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去观音》
1. 第 1 章
汝饶镇外天地昏黄,向北是荒地,据传这地方曾有过三千年征战,五百朝饥荒,白日里,乱坟堆中也鬼灯幢幢,蒿草长成青灰色,被乌云一压,竟还有半人高。
这一天是解里尘堕魔成仙的第一百五十个年头;距他被捣烂胸腹,割喉剜心,掷下无妄崖焚骨荼肉,已经过去了三百年;距他欺师灭祖,恩将仇报,屠戮仙门三千家,又是过了五十年。
自此之后死墟认主,正道名声陨落,乱世荼蘼,商贾之道却兴盛起来。
死墟的主人此时披了身浸墨鹤氅站在旷野中,指骨微动,拨开草径,身形颀长几乎要与天地一体,一双眼睛古井无波,扫过一丈外的整整二十三具尸体,野草被压成深色,在他脚下聚拢,周遭野圹青漆,高天之上云霭暮黄,远远望去竟有些吊诡。
“大乘五重界……寻常修士求也求不来,倒是你们,怎么偏要来我这儿打发。”
解里尘捻去手上的污血,背后乌云传过沉闷的低鸣,可他刚杀完人,还在兴头上,那大乘境的尸骨要较一般人好看些,此时血花满地,黑红相间,妖冶动人,竟然弄得他一时半刻还舍不得走。
“剑修,灵修,术士,符箓,疆蛊,这怎么着,连魔门的人也来了?”解里尘自言自语,眼角弯了弯,漂亮的狐狸眼像是能勾魂,一丝鬼气绕在他指尖,黑中洒金,稠墨一般地滴下来,滴在尸身上,一点一点将骨肉化开来,“真是,难为你们齐心协力……”
血肉糜烂,抽筋剥骨,是很浓重的血腥味。解里尘慢慢弯下腰去,掂着根苍白的小臂骨捡起来,余下的骨块黏连着鬼气一寸接着一寸,在离地三尺处被重新拼合。人皮连着碎肉被撑开,向后张成一把半人高的伞。
人皮韧而薄,五官的部分失去支撑,被松松垮垮地拉成几个大洞,大乘境的修为尚未完全散去,雾隐埋埋,从五官洞口泄出来,被解里尘掂量在手中许久,像是不理解似的,颇为嫌弃道:
“这镇子里的邪祟口味可真不一般,剥人皮……怎么想出来的。”
伞太大了,几乎要将四野的微光全部笼在伞下。身后,暴雨在伞骨撑起的瞬间贴着解里尘的脊背滂沱注下,几乎是“轰——”地一声,雨水粘着泥土,很快与地上的尸首融为一体,顷刻间漫天水雾,雨障千里,天地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一人站在暴雨中,望着远处乌云间的一点天光出神,四野无人,雨声里连鸟虫也没有,远处的天光下有隐隐的裂口,断断续续延续到镇子的后山中,而地下几人的尸体,正正对着那个方向。
许久,解里尘神识微动,倏忽间那双黑瞳像是洒了金沫——
圹野昏幽,那天光一点下隐约有间破庙,雨水滔天的,庙里竟然还有人?
解里尘伸手拨了拨草径,好在,他兴致未减。
*
庙确实是很破,神仙座上的神仙不翼而飞,一堆湿柴零碎地洒着,解里尘走进去时通间散着霉味,声音从石座的后边传出来。
“妈的,黄狗!你个废物,抓他胳膊!这都抓不住你他妈干什么吃的!啊?!”
“王管事,我,我抓着呢,这都三天没吃饭了怎么力气这么大——妈的,敢抓我!”
管事模样的人骂得脏,一脚踹向一个清瘦的身影,那一脚明显下了狠劲,把人踹出去几米,“砰”地一声摔在后墙檐下的黑水坑中。
解里尘走过去时正看到一双肩膀颤动得厉害,那人一节白皙的手腕撑在泥水里,像是要起身,不料后背又是一脚,素衣蒙尘,脏得不成样子,这一次整张脸被踹进黑泥里。
“咳咳,放了我……噗!”
“放你妈——”话音未落,一拳入肉的闷响截住话头,“恁娘的当我是傻子!”
解里尘悄无声息,眯着眼打量浑身湿透的三人。那王管事像是不解气,抓着地上那道身子又拖进庙里,将人抡着往墙上一摔,等人滑回地上,又往那肚子上踹上两脚,那人终于趴在地上不动了,才喘着气坐下。
那一旁的瘦子见罢,才掏出一根锁链掐着脖子给人扣上,“哗啦”一声,像拽狗一样拽起来,一只混着雨水的手往那张脸上拍了拍。
“我说阿清啊,这贾府要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啊?装什么清高,还敢逃跑……怎么,非要打一顿才老实?呼,真他娘的累!”
解里尘眉间一挑。
那个叫阿清的满身脏泥地倒在地上,已经虚脱得说不出话来,只有铁链扣上时才不得要领地挣扎,白皙的手指死死抓着颈链,骨节泛了血,漆花一般湛开。他身上那衣服本就单薄,现下几轮挨打后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一双脚暴露在外,挣扎中胡乱蹬着,腿上的鲜血和雨水交错纵横,泥土糊在一起,新伤叠旧伤,有几处甚至血肉模糊,在解里尘眼前晃。
锁链卡得紧,阿清张了张嘴,昏暗中那模样倒是可怜得叫人心软。
“咳咳!你们放了我,装作看不见,公子不会把你们怎么样,回去也能……交差,咳,为何要逼我如此……”
“逼你如此?哈,阿清,别给爷们儿在这里装傻,你自己也知道你这相貌,这身子,被公子看上做炉鼎是你三世修来的服气!放你走,公子未必怪罪我们,可把你抓回去,公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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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还要赏我们!”更何况,这公子用完了不还有他们这些下人么,别说是公子了,他黄狗好不容易混到如今这个地位,不等着分一杯羹,当他是什么圣人不成?
后面这句,黄狗没有说出来,阿清已经知道了。
“恁他娘的,跟他废什么话……”王管事一把夺过锁链,“让爷在雨里追了这么久,冻死爷了!喂,娘的……黄狗,你想不想爽一发?”
他边骂边踹,此话一出两人的眼神都变了。阿清呼吸一窒,指尖仍扣着泥缝,碎发却无力地散开,被拖行着留了一道血迹,挣扎时又挨了一巴掌,“啪”地一声,皮肉的脆响刺破空气。
这倒让解里尘看清了阿清的脸。
——样貌清俊,眉骨的线条是纤细的,瞳孔被水雾染开,连着睫毛落成脆弱的弧度,此时脸颊红肿了一块,薄唇紧抿,血色殷红,抖得厉害,不知是冷得还是疼得,像是一朵花,这么一看倒也漂亮。
深秋雨冷,就算是王管事那样的壮汉也感到寒意,更别说阿清那身板子。他量阿清跑不动,几脚发泄后便停下来,正弓腰往地上坐,打算休息会儿,手中锁链不知怎的一扯——
那具纤瘦的身体猛地起身,一双苍白瘦削的手攥紧锁链往王管事脖颈上一套,身形下压,绞起的锁链顺势卡进肉里!
“呃呃——黄狗!你他娘的还,呕——愣着干什么!”
混乱中解里尘捕捉到了那双散开的瞳孔,不堪一击,又不动声色。
没人想到阿清会弄出这么个动静,一旁的黄狗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到底是比阿清壮些,冲上去没多久便强行将阿清的十指掰开。他下意识查看王管事的伤势,未曾想阿清便趁这时候将锁链拽离两人,链尾划破空气,擦着黄狗的鼻尖而过,竟让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就这么个缝隙,阿清又逃了一次。
叫骂声再起,解里尘就站在阴影后,垂着眸,看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往他这处逃,他身上的锁链太重,喘着粗气,又踉跄又狼狈,果然,不过三秒的工夫,那身子便扑到在地,正正好好,摔到了他跟前。
“唔……”
阿清将头埋在散发中许久,身后的叫骂声戛然而止,想象中的拳打脚踢并未落下。他那不清状况,犹豫中还是抬起头,只见眼前长靴踏纹,墨泡镂金,人皮骨伞透着远方的天光倒影在他眼中。
他就这么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瞳,笑意不达眼底,那深处森寒彻骨,让人不敢看第二眼。
对方也在低头看他,下巴微妙地抬了抬,唇齿轻动,好像在逗小狗。
心脏好像被轻飘飘地攥了一下。
2. 第 2 章
解里尘指尖压着柄端,指腹在上面磨了磨,看着阿清又撑起双手,拖着身子往自己脚下挪动,颤巍巍的,像是在情急之中找什么荫蔽。那双手即便被尘土掩着也能看出白皙纤细,指节通红,倒是让人平白想欺负。
他等人挪完才慢悠悠抬了抬眼,仿佛对先前发生之事毫不知情:“诸位这是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黄狗,那一双缝隙般的眼睛咂摸出精明:“这个……让公子见笑,今日我家主子被这贱奴所伤,看管不力,又被人逃了。我俩好不容易追上,但现下雨又太大,耽误了回程,这不,就在这处歇会儿。”
那王管事却不像黄狗,他这管事做得久,在汝饶镇蛮横惯了,第一次被人,还是被一个下等贱奴锁喉,心底怒气难消。阿清说到底还是主子的人,他动不得太多,可这么个外人在这里看笑话一般看了这么久,多管闲事,就怨不得他!
想罢他撸了袖子蛮横地上前几步,锁链“哗啦”一声,阿清眼前骤然发白,脖颈被迫后仰——他分明是没有力气,轻飘飘就被拽到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那双手慌不择路,死死扣住地面,匍匐些许,最后那一下攀上了解里尘的衣角。
“救我——呃!!”
这话没说完,那铁链压迫喉管,逼着阿清把剩下的话咽成哑咳声。他呼吸极重,却拽着解里尘的衣角不松手,伏在地上颤着双肩,咳嗽很快变成干呕声。
“咳咳——咳!呜——”
“你救救我!我……我不回去,你带我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呃!”
王管事心道麻烦,狠狠去剜了眼解里尘,手上更是粗暴几分。阿清猛地弓腰,嘴里的血沫溅出,一时间没能喘上气。耳边雨声轰鸣,意识再回笼时周遭一时默默然,身后的骂声离他很远,周遭空茫茫,孤立无援,孑然一身,胃里不知怎么地烧起来,冷热交织,疼痛难忍,终于没忍住干呕一声,嘴角溢出几滴苦水。
解里尘目光放在高位,冷眼看阿清蚍蜉撼树,那双肩曲线柔软,里窝凹下去,弱小至极,很快又被扯了几下,身形摇晃,颈间已是鲜血淋漓。可那双手却死死抓着他的裤脚不放,手背耸骨,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还挺用力的。
黄狗眼见着解里尘横要插一脚,不禁急了起来:“公子,这毕竟是我府的私事,今日公子权当没见过,不知情,若是为了一个奴隶撕破了脸,日后不好说事了,得不偿失,您说是不是?”
王管事手下蛮力:“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要不然,别怪爷爷我在这里……”
“在这里什么?”
解里尘蹲下,笑着眯了眯眼,也不看前方两人,只是伸手拎过那锁链,一点一点收拢:“在这里终结我?这么狠心?”
说来也怪,他分明看上去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可任凭王管事怎样用力,也阻止不了那锁链一寸寸往前收,那力量大到他扎了马步仍然要被捞着往前。
锁链绕过解里尘的手腕,拎在掌心,缠过食指,直至指节抵住阿清血肉模糊的下颌,迫使对方仰起头来,刚要说话,只见眼前一片阴影,王管事身形一闪,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锈铁横刀,银光斩开湿气,下一秒,刀锋已逼得解里尘的碎发散开去——
“铮——”
王管事之所以能做成王管事,那一身浑子肉也不是白长的,虽无仙脉不可修行,但在普通人中也是耍刀弄枪的好手,一个练家子,这才能在一众下人中镇得住场。
解里尘只觉得小腿上的五指倏地剜紧了。
可他眼珠子也未动一下,伸手,轻轻去抚了抚阿清那双眼,阿清下意识要躲,却又无处可躲,只能颤着眼闭上,任解里尘抚摸。
那只手很凉,但又比阿清的体温要暖。
“看什么呢,怪血腥的。”解里尘的指腹被一簇睫毛戳着,他觉得好玩,就这么一阵儿刀光在颈侧“铿——”一声碎开,铁屑飞溅,不等王管事愣神,他那脖颈处凭空多出一道鲜红的细线。
腥液四溅。
黄狗瞳孔骤缩,他发誓他从没想过一个人身上能有这样多的血,以前……以前他跟着贾公子杀人的时候也压根未曾见过这般景象!王管事壮硕的身躯被钉在空中,脖颈以一种夸张的姿势后仰,以至于皮肉从那道细线处撕裂开,鲜血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涌潮般喷出来,这样臭,这样……恶心,可人还是活的。
喉口被硬生生撕裂,王管事说不出话,目眦尽裂地转过头对上黄狗的眼睛,那眼神里是不可思议的恐惧,横刀落在地上,金属锵鸣,周围的空气激荡得奖黄狗逼退,他站不稳,腿抖得厉害,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
腐血溅至近处,却被一张撑大的人皮挡下,伞柄搭在虎口,被解里尘用指腹压着。阿清皱着眉,这味道让他不适应,下意识转头避开,颈链一响,扭开去的下巴被解里尘抓了个正着。
他耳边“咔嚓”一声响。
王管事的颈骨暴露在空气中。
“咔嚓。”
一寸一寸,碎了。
阿清的呼吸中断,心脏却止不住地跳。
“咔嚓。”
骨肉极速腐坏,又被生生剥离,王管事痛不欲生却挣扎不得,身体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腐肉坠到地上,在那胸口夸张的起伏中半截胸骨反向弓起,弓起,那股力量仿佛不知何为极致,眼见软骨错位,一道道裂缝生硬地蜿蜒着。
“咔嚓。”
——心脏还在跳动,人已经死了。
庙外雷声自天际降下,滚滚滔滔,在一阵极静的嗡鸣后,暴雨催命般再提了一个程度。
“轰隆——”
“杀……杀人啊——杀人,杀人啊!!”
耳边猛然嘈杂,咆哮着压上来。阿清眼前暴雨轰鸣,白骨碎裂的声音拨动着神经,再有意识时手脚已经冰冷得失去知觉,鼻腔被腐臭灌满,黄狗在嘶吼,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怔怔地抬头去看眼前这人,视线一阵眩晕,却看见那人在笑。
“别紧张,头晕是正常的。”
他猛地一颤,本能地挣开那只捏着他下巴的手往一旁退去,随即耳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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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他看过去,只见黄狗连滚带爬地冲进雨幕。
被血腥味浸湿的空气里又多了丝臊味。
“喂?”
阿清浑身一颤,再转头时颇为僵硬,不经意间扫过王管事的尸体,呼吸在发抖。
他对上一双颇为轻佻的眸子,可眼底却沉得没有情绪,良久才缓些过来,轻轻张了张嘴,没出声。
紧接着解里尘的手就伸了过来。
“小东西……”
阿清下意识用手去挡,一双脚推着身子往后挪,踉跄中后背撞到了神座底下的石墙,可解里尘的速度更快,那手背修长得漂亮,绕过那只胡乱挥动的小臂,抵着阿清的腕间一推,须臾来到他颈前,勾着颈圈将人往跟前一带。
阿清只觉得身体哪里突然间一阵刺痛:
“别……别杀我!”
“杀你?”解里尘动作一顿,眼里多了丝情绪,“阿清,我方才可是救了你啊,”解里尘并未注意到异样,将人拎至身前,捋了把阿清额前的碎发,“怎么对救命恩人连声道谢都不说呢?”
阿清就这么被拎着颈圈按在地上,身体微蜷,他不想离那具尸体太近,在对方放手后又蹭了回去,看解里尘不知怎的玩起了他的头发,许久才稍稳了心神:“……谢谢您?”
“哦。”
暴雨声中,天光幽暗的破庙里,一人缩在墙角,一人蹲在跟前,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解里尘眼见着阿清一张脸慢慢发白,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在对方要晕倒前开了贵口:“他们方才说,你是那个什么府的炉鼎?”
阿清蜷在角落,那姿势便是想同解里尘保持距离,此时精神劳损,身体虚弱,已经两眼昏花,连反应也慢上一拍:“……嗯。”
“他们这么同你说?”
“……”
“你这身子压根没那个资质。”解里尘笑一声,那声音里是轻蔑,随即将手中的长发一抛,发丝在空气中掠过一个弧度,又掉下去,“被人当玩物还许你好处,小东西,空口银票也就欺负你什么也不懂。”
阿清随着解里尘的动作又往后缩进几分,他强撑着精神,将脑袋靠在石壁上,勉强应了声。
什么好处,什么……银票?
炉鼎这种东西他压根没有概念,道听途说,只觉得是和小倌儿差不多的东西,只是换了个名头,听上去像个器物。
解里尘却支着头,那眼神里多了分探究:“不过方才我便好奇,你这手腕上的禁制是如何来的?”
他这次没有给阿清反应时间,指尖一抹黑墨聚了金,言语未毕便骤然往阿清手腕间抵去——
剧痛沿着手腕攀至心脏,阿清一瞬间瞳孔剧缩,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在解里尘眼前猛然痉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全身一僵,晕死过去。
解里尘眼见阿清软下去,面孔卸下轻佻,嘴角落下,冷冷地看向那只手腕。
——细密的黑线如有生命般从腕间攀上去,如网如缚,如吸髓,如附骨。
远处,天际的豁口又深了几分。
3. 第 3 章
汝饶镇这两日入冬极快,暴雨如注,下得遮天蔽日。这镇子原本也算大,却整日覆着层雨幕,天地昏黄,四野幽灰,午时一刻天光微渺,茶馆点了明烛,烛尖在说书老儿的醒木声里抖了抖。
茶馆二楼的客栈没什么人,楼道看着简朴,深处却别有洞天。小二哈着腰,慎之又慎地领着身后的客官走进一厢雅间上房。这客栈在镇子中也算是鼎鼎大名,招待过的修士文客有几位甚至能在江湖上排得了名号,此时走进的这间屏风虚掩,画的是松竹郁郁。隔扇后外间布局骤然宽敞,几人进去正对了一墙长窗,支摘微启,窗外一树洒金梅还未来得及开。
客房雅致,如果忽视身后那人衣袍上的血渍的话。
那位客官懒散踱着步,从暴雨的尽处显身,一手执了顶诡异的伞,一手抱了昏迷不醒的阿清,风雨交加中他衣袂未动,嘴角是提起的,却没有温度。
对方周身有毫不掩饰的血腥味,却笑得云淡风轻,小二一哆嗦,心道这下是摊上事儿了。他哈着腰侧开脚步,低声显得自己不惹眼,却抵不住背后一道声音懒懒地飘过来:“方才茶馆里我好像听闻有人认得这阿清?”
小二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惊叫出“阿清”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身后那人还在慢悠悠道:“这阿清什么来头?”
小二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老实实道:“阿这,这阿清原本是镇西窑子里的小倌儿,被贾府贾宇源公子看上,赎了他。这本是件好事,只不过阿清总逃跑,这不,被抓回去好几回。贾公子的手段也……嗐,就……弄得现在全镇子都认识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小二如释重负,恨不得将腰弯至膝上:“客官您请,小的已经吩咐后院备好了热水和火笼,这——”
他看了眼那人怀中遍体鳞伤的人,“是否需再请个郎中……?”
屋内,火笼中木柴静静烧着,混着那滂沱的雨声将房里衬得十分暖。解里尘站定,改抱变为拎,鸡仔一般提着不省人事的阿清,往火笼边一搁,昏厥中的阿清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去找罢。”
小二忙不迭应下,合上门前忍不住往里头再瞥了眼,心中咂摸着已经变了味:这阿清是换了新主子?贾公子竟肯放人?这人……看装束又不像镇里人,外乡人不会嫌阿清身子不干净么?这么快就被勾上了啊……不过这口味也太……
厢门一关,屋里安静下来。
解里尘蹲在地上看阿清那张脸。
事实上,他看阿清的第一眼就觉得像。
——像徐微垣。
说来,他成仙也有一百五六十年,若算是凡人,两辈子也就过去了,什么世俗情欲早已摘得干净。可偏偏对自己做凡人时的师尊念念不忘,不知是余情未了,还是仇恨难消。
像徐微垣这种长相的,一看便让人觉得是个正人君子,不落凡泥,纤尘不染,不笑的时候面相清冷,是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他解里尘长得也好看,他私下觉得自己举世无双,这天底下只有徐微垣配得上他,可到了别人嘴里,这份相貌便成了他蛊惑人心的下作手段。
虎口挪至那寸惨白的脖颈,微微收拢,又放开。
那地方将将结了血痂,被解里尘一抹,又泛出点血沫。
——可前途无量的徐微垣不会求他救命。
火笼回暖,阿清蜷缩在他脚下,指节泛白,僵硬地抠着地面。
——也不会这样狼狈。
解里尘的目光沉在渊底,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很久以前。
当年符镜宗外的风雪里,徐微垣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雪地不似雨障,深一脚浅一脚,冰籽凌迟,抬头一望长阶临壁,风猛时半边身子悬在崖间。他□□凡身,指节冻得无甚知觉,几度就要掉下去。
徐微垣站在高处,衣袂翻飞,发丝如舞,风雪不近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干净得像天上不近尘泥的仙人。
……不近尘泥?
他伸手,往阿清的脸上一戳,指腹点在颊窝处,顿了几秒才放开。
“呜……”那一簇眉皱了皱,又被掩在发丝下。
解里尘的眼尾弯下去,像是无奈般:“都这样了怎么还如此漂亮呢,小人儿?”
阿清过了很久也没有醒。
郎中与阿清是老相识,来得不算慢,脉却是切了半响才放开,药方写了十余张,递与解里尘时目光扫过那片沾血的袍子,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公子,阿清这身子常年受寒受累,脉息亏损大半,湿邪侵袭非一日之功,再加上饮食欠缺,脾胃肾处早已烙下病根……眼下除去外伤,老夫也开了些日常调理的方子,若要调理完全,还需公子多多上心。”
解里尘拿手指嫌弃地翻着那一叠受潮的药方,闻言扫了那郎中一眼,此时天光幽暗,已是向晚,烛光映他一半脸,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似是没放在心上。
“还有一事……”郎中仍是一副欲止又言的模样,“老夫方才诊阿清那右手经脉时……想必公子也看见了,他腕上经脉全黑,脉象紊乱无力,似是毒症,可这汝饶镇里常见毒物皆不曾有如此表现,也不曾见过他人中此毒的,老夫才学有限,只恐……治不好他。”
解里尘放下药方,几十页纸“啪嗒”一声,烛光豆影晃一晃,吓得郎中双肩一震:“汝饶镇,往前百年倒还算富过,怎么如今几年故步自封,落魄成这样,郎中眼界低窄就罢了,连这种……‘毒’也会放进来?”
这番话语调低缓,似是不熟悉的长辈训人时那份疏离的失望,倒弄得年过六旬的郎中羞愧起来:
“这,这……老夫小时候确实呃……热闹些,都是些修士文人嘛,可后来南方商贾大盛,一夜之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瞧见,年轻人一个个的都去了南方做生意,这才人少了。还有那……”
说到这儿他声音小了些,意有所指,“还有那诡仙出世,这世道都乱啦,奇毒诡症什么的都来了,现在有什么病啊都怕我们郎中治不好,大多都去宗门里,让医修去瞧。”
解里尘冷冷一笑。
“我看阿清这症状实属离奇,若公子有意医他,不如带他去玄霜宗瞧瞧,就在十里地外,兴许他们能有法子医治。”
“玄霜宗?”
解里尘觉得这个宗门有些耳熟,却懒得去想,郎中想不透的东西他可熟悉得很。
寻常有修行资质者,无论以何入道,都有或细或沉,或杂或沉的仙脉波纹,若是资质好些,那便能被感知到仙脉震荡。可阿清这副身体分明毫无仙脉气息,手腕那处却是仙脉受损的痕迹。彼时他奇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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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察,正捏了诀打算再探一番,却未料手指刚碰上阿清的皮肤,原本仅有一抹的黑线就开始疯了般攀附——不仅爬满了阿清的半条手臂,也攀上了他的,跗骨之蛆直直往仙脉处钻去。只不过他早已凝成仙骨,围绕其间的仙脉混沌,不按常理生长,同那黑线云泥之别,故不受影响。
可那一瞬的感觉令他不由皱了眉——
这黑丝的纹络同他太相似了。
如果说他的仙脉是成熟的,宏大的,那么黑线就像一个刚出世便被遗弃的婴孩,它被强行抽离,恐惧不安地想攀附父亲的衣襟,又不顾一切吸食父母的血肉;不,更像是在阿清这副身体里找不到营养,一朝脱离便要往营养更丰饶的土地扎去——想到这儿解里尘冷笑一声——自他成仙,以凡人之躯铸就的仙人骨脉成了这世间独一份,多少人动了南山捷径的心思,这黑丝未必不是其中之一。
他再次将目光落在阿清身上。
是谁呢,小东西,是谁呢?
待郎中离开,小二将碗碟摆上,食盒中是一盅炖乳鸽和一碗菜粥,热气淌在冷房内,细若游丝,味道还算浓郁。
咔嗒一声,屋内又只剩两人。
今夜无月。
阿清是被噩梦惊醒的。
被点住命穴的那一刻,刺痛的瞬间好像有一阵悠远的梵音自天际来,宏伟,庄重,可下一秒身后万丈高崖,转身之际周遭一切明灭变形,铁链囚住他,马鞭破空,落在身上撕开一道血痕,皮肉绽开,汩汩冒着血花,鲜血顺着脊背淌在地上,背后恶鬼缠身,尸山骨海漫天汹涌,都循着血腥向他涌来,踝间被骸骨握住,他转身逃命般地跑,忽而地面从脚下崩裂,他扑倒在地,掉下去,一睁眼四周墙垣坍圮,床榻破败,一道声音从远处模糊传来,是贾宇源,院门摇摇欲坠,被一脚踢开,他脑袋里“嗡——”地一声,四周的黑暗从屋顶淌到地上,一个黑影在床头站定,变大,变大,他埋头在被子的破絮里,身体被裹起来,没有角落让他躲——
眼前一黑,一阵轻微的痉挛里阿清在夜里猛然醒了,脸上两道冰冷的水滑落,他下意识一咬牙,没让自己出声。
身子好痛。
眼前是湮灭未久的余炭,透过火笼的支架散出余温,他撑起身,背后冷汗涔涔,糊在身上,窗外雨声渐小,梦里的恶鬼咆哮,长鞭烈烈,还有贾礼诚的话语模糊都如潮水般褪去。他深呼吸,再一次,胸中一口浊气吐出去,心跳的余悸里环顾四周,耳边的雨声比晕厥前小上一些,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睡了很久么?
外头无光,窗纸黯淡,他摸着黑将面上的泪痕擦掉,扶着额坐起来,整个身子蜷在角落里。
周遭安静异常,他向来安静,可黑暗里却觉得自己的呼吸太重了些。倏忽间一阵风拂在颈上,阿清下意识偏过头,炭火的余光在这一刻全部熄灭。
——一个黢黑的洞。
他双手一僵,瞳孔无声地缩起来,又是一阵气息拂过后颈。
“窸窸窣窣——”
……什么?
“呼——”
冷汗如冻霜般爬满整个后背,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今夜没有月光,屋里的黑暗像梦中那般拉他陷进去,他试图适应这份黑暗——
“有……人么?”
没有人应他。
4. 第 4 章
对危险的恐惧来自于本能。
阿清的第一反应是逃,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腹部闷闷地疼,是之前被王管事打出来的,背上结了血痂,匆忙间好像又裂了几道。可他习惯了,不痛才是不正常,于是他如以前许多次一样,背靠着墙,摸索着,一寸寸地找出口。
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一边挪一边想方才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还有那个洞……
是邪祟吗?
小时候倒是在窑子里听老鸨吓过他们,但没有亲眼见过,总以为是故事里的东西,他心里没底,
邪祟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难道是贾宇源又抓住了他,现下正用什么法子折磨?
可他明明记得当时王管事已经……想到这儿他面色又苍白了些,那个公子呢?他没有……没有将自己带走?所以黄狗带人回去又将他抓回去了?
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应该快走,先走出这个地方……
指腹抚过墙面雕刻的纹路,他走起来踉跄,速度却不慢,但不一会便撞在一个花瓶上,背后的呼吸声变重了,他确信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此时弄出声响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心思却在飞快地运转。
方才撞到花瓶时,他摸到过一个花印,好像有一个“栈”字。
等等,墙上的纹路也有些熟悉。
——是汝间客栈?
阿清的脸色不好看,能想起这家客栈全是因为上一次贾宇源将他按在墙上的那几个时辰,此时指腹磨过墙面,让他隐隐有些想吐。
“呼——呼!”
他一激灵,正要继续走,突然窗外一道闪电破空而下,白光骤然刺过窗纸透进来,让他不由得看过去——
面前不到半寸处,一张黄瘪人皮悬在半空,四肢僵硬地张开,脑袋位置裂了一半,密密麻麻的黑点布满半边,是腐烂的褐黄色,另一半原本应当盛五官的地方只剩几个淌血的窟窿,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声音是从人脸上的洞中发出来的:
“呼——”
“轰隆隆——”
雷声轰然降下!
阿清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往后退去,行动间撞了木架,碰了方桌,“哐当”一声香炉从高处摔落,砸中他的小腿,耳边瓶碗碎裂的声音掉了满地。
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到瓷片钻心般的疼,情急之中双手在空中寻求支点,可下一秒他触到的是屏风,屏心摇晃,失去平衡前只感觉后背又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只冷白的手轻巧地搭上他的小臂,他触电般地躲开,旋即却被绕过臂弯稳稳托住腰侧,那力道沉稳、坚定,好像是要护住他。
“躲什么呢?动静还挺大。”
那声音与当下的情急相隔两岸,全作壁上观。阿清一口气没吊上来,身子半倒不塌地摔在对方身上,那道低沉的嗓音看笑话似的笼住他,有些熟悉,下一刻一张火折子被甩亮,纸光泛出黯红,阿清惊魂未定,气还未喘匀便看到纸光如解了笼的恶鬼从那人手中匍匐般飞掠出去,愈爬愈急,愈侵愈深,在黑夜中张开成几条扭曲的形状,紧接着是一声从未听过的尖叫——
“——唰!”
像一张纸被撕破了口子,窗楣外的月光重新透进来,那张人皮似有反扑之势,阿清只觉得一阵风压迫至近前,他下意识缩了脑袋,脚步一退,鼻尖不知怎的埋进了对方的胸膛。
托着他腰际的手微微用了点力,阿清闻到一阵极淡的木檀香。
嗓音里带了丝戏谑:
“抓太紧了,小东西。”
阿清一双薄肩猛然一耸,兔子般地松开抓在对方胸前的手。
“唰——”
“唰唰——”
话音未落,下一道风袭来!人皮更近了,能让人闻到陈腐的酸臭味——只不过未能近两人身,便被几道火光缠住,它不得已调转方向,窗格被撞裂,木屑纷飞,等阿清定下心神窗外月光已铺满半间客房。
怪声终于消失了。
他再一次对上了那位公子的眼睛。
一双眼在火光下洒了金沫子,却衬得瞳孔的黑愈发深邃。解里尘此时并未束发,墨色散在月光的阴影中,中间一绺由布带松松系着,玄袍的袍沿袖口皆镂了金边,内里却是黯红的衬衣。执火折子的指节修长有力,月光透过雨声衬得手背泛出冷白,论谁看了都要称一句美人骨相。
那道目光低沉,被火折微弱的火光一映倒让人觉得凉薄得没有温度,像是拒人千里,自己在想事情,可见他看过来眼角又弯了弯,嘴角提上去,话语同之前一般轻巧:“这可是我第二次救你了,阿清。”
阿清喘着气,心脏跳得毫无规律,他下意识地:“多,多谢公子救命之……嗯?”
破庙中的腐血味有如实质般弥漫了阿清的胸腔,他想起来了,这人杀了……不,应当称作“弄死”了王管事,纯粹的虐杀中他记得那双波澜不惊的眼,而他最后的意识也是停留在被这人抓住手腕的一瞬间。
想到这儿,他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
很瘦,苍白的肌肤下那道黑丝好像扩大了些,汲取他的生命一般,乍看上去有些可怖。
虽说被对方救了两次,可到底对晕厥前的刺痛和王管事的死状有阴影,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旋即腰间一重,才让他意识到两人的距离。
阿清悄然从对方怀中挪开,眼神中带了丝警惕。
火折子灭了,但月光尚且朦胧,屋内是暗的。
阿清意识到,这张脸凑近时还是很有攻击性的。
解里尘顶着这张颇具攻击性的脸慢慢俯身,他进一步,阿清便退一步,小小的一个身子很快便被他圈在墙角。
阿清自破庙以来还未换过衣物,火笼边原本披在身上的薄被此时也不见踪影,此时破破烂烂的几块布挡不住里头的白肉,单薄的身子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任何征兆地,解里尘问都没问,就这么蛮横地将人衣服掀了起来。
“你……!”
阿清被吓到,猛地伸手试图将解里尘推出去,可他力气太小,反倒被捉了双手扣在头顶。解里尘只听到一声闷哼,这副身子本来就白,衣物下黯红的伤疤在此刻无所遁形。腿脚腰部被锁链长期磨着掉了一圈肉,再怎样长也是要留疤的结果。除此以外鞭伤更多,不是窑子里常用的细短鞭,更像是长而粗的马鞭,又或是有倒刺的蛇鞭,另有几处已经化了脓,在腹部最脆弱的地方,已经辨不出是什么,被雨一冲死肉淡成死白色,看形状是用铁具烫的。腰部往下更是凄惨,怪不得郎中说非一日之功,莫说是凡人,就算是修士,要痊愈也需用上几个月。
“看不出来,那贾宇源花样还挺多。”
他居高临下,那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私有物,漂亮,易碎,无害,若是听话些——掌心中两只手腕紧绷着,扭动着,正颤抖着同他较劲——倒也不是不能带着路上玩玩。
“你放开!我,我原以为公子救我是出于好心,到头来还是同他们没有区别……”
手下的人一句话没说完哑声了,脸色变得难看,身体不适般弓起腰背,倒让拎着人双手的解里尘感到重量,头垂下去,像是很难受的样子。解里尘用余出的那只手捏起阿清的下巴一看,只见阿清咬着嘴,眼眶通红,泛着点水光,像是要哭了。
这样子,又同徐微垣不一样。
徐微垣可不会哭。
可正是这份不同,让解里尘松了手。
“不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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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如何?以为我是什么正人君子,吃饱了撑的救你玩儿?”
袖子一甩,他就着月光倚上了尚未被糟蹋的贵妃榻,一转身看到阿清摇摇晃晃,捂着腹部蹲在原地。
解里支着头,被人戒备地看了一阵,心道阿清这双眼睛生得真好看,哭起来更好看,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动作,便继续道:“你生得不错,对我胃口,你想离开这镇子,我也能帮你做到;锦衣玉食,我也能做到;若是想报仇……我受些累,麻烦些,也不是不能帮你。”
他看着阿清慢慢攥紧的拳头,那双眼睛里露出犹豫,便愈发循循善诱道:“等哪天玩腻了也不会亏待你,宅邸、钱财、宝物,我们好聚好散,都不会少你。”
这种大饼……阿清在老鸨口中也听过,当时不信,如今自然也不信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解里尘眨了眨眼,他第一次诱拐小宠物,心道确实生疏了些,掌心一握,将一个钱袋抓在手中晃了晃。
“先给些好处,行不行?我可不像贾礼诚,会把自己的东西弄得这样狼狈。”
对方好商好量的样子再配上一副不不着调的笑脸,总让人觉得贱兮兮。阿清咬着牙,从方才到现在,他感觉胃里像是要烧起来般难受,发丝落下去遮住了表情:“若我不愿你当如何?像杀了王管事一样杀了我么?”
“嗯哼?”解里尘道,“怎么老是打打杀杀的,把你毒哑了,切断四肢,挖掉眼睛,绑在身边做个物件也不错呐,你说呢?”
“……”
阿清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他沉默许久,这人也许真的做得出来……发丝落下去,空气静可滴针,良久,才缓缓道:“我身体不舒服,胃里难受,你,你……先替我请个郎中……等我身子好些才能同你走。”
这算是同意了?
这副样子可比徐微垣好说话多了。
解里尘抬手敲了敲桌上的药盅:“你睡时郎中来看过,药方在我这里。这一盅半个时辰前刚熬好差人送过来的,过来喝罢。”
阿清蹙眉,他其实还不想同这人靠太近,可胃痛属实难捱,最终还是披了那身破布挪至解里尘跟前。
解里尘看着他新收的小宠物伸出手,将陶罐的盖子掀开,又停下,狐疑地看他一眼。
“怎么着,怕我给你下毒?”
“……没有。”
阿清重新低下头去,苦涩的药味散开来,他闭了闭眼,就着勺子闷头灌药。
芍药、枸杞、丹参、五灵脂、陈皮……味道同先前喝过的并无差别。阿清到底是不信,咂摸药味用了半天,嘴里发苦,好不容易喝完这一盅,心底疑虑尚未消解,嘴角被一个硬物碰了碰。
是一颗麦芽糖。
阿清下意识张口将糖吃下去,甜味在嘴里化开,他看着对方擦了擦手对他一笑。
“我突然想起来,你若是敢逃跑,我就把你做成人彘,灌下长生不老药送给贾宇源玩。”
“……”
阿清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下一秒钱袋被推至他面前,真丝蓝绒,上好的料子,他在贾府都只见过几回。
他这次没有多犹豫,聊胜于无,就算是饼渣他也算是吃下了。囊袋里是几甸碎银,若是放在大街上,即使胡吃海喝也能够他饱腹几日。
这人……还真给他钱?
五指慢慢收拢,肚子也不像方才那般难受,仍然温热的药灌进腹中倒让身体熨帖起来,此时冷意越发明显。
“我可以去洗洗身子么?”阿清抓着钱袋,他生怕对方不同意,又道,“我不会逃。”
“哦,当然,”解里尘往屏风后指了指,“我还当你闻不到呢,都臭了。”
5. 第 5 章
热水就在屏风后,四周面墙,确实是想逃也无处可逃。
屏纸已经因为方才的动静裂得破破烂烂,木桶被嵌在地上,阿清走进去时伸手拂去水面上的碎屑,再一低头,香皂沉在桶底。
他叹了口气,好在水还是热的。
身上的伤大多已经结出血痂,木桶旁放着一叠干净的衣物,还有几贴药膏。中草药的苦味附着在纱布上,湿润、浓郁,纱布的剪裁是陆郎中的手法。
看来陆郎中真的来过。
发丝散在水面上,阿清简单清洗过,又洗去了身上的污渍,再爬上来时熟练地将绷带绑住药泥敷在伤处,一抬头,屏风上不知何时落下一片阴影,解里尘一双狐狸眼在月光下亮晶晶。
“……公子未免也太性急了些。”
阿清压低声音,裹了里衣站起来,目光在乱糟糟的房内扫视一圈,正心想这人不会是要在这儿办了他的时候,只听耳边一声笑。
“衣带系反了。”
阿清动作一顿,低头闷闷地将衣带解开,又重新系好,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镇定:
“公子不打算在现在做么?”
“在这儿?看不出来,阿清的口味这么重。”解里尘故作惊讶,“就不怕做着做着,那人皮再来一趟?那时你我二人赤身裸体,可就要被当场逮住了呢。”
解里尘的声音低缓,尾音却挑上去,精确、刁钻地在阿清心尖挠一下,一如破庙里那次对视。阿清恼他的不着调,却是此刻才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窗外,无话可说。
“……那公子看我作甚。”
解里尘觉得奇怪,凑近了将阿清冷下来的一张脸看出些慌乱来:“自然是因为你好看啊,小奴隶。美玉蒙尘也是美玉,这便宜被我捡着了,自然要多看两眼,是不是?”
阿清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突然凑近的脸,对方的骨相凌厉,美得太张扬,话头被堵住,他猜不透对方要做什么,许久才憋出一句:
“公子若今日没兴致,不如带阿清先行离开,往后端茶倒水,沐浴暖……床,都随公子喜欢。”
解里尘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态度却不置可否,伸手捞过那只手腕举至阿清面前,话题突变:“小东西,你手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刺痛的回忆还烙在本能中,阿清下意识抽回手,这戒备让解里尘也愣了愣,随即那只腕儿又被抓回去,阿清有些抵制,却发现此时不像先前那般痛,呼吸才缓下来,手却仍是紧绷着:
“不清楚,大概是两年前的夜里突然被痛醒,当时以为是什么毒虫咬的,有时痛,有时又好些,却一直不见好。怎么了?是……中毒么?还是你们修仙人说的嗯……邪祟?”
解里尘没有说话,独自想着事儿。指腹抚过那截手腕,那里的脉搏汩汩跳动着,原本网状的黑线在他手下颤抖皱成一团,金沫子顺着黑线绕一圈:“现在如何了?”
“这……”
掌心中与他较劲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阿清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先前感觉有东西抓着骨头,恨不得把肉扯下来,现在好多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多谢公子。”
解里尘嘴角勾了勾,这个阿清,方才还避他如洪水猛兽,现在这模样倒是乖了许多。
他那处下了个禁制,将那些黑线压在一定范围内,乍看上去像一圈手链。金沫带着温热的温度,阿清微微蹙眉,夜风从破窗处吹进来却让他觉得冷,他这次得以顺利收回手,紧了紧身子,见解里尘靠在窗前思索什么,心下也意识到这黑线的不寻常。
“公子既不是镇里人,那来这里是为了这黑线的事?这真是邪祟?”
这话说得好像对方是专程来寻他一般,阿清止住话头,又换了个说法:“还是……因为方才那片人皮?”
“这黑线可有法子医治?”
“我自七年前被买入贾府便很少出来,两年前那个时候正是严冬,贾府上下都在筹备贾宇源的生辰宴,我虽……被关在后院,可宾客众多,外人进进出出,许是那时……”
毕竟事关自身,阿清的话也多了些,解里尘停了思绪,一抬眼见阿清朝他走近几步,先前破庙里以为阿清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现下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倒显出二十二三的清俊模样来,这么一站甚是养眼。
“这黑线可不是一般的邪祟,它行径猛烈,贸然触碰必会反抗。若是修为至合体期的修士,我从外抽取,他再以内法稳住仙脉,最多损些修为,确实能护住肉身性命;可你——”解里尘一根手指晃了晃,“强行抽取只会两败俱伤。所以你们凡人最怕邪祟,稍不留神便要了性命,连仙门的人也救不了。不过……”
阿清再上前一步:“不过什么?”
“不过,南方有种草,叫萤火诡芷草,长在人魔交界的那片水岛上,这种草五年开一次花,只对凡人有作用,可缓和术法对凡人的损伤,如今多被用于医治凡人所受邪祟的病症。”
还没等阿清松口气,解里尘接着说道:“只不过这世上邪祟多,萤火诡芷草却少,水岛情形诡谲,丧命之人也不在少数,这花在三十年前被炒到高价,千金难求,如今那些商人试过培育,可这草娇气得很,次等品倒多些,却也成了稀罕货。”
阿清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南方于他而言太远了,他一无钱财,二无人脉,连萤火诡芷草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更别说如何使用。
若是这人是骗他的,若是这人只是随口说说呢?
解里尘看阿清那副纠结样,眉头皱在一起,却不知道求人。
他好心提醒:“你若好生求我,我带你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我……”
对方“我”了半天没有下文,好半天才小声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的……”
这句话已是今晚第二次出现了。
“你不信便罢了,南方我可不顺路,到时候疼了可别再求我。”解里尘冷哼一声,作势要翻窗下楼,一转身袖子却被抓住了。
“别走!我,我没有不信你。”
解里尘立在窗沿上,宽袍纷飞,仿佛下一秒真的就要飞出去。情急之下阿清伸手要拦,却只揪住对方一小块衣角。
“哦?现在又改主意了?”
阿清抓着他:“你当真会帮我?”
解里尘向窗外倾了倾身子。
揪着他袖口的指尖瞬间抓紧了:“别!我……你别走!”
阿清既不求人也不松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只不过抓他衣角的手从一只变成了两只,袍子被抓皱了,终于还是解里尘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三百年的修行,怎么能同一个凡人小孩置气呢?毕竟今日才见面,他名声这样坏,好歹骗了个不认识的来,总要留个好印象。
“那便一道走吧。”
“……什么?”
解里尘拢过袍子,身形一俯,托着腰将人抱起来,探出窗外,阿清一愣,下意识圈住解里尘的脖子,夜风拂在两人面上,从二楼跃下时阿清惊呼一声:“走?去哪里!去南边?现在?”
“想什么呢?自然是先将这镇上的事情办好。”
两人稳稳落地,阿清松开手,双肩一沉,墨色的长袍被披至他身上。
明明这袍子一直穿在对方身上,怎么不见暖呢?
“可别给我弄脏了。”
夜色开始渐淡,黑暗稀薄,解里尘一袭红衣妖冶动人,负手向外走去。阿清在原地愣了半晌才追过去:“那你现在……”
解里尘走得闲散,一步一步,如是晨风托着走,可阿清却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他。今日有雾气,稀薄地绕在房屋间,宽袍是保暖的,让他出了一层薄汗。
“这方向……你要去贾府?”
对方偏头,回了他一个挑眉。
“自然,这个点趁人都睡着,去查探一番不是正好?”解里尘伸手,指腹划出一道血,拇指轻轻勾了勾,“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魔道的一种血誓,若是违反便要自断四足,自戳双目,如何?”
两人步子缓下来,阿清低头看了半晌:“你是魔道的人?”
解里尘的指腹仍渗着血,两道符文交错其间:“不算,只是爱好广泛,略有涉猎。”
阿清推开他:“我不立誓。”
“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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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周遭雾气重了,阿清裹在袍子里,实话实说,“我只是个凡人,不懂术法,又如何能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你若是我,也不会轻易应下的。”
解里尘心下忖度,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凡人确是弱势了些,圈子不同,仙家的法子自然是失效的,于是收了术法,问:“那要如何?”
“不必了,”阿清在雾中显得小小一只,跟在他身后几步外,声音听上去颇为无奈,“我什么也没有,被公子看中也不过是因为这副身子。你若是哪天想弃了又何须同我商量?公子要去哪,阿清也只得同你一道去。
“想来,这么多年救过我的也只你一人,我虽不信你,但也别无他法了。”
阿清身子羸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进大雾中,这副乖觉的模样看得解里尘心情大好,当即送了阿清几个禁制:“你想清楚了便最好,若是再有东西来扰你,这禁制可替你挡下,我也会知晓,那贾宇源来了也是一样。”
阿清轻轻点了点周身的术纹,金沫子在他指尖化开:“他前几日方突破了……好像叫做化神境,这禁制也能挡么?”
“再给他十重化神境也破不了我的禁制。”解里尘勾着阿清的下巴将人拉至近前,在对方不明所以的表情中驱了周边的雾气。说这话时那股轻佻的自信由内而外,旁人学不来,反倒让阿清信了几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对方圈在怀里,耳边有细小的摩挲声,他许久才发觉自己被一道笼在伞下。
解里尘手上掂着一截小臂骨,人皮撑在他头上,黑夜将尽时的汝饶镇雾气极重,从远处的低山漫过来,在伞前几寸处劈开,又在伞后聚拢。
阿清轻叹一声,心想你这撑的也是张人皮啊。
“还未问过公子叫什么,如何称呼。既是要同你走,总不好连你的名讳也不知晓。”阿清的声音散在雾里,四周无声,他目视前方,这条路似乎有些太长了。
——“你姓甚名谁,同我何干?”
——“师尊唤师弟师姐时可不是这样的,你说什么,‘阿琛,路还长,莫要急于求成’,‘禅英,早些睡,烛光伤眼,明日再看也不迟’,我想想,徐微垣,你唤我一声‘阿尘’如何?”
砚台前的人终于看过来,像是被他弄烦了,吵恼了,却也只是冷着脸皱了皱眉,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一番,他那时应当是紧张得立正了,对方的目光无声地落在他尚圈着白绫的腹间,又挪开。
“我不是你师尊。还有,” 徐微垣放下纸笔,执了烛台起身,他很高,阴影罩在解里尘头上,自上而下地,“我不收魔道子弟为徒。”
他一愣,脑袋缩了缩,旋即跳起来:“哎——不是,徐微垣!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啊,”解里尘眉间冷淡,声音却不见急,仍是徐徐走着,踏在石子路上,脚下却无半点声响,“姓解,名里尘,‘遥北解里鲲仑地,尘捱万顷无妄台’,传说里的地方,当年没读过几本书,觉得好听便拿来用了。”
彼时准备了一夜的说辞,竟是三百余年后才说出来。
“解里尘,解公子,我记着了。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小时候听人讲故事说到过‘解里鲲仑墟’这个地方,据说古时有大鲲振翅,整整五万万年,被卷起的尘土才落下。”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丝甜腥味,阿清声音轻缓,似是回忆,仔细听能听见一种难以觉察的紧张,解里尘脚步未停:“叫什么解公子,叫声‘主子’来听听?”
阿清沉默,只是任他摩挲自己的下颌。
这份松弛并未持续太久,阿清的紧张是正确的,视野内一道血迹拌着石子路断断续续,两人蓦地停下脚步。
——面前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透过水雾的缝隙化开,迎面而来。
“唰——”
眉目间的冷意散去了,骨伞被漫不经心地偏折半刻,挡在阿清面前,露出解里尘一双懒散的眼,直直对上了半丈外的人皮窟窿。
身后,刚被剥下的人皮尚淌着鲜血,空洞的双唇颤抖着,攀上了两人的脊背。
解里尘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搭在阿清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无妄之灾,真是可惜了,老郎中。”
6. 第 6 章
“老郎中……是陆大夫?!”
阿清面孔煞白,眼前虽有伞面挡着,却挡不住声音与味道。解里尘口中的“老郎中”能会是谁?解里尘不是镇里人,认识的不就只有陆大夫么?!阿清心脏跳得厉害,从伞缝儿向外望去,只见一滩人泥躺在地上,骨肉间还汩汩冒着鲜血,一只眼球不翼而飞,剩余的那只滚落在头颅外的几寸处,眼球缓缓地,缓缓地转动,陆大夫老了,眼白浑浊、蜡黄,终于乌黑的瞳孔从黄土里磨出来,对上他的视线的那一秒,涣散的黑色骤然缩紧。
□□失控地痉挛,抽搐着发出怪响。
“呃——”
“呃——别……去……六……”
“——咚!!”
那具身体张大嘴像是要说什么,喉头却如卡了硬物般嘶哑,为数不多的字是嘶哑着吼出来的,没过一会儿,似乎是力气耗尽,痛苦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最后一击竟以头抢地,“咔嚓”一声,生生将后脑勺的骨头敲裂了。
身后,陆大夫一张人皮剧烈地颤动着,皮肉生生剥离的痛苦难以想象,怨象丛生,却无法靠近两人一步。
“六……他方才好像说了‘六’字?别去‘六’?”
阿清裹紧衣袍躲在解里尘身边,前后各有一张人皮对两人虎视眈眈,可解里尘没急,他自然也没有太害怕,他的紧张并非因为人皮,而是因为陆大夫。
他自小在陆士仁处看诊,窑子怎么说也是腌臜之地,小倌儿怕被客人嫌弃,得病了也不敢求医,陆士仁得知专程差了人时不时送些草药,再之后到了贾府,陆士仁更是成了常客。
陆士仁救了这样多的贱命,死状却这样惨。
解里尘瞧着阿清没有动静,偏头看他一眼:“害怕了?”
阿清伸手,轻轻移开伞骨,对着血腥的场面闭了眼,又睁开:“公子可有法子救他?”
“救?”解里尘道,“皮都剥了,脑浆溅成这样,你觉得能救?”
“陆大夫帮过我许多次,他遇难时我却救不了他,我……”
眼前的血泥又抽搐了几次,终于不再动作,阿清知道人多半是难救回来,心里却不是滋味。
解里尘无视了身边游荡的皮囊,将视线投至更远处,问道:“这镇子可有首字有‘六’的地方?”
“镇西之外有个叫六坟山的山头,镇子的宗祠就在那里,除此之外倒也想不出……”
阿清正思索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童音,乍一听应当是有孩子在奔跑,随即两张人皮停下来,绕过他们缓缓向前飘去。
大雾天的,谁家的孩子起得这样早?等等,它们这是冲孩子去了!?
阿清蹙眉,转头去看解里尘,对方执伞的指节一勾,骨伞变形,簌簌向那个方向追去。
两人正要走,周遭的雾气被搅动,传来一阵声响。
“你们等等!那是假的!别过去!”
稚嫩的嗓音从侧方传来,不一会儿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大雾里,一盏红烛被人捧着,映出一个男孩的脸。
等人走近了,阿清才发现男孩的眼角通红,脸上泪痕斑驳,和着鼻涕,显然是刚哭过。
“你们别过去!方才陆郎中便是听了有孩童的声音,一出门便……便……”
说着说着,男孩声音哽咽,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便掉下来,可解里尘恍若未闻,眼神也未给一个,指尖符文攒动,不多时远处一声嘶鸣,旋即浓雾被火光破开,热浪经过水雾迅速失温,他抬手挡在阿清面前,气浪从三人边呼啸而过。
仅仅半息,浓雾便又收拢了。
“我,我都说了危险!”男孩不像阿清有禁制护身,被气浪波及得倒退几步,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见解里尘没有停下的意思,手中冷光浮现,捏了个诀字,跺着小脚就要冲上来,声音奶声奶气却凶巴巴,“你别弄了!我方才试过,这雾根本打不散!你到时候把它们再引来我们就都死定了!”
解里尘好像这才注意到这个小人儿,目光在那手上的诀字停留一会儿,蓦地冷笑道:“你是仙宗的人?”
那男孩噎了一声,表情变得委屈巴巴,声音里杂了忿忿不平的意思:“是啊……我是玄霜宗弟子,此地有邪祟,我们师兄妹几个先来此查探情况,没成想刚进镇子就遇到大雾……我们去陆郎中的屋里待了会儿,结果……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师妹,师兄方才也在雾里同我们走散了,现在还不知有没有事……”
泪花泛上眼角,孩童的声音嫩嫩的,忽略内容的话会让人觉得是小哭包一个,倒也惹人怜惜。
阿清心下惊异,这孩子看上去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竟已经是个修士了吗?男孩神情紧急,恐怕一行人皆已遇险,如此说来,那人皮就算是对修士也是极其危险的。可解里尘出手时分明就是没把这些人皮当回事。
解里尘……到底是什么人?
那小孩见二人不再往前,舒了一口气,又跑上前道:“我已经传信给我师尊,他老人家应当即刻就到。你们还是不要乱跑了,不如和我一道去医馆里躲吧?”
“这……”
阿清看向解里尘,毕竟对方才是话事者,凭解里尘的能力,这大雾应当不足为惧。
果然,解里尘转身要走,那孩子顿时急了,一把上前抓住阿清的手臂将他吓了一跳,只有半人高的小孩力气却不小,可一边拉着那孩子一边竟然哭了:“别别别,我师妹受了伤,昏过去了到现在还没醒,我,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呜……”
男孩委屈地发出一声呜咽,抓着阿清的袖子不让人走。
毕竟是孩子,水灵灵地一哭总能让人动恻隐之心,阿清正想求情,解里尘却看了他半晌,冷不丁道:“哦,害怕了。”
男孩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他原本是看这人厉害以为找到了大腿能让他抱抱,可这人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没把他当回事!还……还出言嘲讽,他才没有害怕呢!
不过,与这人不同,旁边披着黑袍的哥哥看上去面善,肯定比这人好说话!他于是小脚一蹬跑到阿清身侧,晃着对方的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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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师妹受伤了,我又不认识药,你帮我看看好不好?求你了,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师尊交代,呜……”
这番话说下来,寻常人早软下心,可解里尘只是俯身拨开那只拉着阿清的手,不咸不淡道:“怎么,仙宗子弟眼见凡人因你等无能而命丧黄泉,先想到的不是诘问己身,而是在这里撒娇卖惨?”
“我……我哪有!”
这句诘问仅是陈述事实,却让小孩涨红了脸,他们自身的修为只可勉强自保,陆郎中是个好人,可当时情况突然,师妹拼了命也只能护住他一人,现下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他只有七岁,无头苍蝇一般不知道怎么办,除了找人帮忙,又有什么法子?
“当时陆郎中一打开门人皮就冲进来了,我们……我们总要先护好自身,再助他们,我……师尊!师尊说过……”
“让我猜猜,你师尊是不是同你们说,‘莫要逞强’?”解里尘打断他,抱臂看这小孩急,“所以你看到邪祟杀人第一反应不是同它拼命,而是畏战不前?”
“我没有这样想!我……你别说了!”
说着说着这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手颤抖着,看样子是真的在慌。毕竟这么小的一个小人,虽是个修士,可先前在仙宗里被护得极好,第一次见这场面害怕也是正常,这下弄得阿清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俯下身刚要安慰,却被半推半就,竟真就这么进了医馆。
“哎……”
他忙一转头去找解里尘的身影,只见对方若有所思般倚在医馆的木门上,到底是没阻拦。
几人踏进医馆,小孩像是松了口气。医馆的木门隔绝了大雾,显出几人原本的样貌来。那小孩穿着一袭小号的修身白衣,袖口和腰部缠了淡蓝成色的衣带,几片金属光泽的饰品狼狈地挂着,腰后别了把剑鞘,俨然是剑修子弟。
“那个……我去看看我师妹,我叫程川,大家都唤我小川,你呢?”程川抬手往脸上一擦,将方才崩出来的眼泪抹掉,声音还是奶奶的。
“我叫阿清,这是解……”
“谢谢阿清哥哥!”程川此时总算是放松了些,又看一眼解里尘,狠狠盯了半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
阿清无奈,趁这孩子进里屋的空挡折返回去,试探性地推了推解里尘的手:“你在生气?”
解里尘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闻言眉尾微不可见地抬了抬:“你方才还在为那姓陆的难过,现在知道是他们失职没能护住他,怎么还想着哄?”
阿清默了会儿,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不一样,他们不如你厉害,也料不到那些人皮会这般危险……若真拼上性命,出事的恐怕也不止陆大夫了。”
解里尘眼底轻蔑,显然是没被说服。他正要再出言再嘲讽几句,却只见阿清眉头慢慢皱起,搭着他的手蓦然紧了紧,随后缓缓地,缓缓地靠在墙上,身子一歪,滑了下去。
解里尘:?
7. 第 7 章
“我没事……袍子……弄脏了。”
阿清脸色煞白,牙关咬住下唇,另一只手绞在腹部,分明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解里尘记起来,那是客栈里他多看了两眼的地方,有块像被铁具烫出来的烂肉。
老郎中当时说什么来着?
受寒受累,脉息亏损?
他蹲下掀开阿清的手,犹豫些许,还是引了术法往那处探了探。
与世人常常认为的不同,解里尘虽已成仙,可并不精医术,最多是曾经久伤自成医的经验能判断一二。再者他幼时在魔窟里长大,体质特殊,几乎是百毒不侵;到了成仙后体质又与先前有云泥之别,更无需懂什么凡人的医药——因此阿清一倒,他竟也没什么头绪,只能先去探对方的经脉。
“唔……”
不出所料,他的修为太过磅礴,普通人根本难以承受。仅仅是渡入一丝仙气便足以让阿清痛到闷哼。细密的冷汗攀上前额,阿清只觉得一股凶猛的劲道直入体内,填满了小腹的每一寸血脉,身体盈胀难耐,无意识中眉间微微蹙起,身体不受控地颤了起来——他试图推开解里尘:“你干什么?痛……”
“你内脏被人割损过?”
阿清指尖一顿,正要说话,一旁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程川急吼吼冲出来:“阿清哥哥!你还在吗?我,我师妹不见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只见程川身后,半掩的房门内一片狼藉,窗门洞开着,瓶瓶罐罐碎了一地,而窗外,浓雾正缓缓飘进来。
“她被人皮刮伤了背,趴在床上起不来,我明明在屋内下了禁制,怎么就被破了?这下完了,师妹不会是被邪祟抓走了吧?呜……怎么办……”
解里尘没什么反应,又将头转回去,淡淡道:“那能怎么办?自然是等你师尊来去找。”
“可……这怎么行!完了完了,我得……”程川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一只小手飞快捏着诀,什么翠玉玲珑都捧在手上,“琉璃镜……不行不行,珞神刀……也不行,我应当带了,唔——乌雪剑在哪呢?”
“……咦?阿清哥哥你怎么了?!”
程川在屋内乱跑,终于发现阿清脸色不对劲。阿清没说话,他腹痛时总是这样,力气被抽走一般,痛得站不起来,说不出话,可忍一会儿又能好些。不想解里尘在一旁幽幽出声:“这才几年,仙宗的小辈怎么就废物成这样?”
程川没听清楚,睁着一双哭红的大眼睛:“啊?你说什么?”
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乱七八糟的各类法器中抽出一个,“阿清,这是我们玄霜宗的丹药,我平常练功受伤都用它,很好用的,你若身体不适可以试试这个!”
他没学过怎样探查根骨,也不知阿清只是个凡人,仙门丹药于阿清而言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好心帮倒忙,被解里尘阴阴地看了眼,不明所以,只觉得救师妹之事紧急,但自己也顺道做了件好事,于是向二人抱了个拳:
“我来不及等师尊了,现在便去找我师妹,你们若遇着我师尊可要同他说一声啊!”
说罢,程川也不等人回音,冷光一闪,径直往大雾里冲去。
*
“这样真的没事吗?”
阿清擦去冷汗,看着程川消失在雾气里的身影:“你不去帮他唔……”
“我又不是圣人,他要找死,那是他的事。”
解里尘徒手在他腹处画咒,画了几笔又抹掉,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又重画,以此往复了三次才算完。阿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腹处抗衡,像两股洪水对冲,蛮横得很。
说来奇怪,虽然难受得很,但痛感却缓解了些。
做完这些解里尘将阿清打横抱起来放在桌上,视线在满墙的草药格子间游移,兀地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神情古怪:“你在担心那小子?”
“担心?”
阿清拍掉袍子上的沾灰,心思还在程川几人身上,闻言愣了半晌,一手按在腹前轻轻揉着,眉间拧在一起:“这可是要死人的,他这么小一个孩子,你为何不……”
解里尘转过头来,看了他半晌,见他神情紧绷,清秀的眉形都压得死紧,俨然一副思虑过重的样子。
解里尘盯着他,良久笑了声:
“阿清啊阿清,你可知你自身都难保,怎么还有心思管别人死活呢?”
阿清拧着眉,眼神不解。
“你腹中脏器皆有破损,按理说不应活到现在。”
阿清的眉头轻轻一跳。
“这些脏器破裂处都被你手腕上的黑线黏连得以保存,换句话说,它们已经和你一体了。
“我先前不知道你身子,将这些黑线压下去,却反而加剧脏器破裂,你会痛成这样,也是由此。
“所以方才我将修为渡进去,试着取这些黑线而代之,只不过它们年代太久,你又是个凡人承受不来我的修为。如今这些黑线若取下,你即刻便会脏器破损出血而死;不取,你的身体也会被它们慢慢耗尽,现下只能慢慢养着。”
“至于那小子,” 解里尘目光不动,拿指节摩挲着下颌,从衣袖间拿出陆士仁给的药方,在一片狼藉的药格中找出一沓药来,指尖在桌上敲了敲,阿清不知怎么就看懂了,那意思是煎药的活儿他解里尘可不干。
“至于那小子,你别看他一个黄毛小儿,修为天分可并不算低,对付些人皮还是死不了的。”
阿清腹中八仙乱战,许久才安生下来,恢复些力气。他闻言默默接过那沓草药,步态虚浮,摸着桌沿去给药罐添水。
解里尘抱臂靠在桌边,看他一声不吭蹲在地上生火,火光噼啪作响。
“那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阿清的脸被火光映成橘色,他皮肤本来就白,几乎要隐在雾里,两种色泽交辉竟显出一种柔和来,可眼睫垂下去,声音也是不稳的。
下一秒,下巴便被捏着抬起来。
“若还跟着那个贾宇源自然是活不了了,”解里尘四根手指轮流抚过他的脖颈,眼底的算计连藏都懒得藏:“不过你运气好,碰上了我。”
他说着,眼角恶劣地弯了弯,“平日里记得讨好我些,往后我想起了也能帮你查查典籍。”
阿清添柴的动作停了一拍,火星溅出来,他被烫得一抖,随即木头被推进去:“知道了。”
知道了?
这算什么反应?
解里尘把这三个字嚼了嚼,若是徐微垣——这态度倒和徐微垣挺像,不理不睬,让他自讨没趣。
那时徐微垣于他惜字如金,从不多说一个字,从不施舍一个眼神,甚至于后来他杀到符镜宗剑指徐微垣,对方也一句话没说,手中万符化作天罗地网缚住他,层峦叠嶂,似万山压顶——他熟悉徐微垣的功法,竟是一点没留手。
最后的印象,是等他破开迷障,看着眼前他活了二十三年的宗门上下人去楼空,突然识海一片茫然,觉得没意思。
他这算什么?算是报了仇吗?
“解公子。”
神游间解里尘被一声轻缓的嗓音叫回来,药盅汩汩冒着热气,阿清手上拿了块布将盖子掀开,一瞬间白雾涌出,绕在阿清周身,衬得黑袍中的那张脸愈发苍白。
他将药沥出,陶碗搁在桌上:“可以求你去看看那孩子么?”
他才刚刚止痛,脸色还是不好看,指节轻轻搭在袍缘上,仰头看解里尘。
解里尘幽幽然放开他:“你还在想他?”
“不……”阿清沉默片刻,“我只是觉得奇怪,他修为既不低,这医馆内的禁制被破时怎么没有声响。”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阿清先开口,语调缓缓,不是在要求,不是在商量,也不是在恳求,更像是征询意见:
“也许事有蹊跷,许是……有更厉害的邪祟呢?”
四目相对,阿清唇齿一张一合,解里尘不由地抬手,再次摁住那小巧的下颌:“所以?”
“我也只是猜……可若真是如此,那孩子和他师妹如今岂非身处险境?陆大夫已经死了,你既然这样厉害,若能劝得动你帮帮那孩子,总归要试试。”
“更何况……我虽不知你来汝饶镇做什么,但你这两日总拿着那柄伞,我猜这人皮多少也同你有点关系。”
指腹纹丝不动,少顷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那块软肉,磨得阿清微微炸毛,身子颤了下,声音低下去:“但我只是个仆从,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也不懂这些术法……你若不愿麻烦,我也不该多说了。若能早日做完你的事,我们也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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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离开。”
解里尘放开手:
“去喝药。”
“那小子没事。”
桌上的药凉了半晌,阿清就着苦味一口灌下去,末了掖掉药渣,薄唇一抿,没有咂摸味道。
解里尘五指抵桌,缓缓在桌面画了个圆:“那小儿离此处不远,不过,你不觉得周遭太安静了么?”
阿清细细听了会儿:“确实安静,没有鸟鸣,没有风声,也没有猫狗,但不仔细听也感觉不出来……怎么了?”
“不仅如此。”解里尘微微眯眼,神识荡开去,“除了程川,我感觉不到其他活人的气息。”
手腕一凉,阿清被解里尘抓着走出医馆,晨雾还在弥漫,周遭一片白茫茫,连对街的房屋也看不清。
两人径直走出,向大雾中走了几丈。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
“不对……我记得陆大夫的医馆应当在市集外,虽有大雾也不该一间房也看不到,像是……”
阿清向前伸手,白雾没有形状,朦胧地从他手心溜走。他试图去看两人来时的石子路,,却已经找不到了。
“像是医馆凭空换了个地方,路也消失了。”
解里尘将神识收回来,步履平稳,又拉着阿清向前走。阿清不明所以,小跑着跟上去,须臾后停在了一块木牌前。
木牌直直插在地上,看来是岁月长久,白底已经蛀灰,上面正正方方写着八个大字:“故女陈宣玖之牌位”。
“这是……六龛祠的牌位,怎么会在这里?”
阿清刚要去碰,手腕被解里尘一压:“这是阵。”
世间修行道法千万,阵法便是其中之一。低阶者往往以法器为依托,几人相辅再辅以成套器皿——碗碟,氏族牌位,兵器——从而布阵。而修为更高者往往能单独作阵,更有甚者可以无需法器作底,直接将身边万物挪入阵中,稍有不慎,再反应时已经为时过晚。
解里尘沉吟一声:“束人用的阵法,看阵面多是用于单个人身上。一次锁三人……倒像是用错了对象。”
他五指微张,周围白雾搅动,正要将这牌位连根拔起,却突然收手,将阿清一拉,捂嘴,退至一边,动作一气呵成,快到看不出残影。
阿清:?
“有人进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携着剑气从雾中穿过来,带着稚嫩的哭腔:“师尊!师尊救命,呜……哇——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要死定了……”
这声音距离他们不过三两步路的距离,阿清不知解里尘为何要避,只觉得对方的鼻息扑在耳尖,有些痒。
很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想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严肃的断喝:“程小川!你到底要给我添多少祸事!我在山上是不是同跟你说过罚抄经书三月不得下山,啊?!你师兄来除邪祟,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还带上岑白……人家一个女孩子身体又不好,你跟她说了什么让她一起走?!”
程川这时是彻底憋不住了,哭声力透雾气:“徒儿知错了,徒儿一时贪玩,以为……以为自己很厉害,师尊您罚我吧,我,我弄丢了师兄和师妹,哇——”
“你还好意思哭!”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几人的距离实在有些近,透过大雾也能见着他手中的提剑锃亮,“这镇子情况比我们预先知道的还要复杂,你小子从现在开始不许离开我一步!等事情结束罚你禁足半年,给我好好修身养性,不许再下山惹祸了,听到没有!!”
解里尘愈发觉得这声音熟悉。
“林兄,闭气。”
紧接着,一道冷峻的人声传来,虚空中几道金黄的符箓贯成同心环,刹那间恢弘异象一晃而过,符箓上的咒纹以三人为中心涤荡开去,大雾唰地一声聚合奔逸,呼啸着向四处滚散。
“此处有古怪,先——”
那道声音戛然而止,声音的主人与解里尘四目相对。
解里尘终于知道为什么“玄霜宗”这三个字这么熟悉了。
玄霜宗,当世万千岌岌无名的剑宗之一,擅以术法佐剑法,但是,这个小宗派的掌门人林鹤须,幼时曾与符箓宗的乾桓上尊交好。
他面无表情,用近似喃喃的语调说道:“真是……巧啊,徐微垣。”
8. 第 8 章
“徐微垣”这三个字让阿清的面色微不可闻地变了变,随即不等他反应,对面那人脸色一沉,面容肃杀,十指迅速结印,一道符光携带着狂风便是劈头盖下——
轰!!
劲风擦着他的脸,如刀锋锉血般舔过身侧,四周空气骤然爆裂,与解里尘先前所下的禁制铿然相击,咒文涓流,空灵的嗡鸣从两人周身荡开,与此同时以几人为中心的黄土直直被掀开数丈,竟是因这符光龟裂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杀意磅礴。
阿清原本就体力不支,如此被这疾风逼得向后猛退,正要跌倒的一刹那腰际被一道力撑住,只见解里尘身形不动,扣着他的手将他往怀中一拉,下一刻疾风在两人身后生生扭转方向,金光闪烈,比方才更猛烈的风刃从身后急啸而出,金鸣当空,径直向那三人方向坠下去!
“解、里、尘!”
这三个字经徐微垣之口似乎因怒极而微微发抖,他压下那丝旁人察觉不到的悸动,脚步一转,抽身挡在林鹤须与程川身前,双手一挥——拢袖的瞬间符箓一字排开,霎时,三丈高的符文将两班人马隔距两岸,可设想中的猛击并没有到来,风刃在即将到达前“呼”地一声散开,竟只是障眼法——可濒临爆裂的符箓施展不出,眼见就要伤及自身!
徐微垣猝然收手。
——还是晚了。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很快凝成一道黯疤。他恍若无觉地一甩手,眼底沉沉威压,是上位者常有的习惯。
“微垣!”林鹤须一听“解里尘”三个字也顿时明白了什么,手腕一翻执剑上前,青光泄柄而出,很快将三人笼络其间。
“解里尘,有老夫在,你休想伤他们一分一毫!”
他手上的是柄绝世好剑,此剑名为“泊鸾”,通体箔青如山中翡翠,七十年前铸成此剑后他修为大涨,才发现比起用剑,他的天赋更在于铸剑。可面前的青年见他拔剑却不动声色,眼神淡薄地一瞥,显然是没把他放心上。
林鹤须面上正色,心底却暗暗惊异,五十年前他原本做好了要被屠门的准备,未曾想杀了整月的解里尘突然停了,从此销声匿迹,只偶尔几次现身。
事实上,往前推至三百年,林鹤须也只见过解里尘一次。那时他正在研究泊鸾的铸法,邀了徐微垣帮忙。与后来杀穿仙宗各派的魔头上仙相比,彼时的解里尘要年轻许多,同徐微垣一道拜访时也正襟危坐,最多是少年的百无聊赖,也看不出心性残暴的样子。他林鹤须那时也只同解里尘说过几句话,是什么来着——
“‘解里尘’?是……西南白胥宗解老的小儿子?”
跪坐对蒲的少年正给自己倒茶,闻言手上慢了些:“不是。”
“那是尹都解府的公子?哦!必定是是蓬莱万姓宗的解氏长公子吧?先前老夫一直未能见着面……”
少年摇了摇头,指腹摩挲一下杯壁,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陆云琛打断:“就他还公子呢,师叔您别管他了,他就一个外门杂役非要吵着跟来,烦得很!”
——他那时还奇怪,徐微垣收徒向来是世家子弟天赋卓绝,所交亲友也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竟带了个没有修为的子弟,倒不像他的性子。可毕竟不是自家子弟,很多事也不好多过问,于是林鹤须便也不再多交谈,转而去问其他人的日常修习。
想来,那句“不是”是解里尘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徐……徐师叔,这这这……”
几人各怀鬼胎,人皮之事似乎已被忘在脑后,正此时一个颤巍巍地声音小心地冒出头来,程川抱着他那把大剑,被方才的气浪吹得灰头土脸,一脸懵逼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几人。
“我刚才遇到过他们,也是被那些人皮追的,他们不像坏人啊,许,许是误会?”
徐微垣目光冷峻,那三个字似乎耗尽了他说话的兴趣,闻言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解里尘,手上符箓仍蓄势待发,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程川见大人们都不说话,心下摸不着头脑,四下张望一番看见了面色惨白的阿清,像是佐证了自己的说法:
“啊……阿清哥哥!你能不能跟他说别打了!师尊师叔,你们也不要打了,阿清哥哥受伤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徐微垣好像这时才察觉到这里还有第五个人。
他目光冰冷,神色微动,视线慢慢地落到那只被解里尘扣住的手腕上,一字一顿地:“凡人?”
凡人阿清头上一阵威压降下来,他只觉站着吃力,下意识攀上解里尘的胳膊,薄唇动了动,却绕过徐微垣:“你们……是仇家?”
他身子骨柔弱柳扶风,眼神却警惕,让徐微垣那句质问落了个空。徐微垣眉尖硬朗,平日里看上去便是一副严厉的神情,此时更明晃晃能看出不满。
然而,解里尘只是对着几人如临大敌的样子叹息似地笑了,上下唇齿一碰,说出了一句让在场几人都惊掉下巴的话:
“是仇家,也是旧情人呐。”
话音未落,他不给人反应,左脚抬起,却不是向前,而是狠狠地往一旁踩下去。
“咔嚓——”
这一脚足足用了他三成力,木片断折的脆响在大雾中清晰可闻,在场几人皆愣了愣,旋即徐微垣和林鹤须反应过来——解里尘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找到了阵眼,眼下是要破阵离去!
下一刻周遭大雾翻滚,被踩碎的木牌隐隐发黑,名姓处竟流下血来——
“微垣、小川小心!这阵被强行破了!护好自身!”
林鹤须此时只觉得世界恍惚,他一面拂剑念诀,一面忍不住去瞟徐微垣——他正气凌然、嫉恶如仇、不食烟火的故交怎么可能——不不不,这不可能,一定是解里尘信口胡诌!
不对,等等……三百年前徐微垣去他那儿时,解里尘一个外门杂役也同他徒弟一道落座,莫非当时就是因为……
大雾骤然搅动,在几人身边翻滚,竟然也隆隆作响。
徐微垣本身修为高,双手制符画地为罩,将三人圈入其中,程川挂在他那把半人高的剑上,几度要被吹走,而林鹤须一手执剑,剑锋费力破空,直指解里尘!
解里尘稳稳站在原地,靴尖一道污血渗出来,他双指并拢,在身前唰地划出三尺金纹,随即退后一步,五指倏地张开,单膝跪地向木牌压过去——
“妖鬼邪祟,大灵漫野,从来归处,从来——”
金纹侵入黑血,向地底漫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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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乍看像是以解里尘为钝点的蛛网密布在几人脚下,与此同时几人耳边传来清脆的碎裂声,白光凝成实质,竟如同琉璃一般碎裂开来!
“这是‘问灵’?这是问灵!?”
程川听清了解里尘的低语,眼里闪出不可置信的光芒,嘴里飞快地念叨:“我上月在静心阁里罚抄时看见过这句话,说是古时有通灵者漫步大荒,眼见骷骸遍野,魂灵找不见归处,于是自戕半死,以魂灵之躯话事妖鬼邪祟,问明来路归途送以来世……我记得典籍上说这种术法只有半死之人才可用,如今已经失传数百年了,你你你,你怎么会——你到底是人是鬼啊!”
正此时,雾气终于支撑不住解里尘磅礴的修为,随着第一声脆响,雾气结晶,裂纹在几人身边蔓开,终于“哗啦”一声全然震碎——
“小川!微垣!快走!”
林鹤须大喊一声,万千碎屑因为被强行破阵而尖利无比,几乎是擦着几人的皮肤向四周飞溅出去,徐微垣的符墙瞬间裂开三道缝隙,几人不得已挥剑御阵,却只见眼前一阵白光,闭眼之前徐微垣透过缝隙看见的是解里尘环住阿清的影子。
*
“尊上?尊上!”
“你轻些,尊上许是入定了。”
耳边的声音轻了些,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入定?在这儿?”
另一人道:“尊上修为高深莫测,许是此番又有所感悟,故此入定。你不懂,道法到了一定境界便是万事万物皆有所思有所悟的,更何况这次……”
徐微垣猛地睁开眼。
两道人声如潮水般退却,再涌上时变成了渐趋嘈杂的市集声,眼前色彩层染,盖过记忆里尚仍存在的白雾,变成熙熙攘攘的街区。
徐微垣拂袖而起,周遭是茶馆雅间的模样——他想起来,收到程川的信后自己便同林鹤须一道赶赴汝饶镇,这茶馆中巡音铃嗡嗡作响,他们因此找到阵的入口……
是解里尘!
他本就高大,兀地定在人群中一时间吸引了许多视线。徐微垣目光沉沉,谁也不会料到这沉郁的眼神里竟有一丝渴求——他慢慢握紧五指,几乎是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解里尘的身影。
解里尘呢?他没有出来?是幻觉?他是在,还是不在?
徐微垣拧紧眉峰,冷冷扫过一圈周围,却没有任何线索。
“尊……尊上?”
徐微垣独自思索时不喜旁人打搅,因此同坐雅间的两名弟子开口时语气犹豫,见他看过来立刻抱拳行礼。
徐微垣眼神仍如淬了冰般森然,方才还在讲闲话的弟子后背一凉,竟是生生被压出一阵冷汗。
“说!”
“尊上!方才林宗主先行一步,刚刚急传哨信,弟子尚未启封,请您过目!”
说罢,他递上一封信件,落款是林鹤须。
徐微垣犹豫了一瞬,那一瞬微不可察,他一贯如此。随即拇指摁上去,捻开了火漆咒文,指尖一寸寸收紧。
“阵破后,小川昏迷不醒,现已送回玄霜宗。”
徐微垣没有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下面一行字:
“镇中郎中横死,解里尘已先吾等一步至医馆,今已遣弟子环卫。速速前来。”
9. 第 9 章
阿清扶额坐在医馆中。
白光闪过时解里尘挡住了他的眼,等再睁眼时早市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两人坐在医馆的长椅上,门外站了一圈人,正中间围着的是一具无皮尸首。
两人凭空出现让原本嘈杂的氛围瞬间变得诡异而安静,随即人群窃窃私语,有几人认出了阿清,看热闹的眼神变成了吃惊——
“阿清怎么在这儿?”
“谁?他不是被贾宇源……”
“贾宇源现在满镇找他,他还敢出现在这儿?”
“我早觉得这阿清有问题……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个了,你们说这些死人不会都是……”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阿清冷冷地瞥过去,还未看清那几人的位置,耳旁一阵风,就是解里尘凑近来。
“知道六坟山在哪么,小东西?”
对方气息稳重,不像是刚才弄出这样大动静的人,鼻息喷在他耳侧,有一种木调的冷香。
——所以解里尘果然是为了人皮来这镇子的么?
阿清收回目光,面不改色:“知道,公子打算去哪儿查?”
“我方才强行破阵时本想问问那个叫陈宣玖的。被人拿来作阵,魂魄附在牌位上,总该知道些什么。”
外头人声嘈杂,两人这个耳鬓厮磨的距离竟莫名给人极大的遐想空间,更多的视线投过来。
“可你猜怎么着,”解里尘声音低缓,倒显得医馆里隔绝外世。阿清下意识地:“怎么?”
“我寻她魂魄三千里,连她那高祖都寻着了,就是找不到她的魂魄。那牌位上流出来的血也不是她的。”
外头人更多了些,尸首在白日青光里隐隐发臭,腐烂得有些快,几只苍蝇“嗡”地一声从众人眼前飞过。几个修士模样的人与先前程川的衣着十分相似,皆穿着白袍,腰间束了淡蓝色的袖带,从人群外挤进来,放了工具,对人群喊了句什么,看样子是在验尸。
阿清圈着自己的身子,觉得腹中疼过后空空如也。解里尘一手撑在桌上,画了个圈表示那句“寻她魂魄三千里”,声音近在咫尺。他不清楚解里尘的意思,轻轻抬头:“……所以?”
“所以,我猜那陈宣玖并未死过。”解里尘的视线落在阿清紧紧捂住的小腹上,“你们汝饶镇可有死前先立牌位这等习俗?”
他看阿清摇了摇头。
“这陈宣玖呢,你可有听说过?”
阿清闭了闭眼,像是在思索,半晌又睁开:“没有……莫说在贾府,当初在窑子里的时候就有很多陈姓的客人,都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不过……”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单薄的身子就算是披了件外套也依旧看上去轻飘飘:“当时好像有人说陈家有个女儿丢了……”
“丢女儿?”
“嗯,”阿清揉了揉眉心,“许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许是自己走丢了,也许年纪小的是被山里野狼叼走的……那时丢孩子的事情常有,说过几日也就散了。说来,小时候我们这些小倌儿怕被拐跑,平日里连窑子也不敢出。”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窑子也不曾好到哪去,当初还信了老鸨的话。
阿清心里一叹,他思绪远了,抬头只见解里尘一张脸愈发凑近,不由得呼吸一窒,下意识转头去看外面的人群,刚瞧见几个修士往这边看过来又被捏着下巴勾回去,解里尘一声感慨似的:
“怎么难过的时候也这么漂亮呢?”
太近了。
阿清无来由地想起了那句“是仇家,也是旧情人”。
解里尘似乎……是个老手。
可解里尘只是磨了下他的颈侧,那双眼尾轻佻地扬起,眼底却不变喜怒。
“带路吧,阿清?”
“老夫看你们往哪走!!”
阿清正要应下,只听门外一阵急行的步子由远至近,人群好像让开了一条道,熟悉的怒吼声接踵而至——
“解里尘!你杀我道统弟子无数,今日被老夫遇上,就休想轻易脱身!”
只见林鹤须右手提剑,衣袍翻滚,身后跟着数十名弟子迅速将医馆围起来。旁人不明就里,只以为是仙宗的人找到凶手正要捉拿归案,一边对地面的尸首避之不及,一边又目光探究,几乎要将这两人里外扫个遍。
“不是吧,还真是他?”
“旁边那个是谁啊?外乡人?”
“他一个小倌儿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我要是他第一个杀的就是贾宇源,估计是合伙那个叫解里尘的,又或者……嘿嘿……”
“你别说,他那姿色是个人都得答应啊,你说是吧?”
“狗才!什么啊?贾宇源玩剩下的东西你还吃得下?更别说他以前在窑子可是……”
“请诸位噤声。”
眼见人群的议论越来越歪,玄霜宗弟子中有人看不下去。他们都是修行之人,剑修的眼神如剑芒般凌冽。那几人被这么一看,才一同噤声。
为首的弟子目光低垂,看上去颇为稳重,与林鹤须的脾气全然相反的样子,却一眼就能看出他眼底璀璨,是少年意气的模样。此时他执剑一拦,与同门将看热闹的全都往后压了一圈,开口时芝兰玉树,凌厉中不乏温润涵养:“此地危险,待会儿恐怕有争斗,诸位还请退避,免得伤及无辜。”
说罢与其他众人手中捻诀,霎时间一道屏障将人群与医馆隔绝开来,围观众人不明所以,其中不乏有看不了热闹往屏障处啐一口的。
“你!林师兄?”
其他同门见此正要上前理论,却被他一手拦下,林臾掌心搭着剑柄,温声要开口,只听背后一道人声携着气劲传来——
“林宗主,当年我念你同我素无怨仇,放你们玄霜宗一条生路,如今又救尔等出阵却不求回报。你倒好,英雄逞上瘾,再要上前,可小心丢了性命,再白送我一个宗门。”
那声音用内力传出来,直击在场众修士的识海,寻常凡人听不到,几个修为低的宗门弟子已经感到头晕目眩,更有甚者已经不得已拄着剑,“哇”地一声吐出来。
林臾骤然回眸——那个只有在典籍中,在口耳相传中闻名的解里尘从医馆走出来,不像传闻中的面目狰狞,男人骨相冽冽,一袭修身红衣,长发未束显得随性,狐狸似的轻薄的眼扫过他——他心中震动,那一刻如被路遇的微尘,微尘却受此庄严。
解里尘一手轻抬,双指扣住的是林鹤须的泊鸾,丝毫不见吃力,唯有微鸣的泊鸾能显出两人。
而反观林鹤须,那一剑起得突然,剑锋气贯长虹,端是赌对手失察反应不过来,力劲已是用了六七分,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挡下,连再进一步也不能!
在场几位玄霜宗子弟皆是心底一沉。
然而,真正惊恐的是林鹤须。
事实上,他并未觉得诛杀解里尘有何不妥。一来五十年前那场仙宗浩劫死了多少人,除恶扬善,诛灭魔头,他与解里尘自然是不共戴天,见一次他就要杀一次!二来,虽然面上不表现,但他始终认为解里尘本是一介凡人,一个凡人,劳筋骨,饿体肤的磨难都没有经历,怎能一飞冲天?!
不甘也好,轻视也罢,他拔剑源于本能,这是程式,也是无来由的自信。
可此时他距解里尘也不过几寸远,他正要再发力运气,却只觉胸口一闷,一股蓬勃的气劲贯胸而来,他心下一惊,正要挥剑格挡时却看见解里尘笑了一下。
解里尘手势不疾不徐,却让人觉得很快,快到几乎,只是一闪而过。
林鹤须的脚步生生顿住,胸口冰凉,他僵硬地低头,只见胸前剑气凝成的护盾已经碎裂,解里尘五指硬朗,第一个指节竟已没入他的衣袍!
可是他分明并未感受到对方的运气!
不等他再思索,一股陌生的内力顺着他的伤口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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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经脉,林鹤须面色骤变,立马执剑反拨,胸口恶痛,那五指看似轻轻扣着,可待他脱身,已经整整抓下了一块肉——
“噗——”
若是再晚一步,就不是一块肉那样简单了,而是全身的仙脉被堵塞,弄不好要爆体而亡!
然而封锁仙脉这等事,只有实力相差极其悬殊者才能做到。他先前没有感觉,直至如今才真切些许地感受到,解里尘已经成仙了。
“师尊!”
林臾暗道不好,剑尖一挑,须臾上前十余步,于二人三尺之外停下,剑柄横在林鹤须与解里尘中间,微微下压:“仙尊,如今汝饶镇形势诡异,您既已是上仙之尊,便该担上仙之责,以大局为重,再造杀孽恐非上仙之姿!”
“林臾,你说什么糊涂话!这人毁我正道,血海之仇,莫说是上仙,就算是上神,我们也不得不报!”
“上、仙?”
解里尘淡淡地扫了一圈,目之所及玄霜宗弟子皆面色惊恐,他收回目光,上上下下将林臾看一遍,语气讥讽道:“林鹤须,我先前未发觉,剑宗竟会有你这等莽夫做宗主。”
林臾一愣,身后的林鹤须已服下丹药,胸前的伤口寸寸愈合,正要越过他拔剑再战——只听一声惨叫,电光火石间近处一名玄霜宗弟子捂着肚子跪地不起,面色痛得狰狞,嘴唇动了动,突出一口血来。
血意漫延,人群骚动起来,有看热闹的妇人被吓得摔倒在地,连同周围数人都乱糟糟地倒下去。
“我……我的修为!!!”
倒在地上的那名弟子面如土色,原本捂着肚子的手慌乱地搅动——他声音发抖:“我……我的修为跌落筑基了……”
这下,慌的就不止看热闹的凡人了。
林鹤须见状,怒眉倒竖,一声“拿命来”尚未喊完,便听见解里尘道:“你若再同我大喊大叫,被废修为的可就不止这一人了。”
额前的碎发被剑气逼开,他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到时他们要怪,也只能怪你林鹤须不顾同门死活,一意孤行逞英雄了。”
“解里尘!你——”
“够了!”
林鹤须正被激得气不过,却听见身旁一声断喝,那声音他忽略不了,是林臾。
林臾身后,玄霜宗众人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事实上,林鹤须虽为宗主,可醉心铸剑,宗内大小事务皆由林臾过手。老宗主意气用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是以暗地里,在众人心中林臾才是话事者人。
“师尊糊涂!我们来此是为镇子除邪祟的,而非白白让宗门弟子送命的。若是镇民因此丧命,又如何担得起?”
与方才温文尔雅的样子不同,他的语气相较林鹤须竟更加严厉、理智:
“汝饶镇已有数十人遇难,现下尸首正躺在眼前,师尊怎连问也不过问?”
“仙宗屠杀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们自诩仙宗,怎能因已故之人而枉顾活人性命?”
“这……”林鹤须被这么一问竟无话可说,虽除魔之事为大,可若真伤及无辜,他也对不起宗主这个位置,可必要的牺牲总是……
“啪,啪,啪。”
“师兄真是好威风,连师尊都被镇住了。”
僵持中,一道拍手声由远至近。几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青年被家丁模样的众人簇拥着,那青年穿戴考究,腰间佩玉叮当作响,一身锦袍绣鹤纹,左脸却有一块腐烂透骨的疤。
他对着几人遥遥一揖,声音里隐隐有丝癫狂的亢奋:“鄙人姓贾,名宇源,见过——诡仙大人。”
解里尘一双眼珠施舍般地动了动,贾宇源丝毫不躲,竟也直直回望过来。
与此同时,身后医馆中木椅“吱呀”一声在地上划出杂音,随即桌椅翻倒,等解里尘转头去看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良久,他笑一声。
“还真是热闹。”
10. 第 10 章
“宇源?你怎么来了?”
林鹤须对他的二徒弟向来是偏爱的,百年难遇的根骨,家世又富足,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可这孩子总对诡仙有种莫名的偏执,此时一声“诡仙大人”叫出来,让林鹤须心口堵得慌。
——骂又骂不得,宗门内的藏书阁还是贾家出资建的。
“哦,师尊也在?”贾宇源的目光越过众人,在医馆内扫了一圈,眼角却不住地去看解里尘,“家里一个小奴丢了,正差人四处找呢。方才听家丁说是藏在这医馆里,便来看看。”
林臾皱了皱眉,随即想起解里尘身边像是带着个人,也下意识向屋内看了眼,那里只有翻倒的长椅,却不见人影。
他没再理会贾宇源,定了定神,压着剑柄的手不动,那问责的语气大有一视同仁的意思:“仙尊又为何在此地?”
“我?”
解里尘此时恰好也收回目光,意有所指:“我啊,也丢了个小奴。”
林臾像是被打好的腹稿噎住,豢奴这事本就为正道所耻,玄霜宗诸人面色也都不好看,不知解里尘是说真的还是在讽刺,可贾宇源却像是来了兴趣:
“什么胆大的奴婢,竟踩到仙尊头上了?我就说这现在的奴隶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个的都敢逃跑了。敢问那小奴长相如何?这镇子我贾家最熟,许是能帮上一二呢?”
他面容恳切,可那张脸实在让人下不去眼,腐烂处似有活物搅动,就差滴□□液来。
解里尘盯着他看了会儿,四平八稳地将目光移开:
“他?兔子一样,瘦得很,一摸能摸出骨头来。”
一句话意味深长,乍听不像是正经人会用的形容,可贾宇源却好像找到了同类,脸上兴奋,伸手同家丁们一挥:“听见没有,快去找!”
家丁中几个新来的一脸懵懂,几个老的却已经见怪不怪了,迅速带人去找这个“兔子一样的奴隶”。
林臾眉头紧锁,气这帮人视人命为草芥。食指轻弹,长剑发出“铮”的一声清鸣,将在场几人的目光重新聚在身上。
“汝饶镇一月来已有十具无皮尸骨,我等派弟子来探却有数人不知所踪。还有,”他再次压低声音,让几步之外的贾宇源听不分明,“昨日此地突然有融嗜的迹象,今日又在此遇到仙尊,在下怀疑……此地之事与六界法门有关。”
融嗜常发生在六界交合处。死墟、地狱鬼境、人界、仙蓬汀、天法门相交之地并非固定,它们并非是一道门、一条线、一处建筑,也从未有人驻守。相反,这种“交合”是随性的,也许有的人在回村路上走着走着便身入异地,再回人界时已然沧海桑田;也有人寻了一辈子,却连一丝气息也捉不到。
这种太过随性的路径,就连真正飞升的几位上仙也难以揣摩,是以常有迷路的仙人走入人界,一面游历行善,受拜者香火,福泽一地;一面等待再入它界的时机。
然而,对修士而言,人界之外的仙力是常人一辈子也碰不到的,不,应当说,那种“仙力”是更高的、与人界全然不同的存在,只要一丝一毫便可成就大业。是以,这六界交合之法门虽难以捉摸,却有无数人明里暗里觊觎着,自解里尘成仙后愈演愈烈,都信了这死墟里有宝贝,进入死墟便可一飞冲天。
而融嗜,便是两界交合处被强行打开时周遭仙力震碎、搅浑的结果。
不是一人,而是十里之内天地万物原有的仙脉全然浑浊。
林臾目宇严肃,眼里不乏试探:“既然仙尊也在此处,莫非此次融嗜与死墟相关?若真是如此,还望仙尊同我等一道查明真相。”
解里尘将目光放远,天际之间几道裂纹,旁人看不出,在他眼里却若隐若现,难以忽略。
他也同样压低声音:“我真是想不到,玄霜宗苟活到现在,竟是靠着一个小辈主事。”
“可是小子,若我便是这无皮尸首的罪魁祸首呢?”
“我查过典籍,上仙皆有维护六界之责,不可轻易杀人,若反天道,便有诸孽缠身,受恶阴骨寒之苦。”林臾道,“是以,五十年前那场……我也心有疑惑。”
解里尘但笑不语,须臾,他负手向外走,像是默认了林臾的说辞,一脚从尸身上跨过去:“这陆郎中的尸首,记得埋了。”
他说罢,竟径直在一家早点铺子处停下。林臾反应过来,长剑一收,同林鹤须一拱手:“师尊,弟子先去查这无皮尸首之事,其余失踪的门人也已放出寻信鸟,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您。”说着一顿,“师尊切勿再冲动。”
言毕,他嘱咐同门将地上的尸首处理,也再没看贾宇源,一同跟了上去。
一丈外,解里尘从老板娘颤颤巍巍的手中提过两块枣糕,那神情颇为嫌弃,只用小指勾着草绳,买了却不吃,就这么提在手里。
事实上,解里尘与林臾先前所想大相径庭。这个名字在乾桓上尊口中是个禁词,在师尊同门口中是个嗜血狂魔,解里尘是上仙,上仙杀人才是恐怖,大家心照不宣,同仇敌忾,可从小到大却没有人见过这位“诡仙”。
可眼前这人动作不疾不徐,不仅救了师尊,方才伤人也是师尊动手在先,现下竟……一个辟谷的神仙竟会买枣糕?
他在一旁站定:“仙尊这是为何?这枣糕铺子可有异常?”
解里尘偏头,给了他一个“你觉得这像是有异常的样子么”的眼神。
林臾问:“那为何?”
两人身后,除了三四个跟来的玄霜宗弟子,贾宇源竟也在其中。
“这个?给家里那只兔子吃着玩。”
林臾皱眉:“上仙豢人宠,恐会人人效仿,到时那些无权无势的凡人罹难……”
话音未落,解里尘冷冷笑了声。
“你啊你啊,怎会这样想。”解里尘说这话时眼神扫过街头巷尾,如抚过微尘,“你既说了上仙有护六界之责,那便应想到,于我而言,六界以下无大事。”
林臾握紧了手上的剑柄。
“人界是安是乱,又有谁在受苦,与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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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相干?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神倏忽落在道路视野的尽头,那里一道黑袍一闪而过,隐约可见一寸苍白的肌肤。
“凡事怪我一人头上,倒是你们正道的传统。”
“……”
林臾先暂且将这话放在一旁,心想还是先解决汝饶镇的事情要紧:“那仙尊现在打算从何查起?”
这话默认了解里尘也是为此而来。
解里尘收回目光,也不否认:“知道六坟山怎么走么?”
林臾正要说话,只听一旁一道声音横叉进来:“在下知道!”
解里尘与林臾同时看向身后。
跟了两人许久的贾宇源此时跳出来,双手作一揖,那股笑让人陡觉怪异:“小生知一条近路,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可到。仙尊……可否让小生带路?”
解里尘眯起眼,眼底淡淡往贾宇源身上一扫:
“好啊。”
林臾一愣:“仙尊为何觉得是六坟山?”
他原是不想让这个师弟同去,师尊偏爱他的天分和家世,可这人行事乖张,我行我素,难免会出岔子。与诡仙同行本就是风险,再加一个贾宇源便更难估量。
可还未等他制止,只听解里尘留下一句“那困你师尊的阵便是六坟山之物”,提着枣糕便朝贾宇源手指的方向走去。
“这贾宇源……早看他心术不正,偏偏这人先天奇骨,家里又富,连师尊都不敢动他。”
林臾执剑,在原地不动,其余几位门人赶上来,围在林臾身边,神情间皆有忿忿之意。
“现在倒好,他同诡仙沆瀣一气,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林臾在原地站了片刻,周遭门人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已经将二人骂了个遍,被他沉声打断:“我去一趟,你们便无需跟去了。”
“什么?可师兄你……万一有危险……”
“四个时辰内我若没有回来,你们便去找师尊和乾桓上尊,切记救人要紧。”少年语气沉稳,比林鹤须更像一宗之长,话音落下便转身离去,可随即脚步一顿,与不远处一道目光轻轻相撞,对上一双兔子般警惕的眼。
他在害怕?
只是一瞬间,对方迅速垂下眸子,消失在店铺后。
“师兄,怎么了?”
“无事。”
林臾将长剑收束腰间,没有再理会这一小插曲。
*
阿清站在店铺中间的窄路上,脚边堆满杂货和垃圾,四周妇人的咒骂声,孩童的哭闹声,泼水声,洗漱声乱成一片,无人发觉这里多了个人。他藏在角落,这个角度恰好能目送几人走远。
远处,贾宇源与解里尘走在一道,贾宇源转头,像是在说些什么,脸上那块疤在天光下明晃晃,直直刺进他的心里。
眼前,一包荷叶裹着的枣糕绳结松散,微微敞开,还散着热气,两只麻雀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上。
他闭了闭眼,抓着枣糕地手微微收紧,须臾,头也不回地往相反处跑去。
11. 第 11 章
六坟山是座孤山。有两千里之广,周围却是一片乱坟地。据传此地曾有几朝兵家相战,当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黄天厚土埋了三千里,无名孤坟新旧交叠,皆裹尸于此。
一行人缓步走在小径上,贾宇源身边家丁紧簇,走在最前面,也不管解里尘是否在听,时不时同他说些汝饶镇的民俗往事,家丁们不敢靠近解里尘,竟生生空出一圈;而林臾被抛在后头,目光从一个接一个的墓碑上扫过,脚下道路坑坑洼洼,像是凹凸不平的骨骼,偶尔会有不清晰的碎裂声。
他从七岁入玄霜宗修行,如今过了二十年,来这镇子的人驱邪祟也有许多次,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座山。怪不得本应秋高气爽的季节这镇子却白日昏黄,阴气这么重,不招邪祟才是怪事了。
“汝饶镇啊这两年可真是要死,玩没处玩,人也没几个,要不怎么说人都往大城里跑呢……”
贾宇源正讲到兴头上,却见解里尘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们玄霜宗宗主对我深恶痛绝,怎么他的两个徒弟倒是热忱,就不怕离经叛道?”
被点名的两人从没想到自己会与对方绑在一起,林臾一时语塞,贾宇源先嗤了声:“那些老头子故步自封,总觉得自己便是道学正统,努力了一辈子又有何用?他们闭目不见诡仙大人所兴大波,于人界是怎样的天翻地覆……玄霜宗小门小派,师尊嘛,没见过世面自然目光短浅。”
如果说这世间人修行遵循的是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合体,大乘,渡劫飞升,那解里尘的出现就是完全打破了这条常识,无中生有,平地起高楼,让仙宗几千年来自认正统的坚持、修身养性的苦修、一步一脚印的规则像个笑话,到头来被一个野鸡凡人啪啪打脸,是个老脸都要挂不住。
不过像贾宇源这般正大光明崇尚他的,倒是第一次见。
这世道变了,因为他。
地面泥泞,是昨夜下了雨的缘故,贾宇源一脚踩进水坑里,“啧”了声:“这六坟山啊是镇里人祭祖做白事的地方,平日也没什么人打理,这路也真是……”
贾宇源厌恶地踢碎半块头骨,家丁里有人察觉到少爷的不满,几个小厮模样的立刻上前清路,另几个奴婢蹲行着要为几人擦拭裤脚。
林臾向来不喜贾宇源这等架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拿剑柄推开身边的几人,低声怒斥着:“贾宇源,我们此行危险万分,你带这些家丁是什么意思?让他们去送死么?”
贾宇源闻言,狭长的秀眉往身后一扫,几个家丁立马缩起头来当鹌鹑,有几人心中腹诽说林上君您可别说了,您再说倒霉的可是我们,果不其然听见贾宇源道:“我不同师兄妹在山里野惯了,生活起居自然要人打理,没个人跟着我心里难受。师兄若是心疼他们,不如将他们买下去,赎了身,自然没人管。”
林臾咬了咬牙,他活到现在两袖清风,哪里会有钱做人口买卖的事情!再转头去看解里尘,对方对两人的口角视而不见,却纯是不愿人碰他,衣袖一拂,正上前的婢女反而倒退了两步。
贾宇源见状一愣,像是没想到,旋即狠狠用眼神剜了眼那个奴婢,转而笑道:“让仙尊见笑了,家奴不顶事,真是,训了这么久了还是没什么眼力见。”
那奴婢霎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所幸,解里尘将贾家少爷的注意力转向了别的地方,他的视线落在那名婢女身上,问:“你是镇里人?”
那女孩一抖,低着头颤声回道:“回,回仙尊,奴婢是镇里人。”
解里尘对这份害怕视若无睹,声音仍如谈花说柳一般稀疏平常:“这六龛祠是什么来头?”
可姑娘却吓得不轻,王管事的死已经被黄狗传遍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个小人物会被问话,周围几双眼睛都盯着她看,闻言哆嗦着匐匍在地,一眼都不敢抬头看:“回,回仙尊,六龛祠是,是打奴婢小时便有,奴婢一直以为是,是全镇人的祖宗祠呜……”
她正绷不住要哭,腰上被贾宇源猛踹一脚,痛得蜷住身子,心道这下完了,恐惧之余竟又补了几句:“六六六龛祠据我阿娘说是,是供奉了当世六位神神神仙,还有……还六大仙宗……以前镇里信得神仙保佑,所以就,就将亲人牌位供在里面……”
以前信得?
解里尘眉间稍挑,那便是现在不信得?
解里尘不说话,其余人便都没有开口的理由,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脚下这条道像是被人简单修过,几人走在上面,终于不用脚踩骷髅了。
六坟山外树木稀疏,可进山后树荫却大起来,甫一进山便有阴冷湿寒扑面而来。这里原本就没有日光,这下更是昏暗得如入深穴。
树枝影影幢幢,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后,不知什么人突然喊了声:“你……你们看,那里有人在……”
这句话的尾音掉下去,像是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放风筝?”
众人闻言皆抬头望去,只见树影缝隙中隐隐约约,有个风筝样的东西在天上飘。
“这……这六坟山上怎么会有人放风筝??”
风筝飞得并不稳,时起时落,在众人以为它要掉下时又颤巍巍攀上天去,刚稳不多久,又软塌塌地坠下来,如此循环往复,执线者像是没什么力气,控制不好这东西,反而被风拽着走。
风筝不远不近地飞在一行人上空,几个家丁显然更沉默了些,连走路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忽然另一人出声:“那个方向好像是……六龛祠?”
只听家丁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可是深秋……”
是方才那个婢女的声音,她喉间发抖,声如蚊讷,却还是被听见了。
“我……我想起来了,前阵子打铁铺的老马死之前,他老婆说看到的就是……风筝……”
这句话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听声音是绷不住了。林臾搀住她,安慰了几句,下一刻不知是何人踩到了枯枝,周遭一瞬间静寂下来,却在下一刻狂风大作。
林臾很快想到:“又是阵?”
他那柄长剑出鞘,碍于解里尘与贾宇源在场,没有轻易放出神识,而是以剑气向四周扩开,几人身边的微尘静下来——
“呼——”
然而解里尘突然抬手,指尖往身后一点,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
树影被吹开,几人眼前是一座断崖。
断崖上坐着一个小孩子,孩子两只小短腿交叠着,悬在崖壁上,一晃一晃。
林臾只觉得毛骨悚然,那孩子手上遍布污血,粘稠地被抓在手心,渗进线轴内。那线轴已被染成黯红色,一根细线延至天上,人皮空洞的五官正自上而下地望着他们。
一个男丁的声音此时也发起抖来:“他……他手上那个是……”
“咯咯咯”
那孩子手中线轴没拿稳,木轴相击碰撞,像人的骨骼。
家丁的声音戛然而止。
“咯咯咯”
他慢慢转过头来。
跟在后头的几个家丁当场腿软地跪下去。
——那小孩缺了半边脸,骨骼和血肉露在外面,孩童特有的四排牙齿森然张合,一双瞳孔是全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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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眼白也没有。
全然不是活人的样子。
只见他提起嘴角,四肢并行地爬起来,血肉抽搐,口齿不清地挤出个音节。
“……娘。”
几人下意识去看那个奴婢,那女孩显然是吓坏了,跪坐在地上抓着旁人的裤脚:“不……不是我,我没有儿子,我,我还没成婚啊!!”
下一秒,那张被摧残得血肉模糊的脸已然行至她面前。
上空,人皮黢黑的五官在风中被吹得扭曲变形,发出空洞的呼号,像是一道绵长的回音。
*
阿清蓦然回首,远处的山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天上飘。
村口的石牌坊右面一句“文魁一代举流芳”,左边一句“仙脉三世镇九霄”,年纪比阿清还要大上三轮。镇口三条岔路通向远方,偶尔有过路人赶着马从此处经过,扬起一阵尘土。
阿清茫然地看着远方。
若是要走,他现在一路往前,也就走了。
解里尘予他的碎银尚可撑到下一个镇子,给人端盘倒茶,洗衣扫院,或可勉强为生,可……
他的手轻轻搭上自己的小腹,手腕翻转,黑线蛰伏在中心经络密集处,随着血液汩汩跳着,似乎蠢蠢欲动。
万一解里尘说的是真的呢?
他会死。
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身后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他来不得及回头,一股大力便抓着他的肩扑过来!他摔倒在地,旋即颈间被掐住,眼前一黑,尚未舍得吃完的枣糕掉在地上,过往的经验让他迅速抬腿连踢两脚,这一踢力道虽小,但踢中了要害,对方吃痛,脖子上的手一松,被他用力扣开。
黄狗狰狞的脸出现在面前,他眼中浑浊,像是疯了一般,很快又扑过来——
“杀人……杀人了!他杀的……不,是你杀的哈哈哈哈!都死,都,都死,呜呜呜怪胎,你——”
他口齿含混,颠来倒去就这么几句,尖利的嗓音刺得阿清头晕,他咬牙躲开黄狗伸过来的手,挣扎着要爬起来:“你疯了……放开!”
“我疯了,我疯了……是啊,我疯了啊!那你呢!你怎么不疯!娘的,哈哈哈……杀人……呕——”
一口黄水从黄狗嘴里吐出来,阿清跑得快,险些沾上,解里尘送他的那件黑袍被这么一滚已经脏了一圈,而地上的半块枣糕也不能再要了。
所幸周遭没有其他家丁再追来,阿清眼见不能再犹豫,拔腿就要往镇外跑,可黄狗到底体力要比他好,手脚并用也能赶上他,没多久一只粗糙的手便抓住了阿清的脚踝——他那处本就被锁链磨得烂皮,再被黄狗的指甲一划,几乎要翻出肉来——
可下一刻,抓着他的那只手突然僵直,男人的尖叫卡在喉口,只见两人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妪,背脊佝偻,风尘仆仆,一身旧袄绣梅红,眼神木木地对着他们,面容刀削一般瘦削,应当是个活物。
与此同时,阿清身上,黑袍隐隐显出纹路。
老妪呆愣般看了他半晌,苍老的声音幽幽道:“错了,是个男娃子。”
她说着迈开脚步,一面像是喃喃道:“怎么,还,是个男娃子……”
阿清不敢动作,站在原地等人离开,可对方走过他身边却突然停了,随即脑袋僵硬地一转,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阿清后背一阵冷汗,藏在袍子内的手握紧了,周身禁制隐隐现现,像是受到了威胁,却又不确定这是否是个威胁。
那张嘴双唇失色,牙齿早已脱落,几块肉一张一合道:
“小娃子,你有见过我阿囡么?”
12. 第 12 章
“姑娘小心!”
电光火石间林臾拨剑挡在那婢女身前,通体白净的长剑与小孩的牙齿相撞,竟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可那小孩速度极快,见一招不成,手中丝线放开收拢,十余股棉线又直直往众人脸上蹿去——
他的目标不是那婢女,而是所有人!
“啊——!”
家丁里几个跑不快的瞬间被刺穿躯干,而贾宇源更快,五指一抓将一个男丁推至身前,那人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掉转脑袋的孩童一口啃上左胸,生生咬下半根碎骨来,晕死过去;林臾手执长剑分身乏术,既要护着家丁性命,又要观察那孩子的动向,还要去检查伤者的伤势,此时心里只恨贾宇源那态度——
师尊到底为何要收他?!
那小童攻势猛烈,下的招招都是死手,但招数凌乱,更像是用蛮力乱打,可恰恰就是毫无章法反而让林臾这种正统剑修吃了亏,他难以猜到对方下一步动作,只能被动抵挡。
林臾手上剑式不停,好不容易得空去看周围,一道细长的丝线从眼前刺过,正直直往一个男丁面上去!他心道不好,来不及出剑,正要脚尖一点冲过去,只听见那小孩兀地尖叫一声,再看过去时他那后颈像被一股不知名的力拖拽倒向后面,重重摔在地上。
众人抬头,只见棉丝崩断,软绵绵地甩在空中,解里尘负手站在一众细线中央,红衣翻飞,端走个闲庭信步,连一丝危机感也瞧不见。那小孩被他隔空用三指扣住,不会说话似的,发出嘶哑的喊声。
解里尘指节发力,正要折断那孩子的颈椎,却突然停下,紧接着改扣为掌,猛地将小孩推出几丈远。
这动作连贯得让人察觉不出他骤然收回的杀意,贾宇源如此,其他家丁更是如此,只知道危机暂退,颤颤巍巍地都往解里尘那处躲。只有林臾察觉其中不同,正要上前查探,只听解里尘沉声道:
“他还没死。”
“什么?”
远处,男孩一摇一晃地站起来,脸上露在外面的肉因这一击,竟又被撕开了几道。
林臾心中恶寒:“那他……”
说话间男孩又猛冲过来,棉线在风中咻咻出声,周遭树木无一幸免,林臾见事不好,大喊一声“仙尊小心”,长剑一横,将家丁护在身后——
然而棉线并未来得及到达几人面前。
解里尘向前一步,仅有一步,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便越过重重丝线,快到旁人看不清路数,直达那小儿的脖颈!
眼见小孩又要被抓住,众人刚要松口气,只听见“咔嚓”一声,那孩子竟猛一转头,从解里尘手中滑出来。
等他再次落地,一张乱七八糟的脸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抬起来,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他竟生生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林臾精神紧绷,正在心里思考对策,忽然肩上一沉,他一转头,看见贾宇源的正朝他笑。
“师兄莫急啊,你看——”
林臾正惊讶贾宇源神出鬼没,倒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的是解里尘艳红的衣摆正面迎着那冲过来的男孩,下一秒那双冷白的手便作爪状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进那男孩的胸口!
“呲——”
金沫贯穿了那副身躯,男孩的后背骤然破出一个血洞,粘稠地血涌出来,染红了五根指节,与此同时几道黑雾从男孩体内渗出来,逃似的游入林间。
男孩痉挛般抽搐了一阵,眼白猛翻,口涎不受控地流下来,混着鲜血溢出齿缝,终于四肢一抽,身体软下去,不再动了。
狂风止息,白日微光重新透过树林照进来。
“啪”地一声,那人皮风筝坠在地上。
与客栈和医馆时不同,这人皮自始至终没有动静,莫非操控者其实是这孩子?可既然都是杀人,又为何要大费周章?
解里尘皱了皱眉。
而且,这黑雾给人的感觉同阿清手上的黑线很像。
都像是他的仙力的赝品。
林臾走上前,在尸首面前停留一会儿:“你把他杀了?”
解里尘收回手:“不然?”
血滴从指尖落下来,他甩掉手上的藏血,环视一周却没见着能净手的地儿,这才捻了个水诀。
“总要查一查他是哪家的孩子,父母在何处,身上发生了什么……”
林臾这一说倒真有人应话,只听一个男丁犹犹豫豫地出声道:“我……我好像见过这孩子……”
几人视线聚焦于他,这男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臂膀是常年担重物留下的痕迹,腰上、肩上几道伤还冒着血,是方才被棉线刺过的伤口。他不适应作为人群中心,庞大的身子有些局促,手指扣了下衣襟,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他很身上的棉袄有些像……我小时候我爹娘东家的儿子,就……我爹娘是做饭劈柴的,我陪东家小少爷玩,然后……然后有天小少爷说想去山里打雀子,我没跟上他,然后就……他就丢了。”
“丢的时候大概就是这这……”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地上的小尸身,那孩子的脑袋扭折至后背,脸失了一半,已经看不出明确的样貌了,“大概就是这么大的年纪。我还记得那天他穿了蓝色的衣服,就是……”他的手有些抖,指了指地上,“像这样。”
也许这种想法太过离奇,末了他看贾宇源一眼,像是在征求意见:“我就随便一说,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是也不可能还只是个小孩吧……”
二十年前丢的小孩?
阿清说这镇子二十多年前丢孩子的事常有,不过陈家的女儿,另一家的儿子都出现在一座山头上,可真是有些太巧了。
二十年。
让人活着,却蚕人骨肉,还要维持小孩身形,就连他也未听闻过这世间有此等术法。
奇怪。
男孩的尸首安静地倒在地上,一旁的人皮皱得丑巴巴,没人认得出是谁的皮囊。人死后魂魄脱离肉身起码要七日,若立以牌位,魂魄附着其上便能完整些,那是“问灵”效用最强的时候,若只是乱坟堆里,那么魂魄多互相冲撞,雨露风吹易被蚕食,“问灵”的效用也随之降低。
而此时不是“问灵”的时候,只能让——解里尘扫了眼心事重重的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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臾——这玄霜宗家的小子先带回去了。
“林臾,”
林臾莫名感到一丝汗流浃背,这是解里尘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如此正经地叫他。于是,他持剑施礼,更加正儿八经地回:“是,仙尊有何发现?”
“将这尸首带回去,弄清楚他的来历。”
说罢他不再关注这地方的尸首,足尖一点,追着那几道黑雾向林间掠去。
“师兄啊,你有的忙喽。”
贾宇源像是事不关己般,身影也消失在林中。
“仙尊!”
“贾宇源你站住!”
林臾也想追去,可几众家丁伤的伤,晕的晕,他身为仙宗子弟又不能放任不管,可这一停,又要将这几人送回山下,查探之事必然要放缓,一来一回不知耽误多少事情。
他正左右两难,身后的林间忽然一道身影,悄然落在他面前。
“徐师叔!你怎么来了?”
徐微垣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白袍一层层荡开,从高处的树枝间落下,面若冰霜,目不旁视,表情间看不出喜怒。
“嗯,解里尘往何处去了?”
那个“嗯”字只是随口一应,后面的话才是重点。林臾一愣,扶起一个腿软站不起来的男丁,道:“他们往那条小径去了,应当是这山中六龛祠的方向。”
徐微垣一点头,脚步不歇,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
解里尘身形极轻飞掠在树杈间,黯红的一道如血般抹在树影中,半刻后于几块石板处落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如果仔细辨明便可发现他根本没有动用仙脉,而是纯以轻功前行。
这是六坟山深处,树木较外边要更高大些,地势拔高,林间隐隐有白雾。
再往前几步,石阶变多,几个倒塌的石灯上长满青苔,山间潮湿,杂草不像外边青黄相接,而是一片翠绿色,长在石缝里,一路延至祠堂的门楼前。
解里尘立于门楼前,门上一块方匾写着“六龛祠”三个字,年头不小,匾上的漆印掉得差不多,右面的墙坍圮一半,木门本是关着的,现在不必从门进,那裂墙的豁口便已经可容下两个人。
这六龛祠的构造与寻常祠堂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形制大些,前院很大,本体更大,四根石柱撑起长廊,毕竟是整个镇子的宗祠,内部又层层叠叠分了数十个洞口,从大门看一眼望不到底。
正堂的香案落了青灰,上面前后错落地放着六个香炉,香炉上刻着六大仙宗的名号,如“供某某仙宗奉养”,往后的墙面上摆着零散牌位。尽管年代久远,这些木牌倒是没有倒塌的样子。
解里尘转了圈,正堂两边供有六位上仙的浮雕,为首的那位仙人面容慈蔼,目光低垂,似是怜众生悲苦,被刻得最大。
他拂开底下的积灰,上面写的是“观世音妙法仙尊圣像”,人界变迁,沧海桑田,这字迹看上去还是三百年前才有的的古字。
观世音妙法仙尊?
解里尘依稀有些印象,他幼时还在符镜宗,当时人崇尚的修仙正统便是这个妙法仙尊,本名叫什么来着?扶清?抚清?
13. 第 13 章
解里尘成仙年份少,又恶名累累,故而大部分祠堂庙宇都没有他的法相。不过,这妙华仙尊倒是随处可见,三百年前更是被奉为正统魁首,本人不现身,庙宇却遍地开花。
如今时有不同,人们对大多上仙的庙宇都疏于打理,可每每提起来仍会有推崇之意,解里尘向来不在意这些,他飞升之时当世六位上仙皆神影无踪,不知道在哪个界晃悠,唯一一次见面是他杀穿仙宗,到最后有个仙人现身阻止,那事儿才算完。
至于那仙人是谁,他也懒得去管。
正堂的牌位没有缺漏,解里尘便一面起身往侧堂走,一面放出神识,将目之所及之处的仙力全部笼于识海中,寻找陈氏的牌子。
神识下,整片祠堂静悄悄,陈氏的牌位被放于第七间侧堂,解里尘蓦地抬眼,隐隐捕捉到一丝血腥味。
第七间侧堂位于山阴面,此时白雾渐稠,像是又触发了什么阵。而屋内寂寂无声,光线灰暗,正中间摆着一张香案,地上积了层灰,但脚印凌乱,像是有人常常进出踩踏所留下的痕迹。
解里尘的目光在屋内慢慢移动,地面鞋印凌乱,却都是一双鞋踩出来的印子,看规制像是女人的布鞋,着力久,像是行动不便。正中间三只哑黄团子被随意丢在地上,样式老旧,他走过去看时能看到团子边角一滴暗血,像是新沾上去不久。
香案背后,与正堂一样是几阶牌位,解里尘走上前去看了眼,“陈宣玖”三个字赫然在列。
解里尘在牌位前站了会儿,空气中那股血腥味在这里明显了些,可环视四周,除了团子上的血滴子也并无其他血迹,也无打斗的迹象,那应当是……
他三指抵墙,金沫伴着稠墨从掌心流出来,钻进石墙的缝隙里,一寸一寸在墙间漫延,须臾金沫都往一处流去,他倏地收回手,只见那陈宣玖的牌位陡然一转,金墨汇集,愈聚愈多,解里尘正要将这东西强制打开,只听远处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贾宇源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见着他像是很惊讶一般:
“啊,仙尊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应当是我问你。”
解里尘指尖一扣,牌位下的石台上裂出几道规整的缝隙,紧接着石台隆隆作响,粉灰蒙住一层,等落下来,石台后出现了一个暗洞。
贾宇源仿佛这才发现解里尘在做什么,走上前来向洞中望了眼,道:“这儿竟有个洞,仙尊,咱们这是要进去?”
洞口黢黑,从连通的方向看是通往六坟山的山体中央,几个石阶看上去并不稳定,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
贾宇源俯身往洞里张望,这洞深不见底,他正要转头再说话,只见解里尘扬腿一踢,他腰间佩玉鸣响,正正好好踢在他的尾椎骨上。
下一秒,贾宇源的身影便消失在地面上,空洞的黑暗里多了些许回音。
而站在他身后的解里尘还能看到他精彩的表情。
“怎么这么不小心,掉下去可是要受伤的。”
解里尘从洞口往下看,□□撞击石阶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空气中有几股灵力波动,想必是贾宇源动用了灵力。
他没有过多犹豫,两指捻了张火折子,也慢腾腾地走下去。
应当说,他算是来对地方了。
狭长的窄道闷且湿,不过走上一会儿前方便开阔了些。这里地势更低,是一个洞穴的模样,贾宇源站在岔路口,正在掸身上的脏灰,另一手捂着后椎,见他踱步过来,抬头像没事人一般,道:“仙尊可是要进去看看?我闻着这血腥味倒是重极了,”他指了指其中一道路口,“像是从这边传过来的。”
解里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挖的,壁沿粗糙,看样子只是个地道。那个方向有微风吹进来,像是个通路。
可他站定,却没有动,狭长的眼尾让人会误以为是在笑:“贾宇源,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贾宇源笑容一顿,像是没听懂:“在下也是玄霜宗弟子,自然也想要查明真相……”
他说话时神色自然,须臾又想到了什么,“啊”了声:“更何况我本就仰慕仙尊大人,自然是想能帮一些是一些。”
说罢,他悄悄侧身,往旁边一让,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自信,等待着仙尊大人入洞。这个岔口只有解里尘手上的火折子在发光,贾宇源脸上那块疤反而隐隐绰绰,并不明显。
可谁知解里尘看他半晌,突然问:
“阿清是你什么人?”
“阿清?”话题转变太快,贾宇源不自然地笑了下,“床边小奴,用了几年了。仙尊怎么问起这个?”
“床边小奴?”
解里尘捏火折子的手指一晃,语气理所当然:
“我喜欢,送我了。”
空气静默了一瞬。
“送……怎,怎么仙尊还认得他?”贾宇源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声音有丝微不可闻的焦急,这是意料之外的问题,他尚未想到答复,“您若对奴隶感兴趣,我府中还有不少,不如……过几日送几个给您瞧瞧?”
解里尘挑了下眉,此时终于往那洞口走过去,两人擦肩时那火折子又一晃,映出两人的半边脸。
“你不反对,那便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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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光里,贾宇源恍惚看到解里尘笑了一下。
“那两个管事的太无礼,我已经替你处理了。至于你,”那两指间的火焰微动,让贾宇源无来由察觉到一丝不耐,“最好别让我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自然指的就是阿清,此时贾宇源才知道医馆前那句“我也丢了个小奴”不是玩笑话,再一回想心脏陡然狂跳,后背一片冷汗,却被他强压下去。
没事的,没事的……
他讪笑:“一个小奴……能发生什么。更何况是个凡人……”
火光倏而转开,再回过神来时眼前人已经距他十余步远,解里尘仿对贾宇源的紧张视而不见,这下倒真的在笑,声音沉沉的:
“不进来么,贾公子?”
豆大的火光中解里尘拿一双眼金沫微转,显得他目光含波,看着却像一头盯紧猎物的狮子。
贾宇源退后一步。
没事的,没事的,要做的事情他已经做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也当做无事发生一般,笑脸不因烂疤而丑陋,反而显得真诚:
“不,不,小生也有事要做,就不打扰仙尊大人了。”
他说罢慢慢后退,目送解里尘走进那道岔口,等目之所及、灵之所感皆无声息,才厌恶地扇了扇鼻尖的灰尘,转身走上去。
只不过他方探出地面洞口,动作便停了。
眼前一道阴影笼住他,徐微垣隐去气息,不知已经在此处站了多久。
“师……师叔?”
徐微垣目光森冷,盯了他足足一分钟,薄唇动了动,终于施舍般:
“滚。”
贾宇源眼底一瞬间闪过丝忿忿的癫狂。
徐微垣越过他,俯身跳下暗洞。
*
越往里走洞内越暗,血腥味也越重,陈腐的,给人一种烂鸡肉的错觉。解里尘掩着鼻走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原想再甩张火折,不曾想下一道转角过后空间豁然开朗,石道走过两步竟幽然折转,面前一间开阔的大厅。
此地像是走到了尽头,有人贴着山缘的巨石凿出来的。石缝的微光让这空间变得亮了些,如果忽略地面上尚未凝固的血液的话。
几具尸首并排置于中央,其中一具肠腹已经被剖开,其余的多已腐烂,或者只剩白骨。
满地尸骸,遍地碎骨。
但解里尘的目光不在其中。
他捻灭火折,青烟“咻”地一熄,似有所觉般飘到了对边的角落。
那里有一双眼睛从漆黑的衣袍中抬起,有一瞬间被他捕捉到了脆弱。
14. 第 14 章
解里尘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变成调笑:“我道这是谁呢,还真会挑地方。”
四目相对,阿清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身。
“解里尘……”
脸上血渍被发丝掩住,长袍滑掉一半,垂在身侧,阿清右肩挂彩,左手正攥着一块锐石试图凿开石块间的缝隙,手与石块皆沾满血,不知是谁污了谁,转过身时那石块被反手一藏,他知道无济于事,解里尘已经看见了。
阿清默不作声地看着来人。
他面容苍白,眼睁睁看着解里尘走至跟前,这人进一步他退一步,可背后是石壁,叫他退无可退。石洞内光景幽微,隐隐有水滴石壁声,解里尘居高临下,眼底玩味,目光从他右肩伤处抹过,像是在看笑话。
阿清半低着头,指节抵墙,呼吸不自觉地乱了。
“是……是你骗我在先。”
解里尘像是没听到,伸手便往他脖颈处去。
“你不能……”阿清避不开,声音微不可闻地颤了下,掌心里石块扣紧了,倒显得他强作镇定,“你同贾宇源走得这样近,说要带我离开贾宇源是假的,说能护我的禁制是假的,你说我不跟着你我就会死……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若是没有镇口犹豫的那半刻如今我许是已经走了……唔!”
颈口一凉,话音戛然而止,解里尘的指腹磨过他喉结,连带着轻微的窒息。阿清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攥着锐石的手腕微微发力——
“我劝你别冲动。”
解里尘拇指抵那喉结,一句话制住阿清的动作,掌心那眸子颤了颤,无声地同他对峙,等了许久不见虎口收紧,呼吸才平稳些。
肩头的血像是已经自行凝住,袍子却是完全从这半侧身子上滑下去了。解里尘扫一眼,那肩单薄得跟纸一样。
“说说,是怎么到这儿的?”他的余光扫到石壁上的缝隙,那里是阿清蚍蜉撼树般凿开的石屑,他指尖拨弄着对方的喉结,看似漫不经心,心里已经将各种可能过上一遍。
这地方是人为的暗道,乍看没有其他入口,他能找到这儿全是因为那个叫陈宣玖的牌位和那小孩身上的黑雾——是有什么人要将他引到这儿,还是他杀得太突然,对方来不及藏?
若是前者,对方要引的人是他,还是原本要来查案的玄霜宗弟子?若是后者,这地方除了几具尸骸就是一个阿清,到底在藏什么?
阿清身上有他下过的禁制,按理说不应出什么意外,在这里遇见才叫异数。太巧了……他不收回怀疑,只不过若是阿清有问题,这副神情未免也伪装得太好。
阿清方才说什么来着……他的禁制有问题?
“难道不是你?”喉结在掌心轻轻震动,“我先前不知道镇里死人之事,以为只是巧合……可你手中分明也拿过人皮……”
阿清嗓音沙哑,与先前柔软不同,目光侧开,不去看他。
解里尘拿指节温和地压了压,皮笑肉不笑,可谓克制:“再给你一次机会。”
“除你之外谁知道我要走……”
“三。”
阿清兀地止住话头。
“二。”
解里尘的声音堪称温和,可颈处的窒息感不作伪。阿清咬住唇,呼吸急促,做最后的挣扎。
“你咳……不让我信任,我又如何能全盘托出……”
“一。”
“是……是一个老妇人。”
解里尘甩开手。
老妇人?
解里尘背过身去,目光离开阿清:“不是小孩?”
“什么小孩……”阿清劫后余生,手指失力,险些握不住石块,“你又遇着小孩了?”
解里尘没有回答,自顾自在石堂内绕一圈。这地方腐味刺鼻,两人脚下骨块成堆,有些已经透出黑色,不知道那块来自哪具尸骨。石壁三尺处时而有血溅的痕迹,半缘深色,大部分是旧痕。
他目光稍顿,在一处腐骨堆前蹲下,捡了根白骨拨弄。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阿清披好袍子,踩着骨堆往出口处挪。
“还想跑?”解里尘头也不回,手中不停歇,在骨堆里拨出半颗麦壳大小的粒子。这粒子方才有一丝反光,一闪而过,会让人误以为是错觉,埋在黑骨下,更难发现。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解里尘将壳子摊在手心,壳子呈透明状,许是年代久远,已经隐隐发黑,上半部分不知所踪,从材质上看像是琉璃,摸上去却偏软。
里面很干净,没有什么特别的残留物。
做什么用的?
解里尘手上腌臜,蹲在地上不像个神仙。阿清静了半晌,从背后踩着碎骨走过来,他也不避嫌,站起来:“这个见过么?”
阿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半粒壳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看着像是姑娘家的手串,”他一手仍藏在后头,石尖磨在指腹,“前些年的新春时见过,比这个要大些。”
姑娘家的首饰怎么会到这地方?
解里尘又仔细看了遍脚下尸骨,那些骨头虽多破损,可骨头较大,肩骨、胸骨、肱骨皆较长,全是男性的特质。
男人?
按照来时林臾同他的描述,镇里的十余具尸体都是男人,再加上阿清的说辞,倒像是一个失孤女化邪复仇的故事。若真如此,这细枝末节又太多,解里尘兀自思索着,这满地尸骸里,会有女人么?
没有女人,那这粒空壳怎么来的?
原本这事不应当由他管,可林臾说的不错,这镇子确实与死墟破损有关,若暂时没有其他线索,也只能从人皮案上查起。
解里尘指尖摩挲,将壳子收回衣袖中,一抬眼只见阿清垂手站立,另一只手还背在身后,见他走过来时向后退了步:
“那老妇不是你的人?”
“自然不是。”解里尘将阿清身上的袍子掀开些,露出那片受伤的肩膀,“她长什么样?”
“唔……蓝夹袄,年纪很大了,许是有……五六十岁的样子。”
阿清姑且信了解里尘,里衣不好拨开,布料与碎肉粘在一起。但解里尘看清了那道伤口,肩胛骨处被人生生撕掉了一块肉。
“她怎么将你抓过来的?”解里尘掌心一层光,按在那处,“破了我的禁制?”
“……你真不知道?”血肉生长,阿清面露惊讶,看着他:“能治吗?”
“皮外伤,”解里尘收手,“比你那手腕上的东西要容易。”
几息下来,虽没有完全好,但肩上的疼痛已缓解许多。阿清试着动了动,手不像先前那般麻木了,阿清松下一口气:“……多谢。”
“那个,”阿清顿了下,为方才的怀疑做解释,“你的禁制挡了她一次,没挡住第二次。”
解里尘收回手,拉起袍子往那片薄肩上一盖,听见人闷声痛哼,转身往出口走去。
身后阿清愣了会儿,脚踩碎骨,咔嚓咔嚓,很快也跟上来。
没了石缝间的透光,两人走进暗道,又是漆黑一片。
“解……解里尘?”
阿清的脚步有些急,黑暗中胡乱摸着墙往前走,“砰”一声撞在解里尘身上,肩伤阵痛,他“嘶”了声。
“把石头扔了。”
纸张摩挲的声音响起,火星一蹦,火折子“唰”得燃起来。
阿清立稳身形,不肯扔。
火折子晃了晃,手腕一凉,解里尘的手指强硬地扣开他的指节,石块掉在地上,敲击声回荡在暗道中。
他试图反抗,没有用。
火光照他一张苍白的脸,他听见解里尘在笑。
“一块破石头弄得这么稀罕,看着不太聪明。”
阿清蜷在身边的手握了握,小声反驳:“石头又如何,磨一磨也能防身。”
那火光一抖,向暗道深处晃去。
阿清追着光束赶上去。狭小的空间只容得下一人,他跟在解里尘身后,那背影挺拔,挡在前方,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阿清下意识看了眼身后。
“我能拿一张么?”
“你是小孩么?总要拿些什么才心安?”眼前的背影不停,火光从石壁上照过去,“该不会是怕黑吧?”
阿清不吱声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解里尘问:“那老妇人攻击你时可有什么异常?”
阿清跟得紧,闻言回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术法,只知道速度很快,力气也很大,同她的年纪不太相符。”
一炷香前他还在镇口与黄狗纠缠,那老妪的那句话让他瞬间想到了陈氏。但阿清深知弱小,一句话不敢多言,只道了声“没见过”。
“你也不知道,都不知道……”
那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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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珠一跳,突然趴下去,一张脸直直对着吓晕过去的黄狗,膝盖“咚”地一声,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双手颤巍巍地在黄狗身上摸。
“那是他……是他……”
阿清心下生疑,不去看人,想走,周围一片白雾,他走不了。
身后传来咀嚼声。
他脖颈僵住,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看,只见黄狗已从后背被撕开,那妇人的脑袋埋进黄狗的身体里,好像注意到他的目光,一张血脸猛地抬起来,嘴里两块骨头,眼球被血污了,她埋首时竟一直睁着眼。
阿清慢慢向后退去。
血从那眼球上流下,那张嘴一开一合:“不在这里,不是他……”
下一秒,阿清眼前符文乍起,一张枯木般的脸已移至面前。
“那时有白雾,”阿清同解里尘说完,想到了什么,“同医馆那时一样,许是她下的阵法?”
“不对,”解里尘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若是到了能用阵的程度,那便是神志清醒的凶祟才能做到,可按你的说法,她更像失智。”
“同你遇到的那男孩一样?”
解里尘想了想:“也不算,那小孩不像在找人,他喊‘阿娘’也是因为我们出现才喊。”
“没有目的性,不是主动。”阿清低语,“那便是那老妇人在控制他?还是另有他人……”
“现在倒是热心,”解里尘没有回答,声音幽幽从前方荡回来,“方才不是还在怀疑我么?”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被做成人彘。”
解里尘蓦地停了脚步。
阿清又被撞了一鼻子灰,抬头时又见那眼底恶劣,阴影自上而下,火折的微光在他跟前晃。
只听解里尘幽幽问:“我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阿清摇了摇头。
“你若真的生气,就不会送我枣糕,也不会给我疗伤。”阿清顶着那道目光,实则心里没底,“你就是认定了我逃不出你的掌心。”
“我生不生气,同我罚不罚你有什么关系?”解里尘抬手抵住阿清受伤的肩骨,顶得人痛哼一声,“你说我是应当先从这里切呢……”他手指一转,换了块地方,“还是从这里切?”
阿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这人就是学东西快,你们这镇子的邪祟喜欢人皮,我来时便做了张人皮伞,”他看着阿清冷下去的脸色,心念一动,想着这神色可真像,语气也低了些,“人彘倒还没学过,阿清,要不你教教我?”
阿清看他良久,神色变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解里尘正觉得无趣,手指却被轻轻握住了。
他下意识一甩,却被拉住,拉他的手在紧张,将他拉至侧脸处,一顿,贴上去。
“你打我吧。”
鼻息喷在虎口,微微发抖。
他见着阿清咽了口唾沫。
解里尘把手一抽,火星在空中一起一落,自顾自往前走去。
“解里尘——”
阿清从后面抓住他的袖带。
“那你,你还……”
抓他的力道很轻,像是根本没敢用力,却想得到一个保证,所以抓着不放。
他没有拂开那只手:“看你表现。”
两人没有再说话。
*
暗道里,两人的脚步回荡在石壁间,一人轻一人重,轻的那人显然内功极好,步伐飘然,几乎没有漏出声音;重的那人步伐稍碎,跟不上趟,要跑着走。
两人同时感觉到不对劲。
“我们走多久了?”
阿清的目光落在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许是……半柱香?”
还没到头。
阿清想到一种可能:“这是阵?”
“阿清这么聪明。”解里尘的声音在前方,“猜猜是谁做的?”
“那个老妇人?”阿清道,“在你来前她也从这里离开,我怕她还在暗道里便没敢出去……”
解里尘停下脚步,一回头,两人身边骤起强风,向前后飞掠而去。
“也许还有一人呢。”
“贾宇源?”阿清也想到了,“我见他与你同来。”
掠出去的风刃倏地回返,在两人身边落下。解里尘这回将火折子一伸,示意阿清拿着,自己以指抵墙,继续往前走。
“你对贾宇源了解多少?”
15. 第 15 章
“贾府的二世子,天生仙脉,哥哥早逝,爹娘都宠着。”阿清看着解里尘手中金沫攀墙而去,将火折子往前送了送,“你也见了,他脸上有块疤,是他的逆鳞。”
解里尘耳听八方,走了十余步又停下,示意阿清往回走。
“就这些?”
“你还想听什么?”火光晃了晃,这地方越走越窄,换不了位置。阿清只得乖乖转身,只见背后已不是来时路,壁缘愈发粗糙,泥土外翻,苔藓的潮味扑面而来,他几乎是要侧着身才能挪位置,“七年前我还在窑子时便听过他的名声,他爹娘将他送去玄霜宗修习,他不肯,成了我们那儿的常客。”
“然后就是,”阿清不安地回头看了眼,见解里尘还在才继续走,“到现在这样。家里人哄着劝他,最后应当是玄霜宗许他下山,每日就是白日里去修习,到晚了回府。”
解里尘看着阿清那段脖颈,发丝缠在上面,衬得白净,他上手拨弄:“他很喜欢我,你知不知道?”
“知道。”阿清不太想说话的样子,“你怀疑他?可他仰慕你,又怎会害你?”
解里尘沉声冷笑:“那可说不准。”
前方有一枝树根,阿清正要伸手拂开,肩上一沉,解里尘将他往后拉离两步。
“人人皆有疑点,你也是。”解里尘的拇指在阿清后颈处敲了敲,“转身。”
两人又换了个方向走。
“这是……?”
“找路,”解里尘脚步不停,“此阵设了弥障,能将人活活困死。”
阿清像是还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最终没说出来。两人一路无话,解里尘像是不需要照明,火折子的光没顾着他身前,他步下却如履平地,侧身时身轻如燕,像是不为环境所拖累。
反观阿清,身上的袍子又磨脏了几分。
解里尘说对了,他怕黑。
“解里尘……”
被叫住名字的人微微侧头,倒也不恼阿清逾距。
“……你真是诡仙?”
“我看着不像?”解里尘耳听八方,“你若不信,大可以当我作江湖骗子,反正你这条小命已是握在我手里,想逃也是下辈子。”
阿清深吸一口气。
“你同我想的不一样。”
解里尘回了个鼻音,前方一墙石柱竖在面前,原本就狭窄的道路又被分了两道。
这点阵法困不住他,他的感官较凡人要敏锐,凝神倾听,黑暗中有两个岔口皆有风声,而风声之中,有第三人在呼吸。
他抬脚往左侧走去。
阿清像个小尾巴,也默不作声地跟上来。
袖口被碰了碰。
解里尘瞥了眼那火光:“说。”
“先前在医馆时便想问了,若是遇见阵要如何能破?我这种凡人能破得了么?” 阿清抿了下嘴,“……知道的多些,总好拿来防身。”
解里尘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同完完全全的凡人打交道。阿清眼神谨慎,还真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若是一张白纸,往后教起来也算是有趣。
“找阵眼。”解里尘说着,耳尖又听了听那道气息的方向,旋即皱了皱眉,才道,“阵法古即有之,阵是法器、符文黏连所构,破坏中心的阵眼便可破阵。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不过既然是这样明显的弱点,阵眼当然是被做阵者牢牢保管,轻易不示人。次之便是寻破解之法,从符文不周全处破解,可自善其身,不过难以破坏整个阵法。初学者往往以为,打乱符文,砸坏法器便可在阵内撕出一道出口,可其实不然,曾有人做了这荒唐事,不仅阵法未破,连做阵者也紊乱其中,最后外人介入倒捡回一条命,不过经脉损失,过了几年走火入魔死了。”
他耳尖一动,那道呼吸微弱、平复,两人在这里说了这么些话,那第三人一步也未移动过。
是在等他们?
“那岂非只有一次机会?”阿清此时才惊觉后怕,想起医馆那次解里尘那样果断,几乎没有犹豫,“你那时……万一那个牌位不是阵眼呢?”
“那自然还有一种例外,”解里尘笑了声,“境界差距太大,便可将整个阵法直接击碎,说的就是我与那医馆做阵之人。”
那道气息仅有三步之遥。
“那若是……作阵之人意外死去,却无人破坏阵眼,这阵也还是会运行?”
解里尘盯着三尺之外的黑暗:“不错。”
阿清“唔”了声,发觉解里尘的脚步不知为何快了起来。他扶着左肩跟上去,原本还想问什么,只见解里尘五指发力往黑暗中一抓——
“出来!”
这里……竟还有第三个人么!?
阿清脸色变幻,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刻一股强劲迎面扑来,他抬手拿袍子的宽袖挡,火折子“呼啦”作响,光影晃动,在黑暗中映出一张枯槁的人脸。
“唰——”
解里尘指节发力,掌中稠墨凝练,毫不犹豫地向那人拍去!
两股劲力在狭小的空间中相撞,地道被震得轰鸣,两边石壁震动,阿清仔细一看,那石壁竟是在慢慢合拢!
“这墙面有问题!”
阿清正要提醒解里尘,肩膀被扣住,往后推开,解里尘借着他身上的力足尖一旋,长腿猛然发力,“砰”一声,将那人连人带脸踢飞出去。
这一脚灌了内力,却感觉踢了个空,空气中传出一阵纸张褶皱的声音。
是人皮?
火光再次聚拢,解里尘刚站定,又突然转头,眼前几寸处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指尖碎裂却锋利,直逼他双眼!
黑暗中仿佛传来一阵无声的尖叫,阿清脑海嗡鸣,一声“小心”还未说出口,肩膀便被一股力压下去。解里尘的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掌中金沫凝聚,径直抓住那双手——
火光乍起!
金沫中的火是幽蓝的深色。
“不,不行,不能用火——”阿清勉力撑在地上,尽量让自己保持重心稳定,“这地方太小,用火会……窒息……”
解里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问题,手腕翻转,覆在那双手上的火星灭了,连同阿清手上的火折子一起。那双手的主人因此隐在黑暗中,“咔嚓”一声,突然变得绵软无力,这声音解里尘熟,一天两次那还是稀奇——这人是想自折双手从他手中挣脱!
他立即指腹扣紧,掌心运气。方才他往前方探时还有微风,如今一丝也无。这阵法改变了六坟山内的甬道排布,如今再往前走便是死路。
墙面开始轰鸣,阿清摸索着丈量宽度,拉着解里尘往回跑。
“方才那张脸……我没看错的话应当是抓我过来的那个老妇人,她在你来前一刻钟离开,”
身后的人任由他拉着,没说话。阿清跑起来还是一瘸一拐,另一手飞快地摸着墙面,完全是遵循求生本能在乱走。
两边的墙愈来愈近,阿清心下紧张,全然忘了解里尘要比自己强大太多,根本想不到庇荫的可能。他正飞速想着法子,忽然身后解里尘反手将他的手腕一抓,往一旁拉去——
“怎……”
潮湿的泥土味浸满周身,面前石墙扫着他鼻尖压上来,阿清背靠一个胸膛,空间狭小,对方的下巴抵在他耳边,让他能闻见解里尘身上的木檀香。
阿清气息不稳,大口喘着气:“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阵法未至之处。”解里尘同他咫尺之距,声音在空间内共鸣耳显得有磁性,“你若不拉着我跑,我起码能生擒了她……的手。”
解里尘捏碎手中一段枯木,移花接木之术,也并非失智邪祟能干出来的事。
难道真是凶祟?
也不对。
方才瞬间他探了那女人的脉搏,脉象纤细,时断时续,几乎要让人察觉不出——她还是个活人。
莫非是活人背后有大凶所控?
他独自思索,一面关注外边的动向。正此时阿清的脑袋在他下巴处动了动,毛茸茸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
空间太小,用火折子已是不可能,解里尘的手从阿清与墙缝间挤出,扣在两人面前的石墙上。
一墙之隔,石道似乎仍在运动。两人站在墙之后,等那阵声音过去,再往后便是死坟一般的安静。
阿清呼吸克制,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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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激他逃跑,身体却受不住这负荷,现下调整呼吸尚且艰难,更何况还在这样小的地方。
须臾,只听身后解里尘的声音降下:“走!”
下一秒,两人眼前金光乍起,阿清只觉得后背有一股力将他推至前方,他顺势迈腿,再回神时面前那堵墙已经不复存在,两人重新站在一条长道中央,这里不如方才那样狭窄,高与宽皆是方才的两倍。
出来的一瞬间耳边又是石墙收拢的轰鸣,几息之后轰鸣声在脑海中退去,像一阵潮水,再要去听时只觉得远在天边。阿清转头去看两人待过的那块地,只见一个石龛一般的地方,也只是堪堪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
解里尘重新点燃火折子。
洞中潮湿,隐隐有微风。
阿清紧绷了一路的脸终于松了些:“有风?”
解里尘顺着风向走去。
又一次,身后阿清踩着碎步跟上他。
“你,你方才……”解里尘不经意一瞥,只见阿清眼中闪了寸光,小心翼翼的样子,“如何知道这里有路?”
这小东西这是在……开心?
解里尘多看了两眼,又将目光转开去:“我们从那石堂走出来时那路与我来时不同,因此我便猜是与经纬之术相关的阵法,阵内布局可随做阵之人心念更易。”
“让你来回变方向,便是在找两条道路相接的节点。”眼前一道微光,阿清的眼睛亮了亮。解里尘继续道,“与先前在医馆的感觉一样,做这阵法之人并不精通阵术,才有了这样多破绽,连石道变动的声音都没有掩。”
可看这阵仗,起码是分神二境者才能做出此等移山易道之术。
两人面前微光渐渐充盈,解里尘甩灭火折子,同阿清一道踏上台阶,洞口之外一片绿意盎然。
他猜得不错,将他困在山内之人只会更变石道的位置,却无法堵掉真正的出口。
意欲为何呢?
他站在洞口石阶上,看阿清捂着肩走出去。阿清脚步有些急,像是急着要摆脱这山内狭隘。山风拂过,一阵湿冷,这地方是一个山脊下陷之地,四面山崖高高耸起,地上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废墟,植被覆盖,像是已被荒废了几十年。
这不是他来时的六龛祠。
阿清的身形渺小,站在山间,现下正一面踩着碎石一面喘气,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上解里尘的目光,指尖攥了袍子,复又走回来。
“你……你不走吗?”
解里尘扫过脚下那片废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清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你看,”他说着沿方才的路走了几步,往地上一指,“这里有六龛祠的字,祠堂应当在不远处。”
解里尘走过去,地上多是一些碎瓦乱瓷,废墟的主体还是几道大墙。从颜色上看原先也是有白粉刷过,如今被蕨植爬满,残垣渗黑,随处可见裂缝。
阿清捡起一块碎瓦,他其实没读过书,只是先前在窑子里什么都学一些,此时认起字来颇为勉强:“观世音……妙……仙,玄真年五百……二十三,竟已经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
这法号解里尘也在来时的祠堂正堂中见过:“那位妙法观音上仙?你们这镇子里的人都信他?”
阿清眼里茫然,不确定道:“贾老夫人有信的,但不知是不是这位上仙,怎么了?”
“无事。”解里尘也走下去,目光看了圈,这地方山崖高耸,像是被刀锋削过一般,上面有人为凿开的痕迹,却不知是什么图形。饶是解里尘眼尖,在角落里找到一条小径,隔空冲阿清指了方向,“走吧。”
青草丛生,像是别有生机,这六坟山还有这种地方?
两人从小径处走出去。
小径之外别有洞天。
这是一片宽阔的崖底,较方才那片要更大一圈,六面环山,而单是这点并不足以让人惊异——
六面山体皆被削开一半,六尊巨像嵌入山体,即使风吹日晒,青苔满覆,仍能看出,这是几百年前仙学正统兴盛之时,六位仙尊得半身像。
阿清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这才是六坟山。
16.第 16 章
半山高的石雕静静矗立着,目光低垂,就算是解里尘也不得不抬头才能看清仙像全貌。绿荫满翠,天光微茫,两人站在崖底,看上去也只是渺小的□□。
阿清被满眼的翠绿晃得说不出话,不禁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踩着了碎石,他低头,又见几个字。
“这儿也是六龛祠的字,”他将那块陶片捡起来,“咦”了声,“这上面写的是……‘六封山’?”
解里尘拿过陶片,上面的字能往前追溯六百年之久,“六封山”三个字与今字相似,因此才较好辨认。
所以六百年前,这山实则叫作“六封山”,六座仙像不知花费多少人力时间雕磨,若他想得不错,便是寓意六仙封地,镇守此处,保一方平安。后来不论是正统凋敝也好,汝饶镇落魄也好,总之这地方被弃之不用,野蔓封路,祠龛坍圮,“六封山”也在口耳交传中变成了“六坟山”。
四野荒坟,还算应景。
说来,如今镇子里确实没见过任何上仙的画像,放在三百年前这类画像却是随处可见的。
他将陶片丢在地上,抬眼一看,阿清正站在中间那尊最大的仙像前,仰头瞧得起劲。天光从山崖处泄下,攀过崖壁铺在他身上,阿清面容安静,长袍覆肩,黑发瀑背,似是与那仙像对视。
解里尘有一瞬间晃神。
他走上去:“在看什么?”
阿清肩膀动了动,旋即未受伤那手捂住肩伤,转过身来:“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他?”解里尘顺着阿清语意所指之处看了看,那仙像日晒雨淋又无人打理,早已失去原来面貌。解里尘眯着眼,审视般将它从头看到尾,轻嗤一声:“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坐着便能受人朝拜,筑庙敬香,就是风光。”他见阿清看过来,两人在这山中已转了两个时辰有余,此时应当正午已过,日光淡橘,洒在阿清脸上,看着那双眼璨璨然。解里尘抱臂看了会儿:“你见的大概是些画像罢,受苦受难时这些神仙可没一个下凡渡你,最后还不是被我捞的。”
阿清低头,好像真的在考虑这话,接着道:“你也是上仙……”
“巧合罢了,”解里尘像是没放在心上,“你若不是长得好看,我可不会救你。”
他说罢,正思考接下来当如何,他们虽从阵中脱困,可并未找到阵眼,也未抓住那老妇人弄个清楚——或许应当再回去一趟?
他踢走脚下的石块,指尖摸过袖口中半粒壳珠,正要动身往回走,只听他们来时那方向山体突然“轰隆”阵响,几道符光冲天而出,与风相啸,向外荡开一圈嗡鸣。
尘土飞扬,一道青光直冲云霄。
两人对视一眼,解里尘先跨步往来处飞掠,只见小径之后的山体好像被硬生生炸开一般,土石埋住原本通往山内的洞口,反而是上方崖壁多了个三人高的口子。一瞬间山间全是符文,中间几道青符围着一个人,那人在空中念诀,面容冷峻,双指并拢,一圈符纹光影闪动,几息便缚住一个身体,直直向地面坠下来!
“——咚!!”
跟在后边的阿清甫一拐过弯便看见那老妇人枯瘦的脸被砸入地面,她周身由符纸缠住,符纸中央的符文隐隐透了红光,如捆绳般梏她四肢难以动作,下坠时有骨骼碎裂声,光听着这声音就叫人觉得痛。
尘土散去,她面埋大地,死尸般一动不动。
解里尘冷笑一声。
天上那人也注意到他们,纸符散若飞羽,倏而聚拢,徐微垣踩着符纸降下,尘土中还能一尘不染,停在两人对面。
“你……杀了她?”袍子险些被掀飞,阿清抓紧了领口,皱眉,竟不怕徐微垣,“为何要杀她?”
徐微垣瞥了他一眼,眼神还是落在解里尘身上:“除恶务尽,有何不可?”
“可她身上许能问出些什么,你……”
徐微垣两指一抬,地上的人又猛烈挣扎起来。
——竟还没死?
“邪祟之事,由我带回审问,与林宗主共商定夺。倒是你们……你,解里尘,” 徐微垣看着解里尘,五指一握,地上老妇胸口起伏骤然变大,她的眼耳鼻口皆被符纸贴住,只有身体在动,像是回光返照,“你又为何在此?”
解里尘最看不惯徐微垣这眼神,怀疑、指责、高高在上,他同样伸手往前一扯,老妇人生生被架在空中,身体不断地扭曲,脸上符纸颤动,符纸后传出嘶声惨叫。
“我来这里做什么?”解里尘指节发力,偏不让徐微垣带走她,“我如今列坐仙班,世间来去皆随我意,徐微垣,你如何管得着?”
徐微垣眼中情状意义不明,不听他说辞,问得直截了当:“汝饶镇之事可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解里尘慢慢重复这四个字,眼尾翘起,像是在笑,“是我做的么?”
“死者情状诡谲,与五十年前你的手笔过之不及,你又现身此处,除你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别人。”
解里尘嗤笑:“那为何不是有人效仿,想引我注意呢?”
“那你便更是根源,” 徐微垣目光冷峻,上前一步,“若不是你的旁门邪道,如今世间怎会邪道丛生!”
他目光微沉,像是在下判决:“解里尘,跟我回符镜宗。”
“旁门左道。”解里尘点头,没管他后一句,“那你后悔么,徐微垣?”
徐微垣御符的指尖微微一顿。
解里尘已经过了同人针锋相对的年纪,眼睛里意外的一派平和:“当年我求着你教我符术,你不肯,这么多年我有时会想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若是当初答应我,同符镜宗其他弟子一般……哪怕同外门弟子一般教我符箓之术,今日可还会有我这诡仙解里尘?”
说罢他五指一抓,抽身上前,指尖鬼火漫开正向着徐微垣的符纸处去;徐微垣双臂收拢,正要唤符,突然远方山间一阵鹿鸣,群鸦长啸而来,手中符纸“簌簌”警戒,两人同时回头,只见那老妇七窍渗出黑水,身上的符箓竟尽数腐蚀——
“解里尘,她要逃!”
阿清攀着周边的山石,神仙打架,他是遭殃的小鬼,差点被风掀翻数次后终于找了个避风的地儿。但这个位置却离老妇人最近,阿清眼见她四肢扭动,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过来,四目相对,他也分不清这人现在是死是活。
骨骼迸裂的声音从那个身体里传出,老妇人的四肢各行各事,在再被束住前挣脱出来,脖颈扭动的过程中扫过他,木地转了两轮,激他一阵心寒。
那妇人猛地向前方蹿去。
腰际一紧,阿清转头去看,是解里尘捞过他往老妇人走的方向追去;而徐微垣站在不远处,御符的手尚悬在空中,几道符纸被钉在地上、树上,一看便是解里尘的手笔。
“跟上她。”
解里尘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那老妇人四肢并行,飞速在树荫中穿梭,阿清脚不点地,被解里尘带着飞,平生第一次这样快过,不由得抓紧解里尘的手——
“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只见那道身影转过几道弯,枯手扒开一个草堆,下面竟又是一个洞!
——不好!
瞬息间解里尘俯身掠下,指尖血光绽开,血漫之处地面涌动,三根白骨破土而出,骨端生指,指再生骨,堵住洞口,向那道身影抓去!可那老妇对自己的狠叫人措手不及,每每被抓住都能扭开,四肢不知折断了几处,断骨之声清脆可闻;破土而出的白骨愈来愈多,不断向她抓去,她再如何挣扎也是徒劳,可正在这时,远山又一声鹿鸣——
六座仙像鸿光乍泄,一道金光横在两人面前!
阿清堪堪站稳,脑中遽然梵音激荡,这里正是方才那六仙像所在的崖底,再向前便是野地山林。周遭仙像开始只是皆隐隐发光,可霎时间那光芒泄出来,在崖间荡开一圈刻纹,古老晦涩,看着像是旧字,不至瞬息便将两人困在中心。
解里尘的面色终于变了变。
——这些破烂仙尊像,竟是一处上古大阵。
啧。
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掌拍向地面,浓重的黑墨自掌心逸出,金沫滚成绯红,以他为中心展开,与仙像所成的法阵短兵相接——古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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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刻文残破,尚未完全启动,但威力已是不容小觑。阿清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咳出来,他只感自己的胸腔被压住,心脏突突地跳,再去看解里尘,对方不像是在找阵眼的样子——而是直接相抗,想要硬生生将古阵撑裂!
“解里尘……”
阿清被压得喘不过气,喉间嘶哑,也不知解里尘有没有听到。
一旁,那老妇的身影已然消失,解里尘敛目低眉,不是好心情。十丈之内无数白骨蜂拥从土里攀出来,指甲划开大阵上的刻纹,从高处看这一片已在刹那间白骨森森,骨头与法阵相击,一时间喧嚣无比。
“解里尘……我……”
一只白骨手在阿清身边三寸处攀出,阿清眼眸一紧,不知自己是不是应当害怕,眉心皱在一起,兀地又吐出一口血。
身后符纸微光,是徐微垣也被困在这里。
“上古遗存怎会在这一小镇中?解里尘,你到底为何而来!”
徐微垣手中驭符不断,身边白骨在符纸下开裂,但更大的压力来自于古阵。他一生专精符箓,对阵法了解却不多。不过,据典籍记载,上古阵法散落六界各处,据传是几千年前上仙所到之处留下的印记,因为刻文为古字所以极难解读,所以往往伴随难以预料的危险。
“我哪知道!”解里尘单膝跪地,鲜红的衣摆在在阵中飞扬,五指一抓,须臾白骨全然朝一个方向爬去,那里的刻纹最薄弱,很快被抓开一条裂缝。至于他为何而来——跟徐微垣又有什么关系!
六芒更盛,承重感如万山压顶自上而下,徐微垣与解里尘两人同时被架住双腿,长靴陷入泥土中,一旁阿清拿手捂住口鼻,头晕目眩,气息颤得厉害,直直跪下去。
解里尘一手拎阿清,一手驭白骨,空出的眼神瞥一眼徐微垣,见对方也跟过来,便极速往那缺口处掠去——
无数白骨破土而出,为几人开路。
身后,金光恍若一巨掌,高高悬在六仙像之上,蓄力向三人的方向压下来!
“快走!”
解里尘下意识冲徐微垣喊,徐微垣跟在最后,踏符的脚尖一顿,随即身形飞转,借力向前,在两人之前踏出这古阵。
“轰——”
骨头的碎屑漫天纷飞。
解里尘落定。
而就在两人踏出古阵的这么一瞬间,身后的声音消失了,连同刻纹、仙像上的光芒一同,若不是那地上的骨屑,没人会知道方才这里有多么险急。
他负手站起来,看向先前鹿鸣的方向,手中捏了个寻信诀,像那处掷去。
徐微垣也送了张符。
“我记得六大仙宗内,江北的艮簿宗专事阵法。”
“怎么,你想说这是艮簿宗做的?” 徐微垣站在不远处,许久才开口,“你惯会离间。”
解里尘像是不解,看他许久,终于明白了什么般笑一声。
“我知我在你心里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汝饶镇之事,你第一个怀疑到我身上,也是合理。”
他的目光扫过方才那片空地,突然往空中一点。徐微垣也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看着。
——天边的裂口微微收拢。
风浪平息。
徐微垣不语,目光停在解里尘身上却没有挪开。两人分别五十年,若真要算起来,应当是三百年。这三百年来解里尘变了很多,那双眼睛依旧勾人,可三百年前那里面索求过很多东西,修为、术法、糕点、胜负……他的喜欢;那双眼逞能、狡诈、促狭,有不甘,会妒忌,争强好胜,三百年后那里面的东西烟消云散,所欲无求,深处只剩一片笑意。
三百年后两人只见了两面,头一次大打出手,第二次针锋相对。
徐微垣想,他要的不应当是这样:“……你不能好好说话?”
解里尘的寻信诀并无收获,他将目光收回来:“我说话一向心平气和,好言好语,阿清,你说是么?”
“……阿清?”
两人说话间,阿清唇角泛血靠在山石上,面色惨白,已经晕死过去。
17.第17章
阿清这一晕便是大半日,昏迷中发起高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清醒又是入夜。
他晕过去时没有安全感,心慌得什么都想抓住,可四肢动不了,最后惊醒了满身是汗,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被褥被他攥在手心,已经褶皱了。
家具的轮廓糊在一起,他花了好些时间才适应昏暗。
他难受,呼吸也很乱。
床头一盏红烛,一个身影背光而坐,三指搭在他手腕上,他察觉时对方松开他的手,眼神看过来。
“醒了?”
周遭很安静,只有烛火燃烧声,阿清撑着身子半坐起,腕上仍残留着方才的触感。
“解里尘……”
声音温软,许是病中之故,阿清那手虚虚握了握,他见解里尘已是换了身衣裳,束身黑衣,只在衣襟和袖摆处绣了金纹。
他迷迷糊糊:“你的手为何这样冷?”
解里尘答非所问:“你的身子倒挺热。”
阿清额上低烧未退,坐起时身子发虚,梦里的仓皇向深处褪散,他只记得晕倒前六座仙像金光乍显,要将他们压成肉泥,五脏六腑都难受得紧。不过既然解里尘在这儿,应当暂且不必担忧安危。
床边人敲了敲熏台,那里摆了碗药。
“喝了。”
药还温着,阿清从善如流,摸着碗沿喝下去。
一碗下肚,浓烈的生姜味绕在口中,掺有金银花的清苦,是用来驱寒降烧的。药渍还未舔干净,眼前又是一碗,他心里疑惑,还是伸手接了。
他听见解里尘在旁边笑:“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阿清端着药碗,半截手腕露在外边,黑暗中也能见着一抹白,不理会对方的揶揄,“那个人呢?”
“谁?”解里尘看着阿清再灌下一碗,唇边抿开药渍,“你说徐微垣?”他指了指对面那墙,“隔壁呢,非要跟过来,连同玄霜宗和符镜宗的小鱼小虾也挤在那儿。”
阿清刚放下空碗,腹中熨帖了些,却眼见那只手又伸过来,一碟新药在碗壁上泛着漪。他探身一看,只见解里尘身旁三盏药壶还用炭火炆着,现下连半盅也没有喝完。
心里登时发怵:“要这么多么?”
“这一壶,”解里尘手上一支药匙,长柄小头,在药盅里搅了搅,“安神驱邪,疗惊厥之症。”
阿清正想问自己哪来的惊厥之症,又见解里尘将药匙取出来,在陶口扣两声:“这一壶,发汗散热,降燥避寒,治你发热之症。还有这壶,”他拇指捻着匙柄,目光往他下身一扫,“通浊补气,专治腹寒。虽然动不了根本,但想想总归聊胜于无,还是让那医修给配了份。”
另两盅还在汩汩冒着热气,阿清听得头晕,只觉得额头又热了几分,可这还没完,解里尘伸手将柜上的药盒拿下来递与他。打开,里头都是治外伤的药,零零总总,又七八副。
阿清叹了口气,从里边挑了些自己认得的。
他也不避着解里尘,将肩上里衣褪下来敷药上去,四肢溃烂处也重新抹上。缠白绫时动作娴熟,期间喝完了一盅药——那药看着多,实则去了药材药渣也不过两三碗,尚在阿清接受范围内。
如此半个时辰,解里尘坐在床边,手上一本书,翻了十数页。阿清不经意瞥了眼,上面有图画,像是本医书。
——是为了他?
他扶额靠在床头,鼻息是热的,手脚捂在被中,眼前只有火烛与暖笼的红光,就这么坐一会儿,灌药,再歇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药盒放在一边,往身上摸索,不过须臾皱眉抬头,看向解里尘。
解里尘的目光从书中抬起,觉得他这迷糊的样子甚是有意思,像是在生闷气,将书扣在案上,托了下巴看他。
“怎么了,这表情,我是欠你钱了还是又骗你了?”
阿清竟然点点头,手心朝上,吐出两个字:“碎银。”
他这么伸手腕,是完全不知道那里是经脉要害,不可轻易示人。解里尘心里被挠了一下:“这东西记这么牢……外边案上放着呢。”
阿清眯着眼往屏风外瞧,没瞧出什么名堂,狐疑地又来看解里尘,见对方笑,眉头皱得更深了,很快又泄下气去,被褥一掀,缩回床中。
“你现在打算去哪?”脚趾抓了褥套,双腿在被窝中滑了滑,他太久没有睡床了,一时竟还有些贪恋,“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还去贾府么?”
“去啊,”解里尘舀完最后一勺,起身靠近他坐,手上一只钱袋子在阿清眼前晃,“这不等你么。”
阿清一只眼睛露在外面,伸手要去拿,却被解里尘避开,于是那五指又缩回去。解里尘还要逗他,他不理,手指也不出来。
“我也要去么?”他身体还在发热,被窝暖烘烘的,声音闷在里面,“我还病着,想跑也跑不远。”
钱袋子在面前晃几圈,掉放在他枕边,解里尘双手往后一撑,长腿伸在暖笼旁:“既然我的禁制对那老妇没用,要是我去了贾府,你又遇着她该如何?”
阿清无话可说,他尚且弄不清镇子的情形,跟在解里尘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此时缩在被子里,眼前几寸是解里尘的指尖,床被温暖,可他几息后还是爬起来:“那现在走么?”
这副身体身缠白绫,长发散落,里衣在坐起时被刻意拉拢过,离解里尘很近,让人能感受到热气。
“急什么,”解里尘抚过他的长发,缠在指尖,对状似暧昧的距离无知无觉:“你应当还不知道,贾宇源不见了。”
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阿清眉心轻蹙:“他?”
“他与我一道去六坟山,在暗道岔口回去,之后也不与玄霜宗众人会合。他师兄差人去贾府问,也说没回过。”
“所以你先前怀疑他?”阿清接过最后一盅药:“他这样大张旗鼓到你面前,现在又消失,不怕遭你怀疑么?”
“所以才要去贾府看看,”解里尘起身,踱步至窗前,“若他与那老妇,与那六仙像的事情有关,那便解释得通了。”
“通么?”阿清拉起纬帐,放下碗,“若都是他做的,他图什么?荣华富贵,天资异禀,他都有了。”
解里尘转过身来,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胸口一指,在阿清疑惑的目光中:“图我呗。”
阿清下床的动作一顿。
“你确实样貌英朗。”
膝上被扔了套新衣,青绿宽袖,内衬有绒,是秋冬的款式,他在镇上裁缝铺中见过。
阿清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有新衣穿,指腹摩挲,轻声道:“多谢。”
*
解里尘看着阿清套上衣物,心想这人对他的处境竟然没一点了解。就在阿清昏迷的当口他又遭了轮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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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被他八块卸开喂了狗,被杀时那人还在笑,说是今生能被诡仙所杀也算赚到了。
这几年打他主意的人越来越多,疯子也不在少数。不过所幸自那六仙像后此地由人界通往死墟的裂缝弥合些许,那启阵之人应当不清楚,上古仙阵即使被误用,也会将维序六界作为第一要务。此番想要困住他,却适得其反,不知有没有被气死。
所以他暂且也不必着急。
阿清穿戴整齐,拿了根布带束发,又洗漱一番,从屏风后出来时又披上解里尘送他那件袍子。袍子被清理过,脏污掩去,尚可保暖。案上一只手炉,也一并带上了。
他轻轻咳了几声,步态仍虚,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那个……”
解里尘托住他腰,往窗口一带,正要飞身下去,袖口却被攥了一下。阿清看向他:“有吃的么?”
此时为下半夜,仙宗之人远道而来为镇子驱邪,客栈主事不敢怠慢,故此刻仍然灯火通明,从窗口可闻见夜宵的香味。解里尘记起来,就算是那枣糕也是清晨的事情,这么一算,阿清又是一整天未进食。
他携着阿清跳下窗:“想吃什么?”
阿清也没怎么想:“有烙饼么?后厨应当会多做些……”
糖盐在此地是贵重物,因此烙饼多是无味的。解里尘对人界各地尚有了解,闻言道:“你的要求倒是少。”
两人往后厨的方向走去。此刻那里仍有人做工,烛光晕开窗纸,掌勺的没见着躲在后边的阿清,只见解里尘衣着矜贵,便也不敢怠慢,吩咐托盘的将刚烙热的饼包起来。
解里尘得了烙饼,递与阿清,正要离去,只听隔壁大堂中有人在哭。
“现在大师兄死了,小师妹还不见踪影,贾师兄也找不见人,林师兄,这可怎么办才好……”
另一人安慰道:“你先莫慌,师尊与徐师叔正商议对策,说不定天亮便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呢。”
阿清拿着烙饼咬一口,他发着热,其实没胃口,只不过确实饿了,嘴巴慢慢嚼着:“是先前同你说过话的那个人?”
他也是知道林臾的,当初逃跑时没跑远,躲在后边看,这么多人只对林臾有点印象。
须臾又一阵低哭声:“大师兄……大师兄他平日里待人谦和,怎么死得这么……这么……”
听着这声音就是说不下去了。解里尘隔着窗往那处一看,只见中央一张人皮摊在地上,一旁是先前他杀死的男孩。尸首毕竟恶熏,近处几名弟子看这样子是第一次出山,面色难看,似有退意。林臾低头站在一边,周围围了两圈人,不少情绪低落,掩面而哭者也不在少数。
想必那人皮便是玄霜宗的大师兄了。
阿清跟着解里尘走出客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那人皮这么厉害,连仙宗的弟子也抵挡不住么?”
解里尘再前边走:“小门小派,那林鹤须不知教人之法,底下弟子虽有资质,也仅仅是凭资质撑着,全宗也见不着一个能顶事的。若换成……”他顿了顿,将“徐微垣”三个字收回去,“若换成别人,按林臾的天分如今应当是合体上境,如今只跟你那贾宇源一般在元婴的化神境游走。如今身边人死伤如此,他应当也很苦恼呢。”
阿清一手提着手炉,一手捧着烙饼,像在听故事,人皮之下是死亡的阴霾,可他置身事外,竟没有所感。
18.第 18 章
夜里人少,解里尘掩去声息,没人注意到两人出了客栈。
贾府在镇子的最南边,门口是一条百年老路,两百年前尚有文人墨客、江湖修士络绎不绝,如今成为镇子唯一的通商口。贾府三代人的根基,两百年经营,熬过了轻商的时候,到了今天宅门古朴,门阶十丈宽,浮雕无风尘,精巧细致,显然是用心做过,下人日日打扫。
值夜的仆从不知为何神情紧张,稍稍听些几人的对话,说的都是“管事”之类的词。解里尘冲阿清勾勾手指,径直往偏墙走。阿清正吃掉烙饼,布鞋很轻,不发出声音,嘴上的饼渣抹了抹,才捂着手炉慢慢跟上去。
他的声音不比风声高多少:“你查完能快些出来么?”
“难道我还要在贾府吃过宵夜再走?”
“哦,”阿清垂眸:“不是。”
他太怕贾府,恐惧刻在身体上,以至于尽管心里做好了准备,一靠近还是会发抖。
解里尘望着高墙,对一旁道:“腹处还痛么?”
“怎么问这个?”冷风一吹,阿清额上脸侧又热了几分,语调较先前发虚,只说“还好”。
解里尘的声音近了:“看来凡人的药还是不行。”
身体一轻,他被打横抱起,地面迅速降下,高墙近在咫尺。
失重感撅住心脏,阿清一口气没倒过来,闭了眼,等人落稳才睁开,五指搭着手炉柄,看四处没人才敢轻声咳几声。
手脚沉重,像烙了锁。
他扶着额,深呼吸,再一次:“贾府很大,你打算从哪里查起?”
前方闲庭信步的人转过身来,身形高挑,神情轻松:“贾宇源的卧房。带路吧?”
阿清却摇了摇头:“我记不得路。”
他知道解里尘不信,怕人生气,下意识去拉他袖口:“我……只知道后院的路,贾宇源是私下买的我,不想让老爷夫人知道,便不准我去前院。”
“私下?”解里尘看了眼袖间几根手指,“客栈那小二都认得你了,还私下?”
阿清放开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说破,便也算私下。”
这话说得平常,不见愤恨,像是接受了这等待遇。
解里尘饶过他,也不再问什么。
他看一圈四周,这里像是个小花园,假山高耸,隐有溪流声,两人走出去,此时正是下半更,府邸没什么声响,他们等巡夜的奴婢侍仆从游廊中走过再翻身入内,一路上遇着好几拨,等又走至无人处解里尘停下来,看着阿清。
阿清被看得心里发毛,手指紧了紧,问了声“怎么了”。
“你的脚步声太重。”
阿清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鞋,才想起自己从未听见过解里尘的脚步声,无奈道:“那我踮脚走?”
又被解里尘抱起来。
阿清赧然,乖乖捧着手炉窝在他怀里,被抱着比自己走要有安全感,不必害怕被丢下,不多时隔墙便有声音传来,他屏息,解里尘脚下一点,飞至房梁。
一个婢女打着哈欠:“夫人这几日总夜半惊厥,醒了又要去偏房念经,我也好几日没睡过觉了。”
两盏烛灯端着走,另一人声音也低:“前几日倩儿姐不是被少爷叫去服侍么,回来时人跟傻了一样,这几日少爷不在,老夫人心里牵挂,睡得不好也是难免。”
“我倒希望少爷别回来,每次见着他,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遭殃。”
另一人低声呵斥:“呸呸,这话由得你说?!被别人听了去我们两个小命都不保!”
她们走了会儿,那人又安慰道:“你才来贾府几日,以后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话都要憋在心里,别觉得委屈,最近镇上也不太平,小心为上,说话做事都机灵些,能有一处容身地已是不错了。”
另一人唯唯应了:“玄霜宗的大人们都来问过几遍了,我今日才听说镇里有死人案,这弄得我也不敢独自一人走。”
烛火远去,阿清的额头埋在解里尘胸前,只觉得对方身体冷。他仰了仰脖颈,往耳侧靠了靠,声音放轻:“倩儿……我认得。”
他示意解里尘跟上她们,解里尘身影诡谲,在梁上如履平地,跟着两人往宅邸深处走去,附耳同阿清道:“我大概也认得。当时一行人就一女子,看来是吓得不轻。”
阿清叹了口气,又拉住解里尘的衣襟,伸手往旁处指了指:“那里,是后院的小道。”
解里尘翻身下地。
贾宇源的卧房落锁,与院子隔了五六节阶梯。后院一片静寂,大小是前院的一半,但全数归于贾宇源,可见贾府对这人的宠爱。院内一棵大树,周围小石铺径,角落一池锦鲤,各类花草种满了院子。
解里尘四处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将目光放在房门上,手中一截枯枝,注了仙力——
“咔嚓”,木门应声而开。
阿清垂眸立在廊檐下,闻声看过来,又瞥回去:“你会撬锁?”
“嗯?”解里尘将枯枝碾成粉末,跨过门槛:“略有涉猎。”
阿清站在外边,心想上仙竟也会干撬锁偷听这种事吗?他看着解里尘走进去,自己退一步,低着头等在外边。
解里尘的声音在里边,穿墙而过:“进来。”
夜风一吹,阿清表情不显,没有动:“我在外边等……”
“要我请你?”
阿清没有动,还是坚持:“我在外边等。”
解里尘的声音没再传来,此处无人,夜风森森,吹得阿清一身寒意。他的视线顿在三尺外的石子上,像是要将那处看出个洞来。解里尘没有问,但他七日前还被赤身口体吊在院中大树上鞭打,半月前被拖着头发摁进鱼池里险些淹死,一月前被罚着跪行内院三圈,双手剪缚,身后马鞭破空划下——他还记得那日石子尖锐,刺进膝盖很疼的。
忘不了,就连现在,他觉得站在外边都有些疼。
可屋内——解里尘会看见那些东西么?要真看见了,别让他知道,他还能好受些。
院里安静,解里尘像是从没有来过。阿清等了半刻钟,不见人动静,心里没底,又等了会儿,才小声朝屋内喊:“……解里尘?”
没人回他。
他心下一跳,往前迈几步,手中的暖炉抓得紧:“你,你还在么?”
卧房黑洞洞,阿清又仔细听了会儿,听不见声响,心里真的慌起来,一面想解里尘应当不会骗自己,他这么厉害也不应当有危险,一面又不确定,皱着眉犹豫不定。转头看一圈院内,只觉得池边树下都有鬼影,终于深吸一口气,还是垂眼走向屋内。
“解里尘……你遇着什么了……”
他进屋时手在发抖,急着往四周找人,可一脚踏进去还没踩稳,胳膊便被一道力抓住,倏地往旁边一拽。
“谁?!”
他惊恐,以为是贾宇源,五指收紧,手中暖炉正要砸去,却兀地闻到阵檀香,砸人的动作一顿,转头撞见是解里尘在坏笑。
“你……”惊惧被压下去,阿清双唇轻颤,胸口起伏,纯是被气的,甩开对方的手,“解公子要作弄我,这地方可选得真好。”
他抬脚就要往回走,又被解里尘抓着拉回去,后背贴近对方的胸膛,能听见他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对方手指放在他下颌处一点,声音里有份他听不懂的情绪,手指顺着喉口向下,向下,在胸椎处一点,“被剜骨的时候很痛吧?”
阿清颤了下,拂开他的手指,站在原处。
解里尘放开他,将屋门合上,走向里屋。只见一幅画覆盖了正面墙——青面獠牙,身上破烂盔甲,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五指粗壮,下边几个大字写的是“阎罗典狱诡仙之位”。下边一层香灰,非一日之功。墙边书柜、案台上卷轴堆得乱七八糟,墙边还有道门,只有半人高,尚未打开,看样子解里尘还未进去过。
阿清松了口气:“他日日焚香拜你。”
解里尘对着那幅画像一指:“我就长这样?”
阿清提了下嘴角。
“我在时这书卷没这样乱,许是他离开前想到你会来,刻意弄过。”
解里尘手上半张残页,是之前在墙柜的缝隙里找到的,也许残页的主人都已经忘记,这儿还有张纸。上面模糊记着半个人体,胸处一点朱砂。
他其实不确定,方才试了试阿清,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将人胸口的第七根脊椎骨剖开,点以灵力,辅以阵法,可让人短时间内获得与施术者相似的仙脉,即使那人是毫无仙脉的凡人。但此术对人的消耗极大,不说疼痛难忍,寻常肉身更是难以承受,最终难逃内脏爆裂、七窍流血的死状。
此术名为“七根劫”,这是禁术,三百年前就被禁了。这张残页也非藏品,更像是有人依葫芦画瓢,手写记下来的。
那么阿清身上的黑线,可是此禁术的痕迹?
他走近阿清,此时那手腕上缠了白绫,掩在袍子中。
腹部,恰好是寻常修士仙脉所在处。
若真如此,人界当中,贾宇源又是从哪处找到他的仙力——先前他杀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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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宗?他身死时的无妄崖?也可能是他修炼时的洞窟。
但不是他本人施法,仅用残存仙力,恐怕难以施展。
解里尘看着阿清,独自忖度。
若真要用禁术,贾宇源为何偏对阿清一人用?不,不对,古来凡是施用此禁术的,大多用来充实私兵,按此用途,被施法者绝非阿清一人。
解里尘想到了死墟。
——他们打的是死墟的主意?
脑中将这几日的遭遇都过了遍,不用说,那小男孩与老妇人最为可疑——用的也是七根劫么?
“解里尘……”
阿清拉住他的袖口,指了指那画像,道:“这里……也许有暗门。”
解里尘看过去,这人伸手虚虚指了指那地方,又道:“……刚入府时半夜常听见有人惨叫,后来渐渐没了也就忘了,现在想起来。”
解里尘走上前,目光在他自己的画像上移动,这画像除了像个人外还挺像个人,看着别扭。月光照不进,他抽出张火折子,正要甩亮——
“夫人……夫人慢些!”
解里尘手一顿,那声音尚远,阿清没听见。他捞了阿清,跳上房梁,屋外才传来人声。
“这锁怎的坏了?芍药,明日给少爷换一个。”
解里尘将阿清放稳,听婢女应下,纸窗外几盏灯笼,有人推门进来。阿清碰了碰他的手,做了个口型,“贾夫人”。
贾夫人看着三四十岁的年纪,却已有老态,身上锦缎薄衫,看样子是睡着又醒来的。
只见侍女们点燃火烛,那贾夫人径直走向里屋,看着墙上画像一顿,叹了口气。
“你说这孩子,拜什么不好,偏拜这……这什么诡仙?我老了恐怕要遭报应啊……”一旁侍女正要安慰,贾夫人拖着微胖的身子半跪下,在地上收拾书册,“一直想给他来整整,这孩子……这几日也不知去了哪里。”
一旁婢女附和说:“也是,这诡仙看着吓人。”
她又担忧道:“少爷平日里不许我们下人打扫,夫人要不……还是等少爷回了再……”
“你们都惯着他!”贾夫人的锦缎在烛光中反光,“看看,看看,现在家也不回了,一个大男人成天窝在这房里,像什么样子!”
贾夫人又道:“那个小倌儿……这几日你见着了么?”
芍药喏喏不语,解里尘坐在梁上,身边阿清呼吸温热,冷天里倒是个热源,被他一手扶着,玩捏喉结:“问你呢~。”阿清微仰了头坐得端正,被摸得轻颤,躲不开,反呛一句:“也骂了你。”
解里尘不认,贴着他的耳尖说悄悄话:“骂的是画又不是我,若是画得好些,贾夫人说不定也急着来拜我呢。”
底下,贾夫人的声音传来:“我就知道,定是带着那倌儿寻欢去了!玄霜宗的大人人来问我这老脸都没出搁,”她又将木啊光放在墙上,“都是这什么诡仙放在房里……风水都坏了。”贾夫人执意要亲手收拾儿子的卧房,并不站起来,声音能听着焦躁:“芍药,我这几日总觉得胸闷心慌,不会是宇源他出了什么事吧?”
“不会的,少爷他福气好,定然不会有事。”芍药不太敢动贾宇源的东西,只在一旁清扫灰尘,“夫人您夜半起来,让老爷知道又要担心了。”
“老爷,老爷!他自己儿子自己不看着,尽知道行商积财!一年到头有几次来看过他儿子?!”
说到这对父子贾夫人就是气,芍药在一旁圆场,两人絮絮叨叨有一炷香时间,才堪堪收拾了张案桌。
贾夫人站在案前,看着那幅画像,身影有些落寞。
“我这娘亲当得……唉,我这娘亲当得。”
芍药提着灯笼,站在一旁不敢答话。
贾夫人终于累了:“明儿白日里差家丁将这屋收拾收拾,这幅画……”她看了眼,“这幅画也拆了。”
“可,可少爷那边……”
“宇源那儿我来说,我这当娘的这点威信总要有!最近镇里不太平,他这么着将邪祟引来了怎么办?”贾夫人絮絮叨叨往屋外走,“成日不是窝在屋里就是不见人影,还有,还学什么龙阳之事,也不学点好的,出了事可怎么办……”
两人终于掩了门,解里尘带着阿清跳下来,重新看那幅画像。
“拆了好,画得这样丑我都不想看。”
指腹还留着阿清的体温,解里尘甩亮火折子,站在画像前。
火光慢慢移动,突然在角落停下来。
一个很小的蜷起。
底下有几粒红粉。
19.第 19 章
解里尘将火折子往旁边送了送,阿清一顿,接过去,放在那角落前看。
蜷角很小,解里尘去案台上拿了支毡笔,沿着蜷角扫开。只见红粉簌簌掉落,那背后确有另一幅画。
解里尘一把将它掀开。
一阵霉味扑鼻而来。
两人在灰尘下抬眼,这画体量巨大。可准确来说,这并不能算是“画”,它更像是很多色块新旧相叠,有人抹着血涂上去的,从鲜到黯,还能闻见腥味。
画的中间,三道血迹有人的手臂粗,从底下直直画上去,在上方交错蜿蜒,形状可怖,又被其他色块盖住。
“这个……”
一旁,阿清也仰着头看,“……算了,没什么。”
解里尘将剩下一半的画撕开,扇了扇鼻尖:“想说什么?”
“就觉得这三根东西有些像贾宇源脸上的烂疤。”阿清手中火折子燃烧,也扇了扇灰尘,“又不太像,也许是我想错了。”
解里尘的眼神在画幅上移动,上面没有仙力的痕迹,大部分血渍已经陈腐,黑褐色,有些地方已经土化,像是年代已久。他借着火光,与阿清想的不同,依稀觉得又像动物肋骨。
“解里尘,”袖口被阿清拉了拉,他手指往上指,“那里的颜色好像淡些?”
那处正是三道血迹交汇之处,解里尘抬头看了半晌,手中毡笔一转,指节抬起,发力,“铮”一声将笔头钉在上面。
一阵极轻的声响后,墙体背后传来闷响。
两人飞快地后退几步,只见灰尘从缝隙中冲出,纹理竟慢慢展开,露出一个暗门来。
果然有门。
只不过这门里灰尘遍布,看着不像是经常使用的样子,陈腐的酸味扑鼻而来,解里尘在地上一摸,地上灰尘积了半寸高。
他站起来拍了拍灰,弯腰走进去。
阿清跟在后头,看了眼外边,没人,也低头跟进去。
又是暗道。
不过比起六坟山那次,这条暗道倒是干净不少,灰尘之下是青石板,显然是被人工修过。
通道不长,两人很快走到头。
他们站在一道门前。解里尘指尖仙力微动,尝试沿着门缝将它解开,一面对身旁问道:“你在贾府七年,不知道这儿有个暗道?”
“当年被一起买入府的奴隶,除我之外全死了。”阿清说,“一个变态府中有什么都不稀奇,便没想过。”
“变态”这两个字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阿清正想再解释些什么,石门缓缓开启,酸腐的味道将他呛了个正着。
“这……”
眼前十几个铁笼排成两排,笼子生锈,白骨堆在里面,因为太多而满出来,在笼外也堆成几座小山,少说有几百具。正中央一张旧案台,两人站在门口,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待灰尘落下,解里尘粗粗一看,这些白骨脊椎处都有道极深的裂口。
他再看向阿清,手指抵住对方的胸骨,一按:“你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是‘什么时候’,是经常。”
阿清低声咳了咳,站在墙边,试图躲些尘霾:“真要说起来,应当是进府的第一年秋天,贾府去林间猎鸟,众人走散,我遇着一只野熊……”
解里尘颇为好笑地看着他,表情像是在说“你看我信么”。
“是真的,”阿清抬手搭在解里尘手背,作势轻轻拂开,却没有成功,“我被扑倒,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一醒来躺在贾宇源的房中,胸口缠着白纱。”
解里尘拨开他那青衫,白皙的肌肤露出来,上面纵横许多伤疤,胸骨那处在其中反而不明显。
指腹在那处慢慢磨过,阿清呜了声:“我自己没当回事,后来这处每次痛时都是受伤或染病,等你说时才想起来,有几次确实感觉骨头在被刮开。”
解里尘转身。
如果他猜得没错,阿清也是个次品,只不过比起这些死了的要好些。只是……贾宇源成功了么?
七根劫……一个小小的贾宇源是怎么知道这禁术的?
他走入暗室,案台上一大片粉末状的血迹,活像是个屠宰场。脚下一根白骨“咔嚓”一声,他低头,踢掉脚边的碎骨。
阿清蹲着地上看那些白骨的伤痕,问他:“那现在怎么办?”
解里尘反问:“这些白骨都是谁你知道么?”
阿清摇了摇头:“也许是些奴隶,死了也没人管。可数量怎会这样多……”
“你平日里都和他在一处?”
“多是晚上,”阿清回到,“白日里他会去玄霜宗修习。”又说,“许是他白日里并非去的玄霜宗?”
解里尘原先以为贾宇源只是个纨绔子弟,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两人又将这暗室翻了遍,这地方看上去已经很久不用,没有新东西,余下的都是带不走的。
没有线索。
解里尘:“先回去。”
离开贾府时天边已经微微亮。
阿清揉了揉眼睛,烧却没退下来。他看了眼一旁的矮门,心想这次是真要走了么,听见一旁又有火折子的声音。
只见解里尘将燃着的火折扔进暗道。
“你……要烧了这儿?”
解里尘将那支毡笔拔出来,墙面应声关合:“禁术的痕迹,还是抹除的好。”
“那这画……”
手中的火折被解里尘拿过,在墙面和画之间晃悠:“画这么丑,留着干什么。”
顷刻间,画像烧毁,墙面乌黑,微小的火焰留在墙面上,若不加以阻止,很快便会蔓延至整个房间。
“走吧,回客栈看看。”
一出贾府,身旁那阵脚步轻快了些。解里尘走在巷子中,背后很快有一道火光冲天,不一会儿救火声便响起来。
晨间的空气降至冰点,阿清身上倒是暖和。他拉过阿清,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心了?”
阿清难得地笑了笑:“嗯。”
“那道矮门里有什么?”
笑意消失,阿清抿着嘴,撇过头去不看他。
看这样子,解里尘也猜得十之八九,他觉得好笑:“又不开心了?”
阿清加快脚步,提着手炉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同他走在一道,扯了扯他袖口:“你不嫌我?”
解里尘问:“嫌你什么?”
阿清动了动嘴:“脏。”
解里尘看他半晌,伸手捏住他下巴。阿清不知他为何,脸上茫然,倒是一脸好欺负。
“一边怕我嫌你,一边还要甩我脸色,你这人平日里都是这个脾气么?”
阿清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竟然点了点头:“对贾宇源要更差些,我会咬他。”
解里尘笑了声:“那你还真难伺候。”
两人回到客栈,大堂中人少了大半,倒是多了一对中年夫妇,正木愣愣地站在尸体旁。林臾看管着,像是一直保持着两人离开时见过的那个姿势。
“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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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臾一夜未眠,脸上带着疲倦,“这位是?”
“我的人,叫他阿清。”
林臾不疑有他,对阿清施了个礼:“在下林臾,玄霜宗弟子。”
阿清从未被别人施过礼,有些不知所措,所幸林臾并不在意这些,转头问解里尘:“仙尊夜里去哪了?我与几个同门查了查这小孩的身世,按那男丁的说法,找到了这对夫妇。”
“这小孩是他们家的?”
“不错,”林臾压低声音,没让夫妇两人听见,“夫妻二人是三十年前丢的孩子,虽然记得模糊,但衣着是一样的。还有……这孩子脖子上一颗大痣,都对上了。”
“大……大仙……”
这时,那对夫妇中的女人注意到几人,脸上动了动:“大仙,我,我儿子到底怎么死的,我们夫妻二人找了整整三十年,怎么今日……今日竟……大仙替我儿报仇啊——”
她说着身体软下去,几乎要跪倒在地,幸亏是林臾与她丈夫两人合力才抬起来。
解里尘走去,又仔细探了次那小孩的仙脉。
没有。
“你们儿子可有仙资?”
那男子一面安慰,一面答道:“小儿并无仙资,当年我们夫妻二人还为此伤心了许久,大仙,这有何不对吗?”
解里尘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尚无仙资。
也就是说,这孩子也是凭空得的仙力。
他伸手,将小尸体翻过来,拨开胸口的碎衣。
“大仙,这,这……”
老妇人看不下去,想要阻止,却被林臾劝住。
“你儿子失踪前都做了什么?”
“这……”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神情后悔,“只记得……他要去山里玩,早知如此就不该许他走这样远。”
那男子也说道:“我们一直以为这孩子是掉进什么山沟里死的,没想到……竟是被人所杀……”
解里尘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看了眼林臾。对方心虚地别过眼去,显然没告诉这对夫妇实情。
要是他们知道,这孩子失踪三十年样貌毫无变化,最后是被他杀掉的,不知作何感想。
解里尘看着那小孩的胸口,自己当初杀他的时候一手捏穿了他的心脏,连带着骨头也一道毁了,如今并不能看得出有什么痕迹。
不,不对,有些变化——尸//体开始腐烂了。
几人在六坟山上遇到这孩子时他就觉得这小孩皮肤颜色不正常,惨白中隐隐发青,到了如今时刻已经烂得有些见骨了。
寻常尸首会腐烂得这样快么?
待林臾送走夫妇二人,客栈安静下来。晨光里不再用得上火烛,小二弓着身子走进来,悄悄将烛灯灭了。
“贾宇源平日与你相交多么?”解里尘一面问林臾,一面叫住小二,要了份粥食。
林臾差人将小孩的尸首收起。死人不吉利,客栈催过几遍,可林臾听说解里尘的“问灵”之道,总想留下来,最后协商放在后院,由玄霜宗弟子看管。
闻言林臾皱了皱眉,他宇贾宇源并不交好,平日里走动也不多,于是回道:“我平日里多处理宗门日常琐事,不太与人来往,仙尊问这个做什么?”
解里尘将话说得明白些:“他这几日可有逃学的行迹?”
林臾正回忆着,只听旁处一声喝:“我玄霜宗子弟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魔头讨教了?”
几人看过去,只见徐微垣与林鹤须双双从楼梯上下来。
20.第 20 章
小二端着碗肉粥,弓身走在几人中间,客官们的视线交在一处,颇有剑拔弩张的势头。他不知是哪位客官点的粥,看这气氛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视线在几人中间晃了晃,不禁汗流浃背,心想他要不还是晚点再来。
只听角落“咚咚”两声,解里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阿清身边,手指敲了敲:“放这儿。”
陶碗磕在桌上,小二轻手轻脚放下勺筷,麻溜地离开。阿清看了看粥面,又看了看解里尘,忽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肩上,后背微微炸毛,他回头,只见徐微垣眼底情绪不明,在看他。
解里尘像是没注意两人的动静,示意阿清把粥喝了,一面反问林鹤须:“如今案件未破,贾宇源却不知下落,难道不应怀疑他么?还是说林宗主爱徒心切,想要包藏祸根?”
这下连林臾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他们未必没有想过,只是这毕竟事关宗门,若真是贾宇源所为,他们整个宗都要一起被唾骂。
林臾还是不愿这种事发生。
林鹤须也是同样。
“宇源失踪,也不能说他定是祸首,”林鹤须皱着眉,“这事老夫自然会去查明。”
解里尘也不反驳:“那林宗主打算如何查明?”
林鹤须脸上有一瞬空白:“自然是差人四处询问,再去他府中用寻信鸟追寻……”这时他又反应过来,“宇源也许此刻也身入险境,老夫差些着了你的道被你套进去!”
徐微垣皱了皱眉。
林鹤须又道:“当务之急是追去六坟山找那老妇,再审问便知。林臾,你守着客栈众弟子,小心那些人皮邪祟去之又返!”
徐微垣看了眼解里尘,补充道:“这次你若再阻拦,我不会手下留情。”
解里尘语气不明:“是吗?”
林臾领命,又问:“师尊师叔现下是准备去六坟山?”
林鹤须点头道:“正是。况且上古遗阵如现世威力巨大,也需有人去处理,我与你徐师叔走一趟,你差人备好伤药和菩提锁。”
解里尘指尖动了下。
菩提锁,他太熟悉了。当年徐微垣没少用这东西关他。这东西虽名为“菩提锁”,却和菩提没半点关系,它最大的用处便是作为能够随身携带的牢笼,受刑者意识被锁入黑暗,身体便只能由他人任意处置。
徐微垣恰巧也看过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解里尘恢复如常,“那便祝你们好运罢。阿清,走了。”
阿清只堪堪舀了半碗粥,闻言“哦”了声,端着碗站起来。
徐微垣眉头皱得更深了,拦在两人面前:“他是你什么人?”
“他?”解里尘一手搭上阿清半边肩,动作自然,手心这人还烧着,被他一搭轻轻颤了颤,“本尊的炉鼎,好玩得很,怎么着,乾桓上尊也感兴趣?”
徐微垣眼神危险,自认为指出了漏洞:“他只是个凡人,做不了炉鼎。”
解里尘无所谓,并不退让:“做不了炉鼎,用来暖床不是一样么?”
他说着伸手捏了捏阿清的脸蛋,阿清低头盯着碗,假装听不懂。
一旁林鹤须面色复杂,徐微垣看两人半晌,终于咬牙吐出两个字:“暖、床。”
“秋冬苦冷,自然是要个暖手炉最好。”解里尘也冷笑,侧身贴近他,声音很小,在场几位却都听见了,“不然,由徐宗主替他,我也乐意呢。”
“你放肆——”
徐微垣猛地抬手,一巴掌就要挥下去,可突然间手腕一紧,解里尘五指扣住他,那只手刺骨冰寒,竟有一瞬间让他想到死人白骨。解里尘那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一股气劲顺着经脉侵入,没有丝毫反应时间——徐微垣大惊,身旁符光攒动,骤然收回手。
“住手!”
“仙尊收手!”
林臾和林鹤须同时高喊,解里尘此时离徐微垣太近,能看着见对方眼底的动摇,那两片薄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解里尘”。他轻轻地笑了,指尖一甩,松了他。
天亮了,晨光从客栈外照进来。
徐微垣微微发颤,看来是被气得不轻,无人看见他脸上红晕,想上前,最终还是停在原地:“你要杀我?”
“这话说得,”解里尘已经过了杀人不计后果的年纪,这几年收了些,负手侧对着几人,装的不解:“分明是徐宗主要打我,我自保罢了。”
“你身为上仙作风却如此……不堪,你——”
解里尘打断他:“有本事便杀了我,多说这些有何用?”
徐微垣眉头紧拧,目光在解里尘与阿清身上移动,最终对着阿清:“你跟着他会后悔的。”
解里尘笑了:“那可容不得他后悔。”
徐微垣一甩袖子,走出客栈。
*
客栈里外的人渐渐多起来。阿清抱着碗将肉粥舀干净,口中还残着肉沫的香味,这么一会儿工夫竟然吃完了。
“你倒是乐得看戏。”
“不是乐得,”阿清双手拢在袖中,低眉摇头,“大人物说话,我哪敢插嘴。”
解里尘眼神是冷的,转身往厢房内走去。
阿清跟在后头:“你要回房?不继续查了么?”
“先前你不是同那人抢那个老妇?现在怎么……”
两人走至房前,解里尘推开厢门,帷幕厚重,里间更是没有窗子,此时白日里也显得昏暗。
“等他们将人抓来,我抢过来更省事。”解里尘撩开帷帐,里头的被褥已经被换过一道,“乐享其成,省点力气。”
阿清不知解里尘在做什么,走近他身旁:“那你和那个徐宗主……”
话音未落,他只见解里尘那漂亮的指尖扭开衣领,长发散下,露出冷白的胸腹。
“你……你干什么!”
“我?”解里尘斜了他一眼,“沐浴更衣,睡觉。”
“睡……可现在是白天?”一块手巾扔他手上,阿清退了几步,别过眼不去看解里尘。
解里尘脱下里衣,随手往衣桁上挂:“算上前日救你,我连着三日睁着眼,你想累死我?”
上仙……也要睡觉的么?
“可不见你累啊……”阿清将信将疑,见解里尘褪了衣物下水,竟不避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阿清这才反应过来,他拔腿就往外头跑,可跑了几步却停下,站在原地一阵愣神,许久,硬是又挪回来。
解里尘趴在桶边:“不是跑得挺快么?”
阿清站在门口不说话,只是低头看他,神情闷闷的。
解里尘看上去心情不佳,水珠从小臂上低落,撩起阿清的长发,动作缓缓:“怎么这般惊讶?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
我们那是说好的么!阿清无语,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惊讶。”发丝绕在解里尘指尖,于情于理,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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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作为主子,解里尘对他够好了,他能做的只有加码,“但你答应我的不能食言,带我出镇子,还有我的病……”
脚腕被抓住,“哗啦”一声,天旋地转,阿清脚下一空,下一秒跌入桶中,猛地呛了口浴水。他手脚并用,四处抓扶,再下一刻腰际被托起,“呼”一声浮出水面,他被吓到,喉里呛着水,一拳打在解里尘胸口,伤不着对方分毫。
“跟我还谈什么条件?”两人贴近,解里尘拉着他的手将他捞起来,他推开对方的手,能拖一秒是一秒,迅速挪到另一边。
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阿清抹了把脸:“今晚我要吃烧鸡。”
解里尘靠在对角,一手支着脑袋:“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呢。”
阿清闷声锤了一下水面。
两人洗完已是一刻钟后。阿清尚且发着烧,只是简单擦洗了一番,换了伤药,而解里尘钻了两次暗道,洗了整整一刻钟,出来时长发滴水,在火笼边又烤了小半时辰,薄衣微敞,才在床边坐下。
阿清扭开衬衣,心想总有这么一天的。
“……你轻些,”他明白这种事商量了也无用,可解里尘这人……虽然很凶,但或许好说话呢,于是语气放轻,去拉解里尘的手,“好不好?”
解里尘拉开被褥,侧身躺进去。阿清跪坐在一旁,不知解里尘为何躺进去,他先前怎么没见过这种玩法——
“你……”
他正要去推,只见解里尘翻了个身,抓住阿清手腕往被子里一带,阿清惊呼一声,下意识蹬脚挣扎,被他环腰抱住。
“呜……”
暖暖的。
怀中的身子先是四肢乱蹬一番,随后慢慢安静下来,很轻微地发着颤。解里尘将脑袋埋进阿清肩窝里,四下滚动,只觉得对方身上味道干净,真的好闻。
就这么过了许久,阿清不动了,声音从被子中传来:“你不做么?”
“你比我性急。”解里尘闭着眼,被褥中玩儿阿清的手,那双手瘦得能摸见骨,像是一折就能碎,“见色起意也分许多种,你说是不是?”
阿清沉默,又等了一会儿,解里尘真的没有动作,才知道他说的“暖床”真的是字面意思的暖床。
“你……真的只是睡觉,不做其他?”
身后的人像是真的累了,没回话。
屋中安静下来。
“解里尘,你睡了吗?”
指腹磨了磨手中那节腕骨,眼前是阿清的后颈,解里尘张口咬下去,听着对方“嘶”一声。
“你真的杀了很多人吗?”阿清只是轻微挣扎了一下,任他咬着,“我……我是先前听到那林宗主说的。”
解里尘没有否认,将他圈起来,当他是个大型暖手炉。
然后轻轻地:“是呀。”
阿清又在床中扭了一段时间,最后总算找了个好姿势,身体放松下来。
“为什么?他们欺负你了吗?”
“怎么问这个?”
阿清转头:“以后都要跟着你,总想多了解一些。”
解里尘问:“若我是坏人呢?你了解我又有什么用处,不如知道的少些,免得被他人当做同党。”
“那你是坏人么?”阿清看着他,“我总觉得坏人应当是贾宇源那样的。”
解里尘“哼”了声:“反正我不是好人。”
21.第 21 章
这么毫无防备地睡去不像是解里尘了。
他睡眠一向浅,因此睡着的时候也知道怀里那身体在悄悄挪动。他伸手一捞,只感觉对方僵着不动,最后手指搭在他的手指上。
“解里尘?那个魔门遗孤?他不是被废去修为了么,怎……怎么……”
“我就说当初应该斩草除根!现在倒好,养出个祸患!”
“斩草除根……你当这么容易?当年……”
梦里他坐在石柱上,仙门大宗的通天巨石被他横腰砍断。底下乌泱泱全是人,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人头,互相之间无规则地攒动,须臾刀光剑影,四面杀意,都是冲他而来。
彼时他控制仙力仍然艰难,瞳孔竖成一条线,周身气脉磅礴,生生用仙力扛了三天三夜。
阿清问,“他们欺负你了吗”。
他怎么会这样问呢?
梦里光景一变,乌泱泱的人头变成血红色的潮水,石柱底下潮水涌上十丈高,耳边声音嘈杂,可他都不想听了。
“解里尘……解里尘!”
一道声音自天际而来,解里尘猛然惊醒,左面手肘一撑,半个身体瞬间抬起,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已经扣在人脖颈上——
“咳咳……你放手……”
阿清脸色苍白,因为呼吸不畅微微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气若游丝,像是快被他掐死了。
解里尘倏地松开五指,阿清捂着脖子,几乎要将肺咳出来,那上面几道指印清晰可见,再深一些,怕是要将颈骨捏断了。
——解里尘将自己摔回被褥中,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看阿清回不上气,锤着自己的胸咳了好一会儿。
他不习惯与人同榻,这样一个凡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他失手杀了。
暖手炉暖不了手,那抢来有什么用?
阿清绷着身子躺了很久,好不容易睡着了,颈上突然一道力将他掐醒。解里尘的手劲太大,他掰不开,只能试着叫人,好在,这人总算还是醒了。
“……你,咳,你怎么了?为什么……”
解里尘把头埋在软枕中,捞着人的腰将阿清拉回来:“习惯了,没想伤你。”
阿清惊魂未定,双手护着自己的脖子,翻身转过来,与解里尘挪开三寸远,双唇抿着,像是在确认他说话真假。
“我想不到,跟着你还会有生命危险,”他说,“还是在床上。”
后面三个字被阿清咬得重,神情淡淡的,解里尘捏着他的下巴看他伤势,这时指印已然发紫,好在,只是看着可怕,并未伤及内里。
他将阿清搂过来,心想起码醒着的时候做手炉也不错,难得有耐心哄着:“晚上吃烧鸡好不好?”
阿清双手抵在他胸前,呼吸平稳了些,最终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声“好”。
解里尘拍着他的背,那里平薄光滑,手感很不错。
他闭着眼,神识充盈整间房屋,念头一动,便飞散出去。
外头太阳正盛,后厨忙碌,正是正午的光景,原来两人已经将上午两个时辰睡过去了。他听见茶馆里众人谈论这几日那人皮之案,讲得绘声绘色。听众既害怕又好奇,都睁着眼睛听得仔细。
他忽然停下,神识往角落一圈人那处探了探。
“我听闻啊,那些人皮都是一个小儿做的,是陈家三十年前丢的儿子!”
另一个声音嗑着瓜子:“我怎么听说是个女娃?前些日老马死的时候他婆娘见着的就是个放风筝的小女娃呢。”
“哎,依我看啊,都不对。”这时一个女声插进来,声音轻柔,“我有一日起得早,天还没亮便出门卖菜呢,你们猜我见着了什么?”
众人皆问:“见着了什么?”
那人吊着胃口,一字一顿地说:“邱家邱娘子。”
“邱娘子?谁啊?”
年轻一点的声音面面相觑,年纪大一些的却十分不相信:“假的吧……邱娘子不是老一辈编出来骗小孩的么?”
他人要再问,这声音便解释道:“你们这辈不知道了,我们小时候有个传闻,说这邱娘子啊原本是镇子里邱家的大夫人,当时也是个大户人家啊。可惜了邱娘子有天带女儿出门,这还没走几步呢,女儿便丢了,家里人找了整整三年都没找着。从此邱娘子疯疯癫癫,专挑镇上的小孩藏起来,所以小时候小孩不听话呢,爹娘便会说,‘小心被邱娘子抓去’。”
“你小时候?那都有几十年了,难道这位娘子当时遇到的是邱娘子的鬼魂?”
“你可真别说,当年这故事传得还是有鼻子有眼的,有人还见过邱娘子的鬼魂回家吃饭呢。”
又一个年轻的声音接上:“所以这邱娘子后来是死了?”
那老些的声音回道:“死没死的……只是个传说,我们哪里知道,反正每次拐卖小孩事情多了的时候这事儿便被拿出来说说,总有人说见过邱娘子。我琢磨着吧,这都有上百年了,估计早死了。”
周围人一阵唏嘘。
“哎呦,不管是谁,反正这几天我是不敢一个人出门了!”
其他人纷纷应和,还要接着闲聊。二楼厢房内,解里尘微微睁眼。
邱娘子。
阿清察觉他的变化,在他放出神识的时间里待在被子里没动,此时才推了推他:“你在干什么?”
解里尘坐起来,伸手拿过大衣披在肩上,长发散落,只一步便消失在房内。
随着他的离开,窗边三丈出现了一个血黑色的禁制。
阿清也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解里尘消失的方向微微发愣,先前不是他的错觉,解里尘的身体确实比常人要冷,这一觉睡得他不得不卷着身子,还真就是在暖床了。
上仙的体质,与凡人不同么?
他打了个颤,坐起身来往颈间抹了点药,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还真是冷。
解里尘离开总归有他的事要忙。那边等着罢。
另一厢,解里尘闪身出现在茶馆大堂中。此时来往客人是一天当中最多,竟无一人注意到他。小二穿梭人群中,正是要往方才那个角落送盘子。
“来客官——爷几个要的肉沫子夹饼!”
解里尘顺着帘缝看过去,坐着的一圈人与方才听到的差不了太多,此时话题早已换作其他,他走上前,一手掀开帘子,嘴角提起一个惯有的弧度:
“几位方才……是说到那邱大娘子的事么?”
声音不大,在座几人却皆听得清楚。众人转过头,皆被解里尘的样貌晃了瞬眼,不自觉让出个空座来。
“你是……”
“在下玄霜宗弟子林臾,来此镇办案的。” 解里尘抚了抚外袍,一点不心虚,“那个邱娘子先前不曾听说过,想着,应当多问些回去禀报师尊才是。”
听着这话在座几位都尊敬起来。解里尘仙人仙姿,那几人甚至忘了要他出示腰牌。
“方才我们也聊着呢,是那位……”其中一人神情略略疑惑,接着说,“害,其实也就是大人吓小孩的故事,咱们也不知真假,大人莫要被我们带了去,误了事就不好了!”
解里尘从善如流地坐下,拿过夹饼的油纸,铺开:“那邱娘子的祖宅在何处,你们可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那个老人,毕竟当时是他先讲的故事,就算是什么传闻,也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些。
不过这可难倒了那老人,他知道的毕竟是传闻,哪来这么多细节,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解里尘道:“大人啊,我是不太清楚,不过您可以去问问镇西面那个叫陈阿斗的,他现在八九十岁,算上时间,邱娘子出事的时候他也记事了,知道得肯定比我们多点。不过就是……”
解里尘正拿过两个肉沫夹饼,用油纸包起来,动作一气呵成。闻言抬眼:“不过什么?”
坐他身边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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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陈老头年纪大了,脾气差得很!我们都懒得同他计较。”
这对解里尘来说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麻烦,所以他才不喜欢查案。
但表面功夫要做足,他微笑着同众人点了点头,提起夹饼,施施然站起来,转身欲离去。
背后,那年轻的声音略带疑惑地传来:“我们的夹饼就这么些?这店也忒小气了……”
解里尘去而又返。
“说来……”
众人扫到他手中拿油纸,神色各异,大多是在想玄霜宗的大人怎的也拿人东西不手软。接着便听着解里尘的声音飘过来:
“你们这镇子里可有姓陈的,她女儿应当叫……陈宣玖?”
这次人群中答得快:“这我知道!叫陈盼玉,当年闹得是……一个娘们儿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我还是第一次听闻!”
“她们家可有修仙的资质?”
周围人都笑了:“我们这小镇子,能出个贾宇源已经是福泽了,大部分人都不过是普通人!”
解里尘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蹙,又问:“那她现在……”
几人面面相觑:“对啊,陈盼玉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女儿找着没。”
“当年闹得这么大,如今好像听不见消息。”
“你们知道吗,当年她将整个镇子的窑子都翻了遍,连灰坑都翻了!要我说啊,估计已经不在镇子里了,换个地方再生一个,光找哪能找到呢?”
解里尘想了想:“那她先前住哪里?可有陈氏旧宅?”
有人回道:“这倒是,就是在陈阿斗家边上,说来这两家还能攀得上远房亲戚呢。”
解里尘从人群中出来,去了趟后厨,重新出现在客房。
“解里尘!”
阿清起来了,坐在榻边看着窗外,见他回来便站起来。
他见着解里尘手中的夹饼,面色狐疑:“你突然消失,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解里尘将夹饼放他面前:“听了嘴闲话,待会儿去镇西陈阿斗房子看看。”
阿清接过夹饼。跟着解里尘吃得太好,让他有些不敢置信。夹饼还是热的,他咬一口,很香。
解里尘坐下,支着头看他吃:“你先前在医馆同我说……你幼时在窑子听到过有个姓陈的人家女儿丢了。”
阿清嘴里嚼嚼,点头说是。
“方才我听闻,这镇子里百年前有个邱娘子丢了女儿,后来变成孤魂野鬼专偷小孩,前几日人皮案时有人也见着邱娘现身这镇子。说巧也不巧,这姓氏对不上。”
阿清咬了几口夹饼,暂时放在一边,拎着茶壶倒了杯茶,推至解里尘身前,又给自己匀了杯。
“陈氏当年满街哭,冲进窑子里也闹过,动静得很大。至于邱娘子……确实有这个传闻,可我只当个传闻,鬼故事,我便没放在心上。”阿清润了口茶,顿了顿,“若真有邱娘子这事,也许陈氏的女儿也是她偷的?”
解里尘看着面前那盏茶,不多时,拿起来往嘴边碰了碰。
“陈宣玖,陈氏,邱娘子。”他指腹摩挲,看阿清仓鼠嚼饼,“反正,等徐微垣把那女人抓回来,我在他们带人回宗门前抢回来便明了了。”
“你打算怎么问她?”阿清又润了口茶,“上次遇见,感觉她也没什么神智。若是用你那‘问灵’之术,难道要将她杀了,再等七日么?”
解里尘知道他想早日离开这镇子。他放下茶杯,托着脑袋:“你怎么知道她是死是活?”
阿清一愣:“她能说话自然是……”随即又改口,“但……”
“像个活死人,是不是?”解里尘说,“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术法能让一个毫无仙资的普通人有这等能耐。”
阿清将夹饼吃干净,拭了拭手:“嗯。”
解里尘的目光落在窗外腊梅上,他们睡了两个时辰,徐微垣竟还没回来。
可真是奇怪。
22.第 22 章
六坟山。
两道身影穿梭林间,影子宇树影交叠,与山风并无两异。但一人轻掠于枝头,一人疾行于地面,足以见着两人修为之差距。
而在两人身后,又有十余道影子飞掠而过,在林间扬起微风,那些人身着淡蓝或浅黄为主调的外袍,是符镜宗和玄霜宗的几个弟子。
徐微垣拢袍落在地上。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再往前便是六仙像的所在。先前,那老妇人便是从这处消失的。徐微垣拈了两道符,符纸分化万千,向各个方位飞去——
等。
林鹤须停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他看着徐微垣的背影,终于将憋了一路的话问出来:“徐兄啊,你同那解里尘……真真有过一段?”
站在前方的身影微微一动,徐微垣侧过头来,眼底情绪不明,让林鹤须有种错觉,他一直都在等人来问。
——怎么可能呢。
林鹤须止住脑洞,还是退了个台阶下:“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我知你性子,就算真有一段也不会顾私情。”
也许是林鹤须的错觉,他竟觉得徐微垣在失落,但对方转过头去,他看不真切。
“无妨。”像是没见着林鹤须的惊讶,他说,“你问也无妨。”
“……所以你真同他有过一段?!”
虽说做了心理准备,林鹤须不敢置信,随即看了眼身后十余丈远的弟子们,压低声音:“莫说五十年前他屠我们仙宗,就凭……就凭他的出身,”他压低声音,那几个字在这语调中变得窄狭,“他可是魔门的人啊!”
“我知道。”徐微垣像是早就备好了说辞,“所以也没做到最后一步。”
“这是几步的事吗!”林鹤须这个暴脾气,修行这样多年也不见得改,“被仙宗其他人知晓了,你让那些遗孤们怎么想,你让……云琛怎么想!”
提起云琛,徐微垣眼神黯下去。林鹤须察觉,叹了口气,道:“云琛这几年……还好吧?”
这次徐微垣沉默许久,才说:“前几日方能下床,还需静养。”
“这孩子也是命苦。”林鹤须叹了口气,他知道徐微垣心中有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于是这两人的前尘往事就这么被轻轻揭过。两人继续往前走,六仙像的尖顶映入眼帘,林鹤须的反应同先前徐微垣一样,惊觉这小小一个镇子竟会是上古遗阵的所在。
林鹤须从袖口处拿出一只匣子,此匣名为“千乾匣”。世间仙力千万种,只要仙脉震荡,动用仙法,便会留下痕迹,而各大仙宗皆有研究仙力的习惯,因此常用此匣来收集天地万物间残余的仙力,以便日后研习。
既然是上古遗阵,千乾匣的用处便极大,更何况,还有解里尘。
五十年前诡仙所到之处留下过诸多痕迹,在他之前的六位上仙消失太久,仙法脉络皆已失传。因此尽管新仇旧恨,各大仙宗仍旧心照不宣,日夜研习,试图掌握解里尘的仙法运行之术。
只可惜这么多年来成果寥寥。
但成果寥寥,不代表就要停下。这千乾匣,身后那些弟子也是人手一只,见他拿出来,便也摆开阵型,只需他一声号令便可启用。
林鹤须执剑挥开野蔓,进入六仙像所在的山脊,手中正将仙力注入千乾匣内,动作却兀地停住了。
一阵很轻微的激荡,像清风下的涟漪
六仙像中,莫说是仙力残留了,连解里尘先前破阵时唤出的白骨也荡然无存。
众弟子收了千乾匣,四下搜寻,别说是一根白骨了,先前白骨的碎沫也没见着。
徐微垣与林鹤须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有人先他们一步来过。
几名弟子飞掠出去,以六仙像为中心四处寻找。对方将气息全数隐去,隐蔽异常,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短短一日之间……对面速度也太快了,像是有备而来……莫非是解里尘自己?”林鹤须一面猜测,一面走至那尊大仙像面前,“这里一丝仙力也无,那这上古遗阵要如何触发,徐兄可有想法?”
徐微垣微微含目,摇了摇头:“只听见两声鹿鸣,恐怕是触发的机关。只不过在远方之外,当时情况紧急,也辨不清方向。”
几人站在大阵的边缘,搜了半个时辰,仍找不到关键处。这时,一名弟子捧着一只符鸽上前,符鸽微微发光:“宗主,林宗主,寻信鸟有消息了。”
徐微垣接过,一道诀后那符纸再度飞起来,在他们前头带路。
“师尊!”这时,另一名弟子赶来,“东南方向三里处有白骨碎沫,地下棺椁也有异动,同先前诡仙法术所留一样!”
“那妇人的行踪找到了。”徐微垣四下一扫,看了眼那最大的仙像,“不如兵分两路,你带人继续寻线索,我去找人。”
林鹤须知道对方性子,向来不喜带小辈们一道,于是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徐微垣脚尖一旋,不过须臾,气息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瞬息之术难练,看来徐微垣这几年修为又长进不少。
徐微垣这一去便是两个时辰。
客栈。
解里尘将医书翻过一页,指腹一点,搭在那节瘦白的手腕上。
阿清坐在一旁看他神色,见他若有所思,便问:“你……看出什么了?”
“这书上说,切脉切三寸,‘左寸外以候心,内以候膻中;右寸外以候肺,内以候胸中’……”他放开阿清的手,问,“玄妙至极,摸不着,看不透。”
合着是不会啊。
阿清揉了揉手腕,嘴角堪堪提了下:“先前公子在暗道中说学什么都是快,我也不知真假,只顾信着,看样子是着了公子的当。”
“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有师父教,那自然是学得快的。”信口开河的某人将医书一翻,扣在案上:“你看贾宇源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我在他府中转一圈,便也能意会个七七八八。保不齐什么时候想试试呢。”
阿清嘴角掉下去,脸垮下来,背过身,装着看外头。
解里尘笑了声。
“哎,逗你呢。”他伸手,捏了阿清的衣服左右一扯,惹得人扭过头来,看见板起来的一张脸,“将药喝了,去那陈家看看。”
阿清想呛一句,想来想去一碗药又端至他面前。张了张嘴,还是将药喝了。
“风寒药就不必了吧,烧好的差不多了。”虽这么说着,一碗药还是见了底。他搁下碗,见解里尘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窗边,便也扶膝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被解里尘抱着翻窗了。
翻出窗子的一瞬间,阿清脚下缩地千里,再反应过来时眼前景象已经变了——解里尘的瞬息之术较徐微垣更甚,吐纳之间便到了几里之外。只不过阿清一介凡人,一时间天旋地转,甫一落地便扶着墙吐了三次。解里尘抱臂站在一边,皱着眉看他面色惨白,刚吃下的药又吐出来,很是狼狈。
汝饶镇西边的一众房屋较镇中心要老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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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也少,地面常年无人打理,霉渍、汤渍、水渍糊在一起,变成奇怪的绿紫色。解里尘忍不了,托起阿清往瓦檐上走,他飞檐走壁时没有脚步声,路人也只以为是多了一片羽毛。
可阿清第一次干这种走屋顶的事儿,他拭干净手,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抓着解里尘四下张望,生怕被人见着。
两人半蹲在屋檐上,眼前都是无名无姓的瓦片房,解里尘看上一圈,看不出哪个是陈阿斗的。阿清在他身边扶着屋脊,这里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可是再来时他站在高处,却好像也不认得了。
解里尘正打算找块地跳下去拉个人来问,脚下“吱呀”一声,木门被撞开,一个醉汉跌跌撞撞摔出门,身后跟着一群人哗啦一下也涌出来,“哎呦”声一片,一个接一个倒在对方身上,脏污的路上很快多了几块亮色衣布。
其中一人很快爬起来,往那醉汉身上扑:“陈阿斗啊陈阿斗,酒劲儿上来了,还耍起无赖了,嗯?”
听声音,竟是个男人。要什么来什么,解里尘将身子探出些,看地上一场闹剧。
“这回可不能尝过鲜就跑了,”另一片红衣裳也往那人身上摸索,手上发了狠,“欺负我们可得手,要是被妈妈知道了我们可要被打死!”
说着从那男人□□缝儿掏出几块碎银,显然不够,余下男女几乎都是一边哭丧着脸一边一拥而上,有几个边哭边扒拉,几乎要将人的衣服全数扒下来。醉汉一声猛嚎,一巴掌挥开身上众人,梗着脖子大吼一声:“都滚!都滚!”说着抡起近旁一人的胳膊,直直向另一人甩去。
刚站起来的众人,一个接一个,又倒了。
那醉汉见得手,迅速爬起向后方跑去,而地上众人也很快爬起来,几个人起身还要去拉,没拉住,坐在地上干瞪眼。
周遭见怪不怪,有几人斜着眼看那群花衣服,视线抓在裸露的胸膛上,无一不迅速移开。
那自然无人发觉屋顶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追着那陈阿斗而去。
“我记得,镇西的窑子你以前呆过?”
解里尘目光追着陈阿斗的脚步,绕过身后的花花绿绿:“你也要穿成这种?”
“那可是绸缎,”阿清说,“我哪里会有这等待遇。”
“倌儿也分得高低?我道是轮着穿呢。”解里尘目光不动,两人的身形在阴影中飞掠,“花花绿绿,看着俗气,你们妈妈眼光不行。”
“高低自然是有的,那些只是次等。”阿清垂眼笑了声,“俗也惹眼,能叫人一眼便看着见。”
两人跟着陈阿斗,无声无息站在一间旧屋前。
解里尘终于舍得落在地面,看了这屋子半晌:“破成这样,还有钱去窑子玩?”
阿清跟在后头,街口有人似乎认出了他,离开时被多看了两眼。他攥了攥手指,说:“那地方是后门,从后门出的都是老赖。”
解里尘好像没有走正门的习惯,绕道小巷,带着阿清往后院一杵,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半截后门板。
他抬腿便走进去,指节一扣,木板“咔嚓”一声掉下来。
“谁啊!给老子滚!”屋子是通间,木桌和床放在一起,酒气扑鼻而来,陈阿斗靠在桌边,看见阿清时眯起眼,“这是谁啊……阿清?呦,怎么跑爷这块来了?”
他一面说着,摇摇晃晃上前,看了解里尘一眼:“好啊,好啊,找着新主子,硬气起来了,嗯?”
说罢便猛扑过来。
23.第 23 章
阿清下意识去看解里尘。
可对方的兴趣像在别处,并不像见他眼神的样子。阿清躲开那个身体,见解里尘走向这屋里为数不多的木柜,也跟上去。
他没敢回头看,只是跑到人跟前躲在一边。
解里尘拿起木柜上的串子,透明的手串,像花瓣,也可以说是大一圈的麦壳。
他拿到手中探了探,并没有仙法的痕迹。
“女人家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陈阿斗醒了些酒,跌跌撞撞走过来,伸手就要夺下,被解里尘一个转身绕过去,反脚一踢,将人提出一丈远。
“你……你有病吧!!”陈阿斗被痛醒,眼前男人身形高挑,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把玩着手中的手串,目光甚至不在他身上:“酒醒了?”
陈阿斗后知后觉地咳出一口血来,他痛了心里也发怵,但习惯改不了:“抢……抢劫啦!打人……杀人了!狗娘养的你……唔!”
话音未落,右脸被猛地一击,连着两排牙齿一齐松动。他吐了口血,与此同时脑袋骤然清醒,再抬头才见着对方慢慢收回靴子,鞋尖一道血,在地上抹开。
“陈阿斗,”解里尘心平气和,“一把年纪的人了,可得好好说话。”
陈阿斗被这一脚吓得不轻,身体挪动着站起来,好久才说出句完整的:“我……我从窑子里拿的,娘们儿和那些贱蹄子多的是,我,我就拿一个又如何……”
解里尘听完,手串捻在手指上,转头看了眼阿清。
“现在这手串还有?不是说前些年才多些么?”
陈阿斗终于站起来,抹了把脸:“是两三年前的东西!我喜欢,就拿了,就因为这两年不出新我才拿的!你就为这么个破东西打我?!”
他忿忿不平,脸上还残留有酒精的红晕,像是被戳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嗜好。阿清趁这间隙看了圈房内,勉强称得上是床的下边散了几块花红柳绿的布料,不知几天没洗,都脏了。
解里尘将手串放一边,像是没见着他的情绪:“陈盼玉,你可认得?”
陈阿斗的面孔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不会装,自然被解里尘看出来,轻而易举。
解里尘讨厌费口舌,此番问话里他四处一看,实在没有能坐下的地方,这屋子于他而言太小,竟没有舒展的地儿。
陈阿斗眼里算计,问得警惕:“你是什么人?”
解里尘冲阿清抬了抬手指,阿清悄无声息地绕到他旁边。
“你方才不是说了么,他的新主子。”
“他的新……”陈阿斗看了看解里尘,又看了看阿清,脸上神色变幻,轻蔑和忌惮同时出现,最终这些情绪被压下去,他压低声音,“你问这些……是来帮我的?”
“这怎么能呢,”解里尘说,“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也能谈帮你?”
“你,你真不知道?”陈阿斗面露怀疑,坐在三只脚的木椅上,“你说了陈盼玉!”
解里尘不说话,也不回答,忽然抬手一指屋子角落:“喏,陈盼玉来了。”
“来什么来!!”未曾想陈阿斗突然大叫,拎起椅子就往角落砸去,“咔嚓”一声,木椅摔成几半。
阿清看过去,那处空空如也。
“你骗我?!”
陈阿斗一脸惊魂未定,对面人优哉游哉,连同那阿清也冷静,却只有他一人滑稽——若是先前,阿清没攀上这人,哪来的这幅脸色!
“你到底来干什么!”他眼珠一转,又想了想,“你们能来找我,便是我知道的对你们很重要,不如这样,一个问题百文钱,放尊重点,对谁都好,嗯?”
得寸进尺,难以交流,这就是解里尘烦的。
他刚要出手断人一只胳膊,一直没声音的阿清终于开口:“喂。”
两人同时看过去。
“我主子没耐性,你再啰嗦我们可就要走了。”
解里尘眼角一抬,余光放在那双狐假虎威的肩上,阿清若有所感,薄肩颤了下,没有转头。
可陈阿斗目光还真动摇了,被阿清见着。于是作势要走,解里尘也乐得配合——两人走出门口,身后脚步果然跟上来,“等等!”陈阿斗闪身到他们面前拦住,“你们不可能就这么走了,就……就来这儿打我一顿?”
解里尘笑笑:“看来你也不想白挨一顿打。”
说得好像是他陈阿斗自己贴上去挨打一样!?
见两人停下,陈阿斗四下望了望,咽了口唾沫,才说:“那女人到底死没死?”
解里尘与阿清对视一眼。
阿清顺着他的话下去:“死了。”
“不可能!”陈阿斗激动地,“她……我一直在房里看见她,她……”
“房里?”阿清环视一周,这屋子空空荡荡,一个木桌,一把木椅,一个木柜,和一张四角床,“在这屋里?”
陈阿斗往屋外瞟了眼,语气压低:“不是这屋,是陈盼玉她夫家老宅!”
“家里人都搬走以后我看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便一直住那儿,没……没曾想这两天,不,这几个月总感觉别的房里,我睡的房里有什么人,然后就见着……”
解里尘打断他:“你同陈盼玉可也能攀上亲戚,你还怕她?”
“能一样么!”陈阿斗急得跺脚,“我见着她是在一日晚上,她……她站在侧房,木愣愣的,眼珠子都不转,浑身是血呐!我差点没认出来……我觉得她那样子是要杀了我!”
“所以你便搬出来住?”阿清问。
陈阿斗没有否认:“不止那次,还有几次,她就站床头!你说这,这不是鬼是什么?你们要真是冲这事儿来的,不如去老宅蹲她,蹲个几天,说不准能抓着呢。”
“抓?”解里尘一笑,“说不准,她先前就是被你杀死,如今找你索命来的,让她杀了你,说不准事情便这样过去了呢?”
“什……”陈阿斗这两日全睡在窑子里,丝毫没听着外头的风声,“你,你可别血口喷人!她的事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清站在一旁,幽幽道:“这几日镇子里好多人都被剥了皮死了,也许下一个就是你呢?”
“人皮?”陈阿斗打了个颤,望向阿清的目光来不及装下瞧不起,“你是说,陈盼玉杀人了?”
阿清不言语,脸一冷,拉住解里尘就要走。
“别别别,等等!”陈阿斗跳起来,“你们说清楚啊,她怎么啦?”——若真是杀人,他可就要想着卷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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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回家了。
解里尘袖口被阿清揪着,作势要离开,可那指尖分明没有用力。他停下身,反手抓下那只手腕,捞在身后,掌心温热柔软,像小动物的爪子:“听你的意思……这陈盼玉确实本应当死了?”
“她?对啊……算了,同你说罢,她是我表姑的姨夫家的女儿,我搞不清楚……反正都是亲戚。”陈阿斗说,“她以前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听说嫁了个好人家,我叔叔带着我就来投奔。当时抠得很,以为攀上了好人家就……”
“哎,总之,”他扣了扣衣服,手指一弹,“她和他男人成婚生子,后来……听说女儿丢了,疯了,就这般。”
这些解里尘已经听过了,如今再听一次,难免无趣。
“没有其他了?”阿清看了眼他的神色,冷冷道,“你若瞒他,骗他,到时候被知晓了可不是再挨一脚的事了。”
“还有啊!”陈阿斗说,“别人家不知道,我倒是听说了些,“女儿丢了,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后来她出事那阵子儿子也不见了,一直到现在,夫家人也都搬出去了,估计是嫌晦气。”
阿清问:“她出事……是指她死了?”
“投河了呀!”陈阿斗又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方才他用椅子砸过的那个角落,“这事儿也就我知道,那天我酒醒得早,去河边洗脸,就见着她一个人往河里跳呗。你说她要是还活着,那她夫家能没消息?”
陈阿斗脸上不见悲伤,或者应当说没有表情:“哦对了,她女儿好像叫……陈宣玖吧,儿子我都没听着起名。”
末了他又对着解里尘问:“怎么了,你除鬼还要问她的身世啊?”
解里尘没回他,想了想,又问:“陈盼玉平日里有同什么人来往么?比如,有没有人送她这个手串?”
“她平日里同什么人来往我怎么会知道?”陈阿斗说了这么多,已是不耐烦,“孩子失踪后便经常找不到。我说,你们到底帮不帮我?那老宅里的要是她的鬼魂,你们就把她收了,让她别来了!”
解里尘不置可否:“就这些?”
“你还要啥啊,我跟她也只不过是远房亲戚,能有什么交集嘛?”陈阿斗两手一摊,正要再抱怨几句,下一秒面前一道风,两个大活人便这么消失在他面前。“喂?喂!人呢……”他顿感受骗,冲前方喊,“畜生生的……敢耍老子??!”
陈盼玉老宅。
阿清被解里尘看了一路,终于回看过去。
“……怎么了?”
“呀,”解里尘眼尾勾起,凑到人跟前:“阿清威风凛凛。”
阿清长吸一口气,身形后倾,对方的气息还是绕过来了。他试图转个话题:“你用的什么熏香?”
“乌木的死墟种,做成檀香,”解里尘答得快,“你若喜欢到时候送你些。”
阿清垂着眼,这话说得不像施舍,只是赠送。
他正不知道说什么,解里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生来便是冷脸么?”
“嗯?”阿清抬眼,对方已经走入宅内,脚下木板“吱呀”声响。他跟上去,下意识笑了下,“也许吧。”
“怪不得,”解里尘走在廊中,脚下灰尘漫天,“凶人的时候还挺像回事儿。”
24.第 24 章
陈盼玉夫家的老宅比贾府不知道要破多少。从积灰的厚度能看出一家人已经走了太久,只有正房内有人住过的痕迹,看来是陈阿斗。
阿清在正房里翻了翻,东西大多被搬空,床椅还留着。他继续往边处摸过去,另一间样子是书房的地方书籍散乱,他摸了半日,找到一本族谱样式的本子。
解里尘叫了他一声,声音从偏房传来,他找过去,脚步踏在木板上,声音由远及近:“陈盼玉的夫家也姓陈,这族谱里写的好像是……只娶了陈氏一人,但没写儿子,只有个女儿。你看看。”
偏房很乱,衣物散作一团,书画茶具也不在常位,像是被人砸过,更有几处破裂。灰尘一扬,如一座小云山压下来,让人忍不住屏息。
解里尘打开窗,接过族谱扫一眼:“若真有儿子又未记入族谱,那便是未满周岁便死了。”他面前有一滩灰沫,“我记得人界的习俗便是这般,你们这镇子可有不同?”
阿清看了他一眼:“你问我?我这种人进不了哪家的族谱,小时候也无人同我说过这些。”
“呦,这听着可真委屈。”解里尘两指一合,将族谱收起来,“过来看看。”
灰沫在柜子底下,柜子被解里尘抽开,只留个柜底,阿清没走两步便能见着里头——数不清的透明手串散落,无一例外,全是断的。
“这是……”阿清拿起一个:“像是可以掰断,断痕不在串线上,在壳子上。”
“不错。”解里尘不知从哪里掰了段树枝,拨开灰烬,“形制大小也与陈阿斗那个不同。还有,”他从袖口拿出从六坟山捡来的那半粒壳子,比对一番,“六坟山那粒没有纹路。”
阿清从灰堆里捡了几粒放在手心,也不嫌脏,对着光看了会儿:“陈家的这些……有些有纹路,有些没有……可为何这些手串会被放在这儿?”
解里尘靠在窗边,像是想接他的话,可话音一转:“你猜猜呢?”
这人真是……
“你已经猜到了?”阿清站起来,看日光从解里尘背后漏出,“寻常人家不会这么掰断手串,许是壳子内藏着什么,所以需得掰断方可使用?”
他掸了掸手,又说:“可你为何觉得这东西与陈盼玉之事有关?也许都是巧合呢?”
陈家院内极为安静,光线折在灰尘里,弄得解里尘隐隐绰绰。
“不应当。”解里尘的影子晃了晃,“六坟山内若是什么人留下的,为何只有半粒?那暗洞内没有女人骸骨,若真是受害女子手中所戴,死时掉落也应当是整粒、散落的应当不止这半粒。”
手串的材质较琉璃更软,若不是人为掰开,不至于摔断。
既然柜底有残留,那床底箱底也可能会有。两人又将这屋子里的箱床皆翻过一遍,不多时透明的壳子便越积越多,一半是被掰开的,一半不是。串绳绞在一起,像一圈草堆。
“这些串粒……”阿清见解里尘指尖上金色的光点隐隐现现,便也凑过去看,“有大有小,大的大都保存完好,小的……坏损却较多。莫不是有人在混淆视听,造出形制差不多的两种手串,在其中一种内藏些什么东西?”
解里尘也是这么想的。
“可……这样小的壳子,能装得下什么呢?”阿清想象不到,解里尘却并不惊讶。
“江河湖海,天地乾坤,想得到的东西皆可收于米粒之间。”他看着阿清的眼睛,那里面有惊讶,一如他幼时偷听徐微垣讲课时的心情,“这便是仙法。”
屋内静静。
被掰开,掰碎的壳子粗看有百余粒之多,解里尘将探过的壳子堆在一边,阿清极有眼力见地从地上捡壳子交他手边。
解里尘看了眼阿清脏污的十指:“你可知道这灰是用作什么的?”
“这……”阿清以为是日久积灰,可被解里尘这么一问却有些不确定起来,“做什么用的?”
“凡人灶台里的煤灰,搓成细粉洒在空中,可压仙法残余。”
解里尘手中金光一现,转瞬间又黯下去:“一个很老的法子,如今玄霜宗年纪小些的大概便不会知道,可却被一个凡人用在这里。”
“怪不得这里灰尘颜色要深些,”阿清将挑出来的壳子放在解里尘面前:“所以你要一粒一粒查?”
对方侧了侧头,手中不停,全神贯注,只“哼”了声给他听。
阿清坐在床板上,看解里尘查了两炷香时间。他擦手时见着解里尘指节修长,尖儿处有些脏,对方却好像浑然不觉。
做主子的……脏手的活儿也做的得么?阿清双手搭在膝上,说来,近身的事务,他没见着解里尘使唤过别人。
两炷香过,金沫子“簌”一声,消失在解里尘手中。
解里尘看着掌心三粒壳子,眉间微微拧起。
一百三十八粒,仅三粒内有仙法留存。
但三粒也足够了。
修为到了解里尘这个境界的人,哪怕一丝一缕的仙法也能被用到极致。三粒壳子内的残留不足半滴,但内部被提炼得极纯,解里尘探得出来。
里面不止有他仙法的影子。
他原先觉得,汝饶镇内人皮也好,陈盼玉也好,都是背后有人觊觎他解里尘成仙之法做出来的东西。可这壳子内的仙法之繁杂凌乱——他解里尘这些年游走世间,见过的仙术派别也不少,但这壳子内仍有几种是他无法辨别的。
那只可能来自除他之外的其余六仙。
——他没见过,没交过手,成仙之道在千百年前已经失传的,上古六仙。
——这样的仙力被以某种方式萃取,以手串的形制流传,光这一间屋子,就有一百三十八粒。
而只有他,成仙最晚,在人界出现最频繁,被研究得最多,那老妇和人皮的仙法才会有他的影子。
解里尘眼神冷下来。
这帮人的野心也许比他想象的要大。
可手串的出现是在两年前的新春,到如今又如何找来源?
他将壳子收起来,托了下巴,站在窗边思忖。如今那男孩被他杀了,贾宇源跑了,只剩那老妇人能从中切入。但——徐微垣可已经回来?
他抬眼,突然瞳孔一缩——那天际的裂痕不知何时扩成一张蛛网——
融嗜在蔓延。
要缝补融嗜,必须找到融嗜的地点——这就是他为什么寻着陈盼玉的线找过来。可显然节点不在此处。他正要动身,回客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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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徐微垣的情况,偏门“吱呀”一声,尾音拖长。屋内两人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门缝中一只眼睛,眼白幽微,自下而上地盯着他们。
“解里尘!”
阿清在叫他,眼神落在朝向走廊的窗户边:“那里也有……”
窗缝中,半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然后又一只,又一只,眼睛从缝儿中冒出来,半片眼白寒得瘆人
解里尘掌心捏诀,猛地向门口一推,木门“轰隆”一声碎裂,残屑纷飞,露出那些眼睛的主人——
一个个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站在偏房外,浑身乌黑,只有眼白是亮的。
“她们身上这是……煤灰?”
阿清“簌”地站起,十数个女孩就这么站在周围,她们身后,无一例外地牵着一张人皮。
阴风习过,有些凉了。
解里尘收了壳子,下一掌正要拍去,袖口却被阿清揪住。那一掌力没有收住,震得阿清手腕生疼,他皱眉看过去,只见阿清揉着手腕:“她们好像……没有想攻击我们。”
偏房外的院里静悄悄,只有人皮被风吹起来,极其缓慢地飘着。
解里尘收回手掌,站在门前,同一个女孩对视。
那女孩也沉沉盯着他,眼里没有情绪。须臾,解里尘伸手,往那女孩颈脉处探去——
可变化就在一瞬间。
在他伸手出门的那一刻,女孩骤然出手,尚未脱稚的指尖直指解里尘要害!其余孩子也一齐动作,人皮速度更快,转瞬间便来到他面前——
解里尘手腕一翻,离他最近的孩子空了一只手。
鲜血喷出来,“哧”一声浸湿了青苔。
然而结束比开始还要突然。未过须臾,女孩们又停下了动作。
解里尘微微皱眉。
此时他正站在门内,少了一只手掌的女孩眼里泪水,五官皱在一起。
——还会痛?
他想了想,又将手探出去。
杀意四起。
他再次收回来。
孩子们又停下来。
阿清看明白了:“她们是想困住你?”
“好事,”解里尘负手站起来,“我们要找的人还没走。刚好,抓一只看看胸口可有七根劫的痕……”
“轰隆——”
话音未落,一声雷鸣在他脑海中轰然长鸣——
解里尘猛地转头,紧接着万顷雷声滚滚而来,山一般压在他脑海中,弄得他眼前一阵嗡鸣。阿清见他不对劲,也微微蹙眉,顺着他的目光像天际看去,却什么也没见着:“你怎么了?”
解里尘没说话,他眼前的光景与阿清全然不同——天际中央一道极深的裂缝,如果说先前只是几道裂缝,那如今这裂缝便如同一只大眼微微睁开,周遭碎裂更是密密麻麻——可几个时辰前分明不是这般!
怎会这样快?
他皱眉,来不及同阿清解释,神思一动,身形已移至百丈外,身后孩童速度不如他,却锲而不舍地跟着,却无一例外地倒下去,而她们的小腿上,钉了几道白骨,与仓皇中她们自己被弄断并暴露在外的小腿骨一道,流出汩汩鲜血。
她们没有哭叫。
25.第 25 章
汝饶镇晴日难得,客栈较以往都要热闹些。小二将抹布搭在肩上,刚想休息会儿,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目光扫过大堂:“玄霜宗那林宗主,还有和他在一道的那人可有回来?”
小二消息灵通,这人他先前也见过,定了定心神,心想修仙者怎的都能来去自如,他若也能修行就好了,随后才回到:“林宗主已经在了,只是同他一道那位上尊没见着回来过。”
解里尘不知他心里所想,跨步上楼,两面垂帘随风而动,随他脚步哗啦啦响。廊上见着林臾,对方神情紧张,见他似有话要说。他也不客气:“徐微垣人呢?怎么就你师尊一人回来?”
“仙尊,徐宗主在六坟山内与师尊分了两路,只身寻那老妇踪迹,如今已有三个时辰没回来了!”
解里尘一顿。
徐微垣会失踪,他从未想过。
神识溢动,充盈整座客栈,确实没有徐微垣的身影,而那老妇就更不必说。
解里尘眼神再冷一分,面无表情地从楼间跳下去,身后林臾追着问“仙尊去哪”,可下一秒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客栈中。
两界的交点决不能被强行破开——解里尘飞掠在屋瓦间,朝六坟山而去,如今再去找那老妇,问出个前因后果已经来不及了。可天际开裂只是表象,实际开裂之处尚不可知,正如以锤敲击琉璃,从外见得一片碎裂,只有深挖才晓得着力点在何处。
是谁,用什么法子,在何处,古往今来动这心思的人不少,方法也是千奇百怪,最后真出了事多是由在位上仙以仙力弥补裂痕,收拾烂摊子,可谓吃力不讨好——他想到那些壳子中繁杂的仙力,想到六仙像中的上古遗阵,莫非是有人掌握了六仙的仙法?可就算如此,又如何算出两界交点在何处呢?
凡人真能做得这种地步?
缩地千尺,周遭景象变化,解里尘兀地停下。脚边小半只符鸟,没了翅膀,也没了尾巴,只剩个头掩在草堆中,已经被踩脏了。
若不是对徐微垣太熟悉,解里尘还真发觉不了它。
解里尘掂它起来,上面仙法微弱,但足够他寻人,于是没多久那只符鸟的脑袋便在空中飘起来,将他带至六坟山深处。
天上滚雷阵阵,如一张大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符纸飘得太慢,看得人着急,终于停下时是在一个洞穴前,里面仙法波动极小。解里尘停下脚步,这地方距离六仙像不过百丈,准确些来说是在六仙像之下。他摒弃脑中那些天雷,掀开苔蕨走进去。
洞穴并非暗道,而是两山之间极深极长的山沟,因此看上去像个洞穴。在其中走时有天光沿着岩缝照进来,不需要火折子。
他猛地站定。
眼前,徐微垣碎发铺开,掩住了半边侧脸,静静靠在石壁上,嘴角淌一道鲜血,气息微弱。
在他面前,一面符墙微微发光,似乎在阻挡着什么东西出来。
解里尘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双皱起的眉头上,也只有两秒:“乾桓上尊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拯救苍生,力竭而死呢。”
他蓄力往符墙上一推,地上正昏迷的徐微垣似有所感,眉毛动了动,光线刺入眼睛,见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解里尘……?”他眼里迷茫,话里情不自抑的欣喜,却好像在一瞬间清明,挣扎着撑起身,“别动它!里面有……”
他说得太晚,一道裂缝已经顺着解里尘的指腹划开,下一刻磅礴的仙力从缝隙中冲出来,在狭小的山缝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徐微垣压得喘不过气。解里尘也心下一凛,这符墙内仙脉的浓度高得离谱,怪不得徐微垣要将其封住,若是修为不高者,此时站在这里,难保不会被这些仙力压得五脏破裂而死。
解里尘五指一划,指尖仙力炸开,干脆将符墙划开五道口子,只身踏进去。正要反手施法,封住来路时,徐微垣身子一低,也踏进来,手中符光微动,解里尘正要防他,却见那符光所指之处与他相同,两道强印叠加,堵住了来路。
解里尘低头,看徐微垣面色冷峻、苍白,被极纯的仙力压着,看样子并不好受。
两人此刻无异于在浓浆内行走,解里尘的声音透过其中传出来,语调四平八稳,却微微变形:“怎么,还来里头找死?”
手腕被抓住了。
徐微垣说:“别过去。”
一阵又一阵的仙脉震荡从前方传过来,徐微垣修为是人界翘楚,也差点抵不住。他用符闯开粘稠的空气,才发觉自己与解里尘的差距。
对方负手而前,动作不见阻碍,只有眉间微微拧起,拂开他的手。
“你还当我是那个凡人解里尘么……师尊?”
那只手停在空中,许久才慢慢收回去。
解里尘不再看他,鼻腔中是浓郁到窒息的仙气,脑海中是天雷的嗡鸣,却走得如履平地:“那老妇在里面?别告诉我是她将你伤成这样。”
“还有其他人,”徐微垣很快恢复如常,只在眼底残留情绪,“符鸟寻到她的气息,我追她到这儿,被一群黑衣人拦住。”
“你堂堂乾桓上尊,还能被其他打趴下?”
“不,我怀疑那些人里有……”徐微垣面色凝重,“上仙。”
解里尘骤然转头。
有上仙的仙力,和有上仙,是两种说法。
“今日白天我可是一直待在客栈。”说完他兀自摇了摇头,他不必同徐微垣解释什么。
——所以是上古六仙之一?
他脚步加快,这倒也不是不可能,虽然六界交点极其随机,但身为上仙,相较于凡人更容易感知到交界之所在——可这位上仙强行打开交点又是为何?
这么急着要去死墟境?
不仅如此,七根劫术,透明手串,除他以外他可没听说上古六仙有谁还是臭名昭著。
前方数道屏障,皆是以繁杂的仙脉交织而成。解里尘手中黑墨流淌,点点金光融在其中,洪流般将它们冲垮。几道仙力迎面相撞,徐微垣以符护身,他能感受到解里尘周身仙力骤涨,与狭小空间中繁杂的仙力分庭抗礼,却让他无可抑制地想到五十年前。
山体“轰隆”一声,屏障破碎,仙力愈发纷乱地在两人身前身后横冲直撞,突然间一声鹿鸣——就在前方不远处!
解里尘先一步上前,头顶碎石滚落,他没有在意,五指直直抓像最后一道屏障!
以仙法筑成的屏障碎成金屑,缠在他周身,与此同时空气中一声轻响,解里尘瞳孔微缩——他应当想到的!
“是阵!”
——大阵以最后一道屏障破裂为触发点,方才那声鹿鸣便是前兆!光辉中一道黑影站在中央,身旁鹿影高挑,像是等他很久,微微转头,面目模糊不清。
“解里尘,你入局了。”
在他头顶,凡人看不见的地方,解里尘破开屏障所动用的仙力席卷而上,像是被注入了最后一把钥匙。
*
陈家老宅。
禁制在他周身流转,可某个瞬间后突然消散。
阿清双手撑着,一张木椅被抡在他身前,强行挡住了对面孩子的一爪。可背后还有人,所以下一招来得更快,顷刻间腹部寒意,剧痛沿着脏器直达脑海。
一只小手刺进他的腹部,五指握起,用力一搅——
“噗——”
剧痛姗姗来迟,他气力瞬间抽干,双手不得已松了,被那孩子一把甩出去,猛地砸在角落。被一抓剜腹的感觉让阿清痛到失声,他干呕数次,吐出一口血才见着被血染红的青衫。一抬眼只见两个孩子慢慢走到他面前,而在她身后,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外,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只小手慢慢抬起来——
“我知道你女儿在哪!”
悬空的手猛然停下,给了阿清间隙用来喘息,他不顾疼痛,冲门口喊:“陈盼玉!你不是要找你女儿么,我若死了你也别想见到她!”
下一刻,咽喉被掐住,窒息感压迫血管,陈盼玉枯槁的双眼出现在他面前——那手掌明明枯瘦得无以复加,竟然还这样大力道!两人距离近了阿清才见着陈盼玉相较于镇口那次要显得更苍老。身上的皮肤又垮又裂,像是要从身上掉下来一般,形体不是正常的姿态,像是哪个部分骨折了,撑不住身体。
阿清抓着她的手,于缝隙里夺生机,语速飞快:“我先问你,这几月你总回这老宅是为什么?是为了看看女儿有没有回来,不,若真如此往前几十年为何不来,咳……是有人告诉你这里会发生什么这里会出现什么人只要拖住他就有你女儿的消息,你……就……没想过他们会骗你……”
声音越来越艰难,呼吸只进不出之前,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松了。
阿清大口喘气,方才他抓住陈盼玉的手腕,那上面分明还有极轻的脉搏——她这状态还是个活人!
他摔落在地上,伤口被压得再次出血。陈盼玉盯他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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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沙哑的音节从喉咙中蹦出来:“邱娘不会骗我。”
——竟然真有邱娘?
不,按照解里尘听见的传闻,那邱娘起码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怎么会一直活到现在?
如果不是鬼怪,那便是有人假扮邱娘……他飞速思索,“邱娘”让陈盼玉拖住解里尘?但是陈盼玉失败了。可解里尘走了陈盼玉却不去追是为什么……她拖住解里尘的时间连半柱香也不到,不,应当说,这些人也许只是想让解里尘觉得‘有人在阻止他’,正因为背后人追得紧,前方的事情才显得足够紧急。
解里尘到底为什么突然离开,还有,他的禁制……怎么又失效了!?
“你若真信她方才便不会停下。邱娘帮不了你的,解里尘可以。”
“解……里尘……”
“他是上仙,神通广大,”阿清捂着伤口,状似惋惜,“你却听邱娘的话放他走。”
陈盼玉眉头皱深:“上……仙?神仙?”
阿清等她说话。
“我求过仙。”阿清瞳孔里倒影着陈盼玉的眼睛,乌黑,“神仙不帮我。”
她会拜神仙……汝饶镇最可能求神拜仙的地方就是六坟山!
陈盼玉指甲锋利,正要再次往阿清胸口抓去,他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说:“你求的哪门子神仙,六龛祠内的神仙没有他!祠堂里供的都是六七百年前的老古董,谁知道是不是编出来的?可解里尘五十年前才成的仙,就……就因为他成仙晚,你我才能见着!”
这番话说得颇有道理,陈盼玉犹豫了,只是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拎起来。
“你不能杀我,留着我去同解里尘交易,不会让你后悔!”
身旁数十个孩子虎视眈眈,看着就像下一刻就会扑上来。陈盼玉盯着他,像是在看他表情不出破绽。他赌一把,顺着陈盼玉的手将衣襟扯开,连同里头的白绫,露出胸口一道深疤。
“你胸口……是不是也有这个?”
陈盼玉像是一愣,松开他,手指慢慢移至那道疤上。
阿清笃定了:“你也有。”
陈盼玉的指腹很粗,按在他胸口的力道逐渐加重,那里本还有伤,可比起腹部的血洞已经不足为奇。
“你有的我也有,给我刻下这疤痕的人家中还有无数骨骸皆这般,你凭什么相信那邱娘不是将你当棋子?”
胸口的手再次抓上他的脖颈:“带我去。”
“……什么?”
“那人家中骸骨……带我去。”
青衫滑下,阿清打了个寒战:“我被你的人抓伤,走不动但——”他盯着陈盼玉的指甲,“只要我在这里,解里尘就会来找我,我知晓之事他也知晓,到时候由他带你去,你也能问女儿的事情。”
他原本只是想拖时间,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清愈发冷。伤口失血失温,他试着站起来,但失败了,只能扯了床上发潮的棉被裹在身上。那味道刺鼻,也没添多少暖意,不如不要。
陈盼玉好像默认了他的提议,和孩子们一道站着不动。多问多错,阿清因为失血而视线模糊,索性闭眼靠在墙上。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别说解里尘会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自己的尸体也早凉了。
他到底还是勉强睁眼,陈盼玉要他带她去贾宇源府上,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那地方的位置。那么他假意带路,实则换条道,去找玄霜宗的修士们,应该也可以吧?
这么想着,阿清咬牙爬出屋子,从院中找了根树枝撑起来:“我改主意了,陈盼玉,那地方有些远,你同我走吧。”
可还没走几步,肩膀就被一只手抓住了。陈盼玉的脸出现在身后,指甲陷进肉里,阿清原本就体力不支,这下被抓得直跪下去:“陈盼玉,你——”
“哎,这可不能怪她。”
一个女声轻飘飘地从空中降下来,柔和缥缈,黑衣黑面,背后跟着两个相同着装的男人。
陈盼玉讷讷:“邱娘……”
紧接着后脑勺一阵剧痛,阿清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那女子背后的男人走上前,掐住他的下巴,似乎嘲笑了一番。阿清猛烈挣扎,他能感受到对方赤裸裸的目光透过面罩在他身上流转,他浑身不自在,试图掰开对方的手。
紧接着他听见什么东西被掰开的声音,唇边一阵粘稠的湿润。
他躲避不急,意识的最后是胸口剧痛——为什么?这些人的目的不应该是解里尘吗?
26.第 26 章
六坟山
头顶白日晴天,雷声却隆隆作响,解里尘猛地收回仙力,再抬头一看,那个裂缝的开裂速度才缓和些。
“想用我的仙力破开死墟境门?”他皱眉,“就凭这不知从那本野集中偷学的阵术,还差了点。”
黑衣人站在两人不远处,没有否认,反而阴阴地笑出来:“你觉得,这是偷学的阵术?”
这人虽穿着一身黑衣,可说起话来声音温文尔雅,像是极有教养。徐微垣用符纸撑在四周,正打算静观其变,不知解里尘为何突然收了仙力,风刃乱刮在他身上,那衣服很快被刮出几道痕。
可黑衣人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很快就向他们冲过来——解里尘身形极快,躲下他的一招,接着风刃中两人过招数十次,再分开也不过是须臾。
“陈盼玉,还有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小孩,都是你的手笔?”
解里尘站定,抬头看那裂痕,压着仙力不出,可即便如此依然身轻如燕,并不见弱势。那黑衣人拉开距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声音里暗暗惊奇:“不用仙法竟也有如此身手……陈盼玉?你是说那个疯女人?”
他漠不关心地:“诡仙大人何时关心起民间疾苦来了?”
解里尘心下忖度,觉得八九不离十,可方才过招时这人身上的仙力又与陈盼玉等人不同,而且谨慎得很,像是不愿让他看出来。
此时,徐微垣终于想起来动了,符纸扩大,绕在解里尘身边,将风刃挡下来。可谁知解里尘默不作声地闪出去,身形鬼魅,在风刃中穿梭,似是并不接受他的好意。
徐微垣一愣,倾身上前的动作顿住了,只听对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赝你不如想想,过会儿该怎么活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闪至十步外,直逼那黑衣人,徐微垣见状,也驭符上前,纸符如刀刃,向那人刺去——
山体陡然震动!
解里尘指尖刚要碰到那人的黑袍,周围的阵纹突然动了。
那人说话时带着寒意:“解里尘,我百年经营,就是想看看,我与你比,到底差在何处!”
说罢,他身后突然出现一道门,解里尘手腕一翻,仙力骤然向黑衣人袭去,却尽数被吸到天上。门里有什么东西在低吼,黑衣人退进去,门里的东西走出来,可就在这时,那门却被解里尘一只手撑住,黑金的仙力半数向门内闯进去,半数向天上,无数磅礴的仙力瞬间充斥整个阵。
门里门外的交接骤然顿住!
“你!”
也不止停滞这么简单,解里尘这一拦,无异于强行将自己的仙力注入这阵法中,阵法被打乱,阵术的反噬就要来了!
“你想用仙力撑破此阵?你就不怕破阵之前我先用你的仙力打通两界之门?!”黑衣人操控风刃,解里尘也压根不躲,门内的东西嘶吼声更甚,似乎恼于出不来。
“我说了,你火候还不到家呢。”
无数极纯的仙力自解里尘身上涌出,海洋一般越卷越大——正统仙宗认为,仙力是纯粹的水流状物,往往存在于凡人肉身仙脉中,但人身是杂质,是俗物,因此仙力被污染,达不到上仙的高度;而将仙力以纯粹的形式滤出并运用自如的,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徐微垣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大阵嗡鸣,阵纹飞速转动,风刃越来越凌乱,破坏力也更强。
徐微垣操动符纸抵御,随着风刃而来的是轻微的窒息感,他心底一沉:“糟糕,这阵要将空气抽干!解里尘,要破阵!”
山体裂缝中,他想冲出去却没有办法,十步之外解里尘已经被黑金的稠水包裹,瞳孔微红,水流不断地涌入那道门,而他在黑衣人的攻势下左右闪躲,两人看上去旗鼓相当,他一时也难以顾得徐微垣。
很快大阵的压力再加一层,无形的压力重重压在三人身上,与此同时解里尘骤然伸手,五指被风刃划开深口子,可不妨碍他扣住对方的脖子——
“噗呲——”
风刃刺进他的半条手臂,可就这个瞬间他摸到对方的命门,狠狠一扣,指节竟还有力劲!
不等黑衣人反应,更多水流涌进大门,而那道门像是承受不住,嘶吼半晌,黑水还倒流了出来——
大阵的纹路被黑水慢慢侵蚀了。
徐微垣微微有预感,刚抬手以长符绕身,下一刻两侧山体突然崩裂,阵文上的黑水如有实质,决堤般向他扑来——
但肩上的压力陡然变小了。
他御符飞行,躲避山体落石,而另一边解里尘周身的仙力不断流失,无论放出多少只有大半被吸食上天。可他面不改色,指尖一道黑金,狠狠刺入那人的脖颈!
就在这时,黑衣人像是失了力一般,缓缓滑落!
解里尘骤然收手,退后半步,只见对方在黑衣下的身形不断萎缩,萎缩,最后人走衣毁,背后那道门碎裂,一人一门就这么凭空在他面前消失了。
“傀儡?”
与此同时,一直伴黑衣人左右的鹿影也慢慢消失。
解里尘没时间细想,立刻看向天际那道深邃的长痕——因为他不要钱般释放仙力,那道裂口已经如同深渊一般恐怖了!
“小心!”
是徐微垣的声音,很快头顶一张符飞来,击碎了落向他的一块巨石,可解里尘下意识一挥手,那符便碎成两半。
他来不及说什么,单手捻了个诀放于胸前,再睁眼时胸口凝出一点金光,像是被唤出一般,同□□分离。
“这是……你的仙骨?!”
徐微垣大惊,仙骨是上仙的根基,轻易不示人,可这阵明明已经要被破了,解里尘为何……?
转眼,那粒仙骨已经升至十丈高,紧接着下一颗,又一颗仙骨从解里尘的身体中分离,整整七粒,向裂口飞去——徐微垣只听见漫天梵音在脑中激荡,他眼见七块仙骨越来越高,最终升至天上肉眼不可见处,
他大喊:“你不能——仙骨离体,上仙会力竭而死的!”
突然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停下来,山石停止滚落,风刃散去,无形的力量将人推出去几丈远!一片白光后徐微垣拂开袖子,只见解里尘负手站在他不远处。
徐微垣刚想走过去,解里尘一记眼刀将他钉在原地,眼底猩红,周身仙力流转慢慢降下。
“乾桓上尊前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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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同我针锋相对,如今竟能这样好心,还关心起我的伤势来了?”
解里尘抬头看天,余光见着徐微垣收回袖子,像是听不懂他的讥讽:“你为何总看天上?”
“那自然是天上好看。”解里尘冷冷盯着他,那眼神让徐微垣无来由感觉到一股杀意。突然对方欺身闪至他面前,他心头一跳,熟悉的气息携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愣神间一道咒不偏不倚地打在他额间。
徐微垣满脸不可置信:“你——”
解里尘怎么会这样对他?
“今日发生之事,你若向外透露半个字,这咒生效便会吞掉你半生修为。”
说罢这人干脆利落地收回手,走到黑衣人消失的地方,像是在寻找什么,良久,转身离去。
*
解里尘气息不太稳。
天痕被堪堪补上,但那人是谁,在他眼前用傀儡术怎么骗过他的眼,还有,为什么那人也能看得到裂痕,他尚未看清楚。
不过,那人似乎从未明确说过他能看见裂缝。
若他真能看到,那便是上仙才有的能力,那怪不得徐微垣这等修为也能被困住这么久;若不能看到——那便是诓了他一笔。
他蓦然停下脚步,胸口一痛,吐出一口血。
仙骨会再长,可一下子拿出七块仙骨补天的消耗实在太大,此时若再有什么杂粹要来打他的主意——
身后徐微垣驾符追来,他有所感知,脚步一转绕了条偏路。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等等,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解里尘调整气息,但失去仙骨的身体愈发冰冷——冷?
阿清?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家伙不会死了吧?
他调转身形,往陈家老宅而去,身后徐微垣又跟上来他也没有管。
很快,陈家老宅出现在两人面前,解里尘落地,走进去。屋子里打斗的痕迹很重,他觉得不妙,阿清身子弱,分明不是打斗的料,难道真与院里那群小鬼打起来了?
那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正打算用神识探一探,只听影壁背后簌簌一阵响,一双木讷的眼睛走了出来。
“陈盼玉?”
对方好像一直在等他:“你是,他说的神仙……”
徐微垣此时落在墙头,正听见这一句,也惊讶于陈盼玉竟不是个哑巴。但这不妨碍他唤出菩提锁,锁链“哗啦”一响,就冲着陈盼玉而去。
然而,几个小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共事猛烈,挡住了菩提锁的去路,让徐微垣不得不抽出身来应付。而此时陈盼玉看了眼墙上几人,又将目光收回来,手指往后一指,示意解里尘跟进去。
解里尘想了想,抬脚走过去——他没猜错的话,阿清应当就在那里。
果然。
阿清躺在一张床榻上。
“本事挺大,一个时辰不见就同陈盼玉关系这样好。”陈盼玉没有拦他,他便走过去,在床榻边坐下,“我忙了这么久,你睡得倒挺香……!”
话音戛然而止。
他摸到,在阿清腹间有一块粘稠的伤口。
27.第 27 章
真正让解里尘沉默的是伤口的颜色,不是红的,而是黑的——黏糊的触手从伤口中冒出,向周围蠕动。
“……阿清?”
他眼底神色涌动,慢慢看向陈盼玉。对方眼神迷离,一字一句,速度慢得要急死人。
“邱娘……来过,还有……两个人,黑色的水……给他。”
解里尘低头,沉吟半晌,伸手往阿清的手腕处探去。
笃笃,笃笃。
他不精医术,却也觉得脉象奇怪,再将自身仙力推入其中,顿时就感觉到一股黏腻的力道包裹住他的仙力。
阿清幽幽转醒,难捱地“唔”了声。
“别动。”
解里尘觉得手下身子僵了一瞬,接着慢慢松下来,等他用仙力在阿清体内压一圈,那触手退回去,阿清才动了动手脚。
“……我快死了。”
这话是真的,阿清面色苍白,肌肤不正常地失了血色,确实是命悬一线;可这话里怪罪,解里尘指腹还抵在那道伤口上,闻言一按,故意的,手下肌肤一阵战栗。
他将手上的衣服归回原位,说:“这不挺好,还没死透。”
阿清拧着眉,一手撑起身子坐起来,上上下下将解里尘打量一番。
“一声不响就走,就让我在这儿拼死拼活,你……”“有病吧”三个字被咽下去,他坐起来,双手环着身子,因为腹部的痛苦微微躬身,离解里尘远远的,“怎么跟了你反而伤得更多,你可有头绪?”
“那你可真是倒霉。”解里尘提了下嘴角,“这伤怎么来的?”
他又去碰,阿清躲了一下。解里尘伸手,把人捞回来,这人就用眼角看他:“陈盼玉要杀我,这儿,”他指了一下那伤口,“被她穿了个洞,动不了。好不容易拖住了,来了几个黑衣人,我看不清样子,然后……”
“你的身体怎么这样冷?比先前还要……”阿清伸手推了推,无果,身体才慢慢松下来,“先前你说,那些壳子内有东西,是真的。我晕过去之前就见着那人其中一人拿了个壳子,里面有黑色的水,可能……进我身体里了。”
接着补一句:“很痛。”
解里尘撩起他的碎发:“那现在呢?”
“自然还是痛的。”阿清摇摇头,“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突然离开,以后总这样,那我还是逃了索性。”
“我么,自然是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不去做就会神形俱灭的那种。”他看了眼阿清的伤口,仙力再往阿清体内转上一周,原本阿清腹中黏连的黑线愈发粗壮,被她的咒法压着,蠢蠢欲动,已有向心脉蔓延的趋势。
像是个活物。
被强行输入仙力的阿清浑身酥软酸胀,忍了会儿,说:“你不是上仙么,还有事能让你为难?”
解里尘收了仙力,思索良久,子啊阿清身上又加了一道咒,随着他收回手,阿清骤然软下去,指尖撑在榻上微微颤着。
他站起来,其实他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六界大事,你一个小小奴仆知道太多有什么好处?下次送你件厉害的法器,不叫你受伤,可好了?”
“你可别当我好奇,不过是我这个小奴仆想讨一个说法。”阿清抬头,伸手,掌心朝,“什么法器,以后的不算,现在就要。”
说罢五指勾了勾。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只钱袋子大概早就丢掉了。
解里尘打开阿清的手,抱他起来,凑他耳边说:“现在人多眼杂,法器被别人看去了可不好,等离开我送与你,好不好?”
一时失重,阿清下意识去捂伤口,又觉一阵钻心的痛。他深吸一口气,不经意间越过窗楣看见远方的天空,忽地一愣。
天上怎么有黑线?
他晃了晃头,再去看,天空完好无损。
“解里尘,我刚才看到天上……”
话未说完,门外,徐微垣解决了几个孩子,拎着菩提锁正走进来,便看见阿清被解里尘抱着像是要走出来,两人贴得那样近,简直——
“你们在干什么!”
屋内两人齐齐抬头,接着便听见解里尘微微讥讽:“做些伤风害俗之事,我可忘了,徐大宗主最看不上这个。”
徐微垣握住菩提锁的指节微微发力。
一瞬间屋内剑拔弩张,阿清撇过眼不去看几人,目光落在角落里陈盼玉身上,她身后站着一个小男孩,不知为何让阿清觉得和其他被控制的孩子不一样。
还未等他细想,只见那男孩眼神一凛,一只手狠狠贯穿了陈盼玉的后背!
“他有问题!”
这个走向几人都没想到,血肉“噗呲”一声,从陈盼玉身上流下来。
陈盼玉缓缓地、缓缓地回头,突然那张古板的脸上表情变幻,孩子“倏”地一声,又将小手抽出来。
陈盼玉后退一步。
那男孩看年纪,也不过是五六岁的样子。
解里尘眉间一挑:“呦,这还有反水的。”
阿清看着陈盼玉脸上的表情,害怕?震惊?不,应该还有愧疚?为什么?这个孩子……
他突然想起来:“陈盼玉……是不是还有个儿子?”
陈盼玉幽幽看了他们一眼,似有杀意,可还未等两人动作,徐微垣五指一挥,手中菩提锁凌空飞出去,直直冲陈盼玉和男孩而去!
解里尘皱了皱眉,但左右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徐微垣怎么对陈盼玉他都管不着,于是便不动,更何况陈盼玉身手也不会这样差,总该过上几招。
果然,两张人皮平地而起,挡在两人身前。陈盼玉一把抓住男孩冲出窗外。可徐微垣很快,四张符占住院子四角,不让两人逃出去,几人在院内翻飞对招——就这空挡,解里尘带了人从墙边翻了出去。
符纸困不住他。
陈盼玉见状,拉着男孩就要往解里尘的方向冲,可徐微垣拿菩提锁一拦,又不得不抽身应付。
*
“这样放他们打没关系么?”
阿清攀着解里尘的肩,一路上都在往后看,忽然低头看解里尘,问:“你受伤了?”
身下的人脚步不停,却没有否认:“怎么看出来的?”
“以前走路,你都没有声响,今天脚步重。”阿清顿了顿,“呼吸声也重。”
解里尘笑了声。
“所以跟你说我是去办大事了,危急得很。你看,这可不骗你。”
阿清默了半晌。
“那我也是快被你害死了。”
他皱着眉,正要看看解里尘伤到哪了,只觉得对方脚步一转,带他走进一个山洞内,将他放下。
“怎么……”
阿清站定,只见解里尘半倚着墙,眼底微微发红,胸口一点光无规则地跃动着。解里尘神色疲倦,眉头放不开。
“你……”他上前去碰这人的衣角,刚一碰到便有一股寒意刺肤而来,他下意识躲开,旋即脖颈一凉,鼻腔里充斥了解里尘的气息。
冷掉的木檀香。
解里尘觉得很冷。
这副身体少了仙骨,便会像尸骸一般冷掉。
他将下巴搁在阿清肩窝上,内息调整,良久,慢慢放开。
“感觉好些了?”
阿清身上一轻,转身,蹙眉看着他。
“我要调息,大概两炷香的工夫。别离我太远。”
这洞有些深,解里尘再转角处下了道禁制,阿清被放在禁制外等。
他走过转角,伸手往墙上一扶,兀地呕出一口血来。
从两千年前开始,当世六大上仙便难见踪影,人们常常以为仙人便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于是并未引起多少风潮。但每当六界交点破损,六位上仙便会一同现世,尽补天之责。
百年前解里尘堪堪成仙时也不是没有兴奋过,如此仙力澎湃而出,他甚至在想,就算其他上仙当世,他也能以一敌六。
直到有一日入定,他脑海中突然天崩地裂,仙脉处仙骨灼灼发热,似是催促。又过了几日,他在死墟内翻出一本古籍,里头记载的是上仙仙骨修行之法。
古籍记载,成为上仙的人,仙骨需一块一块修炼,成仙便有七块仙骨者从未见过。
“噗——”
污血逼出,太久没有动用仙骨,一时仙脉处空荡荡,解里尘有些不适应。
等再睁眼时,两炷香时间已经过去了。
解里尘挥开禁制,很快,转角处有脚步声传来。
阿清五指攀着洞壁:“你好了?”
“嗯,等急了?”
“没有。”阿清试探着走进来,“只是没想过你也会受伤。”
两人的声音在洞内形成回音,解里尘这时才有时间问:“先前在陈家,那男孩出手前你想对我说什么?”
阿清像是忘了,想了阵儿才道:“没什么,许是我看错了。”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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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还想说那邱娘之事。”阿清走在前头,“邱娘的传闻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可十年来汝饶镇里出走得多,留下的少,这传闻早就不时兴了,又有多少人记得,怎么就这么恰巧聚在那一间茶舍里?”
“你是说,有人故意在茶馆里要让我听到?”
阿清点了点头:“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好久不见鸭老婆!”
“……”
沈知泠觉得,再没有比一下片场刚一坐进车里就看见一匹大黑马委屈巴巴地蜷着身体在副驾驶座上一脸兴奋地(等等他怎么看出“一脸兴奋”的??)叫自己老婆更让人觉得诡异的事情了。
他停下动作,沉稳地别开眼去,面无表情地放开车钥匙,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四平八稳地走出去,深吸一口气,指腹抚了抚车门的尖儿,发力——
“老婆你肿么这么严肃啊是天生不爱笑吗——”
“啪”地一声,在那个巨大的马头探过来之前车门被甩拢,大黑脑袋被关进车内,声音隐隐绰绰,只有长长的马嘴戳在玻璃上,告诉沈知泠这确然是个活物。
沈知泠揉了揉额头,果然。
——他就不该凌晨三点还连灌三杯美式!
他站在车边,居高临下看着那黑马作星星眼状很久,闭眼再睁眼两次,深呼吸三次,伸手作开门状又收回来五次,最终还是机械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临时助理眼尖,跑过来问:“沈老师,怎么了?是车坏了吗?要不要坐我的车回去?”
对方的信息素有意无意地绕过来,沈知泠冷眼一瞥,摇了摇头,连续工作三十多个小时,身上信息素杂乱,弄得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刚要说“不用了”,下一秒马鼻子戳在车门上,戳戳戳,咚咚,整整两声:“这人是谁啊老婆?是你的手下吗?快!吩咐他给我买一整麻袋的胡萝卜!”
沈知泠两眼一黑,下意识长腿迈过去,站在车门前,状似无意地挡住那个大脑袋。这一瞬间太阳升起来,让他晃了眼,回过神来才发觉助理神色平常,像是没听见这匹马在说话。
“那我先走了,沈老师有事叫我?”
“小吴你等等,”沈知泠叫住他,要开口又觉得离谱,这话还喉间转了几转,“呃……你没有看见这匹马吗?”
“马?什么马?”小吴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揉了揉眼睛,见沈知泠眼神往车内瞟,便也低下身子看了几眼——
“这……”
沈知泠皱了皱眉:“你也看见……”
“沈老师,这是雅蒂的新款车吧?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简约大气,车型流畅,玫瑰雕花是真的好看,和沈老师是绝配啊!”
“……”
沈知泠看了看车内的马头,又看了看助理,只见这马正对他努嘴,口型他甚至看懂了:他、看、不、见、我。
果然是熬夜熬多了出现的幻象!
助理见沈知泠眉头紧皱,目光低垂,周身一片寒气,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将信息素收回去——沈老师可是圈内闻名的冰山,片场内严厉、不近人情,片场外更是没人能同他套近乎!
小吴本想借着这次试着要一个沈知泠的联系方式,此刻左右为难,讪讪一笑:“沈老师……对马术感兴趣?”
“马术?不,没有。”沈知泠恢复了惯常的客套,点了下头,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那马头还贴在车门上,鼻孔出来的白雾糊了半个车窗,耳尖biu~一下,在上面画出一个爱心。
他指节一扣,拉开车门,顿了两秒,还是倾身坐进去。
坐进去的一瞬间黑马“吸溜”一声回到副驾驶,两个蹄子摆在肚子上,看样子十分乖巧——如果忽略它两个乱晃的大耳朵和悄悄话的话。
“老婆开车好帅哦——”
小吴站在车边,像是还想说什么,可沈知泠对他一点头:“刚才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你在片场也忙了一天,早点休息……”
“甚莫!!不应该让他去给本少爷买胡萝卜嘛!”
一声控诉钻进沈知泠的耳朵,沈知泠装作没听见,冲小吴一笑,一脚离合器踩到底——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睡一觉,明天还是繁忙的一天。
雅蒂安静地驶出片场。
那匹马原本安分地挤在副驾驶座上,车驶出两个红绿灯,沈知泠给自己洗脑了两个红绿灯,刚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幻觉,正要放松些,只听耳边一阵风:
28.第 28 章
解里尘端起茶水。
“把仙力装在壳子里,以手串的形式流传……”他站起来,走到玄窗边,往下看便是后堂的一角,“准备得这般花里胡哨,那应当是有大动作;如此隐蔽,那便可能是在暗地里。”
阿清此时咀嚼已经慢下来,吃得斯文,轻声问道:“你是说,那些人不止盯上了汝饶镇?”
“不错。”解里尘说,“两年前在汝饶镇,如今便可能是在其他地方……”
可天裂之事,却选在了汝饶镇。
是因为那六仙像?
六坟山中与和黑衣人对峙时他留了个心眼,抓住那人时在他身上留了追尘粉,能让他判断出大致方位——是在往南。
“那个……”
思绪被拉回来,阿清整了整食盒,抿上一口茶,说:“先前几次遇险,都是遇到了阵法,而且你们说那六仙像是上古大阵,能操纵的人一定不多吧?所以……这幕后之人许是专修此道?”
他见解里尘看过来,目光移开:“我不懂,也只是猜测,许是能帮到你呢。”
解里尘重新坐下。
能将阵法运用成这等高度的,绝非普通修士。但南方江北的艮簿宗他并不熟悉,想来放在百年前这宗门也有大隐隐于市的意思,不好轻易下定论。
既如此……不如等汝饶镇之事解决,便去艮簿宗,看看能否混进去。
他又将视线放在阿清身上。
“等事情结束我便带你去艮簿宗,那地方离水岛不远,能顺带去找萤火诡芷草,帮你调养调养身子。”
阿清抬头看他,眼底有些惊讶,随即又恢复常态,笑了声:“好。”
解里尘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方才是不是在想,这人竟真愿意帮你治病?”
被猜中心思的人掂起茶壶,又为解里尘匀了一杯茶,指尖在桌面上摩挲了一下:“只是你突然说起来,我才有种‘竟真要走了’的感觉,有些……”
他匀出一口气,看向窗外。
“有些不真实。”
解里尘将茶水一饮而尽,指节在桌上敲着。
“汝饶镇用透明手串,其他地方也许就会换个样式。世界之大又何止手串一种方式,但无论怎样,他们想做的是……流传。”
像是自言自语,他又重复了一遍。
“流传。”
阿清这时回过神来,想到了什么,说:“可光是流传有何用处?我记得……你说过贾宇源对我……对那暗室种的骸骨用的是七根劫的禁术,可寻常人怎么会这种禁术?”
不错。
指节规整地敲在桌面上,笃笃笃,忽而停了。
除非……他们和贾宇源不同,他们不需要依赖于禁术?
“原先我所想,是贾宇源同那些黑衣人是一路人,但如今想来,并无这种线索。”
阿清接着他的话:“也许……他也是一枚棋子?”
解里尘看向他,轻轻歪了下头。
“那些黑衣人也在不断尝试,用一些半成品忽悠人去帮他们尝试,他们只是引导,所以不会在棋子的心里留下多少印象,方便他们隔岸观火。”
解里尘沉思了一会儿,又看向阿清。
“那你呢?”他对上阿清的眼神,“他们却不吝啬被你看到。”
突然的诘问让阿清愣了愣,他有些头疼,只觉得自己前二十余年的生活是假的——难道他真与那些黑衣人有关系?
“除了你是他们的人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解里尘托着下巴,目光平静地从阿清身上扫过。
“你是最成功的,而其余的……都是残次品。”
阿清眸光一动。
成功……么?
他不自觉的抬手,往胸前按了按,努力想要想出来是什么时候被剜的骨。
“再如何成功……我也只是个没有仙力的凡人,这算哪门子成功?”
解里尘的目光在他锁骨处一晃而过:“脏器破成这样还活蹦乱跳,神智分毫不差,除了你,汝饶镇内还有谁?”
阿清这才想到,自己先前就是用胸口伤处来拖延陈盼玉,而陈盼玉也好,那些孩子也好,贾宇源屋内的骸骨也好……无一,不成人样。
他笑了声:“那你的要求还真低。”
就在这时,厢房的外门被扣开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吱呀”一声,外头的风涌进来,徐微垣的脸出现在屏风后,似乎脚步都带着冷意。
在他后头跟上来的是林臾,绕出来,在两人面前站定:“那个……仙尊现下可有空闲?”
解里尘的眉目隐在烛火外的阴影里:“有事?”
“徐宗主有事相商,特意来喊您。”
“徐宗主?”解里尘笑了声,目光透过屏风落在徐微垣模糊的脸上,“怎么不是他亲自来请我?”
林臾拱了拱手,尴尬又不失礼貌,像是早有准备:“事态紧急,我便先来一步了,仙尊勿怪,勿怪啊。”
烛芯“啪”地一声,弹出一滴火光。
阿清见解里尘站起来,走到门口,那里有徐微垣等着,两人似乎在说什么,果然是陈盼玉的事情,而解里尘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啊?”
他一脚踏出门外。解里尘的背影走在长廊的末端,一转弯便不见了,他正要跟上去,只听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拦住他的去路。
“你到底是什么人?”
身后,徐微垣垂着手,眼神冰冷,仍站在原地。
左右没有其他人,见他不说话,徐微垣上前一步——他比阿清要高上半个头,上位者的气势散开来,就这么堪堪一站便让人感受到压迫。
“解里尘从不与人同行同寝,不会无缘无故允许一个陌生凡人跟在身边。你……”
阿清后退一步,仙宗的宗主语气冰冷,差点刺伤他,他的后背撞到了木门,眉间皱起:
“我若说他见色起意,宗主怕是不会信的。”
若说他体内黑线……这几天相处,他也看出解里尘调查的东西必定与这些黑线相关,可他下意识就觉得解里尘不愿同别人说起这件事,不然他们三人被困在六仙像,解里尘被质问时为何不说?
“见、色、起、意?”
一声冷笑将阿清的思绪拉回,他抬眼,对上了徐微垣冰冷的眼神,却不见害怕,还点了点头。
“是。”
“你不了解解里尘,他从不见色起意。”徐微垣居高临下,身体越过他,声音低下来,“我查过你,母亲是镇上的妓子,在你十岁时便弃你而去,之后你辗转被贾府买下,五年不曾出府,镇上的名声却不好……我早就同林鹤须说过贾宇源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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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用。”
他一字一句,将阿清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剖开,晾了个干净。阿清垂着眸,指节微微蜷起。
徐微垣继续说:“但天下身世凄惨之人有千有万,无论从何处看,你此生都太普通……如果不是前几日贾宇源突然失踪,他的卧房又起火的话。”
说到贾宇源,阿清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想说什么?”
徐微垣低下头,一字一句问他:“他的卧房中有什么?”
“宗主是觉得,我是知晓些什么,解里尘才将我带在身边?”阿清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栏杆上,“宗主高看我了。”
徐微垣盯了阿清许久,见问不出什么来,冷哼一声,要离去。
“你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
可刚走出两步,身后,阿清清冷的声音便传来。
“徐宗主。”
徐微垣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我不知解里尘同您发生过什么,能让徐宗主专程将我留下来。”阿清看着他,“可你二人皆是通天大能,而我人微言轻,说错话,做错事,这身小命可担待不起。”
他顿了下,淡淡地对上徐微垣的眼睛:“夹在中间也不好受,宗主说是不是?”
闻言,徐微垣顿了下,终于正眼看向他:“你不怕我?”
怕么?
他先前怕解里尘,如今相处多了却觉得还好,而这位徐宗主……阿清当真仔细想了想,没觉得怕过。
大概是听见解里尘那句“旧情人”,觉得能染上情情爱爱的人反倒没什么可怕的。
徐微垣没等他回答,兀自走了。
阿清等了会儿,长舒一口气,也跟上去。
*
解里尘踏进屋子的时候察觉到一股腐朽的霉味。他缓缓一扫,这屋子还新,不像是会有这样重的霉味额度样子。
玄霜宗将这个可客栈包下来,因此一屋子小孩面露尸色地躺在地上也没有外人怀疑。人数太多,玄霜宗弟子来不及一个个摆齐,因此甫一进屋,小胳膊小腿还是横七竖八地扭着,不少皮肤已经开始溃烂发黑,看着十分不自在。
陈盼玉躺在中央。解里尘走过去,可以见着每个小孩连同陈盼玉的手腕上都有一个亮点在隐隐发光。他的双眼微微眯起,能见着透明的锁链穿过这些人的腕骨和掌心。
他看了会儿,又看向林臾,抛了个“这不还好好的么”的眼神。
“仙尊,这些孩子被带回来时便已经是将死状态,陈盼玉不知用什么法子让他们活到现在,如今陈盼玉被菩提锁制住,这些孩子身体尽数腐烂,已死了十数个……您是上仙,掌管死墟境,生死之事您看……可有办法救他们?”
解里尘冷笑一声。
“我是上仙,既不是神医也不是菩萨,你说呢?”
说罢他转身要走。如果他猜得没错,陈盼玉,连同她的仙法都是来自那些手串壳子,如今被菩提锁制住,没了壳子,她的仙法也会消失,反噬来时便是她身亡之时。
那么再等个七日,他便能用问灵术问问那些黑衣人的线索。
活人不能说话,死人还不能么?
这么想着,他转身离开,却又被林臾叫住。
“仙尊留步!我们审问陈盼玉时她说……要见您。”
29.第 29 章
两人正说着话,徐微垣与阿清一前一后便进来了。阿清垂着眼,神色看不出异常,徐微垣眼神冰冷,看见解里尘时更是拧了眉。
解里尘不知他什么意思,把目光重新转回来,对林臾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见。”
“这……”
虽说是求人,林臾却没想过解里尘会拒绝。
林臾在玄霜宗内的天赋称不上最佳,但不得已顶上宗门事务这么些年,总有种踽踽独行的感觉。他有时也会想,如果有个长辈在上头那就好了,天塌下来也不是一个人扛。
不是像师尊那样爱发脾气的,也不是像徐师叔那样冰冷难以靠近的。
解里尘……就很像那种人。
而这么多天相处下来,解里尘让他觉得意外地好说话。
这好像还是解里尘头一回拒绝。
屋内光线更黑了——不是因为黑夜,而是因为一屋子小孩身上坏死的皮肤。
解里尘居高临下,看着陈盼玉那张脸嗤笑一声,问林臾道:“都问出什么了?”
林臾定了定神,看徐微垣一眼,见师叔没有反对,便说:“她的神形一直在挣扎,有自戕的倾向,神形自戕的话……恐怕醒来也会痴傻,所以方才我们才答应她见仙尊,也是缓兵之计。”
菩提锁,杀人于无形,差点被列为禁器的原因便在于此。到如今能用它的也不过六大仙宗的几个宗主。
林臾继续道:“陈盼玉,汝饶镇人,二十七年前与镇内陈元成婚,生有一女,后女儿失踪,据说陈盼玉由此疯癫,夫家的地税自十八年前便断了,大概是那时离开的镇子。”
“但听徐师叔所言,陈盼玉对那男孩态度特殊。”林臾说着,指了指一旁的男孩,那孩子就是先前攻击陈盼玉的那个,此时面如白纸,全然一副死人样,“我们查了镇上人物宗谱,却没有查到陈盼玉有一个儿子……却是方才问起时情绪激动。但……因为年代久远,我们也难以查出是否是他人所生。”
“还有,这些小孩和陈盼玉身上都有大大小小各种伤口,可摸到脉搏但□□损伤已非常人能承受的范畴。一致的是胸骨处有一道深痕,我们怀疑是有人以此施展禁术。”
“……就这些?”
解里尘半只脚已经踏出了屋子。林臾久违地有种儿时给师尊汇报进展的紧张,以为解里尘会失望,可观其眉间却什么也没有。他正要上前再说些什么,指尖陈盼玉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
“糟糕,她要强行冲破菩提锁!”
徐微垣一把将锁链控制住,锁链显形,纵横整个屋子。这时外头熙熙攘攘,一群人脚步声往这处来,是林鹤须也带着几个弟子来了。
“林臾,小心!”
刚一进来的林鹤须便和陈盼玉的身体打了个照面。那女人半翻着白眼,用力太大,胳膊已经被自己撕出一条血痕,完全是用神识强行带动身体攻击,伤人八百自损三千。
林臾下意识一躲,与两位宗主合力再将陈盼玉压制下去。
小小一间屋子顿时热闹起来,众人的衣袖在解里尘面前翻飞,他靠在角落,低眉看着这场闹剧,眼目一侧只见阿清也拢袖站在角落。
“哎。”
他拿胳膊戳了戳阿清。
对方像是在发呆,眨了下眼睛,抬头看他。
“徐微垣同你说了什么?”
这声音很小,被空气中的锁链声盖住,只有两人听得到。
阿清向他的方向靠近些:“没什么,就是他怀疑我接近你别有用心,还有……他问起贾府失火的事情。”
“那你如何回的?”
阿清目视前方,双目无波澜:“就说,我这个小人物不知你们几位大人心里的小九九,惶恐得很。”
解里尘笑了声。
徐微垣一直在怀疑他来汝饶镇的动机,贾府的事他做得显眼,不过那暗室已经被烧了,再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他与徐微垣断情绝义是真,不想更多人牵扯进来也是真。多一人知晓内情,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难保不会有有心人因此再成为他的麻烦。
“解里尘?”
他听见阿清在叫他,低头看了眼。
“先前在陈家时我为了拖时间,同陈盼玉说你是上仙,求你的话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我同她说,你也知道她女儿在哪。”阿清的目光遥遥看向被制住的陈盼玉,“她见我胸骨也有伤口,便要我带她去贾宇源那处看。后来出了这些事才搁置了。”
“你是想让我去见她?”
阿清摇了摇头:“只是同你说明事有原委。”
“那是你答应她的,可不是我。”解里尘说,“现在我倒有些烦她了。”
*
阿清不知解里尘要做什么,解里尘却很快已经改变了主意。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他几步上前,在陈盼玉面前蹲下。
“仙尊,您……!”
林臾来不及阻止,只见解里尘的手慢慢覆在女人那段枯瘦的脖颈上,只听“咔嚓”一声骨节乍起,陈盼玉双目紧闭,脖颈已经被扭转了半个角。
——解里尘要杀了她?
一屋子小孩瞬间腐烂下去。
“解里尘!你在做什么!”林鹤须不敢置信,冲上去要查看陈盼玉的伤势,而解里尘动作不变,只要他再用力一次,陈盼玉的身首便会彻底分离。
“既然你们查不出什么,我便做个恶人。如今我将陈盼玉杀死,七日之后用问灵术一问便知真相如何,总比你们无头苍蝇来得快。”
“那也不能随意杀人!”
林臾也上前道:“我们猜她是失了女儿,又被人利用才变得如此,所以……”
解里尘停了动作,问:“她杀了这样多人,怎么到了她身上便杀不得?”
“你……!”林鹤须召了医修来查看,这人原本是他们仙宗的,背后定有操控之人,如今被解里尘一杀,那问灵术真真假假都是解里尘说了算,让他们如何辨明真伪?
“那这些孩子呢!他们原本还有一口气!”
医修们被解里尘用眼神一扫,绕在外头不敢上前。
“禁术续命之法,原本就是违天之行,早脱苦海他们还要谢谢我。”
说罢,他指节用力,正这时一只小手攀住了解里尘的胳膊。
他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小男孩,陈盼玉的儿子。
“这孩子怎么醒了?他不是……”
林臾心下一惊,注意到解里尘正在看他,于是下意识将下面的话说出来:“这一屋子小孩虽然手上颇多,可大部分都有微弱气息,除了这孩子……是真的已经死了。”
解里尘将目光移至那孩子。
两人僵持许久,那小儿指甲锋利,几乎要嵌进解里尘的皮肉。然而,他却像是说不出话一般只是张了张嘴。
解里尘松开陈盼玉,两指掐住对方的下巴,只见那孩子口中空空如也,竟是失了条舌头。
林臾突然反应过来:“既然这孩子早就死了,也许……可以直接用他来问灵?”
话音未落,解里尘指尖已是仙力流淌。男孩身死早过了七日,此刻却还能行动,像是还有神识的样子,不可谓不是问灵的好材料。
下一刻,金黑色的血液从他指尖流出,他抬手在男孩额间一点,那处金黑慢开去,屋内众人皆感受到一阵浓重的雾气笼罩而来,就像是……
阿清拿宽袖挡了挡视线,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水雾弥漫的旷野。
恍惚间,他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人在喃喃自语。
“妖鬼邪祟,大灵漫野,从何归来,归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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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他好像在很久以前听过。
眼前一片白雾,阿清觉得身体很轻。
忽然,手腕被抓住了。他偏头一看,解里尘一袭黑衣从白雾中走出来,抬手“嘘”了声,抓着他往前走。
不对,不是解里尘带着他往前走,而是……阿清感受了一下,是他们两个的身体都在往前飘。
像是被水流推着。
“……他们呢?”
“什么?”解里尘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你说徐微垣他们?”
“这里是那小孩的神识境,我们散在各处,都会被推到他记忆最深处。”
说话间,眼前白雾散去,脚下仿佛有了土地的实质。
解里尘轻车熟路带着他向前一跳,便踩到了地面。
知晓问灵术还是在接手死墟境之后,过路游荡的鬼魂告诉他的法子。
虽不是他首创,可生死之事必经过死墟境,问灵术最开始是对魂灵的法术,到了他这儿变成了对着尸骸的法术。
异曲同工罢了。
只见两人面前升起一座庭院。
“这是……陈家老宅?”
远处,林臾和徐微垣等人的身影也陆续浮现。因为施法时众人皆在屋内,一些年轻的玄霜宗弟子此时一脸新奇,正低头讨论这地面是真是假。
解里尘抬手,遥遥一点让他们闭了嘴。
正在这时,周遭景象变化完全,艳阳高照,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阿清身边的厢房中传出来。
“爹爹,爹爹,阿娘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男人护着个孩子从房内跑出来。
男孩不过是四五岁大的样子,正是先前屋内那个小孩;而那男子样貌却有些显老,虽长得英气,可眉宇之间还是颇有憔悴之色。
“阿楠啊,你娘生病啦,等你再长几年,娘亲呢,病好些了,爹爹再带你去看好不好啊?”
跑在前头的孩子跳上石凳,小脸上有些不满:“可是别的小朋友晚上就寝都有娘亲讲故事听!”
白雾飘过来,男人的面色被雾模糊了一半,声音逐渐远去。
“那爹爹给你讲故事,爹爹给你讲,好不好?”
好像有风迎面扑来,包括徐微垣在内的众人皆抬手一挡,而下一个声音却在他们身后响起。
“红袖姐姐我的毽子飞到树上了!”
那个叫阿楠的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小手指天,身后一个婢女拿了梯子架在树上。
阿楠眼里精光,趁婢女爬上树看不见他,一溜烟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景象再清晰时,是一间紧闭的朱红大门。
阿楠站在门前,很好奇的样子。
不久,他试着推了推门。
没推开。
没推开,他也不走,绕着屋子转一圈,把西面的狗洞刨开,身上、两手都脏得很,到底是挤进去了。
解里尘几人的身体重新飘在天上,跟着阿楠来到一个半掩着的窗子前。只见阿楠踮起脚尖,把脑袋探过去,而正是这一探,原本白雾模糊的内景清晰起来——
明明的阳光正好的天气里,屋内昏暗异常。可这昏暗里能见着一个女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床头,手上针线反着银光。
仔细看的话她手中是一件棉袄,看形制像是给十来岁的女孩穿的。
女人拿着针线,刺进去、挑出来,刺进去、挑出来。
阿楠就这么垫着脚看了半个时辰。
远处,似乎有婢女往这处来的声音。
阿楠听到了,他抖着腿,小手从窗缝中抬起来挥了挥,叫了声“阿娘”。
那女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阿楠攀着窗楣,蹬着腿将脑袋探进去,声音又高了些。
“娘亲!……你是我娘亲吗?”
30.第 30 章
阿楠坐在台阶上,身边一摞瓜子,坐着一个小女孩。
“哎,你见鬼啦?脖子都被掐肿了。”她嗑了一嘴瓜子,“我去找我娘要个平安符吧,管好使。”
阿楠说“好啊”,一转头只见女人向他扑过来,脖子被掐住,阿楠的身体不受控制,被窗缝吸进去,然后就是空气被挤出嘴巴,挤出喉咙,挤出肺管,眼泪鼻涕一起流到女人的手上,他又看见那双血红的眼睛。
女人的手掌覆在他脸上,他的脸扭曲变形,接着是女人一声尖叫——
“喂!跟你说话呢!”
阿楠回过神来,看着身边嗑瓜子的小女孩。
“她的指甲剪得好干净。”
“啊?谁啊?”
“我娘。”
瓜子一嗑,动作停了下来:“那个疯女……哦,哦,没什么。”
光影再次变幻,这次是一个庭院,年节时分,下人们出入忙碌,红灯笼拿得来来回回,没人注意到一个小孩从假山中钻出去。
阿楠站在池子边,再往里走,下人们都不在,一个身影坐在庭院深处,手上多了个纸糊的粉风筝。
生锈的剪刀被女人拿在手里,“咔嚓”一声,“咔嚓”一声。
“阿娘?”
那个背影猛地一耸。
他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又摸了摸那只纸风筝。
“阿娘我也想玩……”
女人露在外边的那节脖子僵硬地转过来。从解里尘的角度可以看到那张脸已经隐隐发黑。
阿清也见着了:“那个时候……陈盼玉已经被施了禁术了么?”
“也许,”解里尘站在一边,“问灵能问出的都是死者所见所想,原本情境在记忆里被扭曲夸张也未必不可能。”
两人正说着,只听一声试探的“宣玖”从女人喉咙里挤出,随后“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音不大,男孩的脸被别到一边,那余波让空气也震了震。
陈盼玉猛地站起,后退两步,又走上前一把抓起阿楠的两只肩膀,眼睛死死盯着他。
“不……你不是宣玖……滚!!”
“你凭什么……你们别想让我忘了宣玖!”
“呜呜我的宣玖啊……你以为叫两声‘阿娘’我就会喜欢你?不,你不该活着,我不该生你!”
她有些神经质地抚摸着孩子,将阿楠的脸揉捏变形,突然猛地一推:“……凭什么!你是长大了,宣玖呢!宣玖生死不明凭什么你就能活着?!凭什么你能活得好好的!?”
女人的声音充斥阿楠耳膜,阿楠摔在地上,他吓得四肢乱挥,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往前跑——
那只纸风筝“嘎嘣”一声,慌乱中,骨架被他踩碎了。
那一瞬间很安静,或者说在阿楠的记忆里是很安静的。
阿楠察觉到不对劲,说话声音有些抖。
“……阿娘?”
下一刻,男孩脖颈被死死掐住,陈盼玉一张脸近在咫尺,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你算什么东西!说了多少遍了我不要做你娘,我不做你娘!我让你闭嘴别叫我!”
剪刀上带着水渍,被陈盼玉一把夺过来。
她的儿子不会知道,家里人不让她碰这些尖锐物,这一只是她偷偷藏在水下石块底的。
包括解里尘在内的所有人,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一股铁物的寒意从喉口刺下,接着是一阵不合时宜的热流,血腥味像雾一样笼罩了整个视野。
哭叫声和鲜血一同溅出来。
远处,脚步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站在高处的众人眼见那陈元带着众人冲过去,可陈盼玉死死掐住阿楠的脖子,嘴里念叨着“去死”之类的话,半截小舌头带着血甩在草丛堆里,被赶来的家丁踩成了烂泥。
等松开时,阿楠已经没了气息。
众人将阿楠抬走,陈盼玉失神般坐在地上,一旁是同样失神的陈元。
“盼玉……你疯了。”
“疯了,呵,呵,呵。”陈盼玉声音变形,突然哭叫地扑向陈元,“是你们!你们让我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宣玖走丢才五年,才五年你们就忘了!有了他宣玖怎么办,陈元你没良心,你没良心啊!”
男人语气压抑,也在愤怒:“是我没良心?我没良心吗!当初我们找了整整三年,周围几座山几个镇子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就连现在我也在托人找!但你呢,当初显怀你分明是高兴,如今你……你还杀了自己的儿子!”
景象一糊,夫妻二人的争吵声渐行渐远,紧接着就是一片黑色。
虚空中有人小声问:“这就结束了?”
除解里尘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进这问灵境,众人围了一圈,有人开始四下摸索。
突然有人惊呼:“阿楠?!”
众人中间赫然出现一个阿楠的身影。
孩子的身形隐隐约约,对周围一圈人漠不关心。他慢慢往前走,前方一扇门。
“最后一个了。”解里尘说。
门打开,这次窗外一片绿意,像是春天。
“哎,你们说少爷还醒得来么?”
“这都三个月了……”
下人的声音一闪而过,随即窗外光线变化,人声散去,变成了黎明的光景。
一个身影站在阿楠窗边,赫然是陈盼玉。
此时陈盼玉更像是如今姿态,目光直愣愣盯着床上的孩子,神色枯槁,皮肤龟裂,不同的是胸口一道血迹流出来,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她将阿楠抱起来。
还没抱稳,又像烫着一般,将人放下。
窗边闪过一个人影。
一道声音响起,这声音很年轻,柔柔地刺进黑夜:“不想救你女儿了?”
陈盼玉的肩膀不受控地颤抖。
“你既不认他,又在心疼什么?若不是他,你家里人怎么会忘了你女儿?”那人站在窗后,轻轻笑着,“你若不信那便算了,大费周章跑来一趟算我麻烦。”
“不!不能算了!”
陈盼玉重新抱起阿楠,喘气声很重,几步便走出屋外。
“你说的……用你们的术法能起死回生……即使我这种的也能有仙力,可是真的?”
窗外女子似乎不耐烦:“最烦你这种蠢人问问问,一天到晚烦死了还解释不清楚。我再同你说最后一遍,这起洗髓之术可是仙人传下来的仙术,需得人半死情境下才能施展,因此才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一旦受此术,即使你这种毫无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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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凡人也能修炼,到时候有了仙法,日行八万里,何愁找不到你女儿,那些拐了你女儿的人贩子也好找他们报仇不是?”
“至于你这儿子呢,要得仙法,自然要交些筹码,也好叫你看看我们这术法是不是真的。”
陈盼玉紧紧抱着阿楠,那个时候她脸上还能做出表情,一咬牙,下了决心一般。
“好。”
“想好了便走吧,从河道走,免得被人看了去。”
陈盼玉不疑有他,抱着阿楠从后门走了。
众人站在两人身后,庭院深,一条长廊只剩背影。
阿清轻声道:“我们现在能见这景象……是因为那时阿楠这孩子是醒着的?”
众人沉默,许久,林臾才轻声道:“若真如此,阿楠此时正是木僵之症,能听能嗅能感,身体却动不了也看不见,也不能说话。”
这时,徐微垣的声音传来,似有一道目光直直盯着解里尘。
“洗髓之术……你来此镇是为了这些人?”
解里尘还未回应,眼前一道红光将白雾撕裂开来。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白雾背后的景象支离破碎,隐约只见血肉的残肢飞在空中,镣铐“哗啦”一声,又是一道比天高的血迹滑下。
孩童幼小的哭声回荡在周围。
隐隐约约地,女人的喊叫从不远处传来,凄厉的,绝望的:
“不要,不要——我后悔了,别动我儿子!别伤他——”
“儿啊——”
紧接着,骨骼碎裂声响起,众人的脑袋撕裂般痛起来,不少玄霜宗弟子尖叫着凭空消失,林臾捂着头蹲下来:“这是……什么?”
他抬头,只见解里尘抬手挡在那个叫阿清的人面前,目光里一道金光微茫。
“问灵结束了,他在赶我们。”
白雾从四周涌来,慢慢地盖过那层血肉模糊。
*
解里尘是最先清醒的。
右手仍维持着捏断脖子的动作,眼前男孩的身体倒下去,七窍流出血,不知道还会不会疼。
他垂眸将屋内众人扫一圈,眼神落到陈盼玉身上。
“这可真是为难,倒显得没理由杀你了。”
说罢,他指节一用力,手中脖颈皮肉挤压,硬生生被捏下了一半。
同他求情可没用。
屋内一众孩子的生命凋零下去,其余众人幽幽醒来,便看到陈盼玉被扭折的脖子。
“解里尘你……唉,唉!”
林鹤须被搀扶着站起来。
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并没有意义,他艰难地承认这确实是弄清真相的好方法。
谁让……他们仙宗无人能用得了这术法呢。
陈盼玉的肉身已死,神识难以超脱,醒来的众人头痛还未消,就听到菩提锁内的哭声。若不是被徐微垣压着,恐怕下一秒就要往解里尘那处冲。
“七日后便可问灵,在此之前她的神识不会听我命令,管好她。”
角落里。
阿清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众人站在屋内,脚步声进进出出,他眼前是那个阿楠的尸首,还未来得及搬。
阿清坐起来,膝行两步,垂眸看着他。
31.第 31 章
突然有人惊呼:“阿楠?!”
众人中间赫然出现一个阿楠的身影。
孩子的身形隐隐约约,对周围一圈人漠不关心。他慢慢往前走,前方一扇门。
“最后一个了。”解里尘说。
门打开,这次窗外一片绿意,像是春天。
“哎,你们说少爷还醒得来么?”
“这都三个月了……”
下人的声音一闪而过,随即窗外光线变化,人声散去,变成了黎明的光景。
一个身影站在阿楠窗边,赫然是陈盼玉。
此时陈盼玉更像是如今姿态,目光直愣愣盯着床上的孩子,神色枯槁,皮肤龟裂,不同的是胸口一道血迹流出来,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她将阿楠抱起来。
还没抱稳,又像烫着一般,将人放下。
窗边闪过一个人影。
一道声音响起,这声音很年轻,柔柔地刺进黑夜:“不想救你女儿了?”
陈盼玉的肩膀不受控地颤抖。
“你既不认他,又在心疼什么?若不是他,你家里人怎么会忘了你女儿?”那人站在窗后,轻轻笑着,“你若不信那便算了,大费周章跑来一趟算我麻烦。”
“不!不能算了!”
陈盼玉重新抱起阿楠,喘气声很重,几步便走出屋外。
“你说的……用你们的术法能起死回生……即使我这种的也能有仙力,可是真的?”
窗外女子似乎不耐烦:“最烦你这种蠢人问问问,一天到晚烦死了还解释不清楚。我再同你说最后一遍,这起洗髓之术可是仙人传下来的仙术,需得人半死情境下才能施展,因此才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一旦受此术,即使你这种毫无根基的凡人也能修炼,到时候有了仙法,日行八万里,何愁找不到你女儿,那些拐了你女儿的人贩子也好找他们报仇不是?”
“至于你这儿子呢,要得仙法,自然要交些筹码,也好叫你看看我们这术法是不是真的。”
陈盼玉紧紧抱着阿楠,那个时候她脸上还能做出表情,一咬牙,下了决心一般。
“好。”
“想好了便走吧,从河道走,免得被人看了去。”
陈盼玉不疑有他,抱着阿楠从后门走了。
众人站在两人身后,庭院深,一条长廊只剩背影。
阿清轻声道:“我们现在能见这景象……是因为那时阿楠这孩子是醒着的?”
众人沉默,许久,林臾才轻声道:“若真如此,阿楠此时正是木僵之症,能听能嗅能感,身体却动不了也看不见,也不能说话。”
这时,徐微垣的声音传来,似有一道目光直直盯着解里尘。
“洗髓之术……你来此镇是为了这些人?”
解里尘还未回应,眼前一道红光将白雾撕裂开来。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白雾背后的景象支离破碎,隐约只见血肉的残肢飞在空中,镣铐“哗啦”一声,又是一道比天高的血迹滑下。
孩童幼小的哭声回荡在周围。
隐隐约约地,女人的喊叫从不远处传来,凄厉的,绝望的:
“不要,不要——我后悔了,别动我儿子!别伤他——”
“儿啊——”
紧接着,骨骼碎裂声响起,众人的脑袋撕裂般痛起来,不少玄霜宗弟子尖叫着凭空消失,林臾捂着头蹲下来:“这是……什么?”
他抬头,只见解里尘抬手挡在那个叫阿清的人面前,目光里一道金光微茫。
“问灵结束了,他在赶我们。”
白雾从四周涌来,慢慢地盖过那层血肉模糊。
*
解里尘是最先清醒的。
右手仍维持着捏断脖子的动作,眼前男孩的身体倒下去,七窍流出血,不知道还会不会疼。
他垂眸将屋内众人扫一圈,眼神落到陈盼玉身上。
“这可真是为难,倒显得没理由杀你了。”
说罢,他指节一用力,手中脖颈皮肉挤压,硬生生被捏下了一半。
同他求情可没用。
屋内一众孩子的生命凋零下去,其余众人幽幽醒来,便看到陈盼玉被扭折的脖子。
“解里尘你……唉,唉!”
林鹤须被搀扶着站起来。
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并没有意义,他艰难地承认这确实是弄清真相的好方法。
谁让……他们仙宗无人能用得了这术法呢。
陈盼玉的肉身已死,神识难以超脱,醒来的众人头痛还未消,就听到菩提锁内的哭声。若不是被徐微垣压着,恐怕下一秒就要往解里尘那处冲。
“七日后便可问灵,在此之前她的神识不会听我命令,管好她。”
角落里。
阿清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众人站在屋内,脚步声进进出出,他眼前是那个阿楠的尸首,还未来得及搬。
阿清坐起来,膝行两步,垂眸看着他。
?
31
小孩的身子被搬走了。
徐微垣离去时心事重重,挡在解里尘身前,一副不打算放人的样子,可很快,店家微胖的身躯从一旁探出来,身后一众伙计堵在楼梯上,将众人叫去。
客栈在几日之内成了殓房,店家自然不乐意。玄霜宗子弟大多两袖空空,徐微垣冷着脸拉扯半个时辰,最终拼拼凑凑,拿出半月的租金才压住了店家的白眼。
放在以前正统兴盛时,他这样的地位,这样的人物根本无需管这等杂事。
解里尘甩开火折子:“躺过死人的客栈还能迎客……那可就真稀奇了。”
阿清走到他身边,顺着解里尘的视线往窗下看,大堂里除了仙宗子弟便没了其他客人,放在这么一个小镇里确实是格格不入。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天上乌云从远处压过来,汝饶镇好不容易有的一个晴天就要结束了。
火折子点燃火烛,解里尘将它放在桌上:“等七日再问灵,看看还有什么线索。”
阿清点点头:“那这七日呢?”
“这七日?”解里尘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向桌上半空的茶壶,一顿,“吃吃睡睡,做个闲人。你有事?”
“无事,”阿清掂起茶壶匀了盏茶,拿在手中半晌,没给:“平安过了这七日最好……茶已经凉了。”
很快,小二躬身进来,重新暖了壶茶。
两人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又要了些小菜,窸窸窣窣,往嘴里塞吃的。
解里尘睁开眼。
“人界西北处有片漠海,漠海之中有种沙鼠,只有手掌那么大,吃东西的时候呢,习惯将东西塞入双颊……”
阿清横他一眼。
解里尘恍若未见:“双颊因此鼓鼓囊囊,甚是受小孩喜爱呢。”
阿清咀嚼的声音停下来,不理他。
吃过东西又洗漱完,阿清和衣蜷在火笼边。窗外已经开始有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檐上。他正倦了,双眼眯起来,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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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在此时从浴间走出,身上没有水汽,看来是还未洗漱却出来了。
“……解公子。”
解里尘再他面前站定,这里角落,颇有种将他圈起来的意思。闻言歪了歪头,等他说下一句:“嗯哼?”
阿清叹了口气:“……穿条裤子。”
外头雨声更大了些。
也许是错觉,阿清见着一丝坏笑。
解里尘将袍子一拢,拿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哎,说来,我们应当算是主仆。”
阿清抬眼看他,目光上下一扫:“是。”
“奴隶服侍主子那便是天经地义,对不对?”
“……是,”阿清眼里试探,替他接上了下一句:“你想做?”
解里尘惊讶:“呦,这么主动?”
阿清揉了揉眼睛,将困意揉开,慢悠悠站起来。
“我没什么其他的能给你。”
衣襟解开,解里尘没有动,反而让阿清犹豫了一下。
先前……都是被人直接摁在床上,力气都用在挣扎上,主动去做还是第一次……他伸手去碰解里尘,有些抖,却被一把捉了手腕。
“阿清这样色急,”解里尘低头,咬了口阿清的耳尖,“色急伤身,知不知道?”
阿清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解里尘捉着去了浴间,木桶旁一盒皂豆,正正当当摆在一起。
他疑惑,看着解里尘脱衣滑进水里,正心想不会来个鸳鸯浴时,只听解里尘敲了敲桶壁:“服侍主子沐浴,会不会?”
会那是真会,阿清拿着皂豆匀开水,将解里尘的长发撩起来。
“口气这样大,到头来只是沐浴。” 阿清跪坐在一旁,指尖划过解里尘的散发,将袖口挽起来,“你当真不想做?”
“哗啦”一声,解里尘仰面躺下,那位置不偏不倚正在他腿上。
“当真做了你便要恨我了,”解里尘低低笑了声,“欺负你可得掌好火候。”
阿清动作一顿,转手摸了块面巾。
“你还管我恨不恨?听着像是漂亮话。”
皂香是清苦的皂荚味,阿清人在其职,擦得倒也认真。
解里尘没回话,手上却不消停,带着水汽的指尖磨过阿清的脖颈,磨过他的喉结,磨过那个被刺穿的伤处,又去捉他的手腕。
这人四处点火,点到末处阿清深吸一口气,眼角微微发红,低头同解里尘对视。
紧接着,下巴被捏住了。
解里尘眼角弯了一下:“喏,这不是恰到火候。”
阿清别开脸:“是,逗弄我是挺好玩的。”
他拿着面巾往解里尘身上擦,解里尘的笑声很低,磨过耳尖的时候真是酥酥的。
这一洗便是半刻钟。
阿清隐约觉得解里尘是真的累了,这人虽不消停,举手投足却是懒懒的,等出来时整个人靠在他身上,鼻息拂过耳畔,弄得他也想睡觉。
两人靠在火笼边,解里尘半支着头翻医书,有一搭没一搭撩着阿清的脖颈。末了厢门被敲响,小二端来新药,又让阿清服了些。
最后一盅药下肚,阿清双唇一抿,看解里尘已经倚在床上,想了想,摇铃叫了小二。
解里尘垂目调息,听着见铃声,也不管阿清在干甚。
过了一会儿只见人走过来,手中一个暖炉往他腿上一放。
阿清站在他面前:“我睡了。”
说罢转身,从柜里拿了床垫被往火笼边一铺,矮身躺上去。
32.第 32 章
第一日雨势渐大,到了第二日已经是暴雨,路上三尺以外的景象已是看不清。
仙宗的子弟大多年纪小,聚在一起打牌杂聊,倒让连日里黑脸的店家回了些本,大堂比起平日里倒还要热闹几分。
被解里尘用问灵术拉入阿楠识海的几个正对那感受大谈特谈,周围围了一圈人嗑瓜子。
这份热闹在解里尘走下去时戛然而止。
年轻的修士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书上的上仙皆翩若惊鸿,他们想象中却不是解里尘这模样,事实上无人真的就将解里尘当做上仙,毕竟——当年他只不过是个外门弟子,魔宗的杂粹,一飞冲天那也是杂粹,血脉不正呀!
只不过这个杂粹他们如今惹不起。
这种感觉很奇妙……很怪。
特别是解里尘出现在他们面前,身形高挑让他们几乎要仰头看他,嘴角一丝讥讽若有似无,这人又若无其事往茶榻上一倚,眼角扫过他们的时候。
众修士顿时坐立不安。
……不对,他们才是受害者吧?!
这其中不乏有亲族长辈被解里尘杀死的,五十年前的人同他们隔了两代,记忆不见得深,却本能地感到排斥。
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有几人的屁股已经离开长凳,不管是要跑还是拔剑什么的,可接着楼道内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让众人转移了视线。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从楼上走下来,阿清里边穿了身灰白的长袍,头发随意散着,下来时手上抱了只手炉。
大堂的气氛不寻常,阿清站定,目光垂着走到解里尘身边,挡住大部分视线。
“给你。”
手炉还是暖的。
大堂里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解里尘掀起眼皮子,没接。
阿清一双手悬在半空,周围目光看过来,半晌,他又收回去,屈身坐在这人边上。
他抬眼时周围的人“唰”一声把目光移开。
他低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喝茶,听书,看风景。打发时间。”
解里尘对着大门外的雨幕抬了抬下巴,话音正落,大堂边上的小戏台一声醒木惊堂,众人回过头去,只见是一个说书老儿端正坐在那里。
暴雨天,店家为了让客人们打发时间请来的人物,茶馆客栈做说书的有了活计。
气氛一下子松弛下去。
“各位客官赏脸赏脸,今日老夫要讲的,是那观世音妙法仙尊成仙前的故事……”
老头子不认得解里尘,也不知众人心思,冲人拱了拱手,见众人围上来,又压低声音,“这可是老夫花大价钱买到的故事,听到便是赚到,钱场人场,心意到了便好,来,来,来……”
倒不是说这妙法仙尊有多吸引人,单纯是解里尘的存在感太强,众人要假装不在意还不太简单。
解里尘慢慢地扫过人群,靠近他的几个肩头一凛,倏一声挤到前边去,生怕落了后被解里尘盯上。
“你怕不是来听书的,是来看戏的。”
阿清捧着热茶,看前边人头攒动,上下起伏,年轻的修士恨不得将耳朵再竖得高些,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腰间一紧,解里尘偷摸着将阿清抱起来。
“……你手好凉。”
“这不有你暖手么?”
解里尘的鼻息喷在耳畔,像是在说悄悄话。阿清微微蹙眉,张手推他之前又被放下了。
手中的暖炉被夺过去。
——阿清现在觉得,这人可真会掌火候。
两人眼神交锋间,说书的老头的声音从角落响起:“话说从前呐,也就是三千年以前,这人界大地还是朝堂江湖各据一方,那时有个叫‘無崖阁’的地方,汇纳天下消息,行事不偏不倚,非正非邪,而这無崖阁的主人……”
下面的小辈有机灵的:“就是妙法仙尊?”
老头儿笑而不语,很快有人反对:
“怎么可能?我小时候听闻这妙法仙尊可是古时燕国的大将军,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手下性命无数,可他天生菩提心,怜悯战场冤魂,由此悟的道,飞的升,后来成了大能。”
另一人小声插进来:
“你听说是你听说,妙法仙尊隐世已经多久了……千八百年了,各种传闻都有嘛,你说的那个我也听过,今天听些不一样的。”
说书老儿还没说几句,大堂内众人已经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啪”的一声醒堂木,数十双眼睛又重新聚焦在老头儿身上。
“这位小友说的却是一种传闻,而我这传闻啊,是从妙法仙尊的第一百七十六代外传弟子的孙子的同乡的干儿子那儿打听来的,”
台下众人一片“嘘”声,老头儿捋了把胡须:
“怎么说,也算亲戚吧?”
大堂内的气氛活跃起来,嗑瓜子声重新响起,老头儿润了口茶,继续说:
“这無崖阁的主人呢行踪不定,传说有千面之相,出入各门各派如入无人之境,常是皇族的座上宾。可他这人呢,据传阴晴不定,又性子冷淡,手上也是沾过不少血的。”
他吊胃口似的顿了一下,看众人都伸着脖子看过来,才接着说:
“有一次某国的三皇子拿重金买他的消息,你们猜怎么着?他一个不高兴,将人杀喽。”
众人“噫”了声,老头儿又道:“还有一次,一个小孩手上脏,不小心摸到了他的袖子,他又,”老头儿做了个“咔嚓”的动作,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儿啊。”
“这就有些假了吧?”有人说,“妙法仙尊不是菩提仁心么,怎么会杀人啊?”
“哎,这你有所不知,”老头儿神叨叨地笑了笑,“这妙法仙尊呢之所以能成为六仙之首,就是因为他不徇私情,雷厉风行,他手上的法度那是谁也不可违抗的,这么想想,是不是我这个传闻还有些道理?”
众人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那既如此,妙法仙尊又是如何悟道飞升的?”
“这个嘛,”老头儿手中一把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扇,“据传是某日突然悟道,天赋异禀,得了天道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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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无任何说服力,众人“嗐”一声散开,这时才有人重新注意到解里尘。
解里尘一手支着头,目光遥遥看着外头。从他那处可以见着远处的旷野,人们惧他三尺,嘈杂中竟空出了一圈清静地。
他身旁那人坐得端正,一只暖炉正正当当放在腿上,垂着眸子,面容肃静,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看解里尘,又看看说书老儿,很想问一句“那诡仙飞升前是如何如何”,可又不敢。这时那老儿已经将话题从妙法仙尊扯到了江湖志怪,小辈们兴致盎然,怪事儿他们最爱听,于是上仙这一遭便被揭过,小二重新为各桌上了壶茶。
老头儿说得起劲,解里尘掸了掸手,示意阿清要回去了。
两人从楼梯处往上走,耳边暴雨轰然,他们走过拐角,阿清正要问那妙法仙尊得轶事,只见解里尘突然顿住脚步,反手往阴影处一抵——
一把泛了银光的匕首从阿清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被解里尘猛地拽出来,五指一抓,甩在地上。
“叮——”的一声,匕首重重掉在地上。
“魔头……你杀了我娘,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杀了你——”
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修士倒在地上,很快又爬起来,匕首中注入仙力,被解里尘一闪身,躲过了。
那人眼里恨意渗出来,来不及收回手,匕首钉入墙中。
解里尘冷冷盯着他:“我若愿意,现在也可以杀了你。”
“杀了我?”年轻人神经质地笑了,“那你不如杀了我啊!像五十年前杀我娘那样,凭什么……你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
解里尘皱了皱眉,闪过下一道刀光,正抬手要抵住那人脖颈时,只听“哐啷”一声,年轻人的身体顿时僵住,慢慢在他面前软下去。
阿清举着一只瓷瓶,在他面前退了两步。
“这种力道不会死人……就让他晕一会儿。”
说这话时阿清看着解里尘的手,若他再晚一步,这人的脖子恐怕要被拧断了。
“……你是在救他?”
阿清将瓷瓶放在地上,垂眼回他:“杀人流血,看着可怕,还是别做了。”
解里尘冷笑一声,越过阿清,自顾自往前走。
身后,细碎的脚步追上来,袖口被碰了碰。
“我是说真的,虽是他先招惹你,可客栈中死人总归不好,千夫所指,又说不清的。”
“他想为他娘报仇,我自然是无所谓,坏一遭心情而已。”
正说着两人已经回到厢房跟前,解里尘推门进去,却见阿清站在外面。
“你真的……杀了他娘?”
“杀了又如何?要我给她偿命不成?”
阿清也跟着走进去,关了门:“为何?倒不是奉承,我只觉得你不是弑杀之人。”
解里尘站在窗前,修长的身影背着光:“不弑杀,仇杀而已。”
见阿清不说话,他转过身,将人揽过去:“因果之事同你也说不清,我不后悔就是了。”
33.第 33 章
“你的仇家还挺多。”
解里尘拿鞋尖将这人翻了个面,对方看着只有二十来岁,实则有起码五十余年的修行,先前打过照面也不是不可能。他向来不怕人寻仇,既然阿清放他一马,那边留他一命罢。
他捡过对方掉在地上的匕首,指尖挽了个花,仙术注入,“嗤”一声扎进那人丹田。
紧接而来的是仙脉破碎的声音。
十分贴心地,他摇铃帮唤了小二。
留一命可以,但既然是寻仇,总要有些代价的。
楼上,隐隐约约也能听着见说书老儿的声音。解里尘没回房里,而是在回廊里慢慢走。
阿清看了那人半晌才追上来:“你心情不好?”
声音湮在大雨中。解里尘等了他一息,等人跟上来,问:“这样明显?”
“……你方才翻了个白眼,当我没见着么?”
解里尘笑了声。
他的步子慢下来:“楼下的都是熟人,弄得我想听些闲云野志也无法,一出来又被指着鼻子骂,换你你能安生?”
“刚才那人……”
“五十年前我大概是杀了他母亲,如今找我寻仇,也算是合情合理。”
解里尘说得稀疏平常,倒让阿清不知如何开口,许久摇了摇头:“你说得这样轻巧……算了,那我便不问了。”
也许仙宗人
这七日连着下暴雨,客栈的院中甚至积了半寸水。
等雨终于过去时天气骤然冷下来,算了算节气,是立冬到了。
两人都加了一身厚袍。
汝饶镇实在太小,没有什么地方能走的,解里尘和众仙宗子弟这七日常常打照面,久而久之,他们也习惯了,路上碰到只是侧身让开,周遭的视线也减下去。
阿清这几日吃好喝好,解里尘出手大方,是他这辈子难得的清闲时间。
七日后的清早雨消停下去,天空还是阴的,解里尘站在三十九具尸首前,将那些小辈都赶了出去。
很快,古老的训音响起,白雾漫开来。
解里尘留了个心眼,将杵在旁边的林臾、徐微垣这些人同真正的问灵术隔开,只是让他们进入了另一层幻境。
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才好。
他手上施法,又转头看了眼阿清。
至于他……
他抬手往阿清眉间一点,对方微微蹙眉看过来。
“这是什么?”
解里尘收回手:“让你闭嘴的咒术,此番景象可不能同其他人说。”
阿清“哦”了声,一双手拢在袖中:“知道了,你不施法我也不会同其他人讲。”
两人的神识在雾中飘荡,很快来到一座庭院中。
阿清脚踩在地上:“好像是陈盼玉的院子。”
很快,一声清脆的童音从屋内传来。
“阿娘阿娘,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早春的时候你就答应我的……”
一个小女孩从房里跑出来,听声音分明是在笑,却没有五官。
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
解里尘靠在一边:“陈盼玉忘了她女儿长什么样子。”
很快,屋内传来女人的声音:“不是跟你说了阿娘忙吗?哎呦宣玖,我一会儿不看你怎么衣服都弄脏了,你什么时候能让阿娘省点心……”
陈盼玉的脸出现在房内,此时女人正是三十岁的年纪,脸上几乎没有皱纹,面容姣好,与如今的状态大相径庭。
画面一转,冬日集市很热闹。
陈盼玉拉着小女孩,女孩手中一盏风筝。那时的汝饶镇不像如今这般人少,一路上人挤人。解里尘与阿清飘在后头,差点找不着。
只不过陈盼玉识海中的景象,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脸的。人声从空气中传来,倒显得一种诡异的热闹。
“解里尘,”阿清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那个香奁。”
解里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不大的铺子,在角落摆了几只琉璃香奁盒。
——很像手串的材质。
可很快,周遭的景象慢慢模糊起来。
眼前,陈盼玉提着布袋往前走,左看右看,口中碎碎叨叨个不停:
“快些买好,我们还要去祭祖,这布匹也太次了,还是这块好些……这一桩桩的,昨日的课业做完了么?唉,你若是能入仙宗就好了,大夫分明说你是有仙脉的,怎么仙宗就不要你呢……”
忽然,陈盼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慢慢地往周遭看一圈,周围景象淡下去,像是她一个人站在白雾中。
“宣玖?去哪儿了……宣玖?”
解里尘跟在陈盼玉后边,很快四面传来哭声,男人女人举着灯笼来来往往,十盏灯笼,百盏火烛,最终一声爆竹在眼前乍起,红纸映在雪上,过年了。
四周的哭声低下去:“立牌吧,盼玉,宣玖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不是三个月后的新年,是三年后的新年。
事情的转机是在第五年的秋天。
那几年镇子开始变得荒凉起来,镇里人慢慢搬出去,很久不见人盖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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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外乡人也只是偶尔见着。
陈盼玉找了整整五年。
这天她不知怎么的,跑到了山上去。
五年时间真够陈盼玉老的,此刻她走在山径上,皱纹爬了一脸,衣服也十分旧。
她拿着一只纸风筝,慢慢往山上走。
天上乌云滚滚,她尚未爬上山顶,雨便落下来。
陈盼玉护着风筝左右为难,不多时找了个山洞走进去。
洞很大,却隐蔽。她刚掸掉雨水,只听见洞内有几道声音传出来。
“哥,干完这趟咱就不干了呗?”
“咋的,你还想金盆洗手啊?”
“不是……就是,听小孩哭怪瘆人的……”
那个叫“哥”的切了声:“大男人怕小孩哭,说出去被人笑话!”
陈盼玉的动作顿了顿。
五年里,她真的有想过,她的宣玖不是走失的,而是被人贩子拐走的。
都怪她……都怪她当时没看住……
鬼使神差地,她往里头走了走。
紧接着,她全身不受控地颤起来。
——角落里,有一只旧的,破的不成样子的纸风筝。
上面是用炭笔画的马,宣玖给她看过。
——所以果然是,果然是被人贩子抓走的!
女人猛地扑过去,巨大的响动让里头的两个男人也吓了一跳。陈盼玉一动,就忍不住哭出来,她哭得极其大声,抓住一个男人的脖子就狠狠掐——
“你们还我女儿!”她大叫着,“你们把宣玖卖到哪里去了,说啊!说啊!”
她一边哭一边掐,底下的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屈腿猛地往她腹上一踢:“娘的……遇到挑事的!”
陈盼玉吃痛,可她已经找了五年了,五年……足够让她拼命的程度。于是,她不管不顾再次扑上去,可这次眼前寒光一闪,下一秒一把匕首刺入她的心脏。
“哈,狗子,刚才谁说要洗手不干的?杀起人来动作比我都快,就你这还金盆洗手呢!”
陈盼玉眼里恨极,这才后悔自己的冲动。只见那个年长的男人蹲到她身前,状似可惜:“老婆子,要怪就怪你娘儿俩命不好,至于你那个什么宣九的,我俩也不认得,就算认得也早就卖掉啦,买家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呢,就安心上路,啊。”
陈盼玉的视线不断模糊,解里尘走到她身边,看着渐渐淡下去的光景,心想这不对啊,邱娘还没出现,怎么人就死了?
——等等,也许并不是死了,而是“半死”。
34.第 34 章
“哥,那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走呗,这洞我们本来也不待了,她活不了,就这么放着。”
“不会被人发现?”
“没人会来这地方的,等人发现,她早就臭了。”
陈盼玉胸口的鲜血涌出来,慢慢浸湿了一大片地面。她因为失血过多,倒在地上抽搐,两人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远,不久,洞口传来落石声,以一个最坏的打算来说,是他们要将洞口堵住。
一刻钟,两刻钟。
洞里只剩陈盼玉一人,她慢慢爬过去,将那风筝抓在手上。
解里尘站在一边,啧了声:“鲁莽。”
“真是鲁莽。”
一个女声和解里尘的声音重合,解里尘转头看去,目之所及,不知何时一双绣花鞋从岩壁的阴影处走出来,那人穿了身黑衣,从陈盼玉的位置看不清脸。
她蹲下,一只纤巧的手伸到陈盼玉面前。
“大娘,送你一个香奁好不好?”
人就要死了还送香囊,这是什么说法?
陈盼玉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连同解里尘二人看到的画面也模糊异常。
“不说话?”她似乎苦恼,敛了衣裳蹲下来,“想为你女儿报仇吗?”
这声音拨弦,陈盼玉眼中泪花掉下去。
“……想。”
“想便对了,喏。”
她拨开耳舌,将香奁打开,说来也怪,这分明是琉璃形制的盒子里头,却有一团黑雾溢出来。
解里尘走上前,只见那团黑雾中隐隐有东西在动。
“这是什么?”
阿清绕道另一边,同解里尘一起往香奁中看去。可实在太模糊,两人一时也看不清。
“看着是个活物,有些像……”解里尘看了眼阿清,这时,一旁声音也响起来了。
“有些痛,大娘可要忍着些。”
虽然景象模糊,可那人的动作却很明显——她蹲下,动作不似声音那般温柔,掐着陈盼玉的下巴迫她张开嘴来。
“吃下去。”
香奁中,一根触手伸出来。
“唔!”
一根黑色的触手从香奁中慢慢爬出,它的形制要比香奁大上许多,底下有红色的圆点,也不知是怎么被塞进去的。
它就像是被憋久了,刚一出来便疯了般膨胀,扩大,一根变成了两根,两根变成了四根。
“哎哎哎,太多了。”
那女子脸上苦恼,手中寒光过后,四根触手被截下一根。其余三只像是吃痛,猛地抽搐了几下,又缩回去,余下那只被切下来的不断扭动,女子掂在手中,强行塞进了陈盼玉的嘴巴里。
白雾被自上而下的黑色粘液覆盖。
陈盼玉的身子猛然弓起,很快,她胸口那道刺伤处血液变成黑色,沸腾一般滚动。
“呃——呃——”
“解里尘,她……她的身体……”
没有半柱香时间,陈盼玉全身的皮肤开始鼓动,底下像是有东西要出来一般。她大口喘气,四肢弯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滴下来,伸手抓了那女子的鞋子,嘴里吐出个“救”。
那女子掀开她的手,捡起地上的匕首慢慢在地上刻字。
字符歪七扭八,陈盼玉的视野有限,只看得清一个小角。解里尘看着那块咒文,这字看着别扭,不像如今通行的字体,反而像古字——大概三千年前?
那女子画完了,掸了掸手,将陈盼玉翻过来,对方还在痛苦地抽搐。她像是没见着,匕首一挥,刺进了陈盼玉胸口。
一个很清晰的骨头碎裂声。
“七根劫术?”阿清转头看了看解里尘,只见对方皱着眉,又问,“我以为是很大的法术,没想到做起来这样随意……就画几个圈,在一个山洞里……等等,她在做什么?”
“刻字。”解里尘说,“七根劫术在古书中记载语焉不详,关键处写得模糊,譬如将人胸口的第七根脊椎骨剖开,是怎么个剖法,灵力该如何点进去,都没有具体说法。”
陈盼玉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如今行动全是身体的条件反射。
女子将血淋淋的匕首拔出来,血肉糊住了骨头,解里尘看不清那里面刻了什么字。
周围一瞬间黑下去。
画面一闪,前方一点光亮。
这里不知道是六坟山的哪一个山头,树荫很高,阳光透不进来。
陈盼玉拿着把菜刀,半个身体浸满血,地上两具尸体,每具身上都有十数道伤口,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一道声音从树上传来。
“真好,真好,仙人的法子果然有效,他这么多年的经营还不算白费。”
凭声音可知是洞内的那个女子,她话语轻喜,陈盼玉的身体却像是撑到了极致,话音刚落,她双膝一软,“砰”一声跪倒下去。
“邱娘,我……”
树上的人跳下来,这次解里尘两人见着了她的真面目,长相普通,并没有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点,可那双眼睛分明是盯猎物的眼睛。
“怎么?”
“他们不承认……他们不承认是他们拐走的宣玖,我……”她说着抓住邱娘的衣服,“我现在不能死,我要找出来……我一定要找出来!”
邱娘在她身边转了两圈:“那怎么办?这神水只能保你一日不死,若要长久……让你用你儿子来换你又不肯。”
“我……”
陈盼玉说不出话,显然是在犹豫,此时邱娘再加一把火:“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再过两日我便要走了,别到时候女儿没找到人先死了,再要求我,可就来不及了。”
解里尘转到两人正面,陈盼玉此时已经换了身衣服,可脖子以下几条黑线缠绕上来,她眼睛通红,似乎已经有了癫狂的神色。
陈盼玉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缓缓转身,菜刀压在两具尸体身上,很慢地,小心地将人皮撕下来。
整整一个时辰,她低着头,很专注地做这事儿。
两张人皮被她绑在木棍上,慢慢飞到了天上。
“会找到的,我会找到宣玖的。”
两个人影渐渐淡去,紧接着就是阿楠的声音,阿楠的哭声,她掐住了阿楠的脖子,被众人分开……每个画面,陈盼玉的精神状态都在不断下降,直到一个画面中,她抱着阿楠出现在河边,一个黑衣人正等着她。
是阿楠记忆里的那个声音,同邱娘的声音不一样,要年轻很多。
三人坐船疾行而下,两岸景象变幻,解里尘正跟着他们,却听见阿清语气疑惑,“咦”了声:“这里不是汝饶镇了。”
解里尘注意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座座塔尖。
顺着河道下去,前方土地慢慢变黑,便红,像鲜血流程的土地。河道变窄,水流几乎消失不见,一路站在前方的女子在船搁浅的时候跳下来:“走吧,仙人在等你。”
周围草木干枯,石头的黑色和土地的红色相撞,极有冲击力。解里尘低头看地面,这地方他从未来过,也并未听闻六界有这种地方——难道这已经不是人界了?
怎么可能?
女子将陈盼玉带到了一个祭台样的地方,有人拿着刀等在那处,阿楠被放上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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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人手起刀落,银白色的刀光没入阿楠的胸口。
“不……不要!我后悔了,我的儿子——”
祭台四周,黑色的粘液骤然涌出,变成了强有力的触手往阿楠身上慢慢逼近,卷着他的小腿和双手,从他身上匍匐着,钻进那个切口处。
陈盼玉猛地扑过来——
她一直在服用邱娘给的“神水”,力气已经是今非昔比,周围人一开始没有注意她,等到她扑到了祭台上,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她已经被那“神水”侵蚀太深,此时此刻要比上一次还要失理智。
执刀的那人被她抓了手,力道控制不住,刀尖一挑竟狠狠压进了阿楠的胸骨中。
血光乍起,周围触手像是不受控般四下乱拍,直直冲祭台上的三人拍过去。
陈盼玉被掀飞,再抬头时那把刀已经将阿楠的身子捅穿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扑在那个小身体上,身体迅速失温,血在蔓延,皮肤几乎白得透明。
“你……你救救他……神水……邱娘能救我也能救我儿子……再给我一点神水,我什么都愿意做啊!”
陈盼玉跑过去抓住黑衣女子的腿,却被人一脚踢开。
“术法被打乱了!快去禀告仙人,万烛神失控了!你这个蠢货!你儿子被你弄死了,神水也难救!”
“但神水明明可以……可以救我……啊!”
一只触手猛然拍来,女子闪过,陈盼玉却被甩出去。面前景象一阵模糊,看样子陈盼玉是快要晕了。
解里尘脚尖一点移到祭台边,阿楠面无血色地躺着,胸口被划开一个手掌大的血洞,触手贯穿他的脊背,一颗心脏露在外面,有一半已经碎了。
看样子确实是死了。
那人说“神仙也难救”?先前陈盼玉确实是被一刀穿心,全然是将死状态,被那“神水”续命,而此时这人却说阿楠无法救……
这术法需要人在将死的时候才能生效?
白雾忽然涌起来,寒意刺骨,像是带着潮湿的水汽。解里尘迅速后退,伸手一抓,迅速从雾气前退开。
问灵快要结束了,可之后的回忆片段还在不断上演。
陈盼玉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脖颈上的黑线一开始越聚越多,后来爬上眼球,双眼一片乌黑后,又慢慢消失了。
从此,陈盼玉每日做事,便是出门,杀人贩子,出门,杀人贩子。
出门,杀人,出门,杀人。
一开始只是在山中寻找可疑之人,后来变成了外乡人,再后来,镇上的人也被纳入其中。
陈盼玉的神智愈发混乱,邱娘的话不断在耳边回想。
“你看那个女孩,像不像你的女儿?”
“那个男孩呢,你儿子当年也不过这样高吧?”
“可惜,都被你害死啦。”
“把他们带来,我可以让他们变成你的。”
镇子中,时不时有儿童失踪。
夫家受不了儿女接二连三的打击,渐渐也搬出了镇子。
只有陈盼玉留了下来。
二十年,其实她早就忘了女儿长什么样。
也再没见过阿楠。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
客栈中,众人还未醒来,而解里尘和阿清已经微微睁开了双眼。
解里尘像是想到了什么,四下寻找,找到了阿楠的尸骸。
他蹲下,手中仙法运作,将阿楠的身体包裹起来。
——没有仙脉,没有心脏,没有其他仙力的影子,他之所以能动是因为……
他死后成了凶祟。
35.第 35 章
屋内几人陆陆续续起来,在他们的眼里,刚才不过是去白雾里转了一遭,什么也没见着。
不少人看向解里尘的目光带上了狐疑:“是不是仙术出错了……我什么也也看到啊……”
“我也没看到……”
他们感想如何与解里尘并无干系,他转身离开,心里想的是那群人……
以往,不管是觊觎他还是觊觎上仙之位的杂粹要么是孤身前来,多时也不过数十人,却没有像陈盼玉记忆里这样规模庞大,甚至应当说是……一个组织?
那黑衣女子口中的“仙人”又是谁?在六坟山那个装神弄鬼的?
他暗自思索,又想到了阿楠这一茬。按理说生前怨念越重的越可能成为凶祟,这是比邪祟、鬼祟要更凶猛的祟物,一般以成年人居多。毕竟孩童心智不全,常常难以形成完整的怨念,祟物也常停留在鬼祟。
阿楠能成为凶祟,大概是死后怨念被有心人诱导、利用,强行拔高。
凶祟的神智与活人无二,只是性情更加暴烈嗜杀,若有办法封起神智倒是一把好刀。
“陈盼玉身上……!”
身后有人惊呼,解里尘转头一看,只见陈盼玉身上黑气弥漫,原本尸白得面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蠕动,下一秒,她原本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周围人“哗”一声退后,随即那只眼珠慢慢地,慢慢地翻向一侧,像充了气一般鼓出来,将眼眶涨开。
“她……她的眼睛里……”
“噗呲——”
眼球爆开来,一只触手从她眼中伸出,包裹住她的头颅。
在场几人——仙宗的宗主,死墟的诡仙,人界的小奴隶,没人见过这番景象。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她要变成凶祟了!”
陈盼玉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站起来,胸腔不知什么时候裂开,白骨凸起,脏器悬在骨骼间——这一切在一瞬间转变。解里尘皱眉,抬腿一脚踹在地上,金墨沿着地表匍匐,与陈盼玉身边的粘液相抗衡!
巨大的力劲冲击众人门面,旁人很快反应过来,将失控的陈盼玉围住。
触手从她的胸腔渗出来,支撑这个残躯行动,像是已经被滋养成年,几息间便已经有手臂粗。
“它还在长!”
众人惊呼中,那触须一根变成了两根,两根变成了三根,“轰”一声将房屋掀塌,周围三十八具尸骸无一幸免,都成了它的养料。
解里尘尚未动手,七十二道符纸从天而降,徐微垣越过他,挡在他身前。
“这凶祟身上的仙法很奇怪,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反而很混乱,应当吸收了不同人的仙法。”徐微垣说罢,侧眼看他,“里面会有你的么?”
解里尘“啧”一声,躲开一根触手,随之而来的粘稠液体在他周身溃散,底下白骨拔地而起,向那些黑须抓去,然而每一次黑须都能从中滑走,一时间也抓不住。
符纸将这处与外界隔开,解里尘迎着风走过去,五指一挥,三根黑须像被什么桎住一般只剩下半段在扭动。
陈盼玉的七窍流出黑水,只剩一个皮囊。
下一刻,符纸、剑意迎风而来,黑须被众人砍成数段,黑水四溅,被溅之处发出刺耳的腐蚀声。解里尘指尖一翻,黑水还未碰到他便被噬尽。
断切面血肉涌动,很快又长出新的触手,可滋养它的身体已经难以提供更多养料,陈盼玉胸腔弓起,血肉被吸干,牢牢钉在地上,和乱坟岗的枯树没什么两样。
触手在空中乱舞了一阵,最终干瘪下去,慢慢地缩回陈盼玉体内。
几人低头,四下一看,三十八具孩童的尸体早已被那触手刺得破烂不堪,但如果仔细看,能看见他们无一例外,全是胸骨外翻的模样。
解里尘在其中一个孩童面前蹲下来,指节拨开那片烂肉,慢慢抓入她的胸腔。
血肉“噗呲”一声,尸骸动了动,被他捏断了脊椎。
“解里尘你干什么!”
他满手乌黑,指缝里是沾血的骨碎,摸到一个滑腻的东西。小孩的尸骨轻飘飘摔在地上,他张开手心一看——
这是什么?
干瘪的海藻?
他不间断地走到另一个小孩身边,徒手捏住脊骨——脊骨已然暴露在外,骨节发力后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恶臭传出来,那孩子的整根脊椎已经被黑须完全裹住了。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虽说这情形诡谲,可毕竟人死为大,人都被他截成两半了,跟开棺戮尸有什么区别?
后颈一阵凉意,解里尘被徐微垣提起来,对方挡住众人视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这是什么?”
解里尘将手中的海藻往徐微垣面前晃了晃,看对方茫然的神情,觉得有点好笑:“邪魔歪道,你恨透的东西。”
徐微垣皱眉:“这个?方才那些黑须都是来自这个东西?”
一旁,林鹤须唤出千乾匣,正要收束,可解里尘反手一抓,仙力自他为中心涤荡下去,顷刻间那些“海藻”灰飞烟灭。
“你这又是干什么!”
“这等东西毁了最好,省得被有心人收了去,你们说呢?”
解里尘拂开腕上的手,他说的不错,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显得奇怪,毕竟——最大的邪魔歪道不应该就是他本人么?
林鹤须悻悻收了千乾匣。
所幸,这些孩子失踪年代已然久远,玄霜宗的医修稍微修复,也看不出太多被破坏的痕迹。林臾等人将消息放出去,通知家人来领。
——
阿清站在不远处避开这场冲突,看了许久,等事件平息,才轻轻对着眼前的虚影道:“为什么他们看不到你,陈盼玉?”
陈盼玉的身体很轻,很透明,那张脸上没有如今的皱纹,看着像是只有三十岁。
她穿着二十年前的衣服,发髻没有簪花,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飘到阿清身边。
耳边一阵风。
“我好后悔。”
阿清垂眸:“你悔什么?”
陈盼玉好像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死状难过,她眼神放空,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其实我不喜欢孩子。”她伸手抚在阿清肩上,“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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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出生前,宣玖出生后……”
阿清闭眼,没去看她。
“但我就是悔啊,我应该对宣玖再好些……应该陪她去放风筝,应该陪她玩。”她的声音绕在耳畔,“你说……她会恨我么?”
阿清摇了摇头:“二十年了,怎会只一个‘恨’字这样简单。”
陈盼玉安静了一瞬。
“那阿楠呢……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陈家老宅里背后那一击,说不恨是难的。
谁说小孩不记仇呢。
“我就是后悔……没给他们买糖吃。”陈盼玉的身体越发透明,她看向解里尘的方向,“你先前说的……那大仙知道我女儿在哪,也是骗我的吧?”
阿清点了一下头。
“罢了,罢了,找了二十年,如今一死也解脱了。”
远处,解里尘朝这儿走过来。
阿清问陈盼玉:“先前……你都是被那些黑衣人所控?”
“……他们控制我?”陈盼玉的声音也变轻了,“邱娘给我神水,救我的命,只不过那之后一直浑浑噩噩,你若说这是控制……那便是吧。”
“一开始是香奁,后来做成了手串,邱娘说……手串里的神水一月用一次便可。可我找不到宣玖,身体痛得要命,我怕我要死了,就买了许多……”
“买?”阿清捕捉到这个字眼,“向谁买的?”
“……”
“有时是一个小姑娘,有时是一个老婆子,有时……像镇里的年轻小伙子。”
“那你……哪来的钱?”
“不是用钱买的,”陈盼玉说,“他们要孩子,我把……孩子带过去给他们,就能换。”
阿清神情复杂地看向她。
面前一道阴影,解里尘站在一人一魂面前,目光从阿清身上移至陈盼玉,也不知能不能看得见。
“解里尘。”
解里尘看向阿清的眼神带了丝审视。
“聊什么呢?”
阿清往后一退,微微仰头,下颌被解里尘捏住。
许久,双肩松下来,将方才与陈盼玉的对话说给解里尘听。
“想不到问灵术还能将她的魂魄分离出来。”解里尘放开阿清,对陈盼玉说,“倒是有趣,你死后没成凶祟。”
陈盼玉的声音飘在空中:“不想再害人了。”
这话说完,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空中。
“她……死了?”
阿清的手腕被他抓在手心,脚下木板被踩出响声。
“死了,生前糟蹋太多,死后魂魄也被腐蚀,留不了多少时间。”
两人走到房内,解里尘先一步关了房门。
“我还没问你,你一个凡人怎么看得见魂魄?”
“我不知道。”阿清实话实说,“我还在想为何你们看不见。”
“是么?”解里尘抱臂将他上下看了遍,“这可不是普通的魂魄,问灵所出离的魂魄别说是凡人,就算是徐微垣那等人物也未必敲得清,而你——”
修长的手指抵住阿清的肩,将他抵在墙上:“还能同她聊得有来有回?”
36.第 36 章
解里尘盯着阿清,像是要将他这个人看透,可阿清只是摇摇头:“我确实不知,你若不信便来查我。”顿了下,又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好查的。”
阿清束手就擒,解里尘也不客气,伸手往他额上一推,顷刻间仙力充斥这副躯壳,阿清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浑身的力量像是被抽干了。
眼前是解里尘的长靴,他仰头:“查出了什么?”
解里尘捻了捻手指。
除了能在腹中脏器感受到那些黑线外并无异常,而那些孩童体内的黑须,与阿清体内的黑线可是一样的?
阿清能看见魂魄,或许也与这黑线有关?
——怎么可能呢?解里尘挥去这个念头,能从问灵中看出魂魄的,要么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要么是……创造问灵术的那位通灵者。
“……你这是什么眼神?”
阿清扶着墙要站起来,腰间一道力撑起他,随即脑袋被抚了抚。
“关爱凡人的眼神。”
阿清语塞,试探着问:“莫非是我也有仙脉?”
“那便是异想天开了,”解里尘站在一边泼了盆冷水,说,“走吧。”
阿清也笑了声,又问:“走?去哪?”
“事情都办完了,要查的也查了,自然是离开。”解里尘拿过一件外裘罩在阿清身上,“怎么了,觉得很突然?”
阿清愣了一下,确实有些突然:“那外边那些仙宗的人……那位徐宗主……”
一双狐狸眼瞟过来,阿清下意识坐直,听见解里尘慢悠悠问:“你很在意他?”
阿清讪讪一笑,心想这不是替你在意么。
这时,厢门被敲响,这几日能敲门的无非是送饭食或者送药盅的,此时时间还早,不是饭食,那必是药盅。
阿清打开门,看小二将药盅放在桌上。
他看着三盅药罐,叹了口气。
他虽伤病多,可将药当水喝的日子确实是头一遭。
“怎么,不想喝?”
“……没有。就是……太多了。”解里尘看阿清坐下,摸药已经轻车熟路,他喝药向来是一口闷下去,前后不过半刻钟。
“哎,”解里尘起了逗弄的心思,俯身过去,“这药什么味道?”
阿清抬眸,扫他一眼:“能有什么味道,自然是苦的。”
说罢正要将最后一碗药喝下去,手已经抬起来,做好了一口闷下去的准备,余光里却见解里尘倾身过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正上心头,还未等阿清反应过来,手腕就这么被抓住了。
阿清:?
苦药流入口中的速度减缓,苦涩在舌尖炸开,阿清手一抖,眉尖拧在一起,猛地呛了声。
“解里尘!”
他抹掉嘴角的药渣,解里尘一双眼睛里是得逞的坏笑,那人没心没肺:“一口闷下去多没意思,怕你吃不出味道,帮帮你呀。”
阿清深吸一口气,拂开这人不安分的手,仍是一饮而尽。
耳边那人又近了些:“这不对吧?”
阿清放下碗,身体后倾,同解里尘离得远:“怎么不对?”
解里尘托着下巴看他:“按人界话本子的说法,此时你应当小口小口将药抿下去,然后说一句,‘好苦’,我无奈起身,再小口小口喂你……”
阿清端碗的手一抖,正对着解里尘无辜的双眼,胸口气没理顺,背对着他:“莫要告诉我你也想一试……”
解里尘给他吹耳边风:“正想着呢。”
阿清耳尖一颤,动了动,挪到了火笼的另一侧。
解里尘觉得好有意思。
这药最终还是被阿清一口闷了。解里尘把人抱起来,从窗户上跳下去。
后院的尸首都被处理了,林臾七日前便放出消息,可这二十年间这些孩子们的亲人走的走死的死,最后来认领的也不过三四个。
这剩下的三四个里有哭成泪人的,也有默不作声的。解里尘与阿清自长廊走过,一路上也没有引起注意。
两人很快便站在了镇口的石牌坊前。
阿清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身上衣物全是随了解里尘,此时镇口三条岔路一如半月前的样子,路上无车马,颇有些荒凉之感。
解里尘正等一马车夫遥遥走来。
“坐马车?”
解里尘上了车,帘子掀开:“不然?你还想我飞过去?”
“……”
马车是普通的样式,车夫对阿清眼熟,却不认得解里尘,犹豫了一下,只说能带到下个镇子。阿清也爬上去,车轮一重,便启程了。
——真的走了。
阿清从窗子往外看,看汝饶镇渐行渐远,许久才钻回来,被解里尘拦腰抱过去。
七日暴雨后天气愈发凉,寒风从帘缝里钻进来,让阿清缩了缩下巴。
“你先前说的,我们是去艮簿宗?”
解里尘“嗯”了声,再马车内下了隔音咒:“按着这马车的脚程路上也要走半余月,”他将六坟山中那黑衣人的事情敛简要的同阿清说了说,“追尘粉昨日便失效了,最后的位置在沁水以南,他倒是忙,这几日横跨了整个人界。”
“这样快?”
解里尘抓了阿清的手腕玩儿,那双手瘦骨嶙峋,却十分白净,让人忍不住想要掐出粉来。
“寻常修士到不了这等水平,除非……”他拿指腹压住阿清的脉搏,对方不设防地看过来,“他会用空间类别的仙术或者……他也是上仙。”
解里尘想起,在六坟山中徐微垣同他说的那句话。
[我怀疑里面有上仙]
——精通阵法的第八位上仙?
若真如此,他怎么会感知不到呢?
解里尘兀自思索,阿清却新奇得很,恨不得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就这么看一路,他将人摁回来,阿清挣扎了一下,终于被抓回去的时候还捏了半片叶子。
前方山路崎岖,马车颠簸了些,阿清倒是终于肯乖乖坐着。
“先前就想问你,你不是上仙么,怎么也要坐马车?”阿清将手放在膝盖上,转过头问他,“我道你会日行千里。”
“日行千里也要消耗仙力,我自然懒得。”解里尘将阿清手中叶子拿去,“呼”一口吹出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阿清觉得不对,皱着眉想了想:“……你的伤还未好?”
“你倒还想着这茬,不过,伤好不好可不影响缩地疾行,”解里尘说,目光重新落在阿清身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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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还带着你么?”
“如此说来我倒拖你后腿了。”阿清说,“解公子自己见色忘义,还要将锅扣在我头上,真是……”
话音刚落,余光里解里尘忽然倾身,兀地吐了口鲜血。
黑红的血液浸湿了他的指缝。
“解里尘!”
突如其来的咯血声中阿清瞳孔骤缩,不止因为解里尘吐的血,还有他转头看过去时对方变成骷髅的半边脸。
马车内温度骤降。
“你怎么了?你……”阿清伸手去扶,鲜血从解里尘指缝间滴下,在触到他之前又消失了。
眨眼间,解里尘的半边脸恢复原状,他拿开手,看了眼手心那点血,轻轻将它们捻成粉末。
一切如常,像是方才的意外从未来过。
解里尘双眼底金沫闪动,几息间体内仙脉已周行一圈,末了狐狸眼又弯起来:“呦,担心我啊?”
阿清失语,这人这会儿又没事人一样冲他笑,语调懒懒散散,往后一靠,浑身舒展开。他的手还悬在中间没收回去,被解里尘反手抓住,咬了口手腕。
“嘶——你!”
“我没事。”
“……”问你了吗?
阿清拧紧的眉头没有松开:“你真的没事?”
解里尘看向窗外,指节抵在唇边,没有回答他这句问话。
阿清见问不出什么,眼中担忧,又坐回去,不多时拿出一个纸包递到解里尘面前。
“什么?”
“从客栈带来的烙饼,”阿清说,“吃么?”
烙饼已经冷了,解里尘掀起眼帘上下一扫,又将视线移开,递了个嫌弃的眼神。
阿清默默将东西拿回去,自己咬了口。
——
马车上的时间很慢,周围景象一成不变,除了高山便是深林。阿清兴致不错,一路上常常探头出去看,解里尘后半程没有再吐血,支着头看阿清看了半程。
等到了下一个镇子,已经是三日后了。
而到了沁水以南,又是过了十日。
两人落脚的地方叫陵荣城,城墙十余米高,上面熠熠闪光的三个大字像是用金子镶上去的,看得气派。这地方不知比汝饶镇繁华多少,长街十里看不到头,来往商贩络绎不绝,人声的热浪扑过来,以至于两人下马车时差些被挤散。解里尘伸手揽过人,将阿清梏在身前。
一路人声嘈杂,路边包子铺前汩汩冒着热气,走在街上甚至比前几天还要热些。阿清抬手遮了遮阳光——深秋暖阳,汝饶镇见不着,在这儿却是见到了。
两人寻了间客栈,兑茶时选了个临街的榻子坐,楼下人来人往,吆喝声容易激起人的食欲。
解里尘要了份酱牛肉,他看着悠闲,完全不像十多天前吐血过的样子。这牛腱子烤得嫩,对阿清来说是珍馐也不为过。他吃得慢,每一口都要嚼上许久,像是要将这味道牢牢记住。
他矜贵地夹了片腱子放进嘴里。
正这时,长街尽处一道声音传来:“锦家公子玩儿街——闲杂人等通通闪开!闲杂人等通通闪开!”
街上人//流骤然混乱,人从小巷岔路中钻出去,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商贩子弓着腰,扫去自家门前的果壳碎屑。
37.第 37 章
原本热闹的街市突然少了大半人,余下的看样子有是同他们一样的外乡客,不少人脸色茫然,被店家叫回去。
两人背后那桌的人正起身,声音传过来,被他们听了去。
“周兄,这是什么情况啊?锦家是什么大人物?”
那位叫“周兄”的看上去知道得不少,回道:“哎哎,这你们就有所不知,那锦家可是陵荣城首富,你们看到的这十里华街,宫阙楼宇,都是他们锦家出的钱啊!”
“这么富?”
“可不是吗?”那人边走边说,“陵荣城原先是仙家管,本是仙学重镇,却不像如今这么富庶,反倒……有些清贫;后俩仙家没落,陵荣易主,来了个锦家,你们看,这一下子也就几十年的工夫便变了个大样。”
“听周兄一说,这锦家可算不错了?这样大阵仗,我还以为是哪个纨绔子弟呢。”
“谁说不是啊!这游街清场的说法还是这几年生出来的,原本哪有啊?都是那锦家家主纳了个妾,生了个小儿子宝贝的嘞……”
“小儿子?”
“是啊,大概五六年前开始吧,他家小儿子出来时会将整条街包下来,就留店家。”那周兄看周围朋友面上忿忿,又“哎”了一声,“这清场也不是白清的,我们都可以去街那头,哎对,就是那头领赏钱!有百十两呢!”
这人界货币以文、两计数,一千文是一贯钱,一贯是一两,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解里尘面前这盘牛腱子也不过一百来文。
周围人喜笑颜开:“这么多?这锦家还真舍得!”
“是啊,这机会可难得,一年也就两三回呢。”
声音远去,小二上楼来请人。阿清匀了口茶,眼神里询问解里尘走还是不走。
小二看两人一直未动身,赔着笑来他们这桌,拱了拱手,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道,与先前那“周兄”说得大差不离。
“两位受受累,待小公子玩尽兴了,我数倍给您赔礼可好?”
“数倍?”解里尘站起来,“他家给你们商贩的赏钱也不少?”
小二见他动了,也眉开眼笑:“哎呦可不是吗?锦家出手大气,一次可抵我们半个月的营生呢,客官这面请。”
“这么说,这锦家公子游街你们都欢喜得很?”
“欢喜,自然欢喜,”小二连连点头称是,将二人引至后门出去的路上,“当然也有嫌麻烦的,其实最反对的呀,是外乡的旅人,您想想人家来这陵荣城玩儿也就几日工夫,被这耽误一日,可不麻烦么?”
解里尘让小二将牛腱子包起来交与阿清,自己负手走在前方,不置可否:“这锦家之前统管陵荣城的仙家是哪家?”
“这个……好像叫更什么布的……”
“艮簿宗?”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小二说,“客官可是来此地求仙的?”
这话里有话,解里尘脚步一顿:“怎么?”
小二凑进来,神神秘秘地:“先前也有许多人来求仙呢,说到底这艮簿宗也是六大名宗之一嘛。不过多数人都无功而返,只因这艮簿宗隐蔽得很,我看那些人啊都找不着,倒是在城内玩乐花去不少钱两,到头来还要怪我们陵荣城吃人不留骨,您看看这……”
正说着,店家也来赶人。小二去别处忙,两人踏出茶馆,四下一看,就这么半会儿工夫街上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阿清看了看长街的另一面,那据说能领赏钱的地方,正要往外走却被解里尘揽了胳膊,他回神的瞬间脚下一轻,就这么被解里尘携着跳上房檐。
蓝天好像离他近了些。
临街店铺用各色布匹作罩子,白雾从布匹下冒出来,带着茶香、肉香和糕点的气味。
很明媚。
高处远眺,能远远看见那锦家的车马纵列成行往这处走来。家丁先一步在前边赶人,那车驾五彩,金叶子雕花,红玛瑙铸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清稳了稳身形,身旁解里尘已经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瓦檐上,他小心跨了几步,蹲在对方身边:“堂堂上仙,爬房檐看戏的事儿竟然也干得出。”
准备好听墙角的上仙倚在屋脊上,闻言手指一点,示意人去看。阿清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眼前五六个房檐上都有人,有不少面孔还是方才在街上见到过的。
再往远处去看,这街上是没几个人,“梁上君子”却不少。离他们最近的那人双腿盘起,倒挂在房梁上,刚稳了身形便从怀中掏出一袋瓜子,脖子伸得老长,一颗瓜子丢进嘴里,吐出的壳被他放进檐角的燕子窝中。
阿清:“……这对吗?”
那人听见声音,转头往后一瞧,与两人目光对上,咧出一个笑:“呦,外乡人也来看戏啊?可真不多见嘿。”
“看戏?”阿清将目光放远,看那队伍慢慢走近,“真有戏文瞧?”
“可不是么,”那人腿脚一发力,是上梁的好功夫,“那锦家的小儿子身体不好,一年到头也不出来几次,所以每次出来啊又是听戏又是清场的,就是为了给他家少爷瞧个高兴呢!”
正说着,一阵戏腔从两人背后升起,数十个戏服打扮的人从巷子窜出,一阵敲锣打鼓,还有阿清叫不出名字的乐器轮番上,将整条街都变成戏台。
“禅陵玉殿莺啼晓,沁淮水榭花开早,冰消春来好。我起朱楼连宫阙,我宴宾客落琼浆,长虹直邀云霄上。
……
玉阶初上,星斗满天,月色与花香共满。流水绕回廊,珠帘掩映间,鸳鸯戏水两相欢。”
舞扇纷飞,唱腔高低错落,那些戏人儿脸上笑容洋溢,几乎感染了周边各路看戏的,有几个差些要鼓掌叫好,又硬生生缩回去——这偷窥的乐趣也就在这儿了,哥儿几个心照不宣,脑袋凑在一起捂着嘴笑。
戏班子随着车辇往后退,退至解里尘这处一曲已毕,车辇停下来,从马车上下来两个婢女,一人拎着手炉,一人抱着棉袄。不久,一个七八岁年纪的男孩走下来,那棉袄立马被披在他身上,明明只是秋天,就已经被裹得比粽子还要厚。
“哎哎,这就是那锦家的小公子,好像叫锦安平。”方才那人凑过来,小声说。
“安平?平安?”阿清探出去了些去看那小公子。这时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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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已经走出来,在几个婢女的簇拥下网沿街店铺里瞧。他瘦得有些脱相,脸颊凹进去,肌肤透出青白色,还未走几步路便扶着旁人喘了数息。
此起彼伏的“公子小心”从下方传来。
解里尘拿手指点了点瓦片:“他得的是什么病?”
“没听说什么大病,也就写富贵病,体寒什么的,”那人神神秘秘,又说,“我看啊,这小公子的病不重要,那小夫人在想什么才重要呢。”
见两人像被勾起兴趣的样子,那人继续道:“你们想啊,妾室所生,又是个病鬼,怎么继承家业?万一哪日多个私生子,再多个妾,岂不完了?”他脸上表情却不像“完了”的样子,倒很兴奋,“到时候便是内院宅斗了,也不知这戏看不看得着。”
“那大夫人呢?”
“大夫人老早就没啦,不然哪还轮得着我们看戏啊?”
底下,那些戏班子正要继续唱,长调已经起了,只听叮铃哐啷一阵响,底下的铺子传来哭声。
“小公子,夫人说这些辣食你吃不得……”
“烦死了!这吃不得那吃不得,我干脆去死好了!咳咳咳!”
“快!公子又咳了,拿手帕来!小公子,你消消气,可千万别说这话……”
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阿清探头出去看,正对上那小公子眼泪朦胧的双眼,两人都愣了一下。
下一秒,只见那小公子一头扑倒在地上两条腿乱蹬,愣是将一旁要扶他的婢女也拖下去一个。
“小公子,地上凉,可别着凉了……这下夫人又要担心了。”
锦安平显然不高兴,这时,有个婢女从外头跑进来:“公子,夫人也来了。”
听见“夫人来了”这句话,锦安平立马起身,毕竟是只有七八岁的小孩,一时间像是也能看出慌乱,有种做坏事被父母抓包的惶恐。
那锦家的小夫人被人搀扶着从车辇上下来,一袭鹅袍罩在身上,云髻高挽,发髻间是珠翠点金钗,胭脂粉黛装点,是她这个年纪人特有的妩媚,额间几丝皱纹,是攀过四十的样子,却调养得好,依稀可见年少时的美艳动人。
只是眉眼间有些疲惫,像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焦虑,尚未化开。
旁边那人“啧”了声:“这小夫人好看是真好看,怪不得锦家家主这样着迷呢。”
阿清却愣住了。
只听那小夫人快步走过去,将锦安平拉过来,又前前后后将人看了个遍,确定没伤着哪里才皱起眉训道:“平儿,你自幼身子骨就不好,平日里更该注意,怎么还这样淘气!”
锦安平低着头不说话,像个鹌鹑。
她说罢又转头对身边的婢女道:“让那些戏班子接着唱吧,你再带着平儿四处逛逛,可千万记着别叫他着凉了。”
身边婢女应下,此时街上的戏班子重新开始唱起来,声调咿呀流转,将檐下几人嗑瓜子声盖得严严实实。
锦安平被簇拥着走,众人见这茬过去,正要攀着房梁跟上戏班子,只见锦安平突然站住,小脸往后一瞧,与阿清撞了个正着:
“我要他陪我玩!”
38.第 38 章
戏班子的腔调戛然而止,无数视线隔空追至阿清身上,他却不知为何僵住了。掌心瓦片粗粝,可他许久才重新恢复知觉,这时那锦小夫人已经转身看过来,阿清鼻息不稳,要摔下去前腰际伸来一只手,悬空将他捞回去。
“在发什么呆?”
后背抵着一个坚实的胸膛,阿清失了重心跌进解里尘怀里,瞳孔微微失焦,可再抬起头来时又掩去,像是一晃而过的幻觉。
虽然,柔软的身体是真的。
解里尘坐得端正,掌心抚过那段软腰,手下肌肤瞬间颤了颤,末了又将人摁住不让人逃开。
“唔……”
阿清的鼻息很轻,在颤。
高处难以稳住身形,阿清下意识抓了解里尘的小臂,要推开前被托着腰往别处一滚,很快锦家有人轻功上檐,却什么也没见着。
“夫人,此处无人。”
一瓦之隔,声音从檐上传来,那人很快踏着瓦离开。阿清两手攀着房梁,小臂露在外头,被解里尘拉上去。
“怎么?同那小公子看对眼了?”
屋外,戏班子重新列了队,一声长腔伴了唢呐穿透商街。阿清像是回过神来:“不是……许是看错了。”
这句话解里尘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他手下用力,将阿清弄得轻颤,偏要追问一句:“看错了什么?”
阿清的眉间微微蹙起,被问着时喉结动了动,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这时,锦安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耍无赖一般也想去房顶看:“本公子没有看错啊!就是那人,眼睛很漂亮的,像仙子一般……你们让我上去!”
“少爷这太危险了……”
下人们在旁边劝,许是被劝烦了,锦安平发出一声尖叫:“我就要他!我就要他!”
孩童特有的声调让在场听墙角的都不约而同挠了挠耳朵,只当少爷又在耍小脾气。
眼睛很漂亮?
解里尘捏了人的下巴看了看,阿清一双黑瞳生得漂亮,柔和,没什么攻击力,此时不似方才那般愣神,稳稳回望过来:“真的没什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解里尘不信,却还是放开他,看窗外车辇随着戏班子流向远处,各路商家十八般武艺拦在前头,就是想得小公子青眼。一时间色香味琳琅满目,人声渐远,戏班子却未停,人群外看着会误以为入了年节。
“艮簿宗有阵术加持,行迹隐蔽,除却必要的仙宗大会几乎不现身。”解里尘说,“只知道艮簿宗的大致范围是在陵荣城附近。先在此处住下来再打听。”
阵术太过繁琐,往往游历在如今仙宗正统的边缘,能流传下来的也不过都是些寻常的阵法,要说真正的阵术实则没几个人在学。
正因为这艮簿宗太过神秘,别说五十年前,就算是三百年前他还在符镜宗时也未见过里头的人,因此寻仇也寻不到这地方。而仙宗大会……也不是他解里尘能进去的。
两人从旁处走出来,远远见着那小夫人被人搀扶着坐进车辇中,木轮一晃,在周围人的簇拥下往前走。
阿清跟着人群往前走两步,蓦地站在原地,又退回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莫要同我说,你和那锦家小夫人有些渊源?”
阿清摇摇头,折返回来,同解里尘站在一起:“她在陵荣城我在汝饶镇,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他看解里尘挑眉,不信的样子,叹了口气又说,“只是觉得她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
解里尘往人群中看了眼。
阿清没有上前攀谈的意思,只是又远远看了阵便收回目光。两人在街上慢慢走了会儿,这“清场”看样子也非全然清场,在车辇看不到的地方几个梁上君子跳下来采买。商贩也见怪不怪,打一份工挣两份钱,美哉。
锦家的游街是整整一个下午。
深秋,白日苦短,到了申时日头已经落下了。傍晚时橘红的光铺满长街,锦家看样子是走了,街头护卫撤去,先前被拦在外头的人涌进来,竟比清场前还要热闹。
阿清看什么都新奇,却又不敢一人走太远,揪着解里尘的袖口四处看。解里尘看多了这种地方,目不旁视地往前走,袖口时不时一紧,阿清白净的指节搭在上面,微微发力,像是离不开他的样子。
两人什么也没买,等终于日落后选了家面庄坐。大桶面汤上白气滚滚,面汤很浓,说是用牛骨熬了七个时辰。
阿清要了碗云吞面,面上桌时他看着这青瓷碗,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变了很多。奶白的面汤里有五只虾仁,七只大云吞,一把小青菜,面是素净的三细。面庄里声音嘈杂,有江湖修士,也有像他一般的凡人,浑身很暖。
身旁碗碟相碰的声音传来,解里尘坐下,手上一笼包子流出肉油。他将小蒸笼放在桌上,往窗外一抬下巴示意阿清瞧。只见长街华灯初上,灯火映在五彩布之间,带起人影窜动,好不漂亮。
“如何,大城镇的光景也让你见着了,跟着我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解里尘拎了只包子吃,这是阿清第一次见着解里尘吃茶点之外的东西,不由得看完全程。
解里尘吃包子的时候不像个上仙,一口一个,见他看着,嘴里咀嚼停下来,长眉一掀,两腮还鼓着:“怎么?”
“稳不稳的我不知道,”阿清指了指腹上的伤口,垂眼,憋住笑,“倒是赚了不少。”
——原来云吞很滑,里头也是鲜的。
——原来这就是细面,吃起来好像会弹牙。
他这么想着,冲解里尘笑了笑。解里尘十分受用,要这小奴隶笑可不简单。
面庄选了个好地方,对街就是戏台子。两人吃过,对面戏班正好开场。一阵锣鼓响,解里尘正支着头准备听曲儿,只听近旁一声“咦”,一个欢快的声音传来:“这么巧,你们也在这儿?”
他回过头去,这人正是白日里那个嗑瓜子儿聊八卦的,此时他摘了面罩,生得一副俊朗好样貌,手上三碗大面自来熟地往阿清边儿上一坐,屁股还没坐稳就猛嗦一大口。
“吸溜——”
对街的戏班同时唱起来:“正道那天是好阴晴——”
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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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吸三口面才堪堪将脑袋抬起来,嘴皮子吐出一个完整的虾壳,说:“我叫阮飞鸿,你们呢?”
阿清看了眼解里尘,对方眼底不耐倒没有说话,便回道:“我叫阿清,和我家解公子一道出的门。”
我家公子。
解里尘提了提嘴角,看蝼蚁的眼神也淡下去些许。
“你们也来陵荣城玩儿?”数息间一碗面就见了底,阮飞鸿端起另一只,“我们这陵荣城七天七夜也逛不完,你们若要听些街头巷尾的消息啊,找我准没错。”
末了又吐出个虾壳:“十两银钱一次。”
“……竟要十两?”
“自然!”阮飞鸿将下一口面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当陵荣城是什么地方?消息最贵嘛。”
阿清默默往嘴里塞了个瓜子,窗外那戏班子正唱到高潮处,那穷生唱腔婉转凄凉,正往地上一跪,长袖在空中绕半圈,对着那花旦唱——
“可怜我十年寒窗苦读书,抵不过贵人一朝枝头凤。朱门宴宴暖烛光,不知我寒雪三尺没膝头呦——呦——呦——
“你呀你呀半生修行磨心智,清风当寻两袖儿好,却得我作一曲儿《平生赋》,不负当年春来好……”
火烛红光映着人影幢幢,幕布“唰”一声落下,几个唱角的身影在幕后层层叠得,正要赶下一幕的排布。底下人吃零嘴的吃零嘴,闲聊的闲聊,没人注意到有一道影子出现在正幕中间,一动不动,被橘光映得格外黑。
半柱香的时间,幕后身影渐渐停下。
大幕拉开,锦家小少爷惨白着一张脸不请自来。
台上的戏角儿竟也纷纷愣住了,方才分明这几人都在幕后忙活,却无一人注意到有多出来的一个人。
锦安平站在台中央,瘦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像一场独角儿戏。忽地,他嘴角裂开,张扬的笑容和呆滞的眼神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嘴里一句童音,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硕鼠大,硕鼠圆,硕鼠呀硕鼠呀上灯台
火烛烫,火烛燃,火烛呀火烛呀吞金銮
咚咚跳,吱吱喧
诡仙呀诡仙呀请入怀
拔掉它的牙齿,割掉它的舌头
砍断它的手脚,刺瞎它的眼睛
咚咚跳,吱吱喧
硕鼠硕鼠上牲台
跑不掉啦咯咯咯咯”
尖锐的童音回荡在戏台上空,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度十分安静。锦安平唱完这段骤然闭嘴,双唇发紫,两眼直直瞪着前方,“扑通”一声倒下去。
“平儿!”
人群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锦家小夫人推开身边的婢女,从远处冲进来,鹅黄的外罩被风吹起,露出她半边散碎的长发。
“我的平儿啊——”
她冲上戏台,猛地扑向锦安平,细碎的哭声从台中央响起。烛光尚未熄灭,夜市灯火通明,母子二人跪倒在戏台上,下方婢女乱作一团,像是一出感人肺腑的折子戏。
阿清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在窗边,隔了片人海望向那戏台,微微出神。
39.第 39 章
“卧****&%**槽!那锦安平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阮飞鸿的声音听着夸张,放下碗跳到窗前,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像是要将这场面画下来。
解里尘从后方走过来,将阿清拉远些:“他是突然出现的。”
“突然出现?我知道啊……难道用的是仙术?”
人群让出一条路,谁也没想到锦家小夫人去而又返,场也不清了,车辇挤开人群杵在戏台下,人群窃窃私语,不多时从外头又多出了一条路。
“锦家老爷来了!”
锦老爷五十出头,是富贵人家都有的身宽体胖,面上和蔼,像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他跨步走上台,灵巧得不像个胖子,身旁医修模样的、大夫模样的人纷纷上前,将母子三人团团围住。锦小夫人和他站在一起颇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末了锦老爷站起来,对着台下众人拱了拱手:“小子身体抱恙,近来又受邪祟侵扰,坏了诸位的兴致,抱歉抱歉。”
陵荣首富,自然是经历过大世面的,手一挥又道:“这样,今晚诸位在场吃的喝的,用的玩的,都我锦明德包下了,也算是——给诸位赔不是,啊?”
这话一出在场无一人反对。身后锦小夫人和锦安年被搀扶上车,很快将场子清出来。
锦明德往台下走两步,又想起什么般说:“这个……府上近来有邪祟侵扰,锦某是个不懂仙法的,在座若有英雄可出手相帮,锦某感激不尽,定有重金酬谢啊重金酬谢。”
台下修士不少,听着这句话都来劲了,有人大着胆子问:“敢问锦老爷都是些什么症状?”
锦明德很快说道:“就是我们平儿,近来总会突然消失,又如同方才一般在某地突然出现,唱着些……意味不明的童谣,什么老鼠啊,诡仙啊,醒来时却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这听着倒像是邪祟上身之症。
“请了不少医修问诊,都说是邪祟上身,却找不到那邪祟具体在何处,”锦明德叹一口气,“平儿身子本就弱,如今再遭这一劫刚调养好又得高烧三日,这可如何是好?”
邪祟上身这事情可大可小,若是弱一些的邪祟那施展仙术便可剥离,若是强的,像凶祟那般,可就要谨慎些,稍不留神是要两败俱伤的。
可找不出邪祟在何处的,却是少见。
“莫非这邪祟是诡……”
“嘘!可不敢乱说!”
又一声音问:“敢问近来府上可有何异常处?”
锦明德常年在外行商,平日里回府也就是睡一觉的工夫,闻言还真想了会儿:“别的没有,只是家中婢女小厮都被吓得不轻,常说暗处有鬼呢。可我一去看,又什么也没有,恐怕是自己吓自己。”
都说贵人事多,锦明德说罢便要离开。一旁,阮飞鸿收了纸笔,下巴抬了抬,挺上道地说:“说这锦老爷啊也是忙,大晚上的还要去应酬,听说最近西市开张便是他帮忙张罗的,等年节时可要热闹。”
“我看到了明日,他府上便要过早年了。”
“哎?为何?”
解里尘抱臂靠在窗前,不是在看戏台,而是在看阿清:“当街放话,明日那些自命不凡的修士恐怕要踏烂他府上的门槛,不热闹才是怪事。”
阿清这时才收回目光,垂着头若有所思:“那我们可要去?”
“你们要去?”解里尘还未说话,阮飞鸿这碎嘴又上了,“我也要去啊!不如我们三人一起,也好打个照应?”
打照应是不可能打照应的,解里尘冷笑一声,转身就要离开。那阮飞鸿“哎”了声,一把搂住阿清的肩:“你们等等等,真不一起?这样,我送你们个消息,不要钱,咱明儿一道去,行不行?”
两人已经走至楼道,解里尘闻言侧过头,从暗处看他,眼尾那弧度像是在笑,可细看,却好像要杀人。
“这素昧平生的……你倒是热情。”
“可别误会,我这人呢最爱八卦,想同你们一道去是因为……嘿嘿,上次趴墙角被人抓包了,这不,跟着两个外乡修士也好有个身份么?”阮飞鸿浑然不觉,说话间亮出虎牙,自来熟地拍了拍阿清的肩,“我们白日里一起看的戏呢,多有缘!不选你们还选谁啊?”
解里尘弹开阿清肩上那只手,上上下下看了这人一道,也没说好或者不好,径直走开去。
阮飞鸿在后头喊:“哎!去了一定带我一个啊!”
长街上人来人往。
戏台已经重新搭起来,众声喧哗好不热闹。
解里尘本就生得高挑,走在街上常得人青眼,可他眉眼轻佻,笑里是一种刻薄的冷漠,又叫人觉得不好相与。一路有小贩要上前攀谈,却无一不是浅尝辄止,走近两步,又被一眼缩回去。
倒是阿清,长得柔和清俊,一路上被塞了不少花果小食。只不过阿清在人多的地儿没什么安全感,大多只是草草谢过,一路小跑,差点跟不上解里尘。
衣角被抓住,阿清咬了口鲜花饼,里头玫瑰清香也是他头次吃到,不由得多嚼了会儿:“你不喜欢那个阮飞鸿?”
“这人是天仙?我一定要喜欢他?”解里尘没有往前头走,而是转了个弯到那戏台之后。此处灯笼零散地亮着,要不怎的说是幕后呢,连温度都低了些。
“……那也不是,”阿清站在烛光底下,“我道你会问问他艮簿宗在何处。”
从他们这处幕布的缝隙看去,正正对着的是锦安平出现的地方。解里尘手中捻了个诀,金沫子从底下散开去。
“向陌生人暴露自己的目的,你的心就这样大?”
阿清一愣,“哦”了声,解里尘说得在理,他先前没想到。
“那……鲜花饼吃么?”
他伸着手,一块小饼放在手心里,往黑暗中递过去。
解里尘似乎笑了声。
下一秒手腕被抓住,阿清背后一重,被一把拉过去抵在墙上,一双手腕抓在解里尘的手心里,带起肌肉微不可闻的挣扎,还有鲜花饼的香气。
解里尘伏在对方耳边,指节抵住下颌迫人仰头,那段肩颈暴露在视线里,因为秋夜的冷风泛起些战栗。
阿清怕黑。
很快,喉结处被解里尘一口咬住,像是泄愤似的:“你倒是受人喜欢。”
阿清被咬得一颤。眼前黑色占据视野,他下意识要去抓解里尘,可手腕被束缚,他动不了。
“别……”
解里尘也不放过他,惩戒似的又咬上他的肩,很快那里多了个红印。他咬得重,几乎要咬破血来,将阿清一整个罩在身下,长腿一抵,将人整个撑起来,掂着脚与他贴得极近。
双手被钉在墙上,阿清站不稳,气息也乱了些。
“唔!解里尘……”
掌心那双手腕一开始紧绷着,五指冰凉点在他虎口,后来松下去,任他桎梏了半晌。嘴里求庇荫似的咬了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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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襟。
“解……解里尘……你别咬了……”
他得寸进尺,阿清慌不择路,很快那段脖颈上便全是他的痕迹,混乱中阿清衔住了他的发带。
很轻的布料摩挲声,长发散下来。解里尘的骨相凌厉,可掩在散发下却让人误以为是柔和。
等解里尘终于松口,阿清才试探着动了动,眸子湿润,对上解里尘的眼睛。
周遭仙力收束,解里尘并没有探到任何异常,这时才放开手。阿清衣衫凌乱,口中尚未放下那段发带,几番动作才整理好。
“哎。”
阿清覆在颈上的手指一顿。
“头发乱了。”
“……你的也不规整。”
解里尘负手要走出这处地方,身后窸窸窣窣一阵,阿清小跑着跟上来,衣服一下子被拉住,阿清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他手臂上。
又在他后背锤了几下。
接着,一块鲜花饼被试探着递到他面前。
阿清的手腕尚发着红,让他能看清颈上那两处牙印。
“……吃么?”他伸了一会儿,又拿回去,“不吃算了。”
手收到一半被解里尘抓住,一口咬下半块饼,掸了掸衣服,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头上的灯笼晃过半角。
阿清一愣,他不喜欢黑,总怕后面有什么东西出来,于是很快追上他,看人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心想这就哄好了么——可方才又生的什么气?很快手里剩下的半块也被拿了去,他看人矜持地拭了拭嘴,想到喉结上的咬痕还有丝疼,一时语塞。
“解里尘……”
“嗯?”
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解里尘停下脚步,眉尖一挑,就看见那道齿痕在阿清颈上若隐若现。阿清的脾气不显在脸上,嘟囔了一句,将衣襟扣紧。
这句话里说了什么,解里尘没听清,但大约是在骂他。
两人又走了会儿,阿清将剩余的果食包起来。他们已经路过三家客栈了,解里尘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方向……是方才锦家车辇去的方向?”
“不错。”解里尘说,“那词儿都唱到我了,怎么有不去看看的道理?”解里尘走得散漫,像个风流公子,“还是说……你想明日与那姓阮的小子一道去?又或是想去听那些杂毛修士的高谈阔论?”
阿清的眸子敛下去:“你若是在气这个,可太……”
他想说太幼稚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锦府的位置很好找。
闹市中间那块地儿有方圆一亩,或者可以说,这十里长街就是绕着锦府建的,颇有种“闹中取静”的意思。
府邸前后多有卫兵,都是些修士,比起汝饶镇的贾府不知道气派多少。两人站在门口,阿清揣着袖口,问:“也是像先前那般翻墙进去?”
“正人君子,自然不走旁门左道。”
这话不像解里尘会说出来的。阿清满眼狐疑地看过去,只见解里尘目视前方,锦府的大门“砰”地打开,一个人影被两个家丁扔出来。
“哎呦——轻点儿啊!”
那人正正好好被摔在两人面前。
阮飞鸿两眼乌青,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他躺在地上,自下而上仰视解里尘,又看了看阿清:“呦,这么巧,您两位也睡不着出来玩儿啊?”
戌时的打更声见缝插针地响起。
?
40.第 40 章
锦府的家丁倒是客气:“二位可是来为小公子除邪祟的修士?老爷夫人已准备了茶席,转角廊亭便是。”
解里尘居高临下,看阮飞鸿在那儿傻笑:“这位是……?”
“哦他啊,”家丁之一“哼”了声,“老油条了,每月都要抓上几回,若是放在先前,早给扔大牢去了!”
解里尘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像个不明真相的路人:“那现在为何不……?”
阮飞鸿从地上爬起来:“哎哎哎,解兄这可就过分了啊!”
“您有所不知,这艮字号天牢啊在三月前塌了,这不,牢位也紧缺着呢!小偷小摸的如今都不下牢狱,改成教育为主。”
解里尘和善地笑了笑,不露痕迹地避开阮飞鸿抱大腿的手:“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阮飞鸿被两个家丁拖走,两人转过廊亭,却被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拦在前头,他们看样子修为都不低。为首一人行了个礼:“麻烦公子出示相关凭证。”
“凭证?”
那人语气歉意,解释道:“晚上老爷说过后来了太多修士,都称自己有法子可解,府上一时招待不过来,其中更是不乏坑蒙盗骗之人。所以……敢问公子来自哪个宗派?可有宗派信物?若是大宗派的子弟那便更好了。”
解里尘皱了皱眉:“无门无派便不能进?”
那人摇了摇手:“公子别误会,只是现下接待不来,待两日后小公子若仍未醒,府上会放开名额。公子此番留个名姓,届时在下差人通知?”
接待不来便算了,解里尘心想大不了再翻墙进去。谁知身后一只手递来块令牌,他用余光扫了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通体晶莹的玉牌,上边刻着“乾桓”二字。
徐微垣冷着一张脸出现在两人身后。
他淡淡瞥了眼阿清,视线落在解里尘身上。
“这两人同我一道。”
玉牌触到他人之手微微发出光泽,一股仙力涌入对方的手掌,这便是各仙宗拿来确认身份的信物。修士脸上不可置信,抬头道:“您竟是乾桓上尊?快快有请,在下这就去通报夫人。”
“不用。”
徐微垣惜字如金,伸手抓紧了解里尘的手腕,那力道不容置喙,一把将解里尘拉入府内。
几人走进游廊,解里尘不着痕迹地拂开腕上的手。
“可真巧。”
徐微垣转过身,眼眶下有淡淡的青灰色,看样子是这几天没睡好。闻言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解里尘接过扫了眼,上面写的是乾桓上尊敬启,落款是锦明德。
信中内容与今晚戏台前他说的事情大差不差。
“他请你来除祟?”
“不错。”徐微垣收起信件,这次见面不再与解里尘针锋相对,反倒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汝饶镇内处处阵法,我怀疑是艮簿宗做的手笔。”
徐微垣像是如今才正视这种可能:“艮簿宗……”
解里尘反手捞过阿清,勾着肩将人拉到身边,问徐微垣:“徐宗主身为六宗之首,总该知晓艮簿宗的位置吧?”
谁知,徐微垣却轻轻一摇头:“我不知道。早在三百年前……不,应当更久些时间,艮簿宗就极少与我们联系了。”
解里尘眯了眯眼。
“不过最后一次收到艮簿宗消息是……”
“是?”
话说了半句没有下文,解里尘侧眼看过去,对方已经避过他的眼睛,再没有说什么。
说话间几人走到茶席。
茶席上已有零星几个修士聚在一起,解里尘过去时几人正谈到锦安平唱过的那句童谣。
一个说:“我说诸位胆子也真够大的,要真是诡仙该怎么办?”
被问到的那人支支吾吾:“说得好听,你不也来了?”
“依我看啊,未必是诡仙。”桌角一人拿着扇子,故作神秘地摇了摇,“连自己稳定形体都做不到还要附身孩童,多半是修行不到家的鬼祟,哪有你们说得这样可怕?”
“那他词儿里唱的,硕鼠,诡仙,还有什么牲台的……难道是个鼠精?”
在场一阵哄笑。
精怪之类的也只有在画本子里才见得着,修仙者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要被人看作门外汉的。
“你们说……这词里头唱的,可会是这祟物的死法?”
“若真如此,那拔舌,断牙,戳目,砍四肢之类的也太惨无人道,这是有多深仇大恨啊能做到如此?”
解里尘环顾四周,茶席设在庭楼水榭上,栏杆之外能看到一个小池塘。锦家的火烛很亮,黑暗中也没有祟物的动静。
这池子里养了数条锦鲤。阿清蹲在一旁看,对着自己的小臂比划了一会儿,转头对解里尘说:“我总觉得在哪处见过。”
“什么?”解里尘瞥了眼坐下的徐微垣,又瞥了眼那鱼,“这鱼?贾府也有?”
谁知阿清摇了摇头:“不是……就觉得我以前好像住过差不多的地方,也有亭台楼阁,冰池子里有两条大鱼……罢了,可能是梦见的。”
解里尘没放在心上,神识放开去,这锦府四周有禁制,看样子是修行之人设下的护身法界,按理说不应当有低级邪祟进来才对。
不一会儿,有一个婢女提着灯笼从回廊来,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头白纱遮住了面容。两人站定,对众人行礼。
那婢女说:“这位是府上的医修,林月姑娘,诸位可随我来,小公子在东厢房。”
如今商贾世道,像锦家这种高门大户往往会豢养自己的修士,从医修,到剑修、道修、符修……都有,更有甚者会养些魔修,以充实力。
像锦府外头的那些护卫、家丁,多少也是有些修为的,拿佣钱生活。
众人纷纷起身,只听林月一面走一面说:
“锦小公子体弱从母胎里便带出来,当年锦小夫人生产前染了风寒,又不慎落水,这病根便烙下了,连带夫人自己身子骨也不好,需常年调养着。”
她接着说:“诸位若对府上情形有兴趣,可由在下代为引路,但毕竟是锦家的家府,还请各位不要乱走动。”
毕竟要招待这样多修士,每个人四处乱走拿锦府就成了大观园了。
几人闻言也停了话头,随林月穿过游廊和假山,来到了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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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病来得古怪,不发作时少爷身体还算好,甚至比以往都要好,可一发作起来……”
她掀开了床边的帷帐,只见锦安年皮肤煞白,嘴唇毫无血色,甚至隐隐发青。双眉紧皱,并没有能醒来的迹象。
“一发作起来便找不到病根,只得让他这样躺几日,可十天半月后少爷又会自己起来,却不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话毕,几个修士走上前,徐微垣自然而然坐在床边替人把脉,他气质卓群,只不过不常现世,和解里尘一样是大部分人只听过名号的人物。
不多时,他眉间拧起来,而一旁的几个修士也察觉出不对劲。
“脉息微弱,却很纯净,并无邪祟入体的迹象。”
他说罢,手中三道符纸凌空而起,在床边布下一圈仙符,强大的仙力笼罩锦安平,“暂时可保他不受伤害,还有,”徐微垣指了指他的手腕,“四肢气脉流失,三魂六魄不稳……可是他近来受过什么伤?”
林月皱了皱眉:“不曾,小公子在家时都有人照顾着,应当不会受伤。”
没有受过伤……傀儡道?还是……移魂换魄之阵术?
屋内有人认出了徐微垣是符纹,眼中一片惊喜:“竟是乾桓上尊!”
“在下磐岳宗李季!”
“小生亘卷宗宁成诀!”
“在下浩淼阁程樽!”
“……”
一带二,二带三,众人纷纷向徐微垣行礼,报出的名号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仙宗门派,几乎将徐微垣围了一圈。徐微垣面不改色,只是微微点一下头,算是见过。
宁成诀试探着问:“按照锦老爷的说法,先前来查探的修士皆找不到祟物,小生猜测也许是傀儡道?”
“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也可能是阵术。”徐微垣轻声说,倒激起众人兴趣。
“阵术……寻常好像少见修习阵术之人,我以为已经失传了。”
宁成诀说:“不然,纯粹的阵术修习者少,可有部分基础阵术融入进了他家仙派,用处也很广。”
徐微垣转头看向解里尘的方向。
众人正讨论,无人意识到解里尘这边。他负手在这屋绕了圈,桌上一只银制长命锁,火烛的光难照顾到边边角角,屋子里时明时暗,众人站在屋内,似乎有鬼影幢幢的错觉。
“解里尘,那里……”
阿清扯了扯他,示意他往角落处看,只见木架后的墙角被灰尘盖住,薄薄的一层,恰巧隐在阴影里,若不是仔细看并不能看出来。
“这屋子可是有人日日打扫?”
“是,”婢女说,“小夫人特地嘱咐过。”
解里尘不置可否,将屋子的四个角落都看了遍,蹲下身,有些嫌弃地掸了掸。阿清也在他身边蹲下,他看人一眼,下巴一抬,阿清叹了口气,伸手拂开那层灰。
“好像……是煤灰?”
两人的动作吸引其他人围过来,解里尘手指扣在那块木板上,微微发力,将那块木板掀开。
锦家的婢女刚要阻止,却听见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她急忙走过去看,只见地板之下一截白骨插进土里,有一半的血肉还没烂干净。
41.第 41 章
“哪个天杀的能在这处藏根断指?!”磐岳宗以勇猛悍将闻名,李季惊呼的那一声让他的身份看上去没什么说服力。
解里尘正打算将断指拿出来看看,身边递来一张帕子,阿清伸着手,将东西递在他面前。
解里尘慢悠悠接过。
“男人的手指……边缘不平整,不像是被人切下的。”
那断指插得很深,很牢,解里尘用仙术去掉周遭夯土才把它完整拔出来。
身后宁成诀接上了他的话:“骨肉断裂处有撕扯的痕迹,也许……”
“是连骨拔起?”
屋内一时间没人说话。解里尘又走向其余三个角,将煤灰下的地面掀开,很快,所有人都闻到一股腐臭。
“四根……这算是人牲么……”
周围人窃窃私语:“难不成那童谣里唱的真是这……邪祟,不,这人的死法?”
“只有手指,也许他还没死呢?”
最后一根断指被拔出时,房屋的四角隐隐发出微光,四个复杂的阵纹出现在房内。
“真如上尊所说是阵术?”
不少人眼中惊奇,这一趟也不算白来,有人惊呼一声,话音未落那四道纹路开始慢慢生出长线,将彼此连在一起,越汇越复杂,一股诡异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众人袭来。
解里尘正要动手,只见先前那位自称浩淼阁程樽的“呼啦”一声扬起扇子,仙法汇聚,水波流转,扬手便向阵上打去!
他觉得不对劲,还想上前阻止,下一刻地上的阵纹就这么被轻轻击碎了。
清脆的铮鸣散在空气中。
——这样简单?
程樽是抱着表现一下的心思,可也没想过能这样轻易破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么简单?”
阵纹消散,一丝痕迹也没留,水纹扇在空中转一圈回到程樽的手中。宁成诀上前查看,对众人摇了摇头。
“小生看不出什么痕迹。”他说罢又走到床边,看了看锦安平的状态,脸上欣喜,“你们看,这小公子的面色好像好些了。”
闻言,林月和那婢女立刻上前查看,不多时两人脸上都如释重负般:“脉象稳了许多,似乎有醒来的迹象,真是多谢诸位了!”
“若我没有想错,这阵术原本就是强弩之末,所以只能控制得了锦安平。”
徐微垣看着解里尘手中几枚断指,对众人说,“但不保证那背后之人以后不会再来犯。”
他本身就高,说话时众人皆注视着他,像是求学的学子。乾桓上尊习惯了这种仰视,因此看到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时下意识一愣。
解里尘拂开阿清的脑袋,看着手中四根断指。
地板处很牢靠,不像是被撬开再放东西进去的样子。
是移形换位之阵?
移形换位,确实能将痕迹留到最低。
这血肉发出腐臭,也亏得解里尘能拿得住。
他又细细看了遍。
从骨头的形制能看得出这四根断指皆出自一人之手,指甲偏长,有磨损,像是很久没有修整过,但抹开污血,余下来的皮肤能看出白皙,不像是操劳之人,倒像是个文弱书生的手。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解里尘隔空捏起一根断指,“咔嚓”一声,将那指节折断了。
尚未干涸的血流在帕子上,看上去像粘稠的浓痰。
一旁的李季瞧见,惊讶得说不出话:“你……你你你,把它给折了?!”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姓,这人从头到尾好像游离在众人之外一般,心里也不禁疑惑。
“骨节处有穿透的痕迹。”
“穿透?”众人闻言纷纷围过来,有个叫陈一的说,“是傀儡道的痕迹?”
“不,”解里尘将半截白骨翻出来,周围人后退一步,却也能看得清晰,“是刑罚。”
骨头上有半粒米大的洞口,边缘粗糙,不像是傀儡道的细丝,而像是有人用针一点一点凿进去的。
宁成诀皱眉道:“我记得那童谣里说,砍下四肢……什么的,这样的手段与那诡仙……可有关系?”
一旁的程樽说:“我拜入宗门来得晚,未曾亲眼见过五十余年前那场事变的情形,宁兄博学多识,书中可有记载诡仙的手段?”
宁成诀说:“我也是小辈,看书上诡仙杀人时固定的手段倒是没有,有捏碎脊骨,有捣碎丹田仙脉的,也有一击即杀的。我倒是在想,那‘诡仙请入怀’一句……难不成是这人想请诡仙上身?”
解里尘收起断指,将帕子扎起来丢给阿清。阿清也是第一次接这东西,虽然隔着一层布料,还是免不了手抖。
手指细长的触感被他捧在手心里,僵硬,又有诡异的软。
众人正讨论着,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婢女的通报声:“锦夫人来了!”
讨论的声音小下去,众人转头看向门廊。锦小夫人夜里也上了妆容,要较白日里温和可亲,可快步走进来的第一眼却能见着憔悴。
阿清稍稍侧过了身,与锦夫人的目光错开。所幸他原本就站在解里尘身后,锦夫人并没有注意到他。
“平儿……”她快步走到床边,见锦安平的面色确实好了不少,才如释重负般整个人都松下去。整整过了半柱香才像是缓过神来,起身对着徐微垣一拜,“早就听闻乾桓上尊大名,还有各位道友……此番真是救了我儿性命,还请……还请受妾身一拜。”
“哎哎哎,锦夫人这可不必!”
她声音柔柔的,苏苏的,说出话来在场不论男女没有几个不生出恻隐之心。几个修士轮番上前扶,宁成诀说:“救人水火是分内之事,况且乾桓上尊也说,此次只是暂时平息,我们还尚未找到根节所在呢。”
锦夫人闻言,脸上又担忧起来:“还未找到……那,那岂不是我儿如今还是很危险?”
徐微垣像是天生不知怎么宽慰,淡淡道:“是。”
倒是符合他一贯的高冷。
“既然锦公子的异样已有三月有余,那此番被我们击退必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静观其变即可。”
锦夫人满脸担忧,闻言还是被劝住了,众人又宽慰一番,这才起身道:“几位大人可还要在府上继续查?今日有劳各位大人了,府上还准备了晚茶。若大人们有兴致,我便让下人们端上来。”
这一来一回,夜已经深了。留在锦府过夜不合适,宁成诀等人也起身:“在街市上,听闻锦老爷说暗处有鬼,若确有其事,可否再让我等去那些地方看看?”
锦夫人自然是应下,让那婢女带着去看。众人转了一圈,原以为那些所谓“暗处”会阴森湿暗,可事实上别说阴森了,廊灯将府上的角角落落都照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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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锦府就算入夜了也同白日里一般,是连仙宗也没有的待遇。
几人走了一圈,不同门派的仙术充斥了半个府邸,却也并没有见到什么痕迹,倒像锦明德所说是草木皆兵。
锦夫人等在原处,对他们解释说:“自从平儿得了这个病,府上专门多加了火烛,先前没有这样亮。”
众人无功而返,晚茶上了,锦夫人备下银两,要在场诸位修士一定收下,再谢过:“有各位大人和上尊在妾身就安心了,我明日就同老爷说,暂时不招待其他人。”
待其他人离开,锦小夫人又差人叫住徐微垣,说道:“上尊驾临,老爷让妾身一定招待周全。府上专门空出了卧房供上尊歇脚,还请上尊不要嫌弃。”
徐微垣原本没有再锦府过夜的想法,忽地念头一变,对锦夫人说:“有人同我一道。”
锦夫人一愣:“是我倏忽了,妾身马上差人去准备卧房。”她一顿,又问,“敢问上尊的朋友有几人?”
徐微垣刚想说“还有一人”,往身边一看,解里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
阿清蹲在水池边看鱼,许久,身后传来脚步落地声,他知道是专门给他听的。
“如果有人来看到我们还在这里……”
腰上搭了一只手,解里尘将他从池边拉开,往怀里一带。
“大户人家就是不一般,屋顶也挂了灯,怪不得姓阮的那小子会被抓住。”解里尘极其自然地拨开他的衣服,往那满是红痕脖颈处咬了口才放开,声音在他耳侧缓缓道,“你我便不一样了,就说……是同徐微垣一道的修士,还会被尊敬有加呢。”
解里尘的气息太好闻,阿清一时没能推开他。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走出两步远,他咬住下唇,手指搭在那个咬痕上,眼神十分复杂:“你这人……”
眼尾一点红,委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一道往外走,阿清重新掖好衣领,问:“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去逛逛。这邪祟……姑且称它邪祟吧,藏得倒隐秘,确实一点痕迹也没有。”解里尘瞥了眼阿清一直提着的帕子,说,“扔了吧,这东西也没用了。”
“扔了?”阿清有些惊讶,“不能用你的‘问灵术’……”
“不能。几根手指,既无完整尸首,也无完整名姓,问灵术也难问出。”解里尘说,“准确来说,问灵术问的是魂魄,魂魄附身躯体,附身灵位,附身坟冢,附身断指的……风一吹都能散了。”
手上的帕子还浸着血,阿清想扔却不知道扔哪。皱着眉犹豫半晌,还没想好往哪扔,只听解里尘侧过头问他:
“你猜,这断指是谁做的?”
“那几处地面不像是被撬动过,也许是外人用阵法将断指移过来的,”阿清想了会儿,“但上头的煤灰,也是同一人撒上去的么?”
“婢女日日打扫,还要日日撒上去,也只有府上人能办到。”
阿清转过头:“能进屋的人也不少,林姑娘,婢女,锦夫人和锦老爷,也不知会是哪一个。而且……这人只唱童谣却不伤人,真是奇怪。”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徐微垣和锦小夫人还站在那儿。见两人走过去,徐微垣大步流星走到两人面前,看着解里尘,道:“这人,同我一间。”
锦小夫人恰巧看到了阿清的脸。
42.第 42 章
手中的帕子掉下去。
阿……阿清?
锦小夫人没有姓氏,取了个叠名叫萍萍,后来跟了锦明德,就一道姓了锦,锦萍萍,不过,大多数时间还是被叫做锦小夫人。
名姓是前尘往事,一经抛却便很少再记起来,所以见到阿清的那一刻锦萍萍首先觉得不真实,不禁捂了捂心口,心慌接踵而来——是自己的报应来了么?
她快速别过眼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对方垂着眸子跟在那个红衣修士身边,像是并没有注意到她。随后,乾桓上尊好像同那个红衣修士说了什么,只见那人一手揽过阿清的腰,宣誓主权般磨了磨那段后颈,衣襟滑下来,上面一片红痕,很显眼。
锦萍萍心头一颤。
她活了三十余年,什么事情没见过,这两人的关系甚至不用多猜就能知道。
呼吸顿时急了些。三人朝她走来,那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着阿清,语气颇有挑衅,传进她的耳朵里:“那可不行,阿清可是要同我睡的。”
某个字划过锦萍萍的心尖,带来一瞬间的羞躁。
那人很快掠过她,锦萍萍这才发现对方比自己要高出许多,不由自主地退两步。
“告辞了,锦小夫人。”
“等等!”
解里尘停住脚步。
锦萍萍险些要伸手拉住阿清,见人转过身,又将手收回去,提起一抹体面的笑:“府上空置的居室很多,外头总没有府上来得周到,几位大人要不……还是在此歇歇脚吧?诸位大人若是需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外头有的府上也能送过来。”
徐微垣站在不远处,也对解里尘做了个口型。
艮簿宗。
……这消息还要两人共处一室才能说?解里尘眼底不满,抓着阿清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力,旁人看来是阿清又被他往怀里拉近了些。
几息后,解里尘将阿清往前一推。
“这人身子不好,给他叫几位医修来看看。还有,给他备个手炉。”
锦萍萍皱眉:“身子不好?是……”
“外伤居多,脾胃也不好,你看看,整个人瘦得很呢。”
外伤居多。
锦小夫人内心抽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很快将事项安排下去,竟直接备了三间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等婢女来请人时,解里尘才知道阿清的居所与他的隔了个池子。
离开前阿清拽了一下他的手。
……
“吱呀”一声,阿清掩上房门。
寒气被隔在外头,折屏的后火炉烧得正旺,他点了盏火烛放在床边,这床是金丝楠木,桌几是紫檀,就连地上的火炉也有陶纹。
亥时的锦府很安静,他褪下外罩,一人在床头坐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起身,端起火烛往盥洗间走。
“笃笃。”
走到一半,只听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木门被轻轻扣了两下。
“公子,夫人差小人来问,府上可住得惯?若有用得到小人的地方请公子尽管吩咐。”
阿清愣了愣,十余日来同解里尘一道走,倒多了许多以前没有过的待遇,但一个人待着时也被这样优待的这还是头一次。
听里头没有声音,那人又重复了一遍。阿清放出热水来,说:“住得惯,多谢夫人,我没什么其他需要的。”
这处地方离锦安平的卧房远,也未出过事,因此也不曾加过灯盏。此时夜里也只有房前的一盏灯笼微微晃着,像一处孤灯。
“是,小人这就去回禀夫人。还有……暖阁里有裘袄,八宝阁内放了脂膏,都是西域来的好货,公子若用得上是锦府的荣幸。”
阿清拉开柜子一看,里头的香氛膏脂都摆满了,还生怕不够似的,在一旁列了个单子,若客人写下什么,第二天便会有人送到。
那门人接着说:“府上的林姑娘是合体一重境的医修,可需要小人去请林姑娘来为公子候诊?”
解里尘的那句话算是被听进去了,可这样晚了,解里尘又不在,阿清想了想,还是说:“不必了,明日再劳烦林姑娘吧。”
门外脚步声远去,阿清洗漱完站起来,重新回到火炉旁。解里尘离开前附耳说了句“等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但既然要他等,那便等吧。
分开时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当时被他收在袖口中,到现在才取出来。
他仔细瞧了瞧,这是……一块很小的白骨?
中间镂空,四面崎岖,除此之外看不出用途。解里尘给他时也并未说怎么用……他想了想,将骨头往火炉上一放。
“啪!”
谁知,那白骨刚被放上去就从火炉上弹起,直直崩到他额头上,“咻”一声留下一道红印。
“唔……”
什么啊……
他又将白骨收起来,借着火光烧了些茶,茶香扑鼻,要较一般茶馆里的浓郁。这卧房里准备了柑橘和甜柿,市面上的新鲜货,他拿了几个炆在火炉边。
大户人家的柑橘,也同别处甜得不一样吗?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解里尘没有来,门口倒是多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又是守夜的门人?
阿清鞋都脱了,半裹着被子正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唱词正对着他的方向唱出来。
“硕,鼠,硕,鼠……”
阿清猛地睁眼。
烛影摇动,纸窗外一片漆黑。
那声音又唱起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半句话像是贴着耳朵咬出声的。阿清骤然起身,端起火烛往后一照——床帷微微晃动,什么人也没有。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硕鼠硕鼠……”
不……不是在屋里,烛光晃了三次,阿清看向门口,那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
他屏息凝神,却迟迟没等来下一句。
门缝紧闭,他死死盯着那里,有种不好的念头。
——像是,有人透过门缝在看他。
这次的声音仍是种幼稚的童音,他不确定是不是锦安平的,因为声音当中带着一丝沙哑,乍听上去有种大人扮小孩的违和感。
阿清捏着那粒白骨,手中的烛盏紧了紧:“你是谁?”
没有人回他。
而就在他以为不会有回音时,门缝处泄出了声腔调:
“嘻,嘻。”
阿清全身紧绷,四下看了看,将那壶煮沸的茶水提在手中,慢慢向门口走去。
“仙……人……”
如果说那几句唱词是被流利地唱出来的话,这两个词就像是失语多年的病人勉强凑出来的东西。
阿清站在门口,睡意全无,手中的白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寒,慢慢从他手中脱离,浮在他的肩上。
这是……在保护他吗?
他紧了紧茶壶,指尖扣在门缝上,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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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同时白骨似乎心有灵犀,脱离了他的肩膀,黑墨从骨头里流出,罩在他面前,先他一步将门冲开。
“吱——呀——”
一只惨白的眼珠子出现在面前,眼白上翻,半只黑瞳盯着他。阿清不假思索,猛一扬手,将茶水泼向门外。
“哗啦!”
烫茶浇在地上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突兀,热气散成水雾,一轮圆月从乌云里出来,灯笼的光影晃了晃。
游廊左右空无一人。
阿清愣在原地。
“怎么……”
没人?
风一吹,他白衣单薄,长发动了动。
怎么会没人呢?
白骨仍罩在周身,他回屋拿了盏火烛出来,蹲在地上查看。
雾山长白上好的嫩叶就这么被撒在地上,迅速冷掉了,阿清扫了眼地面,那茶叶间一根白发引起了阿清的注意。
“白发?”他这几个时辰在锦府里尚未见着有老人,况且,这白发丝上好像有血?
阿清伸手将发丝捞起来,正要收回去,虎口一凉,像是雨点落在手心的重量——有什么东西滴下来了。
指尖微不可闻地顿了顿,一滴红色的,粘稠的,血落在他的手背上,月光和皮肤的白皙更衬得这滴血诡异。
他将火烛拿近,烛光不稳,恰好照见了滴落在不远处的第二滴血。
阿清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一道人影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趴在门梁上,面目被阴影隐去,像是在盯着他看——
——!
哐嘡——
烛盏摔在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阿清仓皇起身,烛芯湮没在茶水滩里,瞬间便熄灭了。
屋檐上的两盏灯笼随风摇,月光不明,肩上的白骨迅速向那人刺去。
“阿清?”
“谁!”
阿清心绪未平,猛一转头,一道试探性的柔声从门廊处传来,只见锦小夫人只身一人出现在外头,手中提了个食盒。
“……”
阿清再抬头去看,门梁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他皱了皱眉——那颗白骨也在同一时候消失,。
他一时没有说话,锦萍萍看卧房大门洞开,阿清薄薄的一个身板站在门口,心里不是滋味,又叫了他一声:“这么晚没有睡,是……府上住不惯?”
“……不,”阿清像是这才回过神来,退了一步,抹掉手上的血,对锦萍萍一拜,没有纠正那个称呼,“住的很好。”
两人默默无言,最终还是阿清先开了口。
“锦夫人。”
锦萍萍攥手帕的指尖紧了紧。
“这么晚了,夫人……有事吗?”他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在锦萍萍眼里只是温温地问了一句,却让她没了立场。
“我……”锦萍萍“我”了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夜风一吹,吹起阿清半边薄衫,锦萍萍看着他打了个冷战。
美人受寒,茕茕孑立,一眉蹙动万千心。
她当年就是这般,所以生他下来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个祸患。
“我有些话……可否进屋说?”
阿清拢起衣襟,清瘦的骨节,眉宇低下去,说:“好。”
他拾起烛盏,推门走进去。
——
“吱呀——”
解里尘抬脚往后一踢,木门应声关合,屋内只剩他和徐微垣两个人。
“说吧,艮簿宗的什么事?”
43.第 43 章
徐微垣站在他不到半步外,月光下一头长发泛着银白,像符镜宗外常年的风雪。如果是三百年前他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徐微垣表情的时候,这样的距离应当会让他很开心。
解里尘一时恍惚。
房门刚关上,徐微垣的气息便扑面儿来,没有说艮簿宗的事,反而先质问起来:“汝饶镇里为何不告而别?”
他身上是符镜宗风雪的清冷。
“本仙何时来的,又何时要走,还需同你知会?”越过徐微垣,解里尘拂手坐在茶榻上,周围火烛随之燃起,倒让这屋子多了些温度,“你把我诓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坐姿散漫,长发未束,半数散在榻椅上,一双长腿交叠,霸道得占了过道。徐微垣在门口站半晌,才在他对面坐下来。
“百年前魔宗侵袭,宗门内弟子重伤五人,轻伤百余人,死亡一人。山中门人皆说是你打开的结界,才让魔宗有机可乘。”徐微垣坐得一派正气,“我当时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先将你关入地牢,想等事情明晰再审问,但没想到魔宗再发难,再之后的事情便是你失踪,云琛重伤昏迷……”
他看了眼解里尘,对方拿了盏茶在嘴边,目光微垂,也不知道在不在听。
可百年前解里尘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端得也是这般懒散的坐姿,可是小动作很多,像是铁了心要引人注意,这会儿拨开茶罐,那会儿夹去茶沫,左翻几页书纸,右拂几缕熏香。落雪堂内哪个弟子不是正襟危坐,严肃异常,就他一人冒头角。
可现在这些小动作都没了。
他端着茶,端着便是端着,一手撑在扶手上,撑着便是撑着,摒除一切细碎杂余的动作和神情,还……真的如一座神仙像,端着个四方杂音不入耳。
徐微垣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茶盏嗑在桌上打断了他的回忆,解里尘的声音四平八稳:“所以?徐宗主是打算同我在这里叙旧?”
徐微垣一愣:“我一直想还你清白。”
……
这是在讲什么梦话?
茶水煮沸,解里尘下意识往身边一看,才想到这次没人为自己端茶倒水。他闭眼,复又睁眼,像是要盛怒,最终只有一声笑。
“还我清白?哈,”解里尘身体微倾,指节扣在桌面上,目光兀地咬住徐微垣,“所以一剑穿我琵琶骨,又断我四肢筋脉将我扔进地牢里,便是你说的还我清白?百年后你我二人往这生人府上一坐,三言两语,便是还我清白?”
几句话揭开了徐微垣的遮羞布,那一日解里尘痛苦的惨叫隔了百年光阴迎面而来,徐微垣沉默半晌:“当时情形,若非如此,旁人只会觉得我徇私情,想保下你更是难上加难。”
他顿了顿,只觉得这解释绵软无力,又补充道:“何况我府上多的是仙家药材,只要不是伤及性命的皆可医治,那一剑我收了力道,至于筋脉,我也未全然挑断,用金魂草便可恢复十之八九……”
“不伤及性命,”解里尘打断他,慢慢重复一遍,“我倒是不知道徐宗主这样好心。”
徐微垣听不懂这句阴阳怪气。
一个念头闪过。
难道解里尘怕疼?
这不可能。
解里尘不是这种娇气的人。
况且,他徐微垣一生修行,本就是做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苦行,他自己重伤时尚且面不改色,大丈夫又喊什么疼不疼的。
“你不懂。”徐微垣胸口起伏,否定了这个念头,“我是真的想护你。”
屋内一时安静。
有什么早已消失的东西再一次从两人之间流走了。
火烛明灭。
“是么?”
良久,解里尘坐起身来,往后靠在榻背上,不再看他。
“徐微垣。”
这三个字被说得像是在叹息,徐微垣心头一紧,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语气。他突然后悔方才的说辞……不,他本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可他只不过说了事实,他……
“你我二人亲也亲过了,睡也睡过了,出生入死,勉强也算得上,”解里尘闭了闭眼,“我那时以为你会为我力排众议……哪怕是将我关在你的落雪堂,哪怕这么做只算是偏心。”
这话说到最后已经语气恹恹,徐微垣心头思绪芜杂,百年间堵在心口的那片浓雾此刻像是有了端倪。
偏心?
他是符镜宗最年轻的宗主,从小饱读正统仙学,受的是三家教诲,向来学的是那妙法仙尊铁面无私,那时人证也有,物证也有,魔宗压境,形势如此紧急,千百双眼睛盯着,偏心……怎么可能呢?
解里尘如今也是上仙,“偏心”二字怎会说得出口?
若说偏心……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偏心,便是在众人对魔宗的怒火下保解里尘这个魔尊余孤不死。
不对,不对,他这次来找解里尘,分明不是为了在这等事上纠缠的。
双手捏紧,徐微垣竟觉得有一时焦躁,他下意识默念了遍清心诀,却听见对面一声嗤笑。
心脏猛地沉下去。
“徐宗主这样不待见我?也是,我一介魔尊血脉,又是满手人命的诡仙,成分杂得很,光坐在这里,说两句话便能扰乱徐宗主心智,清心诀都念起来了。”
解里尘恢复了好整以暇的样子,烫茶一泼,泼出了窗外。
扬起一片白雾。
目光不自觉地顺着那道茶水看去,不,徐微垣心想,他这次来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一件更重要的事。
“当年守牢的门人疯了半数,死了半数,前几日有人清醒,说……你当时被扔下无妄崖之事是真的。”
他瞥过解里尘似笑非笑的眼睛,忽然不敢看了,“是……云琛?”
烛光里那双狐狸眼闪过一丝杀意。
怎么可能呢?
徐微垣五指攥紧,清心诀也戛然而止。
“我明明下过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话说到一半便噎住了,就连他这般不问世事的上尊也知道,陆云琛因其父母是上一辈德高望重的上尊,却皆被魔尊虐杀,所以全宗上下都可怜见,将他当做掌心宝也不为过。
全宗上下的掌心宝,想去哪里都畅行无阻,就连禁地都被他闯入过几次而未受责罚。更何况陆云琛的修为并不低。
“剖心戮尸,扒皮断腿,也是……真的?云琛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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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琛憎恶魔宗他也知道,可对于解里尘……他原本以为云琛与解里尘只是不对付,万万没有到那种地步。
到如今,解里尘的目光已经变得无比平静。他摇了摇头,索然无味道:“徐宗主,你被保护得太好了。”
符镜宗的风雪是你的霞帔,你站在高处,受众人拥戴,自然听不见求救声。
“我会去查清楚。”
却被解里尘打断了。
“徐宗主若想查,早该查清楚,何必等到现在。”
他面前的乾桓上尊,醉心符道,不问世事,可真是如此吗?
是不问世事,还是不想?
“你可想过,为何正魔两道水火不容,三百年前仙宗绞杀魔道时,却独独留下了我?”
徐微垣的眼神有一瞬间动摇:“自然是……仙宗以仁德为本,不杀老弱。”
“是么?”解里尘揉了揉眼角,手中一盏热茶被慢慢浇在地上,“那为何我身为魔尊之子,见到你时体内却没有仙脉,你不会也没想过吧?”
长久的沉默。
两人对坐良久,徐微垣才艰涩地说了句:“难道不是大战中重伤,被我宗长老救回来……”
“等等……”徐微垣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五十年前六大仙宗有四大被你灭门,又有无数小门小派被屠戮殆尽,近日有门人禀告,当年那些人原本并未被匿杀死,而是……而是被挖了仙脉自生自灭……”
解里尘直直地看过去,这道目光徐微垣接不住。
“你明知对修士而言仙脉比性命要重,杀人诛心……有多少人最后自尽而死!是因为你自己……你是在报复?!”
解里尘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缓缓起身,居高临下,没有否认。
“那云琛当时重伤,也是因为你?!”
一丝冷笑,解里尘说:“不错。”
“解里尘,你!”
徐微垣猛地站起来,手中骨骼咯咯作响,可解里尘反将一军,先一步逼近他。
“莫说是他陆云琛,就连你徐微垣,我想抽你的仙脉,那也是抽得得的。”
“你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解里尘转过身,最后一盏茶水泼到窗外,“谁能让我遭报应?是你徐微垣?是天道?还是你向来推崇的六仙之首妙法仙尊?就算是六位上仙一同攻讦于我,我也一样杀得得!”
一时间屋内火烛明灭,万钧之重的压迫感传来,徐微垣想起六坟山中他被解里尘一道咒法禁言的错愕。
这便是实力的差距。
门口几个脚步声,灯笼晃了晃:“上尊,公子,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遭有禁制,不至于让两人的对话传出去,可好好一屋子的火烛瞬间熄灭,在外头值夜的门人自然要前来查看。
与此同时,解里尘灵犀一动,空气中传来一阵只有他听得到的嗡鸣。他背过身去,寻着声音侧目聆听,许久,对着愣怔在一旁的徐微垣说:
“徐宗主若只是想同我说这些,那便告辞了。”
他正转身要走,只听背后徐微垣拿出一封信件,说:“数月前我收到书信一封,邀我赴陵荣城共商大事,拓印是艮簿宗宗主。”
44.第 44 章
艮簿宗隐居多年,如今这个节点突然现身,真真是太巧了。
徐微垣语气颓唐,道:“艮簿宗的阵法可探天地盈缺,此番信中写的既然是‘大事’,恐怕——”他看着解里尘,意有所指,“同你在查的事有关。”
解里尘没有说话,反身拿过那封信收于袖中,耗了这样久,就拿到这么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他已经有点烦了。
再没有看徐微垣一眼,他转身翻出窗户。
深夜的锦府了无人声,灯笼挂在树间,树影朦胧,倒是很温馨。
他避过值夜的门人,寻着那道嗡鸣游走在长廊里。那声音行踪不定,这一刻在西厢院,下一刻又在大门的方向出现。
若即若离,如影随形,像是……专门留了气息让他去找一般。
解里尘脚尖一顿,停在了屋檐上。
移形换位……连他也追不上的移形换位术么?
是在等他?
——
黑暗中有一道影子掠过,阿清合上门。
锦萍萍身上香粉从她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便散开来,若是放在人堆里会是那种温柔,不抢眼的香气,不占主角的光辉,不抢正中央的位置,就这么飘在光影边缘,等有缘人去发现。
锦明德就是这么个有缘人。
当年他做生意做到了北地,汝饶镇尚且是书香小镇,他卖书,卖盐,有一晚同友人去了窑子——叫什么青雅阁,男男女女的劝酒声里一声柔笑见缝插针地传过来,他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周遭酒杯被拂开:
“官人好气性,陈酿当水喝,可烈酒伤身,莫要贪杯呀。”
“锦夫人。”
锦萍萍猛地回神,这才想到如此深夜她孤身一人前往来客的卧房,若被人知道了,免不了被说闲话。
心里一丝惶恐,全然没注意到这三个字里的疏离。
许久,她才说出个“哎”字。
阿清坐在她对榻,长发掩面,整个人清瘦白皙。火光里他掖了掖颈边的衣角,那一片红痕尚未消下去,锦萍萍看见了,倏地移过眼去。
十年不见,阿清已经是长大了。
食盒里装着的梅酥糕,也没了送出去的立场。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茶水煮沸,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晃过,不一会儿,一盏茶被推至她面前。还是阿清先开了口:“锦夫人,这么晚了,有事吗?”
她这才意识到,阿清叫一直都是“锦夫人”,不是“阿娘”。
戴满罗玉的手微微握紧,锦萍萍看着面前的茶,不知道该不该喝。
“你……”锦萍萍深吸一口气,“公子可是汝饶镇人?”
阿清双手放在膝上,垂眸坐着的样子很乖,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离家早,以前的事情有些忘了。”
不知为何,锦萍萍竟然松了口气。
“这样啊,那我……”
她这才认真端详起眼前的男人。十年光阴打磨了他的棱角,面上的轮廓变得比小时候更柔和温顺,可若是看骨相,又觉得这人心思倔强,外人难以动摇一步,竟让她有些怕。
是变了,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说忘了……忘了也好。
进门时就被放在一边的食盒,此时也有了理由拿出来。
她一面挪开盖子,一面道:“先前在府门前我听那位公子唤你‘阿清’,这名字同我儿的一样,所以我看公子便觉得亲切,便想着来同你说说话。”
食盒是楠木制的壳子,拎起来有些重量。自从跟了锦明德,她锦萍萍何时自己动过手过?可此时她将食盒提到桌上,葱玉般的手将里头的糕点一个个拿出来,摆在阿清面前。
“我儿从前同我一道住在汝饶镇,那时候穷,他看那些达官贵人吃的糕点,眼馋呢,就天天缠着我要吃梅酥糕。”
锦家拿出来的糕点,自然不是寻常小贩能比的。梅酥糕被放在最上面,底下铺了三层五颜六色的点心。
阿清端着茶,却没有动它们。
“夫人所生,不止锦安平少爷一人?”阿清的嘴角抿成一道线,微微压下去,“汝饶镇这位是?”
锦萍萍一愣,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也忘了管阿清是不是真的失忆:“他……他是我先前所生,后来出了些事,走丢了,一直找不到,我也……”
“是么?”
两个字沉沉地敲在锦萍萍心头,阿清眼睫一掀,目光淡淡,几乎要穿透她。
所幸,那道目光很快移开去。
锦萍萍心头一颤:“是……他,我,我一直有愧于他。”可刚说了一句,一个念头又升起来——
阿清失忆了。
他若真的只是在听故事,又同别人说起,若是让旁人知晓自己先前有过孩子,她……
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老爷知道,不能……不能让平儿知道。
来这里见阿清,本就是冲动所为。
薄汗从鬓角冒出,她改口道:“许是我记错了,当年……当年我的一个亲家去得早,便将他的儿子过继到我这儿,毕竟相处久了,后来离开也舍不得。”
说这话时她不敢看阿清,只是将梅酥糕往前推了推,又抿了口茶。
“锦夫人。”
肩头猛地一颤,锦萍萍的指尖被洒出的茶水烫到,她下意识看过去,能清楚地看见阿清眼里一抹失望。但阿清语调平稳,好像只是在送客:“夜深了,请回吧,锦夫人。”
锦萍萍一时没有动。
茶盏碰到桌角,在深夜里弄出了阵声响。阿清看了眼面前的点心,抬头看着锦萍萍,道:“夫人的心意阿清收下了,想来汝饶镇那位看到,也会……开心吧。”
锦萍萍到底还是离开了。
阿清在榻上坐了许久,夜里起风,火烛的光线忽明忽暗,从窗口吹来几丝冷意。半柱香后他回头,一支烛盏拿在手中:“你不冷么?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须臾,一个身影从床边跨步走过来,手中烛盏被夺过放在桌角,下一秒那人按着他的肩将他压在榻上。
“解……”
“怎么知道是我?”
熟悉的声音抚平了一瞬间的僵直,阿清推了推对方的肩,带起几缕长发,与解里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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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织在一起。
“你身上的味道……唔!”
气息扑近,颈上的衣襟被掀起,肩头很快传来刺痛,这力道大概是又留了个牙印。
这人……是尝到什么甜头了么,专逮住这处不放?
瘦白的五指攀住他的肩,解里尘慢条斯理松了口,双手撑在阿清两侧,让人动不了身。
“我道白日街上你怎么盯着这锦夫人不放呢,还以为人家看上你,大晚上还要来卧房小叙。”
阿清眼角发红,一只手从两人身体的缝隙挪上去,抚了抚肩,答非所问:“你身上这么冷,我在床上给你备了手炉。”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说,解里尘冰冷的指尖倏而滑入他的腰际,那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到解里尘掌心。阿清受冻猛地一颤,缩在解里尘身下,撑着手肘要起来。
衣袍滑落,他慌不择路,桌角的烛盏差些翻了。
解里尘放过他,半倚着同他共坐一榻,欣赏了一会儿这人的薄肩:“所以,那锦夫人到底是你娘还是你亲戚?”
面前的背影顿了顿:“……我娘。”
解里尘伸手越过阿清,从桌上撩了块梅酥糕吃,甜而不腻,做得是不错。他重心压在阿清身上,勾着阿清的肩还要拿一块,却看人移过食盒,将桌上的点心一块块放进去。
“你不吃?”
阿清摇了摇头。
“原本打算收起来还回去,你动作这样快,现在想还回去也不好还了。”
“你想还回去,人家还怕你下毒呢。”解里尘也坐起身,将阿清抱起来埋进肩窝吸了口,对方微微一颤,却没有反驳。
“你不问问我从前的事情?”
点心还是被尽数收回去,留了两块放在解里尘面前。阿清从这人的腿上下来,跪坐在茶榻上,沏了壶热茶,也一并放在解里尘手边。
解里尘从善如流,端过热茶一饮而尽。
“无非是抛妻弃子的戏码,古往今来又有什么特别的。况且,你不也没问我的过去?”
阿清终于笑了笑:“我那是不敢,触了你的霉头我可讨不着好。”
解里尘这时也放松下来,指腹划过阿清的长发,在下巴处磨了磨,一盏新茶又被奉到他手边。
他一挑眉,拿过杯盏,又将人捞上来:“想让我问便直说。”
怀中的人动了动,解里尘将茶喝下,搁在桌面上。阿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起来,说道:“十多年前,我十岁,镇上来了几个商人。”
“我娘那时候是妓子,不算当家花魁,也算小有名气。那几个商人来后她每日便很忙,我那时应当想到她要走了。”
解里尘捏着阿清的手腕,指腹磨过,声音理性得残忍:“有人赎她,自然带不得你。”
“是,有人赎她,锦老爷对她……好像也不错,应当是好事了。”阿清叹了口气,“她何时走的,我也忘了,好像是一个清晨,也可能是哪天的晚上。”
指腹摸到他腕骨的伤处,再往内侧,是这几天才结痂的鞭伤。解里尘贴着他的耳尖问:“那你恨她么?”
“恨她的话,我可以帮你杀了她。”
45.第 45 章
“什……”
阿清猝然转头,双手扣住了他的肩。
“别……解里尘你别……”
入目一张仓皇的脸,像是真的怕他下一秒就会去杀人。见他不说话,那双眼眸颤动,却不移开,要他一个不杀人的承诺。
解里尘靠在椅背上,指尖抚过阿清的长发:“紧张什么?”
玩笑般的语气。
阿清刚要松一口气,只听解里尘下一句又接上:“她跟了别人也就罢了,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就算是只将你接过来当个小厮,或者在外头给你找个营生,也比在贾宇源那处找罪受要好,不是么?”
解里尘勾着他,话里淬了毒:“若是我,定要让她后悔一辈子。”
“不行!”阿清抬手去捂他的嘴,指尖覆在他唇上,微微颤着,声音低下去,“我还没有恨她至此。”
空气中的嗡鸣逼近,阿清浑然不觉,解里尘分出一抹神智去捕捉,那东西盘桓在屋顶,就要下来。
唇上的指尖是好闻的皂荚味,解里尘目光沉沉,将这手拨开。阿清被解里尘抓着手,眉尖蹙在一起,弄不清他是不是在玩笑,正色道:“你别动手,好不好?”
解里尘本就只是说说,闻言“哼”了声。阿清这才松了口气,跳下来同他并排坐着。
墙角的阴影变了形状,像有人匍匐在此。
茶叶滚沸,解里尘伸手掀开盖子,阿清眼疾手快,拿过茶壶帮他匀了一盏。
解里尘大老爷似的受这服侍,抚掌凉凉道:“看看,若不是她将你留在汝饶镇我还捡不到这般好用的奴隶,谁说这娘当得不好了,这娘当得可太好了。”
阿清眼角抽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时候有一次,客人要我陪床,我娘不肯,跪下来求着让她代我去。我那时还不知道陪床是什么,等客人走了,她回来,就烤红薯给我吃,那东西不常吃到,当时我还很开心。”
解里尘执盏的手落在火光里,他生性凉薄,听这故事也只是敷衍地说出个“哦”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清又说:“我不清楚我爹是谁。”
“所以?”
“窑子里的人说,她原本不想保我,大冬天的喝了三碗冰水要流掉,后来被劝下来。”
“你可怜她?”解里尘说,“那可真是圣人。”
“不是可怜,是觉得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既然说不清楚,不相认便是最好的。”
阿清说着,站起来往内室中去,那处火笼正旺,先前炆的柑橘放在架子上,已经热得软烂。
“啊,差些忘了……”
他将柑橘拿过来剥开,剜了一半在解里尘面前,问:“我尝着有些酸,要加些糖霜么?”
火笼炆过的橘子皮发出黑色,解里尘很是嫌弃。阿清看他不吃,自己撒了些糖霜在上面。糖粉化开,变成金黄的一层裹衣,却有些甜了。
他喝了口茶。
解里尘说着这些打打杀杀的,为何对他娘这样在意?他侧目瞥了眼对方,解里尘目光淡淡,盯着墙上一角——难道他的阿娘也弃他而去?
这时,就连阿清也听见了声响。
“窸窸窣窣。”
“硕鼠硕鼠。”
解里尘进屋时专程没有关窗,正是方便这东西进来。两人对面的墙上出现一道蜘蛛般的阴影,脑袋的部分缓缓冒出来,阴影移动,最终停在了两人头顶上。
“方才这个声音也来过,还有你给我的骨头……”阿清下意识起身,肩头却被解里尘按住,耳边一句“别动”将他定在原地。
屋内的阴影绕了两人一圈,却不现身。火烛晃动,解里尘手中金光一闪,四面纸窗“啪”地一声关合。
“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装神弄鬼也看看是对谁。”
再一睁眼,房内八处阵纹于同一时间显光,而两人所坐的位置正好是一个眼睛的位置。
“这是阵眼?”
“不,这是阵节。”
解里尘盯着那道影子,突然五指一抓,骨骼碎裂声随之而来,那黑影四肢扭曲,被硬生生拉出阴影,摔在地上。
“噗——”
这东西像一个溺沼的人,四肢被解里尘控制,脱离出来时身上还被那些阴影抓着——数十道阴影如有实质般攀住他,从地上、墙上的阵法处探出来,要将那人再拉回去。
“这是锦府的家丁?”
不同府宅的家丁衣着款式皆不同,让人很容易便能认出来。解里尘长指一掀,那人再地上摔了两道弯,突然反弓胸膛,胸口一道血洞出现,指甲大的白骨从里面缓缓出来。
其中仙力被白骨卷入。
解里尘刚收回白骨,只见那人眼白一翻,当即就在地上抽搐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呕吐,毫无血色的双唇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掰开,许久,一颗浊黄的眼珠从这人口中滚出来。
唾液带着血丝,浑湿了半片地板。
解里尘手指倏转,一掌拍向地面,道:“这才是阵眼。”
刹那间屋内烛光泯灭,地上墙面的阵纹应数碎开,纸窗“砰”一声再次打开,光影变化,那阵纹融进月光里流开去。
那个家丁倒在地上,显然已经是死了。
在两人起身的这么几息里,他的尸首化成一滩尸水,随那些阵纹一道散入月光下,连同吐出来的黄水和溅出来的血一起消失了。
只留下一只浊眼。
夜风吹进来,火笼的光也湮了几息。
等阿清重新点上火烛,解里尘已经蹲在了地上,掌心张开,冲他勾了勾。
阿清走过去,将帕子递给他。
“先前的几根断指,扔了么?”
阿清撑着下巴,心想解里尘这是后悔了?抬手往门口一指:“你让我扔,我也不知该扔哪,包起来放在门口石阶边上。”
解里尘眉梢一扬,同别人的断指隔着一道墙还能这样淡定,倒是奇事。
与此同时他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汝饶镇内人皮蒙脸,死人剥皮都看过了,阿清虽然害怕,可恢复得极快,吃饭睡觉,皆神色如常。
换做别人,可应当几天吃不下饭,梦里也有恶鬼缠身才对。
该不该说他心大呢?
“怎么了?”
阿清站起来打算去屋外拿那包断指,被解里尘拦下。
“去叫门人,看它锦府有没有千乾匣。”
这样大的锦府,修士门客众人,应当会有。
随身携带他人的残肢,他解里尘可没有这种癖好。
阿清推门出去,门口有值夜的摇铃。
解里尘将那只眼珠拿起来。
瞳孔破损,被什么东西刺进去搅浑了。
他隔着仙力将眼睛翻过来看,突然觉得不对劲,再一翻,那瞳孔蓦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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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还没死透?
与先前在锦安平房内的阵法类似,都是半死不活的阵法,而这个屋子的阵法更是惹人发笑,当着他的面四处乱爬画下的阵纹,所用来支撑的仙力只有一点点。
溜了他这么久,就留下这么一只眼珠子?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像是一个口不能言的低阶修士,不敢靠近他,又想告诉他什么。
……是要给他传消息?
解里尘将眼珠翻过来,皱起眉来——那碎开的瞳孔里头有一点明光。
他并不犹豫,手中发力,眼珠应声而碎——正在这时,几个门人拿着千乾匣同阿清一道走了进来,只见解里尘手上一张帕子,被眼珠溅出来的黄水污得黄熏,偏偏这人面上平和,是在看什么罗缎璞玉的眼神,烛光一照,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听到声响,解里尘微微侧目,示意他们将千乾匣放在榻上。
这时,眼珠的浑水中,那光芒幻化成一个阵法,渐渐显现在他手上。几个门人也被这道光吸引过去,只见那阵法逐渐化形,却因为仙力不足,化形也是软塌塌的,像是随时要散开去。
半柱香后,一个三寸长宽的画面映入众人眼帘。
勉勉强强显出来的画面,是红墙金漆,背景一片苍翠的竹林,也是模糊的。
画面一闪而过,很快在解里尘手中碎开去,流入月色。
旁人还未看出个所以然,解里尘对阿清招了招手:“将那几根断指拿过来。”
他说得太稀疏平常,等阿清在门外刨了一阵土,又将帕子打开,腐味一下子冲出来时,几个门人才下意识摒了呼吸。
解里尘面不改色,将断指一根一根挑出来放在地上,手指一动,那几根断指便纷纷被剥去了皮肉,露出白骨来。
“等等——公子,我去请乾桓上尊来吧?”
如此重要的线索他们第一想到的当然是乾桓上尊,可面前这人只是看蠢人般看了他们一眼,手中动作不停,很快“咔嚓”一声,几根指骨碎在众人眼前。
随即,他冲门口一人招了招手,那人显然没想到会被点名,伸出一指点了自己许久,才知道是在叫他。
锦夫人有令,待这些客人如待她,半点怠慢不得。
他走过去,“公子有何吩咐?”
“用你的仙力,往这处注进去。”
门人不明所以,手中捏诀,往解里尘所指的方向发力。一来一回除火烛晃了几下外,并无其他事发生。
解里尘又试了几个,皆是一样的结果,这残肢内所藏阵法,似乎只有他能解。
他心想:请君入瓮,这趟可不得不去看看了。
解里尘站起来,以自己的仙法注入,须臾几个画面颤颤巍巍地显现——石阶亭台,古木参天,小道幽静,门人有认出这地方的,说道:“这是城北的永明寺?”
四根指骨的画面依次显现,又依次消失,最后一个画面停在一块门匾上,上面三个字熠熠生辉,写的是“往生殿”三个字。
解里尘放下帕子,站起身,问那门人:“这地方你们可熟?”
方才那人回道:“永明寺是陵荣城的大寺庙,每日都有不少人前去参拜敬香。明日锦夫人便要去替少爷祈福,公子可需我通报一声,一道前去?”
这时,另一个声音疑惑地传过来:“可是……我记得永明寺里并无往生殿呀?”
46.第 46 章
出了这档子事,这厢房也没法住人了。
没办法住人,门人很快去告知锦夫人,又来请二人换了卧房。解里尘毫不客气,点了个地方离徐微垣有十万八千里,院中门人一来一回,不多时便将两人领了去。
东苑的明湖边,视野开阔,又能见着对岸长街的明火,真真选的是个好地方。
只不过安排的还是两间房。
解里尘想也不想就同阿清走入同一间房,抱臂看着人将手炉放在床上,左右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坐下炆了个橘子,兀地一想又想到三百年前正道种种,就是生气。
一刀杀了解不了恨,所以他后来改成抽仙脉,再后来,连四肢都砍去偏留人一□□气。
此恨难消。
还有陆云琛……若能见着陆云琛现在的样子,他应当会快活些吧。
想到这儿他冷冷勾了下唇角,“恩怨情仇”剪不断,可他解里尘同这些人哪有恩情?数来数去全是冤仇呢——他伸手从网丝上拿过橘子剥开,咬一口却是酸的。
阿清洗漱完正要躺下,解里尘从怀中拿出那块白骨抛过去。
“你的骨头?”阿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过,左右看了看道:“你还未告诉过我这要如何用?”
解里尘也散了发去洗漱,没工夫回头,道:“危及时我能感念到,也算个禁制,能罩你,也能打人。你且当它个宠物玩玩吧。”
“宠玩么?”
阿清拿着骨头看,这东西除了之前悬在他肩上,哦……还打他脑门外,没有半分是活物的样子,哪能当玩宠呢?
他手上把玩许久,等解里尘也洗漱完还未放下。
“先前在汝饶镇同你说过要送个法器与你,这便是了,如何?”
解里尘抱臂靠在床帷边,乌发垂地,语气恹恹,这一日里发生了太多事,此时一派万事不上心的样子。
阿清正爬起来在床格中找线绳将骨头串起来,闻言道:“还以为是什么刀枪剑戟,原来是个骨头。”
解里尘轻笑,看人将骨头贴身戴着,便也翻身进了被褥。这几日梦中不再掐人脖子,只是梦浅,时而醒来时会看见阿清窝在他身边,只觉得世事离奇,自己怎么会同一个凡人睡在一起。
烛火被扇灭,他躺下,道:“睡觉。”
夜很安静,火笼的余温时而有炭裂声,两人却谁也没睡着。
火烛燃尽,笼火熄灭,百年前徐微垣的声音传来,如云如雾:
“安分点,我再考虑收你为徒。”
成为乾桓上尊的徒弟,成为徐微垣的徒弟,他做梦都想。
安分?
那他不还手,总可以吧?
身旁阿清动了一下,解里尘微微睁眼,帷帐外天色已经是晨曦的青灰,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捏了个诀让火笼再燃起来,翻身抱住阿清的身板。
七时一刻,一夜未眠的两人在被子中大眼瞪小眼。
“……睡不着便起来。”
阿清顶着乌眼圈,声音同他一样沙哑:“睡不着便不能窝一会儿么?再过两日便是腊月了,冷得很。”
说罢微微咳了声,抬手抚额,自言自语道:“昨夜许是受凉了……”
阿清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让解里尘刚合上的眼又睁开来。这人脸上发了点红,看样子是被昨晚的夜风吹病的。
几本医书解里尘已经看完,他瞥了眼阿清又把眼睛闭上,被子里的手一伸扣住阿清的手腕。
“倒是稀奇,你体内那东西近来倒没什么动作。”
解里尘放开手,确实又“窝了会儿”,懒懒道,“等过会儿起来找个医修把药配了。”
阿清“哦”了声,也一道往里缩。
又过了半个时辰,锦府的医修扣了门,这次不是那位林月姑娘,而是换了个老头,那年纪让阿清想起陆士仁,不由得便多同人聊了几句。
“老先生这个年纪,是一直在锦府营生?”
老头儿呵呵一笑:“营生算不上,老夫一介散修,本来前几日便要走了,可这两日林姑娘需外出为小公子采买药材,府上家丁受惊者也多,人手不够,老夫才留着帮衬帮衬。”
“是么?”解里尘披了件墨绿长袍,先前陆士仁给的十余张药方他还存着,拿出来递给那老医修,自己系了发带坐在一边煮茶。
“忙得很呐,”老头儿接过方子,安慰道,“岁末天寒,受冻受凉的不少。哦,公子别忧心,老夫虽是老了,可看些伤寒的本事还是在的。”
阿清眉间平缓,常年微微压着,让人看着以为是在忧虑。
屏风后,医修内功如涓涓细流灌入阿清体内。这法子比凡人医药来得强,怪不得如今郎中式微,大家纷纷去寻医修。
毕竟是老医修,还算有些能耐,不一会儿便眉头紧拧问阿清是不是受过什么致命伤。
解里尘端茶的动作一顿,瞥了眼屏风后,只停阿清笑笑便敷衍过去,只说是先前出了意外。
“这意外可不得了,日后恐怕要留下病根,这辈子……罢了罢了,年纪轻轻,怎的生出如此病症。”
这江湖上的人千奇百怪,老头子行医这么多年,病人得什么样病症的都有,而他也只能感慨几句。
阿清想了想,问道:“我这伤要如何治,老先生可知晓?”
对方沉吟半晌:“这等情况的伤……像是凶祟所为,公子可告知当时情形?是何种凶祟?若是恶凶,那需要萤火诡芷草为药引,再加上各类名贵药材常年数月地调养,若是极恶,那恐怕……”
老医修不多言,阿清已经懂了,点了点头,看他开方子。
等老医修查完病因,又改了方子,小厮将药盅和早点端上来,解里尘已经梳洗完,匀了两道茶。
“鹤丹陈,名字倒是好听。”他拨开茶罐摇了摇,叫住正要离开的小厮,问道,“锦夫人何时去永明寺?”
小厮转身回道:“过午便去,公子可要小的去同夫人说一声一道前去?”
有人带着自然是好,免去了自报家门的麻烦。解里尘点了头,小厮麻溜地离开。
距离午时时辰尚早,阿清从床上起来左右忙了会儿,坐到他对面,喝水般灌了两盅药。
面前两份早点还冒着热气。阿清喝完药觉得苦,先从解里尘手边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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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壶,等吃下一碗茶才去开早点笼。
“你不吃么?”他从里头拿了个兔子样的出来,刚要吃,解里尘伸过脖子就是一大口,动作快如惊鸿,看不清残影,等他反应过来时兔子的脑袋已经被残忍地咬掉,只剩个尾巴尖儿。
强盗咬完这一口,面不改色地坐回去,一面嚼一面评价道:“豆沙馅儿,中规中矩,我道会是什么新奇口味呢。”
阿清没想到他这都要抢,愣愣看着,双手悬在半空,剩下的一半也不知如何下口,语塞半晌,默默放回去。
解里尘面上无辜,眼角瞥见那碗药渣,道:“怎么,怕我救不活你?”
像是随口一问,不在意的样子。
“没有。”阿清拿了第二只,轻声道,“救不活也不要紧。”
炭火炸开,“噼啪”一声,解里尘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两人靠在榻上,窗外晨阳在湖面泛出金光,白日里不像晚上这般冷,他们眯着眼,倒是安然过了一上午。
——
午时的钟声响至第三下,外头丫鬟扣门来请时,锦萍萍才从佛龛前起来。
她一夜未眠,面色有些憔悴,却平添一分破碎感。丫鬟见了只道是夫人思虑太重,扶着人选好发钗裙锻,铜镜一晃,只见她家夫人扶着腕上的冰雕玉镯,也不知在想什么。
“月儿,那两位……要与我们同去?”
“是,”月儿扶着她迈出门,“上尊留信说这两日有要紧事先行离开,会有门下弟子前来相助,也不知何时来。”
月儿跟锦萍萍年岁也久了,嘴巴把不住门:“留下的这两位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原本住西厢院的那位看面相不像个修士,倒像个小倌儿。昨夜听闻两人还共处一室,今早小厮去时说他们从同一张床上起来,依奴婢看呐……”
“月儿!慎言。”突然的严厉让月儿下意识闭了嘴,锦萍萍深吸一口气,抓紧了那只玉镯。
“给我备个盒子,还有,少爷那处务必请秦先生护好,别再出了什么意外。”
秦先生是府上门客之一,擅长剑术,也是刚攀上大乘境的人。月儿自知失言,鹌鹑一样地应下去。
锦萍萍被扶着去了正门。
此次去永明寺拜香的并不止她一人,加上锦老爷那处的姑嫂旁系,各院的奴婢侍从,敬佛敬仙的善款,前前后后也安排了十余车驾。
她是锦府夫人,前后用度都是她来操持,到了正门上上下下吩咐半晌,才发现车队末尾一道墨色的身影。
阿清披了件深色的大氅,与解里尘一身墨绿长袍相互照应,像是一幅山水画。
锦萍萍愣神间解里尘先上了车驾,一手掀了帘子,一手屈尊降贵地伸到阿清面前。
阿清刚要伸手搭上去,只听解里尘幽幽一句:“是手炉。”
旁人不明所以,只道阿清又递了手炉上去。车上那位倏地翻了手,将手炉拢于袖中,掀帘走进去。
锦萍萍只觉得阿清是被那位“主子”欺负了,指尖一紧,玉镯冰凉,沁入她的心底。
她看着阿清垂眸少顷,也抬步上了车驾。
47.第 47 章
秋日暖阳碾在马蹄间,锦府的车驾平稳,从城中到寺前周遭人声从鼎沸至微茫,纸窗隔树影,让人昏昏欲睡。
阿清支着头,脑袋滑下去三次终于醒过来,面前红枫的影子落在茶杯里,一片枫叶勾进了氅衣的扣子。
他将落叶拿出。
佛殿道观,这种地方阿清这种小倌儿向来是去不得的,怕污了神仙菩萨的眼睛。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去佛寺,隐隐已闻见了香火味,于是支了窗斋探出身去看。
远处古刹香火长旺,午时钟鼓在他看出去的那一刻响彻山际,朱墙青瓦,梵音袅袅,再过半柱香时间应当就要到了。
他看了阵才抽身回来,解里尘支着头坐他对面,指腹摩挲手上的信纸,不知在想什么。
解里尘在看那封书信。
[乾桓君敬启,
三月后岁末年终,劳君拨冗,于陵荣城共谋要事。
设宴静候,不负盛情。
艮簿徐阶亲笔]
信面用的是素纸素封,简单的两行字浪费了一大片素白的纸面,上面没有仙力的痕迹,好像只是一封普通的书信。
要说奇怪的地方,字迹算是一个。
短短两行字被写得如狗啃屎,如猪拱粪,“东倒西歪”四个字已经算是褒奖,要真说起来简直不堪入目,惨不忍睹,很难想象这是一宗之主写出来的东西。
解里尘将信扔在桌面上。
一个久隐世事的宗门,设宴邀人,却连所处何处也不告知,是隐居太久,脑子也坏掉了么?
指腹抹过“三月”这两字,又在“徐阶”两个字上顿了下。
艮簿的宗主,三百年前听到的也是这个名字,但对此人的了解却不深。
五十年前六大仙宗被他灭了两家,重创三家,彼时也未见者徐阶出来阻挠——如今回过头来一想也觉得不对劲。
六大仙宗向来是互相帮持的关系,可当年艮簿宗不闻不问……是被什么事情拌住了脚跟?还是避而自保?亦或是……隔岸观火?
那如今邀请徐微垣共事又是为何?
指尖从黑字上抹过,在“三”这个字上停下。
“这最后一笔像是后边加上去的。”
对面长指压住信角,解里尘看信时没有避着人,一张纸就这么摊在桌面上,几个大字被阿清瞧着清楚,说完这句两人对上了目光,阿清心虚,道:
“可别挖我的眼睛。”
怕还要说?解里尘笑了声,换个姿势将信上下翻个面,推到他面前。
“闻闻,可有香膏味?”
“香膏?”
阿清接过,将信纸放在鼻尖轻嗅了阵。他先前泡在窑子这么久,对胭脂膏粉的气味到底要比解里尘敏感些:
“是有阵淡香,这香味像木调,却有些杂,怎么了?”
果然。
解里尘点了点那个“三”字:“我猜这信被人动过。”
“你是说……有人在这处添了一笔,又不小心将香膏擦在上边?”
解里尘不言。
谁说不能是徐阶自己写错了字临时加上,谁说这香膏不会是徐阶本人所用呢?
他捏着信忖度,不知不觉车驾停下来,于是收回信纸,起身拉开隔门走出去。
外头秋叶簌簌,有鸟鸣,跟着锦府的女眷一路飞进永明寺的山门。
阿清同他一起下了阶,脚踏在地面上,道:“若是从那香膏查起,陵荣城的脂粉铺,光我们昨日走过那条长街便有十余家,一家一家地问,恐怕要费上许多功夫。”
“留香三月,”解里尘站定,道,“可不是什么香膏都做得到的。”
“两位公子请留步。”
他们正要往前走,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小跑过来,手中捧着个楠木盒子,对两人行了礼。见两人停下,便将盒子递与解里尘。
“锦夫人为二位准备的薄礼,还请二位一定要收下。”
解里尘没有接:“专程给我们?”
那丫鬟摇摇头:“夫人说,府上宾客皆有薄礼相赠,以表谢意。”
皆有么?
“管吃管住还有礼相赠,夫人真是好客气。”解里尘只扫了眼,对方被看得一缩,他收回目光,“薄礼是不必了,阿清,走吧。”
他负手走在前头,身后阿清小跑着追上来。
山路幽静,红枫被圈在墙外,墙内古木参天,交叠着银杏落了满地。此处并非单独一座寺庙,只因为永明寺最为出名,又是进山的第一座寺院,久而久之便成了代称,实际的名字,是长华山。
据说这长华山占地有万余顷,四面光景都不相同,平日里就算不礼佛求仙,也是踏青的好去处。
两人从圆通大殿走过去,锦府的人多停留此处烧香礼佛,大殿里是天道化身的四大法相,高达巍峨地立在那里,中间天道圣佛的法身金光灿灿,眉目低垂,俯看众生。
众人皆跪拜。
阿清与解里尘绕到殿后,长阶之上看不清底下人的表情。
“他们在拜谁?”
“天道。”解里尘瞥了眼那只一尘不染的秃头,“天道有常,育生上仙。三千年前尚无修仙一说,人界本有自己的信仰。后来庙堂湮没,江湖变迁,上仙出世,如今佛寺与以往已经大相径庭。”
“上仙?”拾级而上,此处银杏落得快,尚未有门童清扫,阿清踩着碎叶,问“那你也会在里头吗?”
两人已经站在高处,往前是藏经阁,边处是地藏殿,山间风冷,打在解里尘的手背上,他笑一声:“我?大善之仙才入庙宇,我五指腥血,还是算了罢。”
“怎么算了,”阿清站在一边,道,“若哪天见到了,我可是要给你上香的。”
解里尘眼底情绪慢慢淡下去,看他片刻,自顾自走在前边:“听着不太吉利呢。”
阿清轻轻笑了,跟上他,此处静寂,他对什么都好奇,又问:“那天道呢?你可见过天道?”
解里尘瞥他一眼:“见过,梦里。”
“那他也是秃头?”
解里尘这次正眼看了他。阿清一介凡人,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倒反天罡。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对天道的印象,还停留在刚成仙的那会儿。
那时他被扔下无妄崖,千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他竟没有死,全身剧痛,刺骨深寒,只剩个骨架慢慢等死,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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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神识内升起,那一刻天地周转,日月流动尽入眼帘——
“解里尘?”
他回过神,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高处,此处也有不少人,耳边尽是祈福声,香火袅袅,山径上银杏洒落,一座五进长殿映入眼帘。
阿清从殿前的香炉边折返回来:“你怎么了?”
“无事。”
解里尘靠在栏杆上,看着那长殿问道:“你可记得昨夜那些残肢给的画面是如何的?”
“朱墙金漆,白玉石阶,殿名是‘往生殿’三个字。”两人往殿内走去,阿清接着道,“永明寺内大殿多是此种样式,红墙,金漆,汉白石阶,不过……”
“却不是竹林。”
解里尘的声音回荡在大理石间,殿内六尊仙像金体庄严,正中间跪拜的人最多,两人站在殿前,抬头看那尊仙像。
这仙像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此时妙法仙尊低眉跪坐在蒲团上,那目光像是在看香台上那只净水瓶。
只不过这次他手中多了柄折扇,面目要较六龛祠处更英气。
“两位施主可是在寻骤雨林?”
一位方丈模样的人行至他们面前,对两人施了个礼。
“骤雨林?”解里尘问,“这名字可未听说过。”
谁知那方丈竟点点头:“不错,这骤雨林本是长华山的一个传闻,近年来不知为何,却传成一个景,不少施主慕名而来,又悻悻而归。此番恐怕也要让二位失望了。”
解里尘皱眉:“这长华山里寺庙建制,可都如同永明寺一般?”
方丈道:“正是。各处佛寺的形制皆有不同,不过颜色,规制倒是大体相同。”
解里尘与阿清对视一眼,昨晚锦府门人极有可能是将那画面中的往生殿认成了永明寺中大殿。而那骤雨林恐怕并不在永明寺内。
他接着问道:“骤雨林……是何种传闻?”
方丈刚要开口,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哎,谢公子,阿清公子,什么传闻问我呀!这陵荣城里还有没有我不知晓的故事呢。”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香炉后跳出来一个身影,俊朗的脸上一抹听八卦的笑,三步并作两步,就朝他们跑过来。
方丈“呵呵”笑了两声,施礼道:“阮公子。”
“哎,方丈好方丈好!”阮飞鸿小嘴叭叭闭不上,想勾解里尘的肩却勾了个空,一只手在空中一划作悄悄话状,“我听闻昨夜锦府有大事!是什么大事,说来听听嘛?”
一众祈拜声里阮飞鸿显得格格不入,解里尘冷笑着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抱臂往殿柱上一靠:“不如阮公子先告诉我们这‘骤雨林’是个什么传闻?”
常言道,八卦的终点并非听八卦,而在讲八卦。阮飞鸿这次倒不吝啬:“传闻有人啊来长华山迷了路,误入一片竹林。那处竹林呢遮天蔽日,恰巧暴雨,竹涛呼啸,如潜龙在渊。”
阮飞鸿说完摊了摊手,意思是“就这么个故事”。
方丈补充道:“施主若是在寻骤雨林,那可请回了。长华山东面玉兰,南面银杏,西面松林,北面香樟,莫说骤雨林,连竹林也只有稀疏几片,也不知先前是谁人传出,却麻烦施主白跑一趟。”
48.第 48 章(今天会小修)
没有骤雨林。
解里尘摩挲指节,心道这人最好不要是在耍他,如此想着他提起一个似有是无的笑,殿中众人周身一股寒意,皆是耸了耸肩膀。
此时恰巧殿外钟鸣,那方丈对几人又施了个礼,道:“午膳好了,各位施主可要一同用斋?”
解里尘挑眉:“我们?”
方丈乐呵呵道:“阮公子自幼在寺里长大,两位既是他的朋友,若还未用过午膳,自可随老衲去后寺用些斋饭。”
自早点后两人确实未用过饭,不过——谁同他是朋友?
阮飞鸿正巧看过来,惊讶道:“你在翻我白眼?”
解里尘皮笑肉不笑:“哪有。”
他随方丈往后寺走,转身正要叫阿清,只见阿清一人站在殿前,低头看殿外跪拜的几人,脸上若有所思。
“求上仙,求上仙救救我女儿,她已经病了三年了……再病下去我们全家都撑不住了,上仙保佑消灾解难,消灾解难……”
“弟子虔心叩拜,祈法华仙尊垂怜,赐弟子慧根天赋,开悟灵台,勤修大道,拜入仙宗!”
“平平安安,出门在外平平安安,事业兴隆……”
“日入斗金,日入斗金,千万别让那王婆将我比下去……”
解里尘隔空点了下阿清的额,阿清感觉到,转头走过来。
他拉了解里尘的袖子一道走,兀地独自笑一声:“这世上人有愿望千千种,你一句他一句,不细听会觉得是尘世杂音,也不知他们可听得清楚。”
“他们”,自然指的是六位上仙。
“哎哎哎,这话大逆不道了啊,”几人往后寺走,阮飞鸿闻言扭头道,“那可是神通广大的神仙!我同你们说,这六仙殿可灵了,上次苏家女儿染了风寒,整月未见好转,来这儿一拜便好了!”
阿清笑笑,笑完只觉得后颈有些凉,对上解里尘似笑非笑的眼睛,又讪然缩了缩肩。
寺里的午斋是清汤素面。这处没什么人来,四人一桌,等阿清发觉解里尘并未动筷时,阮飞鸿已经嗦下两碗面。
他放下筷子:“不吃么?”
解里尘眯着眼打量外头的银杏树,闻言勉为其难地搅了搅筷子。
线索断了。
他虽不介意将这长华山翻一遍,可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可不喜欢。
他收回目光,看阿清将最后一绺面咬进嘴里,忽地问:“这寺里可有老鼠?”
阿清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将两腮的吃食咽下去。
方丈不知他为何这样问:“老鼠向来是有的。”
“哦——你是想说那日锦小公子唱的那句?”阮飞鸿终于是吃饱了,两眼放光,“我说你俩怎么在这儿呢,找线索找到永明寺来了?”
素面盛在勺里,解里尘不理会阮飞鸿的聒噪,眼底一动:“阮飞鸿。”
他正儿八经叫人名字的时候总有种说不出的威慑,三个字挑动心弦三次,阮飞鸿一个嗝儿卡在喉中,连“哦”带“哎”地颤了声。
解里尘慢悠悠道:“同你换个消息。”
阮飞鸿一愣,阿清也看过去,只见解里尘眉眼轻挑,就当是他答应了。
“锦安平的病你可有再打听过?”
对方睿智的双眼闪过一丝精光,这一晚上的工夫可以做许多事。
“这你可问对人了,”阮飞鸿笑起来露了个虎牙,“想听哪方面?”
“他何时开始病的?”
阮飞鸿拿出本子:“三月前吧?”
“一开始便唱昨晚的词?”
“一开始便唱那词我阮飞鸿会听不见消息?”他翻过一页,“起初一个月只是夜间走动说些呓语,第二月开始发出诡笑,到了第三月开始便有断断续续地词蹦出来,接着才是昨夜的事。”
这么说,那阵法三月才成型,刚成型的那一日便被他找到破开了。
解里尘愈发觉得,是有人在故意等着他。
那黑衣人曾说,他入局了。
什么局?
“三月,”他放下筷子,“长华山三月内可有寺庙走水?”
这问题可不在八卦范畴内,阮飞鸿看向老方丈。
方丈想了阵:“永明寺内倒无,施主要说走水……前几日北面佛顶山有座小殿失了火,烧坏了几沓经书,”他说着,双手合十道了句偈,“北面山高气寒,本不应有走水之事,所幸火势不大,两炷香内便被扑灭了。”
北面?
解里尘起身要走,一旁阮飞鸿连“哎”三声:“你还未告诉我昨晚锦府发生了何事呢!”
他停下来,拂开对方的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在锦安平房内发现了四根断指。”
阮飞鸿笔下神速,低头速记一句“夜黑风高之际,锦府少爷房内惊现四枚断指”,还在这句边旁注了个“瘆人”:“然后呢然后呢?”
解里尘瞥了眼那本册子,面不改色道:“我与那几枚断指大战三百回合,断指呼风唤雨,盘旋半空,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其中二指正冲我咽喉而去,而我凝聚内力……”
等阮飞鸿终于发觉不对劲,抬头看人时,只见一抹蔫坏的笑从他面前晃过,那人勾了勾手指,将阿清拎过去。
“看不出来,你还会玩笑。”
两人走在山间小径上,四周寂寂,解里尘闻言回过头,抱臂看他:“自家主子与别人说笑,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阿清一愣,随即唇角一提:“是,我可醋死了。你若再同他玩笑我可就要上吊去。”
解里尘从鼻尖“哼”了声。
他继续往前走,袖口却被拉住了。阿清眉眼低,见他看过来又放开。
“你真要去那佛顶山?”
山间银杏簌簌落下,解里尘极目远眺,北边一山高耸,山间若隐若现几条栈道。若是从那处看下来,应当能看得见陵荣城的全景。
“不然?”
阿清摇摇头:“我不信你看不出,那日词中有唱‘诡仙入怀’,我只觉得是有人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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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那处,总归还是小心为好。”
解里尘瞥了眼身旁,那神情不似作伪,不知为何他就是感到一阵爽快。
他明知故问:“有人推着我?我怎的没看出来呢?”
阿清皱眉,辨他神情真伪:“那词里写火烛烧了金銮殿,你分明是想到了走水这一事。昨夜断指里的画面,分明就是要引你到这儿,你既然想到了老鼠是线索,若那走水的寺庙里真有老鼠有异常,那岂不——解里尘!”
他的话戛然而止,腰际被解里尘托起,两面树影斑驳,他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呦,这么担心我?”
阿清眉间仍蹙着,双手扶住解里尘的肩不掉下去,这人这会儿又不正经了:“那你我可要被一网打尽了呢。”
攀在肩上的手不动了,解里尘将人放下,看人蹙眉跟上来。
“我倒是奇怪,这人废了这么老大劲将我引过去,是为了什么?”
阿清整了整衣袂:“杀你?”
“那你说,他又是如何知道我昨日到的陵荣城,又一定会掺锦府这趟浑水呢?”
阿清不说话,低头沉吟半晌:“若是那人三月前就开始布置,按此想法,需将你三月来行迹全然掌握。”
“不错。”解里尘抽出那封信,在阿清面前晃了晃。
收信人是徐微垣。
“你是说……对方意不在你?”
解里尘将信纸收回去:“只是猜测。”
“我若是徐微垣,收到这么一封没头没尾的信,自然想要一探究竟。三月后恰时收到锦府的请函,又是陵荣城这么个地方,哪怕忘了也会被记起来。到了此地的第一晚那词里唱着‘诡仙’,我若是他……”
他幽幽道:“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两人行至栈道,周遭树景由金黄转为墨绿,倒与两人今日衣着十分搭。
山势陡峭,阿清伸手抓了他的袖口。
“说了这样多,还是鸿门一宴。”
解里尘沉沉笑了声。
可这样高的山里,怎么会有大片竹林呢?
不是自然生长,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阵法。
艮簿宗,徐阶。
迎面有风吹过,头顶云雾稀薄,解里尘眯着眼,唇间咬过这五个字。
一炷香后两人到了山顶。一块巨石写着“佛顶山”三字,看样子是比山底下的永明寺还要古老的地方,迎客松悬在崖间,此时除两人以外更是再没有人。
沙弥模样的人在前庭洒扫,见二人来上前施了个礼,连说话声音也是静静的。
此处寺庙不大,两人绕开那沙弥走过前庭后院,很快见到了那座走水的殿。
火烧的痕迹很明显,半面墙发黑尚未处理。不过这地方左右不过十丈宽,比起神仙殿,它更像是一个杂物间,牌匾上甚至没有字。
殿内漆黑,尚无光照。两人踏入其中,竟同时感到一阵嗡鸣。
空气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落物声。
49.第 49 章
解里尘甩开张火折子。
在他们进殿的那一瞬间角落的火烛断掉一半,落在地面的煤灰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一丝仙力泄出来,火折子的光慢慢送到墙边尚未被掩盖的焦黑处,那里密密麻麻是火烧出来的裂口。
“解里尘,我有点……”阿清声音听着不适,闻言解里尘转身,眼底一道光淬过。
“唰——”
手腕翻转,却是指向两步远处,寺门前的小沙弥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木珠在他虎口处转了圈,火光映出半边脸。
他低眉道:“两位施主请回吧,此间后寺,不见外客。”
“不见外客。”他将阿清拉至身后,将这话重复一遍,火折子在香炉边拂了道,说的却是旁事,“真是奇怪。北边佛顶山人烟稀少到了这个地步,满寺竟只有你一人。”
他站起来:“老茧没藏好呢,小师父。”
那沙弥面色变了变,眼底探究,五指却不知何时化作利爪剜向解里尘心口。解里尘借势一侧,火折子“呼”地挡在两人前面。
一只老鼠蹿到沙弥肩上。
殿内风起,煤灰退散,显出几个形状扭曲的纹路来。
墙面由白转黑,他蓄力一推,空气中鸣玉相撞,那沙弥被猛地击飞出去数十丈,白玉石阶扬起一阵尘土,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老鼠也身体一绷,死了。
“呃!”
小沙弥倒在地上一时没起来,瞳孔缩紧,正要再战,却被一脚踩住胸口。
动不了!
他眼冒金星,抬头只见解里尘一张脸凑近他,还未细看,他只觉得左半边身子骤然失力,胸口传来塌陷的剧痛。
“我说小师父,你家主子就是让你这样待客的么?”
本能的恐惧从心底攀附上去,这句之后这人像是装也不装了,周身戾气散开,他眼前莫名出现厉鬼索命——
要死了!
“解里尘,这地上阵纹像是烛油。”
正在这时,清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只见声音的主人披着个墨氅一脸病容,在他看过去时捂嘴咳了两声,随后拿着盏烛台走过来,目光在两人身上看了圈。
胸口那道力竟停了。
阿清看向他:“这阵法需以烛火为引,对么?”
他说对了大半,沙弥全身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唔!”
胸口一重,小沙弥又吐出一口血。
“设了只有我能解开的阵法,还问我是什么人?”解里尘冷声道,“我就说这徐阶脑子坏了。”
听到这句对方却僵硬地笑起来。
是一种……狂喜中的僵硬。
“……真是诡仙?真被我请到诡仙了,哈,好,好,好,”他脸上忽喜忽惧,气血上头,又恶狠狠道,“这是我一人所为,与徐宗主无关!”
解里尘挪开脚:“呵,还是个多情种。”
阿清:?什么多情……
“什么多情种!”沙弥不顾疼痛,“徐宗主救过我的命,我豁出性命也要……也要……”
他突然止住话头,眼中血丝:“我听闻……诡仙当年成仙时残肢都不全,如今你好好地站在这里,看来成仙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解里尘的兴趣顿时丧了一半——好啊,又来一个打他主意的。
沙弥手中捏了个法,正要起阵,三根白骨拔地而出,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这骨头刺得十分刁钻,不至于丧命,却奇痛无比,而且恰好锁了他的大经脉。
解里尘不欲与他口舌:“锦府的事是你的手笔?”
沙弥试图挣扎,眼中却有一股自傲:“能将诡仙骗来,也算不枉!”
一声惨叫将他钉在地上。
“移魂换魄阵,”解里尘轻笑,“就凭你?”
沙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地上的白骨柔软得不像骨头,一根根绞住他。
“有人帮你。”
沙弥神色有异,解里尘咬字清晰:“是个女人。”
“诡仙大人可别想咳……从我这儿套什么消息。”
解里尘好像没听到,继续问:“邀徐微垣的那封信也出自你手?”
沙弥下意识回:“什么……信……”
他口中不断吐血,施术者重创,失去支撑的阵法像是破镜般碎开。
解里尘眯着眼睛看四周:“两重阵法……你一个元婴境的还挺有能耐。”
“能耐?不……一命报一命罢了,”周遭景物扭曲,墙面由白转黑,黏液从瓦砾的缝隙涌出,往下掉,沙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捏出阵法,不是向外,而是凝聚在一起,直冲自己的仙脉处,他阴阴笑道,“诡仙……这可是为你准备的大礼……呃!”
他正要自戕,两只白骨凌空升起,狠狠掐进他的脖颈。解里尘一只手轻轻拂过阿清的眼睛,下一刻,凄厉的惨叫传来,那沙弥的手太过用力,垂在地上时甚至还未松开,保持着引体自爆的手势。
“不劳烦了,小师父。”
第一重阵法消退,眼前景物变了一番,只见佛顶山的寺院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解里尘皱眉——这哪里是火势较小,分明是被大火烧过不止一遭!
两人脚下重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阵纹,原本空空如也的香台上兀地多出十数盏火烛。不仅如此,火烛的数量还在增加,房檐上,墙头,正殿偏殿的大门互相敞开,从解里尘的角度可以见着朱门内火烛从地面爬出来。
同一瞬间,那沙弥的身体开始自燃,火焰殷红,火势乍起。
——这不是普通的火焰!
阿清避开脚边的火舌,目光在四周搜寻出口:“咳……这第二重阵是用他的性命作引子?!”
解里尘托着阿清从尸首边退开:“是,他区区一个元婴境可带不动这种程度的大阵。”
火焰蚕食烛蜡,新的烛油从灯盏中溢出来,由红转黑,渐渐补全成一个图案,那图案歪歪扭扭,向更高处延伸,竟一时半会儿没有完。
阿清觉得他好像见过……是在哪呢?
两人跳上屋檐,不多时墙角传来啮齿咀嚼的声音,数不清的老鼠从四面窜出来,烈火舔过它们的身子,烧烬它们的皮毛,可它们仿佛浑然未觉,渐渐拧成一股朝一个方向蹿去。
“跟上它们。”
解里尘脚下缩地千尺,可火焰却无边无际般将它们裹在中间,那图案似是活物般慢慢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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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从前殿蹿到山门,从山门蹿到观音殿,又从观音殿蹿到后殿,原本后殿再往后便是荒崖,可他们掠过屋檐,前方却一片坦途。
一支支箭竹拔地而起,前方乌云压境,老鼠埋头猛蹿,不像是带路,反而像是逃命。
“这便是骤雨林么?”
很快来时路被竹林覆盖,老鼠进了林子四散开去,须臾没了影子。
竹叶苍翠欲滴,头顶乌云滚雷,变化像是在一瞬间。
解里尘直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没有风,没有虫鸣,竹叶这样密,也没有摩挲声。
竹径通向的极深处一片昏暗,他负手向前,却听到身后一阵压抑的咳嗽。
“唔……”
阿清的前额不知何时染上一层冷汗,捂着小腹慢慢滑到地上,从解里尘那处能看见他骨节泛白,攥紧的五指在发颤,像是已经忍了很久。
——是那黑须发作了?
解里尘眼底一沉,那这趟恐怕是来对了。
他抓过阿清的手腕将人抱起来,换姿势更加剧了阿清的疼痛,冷眉蹙在一道,却像是已经习惯被他抱着,并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扣上他的衣襟。
“何时开始的?”
阿清胸口起伏两次,另一手捂了脸,遮住逐渐惨白的面色:“佛顶山进那殿时有一些,方才竹林突然围上来,我……”
这片竹林果然有问题。
解里尘一面走一面用仙力探入阿清的体内,那腹中原本被他的仙力压制住的、许久没有动静的黑须此时有了异动。
像是什么东西要苏醒了。
白骨从阿清颈间滑出来,骨洞内流出墨光将两人包裹住。
“唔……”
阿清凡人之躯承受不了解里尘的仙力,被灌入的那一刻抖得厉害,调养多日的伤口此刻又开始发痛,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要瘫死在解里尘怀里时,身体的不适才被压下去。
仿佛是被水浸了一道,阿清又过了数息才调整回来,终于有力气说话。
“解里尘……咳,我觉得那阵纹的图案有些像陈盼玉记忆里那女人……”
“在山洞里画的纹路?”解里尘接上他的话,手中仙力隐去,他垂眼看阿清面色惨白。
阿清笑了声,原来解里尘也记得:“嗯。”
周遭寂寂,三百年前的愤怒、痛苦、刺骨冰寒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凡人是真的很脆弱的东西。
解里尘下意识在那片薄额上一吻。
怀中的身体僵了瞬,等他反应过来时对上了阿清的眸子,碎发从他手心散下,乱了。
阿清先移开目光,默默靠在他肩上。
“轰隆——”
天际一道惊雷终于在此时落下了。
山下永明寺。
阳光正好,阮飞鸿瘫在软椅上编排他的八卦故事。
耳边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盘水果被放在他身边,老方丈慈祥的面庞挡住了阳光。
“阮公子不和朋友一道去玩?”
“哎呀,”阮飞鸿打哈哈,刁起一块柑橘往嘴里送,“我考虑嘛。”
“我是想听八卦,又不是想送死啦。”
50.第 50 章
解里尘沿着小径走。
他步履不快,却缩地千尺。阿清闭着眼能感受到耳边呼呼风声,带起的风越来越冷。
这地方太安静了,解里尘走路本就没声响,方圆百里只剩阿清的呼吸声。
“轰隆——”
又一道惊雷,他往解里尘怀里缩了缩,天上乌云更黑,本该是下午的光景却暗得像入夜,方才堪堪被压下去的不适感又有抬头的趋向。
解里尘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阿清摸了摸前额,开口前先被寒风呛了声:“咳,你怎么走得这样快?”
“快么?”解里尘目不旁视,“后边有东西跟着呢。”
阿清心头一悚,目光越过解里尘的肩,却被低声制止。
“别看。”
他迅速别过眼去,余光里一个影子在他们十丈远外亦步亦趋,不过竹叶繁密,更像个模糊的黑块,人不像人,十分别扭。
他轻声:“你也甩不掉他么?为什么?”
“这里不是现世,应当是施阵人造出的二重境,相当于又造了个世界。境内万事随施阵人意念而动,若是他想,现在就可以直接到我面前。”
前方出现建筑群的轮廓,朱墙金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与昨夜断指的画面很相像。
阿清道:“他这样跟着,是想将我们赶去那里?”
“不是他,是我。”解里尘侧耳倾听,“要下雨了。”
像是一句谶语,下一刻雨点擦着阿清的耳畔滑下,远处杂音轰鸣,他下意识伸手去挡,掌心几点冰凉,顷刻间暴雨压境。
两人的气息湮没在雨幕中。
白骨中的墨光仍罩在他们身上,可还是有雨丝飘进来。阿清闻到了一股铁锈味,伸手接过一滴雨:“这雨不太对劲。”
周围光线所剩无几,他看不清,解里尘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血水。”
“血水……就算是二重境,为何要下血水?”阿清皱眉道,“这么想让我们去殿内,那必定有东西在等着……若我们一直待在外头会怎样?”
解里尘幽幽道:“同后面那东西大战三百回合?”
这话听得阿清笑了声,笑音喷在解里尘颈边,还是两下。
解里尘等他笑够了才道:“先别进去,在外面等等。”
到了。
殿宇近在眼前,两盏灯笼挂在房檐上,几乎起不到照明的作用。
解里尘停下脚步,将阿清放下来。阿清身体尚虚,扶着墙慢慢站起,抬头一看只见殿门上三个大字,往生殿。
墙漆脱落,灯笼纸都破了。
他放开手,墙灰粘在指腹上,下意识让他去扫了眼,一顿:“这是阵纹?”
解里尘侧眼,暴雨下墙灰泥泞,上有刻字。他看了会儿:“不太像……更像是某种记录。”
他拉着阿清站在檐下,往殿内看去。
殿内一点声音也无,借着一丝光线能见着几个轮廓。
“笼子?这地方有野兽?”
解里尘道:“不一定,也可能是这阵主人心中所想,映在这二重境中罢了。”
笼子一摆,这地方不像是寺院,倒像是个囚室。
阿清想到一路跟过来的东西,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解里尘,这地方不会就是那东西的住所吧?”
灯笼“吱呀”一响,落下几滴水,阿清继续道:“那东西要回来,我们却挡在前边,所以它才会不远不近跟了一路?”
解里尘不置可否,暴雨中已经看不清那个黑影,他想了想,拉起阿清捏了个诀,身形很快消失在墙角的阴影中。
莫非是……那沙弥养了头极恶凶祟在这里头,要与阵法相依取他性命?
雨越下越大,竹叶尖利的呼啸贯穿耳膜,地面没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红色。就在阿清怀疑是自己想错的时候,视野内才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他全身被血水染红,先是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后拔腿冲进殿里,零星光线中他的样貌一晃而过。
是个男人,面庞全是血,眼睛是好看的,却只剩一只。头发稀疏——不像自然脱落,反而像被扯掉大半,湿哒哒拖在身后。一双手只剩两个拇指,而脚下……其中一只脚半截脚踝露在外头,形状扭曲,中间一个血洞,怪不得跑起来一瘸一拐。
是个人?
两人屏息,只见这人冲进殿内又冲进笼中,像是冷极了,一把关上铁门,发出“咚”的一声响,又爬向角落,捡起地上的碎布披在身上。
正当解里尘以为他就要在那角落过活时,男人又爬出来,在黑暗中摸索一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笔,急急扑在地上,颤巍巍往上写字。
不,不是字……连纹路也不是,就是横竖、横竖,写急了发狠地一划,孩童置气似的戳几下,转眼又很认真思考的样子,两相反差,平添一分神经质。失去手指后他只能用两只手抓着笔杆,地上的东西也歪扭不齐。周围没有墨,他沾起血水就往地上描,可身上滴出的血已经远远不是沾上的血雨那么简单了,血在一直掉,一直掉。
如果说二重境内之物是由施术者的心念所生,那么这人真实所写也许未必是这些狗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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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疯癫的劲儿着实瘆人。
解里尘突然出声:“外面有声音。”
阿清猛地一抖,晃了下被咬到的耳尖:“什么?”
解里尘道:“听不出来,雨太大,小心。”
阿清点点头,与此同时一股不好的念头升上解里尘的心头。
那人鬼画符到一半,忽然大叫一声站起来,檐上的雨水滴在白玉阶上,一滴,两滴,那人的身体筛糠似的都抖起来——
“哈,哈,哈,成了,成了,呜,呜呜……”
他又哭又笑,像是因为激动狂抖不止,忽地停下四下张望,眼珠晃动,目光掠过解里尘藏身处。
解里尘按住掌心中那只紧绷的肩,冷冷眯起眼,眼底有墨光划过。可很快男人的目光又移开,四下看,四下找,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人。
“我做出来了……呜……”他颤抖不止,不像是单纯的兴奋,忽然声音开始变得凶狠,“做出来了,三百年,三百年!长老,师弟……”
他喊着长老和师弟,可声音又藏了份恐惧,鲜血在他脚边汇成一滩水,他丝毫不觉,从铁笼这头走到那头,忽然停住,背部肌肉拱起,周遭仙力开始流动。
男人脚下的纹路渐渐活络,很快变成一个圈,他伏在圈中央,眼珠染上红光,殿内纹路似有回应,整面墙都开始震荡。
“咕嘟……”
殿内异变还未开始,殿外异变已经先起了。
刹那间血雨积起的水滩里伸出无数血手,细看只见那些手上皮肤全无,血液粘稠,连着筋肉挂在上边。它们四下抠抓,频率极快,远处竹林也开始震荡,暴雨中几片竹林被什么东西压倒,速度很快,就冲着这儿来!
解里尘感觉到掌心中那片薄肩突然开始发颤。
就在这一瞬间,四只巨大的血手蛇行着冲进殿内,连着手臂部分足足有三层楼高,往生殿四面壁垣顺势分解,须臾就变成上千块悬浮在空中。
地上的血手不断拍打石阶,四只巨手缓慢绕过男人,与地上的不同,它们表面除了血,还有粘稠的黑液。
身前的身子陡然一软,解里尘抬手撑住,阿清背对他,五根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 ,用力到发抖。
四只血手感知到了什么般,慢慢绕到他们身边。而两人藏身处的墙檐也造早就因为方才的异动解体,将那位置暴露在血雨之下。
他垂眸,黑氅衬得阿清背影单薄。血手距离二人也就几尺的距离,阿清垂着头,呼吸压抑到最小,许久,一口污血无声地从他唇角掉下去。
落在了解里尘手背上。
51.第 51 章
一瞬间盘旋上空的血手停下来,连墙体碎块也静止了,男人转过的独眼恰恰盯在他们身上,眼中茫然,像是不知道他们为何在这儿。
接着嘴角古怪地掉下来。
“是谁!是谁!你不是郁自成,你是谁!”
郁自成?
解里尘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物,思索间地面在两人脚下塌陷,兀地爬出几只手就冲着他们腿上抓。他就势撤后,抽身一避跳到一块断墙上,空中血手闻声而动,蛇形追上,擦着白骨笼出的罩子——
“铮!”
分明不是实体却发出一声清鸣,墨光流溢,几丈远外巨物压断了雨幕,血手轰然撞在底下的白玉阶上。见一招不成,它们便齐齐在手腕处一扭,硬生生凹过角度对准解里尘——血手形制大,“咔嚓”的巨响声也直贯耳膜,明摆着不给对手反应时间,再次压上来,势头极猛,席卷周围的雨和风,仙力混沌激荡,这根本不是凶祟能有的力量!
不止,不止,大乘五重境,四重,二重,一重,仙力还在暴涨,竹涛轰鸣,像是在恭迎什么东西。
然而,解里尘穿梭在无数大大小小的血手臂中,臂上托一个阿清,还是稳,血液飞溅,半片不沾身。若有人在场旁观,定会分不清暴雨中谁才是那个鬼魅,一时间雨声、墙体崩坏声、冲撞声、玉阶碎裂声纷至沓来——
“咚!!”
四周血手招招致命,解里尘扶着阿清的肩避过一击,黑色的黏液擦着衣袍滑落,他倾身落地,借着腿力将上身伏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接着单靠两腿的力量撑起身,腰际发力,带着阿清扭开地上的血手。
“啧,真当自己是千手观音么?”
眼前血光雨影,阿清尚有意识,攀着解里尘的小臂一路吐,那血无疑是为血手指明方向,接下来几息时间里周遭血手密不透风地朝解里尘袭来,灰白的墙面被按上一个个的血手印,这哪里是往生殿,直接下地狱境的话大概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解里尘低头,却不是在看血手,而是在看阿清。
一开始吐出来的东西尚且可以称得上是“血”,直到一块东西掉到他虎口,软的,热的——他张手一看,半块黯红的肉赫然出现在手心。
凡人吐血能吐出肉块的,不是死也是重伤,他当机立断,手指按住胸口,一层层剥开衣襟。
冷白的胸膛暴露在雨中,但他的手指并未停止,指尖寸寸压进去,皮肉撕开的声音在这混乱中已经微不足道,血流出来,他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须臾五指一扣,猛地将脊柱拔出来——
咯,咯,咯。
噗呲一声,血肉从修长的指节上流下来,十二节胸椎破膛而出,雨光中泛出诡异的白,他动作未停,五指翻转,一柄长骨赫然从胸椎中间破开。
不远处男人喃喃自语:“是谁……如此仙力,好啊……”
解里尘面无表情。
这长骨不似世间任何一种兵器,通体细长却有一丈高,白骨如玉,没有骨节,森然冷光一出,十丈内血手全数溃烂——解里尘叩它于虎口,目光精准地咬住男人的身影,眼尾眯起,铮然一阵凌空嗡鸣!
地面一道深痕被血手堪堪挡下,顷刻四有其三已被斩落,几乎就要长驱直入,可被斩落的两只化作黑水蓄势猛扑,似是活物,男子的面庞闪烁其间,激战中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解里尘眼底流沫,长骨迎着急雨回到他手中,漫天黑水扑来,他指节一叩,仙力长灌入骨——
电光火石间,一抹冰凉沁进脏腑。
!
长骨的压迫感骤然崩裂,目光下移,青白的半只手已经没入了解里尘的身体,三寸。
“……”
阿清面色苍白,猛地推开他,手指抽出,五个指甲都染了血,此时两人所站足足有一墙之高,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踉跄几步半只脚踏出边缘,踩了个空,轻飘飘掉下去。
雨太大,听不清身体砸在地上的声音。
霎时间风云倒转,解里尘腹间剧痛,不得已调转仙力与此抗衡——没指三寸,原本只能算是个小伤口,可此时那处像是个无底洞,仙力聚不拢,正在疯狂地流失。
他眼底一暗,没有犹豫,在黑水漫过头顶前一手扎进那个血洞。
“噗叽。”
长骨的银光被黑水吞没,血腥四溢,黑暗湮没二重境。
——
——
永明寺。
秋阳正好。锦萍萍同一众女眷走到六仙殿。
月儿看了看身后,执了香火到锦萍萍身边。夫人今日心情一直不见好,也不知是不是还在忧心少爷的病。
她小心问道:“夫人可是在等什么人?”
“……”
“……不,”声音的主人顿了一下,拿过香,“没有。”
空气中隐隐震动,锦萍萍心神不宁地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殿后正埋头苦睡的一个脑袋蓦然抬起,看向了佛顶山的方向。
——
——
二重境内。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男人被一根长骨贯穿,面前半张脸妖冶到诡异。那张脸自鼻梁以下的部位变成骷髅,所以看不出表情,更怪异的是他的身体,绿袍中隐约能看见腹部一个血洞,上下两截身体只用几片血肉相连。
而握着凶器的那只手,也不知在何时变成了白骨。
冰冷的器物绞在腹部,解里尘垂目看他,意有所指:“艮簿宗,徐阶……确实是一份大礼。”
暴雨早已消失,不知谁的血从他下颌处滴落。在他背后,数层楼高的黑潮被定在原地,金纹从他体内涌出,盖过大片黏液,双方僵持不下,此刻二重境内光是仙力冲撞就足以压死寻常修士。
男人嗬嗬笑起来:“你知道我?”
残破的手掌轻轻搭住长骨,没等到回应,又自顾自道:“用仙力硬顶的感觉如何?是不是感觉咳……很吃力?”
解里尘一言不发,雄浑的仙力从他腹口泄出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源源不断。
徐阶抬起手,近乎痴迷地透过血洞看着那些金纹,忽然话锋一转:“可没了仙骨你又能撑多久呢,解里尘?”
仙、骨。
解里尘眯起眼睛,哧一声拔出长骨,语速很慢:“看来你也知道我。”
徐阶痛得痉挛,没有否认,嘻嘻笑道:“我是猜的。”
解里尘直起身,歪了歪头:“我也是猜的。”
徐阶还在神经质地笑:“仙骨用完了,这次你要怎么办,啊?咳咳,还要用仙力抵么?没用的解里尘,这份大礼还没完呢……”
“啪嗒。”
解里尘另一只手还是人形,扔下一个东西,那东西上头沾血,扔在地上时还蠕动着,就是从他腹中剜出来的。
“你说这个?”
徐阶一愣,颈间一抹凉意抵上,长骨锋利,划出血来。
“对上仙下蛊,你还真是异想天开。”
徐阶任由骨锋划开他的肌肤,阴□□:“蛊术?你觉得它是蛊术么?”
解里尘一脚踩碎:“不是?”
徐阶好似并不心疼:“也无所谓是不是了,反正你已经出不去了。”
“就凭你?”
解里尘闻言冷笑,笑意未落却骤然回头,长骨反手一横,直直抵住一道冷光。
“铮——”
一道冷剑与他短兵相接,剑锋相对,两寸近处黑衣人影闪过,落在地上。
“我说了,大礼还没完呢。”
须臾三个黑衣人同时出现,身影在解里尘周围不断变化,人手一个木盒,看形制像是千乾匣,却更加精密,随着几人手指开合,混杂的仙力冲出来,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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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吸收。
霎时间黑潮重新暴怒,无数血手从中升起来,其中涌动,“唰”一声,解里尘的禁制被撕裂一个口子!
糟了。
他眼中暗光,看向徐阶——重伤成这样还能驱动阵法,这人绝非等闲之辈。
木盒中的仙力在不断增生,下一刻又一道裂口出现,解里尘长骨驻地,密密麻麻的仙力从他脚下扩散,鬼魅般向几人攻去。一时间二重境震荡不止,几乎有坍塌的迹象。
可很快,解里尘面色骤变。
徐阶幽幽道:“怎么样,觉得这仙力熟悉么?”
黑潮之下,不知何时已形成一个牢笼!
身体里仙力极速流失,不,还有更多,细密的仙力萦绕周身,他越是攻击,仙力就越被吸收,无声地形成一道密不透风地墙,挤压在他周身。
解里尘眉间紧拧,下一刻一只血手拔地而起,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大阵终于展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一道缝隙微微张开,解里尘浑身骤冷,五感如入水中,模糊、朦胧,失去了知觉。
——
血红的阵纹显现在黑暗中,没有天空,没有竹林,往生殿三个字悬在半空,裂成两半。男人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像是也呆住了。
做到了,他做到了,虽然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快……他要将这消息告诉长老们,告诉郁……
极度的兴奋和极度的恐惧编排在他脸上,他支撑不稳,四下匍匐,突然一只脚踩住他的手掌,他吃痛抬头,是一个黑衣人。
另外三人站在一旁,态度恭敬。
“郁自成……你果然来了!”
黑罩下那张脸轻哼一声,跨过男人,抬头看向前方。
这东西不像凶祟,更不像魂鬼,只能从一呼一吸之间感受到它是个活物。它身上的气息不属于人界,也不属于二重境,阵法为它打开一道缝隙,它从那缝隙里挤出来。
缝隙被它挤压变形,堵住外人往里头看的可能。而这尚不是它的全身,应当说,光从眼前景象跟本无法判断它全身。
“啧!”
他不满地低头,只见徐阶爬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腿,身后几人想要阻止,却被他抬手打断。
两根拇指滑稽地敲他的腿,徐阶声音急切:“我唤出来了……你,你快去告诉长老,有了它,我艮簿宗必定能,能……”
“砰——”
黑衣人一脚将人踢飞,残缺的身体倒在地上,扬起一抹微不足道的血雾。
他嘲讽地一笑:“师兄,你以为长老还会听你胡言么?”
徐阶爬起来,语气急切:“此事不一样!此物一出,必然惊世骇俗!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可以不在意,我,我可以把它让给你!”
“让给我?”郁自成声音扭曲,一旁三人颤了下,下一刻他们的老大原地消失,兀地出现在男人身前,拎起他的头发就是一巴掌挥过去。
“我还用你让?”
阴冷的声音充斥二重境,这一掌没有灌注仙力,却硬生生将人掴飞一丈远。
空间无端变得狭小,像一个囚笼。
郁自成站起来,慢慢走到那巨物跟前:“你看看你现在,徐阶,苟延残喘,四肢不全,阴沟里的老鼠都比你干净。
“我来看你,供你场地、仙力,费力将人引到此处,是施舍你,懂么?”
他说罢,朝那巨物伸手,慢慢碰上去。
徐阶大喊:“慢着!”
叮!
一声轻鸣,他像是被灼痛一般猛地后退,等站定再看手时上面已经全是焦黑的痕迹。
眼前,巨物身上六道锁链静静流淌着,上边文字古老繁复,一道虚影出现在几人面前,长发瀑地,面目模糊,长指一伸,隔空点在他额上。
“轰——”
二重境轰然倒塌。
52.第 52 章
阿清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高崖上,身体的疼痛消失了,远处天地昏黄,四野幽寂,天际一道裂缝,隐隐有东西要来。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余光看到身上的衣着也不是那件泼墨大氅,周围几道人影看不清脸,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
许久,他听见“自己”说:
“走罢。”
——这是他的声音么?
身后几道脚步声,另一个声音传来:
“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见喽。”
一片低沉的笑声,阿清不自觉地提了下唇角,恍惚觉得这个场景他应当是在哪里见过。
似曾相识。
几人开始前行,缩地千里,周遭景物难以分辨,他不知道要去哪,突然胸口一道力将他推出身体之外,眼前,“他”停下,转过身来。
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目光慈悲,与他四目相对。
你是谁?
那人张了张嘴,他听不清,向后倒去。
——
“呜……”
腹部重新灼烧起来,阿清眉间紧拧,忍了又忍,终于是吐出一口污血,身体的知觉才慢慢恢复过来。
好冷!
长睫微动,他费力睁开眼,周身有一圈墨光流转,白骨不安分地飘在前方。地面又湿又冷,他趴在地上,目之所及五根手指还沾着血,血液凝固,看上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是哪里?
阿清扶额撑起身体,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浑身剧痛,伤了解里尘,然后摔下去。
对,解里尘……解里尘呢?
视野中指尖的血已经干涸,他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多久,解里尘被他伤到……他会不会出事?他不信寻常手段能伤得到解里尘,若是……若是解里尘出不来……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不行……他要去找解里尘。
周围很暗,阿清下意识往大氅里缩,黑暗像一双手绞住他的脖颈,他喉结一动,深呼吸了数次还是爬起来。
很快,他摸到一片冰凉的铁柱。借着白骨周围的墨光,这地方看着像是个牢狱,角落一捆干草,几条锁链,一只翻倒的破碗散落在他身边,墙体的石砖长了青苔。
所幸,门是开着的。
门怎么会是开着的呢?
外头的光线不比里边多,阿清扶着囚笼往外看,刚动没几下腹部便传来阵痛,冷汗瞬间流下来,他低着头缓和许久,才撑着膝盖重新站起。
白骨吸溜一声滑回他的颈间,小幅度地扭动着。
“……别闹。”
阿清抬手按住胸前作乱的骨头,轻轻斥了声,白骨不服气般乱动,划过一片敏感的肌肤,他轻轻颤了下,一把捏住。
解里尘面前它分明不是个活物的样子啊……
“别动了……唔……”
冰凉的触感吸附在他身上,带着骨头独有的崎岖。
阿清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你再乱动我便告诉解里尘去。”
骨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阿清眨眨眼,“唔”了声,不管怎样白骨回去了,那应当是暂时没有危险的意思。
恐惧压下去,他定了定心神,跨出去。
好黑。
过道不大,却伸手不见五指,阿清害怕旁边突然冲出什么东西,便没敢往边上借力。他原本就怕黑,此刻手脚冰凉,呼吸都是颤的,走得很慢,生怕一眨眼背后就会出现一双手将他拖进去。
他紧紧抓着那块骨头,一路上很安静,两边牢房不像有人的样子。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一线亮光。阿清一时没适应,眯着眼在原地站了会儿。
光线是从一块破墙外照进来的。
前方几个牢房的样子映入眼帘,连着一排的牢房内都没有人,其中几个还上着锁,里边数十块白骨堆在一起,整个地方毫无生气。
阿清蹲下来,搭在墙沿,凑过去往外头瞧,许久,又站起来。
他们去永明寺时正值正午,之后再去佛顶山,又卷入二重境,算算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时辰,而今日也未见有雨。
可外头的天黑得可怕,一丝星星也无,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几盏地灯聊胜于无地亮着。
破洞不足以让他钻出去,不过前头光线多了些。他继续往前走,很快走到了一扇大门前。
大门虚掩着,缝隙里传来一阵微风。他一路走来都没有遇见人,此时站在大门前稍显犹豫,微微思索,还是推门出去。
“呼——”
外面更冷。
他裹紧身子,靠着墙的阴影走出去,走出数十步后才看清这个地方的全貌。
屋檐翘角排布规整,楼阁林立,却无一处有亮光,只有正中间一排地灯横跨前后,直直通往一个大殿。若说这是一座城,可建筑与建筑间的形制又太一致,不像陵荣城那般多样;若说是私人府邸,却又太大了些。
天空黑得不像真的,不仅没有繁星,云、月、鸟鸣、虫鸣一个也没有,布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有些像刚入骤雨林时的感觉。
阿清碰了碰胸前的骨头,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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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里难道是阵法所生的另一重境?
他跟着解里尘这些天大概也知道了些东西,譬如不远处几排地灯的排列很像是一个阵型,而身后这个牢狱的大门上也有几处纹路,连起来像是一个圆阵,只不过上面风蚀得厉害,有半数已经被磨掉了。
没有人。阿清在石墙的阴影处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墙角走。
这地方的墙面……好像都刻了纹路。有繁有简,很少有留下空隙的,因此从远处看只能看到乌黑一片。
一个想法跃入脑海。
难道这地方就是解里尘在找的“艮簿宗”?
偌大的场地只有一排地灯在发光,照在白玉石面上,阿清站在地灯外的阴影下,不知该不该进去。
正当他犹豫时,胸口那块骨头滑出来,轻轻往前一扯。
是……解里尘在里边?
白骨轻轻发力,将阿清往前拉了一步。
太黑了。
阿清站在原地,伸手拿过骨头放在掌心摩挲,白骨轻轻跳动,像一支脉搏。
“好罢,”许久,他叹了口气,“走罢。”
白骨在他手心抖了一下,重新浮起来飘在前头。它指向的并不是地灯所在的那条路,而是偏了些,从一处歧路进去。
阿清小跑起来。
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地方围绕着正中间那个大殿所制,周围以不同的院落相接,院落之间是汉白玉小径,却好像很久没有人打理,野蔓交错众多,一路上翻倒的立灯也不在少数。
终于,骨头在他脱力前停下了。
若按距离算,这地方离中心点很远,应当算是这个“三重境”的边缘,不过地方很大。阿清透过墙垣往外看,外头一片漆黑,让人看不到远处。
他一路上摸着墙摸黑跑过来,手上多了些擦痕。院门里乌黑一片,他屏息等了会儿,仍是不放心,最后又绕到偏门处才进去。
微弱的光掂在他手中,面前一个茶桌,几沓柜子,像是寻常待客外室。
可他却顿了下,兀地掐灭了骨头边的墨光。
茶杯湿润,有人在这处待过。
呼吸在黑暗里无限放大,阿清慢慢退后,思索着在角落找个藏身处,突然腰际一道力,猛地将他拉入黑暗中。
“唔——”
口鼻被捂住,熟悉的气息交缠在舌尖,后背贴上了一个冰冷的胸膛。
对方开口前先扣住他的双手,阿清浑身紧绷,可对方的力气很大,不给他挣扎的空间。
下一秒鼻息喷在耳侧:“别动。”
53.第 53 章
很浓的血腥味。
无名指腹恰巧抵在阿清齿间,一片湿热。解里尘没说话,将人往后一带,紧紧扣住两只手。
阿清抖得厉害,却真的没有再动。
周围安静异常,人眼失去了作用,感官变得敏锐,解里尘手上尚未凝固的稠血存在感异常。许久,黑暗扭曲了一下,门口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闭气。”
手心的热气戛然而止,那个声音在两人面前顿了顿,就这么几息工夫像是过了一整年。
解里尘空出一根手指往前方一划,院门处的石墩应声倒下。
脚步声离开了。
阿清不知道危险是过去了还是没有,不敢轻易出声,也不敢动作,解里尘没松开他,反而抓得更紧,像是要将他的手腕给捏碎了,咯得他生疼。
等等,他蹙眉……腕上的触感不像人手,而像……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阿清有一种直觉,解里尘在看他。
目光落在他身上,审视,怀疑,还有一丝……庆幸。
“走了。”
解里尘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手,阿清刚松一口气,只感觉解里尘指尖勾了勾,白骨被从他颈间唤出来。接着又扯下串在上边的绳子,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他的两只手腕绑在一起。
……?
白骨收紧绳子,钻进他的掌心,微微抽动,阿清觉得这东西就是在幸灾乐祸。
可始作俑者好像浑然不知,收紧绳头往上一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宽袖滑下去,露出两段小臂。
血腥味慢慢靠近,解里尘的声音带了点哑调:“怎么过来的?”
最脆弱的正面一览无余,阿清不得已踮起脚,先问道:“你身上的血味很重……你的伤还好么?”
绳结在手中绕了两圈,解里尘不说话。
阿清又道:“我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在外头的牢房里,骨头带我来的这儿……”
解里尘沉默半晌,另一只手探向阿清的小腹,阿清一时不察,猛地颤了一下。
“……”
仙力探进去,很快解里尘的眉头便皱起来。
他看得清清楚楚,阿清当时吐出的分明是肉块,可如今再探,里头的脏器不仅没有缺失,连先前被黑须缝补的破损处也有弥合的痕迹。
他收回手:“就这样?”
阿清的声音有些犹豫:“除此之外……我做了一个梦。”
“梦?”
“嗯,我站在悬崖上,周围还有几个人,我们好像要一起去补天的样子……”
解里尘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衣褶落下,阿清往他身边靠了靠。
他想,好罢。
这种问题对一个凡人来说果然还是太难了。
他拎着绳头背过身,身后传来一声嘟囔,阿清踉跄着跟上来,沿着绳头勾住他的小指:
“……你绑我。”
“嗯?”解里尘身形灵活,带着阿清绕过桌几,道,“不绑你,难道等你什么时候暴起再给我来一掌么?”
阿清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的没事么?”
解里尘一顿,回了句“还好”,黑暗里两人谁也看不见对方,互相沉默了一会儿。阿清一个人跑了太久,好不容易被解里尘捞了,便想同人离得近些。他一双手在黑暗里乱摸,从解里尘的一只手摸到另一只手,唰一声停下。
五根白骨贴上他的脸,解里尘转过身,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清触到腕骨的位置,这是真真切切的骨头,他却没觉得多瘆人,甚至有些新奇,下意识往里边摸过去。
小臂骨,关节,大臂骨,明明是崎岖的,可手上的感觉却是很凉,很滑,解里尘他到底……
空气仿佛静止,手腕上的力重了些,低沉的声音从前方响起:“还打算摸多久?”
“唔……没有多久。”声如蚊讷,深入虎穴的双手陡然一颤,阿清“唔”了声,讪讪收回去,恢复了老实受缚的样子。
又换了解里尘的另一只手抓:“那个……你为何会在这儿?”
“我不知道。”
“嗯?”
解里尘言简意赅:“被血手拉下来,就到了这里。”
两人走进一个房间,解里尘捏着白骨,让它发出微光。
墨光流淌,阿清终于看清了解里尘的样子——墨绿外袍不见踪影,他穿着里头的黑衣,血腥味还是重,半面骷髅,五根白骨,颈下的肩骨好像也镂空了。
阿清“唔”了声。
想摸,忍住了。
这是解里尘成仙后第一次被人算计,自然不是好脸色,此时觉得阿清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具体怎么怪也说不出,他皱眉:“你不怕?”
阿清摇了摇头,仍在想解里尘的伤处,于是试探着伸手,见解里尘没有拍开他,便抚上了他的衣服。
满手的血。
是因为他……
解里尘幽幽道:“别告诉我你现在自责到不行,恨不得立马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响头大喊‘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害了你’,还要扯下衣布帮我包扎?”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
解里尘看了眼外头,若有所思。
二重境中最后的那一刻他看到一道裂缝,他眼尖,顺着裂缝看进去,一瞬间巨大的恐惧撅住心脏。
心脏的重颤到现在还十分清晰,这是来自于本能的恐惧。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道缝隙里出来,而那东西……他承受不住。
他被黑潮包裹,那应当是一种束缚阵,受困之人的仙力越是强大就越是作茧自缚。血液迅速从腹部流失,他正思考破阵之法,突然眼前一道光,二重境碎了。
接着便来到这里。
他将事情简要同阿清讲了讲:“所以,我也不知是何人破了那二重境,也许是徐阶控制不住阵法,自行破裂;但我觉得也许是……有别人。”
“徐阶……那个艮簿宗的宗主?”
阿清话头一转,也说起了正事。
“我来时看到外头有好多纹路,这里可是你在找的艮簿宗?”
解里尘道:“应当说,是艮簿宗的第一层。”
“第一层。”阿清咀嚼着这两个字,问道:“所以……那脚步声是从第二层来的?”
解里尘点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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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仍是不解:“我方才一路跑过来也不见人影,可到了这处,那阵脚步声却很清晰。”
白骨飘到他手上邀功似的转了圈。
阿清道,“是它帮我避开了?”
解里尘歪了下头,看上去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什么。
阿清捧着骨头摩挲。
“此地无人,却有仙力;有仙力,却像是隔了一层水雾。”解里尘悄无声息地抬起一道门帘,示意阿清往里面看,“方才我试过,这一层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另一层的人知晓,所以不宜用太多仙力。”
“那你身上的血会不会……”
解里尘捻过身上的血迹:“正想翻一翻这院子里有什么衣物,就看见某人乱跑。”他说着,下巴往墙上一抬,看形制是一排衣橱。
阿清跟着走进去。
解里尘再一旁换衣服,而房间的中央是一个翻倒的沙盘,不仅翻倒,可以说已经裂成了几块,顺着骨头的墨光,可以看到上面绿黄相接,像是有草。
阿清走过去翻了翻:“这是……竹叶?”他拿起一片绿色,这东西质地坚硬,像是用竹子削成的,上面几片竹叶挂着,这么多聚起来惟妙惟俏,像是一个小版的竹林。
再往前看,一块碎成两半的木块掩在沙土里。
“往生殿……”
阿清把它捡起来。小小一块牌子,拿在手里也不够二两重,摸着只是块普通的木头。
他双手被缚,难以维持平衡,踉跄了两步单膝跪在地上,看到了更多碎屑。
红墙白阶,青瓦金漆……都埋在沙土下,细细一看只是一些彩片和石块。
沙盘旁边几道焦糊的痕迹连成他看不懂的文字。
“是不是有人在此地设阵,我们当时进入的就是这个沙盘?”
解里尘换了身黑衣,走过来。
“应当是。”
他虽然不精通阵法,但这沙盘上残留的痕迹很明显,就是各种混杂的仙力残余,其中也有他的。
不过,有一点让他很在意。
除了他之外,这里头有其他上仙的气息。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还有……二重境内那突然暴涨的仙力又是怎么回事?
按照最后看到的那个画面,应当是与最后那道打开的缝隙有关。
那么对方对他如此关照,不一定仅仅就是觊觎他的仙力,而是……以他为祭,要唤出什么东西?
如今他没有察觉到太多异常,也许对方并未成功。
是其他上仙阻止了?
“解里尘,解里尘?”
阿清的嗓音传来,袖口被扯了扯:“你在想什么?”
解里尘摇摇头,不欲多言。
阿清又问:“既然是两个世界,又是艮簿宗,那我们要出去也需找到这地方的阵眼?”
黑暗中有什么声音出现,这种声音很轻微,解里尘目光微动,捏灭了骨光:“外头那水杯有人喝水的痕迹,两个世界未必没有交集。我们等人过来,再找机会混进去看看。”
正说着,走廊处的廊灯突然亮起,解里尘带着阿清一避,远远看见有几盏灯笼僵硬地挪过来。
54.第 54 章
解里尘摩挲着袖口。
从墙里翻出来的衣服很旧。是那种常年搓洗,洗了太多遍,每日风吹日晒的那种旧。
他换衣服时没借光,只是夜视敏锐,觉得这衣服的纹理不多,像是很朴素的一件夜行衣。不过等到走廊上的灯笼靠近,他再一瞥,觉得有些异样。
衣服虽然是夜行衣的样式,可上面暗纹不少,且精致异常。按照常理,夜行衣自然是作夜间行事用途,形制越简单越好,不会纹上这样繁琐的花纹——他身上这件不像是一般修士所用,反而像是地位高者用来彰显身份。
可若是如此,怎么会如此老旧呢?
像徐微垣,不管作什么用途,半年以上的衣物都会被处理掉,换作新的来,而他成仙后有了资材也习惯常换新衣。
灯笼的昏光一晃,几个身影无声地靠过来。
那几人都带着黑斗篷,看不清面容,步伐僵硬,身体板直,从走廊的一侧走过来这么几步工夫没有一人动一下头,整齐得不像活人。
廊灯在他们周围亮起,他们离开后,又熄灭。
这些人是……艮簿宗派遣巡视的修士?方才不来,现在来?
解里尘拉起阿清跟上几人,他的身形如鬼魅,影子不显于灯光下,一路上他完全未用到仙力,仅凭轻功前行,依然悄无声息。
阿清看着他的锁骨,悄悄抬手,被他侧眼一盯,又默默放下。
那几个黑衣人一路向前,弯弯绕绕走过大半个游廊。解里尘一路上侧耳听,听不见呼吸声,正想着这几人应当不是活人时,他们竟然说话了。
为首的两个突然肩膀一耸,细微处可以发现他们的肌肉松下来,头四下转了转,其中一人像是换了个手拿灯笼,光影晃了一下。
声音有些怪异,像是刚学会说话,掌控不好喉头:“师师师师姐……上尊他真的不会出什么事吗?”
另一人身形比他稳,声音听着熟悉:“上尊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有事。”
“可这灯都都都灭了,我怎么感觉……”
一行人停下来,女子拎着灯笼侧过头:“怎么,怕了?”
“不怕!我我,我怕什么,可我刚入宗门没几日,总觉得……”他说着往后看了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看他们……”
黑衣人一动不动,他看了眼就不敢再看,队伍往前走,他畏畏缩缩跟上。
解里尘眯着眼打量这行人。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两人应当是用了移魂换魄阵。
可那人说自己才刚入的宗门,移魂换魄阵已经在艮簿宗这样普遍了么?据古籍记载,这分明不是简单阵法。
一行人继续走,看样子确实是在巡视。解里尘一路跟着,心想其实他可以杀掉其中一人混进去,可……
他看了眼阿清。
算了,还是再找些稳妥的法子吧。
一行人走过游廊,往中央的院落走去。汉白玉石板边没有廊灯,显得格外瘆人。
“那个……师姐……”为首的男声又传过来,“我们不是巡查么,这是要去哪啊?”
他的步调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别人迈步大,步伐慢,他却迈步小,步伐窸窸窣窣恨不得小跑。他师姐不回他,这一路人就没有会说话的,他耐不住,正要开口,女子将灯笼往他面前一横。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映在笼光下。
朱唇妖娆,侧颜小巧,眼角粉黛让人瞥一眼能横生罪念,可下颌收束处又收得冷硬,那一刻她勾唇笑:“你去了便知道了。”
男子脸上有一道长疤越过眼睛,显得他的眼睛一大一小,甚至有溃烂的痕迹。笼光晃过,他讪讪道:“我我就……我不太懂,师姐您照顾着些……”
这话恐怕是白说了。
解里尘跟着几人走到中央的大殿前,那女子手中捏诀,与身后几个假人一同将殿门打开。大门上红色的阵纹自下而上爬上去,几只灯笼不顶用,更深的黑暗涌出来,几乎要将仅有的光线湮没。
“师姐,师姐我……我就不进去了吧……”
女子转过身对着他,他不知怎的就晃了:“你看我什么也不懂的,进去也是给你添乱……我就……”
大殿中一阵风诡异地吹出来,好像有几丝回音。
抓着他衣襟的手一紧,阿清的呼吸都放轻了。
“师……师姐!”
男人的声音变得惊悚,只见那一行假人中有两个将男人架起,硬生生拖了进去。
殿门关合。
解里尘指尖一道微漠的仙力顺着风蹿出,落在最后一个进入殿门的假人身上。
很快,里头传来一阵惨叫,声音穿透大殿厚重的墙壁,显得后劲不足,异常闷沉。
“仙力消失了。”
阿清问:“这里便是通往第二层的门?”
解里尘道:“不一定,他们方才是通过移魂换魄阵来的,应当不需要多此一举从这里回去……里面有一道结界,很强硬。”
突然,整个场地的灯光重新亮起。
地灯、廊灯、立灯,以及各式灯笼在一瞬间全数乍亮,解里尘耳尖一动,侧身闪进阴影中。
游廊四周开始不断出现“假人”。
僵硬的身躯从黑暗中走出来,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站在廊中,有的靠在茶榻边倒水煮茶——就像是在模仿活人行动,若不是肢体太僵硬,不,若从远处看,应该会以为是一座活人城。
艮簿宗的阵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
两人又等了有一炷香时间,殿门再次打开,一行人马走出来,男人是被两个假人架着拖出来的,浑身痉挛,帽檐滑下,看脸色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惊悚的东西。
颈口处有黑须慢慢爬上来。
解里尘与阿清对视了一眼。
殿门还没有关,他竟然“哇”一声哭出来:“我不要……我不要了师姐,让我走,我要回家,呃——”
他身体抽搐,被强行摁下去,只听女子的声音幽幽回荡在空中:“后生啊……”
刹那间所有假人的头颅“咔嚓”一转,齐齐看向那个男子。
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这话要是不说出来,兴许还能留你一条命呢。”
话音刚落,男子的身体就好像失去生命般软下去,肩膀上的两只手放开,他扭曲地定住,手脚不协调:“什……什么?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质问戛然而止,他的身体突然定格,再站起来时已经同周围的假人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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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女子轻叹一声,手中结了个复杂的印,须臾,她的身体也僵硬起来。
“他们走了。”
一行人动作规整地离开。
两人所在的位置正好是笼光的背阴面,解里尘眼疾手快闪到殿门前,阿清跟上来,看了眼身后,一众假人各干各的,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他看解里尘站在殿门前,道:“方才那男人脖子上好像有黑线。”
“嗯,同陈盼玉的一样。”
陈盼玉记忆里那地方黑塔黑土红河流,与此地完全不同。解里尘叩着殿门,门缝中传来丝丝阴风。
殿门上的仙力排布紧密,是一个阵型,他顺着方才女子残留的仙力疏通阵纹,四两拨千斤,不多时很轻微的一声声响后,殿门开了道小缝。
解里尘拉着阿清走进去,进去的一瞬间,殿门又合上了。
五根骨指扣住对方的手腕:“跟紧我。”
从外头看上去大殿极大,可进了殿门却发现是一条甬道通往深处。这种感觉很像在六坟山时的那几次,前方结界震动,有声音传来。
白骨中墨光流淌,两人往上走,走到第三层时停下。
不能再走了。
眼前,黑须沿着石缝匍匐着往前伸,从一面结界内渗出来。他靠近结界,兀地闻到一股极其恶心的腐臭。
“砰!”
一根长须拍在结界上。
阿清倒退两步:“这就是……同陈盼玉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这一击,原本探出结界外的黑须也搅动起来,更多的黑须蜂拥而至,这时解里尘注意到两侧石壁的材质——上好的缚凶岩,阵纹不比外头殿门上的少,一般是用作镇压恶祟的。
解里尘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只听身旁一个重物落地声,这声音他已经熟悉了,果然一转头阿清倒在地上。
清瘦的脸侧有冷汗流下来,不过这次与先前不同,阿清目光涣散,轻轻抬手,竟要去触拿个结界。
“你干什么!”
只差两寸,从中渗出的黑须像是在邀请。解里尘一把抓过他的手拎起来,心想绑起来果然是对的。
阿清挣了两下,被解里尘拉离结界,等两人下了楼,他的瞳孔才重新聚焦。
“我……我觉得它好像在叫我过去……”
解里尘说:“我知道。”
艮簿宗也许……养了一个活物。这活物不属于人界,至于是否属于其他五界……他也不清楚。
且不说各界交界处开放时间难以预料,至今为止除人界外,他也只在死墟境和地狱鬼境待过,而每个境界都大至无穷,有没有这怪物他也难以确定。
可是为什么?
对仙力的渴求,能让一个仙宗变成如今这般么?能让一个仙宗豢养一个怪物而与世隔绝?
解里尘走到殿门前,停住脚步,只觉得空气扭曲,似乎有仙力进入。
很快,大殿一层出现一个阵法,也许是方才那一只黑须袭击结界的缘故,又有人来了。
几块躯体摔在地上,墙壁上阵纹开始发亮,解里尘站在一旁看,十余个小孩奄奄一息,堆成一个小山,小山动了动,只听“哎呦”一声,一个熟悉的脑袋从里边弹出来。
55.第 55 章
“阮飞鸿?”
“哎是我!解兄!你这手还挺帅哎?”
这个时间点出来,是不是太巧了?
阮飞鸿手里拿了叠符纸,正费劲从一堆残躯中爬出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男人的身体被从小孩堆里扒拉出来,脸上一道大疤,正是方才与女人说话的那个。
解里尘盯了眼阮飞鸿,对方没心没肺地冲他乐,他足尖一转,在男子身旁蹲下。
脖颈黑须,身体僵硬地扭曲着,是与陈盼玉一样的表现。
脉搏微弱,还有气。
而数十个小孩大多已经没了声息,身体无一不残破,更有几个整个正面都被剜掉了。
倒是熟悉的手段。
阵法吐出人体后便消失了,解里尘看了眼阮飞鸿,道:“你怎么在这里?”
阮飞鸿正仔细低头看那些孩童,闻言“唔”了一声,将手中符纸发给二人,目光在阿清的手腕上一顿。
“呃……”玩得还挺花。
“小爷我大老远费老大劲,当然是来救你们出去啊,喏,拿好啊,我好不容易求来的。”
“救?”
符纸递到解里尘面前,他没有接。
“若我没有看错,你应当是个凡人,并不会仙术。”
阮飞鸿拍了拍身上的脏污:“哎呀,是那个什么上尊的弟子来帮忙,我请他们帮我进来的。喏,符纸在这儿,时间不多了,你们得快点跟我走。”
突然冒出的一个人,不太熟,却让他跟着他走,好像知晓其中关窍一般,着实不对劲。
正在这时,地上的男人全身抽搐了一下。
“不要——”
一声惨叫伴随着他胸口骤挺,人醒过来。
解里尘后退一步,踩住那只抽动的肩膀,将人压在地上。
“不想死就老实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道:“艮艮艮簿宗外境……等等,呕——”
他面色抽搐,兀地吐出一口血块来。
“你们是什么人!”
他力气不小,试图站起来,脖颈上的纹路愈来愈黑,密密麻麻。
已经超过寻常修士的力气了。
阮飞鸿在周围转了圈,颇有一番拉架的意思:“哎哎哎,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解里尘压制住男人,将上一个问题略过,道:“这个殿是做什么用的?”
一开始男人的语调还正常,不过几息工夫癫狂已经爬上他的面色:“我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呜呜,”他发疯似的往前爬,指甲扣在殿门上,留下十道斑驳的血迹,“神……是恶神!它饿了,它会吃了我,会吃了所有人!我亲眼……呜呜,亲眼看见腿……眼珠子!啊——”
空气“叮”的一声,解里尘眼睫一抬,三楼那个结界被打开了。
霎时间整栋大殿都在震荡,四周墙面阵法升起,是压制类的阵法,可还是阻止不了有东西从三层处冲下来。
阮飞鸿侧耳倾听,就连阿清也听到了。地上的男人惨叫一声,疯狂扒门,解里尘手中捏诀往后一甩,一道墨光形成结界挡在楼道交界处。
长骨重新出现在他手中,挑起男人的下巴:“你刚练成金丹期,身体里的仙脉也算普通,又是怎么来的艮簿宗?还有,如何去往艮簿宗内境?”
男人像是吓傻了,一声“救命”卡在喉间,忽然眼珠一转,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道:“你们带我出去,你们带我出去我就全部告诉你们!”
“轰”的一声,巨大的黏液冲击到解里尘的结界,除解里尘外众人都踉跄了一下。
阿清面色开始泛白:“解里尘……这不对劲,我……我又要控制不住了……”
阮飞鸿扶住墙,也收起玩笑的神色:“来日方长,快走!”
一时间三双眼睛齐齐看向解里尘,黑须“唰”一声刺破结界,他一手抱起阿清,一手拎起男人,低声道:“走。”
阮飞鸿撕开手中的符纸往墙还未被阵纹覆盖的地方一拍,几人手中的符纸将他们包裹,一条漆黑的小路出现在众人眼前。
阮飞鸿率先走进去,“快快快快”几个字在门口回荡。解里尘看了眼身后,结界已经被搅碎了一半,地上的尸首被黑须卷入,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
他眉间拧紧,一脚跨进去。
阮飞鸿在黑暗里叽叽喳喳:“好险,差点就来不及了,哎,前面就到了,我的天哪这里可真暗。”
周围有些阵纹跟随他们,是符镜宗的仙力。
徐微垣什么时候会阵法了?
不过,这阵法像是学艺不精,四周时不时出来些障碍物,树枝、灌木、旧布挡在几人前边,阮飞鸿一面走一面抱怨。
事实上,若是高阶阵修,在移形换位时不会做出这种暗道来通行,而是应当像他们从二重境跌落到这处一般瞬间完成。阮飞鸿带他们走的路,更像是陈盼玉的那种能耐。
这人真是凡人么?
几人走了一段,阿清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问了解里尘想问的:“阮公子为何会这些?”
前头一点亮光,阮飞鸿的声音没有先前那样活跃:“请教了那些修士大人,我救人心切,就一股脑冲进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身处险境?”
阮飞鸿回头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眸子一眨:“小时候学过独门秘法,什么五行四艮啦,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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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学啦,还有各派杂家我都学过。”
解里尘自然不信他这么胡诌。
亮光处越来越近,很快一道山门出现在眼前,几人跨出去,只见两位青衫玄袍的修士拢手站立,神情敌视,见几人出来,拱手道:“在下符镜宗高缘,这位是我的师弟君颂衍。”
说完直直盯着解里尘,似乎在等他发话。
解里尘礼数周到:“呦,新面孔。认得我?”
两人面上忿忿,却好像不敢表露,一同“哼”了声。
解里尘站定,回头看这几人做出的移形换位阵,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几根枯枝歪七八扭地挂在墙上,密密麻麻贴了一整面符纸——完全不像是阵修会做出来的东西。
临时学的?向谁学?
那个叫高缘的没好气:“阮公子,你进去就是为了救他?”
几人没听到回答,只听“扑通”一声,阮飞鸿直直倒下去。
好啊,你小子先倒下了。
一同倒下去的还有那个长疤男子。
解里尘看了圈四周:“救死扶伤,请吧,两位?”
高缘二人无法,只能先将阮飞鸿和那男子扶起来放在床榻上,将随身的丹药都掏出来。
这地方像个农家宅院,不过远远跨过墙垣可以看到朱墙青瓦,应当还是再长华山之内。
那方丈说什么来着,阮飞鸿从小住在寺院里?
方才他们出来的那面墙实则是这院子的矮墙,院中看着不到十丈宽,地上的衣物、谷物、书卷、石磨乱七八糟放了一地。倒像是方才的那些障碍。
面前只有一间屋子,他推门走进去。
君颂衍皱眉:“这是阮公子的房间,你怎么能私自进去?”
解里尘脚步不停:“那便更要去看看了。”
他踏进房间,身后,阿清的声音传来:“我们不会乱动阮公子的东西,等他醒了也会同他说明,还请二位宽心。”
高缘何君颂衍像是这才注意到有阿清这么一号人,阿清淡淡一笑,垂眸走进去。
“吱呀。”
这屋子里书桌占了绝大部分长宽,床只有角落一丁点大,解里尘站在乱书中,却没有第一时间去翻。
阿清问到一股血腥味。他猛然惊觉,伸手要去看解里尘的伤势——
指节搭在他手上。
白骨在一点点变回去,比起先前爆发时的冲击,此时更像是在慢慢复原。
阿清眼睁睁看着解里尘吐出一口血来。
他用了点力拨开解里尘的手,拉开衣襟看了眼。
那个血洞并未愈合,仍在汩汩冒着鲜血。
怪不得……怪不得解里尘没有选择留在那里。
56.第 56 章
解里尘兀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推开阿清的手,指腹在他腕间一捏:“小伤。”
“怎么可能是小伤……”
阿清在身上摸索,却没摸出什么止血药,想来解里尘这般体质寻常药丸于他也并无大用,他想了想,还是道:“你替你打盆水擦擦吧?”
解里尘扶住柜格,在体内调息,眼见阿清推门出去,一炷香后还真搬了个木盆回来。
水是热的,冒着白气。
阿清垂眼搅毛巾:“先前在里面你一直不说,我便以为你是真的没事,我那时果然还是……”
“不是未好,是好得慢些。”解里尘摇头靠在柜格前,觉得十分膈背,于是换成靠墙,“热水哪来的?”
“自己烧的,没叫别人看见。”阿清卷起袖子,拿着毛巾到解里尘面前,“你是身子好冷,捂一下,擦一擦会暖和些。”
解里尘看他忙了半晌,本想说“不要”,到底最后还是将毛巾拿过去。
夜行衣再次掀开,腹部那个青黑的血洞暴露在空气中。血已经止住不少,上面的凝血结块很大,看着恐怖,倒衬得外圈肤色更加白冷。
他将毛巾拍在上面,刷猪般地刷了两道。
“哎……?!”
阿清下意识要去挡,只见解里尘抹了抹,黑血抹在毛巾上,连同一些颜色暗沉的血块也被擦掉了。
“不能这样擦,”
那还能怎样擦?解里尘看着阿清夺过毛巾,在热水中搅一道,轻轻按在他腹上,“像这样,你轻点……”
热流涌进身体,他低头看阿清的手,透粉的指节,动作很小心。
阿清拭了两道,将污血擦干净,再一看那道伤口确实在慢慢愈合,肉眼可见,解里尘这倒是没骗他。
他抚了抚那圈伤,嘟囔一声:“毛手毛脚。”
“最多不过减轻些痛感,有什么必要擦。”解里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穿上衣服,“你倒是老练。”
受伤多了自然是熟练的。阿清眉间微皱:“热水擦一擦总该舒服些,若有些药粉就好了。对了,我那时……为何会将你伤成这样?”
解里尘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腹上:“控制你的人要将这黑须也给我下一份,还好我及时取出来。若我没想错,这黑须的仙力应当与上仙同源。”
“同源?”
“譬如,”他走至木桌前,目光在杂书乱页上搜寻,“蚂蚁咬一口,那伤处只不过红点大小,不用几息便能恢复,可被狗咬一口,被人刺一刀,便不一样了。都说仙人有隔,便是这个隔法,而到了仙与仙之间那伤害就不是一个凡人挠痒痒能比的。”
阿清收起木盆,将毛巾搅干放在外头:“所以他们真是神仙?”
“你见过长成这样的神仙么?”解里尘低声,眉宇间有些疲惫,“是上仙走火入魔?看着也不像。难不成真是新的……”
连他也觉得棘手的东西,决不能让它出现在人界。
可该怎么打?
他皱着眉独自思索,从桌上的一片凌乱里拎起一本书,阿清凑过去看,将上面的字念出来:“地算不死经?怎么只剩两页了?”
先前的话题暂且搁置,解里尘又拎起几页纸:“地算不死经,修灭阵魂功,练气运阵诀,剑诀,刀法,内功丛谱……这小子看的花样还挺多。”
阿清也捡起一本:“论凡人绝妙养息之要法?养息是什么……唔?”
解里尘听阿清半天没说话,不由得走过去将书抽走,一翻页,愣是被丹青墨线冲了眼睛——这书原来是本□□书,看书封正儿八经,看里头却颠鸾倒凤。有在床上的,有在桌上的,也有架了几根竹竿给人绑起来的。
他两指一合,“啪”一声:“哦,春宫图。”
阿清咬了下嘴,从他手里拿过去放回原位,嗫嚅道:“别人的就……别拿了。”
解里尘挑了下眉。
他趁人转身放书的档口捏了一下阿清的耳尖。
他再次将这个房间搜了一圈。
从卧房布置来看,阮飞鸿也不过是个普通凡人,最多是对修仙有些想法,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书和玩意儿,木牛流马这里也有一架,一些弓弩和简单的武器,竹蜻蜓,蹴花球,各色染脂,还有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长架,看着像是街上随便捡着拼起来的。
解里尘放下各类杂书——这阮飞鸿到底是敌是友呢?一个凡人……闯入艮簿宗去救他们,而且就让他这么晕一次给糊弄过去了?
他的手指随意在书页间摆弄,总觉得那几本阵法相关的功谱有些眼熟,正待想出来,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房门“哗”一声被推开了。
两人同时转头,门口高缘一人站得笔直,剑眉拧紧:“你们翻阮公子东西?!”
阿清手中的书册一松,掉在地上。一时间屋内没人说话,他捡起书册道:“个中缘由有些复杂,我们没有恶……意。”
话音还未说完,那高缘的面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解、里、尘……”
他忽略阿清,眼里没有掩饰的厌烦,三个字丛牙缝里咬出来,最终一甩袖子,“阮公子和你带来的那个男的醒了,快点过去。”
解里尘放下书册,揽过阿清的肩拍了拍:“叫人便叫人,这么凶,我可是会生气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刻意压过,语毕一抬眼,高缘无来由感到一阵恶寒。
两人向外走去,与高缘擦身而过时只听一句“还调养□奴……真是恶心死了”,声音很轻,却精准地传到解里尘耳朵里。
下一秒,阿清只觉得眼睛被遮住了,紧接着是“噗嗤”一声,一阵血腥味擦着眼前的指缝传进来。
眼睫一颤,这好像是解里尘第一次在他面前杀人。
“没死呢,紧张什么?”
解里尘声音冰冷,手指从他眼睫前放开,踢了一下地上的高缘:“修仙人说话这么糙,”他顿了顿,“我们以前见过?”
高缘扶着墙站起来,解里尘这一掌没有伤及要害,却能让人疼痛难忍,他唾了声:“你成仙了贵人多忘事,当年我爷爷就是符镜宗的七长老,你每每对我爷爷口出恶言我都记在心里,后来因为你!他还自……自戕了,都是因为你!如今我竟然还要在这里同你说话……真是恶心!”
解里尘的眼睛微微睁大。
“自戕了?哈,”他以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轻轻抚掌,语调轻快,“怪不得当年我找不到他,合着是这姓高的想留自己一个全尸?”
“你!!”
高缘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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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急,直接喷出一口血来,解里尘“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抓过阿清往后宅走。
手背被轻轻拍了拍:“你伤还未好,别生气了。”
解里尘轻嗤一声,不在意道:“我气什么?我有什么好气的。”
后宅很近,只见阮飞鸿坐在房梁上,君颂衍坐在外头,那个男子缩在角落,看着状态不好,脸上仍带了些神经质的笑。
见二人过来,君颂衍皱了皱眉:“怎么只有你们两个?高缘呢?”
解里尘下巴一抬,对方察觉不对,撞开两人就往前院冲去。
房梁上阮飞鸿“喂”了声,跳下来道:“解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君子动口不动手,来来来,喝杯茶?”
解里尘将他这人上下一扫:“这就醒了?”
阮飞鸿忖度:“怎么听你这语气是有些遗憾呢?”
解里尘呵呵两声,目光在他和男人之间扫过,还是先走向了男人。
毕竟这人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升天。
“这救也是救出来了,说吧,你怎么去的艮簿宗?”
男人过了挺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解里尘是在同他说话。他缺了一只手的手臂一挥,稠血甩到地上,将断不断地挂了一个凝血块。
“他们说……能治好我的烂疤……”
“他们?”
男人的反应很慢,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咂摸着解里尘的第一句话:“出来了……出来了……”
他独自喃喃一阵,突然哭了,两臂捂在脸上,又像才知道自己缺了一只手般惨叫,声音低下去:“他们是鬼……”
解里尘觉得自己在听废话。这时身后阿清的声音问:“你是在哪处找上他们的?”
“不是我找他们,是,是他们找上我……是他们找上我……”男人想起了什么,“医馆,是医馆!”
“医馆?”
男人面色痛苦:“我……我要治我脸上的疤,那些庸医说治不好,不可能治不好!他们就是看我穷,给不起银两,不然,不然隔壁老马怎么治好的,他脸上这么大一块胎记都……”
“那天我去医馆,我就去医馆闹,他们还是不给我治,把我赶出来。医馆也是,仙宗也是,我去求一个进山修炼的名额,那个什么清风宗也将我赶出来。他娘的……分明不是什么大宗,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指节敲了敲木桌,解里尘道:“然后呢?”
男人掩面哭:“那日我心灰意冷,正要从医馆离开,就碰到了我师……就碰到了那个女人!”
“你师姐?”
“对!你们怎么知道?她同我说,能治好我的疤,还能助我入宗门修仙,我,我高兴死了!”男人说起这事,眼中还带了些许兴奋,可很快变成了恐惧,嗓子里挤出不正常的声响,“可是里面,里面有鬼……有鬼!”
他说着全身蜷曲往角落缩,阮飞鸿道了声“难办”,起身从桌上倒了杯茶。
“喂,你还好吧?”
解里尘站在一旁,看男人一手挥掉清茶,问他:“那女人,你师姐叫什么名字,她可告诉你?”
男人哽了声,神经质地抚摸自己的断臂:“好,好像叫什么林月……”
“这么普通的名字,肯定是个化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