年的纯阳之体,至真至纯至净,烛蠡的煞气该怕我才对……”裁云话还没说完,人就不见了。
宣禾看着凌昭身上闪着金光的黛色玉石,顿觉六根清净。
半晌,与在九昌郡时如出一辙,依旧是一名小童来送茶水,茶盏下压着张字条。
凌昭拆开来看。
“如何?”宣禾问他。
他答:“飞花阁。”
二人匆匆下山,需休整一夜再下江南,凌昭虽不声不响,但宣禾料想他的伤也没好全,日日都在打坐,在青云宗内她不敢轻举妄动,下了山她便大胆起来。
前半夜借了凌昭一些灵力滋养神魂,后半夜找出传音符,试图与唐珂取得联系。
自从九昌郡发生意外至今,唐珂始终没有任何音讯,宣禾担心得紧,手上的传音符也所剩无几了。
本以为今日会再次失望而归,怎料识海中慢慢有了动静,宣禾喊他:“唐珂!师弟!”
“师姐,咳咳咳。”唐珂的声音十分粗粝,似乎是生病了。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宣禾兴奋不已,几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你还好吗?”
“咳,没什么大碍,咳咳咳……”
“唐珂?”宣禾重新担忧起来,“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唐珂道:“师姐,凌昭与那忘忧谷弟子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此事都怪我。”
宣禾静静听他说:“那一日你约我去东街客栈,没防备那话让杨衍听去,当日我在九昌郡与他斗法,怎知他早在我茶水中下了毒,将我打晕过去。”
“待我醒来,已是忘忧谷上青云宗讨要说法之时,可我身负重伤,乾坤袋也不知让哪个毛贼偷去,本要给你送去的丹药也不见了。哎,今日才找上人接济。”
“你的伤怎么样了?”宣禾不关心什么杨衍什么丹药,更担忧他的伤势。
“恐要歇息一阵子,我自会照顾好自己,师姐不必担心。”
“你没事就好,山里的事暂且交给淮玉与师叔吧,你放一放,我这儿一切还算顺利,你也无需操心。”
“怎么,凌昭拿到重明楼的令牌了么?”唐珂忽然问。
“不曾,不过眼下有了消息,想必快了。”
“哦?你与凌昭可是下山了?”
“嗯,”宣禾如实告诉他,“明日便南下飞花阁,天阙里的消息说,还有一块牌子在那儿。”
“如此便好,”唐珂把玩着手里的传音石,“我如今帮不上忙,只能够盼着你一路顺风了。”
宣禾笑了一声,道:“那是自然。”
既已得知唐珂安好,宣禾将传音符毁去,检查后见没有疏漏才爬上床休息,难得一个安稳觉。
而天阙另一头的客房中,唐珂拿着手里的一张字条,细细端详,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勾起个笑:“师姐,师姐,好感人的师门情谊啊。”
再多说几句,他怕是要当真了。
他执笔,在字条上“摘星阁”三个字后边又写了个“飞花阁”,兀自感慨道:“像,真像。”
*
第二日,正是花琼摆阵,准备着给她心心念念的师姐招魂的日子,崔莲心在房中等到酉时,才有侍女前来请她。
依旧是带着红面纱的女子,崔莲心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又回到了昨日的阁楼中。
楼中四面挂满了招魂幡,浓烈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掩住了飞花阁中的幽香,阁楼正中的石台上躺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不声不响。花琼已然等在那里,四面站满了飞花阁弟子。
站在她们中央,崔莲心无比紧张,像极了她还未做完课业,师父却要来查验之时。
“莲心妹妹,”花琼亲热地唤她一声,往边上一退,一面黄色的幡旗出现在她身后,“你雁山的镇山法宝,就在这儿了。”
崔莲心看着幡旗上繁复的古文字,心生不安。
“还站着作甚,走近些。”花琼催她,随后拿出一盏锁魂灯,撕去灯上贴着的符箓,那盏灯随即亮起来。
她温柔地抚摸着灯罩,痴痴地说:“师姐,马上要与我重逢了,我知道,你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师妹怎能让你失望?别怕,我一定将你从阴差手上夺回来。”
忆起唐珂昨日讲的故事,崔莲心只觉得花琼一厢情愿,她执念越重,自己的处境就越危险,可她身不由己。
崔莲心抬手覆上青莲旗,请示道:“花阁主?”
花琼对她点了点头:“开始吧。”
崔莲心合眼,静心调动着体内的灵力,丝丝缕缕注入青莲旗中,而那青莲旗也随之起了变化,黄幡上小蛇似的玄色文字一点点发亮,最终变得黄灿灿,格外扎眼。
崔莲心体内灵力见空,适时收手,睁眼时被眼前的明黄色一刺,她抬手遮住眼睛,偏过头去,正看见花琼一脸喜悦地直视着青莲旗,好似她的师姐就在眼前。
“好,好!”花琼兴奋道。
崔莲心完成了任务,安静退到一边,可她丝毫不敢松懈,紧张地看着花琼将锁魂灯送入空中,勾手接过青莲旗,嘴里念起诀,往其中注入灵力催动它。
悬在空中的锁魂灯明灭可见,片刻后,花琼手中的青莲旗金光大作,原本平定的阁楼内凭空刮起风,风势越来越大,吹得头顶的招魂幡躁动起来,不断飞舞,宛若风雨来临的前奏,将崔莲心的不安不断放大。
四周的飞花阁弟子纷纷抬手遮挡,以防香灰飞口鼻中。
崔莲心也被迫眯起眼,从指缝中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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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魂灯几次明灭后,彻底暗了,楼内的狂风渐渐平息,头顶的招魂幡不再发出猎猎声响。
众人都让这一阵疾风吹得衣冠凌乱,石床前的香烛熄灭,香炉倒在桌前,桌上的符箓落得满地都是。
而石床上的那本没了气息的红衣女子,胸前有了起伏……
花琼踩着散落一地的符箓走过去,跪在床前:“师姐,师姐?”
红衣女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喊,猛然睁开了眼。
花琼欣喜若狂:“师姐,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崔莲心盯着石床上的人,却没有事成的喜悦,她蹙着眉,隐约看见那女子眼中空洞无物,不像个活人。
得不到回应的花琼很快发觉不对,她直起身往前扑去,握着花瑜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师姐,你若听得见,应我一声可好?”
那红衣女子呆呆睁着眼,接着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后,忽然又断了气息,继而缓缓合上眼,方才那一瞬仿若回光返照。
“师姐?师姐!”花琼瞪大了眼,任她怎么呼喊,手底下的人始终冷冰冰的。
她猛地回头,滞在空中的锁魂灯没有亮起,而是摇摇晃晃一阵,然后失去支撑似的突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这具身躯里没有,锁魂灯里也没有。
花琼站起来,仰头在阁楼中大喊着花瑜的名字,仿佛她的魂魄还飘荡在其间,可除了自己的回声,她什么也没得到。
“怎么会?”她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目光呆滞。
下一刻,她又抬起头,转身环顾一圈,冲到崔莲心面前,抓住她的手轻声问:“我师姐呢?”
崔莲心颤着声:“花阁主。”
“我师姐呢?”本千娇百媚的她变得面目狰狞,一声声问道,“青莲旗不是你雁山法宝吗?你不是雁山弟子吗?怎么会这样?你一定知道是不是,我师姐在哪里?青莲旗给你,你帮我把她的魂魄招回来好不好?”
“阁主,青莲旗是我雁山法宝不错,可我师父也不曾启用过它,我一个境界低微的弟子更是从未接触过。我只是依了阁主之言行事罢了,我真不知……”
“你不知?”花琼紧抓住她的手腕,痛得崔莲心冷汗之下,“你若不知,我该问谁去?”
花琼恍然大悟:“对了,你为何有我师姐的手钏,你和那下贱东西是什么关系?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找了你来带走师姐的魂魄,他想在地府里与我师姐团聚?做梦!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崔莲心让她这癫狂的模样吓到,不知该怎样解释,她挣了挣,却挣不开花琼的手,加之体内灵力耗尽,只能任人宰割。
就在这时,阁楼内的一个侍女忽地怪笑起来,花琼一眼扫过去,冷声问:“你笑什么?”
那侍女自顾自地笑了一会,走上前来:“阁主,稍安勿躁。”
花琼放开崔莲心,走到那侍女面前上下打量,说:“你不是我飞花阁的人。”
那侍女又笑了起来,她边笑边抬手放到耳下,将脸上的面纱解下来。
然而接下来,花琼看到的不是她面纱下的脸,而是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摇身一变,从一个瘦弱的侍女,变为了个高大的男子。
“在下燕山唐珂,见过花阁主。”
35. 35
“你身为男子,却扮做女子混入飞花阁,坏我门规,还敢明目张胆在我面前现身?”花琼怒视着他,积攒的满腔怒火有了发泄的出口,“我管你是哪座山头的人,既然你上门送死,我便成全你!”
说罢她长袖一挥,一柄细若竹竿的青绿色小剑出现在手中,二话不说朝着唐珂刺去,阁楼中的飞花阁弟子见状,纷纷甩袖执起剑,从四面八方攻来,将唐珂的退路全堵上。
“阁主好大的脾气。”唐珂夹了张符箓在指间,竖在眼前,口中默念了一段,随即化作烟尘从阁楼中央消失,让飞花阁一众弟子的剑落了个空。
花琼收势,目光在阁楼中不断逡巡,只听一声开门的声响,阁楼门被打开,一缕黑烟窜了出去。
花琼果断道:“追!”
眼前红衣翩翩,看着阁楼内的飞花阁弟子一个个追出去,崔莲心也跟着跑了出去。
才跨出门,她便止了步。
那抹黑烟没有继续逃窜,而是在阁楼外落地,化出唐珂真身来。
花琼意外道:“听闻燕山唐珂精通奇门术法,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只可惜,你这些鬼把戏往后只能演给阎王爷看了!摆阵!”
她一声令下,身边的弟子们翩然向前,将唐珂团团围住,随着花琼的唱念,空中飘起片片花瓣,随风打着转盈盈下落。
唐珂没有半点退却的意思,反倒是抬起头,伸出手,试图去接那将落下的花瓣雨。
“花阁主,”唐珂微微笑着,“你知道你的师姐为何醒不来吗?”
花琼冷眼看着他,那双美艳的眼睛里杀机重重。
唐珂毫无惧色:“自然是因为她不想见你呀。你杀了她心爱的郎君,毁了她的将来,她恨死你了,情愿下地府与那凡人入生死轮回再续前缘,也不愿回飞花阁见你这自命不凡的师妹。你却偏说全是为了她好,将她的神魂封在锁魂灯中日日受烈火炙烤,今日终于让她得到脱身的机会,她情愿从这世间消失,也不想重见天日。”
唐珂笑看着她:“我一个外人都明白的道理,花阁主心里门清,又何苦自欺欺人?”
“住口!”花琼愤恨不已,唐珂还要激她:“看这样子,是让我说中了?”
“你找死!”花琼眼中杀机毕露,当即掐了个诀,念一声“破”,飘转在空中的花瓣忽然变得锋锐起来,如同旋转的刀片,片片飞向唐珂。
唐珂跃起身,在阵内被动躲闪,可那花瓣无孔不入,他不防被一片花瓣擦过脸颊,一道鲜红的细线出现在他脸上。
他抬手一擦,放在眼底下看了看。
——以唐珂的修为,想要对付整个飞花阁还是差了点意思。
唐珂接着祭出护身法宝,凝成一道护身屏障,暂且挡住那夺命的花瓣。
他站在其中从容不迫道:“我愿与花阁主交心,阁主却听不得真话,执意要与我斗法,在下只好奉陪了。”
说完,唐珂身形一变,化作一道浓重的黑烟,猛然向空中飞去,护身屏障被他自行冲碎。
没了屏障阻挡,阵中的花瓣在花琼控制下聚集在一处,结成一柄桃花剑,直指天空,气势汹汹追着他而去。
二者在半空中相撞,那道黑烟虚虚实实,花琼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论如何摸不到唐珂要害,而黑烟却向下包裹而来,不一会儿就将桃花剑裹在其中,看不清黑雾中是何情形。
只见花琼额上溢出汗,凝在指尖的灵力愈盛。
可结阵的弟子没她那样高的境界,在黑烟的攻势下几乎耗尽灵力,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花琼压力骤增,独自引着桃花剑与唐珂相持,支撑了没多久,唐珂似乎不愿再与它纠缠,猝然发力,将桃花剑碾得粉碎,散作漫天花雨飘落下来。
当中一片正落在崔莲心手背上,她抬手一看,原本桃红色的花瓣瞬间黯然下去,直到枯黄发黑,她忙甩了甩手,将那花瓣甩开。
飞花阵破,花琼胸腔震荡,连退几步坐到地上,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唐珂则在黑烟中化回人身,落到地面站定。
他环视着四周倒了一地的飞花阁弟子,摇着头:“这便是飞花阵?在下领教了。”
花琼捂着胸口,又惊又怒,纵使她并非所谓的正道人物,也忍不住骂道:“这便是燕山弟子的本事?这是哪门子的邪门道法,你也不怕你师父在天上瞧见了,重返下界肃清师门?”
“阁主说笑了,天上的神仙哪里还管人间事?”唐珂得意道,“我师父若知道我一人,便能灭了飞花阁满门,只会夸我本事大。”
“你敢!”
唐珂斜眼睨着花琼:“有何不敢?”
看着他的神情,花琼意识到不对:“你来我飞花阁究竟想做什么?”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在下想与阁主交个朋友,可飞花阁似乎不太欢迎我,那在下只能当没这个朋友了。”
花琼自然不会当真:“飞花阁与燕山从未有过恩怨,你为何要上门挑衅?”
她想到一种可能,眯起眼道:“难道说,你不是……”
唐珂脚下一动,在花琼将那句话完整说完前,一刀割破了她的喉咙。
没人料到他此举,崔莲心惊叫一声,定在原地不知所措,阁内弟子见阁主身亡,不可置信地看向唐珂。
有弟子稍机警些,企图趁唐珂在没对她们下手前逃出飞花阁,怎知前一刻背着身的唐珂下一刻就到了她跟前,轻巧地一剑结果了她的性命。
“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美人,便用这满园的花色来给诸位陪葬吧。”
唐珂轻拭着剑身,将上头沾染的鲜血擦干净,随后几度闪身,停下来时,手中的剑又沾满了血,沿着剑尖滴落在地上,溅出血花。
她们似乎死得毫无痛苦,只是在一瞬间安睡过去。
飞花阁内的花木开始飞速枯萎、凋零,岁月终于能够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满园的春色霎时间灰飞烟灭,四面血色让崔莲心恍惚以为身处于无间地狱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唐珂提剑来到她面前:“如何?”
崔莲心麻木道:“你杀了她们。”
“对。”他记得,上一回他杀杨衍之时,她也是这么说。
“这回你又要让谁做你的替罪羊?”
“飞花阁已从人世间消失,谁能来找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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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自私,他们只会怕我,恨不得能独善其身,谁会为了个绝了后的门派强出头?”唐珂反问,“怎么,你以为会是你?”
崔莲心抬头看着他。
“别害怕,”唐珂笑道,“你我是朋友,不是吗?”
她点了下头。
“这就对了。”唐珂走开,捏着符箓念个诀。
身边凋零的花木开始起死回生,不过一刻钟,飞花阁又恢复了原有的样貌,而方才满地的尸体此时也不见了踪影,此地空余他们二人。
崔莲心大为震惊:“这是什么术法?”
唐珂不答,他捡起地上一朵白梨花,转身递给她:“莲心姑娘,你我既是朋友,接下来我有一事相求,想必你不会拒绝。”
她顿时戒备起来,紧张道:“什么事?”
唐珂慢悠悠地说:“我能否名正言顺坐上这燕山掌门之位,可就靠你啦。”
……
“还是没到?”宣禾跟着凌昭翻了三座山,虽说不靠她赶路,可她却比那赶路的还要疲惫。
她不知江南还有这样的深山密林,从前来这儿时,还是与陆会章去水乡里游玩,哪里有今日的烦恼。
凌昭告诉她:“快了。”
“你与飞花阁阁主有交情吗?”
“没有。”
没有?那他两到时进了飞花阁,岂不等同于两个凡人,任人拿捏?
“昨日那说书先生说,飞花阁的花阁主潇洒不羁,最喜欢俊俏的男子,凡是有求于她之人,要么拿出合她心意价码,要么修为高相貌佳,愿与她双修一番,便没有谈不成的事。”宣禾打量着凌昭,怀疑道,“我瞧你此次出山没带几个灵石,不会是要……”
“可你我不能够分开,我若杵在一旁着实欠妥,”宣禾决绝道,“要不到时你封了我的五感吧!总不好因为我坏了事。”
她如此悉心地替他考虑着,却换来他一副冷脸。
宣禾碰了钉子,不再言语。
再翻过一个山头,眼前景致骤然变化,不再是望不到头的青绿,而是满眼斑斓,门前梨花树下,立着个红衣侍女。
宣禾观着四方景致,与凌昭一同走过去,那侍女转过来,问:“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凌昭道:“我乃青云宗弟子,特来此求见阁主。”
“阁中规矩,请阁下先封了经脉再随我来。”
宣禾转回头端详起眼前说话的侍女。
她面上戴着红色面纱,看不清面目,那双露出的眉眼浓妆艳抹,失了本真,倒与天阙里所描述的飞花阁弟子的模样相同。
在这期间,凌昭利落地自封了经脉,那侍女抬手在他眉间一探,见没有灵力,便道:“出了飞花阁,阁下身上禁制会自行除去。二位随我来吧。”
二人跟着她走进花团锦簇的园子中,走了一段路,都觉得古怪起来,这一路上,除了眼前引路的侍女,竟是连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飞花阁这样冷清吗?
凌昭抓住了她的手臂,宣禾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跟在他侧后方。
凌昭淡淡开口:“姑娘,阁内弟子平日里不在园中么?”
36. 36
那侍女答:“今日恰好出山历练了。”
宣禾道:“姑娘你为何没同去?”
“园中总要有弟子留守的。”
宣禾追问:“只留了你一人?”
侍女脚下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与他们正面相对时,她的手上多出一把剑,直直刺向宣禾。
宣禾往凌昭身后一躲,凌昭拔出剑,将那侍女的剑挑开。
侍女一怔,忘了凌昭虽没了灵力,却依然有功夫在身上,不等她缓过来,凌昭又是一剑劈来,她闪躲不及,被划破手臂,登时血流如注。
只见她果断拿出张符箓,念了诀,在凌昭将要挟制她前,从两人面前消失了,只留一片被划破的衣裳落在地上。
“走。”凌昭拉住宣禾,往园外走去,可他分明沿着原路返回,却找不到来时那扇门了。
两人在园中转了几圈,竟是没个出口,不得已只能去到那座阁楼中,里边同样空荡荡的,哪有什么飞花阁阁主。
转了大半天,宣禾可以确定,他们来到的“飞花阁”中一个活物也没有,就连那蓄水的鱼池里也不见有鱼苗,空有满天的花瓣在半空中飘飘转转。
她一时间怀疑这些草木是否是活物。
“这是个结界,施法之人在这用了幻术。”凌昭说。
“幻境?”宣禾抬头看着空中的花瓣,难分虚实。
“会是谁设下的?”她想不出,虽说这儿是飞花阁的地盘,可他们与飞花阁无冤无仇,那阁主在自家门内设下结界困住他们图什么呢?
宣禾想了想:“难不成是与我们目的相同,来取牌子的人?”如若是这样,那阁主也没理由放任他人在自家里为非作歹。
凌昭猜道:“恐怕飞花阁凶多吉少了。”
宣禾认同地点点头:“眼下你身无灵力,我们要怎么出去?”
“凡是结界,都有个“眼”,将它找出来毁去,便能将其破除。”
这个她自然懂,只是哪有他说的那样简单!所谓的界眼可能是一片飞絮,一粒尘埃,仅凭他们的双眼未必能够看得到,只有结阵之人知晓其方位。
“若是没找到界眼呢?”
她不知道凌昭会怎样,但她一定会被饿死在这里。
凌昭道:“我事先知会过我师弟,如若三日内联系不上我,他会来解围。”
三日。不吃不喝支撑三日亦或是更久,宣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不过至少算是有了后手。
她想起方才那女子,她的剑越过凌昭冲着自己而来,不知是要挑个软柿子捏,还是有意要她性命。还有此前的杨衍,再有眼下这结界……他们不过是想拿个令牌,为何频频有人要致她于死地?
照理说,应该没人知道她与凌昭间的关系,这桩桩件件,不像是要通过她来除掉凌昭。
一定是她忽略了什么。
在她思虑之时,凌昭已然在寻找那界眼,然而他与她一样,只修剑,不修阵,对阵法结界所知甚少,要他这门外人来找界眼着实不易,宣禾自觉低头帮起忙。
只是没想到这结界中也有昼与夜,这一找便找到了天黑,宣禾又累又饿,再看着暗下去的天色,腿上像被灌了铅,挪不动半点。
凌昭仰头望天,空中没有月亮,他只好带她回到阁楼中,可阁楼中也没有他要的烛火,身边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宣禾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拉着他的衣袖,紧紧攥在手中,生怕跟丢了。不一会,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是他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他说。
“嗯。”此情此景,她又回想起那场噩梦。
她记得那时,陆会章也是这么抓着她,她害怕得不行,见了个活人就当是救命稻草,絮絮叨叨和他说了很多话,他不应她没关系,他在就好了。
过去太久,她几乎忘了那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有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宣禾掐了自己一把,说好的不再想他,这又是做什么呢?
“眼下看不清东西,天亮后再找吧。”凌昭牵着她,摸黑走到墙边坐下。
听着他的声音,宣禾才恍然清醒,想起此刻身边的人是谁。造化弄人,她不由生出荒唐之感。
宣禾不敢合眼,他没有放开她,但她还是忍不住往他身边挪去,黑暗中,只有真实的触感能让她安心。
凌昭没躲开,而是说:“天亮前我一直在这。”
她闷闷地应:“嗯。”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在这环境下,她悲观道:“如果我们出不去了怎么办?”
“不会,青云宗内有阵修,待他们进飞花阁一探便知道了。”
她又问:“他们何时能找来?我要死了,你会有事吗?”
“会,所以你不能死。”
“我只是个凡人,光喝这西北风,是要饿死的。”
他身上从不带食物,这问题的确无解,只能道:“明日我接着找界眼。”
宣禾哀叹一声,不再说话,她以为他们会这么静坐到天亮,不料一向沉默的凌昭却问她:“你为什么怕黑?”
宣禾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从杨衍手中逃脱的那天夜里,他也这么问过她,她装睡蒙混过去,这会儿她才说过话,还能倒头就睡吗?
“我……”宣禾模糊道,“我从前落入过一只妖魔的结界中,那里头没有白昼,与这会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我在那儿待了几天几夜。”
她用一个从前,将所有不想说,不能说的一并囊括其中。
凌昭却问:“你从前也是修道之人?”
……
宣禾:“算是吧。”
他还在问:“你师出何处?”
中邪了?话这么多!
宣禾只得哽咽一下:“我师父……已经不在了。”
听到这里,他终于不再提:“抱歉。”
宣禾暗暗给师父他老人家念了几句别怪罪,她这语气虽容易叫人误会,可说的也是实话,羽化登仙,可不就是不在人世了么。
看样子这凌昭是想与她坦诚相见?
她不吃这闷亏,反问回去:“裁云说,你上回再多挨几鞭子,就要被逐出宗门了,你若就那么走了,前程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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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裁云,凌昭觉着他话挺多,日后就守在剑鞘里也好。
他说:“做个散修未尝不可。”
宣禾思忖着,他这循规蹈矩的性子,不继承贺彰的衣钵才是可惜了,她才适合做个散修,只不过为报师父多年恩情,这散修她做不得。
她又起了坏心思:“你有想要结契的姑娘么?我这样日日跟在你身边,你如今的名声……似乎不太好。”
他飞快否认:“没有。”
急着撇清关系,那定是有!宣禾哼了哼:“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听他没有再做解释,她更认定了这一点。
看在他对自己不算坏的份上,宣禾决定给他一些指点:“我告诉你,你这不长嘴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姑娘可不喜欢。虽然裁云说你不缺姑娘爱慕,可那只是因为你们不相识,她们看上的可能是你相貌,可能是你的地位,却绝不是你这个人,你真若成了散修,可就没人惦记了。故而,倘若遇见你心仪的女子,你得多对她嘘寒问暖,让她知道你在意她,切不可冷着个脸,对她不理不睬,她若觉得你对她没意思,就找别人去了!”
还是裁云?凌昭不知她与自己说这些是做什么,只听出她似乎经验丰富。
“明白了吗?”宣禾抬起手肘碰碰他。
他不说明不明白,而是坚持重复了一遍:“没有。”
“什么有没有的,”宣禾恨铁不成钢,“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你只管信我就是。”
最好能改一改他那假清高的样子,日后她回到燕山再见他时,多少顺眼一些。经此一遭,至少她不会再刻意刁难他了。
她说着话,渐渐忘记了眼下的处境,尽管不能视物,但清楚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与从前何其相似,只是物是人非。
凌昭不再出声,她也困了,不知不觉就靠在他身上睡去,他规规矩矩坐着,一动不动,由她枕着入梦。
几个时辰过去,第一缕晨光从窗口洒进阁楼中,枯坐一夜的凌昭转过头,见她靠在他肩上,仍睡得香甜。他不忍叫醒她,然而这么微微一动,她便自己醒了。
他忙放开她的手。
宣禾伸展了一下四肢,十分自然道:“接着找找界眼吧,今日再找不出,我怕是和你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凌昭站起身,伸手要拉她一把,弯下腰时,什么东西从他衣襟内掉了出来,落在她脚边。
宣禾眼前朦朦胧胧,没看清那是什么,本能地给他捡了起来,谁知她刚碰到那东西,它就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算大,在这幽寂的结界中却格外明显。
宣禾让这动静一惊,完全清醒了,她定睛在手中一看,这不就是凌昭不让人触碰的那只铃铛吗?
宣禾以为自己惹祸了,忙把铃铛递还给他,谁知他没像上次那般迅速收回去,而是满脸惊愕地看着她。
她第一次在他寡淡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怎么了?”
她想这东西对他应当很重要,这会儿还在她手中叮当乱响,她感觉十分烫手,只想让他快点取回去:“对不起,我没看清……”
37. 37
华阳郡以南的西南林壑,既是得天独厚的修炼宝地,又是邪魔丛生的禁忌之地,无数修士想来此分走一份天地灵力,以全道法,却反将性命葬送其中,肉身与魂魄都成了灵脉的一部分。
可它不同,它在林壑中来去自如,甚至能够深入修士们谈之色变的幽潭,再全身而退。
因为这里是孕育它的地方,它的父亲是昭昭天道,它的母亲则是这片幽暗的水泽。
它是幽潭万千不得安息的魂灵的集合,是泥潭中累累白骨的执念的化身。
它不知道自己如何降世,只记得从某一日起,它有了肉身和五感。
幽潭中长年不见天日,它看不见,以为人世间只有黑色,万事万物都是那么黯淡无趣。
可它能听得见。
它发现,寂静的幽潭中,常常会有“人”来访,打破一方宁静。
初到此地时,他们会兴奋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随着不断深入水泽,迷失方向后,他们会茫然又急切地寻找出路,最后越陷越深,带着恐惧与不甘永远留在这片死亡之地,成为它身边白骨的一份子。
这些“人”于它而言很是新奇。
幽潭中虽有其他活物,可它们与它一样,都是被那些“人”称之为魔物的东西。与它不同的是,它们没有肉身,会对着自己怪叫,还会攻击进入幽潭的人类,将他们吃干抹净。
而它不会对人出手,它可以吸纳天地灵气而活,在幽潭大大小小的魔物中,它是个不合群的存在。所以它只能独处一方,睁着眼看着满目漆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深入幽潭的修士还未走到它面前,就一个个死去。
这样的日子无趣至极,因此,它喜欢在暗处观察那些新奇的人,听他们说说话,久而久之,它逐渐听懂了他们的语言,明白他们来此的目的,以及他们对自己深深的恶意。
它是他们口中的魔物,如若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从世间抹除。
于是,它对那些死在幽潭的人虽没有恶意,但也不会有任何怜悯,只有好奇。
直到有一天,它在幽潭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时,遥遥地,它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哭泣声。
这样的声音它听得太多太多,它知道,倘若运气不好,下一刻,她就会成为魔物的盘中餐,而它会在她死去之前,悄悄跟在她身边,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然而她显然是走运的那一个。
这几日水泽中来了许多修士,幽潭中的魔物倾巢而出,像她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它们的老巢,反倒安全。
它跟了她许久,她不断摔倒,又爬起来,声音越来越弱,它想,她该不会是头一个累死在幽潭里的吧?
一个贪婪的念头从心底油然而生。
既然没有其他魔物打扰,它可不可以……
它可不可以将她带走,留在身边……
这样,它就可以永远听她说话了,不用再期待些何时会有个倒霉人类闯入幽潭。
这念头一起,就压不住了。
它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走到精疲力尽的她身边,蹲下身,在黑暗中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
又软又暖的触感,与它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事物都不同,虽然关于“人”,它只摸到过他们坚硬的骨头。
只听她惊喜道:“师父!你来救我了?”
它忽然想退缩了。它不是她的师父,它没吭声。
她却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反握住它:“你不是师父?你是谁?”
……
“你也是来幽潭参加试炼的修士?”
……
“你也迷路了么?”
……
“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
“你别害怕,”她似乎把它当成了同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遇到与自己相同的“人”,她的恐惧消散了些许,甚至开始关心起它,“你是受了伤,不能出声么?”
她伸手要摸它,它立即往后退了退。
她摸了个空,以为它仍惊魂未定,便镇定下来安慰它:“我是与你同来幽潭试炼的弟子,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壮起胆,实则是怕被它丢下,死抓着它不放:“你和我一道走吧,好有个照应,虽说我还没找到路……不过我会想法子出去的,我们一起出去!”
出去?它从未见过有人进了幽潭,还能安然无恙离开,遑论她一个灵力稀薄的小弟子,走到这里,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了,她却天真地想出去。
她应该庆幸遇到了自己,只有它知道,去哪儿能避开那些魔物,死里逃生。
它拉着她起来,不由她同意就带着她朝前走去,回到自己栖身的古桑树下。
它想,往后就有人日日陪着他说话了。
而她的反应告诉它,它的如意算盘打对了,因为她话多得简直让它觉得聒噪!
起先,她尝试着与它沟通。它从未开过口,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无法回应她。此时的她十分善解人意:“我师父唤我阿禾,你也这么喊我吧,我们就算认识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出不了声定然有苦衷,既然如此,你听着我说就好。”
她向它说起自己是如何落入幽潭之中,边讲边回忆起来时的路,筹谋着要如何如何离开。
在它听来,她周密的计划简直是无稽之谈,她若敢返回,结局就是被魔物吞入腹中,可她极其坚定,休整一会就要带着它离开。
它拦不住她,无奈随她而去,只在必要时候带她避开那些魔物。没人比它更清楚,她走不掉的,等她吃够了苦头,就会乖乖留在这儿了。
然而三天过去,一无所获的她依然不死心,似乎察觉出它的消极,心力交瘁的她犹自振作起来:“你别丧气,就算我们走不出去,我师父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它没有再嘲笑她的天真,隐隐钦佩她的坚持,仅此而已。疲惫之时,它便带她回到古桑树下歇息,她怕它没了斗志,给它讲起外面的世界。
春花冬雪、塞上江南、高山流水、市井人家,一切都与它所认识的不同,是它从未见过,不敢想象的情景,在她说来无比生动,而它贫瘠的想象力只能将它们拼凑个大概。
它第一次知道,幽潭之外并不是一片漆黑,那是个它难以企及的世界。
她嘟囔着:“再过一月就是上元节,你我也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挚友了,等我们出去了,一同去长洛郡的灯市上看火树银花如何?”
她说着从前的见闻,喋喋不休,它爱听这些,只希望她能多说点,然而听得越多,它那颗本无波澜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不止于想象,它也想走出幽潭亲眼看一看。
离开这片水泽,是每一个生于幽潭的魔物的愿望,它记得,它们曾围在它身边吱哇乱叫着,嫉妒它修出了肉身……
“走吧!”她说完那些话,又要出发寻找出路。
它再一次沉默地跟上她。
只是这一次不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它慢慢领着她走上了那条离开幽潭的小路。
路的尽头有一块石碑,在它降生前就存在于此。魔物们说,那是太古时期的某个登仙的大修士在此留下的封印,将外界与幽潭分割开来。
它去过路的尽头,却从未踏出去。
不知不觉,它似乎已快走到尽头。
手上牵着的人忽然倒了下去。它回过头,想要拉起她,可这一回,她没有再爬起来。
在幽潭里待了太久,日日处在瘴气浸染中,境界尚浅的她终于体力不支。它蹲下身使劲拉她,她却松开了它的手,无力道:“我没力气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如果见到了我的师父,记得帮我捎句话。”
“师父,阿禾不争气,没听你的话好好修行,你不要伤心,若能轮回转世,还望您老人家别嫌弃,再让我入一回山门……”
说完这句话,任它怎么推搡,她都不再回应。
可是,她还没告诉它,她的师父是谁,它要怎么替她带话?
不,她不能死,它要带她出去,她不是一直想出去么?正好,它也想出去,想应她邀约,去长洛郡逛一逛灯市,见一见熙攘的闹市。
它努力将她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路的尽头走去,踏出前所未有的那一步时,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它一阵眩晕。
它紧紧闭上眼,好一阵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睁开刺痛的双眼,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高耸入云的古树,盘根错节的根须,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见缝插针地照进水泽中,入目满眼墨绿,相比于一片死寂的幽潭,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恍如梦境。
愣怔了好一会,它才确定这不是一场梦,它平复下来,用力眨了眨眼,背着她继续向外走去。
它只知道她的师父在寻她,但不明方位,只能一味地向林壑之外走去。
走啊走,忽然间,它灵敏地捕捉到了附近的脚步声。它慢下来,静静去听,渐渐地,又听到了人的交谈声。
“这些不知死活的魔物,将人引进幽潭就罢了,竟还敢出来作乱,当真不把师父的封魔阵放在眼里!”
“何需师父出手?若是让我遇上了,我第一个叫它们有来无回!”
“……”
它止住步子……
满心希冀被瞬间浇灭。
它怎么可能离开幽潭,会死的吧。她愿意同它说话,不正是将它认做了“人”吗?倘若她知道,它也是幽潭中的魔物一员,是不是也会对它兵刃相向?
慌乱间,它不知如何是好,它怕遇上那帮人,可背上又背着个她。
犹豫了许久,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容它再思考,它果断将她放下,那些人会带她离开,而它,见过一抹天光,也该回家了。
离去前,它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满身泥泞,早看不清面容,它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再见,失落地往回走去。
怅然若失之时,它踩到一个硬物,挪开脚捡起来,放在手中摇一摇,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它想,与她在幽潭中时,她身上就有这样的响声。
是她落下的东西。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它将那东西悄悄收了起来,继续徐徐前行。
它隐约又瞧见那块石碑了。
走吧,它要回到黑暗中,那才是它该度过一生的地方。
……
“孽障!往哪儿逃!”
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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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骤然传来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它回头一看,一道光刃已然飞到眼前,将它击飞出去老远。
它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狠狠撞到树干才停下来。
疼痛接踵而至,它痛得蜷缩起来,不住呜咽了几声。
很快,一帮人将它团团围住,从它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眼前一双双腿,数不清有多少人。
“人?”方才那声音的主人拄着杖走近,观察着它,“你竟已化成了人形?”
“师祖封魔大阵下的魔物尚没有能够化形的,此魔物竟能够变出人样,将来必成大患!”
“白宗主说得有理,依我看,早些将它除去,以绝后患便是。”
“可要派人去通禀其他几位宗主一声?我觉着,就这么动手未免太草率,这……东西,毕竟与其他魔物不同。”
“叶门主这是心软了?长得再人模人样,它也不是个人,洪谷主,这儿属您最年长,便由您动手吧。”
洪玄风听罢,抬手在手中凝出一个法球:“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乃我等天职,你化出人形不易,只可惜借的是无辜殒命之人的怨气,生错了地方,老夫今日便助你了此残生,重回正道。”
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身体不听它使唤,任由它如何使劲都无济于事。眼看着那法球将砸向自己,它痛苦地闭上了眼。
“住手!”关键时候,有两人一前一后自远处飞来,一声断喝打断了洪玄风的施法。
洪玄风不悦:“贺宗主,荆掌门?”
“洪谷主莫急,我瞧着它身无煞气,并未害过人命,不可轻取它性命。”
“可它……”
“你是想说,它生于幽潭,是邪魔精怪?我看未必,”贺彰道,“魔物本性恶劣,煞气极重,以活物精气为生,可它虽长在幽潭之中,却未沾染上邪气,怎能与它们一概而论?你别忘了,幽潭也是灵脉,它是灵脉中长成的灵体也不一定。”
洪玄风肃然:“贺宗主,你应当知道,此事疏忽不得,管它是魔物是灵体,若你一时恻隐放了它,将来酿成大祸,谁能担待得起?”
有人附和:“事关天下生灵,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贺彰却道:“谁说我要放了它?”
众人不解,都看向他。
“它本无辜,若草草诛杀它了事,不合道义,若放它离去,如谷主所言,是为日后埋下祸患,再者,着实浪费了它一身灵气。”
“你抬起头来。”贺彰转而对它说。
它忍着疼痛,摇摇晃晃跪起来,懵懂地抬头看他。
“好孩子,”贺彰一笑,“今日我在此当着诸位宗主掌门之面,收你入青云宗做我座下弟子,往后你须恪守门规,匡时济世,如若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我第一个不饶你,你可愿意?”
它愣愣地看着他。
一旁的荆延催道:“愣着作甚,贺宗主还未收过亲传徒弟,得此缘分,还不快给贺宗主磕个头?”
它不知轻重,愣愣往地上一磕,磕得头破血流。
贺彰大笑道:“好!诚心可鉴。”
“青云宗开山祖师爷姓凌,我宗门无名无姓的弟子皆随他姓,本尊今日给你赐名为昭,望你能堂堂正正站在昭昭青天之下。凌昭,从今以后,你与幽潭再无相干,你与平常修士无异,更是我贺彰的徒弟。”
他看着似懂非懂,颤颤巍巍地握住了贺彰伸向他的手。
“荒唐,荒唐!”洪玄风低声自语。
贺彰环顾一圈,道:“诸位都瞧见了,若凌昭他日后做下出格之事,自有我来处置,否则他就是我青云宗门徒,再无其他身份。还请诸位给我一个面子,今日之事……”
荆延带头颔首道:“有贺宗主此言,我等自然宽心。”
此话一出,再没有人有异议,洪玄风也是被迫答应下来,将这事永远埋于心底。
第一次,他穿上齐整的衣裳,走出这片养育他、又困着他的林壑,来到漫山桃林的青云宗。它不再是幽潭中的孤独的游魂,而是个真真正正的人。
这里有许多愿意同他说话的师兄师妹,他们对这个突然间被师父带回山门的亲传弟子很是好奇。
而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因为他不会说话,不知如何应对他们的热情。
只有在暗夜无人时,他才会对着墙,模仿着他们的语调,慢慢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在幽潭时日日盼望的东西,如今触手可及,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淡漠,总有人愿意接近他,给他讲山下发生的种种趣事,可这都不是他想要听见的那个声音。
他拿出一直藏在身上的铃铛,忍不住想,这时候,她会在哪里呢?
又是一日,师兄妹们兴致勃勃地敲开他的房门,告诉他,过两日就是上元节,师父开恩,他们不必在宗门内苦修,何不一同去长洛郡凑个热闹。
面对这个性情古怪、醉心修行的师兄,几人心知他定会拒绝,哪知他却是出乎意料地点了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上元夜的街景如她所言,繁闹之极。
他无心赏灯,四处流连,茫茫人海中,终究是没找到那个身影……
38. 38
四百年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寻找她。
为此他破格进天阙翻遍了各大宗门宗谱,暗中寻访每一个姓名中带个禾字的女子,甚至曾借着一次阳春宴,放下偏见去寻那燕山的宣禾,生怕漏过了谁。
可她不负他所望,当日就绑了裁云回燕山,他只得放下此事去燕山要人。彼时荆延不在山中,他被拦在山门外好些日。
他深知她是有意为难他,为了种种事由忍了下来,熬到相见时,她那副娇纵的模样着实惹恼了他,他带着裁云径直离开,不想再多过问半句。怎么可能是她。
遍寻无果,那只铃铛日渐失了颜色。四百年,在一个修士的一生中已然足够漫长,人生难免意外,他心里有了个最坏的答案,他最害怕的是,她其实从未走出过林壑。
但他仍不肯死心,拿着铃铛去了青州,放进物华池中洗涤一遭。
谁知天意弄人,她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身边,而他一无所知。
看着她面上的无措,他不想吓到她,惊愕一瞬便恢复如常,气定神闲地把那只铃铛拿回手中。
那铃铛一转交到他的手上,马上就静了下来,不再发出声响。
宣禾莫名,她寻思自己方才似乎没有摇晃它,哪来那么大反应?
她不太放心:“没事吧?”
过了一会,凌昭才心不在焉似的摇头:“没事。”
看样子分明是有事。
这时,宣禾恍然想起一桩往事。她年幼时调皮,常去崇光师叔洞府中玩耍,凡是到了她手中的宝物,无一能完整地还回去。
师叔洞府当中诸多法宝,她最垂涎的一样,无疑是挂在他床头的铃铛。
为了保住那只铃铛,师叔告诉她:“此乃镇妖铃,凡是妖魔鬼怪碰了这铃铛,它便会响动不止,你若怀疑谁是妖,便给它摸一摸,管他化身成多么英俊貌美的才子佳人,都要在你面前现出原形!小阿禾,你这么能折腾师叔,如实说来,你可是山里的妖怪所化?来来来,你来摸摸这铃铛我瞧瞧。”
她吓得从此再也不进崇光师叔的洞府。
后来唐珂听了这事,笑了她好几日,还特地从山下买来寻常铃铛送给她,她看也不想看,随手丢到一边。
筑基以后,她得以和众多门派弟子前去幽潭试炼,唐珂将那铃铛绑在她身上,玩笑着说必能助她降妖除魔。
事实是那只铃铛确不能助她降妖除魔,她还是落入了幽潭中险些丧命,而那只铃铛不知丢在了哪儿,她从此再没见过,至于它长什么样,更是一点印象没有了。
看着凌昭手里的那只铃铛,宣禾不禁怀疑它是否也是件能够窥测妖魔鬼怪的法宝,她如今是一缕魂魄,也是与“鬼”沾了个边。
她咽了咽口水,心慌意乱。
实际上她的担心太过多余,凌昭只是把铃铛收起来,重新向她伸出手:“起来吧。”
宣禾抬手搭上去,借他的力站起来,心虚地转移话题:“界眼在何处,你有线索吗?”
“我修习过一阵初阶阵法,虽不精于此道,却也略懂一些,”他认真道,“你别担心,给我些时间。”
说完,真就专注地寻起界眼来。宣禾惊讶于他的态度,她以为,通常情形下,他很少向她解释什么,只会默默着手去做,给她呈出最后的结果。
半日过去,他排除了那一小方池塘,以及园子正中的阁楼,她跟在他身后,心想,若是唐珂在便好了,提起奇门阵法,他算半个行家,若有他相助哪会如此费劲。
可手头能联系唐珂的符箓余下不多,又有结界相隔,这符箓只怕是张废纸。
宣禾走到一棵梨花树下,烦闷地在树干上踢了踢,头顶上花瓣簌簌而落,落在她的发丝上,她抬手一一摸下来,放在掌心贴近一吹,将它们都吹落地上。
只剩朵缺了一瓣的白梨花,顽固地贴在她的手心里不肯落地。宣禾深吸了一口气,还要再吹,在接近它时,忽然松了气。
她盯着眼前这朵白梨花。
“不过是三日静室思过,虽说这静室森冷了些……师姐,你莫急,我有主意。”
“什么主意?”
“你瞧这花儿。”
“哪儿来的?”
“山路上顺的。你只需取下一片花瓣。”
四周景致骤变,从空廖阴暗的静室,瞬间变为通明透亮,芬芳四溢的园林。
“你这又是哪学来的歪门邪道!快收了术法,师父知道了要你好看!”
“哪里是歪门邪道?天机楼失传的机关阵术罢了,只可惜那秘籍我来不及多瞧几眼,就让一把赤火烧了。你且放心,此结界师父都不曾见过,除了我,谁也进不来,出不去。”
“当真?那要如何才能出去?若真叫师父发现了,我两都没好果子吃。”
“先熬过这三日再说。”言毕,他一跃上树,靠着枝干以手枕头,就这么歇下了。
三日后,他方才给她解了惑:“要出去也简单,这花,便是界眼。你再取下一片花瓣,这结界自然消失了。”
他把花瓣一摘,四方景致如烟消雾散,两人又回到了那静室之中。而她转头四顾,猛然发现,师父正站在二人身后。
“师……师父。”他没了先前的自得,自觉跪下。
“哼,我倒小瞧了你山外学来的本事,竟用来对付为师。三日思过还是少了,一月后,你二人再来见我!”
……
宣禾捻起掌中小小的白梨花,不敢有期待,只有些惶恐,她捏着那一小片花瓣,指尖微微用力,花瓣便落了下来。
与她既往的见闻相同,身周景致飞速变化,眨眼间,生机盎然的飞花阁,变为了一片无主的荒园,四下里的花木凋落枯槁,一股刺鼻腥臭取代了原有的芬芳钻入鼻腔,她失了神,丢掉手心发黑的白梨花,扶着眼前的枯木堪堪站稳。
凌昭丢下刚捡起的一颗石子,扫视园中忽变的景象,转头看到那一地的尸体时,他明白,结界破除了,如他所想,飞花阁满门已遭遇不测。
他往前一步搀住宣禾,看了眼刚被她丢在地上发黑的梨花:“没事吧?”
宣禾低着头,心绪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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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看着周遭的惨状,她的心里更加沉重。
见她没有大碍,凌昭二话不说拿出符箓画起来,将此消息传回青云宗,宣禾趁他画符之时走到那些死去的女子身旁,静静观察。她们衣着打扮皆是相同,当中有一位妆饰格外华贵且不加掩面的,兴许就是飞花阁的阁主了。
宣禾并不认识花琼,她知道的是花琼修为不低,还在杨衍之上,有能耐犯下这罪行的,只能是在化神境以上的修士,修仙界中屈指可数,与花琼有故的更是寥寥几个,又说不上有深仇大恨,哪里至于下此狠手?
她在花琼尸身前蹲下,犹豫着伸手覆到她的肩上。
饶是她已猜想到会发生什么,还是让那团黑气凝成的鬼面惊得往后一靠,坐到了地上。
她飞快缩回手,那团黑气即刻又逃匿回花琼的身体中,与当初杨衍身上的异状如出一辙,如此巧合。
当真只是巧合?
宣禾回头看了眼地上的枯黑的梨花,不敢细想,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
“怎么了?”不知何时,凌昭已传完信,在她身边蹲下,他拨开挡在花琼颈前的衣物,看到了那条长而深的致命伤痕。
见他同自己一样,接触到了花琼的身体,却没显出方才的异样,宣禾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恍然意识到什么,忙收手站起身,左顾右盼:“我们该怎么办?”
凌昭凝视着那具尸身,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应道:“我与宗门通过信了,此事另有人善后,待人赶到,你我方能离去。”
“会是谁干的呢?”宣禾兀自说着,想听听他是何看法。飞花阁众人的死法无甚特别,无法推断出是何人所伤,如若她不出手,将烛蠡的煞气逼出来,岂不耽误了大事?
不等凌昭开口,她便自问自答地引导道:“你说,会不会与那杨衍的死有关?毕竟真凶还逍遥法外,接连发生这两桩大案,我猜……许是一人所为。”
凌昭也站起来,只是盯着她看,并不答话。
宣禾让他看得发毛,心说她这猜测再合理不过了,有什么可怀疑的吗?还是,她的脸上有东西?她的易容掉了吗?
她一阵慌乱,就见他抬起手在自己头顶一拂,一片黑色的落叶擦着她的手背落到地上。
“也许吧。”他说。
“哦。”宣禾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
只过去半日,善后的人便来了,为首的竟然是桓真。再次相见,两人都十分坦然,见面就谈起公事。凌昭给她交代了来到飞花阁后的所见所闻,言语中只将二人被困结界两日一笔带过。
桓真仔细听着,目光时而转到宣禾身上。
她心想,彼时在燕山时还向他道了句喜,眼下看来是个乌龙,不过她对旁人的事并不感兴趣,故而并未过问。
“是不是烛蠡的手笔,将这些人带去青云宗,与杨衍一同放在昆仑镜下一照就明了了,”桓真道,“只是人已身故,是谁所为倒不那么重要了,烛蠡敢下手第二次,便可能有第三次,不知它下一回又会对谁下手……”
39. 39
与桓真一行人交涉完毕,他们便先从飞花阁离开了,横竖在那儿帮不上忙,等着青云宗的消息传来也好。
正如桓真所说,烛蠡行事如此高调,出手的对象都不是寻常之辈,一动手便将对方赶尽杀绝,如果飞花阁的惨案真由它酿成,那么它定不会就此罢手。谁也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长此以往必将人人自危,必须尽早找出它的踪迹,将其送回封魔阵中。
桓真赶来前,凌昭去阁楼中搜罗过,没有见到传言中的重明楼令牌,在他意料之内,他们一来此地就落入陷阱,那令牌怕是根本不存在,只是个请君入彀的饵料罢了。
而牌子的消息是从天阙中来,天阙名声响亮,能存世多年,绝不会做勾结他人给他下绊子这种自毁声名的事,多半有高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这事越想越复杂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人在暗中给他们下套。
凌昭照旧回到天阙中,那人既然喜欢借令牌做饵,一次不得手,保不齐还有第二次,他便大大方方在天阙中行走,等候他的消息。
然而天阙中并没有消息传来,小童日日送茶,送完就走,茶盏底下空空如也。凌昭便淡然品着茶,从容不迫。
可宣禾着急,距重明楼开门仅剩下一个半月,他们屡次与牌子失之交臂,如今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她担心的不止是身份泄露,还有唐珂那边……
“我们在这儿收到的消息曾让人动过手脚,若是令牌所在之地没有变动,那天阙中就不会有新消息来。”宣禾替他思虑道。
凌昭放下茶盏:“嗯。”
嗯是什么意思?宣禾不好表现得太过急切,又想知道他的打算:“那我们还用在这儿等着么?”
她话才说完,今日那送过茶的小童又来了,只见他捧着个酒壶到凌昭跟前,笑脸盈盈:“客官,日前那茶叶生了虫,扰了您的雅兴,今日便用这一壶秋露白给客官赔罪了,这酒是我家主人亲自挑选,保准合您的意。”
凌昭点头让他退下,随后旋开那壶口,翻手去看壶盖内里。
宣禾立即凑上去,只见壶盖上一滴水珠子,长了脚似的动起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水痕,是为萧承运三个字。
凌昭道:“经他们之手的消息出了纰漏,自然要还我一个说法。”
想着那小童唯唯诺诺的模样,宣禾明了,原来这几日,他是在等天阙查明真相!只不过看样子,天阙也没找出做手脚之人是谁。
她心中有疑,从飞花阁离开后就一直想着借符箓联络唐珂,几日不得安寝。可凌昭却不打坐了,她找不到机会,很是苦恼。
此刻闻着壶口飘出的阵阵酒香,她心生一计——这秋露白名字虽文雅,却是烈酒。
宣禾亲手斟满一杯,推到他面前。
凌昭说:“我不饮酒。”
就算准了你不饮酒,宣禾心中想着,于是给自己也斟了半盏,劝道:“你我去飞花阁白走了一趟,还险些把命搭上,就换来这一壶酒,不喝岂不白遭罪了?你喝不完,我陪你喝。”
宣禾心里头自信满满,从前她千杯不醉,今日就不信拿不下他,说罢不容他推拒,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凌昭无法,只好奉陪。
岂料宣禾兴致正盛,并不就此放过他,一杯接一杯地斟酒,他今日出奇地好说话,遂了她的意,陪她喝至壶中酒见了底。
“继续,继续。”宣禾已提不稳酒壶,迷迷瞪瞪将酒水洒到手上,他按下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酒壶,帮她在两人面前各斟了一杯。
宣禾不太稳当地拿起酒杯,用力摇了摇头,奇怪,她怎么有点儿晕?按理说……按理说,这点小酒,压根不在话下,哪里放得倒她。
她含糊地说:“你快喝,我也喝。”
看着凌昭听话将酒喝下,她才放心把酒杯凑到嘴边,呷了小半口,就逐渐没了意识,丢下酒杯往案几上一趴,不省人事。
迷糊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低声唤她阿禾,凭着本能,她呢喃道:“师父,我在。”
凌昭深深看了眼倒在桌前的人,提起她沾了酒水的手,从手指到指缝,一点点擦拭干净,专注地仿佛在雕琢一件精美的玉器。
历经四百年终于找到她,除去铃铛响起的那一刻,他始终没有预想中的惊喜。此时此刻,他更想要知道她为何会沦落至此。
听她说,她的师父已不在人世,而她又身中禁咒,修为尽失,这当中她经历过什么?不用怀疑,定是万分不易。
天下大大小小宗门众多,他猜不出她的出身,兴许是来自某个不知名小宗门,如今是否存于世上都未可知,所幸阴差阳错,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又遇见了他。
凌昭看得出,她无意透露身份,那他便不去过问,她想要重明楼的令牌,他会尽力去取,禁术解后,她想做什么、去哪里,他一定倾力相助。
他不想让她徒增烦扰,过往之事她也未必记得,就如同她已不认得曾经的贴身配饰一样,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不妨向前看,如若她愿意留下来……目前看来她没有这个意愿,凌昭当即否定了。
总之,他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无论是什么。
……
宣禾发现自己是从床上醒来,从脑中搜寻出最后的记忆,依稀记得昨夜,她坐在案几前自斟自饮,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没有印象了,也不知是怎么就喝到了床上来。
她捂着昏沉的脑袋,再努力回想一下,终于记起喝酒的目的——她要将凌昭放倒,好与唐珂联络。
可是,她怎么把自己放倒了?这具身体当真娇气,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千杯不倒的她竟如此不胜酒力。再转眸一看,凌昭笔直坐在案几前,哪里有一点醉酒的模样!
算计来算计去,只算计了自己。
她懊恼地下床,走到案几前,一杯放凉的醒酒茶静置在那儿,她端起喝完,闷闷坐下,看了眼窗外天色:“我睡了多久?”
凌昭觉得好笑,正色道:“六个时辰。”
这期间还发生过什么,她是半点不知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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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不知何时被放出来的裁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得了凌昭冷眼一瞥,他才老实站好,对着宣禾道:“小青,你可算醒了!”
凌昭点他:“说正事。”
“哦。”裁云道,“打听清楚了,从九昌郡离开后,那萧承运说是老实回了摘星阁,可前一阵有人又在江南见过他,近来倒是没了风声,兴许真回摘星阁了。”
那就是没个准话。
摘星阁立在峻峭的险峰之上,从底下看去,阁楼仿若耸入云端,与星辰并立,故称摘星阁。
摘星阁西边是悬崖绝壁,断崖之下布满瘴气、杳无人迹,飞禽走兽都绕道而过,乃是一道隔绝活物的天然屏障。上摘星阁只有一条路,这一路上遍布机关,山路又崎岖难行,故而摘星阁可谓是块又臭又硬的龟壳,连个拜访的人都没有,有心一探究竟之人来到此处大都望而却步,只在险峰下瞻仰一番。
眼下无法确定萧承运是否在摘星阁中,断不能贸然去闯,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裁云心如明镜:“万一萧承运躲回了摘星阁,这牌子可就难取了,咱们又得罪过他,若还找上门去,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要我说,不如等候下一个三月之期,别去涉险来的妥当,横竖不缺小青这一口饭。”
纵使千万般不愿,宣禾也不得不承认,不去招惹萧承运才是稳妥的办法,即便凌昭修为再高,在他人地界终究低人一头,她无法昧着良心让凌昭去冒这险。
她心事重重地捧着茶杯,默不作声。
凌昭瞧了她一眼,也没给裁云一个准话,只起身道:“先去华阳郡。”
几人收拾一番,准备离开天阙向西边去,怎料走出客房,下楼便见客堂中闹哄哄的。一帮年纪不大的少年人哭丧着脸,凑在一处争论不休,看样子是出门在外遇上了麻烦事。
他们皆身着雪青色长布衫,头系同样色调的发带,从装束能分辨出,这是一帮紫阳宗弟子。
凌昭无意探听他人的八卦事,兀自向外去,可还未踏出门,就叫人拦了下来。
“停!都别吵了,你们快看,那位可是青云宗的凌师兄?”
“有点儿像。”
“凌师兄!凌师兄!烦请留步!”
几个少年人冒冒失失跑到凌昭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中身量最高的少年见了他十分激动,忙问道:“凌师兄可还记得我?我是纪小五!五年前在桦林试炼时,你还指点过我剑法!”
实话说,凌昭对他着实没什么印象。那时他只是临危受命,去桦林护他们周全,见过的小弟子实在太多,这纪小五大约只是当中一位。
他只好道:“五年前我确是去了桦林试炼。”
面前几个后辈如遇救星,满脸期盼地望着他,纪小五道:“能在这儿遇到你可太好了!我师兄弟等人正犯愁,凌师兄,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
“何事?”
纪小五语出惊人:“我小师妹,让烛蠡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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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昭皱起眉,半信半疑:“当真?”
别的事他可以坐视不理,但若涉及烛蠡,他就必须管了。只是这几名小弟子阅历尚浅,近来烛蠡现世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就怕是杯弓蛇影,他们的话不可轻信。
“自然,小师妹是师伯掌上明珠,我师兄弟几个怎敢拿她性命开玩笑!”纪小五满面愁容,怨道,“早知如此,任她怎么闹,我也不带她下山了!”
凌昭问他:“你们亲眼见她被烛蠡掳走了?”
“也不是,”纪小五支支吾吾地答,“我们几个原是奉师命下山,去藏锋谷中取新炼的法器回去,昨日才来到城中,去客栈落脚的路上瞧见街边杂耍的,便逗留了一时半刻。城里人多,这一转头,我手里牵的小师妹就变了样了。”
宣禾心想,这不就是贪玩大意了,把人给弄丢了么。
纪小五续道:“从昨日到现在,我们在城中寻了个遍,午时才在那城郊的碑亭边上,找到小师妹的一截衣物和随身小剑。”
“刚找到时,这东西冒着黑气,可不就和那烛蠡的煞气一般!”他边说边拿出那两平平无奇的物事,边上几人一应点头附和,好似亲眼目睹过烛蠡的煞气。
凌昭听他这么一说,越发觉得不像,烛蠡的煞气他只在死人肉身上见过,怎会出现在死物上?只是事关人命,需万分谨慎,他问:“你们将此事告知师长了么?”
几个少年人面面相觑,窘迫道:“还不曾。”
想来是怕师长责罚。
凌昭肃然:“此时传信补救还不迟,你们先传消息回山门,随后带我去城郊看看。”
闻言,纪小五顿时有了主心骨,连声答应:“凌师兄说得是,我这就去。”
待师兄弟几个匆匆把符箓画好,一行人一刻不耽搁,动身前往城郊,路上宣禾悄悄要来他那小师妹的随身小剑,入手没有任何反应,心下便有了定数。
——有人在借烛蠡的恶名为非作歹。
裁云跟在她身后,忽地伸出头,鄙夷道:“这兵器有什么好,你想要,凌昭随处能给你买一柄。你若见过我的真身,这些凡品就入不了眼了。”
宣禾不给面子,侧侧身背对他:“有你什么事!”
“不识货,”裁云嘟囔着,没来由地又扯到了她身上,“我说小青,你是不是长高了?”
宣禾斜着眼,与裁云一比对,似乎是高了点,上一回两人站在一块,不仔细瞧还分不出高矮。
她装作看不出,搪塞道:“有吗?你看岔了。”随后加快步子,离他远了些。
来到城郊,纪小五往一块黑色的石碑下指了指:“就是这儿了。”
宣禾抬头看那碑文,上头篆刻的是百年前某位县官在此修路搭桥的功绩,百年间风吹雨打,碑文的棱角都被抹平,十分圆润。
凌昭四下里看了看,没有明显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
纪小五解释说:“师伯老来得女,小师妹不过八岁的年纪,才引气入体,有人对她不轨也是反抗不得。”
宣禾目不转睛读着碑文,分心说:“可她落下了随身之物,至少有挣扎过。”
纪小五身边的师弟道:“对,出山前师伯给了师妹一件品阶不低的法宝,师妹一向顽皮胆大,有人绑她,她定不会束手就擒。”
烛蠡是个暴虐无道的魔物,只杀人,从不留活口。但它动手时有明显的目的性,受害之人要么是修为高强的修士,要么是心怀鬼胎的恶人,再有就是执念深重之人,吸食这些人的灵力精气,可助它不断滋长变强。
心性纯良的孩子于它能有什么用?
宣禾踮脚去摸那圆润的碑文,从上至下,到本该光滑的无字石碑上时,她却摸出了三道凹凸不平的痕迹,凑近看,那是三道极其细微的划痕,与石碑上的文字相比,更白、更新。
她站好,回头去看凌昭,他从一边的灌木丛中直起身,手里拿着什么走过来,离近了才看清,是三根细若丝线的银针。
两人对视半晌,宣禾不显不露,别开眼去。
“这是何物?”紫阳宗一帮弟子围上来。
凌昭道:“五行针。”
纪小五瞪大眼:“凌师兄你是说……摘星阁?!”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关于萧承运的传言,有弟子怒道:“他怎么敢!”
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萧承运还在干着同样的勾当,如今外头与他相关的流言正盛,本以为他总该收敛些,可他却变本加厉,连紫阳宗长老的亲闺女都敢动!
萧承运为了他那儿子作恶多年,凌昭也追查了多年,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将他绳之以法,可见萧承运行事万分谨慎。
此次他冒险抓了紫阳宗的弟子不说,手段还如此拙劣,急不可耐地嫁祸烛蠡,漏洞百出,说明他十分急迫,那孩子的安危怕是难说。
凌昭当即道:“此事关系到紫阳宗与摘星阁,我不便出手,你们快些把这消息一并传回去,由白宗主亲自处置更妥当。”
纪小五等人心知此事刻不容缓,顾不得礼节,只急匆匆向凌昭道了谢,便带着消息离开。
而留在原地的两人动起了同样的心思,正愁上不了摘星阁,萧承运就自己送把柄上门了。他威胁的不止是紫阳宗弟子的性命,更是紫阳宗宗门脸面,加上以往的种种罪行一并捅出来,自有人会出面处置萧承运,而他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处理过这一桩事,凌昭依照计划去了华阳郡,这一路上终于不再是火急火燎地赶路,他们走得慢悠悠。路途中,青云宗的消息传来——花琼与飞花阁一众弟子确遭烛蠡毒手。
宣禾得知这消息安心许多,有杨衍做比对,便无需她再次出手了。她静下心来,观着沿途景致,从婉约秀美到闭塞荒凉,她的心情也随之低落下来。
华阳郡毗邻西南林壑,比不了东边北边的繁闹,这里没有大宗门坐镇,镇守南方的大多是各宗门中犯过重罪被放逐至此的修士,导致此地鱼龙混杂,人心涣散,常年动荡不安。
都说夜里阴气重,从南边出逃的妖魔鬼怪会趁夜在此作乱,虽说只是口口相传的鬼神之说,却也深入人心。
因此,这儿的人们通常在白日里出门赶集劳作,天黑后便闭门不出。凌昭来到华阳郡时,正值酉时,街边店铺纷纷收着布幌子打烊,见了他们这外来人,都免不了警醒地多看几眼。
沿街走了一路,天色彻底暗下来,只剩一间客栈仍点着灯笼开着门,宣禾记得,她去长宁门之前,也是在此地落脚。
客堂中稀稀落落有几桌客人,低着头各说各的话,互不搭理,实则早在进门前,他们已让人上上下下打量过。
凌昭与掌柜的交涉之际,宣禾与裁云找了地方坐下,客栈伙计招呼上来,宣禾胃口不好,在裁云期盼的目光下,只要了一碗三鲜面。
“你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瘦得像把骨头,怎么不多吃点?”裁云看着邻座的山珍海味,咽了咽口水。
她的确是在“长身体”,若是能就这么慢慢长回原本的身量,总比像前几回一般,一夜长大来得好,想来是凌昭近来少有打坐,她吸食他灵力时也有分寸了些的缘故。
裁云小声说:“过不了几日,凌昭又要去找姓萧的麻烦了,咱们上摘星阁也麻烦,你吃不饱没力气,可爬不上去。”
宣禾问他:“又?你们从前怎么找他麻烦的?”
裁云最是藏不住事,叹道:“哎,就一月前在九昌郡。凌昭不是要从他手中抢牌子吗,眼见东西将到手,却让人半道截了,凌昭受禁术反噬,不得不先回去找你。”
宣禾并不知道会春楼那一夜的细节,这会儿听裁云一说,与她猜得大差不差,只是没想到这会春楼还有第三人。
她问:“谁截的?”
裁云:“没见过,一个趁人之危的女人。”
二人没说几句,伙计就端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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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面上桌了,凌昭也订好了客房,走来桌边坐下,裁云闭上嘴,剩宣禾一人大快朵颐。手边两人看着她吃,她怪不好意思,吃相文雅了许多。
这时,客栈内又走进来两人,宣禾一眼就认出这两人是燕山弟子。
她低头挑着碗里的面,一颗心记挂在他们身上。
听他们中一人道:“哎,师父与大师姐先后这一走,山里可冷清了太多了。”
另一人愤愤道:“何止是山里。从前我去长宁门求药,他们可一刻也不敢耽搁,此番你也瞧见了,分明是我们先到,却让后来的忘忧谷弟子排到前头去,无故让我们多等了两日,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师姐,长宁门早让烛蠡吃干抹净了,哪还有今日的风光!我看烛蠡如今又逃出来,就是要回去治治他们这些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嘘,你说什么胡话!叶门主不是亲自来给咱们赔罪了么,我看门主还是明事理的,她一人心力有限,管不了手底下那帮人,世道如此,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我就是替师姐不值。也不知唐师兄上哪儿去了,说是出山去一趟九昌郡,可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也不捎个消息回来。虽说他一向不着调,可如今山门交到他手里,哪还能像从前那般。”
“唐师兄不是分不清大是大非之人,恐是在山下遇上事了。”
“谁知道,反正我看燕山是大不如前了。”
这一句说完,那本好声好气说着话的弟子也不再反驳他。
听着这些话,宣禾嘴里顿时没了滋味。
师父将山门交给她,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她实在惭愧,现在她不仅想立刻回到燕山,更想当面见见唐珂。
她不知道他究竟在瞒着她做什么,忆及着近来种种异常,她没勇气去细想——唐珂与烛蠡,到底有何关联?
“吃饱了么?”思绪纷飞之时,凌昭忽然问她。
宣禾一下把挂在筷子上的面夹断,落回碗里。
她打断思绪,飞快点了点头。
凌昭窥着她的面色,关切道:“怎么了?”
她又摇头:“这面……太咸了。”
“吃点别的?”
“不,”宣禾坐不住,“我想歇着了。”
“那回房。”凌昭先起身,宣禾应了声好跟上去,只留裁云独自坐在长椅上,看了看那半碗面,又看了看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偶尔迟钝却在某些方面尤其敏锐的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被凌昭关在剑鞘中好些时日,在这之前,小青分明和他好,怎么几日不见,反倒和凌昭亲近起来了?不对劲,不对劲!
没由他想出个缘由,凌昭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回头冷冷扫了他一眼,裁云一个激灵,自觉躲回剑鞘里去了。
客房只在二楼,宣禾脚下踩着不宽不窄的楼梯,故地重游,回忆总是不打招呼就往她脑海里钻。
去长宁门伏魔前,一众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在此处休整,来之前她就很清楚,会在此见到谁。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结论是场面一定不会好看。
为此她做了无数次练习,可在真正重逢之时,那些预演都让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她边与身旁的同僚说着话,边下楼,没留意楼底下迎面走上来一人,双方就这么被堵在了楼道间。她低头去看,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没有丝毫意外与慌乱,她从容地对他笑了笑,往边上一靠,给他让出道。
反而是他欲言又止顿在原地,直到她含笑唤了他一声,他才有了反应,这个场景定格在她脑中。
此时,宣禾站在同样的位置,不禁回头一看。
楼梯下是另一张脸。
凌昭不知何时落在了她后面,他抬起头,与她对视,她的眼神陌生又空洞,看着他,似乎又在看另一个人。
愣怔了一瞬,她即刻垂下眼,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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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昭不知她在瞧什么,学着她回头,可他的身后空无一物。
从进门到现在,她就一直魂不守舍,其实他很想问问她,在想什么,可瞧她这模样,他没能问出口,心里莫名地烦躁,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平白从心头生起,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沉默一会,凌昭和缓道:“二楼三间,为何不走?”
“走了。”她转身往上走去,进了屋什么也不说便裹上被褥睡着了。
待她睡去,他不觉看了她许久,而后才恍悟到自己的逾矩,忙收回目光,平心定气坐下入定,将今夜所有的不寻常都置之身外。
天刚蒙蒙亮,客栈底下响起阵阵喧闹声,这间小店不比天阙,宣禾在二楼客房中正熟睡着,被那声音闹醒,翻了几个身再也睡不着了。
她爬起来,见凌昭十分板正地盘坐着还未醒,于是轻手轻脚推开门,独自去看看是发生了何事。
越过二楼栏杆往下看去,客堂中聚着一帮身着雪青色布衫、背上背着长剑的紫阳宗弟子,为首端坐于正中的则是个正气凛然的壮年男子,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鼻梁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不怒自威。
此人宣禾认得,是被称作铁面金刀紫阳宗的二长老,白继川。白继川修为高强,其人勇武刚正,虽非紫阳宗掌门人,但论修为,却是宗门中的头号人物,一柄紫金九环刀声名在外,刀下不知多少妖魔亡魂。
由于离开天阙已久,少了那说书人提点,宣禾的消息闭塞,对外界的动静全然不知。
此时见紫阳宗摆出如此大的排场,还劳动白继川亲自出马,一行人披坚执锐出现在华阳郡中,便知他们是冲着摘星阁去的了。
此时这帮人已在堂中坐定,安静下来,宣禾只觉才白继川一双鹰眼朝上扫来,她忙移开目光,转身回屋去。放在从前,她都要敬他三分,自不必说现在。
宣禾想着回屋里正好试着联络唐珂,轻轻合上门,一回头,凌昭已然醒了。
她解释说:“底下来了很多紫阳宗的人。”
凌昭并不意外,等的就是他们。
宣禾问他:“你要同他们一起上摘星阁?”
紫阳宗要找萧承运的麻烦,正好,凌昭也要找萧承运的麻烦,双方一拍即合,有了紫阳宗的助力,擒拿萧承运不过是时间问题,比凌昭单打独斗要容易得多。
凌昭却否认:“这是他们的恩怨,我不便插手。紫阳宗师出有名,萧承运无理可讲,可若我明着出手,将无相干的青云宗牵扯进来,萧承运便有文章可做了。”
“那你想怎么做?”
他与萧承运早有恩怨,从前迫于无奈只能放弃追查,如今机会来了,新仇旧账自然要一起算了。
牌子他要拿,萧承运的罪行他也要揭露。
“紫阳宗拿着五行针正大光明上摘星阁,萧承运没有退路,他咬死不认,双方还要牵扯一番,紫阳宗若强硬些,萧承运定会想法子毁去阁内的证据。”
他要在暗处率先将这证据找出来。
宣禾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一个人来去自由,如今要带着她潜入摘星阁,可就麻烦多了,她隐隐担忧。
这一整日,凌昭都不曾迈出房门,不与白继川碰面,紫阳宗众人也仅在客栈中待了一日便动身离去,算着此处与摘星阁的距离,半日内便可抵达,只是要上那险峰麻烦些。
于是,二人不紧不慢在客栈中多留了一夜,正方便宣禾养好精神,次日一早,便一身轻装,悄无声息地从客栈中离开。
*
华阳郡以西,有一座乱石垒成的山峰,巍峨陡峭,如同一条以嶙峋的山石为鳞甲、向天空腾飞的长龙,斜斜没入天际,又突兀地断在半空,因而被称作断龙峰。
断龙峰上没有繁茂的草木,相反,只有稀疏几棵松木扎根于石缝中,长得奇形怪状,高矮不齐,挡不住峰下人的视线。极目仰看,依稀可见峰顶的断崖边上,有一高楼矗立其间,楼外云遮雾罩,看不分明。这便是久负盛名的摘星阁了。
紫阳宗一行人已行至峰底,看着眼前之景,不禁望而生畏,感叹上天的鬼斧神工。
此时断龙峰上人声寂寂,萧承运那宝贝儿子在摘星阁中哪也去不得,不必怀疑,萧承运也定在楼中。
白继川身后一名年轻弟子跨步上前道:“师叔,这山间怪石嶙峋,多半密布陷阱,我等直接登峰怕是不妥。”
白继川在宗门中忽闻小女在山下出了事,登时怒火中烧,请示过掌门后,便领了一帮精锐弟子气势汹汹赶来华阳郡,经过这一路颠簸,憋了一肚子火的他总算克制了些许,没直接攻上星阁取了萧承运首级。
“萧氏小儿,我乃紫阳宗五代传人白继川,你若不想我今日劈了你这断龙峰,就滚出摘星阁来见我。”白继川气沉丹田,将雄浑的声音推向峰顶,身边弟子闻之,仿佛眼前的峰峦都在随着这声波震颤。
这话说完,除了山上几颗小石子咕噜咕噜滚下山,四周再无动静。
看这样子,萧承运是不打算给白继川这面子,要在摘星阁内龟缩到底?
这场景着实有些尴尬,弟子们看着白继川的脸色,随时听候他命令,白继川一张方脸黑得似煤炭,在他将大发雷霆前,险峰上一道声音徐徐传来:“白长老不请自来,带了一众弟子围在我摘星阁下,点名要见萧某,萧某惶恐,不敢答应,斗胆请示白长老,这当中可是有误会?”
“哼,”白继川见他装傻不认账,也不同他客气,“你绑我小女,人证物证俱在,有何可辩驳!你今日若交不出人,我绝不善罢甘休。”
白继川把话搁下,不一会儿就刮起一阵风,风止后,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正是藏在摘星阁内的萧承运。
他大大方方站在白继川面前,满脸不解地询问道:“这罪名萧某可担不起,半月来萧某都在摘星阁中不曾外出,从未见过令爱,不知长老口中的人证物证何在?”
白继川二话不说向他抛出三根银针,招式凌厉。
萧承运头一偏,伸手接下,若是慢了半步,他的脑袋上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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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三个洞了。
“我紫阳宗几名弟子与青云宗的凌昭在小女失踪之地找出了你的五行针,你要如何解释?”
萧承运笑了一声:“青云宗的凌昭?白长老有所不知,不久前,他曾于九昌郡对我出手,意图夺我手上的重明楼令牌,失手之后竟还用上栽赃嫁祸的手段。我与他本就有旧怨,他的话怎能信?”
萧承运油嘴滑舌,并不认他手中这人证物证,白继川自然不会叫他轻易糊弄过去。萧承运越是拖延,他的女儿便越危在旦夕,身为父亲,他怎么能冷静?
白继川冷冷凝视着他:“凌昭的话不可信,你在民间的种种流言难不成也是空穴来风?也是他恶意谣传,打击报复?仙门诸位掌门念你从前伏魔有功,对你的无耻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胆大包天,动到我紫阳宗头上来。”
白继川越说越震怒:“萧承运,你少给我装蒜,你即刻把人交出来,我今日留你一条性命,你若执意不肯,就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白继川话音落下,周边的紫阳宗弟子纷纷绷紧了神,手握剑柄,只待他一声令下,四下里顿时剑拔弩张。
萧承运步子微动,原地转了一圈,心知白继川油盐不进,认定了此事是他所为,他若不大开门庭放白继川入阁搜寻,就不会有个结果。
是他做的如何,不是又如何?
萧承运一个转身,从紫阳宗弟子的围困中挣脱,几步跃回峰峦之上,他立在一块巨石上,双手负于身后,俯瞰着峰底的白继川:“摘星阁不迎不速之客,谷主若要强闯,萧某绝不应允。也请谷主念在在场诸多弟子的安危,切勿冲动行事。”
此言一出,紫阳宗弟子们先后拔出长剑。
白继川沉吟片刻,抬掌示意他们收起兵器:“对付你这宵小之徒,何需劳动我山门子弟,你们便看着,我白继川如何踏平断龙峰!”
白继川收手在胸前一握,一柄九环宝刀出现在手中,刀柄上金紫色光辉缠绕,刀上铁环与刀背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放在别处,白长老的话不算夸大,可在萧某的地界,白长老放下这话,恐怕为时尚早!”
“少说废话!”白继川刀一横,腿一蹬,腾至半空,向立在高处的萧承运砍去。
*
此时,凌昭与宣禾已摸到断龙峰的另一面,正面避开了紫阳宗一行人。
白继川洪厚的声音传遍断龙峰的每一个角落,宣禾区区凡人之躯,让这声波震得胸口发闷,有些承受不住,凌昭见状在她身周布下一道屏障,替她暂且抵御了断龙峰上震荡的灵力,这才让她能直起腰行走。
“萧承运有几成胜算?”她好奇地问。
白继川与萧承运纠缠得越久,他们机会便越大。萧承修为虽不及白继川,可在自家门口让白继川取了性命也是不太可能,即便当场落败,也能逃回摘星阁中藏匿一段时日。
凌昭说:“就看这断龙峰上藏有多少玄机了。”
话说完,宣禾忽然叫住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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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龙峰上没有路,凌昭御剑上山,为了不叫山峰另一侧的人发现,只得低低贴着地面飞行,仅仅一小段山路,便绕开了数个阵法,换做旁人,早落入阵中等着萧承运来收尸了。
此时宣禾见乱石堆中,一棵孤松随风微微摆荡。
从前,师父最爱拿些玄奇阵法为难她,用师父的话说,那叫考验。
彼时,荆延在通往主峰的山路上设下重重路障,她若能神不知鬼不觉攀上主峰,摘得大殿上的神符,便能得到一件法宝。
她眼馋师父的宝库已久,然而屡战屡败,有一回离神符只差半步之遥,却没留意到大殿外那株因风摇荡的松木,恰从它身边经过,就被突然飞长的枝干缠住,吊在半空,身上的灵力也让吸干,成了它的养分。
她被吊了整整三日,才让上殿请见的淮玉救下来。她满心怨怼地与淮玉一同进殿,师父不仅不给她宽慰,反倒冷笑道:“殿前这青松比你还要年长,根深蒂固,你哪日见它让和风吹动了?粗心大意,还想责怪为师不成?”
宣禾十分委屈:“徒弟不敢。”
见她这幅模样,荆延又不由想起她无父无母,自小伶仃一人来到燕山,于是软下心肠,就当她摸到了神符,赠了她一柄月魄剑。
看着眼前的孤松,昔日的教训爬上心头,宣禾下意识叫停了凌昭:“你看这棵松。”
凌昭凝了一道灵力在指尖,随手挥出去,落在树干上,眼前的松木顿时化作烟尘,消散无踪了。
想起在飞花阁时,也是她无意间勘破了结界,凌昭问她:“你从前修习过奇门阵法?”
提起从前,她又戒备起来,浑身都不自在了。
他并不是刻意探问她的过去,察觉到她的紧张,他补充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若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
宣禾解除了防备,惊讶于他的通情达理,她发觉,近来他似乎对自己关照了不少。
譬如,无需她主动提及,他自会照顾到她的一日三餐,作息也随她而变,她日日吃得香睡得好,日子好不快活。更怪异的是,他对她事事有回应,只要她开口,他便不会像往常那样冷落她,她将他那时冷淡的态度看作避嫌,可如今,他们也谈不上多亲近,他仍与她保持着应有距离,可这脾性却变了一般,以至于她有些回想不起来,他中了禁术前是什么样。
最可怕的是,她竟想不出他变化的缘由。
难不成,凌昭已然发现了什么?那更说不通了,若得知她的身份,他万万不可能这么对她。
为避让山石,剑身一偏,宣禾没站稳,险些摔下去。
凌昭虚虚在她腰上一扶,待她站定立即撤回手,提醒道:“留神。”
两人一前一后并立在一柄剑上,之间只隔了一寸,清冽的气息拂过耳际,宣禾耳朵有些痒,她收回神思,半真半假地说:“跟着师父略见识过些,便一直记着,不足为道。”
如此说来,她与她那无名师父倒像两名无籍散修。
凌昭没有细究,目光从她的头顶转到脚下,心里想,裁云说得不错,她是长高了些。
得益于他高深的修为,登峰路上锁细的圈套并不足以拦住他,但他相信脚下的断龙峰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处处是他看得出避得过的阵法。
只不过萧承运为白继川所牵制,暂时顾及不上旁的罢了,只要萧承运抽不出身,以他的道行,瞒天过海摸进摘星阁中倒也不难。
离峰顶越近,风就越大,吹得宣禾长发纷飞,女子身上温软的幽香不间断地飘来,避无可避,他很不自在,一心想快些落剑,进入阁中。
然而往往越期盼着什么,就越难顺遂。
风卷着山坡上的小石子颗颗滚落,凌昭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巨石按剑。
陡然落地,宣禾脚下飘飘然,盯着地面好一会儿才找到平衡。当她不解地抬起头,正要问问凌昭出了何事时,眼前蓦然多出个人。
那人端正地立在一棵松木下,一手竖于胸前,另一只手握持着金光熠熠的禅杖,头顶的光秃秃的松叶与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分外相映。
归一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凌施主,又见面了。”
凌昭意外:“归一大师,你没能守住萧承运到手的令牌,他果真是无人可用了,竟还请了你来替他守摘星阁?”
归一坦然笑道:“萧阁主深明大义,自是理解小僧难处。那一夜我败局既定,何苦为了块令牌铤而走险?留得青山在,日后再想办法不迟。”
凌昭问:“大师今日可也想通了?”
“如今牌子并不在小僧身上。”归一摇摇头,高深道,“彼时还有他日,今日我若成全了施主,摘星阁怕就没有日后了。小僧曾辜负萧阁主一回,阁主不计前嫌,叫我好生惭愧,今日只好让凌施主失望了!”
禅杖顶上金莲绽开,归一眼中随之泛起细碎的金光,他直视着凌昭,半步不退。
凌昭更是意外,不知萧承运许了他怎样的好处,能让一向不讲道义的金蝉院僧道为他卖命至此。他拿起裁云剑,上前一步,宣禾自觉退至他身后。
她觉得很不妙,他们若打起来,这乱石峰上无处藏身,她难免被波及,归一或许不是凌昭的对手,可归一无所顾忌,不似凌昭,身边还有个她。
不等她想清楚,归一先发制人,先持杖劈来,凌昭用剑尖在她身周画个圈,叮嘱道:“别动。”随后挥剑而上,径直去接归一这一杖。
短兵相接,谁也不肯相让,比的就是谁内力更深,兵器更硬。归一先手,处在顺势一方,竟压不住手下的长剑,相持一瞬便攻守易形,他力尽,不得已先收杖躲开凌昭的剑气。
归一退后数步,缓了口气。
两番交手,他次次低估了凌昭,在会春楼时他私以为能与凌昭持平,不想被破境不久的凌昭小压一头,今日动手前他以为有一战之力,不料凌昭进步神速,让他一出手就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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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
境界差了一重,可谓天壤之别。
“不愧是青云宗大弟子,不是浪得虚名。”归一由衷赞了一句,抬掌颂起经文。
凌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里裁云剑随性地在空中一划,一道剑气快如疾风掠至他眼前。
归一手中的禅杖变得流光溢彩,他当即双手持杖对着剑气劈下,二者相撞,归一紧咬牙关,身上僧袍被撕裂,握着禅杖的双臂青筋暴起,他面目狰狞,几乎倾尽全力,而藏在禅杖金莲后的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
眨眼工夫,那道剑气炸开来,归一连退数丈卸力,剑气的余波冲着宣禾脚下的巨石而来,瞬间将山石击碎,她脚下一空,直坠下去。
归一趁势执杖,飞向正下坠的她,宣禾仰着头,视线中唯有一朵夺目的金莲,离她越来越近,来不及思考其他,她只是安然闭上了眼。
可下一刻,身下莫名有了支撑。
宣禾睁眼,看见了凌昭的眼睛,目光相接的一瞬,她似乎从那里边看到了仓皇与愤怒。
不由她细究,他已回头,抱着她从归一的禅杖下躲开,反手一剑,不再留半点余地。
气势如虹的剑气飞窜出去,正中归一背部,他如同被飞箭射中要害的鸟儿,当即落入了底下的乱石堆中,再也没了动静。
重新落回地面,宣禾才感到后怕,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一声巨响,宣禾猛然回头,不是那归一又爬起来了,这声响来自山峰另一侧。
凌昭此时已恢复如常,道:“先上摘星阁。”
摘星阁整整七层,这青天白日里,阁楼中却是昏暗的。只因找不到大门,凌昭与她打破一扇窗进了阁楼,除却此处,四面窗子都被封死,有一股久不通气的霉味,只有零星几点的烛火跳动着,是楼中十分珍稀的一点微光。楼内宽敞,呈正圆形,一堵多余的墙也没有,一眼便可将楼中的布局纳入眼底。由于太过阴暗,宣禾四面环视,始终找不到上楼的路。
凌昭从乾坤袋中捉出一只照夜清,松开手,它便扇动翅膀飞出去。这东西出自桦林的御兽师之手,能够辨识人的“气味”,它所飞过的路径,便是人常走的路。
二人跟上它,来到一面墙前,凌昭观察了会儿,伸手按在照夜清停顿的那块石砖上,眼前这堵墙立即动起来,一块块砖石往左右机械地挪开,腾出一条路来。
那是一条通向地底的楼梯,楼梯两侧排满了灯烛。
宣禾疑惑,听说萧承运的宝贝儿子住在摘星阁顶上,这路怎是通往地下的?
照夜清向下飞去,他们便接着往下走,所幸这阁楼中没设机关,一路顺畅。
走到楼梯末的那一刻,眼前的情景让人目瞪口呆。
目之所及,不见半点烛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盏青色的灯,密密麻麻悬在空中,照得四下里满是青光。
这小小一间暗室中,竟放满了锁魂灯!
43. 43
宣禾背上爬寒意,她瑟缩了一下:“这……”
“灯灭了,”凌昭说,“灯里的魂灵都死了。”
宣禾一口闷气堵在心头,她虽早已知晓萧承运的所作所为,对其深恶痛绝,可当她亲眼看到这一盏盏锁魂灯时,却依然难以平静。
她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忍下恶心,装作茫然无知。
仔细看那灯罩上,还映着人名,他们不知道被掳走的紫阳宗小师妹叫什么名字,一个个找过去,这当中没有姓白的,难不成,她的失踪的确与萧承运无关?
视线从这些青灯下移,暗室正中放着一个被打翻的炼丹炉,炉中香灰撒了一地。
凌昭走近了,蹲下查看,伸手拨开地上的香灰,从中摸到一块硬物。他取出来擦拭干净,借头顶的青光一看,手里的是块腰牌,牌上的刻的字已模糊了。
宣禾问:“这是何物?”
凌昭分辨着它的形制,认出:“紫阳宗弟子的腰牌。”
宣禾一惊,可这锁魂灯上并没有紫阳宗弟子的名字。她弯下腰,想凑近看清楚些,无意间瞥见地上浅浅的印记,她一指:“你看!”
炉子倾倒的方向,有许多沾了灰的脚印,向他们右手边的暗处延伸出去。
凌昭将手上的腰牌收入乾坤袋中,再重新检查一遍,见这香灰中再无他物,才擦了擦手,循着那脚印走去。
走到暗室尽头抬头,又见一条上通的楼梯,没有烛火相照,极易让人忽略过去。怪不得方才进阁楼时找不到上行的路,原来藏在这儿。
凌昭回头取了一截烛火,照出楼梯上渐渐消失的脚印,心头忽然一记重锤:“走,去阁楼顶上。”
*
萧良坐在阁楼中,脑子里还是混沌的,距离他上次醒来不过三日。
他又发病了,倒在榻上抽搐个不停,这一回十分突然,打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匆忙炼了丹药喂给他,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他捡起落在地上断断续续记载着的札记,重新提笔,却记不得该从哪儿写起。
自他降生起,就没走出过这一方小小的阁楼,父亲不许他出去,他知道自己的怪病,离开了摘星阁中的仙丹草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故而从不忤逆父亲。
只有一回,阁楼上的门未上锁,他实在好奇,心想只是下楼看一看总不会有事,当他摸索着走到二楼时,不巧被父亲撞了个正着。
他似乎从父亲身上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萧承运大发雷霆,从未有过地怒斥了他了一番,将他赶回阁楼之上,从此他再也不敢擅自走出那扇门。
不久后,父亲又在在门上加了一道符咒,他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一个人独坐在这阁楼上的日子无比寂寞,萧承运少有得闲,大半的日子都不在楼中,他只能靠着楼内的藏书解乏消遣。
他天资奇差,那些珍宝秘籍在他眼里就是废纸一张,他只看得懂小说话本,上头载的都是些民间传说趣闻,亦或是修仙界的大事记。
从中他知道,父亲是个惩恶扬善的大英雄,他总能在那些降妖除魔的大事记中,找出萧承运这三个字。
虽被关在阁楼中看不见听不着,他却引以为傲,常常借着书中文字,幻想着父亲伏魔时的英姿,那本札记当中,都是他从中摘出的父亲的丰功伟绩。
父亲每每外出,他便十分高兴,他想,父亲又是要去为民除害了,而他没本事跟随左右,只要在阁楼中好好待着少叫父亲挂心,就是对父亲最大的支持。
萧良心满意足地翻看着手里的札记,回忆着上回摘抄到了何处。
这时,那扇门被打开。
萧良抬起头:“爹?”萧承运晨时才离开摘星阁,叮嘱他安心待在阁楼中,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当瞧见门后的人时,他很是惊讶。
在他的记忆中,摘星阁从未有外人到访,更别提他这封闭的阁楼,除了自己与父亲,他生来就没见过第三个人。
那人头戴面具,一身宽大的黑袍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面具后一双精明的眼睛,视线落在他身上。
萧承运贴在门上的符咒已被他揭下,拿在手中,萧良问:“你是谁?”
来人不经他同意就迈进门,熟络地称呼他:“萧公子,初次见面。”
萧良一愣,还是问:“你是谁?是我父亲允你上阁楼的么?”
那人摇头:“令尊一时半会无暇顾及你,至于我,想见一见你,便来了。”
萧良不解:“见我……作甚?”
男子大大咧咧在他榻边坐下,打量着他的居所,道:“我瞧这阁楼中甚是清冷,没几分人气,萧公子日日待在这儿,想必无趣得很吧。”
萧良觉得他很奇怪,举手投足皆是冒犯,但这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恶意,便答道:“除了这儿,我去不了别处,能日日待在这儿已是很知足,有书相伴,谈不上无趣。”
“年纪不大,倒是豁达。”
“阁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何人不重要,今日之后,我与萧公子便没缘分相见了,”男子道,“在下以为,萧公子更应当知道萧承运是何人。”
萧良只觉此人荒谬,忍不住笑道:“你人都在摘星阁内了,却不知道萧承运是这儿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男子听后不做表示,而是抽出压在他小臂下的手札,萧良伸手意图夺回来,让人避开,男子随后径直翻开手札读起来。
萧良不满道:“还我!”
男子不为所动,直到将手札上的内容一一念完,才叹道:“斩妖除魔,除恶务尽,令尊真是功绩显赫啊。”
萧良把东西收回来,护在胸前:“那是自然。我摘出的不过一鳞半爪,我爹的功绩远不止于此。”
男子点头:“萧公子所摘录的全是无争的事实,萧阁主的事迹自然远不止这些。我看这阁楼的藏书,只收录至文兴十五年,这之后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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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三百年间倒是一片空白。”
萧良解释说:“我出生后,我爹为了我的病东奔西走,耗尽心力,自是没有闲心坐下读书,阁楼中便没再添置新书了。”
男子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么。”
萧良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从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
阁楼上的窗子空有个形状,然则与外界相隔绝,从内看不出去,从外看不进来,也听不见阁外的动静。萧良告诉他:“我身子弱吹不得风,这窗子让术法封死了,你不用看了。”
萧良心性单纯,以为此人只是个云游四海探奇访胜的修士,答了他好些话,他仍是站着不动,不由烦了:“你有什么话一并问了就走吧,我不告诉我爹。我爹若是突然回来,你可就走不了了。”
男子转过头道:“回来?萧公子有所不知,阁主此时正被苦事缠身,一个处置不当,便再也回不来了。”
萧良怒道:“你胡说什么!”
“萧公子息怒,我今日上摘星阁,实是为救令尊脱离苦海而来,公子若不想阁主威信扫地,不妨听我把话说完。”
萧良抿唇不语,唇上毫无血色。
“萧阁主将公子养在摘星阁阁楼中,远离外界是非,这阁楼中一丝气也不通,公子对现今的阁外之事一无所知实乃正常。实则在公子出生以后,萧阁主早就不似当年声名显赫。公子生来罹患怪病,阁主为此殚精竭虑,遍寻四海才求得医治之法。”
“只是这丹方,”男子欲言又止,“所需的最关键的一味药引不是寻常草药,也非名贵药材,而是……人。”
萧良闻言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不虞。
“萧公子得以降生,是令堂拿命换来的,令堂留下的寿元耗尽,便需要更多的寿元来续命,否则萧公子这口气就该断了。至于这更多的寿元从哪儿来?这来处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稚童。
萧阁主将他们从民间带回摘星阁中,丢进炼丹炉里,焚去肉身,取其精元与成千上百中灵药相合,融在一处,这便是公子病症发作时,所服的丹药。”
萧良指着他:“你住口!你这来历不明的贼人,潜入我摘星阁不说,还公然在我面前污蔑我爹,你究竟是何居心?”
男子不理会他,接着说道:“可凡人的寿元终究太短,萧公子的病发作得愈发频繁,民间稚童所炼的丹药效用远不如前,阁主只得另寻他法,谁知还未找到新的出路,公子又旧病复发,就在这紧要关头,紫阳宗的小弟子送上了门。其既是稚童,又入了道,乃是上好的药引,还恰好离了宗门庇护……萧公子如今已醒,这后来的事,便无需我细细道来了罢。”
萧良一阵作呕,灌了口茶水才定下来,他甚为恼火:“你这贼人,无凭无据,空口白牙一派胡言,滚出去!你若再对我父亲出言不逊,我,我,咳咳咳。”
“公子莫急,谁说我无凭无据?”男子说完,从乾坤袋中提出一盏青灯,灯上泛着幽幽的青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幽怨的故事。
44. 44
萧良莫名畏惧那青光,一时间如同被扼住咽喉,失去了训斥眼前之人的力气,他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回榻上:“这是什么东西?”
“人死之后,肉身寂灭,只剩魂灵滞留世间,等着阴差来领它们入轮回道。可若死的不明不白,生出的怨灵便会躲开阴差追捕,流连人世。为防怨灵四处游荡,再生事端,借锁魂灯将生灵锁在其中,静候七日,这生灵便死去了,如此一来,可让鲜活的一个人消失得干干净净。”男子提起青灯靠近他,“公子既是三日前服用的丹药……你瞧,七日未过,这盏锁魂灯中的魂魄仍是活的,夜里挂在你这阁楼中照明,再合适不过。”
萧良舞着手臂向后缩去,开口大叫:“拿开,拿开!”
“萧公子怕什么?这魂魄的主人生前不过是个垂髫小儿,供养自己都困难,又能对公子做什么?哎,只是她来头不小,是紫阳宗二长老的爱女,萧阁主前脚要了她的命,紫阳宗马上就找上门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萧良一把将炕桌上的杯盘全扫到地上,光脚下地踩上碎裂的瓷片,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用力推搡眼前的男人:“我不会听信你的谗言,你不必在这信口雌黄,我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怎容你这竖子诋毁!出去!你我让你滚出去!”
任他怎么推搡,男子纹丝不动,垂着眼眸怜悯地看着他,待他没了力气,扶着桌案不断急喘,才悠然开口道:
“萧公子若犹是不信,便打开窗看一看,阁主正与紫阳宗来的仇家在断龙峰上斗法。紫阳宗二长老修为高强,再拖一拖,不止阁主会有性命之忧,恐怕整个摘星阁都不保,我此来摘星阁,正是不想见这悲剧发生。
究其根本,公子才是祸端,怎能安然躲在阁楼中,由阁主独自在外一力承担?也是,看眼下境况,阁主定是给公子你留了退路,即便摘星阁毁了,豁出性命他也要力保公子离开,即使代价是身败名裂,我想阁主也是愿意的……”
说着,他隔空解除了窗子上的封印,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随即传入寂静的阁楼中。
萧良一震,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窗。
无人催促,他却不由自主地拖着病体缓缓移动过去,所过之处,留下一地血痕。
他抬手按在窗棂上,听着外头持续不断的声响,一声声扣在他的心上,他忍不住颤抖起来,最终鼓足了勇气,将窗户用力向外一推。
断龙峰上烟尘四起,那只嶙峋的巨龙仿若被斩断了脊骨,不断有巨石滚落,砸在峰脚下,是方才声声巨响的来源。
两道人影在断龙峰上来回穿梭,快得只能捕捉到残影,萧良却认得出,当中一人是他的父亲。一抹血色从眼前掠过,他急切地伏在窗台上高声吼道:“爹!”
萧承运大惊失色,匆忙躲过白继川的刀锋,仰头看向阁楼,白继川也顿在原处,随他看上来。
阁楼外的狂风吹得萧良衣冠凌乱,做不出任何表情,看着萧承运臂膀上的血口,以及他惊惶的面容,他的心狂跳起来——真的,全是真的。
父亲放下了斩妖诛邪的剑,坑害无辜,声名狼藉,只为替他续命。从此,萧承运这三个字与惩恶扬善的英雄再不相关,在世人眼里,他是罪不容诛的恶徒。
从云端跌入谷底,正如黑袍男子所说,自己是这一切的祸端,如果没有他,父亲就不会有今天。
都是因为他。
萧良双手借力,站上窗台,如果今天不曾开窗看一看,他都不知道,摘星阁的阁楼是这样高,仅是一阵阵风,就吹得他站立不稳。
他在高处凝视着他的父亲,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的鬓角慢慢爬满了白发,面上总带着倦色。
如果没有他……
萧承运只是一个劲地冲他摇头,张口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不需要听见。
萧良扯出个笑,也对着萧承运摇了摇头,张口无声道:“爹,收手吧。”
既然他是祸端,那就由他亲手斩断一切灾祸,从此不会有人因他丧命,萧承运也能从无尽的罪恶中解脱,一切都重回正轨了。
萧良身子一轻,向前倒去,耳畔唯有风声,最后,还有父亲飞奔而来的身影,以及他绝望的呼喊声。
他知足地闭上眼,原来死亡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相比之下,活着更需要勇气。
唐珂平静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满意至极,他推了那孩子一把,告知他埋藏多年的真相,又鼓动他脱离苦海,怎么不算功德一件?
此刻他只想放声大笑,等着收拾残局,然而他没能笑出来。
因为他嗅到了一股令他无法喘息的气息,那险些让他葬身飞鹰涧的气息。他对此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当即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无需回头他也知道,她来了。
凛冽的剑气从身后袭来,他回身躲避,紧接着一柄长剑逼近他的脸,剑身映出他的眼睛。
他还要躲,哪知眼前的剑灵活地变换了角度,剑尖一挑,挑飞了他遮面的面具。
他一惊,及时挥臂,借宽大的黑袍掩住面容,又一道剑气飞来,将黑袍一分为二,可那黑袍只是轻飘飘落了地,袍服后的人已然金蝉脱壳,没了踪影。
“好厉害的障眼法。”宣禾惊道。
他们仍是来晚了一步。阁楼内一片狼藉,遍地书籍与瓷片,混着粘稠的血丝,一盏发亮的青灯落在当中,被窗外吹来的风推到了凌昭脚边。
凌昭弯腰捡起它提到眼前,由于未处在暗室中,这盏锁魂灯的幽光不太明显,但依旧看得出它在发光,照出灯罩上一个浅浅的名字,不出所料。
凌昭说:“她的肉身已被焚毁,这缕魂魄在锁魂灯里待了太久,快撑不住了。”
“怎么办?”
凌昭手一松,锁魂灯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碎,灯里的青光很快窜出来,在阁楼中游走了一圈,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短短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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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尘缘已尽,该依照天理,踏入轮回了。看着这道青光,宣禾宛如看见了自己,原本,她也应像这样重来一世吧。
砸了锁魂灯,凌昭跨过地上的杂物,走到萧良跃下的窗口边,他们来时,只看见一片衣角擦过窗台。
摘星阁下,萧承运抱着儿子的尸身,不言不语,突然的丧子之痛让他还沉浸在哀恸中,缓不过神来。
这事态发展完全在白继川意料之外,他绝非趁人之危的小人,此时拿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动不动也不是。
然而下一刻,萧承运就红着眼看过来,滔天的恨意充斥着他的整颗心,他已无力思考萧良是如何解开窗子上的封印,又为何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他只知道,萧良死了,他百年心力全化作了尘土。
他看着白继川,看着看着就大笑起来:“白继川,我的笑话好看吗,你以为你赢了吗?是,我的儿子没了,可你的女儿呢?你不是要听实话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她早死了,尸身成了炼丹炉里的丹灰,魂魄困在锁魂灯内哪儿也去不得,如今锁魂灯就在摘星阁内,你去取啊!”
说话间,断龙峰上地动山摇。
萧承运坐在原地狂笑,任凭头上巨石落下,惊险万分地擦着他的身子滚过,身后的阁楼随之剧烈晃动起来,摇摇欲坠,脚下的石块开始开裂,不一会就变得滚烫。
地底下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积蓄,等待着一举将断龙峰吞没,整座山峰随时要塌陷一般。
白继川看着不为所动的萧承运,知他万念俱灰,想要拉着自己同归于尽,可他不能退。他没时间悲愤,抬头看了眼高处的摘星阁,果决地撇下萧承运,往那儿奔去。
摘星阁阁楼内,正捧着手札翻看的宣禾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剧烈的晃动下,她难以站起来,眼看着那本手札落在了一个身位之外,她连滚带爬,终于重新拿回它塞入衣襟,可阁楼突然倾斜,向后倒去。她被带着往下滚,撞在墙上,墙面立即出现裂缝,在阁楼倒下前先塌了。
宣禾身后顿时失去依靠,她急忙伸出手想抓个什么,可手边什么也没有,她只能与无数的砖块一起向下坠去,风沙迷得她睁不开眼,身下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有一种将要落入油锅的感觉。
她的感觉没有错,整座山峰都在下陷,地底的岩浆持续向外涌出来,如若她能睁开眼,就会意识到,这简直不像断龙峰,而是一座火焰山。
半空中,凌昭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撞得她眼冒金星。他无知无觉,低头看了看,身下无处落脚,再往下只会被火舌吞没,四周只剩下一条路——他看向断崖下瘴气密布的密林,果断一头栽进去。
灼热的气息渐渐远去,宣禾越发呼吸不畅,这会儿不止是风沙迷了眼了,她伏在凌昭胸前,只觉昏昏欲睡。
好在有他在身边,宽大有力的臂膀稳稳托着她,让她异常安心,她没有挣扎,顺从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