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表妹不好当》
2. 第 2 章
*
来人是林有仪。
自从脸上落疤之后,她日常戴着面纱。然而面纱遮不住眼睛以上,那眼角和鼻梁处的疤痕也盖不住。
谢问被坏了好事,明显有些愠色。
当初议亲之时,他便不太乐意。少年郎爱色,有空读闲书的少年郎更是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身边的红袖添香。
所谓素手弄弦黯销魂,清辉玉臂共缠绵,同自己花前月下郎情妾意之人不管是谁,首先必是容貌过人。而林有仪的长相,并没有出众之处。若非锦衣华服胭脂花钿相衬,不过是个中等之姿,与他想象中的红颜知己差之甚远。
然而世家子议亲,岂能光看一张脸?娶妻当娶贤,前有魏氏做主,后有谢家清名为底,他万万不可能说因为林有仪不够貌美,所以不同意结亲。
亲是结了,但也无甚期待。是以当林有仪破了相,他去探望后亲眼看到对方脸颊上红如蜒蚰的疤痕时,立马生出退亲之意。
赵家提出陪嫁滕妾时,他并不为所动。母亲说先相看,若是没相中再提退亲,赵家那边也无话可说。
他想着以林有仪的容貌,其庶妹应该也不过尔尔,谁知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再也挪不开眼睛。便是极不满意的亲事,也满意了。
眼下他满心满眼都是玉一般的美人儿,林有仪哪里还能入得了他的眼。就算是隔着那薄薄的面纱,他也能想象出那条疤痕的丑陋,当下更没好气。
“你怎么在这里?”
这般明显嫌弃的语气,让林有仪气红了眼,却不敢发作。
比起谢家来,林家声望地位皆不及。当初为了攀上这门亲事,赵氏没少使劲。赵氏出身晋西伯府,与出身昌平侯府的谢二夫人魏氏是没出五福的表姐妹,在闺中时也有些许交情。仗着表姐妹的关系,以及未出嫁时的那点情分,她百般争取,还说动桓国公夫人代为说项。
桓国公是大昭四大国公之首,桓国公夫人又是魏氏的手帕交,因着她从中斡旋,魏氏斟酌了近一年才同意亲事。
这门亲事得来不易,且不说高攀一事,便是谢问这个人也早已扎进林有仪的芳心中。何况她如今破了相,若是没了谢家这门亲,别说是高嫁,再想寻个门当户对的都不易。所以哪怕嫉恨难当,她也不会当着谢问的面发作。
“我…我来找四妹妹。”
这话林重影可不信,找她是假,恐怕跟踪谢问而来才是真。
“大姐,你找我什么事?”
“母亲来了信,问起了你,我来与你说一声。”
这话林重影更不信,若赵氏真问起了她,必定也不是什么好话,更不值当林有仪专门跑一趟,至多不过是派个下人传话。
大户人家重脸面,不管在家里多少龃龉,出门做客都要装样子。林有仪人前友爱于她,她不得不配合,否则没脸的不止是林有仪,还有她自己。
谢问这样的大猪蹄子,哪里能看出来,还想着她们是姐妹,日后自己的后宅中妻妾和睦,越发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他一走,林有仪就变了脸。
“我看你是忘了我说的话?我让你远离二表哥,你竟然不要脸的勾引他。你和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生来就是不要脸的玩意儿!”
原主对自己的生母姨娘都没有任何的印象,更何况是林重影。离开汉阳之前,她听过林有仪和赵氏私下说的话,好像原主的那个姨娘身份有些见不得光。
至于什么原因,她不得而知。
但林有仪这个人,骂人就骂人,为什么要骂别人的生母。
“大姐,我没有勾引他,我也不是不要脸的人。我不想做妾,我也想堂堂正正的嫁人。你既然容不下我,为什么还要拉着我不放?”
谁想做这个妾!
没有人问过原主,也没有问过她。她们不把她当人,当个货物一样买一赠一,到头来还怪她这个赠品太好,盖过了主货的风头。
何其可笑!
“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想嫁给二表哥?”
她有说要嫁给谢问吗?
这个林有仪怕不是耳朵有问题。
“我没想嫁给二表哥,大姐,既然你也不愿意这样,你为何不劝劝母亲?”
“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林有仪气极,一想到这门亲事还得靠这个小贱人才能保住,她都快怄死了,偏偏这小贱人还故意气她。
她给母亲去信诉苦,母亲叮嘱她且忍一忍,等进了谢家的门,寻个机会将这小贱人除掉便是。
临走之前,她再三警告,“若再我看到你勾引二表哥,我定不饶你!”
有些人听不懂人话,说再多也是白费唇舌。
林重影不无阴暗地想着,倘若她挣脱不了命运,日后真给谢问做妾,那她也不会坐以待毙。以谢问对她的痴迷,她再吹个枕头风,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到时候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只是……
若是有选择,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经此一事,她也没有兴致再采摘什么桂花,绕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经过菊花簇簇的园子时,远远听到另一头传来的喧闹。
福儿说请了戏班子,看来接下来要热闹好些天。不光是中秋佳节,还连着谢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到时候谢家四房集聚,必是日夜都没个消停。
她叹了一口气,故意避着人继续往前走,穿过几道月洞门,到了自己所住的院子。这院子是谢府的客院,专为来府中做客的女眷准备。
院子不算大,匾额之上写着寻芳二字。右边还有两句诗,也不知是何人所题,上书:欲寻芳草去,结庐隐香处。
灰色褙子的嬷嬷听到动静,急颤颤地将门打开,瞧见她站在门外发着呆,担忧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见她好半天不说话,神色黯然,嬷嬷也跟着情绪低落。
“四姑娘,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这谢家门风清正,二夫人是个明理的,二公子也是个疼人的。这样的好人家,哪怕是做妾,也比夫人给你挑的那些人强。你心里再是不愿意,也认了吧。”
这嬷嬷姓米,是她的乳母。
原主一出生就死了姨娘,平日里与米嬷嬷相依为命。米嬷嬷对她的好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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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说,这番话也是掏心窝子。
赵氏给原主相看的那些人家,要么是做老男人的填房,要么是聘礼丰厚的纨绔子弟,无一人是良人。所以哪怕是回到林家嫁人,也不可能有好归宿。
若她只是这个时代的“林重影”,或许她也会就此认命。有些话她无人可说,也无处可说,只能“嗯嗯”几声,不说认,也不说不认。
默不作声地取了小簸箕,她将采来的桂花铺上去晾晒。桂花的香气霸道至极,混着秋日的阳光气息,无端地让人觉得此间安好。
这院子只住着她们主仆,林有仪不愿与她同住,又一心想讨好魏氏,入府之后就搬到离二房最近的客院。
用过午饭后,谢老夫人那里有人来请,说是大夫人收拾好屋子,得了闲想见见府里的小辈们,请她过去一趟。
*
谢老夫人的院子名为宝安堂,位于谢府的南边。
前临水,后养竹,是大户人家最讲究的风水格局。小桥流水,水中养着喜庆的锦鲤,鲤鱼从桥下游过,怡然自得,比人活得还自在些。
通传后,下人将她引进去。
她不是第一次见谢老夫人,但每一次见都觉得这位老太太是个不简单的人。百年世家的老主母,其气质做派皆非同一般。哪怕是上了年纪,面目渐渐慈祥,依旧能从其精光仍在的眼睛里窥见当年的风采。
府里有四房人,除去庶出的三房,其他三房皆是谢老夫人嫡亲的子孙。留守临安城的除二房一家,还有三房。三爷谢清澄在外为官,昨儿个夜里也归了家,三夫人孟氏和子女则一直住在这里。至于谢老夫人亲生的四爷谢清华,也在京外做官,此时正往临安城赶来。
“大爷和大郎也快到了,莫扰居那边都打扫了吗?大郎喜静,千万叮嘱好了,莫让那些个不知事的扰了他清静。逸名轩那里该添置的都要添置,四爷最喜欢花啊草的,一样也不能落下。”
这话问的是魏氏。
魏氏当着临安谢府的家,后宅之事皆是她在管。自从操办中秋宴和寿宴起,同样的问话她不知听了多少遍。
长子长孙是老太太的主心骨,长子谢清阳,长孙谢玄,皆是谢家两代人中的峰值之顶。所谓一门书香连岁榜,两代状元是父子,说的就是他们父子二人。
小儿子则是老太太的心头肉,长子次子皆是乳母嬷嬷照顾,唯独四子谢清华是谢老夫人自己养的,自己养的孩子最亲,老太太最记挂的就是小儿子。
“母亲放心,都安排妥当了,必不会让人去扰了大郎清静,四弟那里该添置的都已添置,府里那些品相好的花草我一早就留着了。”
婆媳俩说话的当口,看到了林重影。林重影半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又规规矩矩地站到最尾最角落的地方。
本就是别人家做客,还有着滕妾的身份,她自然知道该如何不引人注意,如何放低姿态不讨人厌。
哪怕是低着头,她也知道有人在看自己。
这张脸哪,就是招人眼。
突然,一道娇脆的声音响起,“这是谁家的姑娘,怎地如此好看?”
3. 第 3 章
谢府的几位夫人,她都知道。这声音没有听过,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谁,应该就是刚回府的大夫人陆氏。
这位大夫人出手阔绰,不止深得府里下人的心,还得了小辈们的心。方才一进门,她就发现人到的齐,连三房还不到半岁的八公子谢正,也被乳母给抱了过来。
微微一抬眼皮,她看清陆氏的模样。
大约不到三十的年纪,长相秀丽,衣着打扮虽不浮夸,但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因着年纪不大,面相自然也嫩,还极其爱笑,笑起来梨涡深深。
她报了姓名来处,再无多言。
“原来是亲家四姑娘。”
林谢两家庚帖已换,亲事已落定,传出去已是互为亲家。
陆氏许是瞧出了她的局促,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始给小辈们分发见过礼。当她接过两块大金锭子时,就听到陆氏笑眯眯地说:“喜欢什么样式的钗啊环的,自己打去。”
这见面礼还真是实在。
她很喜欢。
欢喜之余,她对陆氏这个人颇为佩服。
谢家以清贵立世,陆家是商贾之家。在世人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势弱的一方应该放低姿态,尽量让自己融入另一方。
但观谢老夫人的面色,似乎并不介意陆氏的言行。
谢老夫人不是不介意,而是根本介意不了。所有人都以为这门事是陆家费了不少银子,打点了不少门路才死乞白赖攀上的,却不知是谢清阳自己主动争取的。
谢清阳这个人自小天资过人,学业和行事上从未让谢老夫人失望过。不管是成家还是立业都循规蹈矩,不曾有过任何出格之事。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求谢老夫人去陆家提亲。
谢老夫人初时不解,以这门亲事不妥当劝说儿子。不料一向守礼听话的长子竟然说出惊人之言。
他说:“母亲,儿子心悦于她。”
身为一个明事理的母亲,谢老夫人自然是知道千金难买我儿喜欢的道理,所以她不仅同意亲事,还应允了儿子莫要挑剔陆氏的请求。
自古婆媳关系难调,妯娌关系更是微妙。
魏氏虽没说什么,但眼底的不赞同清楚可见。她一不喜欢陆氏年轻,二不喜陆氏的出身,三不喜陆氏的做派。
幸好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否则全部乱了套。
小辈们都得了金锭,各有打算。
林重影小心翼翼地收好,继续保持低调。
无奈她长得实在扎眼,陆氏很难不注意她。
“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说亲了吗?”
这话一出,气氛却无端变得微妙。
滕妾之事虽未言明,然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魏氏不可能瞒着谢老夫人。孟氏再是耳目不灵通,约摸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这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个都不吭声。
林重影小声回道:“还没。”
反正明面上她确实没有说亲,也不算说错话。
魏氏皱着眉,复杂的目光包含好几种情绪。
林家这门亲事,她一开始就不是很满意,还想着让从娘家挑个侄女当儿媳妇。但桓国公夫人告诉她,林家绝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暗示她这门亲事不亏。
至于怎么个不简单法,桓国公夫人没有细说。她私下琢磨过,林老夫人同太后娘娘是表姐妹,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门亲事定下不久,传出林大姑娘破相一事。一开始她还想着被猫抓了能有多大的事,便是留疤也是轻淡。所以当林家提出陪嫁媵妾时,她也就顺水推舟应下,毕竟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以后身边少不了人。
哪知人一到谢府,将她吓了一跳,当下那叫一个后悔。无奈儿子对林家庶女很是满意,一口答应不退亲。
一个贵妾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但儿子喜欢,当娘的能有什么法子,大不了日后自己多拘着些,多教些规矩。
她不动声色地递了眼色给林有仪,林有仪立马心领神会,“四妹妹,你的亲事自有母亲做主,莫要乱说话。”
谁都不是傻子,有些话点到为止。
阖家欢乐这样的大事,少不得要热热闹闹。既是一家人团聚,又是谢老夫人的寿辰。依着临安城的习俗,祭祖宴请样样不可少。几位夫人开始讨论中秋晚宴及过些日子的寿宴事宜,大到宾客宴请,小到戏班子唱的戏文,怕是要说上好久。
小辈们识趣告退,陆续离开。
林重影走在最后面,倒不是谢家的姑娘们排挤她,而是她不愿意套近乎。因为林有仪不止警告她不许接近谢问,还不让她和谢家的姑娘们亲近。
“你一个妾室,也配和主子们称姐道妹,还是早些歇了见不得人的心思,免得到时候被人嫌弃。”
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为了避免麻烦,也只能绕着谢家的姑娘们走。只是绕开了谢家女,却绕不过谢家男。
当被红着脸的谢三公子谢为叫住时,她无语地望了望天。
谢为是三房嫡子,府里的下人私下都说,宁当二房的三等奴才,不做三房的一等奴才。并非因为二房是嫡出,而是因为三夫人孟氏的严苛。
孟氏是御史之女,还是嫡女。她未出嫁时有些才名,平日里又是极重规矩之人。为怕儿子受影响,院子里所用的丫环一个比一个其貌不扬。便是上了年纪的婆子,也是半个风韵犹存的都找不到。丫环不能随意调笑,婆子们也不能乱说话,谁要是在谢为面前说笑,那是要挨板子的。
林重影敢肯定,自己就是孟氏最不喜欢的那种姑娘。如果孟氏知道自己的儿子私下找她,她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谢为那么大个人杵在自己面前,她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三表哥,你下学了。”
“我刚下学。”
谢家的儿郎长得都好看,谢为虽不如谢问俊美,却也是难得的俊俏少年郎。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书,脸越来越红,再红下去林重影都怕他的头顶会冒烟。
“三表哥,你没什么事的话……”
“我有!”
你有什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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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重影头都大了。
她已经够烦的了,这书呆子还凑什么热闹。
“影表妹,你有没有读过《衡子论书》?”
“……”
她不仅没读过,还没听过。
不等她回答,谢为又急急说话,“书上说君子不以色识人,其心不摧,必心坚之。色不识人,乃空,由心也。”
这书听起来好像类似《论语》。
这话的意思倒也不难理解,谢为在向自己表明心迹,意思是他心悦她,并非是因为她的美色,而是遵循他的本心。
他的面相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孩子,端正而有礼,还有几分腼腆。她猜测孟氏应该提醒过他,但或许是说的隐晦,以致于他可能没听懂。
“三表哥,学问一事我不太懂。大表哥不是快回临安了吗?听说他学问极好,等他回来你再好好向他请教。”
“大哥的学问自是极好的,但…这些也不难,不需要向他请教。”他没说的是,正是因为长房的大堂要回临安,他心里才急。
自小到大,无论是哪家姑娘来府上做客,那眼睛里只看得见二堂哥,他永远都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唯有这位林家的影妹妹,他瞧得分明,不仅眼里没有二堂哥,还老躲着二堂哥。
他心悦影妹妹,一见倾心。影妹妹没有和其他姑娘一样钟情二堂哥,他以为自己尚有优势能获取芳心。
但大堂哥那般人物他不敢比,也比不了,万一……
“影妹妹,我是…我是想说给你听,若是你不懂,我可以……”
你不可以!
“三表哥,我打小就不爱读书,你别和我说这些,说了我也不懂。”
这话却是假的,林重影本是是爱读书爱学习之人,而原主则是因为没有机会读书。
“影妹妹,我教你。”
谢为脸更红,因自己的笨嘴拙舌而急得脑门子都出了汗。看到他这个样子,林重影的心情很复杂。
古代婚姻不能自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她的终身捏在嫡母赵氏手中,哪怕再有人心悦于她,想娶她为妻,那也要经过赵氏的同意。赵氏让她做妾,她只能做妾。若是不服不愿,自己私定终身,到头来也逃不过做妾的命运。
“三表哥,你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三伯娘难道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吗?”
“我母亲自是提过你的,她说是个守规矩的人。”
谢为这话其实未尽实,孟氏对他说的原话是:“这府里的郎君渐大了,难免人心浮杂。那林家姐妹都是二房的客人,自有二房招待。你若是见了,绕着路走,省得招人闲话。”
他当时心虚,便问了一句“招什么闲话?”母亲好半天没回他,最后说了一句,“许是我多心了,那林四瞧着是个有分寸的人。”
突然他目光一滞,望着远处惊呼:“大哥!”
林重影朝那边看去,但见一人往宝安堂而去。秋高气爽中,那人萧萧肃肃,冷而清举。
虽只是个背影,已是惊艳。
4. 第 4 章
*
谢为愣神之际,她趁机开溜。
一口气走出老远,戏台子已经搭好,隐约传来婉转的声音,应是有伶人献艺急切,迫不及待地开了嗓。
不远处,一群下人抬着箱笼搬着东西而去。
福儿也在其中,两人遥遥地点头示意。
到了寻芳院,不意外林有仪也在。
米嬷嬷弯着腰卑屈着身体,正听着另一位嬷嬷的训斥。那嬷嬷是林有仪的乳母,姓邱。邱嬷嬷梳着光溜的团髻,银簪银镯子银耳环,一看就是个体面的下人。
打眼看到她,邱嬷嬷翻了翻白眼。得意嚣张的嘴脸还未散去,又添几分说不出来的讥诮,连个正眼都不给人。
“四姑娘,大姑娘等你许久了。奴婢斗胆劝一句,这谢家不比林家,也不是你没有规矩的地方。以后无事不要乱跑,免得招人非议。”
一个下人都敢教训主子,原主的日子可想而知。狗仗人势而已,这种事划不来计较。她虽说不气,却也懒得搭理。
邱嬷嬷见她不理自己,来了气,一股脑将一包东西怼给米嬷嬷,米嬷嬷一时没有稳住,险些被她怼倒。
“四姑娘既然有空,那就多做些活,免得手脚太闲了,惹出什么事端来。”
那包东西松散了些,瞧着都是些布料,还有一摞用纸剪好的鞋码子。一看这些东西,便知是要做什么。
林家不是小门小户,府里的下人也不少,还有针线房。但原主身为府里的姑娘,五岁起就开始做绣活。
当然也不光是她,她前面两个庶姐也是如此。赵氏对待妾室姨娘及庶出子女,完全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庶女还好些,左不过是多张嘴,多份嫁妆的事,养的好的还能给家里换来利益。庶子就惨了,连捧杀都没有,直接就是杀,一个比一个惨。
她从米嬷嬷手中拿过东西,回怼给邱嬷嬷。
“这里是谢府,不是林家。若是被人知道我这个林家四姑娘,被当成做绣活的下人使唤,岂不有损大姐的贤名?”
“你敢不听我的话?”林有仪终于出了声,斜着眼睨着她。哪怕是蒙着面纱,也能感觉到那满脸的不敢置信和愤怒。
“我是为大姐好,万一被人瞧见了,或者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谢家上下怎么看大姐,怎么看我们林家?”
“好你个林重影,你敢!”
她没说自己敢或者不敢,但那丝毫不避的目光告诉林有仪,她还真的敢。如今要想保住亲事,林有仪只能靠她,她为何还要忍气吞声受尽欺辱。
林有仪扬起手,她不仅不躲,还凑上去。
亏得邱嬷嬷反应快,一把将林有仪给拉住,“大姑娘,万万不可。”
这里是谢家。
林有仪气极,“你个下贱的玩意儿,当真是胆子大了,仗着二表哥看中了你这张脸,竟然还想反了天。你…你今日得的那些东西,还不快交出来!”
打骂不成,便要抢钱,这是强盗吧。
“大姐,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动这个念头,否则我可不怕丢人,必是会去找大夫人再要的。到时候大夫人问起,我就说被你抢走了。”
“你…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不就是丢脸嘛,命都快没了,要脸做什么。真要是把她逼急了,谁也别想好,大不了要死一起死,反正这个妾她也不想做。
林有仪气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珠子一转时,瞄到了米嬷嬷,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她挡在了米嬷嬷身前。
米嬷嬷显然被她今日的行为惊着了,瞧着脸都变了色。四姑娘自来胆小怕事,唯唯诺诺不敢反抗,近些日子倒是生了些胆,如今竟然都敢对上大姑娘了。
若是惹恼了大姑娘,哪里有好日子过?
“四姑娘……”
“嬷嬷,别怕。”
林重影知道米嬷嬷想说什么,被欺压久了的人,心早就死了,腿也早就软了,日子一久想站也站不起来。因为害怕一旦站起来就是死,可原主已经死了。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要怕这些人?
她与林有仪对峙好一会儿,败下阵来的是林有仪。
林有仪再是气极,再是心口憋堵,也知道眼下确实不能动她。若没有这个小贱人勾住二表哥,亲事就保不住。为今之计只能忍一时之气,待嫁进谢家再图谋出这口恶气。
“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狠话,主仆俩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四姑娘,你…你这般开罪了大姑娘,夫人那里……”米嬷嬷再也站不住,扶着桌子坐下来,无比担忧地看着林重影。
林重影给她倒了一杯水压惊,道:“夫人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嬷嬷,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吗?我死过一回,才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我怎么听话,她们都不会对我好。如今是她们有求于我,我何必再看她们的脸色。”
原主生前,可以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所有的愿意就是盼着赵氏看在自己听话懂事的份上,给自己说一门过得去的亲事。卑微了十几年,最后还是要做妾。若不是太过伤心绝望,又怎么会一心求死。
米嬷嬷听她提到了自尽一事,脸色瞬间变得苍老哀伤,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傍晚时分,福儿来了。她献宝似地显摆着自己方才得的赏赐,半吊钱还有一粒银瓜子。“大公子回了府,大夫人找人去搬箱子。恰好后院没剩下几人,锦儿姐绣儿姐都不在,被我捡了个大便宜。”
原来那会儿他们搬的东西,是那位谢大公子的。
光是这么个活计,就得了半吊钱还有一粒银瓜子,看来大夫人确实是出手阔绰,阔绰到林重影都有些眼馋。
原主很穷,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来谢家之前,林有仪挑了几样款式老又不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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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还说让她仔细保管,若是丢了少了拿她是问。
至于银钱,那更是没有。赵氏说了,她在林家吃林家的用林家的,到了谢家吃谢家的用谢家的,用不着花钱。所以她现在全身上下除了陆氏赏的两块金锭子,再无半文钱。
士族大家的姑娘,哪怕是庶出,也没几个有她这么一穷二白的。林家好歹是大户人家,这说出去谁信?
若能离了林家,遇到像大夫人那样的老板,该有多好?
福儿不仅得了赏钱,还得了赏下的东西。
“我说过得了赏钱,就请你吃龙井茶酥,刚好大夫人赏了我们每人两块。我自己一块,这一块给你。”
龙井茶酥是临安城最为知名的点心,素有龙井三千只取一酥的美名。小小的一块酥散发着好闻的茶香,光是看着就觉得诱人。
林重影也不客气,将点心接过。
两人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吃起茶酥来。
天光已渐暗,金秋的斜阳分外的绚丽,仿佛给小院镀上一层金光。金光之中,似是万物都变得美好。
“影姑娘,你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好看?”福儿眼睛都痴了,连心心念念的点心都忘了吃。
“我姨娘给的。”
原主没有见过自己的姨娘,但听米嬷嬷说,那女子生得极其美貌。
“那你姨娘……”
“她早就不在了。”
福儿暗自后悔,怪自己嘴贱乱问话。
林重影笑了笑,“这酥真好吃。”
“我就说很好吃吧。来了临安不吃龙井茶酥,那就是白来。影姑娘,我跟你说,我们临安好吃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你若是日后有空,定要好好逛一逛,吃一吃。”
“好啊。”
米嬷嬷泡了一壶菊花茶,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她们一边吃一边说着话,大多时候都是福儿在说,林重影在听。福儿健谈,八卦小道消息的来源也多。
“我听说大公子那里不让人去侍候,除了胡妈妈一日去打扫一次,旁的都不用。胡妈妈说大公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压了压声音,凑到林重影的耳边低语一番。说完后还右看右看像做贼似的,严肃地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谢大公子十二岁那年回临安城,已是芝兰清雅之姿,惹得府里不少丫环春心大动,其中一个二等丫环犯了痴,竟然去爬床。
当然,自然是未遂。
那时谢老太傅还在世,大发雷霆。魏氏被叫去骂了整整两个时辰,出来后人都没有血色,夜里就召集所有的下人,不仅严令此事不准外传,还狠狠敲打了一番。
“我还没见过大公子,听锦儿姐和绣儿姐说大公子比二公子好看不止几倍,我都想象不出来,那得是多好看哪。”
林重影也想象不出来。
但光是那个背影,也可见一斑。
5. 第 5 章
*
龙井茶酥她吃了一半,一半留着。转头看到福儿也是如此,两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福儿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舍不得一次吃完,留着下次再吃,其实不是,她是给米嬷嬷留的。
原主的记忆中没有吃过这样的好点心,米嬷嬷自然也没有。勉强混个温饱都要看赵氏的脸色,又哪里谈得上吃好。
福儿离开时告诉她,戏台子今晚就要开了,还是花儿戏。
临安城是江南富庶之地,民戏民乐早有盛行。大户人家请戏班子入府,搭个台子唱上个几天几夜。像谢家这样的门第,玩得更花一些。一个戏台子不够,得有两个戏台子,名为花儿戏。一枝花不表,两枝花争艳,图的就是热闹喜庆。
她笑了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等福儿一走,她就把那半块点心给了米嬷嬷。米嬷嬷先是一愣,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吃,说是自己不爱吃甜的,让她留着自己吃。两人推来让去,最后她直接将点心塞到米嬷嬷嘴里。
半块点心而已,米嬷嬷却像是吃了龙肝凤髓一样热泪盈眶。许是光是点心有些干巴,还未咽下却咳嗽起来。
她忙倒了水,让米嬷嬷顺下去,米嬷嬷又咳了好几下。
“嬷嬷,你是不是身子不太爽利?”
“没多大事,就是秋火大,口干的很。”
她思及这两日米嬷嬷的状态,暗骂自己粗心。嬷嬷不止是秋火大,许是咽喉也不舒服,口腔保不定还生了溃疡。
“嬷嬷,我现在有钱了,我去给你请大夫。”她拿出自己的两块金锭子,作势就要往出去,却被米嬷嬷一把拉住。
“四姑娘,这样的小病,哪里用得着请大夫。再者这里是谢府,还是多一事不如不和一事,何必惹麻烦。先前奴婢瞧着府里有荷叶,待晚些没人了奴婢去采些来,喝上几日也就好了。”
她还要坚持,无奈米嬷嬷死活不同意。最后她想着若是荷叶泡水喝过之后不好,再去请大夫也不迟。
请大夫一事她依着米嬷嬷,讨价还价之后,摘荷叶的事她没让米嬷嬷去。米嬷嬷腿脚不太好,眼神也有些迟滞,所以这活她自己去。
米嬷嬷实在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黑夜降临之后,府里的戏台子开了场。
夜里人声静,唱戏的声音飘得更远些。早已耳目不如从前的米嬷嬷都能听到声音,竖着耳朵听得入了迷。
趁着月色,林重影也不用提灯笼,拿着个布袋子就出了门。
谢府有一处荷池,此池名为墨砚。因着年年荷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府里的下人都叫它荷砚。
荷砚的荷花早已开败,荷叶也已是半枯半绿。诗书人家最喜种荷,便是败了也不清理,尤喜那残残败败的萧条样。若是到了冬日里积了雪,那意境更是萧瑟凄美。
此间空旷,那戏腔的声音婉转。伴着戏腔的悠扬,她够着最边上的荷叶,采了好些。
月悬于天,已近圆。间或还有虫鸣声,在草丛中一惊一乍。不知是迎合那戏曲声,还是受不了喧闹也要嚎两嗓子。
将将采好装好,正打算离开时,突然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她几乎没作任何的思考,下意识往暗影处隐了隐。
“春花,你方才真的瞧见二公子往这边走了?”
“我必是没有瞧错,二公子手里还提着东西。”
这两人的声音一个她听过,是谢问身边的一等丫环红??。另一位既然叫春花,那定是府里的二等丫环。
谢家丫环们的名字有讲究,三等丫头称呼某儿,二等丫头是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为主。至于一等丫环则没有任何规定,主子们随意赐名即可。
她们在找的人,显然是谢问。
谢问是二房嫡子,也是未来的临安谢家家主。以他的人才相貌,应是府里不少丫环的春闺梦里人。
“二公子能去哪啊?”红袖疑惑不已。
“红袖姐姐,那个,我听说……”春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吊足了红袖的胃口。等红袖再三催促后,这才神神秘秘地道:“林大姑娘破了相,婚事却没有退,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我们谢家是什么人家,她能许配给二公子,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莫说是破了相,就是快死了,我看她爬也要爬进谢家。”
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其心难测。
如果说三房的丫环是无盐女,那二房的丫环就是个个赛天仙。这叫红袖的模样上乘,算得上是个美女。另外还有什么添香美玉妙荑,一个比一个好看。
古时大户人家公子身边服侍的丫环,可不光是给主子倒水更衣侍候的,还有一些隐晦的作用,比说如暖床,比如说红袖添香。
那床暖着暖着就睡到了一个被窝,那红袖添香添着添着就日久生情。听这红袖的行事与言语,显然也是这一类丫环。
“红袖姐姐,林大姑娘若为二夫人,那是你的福气,你生什么气啊。我要说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林四姑娘。”
“她?”
“你想想看,以前林大姑娘来谢家,几时带过庶妹。这次为何如此?我听说啊…”
春花的话消失在红袖的耳边,林重影没有听到,但也猜到是什么话。果然红袖一听危机感重重,还跺了跺脚。
“若真是如此,我哪里争得过……你说二公子是不是找她去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红袖姐姐,你糊涂啊……”
春花死活拉着红袖,也不知又说了什么话,好歹将人给拉走了。
为怕她们折回,林重影没急着走。
等了一会儿,确定人已走远之后,她才离开。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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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太过急匆,拐弯时隐约看到前面有人也没收住脚力,好巧不巧撞到了提着东西的谢问。
借着月色的光,谢问自是一眼将她认出。“影妹妹!”
她头都大了。
“二表哥。”
谢问欣喜无比,声音都透着说不出来的愉悦与惊喜,“我方才想去找你,思了又想还是没去,我怕被人看见,对你名声不好,没想到在这里碰上,真是心有灵犀……”
打住。
谁和你心有灵犀?
“二表哥,你找我什么事?”
“我派人买的龙井茶酥,本想给你送去。”
“我不要。二表哥,我得回去了。”
哪怕是白天碰着,她都要远远躲着的人,夜里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只是她想走人,谢问却不会如她所愿。
桂花飘香,明月生辉,对于谢问而言,这才是真正的花前月下。他满脑子的旖旎,情不自禁地将人一拽,带入自己怀中。
月色朦胧,怀中这张小脸白得像上等的美玉。他喉结滚动着,林重影能清楚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影妹妹,如此良辰美景……”
良辰美景你个头!
林重影刚一挣扎,就听到谢问压抑的声音,“影妹妹,你别动,我抱一会儿就好。”
她还真不敢动了,因为她不仅能明显体会到两人的力量之差,还能感觉到谢问身体的变化。这个时候她要是再敢轻举妄动,后果……
但一直这样抱着,什么时候才够?
“二表哥,你放开我,若是被人瞧见,我怕是就活不成了。”她嘤嘤地假哭,又不敢大声。
只这哭声听在谢问的耳朵里,更像是催情的乐意。美人儿温香如玉梨花带雨,如那不堪承露霜打的娇花我见犹怜,越发让他情难自控。
当下呼吸急促,气息灼热,烫得林重影厌恶无比,却一动也不敢动。“二表哥,求求你,你若是不想我死,就放开我吧。”
“我知道,你别怕,这里没有别人,我再抱一会,再抱一会。”
就是因为没有别人,只有你才害怕啊。
林重影忍着恶心和抗拒,既希望有人来,又不希望有人来。纠结思忖之时,也不知是不是出现幻听,竟恍惚觉得有人正往这边走。
“我听到脚步声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没有,没有别人,这里就只有你,还有我。”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在怀中,谢问忍得辛苦。他如今只恨婚期太晚,不能早点抱得美人归。
他难忍,林重影也难忍。
这时真有脚步声传来,极轻。
月光下,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们。
似画中人,皎如玉树。
几乎是一瞬间,林重影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谢玄。
6.第 6 章
*
谢家发迹已有两百年,百年流光的簪缨世家,放眼整个大昭朝都是屈指可数。谢家之所以源远流长,除了祖上出过数不清的大儒鸿才,还因为历经朝代更迭却后继有人。
而长房长孙的谢玄,便是这一代的峰尖。十八岁的状元郎,放眼古今都是寥寥无几的存在。出仕之后入御史台,如今已官至太子少师。
很快,谢问也看到了他,猛地将林重影放开。
林重影被推得踉跄一下,堪堪站稳后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谢问在推开她之后,其实是想扶一把的,但在谢玄的注视下又不敢轻举妄动。
谢家满门的读书人,最是信奉君子动嘴不动手的规矩,平日里为了强身健体也就打打八段锦。哪怕是急得狠了,祖父在世时也不过是骂他一句“竖子无状!”
但堂哥谢玄不一样。
谢玄自小是跟着外祖父汝定王长大的,汝定王是大昭朝唯一一位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爷,先祖曾是跟随大昭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武将。武将之家的传承,首先一个字就是武字,所以谢玄会武,而且真的会凑人。
那年因为什么事谢问忘了,应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被这位大堂兄狠狠凑了一顿,牙齿都掉了两颗。事后父亲还说揍得好,母亲也不敢吭声。
自那以后他就知道,若是惹到了大堂哥,哪怕是被揍了,也没有人帮自己说情,只能自己受着。
“大哥……”
“背人私会,不受于礼。二郎,慎行。”
私会二字,听得林重影心头一紧。
相传这位谢大公子五岁时,其外祖父汝定王携他入宫。熙元帝有心考校一二,指着一对貔貅玉镇问他,何为貔何为貅?当时他的回答是:“貔之侧为貅,貅之侧为貔。”
熙元帝龙颜大悦,金口玉言称他为神童。神童六岁成诗,九岁问倒谢老太傅,十二岁献策天子以治泅水之患,被熙元帝授学士之位。
这样的人对普通人而言,好比是珍稀动物,还是不花钱就能看的那种,逮着此等时机,少不得要多看两眼。
他也看了她,说是看,其实也不尽然,最多仅能算得上是目光掠了一掠。虽然无鄙夷厌恶,无轻视不屑,但那样的平静更能突显他们之间的差距。
云泥之别。
“大哥,你听我解释。这是林家的四姑娘,我母亲与林夫人已经商议好,她会与她长姐同嫁于我。”
谢问好歹没说出滕妾二字,多少给林重影留了一些体面。
这件事,谢玄已从谢老夫人那里悉知。
谢清阳是谢家家主,谢玄会是下一任家主,无论家族中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后宅女眷的事,谢老夫人都不会隐瞒他们父子。
谢老夫人的原话是这样的,“问儿注定要留在临安,无法同其他族中兄弟一样入仕。若无他们父子,在外的谢家人如何能衣食无忧,一心前程而无后患。谢家对他们有所亏欠,也只能在旁的地方弥补一二。”
谢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一代都必须有嫡系子孙留守临安。这一代是谢清明,下一代的人选就是谢问。
所以哪怕是滕妾这样的事,谢老夫人也依着二房。
祖母都应允的事,谢玄不会有什么异议,但哪怕是滕妾,那也得按着规矩来,不能正室还未过门就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坏了谢家的清名。
“既是已经定下的事,不必心急。”
“大哥,我这不是……”谢问满含柔情地看向林重影,那句情难自禁的话咽了回去。大哥这样的人,必是不能理解他。
林重影避开他的目光,半低着头。
“天色已晚,你们早些回去。”
谢玄这话是对谢问说的,也是对她说的。
谢问就丢下一句,“大哥,改日找你细聊”的话,如同身后有恶狼一般跑去出老远。
林重影心下鄙夷,这个谢二,原来是个没担当的。
既然谢二靠不住,自己更不能白担一个与人私会的名声,哪怕谢玄不会说出去。
“大公子,我和二表哥不是私下相会。我乳母口舌生火,我来给她采些荷叶泡水喝,恰巧遇上二表哥。”她将自己采的荷叶拿出来,以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这是你的事。”
是啊。
这是她的事。
外人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既然不关自己的事,又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像谢玄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浪费时间去知道背后的原因。
她不再说什么,福礼告退。
*
月光如银的夜色中,那一池的残荷隐隐约约。沿着池边的石子路,尽头处可见一道九转的回廊。回廊再往左拐,便是一处清幽的院子。
这便是谢玄的住处。
以前陇阳郡主回临安时,也是住在这个院子。匾额上的莫扰二字,就是陇阳郡主亲自所书。因着这两个字,哪怕是里面没住人,府里的下人除了打扫之外,也不敢随意进去。
即使是他的继母陆氏,也是如此。
陆氏的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男童,男童模样俊秀,五官之中尤以眼睛最为出彩,一看就是个精灵古怪的孩子。
他打眼看见谢玄回来,立马挣脱陆氏的手朝谢玄跑去。一个乳燕投怀,被谢玄稳稳接住一把抱起。
“大哥,及儿想死你了。”
陆氏抿着嘴笑,说了一句“人送到了,晚些派人送回去便是。你父亲一路舟车劳顿也乏了,你明早再去请安。”
大房一家人,分了三路回临安。第一路是陆氏自己,第二路是谢玄,第三路是谢清阳和次子谢及。
谢清阳和陇阳郡主十三前年和离,此后一个再娶,一个守着王府。
对于陆氏这个继母,谢玄并不讨厌。陆氏虽是商贾出身,却知礼识趣,从不曾仗着继母的身份对他做什么。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陆氏也不再说什么,多一句叮嘱交待的话都没有,走的十分随意轻松。
谢及挂在自家大哥身上,口齿伶俐地说着一路上的趣事,一会儿说沿途的吃食,一会又说自己晕船把吃的全吐了。
兄弟俩进了院子,暗处走出来一个抱剑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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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及一看到他,欢喜地喊了一声“卫今哥哥。”
卫今是汝定王府的侍卫,早年被汝定王派给自己的外孙,已陪伴谢玄多年。卫这个姓一出,少不得会有人问一句,“是不是并州卫家?”
大昭有八大士族,临安谢氏是其一,并州卫家也是其一。先帝春秋正鼎时,卫家极受器重,一时风头无二。若不是先帝晚年时的庚午兵变,卫家站错了队,也不至于从士族除名。
卫家落败后,如大树倾覆,树倒则猢狲散,所有的子孙都沦为庶民,大多泯然世人。而卫今则被汝定王带回,安置在了王府。
卫今从谢玄手中将谢及接过,笑道:“小七郎,你又重了。”
谢及哇哇大叫,说自己没有重,而是长高了。小人精似的还反将一军,质疑卫今是不是没吃饭,怎么连抱自己的力气也没有。
男人至死是少年这话,对于还是青年的男人来说更能体现。卫今为证明自己实力依旧,且还更精进了些,举着他飞高。
两人闹了一会儿,卫今面色不改,谢及倒是小脸红扑扑的,累得进屋给自己倒茶喝,喝完茶之后嘴也没闲着。
“卫今哥哥,我跟你说,我娘说府里来了一位好看的姐姐,长得跟一朵花似的。我听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老大不小,我才二十四。”卫今对谢及装大人的语气忍俊不禁,“哪有好看的姐姐,你怎么不让郎君去看?”
谢及叹了一口气,瞧着有些老气横秋,“大哥不喜欢那样的姐姐。”
卫今大笑起来,暗道小七朗这些话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倒是大差不差。自家郎君不是不喜欢那样的姑娘,而是什么样的姑娘也没入过眼。
“那你觉得你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谢及板着小脸,“我这哪里知道,我只知道大哥不喜欢什么样的。那个李姐姐我不喜欢,她只问大哥喜欢吃什么,都不问我。还有那个公主,她把我当什么人了,竟然让我当细作,把大哥的事全告诉她,像她们那样的,大哥都不喜欢。”
“你个小人情,是你不喜欢吧。”卫今打趣时,不时偷瞄谢玄。当真是静如劲竹,如松下风,冷清之余又不失风骨。他暗自“啧啧”,自家郎君这般风采,难怪逢出门,必堵。
谢玄似是丝毫不受他们影响,已拿着一本书翻看起来。他自来聪慧,心无旁骛时有,最多的是一心几用。所以他尽数吸纳着书中内容的同时,也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七郎说的人,应是今晚和二郎在一起的女子。
“那女子已有主,莫要多事。”
“有主不怕,抢了便是。”谢及握着小拳头,这可是他娘说的。
他娘是这么说的,“我若是个男子,管她有没有说人家,直接上手抢了便是。”
谢玄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敢说是他娘说的,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卫今见之,忙打圆场,“郎君,你见过?可真如小七郎所说?”
思及之前所见,谢玄道:“确实貌美,仅此而已。”
7.第 7 章
*
谢家传承百年,有些规矩固守不变,有些却是早已变通。尤其是谢老夫人年纪渐大,几年前就免了儿孙们的晨昏定省。
谢家的儿孙们不用请早晚安,林重影这个客人更是不用。但是有原主的生物钟使然,她还是到了卯时一刻就醒。
穿衣洗漱后,她提着食盒出门。
谢家主子不少,除谢老夫人外,各个院子都不会自己开火,最多就是烧个水炖点补汤之类的,吃的都要去大厨房取。
米嬷嬷腿脚不好,所以一到谢家,她就接手了这份活计。
秋分后有早晚,淡淡的凉气最是适宜,氤氲着菊花与桂花的香气。一天之中,也就是这个时辰她感觉最为自在。
人少,是非也少。
她估摸着时辰,不愿与谢家各院的丫环婆子们遇上。谁知今日她却不是第一个到的,还有人比她更早。
正是谢问身边的大丫环添香。
“刘妈妈,劳烦你煮碗桂圆红糖蛋,再炖个鸡汤。”
刘婆子是厨房的管事,对添香笑得讨好,“添香姑娘且等一会儿,桂圆红糖蛋很快就好,鸡汤午时来取即可。”
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对方的银子。
谢家各院的吃穿用度皆有例可寻,除去公中定制的份例,若想吃些别的,或是用些别的,那就得自己掏银子。
主人们如此,下人们更是如此。
她掂量了一下银子,又还回去了一些,添香也没说什么,直接接了收好。二人这一递一接又一还的,期间多余的话半句没有,显然默契十足。
这大户人家的门道多,有例可依,有规矩可守,但更多的是人情世故。如今儒园里当家的是二夫人魏氏,二房就是儒园的主子。
同样的丫环婆子,在二房院子里当差更有脸面。谢问身边的丫环,那可是别人巴结的存在。银子她要收,但不会全收,收一半还一半,有来有往。
交待厨下的厨娘去准备后,她掐着手指那么一算,“咦”了一声,“添香姑娘,这几日你身上干净着呢。秋燥正是大的时候,你怎会想起喝这东西?”
这桂圆红糖蛋是各院常点的汤水,府里但凡是有些脸面的姑娘若来癸水,必是要给自己弄上一碗补补血气。
添香满面春风,脸红了红,“这东西不是我喝的,而是给红袖姐姐的。”
“红袖姑娘也不是这几日啊。”
“她确实不是这几日,她啊,昨晚大喜了。”
所谓的大喜,是下人们之间的暗语。身为下人,最大的喜是什么?除了翻身奴婢把主当,还有什么事能称之为大喜。
世家大户的公子哥儿,大多都会在开了精关后备上通房。通房不比姨娘,算不上正经妾室。
但林有仪就在谢家……
刘婆子反应过来,忙道喜,“红袖姑娘大喜了,以后二公子身边定然是喜事不断。”
谢问身边的四位大丫环,红袖添香美玉妙荑,一个比一个长相出众,谢府上下人尽皆知,她们日后都是谢问的房里人。
若论资历,接下来应该轮到添香。
添香也不扭捏,大方道:“借妈妈吉言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睨了睨林重影,“影姑娘,怎么是你来取饭菜?”
林重影“嗯”了一声。
这事说来也是巧得很,昨儿个夜里她分别遇到了红袖和谢问。一个视她为威胁,另一个还想与她花前月下。一转头,那两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还挺讽刺的。
“影姑娘当真是不爱说话,倒显得我话多了些。”添香笑了笑,似是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影姑娘瞧着气色不好,还是多注意些。”
又对刘婆子道:“妈妈,那桂圆红糖蛋你再多煮一碗,给影姑娘补补身子。”
刘婆子愣了一下,尔后也笑起来,“添香姑娘心善,影姑娘看着气色确实不佳,这桂圆红糖蛋啊,姑娘家多喝些对身子好。”
“不用了。”林重影开口拒绝,“添香姑娘留着自己喝吧。”
添香也不再三,取了桂圆红糖蛋,嘱咐刘婆子别忘了鸡汤后,和林重影道了别,这才离开厨房。
福儿原本就是厨房的杂事丫环,打眼看到她来了,立马过来给她装饭菜。
“秋天的蟹最鲜,大夫人最好这一口,昨天就吩咐了,府里的人都有,我们都跟着沾了光。锦儿姐说,往年大家伙儿就盼着大夫人回府。”
谁不爱出手大方的主子,沾了光的人,谁又真的会昧着良心说半句坏话。
林重影要承的不止是陆氏的情,还有福儿的情。当初进府时,帮她拿东西的就是福儿。许是一下子对了眼缘,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了起来。因为有福儿,她很快摸清谢家的内部人员结构,也或多或少的知道谢家主子们的性情。
平日里她虽说会帮福儿做一些活,但更多的是福儿对她的照顾。且不说旁的,便说这饭菜,粥是满的,菜都堆冒了尖,蟹黄包也多给了两个。
刘婆子看破不说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福儿的老子娘,走通的就是刘婆子的关系。刘婆子和福儿的娘都是谢家家生子,两人年幼时是极好的玩伴。
林重影走后,她和福儿感慨道:“这影姑娘啊,看着真不像个主子。”
“影姑娘脾气好,性子也好,长得更好看。若是以后谁遇到像她这样的主子,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福儿一边摘着菜,一边回道。
这话她不是很赞同。
良禽择木,忠仆择主,首先木是好木,主是好主。但主子若是太过软弱,护不住底下的人,再是脾气好,也不是好主子。若是日后招了谁的眼,或是碍了谁的事,不仅自身难保,还会祸及身边人。
“你和影姑娘来往,背着点人。”
福儿听到这话,虽不解,却还是应了。
进府之前,娘是千叮咛万叮嘱,让自己凡事都听刘妈妈的话。所以刘婆子给的忠告,她再是不知其意,也会牢牢记在心里。
*
林重影取了饭菜回去,米嬷嬷已经忙活了好一阵子。
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泥炉上烧着水,翻滚的水冒着热气。昨晚采回来的荷叶也都清洗好,正在簸箕里晾着。
眼见着她进了院子,米嬷嬷忙迎了上来。
“四姑娘,明日还是奴婢去。”
“嬷嬷,不是说好了吗?”
“你毕竟是主子,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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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了出去,你这脸面……”
“我有什么脸面?”林重影苦笑一声,“脸面这个东西,不是装就能有的,再说也不能当饭吃。”
米嬷嬷还想说什么,被她拉着坐下。
主仆俩在林家时就不分彼此,因为原主吃的用的堪比下人。这到了谢家,她们也是同吃。初时米嬷嬷自是不肯,但她再三坚持,米嬷嬷也拗不过她。
用完饭后,她去送碗筷。
去后院的路上,她和福儿打了一个照面。原来是四房一家回了府,魏氏从厨房抽人去帮忙。这样没什么油水的活,没有人争着抢着去,自然是落在新人头上。
福儿不在厨房,她当然不会多留,送了碗筷就往回走。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她还是挑着人少的地方走。
穿过月洞门,快到寻芳院时,被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男童叫住。
“你是哪家的姐姐,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林重影也没见过他,但见他生得俊秀,又一身的富贵气,便猜到他的身份,应是大房的七公子谢及无疑。
“我姓林,家中行四,是二夫人的亲戚。”
她来谢府小住,打的就是谢府表姑娘的名头。
“原来是林四姐姐。”谢及背着手走近,小大人般地介绍自己,“我姓谢,家中行七,单名一个及字。
“原来是七表弟,七表弟怎会在此?”
谢及皱了皱眉头,可怜兮兮地道:“林四姐姐,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吗?”
林重影左看右看,没有看到跟着他的人。“你身边的人呢?”
他是大房嫡子,大夫人又是最不差钱的主,不可能短了他身边侍候的人。
“没人跟着我。”他眨巴着眼睛,生怕林重影不同意,小嘴一扁,“林四姐姐,我娘说,人美心就善,你长得这么美,你的心地一定很是善良,你送我回去吧。”
“……”
人家小孩都这么说了,她自然是要人美心善一回。
心想这谢七公子正是调皮的年纪,应是自己偷跑出来的。若是路上遇到来找的人,倒也不用她亲自送回大房。
两人走远一些,隐在角落里的卫今现了身,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七郎昨晚睡在莫扰居,他负责将其送回。谁知小七郎人小鬼大,远远看到林四姑娘,死活要跟过来,还不许他露面,说是让他先在暗处相看。
他哭笑不得,只能照做。方才躲在一旁时,不仅见识到小七郎骗人的功夫,还被那林四姑娘的长相所惊艳。不愧是郎君口中确实貌美的姑娘,哪怕是放眼整个朝安城,也无几人能及。
但是那般貌美柔弱的姑娘,并不适合他,更何况巳经有主。
小七郎这份心思,恐怕要白费了。
那一大一小又走远了些,他赶紧跟上去。虽说这是谢家,但他到底不放心,一路尾随,直到他们到了大房院子外,这才功成身退。
林重影也要退,却被谢及扯住衣服。
他小大人般道:“林四姐姐,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请你吃……”
话没说完,他忽地欢喜,“父亲,大哥!”
林重影下意识看去,正好撞上谢玄那清冷的目光。
8.第 8 章
视线相遇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口都像是灌进一股凉气。即便是对方的目光没有任何的情绪,依然让她生怯。
这是人的本能,是人在遇到无法企及的人和事时所产生出来的抵触与怯懦。云与泥的差别一早注定,中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她很快垂眸,福身行礼。
谢及已经松开她,朝自己的父兄跑过去。
“父亲,大哥,你们回来了。方才我迷了路,是这位林四姐姐送我回来的。”
“原来是林家侄女,多谢你送小七回来。”
谢清阳的道谢,林重影可不敢受,忙说自己恰巧遇上,也就是顺路的事。抬起眉眼的那一刹那,看清了谢清阳的样子。
这位谢家家主儒雅沉稳,一看就是那种高风峻节的辅弼之才。他自小在临安长大,儒园中老人说提起当年的大公子,那叫一个口若悬河与有荣焉。
七岁能诗,十岁观百家,十五岁名扬天下,十八岁入仕,卓然于世人,如高山仰止。唯一被人诟病之事,那便是与陇阳明郡主和离之后,娶了商贾出身的陆氏为填房。
但纵然如此,已高居尚书令,离相位仅一步之遥的他,仍旧是无数临安人和谢家人心中的骄傲。
他看人的目光与谢玄的不同,更温和一些。
林重影心口的那股凉气渐散,赶紧告辞。
“林四姐姐,改日我去找你玩。”谢及人小心精,自然是知道父兄已经回来,不好再邀她进去坐一坐,连忙许下自己的承诺。
当着人家父兄的面,她不好答应,也不好拒绝,只笑了笑。
“你是故意的?”谢玄看着自己的弟弟,语气笃定。
谢及不敢不承认,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是他大哥,在他们面前,他根本瞒不住任何事情。“大哥,我就是想和林四姐姐认识。”
“有些人,不需要认识。”
那个林四日后不过是二堂弟后院的一个妾室,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即可,无需更进一步的认识,更无需任何往来。
谢及不知道这些,自是疑惑,“大哥,林四姐姐是谢家的客人,我们尽地主之谊,难道也不需要认识吗?”
“她是二房的客人,自有二房照应,你只要记住,莫与她走近即可。”
“听你大哥的。”谢清阳看着一脸困惑的小儿子,下意识朝屋子看去,但见那大开的门窗内,陆氏正慢条斯理地泡着茶,沏好茶之后还向他举杯。
他眼神更柔和了些,对谢及道:“你先回屋吧。”
谢及立马撒开小短腿,冲进屋去。
父子二人就站在院子外,几分相似的五官,与一半相近的气势,似林中劲竹并立,傲然于天地之间。
林重影的事,父子俩皆知。
方才他们正是从宝安堂过来,谢家四兄弟并谢玄与谢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世族大户最重嫡长,嫡长孙的地位无所有的同辈兄弟不同。
不管是家族议事,还是共商大业,嫡长孙都会与自己的父亲叔伯们一起。便是分割族中产业,也会被放在父亲叔伯们同等的位置。何况谢玄年纪轻轻已是官职不低,且还是天子近臣,比之自己的两位叔叔官阶更高。
今早谢清华归家,谢家兄弟齐聚,自是少不了他。家中梁柱们在一起,不光讨论朝中大事,还是家中之事。而最近的家中之事,除去经营往来,最重要的就是谢问的亲事。
“瞧着倒是个本分的。”
这是谢清阳对林重影的评价。
他阅人无数,又在朝堂多年,自是不会看人只看表面。哪怕林重影貌美过了头,他也会透过皮相看出本质。但不管本分与否,一个妾室,还不值当他更多关注。
身为人父,他更多的关注当然是对自己的儿子。
二人皆在朝为官,在朝堂之中共同进退,不像是父子,更像是同一阵营的同僚。
那些父子之间该有的温情话,自是少之又少。哪怕谢清阳想过问儿子的私事,都要斟酌再斟酌。
“此番你回临安,你母亲可有什么交待?”
谢玄何等聪慧,一听就明白谢清阳想问的是什么。
他七岁那年同父母回临安城,母亲曾打趣过他,说他小小年纪甚是无趣,日后得娶个温柔体贴的江南女子才好。
这次回临安,母亲确实又提了这句玩笑话。
父母和离时,他九岁。他看着互道珍重的父母,便已看破婚姻的本质。不是门当户对,也不是郎才女貌,而是合适。
母亲是王府郡主,自小习武,长大后帮着外祖父掌管周家军,是大昭朝第三位女将军。她与父亲虽同为臣子,却一文一武交集不多,往往一月里见不上几次面,更谈不上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以及料理后宅。
同样父亲之于母亲,还不如那些近卫。母亲受伤时,父亲不在身边。母亲乏累时,父亲忙于朝中事务。他们二人,可为同僚,可做朋友,但并不适合成为夫妻。分开之后,父亲续娶陆氏,母亲身边也有近身照顾之人,倒是各得其所。
他日他若需要有人为自己料理后宅时,必会娶一位贤良明理的女子,男主外女主内,相敬如宾。至于容貌如何倒是其次,顺眼即可。
“临安城与朝安城气候不同,临安女子未必喜欢朝安城。”
他注定长居朝安城,还是娶个朝安城的女子更合适一些。
谢清阳深知长子极有主见,听到这话,便没再问了。
屋内那对母子在吃着点心,谢及因着谢玄那话,堆了一肚子的疑惑,“娘,为什么大哥说,让我不要再去找林四姐姐玩?”
“男女有别。”
“我才五岁半!”
陆氏笑起来,“五岁半也是男子啊。”
“好吧。”谢及小脸一垮,“那我让卫今哥哥去找她。”
“不许这么做。”
“为什么?不是你说,若是看上了,抢过来便是。”
陆氏摸着自己儿子的头,难掩惋惜之意,“你卫今哥哥抢不过。”
原来是抢不过啊。
谢及苦恼起来,双手托腮,小脑袋里满是纠结,“那谁能抢得过呢?”
*
二房的院子不仅位置佳,景致也最好。哪怕是临近的客院,也比其他地方的客院更为雅致一些。
客院的匾额上写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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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二字,旁边的小字提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林重影却觉得这名字,听着像是一间客栈。而这间客栈住的人不是虽人,正是她的嫡姐林有仪。
林有仪派人去请她,说是有事与她相商。
那叫易人的丫环是这么说的,“四姑娘,大姑娘说了,你若是不去,她就让谢家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当庶妹的有多不敬。”
身为庶女,与嫡姐出门做客,当处处以嫡姐为重,事事都要听从于嫡姐,否则在世俗礼教的规矩下,不服则是不敬。
她无法,只好前来。一路提着心,心想着这是谢家,林有仪便是想做什么也会有所顾及,否则也落不下什么好。
屋子里传来说话声,听声音人还不少。
一进去,便见林有仪坐在上位,其下站着四人,分别是谢问身边的那四个大丫环,红袖添香美玉妙荑。这种妻妾同堂的画面,还真是有几分诡异。
几人齐齐朝她看来,眼神各异,有嫉色,有隐晦。
“红袖服侍主子有功,当值嘉奖一番。我已吩咐厨房那边,置办上一桌席面,让你们也热闹热闹。”
林有仪这番话,自是受到几人的感激与恭维。尤其是红袖,已然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哽咽着再三表忠心。
她掐着掌心,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
很早她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二公子的妾室,以她的长相和资历,和二公子对她的看重,她压根不惧其他几人。哪怕是林大姑娘,她也没怎么放在眼里。因为林大姑娘破了相,日后还得仰仗她们这些妾室收拢二公子的心。
谁知这个林四姑娘……
昨晚春花告诉她,林四姑娘将会是二公子的妾室,当时她就慌了神。不管是出身还是容貌她都比不过,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先下手为强。
“林大姑娘,日后但凡有用着奴婢的地方,奴婢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瞧你说的,我可舍不得你死,二表哥也舍不得。”林有仪在笑,睨着林重影。“我身份不同,不能与你们同乐。待会就让我四妹妹陪你们,好好喝上一杯。”
原来在这里等她呢。
林重影心想,难怪这位嫡姐没有妒火中烧,也没有为难红袖,合着是想借力打力,不仅要贬低她,还要踩压她。一旦她真的和红袖等人同庆祝,传到谢家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个不知所谓,拎不清的人,从而招来谢老夫人和魏氏的不喜。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照做了,那就是亲手堵死了自己的路。她敢断定,到时候林有仪一定会摘得干干净净,反过来指责她不知廉耻。
若是拒绝,林有仪应该还有话等着她,挑拨红袖等人与她敌对。她再是不怕得罪人,也不想平白无故招来仇恨。君子易躲,小人难防,后宅之中的算计无处不在,她实在不想应付这些事。
前不能走,后不能退,左不是人,右不是人,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或者装死。
“大姐,我最近身体虚得厉害,恐不能……”
说完,她晃了晃,瞅准角度倒在红袖的身上。
9.第 9 章
红袖昨晚刚承的宠,腰身正软得厉害。若不是怕人指责自己恃宠而娇,今儿个她是半点也不想动弹。
别看她和添香美玉妙荑等人平日里情同姐妹,实则暗地底都别着劲,一要争宠,二要卖好。所以哪怕当着这几人的面,她也不能表现出娇软无力的样子,更别说是在林有仪面前。
猛不丁身上倒了个人,她一下子没吃住力,不仅没能推开林重影,反倒被压着齐齐滚到了地上。
“红袖姐姐!”
几人惊呼着,忙七手八脚过来扶她们。
这么一折腾,真晕过去的人也会被弄醒。林重影茫然地睁开眼睛,虚弱地环顾四周,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我这是怎么了?”
“林四姑娘,你方才晕过去了。”
红袖因着这一摔,脑子也有些迷糊。回完之后就知道行事欠妥当,暗怪自己多嘴。
庶妹身子不适,人都晕了,当嫡姐无动于衷不说,且脸色还十分难看。林大姑娘这般表现,分明是不喜自己的庶妹。
这也难怪,任是谁破了相,也不可能喜欢貌美陪嫁的庶妹。
“原来我晕倒了。”林重影喃喃着,脸色渐变,惶恐而不安。“大姐,都怪我身子不争气,无法替大姐分担一二。”
林有仪来这一出,不就是想彰显自己的贤良,顺便恶心她吗?正好,她倒要看看一个贤良的嫡姐,在自己的庶妹晕倒之后还会不会要求陪酒。
若还想恶心她,她不介意再表演一次。
“罢了。你既然身子不适,近日就少出门,多多静养才是。”
林有仪心里的火都窜进眼睛里,死死忍着才没让自己发作。
林家虽是汉阳数一数二的士族,但传到父亲手里已经有了落败之相。谢家这门亲事是母亲费尽心机得来,若非她破了相,她何必受制于人。
家里的三个庶妹,顶数这小贱人生得最好。原本在家中瞧着是个胆小怕事最好拿捏的,没想到出了门居然也敢和她耍花招。
母亲说的没错,妾室姨娘都是下贱的玩意儿,再是看上去听话的都不能有半分好脸,能给她们一口饭吃都是仁慈,万不能让她们好过。
但这里是谢家。
“谢家几房都归了家,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多,嘴也杂。你切记谨言慎行,莫要丢了我们汉阳林氏的脸。”
“大姐所言,我谨记在心。”林重影一脸愧色,“二表哥房里有喜,大姐定然为他高兴,却苦于身份不便,不能为他庆贺。我想着易人是大姐最为倚重的人,行事最为分寸,也最懂大姐的心思,何不让她代大姐前去。”
此言一出,所有人大感意外,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叫易人的丫环。
林有仪来谢府,身边随行有三人。除邱嬷嬷外和易人外,还有一名叫近人的丫环。易人就是之前去请她的人,在原主的记忆中没少行为虎作伥之事。
“四姑娘,大姑娘行事,还用不着你来教。”邱嬷嬷道。
她装作委屈不安的样子,声音怯怯,“是我…是我多言了。大姐,你别生气。”
林有仪原本就火烧心,怎么可能不生气。但哪怕是再气,大局和脸面却不能不顾。一边命人送她出去,一边安排易人去陪酒。
送她出去的是那位叫近人的丫环,近人在原主的记忆中,倒是没有行为欺负之事。出了来乐院的门,她让近人留步。近人表情淡淡,转身就进了院子。
*
戏台下,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更远些的地方,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人。那坐的人是府里的几位姑娘,站着的是这个时辰没什么差事的下人。
两边戏台子打着擂,台上的伶人不管底下有多少人在看,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场,唱着戏中人的人生。
远远望去,热闹中透着几分荒凉。
林重影看着那台上台下的人,思量着自己到底属于哪一拨。别人看她如小丑,她看别人如戏子。
当她一转头看到谢问时,她更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开别人的戏剧人生。
“影妹妹,红袖的事……”
“二表哥,那是你的事,不需要同我说什么。”
谢问步步走近,眼神俨然与昨日之前的完全不同。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儿,从那芙蓉面,再到细嫩的脖颈…哪怕是隔着衣裳,他已能想象其中的美妙。
“怎么能与你无关呢?影妹妹,昨晚我将她当成了你。我是来告诉你,无论我身边有多少人,我日后最疼爱的那个人都是你。”他目光露骨,带着浓浓的欲。
这话真真假假,他不是无意识把红袖当成了林重影,而是故意将红袖幻想成了林重影。
林重影忍着恶心,装可怜,“二表哥,你再这样,哪还有什么以后。”
“此话怎讲?”
“若是被别人瞧见了,我哪里还有活路。”
“影妹妹别怕,我会替你做主的。你大姐是个大度的人,她也不会不管你的。你迟早都是我的人,早些也好。”
这个大猪蹄子,刚开了荤就想着左拥右抱。
“可我不想那样!”她后退着,神情楚楚,“你是谢家嫡出的公子,我是林家的姑娘,谢林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真是那样,我更不可能让你为了我而背负与人苟且的骂名。二表哥,我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站在你身后,可以吗?”
美人泫然欲泣,我见犹怜,对于尝过情事的谢问而言,恨不得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好好怜惜一番。
只是……
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哪怕快被血气冲晕了头,也还有几分理智在。心想着影妹妹不同于红袖等人,他还是要给些脸面。
“影妹妹,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大婚之期还有好几月,我实在是等得难受。眼下无人,你让我抱抱,一解我之苦。”
离得近了些,林重影隐约还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脂粉气。
她快恶心吐了。
这位谢二公子嘴上说喜欢她,其实从一开始就视她为自己的所有物,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若不然也不会刚从别的女人被窝里爬出来,就想和她亲热。
所以她对于他来说,与红袖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供他玩乐的消遣之物。更可悲的是,如果她逃不开,也躲不掉,她还是要活下去,将来大概率还会成为这人的妾室。
桂花馥郁的香气充斥着她的感官,她仰头望着碧空与白云,天际的无垠与自身的困局对比强烈,越发让人窒息。这种无法挣脱的感觉让她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戾气,内心深处的阴暗在滋生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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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表哥,你想想大姐!”
“提她作甚?”
“她是你未来的妻。”她咬着唇,语气悲痛。“我方才见她,她还蒙着面纱。私下相处都不摘下,可见那脸上的疤还未消褪。”
谢问浑身的热血,在想到林有仪那张脸时,瞬间退得一干二净。
他皱着眉,原本温润的面相露出嫌弃之色。“她身为正室,大度贤良即可。”
一个破了相的妻子,好在还算大度,否则要来何用!
“二表哥,此言差矣。她是你的妻子,日后总要与你一同外出做客见人。若是她成日里戴着面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岂不让你没脸。”
“那正好,你是她妹妹,以后我带你出门。”
谢问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左右仪妹妹已经破了相,将来就安心留在谢家,替他料理后宅便是。影妹妹也是林家的姑娘,又是仪妹妹的妹妹,所谓骨血一体,姐妹一心,想来林家和仪妹妹都不会说什么。
“二表哥,万万不可啊。若你真的这么做,整个临安城的人都会说你是宠妾灭妻。我再是想帮你,也不能由着你被人骂。”
“影妹妹,你们林家让你陪嫁,不就是让你帮你姐姐的吗?”
“大姐才是正室,她的脸面就是你的脸面。她脸上的疤一日不除,你的脸面就一日有瑕疵。当务之急,你得帮她将疤给去了,方才能保住你自己的脸面。”
谢问眉头皱得更深,经由她这么一说,倒是半点旖旎也没了。
正室关乎的不止是他的脸面,还有整个谢家的脸面。若一直脸上留着疤,成日戴个面纱,像什么样子。
忽地,升起一股怒气。影妹妹都知道这个道理,仪妹妹却是半点不上心,也不说寻医问药,还有闲心日日去打扰母亲。
“影妹妹,还是你懂事。”
“二表哥,你快去吧。”林重影一副懂事的模样,面上恰到好处的现出一抹羞涩,“我就在你身后,又跑不掉,我会等你的。”
谢问闻言,热血又上头。
“影妹妹,你若是嫡女,那该多好。”
“二表哥,你别说了,这是我的命。大姐是嫡出,只有她能配得上你。”
林家本来就比不上他们谢家,一个破了相的嫡女,哪里配得上他?
“影妹妹,若不你,我根本不会同意……”
“二表哥。”她伸出一指虚虚点在谢问的唇,“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我也知道你都是为了我。”
谢问心荡神驰,想抓住她的手,被她轻巧躲过。
她退后几步,到了安全的距离。
“二表哥,为了我们的以后,求你别来找我了。”
说完,她掩面而去。
一口气走出去好远,确定谢问没有追上来之后放慢脚步。到了荷砚边,毫不犹豫地过去,将手伸到水中。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好半天才起身。
不远处的桂花树间,月白色的身影一晃而逝。哪怕仅是半个囫囵的模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谁。
当下赶紧改变方向,换了一条路走。
谁知走着走着蓦然一抬头,那人却在她的前方。
如寒竹临风,清冷雅正。
正是谢玄。
10.第 10 章
*
谢玄这些年,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有借着两家旧情接近他者,有官场同僚家的姑娘,趁着他做客时故意在他面前露脸者,还有在外逢场作戏遇到的烟花女子。
她们接近他、想引他注意、或是直接干脆地撩拨他,他将那些所谓的偶遇、试探、诱惑尽收眼底,静观其变而不受影响,因为他始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不仅是谢家的嫡长孙,还是汝定王的外孙,他肩负着两大世家的使命,他身上的担子不允许他将精力花在除责任与朝政之外的事情上。
但此女,有可能威胁他们谢家百年的清名,他不得不出面。
当他走来时,林重影便知他是堵自己的。
“大公子。”
她称谢问等人皆为表兄弟,可面对谢玄,她不敢套近乎。
“谢林两家将为姻亲,当共同进退,荣辱相系。谢家门风清正,容不得烟视媚行之人,更容不下祸乱门楣之人。”
“大公子,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必否认,我那堂弟听不出来,我却是听得明白。我不管你在林家如何,与你嫡母嫡姐有何恩怨。只要你进了谢家的门,就要守谢家的规矩,你那嫡姐也是如此。你若安分守己,谢家自会给你应有的体面。若想恃宠生事,扰乱谢家的门风,我绝不允许!”
所以刚才她和谢问说话时,这位谢大公子就在附近,还将他们说的话全听了去。也难怪来警告她,她之前说的那些话,确实足够绿茶。
“大公子,如果我说我根本就不想做妾……”
“那是你们林家的事,你身为林家女,受林家教养,家中让你嫁与何人,必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你若有不满,自与父母说去,与我谢家无关。”
谢玄是谢家下一代家主,谢家子孙与何人联姻,他都会私下详查一番。林家树大根深不假,但根系枯死的也不少。
这一代的林家家主林绍才能平庸,在外不能荣耀林氏,在内不能约束后宅。好在林家长子是个不错的,俨然有其祖父之风,势必会重振林家。所以这门亲事虽不算好,却也不算差。
至于媵妾一事……
“贵妾能出厅堂,所育子女皆由自己抚养。谢家人护短,一旦你入谢家门,再无人可欺你,包括林家。你只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日子不会难过,望好自为之。”
“我知道了。”
林重影低着头,无助而低落。
府里的人都说他们的大公子何等的天资过人,人品如玉。像谢玄这样的人,生来就站在高处俯视他人,从不入贱地,也不曾与低贱者打过交道,必是不可能同情像她这样的人。
干爽的秋风拂来时,除去浓郁的桂花香味,竟然还有一缕冷冽气息。纵然极淡,却仿佛能压住那霸道的花香。当谢玄从她身边过去,那种冷冽气更重了些。
她抬头时,谢玄已经走远。
双方的身份使然,谢玄能说出刚才那样的话,显然是一番苦心。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更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遂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福了福身,“多谢大公子。”
谢玄耳力极好,哪怕走远了,还能听到她这声道谢。
卫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禀报先前之事。
“小七郎对那位林四姑娘极感兴趣,方才我瞧着他又去寻林四姑娘了。”
谢玄闻言,清冷的目光刹那凝聚一层寒气。
他与谢及相差十七岁,又是异母兄弟,但说来也怪,谢及从小就十分亲近他。几个月大时,父亲抱着都哭,到了他手上立马笑出了声。
母亲说他自小无趣,又太过冷情,或许不仅男女情淡,血缘情也淡。他未与谢家堂兄弟们一同长大,情分确实不深。唯一让他体会到兄弟之情的人,也只有小七。
小七还小,再是聪慧,也无法辨别人心。
“暂且由着他去,他终归要面对人心复杂,早些见识也好。”
但愿他的话那林四都听进去了,否则……
当林重影推开寻芳院的门时,一眼就看到坐在院子里有些无聊的谢及。谢及一看到她,小脸一喜。
“林四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他这次不是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那嬷嬷虽上了年岁,气色却是红润,略显富态,瞧着就是个喜庆有福之人。
“七表弟,你怎么来了?大夫人知道吗?”
“我娘知道。”谢及围着她,仰着小脸,黑珍珠般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你送我回去,我说了要请你吃点心的。”
那嬷嬷适时递上带来的点心,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家的下人们也不欺生,对她的态度都过得去,可也没有人几人像这位嬷嬷一样,笑得真诚而亲和。
大夫人同意谢七公子来感谢她,表明并未因为她将来的身份而有所避嫌。单冲着这样的等同对待,她都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
她大大方方地收了点心,并不把谢及当成小孩子,而是比着相互往来的关系,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朋友。
亲手泡了茶,用漆盒装了果脯。
说到这些果脯,还是刚进谢家时魏氏让人送来的。梨脯杏脯桃脯,分量不算多,却是她能拿得出来仅有的招待之物。
“林四姐姐,你方才去哪了?”
“我去了我大姐那里,她有事寻我。”
谢及装成大人的模样,“哦”了一声。
一旁的米嬷嬷闻言,心提得老高,难掩紧张之色地打量着自家姑娘,不敢错漏半点。林重影不动声色地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她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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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谢及年纪小,心思心眼不少。他看似在吃着果脯,实则密切关注着她,当看到她摇头时,眼神灵动地闪了闪。
“林四姐姐,你很怕你大姐吗?”
林重影讶然,心道大房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前有谢玄那样的天纵良才,后有谢七公子这样的聪敏之人。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更不可对一个孩子言道。一是说出去坏的不止是林有仪的名声,也包括她自己。二是她不愿那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
“嫡庶有别而已。”
谢及又小大人般“哦”了一声。
“林四姐姐,你别怕她,这里是谢家。她若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她没有欺负我,多谢七表弟好意。”
这个时代的阶级尊卑注定了有人永远低人一等,上位者无法共情。这位谢七公子年纪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恐怕也会习以为常。
何况哪怕是心里滋生了阴暗,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再是想有人帮助自己,再是想摆脱如今的箍制,也还没有卑劣到去利用一个孩子。
谢及歪头看她,很明显不信她的话。
“林四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摸着自己的脸,心道有这么明显吗?
当下挤出笑模样来,“没有,我见到你,很是欢喜。”
这一笑虽勉强,却难掩艳色。
谢及双手托腮,喃喃,“林四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她“扑哧”笑出了声,这次是发自内心。
困苦之中,有人对自己释放善意,这是何等的幸事。只是这样的时光不会长,将来她若成了谢问的妾,怕是再也不可能如此平等地与谢及说话。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起悲凉。
上辈子普通人的身份,如今都成了望尘莫及的存在。
古代礼法规矩众多,哪怕谢及是个小孩子,也没有长时间与她独处的道理。那嬷嬷笑着提了一声醒,道:“七公子,今日的习字还未完呢。”
谢及闻言,马上垮了小脸,不太情愿地同她道别。
出了寻芳院,却没有直接回黄金屋,而是去了莫扰居。一见到卫今,赶紧拉到一边咬耳朵。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卫今一脸的哭笑不得。
“小七郎,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不管,我看得出来,林四姐姐一点也不开心。你帮我好好想想,有谁能抢得过?”
卫今下意识看向屋内。
半开的雕花木窗内,谢玄正在看书。那般的形相清癯,萧疏轩举,恐怕再高超的丹青妙手也难画其风骨。
谢及也看了过去,突然欢呼一声,“我想到了!我大哥……”
卫今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他的嘴。
11.第 11 章
他冲着屋子里的大哥,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屋内的人似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觉,沉浸在书本中,仿佛超然世外。
卫今挟着他,瞬间就出了院子。
“卫今哥哥,你干嘛捂着我的嘴!”嘴上一得到自由,他立马板着小脸控诉。
“小七郎,有些事不能乱说。”卫今蹲下,与他视线齐平。
陆氏是继室,又是商贾出身。陇阳郡主是原配,还贵为王府郡主。因着生母不同,哪怕同为大房嫡子,在外人眼中,他与谢玄完全没有可比性。
他年纪小,不知事情轻重,但万一被有心人知道,传了出去,世人可不管他是不是孩子,势必有不少人以为他的言语是被陆氏教唆,其目的不纯,不仅是想毁掉谢玄的亲事,甚至是谢玄的名声。
到时候风言风语,又有几人在意真假。
“你若是说了,不仅会给自己招祸,还会给郎君惹麻烦。
“卫今哥哥,我…我真的会给大哥惹麻烦吗?”
卫今目光微黯,神情似悲似悔。
孩童不识人间事,保有初心怜弱小,多年前的自己何尝不是自己。
那时卫家还在,自己是长房嫡幼子,父兄叔伯们皆宠着疼着。有一年他随兄长回并州老家,遇到临街商户人家的娘子在打骂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一问之下才知那姑娘竟然是那娘子的庶女,挨打的原因不过是偷吃了灶台上掉落的一块肉。
那庶女哭着求自己买下她,说是只要给她一条活路,她愿意这辈子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他当时年纪小,行事只凭本心,便央着兄长出头。
兄长将那庶女买下后,他们将其带回京中。母亲也是心善之人,并未责怪他,而是打算再过些日子,除了她的奴籍给她寻个人家。谁知一朝风云突变,卫家招了祸事,风雨飘摇眼看着大厦将倾,那庶女却跑出来喊冤,说卫家欺男霸女,逼迫她父母卖女,致使她从清白的姑娘家沦为奴婢。
墙倒众人推,没有人听他们辩解,也没有人听自己诉说原委。谣言甚嚣尘上,早已摇摇欲坠的家族一夜崩塌。族人们分崩离析,父亲以死谢罪,母亲病重而逝,兄长们陆续远走他乡,他则被汝定王带回王府。
犹记得那年,他与小七郎一般年纪。
“小七郎,如果有人抢你养的那只‘雪衣娘’,你会同意吗?”
谢及摇头。
所谓的“雪衣娘”就是白色的鹦鹉,他那只“雪衣娘”是舅舅走商从万里之遥带回来给他的,他养了一年多,教会了好些话,岂能送给别人。
“你心爱之物,不愿拱手他人,别人也是如此。我们小七郎是君子,郎君也是君子,君子不夺他人所好。”
卫今起身,示意那候在一旁的嬷嬷过来,交待了几句。
那嬷嬷许是天生一副笑模样,哪怕没有笑,瞧着也是眉目舒展的样子。她柔着声,哄着自家的小主子。
“七公子,习字的时辰到了,我们回去吧。”
谢及点头,听话地离开。
走了一会儿,他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自己的脑门,转身问道:“卫今哥哥,那我自己可以对林四姐姐好吗?”
卫今不忍扼杀他纯真的善意,想着若真有什么不对或是不妥当的地方,还是夫人和郎君看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遂回道:“可以。”
他听到这话,眉眼瞬间灵动起来。
看着他欢喜的模样,卫今有些动容。
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身回到院子,便看到谢玄站在窗前。
“郎君,方才你都听到了。”
这不是问话,而是肯定句。
谢玄望着院子中的那棵银杏树,目光清冷。
莫扰居是依着母亲喜好而置,母亲喜银杏树,汝定王府中处处可见。入秋之后,叶片渐黄,凋落时一地的金黄。
但哪怕是照着自己喜好而置的院子,母亲也住不太惯。即使儒园布局雅致,王府亦有不及之处,母亲还是更喜欢自己在王府的住处。
可见不是好与不好,也不是用心与不用心,不适合的就是不适合。小七年纪小,以为女子容貌出众即可,却不知像林四那等空有美貌者,最是不适合娶之为妻。
不适合他,也不适合卫今。
“这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
无关之人,不应是他们的困扰。
他将一封信交给卫今,道:“这封信派人送去京中,我去四叔那里一趟。”
谢清华家中嫡幼子,虽天资不错,却无心权势争斗,哪怕是入了仕,也不愿留在朝安城,更不思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几年前求了个平梁县司马的职位,一待就不挪窝。
其妻小李氏,是谢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谢老夫人出身洪阳顾氏,顾氏在当地是名门望族。她嫁到临安谢氏,其妹小顾氏则嫁去合州李氏。
李氏一族也是士族,无奈族中子弟不能承先祖衣钵,至使家族日渐凋零。小顾氏与丈夫相继去世后,族中有人欺他们所出的两个女儿年幼,欲霸其家产。谢老夫人闻讯赶去,不仅替妹妹妹夫守住了家业,还将姐妹二人带回临安。
小李氏与谢清华年岁相当,表哥表妹两小无猜,夫妻感情较之旁人要深厚许多,哪怕是成亲数载,依旧时常打闹玩耍,便是因着一件小事也能争论半天。一个嗓门奇大面红耳赤,一个双手叉腰寸步不让,如同两个孩子。
“我选的这朵绿云最好看,花开满溢,老绿如玉,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我这朵十丈垂帘才是院中之最,白如瀑,大气华丽,岂是你那朵绿云能比?”
谢玄在他们的争论声中进了院子,侍候在旁的吴嬷嬷极有眼色地给他看座奉茶,且并没有提醒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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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子和女主子。
四房这院子名梅竹轩,取自青梅竹马之意。院中摆满各品种的菊花,几乎整个儒园品相最好的花都被搬来。
主子们吵着架,客人神色平常地喝着茶,婆子丫环们却是见怪不怪。
夫妻俩争论许久,谁也不让着谁,最后小李氏先败下阵来,道:“我口都干了,容我喝口水,再和你理论。”
谢清华冷哼一声,回过头时这才看到谢玄,惊喜不已,当下作揖打趣,“不知少师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
谢玄清淡的眉眼间不知不觉柔和了些,同他们打了招呼。
他自小天资过人,性子自然比同龄人老成许多,无法同年岁相仿的孩童玩耍,更何况是比自己小的堂弟们。所以他幼年时回儒园,陪着他玩闹的正是谢清华和小李氏。
谢清华和小李氏都是爱玩之人,爬树捉蝉、下荷砚捞鱼、放纸鸢堆雪人。那时他们带着他,干尽孩童应干的事。
这时屋子里出来个梳着双包髻的小女童,小女童约摸四五岁的样子,瞧着应是刚睡醒,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惺忪,在看到他之后,顿时神采飞扬。
“大哥!”
他双臂一张,小女童就赖在他怀里。
小李氏抿着嘴笑,“这丫头正是闹人的时候,如今回了儒园,少不得还要麻烦少师大人帮我们看几天孩子。”
这小女童是夫妻二人的长女谢舜云,在同辈姑娘中行七。
谢七娘巴着自己的大堂哥不放,一副一刻也不也待,立马就要走的模样,鼓着腮奶声奶气地催促。“大哥,我们走,快些走!”
谢清华和小李氏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现在还不能走。”
他们所谓的不能走,是因为方才的事还没有分出高下。
“大郎,你且看看,是不是我选的这朵绿云为此院子之最?”
“大郎,你来说说,我选的这朵十丈垂帘可堪为魁?”
谢玄抱着谢七娘,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若不然,老规矩?”
两人闻言,皆是眼前一亮。
小李氏一个眼神过去,早已听出话音的吴嬷嬷立马心领神会,面带笑意地出了院子。一路往园子方向走,远远看到有人过来时,惊艳之下愣在原地。
那少女自桥上而来,衣着寻常发饰简单,却生得一张芙蓉面,艳如春华,令人一眼入痴。只道世间竟有此等颜色,倒让满园的花都成了陪衬。
府里的姑娘吴嬷嬷都认识,但见那少女不是丫环装扮,回过神后猜测着身份。犹豫一会儿后,笑着迎上前去。
“敢问可是林四姑娘?”
林重影见她眼生,不知她是哪个院子当差的婆子,轻声回道自己就是。
她见自己猜对了,赶紧说出目的,“林四姑娘,我家四夫人有请。”
12.第 12 章
*
谢家孙辈共八人,大房两子,皆是嫡出。二房三子,两嫡一庶。三房两子,一嫡一庶,四房一子,乃是嫡出。
八子中,除长房两子外,余下皆在临安。谢玄为长,且是天资最出色者,底下的堂弟们个个敬他畏他仰视于他。
他看人时,尽管眼神极淡,却让人不敢直视。
谢为被他的目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畏惧之下整个人紧绷如弦。与谢问敬他怕他的原因一样,谢为景仰他,却也怕他的拳头。
原因无他,只因当年他揍谢问时,谢为就在旁边。
谢为清楚地记得,那次是二堂兄嘴欠,骂五堂弟是小娘养的。这话恰好被大堂兄听到,训斥了一通。二堂兄不服气,嚣张地嚷嚷大堂兄一年就回来一两次,凭什么管自己,所以就被大堂兄揍了。
当时二堂兄被揍得极惨,鼻青脸肿不说,牙齿还掉了两颗,满嘴都是血,好不吓人。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惹谁都不要惹大堂兄。
“大哥,你听我解释。”他脸上的血色散了个干净,白中带出几分忐忑来。艰难地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
两样的话,谢玄在谢问口中也听到过。
巧的是,与堂弟们纠缠的竟然是同一人。他眸底隐有难辨的复杂,似不经意般瞟了一眼旁边的假山。
“听三叔说,你今年不下场。”
“是。”谢为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一些,暗道大堂兄最是冷情冷性之人,想来不愿与人谈论男女之事,也不愿理会这些。
读书一途,天分占了大头。家鸡羡慕山鸡会飞,那是因为有可比性,兴许努努力自己也能飞起来,但它可不敢凤凰比。凤凰于天,除了仰望只有敬畏,还有自惭形秽。
这就是他对谢玄的感觉。
他与这位天资纵横的大堂兄没法比,比之二房的四堂弟谢和,他也不如许多。因为他今年不下场,而四堂弟却要下场。
除了无心学业的二堂兄,他谁也比不上。
“父亲和夫子都以为,我应该沉下心来再读两年书,届时下场胜算会大许多。”
“那你就沉下心来好好读书,厚积薄发,大器晚成者常有。”
“多谢大哥。”
谢为激动起来,大堂哥这么看好他,那他一定可以。被自己景仰的人看好,他越想证明自己,更不愿被误会是一个品行不端之人。
“大哥,方才的事,我……”
“我无意听了几句,那位林四姑娘似乎对你无意。”
“她…她只是害羞。她出身不高,在林家想来过得也不算好。她是怕影响我学习,大哥,我心悦于她……”
害羞两字,听得林重影满眼的讽刺。
这个谢三公子,还真是自以为是啊,比之那个谢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以为她能给自己当妾是天大的荣幸,一个想当然的以为她出身低,就应该对自己所谓的心悦感恩戴德。
何其可笑!
这时她听到谢玄说:“婚姻之事,当遵父母之命。你若真心悦于她,为何不同三叔三婶商议?若能早日定下亲事,你们再私下相处时,便是被人瞧见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听听,这才是人话。
但对谢为来说,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他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眼下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给他议亲的。依着母亲一直以来的意思,待他金榜提名之后,再在朝安城择亲。
影妹妹那样的出身,母亲如何能允?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父亲母亲希望我一心学业,暂时未考虑此事。我若与他们说了,他们……”
“既然三叔三婶并不赞同你现在议亲,那你私下与林四姑娘相见,若被旁人瞧去,你打算怎么办?”
“我……”
很显然,他没有想过。
林重影眼底的讽刺更甚,亏她刚才还小小动容了一下,也真是太容易心软。谢家的长辈们应该都知道,她是谢问将来的妾室。如果被人知道她和谢为私下见面,那她成了什么人?
以三房的地位,和孟氏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得罪二房。即便是谢家人不追究此事,等待她的可能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大家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让他给谢问做妾。但她有了污名,哪怕是想安安静静当个姨娘都难。第二条是她极有可能成为谢为的妾室,比第一条路更艰难。
谢为口口声声说想娶她,还说什么等金榜提名后就去林家提亲,或许也只是少年郎一时热血上头说的空话。
“女子名节为大,你若眼下不能娶她,那便不要招惹她,否则就是在害她。你若真心心悦于她,应当先说服三叔三婶。”
“她是庶女,我母亲不会同意的……”
“你既知三婶脾气,为何还要如此?”
谢为很想说男女情爱一事,自己控制不住,转念一想自己这样的心思,大堂哥必定无法体会,说了也是白说。
他低着头,万般纠结。
林重影在假山背后,很是着急。
她碍于身份和礼数,不能说自己是来给谢问相看的,也不能说自己是谢问将来的妾室,以此来断了谢为的念想,但谢玄可以啊。
多么好的理由,一劳永逸。
把她急的,紧张到无意识用手去抠假山石。
细微的动静传来,谢玄眸光隐晦。
他们谢家,百年来的清名世人皆知,万不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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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等为了一个女子,而兄弟阋墙一事。若非这林四并非主动招惹三堂弟,这等女子他断然不会让其再留在谢家。
但此事如今看来,错在三堂弟。
他长在朝安城,同临安的堂弟们都不亲近。小时候碰到堂弟们言行不妥时还会训斥几句,更甚者揍上一顿。年纪大了反倒不会,不仅是彼此都要留脸面,而是人已定性,再骂再打皆无用。
“二郎与林家已经定亲,你可知此番林家大姑娘来谢家做客,为何要带上自己的庶妹?”
谢为回答不上来,隐约觉着有些不太对。
大堂哥为何有此一问?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母亲提及影妹妹时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影妹妹上次那语焉不详的话。蓦地一道惊雷在他心间响起,他被震得面目僵硬。
“大哥,你说她…她是……”
“林家大姑娘破了相,前些日子二郎闹着要退亲,为何如今没了动静?此事你好好想想,莫要为难别人,害人而不自知。”
他终于说了!
林重影松了一口气,心道可真不容易啊。
从此以后,谢为应该不会再纠缠自己了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谢为喃喃着,显然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
同时,他心中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大堂兄他比不了,因为天资确实相距甚远。
但是二堂兄凭什么!
为什么从小到大,儒园所有的好东西都先紧着二堂兄,以前的种种他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他心爱的姑娘……
这些年他知自己资质不算好,唯以勤劳补拙,他希望祖母能看重自己,希望母亲以自己为傲,更希望自己能有如花美眷。
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谢玄直皱眉。
一个女子而已,何至于此。
“三郎,三叔三婶对你期望甚高,你莫要辜负他们。”
“大哥……”谢为握着拳头,满腔的悲愤无处发泄。
谢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书中自有良缘和前程,日后你金榜提名时,这些都会有。”
过了一会儿,林重影听着谢玄的脚步声远去,不知过了多久后,谢为也走了。等到空气中只有桂花香,她才慢慢站起身来。
望着前路,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代,还是做男人好啊。
林家的庶子们活得确实艰难些,但如果敢豁出命去,未必没有活路可走。庶女们就不同了,一个个被死死捏在赵氏手中,一旦豁出去只有送命。
突然她后背发凉,桂花的香气中隐有一丝极淡的冷冽。
她心念一动,慢慢蹲着身体,捂着脸小声地哭起来。
13.第 13 章
*
桂花浓郁的香气仿佛远去,空气中尽是男子冷冽却不掩压迫感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无形无边,如一张布满陷阱的网。
这些日子以来,林重影听过太多关于他的事。
上至谢老夫人,下至府里最低等的杂役,任是谁提起他来,无一不是与有荣焉。旷世奇才、满腹经纶,他是谢家的芝兰玉树,更是大昭的砥柱栋梁。
但没有人告诉她,这位谢大公子是习武之人!
哪怕隔着衣料,哪怕对方应该没使什么力道,她还是能清楚感觉到那种力量悬殊的差别,以及对方掌下的粗糙。
泪珠瞬间滚落,无声无息,源源不断。
这次不是装哭,而是真的疼。
她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一肚子的官司也无解,只能无声地流着泪,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他。
半晌,谢玄松开她时,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罢了。
一个略有心机的女子而已,便是有些手段那又如何。
“方才我和三郎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果然是来抓她现形,以及兴师问罪的。这位谢大公子问自己把他当成什么人,其实更应该是她问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
偷听被识破,卖惨被拆穿,还有什么好解释?无论再如何巧舌如簧,恐怕只会加深他对自己的坏印象而已。
她保持着沉默,泪水却是没停。
形状极佳的杏核眼,眼仁如浸润在泉水中的黑玉石,幽幽间生出绚丽的光泽。这双泪眼看人时,戚戚楚楚说不出的可怜。
谢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过往那些使尽浑身解数接近他的女子中,也有过此类哭泣者。但或是怯中有媚,或是哭中有声,说着一些乞求垂怜的话,却无一人光哭不出声,也不卖弄自己的美色,更不言语。
此女倒是有些不一样。
“我来找你,有两件事。一,我劝三郎一事,并非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他。二,日后我会约束他。”
这位大公子还真没骗人,他确实护短。
只是为何强调是为了谢为?
林重影不解,但谢玄却觉得十分有必要。
他十二岁那年回谢家,隔日就有丫环爬他的床。当时祖父还在,闻讯雷霆大怒,下令将那丫环杖责发卖。
那丫环被拖下去时,大声哭喊,“…大公子,您不能这样对奴婢。奴婢打碎您最喜欢的砚台,您都没有生气,您对奴婢分明不一样…”
因着这些话,气得向来端庄的祖母破口大骂,“无耻贱人,痴心妄想!”
自那件事后,他便知道,有时候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或是一桩无心之举,落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是另外的意思。随着他年岁渐长,经历的事越多,他更是明白这个道理,平日里行事也越发小心谨慎。
这个林四颇有几分心机,且又十分浅显,他最是不喜这样的女子,自是不愿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走吧。”
林重影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许是蹲得有些久,她腿已麻,起身时险些摔倒。为了避免自己往前扑去,她拼命将身体往后仰。
堪堪站稳之后,福了福身。
没出去多远,她突然回来,用那双还浸润着水色的杏眼,真诚地望着谢玄,“大公子,你看得出来我哭过吗?我这个样子能见人吗?”
“……”
生平第一次,谢玄被人问这个。
他背着手,不说话。
林重影原本水亮的眸色,瞬间黯淡,“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她换了方向,不再去后院,而是回自己的寻芳院。
直到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谢玄一直紧锁的眉心才慢慢舒展。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清冷的目光中乍现一丝嘲弄之色。
方才林四那般,不正是海大人惯用的伎俩吗?
海大人身为司天监监正,掌天相、测国运,但凡陛下问深一些,那老儿便仰头望天,不言不语一副深沉至极的模样,与林四之行径异曲同工。
他居然还是被算计了!
*
林重影一路避着人,回到寻芳院。
米嬷嬷见她神情,忙问发生何事。她实在寻不到借口,便说自己闻多了桂花香,不知为何连打几个喷嚏,还迎风流泪。
这般借口,米嬷嬷半点没怀疑,想着二姑娘有的毛病,怎地自家四姑娘也有了,一时忧心不已。她劝慰半天,说自己仅是犯一回,应该不打紧。好说歹说,米嬷嬷见她确实没再流泪之后,终于放下心来。
主仆二人正说话时,四房派人送东西来。原来是四夫人给府里的人都备了礼,她收到的礼物是一盒各色的绢花。
许是心有灵犀,晚些时福儿来找她。她正好将准备好的点心给福儿,又和福儿说了会儿话,得到两个消息。
一是林有仪先前派人通知让厨房备一桌席面,转头二房的春花去传话,说是席面不用准备。
“我听说二公子在你大姐那里发了好一通脾气,你大姐一直哭。”
这其中缘由,再也没人比林重影更清楚。
很显然,自己之前那一杯老绿茶泡得好,使得谢问冲着林有仪发了一通邪火。如果林有仪此后一心顾着消除自己脸上的疤,或许就没有工夫为难她。
二是四房的事。
四房是喜事。
四夫人又有喜了。
从福儿和谢家下人的口中,她知道四夫人是个性情开朗之人。
第二天去给谢老夫人请安时,见到了对方。
谢老夫人免了子孙们的晨昏定省不假,但也并非一日都不履行,便定下每月逢三的日子。之所以是逢三,是因为忌讳。逢一有大日子,不好定为请安日,逢二则是因为会撞上已故谢太傅的忌日。
今日逢三,八月十三,正是谢家人请安的日子。
她原以为四夫人应是和大夫人差不多的爱笑之人,却没想到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纵然嫁人多年,育有一双儿女,四夫人依然有着清亮干净的眼神,让人见之心生好感,恰如邻家姐姐。
见礼时,对方未有言语,看到她发间的绢花后,只微微一笑。
哪怕是半低着头回到该站的位置上,她也能明显感觉到好几道目光,尤其是离她最近的林有仪隐晦而怨恨的目光最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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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
林有仪蒙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从眉宇间的神色以及眼下脂粉都没完全盖住的青影来看,夜里必是一宿难眠。
谢家阖家团聚,谢老夫人明显红光满面,气色瞧着也比前几日更精神了些。她看着一年到头难得齐全的儿孙们,很是欣慰。
一家人热热闹闹,几位爷和夫人们陪坐着,孙辈中唯有谢玄一人有座,余下的皆是站着。饶是这般,不小的厅堂内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匆匆一瞥,林重影立马收回目光。
方才那短促的视线中,她一眼就能看到坐在谢老夫人身边的谢玄。哪怕是微倾着身体听自己的祖母说话,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书卷气无人能及,贵气中难掩其风骨。
书香传世的大家族,长辈们讲话三句不离开小辈们的学业。谢家孙辈们,除谢玄已出仕,余下皆未。谢问不必说,谢为今年不下场,那下场的谢和便成了各位叔伯们关心的对象。
“趁着你大伯和大哥都在家中,四郎你可得好好向他们请教学问。”谢老夫人叮咛道。
谢和自是应下。
他与谢问一母同胞,却与谢问不同,谢清明和魏氏对他的期望也与谢问不同。夫妇二人也是百般叮咛,一个让他莫慌,另一个嘱咐他下场之前更要养好身子。
谢清阳也说了几句,然后对谢为道:“三郎,你今年虽不下场,功课却更要抓紧。你父亲也已回府,你可得好好向他请教才是。若是用着得我和你大哥的地方,无需任何客气。”
谢为也应声称是。
他表情明显讪讪然,有些抬不起头的样子。毕竟他比谢和年长,端着兄长的身份,却不如自己的堂弟,多少面子挂不住。
这时谢家姑娘中传来一声,“难怪三哥昨日没去学堂,原来是今年不用下场。”
说这话的人是二房庶出的谢五姑娘谢舜芷。
“五娘,你说什么?你昨日在哪里见过三郎?”孟氏面色一沉,急忙发问。
谢舜芷许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身体不停地往后缩。在孟氏的追问之下,她都快吓哭了,声音极小,还带颤音,“园子里,我瞧见三哥和秋露在说话。”
秋露二字一出,震惊的不止是谢为,还有林重影。
她低着眉眼,听到孟氏一连串的质问,问得谢为无处可逃。那严厉而咄咄逼人的语气,听在她耳中都觉得窒息。
很快,秋露被带过来。
面对孟氏的质问,秋露哪怕是跪着,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回夫人的话,奴婢…奴婢是经过那里,不小心崴了脚,所幸遇到林四姑娘,不信您问她……”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秋露推出她,分明就是甩锅。
她若想自保,只能帮着他们摘清。
孟氏的火力,非寻常人能招架得住,盯着她的目光极其难看。她在所有人的注目中上前,小脸疑惑而茫然,仿佛并不知事情的严重性。
“我昨日确实碰见秋露,她崴了脚。我扶她在假山那处坐了会儿,然后就看到三表哥。三表哥出现没多久,大公子也去了。”
这怎么一出又一出的?
众人皆惊,齐齐看向谢玄。
14.第 14 章
*
一时之间,却无人开口,气氛有些古怪。
三房那个被婆子抱在怀里的八公子突然放声大哭,孟氏紧皱着眉头,一个眼刀子过去,那婆子连忙将孩子抱出去。
许是平日里不常笑的缘故,这位三夫人两颊呈八字形耷拉,给人一种极不好亲近,也不好相处的感觉。
“大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玄没有立马回答,半垂着眸的样子,如神子低眉。
这个林四……
当真是和海大人极像,那老儿应对陛下除去装高深外,还有一招:拿他人作挡。他初次进宫面圣时,便被利用过一回。
“小谢大人年轻有为,博古通今,见解独到,陛下何不听他一言?”这就是那老儿拿自己作挡时说的话。
当时的情形,与眼下倒是有些像。不过哪怕是圣上面前,他也没中那老儿的计,将对方的推诿给推了回去。
但眼下事关谢家的名声,他无法推脱。
从前他以为国事为大,家事是小,而今看来国事大道至简,以江山为重,以百姓为基,万变不离其踪,倒是比家事更容易些。
“昨日是我约见三郎,确实遇到过她们。”
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孟氏。
她就说她的三郎最是本分懂事的孩子,万不会做出让有失身份之事,更不会有半点逾矩行径。若真是有什么不妥,那也是错在别人。
这个别人,当然是指林重影。
当她看过来时,那锐利挑剔的眼神仿佛在质问林重影:你个狐狸精,是不是想勾引我儿子?
除了林重影外,她对谢玄也有不满。
“大郎,你有事找三郎,为何不来三房?”
这话意思并非是让谢玄去三房找谢为,而是质问谢玄为何耽搁自己儿子的上课时间。她千般看重的东西,正是儿子学业,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谢老夫人一听这话就不乐意,原本因为年长而日渐慈祥的面上,再现年轻时的凌厉之色。
孟氏立马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赶紧为自己找补,略带责备地问自己的儿子,“三郎,既然是你大哥寻你,你方才为何不说?”
谢为支吾着,不敢与自己的母亲对视。哪怕有大堂兄为自己遮掩,他依旧感到心虚和恐惧,生怕被母亲看穿。
他下意识去看谢玄,带着乞求之色。
谢玄实在看不上这个三堂弟,原以为是个天资不足,好在勤奋上进的,没想到与二堂弟一样被美色所迷。
“是我不让三郎说的。三郎今年不下场,三叔和学堂夫子都希望他再磨练两年。我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官场路,便想问问他,可否愿意在临安城的衙门谋个差事,一边读书备考,一边积攒阅历。”
“一心不能二用,三郎还得以学业为重。大郎,你的好意三婶心领了。”不等谢为说什么,孟氏已代为拒绝。
谢老夫人已经不太好看的脸色,又淡了几分。
嫡母和庶子媳妇,一是婆媳,二还隔着嫡庶,原本就是微妙的关系。谢家门风清正不假,但并非半点矛盾龃龉没有。
人前大家顾着脸,一头敬重,一头包容,你退一步我让一步的也过得去。若真要计较起来,当嫡母的可有太多的法子拿捏庶子媳妇。
何况这件事里的门道内情,老太太一眼便能看穿。少年人慕艾,必是三郎贪恋林家四丫头的好颜色,才闹了这么一出。她的宝贝大孙子为了谢家的颜面,方才是有意遮掩,老三家的不知好歹,竟然还敢质问大郎,简直是不知好歹。
“老三家的,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你们也别把他当小孩子,万事不能矫枉过正,省得他不清不楚的,反倒容易出事。”
这话是在敲打孟氏。
孟氏岂能听不明白,暗怪自己方才一时情急,竟然失了分寸。“母亲说的极是,儿媳记下了。”
她嘴里说着受教的话,心里实际是埋怨的。埋怨老太太偏心,由着二房胡来,正儿八经的士族,非要闹出姐妹共嫁一夫的丑事。林家的庶女长着一张祸水脸,成日里在府里瞎晃荡,险些坏了她儿的名声。
婆媳俩各有各的肚里官司,然而不管真相如何,这事只能到此为止。
谢老夫人示意林重影上前,仔细端详一番后,道:“这孩子瞧着就是老实的,哪有当主子的进出忙活,可是身边侍候的人不尽心?”
“回老夫人的话,我乳母腿脚不好,是我让她歇着的。”
谢老夫人“嗯”了一声,“是个心善的孩子。但你到底是主子,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老二家的,庄子里今年不是又送了些人来,挑个腿脚好的,给这孩子跑跑腿。”
魏氏应下,说自己定会好好安排。
老太太留下儿子媳妇和大孙子说话,其余人退下。
林重影如往常一样,走在最后面。
今日之事,多亏谢玄,若不是谢玄替他们遮盖,哪怕她没有错,哪怕并非她主动招惹谢为,她也落不下好。
不知为何,她心存感激之余,又有几分难堪,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谢玄眼中,已是半点好印象也无。先是烟视媚行可能祸家之人,后是装可怜的心机女,今天又来这么一出,恐怕在谢玄那里,她再无人品可言。
临离开之际,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回头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好死不死刚好和谢玄的眼睛对上。谢玄的目光很冷,仿佛能冷进人心里去,那极冷之中,似乎又掺杂着说不出来的讥讽。
她心头一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阴错阳差的,她好像把谢家未来的家主给彻底得罪了。本来雪夜独行,已是艰难至极,如今还雪上加霜,更是举步维艰。
将出宝安堂,打眼看到不远处的谢问和林有仪。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一个泛着绿光,一个哪怕是蒙着面纱,也能看出透着黑气。
谢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下窜到她面前,“林四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她从善如流,牵起谢及的手。
谢及人小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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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甩远了谢问和林有仪后,神秘而小声地说,“林四姐姐,我二哥和你那个大姐是不是想为难你?”
“他们可能是有事找我,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多亏有你,否则我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她将谢及当大人对待,使得谢及小小年纪,男子汉气概却是无比的高涨。不仅保证以后护着她,还热情邀请她去黄金屋做客。
五岁半的小孩子,会如何招待自己的客人?
很快她就知道了。
那就是搬出自己所有的玩具,和她一起玩。
竹剑竹蜻蜓七巧板,以及精巧的兔子环、金蝉脱壳、太极环、圆形环、八卦环、六合榫、七星结等。举凡是大昭孩童们有的玩具,这里都能找到,便是有些难寻的,他也有。
解环解锁是费脑子的玩具,倒也不怎么分年纪。有些她上辈子玩过,玩起来还算顺手。两人一个个地解着,又一个个地装好。
陆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坐在地上玩至投入的场景。
守在屋子里的嬷嬷上前,小声禀报。她饶有兴致地听着,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竟然都能解?不是小七教的?”
“不是,奴婢一直看着呢,那些东西都是林四姑娘自己解的,且是看一眼就会解。”
“我看对眼的孩子,岂会有差?”
她吩咐人去备些吃食,等会给两个孩子送去。而她自己也没有去打扰,轻声吩咐下人将自己的东西搬到离他们玩的不远处,斜靠着看起账册来。
陆家是潭州首富,她虽是女儿身,却自小跟着父兄学习打理家中生意。哪怕是嫁人后,也依旧不改生意人的本性。依托着谢家,生意是越做越大,从潭州到朝安城,再到临安都有她的铺子。不管走到哪里,这些账册就送到哪里。
下人们很快备好点心瓜果,送到林重影和谢及那里。
林重影听到丫环请自己用点心时,才惊觉自己有多入神,居然全身心的投入,险些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
这一惊醒,自然发现陆氏已经回来。
当下过来见礼,说明来由,感谢招待。视线那么一下移,落在陆氏放在一旁的账册上,又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陆氏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便问:“可是有何不妥?”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指着一处,道:“大夫人,这里账不对。”
这一页陆氏刚翻到,还未来得及查看,闻言抄起搁置在手边的金算盘,手指上下灵活地一翻飞,面有惊奇之色。
“还真是错了。”她笑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不对。”
陆氏若有所思,翻到下一页,将上来下去两处的总账遮住,“你看看,能算得出这页进多少钱,出多少钱吗?”
林重影点头,走近一些。
不多时,她便有了结果,“大夫人,这页进二百五十三两六钱四十一文,出一百七十两九钱八文。”
陆氏将遮住的部分露出,正是她所说的数目。
15.第 15 章
*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题在大房院子匾额下的一行小字。谢家的每处院落皆是如此,但此黄金屋却非彼黄金屋,
黄金屋之所以叫黄金屋,绝非空穴来风。
大房未回来前,黄金屋就是一间屋子。陆氏一入住,立马金光灿灿,一眼看去满眼堆金彻玉的富丽堂皇。
她身边的下人也不同于府里的其他下人,一个个精神气十足,衣着打扮皆是不差,任是提溜出一个丫环来,那通身不差钱的气质,说是殷实人家的小姐亦不为过。
这里处处彰显着一个字:钱。
多金而大方心善的主子,谁不向往。
林重影也想,若能遇上这么个老板,哪怕是签定一辈子的卖身契又如何,总好过给满脑子齐人之福的大猪蹄子做妾。
当陆氏问她何时学会算账,是何人所教时,她并不准备编什么瞎话,“我没有学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就是知道怎么算。”
这个回答,让陆氏愣了一下。
尔后,她想起什么,惊喜道:“你这是心算!”
林重影当然知道这是心算,但不得不装傻。
“大夫人,什么是心算?”
“你可知谢家这宅子是何人所建?”
这个林重影听谢家下人们说过,乃是前朝有名的匠人齐大家。于是她点点头,表情却还是懵懵懂懂。
“齐大家是惊世奇才,不仅善工造巧技,更通运算之法,相传他会心算,能一眼识数。说起来,我们陆家的先祖和齐家还有渊源。”
只是这渊源,非故交旧知,而是陆家的先祖,曾是齐家的奴才。
陆氏激动过后,很快恢复如常。因为天资过人者,她不仅见过,还不止一位,且都是自己身边的人。所以她虽觉得离奇,却并不觉得不可思议。
有此等才能者,若是男子必有一番作为,若为女子,要么是有个好娘家,要么是嫁个好人家,可惜这孩子两样都不占。
她招呼林重影入座,林重影乖巧应声,侧着身体占了半边圆凳。
谢及也“蹬蹬”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小凳上,“林四姐姐,我娘算账用算盘,你光用眼睛看就能算出来,你真厉害。”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厉不厉害。”
陆氏不禁莞尔,同时又觉得很遗憾。
这孩子的身份实在是不说好,若不然……
桌边的小铜炉,水已滚。
沏茶的丫环摆弄着茶具,素手纤妙,指甲盖同那手腕上的玉镯一般有光泽。一通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开始分茶。
盛茶的不是瓷杯,而是上等的琉璃盏。淡金色的茶汤在琉璃盏中越发的色泽诱人,散发着花香与果香,却又不见花和果。
一口入喉,满是清香滋润。
“大夫人,这煮茶的水可是梨花露?”林重影小声问。
陆氏笑道:“正是梨花露,一种三月露,还有一种十月露。”
三月的梨花露,指的是梨树开花时花间的露水,十月的梨花露则是梨果蒸馏凝结成的果露。
喝了茶,吃了点心,一直到她离开,陆氏再没提起之前的事,仿佛她会算账一事不过是寻常。她有些失落,却不算失望。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所谋之事皆能成,又哪里来的失败一词。
走到半道,她被近人堵个正着,近人还是那副爱搭不搭理人的模样。转头想往回走时,又对上邱嬷嬷那张讨厌的脸。前后左右都无人,紧接着不意外地看到依然黑沉着脸的林有仪。
林有仪这个人,人前人后两张脸。自打破相之后,人后的性情越发的表露,尤其是在自己的庶妹面前,更是面目狰狞不加掩饰。
“你个贱人,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竟然敢勾三搭四。三表哥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敢觊觎大表哥!”
谁说她觊觎谢玄?
这个嫡姐龌龊的想象力还挺丰富。
“我是低贱不假,我也确实不是个玩意儿,但那又如何?大姐,你出身好,自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却要我这么个下贱的玩意儿替你保住亲事,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你还敢顶嘴?”
母亲说的没错,下贱的玩意儿就不能给她们好脸,否则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骑到主子的头上。
她堂堂林家嫡长女,竟然要靠这贱人保住亲事,简直是奇耻大辱。还有二表哥,他怎么能那么说她。
“你连脸都没了,还好意思成日里往我母亲跟前凑。有这些闲工夫,你还是想想怎么消掉你脸上的疤,若是成亲之后还没好,带你出去岂不是丢人现眼!”
这是二表哥对她说的话,那样的嫌弃,那样的不留情面。
“你个贱人……你别以为二表哥向着你,你就可以骑到我头上。等我嫁给了二表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小贱人除了一张脸,哪里能和她比。为何二表哥为其所迷,三表哥也动了心思,大表哥还帮着说话。眼下连大房的七表弟都护着,到底是为什么?
“你还真有本事,连七表弟都被你勾住了。”
“啪!”
一声脆响,她不敢置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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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自己的脸。
“你竟然敢打我!”
“你口中喷粪,我为何不敢打你?”林重影上前,目光冰冷。“林有仪,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你别惹我,若是把我惹急了,我不好过,你也不好过。”
原主上吊自尽一事不是什么秘密,她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相似且恶毒刻薄的脸。
母女俩说的话一个比一个阴狠,赵氏说她若是再敢死,就把原主的生母姨娘挖坟鞭尸。林有仪说她如果敢坏事,便将米嬷嬷杖毙。
当时她晕晕沉沉的,还当自己是死后见了阴间的鬼夜叉。
林有仪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快疯了。
“你个贱人!”她下意识扬手,在看到庶妹不躲反迎时,咬牙切齿地将巴掌收成了拳,恨得是牙根都在痒。
邱嬷嬷在一旁劝说,“大姑娘,这里是谢家,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这时放风的近人过来禀报,“大姑娘,有人来了。”
林有仪半扬在空中的手,立马落下来,扇在近人的脸上。
近人没有捂脸,也没有哭,无所谓地退到一边,任由自己的脸肿出一个掌印来。哪怕是挨了打,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大姑娘,近人这丫头没眼色,你别生气。若是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我们赶紧走吧。”邱嬷嬷苦口婆心地劝着,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近人,“你还愣着干嘛,过来扶着大姑娘。等会见了人,记得挡着脸。”
近人小声地回了一个“是”字,木然地上前。
林有仪眼神变化着,最后狠狠地瞪了林重影一眼,道:“我们走!”
她们一走,林重影也准备走人,忽然秋风送香中,她又闻到那淡淡的冷冽气息。当下心念一动止住脚步,忧郁伤感地抬头望天。
“姨娘,我该怎么办?她们不会放过我的,等大姐嫁进谢家后,我也活不成了。”
远处传来伶人婉转的吟唱,如泣如诉。
她都想哭了。
好半天,那淡淡的冷冽气息还在,说明那人还在。
谢家人都说他们家的大公子是人中龙凤,文曲星下凡,也没人告诉她,人中龙凤也喜欢躲在暗处看热闹。如果不是实在没法子,她也不想这么绿茶这么做作。但愿文曲星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这样的小人物一般见识。
“活不成了也好,我早就不想活了。姨娘,我好想你,你等我,我应该很快就要和你团聚了。”
不知过了多久,淡淡的冷冽气渐散。
她缓缓垂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16.第 16 章
*
越近园子那边,伶人的吟唱越清楚。
左右戏台子是同一出戏,皆是《碧窗记》,讲的是自小长在礼教森严之家的世家小姐,意外邂逅落魄的书生,两人常隔着碧窗私会,日久生情。不料被小姐父母发现,百般阻挠,强行将他们拆散,至使书生远走他人。多年后书生高中探花衣锦还乡,惊闻小姐因思念自己成疾,早已香消玉殒。
虽说是花儿戏,这个时辰听戏的人却并不多。主子们有空听一两场,下人们则各有各的差事,好容易得了闲才能来听。
同上次所见差不多,坐着看戏的还是谢家的几位姑娘,其中一人正戚戚落泪,正是三房的大姑娘谢舜英。说到这位大姑娘,还真不像是孟氏养出来的孩子。孟氏那等重规矩且严厉的人,却生了一个多愁善感,春葬花秋悲风的女儿。
离了园子,戏腔的声音慢慢抛之脑后。
还未近寻芳院,便听到有人说话。
院子里多了一个丫环,约摸十三四岁的样子,米嬷嬷说这是二夫人安排过来的人,名叫根儿。根儿是家生子,父母在谢家的庄子上,她个子高,身材也颇为壮实,瞧着确实是跑腿的好手。
等根儿去取饭菜时,米嬷嬷终于逮着机会问自家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地给她们安排个人。
林重影没说宝安堂发生的事,只说自己之前去取饭菜时被谢老夫人院子里的人瞧见,说给了自家主子听,所以谢老夫人才会派个人来帮忙。
米嬷嬷不疑有他,先是埋怨自己不中用,后在她的劝说之下释怀,又不停地夸谢老夫人心善。
谢老夫人或许有怜悯之心,但她想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必是已看出一些端倪。这根儿啊,恐怕不止是来跑腿的,应该还会行约束监视之事。
不过倒是正好,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那些想做什么的人也要思量一二。比如说林有仪,比说如谢问。
许是人不经念,谢问还真的来了。
当然,他没有亲自登门,而是派出自己身边的添香来探口风。
添香打着的旗号不是别人,正是林有仪,“方才奴婢瞧着林大姑娘不太对,似是哭过。奴婢想着林大姑娘离家有些日子,许是思念家乡所致,便想着来同林四姑娘说一声,林四姑娘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这套路……
林重影都有些想笑。
谢二和谢三不愧是兄弟,前脚谢三才用了这样的法子,后脚谢二就有样学样,也不知道是懒还是故意为之。
去是不可能去的,哪怕林有仪死了,她也不会去收尸。但明面上她们是姐妹,她一个当庶妹的不能不管自己的嫡姐。既然别人用老套路来套路她,她也不是没有老套路可用。
“添香姑娘,你等一等,我换身衣裳就去。”她装作焦急的样子,急急起身起,身体晃了晃,倒在米嬷嬷身上。
米嬷嬷大惊,“四姑娘,四姑娘,你怎么了?”
添香讶然,这一幕怎地这般熟悉。
“林四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林重影虚弱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我…我这是怎么了?”
“四姑娘,你晕过去了。”米嬷嬷眼眶已红,满脸的担忧。
“原来我又晕倒了。”林重影挣扎着想走两步,腿还没迈出去,重又倒在米嬷嬷身上。米嬷嬷见她这个样子,难过地不停地流眼泪。
她愧疚地望着添香,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
添香到底心虚,在她的愧疚中越发的心里有鬼。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不管是做戏也好,心知肚明也罢,彼此面上还得顾及着,你退一步,我让一步的,含含糊糊地各自找各自的台阶下。
但添香不甘心。
因为谢问的承诺。
“添香,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些事我不想瞒你。影妹妹将来也是我的人,我心悦于她,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你们以后都是姐妹,我希望你能好好和她相处。她碍于礼数,不肯私下见我,你若能助我与她相会,我必不会亏待你。”
公子如此信任她,如此倚重她,她如何能辜负?
“林四姑娘,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
不好听的话就别说了。
老套路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
林重影眼睛一闭,重又倒在米嬷嬷身上。
如此三次过后,添香终于看出来,这位表姑娘就装的。心下一阵气苦,暗骂这个表姑娘就是个榆木脑袋,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什么礼数规矩,死守着那些东西有何用。亏她还想着与之交好,日后也能沾些光,万没想到这般不知变通。
“林四姑娘,我知你最是守礼之人。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有的事也不能死守规矩不变,伤了别人的心。你且好好想想,若是觉得自己还能走,等会记得去看看林大姑娘。林大姑娘是爱花之人,奴婢方才来时,瞧见离你们院子不远处有棵金桂开得极好,你记得折上几枝。”
这话的意思再是明白不过,谢问应该就在那棵桂花树下等着。
林重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让米嬷嬷扶自己坐下后,送她出去。
没多会儿,根儿取了饭菜回来,手上还有几枝桂花。米嬷嬷夸她采的桂花好,随口问了一句她在哪里采的。她一指院子外,说是就在院子附近采的。
很显然,她应该没有碰到谢问和添香等人。
林重影将她折的桂花插进瓶子里,瞬间满屋子的桂花香。
*
暮色四合时,屋子里起了灯,同时院子外传来敲门声。
米嬷嬷几乎是条件反射,以为是林有仪那边派人来,颠着不太利索的腿,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外面的人,“谁啊?”
“林四姑娘,是奴婢。”
这声音好像是大夫人身边的那个嬷嬷,好像姓方。
方嬷嬷显然是走得急,脑门上都起了汗,她也没有绕弯子,看了一眼米嬷嬷和根儿,道:“林四姑娘,大夫人有话让奴婢转告。”
一听这话,林重影便知是何意,立马示意米嬷嬷和根儿先出去。
屋子里没了旁人,方嬷嬷这才说明来意。
却原来是谢家的账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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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事。
临安是谢家之根,民间有一半临安归谢家的说法,指的是临安城的经济命脉,一半都在谢家的手中。谢家产业遍及各行各业,铺子数不胜数,田产更是不计其数。如此庞大的家财,所以必须得有嫡系一脉守业。
二爷谢清明自接管家中产业以来,这些年并未出什么岔子。虽说保守有余,激进不足,却是稳稳当当。
按照谢家行事的规矩,临近中秋之前会发放红利和秋赏。所谓的红利是指谢家族人和掌柜们应得的分红,秋赏则是各处伙计们论表现得到的额外赏赐。
族人和掌柜们得了好处,伙计们也得了实惠,自是对东家和主家感恩戴德。这发放红利和秋赏都是露脸的事,也是最拉拢人心的事,是以几年前他就将此事交给了谢问,目的就是想让儿子早些立起来。
年年照旧的惯例,一般都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几兄弟陪谢老夫人用饭时,老太太无意间问了一嘴,他便有心让自己的儿子在长辈们面前讨个好,直接派人将谢问叫过去。谢问也想在叔伯们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当下就让人送去对好的账册。
哪知谢清阳随便翻了几页,很快瞧出不对。
“大人是何等人物,说是过目不忘也差不离。他一经手,一眼就看出账目还是去年的,不过是重新誊抄了一遍,添了新来的伙计。二爷刚开始还不信,等取来去年的账目一比对,气得当场就让二公子去跪祠堂。”
“这事二表哥应是不知情的。”
“谁说不是呢,二爷一问之下,才知二公子确实不知情,都是他手底下的人打量他性子随和,竟然起了糊弄之心。二爷派人找到那人时,那人正在明湖边的茶楼里听小曲儿。”
下人们不能议主子们的是非,所以有些话方嬷嬷没说。
原本一开始谢清明有意锻炼儿子时,给的都是得用的老人。头一年谢问还用他们,第二年全换了遍。
新换上来的账房以前是一家铺子的小账房,算账的手艺不如巴结讨好人的功夫强,因着将谢问哄得好,被谢问提拔至大账房。那账房被人找到时,不仅在茶楼里听小曲儿,还和别人吹嘘自己是谢家的亲戚。
“我跟你们说,我妹妹,我亲妹妹,那可是将来二公子的房里人。日后我与谢家好歹也沾了亲,二公子私底下还得唤我一声舅哥。”
谢问是不是真看中他妹妹两说,单说他糊弄主子的行径,已惹怒了谢家,谢家自然不会再用他。
这些事方嬷嬷不好说,直接切入自己来的目的。
“明日就是十四,是最后发放红利和秋赏的日子。家丑不可外扬,二爷不想让人知道,于是请大夫人帮忙。虽说大夫人手底下还有定珠姑娘,但账目太多太杂,恐怕来不及。大夫人让奴婢来问姑娘,可否愿意相助?”
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谢清明怕的不止是家丑外扬,更是不希望自己儿子失了威信与名声。若不然大可以让自己手底下的账房再算一遍,何至于麻烦大夫人。
但这正是林重影期待的机会,她没有任何的犹豫。
当下表态,“我愿意。”
17.第 17 章
*
一路行去,府中一切如故。
四处张挂的灯笼辉映着百年望族的富贵,晕染出书香世家的雅致,入目所及皆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悠然。
黄金屋灯火通明,越发的金碧辉煌,在夜色中犹如布满璀璨的灯塔,标示着绚烂的前程与方向。
林重影远望着,莫名情绪翻涌。
恍惚之间,她仿佛是在奔赴一场决定未来的面试。
先前方嬷嬷提到的定珠姑娘,便是陆氏身边最得用的人。不管是衣着还是气质,定珠给人的感觉完全和下人这两个字无关。
陆氏给她和定珠介绍彼此,两人相互见了礼。
时间太过紧迫,根本无暇过多客套。随着下人们将账册全部搬来后,屋子里全是珠算的声音。陆氏和定珠人手各一算盘,娴熟地拨弄开来。
大房不差钱,灯烛自然极足。不光是桌两边照亮,四角也摆放着点好烛火的灯台,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无错综阴影。
林重影提起笔,蘸了蘸墨。
原主没机会读书,仅识得不多的字。因着整日里忙于绣活,也没有多少时辰练字,字迹委实谈不上好,她也是如此。不光是字不好看,握笔的姿势就很不标准。她自己没什么感觉,隐约察觉对面的定珠多瞄了自己好几眼。
当下羞赧解释,“我母亲说女子守后宅,当以女红为重。打小我就做绣工,女红倒是不错,可惜荒于学习,字也写得不好看。”
她语气平静,听在陆氏耳中却是莫名的难受。
这孩子若是生在别人家,或许已有才名在外。哪怕是托胎到商贾之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被埋没。
“无妨的,多练练,也就好看了。”
“多谢大夫人,我会的。”
这位大夫人,还是多金又心善。
若是此生能追随这样的老板,那该多好。
一夜不过几个时辰,几人手上皆是不停。黄金沙漏内的细沙一点点地流逝,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连响了四下,说明已经四更天。
下人们早已备好宵夜,等候主子们的吩咐。
吃过宵夜后,陆氏说自己要闭目养会儿神,让她和定珠要么歇一歇,要么出去活动筋骨提提神。
定珠道:“我留下来守着夫人,林四姑娘,你身子弱,又坐了这么久,合该出去走走才是。”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又正好有此意,当下从善如流。
这具身体确实太弱,一气坐了这么久,专注时不觉得,一松懈立马觉得腰软背疼。避过守夜的丫环婆子视线,她一时伸着胳膊,一时拉腿下腰。
当她将腿撑在树干上拉伸时,突然感觉有人。
其实谢玄一直都在,与其说是她被打扰,不如说是她闯入别人的地界。
大房的地位摆在那里,哪怕陆氏是继室,安排的院子不论是布局还是位置,那都是极好的。一处一景自是不必说,更有峰回路转的别有洞天。
她自是不知道,从这里往左,再走几步便是一处绝佳之地,刚好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情形,而谢玄此前就在那里。
“你以前一直在藏拙?”
“也不是。”她收好腿,双手并于身前,慢慢地转过身来。
方才她就应该想到的,大夫人不可能自作主张让她来算谢家的账,必是和家主通过气。而这位谢大公子身为下一代家主,当然也有知情权。
那么是原因让谢家父子同意的呢?
她不无自嘲地想着,或许还是因为她将是谢家妾的缘故。
“既然没有藏拙,为何此前并未听说?”
“因为没有机会。”或许是黑夜虚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给了她勇气,她看着眼前的人,决定再试一试。“我知道在大公子看来,我这个人品性不堪。大公子不信我,也是应该。倘若有活路,我也想做个不争不抢的人,不用百般谋划,更不用算计别人。”
“你真的只是想活?”
当然不是。
但首先是要保证活命。
“大公子,我真的只想活命。”她再次伸出自己的手,也不管谢玄看不看得见,将指腹上的针孔展示出来,“我手笨,身子也不怎么好。一天下来,初时还能坚持,时辰久了自是受不住。手上没了力气,拿着针就抖,一抖就容易扎着自己。这针眼有了好,好了又有,这些年都没有断过。”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真的在抖。
但这真不是演的啊。
她生怕谢玄再误会,连忙左手按右手,两只手死死握在一起。
“大公子,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回去歇息?”
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谢玄的住处是莫扰居,而不是黄金屋。
事实上,谢玄也是第一次这么晚还留在黄金屋。
先前陆氏向谢清阳提议时,他也在。
谢家子孙自小皆要习算术,历朝历代术数大家编撰的各种算经流传至今,皆是各有路数,亦是有法可依。前朝的那位齐大家,传闻中有心算之术。但他敢肯定,所谓的心算之术,并非真的一眼识数,而是自有一套自己的算术之法,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己。
所以他想,这个林四或许又在骗人。
从十二岁起,他见过太多女子接近他的伎俩。装可怜者、卖弄美色才情者、借长辈之交攀关系者,或是故作天真、或者眉目传情、或是跟踪痴缠。他看破所有,尽数不动声色地化解,从不曾在意过。
唯有这次。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
怪不得她之前隐约感觉外面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原来是这位谢大公子。
正思忖着,手腕被人握住。这次男人没有用力,却是将轻轻她一带,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光影斑驳中,眼前之人的眉眼越发的清俊出尘,当真是公子只应见画,非世间凡尘所有。
男人的声音低而静,似蛊惑人心,“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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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自己成功了?
她想要的当然不止是活命,而是自由、平等、以及财富,但是这些真的可以吗?如果自己说出来,这位大公子能帮她吗?
忽然她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猛地去推男人。
“大公子,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不等她的手碰到,谢玄已抽身离开。那清冷的目光表明,她猜的没有错。什么她想要什么,分明就是试探!
谢府上下都以为他们的大公子是皎皎明月,不沾尘世污浊的雅正之人。那么谁来告诉她,这个爱偷看,还会用美男计的人是谁?
“大公子,上次你问我,我把你当成什么人。你可能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在你之前,从未有人帮过我。我可能是苦了太久,好不容易遇到善心人,便不管不顾想诉说自己的委屈。
我错了,我不应该说那些事污了你的耳朵,更不应该贪心地让你再帮我。但你也不能欺我可怜,这般戏弄于我!”
说完,她转身要走。
谁知没走两步,被谢玄拦住。
谢玄看着她,清冷的目光中有一丝复杂。
祖父生前常说无千秋万代之君,亦无长盛不衰之族。他们谢家流经两朝而存,是因每一代族人的努力,也因历代家主的殚精竭虑。以天下为己任,以家族为己任,是他和父亲终其一生都要坚守的责任与使命。他是谢家子,也是谢家下一任家主,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不管此女如何学到的本领,也不管她到底有何目的,注定是二堂弟的妾室。他们谢家百年清名,他绝不允许有人败坏家风,哪怕是他自己。
“我说过,若你安分守己,谢家会护你周全。”
说来说去,还是劝她给谢问做妾。
这位谢大公子,果真是极其护短之人。
她能有什么目的呢?无非是想好好活着而已。她又有什么本事呢?若她真有本事,她也不会陷在困局中苦苦挣扎。
“大公子不能久居临安,如何能护我周全?”
“你嫡姐嫁人之前,你应该无性命之忧,你嫡姐大婚之后,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你既然有心算之术,对二房来说是个助力,必会得到看重。当然你要切记自己的身份,不可能逾越之心。”
这还真是给一个甜枣,再打一个巴掌
但是……
她真的不想当妾!
谢玄观她神情,心知她应该还有打算,清冷的眼神中划过一抹异色,却也不揭穿。他言尽于此,倘若她不知好歹,执意在谢家后宅兴风作浪的话,他不介意亲手除掉她。
“你好自为之。”
“我知道了。”
她心里清楚,以谢玄的身份,这一个甜枣加一个巴掌已经是最仁慈的忠告。如果给谢问做妾是她逃不开的命运,那么谢玄的承诺就是她最大的倚仗。
当她抬头时,没有眼泪汪汪,而是饱含感激之情。
“多谢大公子。”
18.第 18 章
*
一进屋,四下无人。
灯烛通明中,满眼的富贵,明明是亲眼所见,也能触手而及,在她看来却如云烟一般,梦幻又不真实。
谢玄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让她老老实实等着给谢问做妾。她本来就没有什么路可走,如今还被谢家下一任家主给盯上,更是走投无路。
从窗户望去,外面的景物在灯笼的光亮中影影绰绰,也不知那位谢大公子走了没有?
她心下一声叹息,努力摒弃纷杂的思绪。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宝珠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现身,小声道:“林四姑娘,大夫人乏得厉害,让她多睡一会儿。”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宝珠算账要用算盘,免不了弄出声响,但她不用。她动作极轻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视线落在账册上时,低垂的眸中划过一抹了然。
这账册被人动过。
大夫人愿意用她,表明对她的能力已是全然的信任,应该不至于多此一举到来查验一番,那么翻看她所记账册的另有其人。
之前来的路上,她听方嬷嬷说过一些陆家的事。陆家生意做得大,要用的人也多,为怕外人不同心,多年来致力培养自己人。
他们从下人的后代中挑选中聪明伶俐之人,加以培养和考验,大部分人一开始就被淘汰,少部分留下来的人中,有的中途被撤下,有的学成后被安排到各房当管事丫环。而宝珠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被当时还是陆家大姑娘的大夫人相中,一直带在身边。
“那些人中,顶数宝珠姑娘天赋最好,人也最勤奋刻苦。大夫人观察了好些时日,才定下她。这些年她越发得用,大夫人平日里没少依赖她。”
这是方嬷嬷对宝珠的评价。
或许对宝珠而言,她的闯入是个意外,要么是隐约觉得是个威胁,要么是不相信她的能力。总而言之,不管是出乎什么心理,宝珠私下翻看她所算账目之事,她都表示理解。
“林四姑娘好本事,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
宝珠这话,一语双关,言语中似乎并没有敌意。
林重影本就不想与他人生出龃龉,自然不可能露出丝毫得色,羞涩的表情中不仅有懵懂,还有些许的低落,“我自己也没想到。”
屏风后传来声响,陆氏已经起身。
宝珠赶紧过去,一旁侍候着。
陆氏揉着太阳穴,眼底隐有一丝意味深长。
这个宝珠啊,算得上是近些年来陆家培养的人中最为得用的一个,心里多少有些傲气。方才她故意装作睡去,有心让身边的人也开开眼界。
几人继续算账,屋内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珠算声。直到快近卯时时,所有的账目终于整理完毕。
下人们将账册送走,林重影被陆氏留下来。
陆氏话不多说,给她的酬劳是一块金锭。她意外又不意外,打心眼底喜欢这种行事爽快出手大方的人。再次感慨,若遇这样的老板,该是何等之幸。
当然她没有收,而是推脱一番,说了一些自己是心甘情愿帮忙之类的话。
“这是你应得的,给你你就拿着,我们陆家人行事向来如此,功有赏,助有酬,你可不能让我坏了规矩。日后说不定我还会常找你帮忙,总不能次次都让你白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便不再推辞,收了金子。
忙活了一夜,众人都很是乏累,陆氏叮嘱她回去好好补觉。
她揣着烫心的金锭子,出了黄金屋。
这一觉睡至傍晚,醒来时天色已灰,她望着窗外的暮色,竟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惘然迷茫。
米嬷嬷和根儿只知她一夜都在大房那边,并不知具体发生何事。她避过根儿,挑些能说的和米嬷嬷做了解释。
“…四姑娘竟有这等本事,奴婢却半点也不知晓。若是早些知道,传到老爷那里,或许也能好过些。”
“以前哪有机会知道,若不是恰巧遇上,我自己也不会发现。”
“也是。”
米嬷嬷欲言又止,神情说不出来的怅然。
用过饭后没多久,二房那里有人来请,说是二夫人要见她。她倒也不惊讶,不管二夫人有没有提前知道内情,单凭自己在大房留了一夜的事,根儿也不可能不上报。
二房当着儒园的家,魏氏就是儒园后宅的管理者。所住院子宽敞气派,名为百流,取字百年流芳之意。与黄金屋肉眼可见的富贵相比,百流院的布置要低调许多。但低调不代表寒酸,而是另一种隐藏的富贵。
下人们通报之后,她被引进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百流院,头一回是刚到谢家时。那次她跟在林有仪身后,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魏氏没在屋内,而是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
她上前行礼问安后,送上自己带来的礼物。魏氏显然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她绣的鞋垫后,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有心了。”
侍候在旁的嬷嬷代主子接过鞋垫,退到主子身后。
魏氏问起昨晚的事,态度有些漫不经心,语气也很随和,仿佛是在与人话着家常。但林重影不会真的以为这位二夫人不在意此事,甚至她敢肯定,魏氏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在意。
所以她不能邀功,更不能表现出兴奋。当魏氏表扬她时,她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自打我住进谢家,府里的人对我都很好。能为府里分担一二,我心甘情愿,一点也不觉着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魏氏抬眼看她,神情间有几分缓和。“你有这般能力,将来必定大有用处。”
这话不好接,林重影只能作羞涩状。
接着魏氏又问了她一些事,比如说几时学的算术,和什么人学的,她给出的回答和在陆氏那里一样。
半晌,魏氏喃喃,“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后,她示意林重影上前一些,仔细打量一番后,问:“你帮我看看,这两朵花该剪哪一朵?”
那是一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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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得极为妍丽。魏氏所指的两朵,一朵位于分枝,已然绽开,花瓣垂丝如瀑极尽张扬艳丽。另一朵为正枝,含苞欲放,花形瞧着应该也不会差。
林重影瞬间了然,这位二夫人是在考验自己。
“二夫人,我不懂这些。”
“不懂也没关系,你好好瞧瞧,剪掉哪朵更好些?”
正为妻,侧为妾,若说把正的剪掉,那便不容于世俗。若说把侧的剪掉,无疑又是自寻死路。
两样都不能选,她索性装傻,“二夫人,为何非要剪掉一朵?”
“花草要修要剪,才能长得正,开得正。若让旁枝的占了先机,不管不顾地抢夺风头,这盆花也就废了。”
原来是怕她抢了林有仪的风头。
若真如此,为何要同意林家陪嫁媵妾?今日这般试探,真的只是为了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她仔细回忆进谢府之后的种种,尤其是第一次来百流院给这位二夫人请安时的情景。那时二房的人都在,除了谢清明和远在京中的三姑娘谢舜英。
谢清明有两房妾室,杜姨娘生了二姑娘谢舜章和五公子谢亦,沈姨娘是五姑娘谢舜芷的生母。她记得不管是谢舜章谢亦,还是谢舜芷给她的印象都是言语谨慎之人。
那么为何当着长辈们的面,谢舜芷会突然失态,说出“难怪三哥昨日没去学堂,原来是今年不用下场”的话?
须臾,她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位二夫人后悔了!
两姓结亲,结的是两家之好。一旦退亲,若无站得住脚的理由,结亲成了结仇不说,还坏了自家的名声。倘若是女方出了纰漏,比如说行事不检点,比如说与人私会等等,那么男方不仅有退亲的理由,且还站在道德的至高点。
她完全相信,一旦当面对质,以谢为对三夫人的惧怕,不仅不会护她,反而会将过错推给她。到时候众矢之的,她百口莫辩。
如果不是意外出现的谢玄,她恐怕早已沦为这些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
这位二夫人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今日找她来,试探的不是她的底线,而是她的野心。若是她表现出想压林有仪一头,甚至是取而代之的想法,魏氏必会顺着她的话,煽风点火膨胀她的野心,让她与林有仪去斗。
她们两败俱伤招人耻笑之时,正是谢家退亲最好的时机。若真如此,哪怕是林谢两家退了亲,她不用给谢问做妾,依然还是没有活路,甚至可以说更是走进了死路,等待她的命运更惨。
“二夫人,我不懂养花。我只知秋来时,这些花各争艳。秋尽时,唯有一地残。不管是哪一朵,到最后结局都一样。”
“这如何一样?”
“确实也不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开的花,自然和明年的花不同。二夫人若真是觉得难以抉择,不如将它们全部剪下,插在不同的瓶中,它们便谁也不会压着谁。”
魏氏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最后收起剪子,递给身后的嬷嬷。
19.第 19 章
这嬷嬷是她的心腹,人称庆嬷嬷。
庆嬷嬷接过剪子,搁进一旁的竹篮。
她看了一眼那竹篮,又睨了睨林重影。林重影心下了然,上前将竹篮提起,随她进了屋。
屋内一应布置皆是雅致,紫檀木的书架上除去砚台笔筒纸镇等物,还有一支上等的白玉瓶,白玉瓶中的菊花稍稍过了花期,略显一丝萎色。
她净了手,从竹篮中取出早前采的花,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番后,替换掉白玉瓶中的花,左右调整摆弄了一会儿才好。
梳着双角的丫环跪在茶几前,动作娴熟地沏着茶。茶香氤氲之时,外面传来下人的通报声,说是二公子来了。
谢问是被人扶进来的,扶他的人是红袖。他神情憔悴,下巴处可见胡茬的青影,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的不悦,阴沉的眼神意味着他的不满。
乍一眼看到林重影也在,满脸的不悦阴沉化成惊喜,“影妹妹,你怎么也在?”
魏氏面色有些不虞,当看到林重影侧过身去避过,无一丝害羞之色时,脸色好看了些。
“你看看你,像是什么样子?”
谢问回过神来,当即摆脱红袖的搀扶,几步上前。
“儿子失礼了。”
他原来被关在祠堂里一夜一天,满肚子的委屈,一出来便想着找自己的母亲诉个苦,却不想心心念念的美人儿也在,当下将装出来的可怜收敛,换上平日里温润公子的模样。
林重影侧身低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般姿态落在他眼中却是害羞娇怯,更是惹人怜爱。那似玉的脸,纤细的身姿,似迎风而绽的花,羞答答地等待着有缘人的采撷。对于已通人事的男子而言,宛如无声的诱惑,引得他一阵阵血脉贲张。
魏氏见儿子盯着人不放,有些怒其不争。
三个孩子中,她对这个大儿子最愧疚。原本想着他不能读书出仕,自己便在别的地方多宠着些。所以议亲之时,百般挑选,千思量万考虑的定下林家,哪成这门亲事一波三折。
“这次的事,多亏了你林家四表妹。若不是她帮着你大伯娘理清了账目,还不知有多少风言风语等着你。”
谢问大感意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娇美柔弱的少女,“影妹妹,你竟然精通算会之术?”
“岂止是会,且是算得极好,若不然你大伯娘也不会让她帮忙。”魏氏说着,半抬的眉眼中,余光一直关注着林重影。但见林重影未露出任何得意自满之色,且还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脸色又好看了几分。
谢问大喜过望,账目的事是他失察,不仅没能在祖母和叔伯们面前露脸,还丢了一个大脸。不管后来这事是谁平的,有没有传出去,他在长辈们那里已经没了面子。
但影妹妹不一样。
影妹妹是他的人,他的人平了事,就等于事情还是他平的,他立马觉得扬眉吐气,哪怕是再见到长辈们,也不觉得有多丢脸。
魏氏自来偏疼他,见他欢喜,也跟着高兴。
“这一通折腾,你也乏了,早些沐浴歇息吧。”不等他说什么,又吩咐红袖,“好好侍候你家主子。”
红袖盈盈地行了礼,过来扶他。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动作举止无意识的亲近贴合。一个低眉一个迎笑,任是谁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愫。
魏氏的余光,始终没离林重影。
林重影看他们的眼神没什么波动,仿佛一切都是寻常事。当两人出门时,红袖的身体都快贴在谢问身上,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和嫉妒。
她今日所有的表现,让魏氏重新有了思量。
一来儿子喜欢,二来这林家的庶女也颇有用处。而今瞧着还算本分,不像是争风吃醋之人,日后有这么个人收拢儿子的心,还能帮得上忙,仔细想想倒也过得去。
魏氏这一思量,态度上立马显现。
当林重影离开百流园时,得了一堆的赏赐。一匹浮光锦的料子、一盒常兴斋的点心、一罐上等的龙井茶叶,并一包切好的参片。
庆嬷嬷亲自相送,送至院门外后,说了一通所谓掏心窝子的话。
“二夫人心善,影姑娘你日后与她相处久了,便知道她最是疼人。她同你母亲是表姊妹,待你和仪姑娘是一样的。”
别人这么说,林重影也就这么听,不过是左耳进了右耳出,权当是听了一回响,响过之后什么也不剩。
但东西是好的,感谢的话自然也少不了。
庆嬷嬷对她的态度很受用,说是定会转告自家夫人。两人在门口道了别,一个往出走,一个进了院子。
掀着门帘进屋,庆嬷嬷果真将她的话如实转告。
魏氏垂着眸,慢慢地品着茶。
良久,来了一句,“可惜了。”
*
林重影一回到寻芳院,米嬷嬷便告诉她,她走后没多久,大夫人那边派了人来,送了两身衣裳。
一套浅红,红线混着金丝的绣花精美无比,领襟袖口处压着穿枝花。另一套淡绿,水烟般的料子华美异常,无需过多的绣花已是极佳。两套衣裳瞧着都是最时新的样式,用的也是上等的料子。
“大夫人说了,这两身衣裳是买的成衣改的。姑娘你先试一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她再让人去改。”米嬷嬷说着,面有犹豫之色,“奴婢想着不好麻烦她们,便擅作了主张,若真有不合身的地方,奴婢自己改就好。”
“是这个理,我们自己改就行。”
林重影分别试了试,两身衣裳都意外的合身。
米嬷嬷寻了一个借口,将根儿支出去,然后道:“四姑娘,这新衣你先放着,日后有机会再穿。”
“为何?”
“你若穿了新衣,大姑娘瞧见了,必定不会高兴。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且再忍忍。”
穿个新衣服都要看别人的脸上,这样的日子可真够憋屈的。
“衣服是大夫人送的,我若是不穿,大夫人会怎么想?”
“这……”
米嬷嬷为难起来,皱着眉一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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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这般模样,林重影心里也不好受。
原主的记忆中,她是唯一的依靠,她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四姑娘,你忍忍,等你长大就好了。”“四姑娘,你再忍忍,等你嫁人就好了。”
正是因为这些话,原主艰难地活着,忍到了议亲的年纪,却不想等来的是做妾的命运。若不是所有的信念崩塌,多年忍耐等待全成了空,又怎么会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嬷嬷,我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她答不上来,面容悲苦。
林重影心里更不好受,“嬷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等不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以大姐的性子,她真的能容我一直在身边吗?她若如愿嫁进谢家,还会留我的性命吗?”
“四姑娘……”
“嬷嬷,我这般今日不知明日事,得过一天是一天的人,为什么还要忍?我想穿新衣裳,我想穿给送我的人看,我想让大夫人知道,她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我心中很是高兴。”
“四姑娘,你…你别说了,不会的。这是谢家,谢家门风清正,不会由着大姑娘作恶,你不会有事的。”
“万一呢?”林重影也跟着红了眼眶,“嬷嬷,你我都知道,哪怕是谢家,也不可能后宅干干净净。嫡妻想算计一个妾室,有的是见不得人的法子。我想活一天,就是一天,尽量吃好睡好穿好,可以吗?”
一时间,屋子里全是她压抑的哭声。
林重影缓缓坐在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绿色的衣裳,如花似玉的脸,似绿叶衬红花,细看处处好。
但这张脸委实貌美过了头,是福也是祸。林家利用她这张脸,保住了两家的亲事。二夫人想借她这张脸,招来流言蜚语,从而全身而退。
镜子里又照出一人,正是米嬷嬷。
米嬷嬷用袖子擦干眼泪后,替她梳头。
一梳梳到底,二梳还到底,梳着梳着,米嬷嬷再次泪涌,“四姑娘长大了,若是吴姨娘还在……”
这话说到一半,再没有了。
吴姨娘就是原主的生母。
原主的记忆中,生母的名字仿佛是个忌讳,因着赵氏下令不许议论,违者轻则发卖,重则乱棍打死,林家上下几乎无人敢提。
林父那个人风流成性,成日里眠花宿柳,流恋烟花之地。林家的下人们中不时有传言,说是林父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外室。
原主的生母进府后不到半年产女,所以她推断吴姨娘极有可能曾是林父的外室。外室这样的存在,养在外面也就算了,一旦接回家中,被人耻笑的往往是正室。所以赵氏不许人传,不让人议论。
从米嬷嬷讳莫如深的言语中,她知道吴姨娘生得极美。或许正是因为太美,才让林父破例接回府中。
她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的眉眼,问:“嬷嬷,我和我姨娘像吗?”
米嬷嬷微怔。
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不像。”
20.第 20 章
*
卯时还未到,谢府各院灯火渐起。
今天八月十五,正是中秋月最圆之日。人月两团圆时,后人以孝为天,供祭果,行家祭,告慰先祖们。
谢家先祖发迹临安,由城外的谢庄迁入。谢庄如今还住着许多谢氏族人,保有最早的谢氏祠堂。
但逢祭祖日,儒园所有的男丁都要前往谢庄祭祖。小辈们陆续齐聚前院,三房还抱在手上的谢正都到了,唯独迟迟不见谢问的身影。
谢清明眉头皱得老高,刚要吩咐人去叫时,谢问匆匆而来。一看那略带潮红的面色,便知刚从被窝里爬起。
他一走近,谢玄就冷冷地出声,“去换身衣服。”
“二哥,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啊?”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谢和以袖掩面,避开了一些。
“我……”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当下面色更红,低着头不敢看人,匆匆地往回跑。
在场的都是男子,谢家几兄弟也是过来人,哪怕没有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也知他夜里都做了什么。
气氛微妙之时,有人轻笑,“年轻人血气方刚,我们当叔伯的要多体谅才行。”
说这话是的谢四爷谢清华。
谢清华是嫡幼子,自小最是受宠,哪怕是大哥谢清阳,他都敢打趣两句,何况是二哥谢清明。他朝自己的二哥挤眉弄眼,把谢清明臊得老脸通红。
谢清明气得不行,又不好当众说什么,一时气儿子不成器,一时又恼儿子年轻气盛沉迷女色。若是旁的日子也就罢了,祭祖这样的大日子都能不知分寸,简直是丢人现眼。
何况先前还捅出那样的篓子,得亏大哥大嫂帮着遮掩。哪知罚跪一天一夜的祠堂后不知悔改,反倒胡闹成这样。
臊极气极之时,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但等到谢问换好衣服回来时,他却是半句教训也没有。一是他护短,二是祭祖是头等大事,不能误了时辰,而教训儿子什么时候都可以。
祭祖之行顺顺利利,一行人午时回到谢家。
一进家门,谢清明立马冷了脸,将谢问叫过去。
父子之间的对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见谢问不时看向自己的堂兄弟们,脸色一点点地变得难看。
最后他应是有些不耐烦,出言顶撞,“若我从小知道自己也要出仕,我定会好好读书,未必比他们差。”
谢清明被怼得变了脸色,又骂他“混账东西。”
他并不服气,却也不敢当着叔伯们的面再次顶撞自己的父亲。等和自己的同胞弟弟谢和一道时,他又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忿。
“二哥,你这话是何意?”同为二房嫡子,留守临安的人不是他,那便是谢和。谢和听到他的牢骚,自然要问上一问。
“你们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日后留守临安的人是我,若没有我,你们能安心读书吗?”
其实这话不然。
谢家选择嫡出留守临安,并非一开始就固定是谁,而是观察到十岁,若真不是读书之材,方才选为守业之人。
当初谢问被选中,正是因为他天分不及,并非是因为他是二房嫡长子缘故。所以他说什么若自己好好学,未必会比其他人差的话,实属自己的口舌之快。
这一点,谢和自然知道。
“二哥说这话,敢不敢当着父亲和叔伯们的面再说一次?”
谢问哪里敢当着长辈们的面说,被将住之后,面色越发难看了些。
到底是同胞的兄长,谢和再是有些瞧不上自己亲二哥的某些行事,却也不会真想与他关系闹僵。
“二哥,你方才应该听到大哥与那些族老们说的话,竟是对田地庶务也是事事清楚。父亲说过,若想守住祖宗基业,也得好好读书。你莫要再荒废了,一日难再晨,少年不复来,你当认真学习才是,少将心思用在后宅玩闹上。”
谢问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你知道什么……”
“二郎,你过来一下。”
一听到谢玄的声音,他顿时萎了。
父亲平日里教训他时,他没少左耳进右耳出,听听也就算了,有时候还会顶一两句嘴。但在这位大堂兄面前,他是屁都不敢乱放。
早知如此,他昨晚就不和红袖胡闹了。
但这也不能怪他,谁让影妹妹勾得他难受。他不能一解相思之苦,也只好和红袖闹上一闹,聊以慰藉罢了。
谢玄问他,“二郎,你是否心中不忿?”
“大哥……”
他愕然,难道大哥不是因为之前的事?
可是他明明说的那么小声,大哥居然也听见了!
“我那是和四郎说着玩的。”
是不是说着玩的,谢玄自会分辨。
谢家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荣,他不希望同理连枝的兄弟们,因为什么事和什么人而生出分歧。
“若给你十年时间,你能中举,我愿退守临安。”
“大哥!”
谢问不是激动,而是惊慌。之前他是一时不忿,为过嘴瘾说的那番话,实则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打小他就不爱读书,夫子教的那些东西从来听不进去,成日就想着出去玩。若真是让他重拾学业,莫说是十年,就是二十年他也中不了举。何况以他的天资,就算勉强中举,又如何能和金榜魁首的大堂哥相比。
他要是真应了这话,别说是那些叔伯族老们,便是祖母和父亲,也不会答应。如果真因为他,让大堂哥退守临安,那他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大哥,我…我就是一时脑热,和四郎说笑呢,你别往心里去。”
谢玄从不相信一时糊涂说错话的人,往往脑子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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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而出的话,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想法。朝堂中多的是城府深沉之人,他尚且应对自如,何况是谢问这样的心思浅显之人。
“我们谢家百年积蕴,历经两朝而不衰,其根本有二。一是代代有人立于朝堂之上。二是世世有人守护祖宗基业。立于朝堂者,能者居之。守祖宗基业者,从嫡支择选精通庶务之人。
上一代选中的是二叔,这一代选中的人是你。你学业不如三弟四弟,但庶务一事上却是胜他们许多。你这几年做的事,我都知道。你知变通,识人而用,这些都是你的优点。偶尔看走了眼,用了一两个心术不定之人也无妨,权当是一次磨练。”
这样的肯定,让谢问备受鼓舞,一扫之前的心虚颓丧。他急欲表现自己,立马上赶着说了好些自己如何变通如何识人的事。
说着说着,他不无隐晦而骄傲地提起林重影。
“早在初见时,我就知道她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心里有我,却时刻谨守着规矩。这次的事,也是多亏了她。她代我补过,我心中很是欢喜。”
“媵妾一事,暂未过明路,你自己知道就好。”
那林四口口声声说不想给二郎做妾,半点也不像是心里有二郎的样子。这些男女之事,你情我愿,或是你有情我无意的,当真是无聊乏味得紧。
谢玄如是想着,没再说什么。
说话时,一行人到了园子。
谢老夫人被人拥簇着,在欣赏今年的菊花。
几位夫人围在老太太身边,也不知谢四夫人说了什么,引得老太太一阵开怀大笑。后面跟着的谢家姑娘们说说笑笑,林有仪也在其中。
再往后些,林重影落了几步,不受打扰地赏着花。听到谢家男丁归府的动静后,她随着众人的视线朝那边望去,一眼就看到那身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
宽衣博带,大袖飘逸,行走间如游云惊风,不减浩然正气。又如玉树独美,难掩清雅风骨,令人一见难忘。
所谓我见君如景,不料旁人见我也如是。她将谢家大公子比作美景而赏时,却不知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绝顶的好风光。
百花不及美人面,芙蓉胜过桃李色,抬首间似娇花迎日,端地是瑰丽无双,看人时恰秋水潋滟,仿佛摄人魂。
谢问痴痴地看着,挪不开眼。只怨婚期太过漫长,不能日夜拥美人入怀。初识情滋味的血气涌上头,恨不得昭告天下,此女乃我所有。
长辈们不能说,同辈中唯有大堂哥知晓这事,他胸臆肿胀着,压抑不住显摆炫耀的心思,“世上怎么会有影妹妹这么好看的姑娘。”
绝色天成,一花入眼,世间再无花。
他双目痴痴着,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这份悸动。
“大哥,你看!影妹妹在看我。”
谢玄漫不经心地看去,正好和林重影的目光对上。
21.第 21 章
*
谢家的菊花不仅开得最艳,各种名品也最为齐全,十丈红帘、紫龙卧雪、千山飞鸟、绿牡丹、瑶台玉凤等等,还有民间难得一见的稀世品种,乃是先帝最爱的美人垂泪。
先帝爱菊亦爱美人,美人中的美人指的是他生前最宠爱的延妃娘娘。延妃之貌美,无画作流传,却有诗文传世:玉容凝晴雪,朱唇含羞合,遥知不是仙,却似琼台客。
“当年大盛宫众妃们争相一睹之物,没想到竟然在我们儒园开得如此繁茂。”谢老夫人感慨着,目光望着朝安城的方向。
乍一见儿孙们归来,她瞬间欢喜。
几位爷上了前,与自己的夫人们一起陪着老太太赏花。小辈们各得其乐,或是三两说着话,或是跟着有模有样地点评今年的菊花。
林重影在与谢玄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立马收了回来,假装欣赏着面前的菊花。但见菊花白玉成丝,日光之下隐有透明之感,花瓣尖勾滴似泪,正是方才谢家人盛赞的美人垂泪。
她赏着花,别人赏着她。
当她无意识用指尖轻触花瓣时,谢问恨不得上前来握住她的柔荑。
“二公子。”羞羞怯怯的声音响起,正是不知何时来到谢问身边的红袖。红袖低着头,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手在自家公子掌中,又沉迷于此时情意,不愿将自己的手抽离。
谢问心荡神驰着,只把她当成不远处那个朝思暮想的美人儿,不由得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影妹妹。”
听到这声低低的呢喃,她满心的欢喜化成嫉妒幽怨。
床笫之间情到深处,她也听到过这声“影妹妹。”甚至是今早她叫醒二公子时,也听到这样的呢喃,然后就被自家公子拖回纱帐内胡闹。
二夫人以为是她不知分寸,为得宠爱痴缠二公子,把她叫过去狠狠敲打一番。她不敢为自己争辩,更不敢提二公子心里惦记着的是林家四姑娘。
林四姑娘若是知道二公子的心意,必定很欢喜吧。
她黯然着,神伤着,身体却下意识靠近谢问。
谢问突然变了脸,因为他看到自己的三堂弟出现在视线中,正朝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他猛地推开靠在自己身边的人,步子刚一迈就被人叫住。
叫住他的人是谢玄。
谢玄制止他后,很快到了谢为面前。
“三郎也喜欢这美人垂泪?”
“大…大哥。”谢为心虚不已,脸也跟着胀得通红。“我…我就是想看看。去年园子里才几株,没想到今年长了这么多。听说这美人垂泪是延妃娘娘眼泪所化,有个同窗向我讨要过,我想摘一朵送他……”
他越说声音越低,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大堂兄没有说破,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羞愧到无地自容。
若是从前不知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知影妹妹……他还是忍不住想靠近,此等行径卑劣龌龊,大堂兄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既是同窗所求,倒是不好拒绝。摘一朵花,不如送一粒种,待到花尽时,你送他些花种,想来比送花更好。”
“大哥言之有理,我…我今日便不采了。”
谢为说着,如释重负般转身往另一边走,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一不敢看谢玄,二也不敢看不远处的林重影。
林重影心道,这位谢大公子果真说到做到,当真会约束谢三。
为表谢意,她感激一笑。却不想谢玄竟然皱眉,那不悦的态度的仿佛她做了什么烟视媚行之举,污了他的眼睛。
罢了,不让谢就不让谢吧,反正约束自己的堂弟们,也是他应该做的。
她如此想着,继续赏花。
先本她落在后面些,林有仪和谢家的姑娘都有前头,这一转身才发现,谢大姑娘谢舜英不知何时也在。
谢舜英赏的不是开得正艳的花,而是那些开残了开败了的花。那凄怜的神态,伤感的模样,哪里是赏花,分明是哀思。
“无可奈何花落去,为谁娇艳为谁谢。”
听这语气,是为花可怜,也是为自己可怜。
林重影约摸明白她的自艾自怜来自哪里,原因无他,唯姻缘二字。
三房虽是庶出,她却是三房的嫡长女,亦是谢家这一代姑娘中的大姑娘,早年就与谢家的世家叶家定亲。
巧的是,叶家长子非嫡出,同她定亲的正是叶家的庶长子叶庭兰。说到叶家那位大公子,除了老实憨厚外,府里的下人们再也说不出其它的优点。
一个世家子被人称道的优点是老实憨厚,说明一是没有才情能力,二是连五官端正都算不上,或许应该用另外两个字形容,一个是笨,另一个是丑。
她有又笨又丑的未婚夫,确实可以自我可怜。
林重影不无自嘲地想着,自己连又笨又丑的未婚夫都没有的,有的只有满脑子左拥右抱的夫主,比她更可怜。
这样的可怜何以解,唯有金银。
这一日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有赏钱,小辈们也都从谢老夫人那里得了红封。老太太大方,人人都有份,包括林家姐妹俩。
老太太给红封时还夸了一句,“这孩子瞧着真不错。”
“长得也不错。”陆氏接了一嘴。
四夫人听到这话,微微一笑。
便是魏氏,也说了一句中肯的话,“是个懂事的。”
林重影知道老太太夸她,应该是听说她帮着算账一事,以为她是个不爱张扬,默默干活之人,完全符合妾室的标准。
大夫人喜欢她,她能感觉得到。而四夫人的善意一是源自本身的性子,二是她今日戴了另一朵与衣裳颜色相似的绢花。
至于魏氏,原因和老太太差不多。
她捏着薄薄的红封,猜想里面应是银票。秋水般的眸子四下一扫,见无人注意自己时,赶紧偷偷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当下大喜过望,唇角微微扬起。
几乎所有人都朝前走着,却还是有人不经意地回头,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破她一切小动作,对她的印象又多了一个: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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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出了园子,落座在戏台下。
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哪怕是看个戏,什么人坐什么位皆有讲究。但规矩之外是人情世故,长辈们盼着小辈们和睦顺遂,尤其是定了亲的小辈,通常在这样的场合中会被允许坐到一处。
谢问和林有仪便被安排到一起,身边随侍着各自的下人。
林有仪今日穿的也是新衣,水红色的衣裳,并同颜色绣花的面纱。为了掩盖眼角处的细疤,还特意描了花妆。
她满心以为自己这般精心打扮,谢问多少会看自己一两眼,不想谢问一坐下,那双含情的目光追随的却是别人。
很快两边的戏台拉开帷幕,戏子们粉墨登场。
侍候的丫环们穿梭着,不时上点心果盘,以及添着茶水。她死死压抑的嫉恨无处宣泄,当有丫环给她添茶水时,她一个挥手过去。
那丫环不察,险些摔在地上,茶水也洒了一地。
她瞬间换了一副面孔,端着大方得体的样子,道:“我并没有烫到,不打紧的,你再去换一壶茶便是。”
长辈们看过来,见此情景,一目了然,对她的态度都很满意。
这时她身边的易人指了指地上,问:“地上怎么洒了这些果脯?”
众人看去,果真见地上洒了好些上等的果脯,而林有仪桌上的果脯满满当当。很显然这果脯不是从桌上掉落,而是丫环自己掉的。
那丫环已经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些果脯,不会是你偷拿的吧?”易人这一质问,吓得那丫环连连否认。
林重影原本没怎么在意,在听到那丫环的声音后,立马站了起来。明明心里着急,说出来的话却是低低怯怯:“不是她偷拿的,是我赏给她的。”
那丫环抬起头来,正是福儿。
福儿是后院的杂事丫环,平日里负责一些晾晒的活计,不拘是晒花晒菜还是晒果脯都是她的工作,所以这些果脯应是她自己私藏的,今日正好拿出来当零嘴。
有人出了头,说果脯是自己赏的,这事自然揭过。
谢问想讨心上人欢心,随手赏了福儿一盘点心。
福儿千恩万谢,退了下去。
这么点小事没人会在意,除了林有仪。
林有仪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嫉妒使她脸部扭曲。幸亏有面纱遮掩,连离她最近的谢问都没有看到。
谢问的心思全在林重影那边,这一点让她更是大恨。
林重影没看他们,也知道他们都在看自己,一个眼神让人觉得腻,另一个让人觉得烦。与此同时,还有人在看自己。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那位时刻盯紧自己,生怕自己逮着机会败坏谢家门风的谢大公子。
谢玄确实在看她,清冷的目光隐有探究之色。
此女不愿为妾,又曾在二堂弟面前卖弄过美色,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装过可怜,且还是爱财之人。如此品性应当最是满腹算计自私自利之人,又为何会替下人解围?
这林四……
他竟然有些看不透。
22.第 22 章
*
两边戏台打擂的戏,还是那出《碧窗记》。随着戏剧发展,小姐与书生情投意合,在碧窗下互诉着衷肠。一个娇娇羞羞地送出自己的定情信物,另一个许下一生一世绝不相负的承诺。那样的情意绵绵,那样的依依不舍,眉目传情你来我往。
林重影听不太懂,难免兴致缺缺。
相比她的无聊,谢家的几位姑娘都很专心,尤其是谢舜英。当小姐的父母发现小姐和书生私会之事,强行将他们拆散时,谢舜英已是一脸戚戚然。
小姐凄凄婉婉的声音令人肝肠寸断,书生悲痛欲绝的离开让人揪心。台上的人演绎着曲中人的悲欢离合,台下的人则各有自己的悲欢。
谢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声和自己的大哥咬耳朵,“大哥,刚才是那个林家大姐姐推了那丫环,我都看见了。”
小家伙很是替林重影抱不平,“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人,她定然没少欺负林四姐姐。大哥,林四姐姐好可怜哪。”
谢玄若有所思,看了过去。
但见林重影看似懵懂,实则百无聊赖的样子,他好看的眉头下意识皱起。分明是会卖弄美色且有心机的女子,为何对男女之事如此平淡,应不是不懂,而是无一丝向往憧憬。
他一把将弟弟按坐在旁边,道:“事非干己休多管,她未必如你所看到的那般可怜。”
谢及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嘟哝着:“卫今哥哥说的没错,大哥你就是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
兄弟俩说话时,台上已响起了锣鼓声,书生高中探花衣锦还乡,好不风光。
谢家人皆以为寻常,只因家中两代状元郎,也曾打马御街前,荣耀归乡里,自是不觉得台上的假探花有多难得。
一派热闹的气氛中,谁也没怎么注意到大姑娘谢舜英的目光痴痴,更没有注意到戏剧落幕时,她的伤感落泪。
两边的戏子们下了台,向东家还礼。
既然是花儿戏,设了擂台,自是要分出高下。各家生旦上前,以衣摆为兜向东家各主子们讨着赏,最后哪一边得的赏多,便是胜者,再多得一份赏钱。
林重影压根不知有这一出,银子她身上有,还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但她不可能花出去。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她径直找上林有仪。
“大姐,我今日出门急没带银子,你给我些,我也好打个赏。”
“影妹妹,我有。”
“我有。”
原就坐在林有仪旁边的谢问和不知何时貌似恰巧经过的谢为异口同声道,说完之后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自有火光在他们之间流转。
林有仪见谢家两兄弟如此,更是妒火中烧,仿佛着了火油般瞬间烧得她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恨不得将庶妹的脸划出十道八道。
林重影怯怯地笑着,眼底却无半分退让。
反正如果林有仪不给她银子,等会儿丢的可不止是她的人。更何况谢二谢三还在旁边看着呢,她不信这个嫡姐会坏了自己贤良的名声。
林有仪险些咬碎牙关,不得不让方嬷嬷取了些碎银给她,她粗略一看,应有七八两的样子。
两边的生旦,生是生,旦是旦,看着都不是反串。她随手一扒拉,将碎银分成几份,分别给了他们。
他们见她,皆是无比惊艳,其中有个小生大受震撼,如木头人般盯着她看,幸好被旁边的同伴推了推,这才回过神来。
谢家的小辈们,大多给的都是差不多的数目。她揣着自己还热乎的银票,心想着哪怕是林有仪不给她银子,她宁愿丢脸也不会把这银票给出去。
谁知除了陆氏外,还真有人一赏就是一百两银票。
那人不是谢老夫人,也不谢家的几位爷和其他几位夫人,而是大姑娘谢舜英。当然谢舜英也不是每个人都给一百两,而是赏给了其中一个小生。毫无意外,那位小生所在的班子是赢家,还额外得到谢老夫人的赏赐。
花儿戏分了高低,这一场擂台戏也近尾声。
谢和同长辈父母们告别,说是自己要回学堂。
因着最近谢家热闹,戏班子日日开唱,他早就搬去学堂那边安心备考。乡试是大事,谢老夫人自是重视,好生叮嘱他一番。
“母亲,四郎一人在学堂难免孤单,不如让三郎也搬过去,一来能做个伴,二来还能讨论功课。”
孟氏这一开口,所有人都看过来。
谢老夫人皱了皱眉,道:“眼瞅着乡试也没几天,没得让三郎跟着折腾。”
“母亲,三郎性子静,有他陪着四郎,再是没几天,或许多少也有些帮助。”
孟氏执意让儿子搬去学堂,当然不是为了帮助谢和,也不单是为了让儿子安心读书,更多的是她希望借此机会让儿子远着府里的有些人。
而这个有些人,正是她以为会影响到自己儿子前程的林重影。
知子莫若母,儿子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都看在眼底。她对儿子寄予厚望,岂能看着儿子被一个将来要陪嫁到谢家做妾的庶女影响。
她再三请求,态度很是坚定。
谢老夫人心里虽不太乐意,但一想到谢为打小是个老实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闹腾的性子,便是搬去学堂也不会影响自己的亲孙子,思量一番后勉强同意。
谢为离开时忍不住回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孟氏既心疼又恼怒。她心疼自己的儿子,恼怒的人当然是林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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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气不顺,怎么看林重影怎么不顺眼,凌厉的目光中带出几分刻薄,“我瞧着林家四侄女这衣裳的样式,似乎不像是汉阳那边的,也不像是临安盛行的。”
陆氏正和谢清阳说着什么,乍一听这话,顺嘴就接了过去,“影娘这衣裳是我送的,不是汉阳和临安的款式,是朝安城最新兴的样子。”
“原来是大嫂送的,怪不得。”孟氏不冷不淡地笑了一下,别看她称呼陆氏为大嫂,实则心里并没有多少尊敬。
她自诩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自然看不上陆氏的商贾出身,暗想着也唯有商贾之家出来的人不懂礼数规矩,竟然给妾室送东西。
“这朝安城的衣裳样式果真精致,配着四弟妹送的绢花,还真是相得益彰,衬得林家四侄女比花还娇,二嫂,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不是真的在询问魏氏意见,而是在点魏氏。
林氏两姐妹是二房的客人,将来也都是二房的人。这二房的人身上穿的是大房送的衣裳,头上戴的四房送的饰物,膈应的人是谁?
林重影心下又是一声叹息,这还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夫人这一手,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多谢三夫人夸奖,我也是胡乱搭配的。”她低着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羞怯,“二夫人送了我一匹上等的浮光锦,我正打算裁一身新衣,到时候再配上四夫人送的颜色相近的绢花,想来应该也是极好的。”
这下轮到孟氏尴尬了。
妯娌四人中,唯有她没送过东西。她还想借机挑拨其他三房,给这个林家庶女长个记性,没想到她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她面色几变时,谢老夫人开了口。
“这姑娘家就该着红着绿的讨人喜,影丫头,你剩下的那几朵绢花,我让人都给你配身衣裳。”
四夫人顾氏送的是九宫盒子装的满盒绢花,共有九朵。除去配好衣裳的三朵,还有六朵。也就是说,还要做六身衣裳。
众人都以为面对这样的意外之喜,一个在家中明显不受宠的庶女多少会些许的失态,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只见林重影宠辱不惊地上前,大大方方地道谢。
“多谢老夫人。”
她抬眸时,正好与谢玄清冷平静的目光对上。
谢玄从她的眼晴里看不到任何的心思,那么的澄澈,那么的干净,如同一汪秋水照人寒。
两人四目相望,一冷一寒,如镜湖相映,映出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谢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声嘀咕,“大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林四姐姐?你是不是……”
谢玄面无表情地大掌一横,捂住了他的嘴。
23.第 23 章
兄弟俩的动静引来长辈们的注意,当他们看到他被捂住嘴,而谢玄正撤掉桌上的点心时,全都以为是当长兄的在控制弟弟的贪嘴而已。
儿孙们相处和睦,最欣慰的人就是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忍俊不禁,慈祥的眉眼带着笑意。再看林重影神情端正,眼神清亮,一副美而不自知的模样,越发多了几分欣赏。
她微微侧过身,同离自己最近的四儿媳妇感慨,“这丫头不错。”
婆媳俩挨得近,有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亲近。事实也是如此,四个儿媳中,谢老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小儿媳顾氏。
顾氏出身合州顾家,其母与谢老夫人同出洪阳周氏,是一枝连脉的堂姐妹。早年曾随母亲来谢家小住过,同谢四爷谢清华算得上自小相识的青梅竹马。
她双手放置在自己腹部,含笑回道:“母亲瞧着不错,那自是错不了。”
这话谢老夫人爱听。
人老了,多年的阅历摆在那里,自然是知道如何看人。林家这四丫头一双眼睛生得干净,和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媳倒是有几分像。
说可惜也可惜,可惜是个庶出,在家中应该也不得宠。说不可惜也不可惜,日后入了谢家的门,哪怕是个妾室,凭着那一手算账的本事,在二房也有立足之地。
她精明的目光越过林重影,落在林有仪身上。二房与林家的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太如意。
“老二家的,仪丫头脸上的伤,可请大夫瞧过,几时能好?”
“回母亲的话,已请好几位大夫瞧过,都说能好,不过是费些时日,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载。”魏氏如实回道。
甫一见未来儿媳脸上的伤,她初时也是吃了一大惊,万没想到被猫挠了而已,那伤疤竟是吓人得紧。当天就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夫上门,仔仔细细地询问过,得知确实能好,但时日未定后,她又一连请了好几位大夫,说辞都差不多。
这能好和不能好,结果大相径庭。倘若是不能好,哪怕儿子再是看中林家的庶女,这门亲事她也是非退不可。
林有仪适时插话,感谢长辈们对自己的关心,惭愧地表示自己日夜不间断地抹药,盼着能好得更快些。
谢老夫人频频点头,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好好养身体之类的关心话。
她落座时,隐晦地看了林重影一眼,那目光中隐有一丝得意,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主权和地位。
林重影没什么情绪,因为有些东西不管你在意或者不在意,它就永远存在那里,且很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越过去。
戏台落了幕,连着好几天的热闹也跟着散场。
待到夜幕将至,一家人又齐聚一起,祭月之后长辈们喝茶吃饼话着家常,姑娘公子们则早已穿戴打扮好,准备出门赏玩。
林重影原本不想跟着凑热闹,倒不是她不愿出门玩,而是林有仪私下里再三警告。
“你当谨记自己的身份,不管二表哥待你如何,你最终不过是个妾室。妾室要守妾室的本分,主子们的事你少掺和。”
这话倒是没错。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或者说没有奇迹的话,她逃不脱成为谢问妾室的命运。一个妾室,委实没有什么资格和主子们同行。
无奈谢及求着央着,拉着她的手不放,最后还是陆氏发了话,说了一句,“还未出阁的姑娘,该玩就玩,不用在意太多。”
因着陆氏下了话,她不好再推辞。
这样的活动,当然不可能有谢玄。谢和谢为去了学堂,自然也不在其中,还有年纪最小的谢正,早早就被乳母抱回去哄睡。
谢家的姑娘有七,长房无女,二房一嫡两庶,嫡出的三姑娘谢舜宁尚在京中未归。三房两嫡一庶,大姑娘谢舜英牵着一母同胞的妹妹谢舜芳,四姑娘谢舜意则同二房的二姑娘谢舜章和五姑娘谢舜芷一起。至于四房嫡出的六姑娘谢舜云,未在一行人之列,只因四房一家自有去处。
四房的人都不在,六郎谢升当然也不在,于是一众的姑娘中,唯剩谢问和五郎谢亦,并谢及三兄弟。
谢问最是不喜同父所出的庶弟谢亦,谢亦出门没多久便寻了一个借口,说是去找自己的朋友,脱离了大部队。
林重影看着他离开时脸上那压抑不住松口气的表情,突然有些羡慕。
这个时代困住女子的条条框框实在是太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几乎不可能有自我。哪怕是出个门,也得循着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得有任何的出格之举,更不可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自在玩耍。
“林四姐姐,你是不是也想和五哥一样去找朋友玩?”许是她眼中的羡慕太过明显,引来谢及有此一问。
她摇了摇头,笑了笑,“我不是想像他一样能找朋友玩,我是羡慕他是男子。若是能选择,我也想当男人。”
谢及瞪大了眼,好半天才似懂非懂地表示赞同,“若是林四姐姐是男子就好了,那我们就能结成异姓兄弟。”
这真是孩子才能说出来的孩子话。
但正因为是没有人情世故,没有权衡利弊的孩子话,才显得尤为难得可贵。
说起来,也唯有大夫人母子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善意,不管她的出身,也不管她将来又是什么人。
“七表弟,谢谢你。”她喃喃着。
热闹声越来越近,入目所及尽是灯火繁荣。
临安是江南富庶之地,中秋月圆之夜热闹至极。明湖边十里花灯,文人墨客登高吟诗弹琴,百姓们斗香拜神猜灯谜。
行人重重中,男女老少都有,衣着也是各异,有寻常的百姓,也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或许也唯有仰望天空时,所有人才能算得上是众生平等。
谢家这一行人本来就多,还有丫环婆子和家丁护院相随,自是浩浩荡荡引人注目。逛至花灯最为繁多之处,走在前头的谢问遇到了朋友。
那几人都是世家公子的打扮,想来也是临安城有些来历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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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他们各个锦衣华服,言语恣意张扬,或是摇着折扇,或是同谢问勾肩搭背,瞧着都是一类人。
林重影不想往前凑,故意停在一处猜谜的花灯前。
“归德兄,难道这位就是你所说的那位貌若天仙的表妹?”有人笑问。
归德是谢问的字。
问话的人是公子摇着折扇,风流多情的眼睛紧紧盯着蒙着面纱的林有仪。林有仪难为情地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林重影从这人并不算尊敬的语气中断定,谢问肯定不止提起过自己,且言语中必定传递过自己将是他妾室的信息,所以他的朋友才会如此轻浮相问。
妾者,半奴也,连个人都不是。
谢问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无非是因为自己的美貌。所以这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以貌取人,类物而已。
垂死挣扎也好,自欺欺人也罢,终归自己现在还不是谁的妾,躲过一时是一时。她这般如是想着,当谢问朝这边看过来时,拉着谢及躲到花灯摊子的后面,并示意跟随自己而来的根儿和谢问的嬷嬷也躲一躲。
“林四姐姐,我们在做什么?”谢及见她蹲在地上,也跟着蹲下,小脸满是兴奋之色,灵动的眼睛璨若星辰。
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走累了,我们歇一歇。”
谢及一听,拼命点头。
他确实走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手里的糖葫芦都快吃完了。林重影咬着糖葫芦的签子往那边看,那边几人还没走,谢问还在同他们说着什么。
“大哥,你怎么来了?”
谢及惊喜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她闻到淡淡的冷冽气息,瞬间头皮一麻。
从她的角度仰头看去,视线之中的男子如芝兰玉树,立于苍穹之间。那清清冷冷的气质,与月光同辉。
谢玄低着眉眼,淡淡地睨着她。
她还蹲在地上,双手揣在一起,嘴里还叼着串糖葫芦的竹签子,半点仪态也无,甚至可称得上是不雅。
“大公子,好巧啊。”
如是说着,她慢慢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羞愧与难为情。
反正她在这位谢大公子的心目中,人品已是差到不能再差,行为举止出点格什么的,想来对方也不应该意外。
谢玄确实不意外,但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他以为这样的女子不过寻常,一眼便能看透,没想到越发的难懂。
至少他见过的所有姑娘中,没有哪家的闺秀会蹲在地上吃糖葫芦,更没有哪个千金小姐毫无顾忌地咬着竹签子。
“我来找小七。”
这是在解释他会来的原因。
林重影“哦”了一声,不太能长时间和他对视,眼神不由自主飘远。但见湖中画舫连成片,岸边商户楼顶盘旋着花灯形成的灯龙,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万千人间烟火气息中,她还闻到了其它,犹豫再三,道:“大公子,你有没有闻到火油的气味?”
24.第 24 章
*
行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涌上街头,热闹喧嚣之中,只看到那边林有仪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引来那几位公子的惊呼。
“哟,归德兄,你这表妹的脸是怎么了?”有人惊问。
“不是说貌美如花吗?难道是脸上开了花?”又有人疑惑发声,明显带着几分戏谑。
短暂的尴尬气氛后,林有仪在谢问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脸色中羞愤而逃,她捂着脸往回走,看样子似在哭,身后还跟着二房的谢舜章和谢舜芷两姐妹。
而谢问还在四处张望,脸色瞧着并不好看,应是觉得自己折了面子,有心扳回一城。他左看右看时,林重影正巧妙地借着谢玄和摊贩将自己躲得严严实实。
谢玄低着眉眼,平静地看着明显在躲人的人,等到那几人恣意言笑着,拥着谢问走远后,他淡淡地道:“人已走。”
林重影仰着脸,羞涩一笑。
灯火阑珊中,这笑容璀璨如华光。
谢及人小,精力已有不济,这会儿的工夫,已揉了好几下眼睛。谢玄见之,吩咐那嬷嬷和护院,将他送回去。
他被护院抱着,还不放心林重影,“林四姐姐。”
林重影道:“你先回去,我等会同大姑娘她们一起回。”
来时她与谢家几位姑娘同乘一辆马车,回去自然也一样。
谢家剩下的姑娘们以谢舜英为首,正在不远处赏着灯。也不知是谁想起到了她,问了一嘴,紧接着便有人猜,她应该也是追林有仪去了。
她自是不知这些,打算在原地等人。
思忖一二,再次提及,“大公子,你真的没有闻到火油味吗?今晚人多,灯火又多,万一着了火……”
话还未说完,谢玄扔下一句“多谢提醒”的话,人已瞬间远去。
她想以谢玄之能力,若真有什么异常,必能查个清楚明白。
正如她所料,没多会儿,湖面上的画舫渐渐分开,然后四周的灯火暗了几分,她抬头望去,只见那些商铺屋顶上的灯龙在陆续熄灭。
灯笼摊的老汉老早就注意到她,频频看她。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一直待在别人的摊子后面,索性买了一个灯笼。
老汉极为热情,将灯笼取下给她时,还和她寒暄了几句。当老汉感慨今年的焰火定然会比去年多时,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因为各种混杂的气息中,那火油的气味始终未散。
蓦地,她心有所感,下意识往那些商铺屋顶望去。湖光灯火的映衬下,那里半明半暗,明明暗暗的角落时,隐约有道玉树临风的身影。
哪怕根本看不真切,哪怕太过模糊,她还是认出了那人。
是谢玄!
谢玄临风立于屋顶之上,清冷的眸中是一片火光,恰如一片火海。置身在这里,火油的气味尤为浓烈。
方才一路查来,所有的临湖商铺都被洒了火油,一旦灯笼失火,后果不堪设想。底下人头攒动,延绵数里,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疏散。万一真如他所推测的那般,有人借焰火焚街……
突然,他目光一凝。
人群之中,林重影不知何时到了他所在的位置下方。只见她将手里的灯笼打翻,然后高举着不停地晃动。
灯笼很快烧起来,如迎风的火把。
这火光仿佛嵌进谢玄眼中,包括那张芙蓉面。
貌美者,他见过不知多少,但从未有哪张面孔如此让他印象深刻。天地间的人间灯火与繁华欣荣将其笼罩,似一幅浓烈的江山美人图。
火把烧得极快,没多会儿就烧得一干二净,林重影不确定屋顶上的人有没有看到自己,正准备再做些什么时,有人朝自己走来。
她不认识卫今,卫今却知道她。
当卫今表明身份后,她急切道:“卫公子,我听人说今晚还有焰火……”
“林四姑娘,郎君已有对策,他命我送你离开。”
一听谢玄已有对策,林重影放下心来。
她哪里能让卫今送自己,忙说不用送,自己可以走。但卫今奉命行事,自是使命必达。她推辞不过,只好同意。
两人刚走出百姓最为聚集之处,便听到有人惊呼“走水了!”
一时之间,想凑热闹看热闹的人齐齐往湖边而去。只见湖面上,有艘画舫着了火,映红了半面湖水。
因着多数百姓聚到了湖边,街上空荡了许多。不多时马蹄声起,一行骑着马的官差奔走相告,说是要搜查什么人,命所有铺子里的人全部出来。
原来这就是谢玄的对策!
林重影还来不及细思,空中骤然炸响,焰火升空所带来的绚丽照亮了半边天,与映红的湖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百姓们赞叹美景欣赏美景时,也不知哪里的焰火落下时还带着火星子,瞬间在浸染火油的商铺中掀起一片火海。
谢家人在荒乱中被分散,幸好丫环婆了家丁护院管够,主子们都无事,陆陆续续回了家。她看着原本停马车的地方已没了谢家的马车,终于明白谢玄为何会让自己的侍卫送她。
卫今将她送到谢家门口后,人就走了。
根儿亦步亦趋跟着,主仆二人一路无话。有好几次她都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根儿不是她的人,不会听她的话,更不会按她说的去做,所以今晚发生的一切根儿应该会样样不落地禀报到二夫人,甚至是老夫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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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是帮了忙,而不是添了乱,或是惹了什么事,便是二夫人和老夫人问起,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快到寻芳院时,打眼看到有人走来走去,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二房的丫环春花。春花说有人找根儿,让根儿去一趟。
先有林有仪哭着回来,后又出了那样的乱子,二夫人想找人多问问也是正常。
如是想着,林重影不疑有它。但当她独自没走几步,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谢问叫住时,她便知道自己中了计。
圆月高悬,无需灯光她也能大概看清对方的神情。
谢问应是喝了酒,原本多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恣意,人前显露出的温润气质也变成了风流放浪。
他走近时,酒气越浓,混着好几种脂粉味。
月色下看美人,越看越心痒。思及先前把酒言欢时那几位好友的话,他通身的血气一阵阵往下涌。
“归德兄,你不是说那美人儿迟早是你的人,你还忍她作甚?”
“早些收了房,早些安心。正室未进门,妾室先入后院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家的姑娘破了相,还不肯退亲,摆明是想巴着你们谢家不放,你提前受用自己的妾室,量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虚浮。
林重影觉察出不对和危险,整个人瞬间紧绷,“二表哥,夜深了,我乏得很。若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说完这话,她提着裙摆就跑。
谢问一见她跑,几下冲过来,一把将她扯入怀中。
“影妹妹,我等不及了。”
“二表哥,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然而此时的谢问所有的理智已被蚀脑蚀心的欲望占据,哪里还听得进去求饶的话。男子与女子的力量悬殊在失控时更加明显,她根本挣脱不掉借着酒劲行不轨之事的人,那令人作呕的炙热气息让她无处可逃时,她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冷静地权衡利弊。
眼下这种情况,装可怜和哭求根本行不通,呼喊也是不可能的,万一招来了人,她的处境更不堪。如果她为了逃脱而踢了谢问不该踢的地方,后果也是对她极为不利。
若不然,权当是被狗咬了?
“影妹妹,你好香啊,你怎么这么香…”
谢问埋首在她颈间,她已经放弃了反抗,努力摒弃自己所的有感官,恨不得将自己当成一块没有感觉的木头。
身心备受煎熬时,她死灰般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原本应该还没回来的人。那人如降世的神子,轻忽地落在人间的尘泥上,哪怕离得不远,与她仍是云泥之别。
月光如水中,他们四目相对。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喜欢我这张脸的人,不……
自破相之后, 林有仪最忌讳有人提及此事。
在林家时,无人敢提。来到谢家之后,因着她是谢家未来儿媳的身份, 自是不会有人乱嚼舌根。哪怕是谢老夫人和魏氏, 至多也是借着关心的由头, 叮嘱她好好养伤。
她成日蒙着脸,为彰显自己的身份, 在面纱上绣着精美的花样子。原以为如此这般, 便能保有自己应有的体面与尊贵。
哪成想, 竟被未来的小姑子一言以戳破。
恍惚间, 她好似听到无数的嘲笑声,一声声如浪潮向她袭来。回过神后, 她清楚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 之前还亲近她的谢家姑娘们, 不动声色地远离她。
“宁妹妹, 婚姻大事……皆是父母做主……”
“那就是你母亲不懂事。”
此言一出,她更加站不住。
她万没想到谢舜宁这么不给她脸,也不给林家脸。
“表姨母……”她求救般望向魏氏,寻找支撑与安慰。
魏氏比她还震惊,女儿自来性子淡,但从来都是看破不说破,未曾有过如此落他人脸面的事。
“宁儿,你祖母一直念着你, 你赶紧去见她吧。”
谢舜宁“嗯”了一声,看也不看林有仪一眼,抱着那猫儿走在前头。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 朝魏氏挤出一抹笑来。
魏氏泛凉的心,重又回过暖。
一路上,所有人皆是无言。
林有仪满心的屈辱,还得生生地忍着。
谢家的姑娘们,不再有人如往常般与她亲近。便是同她平日里最为交好的谢舜章,也离她较远,只顾同谢舜芷说着话。
没有人会为了她,得罪谢舜宁。
谢舜宁对她的嫌弃,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林重影走在最后面,牵着谢舜云的手。
谢舜云小声和她嘀咕,“影姐姐,我怎么觉得三姐姐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林重影以前没见过谢舜宁,无法从对方高冷的脸上看出难过的情绪。她思量着以谢舜宁这种不痛快就直接怼人的性子,不太像是把难过埋在心里的人。
“许是累了吧。”
“可能吧。”
二人正说着话,谢舜宁忽然回头,像是在找什么人。
等看到被林重影牵在手里的谢舜云,似乎愣了一下。
“六妹妹。”她招呼着谢舜云。
谢舜云拉着林重影一道上前,很快靠近她。
她慢慢伸出手,抚摸着谢舜云的发,“六妹妹…长高了。”
再抬眸时,直视着林重影,“你倒是造化不错,认了表姑母当母亲。六妹妹喜欢你,想来你性子也不错。”
林重影从她的目光中看到怀疑,还有探究。
“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荣幸。”
她对这个回答似是有些意外,眼神中多了一抹复杂之色。
一行人再无话,继续往前走。
有好几次,林重影都能感觉到她似有若无的余光在看自己。
她是谢家这一辈中的第一个嫡孙女,深受谢老夫人的看重。
谢老夫人不时派人出门看,眼巴巴地盼着。打眼看到她进院,立马激动起来。人还没到跟前,便念叨着:“瘦了,瘦了。”
骨肉亲人团聚,话着别离的思念,一室的温馨。
赵氏一眼看出女儿脸色不对,急忙拉到一边询问。待听到林有仪咬着唇,忍着羞愤说完方才发生的事,她的表情立马跟着难看起来。
“她一个小辈,哪里能做得了长辈的主。仪儿,你别怕,娘说过,无论如何也要让你顺顺利利风风光光地嫁进谢家。”
“娘,表姨母她…她居然没有斥责宁妹妹。”
“你表姨母疼她,不忍心骂她而已。”
“她对那小贱人都比对我亲热……”
“那是看在她表姑母的面子上。”
大顾氏这些年没孩子,对顾氏所出的孩子视如己出不说,对二房几个孩子也是疼爱有加,尤其是几个嫡出。
谢舜宁与她见礼时,她连忙再次介绍林重影。
“论年纪,我家影儿还小几个月,得叫你一声姐姐。”
林重影从善如流,唤了一声“三表姐。”
谢舜宁淡淡地回应,“影表妹。”
顾氏在一旁打着趣,道:“这次回临安,云儿不停问我,三姐姐什么时候回来。我怀着孩子,实在是没工夫应付她。如今宁儿回来了,我可算是能轻省了。”
她已有孕五月,虽不是最吃力的时候,但身子日渐发沉,人也比以往嗜睡,很多事情确实没有精力操心。
“四婶放心,以后六妹妹就交给我,您好好养胎,等九郎生下来就好了。”
九郎二字一出,众人皆惊。
“宁儿,你怎么知道我怀的是九郎,而不是九娘?”顾氏问。
“我猜的。”
高门大户重子嗣,更重男丁。人情世故中,往往都祝别人生子,尤其是已有身孕之人,更喜听到别人预测自己肚子里怀的是儿子。哪怕顾氏已经生了儿子,也不会嫌儿子多,谢老夫人更是如此,巴不得多子多孙。
魏氏笑起来,“四弟妹,宁儿说的对。你可得好好养身子,千万别累着我们的小九郎。”
谢舜宁已将那白猫交给身后的丫环抱着,听到母亲的话后,微微低下头去,一眼就对上谢舜云晶亮的眼睛。
当即几乎未有任何迟疑,弯腰将谢舜云抱起。
“宁儿这抱孩子的手法,瞧着还挺像回事。”顾氏又打趣。
谢舜宁香了香堂妹细嫩的脸,道:“在侯府时,我常帮着小舅母带妹妹。”
她此时的神情,少了之前的冷淡,多了几许温柔。
谢舜云小脸红扑扑的,有些腼腆羞涩,亮晶晶的眼睛里有欢喜,也有好奇,看着她头上的金步摇。
“三姐姐,你头上戴的东西真好看。”
她闻言,笑着将那金步摇取下,塞到堂妹手中。“六妹妹喜欢,拿去玩吧。”
顾氏见之,连忙帮女儿推辞。
原因无它,只因这步摇太过华美。九转连珠,赤金双鸾,鸾鸟的口中还各衔着上等的红宝石,一看就知造价价值不菲。
“这是京里最兴的样式,我那里还有一支差不多的,这只就送给六妹妹吧。”
赵氏见机过来,满口夸赞。
“这步摇着实好看,不愧是京里最新的样式。”
她意在同谢舜宁打好关系,以缓解此前女儿遭受的尴尬。哪知谢舜宁看到她之后,脸色重又淡下来。
“我这步摇比起晋西伯府大姑娘所戴的那支,只能算是寻常。”
晋西伯府四字一出,赵氏愣了一下。
“菁儿那丫头怎么能和你比。”
菁儿是她的娘家侄女赵菁,正是晋西伯府的大姑娘。
她暗想着姑娘家喜欢掐尖出风头,莫不是有人在朝安城输了面子,一股脑儿将气撒在她家仪儿身上?
这般想着,心里有了主意。
“菁儿那丫头不懂事,她样样都不如你,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等我下回见到她,定会好好说说她。”
谢舜宁将堂妹放下,一个眼色过去,身后的丫环立马将那白猫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她抱着白猫,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着毛。
“我哪敢和她一般见识,她戴的步摇用的是产自海渚国的金珠,一颗金珠抵万珠。伯府财大气粗,我们侯府如何能与之相比。”
众人闻言,再次震惊。
大顾氏皱着眉,“我见识少,也没去过朝安城,我竟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伯府竟比侯府更体面。大表嫂,你见多识广,你同我好好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氏是生意人,在朝安城也有不少铺子,对京中的达官贵人,王孙贵胄皆有了解。她想了想,道:“我在京中这些年,好似伯府从未在我铺子里买过东西。往日里同伯夫人也见过,瞧着是个体面人。”
“大表嫂,媖表妹,你们有所不知,这几年我娘家嫂子也开了几家铺子,手头多少富余了些。菁儿那丫头正在议亲,穿戴上难免讲究。”
赵氏这番解释,倒也算是合理。
她赔着笑,对谢舜宁道:“宁丫头,我听你娘说,你打小就是个明理的孩子。侯夫人虽疼你,但你终究不是侯府的姑娘。你莫生气,改日…不,明日我就去给你买金珠,给你打个比菁丫头那支还要好的步摇。”
“表姨觉得我是嫉妒赵菁?”
难道不是吗?
赵氏心下鄙夷,亏得表姐每回提起自己的女儿,那溢于言表骄傲与得意,谁知却是如此的小家子气。
她家菁儿是伯府嫡长女,穿戴些好的无可厚非,怎地就碍着别人的眼了?再说两家隔了好几层,这都要眼红嫉妒,可见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难怪之前说话那么难听,合着几年不见,竟被养成这样的性子。
“姑娘家,谁不喜欢好看的首饰……”
“表姨怕是不知道,朝安城最近还兴传着一首诗。”
赵氏暗道,朝安城最兴流传的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为了讨好谢舜宁,她不得不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京里才子多,这一年到头总有好诗流传出来。早年我还在京中时,就听过不少。如今嫁去汉阳,也听得少了。宁丫头,你快说,是什么样的好诗?”
谢舜宁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猫的毛,“赵家有女抵十儿,金山银山往家搬。可怜汉阳林家郎,为谁辛苦为谁忙。”
赵氏的脸,瞬间煞白。
所有人眼神微妙,齐齐看向她。
她有些站不住,下意识想扶住什么人,却不想离她最近的大顾氏不着痕迹地避过。她身体晃了晃,揪着衣服稳住心神。
“这是谣传…”
谣不谣传的旁人自有思量。
出嫁女顾娘家也不是什么罪过,若是在适当的范围内,那就是孝顺。倘若只顾帮衬娘家,而搬空夫家,便是不应该。
林重影心念一动,小声啜泣起来。
一室诡异的静默中,她的哭声分外的突兀。
赵氏一个凌厉地的眼刀子过来,在触及大顾氏的眼神后,立马撤了回去。
“影儿,你怎么了?”大顾氏问。
林重影摇头,低头擦眼泪。
“这孩子必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又不敢说。”陆氏叹息道:“先前我还纳闷,林家好歹是汉阳的大族,怎么连个孩子都养不起,吃不饱也穿不暖的,原来是林夫人负担重,身后还有那么一大家子要养。”
“谁说不是呢,也真是不容易啊。”顾氏也跟着感慨。“可怜我家影儿,打小就学女红,没日没夜的做女红帮衬家里。”
妯娌俩一唱一和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赵氏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有仪犹犹豫豫地过来,扶住她。
“宁妹妹,京中的谣传都是假的,我舅母自己有铺子,哪里用得着我母亲接济。也不知是哪个黑心肝的东西,编出这样的瞎话来败坏我母亲的名声,当真是其心可诛。”
谢舜宁猛地抬头,冷冷地看着她。
她被谢舜宁目光中的冷意吓了一大跳,无比肯定这位未来的小姑子讨厌自己,且是十分讨厌的那种。
正当她思量着再说什么扭转局面时,便看到谢舜宁抱着猫走近。
白猫的蓝眼睛十分罕见,与寻常所见的猫儿大不相同。一双湛蓝眼睛极大,看人时目光幽幽泛着紫。
谢舜宁在她眼中看到惧意,淡淡地道:“你别怕,猫儿天生乖顺,若不是受到惊吓,万不会发疯挠人。”
“宁妹妹养的猫少,不知道有些猫天生不亲人……”
“不亲人的猫养它作甚?”
“哪里都有不亲人的野猫,也没有人养。我心善,不忍它们受苦,没想到好心给它们喂东西吃,却被它们抓破了脸。”
“原来是这样。”
谢舜宁像是信了她的话,继续撸猫。
魏氏心疼女儿一路劳累,谢老夫人也心疼孙女,婆媳前后一催促,谢舜宁同众人道别,然后行礼告退。
林重影看得分明,她临走之前还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依然满是探究之色,也更复杂。
*
主角一走,其他人陆续散场。
大顾氏被谢老夫人留下说话,林重影同顾氏一同走。途中顾氏安慰她,说过去的那些事不要再想,日后再不会受那样的苦。
两人在岔道分开,将将穿过园子时,谢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曾经动不动就红脸的腼腆少年郎,眉宇间布满阴霾。端正的面相似罩着一层郁色,再无以往的书卷气。
天色阴沉沉的,同他的脸色一样。
林重影实在是觉得这人好没意思,难道上回她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她狠话说尽,这人还在纠缠,可见执念太深,与爱无关。
“三表哥,你何必这样。”
“我不甘心!”谢为忽地变脸,露出些许狰狞来。很快那狰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自以为深情的凝视。“影表妹,你上回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你是有苦衷的,我不怪你。而今你我之间再无阻碍,我诚心求娶,你为何还是不愿?”
还是这样的车轱辘话,什么诚心求娶?难道他求了,别人就一定要嫁吗?若真是如此,和逼迫又有什么区别。
“三表哥,你说你心悦于我,除了我这张脸,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委曲求全,你乖巧懂事,你谨小慎微,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林重影突然想笑。
事实上,她确实笑出了声。
一个男人说喜欢你,结果是喜欢你委曲求全,你乖巧懂事,还有你谨小慎微。听听这几个词,妥妥的任劳任怨的受气包。
可惜了,她可以假装委曲求全,可以假装乖巧懂事,但她不想真的委曲求全,更不想是真的乖巧懂事。
“前些日子,我大姐打了我,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谢为心头振奋,以为她要向自己诉苦,寻求自己的安慰与庇护,情绪立马激动起来,眼中带着期待之色。“我听说这事后,很是心疼你,发誓若是以后能光明正大照顾你,必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林重影笑着摇头,四下看去,前后未见有人,道:“其实我大姐说的没错,是我自己打的。”
“……”
“还有我母亲去我那里发作,将我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了的事,也不是她干的。”
“……”
“我这人哪,最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明的不行,我就来暗的,硬的不行,我就来软的。你说的委曲求全,乖巧懂事,全都是我装的。三表哥,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何来的喜欢?”
“……影表妹,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吗?一定是表姑母和你说过什么,所以你才拒绝我。”谢为震惊之余,犹不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明明是个娇软可怜的姑娘,哪里会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一定是骗他的!
“三表哥,有些话点到为止,再说下去那可就更难听了,你确定还要我继续说吗?”
“……”
一阵风吹过,带来熟悉的气息。
林重影想,有些人还真是喜欢偷听。
既然来都来了,正好借来一用。
“三表哥,你喜欢的是这张脸,对吗?”她眼有玩味之色,睨向不远处,“可惜啊,喜欢我这张脸的人,不止你一个。”
谢为看着她,像是受到蛊惑般。
她自是不知道,如她这般貌美的姑娘,若是弃了娇弱怜人的外皮,换上恣意魅惑的面孔,反倒越发令人移不开眼睛。
“影表妹,你是不是害怕二哥?你放心,二哥那里……”
蓦地,谢为瞳孔一缩,震惊于不知何时过来的人。
如傲雪之松,芝兰玉树,正是自己的大堂兄谢玄。
谢玄站在林重影身前,清冷地睥睨着他。
他骇然。
“大哥,你…你们……”
第52章 第 52 章 “我想大表哥身边只有我……
“我们怎么了?”谢玄问他, 声线极淡。
他脑子一片空白,全身冰凉,如坠寒潭。不仅脑子不会转, 身体也动不了, 一双震惊至极的眼睛睁着, 瞳仁都在颤抖。
此情此景,好像午夜惊梦。
犹记得最开始他急着表明心迹, 正是因为这位大堂兄即将回临安。那时他以为心爱的女子没被二堂兄吸引, 他尚有一争之力。
但若是这位大堂兄, 莫说是相争, 便是这般寻常对上,他已经一败涂地, 溃不成军, 恨不得逃之夭夭。
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反驳他:大堂兄何等人物, 岂会以貌取人?朝安城那么的贵女, 听说还有公主倾心大堂兄,大堂兄绝对不会自降身份,与自己的堂弟抢女人。
“大哥,我…我对影表妹是真心的……”
“你又对他笑了?”谢玄低着眉,微侧着头问被自己护在身后的人。
林重影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纤细无骨的小手虚虚地抓着他的衣服。仰着娇如芙蓉的小脸,弱弱地摇头。
“没有。”
谢为记起上回好像也是如此。
他求娶未遂,面对母亲的发作, 大堂兄护住了影表妹。当时影表妹也是这样,躲在大堂兄的身后,娇娇怯怯的,仿佛找到了大靠山。
忽然, 他心神又震。
因为林重影趁谢玄不注意时,正对着他笑。
那笑容似正含着苞的花骨朵,骤然放大盛开,瑰丽艳逸中自带几分得意,骄傲而又享受,甜美却妖冶,像是向他炫耀着自己的娇宠。
他惊艳的同时,阴霾又起。
所以影表妹看不上二堂兄,也不愿嫁给他,是因为大堂兄。罢以寺八一留酒溜3。他的一片痴情,原来竟是如此的可笑。
还有大堂兄……
枉他一直敬重大堂兄,景仰大堂兄的人品才华,没想到大堂兄同世间的凡夫俗子一般,也是会被美色所迷之人。
当他愤恨着,大着胆子朝谢玄看去时,一对上谢玄那清冷不失威严的眼神,顿时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大半。
“我记得你保证过,不会再纠缠她。”
一听谢玄这话,他的身体忍不住开始抖。
家主如刀,外可斩一切不利于谢家的隐患,内可修理所有的族中子弟。上次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后怕不已。
“大哥…那时影表妹还没被过继…但我想着她如今已不会再和二哥扯上关系,所以我就…我就是想照顾她,没有别的意思。”
“她现在有父有母,不缺人照顾。”
“我…我知道了。”谢为抖着,慌乱地告辞。
他一走,林重影就松了手。
她不无隐晦地想着,从今往后谢三应该不会再说什么娶她的话了吧。若是谢二还不死心,这个法子还能再用。
谢玄垂着眼,眼眸中全是她的样子。
这女子的小心机还真是多。
他心意一动,手轻轻抬起,修长的食指浅浅地触碰着她的脸。“你说的没错,我也喜欢这张脸。”
果然。
她就知道,这位谢大公子也没能免俗。
“大表哥,你别这样,万一被人看到……”
“看到又如何?”
还要不要脸了?
不是说要她心甘情愿的吗?
“大表哥,你说你要让我心甘情愿的。”她咬着唇,瞧着娇怯又可怜。“书上说相思无尽,同生同死,人情难得两情相悦,我也想要那样的感情。大表哥,我想心甘情愿接受你,那你可知道我要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谢玄一眼识破她的小心思,却不点破。
“愿闻其详。”
愿意听她说就好。
既然如此,那她就有什么说什么。反正踩着这人的底线,她能活动的范围应该不小,再是惊世骇俗的话都不怕。
“我方才说了,我这个人心胸狭窄,我以前不愿意给二表哥做妾,并非二表哥不好,而是我不愿意与人分享他。他那性子最招桃花,日后不知要纳多少人。我嫌他女人睡多了,身子不干净,所以才不想做他的妾。”
谢玄眸中暗芒隐现,忽然明白她之前说的脏了的点心是什么意思。
所以她是嫌二郎脏!
她说他是干净的点心,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妾室通房。
这女人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幸好只是说给他听,若是说给别人听…不对,这女人在别人面前不是这样,她的秘密和她的心里话也只说给他听。
如是这般想着,莫名有些愉悦,清冷的眉眼间透出几分暖色来。
林重影清楚感受到他的气压变化,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低着头,语气越发娇软,听起来像是撒娇。
“大表哥,我性子不好。我还睚眦必报,谁对我不好,我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枕边人,若是敢负我,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面上不显,心里却存了仇,逮着机会必定会报复回去。”
谢玄闻言,眸色渐深。
这女人是在试探他呢。
也是难为她了,这么多的小心思,一出接着一出的,全使在他身上了。他不仅不恼,反而有些享受这种被人一下一下挠心的感觉。
“那你想我怎么做?”
“是大表哥你说想让我心甘情愿的,我若是说了,你别生气?”
“嗯。”
那她可就说了哦。
“我想大表哥身边只有我,哪怕我不生孩子,大表哥也不能有别的女人。”
“你这是贪得无厌!”
又想让人心甘情愿,又嫌别人贪心,这位谢大公子可真难侍候。
她像是被吓着,大眼睛里顿时盈满水色,幽幽地看着他。
又来这招!
谢玄心念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嗯。
哭起来也好看。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相顾无言。
良久,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看酸了,某个人还和她大眼瞪小眼,寸步不让。她没好气地想着,这位大公子哪怕长得再好,才情再高,光凭这认真较劲的低情商,真的很难让人心甘情愿。
她吸了吸鼻子,装作赌气的样子,“我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说罢,提着裙摆就跑。
谢玄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眼底隐有笑意。
*
寻芳院外,福儿在门前徘徊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敲门。
不过是一小段日子没来,这院门像是厚重森严了许多,令人望之却步。她想了想,往回走几步。又想了想,再次到门前,手伸着老半天,始终不敢敲门。
林重影远远看到她,惊喜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闻声转头,先是惊艳,尔后痴痴。
等林重影到了跟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告着罪,感叹道:“些许日子不见,影姑娘你比之前更好看了。”
人还是那个人,五官并没有任何变化。而她之所以觉得林重影更好看,一是因为林重影的气色,近些日子来吃得好,每日里还有额外的燕窝炖品。二是因为林重影的衣着打扮,锦绣华美的衣裳和珠光宝气的首饰,与过去大不相同。
她是林重影来谢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个。
两人此前虽说身份不同,但看上去衣着打扮没什么区别,以前林重影帮着她做些活,她在吃食上照顾些,你来我往的倒也自在。
然而阶级尊卑这种东西平日里再是不显,却始终存在。林重影外在形象一转变,她明显感觉到差距,神态举止上带出下人对主子的那种恭敬。
“影姑娘,我……奴婢给影姑娘请安。”
从我到奴婢,这就是转变。
林重影突然有些难过,她知道自己或许连这个唯一的朋友也将会慢慢失去。
以前微末时,无人在意她,她同什么人来往,与什么人说话,大抵也没什么在意。她想着自己以后是要做妾的,同福儿之间你啊你的,我啊我的正合适。
如今她已是谢家正儿八经的表姑娘,她不会天真到对福儿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还可以当成姐妹一样相处。若她真的这么说了,福儿也当真了,她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地位不等的友情,但福儿呢?
她笑着问起福儿的近况,福儿自在了些,告诉她自己将要被调去二院当差。
“原来奴婢资历是不够的,锦儿绣儿姐姐都比奴婢进府久。二夫人将我们叫去问话,觉得奴婢长得喜庆,名字也喜庆,便将奴婢留下了。”
“这是喜事,恭喜你。”
她以前就听福儿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二房,混成一等丫环。
二房三房常年住在儒园,府里的下人谁也不想被分去三房,如福儿这般靠关系入府的人,宁愿在厨房打杂,也不愿去三房当差。
二房打理着谢家在临安的基业,魏氏又掌管着儒园上下的大小事务,但凡是有些野心的下人,无一不是挤破头也要去二房。
“奴婢这一去,就是二等丫环。”
“这是好事,以后你每月就有一两银子的月钱。”
福儿红着脸,原本想说以后自己月钱多了,可以多买些零嘴的话,话到嘴边之后又觉得不妥当。
一个下人向主子显摆月钱,简直是不知所谓。
林重影知道她不自然,有心缓和气氛,问:“那你被分到哪了?”
二房公子姑娘好几个,被分到哪里侍候也很重要。
福儿脸更红,小声道:“奴婢被分到二公子那里。”
原来是谢问。
谢问是儒园所有丫环眼中的香饽饽,但凡是有点姿色,又有点野心的丫环都想成为他身边侍候的人。
林重影看着福儿通红的脸,若有所思。
“二表哥性子随和,你去他那里倒是不错。”
“锦儿姐和绣儿姐都羡慕奴婢,说奴婢运气好。刘妈妈也说奴婢福气好,一分就被分到二公子那里。二公子人好,上回他还赏了奴婢一碟点心……”
许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福儿顿了一下,又道:“上回是你帮了奴婢解围,奴婢感激不尽,这盒点心是奴婢的谢礼。”
她接过点心,道了谢。
望着福儿离去的背影,她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那些日子一起晒花的美好时光,或许再也不会有。
福儿送她的点心,是一盒龙井茶酥。
她忆起曾经,耳边回响着福儿说过的话:“等我以后得了赏钱,就请你吃龙井茶酥。”
茶酥还是茶酥,吃茶酥的人心境不同,尝出的也是不同的味道。
她记得那日夕阳下,她和福儿就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块茶酥。她们吃的很慢,各自还留了一半,一边吃一边闲聊着府里的事。
“姑娘,天凉了,你进屋歇着吧。”根儿说。
“我再坐一会儿。”
这一次她依旧吃得很慢,一块点心还没吃完,大顾氏从外面回来。
大顾氏一眼看出她心情不好,陪她坐着。
她说了福儿的事,包括她们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相处的。
“你若是喜欢她,我去向你二表舅母讨人。”大顾氏说。
“我以前拿她当朋友,哪有让朋友侍候自己的道理。”她否决了这个提议。
何况对于福儿而言,明显想留在二房。
“母亲,此事你千万别同二表舅母提及。她好不容易调去二房,我帮不了她,也不能坏她前程。”
大顾氏看着她,笑了笑,应承下来。
她看着对方递过来的几张契纸,仔细认清内容后,一脸惊讶。
这些契纸全都是卖身契,确切的来说,是根儿和她家人的卖身契。除了身契外,还有一张地契。
“你姨祖母说,这些是她当长辈的,给你的体己。”
“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我要根儿的身契就够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若你只要根儿的身契,她的老子娘却还留在谢家,如何能保证她能完全忠心于你。”
这确实是实话,残忍的实话。
林重影想了想,道:“根儿只是临时派来侍候我的,她未必愿意……”
“她是下人,全凭主子安排。先前被派来侍候你,是她的福气。如今她全家都给了你,也是他们的造化。”大顾氏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影儿,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你能保他们一世无忧,也能随时处置他们,这是你的责任和权利。”
“但是这地契……”
地契就是根儿父母所在的那处庄子。
庄子不算大,并非谢家的产业,而是谢老夫人的私产。
大顾氏不由分说,让她把契纸全部收好。
“你若是不收,你姨祖母定会生气。你姨祖母还说了,这些以后都是你的陪嫁,算是她提前给你添的妆。”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是再不收,那便是不知好歹。
她转过身,抱住了大顾氏。
不管大顾氏最初帮她的理由是什么,这份情义对她而言都太过贵重,她也切切实实感觉到命运的改变。
这谢家啊,是她的福地。
哪怕是有几个讨厌的人,她也无比衷心地盼着谢家好。毕竟从自私的角度而言,谢家好,她就好。
她心中隐有一丝猜测,趁机向大顾氏打听谢舜宁。
大顾氏笑道:“你今日初见宁儿,怕是被她的性子吓着了吧。你别怕,她打小就这样,瞧着对谁都不太亲近的样子。你姨祖母说,这都是跟玄儿学的。你可是不知道,每逢玄儿回临安,她都跟在屁股后面。”
“大表哥稳重,行事周到,说出来的话更是妥当,我瞧着三表姐也不太像他。”
“你对你大表哥倒是欣赏。”
“……”
她们谈论的不是谢舜宁吗?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谢舜宁,也在向魏氏打听她。
母女俩半年没见,魏氏自有问不完的话,也有说不完的话。先是问起昌平侯府和京里的事,等了解得差不多,再说起家里的事。
“这事说起来也玄,她竟与你表姑母梦里的女儿一模一样。我原本还想着一旦退亲,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没想到她的命还算不错。”
“这么说来,她的命还真不错。”谢舜宁垂着眸子,喃喃着。“既然她已被过继出去,母亲何不趁机提出退亲?”
“贸然退亲,唯恐生乱,这事我心里有数……”
“母亲,迟则生变。赵家表姨品性不正,她为了养伯府上下,这些年怕是快将林家搬空了。”
“传言夸大其辞,她或许顾娘家,但也不至于搬空林家……”
“母亲此言差矣。”谢舜宁抬起眼皮,眼神晦暗。“早些晋西伯府是个什么境况,母亲应该还记得?我听舅母说,她刚嫁侯府那一年,便从外祖母口中得知,伯府快支撑不下去,府里的婆子已经开始偷偷当东西。”
这事魏氏也知道。
她也知道伯府这些年必是得了赵氏的接济,但若说搬空林家,她却是不太信。毕竟林昴还在,再是不管事,也不可能糊涂到这个地步。
“单凭一颗金珠,也不能说明伯府上下都靠林家。”
“若只是一颗金珠,确实不值当说道。母亲有几年没回朝安城,怕是还不知道如今的伯府有多富贵。伯夫人出手大方,捐给寺里的香油钱动则千两。那赵菁每回出门做客,首饰头面都不重样,金珠宝石美玉皆是不菲,莫说我比不过,蓁姐姐都比不过。”
谢舜宁说的蓁姐姐,是桓国公夫人的爱女李蓁。
谢家是清贵人家,同人比衣裳首饰比不过,魏氏倒不觉有什么。倘若连国公府的姑娘都比不过,那便不由得让她深思。
“竟是如此富贵?”
“岂止这些。我还听人说赵家的大公子爱交朋结友,最喜出入风月之地,在那些地方随便打赏个姑娘,一出手都是上百两。”
魏氏闻言,脸色渐渐凝重。
这般铺张,光靠几间铺子哪里能维持。
看来这门亲事不仅要退,还要尽快退掉。
“母亲知道了。都怪母亲当初没打听仔细,结了这么一门亲,凭添这些麻烦事。”
“这也不能怪母亲,赵家的事是最近才有人传的。”
魏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感慨道:“我的宁儿长大了,也更懂事了,都能帮母亲分担。你柳姨上回来信,对你是赞不绝口。我想着……”
“母亲,我累了。”
一听这话,魏氏忙让女儿赶紧休息。
心想着同桓国公府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
等女儿躺下闭上眼睛,她轻声叮嘱几句后,拉下包金的雀鸟帐钩。轻纱般的幔帐如水泄下,遮住她的视线。
她自是没看到,谢舜宁忽地睁开的眼睛,以及那眼睛里的寒光,还有恨意。
第53章 第 53 章 身体和名分,她都想要。……
*
“咚”
黄梨木的麒麟木雕摆件被人扔到地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顺着力道滚出去一些,被圆桌的桌脚给挡住。
林有仪犹不解恨, 等邱嬷嬷将木雕捡回后, 她又重重扔在地上。
如此几次, 好歹是消了些气。
打眼看到赵氏进来,像是找到救星般, “娘, 我心里憋得好难受。”
若是在自己家中, 她何至于有火都不敢发, 连个瓶啊罐的都不敢摔,只敢拿些摔不坏的物件出气。
赵氏沉着脸, 摆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须臾, 屋内只有她们母女。
“娘, 京中到底是怎么回事?舅舅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京中的情况, 赵氏刚才已派人去打听。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有那样的传言流出来,说明晋西伯府已招了别人的眼。
她好半天没回答,林有仪更急。
“娘,您说过,无论如何也要帮我保住亲事的……”
“仪儿,莫慌。”
她安慰着女儿,其实她自己心里已经慌了。
一是因为谢舜宁众朝安城带回来的消息, 二是谢舜宁对她们的态度。
“谢家这样的门第,若无合理的缘由,万不会主动退亲。先前你表姨母亲口答应陪嫁媵妾一事,后来出尔反尔, 单凭这一点,她就不敢和我们撕破脸。”
士族大户都重名声,何况谢家这样的人家。
“可若是宁表妹一直针对我……”
“她同你不熟,不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后真心与她交好,她对你一定会有所改观。”
为今之计,当然是上赶着去讨好。
林有仪心知,现在也只能如此。她把邱嬷嬷叫进来,主仆一通忙活后,找出一些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准备用来拉拢谢舜宁。
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明日该如何行事,如何说话,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的同时,心里的闷气和怒火不停反复。
“喵”
忽然,窗外传来猫叫声。
她心头一紧,大声喊人。
守夜的人是近人,近人到外面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猫的影子。
谁知刚一睡下,猫叫声又起。那声音像是贴着窗户,叫声无比的刺耳。林有仪再次喊人,近人又出去找,还是没找到。
“废物!”林有仪怒极,一巴掌扇在近人脸上。
近人捂着脸,不敢说话。
很快,赵氏闻讯而来,将所有人都派出去找猫。
林家的下人找了好几圈,将院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
“仪儿,你是不是听错了?”
“娘,我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赵氏一问下人,所有人都说没听到。
赵氏心想女儿必是白天见到谢舜宁抱的那只猫,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梦而已。好生将女儿安慰开解一番后,看着女儿睡着后才走。
谁知她刚躺下没多久,又闹开了,林有仪哭着喊着,说自己被猫挠脸给挠醒了。
她打着灯仔仔细细地看,也没在女儿脸上看出什么来。
但林有仪坚持说有猫,“娘,真的有猫叫,我听得真真的,它就在我窗根底下……它用爪子挠我的脸,我好像还能听到它的‘呼噜’声。”
下人们又一通好找,依旧一无所获。
如此来来回回地折腾,直到天亮。
这里是谢家,瞒也瞒不住。魏氏亲自来过一趟,问明情况后,命下人在府里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均未发现野猫的踪影。
然而到了晚上,林有仪还是说自己的窗外有猫叫。哪怕是睡着,也会被猫挠醒。
一连折腾两日,府里的下人私下传她怕是犯了心病。
林重影再次见到她时,她眼下是厚粉也盖不住的青影。纵然蒙着面纱,依然能看出她脸色的憔悴。
一屋子的姑娘家,谁也不愿挨着她坐。
这么似曾相识的情形,恰如林重影从前的遭遇。
“你当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一个妾室姨娘,万没有和主子们平起平坐的份。”
这是她的原话。
她是二房未来的女主人,谢舜宁没回来之前,二房的庶女们和三房的几位姑娘都巴着她。她明里暗里的几句话,成功将林重影孤立。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而今林重影被过继出去,两人的境遇居然完全反过来。
一桌子的上等席面是魏氏张罗的,做东的是谢舜宁。谢舜宁抱着那只白猫,不冷不热地坐在主位上。
那支林有仪精心挑选送给她的簪子,被她随意地搁在一边。
“仪表姐这是一朝被猫抓,连听到猫叫都害怕吗?”
林有仪强打着精神,挤出笑模样来,“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想着天渐冷了,那猫儿流落在外实在可怜。若是能找到,好好安置,给它喂些吃的喝的,也能帮着它熬过接下来的寒冬。”
哪怕是心力交瘁,府里传得纷纷扬扬,她还是要维护自己的名声和脸面。
然而谢舜宁完全不给她面子,生生给扯了下来。“你若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又怎么会破了相,还巴着我二哥不放。”
这话一出,所有人立马全没了声音。
好半天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出声。
“三妹妹,这也不能全怪仪表姐。情之一字最由不得人,仪表姐也是对二哥一片痴情,身不由己罢了。”谢舜英说着,无比同情地看向林有仪,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她是谢家这一辈姑娘中的老大,哪怕是庶支,却占着长女的名分。她顶着大姑娘的名头,以为自己能平事。
那自以为是,悲天悯人的样子,让林重影想到了谢为。
这位谢家大姑娘挺无语的,说她心眼坏吧,好像又不是,说她蠢吧,也不太像,反正满脑子的痴男怨女,一遇到感情的事就拎不清。
果然,谢舜宁压根不惯着她,张口就怼,“大姐近日怕是话本子看多了吧,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哪里来的一片痴情?仪表姐,你说是不是?”
“我…我听我父亲母亲的……”除了这话,林有仪还能说什么。
“一家子都没个懂事人。”
谢舜宁这话一出,林有仪更是坐不住。
但她不能愤而离席,否则就是落人口实。
“宁妹妹,我菁表妹是我菁表妹,我是我。除了我这张脸不小心落了疤,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看轻我?”
谢舜宁闻言,冷淡的目光陡然凌厉。她怀里的白猫像是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两只耳朵立马飞起。
“仪表姐可知朝安城的人都是怎么说你母亲的?他们说你母亲不管林家死活,迟早要掏空林家。有其母必有其女,谁能保证你日后会不会这么对我们谢家?”
“我……京里的传言,全是假的。宁妹妹,你相信我,我母亲绝对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我也不会那么做。”林有仪解释着,心里恨极了京中那些传言的散布者。“定是有人存心诋毁……”
“是吗?”谢舜宁顺着白猫的毛,白猫渐渐被安抚,瞪得溜圆的蓝眼睛慢慢眯起,重新眯着打盹。“我怎么听人说,林家表兄同赵家的大公子打过一架,为的就是这事。若真是假的,何至于动手?”
“我…我大哥……”
“你不会说林家表兄相信传言,是非不分吧?”
林有仪最是以远在京中的兄长为骄傲,自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亲哥与表哥,这样的取舍并不难做。
“他们定然不是因为这事,可能是我表哥近日行事不妥当,我大哥代我舅舅教训他而已。”
谢舜宁“嗯”了一声,似是相信这样的理由。
林有仪以为自己成功说服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隐有一丝得意,暗道这位未来的小姑娘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松下去的气还没沉下去,立马又提了起来。
原因无它,只因谢舜宁突然问了一句。
“仪表姐当真是喂猫时,不小心被猫抓了脸吗?”
“…是。”
“说来也巧,我在回临安的路上,听说了一桩事。有个人和仪表姐一样,也被猫给抓了,眼珠子都险些被抠出来,你们说他倒不倒霉?”
谢家的姑娘们很配合,齐齐点头。
谢舜云年纪最小,无比同情地感慨,“三姐姐,他好倒霉啊。”
她就挨着谢舜宁坐,谢舜宁闻言,摸着她的头,然后朝林有仪看去,在林有仪肉眼可见的难看脸色中,不紧不慢地问:“仪表姐,你可知他为何也被猫抓?”
林有仪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得极快。
“…他必是遇到了疯猫。”
“不对。”谢舜宁摇头,“因为他杀猫,剥猫皮,食猫肉。”
“啊!”
有人发出尖叫声,不是林有仪,而是三房的四姑娘谢舜蓉。
谢家的几位姑娘家,最不起眼的就是她。她肤白而清瘦,平日里沉默寡言,说话像蚊子叫,如同一个透明人。
她尖叫过后,自知失态,惊慌失措地低着头,不敢看人。
谢舜英没说什么,反倒是年纪比她小的谢舜芳,耷着那张和孟氏极像的脸,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她像是做错事般,越发惶恐不安。
林重影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原主和自己的影子。
一室诡异的安静中,谢舜宁往这边看来,看的不是她,而是坐在她旁边的林重影。
“影表妹,你与仪表姐曾是姐妹,你来说说,她的脸是如何被猫抓伤的?”
原主的记忆中,没有关于这件事的碎片。但过往的印象中,林有仪确实很爱养猫,且换猫换得也勤。
林重影了然的同时,心里对谢舜宁的猜测又重了几分。
“三表姐,我大姐不会杀猫,她是说过要杀我的话…可她就是说说而已……”
“她还说过要杀你的话?”谢舜宁看着她,目光隐含深意。
她点头,又摇头,小脸煞白。
林有仪断然否认:“你胡说,我没有……”
谢舜章皱了皱眉,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也听到过,想来是仪表姐在气头上,说的狠话而已。”
“章妹妹,你……”林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明明几日之前,她们还是最要好的。
谢舜宁轻哼一声,“仪表姐,你还有何话可说?你连杀人的话都能说出口,杀猫对你而言,想来也是惯做的事。那些猫也是命啊,你要了它们的命,它们才会找上你,你夜里听到的猫叫……”
“你没有,我没有,你胡说,你们胡说!”林有仪满脸的慌乱,她再也顾不上其它,夺门而出。
所有人的脸色,皆是微妙。
谢舜宁冷笑一声,下了定论,“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的。”
这样的一出好戏落幕,谁还有心思吃席。
三房的几位姑娘先告辞,后是二房的两位庶女,接着是谢舜云。
林重影看着满桌几乎没动筷子的美味佳肴,无比的可惜。当她也准备走人时,只见谢舜宁拿起筷子,优雅地开吃。
“三表……”
“影表妹若是无事,不如陪我吃点?”
吃点就吃点,这么多的好菜,不吃多浪费。
她从善如流,陪谢舜宁一起吃。
菜都凉了大半,味道也稍显不足,但依旧美味。
自穿越后,她一直活在朝不保夕中,担心自己的小命保不住。然而因为身处谢家,尽管忧心性命,美食却总能安慰到她。
她吃的很认真,几乎每道菜都尝。
谢舜宁看着她,目光像隔着千山万水般,说不出的复杂与幽远。
“陪嫁媵妾的事,我已知晓。”
她搁下筷子,心道来了。
“我是庶女,婚嫁之事全凭嫡母做主。”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听说你上头还有两位庶姐,为何不是她?而是你?”
“我最貌美。”
这是事实。
谢舜宁点头,“你确实貌美,如今你已被过继给表姑母,日后有什么打算?”
林重影眼神不避,微微一笑,“孝顺父母,好好活着。”
“你长成这样,若是想搏一搏……”
“我只想好好活着。”
她不想攀龙附凤,也不想靠脸成就什么,好好活着是她唯一的目的。哪怕她的猜测是对的,谢舜宁或许知道些什么,她也还是同样的回答。
谢舜宁没再问什么,端起茶杯。
这是送客的意思。
林重影当下起身,然后告辞。
谢舜宁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更是复杂难辨。
*
暮色四合,忽地刮起妖风。
风势极大,片刻间叶飞尘舞,迷得人睁不开眼。这样的风势中,莫说是行走,便是站立都很困难。
“这鬼天气……”根儿喃喃着。
亏得她人高体壮,若是换成个柔弱的丫头,还真护不了主。
林重影被她护着,两人艰难地前行,想找个避风之处。
“嘎吱”声传来,不远处的梧桐树被吹断了树枝。
那树枝被狂风裹挟着,瞬间就到了她们这边,她们眼睁睁地看着迫在眉睫的危险,却无一丝反抗之力。
当那树枝眼看着砸在她们头上时,被人一把接住。
“大公子!”根儿惊呼出声。
狂风吹起男人宽大的衣袍袖子,完完全全地展现出原有的身体轮廓来。劲瘦的腰,笔直修长的腿,还有……
根儿早就别过脸去,不敢多看一眼。
林重影不知是被男人迷了眼,还是被风迷了眼,愣是一直盯着看。
谢玄将树枝扔掉,逆着风到了跟前。
如此一来,令人脸红心跳的曲线越发清楚。尤其是在一个原本半蹲着的人面前,这样的视觉冲击更大。
好在这股妖风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他们转移到避风的假山后不久,风势渐小。
一地的落叶,黄的红的还有绿的,半绿半黄的,半黄半红的,色彩斑斓而绚丽,却又透着几分凄凉。
这些落叶不止在地上,还在他们的身上头上。
谢玄垂着眉眼,无比自然地帮林重影清理着发髻间的落叶。
林重影还处在刚才的视觉冲击中,神情有几分不太自然,心下感慨着,原来这人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
“这两日,你是在躲我吗?”男人的气息忽近。
她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不是惊吓,反而觉得有点热。身体下意识避开一些,挥开男人的手,说自己来就好。
落叶在头上,她看不见,只能靠摸。
一通乱摸之后,摘掉一片,还有一片漏网之鱼。她顶着被摸乱的发和那片银杏叶子,假装委屈地低头。
“我贪得无厌,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她小声地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可怜。
娇软的气息勾人的丝,一缕缕地往人心里钻。
谢玄明知她在装,却依旧心动得厉害。
“我若不想见你,是否正合你意?”
她低着头,乱发中那叶子实在是太过显目。
谢玄没忍住,替她摘掉。
两人离得近,远看似一对璧人相互依偎。
但只有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来来回回地被他们拉扯着。她试探他底线的同时,他也在一步步紧逼。
“是你说要我心甘情愿的,又嫌我贪得无厌。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干脆直接要了我吧。”她抬起头来,清澈眸子盈动着委屈的水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这么做?”
谢玄活了二十二年,从未思量过男女之事。他想着男婚女嫁,不过是门当户对。若还有要求,便是合适。
曾经他最为鄙夷的情爱二字,原来如此考验人心。
林重影从他骤沉的目光中知道,他真的会!
突然她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之前的景象,男人身体的轮廓不断地冲击着她。她不知羞耻地想着,哪怕是自己在这场拉扯中败北,也会有所补偿。
但她还是想赢。
她是一个俗人,难免贪得无厌。既然逃不掉,那便有逃不掉的活法。有些事哪怕明知不容易,她还是想试一试。
所以这人的爱,身体和名分,她全部都想要!
第54章 第 54 章 画大饼。
不远处, 根儿紧张地看着他们。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从谢玄的表情中看出压迫与威严,那种上位者无形之中的强势, 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风已小了许多, 路上已有人往来。
她赶紧躲起来, 听到那些人大声的说话,夸张地谈论着刚才那阵狂风。还有婆子哭丧着表示, 这一地的落叶, 要么是今晚不睡, 要么是半夜就起, 若不然怕是扫不完。
有人眼尖,看出梧桐树被吹断了枝丫。
“哎呀, 这树都被吹断了, 好在没砸到人。”
她心说, 若不是大公子赶到, 她和姑娘正好被砸着正着。等那些人的声音远去,她才冒出头来,下意识朝谢玄和林重影那边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在此消彼长。
林重影像是受到惊吓般,怯怯地垂眸,眼睫微微地颤动着。贝齿轻咬着唇,樱粉色如被碾碎般,粉的粉, 白的白。
除了这张脸外,这人喜欢她什么呢?
从相识至今,她装过可怜,扮过柔弱, 也耍过小心机,而这位谢大公子尽数看破,却被她吸引。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人就吃这套!
“那你还说…想要我心甘情愿,原来你都是骗我的。”她控诉着,带着几分哭腔。
谢玄见她这般,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因为看破她的伎俩,识穿她所有的矫揉造作,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心荡神驰。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再次肯定一件事。
他喜欢她!
更让他疯狂的是,少女纤细的身体明明抖着,却慢慢地朝她靠过来,大着胆子抬起眼眸,用泛着湿气的目光看着他。
“大表哥,我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但我知道你帮过我,我也不讨厌你。你若是真的想,那你…你就拿去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日后你要娶妻或是喜欢上了别人,就放我离开,好不好?”
她居然还想离开!
生平第一次,谢玄失了淡定。
他从她盈着水气,却无比坚持的眼神中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哪怕是他不愿意放手,她也会走,就如她的乳母那般。
所以不能逼得太紧,还得她心甘情愿才行。
“我应该不会再喜欢别人。”
这是重点吗?
林重影方才说的那些话,真正的用意是在试探他,所以重点是你要娶妻这四个字,而非喜欢别人。
不会喜欢别人没用,娶妻讲的是门当户,喜不喜欢并不重要。这人是故意的,还是没听懂她的意思?
谢玄怎么可能没听懂,他不仅听懂了,且还是故意绕开的。
若是他直接说不会娶别人,那么以这个女人的心机,必是装也要装出心甘情愿来,那不是他想要的。
林重影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还在思量着自己该如何得偿所愿,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
“大表哥,我想我以后也会很喜欢你。”
不管将来如何的道阻且长,还是先画饼吧。
为了彰显出这大饼的香甜可口,她还加了一句,“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
来乐院靠近窗边的位置,两个婆子在闲聊。
“菩萨保佑,今晚可别再找猫了。”一个婆子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另一个婆子撑着扫帚,叹了一口气,“也是我们运气不好,被派到这院子来当差。晚上找猫,白天还得干活,我这把老骨头啊,都快折腾不起了。”
“谁说不是呢,我跟你说啊…”先前说话的婆子压着声,凑到另一个婆子的耳边。
这窗户内恰好是林有仪的房间,她们的声音不算小,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林有仪阴着脸,走到窗边侧耳细听。
“还真的是…我就说嘛,往常听说野猫抓人,至多不过是被抓出一条血印子,过不了几天就能好,还没听说谁会留疤……原来她是那样的人,兔子急了还咬了人,何况是猫,怪不得她被抓破了相。二公子也是倒霉,怎么摊上这么个未过门的少夫人……”
“要我说,她若是个识趣的,合该主动退亲才是。”
“对!”
这两人都是谢家的下人,还是魏氏重新安排过来的,林有仪不能动,也不敢动。
等到她们走远,她才敢发作。
那黄花梨的麒麟木雕被不停地摔在地上,摔摔打打了好半天,心里怒气不仅没散,反而越积越多。
天都黑透了,屋子里已亮起灯烛,赵氏还没回来。
赵氏是被谢老夫人请去的,说的就是野猫一事。
尽管谢老夫人嘴上全是关心,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想知道林有仪是不是真的落了什么心病。
心病这两个字,是好听的说法,若是换个苛刻的词,那就是癔病。癔病是大户人家委婉的用词,说穿了就是疯病。
一个有疯病的女子,哪怕人前看上去再正常,也不可能嫁进谢家这样的门第。
这一点,赵氏当然知道。
所以她急着解释,“老夫人,我家仪儿没病,她自小爱养猫,许是见了宁姐儿养的猫,心里想得紧。”
她这两日也没睡好,原本白面团般的脸笼罩着一层黑气,好似坏了的发面馒头,嘴里都长了燎泡。
“若真是喜欢养猫,再养一只便是。”
“老夫人说的是,等回到汉阳,我再让她养一只。”
这时白嬷嬷进来,在谢老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谢老夫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看赵氏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赵氏心头一紧,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来之前,林有仪已被谢舜宁请去吃席。
谢舜宁对林有仪的不喜,但凡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她担着心,一是怕谢舜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是做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二是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
一时之间,坐立不安。
谁知谢老夫人什么也没说,也没再问她什么,而是让她回去照顾自己的女儿。她大方地应着,提着心越发到了嗓子眼。
一路猜测,等回到住处,一眼看到林有仪状若疯癫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林有仪见她回来,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股脑把之前发生的事吐得个干干净净。“娘…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仪儿,别怕……没有人知道,翠儿是病死的,那猫也是病死的。”
她说的翠儿,是林有仪院子里的抱猫丫头。
林有仪自小爱养猫,却极其喜新厌旧。若是不喜欢了,或是不想养了,就让人寻个荒郊野外的将猫一扔,任它们自生自灭。
一年前她养了一只蓝眼的白猫,初时很是喜欢。后来那猫不知为何长癣,她嫌弃之余怕那病传染,命翠儿将其弄死,寻个地方埋了。
谁知翠儿不仅没将那猫处理,反而偷偷藏在府里喂养。她发现后怒不可遏,直接命人将那猫溺死。
哪成想翠儿拦着不让,还发疯般拔下自己头上的铜簪子胡乱挥舞,混乱之中划伤她的脸。
“娘,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他们……”
翠儿和那白猫最后都被乱棍打死,死前一人一猫都瞪着眼睛,死死地看着她。她受到惊吓,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娘,宁妹妹肯定知道…她养的那只猫和我养的那只那么像…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她远在朝安城,她哪里会知道?仪儿,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一切或许全是巧合。”
“那表姨母会不会退亲?娘,我不能退亲,我不能没有二表哥…二表哥…二表哥不在府里,我…我该怎么办?”林有仪语无伦次着,紧紧抓住赵氏的衣服,“娘,你快想办法,让二表哥回来…只要二表哥回来,我们就有办法了……”
她说的办法,不言而喻。
上回她们就想用这个办法,所以借着林重影的名头给谢问写信,目的就是将谢问骗回儒园,然后再伺机而动。
一旦她和谢问坐实肌肤之亲,这门亲事便是板上钉钉。
可惜的是,魏氏早就识破她们的伎俩,压根不给她们任何机会,致使谢问过家门而不住,当天回来当天走人。
别说是谢问,便是谢和,魏氏也没打算让他住回家里。
“你四哥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中?他乡试回来后,我想让他继续住在学堂那边。若是中了,那就专门备考会试。若是没中,住在学堂那边也能更静心读书。”
这话她是和谢舜宁说的。
母女俩关上门说话,自是少了许多避讳。
谢舜宁点头,道:“母亲这般安排,再是妥当不过。四哥年纪还轻,这回不中,也能积攒些许经验,下回必定能中。”
魏氏闻言,愣了一下。
她以为女儿会安慰她,说自己的四哥这次一定会中,没想到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着比前更懂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父亲问过你大伯,你大伯说你四哥还是微显不足,此次下场中与不中各半。”
谢和参加乡试,随行陪同的就是谢清明。谢清明自己未曾科举,大儿子也与此无缘,所以对二儿子参加乡试一事十分重视。
“幸好你父亲这些天不在家中,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唉……”
林家这门亲事,几乎都是魏氏的主意。
魏氏为给儿子说亲,东比西看的没少费心神,好不容易定下这门亲事,原本还以为诸事顺利,只等成亲,哪成想一波三折。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退亲,很多事少不了推波助澜。如今这般局面,委实是越闹越难看,虽说当婆母的谢老夫人没说什么,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祖母将掌家之权交给我时,就说过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会不多加干涉。她如此信任于我,我却让她失望了。还有你二哥…你二哥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必是埋怨我的。”
听到提到谢问,谢舜宁眼底划过一抹恨意。
那恨意来得快,去的也快,瞬间消失不见,连近在咫尺的魏氏都没看到。
“二哥若是连这种事都想不明白,日后如何能打理家里的那些产业。母亲,你和父亲对二哥太过包容宠爱,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魏氏闻言,又是一愣。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皱着眉看了女儿一眼。“你二哥最疼你,若是知道你提前回来,肯定欢喜。”
谢舜宁“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魏氏越发觉得不对。
问儿最疼宁儿,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宁儿,兄妹俩瞧着一个冷一个暖的,但关系一向亲近。
但女儿这次回来,一句也没提过自己的二哥。
“宁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舜宁垂下眼眸,“母亲,我无事,我就是最近在京中听到许多事,想到二哥往常的样子,有些担心罢了。”
原来是这样。
魏氏暗道自己想多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二哥性子随和,不喜与人红脸。你父亲也说过,他行事不够果决,还得多历练才行。”
“父亲疼爱二哥,未必狠得下心来。依我看,二哥也不怕父亲,反倒怕大哥。”
“你二哥和四哥都是你嫡亲的兄长,你将来还得靠他们才能在婆家抬头。虽说你大哥最是能干,但毕竟隔着一层……”
“母亲,我并不觉得大哥和我隔着一层。”
“母亲知道你自小亲近你大哥,你大哥日后也定会护着你。只是有些事还得是娘家的嫡亲兄长才行,你二哥日后打理族中产业,总能多照顾你一些,事事给你撑腰。”
谢舜宁听到这话,呼吸莫名急促。
她突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
夜色如晦,哪怕被灯火映照着依然看不真切,如同她的脸色。
给她撑腰?
是那种在自己妹妹死后,同妹夫把酒言欢直到酩酊大醉,让居心叵测之人有可趁之机,爬上妹夫床的那种撑腰吗?
*
黑暗的天际中,一抹小黑影从儒园上空飞过,落在莫扰居的窗上。
“咕咕”
灰白相间的信鸽发出叫唤声,卫今疾步过来,取下鸽腿上的信,娴熟地给它喂了一把黍米,将信呈到谢玄面前。
绢纱笼罩的灯光,黄且暖。
男人面似玉,眉眼比之平日的清冷,多了些许的柔和。微垂着眸,眼尾形成绝佳的弧度,如月钩般完美。
他俯首于桌案前,笔下劲逸如风,字迹慢慢在宣纸上显现。
上书:母亲大人尊前。
很显然,这封信是写给陇阳郡主的。
搁了笔后,他将卫今呈上的信展开,扫了一眼,再递给卫今。
卫今看过之后,挑了挑眉,道:“秦家如今和大皇子走的近,倒是越发的脸大了。上回秦二求娶不成,我还当他会就此作罢,不成想秦二公子骁勇,居然当众示爱李大姑娘。”
李大姑娘便是桓国公府的嫡长女李蓁。
“李大姑娘也是个勇的,竟回他说自己已有心悦之人。”
说到这,卫今的神情中带出几分揶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郎君。
京中那些青年才俊,以及世家公子中,顶数他家郎君最为出色。李大姑娘倾心他家郎君之事,算不上什么秘密,连小七郎都知道。
“郎君,属下瞧着放眼整个朝安城,再也没有比李大姑娘更适合你的人。若是你想成亲,她倒是个极不错……”
他话还没说完,当即接收到自家郎君让他闭嘴的冷眼。
谢玄目光微下,睨着他衣摆处的绣竹。
“郎君,不是我非要穿的,实在是我拢共就两身新衣,不穿这身就没得穿了。”他捂着衣摆,装可怜。
猛汉示弱,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丝毫不惧谢玄的冷眼,打着马虎眼,含糊一句,“等针线房做好新衣,我立马不穿了。我记着郎君你不是也有件衣服破了,这都送过去好几天了吧,还没补好吗?”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记得我这件衣服送去的第二天就补好了,郎君你那件破的口子也不算大,按说不应该啊。”
他不无好笑想着,若是朝安城的那些贵女们知道郎君为了一件衣服,打翻了醋缸子不说,还故意划破衣服让人补,不知是什么反应。
所以说这上赶着不是买卖,想不到他家郎君,堂堂的少师大人也有今天!
“要不我去催一催?”
这哪里是要去催啊,分明是想看好戏。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谢玄焉能看不出自己的属下在想什么。
那个女人说以后一定会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为了这句话,他也得耐着性子等。
若是胆敢骗他……
他眸色一沉,道:“不必了,让她慢慢补,我不急。”
郎君不急,他急啊。
卫今抓心挠肝地想着,郎君向来行事果断,这次为何如此拖泥带水的。分明是对那影姑娘动了心,却如此迂回。
这时院子外有人敲门,他“嗖”地一下子出去。
根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被布严严实实包好的衣服,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等到他一出来,立马将衣服递过去。
不等他说什么,急忙告辞。
他将人叫住,问:“你家姑娘没什么话吗?”
根儿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我家姑娘什么也没说。”
说完,小跑着离开。
卫今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道自己不就是隔了一日没清理胡茬,有这么吓人吗?再说这黑灯瞎火的,那丫头应该没看清楚吧。
他捧着衣服一转身,差点撞到人。
“郎君,一件衣服而已,你何必……”
“闭嘴!”
谢玄接过衣服,径直进屋。
卫今想跟着去自家郎君的房间,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只好摸着鼻子等在外面。
房间内,谢玄满怀期待地打开包袱,翻开叠好的衣服,一眼就看衣袖上的刺绣。
赫然是一枝桃花!
第55章 第 55 章 闷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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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是夜, 来乐院的寂静被林有仪的尖叫声打破。
“好多猫,好多猫……”
她抱着赵氏,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屋内灯火通明, 哪里有猫的影子。
赵氏一连被折腾几天, 神经紧张自是不必说, 皱着的眉头间隐有不耐之色,压着声道:“仪儿, 不是和你说了, 忍也得忍着吗?”
“娘, 不是我不想忍……”林有仪的声音带着颤抖, 临睡之前母女俩已商议好对策,一是多派人守在房间里, 二是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喊, 免得坐实那些传言。
很显然, 她没有做到。
赵氏一通质问, 守在房间里的邱嬷嬷和近人异口同声说自己一直睁着眼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明明就有,好多猫,它们爬得满床都是……它们都没有毛……”
林有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间,感觉又有猫挠自己的脸。她立马惊醒过来,忍着没有喊出声,试着往旁边挪动, 谁知这一挪动,好几只猫扑向她,她尖叫着胡乱挥舞时碰到它们,它们好像都没有毛。
她的话在旁人听来, 荒唐又荒谬。
赵氏都不信,以为她就是做了噩梦。
“仪儿,你看,哪里有猫。你就是白日里胡思乱想,做噩梦罢了。”
“娘,你信我,你信我,真的有猫,好多好多的猫,它们真的都没有毛……”
“仪儿,别怕,娘信你,娘信你,不是梦,是真的有猫。你放心,等会娘就让人把它们全都打杀了。”
赵氏沉着脸,心知今晚这么一闹,先前的计划功亏一篑。命人煮了一碗安神汤,亲自喂女儿喝下后,干脆歇在这边。为怕传言加重,谢家人更疑心女儿得了癔病,她天一亮就收拾穿戴好,去给谢老夫人请安。
宝安堂前有水后有竹,这个季节水色清寒,竹林依旧深翠。晨雾自小桥下起,水中的锦鲤悠闲自在。
白嬷嬷打眼看到她,说谢老夫人还睡着,让她静候。
她无法,除了等,也只能等。
热茶都上了两轮,她没等到谢老夫人起,反倒先后等到了魏氏和谢舜宁母女,以及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
相互见礼后,各自落座。赵氏魏氏和谢舜宁坐在左边,大顾氏和林重影坐在右边,形成对面之势。
谢舜宁的怀中,还抱着那只蓝眼的白猫。
“仪表姐夜里又梦魇了?”
“不是梦魇。”赵氏挤出笑模样来,解释道:“她就是说了几句梦话而已。”
“原来是说梦话啊。”谢舜宁的声音还是不冷不淡的,“听说是梦到床上全是猫,看来仪表姐果真很喜欢猫。”
赵氏笑得僵硬,嘴里说着“可不是嘛。”
“既然仪儿这么喜欢猫,天天做梦,我看也不用等到回汉阳,索性先养一只,省得夜里睡不着。”魏氏提议道。
“这…不用这么麻烦,到时候也不好带着上路。”
谢舜宁顺着白猫的猫,眉眼半垂着,“我从朝安城回临安,一路带着它,也不觉得麻烦。临安回汉阳不过五六日的路程,想来更是顺当。”
“还是不必了吧,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好找合心意的猫。”
“不知仪表姐先前养的是什么样子的猫?”谢舜宁压根不容赵氏拒绝,问道。
赵氏神情略显不自然,下意识看了她怀中的猫一眼,脑子里突然想起女儿说的话,心里犯起嘀咕来。
左右一思,又觉得不应该。
“这……”
“影表妹,你可还记得仪表姐之前养的猫是什么模样?”
隔着不远的距离,林重影与谢舜宁目光对视。
一个人再是面容不变,再是神情伪装,最难掩饰的就是眼神。身为穿越者,林重影深知这一点。
这位谢家大姑娘,或许和她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际遇。
庆幸的是,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我记着…好像是一只白猫。”
原主的记忆中,确实有个模糊的印象。
“她”曾远远看到林有仪抱着一只猫,那猫长着通体雪白的毛发。
她心念一动,又道:“那猫的眼睛好像也是蓝的。”
大顾氏闻言,笑起来。
“赵姐姐,这不赶巧了嘛。”
赵氏掐着掌心,笑得越发僵硬。
这还真是巧啊!
“莹娘,你怕麻烦,那索性就不另养了。”魏氏问谢舜宁,“宁儿,你可愿意将这猫借给你仪表姐养几日?”
谢舜宁犹豫了一下。
赵氏连忙说不能夺人所爱,坚持等回到汉阳再养。她认为以谢舜宁对自己女儿的不喜,按理来说应该不会答应。
谁知谢舜宁虽然冷着脸,但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点头。
这下赵氏无法推辞,心思一转,对林重影道:“四丫头,你性子静,这猫你先抱着。等会儿你和我一道回去,顺道陪你大姐说说话。”
她是林重影以前的嫡母,哪怕林重影被过继出去,说破了天她也还是长辈。且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明面上很难拒绝。
大顾氏有心想替女儿推掉,林重影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有些事避免不了,有些人也躲不掉。
林重影站起身来,朝谢舜宁走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头,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速地变幻着。
谢舜宁瞧着还是高冷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猫的毛。那白猫十分温顺,乖巧地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地打着盹。
等到林重影走近,白猫原本半闭的眼睛蓦地睁大,湛蓝中泛着幽紫色。
“三表姐,我能摸摸它吗?”
谢舜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这冷着脸的模样,和谢玄有几分像。
林重影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等撸到白猫的脖子,而白猫并没有排斥之后,才轻轻地从谢舜宁手中将其接过。
赵氏见之,险些咬碎了牙。
她原本还想着猫容易炸毛,贸然被生人抱走必定会乱窜,到时她正好有理由推脱不养。谁知谢舜宁和林重影顺利交接,她的期盼落了空。
内室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这日子不逢节不逢三,谁也不知道谢老夫人几时会起。赵氏仔细思量一番,说是先将这猫送回去,同众人告辞。
林重影抱着猫,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话。
不是她不想发作,而是谢家下人不时经过,她不想落人口实。
等到了来乐院,一进屋子,她挤在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换上白面团的脸庞也化不去的刻薄。目光凌厉而尖锐,比树叶落光之后的树叉还要嶙峋。
“四丫头,你如今虽说过继出去了,但还是姓林。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你大姐若是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母亲想让我怎么做?”林重影不用她招呼,自顾寻地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猫的毛,许是感觉到不受欢迎的气息,白猫的眼睛瞪得溜圆,耳朵也跟着飞起。
连着几晚折腾,林有仪此时正在补觉。
屋子里邱嬷嬷和近人易人都在,一个比一个看上去神情憔悴。当主子的能补觉,她们做下人的不能。哪怕夜里再没觉睡,白天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赵氏嫌她们碍眼,示意她们退出去。
“慢着,留个人下来吧。”林重影叫住邱嬷嬷,“你来抱它。”
邱嬷嬷到底是熟手,那白猫稍微反抗过后,便老实乖巧了。
赵氏阴着脸,很是不喜原本唯唯诺诺看自己脸色讨口饭吃的庶女,如今翻了身,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为了女儿的婚事,怕是还要这小贱人帮忙。
“你给二郎去一封信,让他回来一趟。”
还是这招。
林重影心道,这位嫡母怎么也不换个新招数。她用膝盖想也知道,赵氏让自己给谢问写信,让谢问回来的意图是什么。
“这种事,大姐熟得很,让她自己写便是,何必要我写?”
赵氏语噎,忍着气,“让你写你就写,给我好好写,现在就写。”
“母亲怕是忘了,我已过继出去。”
“你是过继出去了,可你真的以为就能高枕无忧了吗?”赵氏冷冷一笑,“你不想知道你姨娘是什么人,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吗?”
不得不说,这一招挺狠。
吴姨娘的存在是个忌讳,林老夫人对此讳莫如深。她生前的种种无人敢提,她是什么人,她的来历,原主一概不知。
林昴忘了她,她在这世间存在的痕迹随着原主的离去,实际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邱嬷嬷怀里的猫突然叫了一声,林重影下意识看去。
“夫人,这猫许是饿了,奴婢去给它弄些吃的。”
赵氏允了。
邱嬷嬷抱着白猫离开时,深深地看向林重影,等到和林重影的眼神对上时,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林重影见状,若有所思。
“母亲知道我姨娘的来历?”
赵氏看着她,作默认状。
“你只要乖乖写信,等二郎见信归来,我便告诉你。”
“母亲若想我写信,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你居然敢和我谈条件?”
赵氏暗恼,这小贱人越来越不好拿捏了。
林重影压根不惧她狠利的目光,不甚在意地道:“我姨娘已死去多年,往事如风,我又何必追究。”
这样的不在乎,让她脸色更难看了些,“你追究也好,不追究也好,她的来历改变不了。她原本被你父亲养在外面,怀了你之后才被接进府,你说若是这事传出去,你那新认的祖母叔伯们还能容得下你吗?”
“母亲的意思是,我是外室女?”
若仅是这些,那自己早已知道。
林重影暗忖,方才邱嬷嬷的暗示……怕是这位嫡母知道也就只有这些。
“没错!”赵氏得意起来,这小贱人怕了吧。
外室女这种东西,人人见之厌之。
她紧盯着林重影的表情,期待着林重影的大惊失色,哪成想林重影不仅没有惊慌,反而笑了一下。
“就这?”
“你不怕这事传出去?”
“母亲真是可笑,这事传出去丢脸的是我一人吗?”
丢脸的是林昴,是整个林家。包括赵氏这个嫡妻,脸上也无光。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对不会用的。
便是眼下,她也只是拿来威胁林重影而已。林重影不受威胁,她气极怒极又无可奈何,因为她拿林重影没办法。
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她败了。
更让愤怒的是,林重影居然反过来威胁她。
“父亲与我父亲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故而主动将我过继出去。你说若是有人知道他过继出去的是个外室女,世人如何看他?”
“你敢威胁我?”
“彼此彼此而已。”
*
寒风扫地百花残,园子里的菊花已经全败。
几个下人收集着花籽,将所有的花种分门别类。
十丈红帘、千山飞鸟、绿牡丹等等,花籽包好之后,分别装进绣着花的布包中。无需题字区分,布包上的花样自动区分它们的种类。
这些装好的布包再被放入不同的小筐中,一排排精致的小筐上,贴着菱形四角的红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花种二字。
士族大户的风雅精致,在这些细节中越发形象具体。
管事的婆子看到林重影,有心讨好,恭敬地问:“影姑娘来年要不要种上一些?”
林重影出了来乐院后,行至此处,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许是因为这般,那管事婆子才会以为她想要花种。
她视线落在那些绣花上,脑海中浮现着不久之前姹紫嫣红的景致,最后独留一种花。白玉成丝般的花瓣,瓣尖如勾泪盈滴,在阳光下隐见透明之感。
“你想种这个?”
男人从小筐中拿起一包花籽,递到她面前。
翠绿色的布包衬得男人的手指越发修长如玉,与那上面所绣的白色菊花相得益彰。她视线一移,目光定格在男人的衣袖上。月白色的宽大衣袖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绣着一枝开至妖艳的桃花。
这人真敢穿啊!
当时她绣这桃花的时候,就是想着这么艳丽的颜色,还有这么粉嫩的花朵,以这位谢大公子一贯的清冷形象,必是不会穿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还真穿了。
“听说这个不太好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种的出来?”
朝安城和临安的气候大不相同,这美人垂泪极其的娇贵,原本是大盛宫的贵人们争相一睹之物,若不是谢家的花匠技艺高超,也不会在民间盛开。
禾县离临安不算远,但到底气候略有不同,水土更是不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得活?
“是不好种,到时候我教你。”谢玄拉起她的手,将布包放在她手上。
这样的主动,在肌肤相触时似有流电过全身。
她敢肯定,再过几日,这人必定还有更大胆的动作。
因为从他将这衣服穿出来的事实中,她得出一个结论:或许世人口中清心雅正的谢家之光,骨子里是个闷骚。
闷骚好啊,闷不闷的无所谓,骚就行。
“那到时候我给你写信。”
说到信,她便主动说起赵氏威胁自己的事。
她半垂着眸子,自是没有看到她说那句“给你写信”时,谢玄突然隐有变化的眼神。
“她拿我是外室女的事情威胁我,让我给二表哥写信,我没答应她。”
最近内宅发生的事,以及那些传言,谢玄不可能不知道。
他向来信奉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儒园的后宅由魏氏打理,不管是乱还是流言四起,那都是魏氏的事。
且他心知肚明,其中有魏氏的推波助澜,意在退亲。
“你已过继出去,无论她让你做什么,你不必理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重影声音低下去,“大表哥,我是外室女的事,我父亲母亲知道吗?”
“知道。”
“那就好。”
这下,她是彻底放心了。
放心之余,小心思又起。
“她问我想不想知道我姨娘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来历?”她语气失落,略带伤感。“嬷嬷说,我姨娘长得极美,比我好看多了。”
少女雪肤花貌,似艳露凝香,一袭柳绿色的衣裙,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恰如那布包之上的美人垂泪。
谢玄想,美人如花,大抵莫过于此。
她如美人垂泪,也似他袖口上盛开的夭桃。
书上说的最难消受美人恩,温柔乡中埋清骨,正如他此时心中所思所想。他身体下意识欺近些,俯首低眉地看着她。
她感受到临近的男人气息,长睫轻颤,“我长成这样…已是有些人眼里的祸水。她比我还要好看,该有多美。可是单有美貌无用,身为妾室,她注定红颜薄命,死后连我父亲都把她给忘了。”
半晌,她没等到谢玄的反应,睫毛微微颤动几下,抬起眼眸看人,目光中隐有泪水盈盈。“大表哥,我不想做妾,我不想死,我不想你忘记我。”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忘记你。”
谢玄说着,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原本清冷的目光中明显有情意涌动。
她心下失望,暗道这人好狡猾。
算了,继续努力吧。
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
谢舜宁拧着眉心,满眼的怀疑之色。
那个与女子情意绵绵的男人,真的是她那已过而立之年却孑然一身的大哥吗?
第56章 第 56 章 “我会娶你。”
万物萧条的季节, 绿衣少女面若桃花,端地是柳绿桃红人间绝色。而一袭月白衣袍的男子清冷如故,似皎朗月辉超尘脱俗。
突然男子看过来, 目露清寒。
她眼眶微红的同时, 还有几分恍惚。
“大哥!”
谢玄看着她朝自己跑来, 然后将自己一把抱住。
她情绪明显激动,像是和亲人久别重逢。
林重影稍稍退后一些, 将空间让给兄妹俩。
“大哥…宁儿好想你。”
谢玄轻轻拍着她的背, 清冷平静如故, 只眼底隐有一丝不解。
三堂妹是情性偏淡之人, 鲜少情绪外露,更别提这般不能自抑之时。何况他们在京中时常见, 回临安之前他还去过昌平侯府一趟, 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未见, 何至于此。
“宁儿, 你可是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
他不问还好,一问这话,谢舜宁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才止,理智渐渐回笼。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忽然觉得很想大哥。”她擦着眼泪,余光瞄到林重影时,目光如晦。
“影表妹想养花?”
林重影的手里, 还拿着那包花种,闻言“嗯”了一声。“先前瞧着这花开得好看,便想着来年种上一些。”
“玉容凝晴雪,朱唇含羞合, 遥知不是仙,却似琼台客,这花自是极好看的,却并不适合种在内宅之中。”她拭干泪痕,除眼眶中留有湿润外,神情已恢复如常。“影表妹可知这花的来历?”
这花名美人垂泪,儒园的下人都知道它的来历。
林重影点头,“听人说过,说是和延妃娘娘有关。”
“没错。”谢舜宁看向谢玄,“这花来自大盛宫,是延妃娘娘生前最喜欢的花。如今后宫太后当权,已好些年不种此花。大哥,来年这花不要种了,免得引来非议。”
这花自流出大盛宫后,在京中却不常见,反而在临安出现。后有人从谢家讨了花种,带回京中种植,很快风靡起来。
太后得知之后,明面上没说什么,暗地底十分恼怒,迁怒于谢家。
谢家男子在朝中声望高,后宫女子无法针对,火气便全冲向谢家的女眷。比如说大伯母,比如说她。
这是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但她却知道。
她又恍惚起来,仿佛大梦一场,醒来后尽是遗恨。
“大哥,我离京之前,端阳公主找过我,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端阳公主是王皇后所出,也是大盛宫内唯一的嫡公主,身份尊贵自是不用说。宫里人尽皆知,自谢玄被殿前点为状元郎,琼林宴上与她见过之后,她便芳心暗许。
谢玄没接信,道:“我与公主无私情,你回京之后将信原封不动还她即可。”
“大哥,公主性情纯真,对你一片痴情,我瞧着……”
“宁儿,你今日为何如此话多?”
谢舜宁心一惊,猛然回神。
是她太心急了!
她不愿大堂兄此后多年依旧形单影只,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一心想着端阳公主那般良善有情,合该和大堂兄是一对。
“大哥,是我逾越了。”
林重影与她目光对上,心下了然。
她并非无心,而是有意为之。事关当朝公主的名声,若不是故意想让人听到,她如何会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此事。
这是想让人知难而退。
当然,站在她的立场来看,这样的举动也无可厚非。
林重影下意识去看谢玄,哪怕看不见也摸不着,她却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有多深,将他们隔绝在截然不同的两边。
以谢玄的出身、才华、人品、长相,放眼整个大昭也无人能出其右,被天家公主看中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她想要攻克这样的男子,除去本身的困难外,还有外在的重重阻力。
她仰着小脸,做失落状。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目光幽幽。
若是这人一心想攀公主而放过她,那该多好。
“我对她无意。”谢玄说。
随后,又补充道:“我对别的姑娘都无意。”
“……”
林重影心道,一个日后还要娶妻的人,大可不必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舜宁满脸的骇然,这人真的是她大哥吗?
大哥对这位影表妹……
她看着林重影的脸,越看越惊艳。
这般绝色,也难怪大哥动心。
“影表妹,先前的事,谢谢你。”
她是谢林重影帮忙抱猫送去来乐院的事。
“瑞雪没闹吗?”
瑞雪就是那白猫的名字。
“瑞雪乖的很,我大姐身边的嬷嬷颇有经验,定能好好照顾它。”
“那就好。”
谢玄适时出声,说自己要送林重影回去。
林重影:“……”
这人如此大方地昭示他们之间的亲近,真的好吗?
果然,谢舜宁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短暂的失神过后,很快恢复过来,向他们告辞。
士族大户出来的嫡女,无论教养还是言行,皆是大方。
林重影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那挺直的身姿像一把刀,一把想要见血的刀。
“大表哥,你有没有觉得三表姐不太对劲?”
“确实不太对。”谢玄眉头一蹙。
三堂妹常住昌平侯府,与桓国公府的李大姑娘交往甚密,以前曾不止一次帮李大姑娘制造同他偶遇的机会。
若是真有信转交给他,那也应是李大姑娘所书,而非端阳公主。
还有之前抱着他哭……
他若有所思,低眉看着身边的少女。
“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林重影摇头,做茫然状。
她确实看出了端倪,但她不会告诉他。毕竟无论是穿越也好,重生也好,两者都不为世人所容。
从谢舜宁对她的反应来看,颇为微妙。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们不熟,也不亲近。
她这厢思量着,已经走远的谢舜宁也在琢磨她。
谢舜宁确实和她不熟,更谈不上亲近。
对于谢舜宁来说,很难想明白一个原本此时早已死去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谢家,还同自己的大堂兄有着显而易见的瓜葛。
“姑娘,李大姑娘不是也有东西让你转交给大公子吗?你为何……”
问话的丫环叫锦心,是谢舜宁的贴身之人。
锦心不解地瞧着,打从前些日子自家姑娘高烧过后,言行举止便有些不同。先是拒了李大姑娘的邀约,后又执意先回临安。
“姑娘,你和李大姑娘是不是在闹别扭?”
谢舜宁闻言,如晦的眸底隐有恨意。
别扭?
还真不是。
她是谢家的嫡女,父亲是谢家嫡子,母亲是侯府嫡女。打小她就知道,她日后要嫁进显贵的桓国公府。
五岁起,她就常往返朝安城和临安城两地,一年里会有好几月地住在昌平侯府,与桓国公府的大姑娘李蓁自小相识,是极好的闺中密友。
“锦心,你记得我是如何生病的吗?”
“大夫说姑娘是胃里有热毒,这才发了高热。”
“那你可知我胃里的热毒是哪里来的?”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锦心说着,面色发白,“姑娘,是奴婢等侍候不周。”
谢舜宁摇头,道:“不怪你们。”
谁能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原来是那么的容不下她,竟然会在给她吃的点心里放了忘忧草汁。
“我是吃了李家的点心,才生的病。”
锦心一脸惊骇,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阖京上下谁人不知,自家姑娘是要嫁进桓国公府的。国公府上上下下,从国公爷国公夫人到府里的下人,哪个不是疼着护着姑娘。
“姑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谢舜宁忍着心中恨意,抬头望天。
天可怜见,有些事情的真相,若不是死过一回,她不会知道。有些人的真面目,若不是死后有灵,她也不可能认清。
没错,她是死过一回的人。
上辈子直到死之前,她都以为自己是顺风顺水。
她出身不俗,得嫁高门,她的婆母桓国公夫人与她的母亲是手帕交,对她很是看重。她嫁进李家不久,便从婆母手上接管针线房和厨房。
婚后生活富贵安宁,次年她就生下女儿若姐儿。
她娘家有靠,夫家显赫,她以为自己一生必定富贵顺遂,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后院的妾室通房和庶出的子女。
若姐儿出生后的第六年,她再次有喜。这一胎怀相极差,她成日呕吐难进水米,心绪更是焦躁易怒。已出嫁的小姑子回了娘家,住下来专门照顾她。她哪里知道,小姑子亲手熬煮的补汤不是给她进补的,而是来给她送命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其实恨毒了我。”
锦心越发惊愕,吓得不敢再问。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近二房附近。
来乐院就在不远处,匾额上的字清楚可见。
魏氏恰好从里面出来,打眼看到站在院外不远处的女儿,又惊又忧,“宁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谢舜宁一路压抑着情绪,此时已然压不住。
她死死看着来乐院,恨意滔天。
李蓁回娘家后不久,提议她接娘家人来小住,以开解心情。
那时二哥已经成亲,娶的正是林有仪,而去京中小住的人也是林有仪。林有仪是她的娘家嫂子,姑嫂俩虽不亲近,她却从未想过对方会和李蓁勾结,为的就是要她的命。
“母亲,我…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魏氏闻言,脸色大变。
最近她听到噩梦这两个字就不喜,客院夜夜闹腾皆是因为这两个字。
她示意女儿先别说,等回到自己的院子,进屋后屏退所有的下人,这才拉着女儿坐下,温声细语地询问。
谢舜宁情绪立崩,紧紧抱住她。
“娘…娘,我梦到我死了,您也死了。”
自重生以来,她老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一场繁华过后尽是遗恨的梦。
在那个梦里,她死了。
她是难产死的,死在春花灿烂的时节,死前院子里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那艳丽的红,像是她大婚那一日的喜庆。
所有人都说她是福气已尽,命格太轻压不住显赫的出身。她的魂魄飘在半空,听到李蓁和林有仪说话,这才知道她们的密谋。
李蓁恨她,根本原因就是她嫁进了国公府。
“若不是她和她母亲早年就放出消息要和我们国公府联姻,小谢大人如何会拒绝我?”
这就是李蓁恨她的理由。
她死讯传到临安后,母亲就病倒了。
林有仪身为儿媳,事事不假手他人地照顾着母亲,母亲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毒死的。
“母亲,二哥不能娶那个仪表姐,她…她不是个好的,她会害我,也会害您……”
“为娘知道她不是个好的。”魏氏安抚着女儿,“这门亲事我与你祖母已经商量好了,无论如何都是要退的。”
“母亲……”谢舜宁哽咽着,依旧不安。
亲事一日不退,她就一日不得安稳。
“我还梦到,我们死后二哥照旧吃喝玩乐,四哥远在京外无暇顾及,若不是大哥察觉到不对,一查到底替我们做主,我们怕是都要含恨九泉了……”
八年后的大堂兄,已官到右相,乃是朝中的肱骨之臣,深得陛下看重。
坊间有传他是清风明月立朝堂,不负百姓不负君。若非他的明察秋毫,以及雷霆手段,根本不可能无惧李家施压,力排众议开棺验尸。
“宁儿别怕,梦都是假的,亲事很快就退了,我们都不会有事的。”魏氏真当这是女儿做的噩梦,心里想的还是出嫁女的靠山一是家族,二就是娘家兄弟。
大郎再是维护她们,也比不过血缘更亲的二郎和四郎。
谢舜宁知道,很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改变的。
大哥替她昭雪后,李蓁和林有仪都被下了大牢。转瞬之间的工夫,她再次睁眼,从昌平侯府的房间里醒来。
这一世,她认清了所有人,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唯有一人……
实在是意外。
上辈子林家也有陪嫁媵妾,是林家庶出的三姑娘,嫁进谢家不到两年就去了。
那个影表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
莫扰居。
谢玄已写好信,交给卫今。
“飞鸽传书,越快越好。”
卫今不敢耽搁,赶紧去飞信。
他不知道自家郎君是听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但他知道以自家郎君的敏锐必是察觉到什么不对来,这才急派人去查大姑娘在京中发生的事。
信鸽很快飞远,在天际中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再无影踪。
谢玄将此前京中来信一一重阅,然后又执笔写信。
随着几封信先后送出,他终于搁笔。
公事忙完后,卫今端上茶点。
主从二人对面而坐,这些年皆是如此。
端起茶杯时,谢玄袖口处的桃花越发显眼。卫今见之,眼珠子转啊转,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郎君,你穿这身,没人问起吗?”
谢玄闻言,清冷的眸中隐有潋滟之色。
他走过很多的路,从朝安城到临安城,从大盛宫到汝定王府,但没有哪一段路,如今日走的那段路那般,让他所见皆欢喜。他知道不是因为沿途的景致,而是因为伴在他身边的人。
一声似鸟鸣的叫声响起,卫今连忙出去,出去之后没多会儿又进来,双手环胸看着他,一副想笑又忍着不住的样子。
他见之,清冷的眸子一沉,“有话就说!”
“郎君,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卫今眉眼中全是笑意,重新坐到他对面,眉梢眼尾都不掩揶揄之色。“郎君你今日穿这身,影姑娘是不是瞧着不太高兴?”
“……”
他垂着眸,盯着袖子上的桃花看。
这桃花栩栩如生,绣花之人必是用了心的,为何他穿了还不高兴?
卫今比不过他的沉稳,没忍住笑出声来,“林夫人同她打赌,她输了。”
所以那个女子是赌他不会穿吗?
他看着桌子一角搁置的布包,翠绿色的布包上,那朵美人垂泪虽绣艺不算高超,却仍可见娇艳之态,一如那张时常入他绮梦的芙蓉面。
卫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
延妃是先帝晚年时最宠爱的妃子,与当年“庚午兵变”有着莫大的关系。卫家因那次兵变而倾覆,留在朝安城的唯有卫今一人。
一阵沉默后,卫今出去练剑。
谢玄走到窗前,背手而立。
银杏叶子几乎全部落完,仅余光秃的枝丫。曾经的一树绿意和一树金黄已不在,徒留满枝的萧瑟。
“大表哥,世人总说红颜薄命,我长成这样,我真的害怕,我不想和延妃娘娘一样。”这是那女子将这布包给他时说的话。
少女眸中一片水色,清澈剔透惹人生怜。
美人垂泪,是为谁?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会娶你。”
但很快,他压住了自己躁动的心。
她说她不想像延妃一样,可她并不知道延妃为何红颜薄命,不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也不是最难消受帝王恩,而是身系一人,心系另一人。
若不是两情相悦,一纸婚书带来的不过是同床异梦,如同他的父亲和母亲。哪怕是已经生了孩子,终将分道扬镳。
他握紧掌心装着花籽的布包,慢慢收拢。
第57章 第 57 章 “三表姐,节哀。”……
卫今收剑进屋, 将剑放回剑架上。
随后他大刀阔斧往几前一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头喝尽, 犹觉得不解渴, 再喝一杯。
莫扰居就住着主从二人, 连个丫环小厮都没有,唯有每日来打扫的婆子。如煮水烧茶这些事, 都是他在做。
他重新放水煮茶, 手法娴熟。
等茶好之后, 招呼自家郎君来饮。
谢玄闻声过来, 掀袍坐到他对面,轻吹茶气时, 淡声问道:“这些日子, 京中可有人给你写信?”
他们关系亲近, 很多事不必说明说破, 彼此也知其意。
卫今苦笑一声,摇头,“没有。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铁女不柔情。”
他面色黯然着,低头喝茶。
忽地,他从茶气中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谢玄,“她不理我, 心里却有我,我和郎君不一样。”
“那要如何才能走进别人的心里?”谢玄垂着眸,问他。
他瞬间来了精神,一扫先前的黯然。
自家郎君好容易开了窍, 还能不耻下问,身为一个过来人,他焉有不倾囊相授之理。
“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就成为那样的人,她必然会将你放在心上。比如说我和落霞,她最喜欢找我切磋,说是和别人打都不过瘾,唯独在我这里能放开手脚。为了匹配她的喜好,我没日没夜地练武,多年伤痕才换来她心里的位置。”
谢玄皱着眉,因为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自小出众,从来都是姑娘们追着他缠着他。他知道自己吸引她们的是什么,除去出身才能,还有长相。
这些难道不够吗?
那个女子喜欢的到底是哪种人?
不对。
她根本不在意男女之情,应该是什么样的男子都不会放在心上。所以若想让她和自己两情相悦,怕是很难。
卫今见他皱眉,生怕他不解,赶紧补充。“郎君你是青年才俊,景仰你的人如过江之鲫,但喜欢二字玄妙,总有人不遵从俗世套路,郡主不正是如此。”
陇阳郡主和谢清阳和离之后,虽没有再嫁,身边却有近身之人。那人是王府侍卫之首,也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人。
“她和我娘……”
谢玄想说她们不一样。
但又不尽然。
想生而为男子之事,她们是一样的。
陇阳郡主和谢清阳和离后,一个再娶,一个也很快有情投意合之人。对于当时的谢玄而言,曾经很难理解。
哪怕最后接受事实,他依然无法认同。
“玄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是她对年少的谢玄说过的话。
过去的年岁中,这句话仿佛随风而散,谢玄几乎不曾想起。此时此刻,却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他或许明白了。
“那我要怎么做?”
这下卫今像打了鸡血事的,替他出谋划策,“郎君你样样都好,唯独太冷清了,你把这点改掉就好。你记住,以后在影姑娘面前,你要温柔体贴。”
“我要怎么温柔,怎么体贴?”
卫今一噎,“我…我也不知道啊。落霞的性子你知道,她不喜欢温柔体贴的,就喜欢我这样皮实耐打的。郎君,你想想你父亲,还有侯大人……”
他说的侯大人,就是王府的侍卫长。
谢玄仔细回想,好似他以前没怎么注意过父母是如何同他们的另一半相处的,因为他潜意识地不愿意面对。
“想不起来。”
卫今急得挠头,猛地想到什么,一拍茶几,“郎君,我想到了,话本子,话本子里有!”
不用谢玄吩咐,他主动请命去买。
天微暗的时辰,他大包小包地回来,买回来一堆话本子,满脸的兴奋与期待,“郎君,我问过了,这些都是最受姑娘们喜欢的话本子。你跟着里面的男人学,必能知道方法。”
谢玄这个人,一旦想知道什么,定然会用心钻研。哪怕是他从前极其不耻的东西,他也会耐着性子去看。
这一夜, 莫扰居灯火未灭。
直到第二天过了巳时,他才被卫今打断。
卫今看着那堆被他翻看过的话本子,心下“啧啧”两声,道:“今日临安长史徐闻一家来访,梅竹院那边很是热闹。听说六郎和徐长史的儿子比玄谈,落了下风。小七郎急不过,已去搬救兵,你猜他找的人是谁?”
他眼神一变,将书一放,瞬间到了门外。
*
谢及找的人是林重影。
林重影被他找上时,一脸的茫然,指着自己问:“七表弟,我去?合适吗?”
所谓玄谈,是前朝晚期最盛行的风气。文人墨客不敢讨论时事政治,唯恐惹祸上身,又苦于无宣泄之处,便另辟蹊径一逞口舌之快。
这玄谈,说白了就是吹牛皮。
大昭建朝后,百姓安居乐业,这种风气渐淡,尤其是天子脚下的朝安城,很多人连玄谈为何物都不知道。
唯独临安城中的人,对此种风气依旧热衷,一是天高皇帝远的,二是富庶之地易出闲人,闲人不谈国事政事,也只能是吹吹牛皮。
“我不懂这些的,你怎么不找你大哥?”
小家伙拼命摇头,“小孩子的事怎么能找大人?”
所以谢玄是大人,她是小孩子?
林重影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大顾氏在一旁笑吟吟地道:“影儿,那徐公子今年应是十六岁,同你年纪相仿。孩子的事找孩子帮忙,小七没找错人。”
“母亲,可是我…我不会啊。”
读书人的牛皮,她真的不会吹。
“不会也不怕,权当是去玩玩。”大顾氏催着他们快去,将他们到门口时,还神采飞扬地冲她挥手,“影儿,好好玩。”
玩玩?
也行。
她已不做孩子很多年,早已不记得孩子应有的单纯快乐。这辈子一开局就面临生死,她几乎都快忘了这具身体才十六岁而已。
如今危及生命的隐患解除,她是不是可以当一回孩子?
谢及一路上叽叽喳喳,将谢升和那位徐公子的战况说了一遍。他人小,志气却不小,握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影姐姐,我们一定能赢!”
谢玄远远看到他们,停下脚步。
少女眉欢眼笑,神采极尽明媚之色,恰如向阳盛开的芙蓉,娇美又不失张扬,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或许这样的她,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而在他面前的她,一直都在假装。
卫今也跟着停下,朝那边望去,喃喃,“影姑娘这般容貌…”
余下的话被他咽回去,虽未出口,却不难猜测。无非这般容貌实属罕见,难怪自家郎君也会动心之类的话。
林重影牵着谢及的手,直奔梅竹院。
梅竹二字不言而喻,指的是谢清华和顾氏的夫妻之情。
院内设席,夫妻俩的对面坐着另一对夫妇,正是徐闻和其夫人黄氏。几人自小就相识,彼此都十分熟悉。
他们看着旁边对峙的四个孩子,不时相视一笑。
“六郎,你想出来了吗?”问话的少年同徐闻长得像,都是那种儒雅中透着随意的世家公子做派。
被他问住的谢升胀红着脸,咬死不认输,“再等等。”
小七说去找人了,可能是去找五哥了。
他正值变声期,嗓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林重影在外面听到,终于明白他此前为什么宁愿装哑巴,也不肯说话的原因。
两人一进院,所有人都看过来。
谢升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望,心道小七办事如此不妥当,为何不是去找五哥?
“六哥,影姐姐来帮我们了。”
徐家夫妇俩皆是一脸惊艳之色,徐闻回过神后,用问询的目光看向谢清华。
谢清华还没开口,林重影主动介绍自己,“家父是禾县县令林同州,我是他刚过继的女儿,原本是汉阳人氏,出自汉阳林家。”
林同州认女的事,临安城不少人都听说过,徐闻同谢家关系近,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顾氏招呼林重影入座,笑着说了一句,“小七真是胡闹。”
“四婶,我没有胡闹,影姐姐真是来帮我们的?不信,您问影姐姐?”
林重影乖巧点头,“我母亲让我来玩。”
“那行,你和他们玩去吧。”一听姐姐都同意的事,顾氏自是不会反对。
徐家两兄妹,一个叫徐听,徐听比谢升年长四岁,今年十六。另一个叫徐安,比谢舜云大一岁半。
少年们争的面红耳赤之时,两个小姑娘光顾着说悄悄话。
“六娘,这就是你说的影表姐,长得也太好看了。”徐安小脸痴痴地,望着林重影。
她声音不小,旁边的徐听听得一清二楚。
少年郎红着脸,不敢多看。
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好比是画中的仙子,正如书中所说的颜如玉,让人见之不受控制地脸红心跳。
“听儿,你把先前的再说一遍给你影妹妹听。”徐闻对儿子道。
“影…影妹妹,你…你听好了。”徐听初时因为心跳得厉害,有些结巴,调整过来后恢复正常。“我问的是夫有体,则是人,若无体,是气否?”
“不是。”林重影摇头。
人如果无体,就是死了,什么都不是。
她回答得太快太干脆,让所有人回不过神来。
她在众人的注目下,不紧不慢地道:“体是物,无物是非物。气属万物,是物,所以人若无体,不是气。”
“万物生于气,阳气生男子,阴气生女子,有体而为人,无体为何不是气?”徐听问她,在对上她清澈的目光后,立马移开视线,耳根泛红。
这么深奥的问题,她其实根本回答不上来,所以她的答案是:“无就是无,什么都不是。”
谁知徐闻闻言,一拍桌子,道:“妙啊,妙啊,我当年怎么没想到这个回答!”
他睨着谢清华,哈哈大笑,“你小子当年就是用这招难住了我,我还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轮到我儿为难你儿,没想到啊,没想到……”
忽然他目光一震,惊呼,“大郎!”
谢及兴高采烈地迎过去,“大哥,大哥,你刚才听到了吗?我们赢了,影姐姐帮我们赢了,影姐姐真厉害。”
“影儿妹妹,我输了。”徐听红着脸认输,始终不太敢看林重影。
影儿妹妹几个字,听得谢玄眸色一沉。
少年清秀温和,彬彬有礼,少女玉色天成,娇美动人,两人年纪相当,如绿叶红花不负韶华,却令他不喜。
他气势一变,最先感知到的人就是谢及。
“大哥,我们赢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他牵着谢及的手,到了席前。
顾氏给他备好座位,自然在他们之列。
他幼年时回临安,同他玩耍的人不是堂弟们,而是谢清华这位小叔,与徐闻也是老相识。
徐闻道:“上回见大郎,还是两年前。想不到再见,大郎已官到少师,真是年少有为啊。”
这样的场面话,哪怕是熟人也还是说上一说,且有来有往。
“承蒙陛下厚爱,为臣者,不拘几品官,当为大昭竭尽自己的心力。”
林重影心下赞叹,难怪这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不光是能力卓然,官场上的人情世故应该也拿捏的不错。
从他这番可能是真心也可能是虚伪的话,还有之前那么会给堂弟们做思想工作一事中,为官之道可见一斑。
“影姐姐,我前日从书中看到,说海中有巨兽,其状如岛,其名曰鲸,一日观其头,七日见其尾,真有这么大吗?”谢及挨着林重影,兴奋地问。
小家伙的心中,林重影的地位俨然已超过谢升。若不然这种问题,他第一个问的就是自己的六堂兄。
林重影压低声音,道:“鲸鱼有很多种,便是最大的一种,也没这么大。”
“那到底有多大?”
“约摸十丈吧。”
“你怎么知道?”
这话不仅是谢升问的,还有徐听,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眼见为实,你们将来若有机会亲眼看到,便知我所言不虚。”林重影避重就轻,想就此含糊过去。
但少年心性最是较真,谢升顾不上自己难听的声音,执着追问,“影表姐,你从哪里看到的?是哪本书?可否告知于我?”
这下不止是他们,连另一桌的几人也在等她的回答。
她想了想,道:“我不是在书中看到的,许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听人说过。”
话音一落,她听到谢玄对其他人道:“她原本是汉阳人氏,她的父亲早年有太学林郎之称,学识渊博,想来她幼年曾经听自己的父亲说过。”
“应是如此。”谢清华道。
这么一来,此事便糊弄过去。
林重影顺势告辞,行礼时用目光对谢玄表达感激之意。
谢玄见之,眼神发沉。
他有种猜测,她说的突然会的那些东西绝非一星半点,而是多到不计其数,包罗万象。因为那些东西,她表面上再乖顺,骨子里都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凉薄。
若是她始终无法心悦于他,他该怎么办?
*
一出梅竹院,林重影长长松一口气。
将近园子时,发现好些下人在找什么东西。那些人或是趴在草丛中,或是钻进假山里,嘴里还发出“喵喵”的声音。
其中有个人,她认识,正是福儿。
但福儿已不再是福儿,她听到有人叫其冬葵。很显然,福儿已从三等丫环升为二等丫环,连名字都改了。
冬葵看到她,先是一愣,尔后过来见礼。
“影姑娘,三姑娘送给仪姑娘养的瑞雪不见了。”
瑞雪是一个时辰前不见的,据邱嬷嬷说,一个时辰前她看到瑞雪睡着了,便去忙自己的事。谁知等她回头来看,瑞雪却不在原来的地方睡着。
屋里屋外一通找,也没找到瑞雪,想着应是趁人不注意时跑出院子,这才发动人出来找。
林重影思忖一二,和根儿帮着一起找。
找了大概一刻多钟,远处有人高喊,说是找到了。然后她看到所有人围过去,不知那人说了什么,众人跟着离去。
她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对根儿道:“我们去看看。”
从园子到来乐院,距离并不算近,一路紧走慢走的,还未近时便看到院子外围了不少下人。下人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隐约能听到“找到了”“死了”的话。
死这个字,无论何时听来都透着一股寒气。
哪怕事不关己,依然让人心惊肉跳。
院子里,人也不少。
谢家的下人和林家的下人们站在外面,屋子里传出魏氏质问的声音。
“好好的猫,怎么就死了呢?”
“谁知道啊,许是好端端的发了病。”赵氏接着解释,“表姐,你没养过这些玩意儿,不知道它们的习性。这些猫啊狗啊的大多有些灵性,自知大限将至,多半那个角落里等死。”
“这猫是宁儿的宝贝,若不是念在仪儿有病的份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借出来的。”魏氏的语起,听起来沉重又惋惜。
“都怪这偷懒的奴才,也太不尽心了,我定会好好罚她,但猫死不能复生,表姨母,我们也不想的,只能说这猫福薄。”
这是林有仪的声音。
福薄和命不好一样,仿佛在有些人的口中,便能解释和掩盖所有的不堪和罪恶。
林重影脚步下意识加快,迈过门槛。
屋内,气氛凝重。
邱嬷嬷跪在地上,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谢舜宁低着头蹲在地上,地上是一团死白。
那白猫眼睛和嘴巴都张着,原本蓝宝石般的眼睛蒙着灰气,再无生前的光彩。它的身体已硬,应是死去多时。
林有仪躲在赵氏身后,又道:“这猫和人的命一样,有的福厚有的福薄。宁妹妹,我娘说的没错,你的猫可能有隐疾,不知为何犯了病……”
“你胡说!”谢舜宁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睛里压抑着浓浓的恨意。
她是难产死的,死前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只有她知道。那么多的血,折骨剥皮般的痛,还有她那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世间的孩儿……
强烈的悲愤在交织着,理智渐渐被恨意吞噬,疯狂的念头占据着她。她怒吼着:“我的瑞雪好好的,它没有病,是你害死了它,我要……”
林重影意识到她的不对,赶紧上前,用惊呼压制她没能说出口的话,“瑞雪,瑞雪这是怎么了?”
她红着眼,复杂地看着林重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林重影蹲下,握住她抖的厉害的手,一字一字道:“三表姐,节哀。”
第58章 第 58 章 “大表哥,你弄疼我了。……
节哀二字, 如钻心的利箭,扎在她心底。
她该节哀的,为自己, 为未能活下来的孩子, 还有瑞雪……
瑞雪之所以叫瑞雪, 是因为有着雪一般蓬松洁白的毛发。许是死后泛灰,毛发的色泽像是黯淡许多。
片刻后, 她恢复理智, 质问林有仪。“仪表姐, 瑞雪是在哪里找到的?”
林有仪给易人使眼色, 易人低着头上前,道:“奴婢是…是在床底下找到它的。先前那地方也找过, 因着它藏在床下的箱子后, 故而没看到。”
“宁妹妹, 它必是发了病, 自己躲到那里。这些猫大多有灵性,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愿让人瞧见。”林有仪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赵氏跟着附和,“是啊,这些畜牲就是如此。宁儿,表姨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放心,表姨会补偿你的, 等会就让人去给你找,必定给你寻个一模一样的猫回来。”
谢舜宁看着她们,冷淡的目光中不掩愤怒。
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哪怕是她自己,再次回到未嫁人时的闺中岁月, 也无法和从前一样。她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哪怕容貌没变,她的心却是大不相同。
“我就要瑞雪!”
赵氏面团似的脸皱起,对魏氏道:“表姐,宁儿…这不是为难人吗?我们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寸,这猫早不犯病,晚不犯病……”
“它应该不是发病。”林重影的手,已摸在瑞雪的身上。掌心中明显感觉到些许湿意,将手指凑到鼻子一闻,证明自己的猜测。
是血腥味。
谢舜宁见状,一把将白猫抱起,这一抱才发现它贴在地面的头上明显有伤,看伤口血肉沾着毛发的样子,应该是致命伤。
林有仪先发制人,装作震惊的样子,指着易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人脸色发白,身体抖了抖,“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找到它的时候…它身上有血,奴婢害怕极了,便擅自做主给它清理……许是它自己顽皮,爬到高处摔下来……”
摔字一出,林重影心下了然。
她小声对谢舜宁道:“三表姐,若不然请个大夫来瞧瞧?”
谢舜宁看着她,目光复杂如晦。
半晌,点头。
林有仪闻言,自是阻拦,“宁妹妹,一只猫而已,何必如何大费周章。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再养一只便是。”
谢舜宁压根不理会,直接命人去请大夫。
赵氏一连“哟”了两声,皱着眉头看向魏氏,“表姐,你就由着宁儿这般胡闹吗?死了一只猫也要请大夫,若是传出去,外人指不定如何议论。还当谢家人行事张狂,猫命堪比人命……”
“表姨,这不是猫命堪比人命,而是我的瑞雪死的不明不白,我要找出背后做恶之人,好让世人看清她的真面目。”
“宁妹妹,哪有什么做恶之人,这猫就是命不好,自己把自己给摔死了……”
“仪表姐养过猫,我也养过猫,你我都知道猫有九命,它们再是从高处跳下,也不会把自己摔死,除非是被人故意摔死的。”
谢舜宁说这话时,林有仪明显眼神有变。
不止谢舜宁能看出来,也被一直紧盯着的林重影尽收眼底。二人似有心有所感般,不期然地对视一眼。
林有仪眼神变化的同时,给易人递眼色。
易人身体抖着肩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奴婢,是奴婢该死…奴婢见这猫睡得香甜,便想着逗它一逗,谁知抱起它时手上不稳,一下子将它摔在地上…奴婢害怕,怕被人发现,就把它身上的血给擦干净,然后将它藏起来……”
“你这个该死奴才,为何方才不说?还敢满口谎言,当真是该死!”林有仪从赵氏身后出来,仿佛瞬间有了底气,抬着下巴一脸痛心。“宁妹妹,是我失察。这奴才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听你的。”
不管是猫也好,奴才也好,死了就死了。
她以为事情到此,也该结束。
谁知谢舜宁不为所动,执意让人去请大夫。
赵氏大急,“宁儿,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
又对魏氏抱怨,“表姐,你也不劝劝她。这猫死了,也有人认了错,还有必要请大夫吗?若是传出去,是要闹大笑话的。”
魏氏哪里会依她,道:“宁儿心善,哪怕是一只猫,也舍不得让它枉死。不就是请个大夫来瞧瞧,随她去吧。”
大夫来得倒是不慢,正是先前给林重影看过诊的常大夫。
常大夫常来谢家,对谢家的事不说是了如指掌,那也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他来的路上已经了解大概,也知道赵氏就是林重影的嫡母。
老头人老成精,上回看诊的表姑娘身子自小亏损,想来与自己的嫡母脱不了干系。而今三姑娘的猫还死在这嫡母女儿的屋子里,傻子也知道二夫人将自己请来,此事必是不简单。
他仔细一查看,得出的结论是:瑞雪不是摔死的,而是被人用什么东西砸死的。
“你们瞧这伤,应是有人朝着同样的位置砸了不止好几下。猫生性好动,不可能乖乖被砸,看样子死前没有太多的挣扎,想来行凶的或许有两人,一人死死将这猫按着,另一人猛砸。”
这个结论,正好是事实。
林有仪心跳的厉害,死死掐着掌心。
因为她恨,也怕。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未来的小姑不喜欢她,明知她被猫吓得几夜没睡好,还假惺惺地给她送猫。
这猫也是个没眼色的,夜里居然跳到她床上,天知道她一睁眼对上一双蓝幽幽的眼睛时是什么感觉,那一刹那她还以为是翠儿的鬼魂找上了她。
她又是半宿没睡着,只能白日里补觉。
当她醒来时看到害自己没睡好的猫却趴在软垫子上睡得香甜,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了让这畜牲长长记性,她让易人按住它,且用东西捂住它的嘴,她则用平日里泄愤之物猛砸它的头。
一通发泄之后,这猫居然抽搐几下咽了气。
她让易人将猫身上的血迹擦掉藏起来,谎称猫自己跑出去了。原本思量着这猫生不见猫,死不见尸的,她说跑了就是跑了,谢舜宁再生气也无可奈何。
谁知藏得那么严实的东西,居然还是被人找到了。
不等她有所反应,赵氏已经一个箭步过去,狠狠地扇了易人一巴掌,“你个黑心肝的奴才,你快老实交待,你是如何行的凶?”
易人不敢捂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是奴婢干的,奴婢嫌它吵,嫌它闹人,趁它睡着时…用东西压住它,然后把它给砸死了……”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还指认了行凶之物,正是多宝阁上黄梨木的麒麟木雕。
木雕虽被擦拭干净,却残留淡淡的血腥气。
魏氏命人送走常大夫,然后让人将瑞雪好好安葬。她看向被林重影扶着的女儿,又看向赵氏和林有仪母女,屏退所有的下人。
赵氏讨好着,再三保证绝对不会轻饶易人,“表姐,这奴才实是黑了心肝,宁儿若是不解气,我立马命人把她打杀了。”
“我母亲寿辰将至,府里不宜再行这等打杀之事。”
“表姐心善。表姐放心,我绝对不会放过奴才,定会好好严惩,给宁儿出气。”
“莹娘。”魏氏突然唤她的名字,却看着她好半天没说话。
她被看得心虚至极,脸上讨好的笑容慢慢僵硬。
良久,魏氏幽幽一声叹息,“虽说你我是表姐妹,我却发现自己从不曾了解过你。”
“表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当初如何嫁进林家的,我想你心里知道,京中那些传言你更是心知肚明。我们谢家要脸,我想你们林家也要脸,若是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赵氏僵硬的笑容渐散,听出这话里的不对来。“表姐,你…你这是何意?”
“这里没有外人,瑞雪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想仪儿比谁都清楚。我们谢家庙小,容不下这样的大佛,还请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魏氏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有仪呼吸一紧,整个人都不好了。
“表姨母,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是那该死的奴才……”
“仪儿,人在做天在看,你是什么性子,我想我如今已看得明明白白。我也不妨告诉你,你这样的人,进不了我们谢家的门。”
“为什么?”林有仪慌乱起来,“表姨母,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改…我改还不行吗?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娘,你快说句话啊,你快帮我劝表姨母……”
赵氏知道,事到如今,恐怕这门亲事真的保不住。
但她不甘心,凭什么谢家说退亲就退亲?
“表姐,你可要想清楚,毕竟这亲事太多波折,传出去谢家的名声也不好听。”她睨向林重影,意思不言而喻。
魏氏出身侯府,又打理儒园多年,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身份和见识和远超赵氏。她既然决定退亲,岂会毫无准备?
赵氏拿谢家的名声威胁她,她也有应对之策。
“我谢家百年清名,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我谢家子孙不负祖宗所望,在朝中也算是能说得上话。你家大郎在太学求前程,眼下最是紧要之时,我想你也不愿后宅的事让他分心。”
一个是名声,另一个是前程,要么都保住,要么两败俱伤。
“娘,大哥是郭先生的门生,郭先生向来器重他,他不会受影响的。”林有仪扯着赵氏的袖子,满脸的乞求之色。
赵氏却不敢赌,毕竟谢家在朝中确实声望颇高,郭先生不可能为了一个学生得罪谢家人,何况京中还有昌平侯府。
她的犹豫,让林有仪崩溃。
“表姨母,我…我只想嫁给二表哥,我对二表哥是真心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
魏氏摇头,“仪儿,你病了,早些回汉阳养病才是。”
又对赵氏道:“仪儿这病,必须好好将养。我知道你疼女儿,我也就不留你们多住。你们好好收拾,明日一早我就安排人送你们去码头。日后我们还是亲戚,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
说罢,也不看赵氏母女的脸色,起身走人。
林重影扶着谢舜宁,紧随其后。
林有仪看着她们,猛地尖叫,“…贱人,贱人,都怪你,是你害我,是你害我…呜……”
她的叫声戛然而止,应是被人捂住了嘴。
出了来乐院,林重影这才放开谢舜宁,同母女俩道别。
谢舜宁靠在锦心身上,像是用光所有的力气,“影表妹,今日之事,谢谢你。”
“三表姐这声谢,我受之有愧。即便是没有我,结果也不会不同。”
林重影是真的愧。
不是对谢舜宁,而是对瑞雪。
有些事究其真相,比所见更残酷。
瑞雪的死,应该是早就注定。可悲的是,她将瑞雪送去来乐院时,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它的存在仅是为了给林有仪添堵。
园子里,有些树木已萧条,有些依旧郁郁葱葱。正如世间的芸芸众生,有的默默逝去,有的欣欣向荣。
高大粗壮的梧桐树下,不时有落叶归根,树冠中那断枝之处露着,毛刺的尖叉展示着突如其来的创伤。
她仰头望着,天与树,云与鸟。
少女浅红的裙随风轻舞,似出水芙蓉自成一景,周遭的萧条与青翠衬托着她,极尽的娇弱柔美。
人间纵有千般色,此花开后皆黯然。
“林重影。”
她听到有人叫自己,却没有回头。这世上唯有一叫过她全名,也唯有一人知晓她大半的秘密。
谢玄走近,清冷的眸中越发映出她神伤的面容。
“你怎么了?”
“瑞雪死了。”
“我知道。”
他是未来的谢家之主,只要他想,他随时能知道儒园发生的一切。
“它其实跟我挺像的。”林重影转身,望着他。
视线之中的男子,有着得天独厚的外在,以及常人难以想象的内里。当真是清风明月不相及,芝兰玉树不争春。
这般静若而立,更是风骨绝佳。
“依照我嫡母的计划,我会随我嫡姐入谢府为妾,等她们顺利保住亲事,我便是一枚弃子。此后便是有人看出她们的意图,也会选择袖手旁观。他们冷眼看着我死在别人的计划中,纵然有些许的同情恻隐之心,也不会出手相救,正如瑞雪一样。”
“你在后怕?”
她没回答,而是突然转身。
“你去哪?”谢玄一把将她拉住。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谢玄感觉她像是会随时消失一般,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慌。这种感觉陌生,且让人不适。他手下不由用着劲,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清楚感知到她的纤细柔弱。
他的眼神令人不安,似是要失控。
林重影心惊着,只能示弱,“大表哥,你弄疼我了。”
谢玄闻言,手下的劲力一收,却并没有放开她。
“去哪?”
她老实回答,“我去找林昴。”
“我陪你去。”
*
前院的客房无人,林昴不在,林同州也不在。
下人说,林同州去了林家,而林昴已有两日没回府。
府里闹成这样,皆因赵氏和林有仪而起,身为丈夫和父亲的林昴居然照旧吃喝玩乐,还真讽刺至极。
儒园不愧是临安第一园,便是这前院客院,亦是景致处处。翠竹衬青瓦,回廊与角亭,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而出。
林重影决定等林昴,对谢玄道:“大表哥,我在这里等他,你若有事,自去忙吧。”
谢玄看她一眼,果真走了。
她坐到亭子里,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突然熟悉的气息回来,然后感觉身体一暖,整个人被银红色的披风罩住。仰起小脸时,与男人低垂的眸子不期而遇。
原来他不是走了,而是让人去给她取衣服。
天气渐凉,因着谢老夫人的吩咐,还有大顾氏的叮嘱,针线房那边还为她做了厚衣与披风斗篷等衣物。
她拢了拢披风,轻声道谢。
这声谢听在谢玄耳中,不觉舒服,反倒不喜。因为这个字本身,便意味着生疏。
很快有下人送来热茶点心,香郁的茶水,配着刚出笼的点心,很是能抚慰人心。
时辰一点点过去,日头也慢慢地变化着,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及长,最后全部被阴影覆盖。等待的期间,她催促过两次,谢玄都没走。
当第三次她再催时,谢玄握住了她的手,目光阴沉如风雨欲来。
这下,她没法再催了。
纵然客院这边没什么人来,万一被人看到,那也是说不清的。何况她敢肯定,如果她再敢说一次,被控制的肯定不是手。
而是……
她下意识抿唇,心里泛起说不出来的感觉。
说羞涩吧,也不是。
说期待吧,更谈不上。
总之,挺复杂的。
但哪怕是这种时候,为了自己的目标,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表演一下自己的茶艺。
“大表哥,我是怕你有事,被我耽搁了。其实我心里挺忐忑的,有你在这里陪着我,我觉得很踏实。”
谢玄的身份摆在这里,有他在,自然是踏实。
天渐黑,林昴还没回来。
直到儒园被夜色笼罩,各房各院的灯已亮起,他才带着醉意归来。应是喝了不少酒,远远都能闻到酒气。
即使醉得厉害,他手里的桃花扇依然不离手。
见他这般,林重影更觉讽刺。
以前在林家他不管,如今出门做客他也置身事外,纵容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作恶。他倒是风流快活了,苦的却是别人。
“大贤侄…还有这位…好像是……”他眯着眼,似是想看清林重影的长相。
林重影直接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扇子,“林举人还真是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的死活,你可知你的好夫人和你的好女儿又做了什么事?”
林昴欲夺回扇子,被谢玄制止。
谢玄道:“林世叔成日出去喝酒,可是怪我谢家招待不周?”
“非也,非也…明湖水映明月楼,四时美景各不同,我对临安向往已久,此番便是为美景美酒而来,至于其他人其他事,随他们去吧。”
好一个随他们去吧。
林重影面色极冷,道:“林举人真的不管她们吗?”
她看得出来,赵氏对林昴颇有些忌惮。
“管不了,我连自己都管不了……”林昴身体晃了几下,醉态明显,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房间去。
一句管不了,就可以了吗?
吴姨娘的死,还有原主的死,难道等来就是这几个字吗?
“林举人,我看不起你!”
林昴的身体一顿,瞧着背都弯了些。
他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你只顾自己一时快活,你可知你害了多少人?我姨娘,还有我,我们做错了什么?你负了我姨娘,也亏欠了我,你的良心真能安吗?”
林昴再次停下,身体看上去更直不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他醉眼朦胧地回头。
“你姨娘是谁?你又是谁?”
“我姨娘……”
他摆了摆手,仰天一笑,“我亏欠了谁,谁又亏欠了我?人生在世一场梦,几时清醒几时醉,我欲乘风奔月去,奈何身无双飞翼。”
一阵大笑后,他看向林重影,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欠你的。”
第59章 第 59 章 她不是他的女儿!……
*
灯影如梦如幻, 他的醉态中有着难辨的神色,复杂而难懂。
很多事重重叠叠地在林重影脑海中穿插,原本说不通的, 原本不合常理的, 似是一下子都通了, 也都能说得清楚。
如果他不欠她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是他的女儿!
否则一个父亲, 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真的没有亏欠我吗?”
林昴点头, 又摇头。
“你这孩子, 问这么多做什么。人活一世, 难得糊涂啊。有些人哪,就是想不明白, 看不透……最后只会害了自己。”
他转过身去, 继续往前走。那醉态明显的步伐, 以及直不起来的身体, 仿佛想与这世间共沉沦,又不时被什么东西牵引着。
林重影追过去,挡住他的去路。
他揉着眉心,醉意中透着几分无奈。
“大贤侄,你快把这孩子带走。”
谢玄依言过来,却不是来带走林重影的,而是和林重影问了差不多的问题,“林世叔, 这些年你对影表妹不闻不问,真的不觉得亏欠她吗?”
“你们这两个孩子啊……”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脑袋,一手指着他们,醉眼惺忪的, 瞧着糊里又糊涂。“一个是神玉为骨美少年,一个是瑶池仙子下凡尘,当真是妙极配极,人间哪得几回见哪。”
“……”
林重影分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如果说他真的醉了,为什么会说出之前的话?如果说他没醉,他说的这些话堪称荒唐。
无数猜测齐齐涌上心头,她开始怀疑,开始推敲。从吴姨娘,再到原主。吴姨娘那样容貌,世间能有几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我听我嬷嬷说过,她说我姨娘比我貌美多了,父亲当真的忘了我姨娘吗?”
林昴仰头望天,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一个酒嗝,摇头叹气。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说罢,他又往前走,摇摇晃晃地推门进屋,随着一阵声响后,里面便没了动静。
那扇门像是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划上休止线,从今往后再无瓜葛。他的反应与其说是借酒装疯,不如说是在逃避什么。
“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林重影喃喃地问。
这里只有她和谢玄,她问的人当然是谢玄。
谢玄道:“要进去问个明白吗?”
林重影摇头,“他不会说的。”
林昴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不合常理之处,又有其矛盾所在。从太学林郎到风流闲人,一个人若不是经历过剧烈的心理路程变化,也不可能转变如此颠覆。
他说他不记得吴姨娘,是因为吴姨娘做过什么对不起的他的事,所以他选择刻意遗忘吗?
若是这样,好像也说不通。
当年他养在外面的女子不止吴姨娘一个,林老夫人处置那些人时,他好像也没有站出来反对。如果吴姨娘不是恰好有孕,也会被一并发落。
照这么说来,他对吴姨娘未必有情。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话说到一半又不说,这么多年来对此事绝口不提呢?
“大表哥,或许我真不是他的女儿。我的身世恐怕更不堪,应该比外室女更令人不耻。这样的我…可能更没资格站在你身边。”
哪怕是这个时候,她还不忘展示自己的茶艺。
林重影想,她身世复杂,真论起来连给谢玄做妾都不配。倘若谢玄就此歇了心思,也未偿不是因祸得福。
然而事与愿违,谢玄根本不在意。
他说:“你现在就在我身边。”
好吧。
曾经的状元郎,现在的少师大人是懂得如何玩文字游戏的。
“大表哥,我们走吧。”
林重影往出走了几步,见谢玄没动,回头望去。
男人身如玉树,风姿特秀,恰似清秋寒山松,名圭美壁世无双。垂眸看人,如神子低眉,尽显绝尘之态。
突然,他抬头望来。
那原本一贯以清冷示人的平静神色骤然波动,如冰封的湖面,忽地生出些许的冰裂,似水晶炸开炫丽无比。
“你若想知道,今日我必让他开口。”
“大表哥有何办法?”
“打到他说为止。”
“……”
林重影讶然,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办法。如些的简单粗暴,真的是清心雅正的君子说出来的话吗?
思及这人揍谢问的样子,她觉得这样的事他确实做得出来。
“不行。”
谢问一无功名,二又是他的堂弟,他揍了也就揍了,便是旁人知道也不会说什么。若是他揍了林昴,性质则完全不同,传扬出去影响他的名声是小,有碍他的仕途是大。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是举人,你若打了他,自己也落不了好,不值当的。”
谢玄听到这话,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像是冰雪初融之后崭露头角的景致,眉梢眼角间却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邪气。
自小外祖父就告诉他,真正的强者不光要学问好,舌战群儒而不怯,但更要拳头硬。文能治国,武能护国,文武兼备方能牢牢掌控一切。
世人只知道他是状元郎,是文臣,很少有人知道他骨子里的血性。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林重影心说,你还真不是个君子。
但她出口的话却是,“我怕你打了他后,难以收场,若是被人知道,肯定有人会去陛下那里告你状。大表哥,在我心里,你比他重要。”
谢玄愣了一下,随后别过脸去。
橘黄的光线中,他的眼尾隐隐泛着红,耳根也同是如此。
这般反应,倒把林重影整不会了。
他…这是在害羞吗?
若是他知道林昴在她心里狗屁都不是,她身边的根儿都比林昴重要,他还会感动吗?
两人往客院外走,她走在前面,他在后面。
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自己身后跟着的是个害羞的小媳妇。
夜色与灯火相互交替着,营造出神秘的氛围。
谢玄望着身前的少女,眸底的欢喜无所遁形,明明白白从清冷的眼睛里溢出来。如同烈火过冰面,极尽的绚烂,又极尽的幽深。
他长腿一迈,与林重影并行。
“你姨娘的事,我派人去查。”
“好。”
她说好,是因为谢这个字太苍白,明明承了别人的情,明明还不清,那便不用虚伪地道谢。
而这个好字,正是谢玄想听到的。
这女人不再对他客气,是否意味着她对他下意识的信任,以及依靠。
他身随心动,不再迟疑,将她的手握住。
他们谁也没回头,自是没有看到客房门口的光影中,林昴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神情如晦如戚,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
一夜风平浪静,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离府。
林昴未与她们一道,说是天刚亮就出了门,让她们先行一步,自己还有事。客院的下人私下没少嘀咕,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林家夫妇的感情着实冷淡。
当日林重影和林有仪来到谢家时,魏氏想给未来的儿媳妇做脸面,领着所有的姑娘到门外迎接。赵氏和林昴来临安的那一日,谢家人更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而今为她们送行的人除了魏氏和谢舜宁,便只有林重影。林重影再是被过继出去,根上的关系摆在那里,这种表面工夫不得不做。
赵氏白面团似的脸像蒙着灰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林有仪哪怕是戴着面纱,从眉宇眼神中也能看出极差的气色。
对于她们而言,来时有多风光得志,去时就有多落魄不甘。
“表姐,这次真是对不住了,仪儿水土不服,身体实在是吃不消,若不然无论如何我们也要给老夫人拜了寿再走。”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仪儿的身体要紧。”
表姐妹俩的这些话是说给旁人听的,毕竟高门大户最重脸面,即使是私下险些撕破脸,该做戏的时候还是要做戏。
赵氏倒是精怪,扯了个水土不服的理由,不痛不痒的。魏氏懒与她计较这些,毕竟退亲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做得太难看。
林家的下人中,易人赫然在列,脸和眼睛都肿着,一看就没少挨巴掌。她没被杖责打杀,也没被直接发卖出去,是因为谢老夫人发了话。
谢老夫人的原话是这样的,“林家的下人,还是回林家再发落,不好在我们谢家见血,更不能从我们谢家被提脚卖出去。若不然世人会误以我们谢家霸道,竟是连别家的下人都容不下。”
至于回到林家后,赵氏和林有仪如何处置,那是她们的事。
该做的面子工夫做完,彼此双方都再无话。
不管母女俩有多不情愿多不想接受,结果已成定局。林有仪回望的眼神充满了怨恨,那怨恨不止是对魏氏和谢舜宁,更多是竟然是对着林重影。
“四妹妹,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我有几句话想叮嘱四妹妹,四妹妹可否移步?”
“大姐此言差矣,你我是姐妹,岂会无再见之日?你若有话但说无妨,二表舅母和三表姐都不是外人。”
这个时候还想作妖,林重影不可能给她机会。
她心里又恨又气,还不能表现出来。
一宿没睡,她不是没想过再挣扎一下,无奈魏氏压根不给她机会。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她病了,她前脚刚迈过门槛,立马有谢家的下人过来劝阻。
不是止是她,赵氏也是如此。
但凡赵氏出门,身后必跟着两位谢家的婆子,说是怕她再摔着。她一听这话,便知自己的盘算被魏氏识破,只能作罢。
“我家夫人说了,老夫人的寿辰将至,若是府里有什么人病了,或是伤着了,那都是不详之兆,不吉利。林夫人是明理之人,必是能体谅她的为难之处。”
这是魏氏身边的庆嬷嬷代自己的主子传达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管是病了还是伤了,那都是不吉利。
谢家的喜事,不能被不吉利的外人冲撞。
士族大户的面子胜过一切,倘若真和谢家撕破脸,吃亏的还是她们。母女俩无可奈何,又心不甘。
她们这一通折腾,赔了亲事不说,还和谢家起了龃龉,当真是半点好处都没占到。更让她们恼怒的是,有人竟然占了便宜。
而这个人,当然是林重影。
所以哪怕是到了这个地步,林有仪还想耍些手段。她明知大势已去,心里明白再无挽回的余地,却依然想发泄愤怒,甚至是恶心人。
“姐妹间的私房话,实在是不便在人前提前。我还当四妹妹是自己的亲妹妹,以为与从前并无不同,却不知四妹妹今时不同往日,心里怕是已不认我这个大姐。”
“大姐想多了,你病了,我只是怕被你过了病气,连累现在的父亲母亲而已。”
林重影来送她们,原本就是走过场,对于曾经心心念念想拿自己当跳板,还想过河拆桥要自己命的人,她还能做这些表面工夫,已经是仁至义尽。
若还想和她叙什么姐妹情,恕她不奉陪。
她这话极其的直白,病字一出,林有仪险些咬碎银牙。
偏偏谢舜宁还冷着一张脸,帮林重影说话,“仪表姐真会挑时候,这些天都没空找影表妹说私房话,临了临了,倒是想起这茬了。”
“仪儿,你若真有紧要的事,就直说。若是闲话,日后给影丫头写信即可。”魏氏这话一出,林有仪再无借口。
她说了一句“一路顺风”的客气话,催促母女俩早些上路,谢舜宁冷着脸,连一句让她们保重的话都没说。
当赵氏那双凌厉的目光望过来时,林重影没躲也避。
“四丫头,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母亲事事思虑周全,我没什么好说的。若母亲非要我说些什么,那我只能说少行恶事,好自为之。”
两人的眼神宛如对峙,占据上风的不是赵氏,而是林重影。她水眸似结着一层冰,冰面被阳光照耀,折射出无数的冷光,直击人心。
赵氏瞳孔缩微着,心口都在发凉。
这小贱人的眼神……
和那个贱人真像。
当年那贱人被接进府后,婆母再三叮嘱让她不要理会,只当府里没有这个人。她没忍住嫉恨之心,私下去找过那贱人。仅是一眼,她就大受震撼。
那样的绝色,哪怕是面容苍白,怀着身孕也不掩其容光。
她震撼过后,更是嫉妒,有心想显摆自己的正室地位,欲给那贱人一个教训。谁知那贱人淡淡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话:“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不必恨我,也不应恨我,时候到了,我自会消失,望你好自为之。”
不知为何,她像是被威慑到,竟真的灰溜溜地离开了。
事后回想起,懊悔不已,正想着再寻机会去扳回一城时,婆母将她叫去。用极其严厉的声音告诉她,若她再去找那贱人,就收回她的掌家之权。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小贱人……
“莹娘,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上路了。”魏氏又催。
母女俩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等马车一驶动,林重影和谢舜宁几乎不约而同转身。
诡异的默契,让谢舜宁不由得多看了林重影两眼,道:“影表妹,去我那里喝杯茶,可好?”
林重影不好推拒,随着她去了二房。
她住的屋子,上面写着悠然二字。
屋子的布置给人的印象只有一个字:雅。
不拘是窗前,还是内室,皆是两层轻纱,一层淡绿,一层青绿。风进来时,轻纱随风而扬,淡绿与青绿交替拂动,如浪花奔涌。
斗彩的瓷瓶中,插着新鲜的绿菊,与一室的雅致相得益彰。那绿菊开得极好,花开大而盛妍,一枝便已足够。
世家女子自小习得风雅之事,茶技正是其中一种。她亲自沏茶,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娴熟优雅。茶是龙井茶,茶汤清澈澄亮,香气清新略带花香。
“以前我泡茶时,瑞雪最喜卧在旁边。”
锦心闻言,取来一物放置在她身边。
那物是个猫布偶,应是照着瑞雪的样子缝制的。
她见之,看上去又惊又喜。“这是你比着瑞雪的样子做的吗?”
锦心道:“这是奴婢昨夜做的,姑娘以后若是想瑞雪了,就让它陪着姑娘吧。”
林重影若有所思,林有仪那晚说床上有无猫的毛,莫非是……
她不知道谢舜宁经历过什么,但从种种迹象表明,谢舜宁对林有仪必是深恶痛绝,打从回儒园起,便已开始自己的计划。
一步步,步步为营,最终成功。
“瑞雪,瑞雪……”谢舜宁抱着那玩偶,眼眶泛着红。然后她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将那玩偶放下。“影表妹,让你见笑了。”
林重影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残酷的真相不可触,有些事不去问,却心知肚明,所以节哀这两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口。
龙井茶配龙井茶酥,正好相宜。
谢舜宁道:“这是常兴斋今早的第一屉茶酥,你快尝尝。”
客随主便,林重影拿起一块茶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犹记得那夕阳西下时,她和福儿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块茶酥,珍之重之地品尝着,聊着府里的闲事。
茶酥依旧可口,但她再也尝不到那日的味道。
谢舜宁品着茶,似不经意般道:“我听人说影表妹不仅善女红,还会心算之术?这心算之术我曾有所耳闻,相传建造儒园的齐大家便精通此道,不知影表妹师从何人?”
同样的问题,林重影的答案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同。
原主在林家的日子尽在赵氏的掌控中,她无法编造出什么人,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胡乱扯个师父出来。
“我没有师从,不知为何一看就会。”
“一看就会?”
谢舜宁看着她,企图从她的目光和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她的眼晴清澈如水,仿佛能倒影出世间万物。
当她与人直视时,眸子澄明如镜,不曾输过。
谢舜宁暗自心惊,视线微移。
“那你是何时知道自己会的?”
“以前在汉阳时,未曾见过账册,上回在大表舅母那里见到,才知自己会。”
“这倒是稀奇。”
一时无话,场面冷了下来。
两人并不算相熟,除去这些试探之言,也只能说些府里的一些事。比如说谢和此次乡试如何,还有三房的一些事。
谢舜宁似是忧心,道:“四哥此次下场,也不知结果如何?”
但凡是有人这么问,大多都是想听到想听的话。
林重影不加思索,道:“四表哥定能中举。”
“但愿如此吧。我这次回来,瞧着三哥不太对,他比四哥年长一些,此次却没有下场,也不知三年后能不能考中?”
这前面问的是谢和,以谢舜宁的身份,自是情理之中,突然提到谢为,不由得让林重影多想。
林重影对她有猜测,难免小心谨慎,思忖一二后,道:“三表哥勤勉,应是能如愿。”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
茶香氤氲着,当阳光从窗户透时来时,越显悠闲惬意。
光影笼罩着面对而坐的两位少女,仿佛时光在她们身上施加了魔法,一个穿越者,另一个重生者。
不多会儿,林重影起身告辞。
谢舜宁将她送到门口,相互道别后,一个往外走,另一个目光追随,皆是一脸凝思。
第60章 第 60 章 他长指轻拂,拂去少女……
*
荷砚边, 假山后,一男一女在说着话。
男人是谢清澄,女子是大顾氏。
大顾氏的表情透着怀念和无奈, 谢清澄的神色中全是压抑的愤恨。哪怕人到中年, 有些事他依旧无法释怀。
“媖娘, 我只求一个答案。”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大顾氏幽幽地叹着气, 甩开他欲过来抓自己的手, “三表哥, 你我都已成亲多年, 你妻妾儿女都有,你还有何不甘的?”
谢清澄闻言, 自嘲一笑。
“妻妾儿女都有?我那妻是什么妻, 你不知道吗?我的儿女们…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 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明明你对我是有情的,为何你不愿意?”
当年若不是他们情投意合,他又怎么会去请嫡母做主。他满心以为,他们的姻缘是天注定,注定能水到渠成。
万万没想到,她却没答应!
这么多年来,他怎么想也想不通。
“他哪里能和我比,论出身, 论长相,甚至是…他都不能让你做母亲,你竟然会选择他,我实在是难以接受, 媖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我是对你有些好感,但我左思右想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三表哥,时过境迁,你都忘了吧。”
大顾氏说着,转身欲走。
谢清澄再也顾不上许多,一把将她拉住,那眼底的执着与魔怔的脸色,吓了她一大跳。她心知今日如果不说清楚,或许很难善了。
罢了。
有些事,确实应该说清楚。
她面露苦涩,道:“好,你放开我,我告诉你。”
谢清澄初时不信,听到她的再三保证后,这才放开她。
“你可知我当年为何会来临安?”她问。
当年谢老夫人对外的说法是自己没有女儿,稀罕得紧,故而接两个外甥女养些日子。谢清澄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直到此时仍然如此。
“母亲没有女儿,所以接你们来养些日子。”
她摇头,将多年前的事娓娓道来。
谢清澄震惊着,不敢置信着。
原来不能生养的人不是林同州,而是媖表妹。
怪不得,怪不得……
“三表哥,你曾说过,你希望自己儿女成群,但是我做不到。我自己不能生,我又不愿看到你和别人的女人生孩子的…所以我拒绝了。”
“我…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
这点大顾氏很确定。
她早就看清楚想明白,哪怕她当年说出真相后,谢清澄没有嫌弃自己,时隔多年后也一定会后悔。
“三表哥,你心里明白,你是庶子,你心心念念的不止是儿女成群,最紧要的是有嫡子和嫡女。这些我都给不了你,而我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也给不了我。”
“我……”谢清澄想反驳,却在她的眼神中心虚。
他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可以吗?
身为庶子,他一心想向父亲证明自己,向族人证明自己。以自己的姓氏为骄傲,勤奋刻苦追求前程。
他设想的将来种种,一是仕途顺畅,二是妻儿和美。若是妻子不能生,哪怕是有记名的嫡子,也无法同真正的嫡子相提并论。
大顾氏早料到他的反应,对他的犹豫并不难过。“现在你知道原因,以后莫要来找我了。”
这次谢清澄没有拦她,也没有拉她,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刚一转角,与林重影碰上。
林重影见她情绪不对,过去扶她的同时下意识往那边一看,只看到假山后一抹朱色的衣摆,瞬间明白过来。
母女俩一路无话,她回到寻芳院后说自己有点乏,打算小睡一会儿。
她闭着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和他说清楚了。”
林重影知道,这个他是指谁。
有些事和有些人埋在心里久了,一旦说出来未尝不是一种释怀。但是这样的释怀,往往都带着失落与怅然。
“如此这般,他应该不会再执着。”
“但愿吧。”
林重影一出屋子,打眼看到院子里的人,心头一跳。
赶紧上前见礼,小声唤着“父亲。”
林同州背着手,“嗯”了一声,示意她自去忙自己的,不用管他。而他则坐在院子的凳子上,欣赏着那些花花草草。
阳光正好,自带暖意。
他静静地坐着,不知在等什么。
忽然他闻到茶香味,转头看去,只见养女在给他倒茶。
“我坐会儿就好,你也去歇一歇吧。”他说。
林重影应着,正准备退下时,被他叫住。
他迟疑一会儿,问:“你母亲有没有哭?”
“没有。”
或许方才的事,他也看到了。
林重影暗忖着,又道:“母亲心思通透,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她早已放下,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林同州看着她,若有所思。
一开始,是还人情,这事是夫妻俩商量后的决定。
后来大顾氏对她上心,真当成女儿来养。林同州身为丈夫,见妻子欢喜,也跟着欢喜,但所有的接受和喜欢,和她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父女俩生疏,从认亲至今没说过几句话,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你母亲喜欢你,有你在她身边,她比以前开心多了。”
“我也喜欢母亲,母亲通透豁达,遇到她是我的福气。”
林重影看得出来,父亲很在意母亲,夫妻俩的感情也很好,然而这种好隐约隔着一层没有说破的屏障。
“你母亲…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林同州这话一出,立马后悔。
求亲之前,他见过大顾氏。
当年他在谢家族学上学,曾见大顾氏去学堂找过谢清澄。两人就在学堂外面说话,恰巧被他撞见。
只一眼,少女慧黠灵动的模样就入了他的心。
他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和谢家的三公子要好,更知道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之大。他将自己的心动仔细藏着,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后来谢家三公子突然意志消沉,少女也再没在学堂出现过。他听人说起,才知谢家三公子欲求娶自己的表妹,却被拒绝的事。
再后来,他在书铺子遇到她,有了交集。
求娶时,他做好了不成事的心理准备,万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自己拒绝的理由,理由是她不能生养。
他欣喜若狂,因为他根本不在意。
这么多年来,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再是琴瑟合鸣不过。但是他知道,有些事和有些人他都不能提,也不敢提。
正如林重影猜的那样,先前大顾氏和林同州说话时,他就在不远处。
“我的意思是母女之间更多话些,你母亲她有些话不便对别人说,或许和你能说上几句。你多安慰她,多陪陪她……”
“父亲是不是想问,我母亲是不是还在意以前的事?”
“……”
林同州讶然,一时不知如何以对。
林重影坐到他对面,神情严肃,目光清澈,“从生到死,是一条路。这条路有起点也有终点,路途中我们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有的只是过客,有的会陪我们走过一段路。如果幸运,我们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能陪我们走到终点的人。对于母亲而言,父亲就是这个人。”
林同州心受震动,也大感出乎意料。还以为这孩子是个怯弱乖巧的,没想到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你这话听着老气横秋的,倒不像你这个年纪能说出来的话。”
“我是年纪不大,可我总觉得过去的岁月太过漫长,漫长到像是走到了终点。”
“孩子……”
“父亲不必为我难过,过去种种已是过去。如今我有父亲和母亲,宛如新生,我很是欢喜。”
林同州终于明白,为何妻子喜欢这个孩子,这孩子的性情和他那睿哲明理的丈母娘有几分相似。
等到林重影进了厢房,他下意识往正屋看去,一眼对上妻子含笑的眼。
大顾氏对着他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都听到了。千般万般的情意和千言万语想说的话,尽在不言中。
*
谢家最近的姻亲,从谢老夫人的娘家算起,到几房儿媳的娘家。有洪阳周氏、汝定王府、潭州陆家、昌平侯府、合州顾氏、孟家,叶家,以及在临安的纪家。
这些姻亲陆续抵达,叶家人和孟家人到来的次日,由谢舜英牵头,办了一次家中的闺中小宴会。
谢家的姑娘中,除了年纪最小的谢舜云没有出席,其他人都在,还有孟雯儿和叶家的姑娘叶灵珊。
叶灵珊是叶家嫡女,她的长兄叶庭兰是庶子,也是谢舜英的未婚夫。相比其貌不扬的叶庭兰,她模样还算清秀。
除了她们,唯三不是谢家姑娘的就是林重影。林重影此前没见过孟雯儿,想着侄女似姑的老古话,从孟氏的相貌品性推断,身为侄女的孟雯儿应该大抵也是差不多。但当她见到孟雯儿后,便知刻板印象要不得。
孟雯儿模样不俗,眉疏眼笑,瞧着性情开朗大方,应是秀外慧中的女子,实在不是像是下人们口中那个为了攀附谢家,每回来谢家都围着谢为打转,为讨好谢为而行事不顾脸面的人。
两人见礼时,林重影唤她一声“孟表姐。”
她笑道:“早就听说林家有个表妹,长得像仙女下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其实她听到不是什么仙女下凡,而是祸水不检点之类的话。想当然,这些话都出自孟氏之口。
“那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仗着有几分姿色,说话行事极不检点,瞧着就是个害人的祸水。”
这才是孟氏的原话。
孟氏千叮咛万叮嘱,让孟雯儿少理林重影。
所有人落坐时,谢舜宁对孟雯儿道:“孟表妹,你坐我旁边。”
这下不说是孟雯儿,便是其他人也皆是惊讶。
以往孟雯儿来谢家时,谢舜宁对她极其的冷淡,说是爱搭不理也差不多。她百思不得其解,面上依旧笑着。
林重影暗道,或许在谢舜宁不为人知的经历中,曾经受过孟雯儿的帮助。
正如她所猜测的这样,谢舜宁确实受过孟雯儿的好。但却不是在生前,而是在死后。
谢玄执意主张开棺验尸时,除去桓国公府多般阻拦外,谢家人也并非全部支持,尤其是三房的人。
孟氏搬出一堆的规矩,抱着祖宗的灵位作法,说是不能开棺验尸,否则一女死后被开膛破肚,必将祸及谢家所有的姑娘。
她育有两女,那时谢舜英已出嫁,家中还有正在议亲的谢舜芷。
谢清澄在外地为官,鞭长莫及。谢为则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后还是谢为的妻子,也就是孟雯儿站出来做了三房的主。
孟家不富,孟雯儿的衣着虽是新的,料子却不算多好。
孟家和叶家都算不上高门大户,两家又同为三房的姻亲,叶灵珊向来最喜欢和她比,比衣裳比首饰。
眼见着她突然得了谢舜宁的另眼相看,叶灵珊自是嫉妒,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酸意,“孟家姐姐这身衣服挑得好,瞧着和三姑娘的衣裳颜色倒是像。”
深青色和冬青色,确实相近。
叶灵珊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向她们。
谢舜宁身为谢家姑娘中最为尊贵的存在,衣着自然最为出挑,鲜少会穿青色。不光是她,谢家所有的姑娘也不常着青衣。
孟雯儿故意着深青色的衣服,就是不想与谢家的任何一位姑娘撞色,哪成想不仅撞了,偏偏还是和她撞上。
她淡淡地睨了叶灵珊一眼,道:“一家子亲戚,衣服颜色像些,瞧着也亲近。”
这话明明白白地在维护孟雯儿。
孟雯儿眼底的震惊骗不了人,因为太过意外。
如此一来,叶灵珊歇了心思,再不敢多说什么。一双不大的眼睛左转右转着,一时看看这个,一时又看看那个,很是疑惑和不解。
林重影不掺和,自顾地吃着东西。
许是她太过自在,影响了身边的谢舜蓉。谢舜蓉羡慕地看着她,她见之点了点头,小声道:“饿了就吃。”
谢舜蓉闻言,像是受到鼓舞,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林家表妹和蓉妹妹这是饿了多久?”叶灵珊忽地捂住嘴,笑出声来。
早在初见林重影时,叶灵珊心里那个羡慕嫉妒,尤其是听到林重影被过继的事后,更是羡慕嫉妒恨。
她甚至还想过,若是自己也长了这么一张脸,那该多好。
谢舜蓉闻言,小脸立马通红,尔后又转白。
林重影却是不为所动,眉眼不抬,说了一句,“吃席不是来吃东西的,难道这些菜都是摆着让人看的吗?”
“说的好!”
门外传来叫好声,随后谢问迈着方步进来。
谢问这人,皮相确实不错,温润俊秀的五官,配着一袭锦衣华服,实是通身的富贵公子气。尤其是眉眼含笑看人时,更显温柔多情。
叶灵珊的眼睛,瞬间一亮。“问哥哥,你回来了?”
谢和已经搬回儒园,谢问提前回来也不足为奇。
谢问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叶灵珊,多情的眼睛哪里还看得见别人,满心满眼只有那浅绿不压海棠色的少女。
少女容色倾城,绿衣墨发芙蓉面,淡妆浓抹总相宜。因着刚才在吃东西,唇上浮着潋滟色泽,叫人旖旎心思一起,再也压不下去。
“影妹妹……”
“二哥,你回来了。”谢舜宁打断他,声音不冷不热。
他这才看到自己的亲妹妹,乍见之下怔了怔,“宁儿,听说你提前归家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谢舜宁心下冷笑。
死人的脸色更难看。
这位二哥在自己死后,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说是难产的女子晦气,男人见了会损运道。
“二哥刚回府,应该先去给祖母请安才是。”
“我省得,等会就去。”他没看到谢舜宁眼底隐隐的恨,目光已移到林重影身上,“影妹妹,我有话和你说。”
他没看出来的东西,林重影却看得分明。所以在谢舜宁的秘密中,他这个嫡亲的二哥恐怕扮演着并不好的角色。
她不用猜,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府里有人在传,说她被过继出去后,魏氏又退了林家的亲事,摆明就是相中了她,迂回着抬高她的身份,让她名正言顺嫁给谢问。
谢问应该也听到这样的传言,且信以为真。
“二表哥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
“我倒是不怕……”谢问跃跃欲试,“影妹妹若是不怕……”
得了。
她怕。
人言可畏啊,她好不容易从林家摘出来,万不能再搅进别的浑水中。她当即起身,在众人各异的目光和谢问出去。
谢问的眼神不离她,情意快从目光中溢来。她一直走出众人的视线,这才停下来。
“二表哥,你有什么话快说。”
“影妹妹,我退亲了。”
“嗯。”
“影妹妹,你是不是也很欢喜,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们在一起了。”
你确定?
林重影刚这么想着,蓦地心有所动,朝不远处望去。
男子疾色匆匆,藏青色的披风被风吹着,气质清冷而气势凌天。那沉峻的表情,以及生寒的眉眼,令人望之生畏。
“大哥…你是来找我的吗?”谢问以为自己一回府就直奔这里,而不是先去给祖母请安,所以惹恼了大堂兄。
谢玄睨他一眼,道:“不是,我是来找她的。”
他无比惊讶,“大哥你…你找影妹妹?”
林重影见机行事,已到了谢玄面前,“大表哥,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玄的披风之下,明显不是往日里常见的宽大袍服,而是束着腰身的劲装,一看就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陛下急召,我和父亲要马上就启程回京。”
萧彦被贬为庶人后,安置在京外的皇家别苑,专门有人看守。这些年来倒是安安分分,每日除了弹琴就是作画,谁知三日前人突然就不见了。
天子下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令,急召他和父亲回京。
“我此一去,便不能与你同行。”
同行?
林重影暗自纳闷,他们同的哪门子的行?
“大表哥,你放心吧,我会写信给你的。”
谢问还在一旁看着,她有心再借一把力,像对付谢为那样,让对方也死心,当下抬手替谢玄整理了披风的系带。
谢玄低着眉,眼底翻涌着骇人的变化。
他长指轻拂,拂去少女额前细碎的发丝。
“我在京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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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嬷嬷,是你吗?”……
林重影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内心既惊又无奈。照他这么说,她大抵是要进京的。而她之所以能名正言顺地进京,必是与父亲的仕途有关。
这位谢大公子走一步看两步, 应是早有计划。正如她自己的预感, 她是逃不掉的。
罢了。
她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先解决眼下的事再说。
“大表哥,二表哥还在呢。”
谢问此时脑海中有几连问: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做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处在震惊中, 瞳仁因为极度的不敢置信而动都不动。他死死盯着那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大堂兄, 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他们举止亲昵, 但凡不是眼瞎之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愫涌动。
这是何时的事?
那个人低眉亦不掩深情的男子,真的是他那冷情冷性的大堂兄吗?
林重影眼角余光瞄着, 小声道:“大表哥, 二表哥在看我们。”
“让他看。”
“……”
谁说不让他看了?
林重影想了想, 道:“大表哥, 正是要紧,你赶紧上路吧。二表哥那边,要不我来和他说。”
“你?”谢玄眸色骤深。
“大表哥,我可以的。”林重影眉眼一弯,“不知你有没有听过画皮的故事?二表哥喜欢我,无非是因为我这张脸。只要我在他面前亲自揭开自己的画皮,露出可憎的真面目,保管能把他吓跑。”
“可憎?”谢玄眼底幽光乍现, 那幽光仿佛瞬间织成一张大网,将眼前的人严严密密地罩住。
林重影点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这人性子不好,睚眦必报, 还善妒,你不是还骂我贪得无厌,难道你忘了?”
谢玄自是没忘,但这可憎吗?
便是他说过的贪得无厌,如今想来也不尽然。
他示意谢问过来,在谢问震惊茫然的眼神,道:“我有急事回京,临安这边的事定会顾不上。除我之外,兄弟姊妹中你最大,记得照顾好家里的弟妹和影表妹。”
“大哥,你们……你……和影妹妹,你们……”谢问想问又怕问,一连咽了好几下口水,心口都发着凉。
谢玄颔首,“如你所想的那样,二郎,我走后很多事都要靠你,我相信你定能不负所托,帮我照顾好她。”
说完,他揉了一把林重影的发。
林重影实在是佩服他,明知谢问对她是什么心思,他还能说出这般冠冕堂皇的话,当真是厚颜无耻。
可怜的谢问,一颗心已碎成七八瓣,还被人戴了一把高帽子,等到自家大堂兄人都走出去老远,他还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叶灵珊不知何时过来,看到他的表情后大惊失色,高声指责林重影,“林家表妹,你和问哥哥说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林重影不想搭理她,径直往里走。
她跺了跺脚,将人挡住,“林家表妹,我问你话呢?”
“你谁啊,你问我,我就得回你吗?”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叶灵珊万万想不到林重影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暗道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哪怕是被过继出去成了嫡女,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没教养。
她有心贬低人,说出来的话也尖锐了许多。
“林家表妹,你如今是林县令的女儿,不是汉阳林家的庶女。你若是言行不当,连累你如今的父亲母亲,你对得起他们吗?”
屋子里的人闻讯出来,她更是来劲。
那看向谢问的眼神满是心疼,对众人道:“林家表妹不知和问哥哥说了什么,问哥哥看着不太对的样子。”
谢问此时的样子,确实让人担心。脸色极其的难看,说阴不是阴,说白不是白。瞳仁一动不同,震惊之中,又有茫然之色。
忽然他身体动了,直挺挺地朝林重影走来。
众人见之,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各异。
林重影心念一动,躲到了谢舜宁身后。
谢舜宁被迫对上谢问变得阴沉的目光,上辈子的种种腥腥红红地浮在心头,强烈的悲痛和恨意混在一起,压都压不住。
当谢问靠近时,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谢问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像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谢舜宁手被震得疼,且在抖。
死后化成魂魄飘浮时,她无数次想这么做。而今她终于做了,这一巴掌她几乎用尽全力,险些失态。
“二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问惊醒过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羞愧之余,生出无地自容之感。很快,另一种情绪又冒出来,看向林重影。
林重影不想和他再有瓜葛,更不想被人误会他们还有牵扯,赶紧先发制人,道:“二哥,事已至此,你多思无益。该忘记的就要忘记,该放下的就该放下,若是太过执着,自己受苦不说,别人也同样困扰,因而生了怨恨。”
“……影表妹。”他喃喃着,“我…我不明白……”
他们之间已再无阻碍,为什么会这样?
“你不明白的事多了,若你能万事想明白,那你就是圣人。比你天资高,比你更聪慧的人都不能免俗,又何况是你。二表哥,你一路乏累,快些回去歇着吧。”
这个比他天资高,比他更聪慧的人,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若是别人他还有一争之力,但那个人是他的大堂兄。
他最不敢比,也最怕的大堂兄。
谢舜宁的情绪已经缓过来,朝他身后的下人使眼色。那两个随从立马上前,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半扶半搀地离开。
方才他和林重影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的,自有人想问个清楚明白。
谢舜英端着谢家长女的架子,抬着下巴,像是在质问林重影:“影表妹,你到底和二哥说了什么?”
林重影只觉可笑,这些人难道忘了,是谢问来找她的,而不是她有意和谢问说了什么有的没的。
她装作无辜的样子,一脸懵懂,“我没说什么,是二表哥特地来问我,我大姐离开时有没有说什么?”
“那你是怎么回的?”叶灵珊急问。
谢林两家退亲一事,虽未大肆宣扬,但该知道的都已知道,尤其是谢家的这些姻亲们,更是一早就得了信。
一时之间,八卦都有,看笑话的有,想捡漏的人也有。
叶灵珊这般表现,傻子都能看出来。
谢舜英不喜叶庭兰,不满自己的这门亲事,对叶灵珊这个未来的小姑子自然也瞧不上,当下神情一冷,不悦地道:“灵珊妹妹,这是我们的家事。”
言之下意,你一个外人问什么问。
叶灵珊顿时臊红了脸,“我…我就是担心问哥哥……林家表妹,你倒是快说啊。”
林重影皱起眉头,似是很苦恼的样子,“我告诉他,我大姐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那问哥哥为何……”叶灵珊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后,立马闭嘴。
谢舜宁冷哼一声,这叶灵珊当真是不知所谓。上辈子也是这样,未出嫁时就费尽心思,哪怕是嫁了人还不死心。可惜长相不出众,没能入得了二哥的眼,再是上赶着也没能如愿。
倒是这个影表妹……
她早该想到的,以二哥那说得好听是怜香惜玉,说的难听是好色的性子,影表妹这般容貌,必能让他上心。
当感觉到她望过来时,林重影的眼神不躲也不避。
那日她分明是在试探自己,说明自己在她看来不对劲。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她根本没见过自己,也就是说原主死了就死了,后续没有被人穿越一事。二是原主没死,她认识的人是原主。
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与现在不同,也都足够引起她的注意。
两人目光对视时,她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她曾隐晦地问过母亲,为何原本已经病死的人,后来却活得好好的。母亲同她说起一事,说是很多年前平南伯府有位庶出的五姑娘,极其的貌美,可惜红颜薄命早早病亡。
世人皆当其已经去世,谁知庚午兵变之后,有人发现那位五姑娘原来一直被豢养年老好色的鲁国公的后院中。
或许上辈子这位影妹妹根本没死,而是被林家送给了什么人。这一世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所以被当成媵妾准备陪嫁到谢家。
思及此,她看向林重影的目光隐有淡淡的怜悯之色。
“影表妹,你已过继出去,以后汉阳林家的事你少理会为好。”
“我省得,多谢三表姐提醒。”
林重影以为她是讨厌汉阳林家的人,所以才有此忠告。
经此一折腾,众女都有些心不在焉。
桌上的菜都凉了,谢舜英吩咐下人去热一热时,被她拦住。她说大家已吃得差不多,不如就此散场。
谢舜英自是不快,却也不敢说她,而是对着谢舜章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谢舜章倒是好脾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散场后,各走各路。
她邀孟雯儿去自己那里坐一坐,叶灵珊也想跟着,无奈她压根不给叶灵珊眼神。叶灵珊跺着脚,转头想巴结谢舜英,谢舜英下巴一抬不理不睬。
谢舜章和谢舜芷一道,有来有回。
无论这些人分成多少派,林重影都与她们格格不入。她倒是自在,完全没有要融入任何小圈子的意思。
谢舜宁和孟雯儿先走,走出去一会儿后回头。
但见那道纤细的身影,明明独自一人,却有着最为自在随意的姿态,仿佛乐在其中。
*
谢老夫人的寿宴办成隆重,不说是那些外地赶来的亲朋好友,便是整个临安城,举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皆是与有荣焉地前来贺寿。
林重影紧随在大顾氏身边,同她一起应酬。
所有初见之人,无一不是惊艳连连,或有好奇者,或有打探者,甚至还有人半真半假地抛出姻缘线,话里话外有结亲的意思。
对于这些人,大顾氏一律委婉拒绝,理由只有一个,“这孩子才刚过继给我,我稀罕都来不及,打算好好养几年再说。”
若有人说先定亲,几年后再成亲也行,她便打着哈哈,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旁人这般好打发,相熟的人反倒不好说,比如说徐闻的夫人黄氏。
黄氏和顾氏交好,几人说话时,黄氏的一双眼睛一直落在林重影身上,夸奖的话儿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这孩子合该和你们有缘,瞧这双眼睛,又好看又干净,和你们姐妹俩都有些相似。”
一番话夸了三个人。
大顾氏和顾氏相视一笑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林重影。不得不说,三人的眼睛形状虽不同,但那清澈干净的眸子却是极像。
林重影被她们看着,越发乖巧。
黄氏见之,更是喜欢。
上次从谢家回去,她明显发现儿子似乎有了心思。年少而慕艾,她和丈夫看在眼里,又欢喜又感慨。
这种事先探口风,且得有个中人。
而她的中人,自然是顾氏。
她走开与别人寒暄时,顾氏便将大顾氏叫到一旁,提及了此事。
“大姐,他们夫妻俩的人品你是知道的,再是端正不过。还有听哥儿,你也见过,聪明好学有上进心,日后必有所成。他们知道你疼影儿,想着两个孩子也不大,可以等个两年再成亲,先定下即可。”
大顾氏望着不远处的女儿,哪怕是故意站在角落,依旧挡不住那玉色天成的绝色。这会儿的工夫,多少年轻的宾客都在看她。
“婉娘,你看影儿这般容貌,你觉得一般人能护得住她吗?”
顾氏一愣,尔后沉思。
高门大户的龌龊事,她也听过不少。如外甥女这般长相,若真是招了权贵的眼,有些事还真不好说。
王孙贵胄之中,以势压人,以计谋取,而夺他人之妻事虽不多,却也曾有,最让人讳莫如深的当属先帝。
先帝晚年时宠爱延妃,后引发庚午兵变。世人皆说延妃是祸水,若不是她,当时的宁王不会谋逆,但很多人都忘了,延妃是宁王的表妹,两人是青梅竹马。
突然大顾氏眼神一变,赶紧往那边走去。
不等那有心之人靠近林重影,她已挡在女儿身前。
那人原本是情不自禁,等看到她时回过神来,瞬间胀红了脸,假装在找人,灰溜溜地混到人群中。
她不认识那人,顾氏却认识。
“那是纪大人的外甥,和二郎没少在一起玩。”
一听到是谢问的朋友,林重影有点印象,方才那人好像是中秋年那夜和谢问说话的人之一。
此时那人也在向别人打听她,等知道她的身份后,脸色由红转白,最后连额头的汗都开始往外冒。
“曾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有人问他。
他擦着汗,手都在抖。他就说那姑娘怎地瞧着有些眼熟,原来是那夜明湖边的女子。那夜的事他还记得,被人按在水里差点溺死的感觉更是刻骨铭心。
“你们知道吗?那姑娘原本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后被过继给禾县的林县令。我听人说,谢二公子和林家已经退亲,为的就是那姑娘……”
曾公子心头猛地一跳,“你们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都是谢家人自己传的。他们说谢家绕了这么一圈,就是想让那姑娘有个更体面的出身,名正言顺地嫁给谢二……”
“不是谢二!”曾公子恨不得去捂说话人的嘴。
说话的人见他如此,以为他知道更多的内情,当下满脸的八卦之色,“曾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点头,又摇头,最后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反正不是谢二公子,你们切记,祸从口出。”
旁人再问,他三缄其口。
这时他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还当是刚才说话的人,有些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不是谢二公子,你……”
一转头,对上谢问阴云密布的眼。
谢问扯着他,一直扯到无人处。
“你为何肯定她要嫁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归德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撒谎,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曾公子都快哭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谢家人他巴结都来不及,哪里敢得罪。他好不容易巴上这位谢二公子,一旦得罪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相比这位谢二公子,那位谢大公子他更不敢得罪。谁说谢大公子君子如玉清心雅正的,分明就是个大煞神。
“归德兄,你别问了,要不你去问问你大堂兄?”
谢问闻言,松开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我不能说,归德兄,你这条命差点就没了,你就别问了。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逞强。”
谢问阴着脸,不再说话。
再往那边看去时,已不见林重影。
林重影此时已离了前院,依着大顾氏的叮嘱,准备回寻芳院休息。
因着府里办寿宴,下人们皆是忙得脚不沾地。园子里和路上所见,所有人全是来去匆匆,没有个半闲人。
到了寻芳院,只觉清静至极。
林重影想着索性无事,离开席还有些时间,便打算小睡一会儿。根儿给她去掉头上的首饰,梳顺了头发,然后侍候她入了纱帐。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进来,然后近到床边替她掖被子。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继续稀里糊涂地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惊醒。
拥被坐起时,她仿佛闻到极淡的干草气味,一把掀开纱帐。举目望去,房间里布置如故,桌是桌,凳是凳,微开着些许缝隙的窗户和她睡前时一般无二。
她趿鞋下去,奔出去门。
根儿正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忙问:“姑娘,你醒了。”
她没回答,朝院外走去。
来路无人,去路也无人,唯有阳光投影,树影随风而晃。
“嬷嬷,是你吗?”她喃喃着。
方才那气味,她以前日日都能在米嬷嬷身上闻到。但这白日昭昭,米嬷嬷怎么会出现呢?
或许是她的错觉吧。
根儿跟出来,有些担心,“姑娘,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
等她们进到院子,不远处的树后像有人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第62章 第 62 章 “谢玄……”
*
寻常宴席大多设在申时后, 寿宴则不同,席面午时开始,此乃一日中阳气最盛之时, 寿星图的就是这春秋鼎盛的好彩头。
林重影估摸着时间, 出了寻芳院。
刚近园子时, 与准备去叫她的大顾氏碰个正着。母女俩相视一笑后,并肩而行, 行路的途中大顾氏提起徐家求亲之事。
“婚姻大事, 父母之言固然重要, 但你心中情愿也很重要。徐家家风不错, 夫妻俩都是开明之人,那徐家哥儿也是个好的。你小姨做的中人, 我说想多养我两年, 此等大事还得与你父亲商议。”
一家有女百家求, 若真是托了人诚心诚意的探口风, 按照礼数也没有当即拒绝的道理,多少要留些余地。至于成与不成,缓个两天再告知结果,列出理由一二,彼此的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是以大顾氏分明可以当场做决定,还是找了个婉转的说辞,一来是碍于礼数,二来她确实想听听林重影自己的看法。
林重影挺意外的, 在她看来那徐听就是个孩子。她再是想嫁人当正室,对象也不能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
“母亲,我也想多陪您两年。”
大顾氏闻言,便知她的意思, 笑道:“行,那我知道了。”
她暗忖着以大顾氏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谢玄和她之间的猫腻。他们认她,原本就是为了还谢玄的人情,哪怕她已是他们的女儿,但她从来不会自不量力地以为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会大于谢玄。
只是有些话她还是想说出来,一来表明心态,二来也算是交个底。
“我当初求上大表哥,就是不想给二表哥做妾。在我看来,不管是给什么做妾,哪怕那人手眼通天,权大势大,妾终归是妾。我不想做妾,谁的妾也不想做。”
大顾氏微微一怔,尔后似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郑重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坚定,“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定然不会让你做妾。”
她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之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母亲,谢谢您。”
“你我母女之间,哪里来的谢字。”大顾氏握住她的手。
怎么能不道谢呢?
她们是母女不假,却是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再是对了眼缘,也掩盖不了感情基础淡薄的事实。
如果方才那话全都是出自母亲的真心,她更不能以此为倚仗,迫使他们对上谢玄。以谢玄的身份地位,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父母子女一场,全是缘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害了曾经帮助过她的人。何况她仔细想过,实在是万不得已,委身谢玄也不吃亏。
她任由大顾氏握着自己的手,无比乖巧。
大顾氏见她这般,更觉这个女儿没白认。好似自己这些年来无儿无女的遗憾,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到有前院设宴之处。
桌凳已经摆好,一片喜气洋洋,锣鼓声,乐器声,还有宾客们的笑谈声,气氛极尽热闹喧腾,人人都是笑容满面。
母女俩席位不同,大顾氏有自己的席位,林重影的席位自是和叶灵珊孟雯儿一起。
几乎未加思索,她坐到孟雯儿旁边。
叶灵珊见之,撇了撇嘴。
这会儿的工夫,她已感觉不少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包括徐氏夫妇以及徐听。少年郎红着脸,眼神都显得有几分羞涩。
她心下叹息,唯有装作不知。
“林家表妹方才没来,怕是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打听你。你是没看到曾公子的脸色,我听说他是在知道你的事后惊成那样的。”叶灵珊这话,阴阳怪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林重影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低头发呆。
孟雯儿小声道:“她就是这个性子,你越在意,她就越来劲,你不理她,她也就歇了心思。”
“多谢孟表姐提醒。”
她对孟雯儿印象不错,也愿意和对方说话。
孟雯儿听她感谢自己,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我一直以来想嫁进谢家的心愿怕是很难完成。”
说完,还对她眨了眨眼睛。
在她略显不解,却没有丝毫鄙夷的眼神中,孟雯儿又道:“若是旁人听我这么说,必会唾弃我是个不知廉耻的人。人往高处走,女想嫁高门,我从不觉得自己的想法丢人现眼。我们孟家若起借势,除了谢家再无其他人家。我姑母重规矩守礼数,这些年未曾帮过家里分毫。我若是嫁进来,定会在不损谢家利益,且合理的范围内帮衬孟家。”
原来如此。
林重影自是不会笑话她,道:“希望孟表姐能得偿所愿。”
她闻言一笑,十分真实。
这时谢及迈着短腿,“噔噔”地跑到她面前,小脸红扑扑的,兴高采烈地说起方才的热闹,言语之中带着无比的惋惜。
“可惜影姐姐你不在,三姐姐弹的曲子真好听,还有二姐姐自己做的诗,四叔都夸好。我!”小家伙拍着自己的胸脯,无比自豪地道:“我背了一篇文章,祖母夸我像父亲。”
老人家做寿,做的是儿孙们的脸面,通常都会有让儿孙们在宾客前露脸的流程。流程一般有二,一是送贺礼,二是表演才艺。
林重影其实也给谢老夫人送了贺礼,她的贺礼是自己亲手绣的福字吉祥纹的抹额。那抹额是她住到谢家时就开始准备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
她的贺礼和大顾氏他们的贺礼一起,一早就送了出去。
谢家身为临安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宴席的规格自是不必说。寿宴做九,也吃九,凉十九热十九,流水似的菜肴传上来,炊金馔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席间琴声悠扬,歌曲动人,时不时还有锣鼓助兴,寿宴持续近两个时辰,直到宾客们尽兴而归。
一散席,谢及就来找林重影,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说有笑往后院走,走着走着忽然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林重影一抬头,见是谢问,只觉头大。
他的眼睛泛着红,不像是哭过,应是被酒气染红的。那红带着些许的不正常,晕开在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愤怒和不甘。
“小七,我和影妹妹有话说,你先一边玩去。”他对谢及道。
谢及人小鬼大,眼珠子一转,示意林重影低下来,然后他凑到林重影耳边,小声道:“影姐姐,我不走远,你有事就叫我。”
林重影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头。
他当真没有跑远,背对着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小小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如同站岗的守卫一样。
“你和大哥…你们什么时侯好上的?”
这个问题谢问想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扎在他心里,他白天食不下咽,晚上睡不安稳,一想到或许很早之前,大哥就对原本要给自己做妾的女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的心就像架在火上烤。所以再是惧怕自己那位无法比肩的大堂兄,他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林重影想,她和谢玄这算好上了吗?
或许应该算吧。
如此想着,她回道:“就前几日。”
谢问听到这个回答,又悔又妒。所以他们两情相悦的事,发生在他离开临安城的这段日子。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所有人都说母亲疼他,不会委屈他。
大哥这么说,红袖也这么说。红袖还说母亲之所以将他支出儒园,就是为了无后顾之忧地退掉亲事。
当他得知亲事被退,满心欢喜地归来,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却万万没想到……
“影妹妹,你可知在庄子上时,我没有一日不想你。我本以为等我回来,一切就全都好了,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二表哥在庄子上,难道不是成日里和红袖姑娘在一起吗?也难为二表哥有心,居然还能在百忙之中记得我。”
红袖那一脸的春风得意红光满面,还有水润的气色,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两人在庄子上过得有蜜里调油。
有美人陪在身侧,日夜厮守,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什么没有一日不想她。这位谢二公子,还真是懂得如何恶心人。
“她…哪里能和你比?影妹妹,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谢问解释着,突地升起些许希望,还当林重影是在嫉妒。
林重影见他靠近,下意识往后退。
他身上不仅有酒气,还混着些许的脂粉气,若是没猜错的话,在宴席开始之前,他和身边的女人还依偎缠绵过。
如此,更让人恶心。
“二表哥,除了我这张脸,你还喜欢我什么?”
“我…你…你性子软爱撒娇,人也善良,事事为他人考虑。你还劝我多关心你大姐…”
“这都是我装的。”
“……”
林重影走近一些,她并非是有意和谢问拉近距离,而是不想被谢及听到,污了人家小孩子的耳朵 。
“我是个庶女,若是不装可怜扮柔弱,如何能活到现在?我是劝你多关心我大姐,那是因为我嫌你烦,我不想看到你,所以给你找些事做。”
谢问瞳仁不自觉睁大,仿佛又回到他刚回家的那一日。他震惊着,不敢置信着,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林重影勾了勾唇,嘲讽一笑,“那次我大姐打我,你还替我出头,她不是喊冤吗?说她根本没打我,是我自己打自己的,其实她说的没错。”
“你……”
“还不止这些,还有我那嫡母来找我,砸了我屋子里的东西,那事也是我自己做的,故意栽赃给她。”
“你不信……”谢问喃喃着,哪怕是眼前的少女神情带讥,眼眉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还是不愿相信。“影妹妹,你肯定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林重影看着他,不说话,眼底的嘲讽之色更重。
他拼命摇头,“影妹妹,没关系的,你这样也没关系……”
这样也没关系,看来她这张脸的吸引力还是太强了。
林重影再次开口,直击要害,“你果然只喜欢我这张脸,根本不在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来上次大表哥还是揍你揍得轻了。”
“你……”谢问的脸色,瞬间变红,然后转青,青青红红的交替着,像条变色龙。
所以那个时候影妹妹根本没有走,而是什么都看到了!
林重影压根不管他难看的脸色,以及碎掉的自尊,又是一击,“二表哥,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你。除了谢家二公子这个名头,你还有什么?倘若你不是谢家的二公子,把你扔到外面,你能养活自己吗?一个凭自己的本事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哪点值得我喜欢。”
“我…我是谢家的二公子,你可知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想嫁给我,又有多少人想给我做妾!”谢问面目狰狞起来,颇有些吓人。
谢及听到动静,“噔噔”地跑过来,挡在林重影身前。
林重影低头,对他笑了笑。
他握着拳头,仰视着谢问,“二哥,你想干什么?”
谢问胸口急剧起伏着,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觉得心里被强烈的愤怒和羞恼充斥着,急着想证明自己。
当他再看向林重影时,忽地心惊。
少女神色极淡,目光平静而包容,如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却一个屹立不倒,一个亘古不变。这般模样,像极他那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少师的大堂兄。
难怪大堂兄……
或许他从未了解过她。
“影妹妹……”
林重影扯下自己的画皮,该说的都说了。
她无比现实地想着,自己大概率逃不出谢玄的手掌心,不管是谢二还是谢三,以后难免还有再见之时,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绝。
想到这,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视线中的假山,“你们是谢家的儿郎,单凭这一点便可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东西。无论是前程还是姻缘,定然会各有各的造化。表兄妹一场,我祝你们前程似锦,良缘夙缔。”
说完,她牵起谢及的手,转身离开。
假山后,谢为在她望过来时,下意识一躲。
*
谢老夫人的寿宴过后,最先离开的不是住在儒园的客人,而是大房的陆氏和谢及母子。
谢及舍不得谢舜云,两个小家伙抱头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相互打着嗝说着以后要写信之类的话。
大人们站在一旁看,谢清华甚至还打趣道:“上回也是这样,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转头六娘就和徐家的安娘玩得不亦乐乎,连她的七弟弟是谁都差点忘了。”
他提到了徐安,顾氏眼神立马有些微妙,和大顾氏对视一眼。
林重影跟着大顾氏身边,很是羡慕地看着两个小朋友哭着道别的样子。或许也只有在这么童贞的年岁中,才会拥有纯粹的感情。
谢舜宁上前,对陆氏道:“大伯娘,一路顺风。过几日我和舅母他们一起回京,到时候我再去看您。”
陆氏笑笑,说了一声好,实则心里有些纳闷。
她出身商贾,自嫁进谢家至今没少被人诟病。魏氏是侯府嫡女,向来不喜她的出身,连带着谢舜宁也是有样学样。
谢舜宁出身好,母族父族皆是荣耀。上辈子她确实很瞧不上商贾之女的陆氏。纵然依着规矩礼数唤陆氏一声大伯娘,平日里却是鲜少往来。哪怕是在朝安城其他人家的宴会上遇到,也仅是客气寒暄。
这人哪,死过一回方知谁才是自己该亲近的人。
上辈子嫁人后,她依然和大伯娘疏远。若不是那次太后娘娘迁怒她们,当着那么多命妇的面为难她,她还会将婆母视为亲娘。
最后替她挡下所有的是大伯母,而她的婆母桓国公夫人,不仅未曾帮她一言,甚至在回府后寻个由头斥责她,收了她针线房和厨房的掌事对牌后,又给丈夫抬了一位姨娘。
但可惜的是,她那时还没有醒悟。
直到她死后,大堂兄欲查她死因,婆母为帮自己的女儿遮掩,竟然编出她的若姐儿是克母克弟之命的话来。
可怜她的若姐儿,从那一刻起便是李家的弃子。
她死因昭雪后魂魄将散未散之时,她隐约听到陆氏和谢清阳商议,想把若姐儿带出国公府,接到谢家抚养。
那边谢及忽然看过来,然后跑过来抱住林重影的腿,“影姐姐,我好舍不得你,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呜呜……”
林重影心说,他们应该很快能见面。
但有些事只能埋在心里,无法诉之于口,只能安慰哭得鼻子通红的小朋友,“我会给你写信,你也可以给我写信。”
正说着,林家的下人匆匆而来,见到林同州后欢喜大喊,“二爷,大喜,大喜啊!”
众人皆意外,忙问他喜从何来。
他难掩激动之色,说是朝中的版檄直接送到林家。文书上所写林同州从禾县调入京中,任太学司丞。
论官阶,禾县县令和太学司丞皆为正七品,看似平调。但京中是多少官员挤破头也想去的地方,平调即为高升。
林重影心道果然如此,替谢及擦眼泪时眉眼弯弯,“七表弟,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谢及欢呼一声,破涕为笑。
谢舜宁皱着眉头,显然不解。
上辈子根本没有这一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她不知单是她自己重生回来后改写了林有仪嫁进谢家的结局,命运的齿轮便开始朝着未知的方向滚动。
官员调任不是说走就走,林同州还要回禾县与同僚们交接,然后回到临安和家人告别。这一去一回的耗费不少时日,等一家三口抵达朝安城时已经入冬。
他们走的是水路,大船一靠岸便是熙熙攘攘的码头。南来北往的人,搬运东西的脚力夫,还有一些做着营生的小贩,并许多着差服的衙门人员。
为怕惹上麻烦,一路上林重影都蒙着面纱。
从船上一下来,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一扫连日坐船的虚浮,瞬间身心皆落到实处。举目望去,还能看到不远处高高的城墙,巍峨耸立庄严无比。
“怎么这么多官兵?”大顾氏皱着眉问。
林同州压着声,“京里应是出了什么事。”
那些官员挨个盘查下船的人员,听盘查的语气十分的严格。
林重影跟在大顾氏身后,微低着头。
突然她眼尾的余光隐约看到一个人,那佝偻的身形,还有那踮着脚走路的样子……
嬷嬷!
她心头一跳,欲往那边去。
人太多,她不仅没能挤过去,反倒被来往的人困住,寸步难行。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她一回头,便对上一张皎皎出尘的脸,以及一双似乎很遥远的清冷中难掩幽深的眼眸。
是谢玄。
大昭官服有别,一品为黑、二品为深紫、三品墨绿、四品重绯、五品浅紫、六品浅绿、七品浅绯、八品青色、九品浅青。
他是太子少师,正二品,着深紫官服,矜贵雅正却威仪赫赫。
这样的他,是林重影没有见过的。
若说在临安时她已能清楚意识到两人身份上的巨大鸿沟,而此时这道鸿沟却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进一步的裂变,变成难以逾越的天堑。
“谢玄……”她不由自主地喃喃着。
谢玄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眸色更是深得骇人,多日来的期盼化成更为执着的认定。
“林重影,你终于来了。”
第63章 第 63 章 那手离去之时,似流连般……
林重影的脸被面纱遮住, 旁人看不见她的脸,却能从她露在外面的额头和眉眼中,瞧出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美人儿已是万众瞩目, 何况还有一个谢玄。
且不说谢玄一身深紫的官服令人望之生畏, 便是那芝兰玉树的风姿, 还有得天独厚的清冷俊美,足够惊艳所人有。
码头上人来人往, 贩夫走卒, 往来商旅络绎不绝。众人似是不约而同般, 仰慕着他们, 皆是不敢靠近。
他们的周围无形中生出一道屏障,仿佛与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 好比是两个空间。他们站在自己的空间中, 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彼此。
“这就是谢少师, 当真和传闻中的一样举世无双。”
“他身边的那位姑娘蒙着脸, 看着像是从京外来的,也不知是他的什么人?”
“听说谢少师不近女色,那姑娘或许是他的妹妹吧。”
不远处,有个玉带金冠的华服男子听到行人谈论他们,挑了挑眉,将手里还没吃完的半袋瓜子递给随行的侍卫,拍了拍手往这边来。
一走近,华服男人一眼看到林重影, 当下眼睛一亮。
“哎哟,谢少师,这位姑娘是谁啊?”
很快便有好些侍卫在他们身边围成圈,隔绝行人窥探的目光。
林重影回过神来, 她再往人群中望去,哪里还有熟悉的身影。掩去心中万般情绪后,她下意识躲到谢玄身后。
谢玄袖子一抬,挡住那华服男子的视线。
华服男子年约三十的样子,长相俊朗,个高而身形微胖,金冠玉带极其贵气,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王爷今日怎么也来了?”
这声王爷,让林重影瞬间猜到他的身份。
一路上,林同州和大顾氏提过京中的一些事,尤其是那些王孙和高门世家。看这男子的年纪,以及张扬的性子,应是陛下最为疼爱的皇弟,福王萧高。
萧高与谢玄相熟,从他们的言语中可见一斑。
“皇兄将这等大事交与本王,本王岂敢有一日懈怠。你谢少师天天往这边跑,本王也不好落于你之后。谢少师,你还没告诉本王,这位姑娘…是谁啊?”
“这是臣的表妹。”
“表妹啊。”萧高这声拖得老长,满眼的饶有兴味,以及一脸的意味不明。
林重影适时出来,行礼。
林同州和大顾氏也赶紧过来,跟着行礼请安。
“这位表妹瞧着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萧高摸着下巴,说的那叫一个煞有其事。
两人头回见面,林重影还蒙着面纱,他从哪里看出来的面善,又从哪里得出见过的结论,分明是胡诌一通。
偏偏他还在左看右看,不时皱起眉头。
“王爷。”谢玄唤他,声线极冷。
萧高揶揄道:“谢少师你就是太一本正经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的表妹就是本王的表妹,改日记得带你表妹来本王的王府喝茶。”
谢玄没接这话,而是转头和林同州交待一些事。等交待完后,便让人送他们坐上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林重影始终半低着头,直到上了马车也未再看他一眼。
马车缓缓驶离,一家三口这才敢说起那位福王。
福王与陛下相差十几岁,两人不同母,他幼年丧母后被当时还是荣嫔的太后抱过去抚养,与陛下的感情非同一般。
荣嫔出身不高,选秀之时被分到还是皇子的先帝身边侍候,后被先帝收房。先帝入主大盛宫后,她先是被封为荣嫔,后晋升为荣贵嫔。
“福王自小跟在陛下和那位身后,情意深厚。如今那位不见了,陛下将此事交给福王,却让玄儿从旁协助,必是另有深意。”林同州感慨道。
那位指的就是曾经的宁王萧彦,现在的萧庶人。
萧彦是端贵妃沈氏所中,在皇子中行二。
说到沈氏,哪怕是时至今日,依然有人感慨其命不好。
先帝还是三皇子时,她是名正言顺的三皇子妃,一气生下两位嫡子,嫡长子萧宸,嫡次子萧彦。
谁知先帝登基后娶吕氏女为后,封她为端贵妃,她所出的两个嫡子一时之间沦为庶皇子。
吕氏出身鲁国公府,鲁国公府在扶持先帝登基一事上功不可没。她自知自己的后位备受世人诟病,沈氏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根刺,故而平日没少为难沈氏。
沈氏还是三皇子妃时贤名在外,对府里的妾室姨娘都不薄,尤其是荣氏。荣氏是感恩之人,哪怕是新后入主后宫,也依然唯沈氏马首是瞻。
那时后宫俨然两个派系,一派是吕后为首,另一派则拥护端贵妃。
吕后之子萧尧一出生就被册立为太子,更是加深了两派之间的竞争,明争暗斗不断。
女人们有女人们的争斗,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争斗。萧宸早夭之后,萧彦便承担起庇护荣妃之子萧业的责任,与太子萧尧对抗。
庚午兵变后,太子一派倒台,萧彦失势,这才有当时还是三皇子的萧业临时被立为储君一事。
萧业坐上龙椅后,第一件事就是被先帝圈禁在苦寒之地的萧彦接回来,安置在京外的皇家别苑。父命不敢违,但同样是圈禁,皇家别苑的环境不知好上多少。
哪怕马车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大顾氏依然压着声问,“你说陛下是真的想把那位找回来吗?”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
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林重影想,或许皇帝根本不是想把人找回来,而是生要见人活要见尸罢了。
一路行去,朝安城的繁华果然天下第一。
临安富庶,本已是繁华至极,然而热闹和热闹也不一样。一个是欣欣向荣,另一个则是金碧辉煌。
谢玄早帮他们安排好宅子,宅子虽不大,地段却是极好。石狮镇宅,铜锁守门,门上朱漆雕花,庄重而典雅。
推门进去,更是雅致。万物萧条的季节,还能见到一院子的绿意盎然,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下人们将行李搬进来,一番收拾忙碌后,一家三口喝上了热茶。一路的舟车劳顿,全都化解在龙井茶的清香中。
喝过茶,简单用了些饭菜后,大顾氏让林重影赶紧去歇着。
她的房间在东厢,内里已布置好,妆台柜架,屏风花插皆是精美。博古架上琳琅满目,书柜上亦是满满当当。
妆台上有两个匣子,打开一看,一个是晃人眼的珠光宝气,另一个是精致的瓶瓶罐罐。不用说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是谁准备的,一时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去掉发饰珠钗后,根儿侍候她上床,她一闭上眼睛,码头上所见的那个熟悉佝偻的身影又冒出来。
紫金双耳的香炉中升起袅袅幽香,让人闻之心情放松。她努力抛却心中的纷杂,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梦里她还在码头上,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惊喜地看去,只看到米嬷嬷就在不远处,那张布着皱纹却慈爱的脸在对着她笑。
“姑娘,姑娘,你快到奴婢这里来。”
她欢喜地拨开人群,朝米嬷嬷走去。
等到了跟前,米嬷嬷原本佝偻的身体一下子直起来,仿佛像变了个人般,有着让她陌生的表情和神态。
“你不是我嬷嬷!”
她刚说出这话句话来,便看到米嬷嬷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进她胸口。
鲜血不断地往外涌,她却感觉不到痛。
“谢玄,谢玄,救我,救我!”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这是根儿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到情绪平复后才感觉自己额头和后背全是汗。入目是全然不熟悉的环境,让她有些茫然。
根儿取来衣衫,侍候她更换。
“姑娘,大公子已来了有一会儿,你要见他吗?”
她点头。
一番拾掇后,她走出门去。一眼就看到背手立在院子里的人。
谢玄一回头,看到的就是她脂粉未施明显苍白的脸色,顿时上前来用手背探她的额头,只觉触手有点凉。
“做噩梦了?”
她“嗯”了一声,道:“我梦见有人杀我。”
谢玄已换上月白色的常服,宽腰大袖极尽飘逸。当他抬手时,袖摆随风而动,光滑的布料轻指着她的脸。
如果他的抚摸。
以他的耳力,自是听到之前房间内的动静。他其实想问,为何她在梦里遇险,喊着救她的人是自己?转念一想,她对男女之情自来不在意,若是问了反倒让她警觉。索性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即可。
林同州和大顾氏不在家中,夫妻俩出了门,说是去采买一些东西。根儿守在一旁,其他的下人应是都在后面忙活。
院子的石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林重影示意谢玄一起落座,一摸茶壶,温度竟然刚好。
她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提起米嬷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上回在临安时我就感觉她来看过我。方才在码头上,我好像看到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你说,她会不会真的一直跟着我,也来了朝安城?”
从原主的记忆起,米嬷嬷就在,可以说原主就是米嬷嬷生活的全部和重心。所以她有理由怀疑,若不是情势所迫,米嬷嬷根本没有想过离开她。
谢玄也觉得有这个可能,问她要不要帮忙去找。
她摇头,“不用了,她或许也不想我找她。”
隔着一张石桌,彼此的容貌表情清楚可见。她微垂着眸时,如扇的长睫根根分明,不自觉颤动时,每一下都像是刷在谢玄的心壁上。
一别多日,情意在离别的时光中仿佛更加刻进骨子里。斜阳晚照的光影中,眼前的少女是如此的美好,恍若书籍中的字里行间令人沉醉着迷。
“这些日子,你可有想过我?”
“……”
这人果然是个闷骚。
“想过。”
这倒是实话,不过此想非彼想。
林重影暗道,她真的想过这人,但她的想就真的只是想,并非思念。
谢玄何等聪慧,岂能听不出她文字里的机锋。
“可有梦过我?”
这闷骚竟然得寸进尺!
林重影低着头,装作害羞的样子,实则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答。
“梦过。”
“梦里的我们,在做什么?”
“……”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解地抬头,很快便从谢玄眼里的幽光中明白过来,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能问出来,说明他做过一些有关她的不可描述的梦。
“大表哥,梦里我们就坐着喝茶,像眼下这般,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她直视着他,如水的清澈眼睛像一面平静的镜子,映照出他呼之欲出的心思。
他压抑着内心的悸动,伸手揉了揉她的发。
那手离去之时,似流连般从她脸颊上掠过。
“你姨娘的事,我已打听到一些。”
林重影顾不上自己被占便宜的事,急问:“可有什么发现?”
“你说你姨娘长得比你还好,若真如此,当年定然名声在外,不可能在汉阳城无人知晓。”
谢玄看着她,幽深的瞳仁像黑网般容纳着她。
她这般模样已经罕见,见之者无一不是面露惊艳之色。那么比她容貌更胜的吴姨娘,不可能没有美名在外。但凡是有人见过,也定会过目难忘。
所以谢玄打听的结果,是汉阳城中居然没有人知道吴姨娘这个人。
“你说的对,这确实有疑点。”
事实上,自从猜测自己有可能不是林昴的女儿,林重影就对吴姨娘的身份有所怀疑。如果汉阳城没有人知道吴姨娘,那么吴姨娘很有可能不是汉阳人。
两人一时无话,她在沉思,谢玄在看她。
斜阳渐西沉,院子里已经阴下来。少女的容色却越发的鲜明,似耀世的明珠熠熠生辉。男子凝目而视,像守护珍宝的龙。
林同州和大顾氏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夫妻俩相视一眼,彼此了然的同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宅子是谢玄安排的,原本就是王府的产业。
大顾氏比着京中的价格,说是要付租金,对此谢玄没说什么。
林同州过几日才入职,这几日一家人自是访置办的置办,该走动的走动。比如说汝定王府、昌平侯府、谢府,甚至晋西伯府。
当听到大顾氏向谢玄问起陇阳郡主时,林重影忽地有种奇怪的感觉,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话:丑媳妇迟早要见婆婆。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自嘲自己算哪门子的媳妇。
时辰不早,谢玄不便久留。
一家人送他离开,他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我母亲私下里一向随和,你们该如何便如何,不必特意做些什么。”
“……”
这话听着是提点他们,林重影却觉得在讽刺她的。
纵然话是这么说,但大顾氏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不说是别的,单是衣着打扮上便费了好些工夫。
她和林同州之前出门,说是采买,实则是购置成衣。临安时兴的样子和朝安城不同,为表隆重,一家三口都添置了新衣。
林重影看着那些衣服,瞠目结舌,“母亲,您这是把人家铺子给搬回家了吗?”
“我和你父亲就是多跑了几家,看到好看的都买下来。你快试试,不合身的今天晚上就改,明日去王府,可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王府那样的门第,寻常人想攀都攀不上。林家若不是和谢家是亲戚,他们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且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单是从这点来论,他们确实应该重视。
林重影将所有的新衣都试了一遍,最后大顾氏给她选中了一身烟青色重叠碧色的衣裙。繁复精致却淡雅,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显端庄。
她看着镜子里娇花盛开般的脸,莫名有些恍惚。
*
汝定王是大昭唯一的异姓王,王府所在的位置离大盛宫不远。朱门玉阙,峻宇雕墙,庄严又肃穆。
门房应是一早得了主家的吩咐,听到他们自报家门后,立即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请进去。
王府极大,尽管不似儒园那般处处是景,大景套着小景,所见全是精巧雅致,却有着儒园无法比较的大气磅礴。
侍卫说,郡主这个时辰都在校场练功,于是直接将他们带去校场。
客随主便,他们自当遵从。
以前在儒园时,林重影经常听谢家下人提起陇阳郡主。在那些人的口中,陇阳郡主端庄明艳,却是极其严肃很难亲近之人。
王府的校场很大,场中有人正在射箭。
那女子着红色劲装,墨发高束,双手弯弓又稳又准,随着“咻”地一声,箭羽离弦而去,直接刺入靶心。
她听到动静看过来时,林重影从她那和谢玄有几分相似的五官中不仅看到了英姿飒爽,还看到了金戈铁马。
汝定王府以武立世,先祖曾是随大昭的开国皇帝南征北伐,立下赫赫战功。其部曲名为凤家军,延续至今。
谢家的下人们谈论起这位前大夫人,皆是不解她为何会与谢清阳和离。此时此刻,林重影却是知道,那是因为凤凰应翱翔于天,不受世俗红尘的羁绊。
那正中靶心的箭仿佛能刺入人心,仅是看着便能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
“你想射箭?”
听到她问自己,林重影回过神来。
谢玄说,让他们别装。
那就不装了。
思及此,林重影点头。
“我想。”
这话一出,吃惊的不是陇阳郡主,而是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大顾氏最先反应,朝正打算说些什么圆话的林同州摇了摇头。
陇阳郡主打量着林重影,很是仔细,道:“你身子太弱,这弓不适合你,你挑一把合适的。”
侍卫很快搬来一个箱子,箱子里有各种大小的弓,每一把弓身都光滑包浆,应是别人的常用之物。
从箱子尘 封的样子来看,这些弓近期内没有被人用过。
林重影心念微动,隐约猜到这是谁的东西。她从中挑选中一把趁手的,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沉着冷静地瞄准,然后拉弦开弓。
“咻!”
箭矢飞出去,须臾正中靶心。
第64章 第 64 章 他低眉垂目的看着近在咫……
演武台的正中有一面鼓, 守鼓的侍卫见箭矢正中靶心,下意识击鼓。
“嗵”
鼓声震天,震开大顾氏和林同州夫妇的愣神, 两人原本提着心, 还捏了一把汗, 此时齐齐松了口气。
“可是头回射箭?”陇阳郡主问。
上辈子林重影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原主根本接触不到这类东西, 所以她还是轻轻点头, 回道:“是。”
“若是头回, 确实不错。射艺一道, 先是力,二是稳, 三是准。你力虽有不及, 但手稳眼准, 已是难得。”
这应该是夸奖了。
林同州忙谦虚说:“郡主见笑, 我儿献丑了。”
陇阳郡主摆手,“算得上极好,怎么会是献丑。”
天气寒凉,她衣着却是单薄。
原本一直候在旁边的侍卫上前,替她披上斗篷。
林重影一早就注意到这个侍卫,他的衣着看上去也是侍卫服,却是朱色的,与别人的蓝衣有着明显的区别。
大昭朝堂的官员以官服颜色区分等级, 各大世家亦是如此。哪怕不知他官阶如何,仅从衣服的颜色上也能看出,他应是所有侍卫们的首领。
他年岁应该不轻,长相硬朗, 身量高大而劲瘦,便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依然让人无法忽视,如同未出鞘的剑,沉稳而含蓄。
观其给陇阳郡主披衣的动作,尊重中却并不避讳身体接触,显然关系极为亲近,不似寻常的上级与下属。
当陇阳郡主对他微微一笑时,林重影在心里确认了他们的关系。
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俩太过意外,神色中多少露出吃惊来。虽然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意,还能看出些许端倪。
而林重影却只有羡慕。
陇阳郡主将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垂眸时隐有深意。
当真是与众不同。
这是她对林重影的第一评价。
林重影将那把弓放回去时,听到她说了一句,“这把弓是玄儿七岁时所用。”
那么这一箱子的弓,正是林重影先前猜测的那样,全是谢玄从小到大用过的弓。
陇阳郡主说自己要去更衣,命人将他们领去待客厅。
那朱衣侍卫始终跟在她左右,便是她去到自己的院子更衣,也是如此。进到内室后,她屏退所有人,仅留下他。
他熟门熟路地取来干净的衣服,侍候她换上。
“你看那孩子如何?”她问。
“眼睛干净,心稳手稳,是个不错的。”
“玄儿上次来信,说自己有一心悦之人,我还想着这世间能有什么样的女子入他的眼。后来一打听,听说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她的嫡母是晋西伯府的赵莹,我心里百思不解。为了她,玄儿大费周章,先是将人过继出去,又将她一家弄到朝安城来。如此的用尽心机,我对她是越发的好奇。今日一见,果然我儿看中的姑娘,当真是不一般。”
若是有外人在,听到她这一声不一般,必定会大吃一惊。
她出身高贵,从小不拘于内宅之中,见识也远非寻常女子能比。她上过沙场领过兵,放眼整个朝安城中,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也没有几人能得她的一声夸赞。
*
因着有林同州这个外男在,招待他们的地方是前院的厅堂。
门口守着威严的侍卫,进出的下人也与寻常人家的下人不同,不管是身姿还是走姿,皆没有脚步虚浮无力之人。
汝定王府以武传世,当真名不虚传。
“方才怎么想以要射箭的?”大顾氏小声问道。
林重影想了想,道:“不知为何,就是看到郡主那般风采,好生羡慕。”
“也是。”大顾氏轻轻一笑,“当年她嫁给你大表舅时,我随谢家人进京喝他们的喜酒。一入城门,便见一人一骑,红衣如火,着实令人难忘。”
她原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三从四德的内宅女子,若不然她也不会这些年一直放出林同州不能生的消息。
所以先前短暂的惊讶过后,她亦是羡慕。
母女俩正说着悄悄话时,外面的人通传,说是郡主到。
曳地的锦绣华服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艳丽而张扬,衬得陇阳郡主明艳的长相更显尊贵气势。她的身后,依旧跟着那位朱衣侍卫。
谢玄的容貌有一半似她,却无她的明艳,反倒清冷。
林重影思忖着,好像又觉得也不尽然。那次谢玄一身红衣时,分明瞧着不太一样,隐然有几分妖冶之色。
虽说凤谢两家的姻亲已断,但因为谢玄,该往来的还是要往来。
陇阳郡主问起谢老夫人等人,大顾氏一一回答。她没问的事,大顾氏也一一道来,其中最为紧要的就是林重影的来历。
纵然是早知道的事,陇阳郡主还是听得无比认真,末了,道:“这孩子瞧着是个好的,认了不亏。”
然后她又问林重影,无非是有什么喜好之类的事。当听到林重影说自己善女红时,她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那件绣了桃枝的衣服,她见过。
“暖房里的花开得正好,想来你应该会喜欢。”
说完,她唤来一名女侍卫。
之前林重影就注意到,王府里有女侍卫,个个英气逼人。
女侍卫名叫落霞,是陇阳郡主的近卫。
两人一路走去,从落霞的口中,林重影知道那朱衣侍卫是王府的侍卫长,姓侯。
侯大人原名侯西归,打小被汝定王收养。
汝定王膝下仅陇阳郡主一女,非常宠爱。谁知陇阳郡主不爱红妆爱武刀,自幼便开始习武。而侯西归,就是她的习武搭子。
两人一起长大,不用说也是情谊非常。
王府的暖房位于园子附近,琉璃搭成的房子,光看造价便知不菲。一入房子内,热气混着花香扑面而来。
万物萧条的时节里,这一处却是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各种各样的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角落里几株菊花吸引她的注意,那莹玉般的垂丝,正是美人垂泪。
落霞见她盯着美人垂泪看,以为她是不认识,道:“这花名为美人垂泪,原本种在宫中。等这一茬开完了,便会连根挖除。林姑娘若是喜欢,可以采几朵回去。”
看来谢玄已经和陇阳郡主通过气,这美人垂泪以后也会在王府消失。
“这花我在谢家见过,很是喜欢。但它们开得好好的,若没有人采还能多开几日。”
“林姑娘心善。”
出了暖房,便是园子。
王府的园子和儒园的园子不一样,虽说都有流水拱桥,但儒园的荷砚讲究的是精巧,王府的花池,与其说是花池,不如说是花湖。站在拱桥上举目望去,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极尽显赫。寒风拂面,吹来的不是凉气,而是贵气。
风吹起林重影额前的碎发,她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青色斗篷。
落霞见之,让她去暖房再待一会儿。
很显然,无论是她,还是落霞都明白,先前陇阳郡主说是让她来看花,实际上是故意将她支开。
她没回暖房,而是去到避风的亭子处。
落霞极有眼色,不知何时取来一些鱼食。鱼食一下水,肥硕的锦鲤们便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时间鱼头攒动,水花四起。
这时有人过来,落霞急忙起身。
来人远远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落霞不要出声。
林重影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见一珠光宝气的少女被人拥簇着款款而来。她下意识朝落霞看去,落霞的眼神很微妙,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心下了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少女杏眼桃腮,是极端正的美人胚子。随行的人中有丫环婆子,还有两个白白净净小厮打扮的人。
“听说今日府上有客人,想来这位姑娘就是禾县来的林大人之女吧。”少女缓缓开口,并不见盛气凌人之态,反倒像有意与人交好。
“我是,请问你是?”
“我姓王,我母亲与郡主有旧。”
“原来是王姑娘。”
林重影暗忖,大盛宫的皇后也姓王,所以这姑娘正是谢舜宁口中的那位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杏眼微挑地打量人。哪怕再是装得平易近人,与生俱来的高贵神情作不了假。
半晌,得到一个结论:确实貌美。
但宫里那样的地方,别的不多,唯美人最多,一茬一茬的送进去,再是娇艳的颜色,过了三五载的也会变样。不是变丑,而是失了原本的颜色。好比这位林姑娘的眼睛,这么的清澈,最后都会变成世故深沉。
谢少师喜欢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干净。
“林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郡主怕我无聊,让我逛逛园子。”
端阳公主闻言,没再说什么。
林重影像是不愿与陌生人交谈,转头又开始喂鱼。
原本已经散去的鱼儿们,又重新聚拢。红的白的黄的,挤挤攘攘好不欢快。
好半天都没人说话,端阳公主不见不悦,那些跟来的人却是没什么好脸色,应是一个个都觉得林重影不敬。
林重影暗自无奈,贵人们爱玩微服私访的游戏,又故意遮遮掩掩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知情者寻常待之,难道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王姑娘,要一起喂鱼吗?”
她看人时,目光如水,极其的通透。
端阳郡主鬼使神差般点头,接过她分来的鱼食,当真和她一起喂起鱼来。
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抢着食,水花一阵又一阵,她将鱼食抛得远些,让那些挤不进来的鱼儿也能吃到。
一刻钟后,鱼食喂完。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人说话,似乎她们就是偶尔遇到的陌生人,恰好一起喂鱼而已,喂完鱼就各走各的。
眼看着林重影和落霞走远,端阳公主身后的嬷嬷终于没能忍住,指责道:“当真没礼数,居然如此无视殿下。”
端阳公主接过做丫环打扮的宫女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将自己的手擦干净,微蹙着好看的眉,道:“她不知本宫的身份,如此反应倒是正常。”
“那就是她有眼无珠。”
“她那双眼睛都叫有眼无珠的话,那天底下的怕是都瞎了。”端阳公主将帕子扔到宫女的双手中,眉心慢慢聚拢。
她是宫里唯一的嫡出,世人都说她最尊贵。但只有她知道,她之所以是唯一的嫡出,实则是另有隐情。
父皇不喜母后,更不在意嫡出皇嗣。母后膝下无子,后宫却有九位皇子。这些皇子们有的已经长大,他们的生母也跟着母凭子贵。
母后虽贵为皇后,手上并无后宫之权,凤印一直在皇祖母那里。
这些年来,父皇忌讳外戚,对外祖家甚是冷落。为了母后和母后的母族,哪怕明知父皇不喜重臣尚主,她还是想试一试。
谢玄是选中的人,那年琼林宴上,她一眼确定。
“殿下,您就是太心善了。那林姑娘原本是汉阳林家的一个庶女,纵然有几分姿色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您何必抬举她。”
“本宫不是抬举她,而是就事论事。”
她望着已恢复平静的池水,水底可见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儿。
方才喂鱼时,她好像什么也没想,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忧心全都被抛在了脑后,一如这平静的池水。
那位林姑娘……
为何会让她如此?
*
朝安城的繁华,可用层层叠叠来形容。
四方城中东南西北各有各的热闹,东城贵西城富,南城旧北城杂。汝定王府就在东城,而林家所住的宅子在西城。
从东到西,马车几乎要穿过京中最昌盛的地方,轱辘在青石板上滚动着,发出厚重的声音,湮没在喧闹声中。
自打出了王府的门,林重影发现父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一路上林同州半掀着窗帘,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些年京中的变化。
到了东城最为热闹的地方,马车骤然一停,似是遇到了什么事。很快传来车夫的声音,原来是差点撞到了人,好在那人躲得及时,还避开了马,这才没有受伤。
那人倒是好说话,也没碰瓷也没骂人,而是自行离去。
“这朝安城的百姓,就是不一样。”林同州感慨道。
“今日时辰不早,改日我们再来好好逛逛。”大顾氏这话,是对林重影说的。
马车继续前行,眼看着快要出东城的地界时那马突地发起狂来,横冲直撞完全不受控制。行人们惊呼尖叫着,有的避让不及摔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大顾氏被林重影护着,问林同州。
林同州一手抓住车顶,一把挡在她们头上,在极度的颠簸中拼命保持平衡。
随着一声闷响,车夫被甩了下去。那马越发的癫狂,狂奔着往前冲。它的正前方,是东城和西城交界之处的爻湖。
尖叫惊呼声不断,有人高喊着,“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看到一道深紫色的身影掠过,然后落在那发狂的马背上。
“天哪,那人是谁?”
“是…是谢少师!”
谁也不知道谢玄做了什么,正在狂奔的马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马车终于停下来,里面已抱成一团的一家三口皆是惊魂未定。
车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林重影抬头看去,在看到谢玄那张依旧出尘绝艳的脸时,心下顿时一松。
方才有那么一刹那,她还以为今日自己必死无疑。
马倒在地上,马车无法再用。
大顾氏被两人护在最下面,毫发无伤。林同州揉着头,他护着母女俩的手臂上全是被撞出的青紫。
“影儿,你伤着了吗?”大顾氏一想到那马开始发狂时,被女儿第一时间护住的情景,心里又欣慰又动容。
林重影在他们关切的目光摇头,说自己没有受伤。
谢玄命人去给他们重备马车,然后让他们先在爻湖旁的茶楼内。茶楼的匾额上写着清秋二字,正是陆氏名下的产业。
清是谢清阳的清,秋是陆氏闺名吟秋的秋。
林重影借口净手,去到茶楼的后院。后院雅致,有假山小池,并一些常绿树木。其中还有小亭雅座,轻纱徐徐。
她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时,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先前一家人被扶出马车时,不少人围过来问东问西,有个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往她手上塞了一个东西。
这是一个纸团,上面写着几个字。
字迹很陌生,她没有见过,原主的记忆中也没有。但当她凑近一闻时,却闻到了熟悉的干草气息。
是米嬷嬷!
她沉思一会儿,没有去净房,而是往外走。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返回茶楼的那一刹那慢慢起了变化。
谢玄不在茶楼内,她一问茶楼的伙计,才知谢玄还在外面。
那马已被移到路边,有王府侍卫模样的人看守着。谢玄和一个年长的男子蹲在马的身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仿佛是有所感般,他看了过来。
少女脸色还苍白着,干净澄净的眸子隐有一丝不安,但在看到他之后如同找到主心骨,瞬间化为平静。
冬日暖阳洒着金,金光在她周身晕开,将她那张绝佳的脸照得好比是自带华光的玉芙蓉,纯洁娇美到令人为之痴狂。
“这姑娘是谁家的?”
“怎地长得如此好看。”
旁人难掩惊艳的窃窃私语,清清楚楚地传到谢玄的耳中。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他就到了林重影面前,手臂那么一抬,用袖摆隔绝着他人的视线。他低眉垂目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脑海中有个迫不及待的念头在甚嚣尘上。
“怎么了?”他问,声音中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林重影见他如此,心道他果然吃这一套。只是不知他对自己的柔情到底有多深,还要多久才能让他突破所谓的世俗界限。
“大表哥,刚才有人给我这个。”
她说着,将那纸团展开。
上面写着:若想保命,速离京。
第65章 第 65 章 “大表哥,我害怕。”……
*
茶楼的旁边, 是一家酒楼。
酒楼与茶楼一般高,朱漆雕窗,檐下挂着巨大的灯笼, 上面写着一个酒字。雕花的匾额上, 则写着楼外楼。
爻湖边上楼外楼, 是无数进京之人最想吃的酒家。
此时楼上靠近茶楼的那间雕花窗半开着,窗内站着金冠玉带的华服男子, 正是萧高。他眯着眼, 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靠得极近的一对璧人。
“世人皆道谢少师冷情冷性, 原来也是多情种。”
他身后的侍卫闻言皱起眉头来, 似乎对这话不太赞同。
阖京上下谁人不知,自打谢少师高中状元以来, 多少高门大户想招揽其为乘龙快婿, 无一不是铩羽而归。那等清冷之人, 岂会是一朝改变性子?
“你看看你这张脸, 哪里真香了?”萧高无比的嫌弃。
他说的真香是这侍卫的名字。
这侍卫姓范,名真香。
身为近卫,若是能得主子赐名,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但如果有选择,范真香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名字,宁愿别人叫自己的本名范大柱。
“王爷恕罪,属下确实长得不够秀色可餐。”
“你们这几个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萧高指了指范真香, 又指了指门外面,门外面那几个侍卫闻言,一个个低下头去。
他们的名字也很有食欲,分别是蔡美味、刘口水和甄好吃。
范真香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中上前, 透过半开的窗户往下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那人真是谢少师?”
“不是他是谁!”萧高轻哼一声,像是在抱怨,“他都有了心上人,怕是很快也会成亲。世人皆醉我独醒,原本还以为有他陪本王,看来他也是个俗人。”
“王爷,您自己不愿成亲,也不能拦着人家谢少师抱得美人归啊。”范真香明显不怕他,说话颇有几分随意。
他狠狠地白了范真香一眼,“你等俗人焉知本王之志存高远。”
范真香应是听多了这样的话,眼神中明显透露出浓浓的无奈之色。“王爷确实有志向,这天上飞的山上长的水里游,恐怕都快被王爷吃遍了。让属下好好想想,王爷还有什么没吃过的东西?”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吃吃喝喝有什么不好的,总好过为了那些个俗世虚名情情爱爱的你争我抢要好。”
范真香不说话了。
不是他不敢反驳自己的主子,而是他跟随主子多年,很多事都知道。如主子这般只管吃喝,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萧高眼底突然有了些许的意兴阑珊,仿佛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来。他叹气之时,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一看之下又来了精神。
人来人往的茶楼旁,男子一手抬袖遮挡旁人的视线,另一只手护在少女的后面,因着身高和低头的原因,从上往下看少女整个人都在男人怀中。
此时林重影已将纸团收好,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谢玄冷冽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仿佛以身体为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她莫名心跳加快,脸颊上隐隐升起些许臊意。
“大表哥,这信,我怀疑是我嬷嬷写的。”
米嬷嬷应该不会拿这种吓她骗她,她记得对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希望她好好活着,所以活着可能是对方最想为她争取的事。
林老夫人已去世多年,除了赵氏和林有仪母女,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想要她的命。
“我嫡母和林有仪应该是恨毒了我,这天子脚下她们都敢行凶,可见确实是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
“对不住,是我疏忽了,下次不会了。”
“……”
她自己招来的仇恨,他道什么歉?
林重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一点点往她心里渗透,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去形容。
须臾,她清醒过来。
这人还想让她做妾呢,她感动个屁!
但不得不承认,有这句承诺在,她心里踏实多了。她说出自己的怀疑,重点就在那个险些被撞的路人。
“这一路上也就那人有机会接近马,你说会不会是他动了什么手脚?”
一般来说,这些被选为拉车的马都是经为严格培训的,若不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万万不会突然发疯。
“那便是了。”谢玄说。
那马被他制服后没多久,已经咽气。从嘴边吐出的白沫来看,应是被人喂了什么毒,这才发疯发狂。但幕后指使之人,他隐约觉得不会是赵氏母女。
至于是谁,他会查。
忽然他气势一冷,抬头望去。
雕花窗内的萧高一愣,“不愧是谢少师!”
说着,他开门而去,不多时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看清了林重影的长相,目露惊艳之色。暗道原来是这等美人儿,难怪连向来不近女色的谢少师都动了凡心。
“原来这就是表妹的真面目,当真是好极。表妹,你确定和本王之前没见过吗?本王怎么觉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看来古往今来,男人搭讪的方式都差不多。
林重影如是想着,却是老实回来,“臣女以前从未见过王爷。”
萧高点头,“本王觉着也是,若不然本王不可能不记得表妹。”
“……”
这话让林重影挺无语的。
说到这位福王殿下,除去好吃外,还有一事最让人津津乐道,那便是他三十好几却未娶妻的事。
听说太后娘娘没少为他的亲事操心,早年还曾特意为他安排过选秀,谁知他当着那些秀女的面大谈吃喝,还说什么谁的厨艺好他就留下来。
初时还有人信了这话,以为凭着厨艺能入他的眼,从而飞上枝头当凤凰。哪成想他还有话等着,那便是厨艺好的秀女若是愿意的,他便把人留下来在王府当厨娘。
可想而之,选秀以失败告终。
这么一个人,偏偏还对自己用如此老套的把妹手段,林重影思量着,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那马的尸体已被清理走,围观的行人也都散去。
卫今驾了马车过来,说是可以走了。
萧高道:“这事既然被本王遇上,岂有不管之理。本王让人护送你们,务必保证将你们平安送到家。”
谢玄当下拒绝,“些许小事,不敢劳烦王爷。”
“谢少师,你何必同本王客气。”
“王爷太客气了,臣惶恐。”
这声惶恐,让萧高脸色变了变。
他神情变淡,摆了摆手,不再坚持。
范真香和卫今认识,两人点头示着意。
不多时,林同州和大顾氏被请出来,见到萧高后连忙行礼。
萧高似是又来了兴致,道:“这家酒楼来了一个新厨子,江南菜系做得很是地道。几位若是不嫌弃,本王做东,请你们尝尝如何?”
林同州是真的惶恐,连说不敢当。
“本王和谢少师是朋友,一顿饭的事,不必讲究那些个虚礼,谢少师,你说是不是?”
谢家走的纯臣路线,从不掺和党派之争。而萧高这话,听起来像是想把他拉入到什么人的阵营。
林同州虽是一直在京外为官,却也知官场规矩与套路。他依附的是谢家,谢家荣他就荣,谢家倒,他也落不了好。
于是,他大着胆子道:“王爷好意,微臣心领了。只是微臣这一家老小的刚刚死里逃生,惊的惊,伤的伤,实在是不想扫了王爷的兴。”
这拒绝的理由说得严重了些,倒是不差。
萧高也不勉强,装模作样地表示惋惜,说是下次吧。
等到林家人坐上马车走远,他双手环胸挑了挑眉,看向谢玄,“小表妹怕是吓得不轻,那小脸白的像纸,瞧着都让人心疼。”
好半天见谢玄像是没听到似的,既不回应,也不搭理,不死心地问:“谢少师不心疼吗?”
谢玄还是没回答,反问:“王爷,这都盘查了好些天,还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您想好如何向陛下交待了吗?”
这次的差事,陛下是交给萧高的,谢玄不过是从旁辅助。
萧高闻言,立马作头疼状,扶住身边的侍卫,“本王的头又疼了,谢少师你快去忙吧,本王要吃点东西,好好补一补。”
等谢玄告退离开后,他站直身体,哪里还有半点头疼不适的样子。原本玩世不恭的白胖脸上,渐渐被黯淡笼罩。
这时另一个侍卫过来,小声禀报,说是太后娘娘有请。
他望着大盛宫的方向,怅然若失。
*
春晖宫。
恢宏大气的主殿后,有一处后来新建的宫殿,从外面上看像是佛堂。入到里面,檀香阵阵,却不是供奉菩萨之地,而是供奉着一块牌位。
素衣素面的妇人将那牌位取下,用干净的绸帕小心地擦试着。单看她的外表,至多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瞧她的衣着,也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她却是整个大昭最为尊贵的女人:荣太后。
荣太后出身不高,其父生前不过个城门尉,且她还不是嫡女。
听说当年荣家有好几个女儿,顶数她长得最好。荣父是个心思活络的,一早存了用她攀富贵的心思,想方设法将她送进了宫。
她将牌位擦好后,重新放好。身边的嬷嬷早有准备,递上香。她亲自将香点了,然后插进香灰坛中。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足足磕了三个头,她才起身。
梳着双髻的杏衣宫女小声禀报,说是陛下来了。
不多时,萧业迈步进来。
帝王之气,威严霸道,如怕人到中年,却也难掩他本身的英俊相貌。
荣太后一个眼神过去,所有人都退到外面。
一室的香烛气,唯有他们母子二人。
萧业自己取了香,也是亲自点上,插进香灰坛中,再一掀龙袍跪下,连着三次伏首。
出去时,他扶着荣太后。
此地幽静,唯有松柏与假山。假山奇形而嶙峋,松柏坚韧而苍翠。因着背阴,莫名有几分阴冷之感。
“母后近日气色瞧着不太好,可是夜里又梦魇了?”
这么多年来,荣太后时常做噩梦,宫里的太医都知道。
当年庚午兵变,她是亲见之人。
那一夜的乱相血腥,但凡是经历之人很难忘记。
“倒也不是梦魇。”荣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是梦到郑才人了。”
她说的郑才人,正是萧高的生母。郑才人进宫时,是位分最低的采女,才人是在生下萧高之后才晋的品级。
“郑才人放心不下老十,老十一直不肯成亲,这可如何是好啊。”
“依朕看,就不能太由着他,直接给他赐婚,朕谅他也不敢抗旨。”
“万万不可。”
荣太后摇头,生怕萧业真的这么做,再三强调。“他若是不愿意,绝对不能逼他。他的心思,旁人不知,我们还不知吗?”
说话时,母子二人已到了主殿。
守在外面的宫人禀报着,说是福王殿下已在里面等着。
一室的金碧辉煌,富贵晃人眼,萧高站没站相地站着,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萧业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他一个激灵,顿时挺直身板。
等看到进来的不止是自己的皇兄,母后也在时,立马换了一副装可怜的嘴脸。“母后,儿臣这些日子以来吃不好睡不好的。您瞧瞧,儿臣是不是瘦了?”
他略胖,因着皮肤白,更显胖,可谓是白胖。
这白白胖胖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哪里瘦了,但荣太后愣是心疼不已,“瞧着就是清减了,可是身边的人没侍候好?你看看御厨房里有什么能用的人,尽管挑去。”
萧业闻言,清咳一声。
因为萧高好吃,荣太后又偏宠,这些年宫里的御厨轮换着去到王府侍候。
“母后,你别再惯着他了。朕看他就是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等成亲就好了。”
“皇兄,臣弟是真不想成亲。成亲太麻烦了,事又多,臣弟想着就觉得烦。您就行行好,别再提这事成不成?若是实在不成,那臣弟出家好了。”
“你浑说什么?”出家这两个字,听得荣太后心头一跳,保养得宜的脸上微微有了变化。
萧业一时也没了话,低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黄玉雕花熏炉里不知燃着上等的龙涎香,散发着甘甜的气息。殿中有一瞬间的沉默,虽然短暂,却让人有窒息之感。
很快沉默被萧高打破,他问荣太后,“不知母后唤儿臣来,是为何事?”
荣太后道:“你生母的忌日快到了,哀家怕你忘了。”
萧高连说自己记着,必定不会忘。
他和萧业一起被留饭,母子三人同桌而食,如同多年前那般。
宫门之内深似海,这般情景极其的难得,好似人间灯火般寻常。但这寻常之余,又透着说不出来的矛盾。恰如那新殿中的牌位,突兀又切实地存在于重重宫阙中。
用完膳后,兄弟俩一道离开。
等他们出了春晖宫,荣太后的脸色一点点地淡下去。
地板光可鉴人,反照着烛火更显通明。她的神情在这明亮的光线中,竟像是蒙着一层阴影般模糊。
“你说,他是不是在防着哀家?”
她问的是身后年长的嬷嬷。
这嬷嬷是她的心腹,姓孔。
孔嬷嬷不敢问这个他是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和殿下都孝顺,他们怎么可能会防着您。”
荣玉后闻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夜深人静,人心却不静。
宫门内自有风起云涌,宫门外也有暗潮不断。
就寝时,林同州小声地告诉大顾氏:“这次的事,怕是不简单。”
先前临上马车之前,谢玄私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听到那马被人喂毒才会发疯之时,心中惊骇可想而知。他当然知道自己官级不高,没道理会被人盯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背后的靠山扯进了什么党争。所以他怀疑这次的事,明着是冲着他们一家,实则是冲着谢家去的。
“是我大意了。”
这是他对谢玄说的话。
自从出仕后,他一直在京外为官,虽说密切关注京中局势,却未有切身体会之感,多少有些不太上心。
“我以后定会小心谨慎。”
这是他对谢玄说的第二句话。
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为官,富贵易得,危险也更多。但饶是如此,天底下的为官者大多数都是挤破头,拼着争着想进京当差。
“这事不要告诉影儿,免得吓着她。”他交待大顾氏。
大顾氏没说或许女儿已看出了什么,口中应下,“我省得,以后我们行事,也会更小心些。”
夫妻俩盖好被子躺下时,林重影也已进了被窝。
根儿熄了灯,掀帘出去。
一室的寂暗中,她睁着眼睛。
纱帐的颜色在黑暗中无法辨别,其形如网也如雾,挡住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也看不清楚。
辗转反侧许久,隐隐约约听到打更声,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三更天,若是搁在上辈子正是夜生活的开始。
不知不觉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似醒非醒之时,她下意识以为是米嬷嬷又回来了,猛地一个激灵,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昏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楚是什么人,但闻到熟悉的冷冽气息。
这人真是越发的得寸进尺了!
以前还在窗外,如今登堂入室不说,还入了她的床帐。那么刚才这人手都伸到被子上了,到底是替她掖被子,还是想掀了她的被子?
“大表哥……”
“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
你个大尾巴狼,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说什么要让人心甘情愿,背地底竟然摸到人的闺房来,简直是斯文败类。
林重影内心鄙夷着他不入流的行径,唾弃他的无耻,身体却娇颤颤地扑到他怀中,用极尽惑人的声音说:“大表哥,我害怕。”
第66章 第 66 章 林重影偎过去,再次投入……
习武之人夜视大多不错, 他亦是如此。
纵然在常人眼中隐隐约约的景物,在他看来却是清楚。方才他分明瞧见,口口声声说着“我害怕”的人, 竟然在扑进他怀抱之前毫不雅观地翻了一个白眼。
这女子必是以为他看不见!
他长臂一伸, 稳稳当当地将人圈禁在自己的身体中。压低着好看的眉, 微微往上扬的眼梢透出几分笑意。
“别怕。”
林重影窝在他怀中,再次翻白眼。
还别怕?她快怕死了好吧。
哪家好人大半夜的不睡觉闯入女子的闺房, 还疑似想掀被子。什么清心君子, 什么谢家之光, 堂堂少师大人, 原来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如果她们还有后招,怎么办?”
千日防贼难, 敌人躲在暗处使阴招, 一招不成必定还有下一招。即使她可以见招拆招, 但这何时是个头。何况她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今日若不是这人及时赶到,她恐怕就交待了。
然而赵氏和林有仪远在汉阳,她鞭长莫及,根本不可能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把这口恶气给还回去。
“大表哥,眼下她们人不在朝安城,我们就算是知道是她们做的,又能耐她们何?”
“谁说她们不在京中?”
“……”
她猛地抬起头,水眸在暗夜中晶莹剔透, 如上等的水晶耀世夺目。小嘴因为惊讶而微张着,吐气如兰。
谢玄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外祖父与他提起先帝晚年时的荒唐,说了一句话:“古今英雄皆好色,最是风月与祸水。”
先帝在位三十六载, 曾三次御驾亲征,五次微服私访。英明神武圣心独断,一揽天下江山,勤于朝政日夜不怠,乃是外祖父最为钦佩之人。
若非庚午兵变,先太子与二皇子相残,先皇后死于刀下,宫门内血流成河,其骇然惊心载记史册,成为永世难以抹除的污点,他必是无可争议的一代明君。
“这风月和祸水本不害人,想得到的人多了,也便生了孽障。”
而今,他想得到的更多,心也生了孽障。
林重影看不清切他的神情,却能感觉他的危险,如同潜藏在草丛中的猛兽,贪婪地盯着自己的猎物,舔着腥红的舌头。
这月黑风高的,偏偏天时地利人和,一旦猛兽失了控,吃苦头的可是她。她本就不想为妾,更不想以这种方式成为他的女人。
“大表哥。”她装作激动的样子,蓦地离开他的怀抱,“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们就在京中吗?”
若是她们在,她不可能没听到任何消息。
谢玄感觉自己怀里一空,像是心也跟着空了一下。他下意识想把人抓回来,伸到一半时握成了拳。
“她们今日才是京中。”
原来是今天到的,那还真是巧。
“她们为何会来?”
不怪林重影惊讶,而是无论赵氏还林有仪,按道理来说最不应该在这时上京。
一则是林有仪脸上疤肯定还没养好,二则是前些日子京中传赵氏搬空林家的事,好容易谣言一阵一阵,没什么人再提了,她此时来京必会再起风言风语。
正疑惑着,隐约觉得谢玄心情不错,似乎很愉悦的样子。
他长臂一伸,“想知道?”
“……”
她当然想知道!
如是想着,林重影偎过去,再次投入他怀中。
这人也是够了,居然求抱抱。若是旁人知晓他私下底如此闷骚,还不得眼珠子掉一地。不过他越是如此,她的把握就越大,照此发展下去,他被她所迷,改妾为妻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眯起眼来,像是躲着暗处算计人的猫。
而抱着他的人,眼神幽光隐现,像是吃了一顿好的之后心满意足的猫。
“听说汉阳人捕蛇,若遇蛇在洞中而不出时,先投以活饵以诱之,再打其七寸,万没有知难而退,就此作罢的道理。”
人好理解,蛇也好理解,只是这活饵是什么?朝安城到底有什么,能让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此时进京?
很快她就知道了,所谓的活饵不是别人,正是桓国公府的世子爷。
听说那位世子爷不知为何得了怪病,隔三岔五脸上就布满血红的蜘蛛丝,极其的吓人。太医院的太医们轮着个的被请进国公府,皆是一筹莫展。
后来也不知是哪位高僧断言,指出他那脸上的红血丝非毒非病,而是前世的孽,若寻得八字相合的破相之人冲喜,或可一解。
“我听府里的下人说,说桓国公夫人和二表舅母早有口头之约,那李世子日后要娶的人是三表姐。”
谢玄点头,“确有此事。”
早在儒园时,他便瞧出三堂妹有异。得到的消息是之前在朝安城时,三堂妹曾生过一场病,病好之后突然同李大姑娘疏远。
他先回京,随后三堂妹与昌平侯府的人一道回来。
从那日起,他派人暗中监视三堂妹,发现三堂妹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能。比方说连日大雨冲垮城北护提前,三堂妹授意昌平侯世子提前准备好四千土囊,成功将积水堵在户部粮库外,保全粮库的同时,也保全了昌平侯世子。
昌平侯世子掌管户部存粮,若是粮库被淹,难辞其咎。往小说少不得担责挨骂,往大说则是削职被贬。
还比如此事过后,昌平侯夫人欲去寺里添香油钱,以感谢菩萨保佑。谁不想临出门之前三堂妹晕倒,昌平侯夫人不得不取消行程。
而那一日,大理寺缉拿要犯,将那寺庙包围。穷凶极恶之徒,负隅顽抗之时以翰林院华大人之妻华夫人为质,与大理寺对峙。最后华夫人虽获救,脖子上却被拉了一道血口子,人也吓去半条命。
巧的是,原本昌平侯夫人正是打算与华夫人同行。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让他意识到三堂妹仿佛能料事如神。太多的玄乎离奇,不得不让人深思。所以当他知道李世子的事,是三堂妹暗中做的手脚后,他便在暗中推波助澜。
“李世子这一病,李夫人也管不了什么口头之约。放出话来,若是八字对得上,再是破相破得厉害也必定明媒正娶。”
“难怪。”林重影喃喃着。
若不是这么大的诱惑,还引不出那两条毒蛇。但是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倘若真是对付赵氏和林有仪,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吗?
谢玄见她皱眉,眼尾压不住地往上扬。
这女子果然心眼多,显然已察觉到了什么。
杀鸡焉用宰牛刀,他引蛇出洞,目标不是蛇,而是蛇藏身的无底深洞。
林昴、吴姨娘,还有那位米嬷嬷,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而这种关联的起源,不应该是在汉阳城。
而是朝安城。
*
晋西伯府同样位于城西,早前门庭败落之时,院墙的瓦残的残缺的缺。近些年来不仅修葺过,还加盖琉璃瓦,一扫凋乱潦倒,俨然重回最为鼎盛之时。
包着发的婆子提着食盒,紧赶慢赶地走着,耳坠上坠着的金珠子晃来晃去,颇有些故意显摆之意。
从她的衣着来看,应是伯府有脸面的下人,不光是耳朵上吊着金珠子,包着的发髻上还插着一支金簪。金簪虽细,却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打造,一支可抵寻常百姓好几年的嚼用。
她不时托一托自己的发髻,应是很得意自己的体面。路过的杂役丫环们无不讨好地和她打着招呼,称呼她为金嬷嬷。
说到这金嬷嬷,那可是伯府大姑娘赵菁的乳母,也是赵菁身边的大红人。
赵菁生得白,长着一张圆脸盘子,人人见了都会说一句“这姑娘长得真招人喜欢。”
所谓的招人喜欢,便是喜庆的面相。她的喜庆和赵氏不一样,一个是脸盘子大,五官却不大。一个是面团子,瞧着软和。
金嬷嬷掀帘进屋时,她正对梳发的丫环发脾气。
“梳个头都不会,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那丫环低着头,不敢吱声。
这一早上她都梳了七八个发髻,同往常一般梳了拆,拆了梳,大姑娘一个也不满意,说是哪种都显脸大。
金嬷嬷见怪不怪,道:“大姑娘莫气,先喝碗燕窝消消火。”
赵菁有些嫌弃地撇嘴,“天天喝这玩意儿,我都喝烦了。”
她手里拿着一根簪子,原本是想往头上插的,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在脸上比划了几下,吓得金嬷嬷脸都白了。
“大姑娘,万万使不得啊。你再是想争一争那国公府的富贵,也不能作践自己。”
“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林有仪破了相,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祖母说过,她给我提鞋都不配。若她的八字和李世子相合,那岂不是要压我一头。”
她一心想攀门高亲,为此没少出风头,但凡是京中最时兴的首饰衣裳,祖母和母亲都能给她弄来。
那些世家夫人们见了她都说她长相带福,偏偏无一人上门提亲。好容易有一两个派人来说项的,一问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人家。
“我的大姑娘哎,你可小声些,万一被听到了,那该如何是好?”金嬷嬷小心翼翼地哄着。
老夫人和夫人都交待过,姑奶奶和表小姐那里,一应侍候都要妥妥当当。
赵菁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
祖母和母亲都说过,姑母那里一定要好好行事,供着敬着孝顺着,万不能使小性子,说错什么不该说的话。毕竟他们整个伯府的花销,还得靠姑母。
她将簪子往妆台上一放,忽然听到有人说什么姑奶奶以前养的庶女上门来之类的话,立马吩咐丫环给她更衣。
赵氏以前养的庶女,可不就是林重影。
林重影是独自一人来的,没让大顾氏陪着。
赵家的下人领她进来,先是惊艳,后是甩脸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那样子是想晾她。
她靠在根儿身上,不停地猛烈咳嗽,咳得那下人六神无主,急忙去请示自己的主子。
赵菁来的时候,她还在咳,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玉色的小脸惨惨白白,却难掩花容月貌,更显冰肌玉骨。
“你……你就是我姑母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我叫林重影…咳咳咳…你就是赵家表姐吧…咳咳咳,原来不似大姐说的那般…咳咳……”
“她说我什么了?”赵菁急问,没顾得上心里浓浓的嫉妒。
她和林有仪同年,相差不到两个月。自小到大,祖母和母亲就叮嘱她不能和林有仪争,但逢赵氏带林有仪回京,或是她随母亲去汉阳做客,所有人都夸林有仪,围着林有仪转。
林重影还在咳,等缓了好半天,看上去像是止住了咳,这才急忙解释,“我大姐没说什么。”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菁更是想追究。
“你快说!”
“我…赵表姐,我相信眼见为实,你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之人。”
反之,眼不见时听到的不实,那就是不知书达礼,不秀外慧中。
这位赵姑娘,传言中是个张扬的性子,料想是个爱出风头爱听好话之人。事实正如林重影所料,一山不容二虎,她和林有仪不对付,一试便已试出。
“赵表姐,我…我昨日刚惊了马,身子还虚着,怕是站久了会站不住。未怕失了礼数,还请你早些带我去给老祖宗老夫人和夫人请安。”
老祖宗是指赵菁的曾祖母。
赵家四代同堂,也算是人丁比较兴旺的家族。这偌大的世家,瞧着富贵气派,想来定有丰厚的家底支撑。
赵菁被她一夸,多少有些得意,觉得她还算顺眼。
当然,如果长相丑些,那就更顺眼。
她摸着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赵表姐盯着我看,我知道我出身低微,实在是压不住这张脸。不像赵表姐你,再大的福气都压得住。”
这话赵菁实在是爱听,她身为伯府的嫡长女,当然什么福气都压得住。
她心下受用,对林重影客气了些,施舍般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一路上林重影走三步喘两下,看起来身体虚弱至极,仿佛是一阵风来便会散去的云烟,美则美矣,却是刹那芳华。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瞧着就是个身子不好又福薄的。赵菁这般想着,心里更是觉得平衡,看林重影的眼神完全没有敌意。
伯府比之儒园和王府,自是不够看。但因着银子花得到位,不论是奇石还是假山,倒是样样不落。
赵老夫人的院子朝南,这会儿太阳正是好的时候,日头从外面照进屋,映得那随之而来的人也多了几分圣洁。
她乍一见林重影,下意识看向赵氏。
赵氏暗恼,这小贱人一张脸就是讨人厌,谁见了都会多看两眼。
“莹娘,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庶女,还真是长得不错。”
说这话的人是赵夫人。
赵夫人也大脸盘子,看样子赵菁的长相是遗传自己的母亲。
赵菁刚想说什么,林重影又咳起来。
这一咳像是停不下来似的,听得人极不舒服。
赵老夫人脸一沉,道:“这是怎么了?”
“回赵老夫人,我家姑娘昨日惊了马,夜里本就是有些不好,却急着来给林夫人请安,这下更不好了。”
“你还病着,晚两日来也成,何必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赵老夫人很是不悦,对赵氏道:“你养大的孩子,你心里有数,京中不比汉阳城,莫让旁人看笑话。”
赵氏白面团子般的脸上,难得出现乖巧的神色。这种乖巧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遇到什么人就会特定触发,而赵老夫人应该就是那个人。
“母亲说的都对,我记下了。”
赵老夫人对她的听话很满意,神色松快了些。
林重影倒是不咳了,整个人像虚脱般,几乎完全靠在根儿身上。
赵夫人让她赶紧坐下,她根本没有考虑,直接坐到林有仪身边。
近看林有仪,虽是蒙着面纱,但露出来的小半截疤的颜色明显比之前深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邱嬷嬷,若有所思。
“大姐,你的病好了吗?”
“你胡说什么,我哪里病了?”林有仪下意识脱口而出时,赵老夫人皱了皱眉。
赵氏连忙为女儿辩解,“母亲,仪儿和庶妹们自小友爱,说话一向随意。”
“纵是姐妹,也不能太随意。我们伯府是有爵位的,不比寻常的人家。你出身伯府,自当一应行事不能辱没伯府的颜面,仪儿也是。”
“母亲放心,仪儿下次不会了。”
如此乖巧的赵氏,真让林重影叹为观止。
果然一物降一物,赵氏面甜心苦,没想到还是妈宝女。
“莹莹!”
这时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紧接着两位婆子追着一位头发白全的老妇人进来。那老妇人看到赵氏,原本昏花的老眼笑成一条缝。
“莹莹回来了,我的莹莹回来了。”
赵氏明显激动,想过来扶她,被赵老夫人一看,立马又坐回去。
赵老夫人沉着脸命令那两个婆子,“你们还不快扶老祖宗回去。”
原来这就是晋恩伯府的老祖宗。
林重影暗道,看来这位老祖宗很疼赵氏。
今日的赵氏,与原主印象中的,以及她所见到的那个人好像很不一样。不仅是个妈宝女,而且还是个被祖母惦记的孩子。
赵家的老祖宗被两个婆子扶着,有些不依。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莹莹。”
婆子们扶着她往出走,其中一个道:“老祖宗,莹莹就在您屋子里等您呢。”
“奴婢怎敢骗老祖宗?”
老太太高兴起来,手舞足蹈。
突然她看到了林重影,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咦”了一声。
“你不是那个…那个城门巷谁家的小妾吗?”
第67章 第 67 章 那双冷清的眸子在看到她……
城门巷位于北城, 紧挨着北城的城墙根下。厚重庄严的城墙,如一道坚实的屏障,将巷子护在其中。
所谓南城旧北城杂, 南城住着大多数的朝安城原住民, 而杂居的北城外地因着进京置业者多, 更为热闹繁华些。
尤其是城门巷子里,自来都是商贾与小吏们的居住的首选之地。而真正让城门巷子名声鹊起的, 是因为巷子里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京中的百姓们很多打小就听过一首歌谣:城门巷, 巷子深, 深长草, 草盖木,木成林, 林子里飞出了金凤凰。
城门巷里面飞出的金凤凰, 正是当今陛下的生母:荣太后。
荣太后出身不高, 其父生前不过是个城门尉, 且她还是个庶女。这般不显的身世,最后却能成为后宫之母,的确是寻常人家的家雀,飞上枝头当上凤凰。
京中的命妇们都知道如何避讳,哪怕是再瞧不上妾室姨娘,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或是人前贬低说道,赵家几位夫人自是一样。
她们皆有诰命在身, 全都进宫给荣太后请过安。是以赵老夫人听到老太太的话后心头一紧,暗道什么城门巷子里的小妾,这几个字就是忌讳。
她给赵氏递了一个眼色,赵氏赶紧过去。
老太太一看到赵氏, 像个孩子似的欢喜,“莹莹,你去哪里了?祖母好想你啊,你这孩子真不听话,让你别乱跑,你偏偏乱跑,若是被你母亲瞧见,怕是又说你不端庄稳重。”
赵氏替换其中一个婆子,搀扶着她,“祖母,孙女不跑了,孙女一直陪着您。”
看得出来,祖孙俩的感情应该不错。
赵菁适时为林重影解惑,“我姑母自小养在老祖宗身边,老祖宗最疼的人就是她。”
赵家人丁兴旺,赵氏出生时府中开销大,进项少,很是拮据。赵老夫人操持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妾室姨娘的十分忙碌,便将双生子中的女儿,也就是赵氏抱给自己的婆婆养。
老太太亲手将赵氏养大,一是自己养的自己疼,二是赵氏的长相最似已故的老伯爷,所以哪怕老糊涂了,府里的曾孙子曾孙女全都记不住,只记得自己养大的孙女。
这一点,身为嫡长曾孙女的赵菁都有些嫉妒。
她满头的珠翠,斜插的步摇最为华美,芙蓉暖玉,玉中镶嵌着熠熠生辉的金珠。
谢舜宁曾说过,说这金珠产自海渚国,一颗抵万珠。
赵家的富贵无处不在,堆砌在女人们的身上。赵老夫人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头戴金玉,身着华服,确实称得上是财大气粗。
“赵表姐,你这步摇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步摇,大姐也没有……”林重影无比羡慕地道,最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满脸的不安。
果然,林有仪闻言,蒙着面纱都能看出脸色难看。
因为这样华贵的步摇,她并没有。
赵老夫人不虞地睨了林重影一眼,严肃地道:“姑娘家的衣着打扮皆要比着身份来,我们伯府是勋爵之家,菁儿的穿戴都是依着规矩来的。仪儿你也别急,等你嫁个好人家,比这好的东西有的是。”
“仪儿,舅母早就说过,你这孩子是个福气大的。舅母等着你日后大富大贵,我们还得沾你的光。”
林有仪心里的不悦,被赵夫人这番话安抚。
林重影仿佛感觉不到赵夫人看向自己那凌厉的目光,装出迟疑的样子,又道:“赵表姐,我听三表姐说,她都没办法和赵表姐你比,你有的她都没有。”
这话赵菁爱听。
她是掐尖要强的性子,平日里行事也张扬,穿金戴银的唯恐落于人后,没少和京中的贵女们暗暗较劲,心心念念地想要嫁入高门。
“你三表姐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我大姐?”
林有仪刚刚得到安抚的心,又起妒火。
这些年赵氏做的事,旁人不知,她最是清楚。林家的产业极丰,铺子田产不知多少,几乎一大半的出产都被送到京中。
“仪儿,那可是你嫡亲的外祖家。你外祖母常说,母族不旺,何以为出嫁女撑腰。只有伯府好,我们才能好。”
念及外祖母和舅母对自己的好,事事都记着她。但凡是她和表妹有争执,舅母必定向着她,又觉得不应该在意这些。
赵菁见她好半天不回答,有些不太高兴。
“表姐,可有此事?”
她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背过赵老夫人和赵夫人狠狠地瞪着林重影。
赵老夫人沉着脸抿了一口茶,又重重放下。
这是送客的意思。
林重影虚弱地起身,行礼告辞。
赵夫人派个婆子送她,其余人都坐着不动。
她出门后,隐约听到赵菁在向林有仪显摆自己最近得了什么好东西的话,还有林有仪敷衍的应付,以及赵夫人训斥赵菁不够稳重的声音。
没走出去多远,恰好迎面遇到赵氏。
赵氏看到她,顿时下巴一抬,“四丫头,几日不见,你是越发的没有礼数了。你怕是没想到吧,你大姐丢了谢家的亲事,还有攀上更好的人家。”
她左看右看,没看到什么人,道:“母亲,此言是否为时过早?”
八字没一撇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
赵氏闻言,神色间隐有一丝得意。
仪儿的八字已送去合过,与那桓国公府世子爷的八字再合不过。这八字一合,还有破相之说,亲事必定能成。
远远看到有人过来,她立马变成和气端庄的模样,言不由衷的叮嘱着:“你虽已过继出去,但始终还得叫我一声母亲。京里不比京外,你一应行事还是得注意些。”
林重影也看到那人,好像是赵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若不是这次来伯府,她还不知道赵氏在自己母亲面前原来是那个样子。乖巧听话,恭敬又懂事,可谓是言听计从。
那嬷嬷显然是来找赵氏的,赵氏自是顾不上她。
她顺利出了伯府,回望那在阳光上熠熠生辉的琉璃瓦,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恶毒如赵氏,原来身后竟有这么一大家子吸血鬼。还真是赵家有女抵十儿,金山银山往家搬。可怜汉阳林家郎,为谁辛苦为谁忙。
“咳咳咳”
她本就生得招人眼,这一咳经过的人都停下来,甚至有人上前来,关切地问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
这下她咳得更厉害,俨然喘不上气的样子。
根儿像是被吓着,惊呼着:“姑娘,姑娘,你别吓奴婢啊。你身子本就不好,听说林夫人进京,非得赶来给她请安,到头来……”
“你别说了!”林重影有气无力地道:“她是我以前的嫡母,最是重规矩,我若是今日不来,岂不是失了礼数。莫说病着…咳咳……就是快死了,我爬也要爬过来……”
这会儿的工夫,路人都围上来。
说是路人,实则也不尽然,还有一些是附近人家的下人,专门替主子四处打听人的。眼瞅着晋西伯府有瓜吃,一个比一个兴奋。
不多时,众人便在根儿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扒出林重影的身份来。
“这都是过继出去的女儿,赵家的姑奶奶摆什么嫡母的威风。”
“你们怕是不知道,我都听说了……这赵家的姑奶奶啊,对那些个庶子庶女的压根不当人看……”
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停下。
马车上的萧高饶有兴致地听人议论着,挑开帘子往外看,等看到林重影时一挑眉,示意范真香去将人请过来。
围观的人见那马车的制式,很快做鸟兽散。
林重影见过范真香,哪怕是不认得福王府马车的样子,也知道里面坐着的人是谁。她依言过去,行礼请安。
“小表妹这脸色,当真是差极,可是哪里不舒服,本王带你去医馆。”
她刚想说不用,范真香已落了上马凳。
而萧高的表情神态,分明是不容拒绝。
王权之下,不得不低得。
她提着裙摆,进到马车里。
亲王制式的马车,双门天篷雕花朱漆,外面华丽大气自是不必说,内里更是雅致实用。车壁上鸟兽祥云应有尽有,暗格抽屉样样俱全。
萧高一派闲适,对她说不要拘谨。
她不拘谨也要装作拘谨的样子,堪堪地侧坐着,一副乡下人进城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
车轱辘滚动起来,只见萧高像变魔术似的,从暗格抽屉中取出各种各样的吃食。
“小表妹,我们当真没见过吗?”
怎么又是这话?
这真是老套到快掉牙了。
林重影心想着,面上却是不显,懵懂地摇头。
萧高支着下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从她的额头到下眉,又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越看越是皱眉。
“为何本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臣女长在汉阳,从未出过后院。后来臣女的嫡姐要去临安,臣女陪着一起,那是臣女第一次出门,别的地方臣女都没去过。”
“本王倒是去过临安,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萧高说着,暗道自己可能想多了。
分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许是长得太过貌美,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才会误以为他们之前见过。
他一指那些吃食,道:“吃吧,不必拘礼。”
林重影谢过,然后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吃。
点心快吃完时,马车停下来。
隔着垂下的车帘,有人在外面行礼,“王爷,这家酒楼换了个新厨子,专做临安菜。臣做东,您老人家能否赏个脸?”
萧高听到这话,回了一句“今日有事,改日吧。”
那人还在坚持,“天大的事,也不如吃饭重要,这不是王爷您常说的吗?王爷不肯赏脸,难道是臣的脸不够大?”
林重影讶然,敢这么跟亲王说话的人,想来身份也不会低。
果然,萧高道出那人的身份,“荣世子说笑了,依本王看,整个朝安城也没有比你更脸大的人。”
原来是庆元伯府的世子爷荣笙。
说到这庆元伯府,虽然在最不缺勋贵侯爵的朝安城并不显赫,但无人敢小看。原因无他,只因荣家是荣太后的母家。
“王爷说臣脸大,那臣的脸必定是大的。王爷……”荣笙说着,已上前掀了车帘子。
林重影下意识转过身去,却还是让人惊鸿一瞥。
荣笙惊艳的同时,半个脑袋都快探进马车内。
突地,他“哎哟”一声,捂住自己头。
原来是萧高不知何时拿着一把折扇,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脑门上。
“非礼勿视,看什么看?”
“王爷恕罪,臣若是知道王爷您是有美相伴,万不敢扰您的雅兴。”荣笙口中道着歉,眼珠子可没移,还要死盯着林重影看。
林重影暗暗叫苦,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萧高瞪着荣笙,“既然知道了,还不快滚!”
荣笙显然不惧他,还在嘻皮笑脸,“王爷,您怎地如此怜香惜玉,这美人也得吃东西才有劲……”
“你胡说什么?”萧高一伸脚,这下倒是将人给踹出去了。
很显然,那荣笙似乎还不想放弃,“王爷,您何苦为难臣呢?”
这话听着好像有些奇怪。
林重影思忖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人动了手,然后有人倒了地,然后马车重新驶动。
她不得不怀疑,萧高今日出现在晋恩伯府外,或许并不是路过。
一炷香后,她的怀疑得到证实。
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而宅子的门前站着几名衙役,衙役们的旁边,还有一个她最为熟悉的人。
谢玄。
他穿着深紫色的官服,俊美而威严。
那双冷清的眸子在看到她时,明显涌起波澜。
萧高跟着下马车,对上他的目光时,道:“路上碰到小表妹,小脸煞白像是生了病。本王想着她可是谢少师你的小表妹,万不能耽搁,便想着亲自送她去医馆。这不赶巧了吗?居然在这里和谢少师你遇上了。”
好一个路上碰到的,又好一个赶巧遇上。哪怕林重影再不懂官场争斗,也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要被人当成掣肘谢玄的筹码。
“多谢王爷。”谢玄似是不疑有他,道:“我这表妹自小体弱,等会我带她去医馆。”
林重影极有眼色站到他身后,扮演着娇弱小表妹的角色。捏着帕子的小拇指翘着,指指地上,意思是自己要不要装晕?
他见之,眸色渐深。
这女子当真是慧极。
原本仅是喜欢,如今看来未必不合适。
思及此,心中万般欢喜,只不能向外人道。
林重影见他轻轻摇头,心知他应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不需要她装晕蒙混过关。
抬头望去,但见这宅子是老宅,墙瓦都可见岁月风霜的洗礼。上面的匾额已经脱膝,斑驳不堪,写着颜府二字。
门上有锁,锁却是新的。
“谢少师带着这些人,难道是想私闯民宅?”萧高说着,人已到门前。伸着胖到有窝的手,拨弄那锁两下。“这宅子,若是本王记得不错,好像是本王的私宅。”
“王爷此言当真?”谢玄语气略为惊讶,“臣的人见这宅子无人出入,还当是个无主之宅,正想着破门而入,以查清里面是否有人藏匿时,王爷你正好赶到。”
这话自是假的。
若无确凿的证据,哪怕是无人居处,也应到衙门请查屋主是谁,待查清后再让屋主开锁,万不会破门而入。
如此不讲流程,分明是趁人不备。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萧高。
“原来谢少师是怀疑本王?”
“非也,臣是怀疑这宅子。”
“宅子就本王的。”
“但它不是王爷,臣相信王爷,却无法相信一座宅子。”
林重影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明白过来。
应是谢玄怀疑萧庶人被藏在这宅子中,派人蹲守在外。萧高得到消息后,为阻止谢玄破门而入匆匆赶来,还不忘捎上她。
至于先前碰到的荣世子,想来是受太后娘娘指使故意拖延时间。那么也就是说,太后同样怀疑萧庶人是被萧高所藏。
萧高仰头望天,好半天才道了一句有道理。
“本王这宅子一直空着,若是潜进什么人也未可知。谢少师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险些错怪了。”
说完,命人开锁。
锁一开,他让侍卫衙役们全守在外面,只准谢玄和林重影陪他一起进去。
“这宅子姓颜,好颜色的颜,你等面目寻常,不能入内。”
“……”
林重影下意识去看谢玄,谢玄小声问她,“身子可有不适?”
她轻轻摇头,反问:“这宅子原先住着什么人?”
“延妃。”
原来是先帝在位时宠冠后宫的延妃娘娘,那就怪不得。
她如是想着,再不多问。
萧高斜着眼看他们,揶揄道:“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当真是养眼哪,和这宅子极配。”
“王爷说的极是。”谢玄语气寻常,仿佛是别人与他说“今日天气不错。”
林重影自是惊讶,猜不透他的心思。
萧高哈哈大笑,笑声渐止时,似是有些怅然。然后他向他们介绍着宅子的布局,从影壁到花圃,从假山到游廊,如数家珍。
听得出来,他对这宅子不仅熟悉,还十分有感情。
宅子被维护得很好,哪怕多年不住人,也不显凋败之气。正屋、偏房、花厅、明堂,一一推门进去,但见内里家具布置仍在,并未落灰。
“本王珍惜这宅子,命人日日打扫。”
院子里,确实有一老仆在扫着落叶。
一入后院,仿佛别有洞天般,水榭云台,角亭小池,池水中还有一片残荷。
林重影忽地想到儒园的荷砚,犹记得她趁夜色采荷叶时,头一回与谢玄遇上。谢玄好像与她心有灵犀般,也在低眉看她。
浮光掠影,影短影长,重重叠叠。
重影重影,重的可是他们的影子?
萧高领着他们,走遍宅子的每一处,每一间屋子。到最为幽静雅致的一处屋子时,他明显有些犹豫。
“故人已去,空宅幽幽,但她到底是女子,清名永存。谢少师,你我可否都留在外面,让小表妹一人进去?”
不用问也知道,这屋子原先的主人应该是延妃。
林重影再次确认,萧高捎上自己是故意为之。原来不是为了掣肘谢玄,而是让她搜查这间屋子。
谢玄朝她轻轻点头,她在两人的注视中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的玉瓶绿枝,枝是竹枝,翠绿新鲜,应是今日换上的。雕花大窗半开着,冷风吹拂烟绿的纱,仿佛主人还在。
透过那窗,她看到另一个打扫落叶的老仆。
那老仆佝偻着背,却不显瘦小,显然身量很高。他扫地的动作娴熟,但隐隐透着违和的优雅,仿佛他手中拿着不应该是一把扫帚,而是一支笔。
风继续吹,从窗外带来极淡的墨香。
这时他抬起头来,望向她。
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疑惑。
第68章 第 68 章 “大表哥,我快喘不上气……
烟绿的纱轻舞着, 如雾般从她身上拂过,正好挡住她的视线。
她再看去时,他已经低下头去继续扫地, 那弯曲的腰背像是透着几分倔强, 明明应该卑躬着, 却有着说不出来的生硬。
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仅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她若有所思, 收回视线, 往里面走去。
内室垂帘如瀑, 红帐如火, 床楣上坠着小巧精致的香盒。妆台上空无一物,唯有明镜不知岁月漫长, 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这一室的温馨, 却让人觉得凄凉。
她缓缓走近时, 镜子里映出她的模样。
相传延妃貌若天仙, 有一顾倾人城之姿。这方明镜曾经照过那样的美人,怕是再入镜的人皆是不配。
幽幽的淡香,极其的好闻,应是从那香盒中散发出来。鬼使神差般,她将香盒取下,然后打开。入目的不是什么香料香粉,而是七八颗沉香珠。沉香珠的底下,压着一块同等材质的木牌。
这种木牌通常是长辈亲人所赠, 上刻符文或是字,皆是对被赠与之人的寄望。而这块木牌也是如此,上面刻着两行小字: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小表妹?”
外面响起萧高的声音, 她赶紧放好木牌,再将香盒归位。
等出去后,尽量装作一脸的懵懂的样子,问萧高,“王爷,臣女方才忘问了,您让臣女进去做什么?”
萧高怔了一下,尔后笑道:“这宅子本王平日里不住,但也得好好打理。下人们无人盯着,怕是不尽心。这才有劳小表妹代为查看,不知里面可有落灰?”
她如实回答,“没有。”
这位福王殿下的一言一行看起来十分随意,却是滴水不漏。从头到尾都在打马虎眼,偏偏每一个眼都对得极准。
但凡是世家高门,宅子都不止一住。或是别院或是祖屋,这些基业平日里空置着,大多会留人看守打扫。
从进门到现在,她看到的一共有两人。
前门唯主家才能进出,故而主家不在时从外面上锁,以告知外人这宅子无主家入住。下人们若是进出,则走府里的小门或是后门。
她想,如果这宅子真藏了什么不该藏的人,之前他们在门口闹出动静时,那人应该早就从那小门或是后门离开,哪里会傻乎乎地等着被人抓个正着。
萧高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笑着对谢玄道:“谢少师,听到了吧。小表妹说屋子里连灰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这话里的意思,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懂了。
比如说林重影。
对此,谢玄没说什么,道了一声“打扰。”
三人出去时,又经过那池残荷。
萧高忽然停下,望着小池对面的水榭。
恍惚间,仿佛是一池芙蕖竞相盛开的时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站在那水榭之上,不知和身边的绝色少女说些什么。
少女盈盈如花,眉梢眼角尽显风华。她听得极其的认真,偶尔微微一笑时,池中的荷花瞬间黯淡失色。
不远处,约摸五六岁的孩童蹲在池边,企图去够离得最近的莲蓬。他使着最大的力气,脸蛋不知是憋红的,还是被烈日晒红的。
突然,有人替他将那莲蓬摘下,他抬头看去,惊喜欢呼,“三皇兄!”
被他称之为三皇兄的少年对他比着噤声的动作,指了指那边的一对金童玉女,他胖胖的小手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狡黠地偷笑。
“本王想吃莲蓬了。”不等谢玄和林重影有所反应,萧高自己先自嘲一笑,“算了,这个时节便是有暖房里种出来的莲蓬,那味道也不对。”
他都这么说了,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几人一出宅子,打眼看到门外多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萧高挑了挑眉,看了谢玄一眼后,又睨向林重影。林重影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一脸的懵懂。
“王叔,谢少师。”端阳公主被人扶出来,打眼看到她,明显有些意外。
她吃惊道:“王姑娘,你怎么在这?”
“大胆!”端阳公主身边的那个嬷嬷,早在王府时就看她不太顺眼,如今见她和谢玄一起,更是目光如刀。
她心下翻了一个大白眼,这些人真是可笑,先前隐瞒身份,自己说自己是什么王姑娘,她称呼王姑娘,何错之有?
“大表哥,上回我去你家时,见过这位姑娘,她说她是王姑娘,难道我叫错了吗?”
谢玄错身一步,几乎整个人都挡在她前面,对端阳公主道:“臣的表妹先前不知是殿下,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端阳公主大方表示,自己并没有生气。“是本宫隐瞒在先,哪能怪林姑娘。看谢少师这般模样,应是很疼爱林姑娘。”
林重影一听这话,赶紧低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倒是很想解释,但人家公主殿下问的是谢玄,她不能抢答,否则适得其反。
她这样的身份,万一招来公主的嫉恨,无异于自己找死。如今她不再是一人,身后还有父亲母亲。
“她是臣的表妹,臣自当爱护。”
“原来是这样。”端阳公主笑了一下,又问:“林姑娘怎会在此?”
“这事公主应该问王爷。”谢玄回道。
端阳眼中尽是狐疑之色,看向自己的王叔。
萧高正看着戏,闻言摸摸鼻子道:“我和林姑娘路上偶遇,见她面色苍白,想着送她去医馆看一看,哪成想经过此地时,恰巧碰到谢少师想搜查这宅子。巧的是,这宅子正好我的,所以我不得不留下来。至于这位林姑娘…林姑娘,你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这话递得太好,林重影立马作虚弱状,一副快要站不住的样子。
谢玄见之,比她还会找台阶,当即表示,“王爷,殿下,臣的表妹身子不适,臣这就带她去医馆。”
*
马车再大,内里的空间也是有限。
林重影坐在离谢玄最远的地方,依然被清冷却强大的气息笼罩着,仿佛无处遁形。
她侧着身体微低着头,娇花般的姿态,分外的楚楚动人,恨不得让人将她好好珍藏起来,再不示于外人。
好半天,她都保持这般模样,不说话也不看人。
谢玄再是情感经历匮乏,也知她应该是不太高兴。
“影表妹。”
她不应声,头更低。
“林重影。”他又唤。
她还是不应声,似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冷哼。
这下他终于确定,她就是在生气。至于她气什么,他实在是猜不出来。
“你在生气?”
不然呢。
林重影心里哼哼着,这男人一门心思想让她做妾,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当着端阳公主的面那样的一本正经,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若她真给这人做妾,日后面对这人的正妻,她就是被撇开的那一个。什么心悦于她,原来也是图她的身子。
“我一个表妹,我生什么气。”
原来是气这个。
须臾,谢玄想到了什么,灵光乍现的同时,是压抑不住的欢喜。所以她生气,是气自己在别人面前说她是表妹。
若不想当表妹,她想当什么?
“林重影,你是不是介意端阳公主?”
人家是公主,她介意得了吗?
忽然她想到一个问题,驸马应该不能纳妾吧。
如果说谢玄要尚公主,是不是就没有纳妾的自主权。也就是说,她便能顺理成章逃离做妾的命运。
思及此,她看过来,无比真诚地摇头,“大表哥,以前我常在想,像你这般长相才能样样出类拔萃的人,世间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今日我见你与端阳公主站在一起,我才知道,除非尊贵如公主,否则无人能与你并肩。”
所以你就尚了公主,别再纳什么妾了。
谢玄感觉被冷水兜头,浇灭他心中如火的喜悦。
他眸色一沉,“你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你…”林重影声音渐小,暗道自己是在夸他好不好,为什么他看起来想刀人。
他怒极反笑。
什么公主才能配得上他,分明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推给别人。
这个小没良心的!
她的身世存在巨大的疑点,暗处又有没摸清的危险,若不是怕节外生枝,他何至于在人前不敢表露对她的在意。
“过来。”他拍着身边的位置。
那微眯的眼睛,清冷生寒,如冰锥化成的芒,直刺人心。
林重影倒是识时务,慢慢地坐过去,讨好一笑,“大表哥……”
谢玄狠狠地将她抱在怀中,如同惩罚般紧紧地禁锢着她。
“我和端阳公主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
端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出子嗣,今日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而是打探过他的行踪,一路跟到这里。
他不可能尚主,这一点他很确定。
林重影感觉自己像是被巨大的藤木缠绕着,半点也动弹不得。身体被控制的同时,心却是动得厉害。厉害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她内心居然在窃喜。
还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大表哥,我快喘不上气了。”
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好像胸肺齐齐被挤压,呼吸确实有些急促。谁知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感觉自己被勒得更紧。
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谢玄!”她低声唤着,带着些许的不满。
谢玄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只觉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长辈唤他玄儿,同僚唤他谢少师,便是有人意欲亲近些,也是唤他的字公令。
这声“谢玄”听在他耳中,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欲兽。他仿佛能看到它由小及大,张着贪婪的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恨不得已在嘴边的美味吞吃入腹。
他也不好受,为了不折磨自己,他选择放开她。
马车稳稳当当地前行着,铺子伙计们的吆喝声,行人的喧闹声,如同虚化的背景。而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彼此。
林重影得到自由,下意识想远离他。
为怕他再做什么,赶紧转移话题,问起那位延妃娘娘的事。
他回道:“延妃之母与萧彦之母是表姐妹,二人是表兄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这也太狗血了吧!
难怪萧彦会谋逆。
好好的嫡子沦为庶皇子,心上人还被抢,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的亲爹,他确实应该发疯。
那个先帝真不是个东西。
先是不顾结发夫妻之情,一朝得志贬妻为妾。还好色重欲,强行纳自己儿子的心上人为妾,逼得自己的儿子谋反,却任由朝野上下将庚午兵变的错推到延妃头上,甚至还在死前下旨让延妃殉葬。
简直是太渣了!
“陛下让你和福王一起找萧庶人,你若是找到了,你会怎么做?”
那个老仆……
她心中隐有猜测,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天家的水太深,不是她能趟的。哪怕借着谢玄的势,她也不想扯进那样的麻烦之中。
“天子的家事,哪里轮得到我一个臣子干预。”谢玄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其包裹着,“你那个嬷嬷或许不是米嬷嬷。”
米嬷嬷的身契他早已拿到,身契所书来历倒是清楚,并无任何破绽。他派人顺着身契去查,却查到一丝不寻常。
未进林家之前,米嬷嬷是在另一户姓黄的人家当杂扫婆子。据那户人家的儿子说,米嬷嬷是生了传染人的重病才被赶出去的,理应早已不在人世。且听那户人家对米嬷嬷的描述,也与他所见之人不同。
一个暗人,顶替别人的身份潜伏在林家,到底是为什么?
他逡巡着眼前少女的脸,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垂着眸子,脑海中除了原主的记忆,还有自己和米嬷嬷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唯一能信的就是米嬷嬷。
而如今有人告诉她,米嬷嬷不是米嬷嬷,那会是谁?
无形之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深埋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咆哮着呐喊着,或是罪恶或是冤屈,却无人知晓。
马车一停,她思绪也跟着止住。
掀开车帘往外看,见是一处巷子。
“这是哪?”她问谢玄。
“这是医馆。”
她还以为只是个借口,没想到他真把她带到医馆来。
“大表哥,我先前都是装的。”
“我知道。”
知道还带她来。
林重影望着眼前没名没匾的宅子,一脸的疑惑。
寻常的医馆都有名字,而这间医馆却是什么字也没有,从外面看就是个民宅。走近一些,隐约闻到药味,这才确定是医馆无疑。
进到里面后,举目望去不见任何晾晒的草药,反倒是小桥流水,水中还有白羽鸭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十分的怡然宁静。
“大表哥,这大夫是什么人?”
“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他姓柳。”
原来是太医,还是老太医,难怪这么会享受。
林重影如是想着,上了那一拱的小桥。
谢玄落在她后面,眼中全是她的身影。当她回头望来时,那嫣然浅笑,娇而生媚,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全入了他的心。
他几步上前,与她并行,俊男美女恰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桥的那边是一片竹林形成的天然屏风,屏风的后面才是屋子。屋前晒满草药,白须的老大夫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
药和人,无比的和谐。
林重影指指他,小声问:“是他吗?”
谢玄略一颔首。
听到动静,柳太医闭着眼睛道:“今日不看诊。”
“是我。”谢玄说。
“我说过,你小子只要是死不了,就别来找我。”柳太医的眼睛掀起一条缝,等看到林重影后猛地睁开,“你小子竟然还带了个姑娘来!”
他几乎从椅子上蹦起,瞬间到了他们面前。
“是她看诊?”
谢玄点头,“她是我表姑家的表妹,先前在临安时找人看过,说是内里亏损厉害,需要慢慢调养。还请您老人家帮她看看,除去寻常调养外,可还有其它的法子?”
林重影自己知道,比起刚醒来时,她如今的气色不知好多少。
先前在临安时,一应饮食都是极好,还有陆氏吩咐厨房炖的燕窝。后来她被过继到父母膝下,母亲没少在补汤上费心思。
柳太医二话不说,直接给她把脉。
“你表姑倒是会养孩子,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她怎么不干脆把人给养死了。”
“您老人家误会了。”林重影连忙替母亲解释,“我原本是汉阳林氏的庶女,前些日子才被过继给母亲。
柳太医皱起眉头,似是在回想什么,“汉阳林氏?我记得以前在冯尚书家里见过一个小子,好像就是汉阳人氏,也姓林。”
林重影闻言,下意识去看谢玄。
当今的尚书不姓冯,她不知道柳太医口中的冯尚书是谁。
谢玄道:“您老人家记性真不错,您当年见到的人,应该是太学的学生林昴,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柳太医听到这话,再次打量林重影。
那老而精明的眼眯着,眼缝越眯越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道:“虚不受补,更不宜大补,平日里喝些寻常补气血的方子即可,唯有一点谨记。”
说完,他朝谢玄招手,示意谢玄更近一些。
林重影一看他这架势,心知他是有话要私下和谢玄说。正思忖着她的身体,难道有什么话不应该和她说时,便听到他掩耳盗铃像是对谢玄低语,实则并不小的声音。
“你小子要切记,圆房之后要节制,过几年再要子嗣。”
“……”
林重影下意识别过脸去,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谢玄深深地看她一眼,对柳太医道:“多谢老前辈,我记下了。”
第69章 第 69 章 “影姐姐是大嫂。”
柳太医闻言, 微微一怔之后,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不太自然地摸着自己的胡须, 眼中精光更盛。
忽地一掌拍在谢玄肩上, 哈哈大笑起来, 道:“你小子,比你老子有趣, 比谢道古那老顽固知变通。”
谢道古是已故谢太傅的名字。
他这般直呼其名, 可见与谢太傅生前交情匪浅。
“好小子, 你跟我来。”
谢玄跟在他身后, 进了后面的屋子。
一刻钟后,两人一起出来。
他红光满面的脸在鹤发白须的衬托下, 更能明显看出心情的愉悦。而谢玄的手里拿着一张药方模样的东西, 叠好后收起, 郑重地向他道谢。
“去吧, 以后没什么事别来烦我。”
那嫌弃的表情,配着那满脸的开怀,透着十分假。
谢玄也不恼,道:“那晚辈就告辞了,您老人家多保重。”
他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重影一眼,然后重新躺回那躺椅着,闭着眼睛给自己摇了两下。太阳直直地照着他的脸, 皱纹纤毫毕现。
等到过那片竹林,林重影问谢玄,“大表哥,你也病了吗?”
若不然, 柳太医为何单独叫他进去,还给他写了一张药方。
他听到这话,眸中慢慢聚拢幽光。
那深邃如渊的目光看着她,令人无法与之直视,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被深渊吞噬一般。
晴天朗日的光景,绿竹如海,药香阵阵,眼前之人明明这天光耀世璀璨,却好端端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大表哥不方便说,那我不问了。”
“我没病。”
如果真是没病,那柳太医怎么会给他药方?她暗忖着,这人收了药方又不承认有病,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
谢玄将她所有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包括她目光中快速掠过的了然之色,心知她必是想到什么不该想的地方。
他压着眉眼,唇角稍稍扬起,意味深长地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
什么叫以后就知道了?
林重影暗道,难道和她有关,不会是什么生子的秘方吧。
呵。
那这人恐怕要失望了,因为她若是为妾,那必然不会生孩子。不管谢家对庶出的子女有多宽容,她都不想生。
等出了医馆,两人分道扬镳。
卫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着自家郎君如望夫石般看着远去的林家马车,“啧啧”两声,感慨道:“郎君若真不放心影姑娘,何不送她回去?”
谢玄转过身来,已是满身的清冷。
见他这般模样,卫今立马收敛自己的嘻皮笑脸,严肃问道:“郎君,接下来我们去哪?”
“进宫。”
*
大盛宫。
正宫门朝南,名为天门。天门分左右,左为西天门,右为东天门。东天门乃朝臣进出之门,入门前所有人必须除兵器验身份。
谢玄是天子近臣,手执随时出入宫门的令牌,无需通传请示,便可直接前往。君臣上朝之处为永安殿,退朝之后熙元帝萧业会在勤政殿批阅各地的奏折。
“啪”
殿内传来奏折扔在地板上的声音,帝王的怒火犹如雷霆,离得几丈开外都能感觉得到。
谢玄低眉而立,静等天子传见。
一炷香过后,才听到一声“进来吧。”
他整理朝服,扶正朝冠,这才入内。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被扔出来的奏折还躺在那里。他上前拾起,合上后恭敬地送到萧业的桌案上。
仅是一瞥,他已看清奏折上的内容。
萧业威严英俊的脸上不见一丝舒展,眉头紧锁着,面色极其的阴沉,“这些人成日吵着要朕立储君,有说立老大的,有说立老二的,还有说立老六的,简直是一团乱。”
他膝下有九子,九子皆是庶皇子。
大皇子萧鼎为长,生母曾是他当皇子时的侧妃,后被封为贤妃。二皇子萧典,骁勇善战,最受武将们拥护,生母齐嫔品阶虽不高,却与荣太后有亲,是其表外甥女。六皇子萧则之母,亦是他当皇子时的侧妃,如今位列众妃之上,已晋为贵妃。
“小谢爱卿,你是皇子们的老师,你告诉朕,他们之中谁能担起天下之任。”
谢玄的官职是太子少师,平日里除去上朝议政外,还负责教授众皇子的课业。若说了解,众臣之中他确实对皇子们的品德性情知之最多。
然而家事难断,天家之事更难断。
“臣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你就说,无论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得了这话,谢玄道:“皇子们皆还未定性,不宜过早下定论。”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谁知萧业却很是受用,感慨道:“众臣之中,还是你们父子最知朕的为难。旁人皆以为国祚若稳,当早立储君,却不知若册立不当,那才是乱相之源。”
他有此言论,全是亲身经历。
当年先太子与宁王之争,虽说是祸起内宫,但究其原因还是先太子不得人心。若先太子委实贤能,宁王又岂会不服?
“人找到了吗?”
这个人,毋庸置疑是指萧彦。
谢玄回道:“臣进去仔细搜查过,未发现可疑之人。”
萧业紧盯着他,目光如炬。
他微低着眸,恭敬之余,难掩其雅正风骨。
一阵冗长的沉默,整个殿中一片空寂,这般寂静不仅不能让人为之心安,反倒令人心生忐忑,如刀悬于头顶,惶恐惊惧毛骨悚然。若非心性坚定之人,早已被帝王威压吓得匍匐于地,更不可能面不改色,一如平常。
良久,龙威撤离。
萧业似寻常长辈般,漫不经心地问,“端阳那丫头又去找你了?”
“公主殿下恰巧经过而已。”
“你别替那丫头遮掩,她的心思朕一清二楚。朕且问你,她的心思你可知?”
“回陛下,臣以为婚姻大事,长辈们做主即可。此番臣回临安时,家中长辈已经着手给臣议亲,想来很快便会定下。”
萧业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半眯着眼睛睥睨着,好半天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谢玄闻言,行礼告退。
还未近东天门,与母亲陇阳郡主遇上。陇阳郡主从后宫而来,刚被荣太后召见。母子二人一道出宫,同乘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放下,隔绝所有明里暗里的视线。
陇阳郡主一身的华服,珠钗满头。她似是很不喜欢这样的打扮,颇为嫌弃地将裙摆一收,身体往后一靠,随意问道:“人没找到,陛下可有说什么?”
“没有。”
“当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兄弟感情极深,多少人羡慕。我那时常想谁说天家无手足,必是没见过他们要好的模样。”
“母亲说的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不是陛下和庶人。”
皇子是皇子,帝王是帝王。皇子能成为帝王,但帝王绝对不可能还是曾经的皇子。
这一点不光谢玄明白,陇阳郡主更是明白。
萧彦曾经攻入天门,杀先太子,勒死先皇后,剑指先帝。此等忤逆之事,史书昭昭不能抹除。他此生本该终身圈禁,非死不能出。而今他却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知他一日不找到,朝野上下都不得安宁。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安分,为何非要出去呢?”
谢玄听到自己母亲这一问,眼神如晦。
过了好一会儿,陇阳郡主应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主动提起荣太后召见自己的事。一双美目无比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笑非笑,“太后又问起你的亲事,我依你之言,告诉她你正在议亲。”
“陛下今日也问我了。”
陇阳郡主大感意外,神色瞬间严肃。
后宫尚有周旋之机,若是天子乾坤独断,万没有转寰的余地。
谢家几代纯臣,汝定王府亦是只忠君王一人。谢玄不想尚主,她也不想儿子尚主。尚主之人,从娶公主为妻的那一日起,无论认与不认,愿与不愿,已然主动牵扯进皇权之争。
半晌,她道:“看来你的亲事得尽快定下了。”
*
京中的谢家位于东城,匾额上写着谢府二字。
谢府不比儒园,既不如儒园大,也没有儒园的雅致精巧,更没有儒园的人气旺。府里现在只住着谢清阳一家三口,还有偶尔回来住几日的谢玄。
正院花厅内,富丽堂皇一如黄金屋。
谢及百无聊赖地趴在小几上,几上和他的脚边全是玩具,锁啊环的还有竹剑竹蜻蜓等。他小脸苦着皱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娘,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影姐姐玩?”
陆氏坐在一旁的桌案前,纤纤玉手娴熟地拨弄着金算盘,闻言头也不抬,只说了一句,“娘说了,你影姐姐初到京中不得闲,你先别去打扰她。等她得了空,必定会来看你。”
“我很乖的,我肯定不会打扰她。”谢及举着手,像是在发誓。
“不行。”
母子俩这样的对话,近两日来不知进行多少次。
谢及鼓着腮,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
方嬷嬷见之,很是心疼,小声劝陆氏,“夫人何必如此拘着七郎,七郎同影姑娘交好,影姑娘肯定也想他。”
陆氏停下动作,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也不想拘着儿子不让出门,但该耐住性子的时候还是得忍着。
“再等等吧,等影娘先上门。”
方嬷嬷有些疑惑,她是陆氏身边的老人,最是知道自家夫人的脾气性子。
陆氏出身商贾,又自小学着打理家中的生意,为人最是不拘小节。什么长辈非得端着架子,小辈必须恭敬的规矩,从来都不怎么在意。
“夫人如今为何如此看重这些礼数?”
“我不是看中礼数,我是害怕人言。影娘是个好的,我很是喜欢。但我越是喜欢,我越不能表现出来,否则郡主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想?”
陆氏这话,方嬷嬷明白了。
原来自家夫人是怕郡主膈应,怕世人非议。
大郎君的心思,夫人能看出来,她也看得出来。影姑娘再是好,出身不高是事实。若夫人主动往来,郡主或许会多想,以为这一切都是夫人暗中的撮合,心里难免不喜,甚至会迁怒影姑娘。
若是日后大郎君和影姑娘成了事,京中上下必有传言议论。到时候如果有人记起是夫人先接近影姑娘,必会有人怀疑是夫人黑了心肝,不愿出类拔萃人中翘楚的继子娶高门贵女,故意拉拢貌美低微的影姑娘迷惑大郎君。
“夫人心善,处处为影姑娘着想。”
“我与她投缘,真心实意的喜欢她,自然盼着她好。郡主心胸宽广,为人光明磊落,若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定会发现她的好。”
“夫人这般用心良苦,影姑娘也不会知道……”
陆氏摇了摇头,“我虽不在意她知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她的聪慧,未必看不出来。”
主仆俩说话时,谢及已经出去。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后,实在是无聊得紧,“噔噔”地往自己的屋子跑。
屋檐下一小片绿意盎然中,传来鸟儿飞动时“扑腾”的声音。
“一点红,一点红。”
“小七来了,小七来了。”奇怪的声音传来,然后一只鹦鹉飞出来,落在他肩头。
这只鹦鹉通体雪白,是极其难得的雪衣娘,最受朝安城高门大户爱鸟人士的喜爱。它一身的白,唯嘴巴极红,谢及得到它时,几乎未有任何思考,直接给它取名一点红。
“一点红,我好无聊。”
“好无聊,好无聊,小七好无聊。”一点红在空中绕着他盘旋,一边飞一边喊。
“我想找影姐姐玩,我娘不让。”
“找影姐姐,找影姐姐,娘不让,娘不让。”点红“嗖”地一下,飞进了那片绿意中,落在吊着的站杆上。
谢及托着腮,仰着苦闷的小脸,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影姐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大嫂?那样她就能天天陪我玩。”
他是个小人精,陆氏和方嬷嬷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一点红从站轩飞下来,又停在他肩头,学着舌,“影姐姐,大嫂,影姐姐是大嫂。”
*
翌日。
一大清早的,林重影就被根儿叫醒。
穿衣洗漱再梳妆,皆在大顾氏从旁盯着。打扮妥当后,她还嫌不够,又命自己的心腹牛嬷嬷去把自己的首饰匣子取来。
好一通折腾,她望着镜子里明眸善睐仙姿昳丽的美人儿,这才满意地收手。
“我家影儿这般模样,放眼京中恐怕也无几个。”
林重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延妃娘娘,还有昨日那间屋子里的镜子,一时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复杂。
美貌这种东西,是福也是祸。
对于延妃而言,是祸,那对她来说,究竟会是福,还是祸呢?
她心有戚戚然,莫名其妙地和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同命相怜之感。这种感觉极其的诡异,诡异到让她自己都很诧异。
一家三口用过饭后,下人们已经套好马车。
林同州先上马车,其后是大顾氏,再接着是林重影。夫妻俩并排而坐,林重影坐在他们的右手边。
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离巷子。
今日休沐,路上的人明显比往常要多,好些官员穿着常服,或是呼朋唤友,或着陪同家人,一路上不时听到某某大人的寒暄声。
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俩,一人掀着一边的车窗帘子,饶有兴致在观赏着行人与街道。林同州看着她们,眼底渐渐涌起笑意。
马车出了西城,再入东城,然后停在谢府门前。
谢府的门大开着,方嬷嬷等在门口观望,打眼看到他们的马车过来,连忙派人去禀报自家的老爷夫人。
很快谢清阳和陆氏夫妻一道出来迎接,谢及从他们身后冲出来,一把抱住林重影的腿,仰着小脸巴巴地道:“影姐姐,我好想你。”
自临安城一别,已过去好些日子。
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盼着林家人上京,隔三岔五就要问上一问“影姐姐什么时候来?”
好容易林家人进了京,他还得要等,等待的日子不长,小家伙却有些不太高兴,“影姐姐,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林重影哭笑不得,蹲下来与他平视。
“我日日都想着你呢。”
“真的吗?”他明显高兴起来,却还是压着嘴角,装委屈,“你说过给我写信,你都没写,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是我的错。”林重影汗颜,“我想着我们很快要见面,便没有写。这事是我不对,七表弟,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他再也装不下去,欢喜地猛点头,“我原谅你了。”
一大一小的两人,说的却全是孩子话,听得在场的几位长辈忍俊不禁。
林重影先是摸了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好像长了些肉,越发的玉雪可爱。她没忍住自己的爱心泛滥,试着将他抱起来。他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极其害羞地让头埋在她的颈窝处。
因着今日休沐,不仅谢清阳在家,谢玄也一早就已过来。
他见此情景,眸色骤深。
少女娇弱,且容色绝佳,堪比是一枝红杏开无主,千妍百媚乱人心。他的心为之一乱,又为之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少女娶回家中,与之生儿育女。
林重影也看到了他,抱着谢及上前。
“他最近又沉了,我来吧。”他伸手将谢及接过。
谢及不满地小声嘀咕,“大哥乱说,我才没有长胖。”
但再是不愿意,他还是到了自己大哥手中。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此情形,还当他们是一家三口。
“大郎和七郎的兄弟感情真好。”大顾氏没话找话,对陆氏和谢清阳道。
谢清阳不置可否,眉宇间的欣慰说明一切。
四位长辈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心知肚明,极有默契地没有叫住他们,默默地看着他们在谢及的提议下往后院而去。
一路上,谢及叽叽喳喳地向林重影分享着自己最近得到的新玩具,还有自己养的小宠物,“影姐姐,一点红特别聪明,它还会说话。”
林重影很感兴趣,毕竟会说话的鹦鹉,她上辈子也没有亲眼见过。
一到谢及的住处,便听到一点红的声音。
“小七来了,小七来了。”
这声音不同于人声,哪怕没看到鸟,也知道是鹦鹉学舌。
林重影正翘首以盼时,便看到一团白色从绿意围绕的屋檐处飞出来,停在谢及伸出的手臂上。它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谄媚,讨好般地叫着,“大哥来了,大哥来了。”
“一点红,影姐姐也来了。”谢及提醒它的同时,向它介绍林重影。“这是我最要好的影姐姐。”
“影姐姐,影姐姐。”它豆子般的眼睛朝林重影看来,头歪着,像个人似的打量别人,然后“呼”地飞起来,“大嫂,大嫂,影姐姐是大嫂。”
“!”
第70章 第 70 章 她慢慢地蹲下,小声唤道……
大嫂这两个字, 如平地起烟花。
林重影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半低着头装害羞。暗道这鸟儿会学舌,必是谢及在它面前说了什么?
谢及为何会说她是大嫂, 难道……
她下意识去偷瞄身边的人, 眼皮子慢慢地往上抬。谢玄其实一直在看她, 当她看过来时,正好与她勾着的眉眼对上。
阴郁的冬日, 似有万千微光在他们的眼神中传递, 来来去去的牵引拉扯, 如同无数的情愫在因缘际会, 碰撞出难以言喻的欢喜。
这世间的种种巧合,还有心之所向的算计,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的穿插着, 不知何时变了味, 生出了血肉扎下了根,再也无法轻易忘却。
偏偏鸟儿不知人心复杂,一点红还为自己刚学会的新词洋洋得意,显摆着重新落在谢及的肩头,清脆悦耳地显摆着,“小七说了,影姐姐是大嫂。”
谢及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摇头, “大哥,影姐姐,真不是我教的。”
他眼珠子转啊转,一时看向林重影, 一时望着自己的大哥,见两人好像都没注意到自己,胆子大了些,慢慢地将手放下,小声道:“我想让影姐姐当我大嫂,大哥……”
“七表弟,这种事不是想就可以的。”
如果想就可以,那她不想做妾,只想当正室。
林重影表现出失落的样子,声音低下去,“这话以后不能再说了,否则对你大哥不好。”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谢玄。这人不应该说些什么吗?不管是什么,多少给个反应啊。
毕竟谢及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平白无故说自己是什么大嫂,肯定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在一点红面前念叨起来,被一点红给学了去。
好半天,没等到谢玄有所表示,只听到谢及在教训一点红,吧意思吧1留9流3“你怎么能乱说话呢?我可没教过你影姐姐是大嫂,全都是你自己瞎猜的。”
“瞎猜的,瞎猜的。”一点红欢快地附和着,半点不知人类的悲喜。
“大哥,影姐姐,你们听到了,这是它瞎猜的。”
林重影心下叹气,看来是她想多了。
谢玄一门心思想让她做妾,怎么会轻易改变想法许她妻位。她这困局啊,困就困在逃不脱,若不然什么妻啊妾的,她一个也不想要。
“大表哥,你听到了吧,一点红是瞎猜的,你千万别生气。”
这样的茶言茶语,谢玄岂能听不出来。
他无奈地想着,若想这女人心甘情愿,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朝一点红招手,“来,一点红。”
一点红扑棱着,极其谄媚地停在他的手臂上。他步态优雅,带它去到那满眼绿意的屋檐下,不知从哪里取来鸟食,正娴熟地喂它。尽管清冷平静依旧,却莫名让人感觉他心情不错。
“影姐姐,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大哥都想你了。”谢及小着声,神神秘秘地道。
“……”
想她什么呢?
她的脸,还是她的身子,总不会是她这个人吧。林重影不无自嘲地想着,食色性也,堂堂谢少师也不过如此。
“影姐姐,你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大嫂?”
“这个我不知道。”
“我觉得一定会。”
“你怎么看出来的?”林重影心想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仅凭自己的喜好行事,哪里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更多的是权衡利弊。
她牵着谢及的手,一起进屋。
“我听大哥和我爹说的,我爹说既然郡主都同意了,那就赶紧把亲事定下来。我大哥却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等过些日子再向你提亲。”
“……”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必定不是她,若不然郡主怎么会同意,更不可能催着赶紧定亲?
如果谢玄已经开始议亲,那她还有机会吗?
屋檐下,那一人一鸟极其的和谐。
哪怕是喂个鸟,有些人依然是通身的气势与矜贵。过人的天资,出众的相貌,还有令人羡慕的家世。这么一个人,真的能因为喜欢另一个人,而枉顾世俗条例,摒弃门当户对的观念,排除万难娶之为妻吗?
“七表弟,这话不要对别人说,你大哥和你父亲说的那个人,定然不是我。”
谢及生怕她不信,拍着自己的小身板保证,“我听得清清楚楚,说的肯定是影姐姐你。我大哥以前从来不理别的姑娘,那个公主来找他,他就躲。还有那个李姐姐,老是向我打听我大哥的事。”
除了端阳公主,还有一个李姑娘?
“哪个李姐姐?”
“李国公府的李姐姐啊。”
原来是桓国公府。
林重影无不自嘲地想着,这人的桃花不仅旺,而且桃花的质量还特别高。前有宫里的嫡公主,后有国公府的姑娘,如果她是谢玄,随便选一个也比徒有其表出身不高的她强上数倍。
谢家上下及汝定王府,还有谢玄自己应该都不想尚主,若是着急定下亲事,那么国公府的李姑娘最是门当户对。
她心下叹气,不是甘心与不甘心的问题,而是愿与不愿。哪怕明知自己身份配不上,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与谢玄为妾都是极大的福气。
既然争也争不来,那就别为难自己,什么逢场作戏,爱谁谁吧。
“七表弟,你个小孩子,莫要操心这些事。你不是说新得了好些新玩意儿,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谢及立马兴致转移,忙不迭地分享自己最近觉得好玩的东西。两人围着小几动起手来,你折你的,我解我的,时不是交流经流,十分的融洽。
隔着那开着的雕花窗,谢玄自是将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之前他们说的那些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七郎说了那么多,那女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着不像高兴的样子,眉宇间神情淡淡,莫不是在生气?
若是生气,又是为何?
他刚准备进屋,卫今从外面进来,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面色一片清冷,眼神隐有风云汇聚。
须臾,人已出了院子。
一点红清脆地叫唤着,“大哥慢走,大哥慢走。”
林重影听到动静望去时,只看到他疾行而去的背影。
风吹着他浅青色的宽大衣袍,如玉树临于风前,那广袖流云间尽显得天独厚的绝代风华。
谢及放下手中的玩具,疑惑不已,“今日休沐,大哥为什么走了?”
林重影哪里知道,自然无法回答。
好在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有人陪自己玩,谢及也不纠结自己的大哥为什么突然离开,叽叽喳喳地显摆着自己玩得最顺手的玩具。
半个时辰后,方嬷嬷来了。
方嬷嬷将她叫到一旁,道:“林夫人和林大姑娘来了。”
这个林夫人,当然不是她的母亲,而是赵氏。
她叮嘱谢及几句,意思是自己先离开一会儿,等下再回来之类的话,然后和方嬷嬷一道走。将近陆氏的院门外,她一眼看到站在外面的邱嬷嬷近人等人。
除了她们,皆是面生。
那位易人,想来应该已经被处理掉。
邱嬷嬷行了礼,道:“四姑娘,夫人和大姑娘在里面呢。”
她点点头,抬脚进屋。
一进去,便听到赵氏的声音,“八字也找人合过了,说是再合适不过。我家仪儿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必能大富大贵。我想着以我们两家这样的交情,大表嫂给她做个保媒人,于情于理都是极好的。”
“既然八字已经合过,又再是合适不过,那林夫人何需多此一举,安心等着国公府派人上门提亲便是。”
朝安城是大,但世家圈子就那么大,桓国公府那位世子爷的事,陆氏不可能不知道。
正如赵氏所说,两人合过八字,八字也相合。然而李家放出消息后,多少人心蠢蠢欲动,一时冒出许多五花八门的破相姑娘。
有脸上长胎记的,有各种原因留疤的,还有近些日子不小心被剪子划伤的。这些姑娘的父母为了攀上国公府,同样巴巴地奉上自己女儿的生辰八字。李家将这些姑娘的八字都合过,且八字合适的不止林有仪一人。
“我家仪儿的事,大表嫂你是知道的,一家人不说两样话。你我心里都明白,有些事好说不好听。我们几家人的事,事关仪儿和二郎,还有四丫头。这里里外外的来龙去脉如何能说得清,万一被有心人知道,怕是横生枝节,对你我三家都不好。”
屋子里只有女眷在,谢清阳和林同州已避嫌出去。
林有仪依旧蒙着面纱,挑着眉眼睨着林重影,目光中尽是得意之色,明显的炫耀之中,又有几分挑衅。
林重影中规中矩地见了礼,唤道:“母亲,大姐。”
赵氏白面团似的脸挤着笑,看起来像是皮笑肉不笑,“你们看看,四丫头玩起来什么礼数都忘了。哪能光顾着玩,将长辈们撇在一边的。”
“赵姐姐,是我让影儿出去玩的。”大顾氏虽然在笑,眼神却是冷的。“我比不上赵姐姐心思沉,成日里拘着孩子们,不让她们出门,光顾着在家里做女红。我家没什么钱财,吃喝却是不愁的,万没有让孩子做女红养家糊口的道理。”
有些事没有说破,不代表别人不知道。
对于这件事,赵氏不想多说什么,她不认为自己有错,一是她本就是受婆母之命,二是哪家的夫人也不可能善待庶子庶女,不过是有人面上做得好看些罢了。
她倒是很想用没做过嫡母这样的话来怼大顾氏,但转念一想这话根本不是怼人,相反是在扎自己的心。
是以她哼哼两声,表明情绪后,又道:“姑娘家玩是可以,但也不能光顾着玩。我方才听说四丫头是和七郎一起玩,也难为他们俩能玩到一起去。有句话我得提醒大表嫂,若是四丫头的名声坏了,岂不是连累七郎?”
陆氏闻言,神色顿时一沉。
她本是自带笑相的人,若不是有人触及她的逆鳞,或是实在讨人厌,她万不会如此挂相,更不会当场落别人的面子。
“林夫人的意思是,若是我不答应,我儿子的名声就保不住了,是吗?”
“大表嫂,你误会了,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家仪儿好了,你们也就好了,皆大欢喜的事,你说对也不对?”
“林夫人真是可笑,你女儿好与不好,与我们何干?”
气氛一时僵住,同样僵住的还有赵氏的表情。
赵氏自小受赵老夫人的教诲,以伯府为荣。她瞧不上比伯府低的人家,更瞧不上商贾之家出来的陆氏。
她印象中的陆氏,做生意有几分精明,然而出身太低,注定处处矮人一等。这种人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大多喜欢出风头。
所以来之前,她还想着只要自己稍稍一提,陆氏马上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迫不及待地想托这个大,出这个风头。
“大表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氏冷笑,“林夫人觉得我是什么意思?你明知我二弟妹和李夫人私交甚好,你何不找她给你保媒?”
这话无疑是捅破了窗户纸。
魏氏和桓国公夫人交好,谢家上下都知道三姑娘谢舜宁日后要嫁进李家。这好端端的李世子突然得了怪病,亲事的事横生波折不说,竟然还有人腆着脸想让谢家做保媒人,换谁谁不膈应?
赵氏却理直气壮,“表姐远在临安,远水解不了近火,大表嫂做保媒人也是一样的,我不嫌弃。”
陆氏都快气笑了。
大顾氏也是怒极反笑,“赵姐姐这份心性,还真是难得,莫说是汉阳临安,便是放眼京中也是难寻。难怪之前有人说赵家有女抵十儿,单凭赵姐姐一人,别的不说,光是脸皮确实能抵得上十人。”
“媖表妹,你说话怎地如此难听?”
“赵姐姐做得出来,原来还怕人说。我说的都是事实,若是难听,那也是赵姐姐你做得难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氏明白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如愿。她“呼”地一下子站起来,色厉内荏地看她们。
“这点小事你们都不帮忙,看来是不念及过去的情分了。仪儿,我们走!”
林有仪从林重影身边经过时,还是那副得意而挑衅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们今日这么对我,以后不要哭着喊着来求我。
林重影思量着桓国公府的事,总觉得有几分古怪,应该是有一双幕后之手,精心策划这一切,再将林有仪推出来。
而那双手的主人,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
但谢舜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一家人告辞时,谢玄还没回来。
谢及很是依依不舍,小大人般交待林重影记得来找他玩。
林重影笑着应下,与他拉了勾。
回程的途中,林同州与母女俩分开。今日百官休沐,他要趁着时机去拜访以后的同僚们,提前打好关系。
因着天色还早,大顾氏决定好好逛一逛。
东城的街市最是繁华,商铺鳞次栉比,规格档次皆是不俗。各种旗幡招子挂在外面,一眼望去,酒字布字香字应有尽有。
无论何时何地,人的智慧总会在既定的空间内最大程度的拓展,举凡是做生意,就少不了营销手段。
布料铺子的人披着最时兴的料子,站在门外招揽客人。酒楼的伙计也是绝,在外面摆了个摊子,炖着肉温着酒,酒肉的香气勾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从衣着上便能分出三六九等来。达官贵人、小户人家、寻常百姓、还有路边的乞丐们。那些穿着上等绫罗绸缎的人,与那些破衣烂衫的人,明明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内,甚至距离不到几步之遥,却是天壤之别。
“影儿,你看什么呢?”大顾氏正准备往一间金银楼里走,转头见林重影还在门口,暗道女儿再是聪慧通透,到底还是个孩子,难免会被眼前的昌盛繁荣所震撼到。“快些进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这时一个孩子突然撞过来,林重影扶住他时,他快速塞了什么东西给她。她心下一动,第一反应就是抓住他。他动作极其敏捷,如滑不溜手的泥鳅般很快脱身而去。
她想也未想,直接提着裙子去追,一直追到街尾,还是没追上。这副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跑了这么长一段路,险些喘不过气来。避到路边暂缓时,将手上的纸团拆开。
熟悉的干草气息,还有与上次那纸团中一模一样的字迹:快走!
这是米嬷嬷再一次给她的示警。
根儿极有眼色,始终不离她几步之远,并没有凑到跟前。她回望繁荣的长街,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脑子里乍现一道灵光,慢慢地沿着原路返回。
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忽然她视线顿住,看向路边的一个人。
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乞丐,从神态衣着与举止来看,是市井中最为常见的懒汉成乞的那种人。
那老丐戴着破旧的棉帽子,将手拢在袖子里盘着腿晒太阳。阳光照在“他”一身褴褛上,与周围的繁华喧嚣切割开来。“他”仿佛身边的一切毫不在意,或者说是已完全融入,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打着盹儿。
再走近一些,她闻到了熟悉的干草气息。
她的影子挡往了老乞丐的阳光,如同一张网子罩住了“他”。“他”没有睁眼,像是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美梦。
“他”的面前,有一个破碗,破碗里空空如也,一个铜钱都没有。
“铛”
碎银扔进碗里的声音十分清脆,“他”依然没有醒。
她慢慢地蹲下,小声唤道:“嬷嬷。”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大表哥,你想要吗?”……
这会儿的工夫, 太阳隐入云层,再现阴郁之气。阴晴转换间,仿佛时空与天地万物也跟着为之发生变化。
还有人。
原本还懒洋洋晒太阳打着盹儿的人, 因着阴阳的不同而不同。“他”慢慢掀开眼皮, 明明面容已改, 大半张脸都被花白的胡子遮掩着,仅是这一眼仿佛回到从前。
熟悉的眼神, 熟悉的感觉, 一股脑儿向林重影袭来。原主的记忆混着她自己的一切交错穿插着, 一桢桢地浮现。
“嬷嬷。”她喃喃着。
米嬷嬷见自己被识破, 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忘记奴婢说过的话吧?奴婢只愿你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不听话?”
五味杂陈的情绪涌上心头, 林重影的鼻子都在发酸。她有很多话想话, 比如说你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最后这些她都没有问, 她问的是:“嬷嬷,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想害我?她们为什么要害我?”
来来往往的行人,间或有人往这边看来,皆因她们在一起的画面太过违和。眉目如画的绝色少女,似近山芙蓉般让人一眼入痴。风烛残年的老乞丐,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令人嫌弃。
这一老一少的冲击,强烈地撞击着所有人的视觉。
根儿有意挡着不少窥探的视线, 若遇到想上前的男子,她便狠狠地瞪过去。那些人见她个高且壮实,挥着拳头的样子颇有几分气势,犹豫着不敢靠近。
好半天, 林重影没有等到米嬷嬷的回答。
她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最底。她听谢玄说过,一日为暗人,终身不由己。米嬷嬷若是愿意告诉她,也不会用死遁的法子来摆脱身份。
那她换个问题好了。
“嬷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林家人吗?”
米嬷嬷一听这话,气质与眼神齐齐一变。
“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她反应告诉林重影,正如林昴所说,自己应该不是他的孩子。
“嬷嬷,我不是我父亲的孩子,对吗?”
“姑娘。”她眼睛四下张望着,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奴婢什么都不能说,你快离开朝安城,无论去哪里都行,越远越好。奴婢不求别的,只盼你能好好活着,哪怕是在谁的后院做个姨娘,也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去。”
“嬷嬷,你就不能告诉我,是谁想害我吗?”林重影乞求地看着她,她分明知道所有的事,为什么不说?
林老夫人已经去世,难道还有人暗中监视她们吗?
“是我祖母吗?”
祖母两个字一出,米嬷嬷的瞳仁明显一缩。
林重影沉到底的心,慢慢地揪起来。她知道这就是答案,所以想害她的人还真是已故的林老夫人。
但为什么是离开朝安城就能活?
难道她身世的源头在这里?
“嬷嬷,你说话啊?”
米嬷嬷低下头去,不看她,“姑娘,你快走吧。”
“那你跟我走!”林重影去拉她,被她避开。
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决而悲苦,“奴婢是个死人,姑娘想带走一个死人吗?”
林重影看着她,突然很想哭。
从在这个世间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起,她就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人。曾经以为一直会在一起的人,没想到竟是如此结果。
如果自己强行带走她,那就是置她于死地,她宁死也不会跟自己走。这一刻的僵持,残忍而坚决。
是生离,也是死别。
“姑娘,夫人来了。”根儿的声音如一道警钟,打破了林重影的执着。
林重影回头望去,入目所及的一切仿佛皆已远去,唯有焦急担忧的大顾氏,正不顾端庄形象地提着裙摆往这边跑来。
这世间的人和事,她已分不清哪样是真,哪样是假,抑或者所谓的穿越也不过是她死后的一场鬼梦。
“姑娘,快走吧。”米嬷嬷催她。
她回过神来,急切问道:“嬷嬷,我以后去哪里找你?”
“奴婢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影儿,影儿。”大顾氏的声音已近,她不能再停留,连忙整理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
大顾氏跑得急,神色间全是担心,看到她无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我一转身没看到你,吓得我心里直突突。你怎么跑这来了?”
她满脸愧疚,道:“是我不好,让母亲担心了。”
“你刚才在和什么人说话?”
“一个……”她再看去时,米嬷嬷已经不见。“就是个乞丐,我瞧着可怜,给了她一些银钱,问了她几句。”
大顾氏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到实处,依然还是有些余悸,“心善是好事,若有余力,舍些银钱也使得。但你要记住,人各有命,若不是实在有缘,千万莫要介入他人的因果宿命。”
林重影轻轻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母亲,谢谢您。”
“你这孩子,好好的道什么谢。”大顾氏拍拍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满眼的欣慰与喜欢。
这世间所有人相遇,不全都是恰逢其会,还有她们这样的人情往来。然而哪怕是人情往来,也有情在。
万般思绪从心间起,她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母亲从一开始就接受她,待她也是极好。忧的是她一人死不足惜,生是一人,死也是一人之事,万不能牵连身边的人。
“母亲,谢谢您介入我的因果,让我远离原本的宿命。”
人各有命,她有她的命,米嬷嬷有米嬷嬷的命。她的命是什么,没有人能告诉她。但她知道自从被父母认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完全发生改变。
“我说过,我们有缘。”大顾氏道:“我方才替你挑了几样,你等会看看喜不喜欢?”
母女俩回到金银楼,楼里的掌柜见客人折返,便知生意跑不掉,白胖的脸上笑成一朵花,热情地将先前大顾氏挑的那几样重新摆出来。
这座金银楼是朝安城的老字号,名妙玉轩。
掌柜的平日里见多京中的夫人姑娘,瞧着她们面生,有心打探一二,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些许,看起来越发的热情。
“夫人好眼光,这几款样式都是店里最时兴的。”他拿起一支步摇,眼睛全是精光,“你们看这支,前几日昌平侯府的表姑娘定过一支差不多的。”
昌平侯府三个字一出,母女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这掌柜说的侯府表姑娘,必是谢舜宁无疑。
谢老夫人的寿宴过后,谢舜宁已同前去贺寿的昌平侯夫人与世子返京。巧的是,他们正打算明日去侯府拜访。
大顾氏拿起另一支,道:“既然宁儿有一支差不多的,那我们还是换一支吧。”
掌柜听她称呼昌平侯府的表姑娘为宁儿,便知她们与侯府有亲,笑得越发像个招财的弥勒,“是小的眼拙,没想到你们是侯府的亲戚。”
他眼里的精光在看向林重影时,变成惊艳与猜测。暗道这般貌美的姑娘,还与侯府有关联,日后怕是造化不会小。
当下,更热情了几分。
“夫人好眼光,这支是我们楼里的师傅新打出来的,保管是京里的头一份。你家姑娘模样好,戴上这个更是添彩。”
大顾氏抿唇一笑,道:“那就这支吧。”
掌柜的闻言,正打算将这支步摇包起装盒时,被人伸手夺去。
“掌柜的,这支步摇我要了。”
林重影和大顾氏不认识抢步摇的人,但见她华服在身,头上金玉满眼,中等偏上的长相,神态间尽显世族大户出来的底气,便知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跟着她一起来的人,她们却是认识,正是谢舜宁。
谢舜宁自然也早就认出她们,“原来是表姑母和影表妹。”
又向她们介绍刚才的姑娘,“这位是桓国公府的大姑娘。”
李蓁先本注意力全在那步摇上,也没仔细看她们是什么人,如今听到是谢舜宁的亲戚,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之下,大为吃惊。
原因无他,只因林重影过人的美貌。
林重影也在看她,心情自是复杂。
如果这位李姑娘就是谢玄日后的正室,那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丑一样,可怜又讨人厌。
李蓁惊艳之余,只觉不喜,“怎么之前没提宁姐姐提起过你们?”
“我们初来京中,还未来得及去侯府拜访,宁儿不知道也是正常。”大顾氏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从李蓁明显不怎么看得起她们,且不怎么在意她们的态度来看,应不是愿意和她们过多交谈。
大顾氏自然识趣,对掌柜说,“这步摇太贵气,还是更适合李姑娘些,我们再挑个其它的。”
桓国公府那样的高门,非他们这样的门第可比的。
她转头之时,用眼神安抚林重影。林重影岂能不知她的苦心,微笑了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母女俩又挑了会儿,再次选中另一支步摇。
而先前的那支已被掌柜装好,交到李蓁丫环的手中,付银子的却是谢舜宁。谢舜宁神色一如既往的淡,但行事不动声色。
等到大顾氏准备付银钱时,掌柜的说钱已付。
“宁儿,这怎么好让你破费。你挑挑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表姑母给你买。”
“这有什么破费的,也不值几个银子。”谢舜宁的表情,仿佛多付的不是一两百银,而是一二两。“就当是我给影妹妹的认亲礼。”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大顾氏当然不好再拒绝。
李蓁听到她口中的认亲二字后,眉宇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方才还想着宁姐姐你怎么有这么个表妹,原来是晋西伯府出嫁的大姑奶奶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说到晋西伯府时,李蓁的语气颇有些微妙。
最近这些日子,晋西伯府的传言不少,皆是与赵氏有关。赵氏的所作所为,让不少人诟病,有说她蠢的傻的,还有羡慕赵家人的。
“昨日在伯府外犯病的人,就是你吧。”
“我身子一向不好,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你倒是因祸得福,听说福王殿下恰巧路过,亲自送你去医馆,可有此事?”
“福王殿下心善。”
李蓁轻哼一声,似是极其的瞧不上她,看她的眼神又低了几分。
她很是无奈,看来这位李大姑娘对她的印象很不好。倘若日后她们真的一个是正室,一个是妾,她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谢玄那个王八蛋!
他自有他的美满姻缘,爱娶谁娶谁,为何偏偏不肯放过她?
几人一前一后出了金银楼,正准备分别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匹失控的马来,直愣愣地这边冲。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那马就要撞向李蓁时,谢舜宁将她一推,自己则被撞倒在地。
一时之间,惊呼声四起。
众人围过来时,那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姑娘,姑娘!”锦心扑过去,扶起谢舜宁。
谢舜宁已然晕死过去,额头应是磕到了什么东西,破口子正往外渗着血。
林重影见之,脑海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她是故意的。
李蓁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
大顾氏主持大局,一边派人送谢舜宁去附近最近的医馆,一边派人去侯府报信。一转头的工夫,看到她已上了马车。
她身边的婆子过来,道:“林夫人,林姑娘,我家姑娘受了惊吓,先行一步,谢三姑娘就拜托你们了。”
这解释倒也合理,就是让人不太舒服。
大顾氏明显不悦,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有等那婆子走了,才对林重影道:“事出见人品,这位李大姑娘的品性不好说。”
言之下意,就是不怎么样。
林重影的心,越发的复杂起来,甚至已经开始叫苦。当家主母品性不怎么样,后宅的妾室哪里有什么好日子过。
思及此,心里又将谢玄骂了个狗血淋头。
至始至终,谢舜宁都没有醒来。
林重影望着远去的侯府马车,若有所思。
这一通折腾,天光渐暗。
母女俩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黑透。
林同州也是刚回来不久,听到这事后连连感慨,感慨谢舜宁的见义勇为。
他今日去拜访太学的同僚,自然也见到了那位郭先生。“我瞧着郭先生很是看中林家的大郎,言语间像是视为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林家大郎,即林绍。
关于这位大哥的记忆,原主十分模糊。
林家的一切对她而言,所有的印象似都流于表面。米嬷嬷也好,林昴也好,甚至是赵氏和林有仪。
她的身世好像蒙着一层黑雾,真相被掩盖在黑雾之中,没有人为她引路,她也找不到门。哪怕是已被过继出去,这黑雾里的真相却如影随形,可怕到能要她的命。
还有谢玄……
谢家的下一任家主,朝堂上的少师大人,汝定王的亲外孙,这三重身份如三座大山压下来,足可压住任何他想压制的人。
母亲是说过不会让她为妾的话,但如果这三座大山压在父亲母亲的头上,他们能反抗得了吗?
纵然拼尽全力,最后恐怕也是徒劳。再说他们认了她,给了她全新的身份,单是冲着这份情,她也不想连累他们。
所以她逃不掉,也无处可逃。
这些事不停在她脑海中翻转,直至深夜。
寂静的夜里,思绪却分外的清晰,清晰到她理智地认命,认命地接受自己最终还是做妾的结果。
她听着外面的风声,寒凉中带着几分萧瑟,刮着树上残枝残叶,不时像有什么东西落在屋瓦上,发出细微的动静。
灯已灭,窗户紧闭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有声响传出,窗户被人从外面推来,冷风入内的同时,带来熟悉的淡淡的冷冽气息。
这人怎么来了?
她心下叹息,快速闭上眼睛。
来人近到跟前,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一般自若地掀开纱帐,然后娴熟地坐在床边。大手拉过锦被,往上提了提,再轻轻地掖好。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仍然在,甚至还能清楚感觉到灼人的视线。
她不无懊恼地想着,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走?
谢玄半倾着身体,似是想将她的容颜刻进自己的眼睛里。无尽的欢喜,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渐渐汇聚成一张让人无处可逃的捕兽网。
而她,就是他的猎物。
她感受着无形的压迫,呼吸微微发乱的同时,眼睫跟着轻颤。饶是在黑暗之中,这等细末的变化也悉数被谢玄捕捉到。
这女子果然是在装睡。
“今日你是不是生气了?”
原来这人看出自己在生气。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知自己装睡的事已被看穿。既然如此,也没有再装的必要,索性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哪怕夜色如雾,哪怕视线如晦,单凭模糊的轮廓也知道这人的外形条件有多优越。但是这样的人哪,不会只属于她一人。
“你是不是快定亲了?”
“嗯。”
果然。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时还有些恼火。
什么谢家之光,不过是个大猪蹄子罢了。明明都是要定亲的人,有本事和自己的未婚妻亲亲我我去,为何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来找她?
一边要娶别人,一边还来撩拨她,简直是渣男!
她心头火更大的同时,又升起浓浓的悲哀。这人半夜来找自己,目的显而易见,无非是为了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罢了。
反正逃不掉,何不眼睛一闭接受现实。正如她自己以前自我安慰时所想,干脆当第一个吃点心的人,总好过吃别人吃剩下的。
这般想着,她掀开被子作邀请状,“大表哥,你想要吗?”
第72章 第 72 章 林重影痛呼出声,猛地推……
灰幽的光线中, 锦被之下的少女墨发铺陈在枕头上,中衣的衣襟微微地敞开着,露出一抹莹白。
一时之间, 谢玄分不清是真还是梦, 无数个绮梦中, 似有相同的场景,朦胧着, 血脉贲张着, 让人不自觉沉溺。
他像是受到蛊惑般俯身下去, 轻轻地压在那娇软的女体之上。幽香瞬间满怀, 只恨不得揉入骨血。
纱帐将这一方天地笼罩着,昏昏暗暗重叠在一起的影像, 仿佛是山来就我般相逢, 胜过人间无数杏花春雨。
林重影一动也不动, 像木偶般被迫承受着男人急切的暴风骤雨。
不知过了多久, 谢玄停止动作,抬起身体看她。她眼神不避,如水的眸在黑暗中反着光,如夜色中平静的湖水。
只一眼,谢玄所有的旖旎心思尽数散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表哥,我很想给你的,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装着可怜, 明明她心里想的是既然要做妾,那就不要矫情,不过是以色侍人而已,趁着颜色还在, 早些得到男人的宠爱才是正理,但她的身体却本能地抗拒着。
原来哪怕是自己的身体和心,她也不是总能做得了主。
这句我也不知道落在谢玄的耳中,比任何的解释和狡辩更能说明她在无声的反抗。心甘才能情愿,若是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可见是万分的不愿了。
“林重影,在你心中,是否从未将我与旁人区分,你待我与二郎他们,是否并无半点不同?”
“那大表哥你自己呢?你对我的心思,是否又与二表哥他们不同?”
不都是想纳她为妾,至于是图她的色,或是图她的色之余,还图她这个人有几分异于常人的新鲜,又有什么不同。
终归是不肯娶她,只想享用她的身体而已。从这点来说,他和其他人哪有什么区别。若说不同,可能是她的感觉不同,毕竟客观事实而言,他委实太过优秀,委身给这样一个人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她小手攀上他,轻轻地揪住他的衣襟,细声道:“大表哥,你要继续吗?”
他喉结滚动着,眼底深不可测。
活了二十二年,从未有过如此感觉,渴望与愤怒交织厮杀着,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每一刀都在切割着自己的尊严与本能。
蓦地,他再次俯首。
“嘶”
林重影痛呼出声,猛地推开他。
他眸光冷着,眉宇间尽是说不出来的邪肆。舔了舔略带淡淡血腥气的唇,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人。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重归寂静。
林重影摸了摸自己被磨得有些红肿的唇,再按了按自己被人咬过的地方,慢慢地拢好自己的衣襟,暗骂一声“疯子。”
一夜辗转,寅时过了才稀里糊涂的睡去。
晨光熹微之时,根儿轻声将她唤醒。她没有睡好,百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思及昨晚发生的事,莫名有些恍惚。
幽幽的暗香内室中,仿佛还掺杂着那独有的冷冽气息,虽然淡到几乎不可闻,却霸道至极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根儿已取来衣服,侍候她穿衣时突然“咦”了一声,指了指她肩头靠近脖颈的位置,“姑娘,你…你那里是怎么了?”
她冷哼一声,拉了拉中衣的衣襟,“被狗咬了。”
“被…被狗咬了?哪里来的狗……”根儿说着,应是明白过来,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也不敢再问。
那明晃晃的齿痕咬印,分明就是人。
至于是谁,哪怕根儿再是不知事,也能猜到。
一层层的衣服穿好看,将那咬痕层层遮掩。除了林重影自己还能感觉到丝丝的痛感外,旁人根本无从知道。
一番梳洗妆扮后,她去给父母请安。
从今日起,林同州开始入职,他一大早已经出门,屋子只有大顾氏。
母女俩一同用过早饭,再歇了会儿后,这才准备去昌平侯府。
昌平侯魏厉是魏氏之兄,长相英武严肃,一看就是武将出身。其夫人梁氏,性情温婉端庄,待人亲切随和。
夫妻俩膝下有三子,没有女儿,是以将谢舜宁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疼爱,这一点从谢舜宁的房间布置便能看得出来。
紫檀家具金灯架,八面屏风玉香盒,雅致中不掩富贵,富贵中又透着温馨,从大件到小摆件,无一不是用尽心思。
谢舜宁靠坐在床头,额头被缠绕包扎着,面色略显苍白。
大顾氏柔声地询问她,头疼不疼,身子可有什么不适之类的话。她一一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事。
锦心在旁边抹眼泪,“姑娘,大夫说你这额头上怕是要落疤。你这都破相了,哪里没事。”
“多嘴。”谢舜宁淡声训斥。“些许小伤,也值得哭哭啼啼。蓁妹妹无事,就是最大的幸运,至于旁的,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姑娘你为了李姑娘连命都不要了,她昨日却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走了……”
“别说了。”
这下锦心不敢再说什么。
梁氏心疼外甥女,瞧着眼眶都是红的,想来夜里也没怎么睡好,“宁儿打小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次真是遭了大罪了。”
“宁儿吉人自有天相,万幸没出什么大事,侯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大顾氏宽慰道。
“确实是万幸,否则我如何和她父母交待。我如今只盼着她这次出了破,以后就能平平安安的。”
梁氏这是话里有话。
魏家和李家私交一向不错,因着魏氏和桓国公夫人的闺中之情,近些年来可谓是走动极其的频繁,俨然早已当成亲戚来相处。
昨日之前,她还想着李家必是会以李世子的身体为重,恐怕要和其他人家议亲,两家的亲事怕是不能成。而今她心中已有另一番计较,甚至认为外甥女这次的事,也算是因祸得福,或许一切都是天意。
大顾氏自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顺着道:“否极泰来,宁儿是个有福气的。”
谢舜宁半低着头,生怕自己眼中的恨意流露出来。
福气?
如果说能保住亲事是福气,那她上辈子顺顺利利嫁进国公府就是天大的福气。世人都是这么说的,说她命好,出身好,运道好,娘家夫家都显赫,若不是八辈子攒下的德善,也换不来一世的荣华富贵。
如果不是死过一回,她还不知道所谓的福气有多么的可笑。
曾经视她为亲女的婆母,原来是个面甜心苦的。儿媳刚有身孕,当婆婆的就往儿子房间里塞人。
曾经的闺中好友,当着她的面亲亲热热,背地底却是恨透了她,不仅给她的饮食中下毒,还勾结他人害她性命。
至于丈夫……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她以为这些就是夫妻相处之道。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人该纳妾时纳妾,不该续弦时续弦,心里根本没有她。
她死死掐着掌心,任由心里那个坚定而疯狂的念头在横冲直撞。
正在这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是李夫人和李大姑娘来了。
梁氏自是快快有请,不多会儿的工夫,李家母女俩进屋。
李夫人清瘦端庄,通身的气派摆在那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主母的风范。她红着眼坐到床边,拉着谢舜宁的手,满眼的心疼之色。
“你这孩子自小懂事,处处护着蓁儿,昨日若不是你,蓁儿……”
“姨母,这是我应该做的。蓁儿是我的妹妹,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让她受到半点伤害。”谢舜宁说。
“姨母知道,姨母知道,你最是懂事,事事妥帖。”李夫人擦着眼泪,示意李蓁过来,“蓁儿,你好好感谢你宁姐姐,这次若不是她,你怕是要吃大亏。”
“宁姐姐,谢谢你。”李蓁话未说,泪先流。“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昨日实在是吓坏了,站都站不住,若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先走的。”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没事,我受些伤又算得了什么。”谢舜宁和往常一样,虽然看着有些冷淡,但目光柔和。
李夫人和李蓁都放下心来,对视一眼。
她们就知道谢舜宁是个不爱计较的人,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说法,必定都能说得过去。
李蓁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很后怕,“宁姐姐,你放心,我父亲和大哥已派人去查,务必查到那疯马是谁养的,到时候还你一个公道。”
谢舜宁“嗯”了一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梁氏也跟着说,自己的丈夫已经亲自去查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伤人的疯马找到,问责其主人。
她们说话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谢舜宁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林重影想,自己的猜测或许没有错,疯马伤人的背后主使正是这位三表姐自己。其动机也不难猜,一是给予李家恩情,二是顺理成章破相。
二者结合一起,不仅为自己换来嫁入李家的契机,还让李家人承了情。但有一点存疑,倘若李世子的病也是她做的,她绕这么一个大圈为的究竟是什么?
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抬眼就对上林重影如水般清透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所有的事都无法隐藏。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毕竟她试探过,这个影表妹绝非重生之人。这世上纵有极顶聪慧之人,譬如大堂兄那样的,恐怕也不会猜到她的遭遇,更不可能知道她现在做的这一切,竟然是赵氏给她的启发。
从赵氏身上,她明白一个道理。女子嫁人后,若是相夫教子尽心尽力,必能为夫家荣耀增砖添瓦。相反,若是存了别的心思,同样大有可为。
所以她这一次不仅要风风光光嫁入李家,还要从一开始就站在施恩者的位置上,将李家捏在自己的掌心中,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李夫人自是不知她的想法,还一脸欣慰地看着她。
“宁儿,你好好养伤,我们李家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等同于承诺。
梁氏到底心疼外甥女,虽说心里盼着这门亲事能成,还是担心李世子的病不得好,“张姐姐,新哥儿的身体好些了吗?”
张是李夫人的姓,新哥儿即李世子李新。
李夫人闻言,自是明白她的意思,道:“高僧说了,新哥儿不是病,成亲之后就会好。宁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妥帖不过,八字也好,有些事也该定下了。”
意思是李新和谢舜宁的八字是相合的,如今谢舜宁破了相,正好符合高僧的断言。
如此这般,对于所有人而言似乎都是皆大欢喜。
梁氏为自己的外甥女庆幸,庆幸有惊无险,庆幸因祸得福,打算等会就给临安去信,让小姑子尽快来京一趟。
嘘寒问暖告一段落,李夫人像是此时才注意到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大顾氏有眼色地行礼,然后自报家门。
李夫人轻颔首,算是与她们打过招呼。
“你们家的事,我略知一二。”
朝安城虽大,但世家的消息灵通。再说赵氏最近应该没少巴着国公府,李夫人知道她们也不足为奇。
她打量着林重影,道:“这孩子长得不错,林夫人好眼光。”
这话好听,又不好听。
越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夫人,说话越喜欢绕着弯子。明明心里臆测的是大顾氏过继林重影的目的不单纯,恐有借女儿的容貌攀附什么的目的,嘴上说的却是言不由衷的话。
然而世人皆是如此,你虚伪来,我虚伪去,大顾氏也可以。
“不满李夫人,我和这孩子有缘。佛祖不忍见我膝下空虚,故而托梦与我,我感念佛祖慈悲,必定好好待这孩子。”
李夫人笑笑,没再说什么。
上位者大多不会向下兼容,以李家的门第也不会因为她们和侯府扯得上关系,而主动与她们攀谈交往。
她们和侯府的关系并不亲近,梁氏显然还有话要和李夫人商议,身为局外人,应当有眼色地回避。
等出了侯府,大顾氏感慨道:“那位国公夫人瞧着和气,未必是个好相处的。”
对此,林重影深有同感。
但很多事,她们外人不宜插手。
母女俩上了马车,沿原路返回。
马车经过繁华的闹市时,林重影早就存了心思,说自己想下去走一走。大顾氏不疑有他,还当她是昨日没逛好,今日还想逛一逛。
她却并没有进铺子的意思,光是沿着街边走。当大顾氏问起时,她说自己就想随便看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找米嬷嬷。
一路行去,从街头到街尾,她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乞丐,再无昨日那个懒汉模样的人,甚至也没有任何让她感到熟悉的人。
“影儿,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大顾氏问她。
她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很多都没见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这话听得大顾氏鼻子一酸,道:“那你就慢慢看,母亲陪着你。”
走着走着,林重影忽然回头。
行人如织,并无熟悉的面孔,更无熟悉的气息。
“影儿,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这倒不是假话。
她容貌出众,无论走到哪里,途中不知有多少人看她,为她的容貌所惊艳,猜测着她是哪家的姑娘。
大顾氏也察觉到不妥当,提议进铺子看看。
铺子里相对人少些,便是有,也大多是女子。
因为没看到米嬷嬷,她有些心不在焉,大顾氏这一提议,她也就同意了。
母女俩一进旁边的成衣铺子,她们方才所处位置身后不远处的墙角,立马有人探出头来,正是福王萧高。
萧高挑着眉,对身边的人打趣道:“本王还以为谢少师对小表妹不一样,今日怎地如此奇怪,竟然看到小表妹就躲。”
毫无疑问,他说话的人就是谢玄。
谢玄神情间一派清冷,确切的说,比以往都要冷。
“王爷莫要忘了,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岂能被私事耽误。”
“谢少师说的极是,公务要紧,但吃饭更要紧。”萧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个时辰了,本王都饿了,若不然……”
“王爷自便吧,臣不饿。”
“你这个人……”萧高若有所思,“谢少师,你不会是和小表妹闹别扭了吧?”
他们的身后,卫今抱着剑靠在墙上。他听到这话后猛地睁开眼睛,怪不得郎君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拉着他比剑到天亮,原来是和影姑娘闹别扭了。
他不无同情地看着自家郎君,表情尽是感慨。
与他站在差不多位置的,还有范真香。
范真香一脸的八卦,不怕死地打听,“那位林姑娘,是不是没看上你家大人?”
“你找死啊。”卫今恨不得捂他的嘴,“我家大人什么人品相貌,怎么可能有人嫌弃?”
谢玄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神色越来越冷。
那个女人,或许是嫌弃他的吧。
他目光不离那布料铺子,直到大顾氏和林重影出来。
林重影不经意地望过来,分明是看到了他,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只一瞬间就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和大顾氏上了马车。
这下不止是萧高看出门道,便是卫今也看出端倪。
“谢少师,方才小表妹应该看到你了吧?你说她为什么假装没看到?”萧高揶揄着,满脸的兴奋之色。
谢玄不置可否。
那个小没良心的,竟然真的不理他!
“王爷怎么知道我们在闹别扭?”
萧高撸起袖子,两手叉腰,“本王是过来人,当然能看出来。这姑娘家嘛,有些小性子也是正常,你花点心思哄哄就好了。”
他说自己是过来人,谢玄表示怀疑,但还是不耻下问。
“怎么哄?”
“来,来,来,我教你。”他压着声音,颇有几分神秘的样子,“她喜欢什么东西,你就送什么东西,她想听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总而言之一句话,投其所好。”
谢玄乍一听,只有沉默。
半晌,又问:“王爷怎知这样就能有用?”
萧高笑道:“我说了我是过来人嘛。”
“王爷真会说笑。”
一个未曾娶妻,身边也没有红颜知己的人,算什么过来人。
“本王是真的懂,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无非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他。”萧高声音渐低,似是无比的惆怅,望向大盛宫的方向,喃喃,“这些我都知道。”
第73章 第 73 章 谢玄但笑不语,好半天才……
天子脚下的朝安城, 似乎永远都是昌盛繁荣的景象。热闹喧嚣不绝于耳,往来行人口音不一,那飘扬在各家铺子之上的旗幡, 招揽着八方来客。
几人衣着不凡, 自有不少人注意。
正当谢玄准备走人时,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纵然马车上没有徽记,随行的下人亦是寻常打扮, 明眼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此中主人的身份显赫。
端阳公主扶着嬷嬷的手款款下来, 看到他们之后, 未语先展颜。“方才远远瞧着好像是王叔, 没想到谢少师也在。”
萧高玩味一笑,睨了一眼谢玄。
傻子都能看出来, 他这侄女是冲着人家谢少师来的, 什么远远看到他也在, 没想到谢少师也在, 全是骗人的鬼话。
他拍着谢玄的肩膀,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本王说的没错吧,你喜欢我,我喜欢她,这就是所谓的情爱。”
“王爷错了,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样的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情爱。”
端阳公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道:“好些日子未见谢少师,本宫近些日子读《衡子论书》,颇有些不明白之处,正想请教你。”
谢玄是太子少师, 进宫教授皇子们学业时,宫里的公主们也会去听学,端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两人有师生之名,当学生的请教老师学问,搁哪里都说的过去。
“殿下请说。”谢玄道。
端阳公主瞧了瞧天色,又看着来往的行事,略显几分局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谢少师移步。”
旁边就是一处茶楼,倒是很相宜。
萧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甚至还不忘煽风点火,顺嘴提议就去此间茶楼。“这茶楼里的茶很是不错,点心也是极好,本王正好饿了。依本王看,择地不如撞地,就这里了。”
这话正中端阳公主下怀。
她感激地看了自己的王叔一眼,眼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世人都说十皇叔除了口腹之欲外,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她很早就知道,所有皇叔皇姑中,唯有十皇叔最是豁达通理。
“王叔,请。”
萧高挑了挑眉,睨着谢玄,“谢少师,请吧。”
谢玄没动,声线很淡,“王爷,正事要紧,臣不敢有丝毫懈怠。公主殿下但有疑问,或可现在告之,或可谴人来询,臣必定知无不言。”
萧高眼中的兴味更盛,却装模作样的皱起眉头来,对自己的侄女说:“谢少师所言极是,我们正在办差中,万不能大意。端阳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直说吧。”
端阳公主哪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教授皇子公主们的老师并非谢玄一位,纵使她有疑惑,也能随时找人答疑。
她之所以找这个借口,一来是名正言顺,二来答疑解惑这类的事,往往最能拖延,若是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费了好几个时辰也不意外。
“一盏茶的工夫,谢少师也没有吗?”
“殿下恕罪,臣实在是抽不开身。”谢玄还是没应。
她心知今日怕是不能成,遂道:“既然谢少师公务在身,那本宫就不打扰了。些许疑惑不打紧,本宫改日再向谢少师请教。”
“多谢殿下,臣告退。”
说完,谢玄转身离开。
萧高戏没看成,还有些不甘,将他叫住,“谢少师,你再是忙于公务,也得吃饭哪。”
他停下来,回头。
那清冷的目光一半恭敬,另一半则是谁也看不透的平静。
“王爷,你说那人若真得了自由,还会自投罗网吗?”
萧彦在京外的皇家别院凭空消失,陛下下令严守进京要塞,码头和城门盘查严密,多日来却一无所获。
昨日他接到密报,说是有疑似萧庶人之人出现在码头,等他赶到后一查,才知不过是个略微相似的人罢了。
萧高玩世不恭的脸上,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黯淡,“一别经年,早已物是人非,他们想做什么,本王猜不透。”
他说的是他们,至于是哪个他们,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到谢玄走远,他问自己的侄女,“端阳,要不你和王叔一起用个饭?”
“我出来也有些时辰,也该回宫了,若不然皇祖母和母后问起,我不好交待。”
萧高作伤心状,“你个小没良心的,原来这么不待见我。”
这侄女刚才还邀人家谢少师一起喝茶,等到了他这里就变成时辰不早该回宫,如此的区别对待,难怪说女大不中留。
他故作难过的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似是不经意地道:“行吧,你赶紧回吧,你王叔我啊,诸事都不喜欢强求。端阳,你也不要强求。”
端阳公主听出他的话里有话,神色一凛。
并非她想强求,而是她不得不强求。
父皇最忌外戚争权,自来不看重母后的母族。这些年来王家无一人得到重用,枉费舅舅一身的抱负,这些年只能在钦天监当个闲散的观星官。
她不是为自己争,她是为母后争,为王家而争。
“王叔未曾有过心悦之人,如何能知深陷其中之人,强不强求都不能自己做主。”
“情字一事最伤人,这种事我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萧高一副怕怕的样子,好似情这个字有毒,他连听都不敢听。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当真心悦谢少师?”
“当然。”
端阳公主的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是人的话怎么说都可以,死的活的,黑的白的,说喜欢说厌恶都行,唯有眼神骗不了人。
她的眼中有太多的东西,有对某种目的的坚定,也有着对想要之物的势在必得,还有着毋容置疑的执着,而情意却不多。
情到深处之人,不会如此冷静,也不会在意利弊,更不可能权衡。所以她所谓的喜欢,掺杂了太多的杂质,根本不能称之为情。
这个侄女心思太重,也颇为执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头来只会是失望。
萧高半眯着眼,以掩盖自己眼底的嘲讽。他们这些所谓的皇子皇孙皆是可怜。哪怕是喜欢,哪怕是心悦,无一不是包裹的权谋算计之下。
他不再说什么,背手转身而去。
*
林同州第一天去太学,去时一个人,回时两个人。与他一道回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哪怕从未见过,林重影一眼就知其身份:林绍。
林绍的长相和林昴有六七分相似,英俊而不失儒雅风范,那双与林昴极像的眼睛在看到她时,有着同样的复杂。
兄妹俩见了礼,一时无话。
大顾氏小声问林同州,“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纵然林绍才名在外,因着赵氏和林有仪的关系,大顾氏对他本能地存在偏见。
林同州压着声回道:“他说他想来看看影儿,我总不能生拦着。”
一脉同源的兄妹,外人没有理由拦着不让见。何况还有郭先生代为说项,林同州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
他私心想着,若林绍真是个表里不一,心存恶意之人,有他在旁边看着,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事。
夫妻俩站在门口,而兄妹俩则在院中。
“四妹妹。”林绍先开口,“我先代母亲给你赔个不是,这些年你受苦了。”
林重影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当真是有些意外,但是一句“这些年你受苦了”的话,抵消不掉原主受的苦,更换不会原主的命。
她顶替了原主的身份,原主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和赵氏是不共戴天之仇,绝对不是什么人赔个不是就能化解的。
“大哥,你们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知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但你是你,母亲是母亲,你没有必要替她赔不是,她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而我受的苦,更是永远无法抹除。”
林绍闻言,也是意外。
幼年时母亲千叮万嘱,不许他去后院,更不许他和家里庶弟庶妹们一起玩。八岁那年,他无意中看到有个婆子抱着孩子来求母亲请大夫,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四妹妹。
那时他一见之下,很难相信那又瘦又小被婆子用破袄子包在怀里的人是自己的妹妹。他们林家是汉阳的大族,他自小更是锦衣玉食,哪里想过同为父亲的孩子,有人却连饭都吃不饱。
他问母亲,为何那样对四妹妹?
母亲告诉他,这是祖母的意思。
他又去问祖母,祖母十分严厉地斥责他,说他太过心慈手软,日后必定耽于内宅而难成大器。为了让他长记性,当场打了他十大板。挨了板子后,他生了一场病,病还没好就被父亲送到京中。
这么多年来,他再没回去过,不是他不想,而是父亲的意思。父亲说若他回汉阳,他们父子情分就此到头。
不仅如此,父亲还不许他给母亲写信,也不许他和晋西伯府的人往来。早年他十分疑惑,也很是不解,近几年倒是看明白了许多事。
“身为人子,我代母亲赔不是,是我应该做的事。我赔我的不是,接不接受是你的事。四妹妹,看到你如今这样,我很欣慰。”
那个瘦瘦小小,看起来像养不活养不大的孩子,不仅长成如今这花一般的模样,还有着外柔内坚的性子,实在是难得至极。
他在对自己示好和释放善意,林重影都知道。
然而有些人哪怕是再好,也没有交好的必要,因为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大哥不必如此,我现在有父有母,他们都很疼爱我。”
“我能得出来,林大人和林夫人对你极好。以后你只是他们的女儿,汉阳林家的事皆与你无关。”
林重影点头,没再说什么。
但愿这林绍是个心口如一之人,若是这样的话,日后他接管林家,那些庶子庶女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林绍似是有很多话,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母亲的所作所为他极不赞同,但无可奈何。晋西伯府吃着林家的,用着林家的,如同吸食血肉的水蛭。
正如父亲所言,他们林家这艘船早已被人从底下凿开一道大口子,多年来的浸浊已是极限,不知何时就会船毁人亡。
告辞之时,他向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道谢,感谢他们允许自己登门。
最后他满情愧疚地望着林重影,道:“四妹妹,保重。”
*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林家的厨房内,除了丫环婆子外,还有大顾氏和林重影。今日是林同州在京中第一天上任,大顾氏准备亲自下厨,林重影则在一旁打下手。
母女俩准备做的是临安菜,一道醋鱼,一道龙井虾仁,一道清炒胡瓜,还有干笋老鸭汤。
朝安城是一国之都,王孙贵族遍地走,食材极其的广。很多年前就有人开始暖房种菜,比说说这胡瓜。万物萧条,春草尽枯的时节里还能买到这么水灵的菜,全是因为如此。
林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食可以精,却绝对不会铺张浪费。一家三口用饭,大顾氏以为三菜一汤足矣。
汤是早早就炖在炉火上的,她们要做的就是另外三道菜。除了醋鱼外,其它两道菜她都让林重影上手。
林重影不是什么不下厨房的小白,初时装作不太熟练的样子,没过多会儿便像是摸到门路般颇有些得心应手。
大顾氏不疑有他,暗道这孩子就是聪慧,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一家人正准备用饭时,谢玄来访。
他已换上青色常服,似列松如翠,又似绿竹猗猗,其飘逸出尘好比是天边明月,令世人仰望而不可及。
寻常人做客,一不会不请自来,二不会赶在饭点。他倒好,两点全中。不过还算有礼数,没有空手来,而是提着点心上门的。
林重影规规矩矩地与之见礼,倒是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但只有他知道,她的眼神是淡的,尤其是在看他时,几乎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仿佛他真的仅是林家的一个亲戚。
林同州和大顾氏自是热情,邀他一起用膳。他连半句推辞都没有,从善如流地坐到桌前,好巧不巧坐在林重影的正对面。
林重影不必抬头,也能感知他的视线。
他眼神极暗,仿佛再次置身那绮梦之中,那种令人欲罢不能蚀骨销魂的滋味一旦沾过尝过,便像入骨的毒一般再难解除。
“玄儿今日来得巧,我和影儿下的厨,这醋鱼和鸭汤是我做的,另外两道菜是影儿做的,你尝尝看,是否和在临安吃的一样?”
大顾氏的声音,打破他眼底的贪婪,他优雅地下筷子,先是尝了醋鱼和鸭汤,对大顾氏的厨艺表示肯定。等尝了龙井虾仁和清炒胡瓜,目光幽幽深深地看过来。
林重影还以为他要挑刺,没想到听到他说:“以前只知道影表妹不仅会心算之术,女红也是极好,没想到在厨艺上也极有天分。”
这夸奖是不是有些过了?
她装假羞涩不经夸的样子,低头干饭。
大顾氏和林同州对他的夸奖很是受用,一个劲儿地让他多吃。他下筷子的速度不算慢,光盯着那两道龙井虾仁和清炒胡瓜。
林重影避开他,只吃鱼。
她一连吃了好几口鱼时,谢玄起身将那道醋鱼移到她面前。
林同州和大顾氏你看我,我看你,没吭声。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谢玄仿佛浑然不知般,还毫不客气开口指使林重影给自己盛鸭汤。“我有些够不着,劳烦影表妹了。”
林重影自己吃饭是不用下人侍候的,巧的是林同州和大顾氏也是如此。是以一家人吃饭时,皆是自己动手。
她低着头,心里骂了好几句,行动上却是极其的乖巧,接过谢玄递来的汤碗,盛了满满在碗汤。
大顾氏一看那汤里的肉块尽是鸭脖子,只觉两眼发黑。
这孩子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影儿,你再给你大表哥盛两块鸭肉。”
“母亲,这些应该够了,大表哥牙口好,就爱吃这些。”
谢玄闻言,唇角微微上扬。
这女人是在拐着弯骂他呢。
“表姑母,影表妹说的对,我就爱吃这些。”
大顾氏还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看起来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一顿饭吃得极其的古怪,古怪到林重影都怕自己消化不良。更诡异的是,明明才刚吃完饭,谢玄竟然问她想不想吃点心。
她看着对方提来的那一堆点心,真想问一句“大哥你是认真的吗?”
从点心的包装来看,并非出自同一家铺子。
“不知表姑母喜欢哪一种,我便样样都买了些。”
大顾氏明白过来,合着是不知道影儿喜欢吃哪一样,这才样样都买。
她心领神会,说自己正好想尝一尝京中点心,近日一直没得闲,也就没出去买,当下拆开一包枣泥酥,分别给丈夫和女儿都递了一块。
林同州夫唱妇随,直接开吃。
林重影也没说什么,也跟着吃起来。
大顾氏有心捧场谢玄的场,转头又拆开其它的点心,有桂花糕、百合酥、蟠桃饼等等,应是京中有名的点心都在此。
“影儿,你看看,你还想吃什么?”
之前那顿饭虽然吃得古怪,但林重影是个绝对不亏自己肚子的人,她照旧吃得很饱,所以她现在是真的吃不下。
“母亲,我吃不下了,你让大表哥多吃点。”
“这些我都吃过,你们留下来慢慢吃。”谢玄的眼睛里隐有火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被咬的地方还丝丝的疼,心道有些人当真是衣冠一穿,立马楚楚正经,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人昨晚欲求不满后发疯咬人的样子。
“母亲,我乏了,我先回屋。”
大顾氏一听,哪有不让她回屋的道理。
“那你赶紧回去歇着。”
她乖巧应下,临走之前还不忘做个好表妹,对谢玄道:“这些点心今日吃味道最佳,大表哥你多吃点,最好是全部吃完。”
大顾氏哭笑不得,嗔道:“你这孩子,你大表哥哪里能吃得完?”
她作疑惑状,“大表哥这么厉害的人,这点点心也吃不完吗?我还以为大表哥肚量极大,连天上的月亮都吃得下。”
说完,她福了福身,这才离开。
大顾氏哪里看不出来她和谢玄之间必定有事,连忙为她辩解,“这孩子心性简单,有什么说什么,她也是怕点心过了今晚不新鲜,玄儿,你说是不是?”
谢玄但笑不语,好半天才道:“她在骂我。”
“怎么会?影儿她……”
“她骂我是狗。”
大顾氏:“!”
第74章 第 74 章 他就是狗!
林重影确实是在骂他。
天狗食月。
他就是狗!
狗东西咬了人还若无其事地来蹭饭吃, 哪里来的脸?以为买几块点心来哄她,她就屁颠屁颠地不计前嫌,继续讨好卖乖吗?
一点小甜头而已, 她还看不上。
房间里熏着苏合香, 根儿替她除去发饰, 青丝顿时倾泄下来,如墨云般半遮着她的脸, 衬得原本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惹人怜爱。
镜中的美人儿, 似借水而开的花, 玉为骨来肌胜雪。饶是她自己日日见着, 依旧为这独自盛开的美丽感到惊艳。
趁着根儿给她梳头时,她微微挑开自己的衣襟, 露出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咬痕。一日过去, 咬痕的颜色深了些, 齿印更是清晰可见。
姓谢的到底有多发狠, 才会咬得这么重?
根儿瞥了一眼,立马缩回视线,暗道大公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能将姑娘咬成这样?
门外响起大顾氏的声音,林重影快速将衣襟合好。
很显然,谢玄已经离开。
大顾氏一进来,直接接过根儿手中的梳子,亲自替她梳头。原主这些年身子向来孱弱, 唯有一头青丝不管不顾地吸食着身体的气血,突兀地生长茂盛。因着近些日子调养得当,更显乌黑顺滑。
“你和玄儿,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垂下眼皮, 小声道:“让母亲担心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大顾氏手下的动作不停,从镜子里看她,感慨着这般好的颜色,若自己是男子,恐怕也很难不动心吧。
这孩子模样生得好,又是个聪明的,很多事想来也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但是再通透的孩子,那也是孩子,仍然会囿于一些人或者一些事,难免一时想不明白。
“我看得出来,玄儿对你有意,你是怎么想的?”
她还能怎么想。
父亲和母亲认她,全是因为谢玄。且不说谢玄的身份地位,单是谢家和父母的关系,她就不可能让他们为难。
“母亲,我能跳出林家已是万幸。至于旁的,我暂时还不想去想。”
大顾氏听到这话,心知她还是有顾忌,有些事不愿同自己说。她们虽是母女,却是半路相认,并无血脉相连,纵使再有缘,很多东西也都还隔着一层。
这般想着,大顾氏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说起旁的事。
上次一家三口去汝定王府时,陇阳郡主故意支开林重影与他们说话,谈论的就是结亲之事。依照陇阳郡主的意思,便是王府与她本人都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全凭谢玄的喜好。
“人之一世,切忌自欺欺人。我深有体会,绝不会强求玄儿娶什么门当户对之人,他若喜欢,不拘是哪家的姑娘,那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
这是陇阳郡的原话。
当时大顾氏便明白,王府不在意门第之差,只求谢玄心头好。而谢玄的心思,对于他们来说一目了然。
“那日我和你父亲都提着心,不是怕你出丑没射中,而是你掌握不住那弓的力道和方向,反倒伤了自己。好在你争气,不仅没有脱弓,还正中靶心。你父亲说,你这性子若是托身个男儿,必是有一番造化。”
林同州当时说的是,“这孩子若是男儿,兴许日子能好过很多,或许凭着自己的能力也能争出天地来,可惜了。”
这个时代,男子和女子注定不同。
他有此感慨,何尝不是林重影曾经的感慨。
“让父亲和母亲担心了,我就是一时兴起,碰巧射中了而已。”
大顾氏微微一笑,已经将她的头发梳到顺得不再顺,“郡主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心稳手稳,一看就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见她不语,又道:“你大表舅母向来欣赏你,你是知道的。她和郡主虽是前妻与继室,平日里没什么往来,却也没有龃龉。”
这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无非是告诉她,郡主和陆氏都喜欢她,且她们对她的喜欢不会有任何的冲突。
她想问母亲可否知道谢玄想纳她为妾的事,这句话在心里打了一个来回,几次犹豫后,未到嘴边又咽回去。
一晚无梦,昼短夜长。
屋瓦和地上铺着一层银白的寒霜,铜鎏金的四脚瑞兽炭盆里炭火旺盛,半夜里添过一次炭后烧到天明。
宅在家中不出去的日子,大顾氏给她布置了功课,那便是练字。
白宣纸铺在桌上,旁边除去笔墨砚等物,还有绣锦包着的手炉。写会儿字,暖会儿手,这是大顾氏身为母亲对她的叮嘱。
相比在临安时,她的字迹已有极为明显的进步。虽然说不上灵秀俊逸,但也初具几分样子,端正而规矩。
根儿磨好墨,又忙着沏茶。
茶香混着苏合香,一室的温馨。
门口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谢及那双纯真灵动的眼睛。他左右四下一看,对根儿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林重影一早就看到了他,装作不知的样子。
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然后再到跟前来,使劲往桌边凑着,似是想吓人一跳。
“七表弟。”林重影眉眼未抬,直到收了最后一笔才看过去,眉目弯弯。
她这一笑,倒让小家伙看迷了眼。
小孩子的夸奖向来不吝啬,直接又简单,“影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谢及小大人般,“我活了这么个岁数,还从未见过像影姐姐这么好看的姑娘。”
这话取悦了林重影,她又笑起来。
“你才多大啊,什么你就活了这么个岁数。这人生海海的,以后你肯定还能见到更多好看姑娘,比我好看的不知有多少。”
“不可能。”谢及断然道:“我娘说了,影姐姐你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不说是朝安城里,就是宫里也没有。我娘还说了,除非那什么延妃再世,若不然无人能与你比美。”
延妃二字,让林重影略微失神。
她甩了甩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问道:“七表弟,你怎么来的?”
谢及自然是和陆氏一同来的,陆氏去的是大顾氏的屋子。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陆氏就打了好几个哈欠,一副十分缺觉的样子。
林重影和谢及刚进屋,她原本是朝他们招手的,半途改成捂成自己的嘴巴,紧接着又是一个哈欠。
大顾氏忙问:“大表嫂,你这是没歇息好?”
陆氏摆手,道:“不是,我就最近老犯困。”
她递了一个你懂的眼神给大顾氏,大顾氏秒懂。
“大表嫂,你身子不爽利,合该我们去看你才是。”
“表姑母,是我想影姐姐了。”
陆氏听到自家儿子这么说,当即笑起来,同大顾氏打趣道:“你看看,这孩子就是喜欢影娘,恨不得影娘是他亲姐姐。前些日子他还问我,能不能给他生个姐姐?”
大顾氏也跟着笑,打趣起谢及来。“小七郎,你娘可生不了姐姐,但是可能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方才林重影还只是怀疑,听到母亲这话才肯定。
她不无好笑地想着,谢玄若是成亲早,孩子都比自己的弟弟妹妹大,小叔叔小姑姑和大侄子一起玩,想想还挺有意思。
“影姐姐,你笑什么?”谢及问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当真在笑,道:“我在笑你啊,笑你想让你娘生个姐姐。”
谢及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脸。
大顾氏和陆氏相视一笑,皆是满眼的愉悦。
陆氏此次上门,一是谢及所求,二是她自己有事。她性子本来就爽快,自然也不会卖什么关子,直接说明来意。
她在京中也有不少产业,平日里所有的账目都要把关。如今她精神不济,这些事难免顾不上,定珠又被她留在了临安,所以她想让林重影过去帮忙。
“在商言商,影娘既然是帮我,我自是要给她开工钱。当然,这事还得看影娘自己愿不愿意。”
林重影当然愿意。
进京之前她就想过,若是到了京中她该做些什么好。当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很想立马应下来,但还是先征询大顾氏的意见。
大顾氏见她没有应下或是拒绝,而是望向自己,心下很是熨帖。
“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想做便做,母亲支持你。”
有大顾氏这话句,她当即应下。
陆氏在京中有好几处产业,除上次所见的清秋茶楼外,还有两处酒楼以及八间铺子,铺子有布料胭脂杂货等等。
这些茶楼酒楼和铺子因在京中,平日里陆氏会亲自巡查。至于京外的那些,陆氏鞭长莫及,只通过与各地掌柜们互通有余,定期盘账等方式掌控。
所有的生意中,顶数酒楼的进出账目最为繁琐,林重影打算就从酒楼开始。
陆氏的两处酒楼分别位于东城和西城,东城的那间规模更大。两间酒楼的名字也不同,西城的名四海楼,东城的名天香楼。
天香楼位置优越,地处东城最为繁华之地。
楼里的管事姓陆,一听就知是陆家的家奴,且还是主家赐姓的高等家奴,这种家奴在世家常见,无非是因为用起来最为放心。
陆掌柜对她极其的客气,然而客气之余,眼神中分明有几分明显的疑惑,或者是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派一个外人来查账,也或者是对她的能力表示怀疑。
她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让对方将最近的账册拿给自己。
账册全拿来后,陆掌柜却没有走。
“小的就在这里侍候着,林姑娘若有吩咐,尽管说。”
她微微一笑,约摸猜到对方的心思。
果然,陆掌柜见她准备算账,手边竟然连算盘都没有,那眼里的疑惑已然流露出来,眉头都跟着紧紧皱起。
当看到她仅凭着扫一眼就下笔,疑惑中又带着震惊。
她速度极快,一边看一边记,因着最近常练字,毛笔也使得顺畅许多,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堪称下笔如有神。
过了好一会儿,眼瞅着她半本账册都快查完了,陆掌柜终于忍不住,摸出一把算盘来到了她身后。
算盘珠子“噼哩叭啦”一阵响过之后,明显有一段时间的停顿,然后声音又起,接着再一停,如此几次过后,陆掌柜的眼睛越睁越大。
等到一本账册算完,他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林姑娘,你用的可是心算的法子?”
“正是。”
“小的从前听人说过,说是前朝那位齐大家精通此法,原本还以为这种法子再快,也比不过算盘,没想到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他再次行礼,这次明显更加恭敬。“不知姑娘师从何人?从哪里学来的技艺?”
这话一问完,他便知自己逾越发,连忙找补,“小的就是好奇,林姑娘若是不方便说,那便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我没有师从,也没有人教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看就会。”
“原来如此。”他竟然不觉奇怪,反而有些神往,“小的曾听过那位齐大家也是如此,想来林姑娘与齐大家一样。”
齐大家这个人,虽是前朝的人,但林重影还真没少听说。一是儒园是其设计建造,二就是这心算。
这时楼下传来琵琶声,还有宾客们的叫好声。
未来酒楼之前,林重影并不知道楼里还有唱曲儿的人,听到声时明显愣了一下。陆掌柜以为她是嫌吵,忙去将窗户关上。
窗户一关,琵琶声确实小了许多。
一刻钟后,琵琶声停了,传来吵闹声,好像是有什么在争执。
陆掌柜脸色大变,向林重影告罪后连忙出去。
林重影朝根儿使了一个眼色,根儿心领神会,也跟着出去。她自己则重新开始算账,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因为楼下闹得太过厉害。
酒楼中间的戏台上,抱着琵琶的少女低头哭泣着。
台上还有两名年轻的男子,皆是华服在身,一人面黑,一人面白。面白之人长得还行,若不是太过张狂蛮横,好歹也算是个佳公子。面黑之人容貌欠妥,不仅生得五大三粗,且还长着蒜头鼻,瞧着有几分凶狠。
“赵世子,就凭你也想和我想女人,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面黑之人鼻孔朝天,显然很是不屑面白的赵世子。
赵世子也不甘示弱,寸步不让,道:“马二公子,我劝你还是别和我争,谁不知道你们马家是什么光景,听说你府里的下人昨日又拿东西出去当了,那些首饰应该是你母亲的嫁妆吧。你一个庶子吃的喝的都是自己母亲的嫁妆,你还想纳静纱姑娘为妾,你养得起吗?”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神情越发的得意张狂。
围观众人指指点点,皆是摇头。
有人说,“赵世子还有脸说别人,他们伯府靠着出嫁的姑娘搬空夫家的产业养活,他自己也是靠女人养的,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他竟然有脸笑话马二公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还有人说:“马二公子也是个不长记性的,前些日子也是因为静纱姑娘,同范家的六公子争得你死我活,最后还打了一架。巡城司的人将他们带走,范家使了银钱相赎,他家没钱赎他,生生挨了十大板子。这好容易养好了伤,又出来闹事,怕不是还想挨板子。”
陆掌柜听着这些议论声,心下叫苦不迭。
他示意那叫静纱的姑娘快走,谁知静纱刚一起身就被赵世子拉住,与此同时马二公子不干了,上前就是撕扒赵世子。
赵世子明显不是对手,却不甘示弱,逮到什么东西就砸过去,一时之间碗啊碟啊还有凳子之类的东西满天飞。
“住手!”
楼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喝声,所有人朝上看去。
林重影隐在角落里,自是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她故意沉着声,道:“陆掌柜,报官了吗?”
陆掌柜说:“小东家,已经报官了。”
他称呼林重影为小东家,目的是抬高林重影的身份,从而压制这场闹剧。
林重影心知肚明,暂时认领这个身份,“那就等巡城司的人上门。”
果然马二公子一听报官,当即想开溜,却被酒楼里的伙计拦住。
而赵世子明显不惧,想来是有钱壮胆。“早就听说天香楼的东家是个女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敢不敢亮个相给大伙瞧瞧?”
这话实在是轻浮,不少人听着都摇头。
偏偏赵世子来了劲,作势就要往楼上走,“本世子倒要看看,这天香楼的东家到底长得什么样?”
陆掌柜赶紧拦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大摇大摆之时,酒楼的几个伙计一拥而上将他按住。他一声高呼,不知从哪里冒出好几个彪形大汉,瞬间扭转形势。
如此一来,再无人能拦他。
林重影小声问旁边的根儿,“你看看这人,若是他真上来了,你打得过吗?”
根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姑娘,他脚步虚浮,一看就是不中用的。若是他敢上来,奴婢定然把他打下去。”
“好。”
林重影心里有了底,握紧手中的砚台。
赵世子环顾众人,一脸得意,道:“幸亏本世子早有准备。”
他这准备说来话长,原本也是没有的。
前些日子京中传言四起,那赵家有女抵十儿的话传得到处都是,他那在太学上学,却不怎么和伯府来往的表哥不知为何发了疯,将他堵着狠狠揍了一顿。
自那以后,父亲母亲就给他身边配了这些人。
他见自己镇住了所有人,整个人张狂至极,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听小东家的声音,应该还是个姑娘家吧。你我也算是有缘,今日我就……”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珠子都不转了。
那避人的角落里,但见美人如花隔云端,芙蓉映月耀星宿,当下惊艳到失神失语,痴痴迷迷不知身在何处。
“美人……”
众人闻言,正不明所以之时,只看到一道深紫色的身影从外面而来,如风一般上了楼,瞬间到了他面前。
他视线被挡,大急,“你是什么……谢,谢少师!”
第75章 第 75 章 “大表哥,我还疼着。”……
紫衣玉面骨神寒, 一双冷眸利如刀。那飘飘出尘之态中,又有危危凛冽之感,当真是琼枝本是仙家物, 一朝却化凌天剑。
来人正是谢玄。
天香楼的客人非富即贵, 很多人都认出了他。一时之间惊呼者有, 讶异者有,皆是一脸的仰慕崇拜之色。
有人赞叹道:“清风之姿, 明月之相, 真是小谢大人!”
“小谢大人为何在此?”又有人问。
紧着有人迟疑道:“听说这天香楼是谢夫人的产业, 看来此话不假。若真是如此, 楼上那位小东家应该是谢家的姑娘。据我所知,小谢大人的堂妹也在京中。”
这话得到认同无数, 大部分的客人都认为所谓的小东家是谢舜宁。
三层靠右的雅间内, 半开的窗户处站着若有所思的端阳公主。她的视线之中能看到谢玄, 却看不到林重影。
天香楼高三层, 一层富,二层雅,三层贵。
“这姑娘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她说着,问身后的人,“谢三姑娘认识吗?”
她身后的人,正是谢舜宁。
谢舜宁自是听出了林重影的声音,眉头紧锁着。
这位影表妹为何出现在酒楼, 酒楼的掌柜又为何称其为小东家?
“好像是我表姑母家新认的女儿。”
此话一出,端阳公主也跟着皱眉。
“是她。”
她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不屑着,以为凭那样的出身不可能成为她的对手, 然而心中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个表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成了这天香楼的小东家?”
谢舜宁摇头,“这个臣女不知,殿下放心,臣女自会问个明白。”
重活一世,她不仅要报自己的仇,还要让真正对自己好的人都好。父亲母亲、大堂兄、还有大伯母。
今日是她将端阳公主约在这里,一是为了替大堂兄牵线搭桥,二是因为屡次被人争夺的那个歌伎。
那歌伎后来不知为何攀上了二皇子,成了二皇子的侧妃,且深得太后娘娘的喜欢。这么一个人,若能从微时相交,必然是对她极为有利的。
哪知还不等她出面,林重影就出了头。
如此一来她不好再做什么,一个目的未成,另一个她不希望被人破坏,当下替自己的大堂兄辩解,“臣女的兄长应是恰巧路过,得知这里有人闹事,于情于理也不会坐视不理。”
端阳公主也希望是如此,但是当看到谢玄的动作时,她很难再自欺欺人。
二楼处,谢玄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几乎将身后的人完全遮住。势如高山令人仰止,又如玉树立于严寒中,成为他人之靠山,替他人遮着风雪。
那清冷的眸子如森然的刀,刀刀劈向不知死活的人。
“还不快滚!”
赵世子回过神来,吓得双腿直打哆嗦,他前脚打着后脚,没走两步当真滚了上去,却也顾不上痛,爬起来就想往外跑。
“且慢!”林重影叫住他,然后对陆掌柜说:“陆掌柜,你清理一下他们损坏的东西。”
陆掌柜立马照办,很快得到结果,“小东家,他们损坏的东西有凳子一把,碗三只,碟两只,茶壶一把。”
一听损坏的是这么点东西,别说是赵世子,就是那位马二公子都支楞起来,心道这点东西赔就赔。
谢玄睥睨着他们,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
林重影继续躲在谢玄身后,如同狐假虎威的狐狸,又道:“你们在酒楼闹事,打扰了楼里客人们的雅兴,他们今日所有的账单归你们。你们这么一闹,耽搁了我们楼里的半天的营生,这些你们要赔。还有那位姑娘受到了惊吓,怕是要好好养养身子,你们也得赔。”
“…凭什么?”事关钱财,马二公子一时忘了对谢玄的畏惧,失声叫出来。这些钱算起来那可不是小数目,他就是个喜欢干手沾芝麻,爱白占别人便宜的人。“这不关我的事……”
他声音渐小,见势不妙,脚底刚一抹油想跑,立马被赶来的巡城司的人制住。
没钱没关系,扛得住打也行。
巡城司为首的人恭恭敬敬地谢玄行着礼,不屑地斜了马二一眼。
朝安城当差的人,哪怕低微如他们,那也是个顶个的眼明心活。这马二是个庶出,爹不疼娘不爱的,宁愿扔在衙门里挨板子也没有出钱赎,这种人他们都瞧不上。
上回挨了打还不长记性,今日还敢在天香楼惹事,好死不死碰到了谢少师,这小子不仅愚蠢,运气也不太好。
相比马二,他们对赵世子明显眼热许多,原因无他:赵家多少银子都出得起。
赵世子一副不差钱的样子,明明惧怕谢玄,却又色胆包天不知死活地想着,如果自己能攀上谢家的姑娘……
不。
不对。
谢家的三姑娘他见过,刚才那位姑娘不是谢家的三姑娘,那她是谁?
林重影去伯府的那回,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着,根本没着家,也就没见着。事后听府里的下人提起,说是自家姑母过继出去的庶女何等的貌美,他也没怎么在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为之惊艳的美人居然也曾是他的表妹。
他胡乱地想着,那美人儿不是谢家的姑娘,又被陆家的掌柜称为小东家,那肯定是谢大夫人娘家的姑娘。
陆家巨富,若能和陆家结上亲事他也不亏。他越想心头越火热,一副想讨好林重影的样子,高喊道:““美人…姑娘,我赔,我愿意赔。你说赔多少,我就赔多少。”
林重影心下冷笑,听这赵世子的口气,当真是不差钱。
谢玄略一回头,将她往袖子里藏砚台的动作尽收眼底。两人的目光在无声地碰撞着,迸发出旁人谁也看不见的火光。
她板着小脸,毫不心虚。
“凳子碗碟的钱都有数,该是多少是多少,这些客人今日的账单也是如此,有多少算多少。至于我们酒楼半天的营生,便以上个月相同日子而定,一天下来是一百九十四两,半天是九十七两。这位姑娘受此惊吓,恐怕这生计也就断了,你赔个一百两不为过吧?”
“不……不为过,不为过。”赵世子连忙应着。
众人听到这话,谁不说赵家不缺钱。
“赵家一女抵十儿,此言果然不虚。”有人小声说着,语气中竟有艳羡之意。
陆掌柜速度极快,不多会儿就列出所有的账单,将其交给赵世子,“世子,这钱你是现在付,还是我们派人去伯府取?”
赵世子为表自己的豪横,当场让自己的随从拿银票。
钱账两清后,马二公子被巡城司的人带走,至于赵世子,他若是继续留下来花钱吃喝,酒楼自是欢迎,毕竟有钱的是大爷。
事实上,他确实没走。他巴巴地望着楼上,哪怕无比畏惧谢玄的存在,依然想再一睹那美人儿的芳容。
那静纱姑娘被带到二楼,乍见林重影的容貌,愣了好一会儿。
前有马二公子和范六公子相争,如今还多了一个赵世子,她的长相定然是不俗。瓜子脸蛋樱桃口,标准的古典美人儿,尤其是还抱着一把琵琶,更添古风雅韵。
陆掌柜依着林重影的吩咐,将那一百两给了她。
她自惭形秽着,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小东家大恩,奴家无以为报……”
林重影心头一跳,赶紧打断她,“他们在酒楼闹事,我们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银子是你该得的,无需任何报答。”
她咬着唇,不太敢抬头。
一是因为林重影过人的美貌让她自愧不如,二是因为谢玄的存在。
但机会难得,她不想错过。
原本她的家境还不错,也曾是呼奴唤婢的千金小姐,谁料父兄接连病故,家道一落再落。为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不得不抛头露面到酒楼卖艺。
这一百两对如今的她而言,足够他们一家好几年的嚼用。可若是想过上以前那种养奴蓄婢,衣着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是远远不够的。
“小东家,奴家害怕他们还会纠缠,日后不得安宁。奴家什么都会做,琴棋女红样样略知,请小东家垂怜。”
林重影就怕这个,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静纱姑娘,你可能误会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小东家,我就是东家派来的账房,例行到酒楼来查个账而已。方才事情紧急,陆掌柜怕那些人闹大了,故意胡诌我的身份镇场子。”
陆掌柜叹着气,对静纱有些失望。
上回马二公子和范六公子为争她大打出手,事情闹得不小,她因此没再来酒楼弹琵琶。前几日她求上门,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还是想回到酒楼来弹曲儿,自己一时心软,又将人给留下了。
先前还以为是个能立得起来,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这位是林姑娘,她确实是夫人派来的账房。林姑娘心善,帮你要了这一百两银子,哪怕是不做什么,仔细些花,也够你们一家花个七年八年的。到时候你弟弟也已长大,有他顶门立户,你也就不用再抛头露面。”
听到林重影只是个账房,静纱的眼中明显有失望之色,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林重影见之,也很是失望。
因为那种奇怪她明白,好比是以为高不可攀的人,没想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低微,从而生出一种隐蔽的窃喜,甚至可以说是轻视和幸灾乐祸。
“静纱姑娘,你若是怕他们纠缠,最近少出门。”
“林姑娘,我……”静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愿意像你一样,帮人做事。”
这下林重影是真的有些无语了。
傻子都能听出来,静纱冲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人。
陆掌柜脸色不太好看,态度也强硬了不少,“静纱姑娘,林姑娘好心帮你,你为何要为难她?她还有事要忙,你请回吧。”
静纱的目光中全是挣扎,她很想豁出去赌一把,趁机攀一攀对她而言遥不可及的存在,又怕自己貌不如人,到时候弄巧成拙。
她的心思陆掌柜看得出来,林重影看得出来,谢玄当然也能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女子,多年来谢玄不知见过多少。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那些自以为是的引诱,装可怜扮柔弱,或者是弄些奇怪的事情来引起他的注意。
这些别人做来只会让他不喜,但有人全部做过,他却觉得满心满眼的愉悦。哪怕是被人拐着弯骂他是狗,他依然甘之如饴。
当他幽沉的目光看过来时,林重影下意识别过视线。
这人看她做什么?
她半垂着眸,道:“大公子,方才多谢您出手。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您去忙您的吧。”
谢玄哪里听不出她是在赶人,险些气笑了。
气氛一时十分的微妙,陆掌柜看着他们,某种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听到谢玄这声极淡的话,陆掌柜一个激灵,赶紧催促静纱。
静纱自知没有机会,这才低头告退。
所有人都出去后,房间里只剩下林重影和谢玄。
楼下热闹的声音不断传来,说笑声,划拳声,还有议论方才之事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喧嚣与这一室的安静截然不同。
“以后她再找你,你莫要理会。”
谢玄说的她,指的是静纱。
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上次马二和范六相争,最后两败俱伤,范家不仅事后没有报复,还连夜将范六送去京外,你可知为何?”
这她哪里知道,当然是摇头。
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小脸虽然没什么表情,却分外让人有种极其乖巧的感觉。如懵懂的兔子,不谙世事人心地呆萌着,勾得谢玄的心都在痒。
“那事不知为何传到太后娘娘的耳中,太后娘娘召见了范夫人和马夫人,狠狠将她们训斥一番,斥责他们教子无方。”
“太后娘娘为何替静纱姑娘出头?”
“那静纱的父亲,原本是城门尉,一家人如今还住在城门巷。”
而荣太后也是城门巷出来的人,其父在世时也是城门尉。除了这两点,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荣太后的生母姨娘也曾在酒楼卖过唱。
林重影暗道难怪,难怪那静纱被人争来抢去,却还能出来赚钱。
她默默坐回到位置上,准备继续算账。然而她的手刚还被碰到笔,眨眼的工夫落到男人的大掌中。
谢玄微俯着颀长的身体,似苍山雪松弯下腰,清幽的眸色中不掩情意,还有化不开的偏执与霸道,“还没消气?”
这声音却是柔沉,听得人耳朵里像是被暖风拂过。
他越是如此,林重影就越觉得不舒服。
他们那晚应该算是不欢而散吧,一个欲求不满的男人,转过头来又讨好她,为的是什么?
“大表哥,你不必如此的。”她再是不情愿,也知道一个妾室应该做什么。如这种讨好人的活,才是她应该做的。“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会听话的。”
谢玄哪里听不出来,她嘴上说会听话,实则心里还有气。
“你若是还不解气,接着骂我,骂我是狗也好,骂我是畜牲也好,随你怎么骂。”
这么低三下气的吗?
林重影暗忖着,只觉越发的怪异。
谢玄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这个送你。”
这是一支金镶玉的步摇,金为荷叶,玉为莲花,华美而贵气。
谢玄将步摇插到她的发间,情不自禁地凑近细嗅,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她感觉自己就是美味的猎物,有猛兽在细嗅她的气味,磨着牙思量着该从哪里下嘴比较好。她静静地等着,认命地等着献祭之时。
谁知猛兽嗅够了,却不急着吃她。
“你不是说我像点心吗?”他拿起桌上的点心,递给她。“那你就当我是点心,把我吃了吧。大口大口地咬,用力地嚼。”
林重影:“……”
要么说人家是状元郎呢。
是真会啊!
“大表哥,我现在不想吃。”
谢玄心生挫败之感,暗道自己果真是病急乱投医,福王自己无妻无知己,出的主意能是什么好主意吗?
“那你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林重影不无自嘲地想着,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堂堂少师大人做到如此地步。分明是无奈的,却还愿意耐着性子哄她。
果然是美色迷人眼,也令人智昏。
既然如此,那她就给这人一个机会。
“大表哥,我还疼着。”她睫毛轻颤着。“你那天咬得我好疼。”
娇娇软软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勾魂的钩子,勾得谢玄的理智七零八落。他的心剧烈地狂乱着,浑身的血都在叫嚣。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这女子提及此事,显然生气的根源在此。
他声线极低,带着暗哑,问:“那你要如何才能解气?”
林重影一把拉过他的手,掀开他的袖子重重地咬下去。
第76章 第 76 章 “我此生非她不娶。”……
屋子里放置四个青铜鼎炉, 分别位于四角。炉子里炭火旺盛,用的是上等的银霜炭,无色而无味, 唯有熏染的檀香与砚中的墨香。
楼下的热闹声须臾间远去, 唯有他的心跳声如鼓如瑟。鼓声震耳欲聋, 瑟音丝丝入扣,一声撞击着, 另一声趁机侵入。
少女墨发倾泄, 从他手臂滑过, 如香软的蛇。那被咬的地方一片温热濡湿, 有着令人蚀骨触电之感。分明是抑蜇刺的微疼,却像是咬到他的心尖上, 又刺又痒。
齿印清楚, 泛着血色。
林重影看着自己咬出来的印子, 那齿印的血色告诉她, 她方才咬得有多狠。而被她咬的人,不仅一声未吭,且未有任何阻止退缩之意。
她轻颤着眼睫一抬眸,对上的就是男人幽沉吓人的目光。这目光太过危险,眸中风云诡变,充满着无尽的侵略性。
微张的唇,还来不及说出一字半句,便被男人生茧的指腹抵住, 一寸寸地描绘着,摩挲中带着贪婪的眷恋。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低下头去。
她这一低,谢玄也跟着俯首, 与她气息相近。
“如此,可消气了?”
“我……”
“看着我说话。”
男人的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之对视。她气息一乱,与对方的气息瞬间纠缠在一起,一个寒而清冽,一个若幽兰香。
仅是一瞬间,她败下阵来。
她不敢再看谢玄的眼睛,下意识半垂着眸。如此一来,她的视线中是男人的下颔与脖子,下颔的线条极其的完美,喉结在她的注目下滚动着,隐约还能听到咽口水的声音。
“还气吗?”谢玄压着眉,也压着心中那狂嚣的猛兽。哪怕再是渴望,再是情难自禁,也得死死地忍着。
林重影其实也没有多气,更多的是无奈。这人对她的企图太过明显,她无处可逃。除了被动接受外,再无其它更好的选择。
对她而言,这就是个死局啊。
死局里的人做什么都是徒劳,哪怕是能使个小性子,发发小脾气又如何,完全不痛不痒,什么也改变不了。
算了。
人总得为现实低头。
“大表哥,我也不是生气,我就是心里不得劲。”
这声音低而轻,又有几分娇软,如同猫儿的噜咕声。
谢玄感觉心底的猛兽像是听到了猎物的呻吟声,声声刺激着它的兽性与兽血的觉醒,俨然快要压制不住。
他所有的坚持在一点点地崩塌,什么心甘情愿,他若是真咬死这一点,恐怕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罢了。
他何必为难自己。
总得让这女子先心甘,以后才能情愿。
“你想要什么……”
“郎君。”卫今从外面推门而入,一眼瞧见里面的情形,立马捂住自己的眼睛。
林重影得到契机,连忙推开谢玄。
谢玄蹙着眉,不悦地看向打断自己好事的卫今。
卫今背对着他们,禀报着要事。“郎君,福王殿下正在找你。”
他心里想的却是,真是要了命了,他不会坏了郎君的好事吧。
福王找谢玄,当然还是为了萧庶人一事。
谢玄下意识将手成拳,似是想将方才指腹下那柔嫩的触感紧紧留住。他用袖子将那咬痕盖住,起身时恢复清风明月般的姿态。那清冷的气质,得天眷顾的出尘长相,半点也看不出之前的兵临城下的蓄势待发。
卫今自知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跟在他身后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字。
主从二人出了房间,他的右手一直托着左手,仿佛左袖中藏着什么奇珍异宝般,很是顾惜的神态。
隔着几层衣料,他抚摸那咬痕,似是还能感觉到那温热湿濡,眼中尽显愉悦之色,如春风化雨。
卫今见他这般,哪怕不知道他袖内的乾坤,也知和林重影有关。暗自啧啧称奇,心道那位影姑娘当真不同凡响。
郎君这般模样,还真是没眼看。
他们正准备下楼时,谢玄忽地眼神一变,凌厉地朝三楼望去。
那间贵宾室的窗后,端阳公主蓦地心一紧,连着往后退了两步。
谢舜宁见之,忙扶住她,“殿下,怎么了?”
端阳公主抚着自己的心口,比起谢玄这一眼刀子的杀伤力,她更惊骇的是谢玄先前眼中的情意与笑意。
朝野上下皆说谢少师是清风明月立朝堂,不负百姓不负君,心中只有家国天下,于男女之事上最是冷情冷性,她也一直以为如此。
天家无情,无夫妻,无兄弟,也无父子,正好她所求之事,也无关情爱,仅是谋局谋势,所以她以为一个不囿于情事的男子,与她才最是般配。但方才她瞧得分明,那位清心雅正的谢少师应该已经动心了。
“谢夫人也不知是何意?自己的产业让个外人来管账,还由着楼里掌柜称一个外人为小东家。这若是传扬出去,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打算?”
这话是端阳公主身边的心腹嬷嬷说的,她姓郑。郑嬷嬷话里意思再是明白不过,无非就是臆测陆氏的用意。
“嬷嬷,我大伯母绝对没有旁的意思,定是楼里的掌柜误会,一时口误罢了。”
“谢三姑娘莫怪奴婢说话直,方才还有人说那林姑娘是你,她今日一言一行,难免全落在你头上。万一有个风言风语的,受牵连的可是你。”
“这事我会处理。”
谢舜宁都这么说了,郑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
端阳公主一直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谢舜宁。
谢舜宁的额头上有一道不大的伤疤,是上回救李蓁时落下的。这伤疤若是用脂粉好好盖一盖,应该也不太明显。但她似乎没有这么做,而是妆容极淡,任由那疤被人看到。
她见端阳公主看着自己,不太自然地摸着那疤,道:“臣女自知破了相,面容已是不雅,还请殿下莫怪。”
“谢三姑娘舍己为人,本宫赞赏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这世间的福祸相依,本宫觉得对你而言更是如此。”
谢李两家此前有意结亲的事,在朝安城不是什么秘密。后来李世子生了怪病,传出什么破相之女方可化解的话来,多少人都以为这门亲事必定不成。
哪成想事发突然,她也破了相,京中上下议论纷纷。有说她与李世子有缘,注定是天生一对的,也有怀疑她是故意破相的。
“谢殿下吉言。”她郑重谢恩后,恭敬问道:“殿下,要不先让人上菜?”
今日做东的是她。
端阳公主点了点头,“也好。”
天香楼在朝安城颇有名气,乃是京中很多王孙贵族最喜宴请之地。楼里的菜品涉及甚广,各地的菜式都有,光是厨子就是十几个。
三层是贵客,厨房早有准备。
一道传菜的吩咐下去,她们点的菜很快被送上来。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摆上桌,不输宫里的那些御膳。
菜好齐后,谢舜宁起身去关窗。
“这外面吵得厉害,莫要扰了殿下。”
恰在这时,林重影推开窗往外看。
两人的目光蓦地撞到一起,犹如不期然的相遇,时辰地点全然不对,哪怕同为有奇遇之人,除了错身而过,再无其它的可能。
隔着上下楼的距离,她如水的眼睛一派平静。当看到窗户内那嬷嬷的身影一闪而过时,她心下了然。
酒楼的账目最是繁琐,她这一待就是一整天,连午膳都是在楼里用的。直到日落时分,她才离开。
上了马车后,让车夫先不回林家,而是先去谢府。
之前发生的事,她想着陆氏应该已经听说,但听别人说和她亲口说是两码事。她既然接了这差事,自然是要尽力做好。
谢府的下人认得她,对她很是恭敬。
这些世家高门内的下人,眼活心活的人太多,一言一行全跟着主子们的喜好与风向。陆氏和谢及对她的亲近,足够他们对她如此。
门房还告诉她,谢舜宁也在府中,正陪陆氏说话。
她若有所思,往内院走去。
正院内,炭火十足。
铺着锦绣四神纹桌布的茶几上,摆放着各色的果子与精致的点心。衣着不输千金小姐的丫环半跪着煮茶,茶香中氤氲着果香。
若是从前,谢舜宁最不喜陆氏这般做派。
重活一回,她知道谁对她好,所思所想也起了变化。哪怕陆氏的做风做派再是不合她的见识,她也不会说什么。
她不愿谢玄再孤苦一人,也不愿陆氏被人指责。
“大伯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影表妹那般模样,若是抛头露面委实太过招摇。大哥一旦遇上,又不能不管。倘若传到郡主耳中,怕是会对大伯母有微辞。”
这话陆氏当然听得明白。
后母难为,越是本事大的继子,越是不好做什么。因为无论做什么,落在有心之人的眼中,可能都会被曲解。
“这事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谢舜宁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继续多说,起身告辞。
等谢舜宁走后,她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影娘那孩子千好万好,唯出身不高是事实,也不可能更改。”
方嬷嬷道:“夫人,尽人事,听天命,你为了给影姑娘长脸,让她帮着管账。想着若是郡主知道影姑娘还有此才能,也能高看一眼。”
“郡主心胸之广,我是知道的。但在世人看来,影娘的身份实在是……”
正说着,下人来报,说是林重影来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皆知林重影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而此时的林重影,与往府外走的谢舜宁碰上。快要错身而过时,两人齐齐停下见礼,瞧着客气疏离。
谢舜宁对她的感觉很复杂,一个上辈子从未见过的人,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如此的打眼,竟然还入了大堂兄的眼。
大堂兄注定位极人臣,他的妻子理应出身高门赫赫不凡。哪怕这个影表妹再是有几分聪慧,也不配站在大堂兄身边。
“影表妹,可否听我一言?”
“三表姐有话,但说无妨。”
“今日之事,我全程看在眼里,不得不说,你处理的还算得当。”谢舜宁不讨厌她,说话也直,“但有一事不妥,你可知晓?”
她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谢舜宁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目光中没有轻蔑轻视之色,“或许是以前没人教过你,所以你很多规矩都不太清楚。姑娘家到了议亲之龄,言行应该更加谨慎,莫说是表兄弟,便是亲兄弟也当避讳些。”
“三表姐所言极是,我日后定当注意。”
这话虽不好听,却也中肯。
“影表妹是聪慧之人,当知我是何意。今日大堂兄对你维护,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会招来一些口舌是非。”
“三表姐的意思是我明白,只是这话,你为何不同大表哥说去?”
谢舜宁愣了一下,皱着眉看向林重影。
林重影的眼睛清澈无波,如静止的湖水,映着山川日月,幻化出五光十色的美。仅是这一双眸子,已然美不胜收,更遑论绝色的容颜。
这般倾城之色,饶是谢舜宁多活了一世,近看之下仍然大受冲击。
“影表妹当知自己是什么容貌,不说你是有意,只要你不拒绝,我想应该不会有男子能抗拒得了。”
上辈子冷清冷性,位至相位却孑然一人的大堂兄都未能幸免,谢舜宁想不出这世间还有哪个男子能免俗。
林重影心下叹气,道:“三表姐怎知我没有拒绝?”
“你……”
“三表姐,我知道你是为大表哥好,可我觉得有些事你应该问问大表哥,他是否愿意接受你的好。或者你去劝劝他,让他接受你的用心良苦。”
“这些话我会和大哥说,但你……”
“三表姐,说来或许你不信,不管是哪个表哥,我都只想安安分分做个表妹。”
林重影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沉,寒气更甚。这会儿的工夫,她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凉,已然有些站不住。
她搓了搓手,吹了一口热气。
热气来得快,散得也快,还不等指尖缓过来,重又被寒气冰住。
忽然她闻到熟悉的冷冽气息,下意识转头望去时只感觉身上一暖,带着体温的深紫色大氅披在她身上,长度将她完全包住。
“大哥。”谢舜宁喃喃着。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如玉,也不过是眼前的一对璧人。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若论长相,也唯有这位影表妹才堪与大堂兄相配。
谢玄睨她一眼,淡淡地道:“她说的没错,你应该来问我。”
很显然,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大哥,我…我是为你好。你是谢家未来的家主,陛下对你十分看重,你代表不仅是谢家,还是汝定王府,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招来世人的非议。”
“男婚女嫁而已,只要家世清白,何来的非议?”
男婚女嫁?
不是纳妾纳色吗?
林重影如是想着,面上不显。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舜宁自然不会半途而废。她本就是要么不说,要么直言不讳的人,当下道:“大哥你自小天资过人,人人知而赞之。你六岁成诗,九岁便能问倒祖父,十二岁面圣献策,被授学士之位,十八会试榜首,被陛下钦点为状元。放眼天下,有几人能与你匹敌。
你身边之人,不论出身学识,理应同样不凡。你若与影表妹…传扬出去,世人该如何说你?他们会说你不过也是凡夫俗子,为美色所迷,不管不顾,你的名声将会毁于一旦,你真的要这样吗?”
林重影听着都觉得她说的极有道理,像谢玄这样的人,还真是应该配个公主。她重活一世,心心念念为自己的兄长打算,不可谓不用心。
她也确实认为,普天之下除了端阳公主,恐怕再无人能配得上自己的大堂兄。上辈子大堂兄一直未娶,而端阳公主也未嫁。
那样的痴情,那样的等待,让人为之动容。
而这位影表妹呢?
且不说出身低,还有林家和谢家的那些旧事。倘若日后被人知晓,必会受人诟病,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大堂兄娶了一位差点给自己堂弟做妾的女子。
“影表妹,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聪慧过人,也通晓事理,我相信你必有良配,但那人不是大哥。”
“谁说不能是我?”谢玄的大掌,不知何时将林重影的手包住。少女纤细的手指冰凉,使得他眉头一皱。
这时一小团白影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落在谢玄的肩头,“大哥来了。”
它转动着绿豆般的眼睛,歪着脑袋看林重影,“大嫂,大嫂。”
谢舜宁听到它叫林重影为大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大哥,你们……”
谢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热的,瞧着红扑扑的,“大哥,影姐姐,你们来了!咦,三姐姐也在。”
谢舜宁指着一点红,问:“小七,这鸟儿怎地胡言乱语?”
“它没有胡说啊。”谢及人小鬼大,上次一点红叫影姐姐大嫂,大哥一点也没生气,他就知道大哥是什么意思。“大哥,你说,一点红有没有胡言乱语?”
谢玄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它没有胡说。”
一点红许是知道在说它,跟着附和,“没有胡说,没有胡说。”
这下不止谢舜宁难以置信,林重影亦是如此。
林重影下意识去看谢玄,谢玄却像是故意般不看她。
她心里嘀咕起来,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怕再是受宠的妾,也万万当不起大嫂二字,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思忖着,听到谢玄对谢舜宁道:“我此生非她不娶,她日后也会是你的大嫂。今日之事,我希望不会再有。”
第77章 第 77 章 “你给本官好好记住,她……
谢舜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满目柔情的男子真的是她那冷情冷情,年过而立却无心婚娶的大堂兄吗?
这一世为何如此不同?
她震惊狐疑的目光,看向林重影。
林重影比她还意外, 如水的眼睛疑惑地望着谢玄。
谢玄的视线终于转过来, 原本清冷的眸中似是洒下一片落英, 霜雪之气犹未散,红的粉的覆在其上。与生俱来的淡然中, 不知何时滋生出无尽的柔情, 仿佛是雪地忽地长出了妖艳的红梅, 如火如歌。
这火映红了林重影的眼, 这歌唤醒了她的心。
“大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谢舜宁的话, 打破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汇。“影表妹的那些事, 终将会是成为别人诟病你的把柄……”
“宁儿。”谢玄打断她, 语气极淡, “你方才说为我好,那你可知我如何才是好?无上的荣光还是滔天的权势?”
“至少不能让世人非议你。”
大堂兄本该受世人景仰,天纵英才朝中肱骨,清心雅正步步青云。若真是与这位影表妹扯在一起,必会被人唾弃。
思及此,谢舜宁大急,也顾不上林重影还在,越发言语直接, “大哥,两姓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影表妹当不起你这样的爱重,你越是抬举她, 反倒越是让人指责于她,她承受不住的。”
“我爱重她,她自然承受得住。”
“大哥!”
“宁儿,我不知你所想,但你说你是为我好,想来心里也有我这个兄长。”谢玄的眼神冷中泛着幽光,仿佛能识破人心。
谢舜宁心头一紧,她怎么忘了呢。
以大堂兄之聪慧,岂能看不出她的不对劲。她虽肯定自己的经历不可能有人猜得到,但依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大哥,我真是为你好。”
“我心欢喜,便是好。反之,则是坏。”
“大哥……”谢舜宁喃喃着,像是满腔热情遇上当头一棒,瞬间清醒过来。
上辈子大堂兄一直未娶,永远清冷如谪仙,不染人间半分烟火气。那样的他,应该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吧。
而如今的他,像是神子落入凡尘,有了世俗男子才有神色。那眼中含着的柔情,想来定然是满心愉悦吧。
她在做什么?
明明想为大堂兄做些什么,不愿他像上辈子那般孑然一身,却在明知他心悦影表妹时,还想着拆散他们。
“大哥,对不起。”
她错了。
谢玄朝她颔首,道:“天黑路滑,你路上小心些。”
这是送客的意思。
她行礼,告退时深深地看了林重影一眼。
林重影挺好奇的,她如此反应,难道谢玄上辈子娶的人端阳公主?
四目相对,谢玄的大掌还包裹着她的手。极尽的距离中,她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眼睛里的自己,被包容着,被接纳着,完完全全地占据着。
他们此时竟全都忘了,中间还有一人。
谢及仰着头,巴巴地看着他们,一时看看自己的大哥,一时又看看自己最喜欢的影姐姐,见他们一直看着对方,好半天都不说话,很是纳闷不解。
“大哥……”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立马被不知何时过来的卫今捂着嘴抱走。一点红见自己的主人走了,也跟着振翅飞去。
天色渐暗,府里各处的灯笼陆续亮起。橘黄的灯火照着夜色中的寒气,朦胧如淡薄的烟雾,沁凉却极美。
林重影环顾四周,一时竟有些恍惚。卫今和谢及早已走远,根儿也不知躲去哪里,仿若这天地之间,仅剩她和谢玄。
“大表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君子一诺,自不会有假。”
“你不是说我贪得无厌吗?为何还会依我?”
“我只是不想再为难自己。”
山不来就我,那我便去就山。适我愿兮,顽石应语,他既然已经动了心,入了骨,那么又何必执着谁先低头?
谢玄沉着眉眼,贪婪而又克制,轻轻揽着林重影的肩。
林重影仰着玉色的小脸,盈盈回望。
所求如了愿,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多开心。因为认真说起来,什么妻啊妾的,原本也不是她的意思,她从头到尾都是被动接受。
然而她会装,装欢喜,装羞涩。
谢玄目光越发沉得厉害,因为他看出了她的虚情假意。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什么叫做求而不得。
罢了。
慢慢来吧。
*
林重影见到陆氏后,将酒楼发生的事一一告之。
陆氏对她的处理方式也给予夸奖,夸她应对得当。她自是谦虚一番,接着说起酒楼的账目,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账册交上。
她此番前来一是为这事,还有就是关于酒楼的记账方式。
酒楼事杂物杂,账目也杂,她有心改善一二,做了一份合乎当下情形的表格,也一并交给陆氏。
陆氏是生意人,有着生意人的敏锐,看完之后很是欢喜,直说日后有了这表格,再查账时必能事半功倍,还说要在其它铺子也用此法。
两人就着表格商议了半个时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
她被顺理成章地留饭,一同用饭的人有谢清阳和谢玄父子,还有陆氏和谢及母子。谢及人小鬼大,非让她和谢玄坐在一起。
谢玄一落座,谢清阳和陆氏立马对视一眼。
陆氏道:“影娘,也不知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有不合的,或是喜欢的,你都可以指出来,我让人记下来。”
“大表舅母,我不挑的,我什么都吃。”
林重影这话倒是不假,她确实不怎么挑食。何况世家大户都有上好的厨子,做出来的菜味道都不错,也无从挑起。
本是一句寻常的话,却让陆氏感慨心疼,“你这孩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都好了。”
她心知陆氏误会,但也不能解释什么。
一顿吃下来,气氛很是融洽。
用完饭后,时辰已经不早,她不好再久留。
告辞了谢清阳和陆氏,谢玄送她出门,且一直将她送上马车。
她解下大大氅,掀开车帘子还给谢玄。谢玄见之,眸色微微一变,迟疑一会儿后,伸手将大氅接过。
大氅沾染了女子的体温与幽香,盈满了他的手。等到马车远去,他才俯首深嗅,好半天才披在自己身上。
不远处的角落里,猫缩着一个人。
那人等谢玄进了府,等谢府的大门着,这才现身。
一路溜着边跑,去追林重影的马车。亲眼看到马车停在林宅后,扯了附近的人询问打听,然后去禀报自己的主子。
他到了晋西伯府的后门,伸手敲了三下,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门房一看到他,忙说世子爷正等着他。他闪身进去,又是一路小跑,到了一处院子。院内丫环好几人,个顶个的模样不差。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嬉语声,间或还有赵世子得意的笑声。
赵世子打眼看到他,摆手让人全出去。
所有的妾室下人都退下后,他赶紧上前禀报,将自己所见所听之事说了一遍。
“你是说那姑娘不是谢家的,也不是陆家的,而是我姑母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回世子爷,正是。小的一路跟着她回了林宅,还找人问过了,她确实是姑奶奶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上回她来伯府,我听人说很是貌美,还不以为然,却不想竟是真的。早知如此,那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去吃酒。”
赵世子一拍桌子,因为力道没控制好震得手都疼,咧着嘴搓了搓,满脸的遗憾和扼腕之意,一连说了好几声可惜。
这几声可惜一是上回自己不在家中,无缘得见那美人儿。二是那美人儿居然不是谢家的姑娘,也不是陆家的姑娘。
但可惜之后,又觉得事情要容易许多。当下将翘着的二郎腿一收,急匆匆地就去找自己的姑母赵氏。
赵氏正和林有仪关着门说话,母女俩皆是面色不太好的样子。原因无他,自然是桓国公府那边没了下文。
“娘,这可如何是好?宁妹妹必然是故意的,若不然好巧不巧的她怎么也破了相。他们两家本就有意结亲,如此一来,我哪里还有机会。”
“事情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如何。”赵氏阴沉着脸,眉眼间全是狠厉之色。
当年冯尚书有意招夫君为婿,只待夫君金榜提名立马结亲。那样八字板上钉钉的事,还不是被她给抢了过来。
只是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挑了一个前程无量的男子,却不想成亲之后夫君性情大变。好在婆母看重她,将林家所有的产业交给她打量。
这些年,凭着她汉阳林氏当家主母的身份,她一能顾得了娘家,二能体面风光,至于夫君……
“姑母!”
赵世子一进院子,就喊起来。
听到他的声音,赵氏眉眼立马舒展。
“是骐哥儿,快请进来。”
赵世子间名一个骐字,赵骐一进来,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林有仪一个,直接问赵氏,“姑母,你那个过继出去的庶女是不是住在城西的林宅?”
赵氏一听他问的是林重影,眉头立马皱起,“那等子低贱的人,骐哥儿你问她作甚?”
“姑母,今日侄儿在天香楼遇到她。我听天香楼的掌柜称呼她为小东家,还当她是谢家或是陆家的姑娘,没想到她竟然是我那素未谋面的表妹。表哥表妹,合该是一对才是,姑母,您可有法子成全侄儿这一片痴情?”
他说的是成全他的一片痴情,而不是求娶。
晋西伯府一向以勋贵自居,他自小受赵老夫人和赵夫人的耳濡目染,对自己的身份很是得意。莫说是姑母的庶女,便是姑母的亲生女儿,他也是看不上的。
“骐哥儿,此事……”
“姑母,您最疼侄儿,您真的忍心见侄儿饱受相思之苦吗?”
赵氏自是不忍心的,她向来最疼这个侄子。
“母亲,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她就算是过继给了别人,您永远都是她的嫡母,您若是病了,她理当前来侍疾。”
林有仪这话一出,赵骐喜出望外。
“还是仪表妹聪明。”
这个表妹以前他就不怎么喜欢,长相也不算多好,明明只是个举人之女,心气却是极高,还瞧不上他。如今破了相,越发的不能看。
不过若能帮他成就好事,他倒是愿意给几分好脸。
他朝林有仪咧嘴一笑,目光落在林有仪那露出来的疤上,见那疤的颜色比前几日又深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抹嫌弃之色。
自从破相后,林有仪对这样的眼神最是敏感,心头大恨。这种恨她自然而然地迁怒到林重影身上,想着那小贱人若是入了赵家为妾,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几人商量后,赵氏很快派人去林家送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嫡母病了,庶女理应前去侍疾。
林重影压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该吃吃该睡睡。
赵家几人伸着脖子等了一天,赵骐为此还破天荒的没有出去寻欢作乐,从早上到日落,也没见她的身影。
赵骐很是心急,给赵氏施压。
赵氏又派人去传信,报信之人受林有仪之意,倒是打起了感情牌。什么这一病方知以前多有对不住,对她这个庶女亏欠思念之类的云云。
她不为所动,打定主意不去。
大顾氏心有顾虑,怕此事一旦传出去,坏了女儿的名声,于是夜里也装起病来。为保戏真,还请了大夫上门。
这消息传到赵氏耳中,气得脸都歪了。
赵骐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姑母还真如祖母所说是个不中用的,身为嫡母连个庶女都拿捏不住,简直是个废物。
“姑母当真让人失望,这么小事都办不好。你们母女住我们伯府的,吃我们伯府的,用我们伯府的,没想到如此无用。”
“表哥,你说什么?我们吃的用的是伯府的?分明是你们……”
“仪姐儿,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老夫人进来,耷着嘴角不悦地看向赵氏,“莹娘,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
赵氏瞬间变脸,惶恐而讨好,“母亲,是我不好,我没教好仪儿。您别生气,我等会定然好好说她。”
林有仪就知道,一旦遇到外祖母,母亲就什么都不顾了,包括她这个女儿。
她看着赵老夫人身边珠翠满头,一脸富贵张扬的赵菁,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这表姐昨日去别府赴花宴,居然不带她。
“外祖母,方才表哥说我们吃伯府的,用伯府的,我……”
“你们住在伯府,吃用不是伯府的,是谁的?”赵老夫人越发耷拉着脸,一个眼神过去,赵氏立马跟着附和,反过来训斥自己的女儿。
“仪儿,你浑说什么。这里是伯府,我们吃的用的当然是伯府的。”
赵骐满脑子都是那没到手的美人儿,哪里愿意听府里的女人掰扯这些吃的用的,反正不管吃用是谁的,谁也不会短了他。
他袖子一拂,虚虚地向赵老夫人拱手行礼,说自己还有事要出门。
赵老夫人在他身后提醒着,让他多带些银子早些回家之类的话,他颇有几分不耐烦地应着,带着随从出了伯府。
“世子,我们是不是要去……”他的随从狗腿地斜着眼睛,再吐出两个字,“林府?”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得意洋洋地道:“我那表妹的母亲病了,算起来也是我的长辈,于情于理我也该上门去探望才是。”
美人表妹不来见他,那他就去找上门去。
为了装得像那么回事,他还特意备了一些礼。到了林宅门口,命那随从前去敲门。林家的下人将门打开一条缝,问明他的身份后,“嘭”地一声把门关上。
他吃了个闭门羹,别提有多恼火。
“我是伯府的世子,是你家姑娘嫡亲的表哥,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才,如此的怠慢贵客,难道不怕你家姑娘怪罪吗?”
宅子里传来一声啐,根儿叉着腰在骂,“哪里来的腌臜玩意儿,也配当我家姑娘的表哥。我家姑娘的表哥,那可是堂堂的谢少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你是个什么东西,算什么贵客,我呸!”
赵骐一听,越发恼火。
他可是伯府世子爷,拉下脸面来示好,那美人表妹居然还敢嫌弃。
蓦地,他感觉有杀气逼近。
猛然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谢……呜……”他连声都没发出来,就被人捂着嘴拖进一条死胡同。
卫今将他和那随从扔到一起,摩拳擦掌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郎君,这两个不长眼的还敢滋扰影姑娘,你看是割了他们的舌头,还是挑了他们的脚筋?”
赵骐惊恐不已,仰头望着那明明秀拔琼枝,却偏偏骨重神寒的男子,思及坊间听来的关于谢玄的传言,不由得瑟瑟发抖。
有人说这位谢少师最是表相惑人,生着芝兰玉树的矜贵模样,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上任第一年奉旨出京剿匪,独自一人上山,下山时血染白衣,手提匪首头颅,凶煞腾腾如修罗再世。
“谢少师饶命,我…我什么没做……”
“赵世子放心,本官不会对你做什么。”
谢玄这话一出,赵骐忐忑的心顿时安了不少。
也对。
他可是伯府的世子,谢少师再是位高势大,受陛下器重,也不可能在天子脚下对勋贵子弟出手。
“那…那我可以走了吗?”
谢玄不置可否,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那随从见状,大着胆子去扶赵骐,主仆二人堪堪摇摇欲坠地起身,即被卫今一脚踢去,瞬间齐齐栽倒在地。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卫今手脚并用拳拳到肉,直揍得他们哭爹喊娘。
“谢少师,你不是说你不会……”赵骐努力睁开被打肿的眼睛,还没说话又被卫今一拳挥倒。他脸朝地趴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本官动手了吗?”
“…没。”他吐出这个字的同时,还吐出一颗被打落的牙齿。“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再打下去,他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他仰头看着谢玄,忽然觉得与之相比,自己好比是地上的一坨烂泥。
“谢少师,我再也不敢来找表妹了……
谢玄垂着眸,睥睨着,一字一字地对他说,“你给本官好好记住,她的表哥,姓谢。”
第78章 第 78 章 她美目低垂时,谢玄的目……
*
赵家这些年银钱充足, 府中一应用度皆是奢侈。赵老夫人最喜彰显家庭兴旺热闹,每日里的晚膳都要儿孙同乐。
流水的菜传上桌,热的凉的荤的素的,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 还有暖房里种的, 但凡是世家高门能吃得到的东西,伯府绝不落于人后。
她端坐正中, 位于身后服侍她的人是赵氏。
赵氏在她面前, 最是乖巧听话的女儿。她神情间全是满意之色, 望着济济一堂的儿孙们很是欣慰。
“母亲, 菜都要凉了,您身子要紧, 要不先用一些?”赵氏小声道。
她眉头一皱, “骐哥儿最是孝顺, 平日里无论多忙, 这顿晚饭都要来陪我一起用。且再等等,应是被什么要事耽搁了。”
赵骐无官无职,哪里来的要事?
偏她会给孙子遮脸,这样的虚伪的话张口就来。
赵家上下无人觉得不妥,每个人脸上都是富足惬意。妯娌们谈论着先前的牌局,姑娘们相互攀比着首饰衣裳,儿郎们则在商量着明日玩些什么。
灯火熏黄,酒肉飘香, 一派的其乐融融。
“老夫人,不好了,世子爷被人打了!”
下人的惊叫声,打破了这一室的富贵融洽。赵老夫人猛地站起, 扶着赵氏的手急急往外走,打眼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孙子,险些没晕过去。
那随从强撑着痛,将事情删删减减地说了一遍。
赵老夫人脸色一黑,忙不迭地让人把赵骐扶进屋,又迭声命人去请大夫后,转手就给了赵氏一个耳光。
赵氏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捂着自己的脸半天回不过神来。“母亲,我……”
“你别叫我母亲!”赵老夫人怒不可遏地指着她,“如果不是你治家不当,养出那样不知廉耻的庶女,骐哥儿怎么会被人欺负这样。”
赵夫人见儿子被人打成这样,自是哭天抢地的,“我的骐儿,你这是要心疼死为娘啊。疼不疼啊……那个小谢大人,下手也太没有轻重了。他把骐儿打成这样,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晋西伯皱着眉,既心疼儿子,又不敢得罪人。
论爵位,伯府和王府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论官职,他更是连谢玄的衣角都够不上。
大昭自开国初始,勋爵不少,不管什么样的无才无能之辈,也能凭着祖上的功勋或是钱财谋个闲散的官职,说出去面上也有些光彩。
赵家近些年来不缺银钱,他几年前给自己谋了个城门给事郎的职位,平日里点个卯什么的,也不当什么实权,一年里头除去宫宴大赏,他面圣的机会都没几个,哪里敢和身为天子近臣的少师相抗衡。
“骐儿这事也有不对之处,谢少师没有声张,想来也是给我们伯府留了几分薄面,我看这事不如就算了吧,让骐儿好好养伤才是正理,母亲,您说呢?”
赵老夫人在府里确实很是威风,说话是伯府如何如何,言语间尽是骄傲自得。但她也不是个傻的,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招惹谢家的事,她是想都不敢想。只是一看到宝贝孙子的惨状,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蓦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赵氏道:“莹娘,你是赵家女儿,骐儿是你嫡亲的侄子。你当姑母的,总不能着他因为你那庶女,白白遭这份罪吧?”
“母亲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依,明日一早我就去林家,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嫡母,还能不能管教一个庶女?”
“我知道你最是懂事,事事都为家里着想。你也当切记,伯府好了,你才能好,丈夫儿女皆靠不住,你的兄长侄子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是啊,大妹妹,母亲说的对。你看你来京中这些时日了,绍哥儿可有来看过你?还有妹夫,对你们母女俩可谓是不闻不问。”赵夫人抹着眼泪,似是在心疼赵氏和林有仪,“仪儿议亲这么大的事,都是我们赵家忙上忙下,他们父子二人连过问都不曾。骐儿想着给你长脸,自己备了礼去林家看望,没想到却惹来这样的祸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婆媳二人一唱一和的,赵氏听得是血气上冲,当下表态自己必定会管这事,且明天就给家里一个交待。
她的再三保证,让赵老夫人很满意。
赵老夫人似是不经意般,道:“如果你婆母还在,这事倒也不难办。她出身怀远伯府,与太后娘娘是表姐妹,两人在闺中时感情极好。当年她每逢进京,太后娘娘都会召见。你是她的儿媳妇,太后娘娘看在和她的情分上,也会给你几分体面。”
赵氏也不是个傻的,立马明白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意思是,让我这会儿去求见太后娘娘?”
赵老夫人没有回答,其意思不言而喻。
赵夫人忙道:“大妹妹,你可是骐儿嫡亲的姑姑啊。他伤成这样,你当姑姑的难道不想给他讨个公道吗?”
赵氏被婆媳俩一前一后地用话相激,孝女的热血被激活,也不管林有仪拼命地扯着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命人更衣,打算连夜进宫。
赵家人的动作倒是快,等她换好衣服,马车也备好了。陪她前往是赵夫人,赵夫人是怕她临阵脱逃,故意跟来的。她赶鸭子上架,向宫人递上自己婆婆的旧物,说明自己的身份,再表达求见太后之意。
那旧物是一块令牌,上面写着一个春字。宫人一见这令牌,火速派人去春晖宫禀报。不多会儿的工夫,有人将她请进去。
她心中惊骇,很是受宠若惊。
很多年前,她还在伯府当姑娘时也曾进过宫。不过那时伯府势微,她和母亲只能站在最后面,连太后娘娘长什么样子都没怎么看清,更遑论单独被召见。
还未进春晖宫,宫门森森的荣华让她双腿发软。
一进殿,但见殿中主座上坐着一位贵气逼人的老妇人,赶紧行大礼。
荣太后应是正准备就寝,头上的珠翠已撤,衣着也是家常。先是将她好生打量了一番,然后命她平身。
“你嫁去林家多年,哀家再未见过你,时隔多年你还是这般喜庆模样,不枉你婆母怜你惜你,做主替林家聘了你。”
她一听这话,心头大喜。
早年她因着一副喜庆的长相,委实讨了很多人的喜欢。
“臣妇愚笨,当不得太后娘娘这样的夸赞。臣妇的婆婆在世时,没少提起太后娘娘,说起你们以前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
荣太后似是很兴趣,“哦”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讲。
其实林老夫人在世时,不仅没有说过和太后娘娘做姑娘时的趣事,甚至鲜少提起太后娘娘,若不然赵氏也不会还要赵老夫人提醒,才想起进宫来找存在感。
“臣妇的婆婆说,太后娘娘在闺中时就很有才气,不管是琴棋书画,样样皆是不俗。”
荣太后闻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赵氏还当自己的马屁拍得好,暗自得意。
“太后娘娘,臣妇的婆婆在世时常说,说您和她堪比嫡亲的姐妹。”
“你婆婆说的没错,哀家同她确实堪比嫡亲的姐妹,所以哀家一见你啊,就跟见到自己孩子似的。你这孩子深夜前来,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还不快和哀家好好说说。”
赵氏一听这话,心里那叫一个惊喜。她方才都是胡诌的,万没想到太后娘娘和婆婆的感觉竟真如此要好。
早知如此,仪姐儿的亲事又何至于如此艰难。她打定主意这次先解决侄子的事,下回再进宫为自己的女儿谋划。
当下神色哀伤起来,将那随从说的话又删删减减一番,挑了尽利于赵骐的部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臣妇的侄子是个懂事的,为了替臣妇争脸面,主动去林家探望。哪成想林家拒不开门就算了,那谢少师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竟然把臣妇的侄子打得下不了床。太后娘娘,臣妇人微言轻,我们伯府也不及王府良多,臣妇怕其中有什么误会,特来求您做主。”
“竟有此事?”荣太后皱着眉,“你方才说你那庶女生得十分貌美,谢少师不许你侄子唤其表妹,故而将他打了一顿?”
“听起来应是如此,臣妇百思不得其解。臣妇那庶女貌美不假,但谢少师是什么身份,臣妇实在是想不到他会这么做。”赵氏说着,抹起眼泪来。“太后娘娘您是没瞧见,臣妇的侄子被打得没个人样儿,我们伯府好歹也是勋爵之家,谢少师这般不知轻重,实在是让人不安。”
两排的鎏金灯架上,烛火簇簇,一如白昼。殿中金柱上雕刻着盘绕在一起的龙凤,龙尾凤头交缠着,高贵而霸气。
她见荣太后好半天没说话,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后背出了一身的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荣太后缓缓朝她走来,亲自将她扶起。
“这事哀家知道了,必会给你一个交待。”
“臣妇谢太后娘娘。”她隐隐得意起来,暗道自己今日替侄子讨了公道,母亲定然欢喜。
荣太后看着她,怅然道:“若是你婆婆还在,哀家也有个说话的人。她去世前一个月还给哀家来过信,说是下回来京中再看找哀家喝茶,谁知再无机会。”
“太后娘娘,臣妇的婆婆一直都是念着您的,走的时候还念叨着对不住您,她要先走一步。”
“她还说了什么?”
赵氏绞了绞脑汁,拼命地想招,“她还说林家就交给臣妇了,相信在臣妇的打理下,林家必能如她所愿。”
这话倒是不假,林老夫人确实说过。她故意提这么一句,本意是借由已故婆婆的口,让荣太后高看自己一眼。
荣太后果然真她所想,顺着她的意,道:“你婆婆最是深谋远虑之人,想来她如今已经如愿了。”
她以为这是夸赞,难免有些喜形于色。一心想着太后娘娘如此对她另眼相看,来日她若来求仪儿的婚事,必定也能如愿。
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憧憬喜悦中,她压根没看到荣太后眼底的冷意,以及让她跪安里那似有若无的讥笑。
空旷的大殿,随着她的告退,显得越发的空荡。
荣太后摆手示意所有的宫人退出去,只留下心腹北嬷嬷。
“愚蠢而自以为是,真不枉裳娘挑中了她。”
林老夫人姓宋,闺名裳娘。
北嬷嬷身为荣太后的心腹,从先帝还是皇子时便已追随在侧,主仆之情远胜其他,也最是知道主子的事,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底的。
“她也是胆大,竟然状告小谢大人,难道不怕得罪王府和谢家吗?”
“蠢而不自知,有时候最顶用,她那位好母亲想来和裳娘一样,早就看出这一点。”荣太后望向外面的夜色,目光晦涩。“裳娘最是嘴严,应该什么都没和她说过。琴棋书画,呵,想当年哀家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何来的精通那些玩意儿。”
她说着,眼神渐厉。
而那个孩子……
据说也有着惊人的美貌,还真是造化弄人。
良久,深吸一口气,道:“去把陛下请来。”
*
夜色正浓时,熙元帝匆匆而来。
他在春晖殿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方走,谁也不知荣太后和他说了什么,只知第二天早朝时,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地训斥了谢玄一通。
天子神威不可测,雷霆雨露皆是风向。
永安殿发生的事,如风一般迅速扩散,哪怕是没有资格上朝听圣人言的京官们,也很快悉知此事。
林同州下值回家,满面忧色。
大顾氏见之,忙问怎么回事。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毕竟这种事不好瞒,哪怕是内宅妇人,迟早也会听说,何况还事关他们。
之前在太学时,郭先生还问他是否要歇一两日,就是怕那些闲言碎语伤人。这才多大会儿时辰,已有人说三道四。
“世人之言,众口铄金,往往知其一,而言其三。他们不知影儿性情,单是听到影儿容貌过人,一口断定她就是红颜祸水。”
“这种事情真论起来,最后受伤的只有女子。玄儿向来行事稳妥,怎会明着将人打一顿?”大顾氏皱着眉,以她之见,谢玄不应该做事这么的不稳重。
林同州也有些不解,重重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也不好不告诉影儿,但她是姑娘家,到底脸皮薄。夫人,你好生叮嘱她,让她这几日不要出门。”
大顾氏一口应下,刚想说些什么,便看到林重影就站在门口。
林重影来了有一会儿,他们所言也听得个七七八八,虽说心下觉得赵骐欠揍,谢玄揍得好,嘴上却是自责。
“父亲,母亲,此事因我而起,我……”
“玄儿!”大顾氏一眼看到来人,打断了她的话。
她转身望去,冽冽的寒风鼓动着来人身上的大氅,如急欲振翼的苍鹰,神骏似疾风,正蓄势霆击,直指长空万里。
谢玄的清冷依旧,皎如明月,眉宇间却有柔和温情。
“大表哥。”她迎上去,“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我连累了你。”
“我行我素,岂能诿过于人?”谢玄握住她的手,低眉而视。“旁人说我终是凡人身,色亦令智昏,却无人说我本性如此,可见有失偏颇。
古来男子行事,为权为势为功名为利禄,也为美色。而一旦沾上美色,争权夺势失败,可以此为借口。名落孙山千金散去,也可说是美色误人,冠以红颜祸水四字,便可掩盖一切,何其可笑。”
她未能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但你此番被陛下训斥,确实是因为我。那赵骐来找我,我不愿见他,你代我出气,如何不是被我牵连。”
谢玄握着她手的劲道紧了紧,眸中隐有笑意。
“你倒是急不可待地为自己冠上红颜祸水的名头,可我却不愿。我宁愿世人说我色迷心窍,不堪为大用之材。”
“色迷心窍和不堪大用,哪是什么好话?”
谢家百年清名,汝定王府世代忠诚,他也不在意吗?
林重影看着他,目光如水。
凝雪赛霜的脸,在寒风中越显莹润似玉,其美若何,兰生空谷,恰似岁月无忧愁。然而盈盈水眸中愧意若隐若现,凭添几许忧色。
他被惑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
这事是他有意为之,一是试探,二是昭告。
试探已有结果,暂时不能明说。他想自己此举应该也让有些人看明白,她是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不管是谁想动她,也得过他这一关。
但他的说辞却是毫不相干,他说的是,“我说了,并非是只为你,还为我自己。天家的家事,我一个臣子掺和进去,若有功,也是过。若无功,更是过,事情毫无进展,陛下早就想找我的不痛快了。我自己递过去的把柄,为他消气用。他此番斥责了我,我又能混些时日了。”
“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谢家的下人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他是何等的朝中栋梁之才,又说他是多么的正直清雅,却没想到在朝堂上也是根老油条。
谢玄一点她的额头,凑近了些,“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亲昵,让她有些不太自在,遂别过视线,道:“我听人说你是什么清风明月立朝堂,我想你应该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朝堂之上尽是诡谲,哪里来的清风明月。若我真是清风明月,那风也必定是罡风,那明月也早已被云层掩盖。”
这话也对。
林重影心想着,既然不全是为她,那她也不必非要背这个黑锅。
她美目低垂时,谢玄的目光随之一暗。
他望向大盛宫的方向,眼底尽是晦涩。
第79章 第 79 章 吴姨娘是延妃!
*
屋子里, 光线并不明亮。
大顾氏和林同州不知在未明处站了多久,一个满眼含笑不时探头去望,另一个努力装出正经的样子, 时不时拉住自家夫人快要栽过去的身体。
院中的一对璧人离得极近, 男人的大掌始终握着少女的手, 或是俯低说话,或是轻点少女的额头, 举手投足间尽显亲昵。
“看到他们这样, 真好。”大顾氏感慨着。
年轻时你侬我侬的甜蜜时光, 他们也曾有过。如今想来还如那八月的桂花般, 浓香馥郁经久不散。
林同州轻轻一揽,她便顺势靠住。
“郡主说, 这事玄儿做主即可, 我瞧着她对影儿印象不错, 想来对影儿也是有几分满意的。”
“她很幸运, 和我一样。”林同州说。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林重影。
“能娶到夫人,是我林某人三生有幸。”
大顾氏闻言,面上泛起一抹春色。
夫妻俩凝目而视,情意氤氲而生。
不知过了多久,大顾氏笑意渐敛,眉宇间多了一抹愁色,叹了一口气道:“只是眼下玄儿被陛下训斥, 旁人说影儿是祸水,也不知郡主听了会不会多想?”
“郡主明理,应是不会迁怒影儿。”
“但愿如此。”大顾氏想到什么后,愁色变成怒色, “那个黑心烂肝的东西,她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仗着林老夫人和太后娘娘的交情,居然靠黑状。”
黑心烂肝的东西,指的当然是赵氏。
而此时的林重影也提到了她,问谢玄,“我那嫡母如今攀上了太后娘娘,日后怕是少不了兴风作浪。”
天威难测,更是无法抵抗。
荣太后是陛下亲娘,以其身份之尊贵若想打压一人,或是想取一人性命轻而易举。哪怕是百年清流的谢家,也敌不住皇恩浩荡。
谢玄焉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道:“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可别小看她。鸡毛被当了令箭,被射中的人不死也伤。大表哥,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的事你也别管了。”
她说着,欲将自己的手抽回。
谢玄不许,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像是恨不得就这么握着,再也不分开。
力道的悬殊,让她不得不放弃。
她心下叹息着,“大表哥,天子一怒,横尸遍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前的拉扯也好,算计也好,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哪怕是面对赵氏和林有仪的那些手段,说破了天也是内宅之斗,同王权朝堂之争相比,实属大巫见小巫。
谢玄离得更近些,气息灼人,“我决定的事,必不会后悔。”
哪怕这女人的身世危险,足可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林重影看着他,仿佛再次认识他。
初见时他似画中人,皎如玉树。斥责自己和谢问背人私会不受于礼,其身正如松,神情冷淡,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这样了都不放弃,他……
林重影的心里有个答案在沉沉浮浮,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复杂中隐约有些许的欢喜,但更多的还是五味杂陈。
*
翌日一早,赵氏登门。
她是林重影原来的嫡母,当嫡母的亲自上门,身为庶女的林重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不仅不能拒,还要客客气气请进来。
林宅不算大,三进的宅子,住一家三口并不多的仆从自是够的,门厅正厅后厅三厅也是够用。
但这样的宅子自是不能和伯府比,也同汉阳林家比不了。
人最怕比,也最喜欢比,对此时的赵氏而言,对比较而得出的优势和优越感十分满意,白胖似面团的脸上不加掩饰地带出得色来。
“这宅子也太小了,四丫头当真住得惯?”
说的好像原主以前在林家住的很好似的。
大门一关,林重影也不装什么恭敬乖顺的前庶女,小脸冷着,道:“母亲怕是不记得了,我在林家住的是什么破败地方,比这里不知差多少。”
原主的记忆中,所住的小屋背阴潮湿,常年不见阳光。无外间里间,唯是一间偏房而已,甚至比不上林家有脸面的下人住的下人房。
“林家再大,与我何干?而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住着很是舒坦。”
“你这孩子说话当真是越发的不知所谓了,我们林家虽比不上谢家的儒园,却也是汉林数得上的大宅子,哪里是这等小宅子能比的。”赵氏说着,装作惋惜的样子,“罢了,你呀,就是个福薄的。”
她是来显摆的,也是来炫耀的。眼瞅着大顾氏像个没事人般不招待她,连口茶水都不让人奉上,当下面团似的脸拉成了面条子。
“媖表妹似是不欢迎我?这还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乘凉的却半点不知感恩。我们林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过继给了你,你好歹也给个笑模样啊。”
大顾氏闻言,当成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可称为皮笑肉不笑。
林重影见之,倒是笑出了声。
母女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氏摆了阔,又奚落了人,这才直切正题,上上下下地将林重影一打量,仿佛是头一回见面般。
“四丫头啊,我方才说你福薄,这话还真是一点不假。你说你啊,长了一张勾男人的脸,倒是让大郎对你着了迷。可是你这命啊,就是不好。他一与你扯上干系,便遭了陛下的训斥。你的存在,分明是有碍他的前途,你说经此一事,他还敢护着你吗?”
原来是来挖苦她的。
林重影又笑了。
“你笑……”
“啪”
赵氏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重影。而她带来的嬷嬷丫环,已被林家的下人制住,甚至还堵了嘴。
她瞪着眼珠子,怒目而视,“你这个小贱人,你可是你的嫡母,你居然敢……”
“啪”
这次不是林重影扇的,而是大顾氏。
大顾氏应是下了极大的力气,扇完之后抚着自己的手腕,目光中满是冰碴子,凉凉地睨着赵氏。
“满口喷粪的腌臜东西,我家老爷可是太学的司丞,读的是圣贤书,管的是圣人的子弟,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的女儿是贱人,我看你才贱!”
这话点出了太学,点出了太学的学生,其意在威震赵氏,因为太学里有林绍,林绍可是赵氏的亲儿子。
果然,赵氏确实有所忌惮,很快又回过神来,“我儿拜在郭先生门下,你们敢动一下试试。我出身伯府,我婆母和太后娘娘是表姐妹,你们敢打我,我现在就进宫找太后娘娘做主!”
谢玄被训斥一事,大大膨胀了她的自信心和底气。
她将手放下,任由自己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子示于人前,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又指着林重影,“庶女不敬嫡母,任你长得再是花容月貌,也注定和你那下贱的姨娘一下,只配做妾!”
这下她有防备,林重影打不了她。
大顾氏突然哭起来,“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堂堂伯府的姑奶奶,竟然跑到别人家里来骂人。你骂我们母女也就算了,谁让我家影儿先本是你们林家的孩子呢。你骂我也可以,我毕竟占了你们家的便宜,白白得了你们家的孩子,但是你凭什么骂我家老爷是个阉货,我不活了!”
门外早有偷听的好事之人,听到她这番话后,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暗道林司丞夫妻俩没有自己的孩子,原来真是林大人的问题。
女人不能生孩子,已是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是男子?
只是这样的事,寻常人便是知道也不会当面说,也不会骂人家的当家人是阉货,那什么伯府的姑奶奶实在是太无理。
等到赵氏出来,他们一见赵氏脸上的巴掌印,竟无一人觉得不应该,反而皆是在心里想着活该。
林家的门半开着,有人探头去看,还能看到大顾氏被林重影扶着。一个伤心落泪,另一个也跟着哭。
“影儿,我们母女受些委屈没什么,她竟然那么说你父亲…你父亲日后还如何见人?”
赵氏气得心肝肺都在疼,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来,生生又吃了哑巴亏。她算是看出来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没说过,难道是我胡编乱造的吗?”大顾氏哽咽着,一副羞愤又伤心的样子。
依常理而言,自然是不会有人编造那种词来埋汰自己的男人。她拿捏住世人的心理,让所有人都认定这话就是赵氏说的。
赵氏实在是气不过,也知解释不清,临上马车之前还撂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林宅的门一关,大顾氏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伤心,嘲弄之余又有几分担忧,对林重影道:“她如今攀上了太后娘娘,必是不会善罢甘休。朝中风云难测,此番玄儿被陛下训斥,多少人伺机而动,怕是还不算完。”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人失势,则处处都是落井下石。谢家是清流一派,忠君护主不涉党争。但谢玄不止是谢家子,他还是汝定王的外孙。
汝定王掌凤家军,守大昭疆土,军权在手威名赫赫,是众皇子最想拉拢之人,也是未拉拢者最为忌惮之人。
王权之争往往牵涉极广,从前朝到后宅,从京里到京外,从文臣到武将,一旦风云突变,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事实正如她所料,大皇子巡关归京的第一份奏折,就是弹劾汝定王治军不严,纵容属下将士贪功冒进,伤及无辜百姓。
这奏折一上疏,陛下雷霆大怒,将谢玄单独留下。据宫中流传出来的话,虽不知陛下和谢玄说了什么,但勤政殿内传出了争执声。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谢玄这位天子近臣,被陛下接连训斥之事,连身在内宅的林重影都从林同州的言语中感觉到情势不容乐观。
“朝中捧高踩低之人不少,那赵世子不知受何人指使,竟然大放厥词,说影儿正与他议亲,谁料玄儿看中影儿的美色,竟然想强行占去。”
“这种鬼话也有人信!”大顾氏气得不行,见林重影神色平静,心里好受了些。“影儿,这事假的真不了,你如今是我们的女儿,你的亲事还轮不到别人做主。惹急了我,我去衙门告他们坏人名节!”
“母亲,不可!”
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若真去告了赵家,太后娘娘怎么想?
赵家放出那样的风声,无非是败坏谢玄名声的同时,还借机恶心她,抑或者是逼她就范。她倒是不惧,也不怕恶心,但是谢玄呢?
谢玄那样的人,原本名声清正,官途正盛,若因为花边之事而遭了天子厌弃,那她岂不成了谢家的罪人?
她看向林同州,歉意道:“父亲,是女儿连累您了。”
女子居于内宅,大不了关起来不听那些闲言碎语便是,然而林同州还在去太学当值,难免因为她被人说三道四,想不听都不行。
她本就是半路认下来的女儿,与他们的父女母女情分皆是尚浅。如果因她而连累了他们,那也是她的罪过。
林同州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不必担心我,为父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多少人背后叫我阉货……”
“老爷!”大顾氏嗔声唤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表情有些讪然,却不见丝毫愤怒与羞涩。
林重影心下动容,不管他们一家三口是因为什么相认,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关心和维护做不了假。
她“扑通”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大顾氏眼眶微红,赶紧扶她。
林同州是男子,情绪自是没怎么外露,只是那突然握紧的拳头以及别开的视线,表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申时许,汝定王府来人相请,说是陇阳郡主请林重影过去说话。
“我家郡主正好得了一把轻弓,想着林姑娘对射箭感兴趣,特地派我来接林姑娘前去一试。”
所有人心知肚明,所谓试弓的说辞,无非是个由头。
大顾氏稍显担忧,却也知不能表露出来,“难为郡主想着我家影儿,这是影儿的福气。”
又拉着林重影的手交待,“郡主抬举你,必是对你有所指教,你好好听着,莫要忘了郡主的良苦用心。”
王府派来相请的人是落霞,上回在王府时,林重影就和她相处过,也算是认识。两人一人骑马而行,另一人坐轿。
林重影掀开轿帘,望着她在马上的英姿,很是羡慕。
她略一侧头,将这羡慕看在眼里。
“林姑娘想学吗?”
“想。”林重影毫不犹豫地回道。
她笑了笑,道:“郎君骑射俱佳,王府无人能出其右。”
林重影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羞涩一笑。
进到王府后,她领着路,一路将人带到校场。
打老远就看到那红衣墨发的女子,骑于马上英姿飒爽,回眸看来时眉眼英气逼人,又有明艳之姿。
陇阳郡主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边的侯大人。
林重影过来行礼时,她命人取来一物,道:“这弓是我为你打造的,你试试看顺不顺手?”
这话当真是出人意料,林重影原本想着所谓的试弓应是个借口,万没想不仅真有弓,且还是专门为自己打造的。
弓胎为桦木,弓身包金,精致而华美。
弓一在手,当真是轻重合适。
“试试吧?”她含笑说道。
林重影也不扭捏,直接搭箭拉弓,来回试着弓的拉力,找到手感后将弓拉满瞄准,然后再将箭矢放出去。
箭中靶上,虽不在靶心,却也不远。
又试了几箭,无一箭脱靶。
陇阳郡主的面容上始终带着笑意,等她射完十箭后,示意她同自己去喝杯茶。
王府的屋子如宫殿,重檐斗拱雕花门楣,大气而恢宏。门口站着手持长枪的侍卫,铁甲森严威风凛凛。
她被带去的不是上回的前院花厅,而是陇阳郡主的住处。
入目所及,尽显武将之家的风范。墙上的画是有雪夜奔骑图,以及女子引弓图,案上摆是上品的刀和剑。
一室的铮铮兵气,便是烧炭的四脚铜鼎上,雕刻的也是将士出征。满眼的武风中,唯有那映照着刀剑的灯台最是突兀。
那灯玉莲花为托,明珠为芯,颇有几分眼熟。
她多瞧了两眼,随后心尖一紧。
这灯……她见过!
曾经那个梦里,她梦到了吴姨娘,当时吴姨娘的手中拿着的就是这样的灯。
“你喜欢这灯?”陇阳郡主见她盯着灯看,直接命人将灯取来。
近看之下,玉莲灯更是精美。灯身应是整块玉雕而成,白脂玉中隐隐透着淡淡的粉,恰如莲花原本的颜色,莲心的明珠润泽无双,硕大无比,绝非寻常人所有。
“这灯……”她一开口,立马意思到自己的唇舌有些发干,深吸一口气后,道:“这灯真好看。”
陇阳郡主微微一笑,“再是好看,也是个赝品。”
“赝品?那真品在何处?”
“真品啊,自然是在宫里。”陇阳郡主以为她是见这灯太过精美,所以才略显失态,笑着示意她坐下说话。“当年先帝还在时,命人用整块的粉玉髓雕成莲花,又将雍国进贡之物明月珠置于其中为芯,赐名莲台明月。”
“莲台明月?”林重影喃喃着。“当真是好名字。”
“确实是好名字。”陇阳郡主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划过一丝怅然。“君王示宠,不尽钱财,引得怨声载道,却道是红颜祸水,当真是可笑至极。”
“那这灯是先帝给什么人的赏赐吗?”
陇阳郡主轻轻点头,问:“你可曾听过延妃之名?”
林重影隐有预感,闻言掐着自己的掌心,内心有个声音在呐喊。
难道……
吴姨娘是延妃!
第80章 第 80 章 谢玄怒极反笑,“你这是……
延妃闺名颜明月, 恰合这莲台明月中的明月二字。陇阳郡主说到她名字时,神色中不掩怀念之色。
林重影垂着眸,默念着她的名字。
梦中的那个女子肤如凝脂, 美目盈泪, 那般不似凡人的倾城之姿, 如托莲花而生的明珠,确实无愧明月之名。
谢玄说汉阳无人知晓吴姨娘的美貌, 原来吴姨娘真不是汉阳人。那么她是如何流落到汉阳, 又是如何被送进林家的?
她的存在是林家的禁忌, 死前几乎不出门, 死后无人敢谈论。无论是林老夫人的态度,还是米嬷嬷的讳莫如深, 所有不能用常理来推之的地方, 而今都变得合理了。
只是这样的合理, 却是更大的死局。
“我听过她的一些事, 全都是不好的。”
什么妖妃,什么祸水,尽是贬义之词。
陇阳郡主面上的怅然淡去,泛起些许的冷意,“天家之祸,祸起萧墙,却让一个女子来背负骂名,当真是无耻至极。”
“郡主心善, 不人云亦云。但世人不会这么想,女子的容貌太盛,引来了觊觎之人,招来了闲言碎语, 便会被骂祸水。旁人不知,我却是感同身受。”林重影忽地起身,朝她郑重行礼,“不管起因如何,此次之事都是我连累大表哥,郡主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并非你之错,我为何打你骂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表哥被陛下训斥是真,被世人非议是真,他那般出类拔萃的人,因为我而被人说三道四,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林重影再次行礼。
不管陇阳郡主心里有没有怪罪她,她不能含含糊糊,该有的态度一定要有。若是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让对方极力反对谢玄和她在一起,也未偿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如此一来,倘若她的身世真是皇家最大的耻辱的污点,到时候想要她性命的人也不会迁怒他人。
“人无完人,我看被人说几句没什么不好的。”陇阳郡主示意她坐下说话,眉眼间确实没有一丝责备之意。
她再次坐回去,比之前坐的位置更少些。
陇阳郡主见之,道:“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玄儿这辈子太顺,有些波折也是好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如何应对。来,你喝茶,小小年纪不必心思太重,也不必想太多。”
这时侯大人进来,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闻言微微一笑,对林重影道:“你今日有口福,府里刚来了个临安的厨子,等会你陪我一起用个膳。”
林重影自是不好拒绝,乖巧应下。
她半垂着眼,有意不看陇阳郡主和侯大人之间的互动。哪怕他们没有亲昵的举止,但那眉眼中的你来我往,分明是有情有意。
众所周知,陇阳郡主和离之后并未再嫁,所以这位侯大人的身份颇有几分微妙。
侯大人走后,她才抬眸,神情间无丝毫异色。
陇阳郡主一直在观察她,见她如此这般,心下越发多了几分喜欢。
女子与男子不同,男子可三妻四妾,可有相好,可有红颜知己,而女子却被要从守贞守节从一而终,哪怕是和离之身,也当谨守妇训。
这孩子年纪不大,倒像是见怪不怪,也是难得。
到了用饭时,除了她们外,在座的还有侯大人。侯大人同陇阳郡主坐得极近,不时给陇阳郡主夹菜端汤,宛若寻常夫妻。
王府新来的厨子厨艺高超,临安菜烧得极好。
这一顿吃下来时辰不长,原因无他,只因不管是陇阳郡主还是侯大人吃东西的速度都不慢,看着就是雷厉风行之作风。
饭后,林重影告辞。
送她出府的人还是落霞,一路上落霞向她介绍王府的布局与一些景致的由来,指了指东南角的地方,说谢玄就住在那里。
陇阳郡主对她的态度让她清楚知道,王府对于她和谢玄的事是支持态度。若是今日之前,她必定喜出望外。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有满心的惆怅。
从桥上远眺,府中风景如画。
水中的鱼儿们应是都沉到水底,水面上唯有风吹起的皱波,在冷阳下泛着细细的粼光,一层叠着一层,似是永远都不会平息。
她曾以为原主的身世已经足够困顿,生母是外室,自己是父亲早年放浪形骸的证据和污点,不为林家所容。
原主身死后,她代为存活于世间,好不容易费尽心机逃离林家,以为此后就算不是天高任鸟飞,也能安安稳稳过一生。谁能想到真相如此残酷,莫说是安安稳稳,便是活着都难。
桥的那边,一行人朝她走来。丫环婆子家仆打扮的下人,拥簇着端庄贵气的少女,正是端阳公主。
天家的姑娘,不管仪态还是气度,绝非常人可比。饶是努力向下兼容,以为平易近人,看人时高傲的神情骗不了人。
她上前行礼,中规中矩。
“当真是好巧,居然又遇到林姑娘了。”端阳公主言语亲和,仿佛与她有些交情般,又道:“上回与林姑娘一起喂鱼,本宫很是自在,正好今日又见,不知林姑娘可否赏脸陪本宫再喂一回鱼?”
公主有请,她岂有推辞之理,只能应允。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上回喂鱼的地方,此处避着风,背靠雅致的亭子,前面临着泛着雾气的池水,间或还能看到水底一闪而过的鱼背。
落霞的动作极快,不多时已奉上鱼食。
鱼食一入水,水底的鱼儿像是瞬间得到信号般从四面八方游拢过来。一时之间红的白的黄的挤成一团,翻腾出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端阳公主看着那些鱼儿,道:“你看这些鱼儿,原本沉在水里悠闲自在,为了点吃食争成这样,却不争再是争得头破血流,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也终归是鱼,化不了龙。”
化龙这两个字,莫说是林重影,就是她身后的那些宫人听着,也是齐齐心头一跳。君王才是龙,她借鱼说龙,必然不会是表面上的意思。
林重影面色未变,喂鱼的动作也没停,更是没有看她一眼,说:“这池水是活水,且还引了热泉,能被养在此中的鱼儿,原本就是一种幸运。”
生而富贵,衣食无忧,已远胜芸芸众生。
“若说幸运,林姑娘何尝不是。外面都在传谢少师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给林姑娘出气,竟然不管不顾地拳打伯府世子。林姑娘这般容貌,旁人羡之慕之,才是真的幸运。”
原来这位公主殿下此番还是为了谢玄。
“生而有之的事,委实称得上幸运,不管是容貌还是出身,皆是个人之幸。臣女有此之幸,却也是福祸两依。世人的羡慕,无非是以为臣女可凭着这张脸不劳而获,换得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又有几人在意臣女心中所养。正如这些鱼儿,野湖还是温泉,皆由不得它们。”
端阳公主闻言,神情为之一黯。
天家公主,生而尊贵,这样的出身何况不是人之大幸。世人以为金尊玉贵,又哪里知道那辉煌的大盛宫,好比是天下最华美的樊笼。一朝入笼,或是笼中所生,便再也挣脱不去,此一生或是争或是抢,总归是永无宁日。
两人手中的鱼食快要喂完,聚拢而来的鱼儿却是越多,它们你沉我浮的,张着不知满足的嘴,挤挤攒攒好不热闹。
她们的鱼食一喂完,几乎是须臾的工夫,鱼儿们四散而去,水面恢复平静的同时,再难觅它们的踪影。
一朝繁华一场梦,那座高墙内的荣宠亦是如此。
她看着旁边的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自记事起,她从不记得自己和谁在一起时能自在放松,更遑论与人交心。而这位林姑娘当真是有些古怪,上一次让她感到自在放松,这一次却让她不知不觉交心。
明明长着一张让人嫉妒加恨的脸,还迷惑了自己选中的谢少师,她应该愤怒为难,但不知为何会如此。
“林姑娘这次来见郡主,可是因为谢少师?”
“自然是的。”林重影直视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干净,一如镜湖。“此番谢家大表哥因臣女之故,行事失了些许分寸,臣女心中很是不安。他天纵英才,如高山之松,受人景仰,为君为民端正清明,委实不应该为了开在山脚的无名野花,而折腰损节。”
她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倘若换了旁人,引得谢少师如此行事,哪怕面上不安,心中应是无比欢喜的吧。
“他这般为你,你不感动吗?”
“臣女只有愧疚,但愿他松柏常青,一世高山仰止,不必在意野花野草的一岁一枯荣。”
林重影说完,起身告辞。
端阳公主又问:“本宫若是你,定当是要争一争的?”
这位公主殿下是在试探她吧?
林重影如是想着,回道:“争与不争,到头来都一样。这世间很多东西,从我们一生下来,或许就早已注定。”
比如她的身世。
哪怕她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她的来历必定不光彩,注定不被人所容,也注定有人想将她抹去。
等到她人都走远了,端阳公主还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郑嬷嬷皱着眉头,道:“殿下,此女言语有物,应是颇有心机之人。如今谢少师已对她上心,倘若再留着她,恐怕……”
端阳公主面色一厉,眼神冷了几分,半抬着下颔,目光睥睨而隐晦,“不可!”
“殿下,您可不能心软。她那般容貌,若是再留着,指不定哪天谢少师会为了她,而一意孤行,到时候您怎么办?”
“她说的没错,容貌也好,出身也罢,皆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和选择。本宫听她说话,似是心性通透之人。”
“纵然本性不坏,但实在是貌美非常,最终都是祸水。”
祸水二字,听得端阳公主的脸色又冷了些,神情中更显凌厉,眉目都像是浸染了霜雪,说不出来的阴寒。
“什么祸水?世人知道什么?他们流于表面,只看到女子的容貌,却无在意女子的品性。貌美之人难道就不会是心善之人吗?貌美之人难道会主动害人吗?何其的荒谬!”
郑嬷嬷是她的心腹,一听她这话,便知她是动了怒气。暗恼自己一时嘴快,竟然忘了祸水这两字是自家主子的忌讳。
当年皇后娘娘还在闺中,宫中内务出了大纰漏,竟是有人钻了采买的空子大兴中饱私囊之举,先帝得知后雷霆大怒,一怒之下将时任采买司司监的国丈下了大狱。
听说先帝的旨意都拟好了,判王家流放抄家。若不是延妃娘娘一力相劝,劝说当彻查后再定罪,王家早就完了。
后来事情查清楚,与国丈无关,皆是采买司的司丞欺上瞒下所为。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内里的缘由牵扯到先皇后吕氏。
延妃娘娘对王家有救族之恩,此事皇后娘娘不止一次提过。
“何为祸水?本宫只知她是我王家的福星。”
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郑嬷嬷思及此,人已跪了下去,“奴婢该死,殿下息怒。”
端阳公主虚扶她一把,道:“你也是关心则乱,替本宫着急罢了,本宫岂会怪你。方才那样的话,切莫再说,那林姑娘也是无辜。”
她连声应着,自是不敢再说什么。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已经出了王府。
到了繁华热闹之处,她弃轿而行。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蒙上一方面纱。循着街道的两边仔细地观察着来往的人,尤其是那些或是蹲着或是坐着的乞丐。
市井的热闹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各地的口音。不断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车马,如流水东去,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这座天子脚下的朝安城,多少繁华多少梦。皇权更替,一代一代,纵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有无数看不见的阴谋诡谲。
今年是熙元十九年,而原主生在熙元三年。
熙元三年的那个秋天,如今的陛下已登基三年,先帝也早化成了白骨,那么本该殉葬的延妃为何会流落到汉阳?原主的生身父亲又是谁?
她沿着街边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边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来回回好几次,并没有找到米嬷嬷。
寒气逼人的风从爻湖的水面而来,带着明显的湿气,渗着行人的肤,透着行人的骨,一点点地将寒湿侵入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湖水未结冰,仍有画舫悠悠,不时传来婉转的琴曲。她一步步朝湖边走去,任由寒湿之气将自己笼罩。
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她一回头,对上的是谢玄幽沉忧色的眼睛。
“湖边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根儿赶紧过来,奉上她的斗篷。
谢玄替她将斗篷披上,系好带子,微低的眉眼认真地看着她。
她亦回望着,视线之中仅有眼前这张清雅俊美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已虚化。这一刻她想的是从前的种种,早知到头来一场空,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大表哥,我想回临安了。”
“世人口舌从来不绝,今日说你,明日说他,过阵子就好了。”
世人口舌之言当然可以不听,但悬在头顶上的刀很快要落下来。她一人之命,逃不掉也就逃不掉,没有必要连累其他人。
谢家也好,父母也好,她都不想害他们。正如米嬷嬷所说,她要想活命,只能远离京城,所以她不得不离开。
时到今日,她才知道米嬷嬷说的那句让她好好活着的话有多沉重,原来对于她而言,若能好好活着,保全这条命已是最大的可能。
至于旁的,皆是奢求。
“大表哥,我仔细想过,我们不合适。云泥之别,譬如霄壤,你若执意为之,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你天资过人,出身清贵,前途璀璨,假以时日必能位极人臣。委实不必因为我这样的人,而沾染世俗的尘埃,背负不应该的骂名。”
此前的她装模作样,扮可怜的同时还不忘算计,虚情假意信手拈来。如今她这般模样,反倒让谢玄的心不停地往下沉。
她去王府之事,谢玄知道。
端阳公主也去了王府的事,方才谢玄也得到消息。
“可是端阳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端阳公主没说什么,我们不过是一起喂鱼罢了。”她仰着脸,明镜般的眼睛里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平静,“我看得出来,她是个不错的人。长相上等,出身高贵,性情也不错。她对你的心思,你应该知道,若是抛却尚主的种种掣肘,她倒是很好的选择。”
谢玄怒极反笑,“你这是想将我推给别人?”
他竟是不知这女人有多嫌弃自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思量的不是与他共同进退,而是第一时间丢下他。难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徒劳吗?
“若是不我同意呢?”
林重影心下叹息。
这人居然如此认真,可惜她当不起。
“大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救人于深渊,反堕于深渊,你身后还有谢家和王府,没有必要为了我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玄闻言,眸色骤沉。
他将她往怀里一带,气息微乱,“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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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谢玄……”
爻湖水冷, 往来行人兴致却不减。
两人皆是光芒万丈长的容貌,饶是林重影蒙着面纱,其风华依然能一眼识之, 甚至更添几分神秘。
谢玄的长相气度, 还有他那深紫色的官服, 很容易便能让人猜出他的身份。他以身代挡,隔绝着那些惊艳窥探的视线。
不远处, 还有根儿和卫今。根儿本就比寻常的姑娘家高些壮些, 站在那里就能唬人。卫今抱着剑, 双手环胸, 严肃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每一个好奇的人,如蓄势以待的护法。
过路人见之, 哪怕再是好奇林重影的长相, 或者是震惊谢玄的姿态, 也会因为畏惧而不敢近前。甚至还有人怕看了不该看的, 选择绕着路走。
“你家姑娘今日这怎么了?”卫今小声问根儿。
根儿摇头,“我不知道。”
“我的姑奶奶,你下回可得好好看着你家姑娘。你可是不知道,郎君远远瞧见你家姑娘往湖边走,那脸色有多吓人。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说到这里,卫今仍然心惊得厉害。
他和谢玄算得上自小一同长大的,曾经他以为自家的郎君生来情缘就比别人淡漠些, 天资纵横少年老成,这世上应该鲜少有事能让其情绪波动。方才那一刹那,他心中涌现出可怕的念头,若是影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家郎君怕是会疯吧。
“菩萨保佑,影姑娘一定要好好的。”
林重影不知他所想,此时正凝望着谢玄。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失态和情绪的波动无法隐藏。他克制着压抑着,手背上青筋毕现,脖子上亦是如此。
他如此模样,让林重影陌生而心惊。
“大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指尖的凉意,紧了紧掌心,像是以此来昭告自己的所有权。“这里风大,我们去茶楼里慢慢说。”
陆氏的清秋茶楼就在附近,倒是正好合适。
这个时辰的茶楼,正好是酒足饭饱的闲暇,客人倒是不少。有富家子弟衣着的,也有文人墨客。
他们一进去,瞬间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有人认出了谢玄,惊讶之余难免指指点点,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议。
更多的目光落在林重影身上,不少人都想着能让堂堂少师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姑娘到底有多貌美。
上楼时谢玄走在外侧,替她挡着那些人的窥视。
茶楼的掌柜的亲自侍候他们,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后,识趣地退下,且将门给带上。
茶是龙井茶,点心也是临安人最喜欢的龙井茶酥和桂花糕。茶香的热气与点心的甜香混着,颇有几分安定人心之妙。
卫今和根儿没有跟进来,皆是守在外面。
门一关,气氛徒然变得不同。
雅室像是换了个身份,如一方天地,也像一个囚笼。在这方天地中好像可以为所欲为,又因其囚笼的限制而无处可逃。
林重影垂眸坐着,谢玄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大掌包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温柔,“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隐瞒,回道:“我今日在郡主那里见了一盏灯,郡主说那灯是个赝品,真品在宫中,名为莲台明月,是先帝给延妃的赏赐之物。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个不似凡人的女子,手里就拿着那盏灯。”
“原来是这样。”
“大表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玄也没有瞒她,将自己从派人去汉阳打听吴姨娘的事说起,又说到米嬷嬷的身份,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身份都不简单。
“她示警于你,让你速离京中,我便起了疑心。”
原来这人早就起了疑心。
那为何还说要娶她的话?
她的生母是本该为先帝殉葬的妃子,偷活于世还生了她,她的存在不仅见不得光,还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先帝归天后四年她才出生,显然先帝不是她的生父。只要不是先帝,无论是谁都是大逆不道,为天家和世道所不容。
这样的她,活着已是最大的幸运,哪里还有其它的可能。
“大表哥,我的事你别管了。老夫人送了一个庄子给我,我有落脚的地方,庄子上的产出也够我衣食无忧,你让我回临安吧。”
“你的存在即是罪,恐怕离京并不是万全之策。倘若进退皆是死局,难道你不想弄个清楚明白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还有我。”
光影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映照着他们。他们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如同男子在虔诚地求着少女什么,或是求爱,或是求情。
林重影看着眼前的人,心头满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像是岁月更迭时的恍惚,又像是大梦一场后的怅然若失。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意,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肤浅。只是再深的情,也敌不过翻云覆雨的皇权。
良久,她低喃着,“大表哥,那我就全靠你了。”
*
林宅。
谢舜宁来访,已坐了一个多时辰。她是来找林重影的,得知林重影去了王府,也没急着离去,而是耐心地等着。
她性子向来淡,态度并不热络,言语也不亲热。大顾氏习以为常,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话着家常。
说到她的亲事,她倒也不扭捏,平静地说起自己舅母已派人送信去临安,过些日子家中长辈就要进京。
“原本是早就定好的事,谁知中间出了些波折,好在一切都来得及,或许这就是命。”
大顾氏笑起来,道:“你们这些孩子还真是大了,一个比一个说话老气横秋。我原本还瞧着顶数我家影儿如此,没想到你也是这样。”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动静。
不多会儿的工夫,只见林重影和谢玄一同进来,大顾氏见之,悬了半天的心落回原处,忙招呼下人重新上茶。
林同州还未归家,谢玄不好久留,喝了一盏茶,简略地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林重影送他出去,他无视大顾氏和谢舜宁看过来的目光,低头垂眸靠近,压着声音道:“不要多想,有我呢。”
“嗯。”
这声“嗯”听在他耳中,如丝如惑,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没忍住内心滋生出的渴望,捏了捏她的手。
如此亲昵的动作,也一并被大顾氏和谢舜宁瞧了去。
大顾氏微红着脸,以喝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谢舜宁亲耳听到自家大堂兄说过非人不娶的话,倒是有心理准备,但见此情形却是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林重影进来时,看到两人这般反应,心知她们应该都看见了。
她让根儿将陇阳郡主送的弓拿过来,摆在桌上。
大顾氏听她说起在王府试弓的事,更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道:“郡主真是有心了,这弓一看就是特地为你打造的。”
女子择夫,择的不止是夫君,还有公婆和家族。若能得未来的夫家看重,事事加以维护,如同投了个好胎,再是幸运不过。
这一点,大顾氏和谢舜宁想到了一处。
大顾氏嫁进林家后,一直随林同州在任上,与婆婆相处的日子不多。因着她身份上压林同州一头,后又传出林同州身体有疾不能孕育子嗣的传言,林老夫人对她极其的宽容。
而谢舜宁呢。
她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种种,嫁入国公府实为高嫁,哪怕母亲和婆母曾是好友,她也要谨守自己为人媳的本分。
因着谢家种植美人垂泪一事被太后娘娘训斥时,婆母不曾为她争辩半句不说,还夺了她的掌家之权,没少给她甩脸子。
若说不羡慕林重影,那是假的。但即便如此,这辈子她依然要嫁进国公府,因为她不甘心,她要活出另一副样子出来。
思及此,她眼底全是坚定之色。
大顾氏知道她是来找林重影的,笑着说自己去厨房安排晚膳,将空间留给她们,让她们好好说说话。
她开门见山,半点弯都不拐,直接发问:“这次的事因你而起,我大哥被陛下训斥,他不怪你,郡主也不怪你,那你自己呢?”
林重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的丫环锦心,以及自己的丫环根儿,道:“你们都出去吧。”
锦心和根儿闻言,一起告退。
如此一来,屋子里只剩下她们。
“我心中很是愧疚。”
谢舜宁听她这么说,心里的不舒坦好受了些。“你愧疚有什么用,你这张脸太招人,我大哥若是娶了你,少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
这话倒是不假。
便是没有赵骐的事,也还有之前的那些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有心人。她曾经是林家意欲保住亲事的赠品,原本会是林有仪的陪嫁媵妾,这一点迟早瞒不住。
日后传扬出去,她名声被诋毁不说,谢玄也定会被世人诟病指责。她之前所求,其实已是为难别人,眼下更是害人。索性一人之事一人担,莫要连累其他人。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她看着谢舜宁,如水的目光无比的真诚。
谢舜宁眉头越紧,“我怎么帮你?”
她朝外面望了一眼,根儿和锦心都背着她们而站,应该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更不会知道她们做了什么。
在谢舜宁惊讶的目光中,她凑到对方的耳边低语一番。
谢舜宁听着,眼神越来越震惊,最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真的要这么做?”
她郑重点头,“这样对大表哥对我,对所有人都好。”
人生在世,如果万般皆是苦,她想活着有什么错。说她懦弱也好,说她怕死也好,她都不在意了。
她想活,也不想身边的人出事,除了逃离,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
父母这边,有些事她不能说,因为说了就等同于告诉了谢玄。而谢玄,不仅是唯一一个知内情的人,也应该是唯一一个会阻止她的人。
所以她要避开谢玄。
思来想去,也只有谢舜宁能帮她。
毕竟谢舜宁并不赞成谢玄和她在一起,之所以接受她,无非是因为谢玄的态度坚决,迫于无奈而已。
她和谢舜宁约好,明日去侯府赏玩。随她一起出门的,自然还是根儿。
她们一到侯府,锦心就站在门外迎接,说是自家姑娘早就等着。她先是给侯夫人梁氏请了安,然后谢舜宁带她去侯府的暖房赏花。
朝安城的世家高门内,大多都会建一间暖房,或是养花,或是种些菜,全凭各家主子的喜好。比起王府的暖房,侯府的暖房自是小了许多,但所种的东西倒是不少。爬着架子的绿色藤蔓中,挂着一个个招人喜欢的胡瓜。水缸中养的莲花盛放着,其中还有快成熟的莲蓬。
饶是她心中存了事,见此景依旧欢喜。
恰如岁月静好,全是温暖之气。
谢舜宁提议,今日就在此赏景。
锦心领了命,准备去搬东西进来布置,临走之前将根儿叫上。她们一走,谢舜宁和她对视一眼。
“等会我让人传话,说我们先去屋子里等着,等这里布置好再过来。”谢舜宁快速说道:“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后门,车上有衣物有干粮,还有一些银钱。”
“多谢。”林重影说着,就要往外走。
谢舜宁面上划过一抹纠结之色,下意识拉住她,“影表妹,你当真想好了?”
若换成任何人,怕是都不会轻易话手。
她点点头,“我想好了。”
事实上,根本由不得她想。不过退一万步来说,往后她避居在庄子上,吃喝不愁安度余生,若是真能逃过一劫,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谢舜宁亲自送她,一直将她送上马车。
她交给谢舜宁两封信,一封给大顾氏和林同州,另一封则是给谢玄的。无奈的别离,连告别都没有,也只能借着这信表达自己的歉意。
马车一路疾行,行至繁华热闹处,她掀起帘子的一角,再一次审视着这座天子脚下的京城,幽幽叹了一口气。
忽然她视线一凝,看向不远处那个深紫色的身影。那般的风姿冰冷,当真是山有玉松,恰如君子之风骨不可折。
很快马车经过,她已放下帘子正襟危坐。
谢玄似有所感般,望了过来。
“谢少师,你看什么呢?”萧高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一辆寻常的马车,当下打趣道:“你立功心切,也不必要如此草木皆兵吧。”
他不置可否,收回视线。
马车内的林重影绷紧着心,直到马车出了城才放松。
城内城外两个样,越往京外走,越是体会深刻。繁华热闹已然远去,除去偶尔错身而过的马车行人外,再无其他。
出城近半个时辰后,她才有心情查看谢舜宁给她准备的东西。点心干粮一包,还备好了净水,衣物一大包,里面有个不算小的荷包,装着满满当当的碎银。
说起来她和谢舜宁的交情很浅,对方能帮她到这个份上,除了其本身的私心外,确实也用了心。
突然,马车一个急停,她听到车夫惊恐的声音,“你们……啊……”
她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立马抱着头蹲下来,只听到“嗖”地一声,一支冷箭将马车穿透。
从路程上来看,她此时还在朝安城的管辖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当然不可能有匪徒如此明目张胆地劫道。
何况若真是劫道的人,不可能一声不问就直接下死手,所以外面的人很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目的就是要她的命。
这时她听到有人说:“箭上没血。”
接着有脚步声靠近马车,一把极寒的刀伸进来,还没挑开车帘,便被什么人打断。
很显然,应该是有人来救她。
她蹲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一阵兵刃相击的声音后,马像是受了惊般如箭一般地狂奔出去,颠簸中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姑娘,好好活着……”
是嬷嬷!
她一手护头,一手死死地抓着车壁上的横梁。
哪怕是她想避世,那些人还是不会放过她。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穿马车。她在急剧的颠簸中泪如雨下,因为那些人追上来了,就意味着嬷嬷……
她只是想活着而已,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原来这就是生而有罪,原主那些年的艰难困苦,或许就是有人不想见血,又想要“她”的命,所以生生将“她”磋磨至死。
原主死了,她来了,如今她怕是也活不成了。既然如此,那么对她而言,所有的强求挣扎都是徒劳。
她松了手,立马被甩出了马车。
腾空之际她看到了碧空如洗,白云如絮,当真是个好天气。来日不曾料,去日也不曾料,但能死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算可怜。
谁知没有意料中的落地,死亡也没有来,她落入一人的怀中。
淡淡的冷冽气息,混着更为明显的血腥气,她看着接住自己的人,劫后余生的心悸与恍惚,让她死死地抱住了对方。
“谢玄……”
第82章 第 82 章 他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脸,……
谢玄的脸色凛若冰霜, 霜雪中还有再上的血迹,血迹应不是他的,那鲜红的颜色让他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妖艳。
他抿着唇, 像是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紧紧抱着怀中的人。
身后萧风厉厉, 似有利刃破空而来。他身形快速一旋转, 避开那箭羽的同时,袖中飞出去一物, 直中那袭击之人的要害。
与此同时, 又有好几人扑过来。
谢玄因要护着她, 难免施展不开。缠斗越发的激烈, 生与死不断地错身而过。刀光剑影之时,七八名黑衣劲装的人赶到, 为首的正是卫今。
有了他们的加入, 局势调转过来。
一炷香后, 战斗结束。
“郎君, 共十一人,没有活口。”
之所以没有活口,并非他们不想活捉,而是那些人根本没打算活着,一见形势不对立马咬毒自尽。
这般行事手段,无疑是死士的做派。
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血腥气充斥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一穿来就面临着死局, 死这个字对林重影而言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如影随形,但真正算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死亡。
驾车的车夫被人一箭穿心, 早已气绝身亡。
不久之前,这人还是鲜活无比,扬着鞭子赶着马车,操着并不算标准的朝安问林重影要不要歇一歇。
她慢慢走过去,亲手将其因为恐惧没有瞑目的眼睛合上。
卫今带着人,以极快的速度清理着战场。
不多会儿的工夫,地上连半点血迹都看不到,路上石子尘土依旧,任是谁也看不出方才经历的激烈厮杀。
“嬷嬷!”林重影心头一紧,提着裙摆往回跑。
“我带你去!”谢玄说着,先扶她上马,然后自己翻身而上。
马蹄奔疾,不多会儿就到了先前遇刺的地方。
米嬷嬷的身上的伤被简单处理过,血已将包扎的布染红。她依然是那乞丐老汉的打扮,衣衫褴褛胡须满脸,双眼紧闭着,宛如死去。
“嬷嬷,嬷嬷。”林重影扑过去,不知何泪水满脸。
“姑娘……”米嬷嬷听到她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快走,快走……”
“嬷嬷,我带你走,我请大夫给你治伤。”
“姑娘,没用的,奴婢活不成了……”米嬷嬷似是想抬手,手动了一下后,又无力地垂下去。“你快走,好好活着……”
她如何看不出来,米嬷嬷伤得太重,已经回力无天。“嬷嬷,我走不了了…我知道我姨娘是谁,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
米嬷嬷闻言,瞳孔瞪大,瞳仁散了散,呼吸短而急,“姑娘,你…你知道了……”
“嬷嬷,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太后的人,是她想杀我,对不对?”
“姑娘……”米嬷嬷的气息进多出少,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像是极速糜烂的植物般倒了下去。
“嬷嬷,你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是谁?”
她已死,自是无法回答。
山林的风,分外的有割面之感,带着各种混合的气味,青草的、树木的、腐叶的、泥土的、还有死人的尸味与血腥气。
离此处不到几里路,就是朝安城,那里繁荣昌盛酒香茶香满街飘,那里行人穿梭锦衣华服比比皆是。
这不长的几里路,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重影无声地流着泪,泪水不止,却哭不出声。
路上有马车经过,也是从朝安城而来,很快就远去。那马车里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条路上刚刚才死了那么多人,更不会知道死的是什么人。恰如原主的一生,从生到死,似乎都没人知道。
她慢慢站起来,望着至始至终都在自己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我曾经告诉你,我后来知道的一切都是忽然所得,其实不是的。”
谢玄看着她,走近一些,替她整理零乱的发。
“这都不重要。”
“不。”她摇头,道:“这些很重要,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我。我不属于这里,我根本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我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我也不知道为何一睁眼就变成了林家的庶女,而原来的那个林重影,她已经死了。她的事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你走吧。”
车夫死了,米嬷嬷死了,她不想还有人因为她而死去。哪怕她再想活着,也没有卑劣到踩着别人的尸体苟且偷生。更何况,想杀她的人不会放过她,她是活不成的,所有想帮她的人,最后只是白白枉送性命。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谢玄。
谢玄也曾读过一些志怪话本,那些话本中有山精鬼怪,有人妖之恋,有借尸还魂,他想她说的应该就是后者。
他读来时只觉荒谬至极,全是无稽之谈,万没想到竟然遇上。奇异的是,他不仅无半分害怕,且丝毫不在意。
人也好,鬼也好,他只知道她真实存在,牵动着他的喜怒。
“我也不认识原来的林重影,我一开始见到的人就是你。”
“你不觉得恐怖吗?”林重影转过身来,如水的眼睛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我是人,又不是人。我是林重影,但我又不是林重影。眼下我难逃一死,这是我的宿命,你若再牵扯其中,连累的不止是你,还有你身后的谢家和王府。”
山风再来时,谢玄竟然笑了。
她坦白自己的来历,其实就是想吓跑他。
“来不及了。”他睨向那些死士的尸体。“死了这么多人,我已经没有退路。”
林重影听到这话,只觉无力。
是啊。
死了这么多人,她却没死,幕后之人必定恼怒。
“还来得及的,不知者无罪,王权再是大于天,上头还有天道公允。你有谢家和王府相护,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快走吧!”
谢玄不仅不走,反而又欺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不受控制一般。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也一直在抖,双腿尤其的明显。
须臾,她落入温暖坚实的怀抱。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低沉好听,“我心悦的人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来历。你说你不是她,那如今成了她,关于她的一切,你不想知道吗?她生母的死,她的死,你不想替她们讨个公道吗?”
她想。
但是以她的身份,别说是讨公道,便是想质问那些人,连靠近那座金碧辉煌的大盛宫的资格都没有。再说也等不到她靠近,那些人已经要了她的命。
“我或许连今天都活不过……”
“不会的。”谢玄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眼神如渊。“那人等你出京才动手,说明京中有她忌惮的地方。他山之石可攻玉,到时候借力打力,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清澈湿润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希冀,“可以吗?那你…你真的不会被我牵连吗?”
“朝中局势盘根错节,我有自保之法,你不必担心。”他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脸,拭干她脸上的泪痕,“相信我。”
*
那些死士的尸体被处理掉,米嬷嬷则被他们寻个地方掩埋。
不大的土包,翻新的土,无碑亦无记。
她不姓米,也不是真正的米嬷嬷。她从哪里来,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谁也不知道。如这山间的野草野树,枯荣都无人在意。
原主的记忆中,她是这世间唯一的温暖。一张平凡苍老的脸,是原主印象中最真实的存在。“她”至死也不知道,这仅有的温暖也是假象。
林重影跪地拜别,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马车没有还能用,她和谢玄坐车,卫今驾车。这一来一回的几个时辰内,好比是天翻地覆般的漫长。
她望着巍峨高耸的城墙,深刻感觉到所谓的皇权天下。
到了昌平侯府的后门处,卫今前去敲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她一眼看到等在那里的谢舜宁和根儿。
根儿先是紧张地打量着她,见她毫发无伤,这才低下头去。
她将谢舜宁给她准备的东西归还,并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三个金锭,道:“那车夫没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劳烦三表姐转交给他的家人。”
谢舜宁闻言,大惊失色。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一个逃一个追,怎么还出了人命?
“遇上劫道的,幸亏大表哥及时赶到。”
“这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劫道?”谢舜宁惊疑着,上辈子她从未听过京城附近有匪,下意识去看后面的谢玄。
谢玄脸上的血迹已经清理,但衣摆上的无法擦拭干净,血腥气清楚可闻。
“大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谢玄上前来,旁若无人地握着林重影的手,“什么都别想,回去后好好睡一觉。”
林重影看着他,轻轻点头。
明艳的光影中,他们如金童玉女般相得益彰。彼此眉眼中流转的千般情绪,在旁人看来都是深情无悔。
谢舜宁见之,心知自己的大堂兄用情已深。
等到谢玄一走,她心有余悸地对林重影道:“幸好你没事,若不然……”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但想也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林重影道:“今日之事,连累你了。”
“我差点害了你。”
“没有,是我命中有此一劫,与你无关。”
谢舜宁不知这话里的深意,还道林重影是为宽人心的说辞,越发觉得她这人拎得清,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直到出了侯府,她才问根儿谢玄是如何知道她出城的。根儿未有隐瞒,说是谢玄早有交待,一旦有异便发信号知会。
“姑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大公子对你用情至深,压根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你一昧逃避,也不是办法。”
“我不会再逃了。”
因为她已无处可逃。
米嬷嬷不是林老夫人的人,而是荣太后的人。那么这些年来原主记忆中的那些温暖,又有几分真?
市井的热闹依旧如故,这座天子眼皮底下的京城似乎不知疲倦地繁荣着,不会因一人之生而欢,也不会因一人之死而悲。
她听着行人的说笑交谈声,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闭眼仿佛又回到京外,车夫和米嬷嬷的死状不断地来回交替着,越来越清楚,似是近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根儿小声道:“姑娘,我们到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到大顾氏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大顾氏见她脸色发白,还当她是受了冻,忙不迭地让人给炭盆里再添些炭,又命人取来狐衾,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很快,下人煮了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送来。一碗喝下去后,她感觉好像麻木的身体渐渐苏醒。
“母亲,谢谢您。”
“你这孩子说什么谢,我们是母女,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大顾氏嗔道,心下却很是熨帖。
半路结伴的母女,哪有什么应该。
林重影垂着眸,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他们。
忽然她想起自己写的那两封信,私下交待根儿去一趟侯府。根儿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回来后告诉她,信已不在谢舜宁手上。
“三姑娘说,那信她已交给大公子。”
信确实到了谢玄手上,且谢玄已将写给自己的那封拆开。信的内容没什么出格之处,所言尽是对他的感谢,最后一句是:祝君前程似锦走花路,亦有锦绣良缘佳人相伴。
他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中。而另一封信,他拆也未拆,也扔了进去。炭火极速漫延,很快将两封信吞噬成灰。
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也映着他受伤的手臂。
陇阳郡主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你调动暗卫,卫今说你们在京外遇匪,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
他接过药,一饮而尽。
“事出紧急,未来得及告诉母亲。”
陇阳郡主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道:“箭矢擦伤,倒是不严重。但放眼京中,能伤你的人寥寥无几。若非那人武功在你之上,便是你受制于人。”
母子俩向来没什么事瞒着彼此,朝中之事更是有商有量。且陇阳郡主非寻常女子,对京中上下的形势十分了解。遇匪劫道的话,骗骗不明就里的内宅妇人还差不多,若想骗过她,那是万万不能够。
她静等着,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良久,谢玄道:“母亲,倘若有一天我众矢之的,您当记得果断与我断绝关系。”
此话一出,她面色大变。
第一时间不是斥责儿子,而是急切发问:“玄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论才情胆识还是谋略,皆是少有人能及。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遇到的事情十分棘手。
“我今日遇到的不是劫道的匪徒,而是皇家养的死士。”
“他们是冲着林家那丫头去的?”
谢玄出京救人的事,自然是瞒不过她。
她皱着英气的眉,瞬间感知到事情的严重性,“那孩子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她的生母,极有可能是当年的延妃。”
“你说什么?”她惊呼出声,很快压低,“当真?”
谢玄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末了,说:“母亲,此事事关重大,我已无意牵扯进去,恐难再摘出来。日后若有什么变故,还请母亲当机立断。”
“当机立断什么!”她美目凌厉,“我是你母亲,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母亲,兹事体大。”
“大于天又如何?”她声音沉痛,夹杂着明显的愤怒,“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她在先帝驾崩的那年已经不在,没想到她还生了一个女儿。”
怪不得她一见那孩子就觉得喜欢,有种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故人之女。
“天家无骨肉亲情,到头来竟让她一个女子顶了所有的罪责。他们萧家的子孙兄弟阋墙,害了她不说,还害得她的女儿受尽磨难,当真是欺人太甚!”
谢玄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问道:“母亲与她有交情?”
“自是有的。当年我是王府独女,她是颜家独女。我喜欢她的干净简单,她羡慕我的潇洒自在,我们惺惺相惜。”
“那母亲可知影表妹的生父是谁?”
陇阳郡主冷哼一声,“虽不知是谁,但也不难猜。”
本该殉葬的妃子没死,背后之人定然身份尊贵,倘若想将那孩子灭口的人真是太后,答案更是呼之欲出。
“那孩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谢玄闻言,将林重影如何从莲台明月猜到自己身世的事说了一遍。“她不想连累任何人,这才独自离开。是我情难自禁,主动去追的她。情之所起是孽是缘全在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全是我的因果。如今的种种变数,皆与她无关。”
陇阳郡主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这个孩子啊,竟然也是个多情种。
她眉眼间的霜冷渐散,取而代之的是为人母的慈爱之色,“以前我觉得你太过冷清,这辈子纵然位极人臣呼风唤雨,恐怕也体会不到人生在世的乐趣,现在我总算是放心了。”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有子如你,母亲再无所求。”她望向窗外,目露怀念之色。“当年我和明月私下往来,无所不谈,还曾约定日后若一人生儿一人生女,必结为儿女亲家。”
“母亲……”
“玄儿,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说完她站起身来,眉间隐有欣慰之色,“我现在就去安排,明日一早我亲自去林家提亲。”
第83章 第 83 章 “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
月黑见风高, 子时起霜寒,一层银白一层凉。
昏昏暗暗中,林重影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她仿佛在一片迷雾中, 回头不见来路, 前面亦没有出口。
这是哪里?
她茫然四顾, 左走右走都走不出去。隐隐约约之时,她看到了一片光亮。光亮透进迷雾, 一点点地拨开, 然后她看到了一间背阴的屋子。仅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这屋子是她醒来是身处的地方, 也就是原主在林家所住的那间屋子。
背着阴的地方,常年不见阳光, 屋墙的下面长着绿油油的青苔。她急切地绕过墙角, 在看到屋前的两个人时, 下意识停下脚步。
不知被风雨侵蚀多久的石凳上, 坐着清瘦却难掩绝色的女子。女子有些瘦脱相,但仍旧美得惊心动魄。这般我见犹怜的美人,明明瘦得厉害,肚子竟是突兀的隆起。
她知道这女子是延妃。
“这还没入秋,我好像闻到了桂花香。”延妃眉目极其的平和,似在眺望天空,又像是在向往远方。
屋檐下,站着年轻许多的米嬷嬷。
米嬷嬷也朝外望去, 眉宇同有向往之色,“江南的桂花,自来开得早一些,算起来比朝安城的桂花提前了足有个把月。”
南北有异, 气候不同,花开花落的时间也不同。
“这孩子出生之时,桂花应是开得正盛。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她就叫重影吧。”
“这名字好,奴婢记下了。”
延妃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腹中胎儿的胎动,又像是深深嗅着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香。
“她出生之日,也是我该走之时。我时常犹豫,不知让她来到这世间是对是错,他日艰难困苦,我别无所求,只求她能活着。”
这话是说给米嬷嬷听的。
此后多年,原主的记忆中常听到类似的话。
“姑娘,再忍忍,忍忍日子就能好过了。”
“姑娘,奴婢只想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更知道,从小到大原主没有过过一次生辰,全因“她”的生辰,亦是自己生母的忌日。生与死一前一后的到来,无人喜,也无人悲。如同早春的第一枝新芽和入秋后的第一片落叶,更是无人在意。
这地方极其的偏僻,前有林老夫人,后有赵氏,林家的下人都将此处视为不详,平日里鲜少有人会来。但林重影知道这样的清静意味着被人遗忘,伴随着孤独和落寞,深深地扎根在年幼的原主心里。
孤立无援的日子,吃不饱也穿不暖,“她”甚至羡慕厨房里的烧火丫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渺小如尘埃,身为亲娘的延妃永远都不会知道。若是知道,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从生下来到死都活在艰难困苦之中。
只是对与错,无人能评定。
不知过了多久,延妃扶着肚子想起身。米嬷嬷见之,上前托住她,两人往屋里走时,她突然朝林重影所站的位置看了过来。
林重影忽地一惊,人也跟着睁开眼睛。
一室的幽暗,夜深人亦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分外的清晰。哪怕屋子里烧着上等的炭,裹着软和的锦被,仍有凉意拂过心尖。
当年吕皇后入主后宫没多久,产下皇四子萧尧,萧尧被册立为太子没多久,皇长子萧宸夭折。很多人都说萧宸之死,是吕皇后所为,是以宫中无形势成两派,一派以吕皇后为首,一派以沈贵妃为道。
沈贵妃曾是皇子妃,从皇子府进宫的妃嫔几乎全部站在她一边,尤以育有皇三子的荣嫔最为忠心。
荣嫔视沈贵妃为主母,更视二皇子萧彦为少主子。萧彦与颜明月是表姐妹,两人一同长大,青梅竹马,阖宫上下心知肚明,颜明月是未来的二皇子妃。
谁知先帝横刀夺爱,强纳颜明月入宫为妃,致使沈贵妃大病一场,最后郁郁而终,至此埋下庚午兵变的隐患。
庚午兵变那一日,吕皇后和太子萧尧身死,先帝被萧彦剑指,自那以后身体每况日下,立三皇子萧业为太子,下诏自己驾崩之后颜明月陪葬。
而颜明月没有殉葬,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已登基为帝的三皇子萧业和贵为太后的荣嫔。以他们对沈贵妃母子的拥护,极有可能将颜明月送到被软禁的萧彦那里。
那么萧彦会是原主的生身父亲吗?
如果这推测是真,为何后来颜明月会出现在林家?
林重影再也睡不着,掀被下床。
外间的根儿听到动静,打着珠帘进来,见她当真醒了,忙道:“姑娘,大公子来了。”
她下意识往窗户处看,雕花窗上糊着淡绿色的绫罗,未有一丝光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根儿回道。
这个时辰谢玄来找她,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加细思,赶紧让根儿去请谢玄进来。
转身披件衣裳的工夫,谢玄已经到了内室。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是越发的芝兰玉树,灯烛之影无限变化,更将他出尘的五官渲染出几分暖色。
他近前时,林重影闻到淡淡的异味,像是动物家禽身上的气味。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之前去了哪里?”
她的一连三问,听得他唇角微扬。
这女子必是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像是等到夜归的丈夫后的反应,所有迫不及待的追问,暗藏着担心与关切。
他这般想着,眉梢眼角都溢出笑意。
“我刚去过海大人的府上。”
海大人是钦天监的监正,职责是测风雨观天相,推衍国运,听说是个不与朝臣往来,如同世外高人般的存在。
林重影心下琢磨一番,犹疑问道:“难道当年之事,他是知情者?”
谢玄闻言,拉着她的坐下。
“我找他不是因为当年之事,而是为了明日之事。”
明天有什么事?
林重影脑海中瞬间浮起各种各样血腥的场面,小脸无比的严肃,“明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我该怎么做?”
谢玄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其目光之温柔,动作之亲昵,似春风拂大地,艳阳照芳心。
她不知为何,感觉面颊有些热。
很快,热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紧绷。
“我已有心理准备,你说吧。”
“我去找海大人,是借他养的大雁一用。”
阖京上下皆知,海大人不喜与朝臣走动往来,最喜养些花草鸟兽,府里养的东西有水里游的、地上爬的、还有天上飞的。
这么晚的夜里,他去海府借大雁做什么?
也不怪林重影一时想不到,她本就是穿越者,又没有亲历过别人的婚嫁,哪里知道世家高门下聘礼,打头的就是大雁。所以当她听到谢玄说借大雁是为明日的求娶之用时,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明日要来我家提亲?”
“正是。”谢玄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越发欺近了些。火光中她面若芙蓉,极妍极美,哪怕是懵懂之状,亦是娇态瑰丽动人心。“我父亲和母亲都会前来,以求我们百年之好。”
“不行!”
她生死难料,已经被迫牵连谢家和王府,稍有不测就会让他们因自己而受天家打压,如何能在这种情形之下答应亲事,完完全全地将他们拖下水。更何况除了谢玄外,其他人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
“你听我说。”
“你别说了。”她努力想挣开谢玄的手,谁料谢玄不仅不放,反而用力一带,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
如同这样的拥抱,他们最近好像尤为频繁。
“你的事,我母亲都知道了。她今晚见了我父亲,我父亲也知道。”
男人的气息无比温热,仿佛从耳中直通心脏,让她泛凉的心尖为之一暖,冰冷的血液瞬间流动起来。
“我母亲与你娘是闺中好友,两人曾私下约定过儿女亲事。”
陇阳郡主和延妃居然是好友?
林重影震惊地从他怀中抬头,仰脸与之对视。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
“一旦定亲,日后再无转寰的余地……”
“影儿,我知道你怕连累我们,但这事错不在你,更不在我们。天恩浩荡应无私,若因私而降罪于臣,如何与臣子相安举错。陛下自登基以来,勤勉图治有仁君之范,我谢家和凤家更是忠君之臣,上有体恤,下有恭敬,这个道理我们知道,陛下更是知道。”
“太后毕竟是陛下亲娘。”
母子连心,焉知当年延妃之事不是陛下授意?
林重影不同意谢家和王府这么做,谢玄也不强求,只说求娶是他的意思,应不应下这门亲事则是她的选择。
总而言之一句话,谢家和王府会将姿态做足,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维护她。倘若太后还想动她,势必要好好掂量。
说不感动是假的,生死攸关之际,有人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光是这份心意已让人动容,更何况还有决然的举动。
“大表哥,你们这样…我如何报答?”
谢玄眉眼压下来,眸中尽是幽沉。“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林重影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狂跳不已。
*
辰时一过,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一列侍卫从汝定王府出来,抬着系着红绸的聘礼,为首之人正是陇阳郡主,随行的当然是谢玄。
百姓见之,皆是露出惊奇之色,纷纷打探情况。王府的人毫不吝啬,但凡有人问,必热情回答。
一时之间,无数人奔走相告,恨不得将这个大消息告诉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
当王府的队伍行至路口时,与谢清阳为首的谢家队伍汇合在一起。如此一来,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
众人议论纷纷,指点打头的大雁,又数着聘礼有多少抬,不时传来艳羡之色,还有一些关于林重影的传闻。
“一个庶女竟有此等造化,可真有福气啊。”
“福气是假,长得好看是真。我听说了那林家姑娘模样生得极好,看一眼就能把人魂勾走。谢少师血气方刚的,难免着了道。”
“你这话可不兴乱说,若那林姑娘真是烟视媚行之人,陇阳郡主和谢大人岂能看不出来,又如何这般隆重求娶?”
陇阳郡主坐在辇上,美目凌厉地扫视着人群,在看到有行迹可疑之人匆匆往人群外走去时,眼底划过一抹冷意。
她坐辇,谢清阳乘轿,虽和离多年,但他们相处并无尴尬。好比是寻常的同僚同事,淡如水而不生分。
至于谢玄,则是骑马。
两行人将通往林家的巷子填得满满当当,后面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林家的人听到动静,皆是吓了一大跳,出门一看外面的大阵仗,打眼瞧见上门的居然是陇阳郡主和谢清阳,身后还跟着谢玄,那叫一个失态。
大顾氏闻讯而来时,陇阳郡主已下了辇,正与谢清阳一同往里走。
“郡主,大表哥人,你们这是……”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是来提亲的。”
这门亲事大顾氏有想过,但没想过这么快,更没想到如此隆重。她赶紧吩咐下人去太学一趟,将林同州叫回来。
林家院子不大,等所有的聘礼抬进来,众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饶是林重影有心理准备,也被两家准备的聘礼之多给惊着。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与谢玄的眼神对上。
谢玄一夜没睡,神色间却是半点看不出来,如玉如圭,似琼枝挺秀。原本清冷的眼睛里盛满欢喜,像是春光蓬勃。
恍惚之间,林重影想起两人从认识后的种种。最初她只是想活命,在这人面前秀茶艺装可怜耍手段,如今想来莫名觉得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早起还认真打扮了一番,穿的是新做的衣裙,还是朝安城最兴的款式,妆容虽淡,却颇有心机。
或许她也是有些期待的吧。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行至离谢玄还有些距离时又停下来。
谢玄的目光不离她,她浅红的裙如朝阳初升,光芒璀璨地照进人心。他的眉眼像是被熏出暖色来,恰如上等的冷玉被侵染出温润之气,越发显得皎如明月,却不清寒。
当他大步一迈过来时,林重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微微一笑。这一笑有倾城百媚生,又似漫山红花胜江火。
“影儿。”大顾氏叫她。
她乖巧过去,给陇阳郡主和谢清阳请安。
谢清阳已从陇阳郡主口中得知她的身世,怜悯之余又有感慨。当年庚午兵变时,他是亲历者。那一夜大盛宫内血流成河,吕皇后被白绫勒死,先太子被一刺穿心。
杀疯了的萧彦剑指先帝,眼看着就要弑父杀君时,宫侍们挟持延妃逼其弃剑就范。最后萧彦投鼠忌器,为保延妃性命而甘愿被擒。兵变失败后,萧彦被押解苦寒之地软禁,而延妃依然是延妃。
那时朝野上下多少指责唾骂,什么妖妃误国,什么红颜祸水,关于当日的真相无一人提起,父不慈而子不孝的天家之错,全算在一个女子的头上。
父亲和郭尚书曾经上折,欲还延妃一个清名,却被先帝训斥。有心之人散布谣言,说父亲和郭尚书皆是被延妃的美色所惑,郭尚书一气之下请旨还乡,先帝竟没有半句挽留。
至那以后,朝中再无一人敢为延妃正名。此事一直让父亲如鲠在喉,临终时依然耿耿于怀。
他看着林重影慈爱一笑,虽没有任何言语,态度却是明明白白。
陇阳郡主不掩对林重影的喜爱之情,对大顾氏道:“这孩子我打眼见时便觉得顺眼,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故人之女,纵然相貌不同,亦有故人之姿。
说着,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脱下碧色的玉镯,套在了林重影的手腕上。
“这镯子是我一故友遗物,伴随我多年,瞧着与你今日这身衣裳极配。”
碧色的玉镯,配浅红的衣裳?
大顾氏心生疑惑,面上自是不显。
林重影却是瞬间明白,这镯子是延妃的旧物。她感受着镯子的温润,下意识看了谢玄一眼。
长辈们议亲,小辈们不宜在场。
她先告退,出去后没有回头,仿佛是心有灵犀般,当她在背人的墙角停下时,一转头看到就是谢玄。
谢玄今日未着官服,穿的是一身红衣。
红衣配玉面,好看得很。
林重影暗自赞叹,觉得热情似火的红色与他天生的冷颜更为相配。记得在儒园时,有一回他也是穿了一身红衣,让自己惊艳了许久。
“大表哥,你穿红衣真好看。”
这话大大取悦了谢玄,他的眼神却是渐暗。
“如今阖京上下皆知我属意于你,你不愿意也不行了。”
“……”
明明是帮她,还非得说这样流氓的话,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林重影心下叹息,“我刚来时,身边只有嬷嬷。嬷嬷年老,身体也不好,还被人拿来要挟我。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也没有任何退路。我本对你会帮我一事,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你这一帮,竟把谢家和王府都搭进来了。”
“佛家说人有五毒,贪、嗔、痴、爱、恶,我以前太过自负,以为我心悦于你,你必定也会心悦于我。我笃定地想着,你很快就会心甘情愿。”
以他的条件,确实有自负的底气。
林重影这般想着,老实回答,“做妾我不情愿,但是嫁给你,我还是很愿意的。只是现在这种情况……”
“议亲议亲,还得商议。你若心有顾虑,可将亲事先放一放。”
“那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低俯着头,声线极低,一字一字道:“无妨的,我会一直等。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娶别人。”
林重影的心,因为他这句话再次狂跳如万马奔腾。
第84章 第 84 章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
陇阳郡主和谢清阳亲自登林家的门提亲之事, 如风一般迅速吹遍朝安城的大街小巷,上至世家高门,下至平头百姓, 无一不是议论纷纷。
消息传到晋西伯府时, 赵家的女眷正在待客。
因着赵氏进过宫之后被重视, 伯府上下皆以为她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包括她自己亦如此认为。借着这股风, 赵老夫人想趁机开拓一下府中的人脉, 于是广撒帖子邀请别家的夫人姑娘们过府一叙, 美其名曰赏日。
天空倒也作美, 天气晴好,阳光微暖。
赵家好歹是伯府, 也有一些相熟往来的亲朋好友。这些年来府里不缺银钱, 出手行事还算大方, 自然有一些门第不如伯府的人家上赶着巴结讨好, 以图占些便宜。
赵老夫人这一撒网,除了这些人外,倒还真几家平日不怎么走动的夫人前来,其中有两家的门第比伯府高出不少。
主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上门来的客人们自然不缺恭维之辞。赵家人听着很是受用,赵氏更是心头火热,想着如今有太后娘娘当靠山,女儿的亲事应是不用愁, 到时候若能求个赐婚的旨意,便是再好不过。
她面团似的脸上堆满笑意,在听到婆子在自己耳边的低语后,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收不起来也下不去,无比的怪异。
这会儿的工夫,不光是伯府的下人将消息送到,那些夫人们也有自己耳目,陆陆续续地得到了消息。
如此一来,伯府的赏日宴,变成了对林家的座谈会。
“林司丞的那个女儿,不就是你们赵家的外孙女吗?怎地议亲这么大的事,你们竟半点也不知情吗?”有人故作惊讶,问赵夫人。
赵夫人强撑着脸面,挤笑道:“那孩子已经过继出去了,我家大妹妹是个心地良善的,想着既然过继出去了,不好再去打扰,免得别人多想,对那孩子不好。”
她说这话也不心虚,谁不知道前几日赵骐被谢玄揍了,当姑母的赵氏连夜求见太后娘娘,致使谢玄被陛下训斥。
这些夫人中不乏人精和心眼多的,皆是一脸的微妙。
“林司丞真是好福气,白得一个女儿不说,还与汝定王府和谢家成了亲家。可惜那林姑娘已经被过继出去,否则这福气就是你们伯府的。”
赵老夫人的脸立马拉下来,不悦地看着赵氏。
赵氏自来是个孝女,因为打小被养在祖母膝下,鲜少得到自己母亲的关爱,所以一有机会就拼命地讨好赵老夫人。为人赵老夫人的一句夸奖,她什么都愿意做。
“母亲……”
她刚开口,话就被林有仪抢了过去。
林有仪在得知陇阳郡主和谢清阳一同去林家提亲时,脑子里像是炸开一般,嫉妒和恨意来势汹涌,瞬间将她所有的理智淹没。
“什么福气?不就是仗着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样,成日里到处勾三搭四罢了。”
不少人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
有人故意“哟”了一声,急问:“这话怎么讲?”
赵老夫人和赵夫人及赵氏都没有出声阻止,在她们看来林重影确实是个狐媚子,因为赵骐哪怕是被打的到现在都下不了床,还对她念念不忘。
林有仪满心的恨,恨不得让所有人一拥而上,将林重影踩进泥里,说出来的越发的刻薄尖酸。“她那生母就是个下贱的,若不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怀了孩子,我祖母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那样的人入府。”
“这么说来,她…她的生母是个外室?”
这可是个大消息啊。
堂堂少师大人,临安谢家的嫡长子,汝定王的亲外孙,竟然要娶一个外室女,还有比这个更劲爆的消息吗?
一时之间,所有的夫人们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有仪,巴望着能从林有仪的嘴里知道更多不为人知的事。
林有仪已被嫉妒恨意冲昏了头,又没有人阻止,自然是什么话都往外说,“原本我家与谢家有结亲之意,后因我伤了脸,谢家便想退亲。退亲这样的事,对我们女儿家而言,何等的难堪。我心里难受,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去谢家给谢老夫人贺寿。哪成想我那庶妹好手段,竟然搭上了与我议亲的二表哥。二表哥说若有她作为陪嫁的媵妾,这门亲事还作数。”
有人惊呼出声,“还有这样的事?”
“何止是这样,原以为她搭上了二表哥也就消停了,没想到大表哥回临安后,又被她给盯上了…”
“这么说来,她不仅有心机,手段也十分了得。”有人感慨出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全都没有吃席的心思,从林有仪口中知道有用的信息后,一个个找借口告辞。随着这些人的离去,关于林重影是外室女,又勾三搭四的事很快传开。
天将黑时,华灯初上。
赵氏和林有仪母女还在恼恨林重影攀上谢家和王府的事,林有仪甚至质问赵氏,“娘,你不是说祖母交待不能让那小贱人好过吗?你为什么不早些……如今倒让她得了势,骑到了我头上!”
“高门大户最重脸面,定了亲又如何,指不定郡主听到那些事后,明日就把亲事给退了……”
这时邱嬷嬷掀帘进来,道:“夫人,大姑娘,四姑娘来了。”
赵氏闻言,阴沉沉地笑了。
“小贱人必是来求我们的,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没有我这个嫡母给她遮脸面,她迟早要丢人现眼。”
林有仪扭曲的心,也熨平了些,“娘,不管她怎么求我们,我们都别给她脸!”
母女俩商议好,架子摆得十分,就等着林重影哭着喊着跪在她们面前。她们摩拳擦掌地等着,眼睛里全是诡异的期待之色。
很快,门外传来动静。
她们很快觉察到不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到英气华贵的陇阳郡主大步进来,抬手就给了她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子。
陇阳郡主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习武之人,手劲大不说,又没有收力,这一个大嘴巴子下去,两人齐齐肿了半边脸。
“你们老实交待,是谁说我未过门的儿媳妇是外室女的?”
“郡主,您不能被她蒙蔽了。她的生母就是个贱人……”
“啪!”
林有仪的话还没说完,又受了一巴掌,这下两连脸都肿得老高,还被打破嘴唇见了血。
陇阳郡主满目霜寒,捏着她的下巴,“她不是贱人,你们才是!”
上过战场,手上沾过人命的人,气势自是不一般。她清楚从陇阳郡主的眼中看到了杀气,骇得双腿打颤。
陇阳郡主眼中的杀气之下,有她看不见的悲伤。
美玉明珠滚落尘泥,还被人随意践踏,那些日子明月是怎么过的?这些年明月的孩子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的剑已经好几年没出鞘了。影儿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日后若再让我听到有人恶意诋毁她的名声,我正好以人血喂我的剑。”
这下赵氏也吓坏了,根本站不住。
“四丫头,你这是想做什么啊?你别忘了,你再是攀上了高亲,那也是我们林家出去的姑娘,若是你不敬嫡母的事传将出去,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她畏惧陇阳郡主,不敢制止也不敢求情,只好挑软柿子捏,以为这番话能拿捏住林重影,让林重影代为求情。
林重影冷冷地看着她,道:“黑的说不成白的,当初你们为保亲事,主动提出陪嫁媵妾。如今还想倒打一耙,真当世人都是眼盲心瞎的吗?你们不怕丢脸,我也不怕,明日我们衙门见。”
她们散布那些话出来,不就是以为世家高门和姑娘家要脸面,不敢闹大吗?
果然,赵氏一听要见官,立马白了脸。她不是真的怕上公堂,而是自己如今身在伯府,万一闹大了伯府的名声会受自己牵连,到时候母亲必会训斥她。
“郡主,您明查啊,我真的没有胡说。我们也是怕您被人蒙蔽了,损了王府的颜面……”
“我凤家的颜面,何需你们操心!”陇阳郡主睨着她,眼神讥诮,“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些人,迟早会遭报应。影儿,我们走!”
至始至终,赵家人都没有露面。
等出了伯府,陇阳郡主对林重影说:“赵老夫人重男轻女,眼里只有儿子,恨不得将女儿的骨头都给碾碎了去喂自己的儿子。以前我对那赵莹还有几分同情,如今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重影也看得出来,赵家上下摆明都趴在赵氏身上吸血,一旦有什么事,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没有人会为赵氏出头。
赵氏可恨,却也是个可怜之人。
*
翌日。
不等林重影去报官,衙门那里便传出有人状告赵氏和晋西伯府侵吞他人家产的事。
赵氏和林有仪一夜没怎么睡,听到衙门来人时,还以为是林重影报的官。母女俩咒咒骂骂的,顶着红肿未散的脸迟迟不肯出门。
听到外面有人说老夫人来了,赵氏心头一喜,还当母亲是担心自己,捂着脸迎出去。谁知赵老夫人一抬手,直接给了她一个大耳光。
“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伯府的名声和脸面最紧要。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竟然还惹上了官司。我们赵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们马上给我滚出伯府!”
说完,根本不容赵氏和林有仪辩驳半句,招呼丫环婆子一齐动手,直接将母女俩拖着从侧门扔出去。
伯府外有吃了闭门羹的差役,还有一些围观的人。
赵家的管事指着被扔出来的母女俩,传达着自家主子的话,“各位差爷,我家老夫人说了,从今往后赵家没有这个女儿,也没有林家那门亲。我们伯府行得正坐得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这个人和林家的事都与我们伯府无关。”
赵氏爬起来,不等她近前,那管事已将门关上,还从里面落了闩。
她拍着门,满脸惊慌,“母亲,母亲,您开开门哪,女儿错了,女儿错了。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您不能不要我啊。”
林有仪这些日子来,对伯府已经生了怨气,当下去拉她,道:“娘,我们求他们做什么?没了我们林家,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威风到几时!”
“林家?”一个差役嘲弄出声,“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告赵莹的就是林家的家主,叫林昴。他告你赵莹联合赵家,侵吞了林家的家产,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氏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林重影告了官,而是林昴。
林有仪尖叫出声,“不可能,我父亲怎么会告我娘?”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瞳孔越来越大,视线之中的慢慢朝她们走近,从怀中取出一纸扬在赵氏身上。
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纸,休书二字最为醒目。
“父亲!”她扑过去,扯着林昴的袖子,“您是疯了吗?您怎么能告娘,娘是您的妻子啊,这些年她操持着家里,里里外外的忙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林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改往日里风流潇洒的模样,神情冷峻而淡漠,看向赵氏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赵莹,当年你算计我,让我不得不娶你为妻。这些年来,你几乎搬空了我们林家来填补赵家。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是全无情面之人,这休书你若接了,这些年的事我既往不咎,若不然我必让你和赵家将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林昴仁义。
家产被人掏空了还能不追究,光是休妻实在是太便宜赵氏了。赵氏却不想答应,她接受不了被休弃的事实。
“老爷,您…您想想绍哥儿,我若是被休了,他怎么办?”
她话音一落,便看到林绍从人群中走出来。
林绍将她扶起,道:“母亲,我是您的儿子,不管您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不管您。这么多年了,您对林家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看看这伯府,外面富丽堂皇,内里锦绣成堆,全是我林家的银子,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绍儿,你还有入仕为官,我若是被休了,你必会遭人耻笑的。”
“母亲恐怕不知道吧,这些年我在京中求学,早已被人耻笑够了。赵骐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生来就是赵家的奴才,日后当了官也要任他驱使。母亲,求您放过父亲,放过我们林家吧。”
林有仪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林绍身后。
她心想着,就算母亲被休了,她也还是林家的姑娘,父亲和兄长都不会不管她的。至于赵家,这些日子她算是看透了。
赵氏不甘被休,还在那里坚持,“绍儿,骐儿是你的兄弟,兄弟之间哪有不闹口舌的,他就是一时嘴快,说者无心,你是当兄长的,哪能和他计较这些。你快帮娘求求你父亲,我们这个家不能散……”
“若不接休书,那我就要问一问赵伯爷,这些年花着我林家的银子,是不是吃得好睡得香!”
林昴一边说着,一边上前。
门内传出赵老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不孝女,害得娘和兄弟都跟着你被人笑话!你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连累我们伯府。林家要休你,你受着便是了,我们不能跟你一起丢人现眼。”
一听到赵老夫人的声音,赵氏顿时来了劲,又开始用力拍门,“母亲,母亲,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您不能不要我……”
众人见之,纷纷摇头。
“这赵老夫人,真不地道啊,合着儿子是宝,女儿是草啊。”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赵家啊,只想着让女儿给娘家搬银子,根本不管女儿的死活。可怜这赵莹,到现在还没看清楚。”
赵氏听着这些话,耳中一片“嗡嗡”声,最后倒在了地上。
林绍示意林有仪和自己一起,将她扶上马车。马车走后,林昴给那些衙役散了些好处费,说是辛苦他们白跑一趟。
人群渐渐散去,看完全程的林重影也准备离开。
突然伯府内传来有人大喊大叫的声音,紧接着那侧门被打开,赵家那位老祖宗口中唤着“莹莹”,从里面冲出来。
她左看右看,逢人就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莹莹?”
当问到林重影时,林重影告诉她,“你的莹莹已经嫁人了,她回她夫家了。”
“莹莹已经嫁人了,她回夫家了。”她重复着,脸色渐渐好看起来,浑浊的目光看向林重影时“咦”了一声,“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城门巷荣家新纳的小妾。”
林重影心念一动,似不经意般问道:“您真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她的声音惊恐起来。
“我回来看看。”
她脸上还是害怕的表情,却没有被吓跑,而是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不管是人是鬼都想闲聊几句的样子。
“你是该回来看看,你死得早,很多事不知道。你说你一个在茶楼卖唱的,怎地命那么好,生了个好女儿,如今都当上太后了。你要是还活着,让你那皇帝外孙给你封个诰命,风风光光的多好。”
林重影闻言,心中惊涛骇浪自不必说。
伯府的婆子尴尬不已,皆当自家的老祖宗在说胡话,上前搀扶着老太太,诱着哄着把人给带回了伯府。
伯府的门开了又合,门外的人已经散完。
好一会儿,林重影才上了马车。
万般情绪涌上她心头,她忽然迫切地想见到谢玄。
当她找到谢玄时,眼晴里只有谢玄,压根没看到和谢玄在一起的人。她拉着谢玄的手,直接将人带到无人处。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
谢玄的眉梢眼角都是欢喜,耳根微微泛着红。
她全然不知,扯着他的衣服示意他低下头来。气息相近,呼吸似乎瞬间相通,纠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他喉结滚了滚,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影儿,你怎么了?”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第85章 第 85 章 他强行压制着体内狂啸的……
不远处, 萧高双手环胸,绕有兴致地踮着脚,意图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哪怕他再是伸着脖子, 看到的也只有谢玄的背身。
他不由得撇了撇嘴, 无比郁闷地和身边的几个侍卫吐糟, “你们看看,堂堂少师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子亲亲热热, 没羞没臊没眼看。往日里本王还以为他是个冷情冷性之人, 没想到不过凡夫俗子一个, 一见到小表妹就没了风骨, 竟是连脸都不要了,真是世风日下啊。”
范真香道:“王爷可是羡慕?”
“谁羡慕了?”他像被踩到尾巴的胖猫, 险些一蹦三尺高, 再看到其他几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更是恼羞成怒。“本王怎么可能羡慕他!自古多情空余恨, 情情爱爱只会让人徒增烦恼。世人皆醉我独醒,本王我是万花丛中一点绿,绝无可能扯进那样的事中,你们知不知道?”
几人齐齐称知道,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刘口水故意对蔡美味说:“我们王爷最是不屑男女之事,岂是像谢少师那样的凡夫俗子。王爷最大的烦恼就是下一顿吃什么,旁的皆不在意。”
“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其它的钱财美色和权势全是空,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王我这叫活得通透。”萧高抬着下巴,一脸骄傲,
“王爷确实通透。”范真香很是同意, 认真点头,“反正王爷有我们就够了,将来我们几个给王爷送终。”
“送什么终?”萧高佯怒,“本王现在就砍了你,你看是你给本王送终,还是本王先给你烧纸。”
主从几人连这样的玩笑都能开,显然关系极其的亲近。
范真香一躲,不经意看到那边后,连忙低呼,“你们快看,他们是不是要亲上了?”
一句话,成功将萧高的注意力引走。
他立马转头,看到那边俨然快贴到一起的两个人,眼睛立马全是光。下意识一把拉开刘口水,生怕自己看不清楚。
林重影几乎完全被谢玄挡着,娇小的身子像是嵌入他怀中,他俯身低头,从旁人的视角看去,他们如同脸贴着脸。
“赵家那位老祖宗说见过我,她说我长得像城门巷荣家的小妾,还说太后娘娘是我的女儿,也就是说我和太后娘娘的生母长得极像。”
从这点来推断,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谢玄像是听得很认真,实则已然是心猿意马。
少女柔软的手还在无意识地揪着他的衣服,因为压着声音怕被别人听到,又怕他听不清楚,所以努力地往他耳边凑。
沁幽的女儿香,如兰般芬芳,直叫人一时忘却世间的纷纷扰扰,满心眼里只有近在咫尺的万丈红尘。
好半天,林重影没听到他说话,心下惊疑,“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这并不难推断。”
是啊。
确实不难推断。
皇权之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一个后妃?延妃能逃脱被殉葬的命运,背后相助之人必定是皇权主宰。
“那你说那个男人是否知情?”
“我猜他必是不知道你的存在,若不然想杀你的人也不会有所顾忌。”
林重影也是这么想的,如此一来,她好像隐约还有一线生机。
“他若是知道我是谁,会容我活着吗?”
少女温香的气息如惑人的蛊,已经钻进谢玄的血肉。他强行压制着体内狂啸的燥热,呼出来的气都透着浓烈的灼烫。“最是难测帝王心。”
这个道理林重影当然知道。
“你说当年他为什么那么做?”
延妃曾与萧彦两情相悦,后又是先帝的宠妃。一个是自己的皇兄,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父皇,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来看,那个人也不应该染指延妃。
谢玄气息温热,“或许是贪图美色,或许是情难自禁,也或许是两者有之。”
好比他。
他此时受惑于眼前的美色,已经情难自禁。
林重影没有察觉他的煎熬,心道他说的没错,大抵也只有这两个理由。
她该说的都说完了,此时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的亲近,不由得用手去推他。他慢条斯理的退开些,还不忘整了整自己被揪皱的衣服。
没了他的遮挡,萧高和几个侍卫的视线再无阻拦。
萧高原本还挑着眉毛,一脸的戏谑,当他看到林重影手上的镯子时,瞬间变了表情,几步就到了跟前。
“小表妹,你这镯子是哪来的?”
林重影半抬着手,镯子在日光之下越发润泽,碧玉的颜色更加的艳丽。“这是郡主给的聘礼,郡主说是她一故友所赠。”
“故友?”萧高低喃着这两个字,再看她时眼神多了几分深邃,如同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她般,目光在她的五官间来回端量。
足了半刻钟后,才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小表妹,你饿了吧?”
日头已是顶上居中,确实是该用午膳的时辰。
他们所站的位置也是巧,恰好有茶楼和酒楼。茶楼是清秋,酒楼是楼外楼。这楼外楼从外面看,比陆氏开的酒楼还要气派。
萧高不容人拒绝般,又道:“小表妹,你不会不赏脸吧?谢少师,你也一起来。”
林重影和谢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应下。
当年荣嫔是沈贵妃一派,一应行事皆以沈贵妃马首是瞻,其子萧业和养子萧高亦是跟着萧彦,处处以萧彦为大。
萧彦和颜明月开始谈婚论嫁之时,萧高还是个孩童。他能在颜家出事后买下颜宅,又在看到镯子是反应不小,或许对颜明月有几分感情。
若真是如此,他看在颜明月的面子上,将来会不会帮自己?生死攸关的事,哪怕有一线生机,自己也不想错过。林重影这般想着,随他进了酒楼。
酒楼内可谓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彩帛环绕金碧耀眼。层高为三,两幢并列,中间设有飞桥相连。正中舞台极大,琵琶声起,舞伎们翩翩起舞,当真是浮华热闹。
几人上了三楼,躬着腰的掌柜亲自侍候他们。
萧高大手一挥,让其将酒楼所有的好菜全上。
厨子们的动作极快,林重影怀疑后厨的所有人可能都在忙活他们这桌。不多会儿工夫,菜肴流水似的传进来,很快摆满黄花梨的大圆桌。
“小表妹是汉阳人,你尝尝这几道菜,正是汉阳的做法。”他指着龙凤配、汉阳三合等几道菜,招呼着林重影。
林重影道:“臣女虽生在汉阳,长在汉阳,但这些菜臣女都没吃过。”
“林家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这些菜你居然没吃过?”萧高当然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多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故意以话引话。
他有此想法,正遂了林重意的意图。
林重影低下头去,声音极轻极低,“王爷有所不知,臣女以前从未出过门,连林家的前院都没去过。嫡母治家极严,臣女每日要做绣活,若做得不好或是没做完,是要被扣吃穿用度的。那时如果能吃顿饱饭,臣女便心满意足了。”
纵然听说过一些,但远没有亲耳听到的真实。萧高一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神情极为的严肃,“士族大户的当家主母如此苛刻,难怪你父亲林昴会那么做。”
“我以前在汉阳时没见过我父亲,我父亲也没见过我,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
“本王听说你那生母十分貌美,你父亲对她很是痴迷,你祖母才不得不将她接进林家,他怎么会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女儿?”
“这些事都是别人说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出生之日,正是我生母的忌日。我生她死,仅是匆匆有过一面之缘。”
满桌的菜,食材天南海北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这不是人间烟火,这是人间富贵。
萧高招呼他们吃菜,一顿饭吃下来各有滋味。
等到谢玄和林重影一走,萧高的脸色立马沉下来。
他吩咐范真香,道:“立马派人去汉阳,查清林姑娘和她生母的所有事。”
范真香领命,从酒楼的后门出去。
而酒楼外的不远处,谢玄已将林重影送上马车。
林家的马车并不起眼,既没有世家高门彰显身份的徽记,外形上也无任何华丽的装饰,瞧着就是寻常人家常用的制式。
这样的马车,旁人一般不会注意。
李蓁打眼看到谢玄,心头一喜,压根没看到旁边的马车。她从马前经过,到了谢玄面前,好巧不巧,正好站在靠近马车车窗的位置。
“谢少师,林家姑娘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定然也是不知情的,你还好吗?”
谢玄闻言,面色极淡。
“我的事,不劳李姑娘费心。”
“我没有多嘴的意思,只是我和宁姐姐交好,实在不忍你被世人诋毁。你本该是琼枝玉树,清贵不可言,若是沾上尘泥污垢,日后怕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去。”
尘泥污垢?
被人用这样的词骂,林重影倒是不生气,甚至觉得极为正常。原来在世人眼中,她和谢玄确实是云泥之别。
这位李姑娘心悦谢玄,怕是还没有死心。
根儿怕她生气,欲言又止。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恼怒。
这时她听到谢玄斥责道:“李姑娘慎言,所谓夫妻一体,我若是琼枝玉树,那我未来的妻子就是开在琼枝玉树上的花。反之,她若是尘泥污垢,那我便是污泥中的石子。”
她的心跳得快了些,眼底隐隐有丝笑意。
不愧是状元郎,还会说土味情话。
这样的情话,李蓁显然不爱听,且觉得十分刺耳,心中嫉恨无以言表,言语也更为急切,“你被她蒙蔽……”
“李姑娘。”林重影不想再听下去,索性掀开车帘,“男婚女嫁,你情我愿,你一个外人交浅言深说三道四,难道这就是你们李家的教养吗?”
“你……”李蓁没料到她就在马车里,一时胀红了脸,“你居然偷听!”
“你这人真是好笑,我哪有偷听,我一直就在这里,你没看到而已。”林重影趴在车窗上,朝谢玄勾了勾手指。
这般随意而轻佻的动作,将她那桃李不敢与之争艳的美貌增添了几分风情万种,似幽夜里盛开的花,分外的蛊惑人心。
谢玄眸色骤暗,人已到了跟前。
她仰着脸,声音娇软,“大表哥,你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人,除了我你谁也不要,这话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的。”谢玄包住她的手,压着眉眼,眼中仿若星光璀璨。“我此生非你不娶。”
李蓁听到这话,原本胀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她震惊地看着他们,不敢相信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男子,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让她难堪的是,林重影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朝她看过来,道:“李姑娘,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大表哥都非我不娶,你没有机会了。”
这时卫今没有眼色地过来,在谢玄耳边低语一句。
谢玄紧了紧林重影的手,然后放开,“陛下召见我,我要进宫一趟。”
他一走,林重影又对李蓁说:“李姑娘,方才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大表哥对我用情如此之深。”
李蓁气得险些咬碎银牙,她不是来成全他们的。但是这话她说不出来,只能用喷着火的眼睛看着林重影放下车帘,再看着林家的马车远去。
清秋茶楼上,半开的窗户内,端阳郡主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李姑娘,还真会凑热闹。”郑嬷嬷不阴不阳地道:“殿下,如今陇阳郡主和谢大人已去林家下了聘,要不要奴婢……”
“不用!”
皇家后宫,比之高门内宅阴私手段更多。
纵然郑嬷嬷没说要做什么,端阳公主却知她想做的是什么。
郑嬷嬷大急,“殿下,方才您也看到了,谢少师已然被那林姑娘给迷住,您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来不及了。”
“嬷嬷。”端阳公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本宫方才在想什么?”
她之所想,郑嬷嬷如何知道。
“本宫忽然觉得如果是她嫁给谢玄,他们夫妻二人该是何等的让人赏心悦目。”
*
勤政殿外,守卫森严。
其中一位守卫在看到谢玄后,将头往左边偏了偏。
谢玄立马知道,今日陛下心情不佳。
君王与臣子,一个主宰,一个辅助,君王以绝对的权力控制着臣子,臣子亦有自己的手段和眼线。
这宫门深深,人心纷杂,不知有多少人的耳目。
小太监进去通报后没多久,出来一位年长的太监,正是萧业身边的大太监庞统。庞统小声对谢玄道:“小谢大人请稍等,陛下正在考校几位皇子的学业。”
一听这话,谢玄便明白陛下心情不佳的缘由,当下向庞统道谢。
庞统退回殿中,不多时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扔在地上的声响。又等了一刻钟左右,几位皇子陆续而出。
萧业膝下共有九子,被训话的前六子,余下的三位皇子太过的年幼。
六位皇子都是谢玄的学生,君臣有别不假,师生有伦也是真,谢玄向他们见礼,是为君臣之道。他们向谢玄还礼,则是师生之间的尊师重教。
六皇子萧则说:“谢少师,好几日没见你进宫,本宫有好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六殿下恕罪,臣近日有别的差事在身。”
“本宫知道少师公务繁忙,若不然本宫去谢府找你,如何?”
萧则今年九岁,瞧着还是个孩童模样,但谢玄可不会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更不会以为他说的是孩子话。
谢家只忠君,不结党不营私,倘若真与某个皇子走得近,那落在世人眼中必有掺和皇储相争之嫌。
“臣怎敢让殿下劳累,还是臣进宫给殿下答疑解惑更为稳妥。”
萧则还要说什么,庞统再次出来,对谢玄道:“小谢大人,陛下有请。”
如此一来,萧则便不好再说什么。
谢玄进了殿,上前行礼。
萧业将桌上的一沓纸往他面前一扔,顿时扬扬洒洒飘得满地都是。一张张的白纸黑字,上面都是几位皇子最近的功课。
“几位皇子功课皆退步,你这是在其位不谋其职,枉费朕如此信任于你。”
谢玄蹲下去,将那些纸一张张地捡起来,又快速简略地看了一遍,道:“大殿下这笔下文章已有自己的主张,想来此番巡视边关之行受益良多。二皇子稳扎稳打,稳中有进……六皇子的字,最近又精进了不少。”
萧业冷哼一声,“朕最讨厌阿谀奉承之人。”
“几位殿下都是龙子凤孙,生来就与常人不同,臣不敢居功。”
谢玄的话听起来像是牛唇不对马嘴,却极大程度地缓解了萧业的怒火。君王的火气原本也不是因为皇子们的学业,毕竟教授皇子们功课的也非谢玄一人。
而谢玄更是知道自己方才被训斥,也不是因为皇子们的学业。萧业之所以斥他在其位不谋其职,是敲打他还未将萧彦找到。
“朕信任于你,将你派去协助福王,没想到你倒好,议个亲闹得满城风雨。你瞧不上朕的公主,却看中个外室女,你简直是目无君王!”
“回陛下,二公主身份尊贵,臣尊之重之。至于臣的亲事,委实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臣心悦于人,不管她是什么出身,不管她是什么性子,臣都甘之如饴。”
萧业下意识皱眉,因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玄。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荷花开得正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和绝色动人的少女并立在水榭上说着笑着,一对璧人似金童玉女,令人心生羡慕。
他识趣地避在不远处,望着那人比花艳的少女,满心的欢喜。
年幼的十皇弟最是知道他的心思,悄悄地和他咬耳朵,“三皇兄,你是不是也喜欢明月姐姐?”
“我确实心悦于她。”他没有否认,却再三叮嘱十皇弟,“此事你知我知,万不能让二皇兄和明月知晓。”
他那时不会想到,年少时的爱慕如心间结的蛛网,将他牢牢地粘住。他只知道自己心悦于人,不管那人将是谁的妻,也不管那人曾是谁的女人,他由着自己的心,却克制自己的举止,备受折磨的同时又心甘情愿。
往事不可追,相思不能忆,追之悔之,忆之憾之。
良久,他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他陷入自己的回忆和思绪中,自是没有看到谢玄告退时眼底的幽芒。
第86章 第 86 章 “我叫林重影。”……
*
朝安城的城南, 一眼望去大多是民居,杂住着城中的百姓以及天南地北的外地人,往来进出马车不多, 行人更是鲜少有人着绫罗绸缎。
并不宽敞的巷子里, 大户人家那种宽敞制式的马车根本进不去, 一家挨着一家,东家孩子哭, 西家狗叫, 几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有仪简直要疯了!
她久久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反复问林绍, “大哥,你就给我们找了这样的住处?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林绍看着失魂落魄的赵氏, 语气有些沉重, “你可能不知道, 我们林家几乎已经被母亲搬空了。除了你我二人日后婚嫁的聘礼和嫁妆, 旁的要么是已被变卖,要么是拐着弯转到了舅舅名下。”
这事他也是刚知道的。
此前他只晓得母亲顾娘家,用林家出产的银钱贴补整个晋西伯府,管着赵家上下所有人的吃穿用度,但他万万没想到赵氏竟然糊涂愚孝到这个地步,居然一点点将林家的东西姓了赵。
父亲能忍到今时今日,已经是仁至义尽。
“母亲,日后我会管你。我现在尚无进项, 只能从自己的吃用中省下来银钱来照顾你。你若想像从前一样锦衣玉食,怕是不可能了,但温饱你不用担心。”
赵氏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呆呆怔怔的。
林有仪摇着她, 试图让她清醒过来,“娘,娘,你说句话啊!你不是说我想要的你都会帮我得到,你不想被休,那你去找外祖母,去找舅舅,让他们把我们林家的东西还回来!”
“不,不行!”她清醒了些,“仪儿,你怎么能这样?那可是你亲外祖母,你亲舅舅啊,没有伯府就没有我,我是伯府的姑娘,这辈子我都不能给伯府丢脸。”
“你把外祖母和舅舅看的重,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林有仪再也忍不了,尖声质问着:“他们花着我们林家的银子,还看不起我们。去年我来京中,他们对我还算客气,今年像是变了脸一般。我如今才知道,合着是因为把我们林家的东西全骗到了手,打算翻脸不认人……”
“仪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他们定然也是不愿意的。是你父亲,你父亲不顾念夫妻之情,连你们也不顾了。若不是他告到了衙门,还要休妻,你外祖母怎么会生气?你们快去求你父亲,求他不要告官,求他不要休妻,我们一家还是好好的,我们这就回汉阳,这就走。”
赵氏念叨着,像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般,目光期盼地看着林绍,“绍哥儿,你父亲最疼你,你去求他,他一定会听的,娘求你了!”
林绍深感无奈,叹了一口气,道:“娘,没用的。父亲说了,要么你把林家的东西全要回来,要么他休妻,你能把东西要回来吗?”
“他是说气话!你们都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难道真的忍心看娘被休弃吗?娘若是真被休了,你们以后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做人。”
“娘,我早就抬不起头来做人了。”林绍苦笑一声,欲扶她进屋休息。
她猛地一甩,指着林绍,“你个不孝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若不是孝道大于天,林绍真想转身就走。
父亲曾说,让他别管,他实在是做不到。哪怕母亲糊涂至此,他仍然没有办法真的撒开手。
“娘,别闹了,以后安安生生的,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大哥,那我呢,我怎么办?”林有仪抓着他的袖子,神情很是慌乱。
他声音软和了些,道:“你是林家的姑娘,父亲不会不管你,你过几日就和父亲回汉阳去。”
“我不回汉阳!”林有仪断然拒绝,她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回汉阳,必会被以前那些巴结她的人耻笑。
她要留在京中,只要留下来,她必定还有机会嫁进高门。
“娘,你不是说太后娘娘很欣赏你吗?你现在就进宫去求她,她必定会给你做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氏猛地来了精神气,喃喃着:“对,对,太后娘娘,我这就去见太后娘娘。”
林绍一把将她拉住,“娘,太后娘娘是看在祖母的份上见的您,您如今将林家的产业败完了,父亲还给了您休书,太后娘娘还会见您吗?”
这话如一盆冷水,将她和林有仪心里刚燃起来的火苗又给浇灭了。
但她不死心,执意要去试试。
结果不用说,荣太后压根不见她。母女俩又去伯府敲门,赵老夫人和晋西伯都没有露面,派个下人将她们的东西扔出来。说是她们的东西,其实也不完全,因为除了衣裳外,首饰银钱等物都没了。
至始至终,林绍默默地跟着她们,看着她们失望,看着她们哭求。
这一夜对她们而言,难挨到堪比度日如年。
民宅不大,拢共一间正堂,再加两间房。入门处有个杂物房,屋后是厨房。母女俩一人占了一间房,下人们要么是和她们一起挤,要么是挤在杂物房。
一宿下来,不说是母女俩,几乎所有的下人都没有睡好。
一打开门,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个朱衣白面的妇人,晃着帕子就挤了进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下人,腥红的唇一张一合。“你们家这么小,住得下这些人吗?不知匀几个给我,我给的价钱肯定公道。”
原来这妇人是个人牙子。
那些下人一听人牙子的话,齐齐跪在地上,磕着头求不要卖他们。邱嬷嬷磕头磕得最厉害,近人顶着木然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有仪一夜没睡好,心中郁结可想而知,自是不愿搭理她,还命人将她赶了出去。
接下来几天,母女二人不停奔走,赵家人还是对她们避而不见。她们不知林昴住在哪里,林绍也不肯说。
林有仪正心烦意乱时,一眼看去极小的宅子里到处都是人,那些下人一个个杵着好像不知该干什么,她是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要将他们全都发卖了。
好巧不巧,先前那人牙子又腆着脸来问,这一问倒是给问着了。人牙子一眼就瞧中了近人,一张口就出二十两银子。
母女俩在汉阳常买卖下人,自是知道这价格委实不低,甚至是有些高。而人牙子能出这样的价格,在她们看来显然不是为了将近人倒手卖给别人当丫环,极有可能是卖到花街柳巷去。
近人还是木着脸,像是不会为自己争辩般,急得邱嬷嬷跪在地上替她求情,“夫人,姑娘,奴婢这么大年纪了,重活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还想留这孩子在身边照应一二,你们不能把她卖了啊。”
“听听,这多新鲜啊,一个奴才还想有人照应。”人牙子斜着眼,满脸的嘲弄,“夫人,姑娘,我多句嘴啊,这样的老奴才活也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你们若是留在身边,岂不是要白养她?”
赵氏脸色阴晴不定着,林有仪也是若有所思。
人牙子上下嘴皮子一番,可谓是句句都说到她们心上。最后她们被洗脑成功,除了留下赵氏身边的一个嬷嬷和一个丫环外,其他人全部发卖。
她们却是不知道,人牙子转头就将邱嬷嬷和近人交给早就等在巷子附近的锦心。锦心奉谢舜宁之命,不仅将身契还给邱嬷嬷和近人,还给了一笔银钱。
邱嬷嬷和近人千恩万谢,头也不回地出了朝安城。
谢舜宁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赵氏和林有仪所住的那处宅子,眼中全是嘲弄与讽刺。
“姑娘,你不想仪姑娘嫁进谢家,那你当初是如何知道她们会帮忙的?”锦心问道。
“我无意中得知邱氏年轻时有个十分要好的姐妹,却因多看了林老爷一眼而被林夫人卖进了腌臜地方,还生了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邱氏将那孩子养在外面,趁着林夫人给林有仪挑选丫环时弄进林家。我不过是稍加试探,她们便同意帮忙,林有仪那张脸,这辈子都别想好了。”
这辈子有些人与她再无交集,她也不会再给她们害自己和母亲的机会!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内林重影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也解了自己的疑惑。
难怪在谢家时,林有仪的屋子里会闹猫,也难怪那脸上的疤不见消淡,反而颜色更深,原来是因为有内鬼。
不管是谢舜宁,还是自己,在赵氏母女的问题上已经告一段落。她们以后的种种,皆是她们所作所为的反噬。
林重影没有去痛打落水狗,也没有去落井下石,直接让车夫调头。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经过颜宅。
颜宅的后门半掩着,隐约还能看到里面不知在忙活什么的老仆。
她上前去敲门,那老仆听到动静看过来,目光无比的凌厉。在瞧清她是谁之后,迅速低下头去。
“这位老伯,您还认得我吗?”
“我一个下人,当不起姑娘这声老伯。”
他说他是下人,却没有自称奴才。
林重影认得他,他就是当日他们来颜宅时,在颜明月屋子旁边打扫的那个人。隔着半开的门,他给的感觉与这幽静的府邸仿佛一样,皆是不被人知,抑或者是被人遗忘。
“您不是我家的下人,又是年长之人,我称呼你为老伯也是应该。上次我同福王殿下及谢少师来过,回去后才发自己的耳坠掉了一只。老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找找?”
那老仆抬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她没有闪躲,任由对方打量。
对方的视线定在她手腕的镯子上,眼神明显起了变化,略显紊乱的呼吸代表着情绪的波动,须臾又被压下去。
“这镯子你是从哪来的?”
“是我未来的夫家给我的聘礼。”
老仆喃喃着:“聘礼……”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声道:“姑娘进来吧。”
比起上回所见,府里的树木更萧条了些。但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只莲花形状的灯笼,因着是白天,灯笼还未亮起,却也能想象中入夜之后的点点灯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问。
老仆回道:“今日是这府里以前主家姑娘的生辰。”
那就是颜明月的生辰。
从后院往前行,穿了两道月洞门,灯笼越发的多了起来。在老仆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到了颜明月以前的住处。
院子里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灯笼,离得近些看,才发些每盏灯笼上面都写着寄语,皆是平安喜乐一生顺遂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喜庆话,好似过生辰的人还活着,且正值韶华。
林重影再次向对方道谢,提着裙摆进屋。
许是知道自己和这间屋子从前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她再看屋里的布置时,只觉得无比的沉重和唏嘘。
内室的红帐依旧如火,那明镜照出她的模样。她透过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绝色风华的美人。
很多年前,颜明月就是坐在这镜前梳妆打扮,满心期待着能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那时的少女,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很快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突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她不用回头,已经看清来人是谁。
是那个老仆。
“姑娘,可找到了?”
她摇头,道:“这里没有,或许是落在进来的路上。”
老仆没说什么,跟着她一起出去。
从屋子里出去,她重走上回来的路。
那时他们是从正门进来的,沿着路往前走,是出去的方向。经过那片莲池时,池水中的荷叶越发残败。
而那老仆,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这时前面隐约传来说话声,远远瞧去好些人朝莲池走来。
“姑娘,有人来了,你快躲起来。”
她原本是要躲的,但当她远远看到来人后心念一动,不仅没找地方躲起来,反而继续往前走。
那老仆见状,似乎是要来拉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索性由着她去。
一行人渐近,为首的是一位锦衣常服的中年男子,英俊伟岸而不失威仪。随后的是萧高和谢玄,从两人的神情来判断,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当今陛下萧业。
谢玄一眼看到她,目光如晦。
她装作懵懂的样子,上前行礼。
“王爷恕罪,臣女上回有东西落在这了,想着进来找找。”
萧高轻咳一声,下意识看向萧业。
萧业不欲表明自己的身份,道:“…我是外地来的行商,想从福王手中买下这座宅子。”
他都这么说了,林重影除了客气的见礼,自然也没有更多的举动。
忽然他目光一变,定在林重影的手上。他和老仆一样,问出相同的问题,“这镯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谢玄代为回答,“回老爷的话,这位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手中的镯子是我母亲给她的聘礼,据我母亲说,这镯子是她的故友所赠。”
萧业闻言,微微怔神。
半晌,眉宇间有些不虞之色,“故人之物,居然被你母亲拿来当成聘礼,难道你们汝定王府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林重影像是被吓着般,急忙解释,“这不怪郡主,当日她见我衣着与这镯子相配,临时起意将镯子给了我。”
“好一个临时起意!”萧业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你…你和这镯子一点也不配,还不快把它摘了。”
“老爷,这是我的家事。”谢玄道。
“你的家事?”萧业眼神渐厉,帝王之威毕现。“你身为皇子之师,位居少师之职,家事竟乱成这样,当真不怕世人笑话吗?”
若说貌美,这姑娘确实算是上乘,但比起……
他目光转幽,望向满是残荷的花池。恍惚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盛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但那碧与红,再是争奇斗妍也比不过花池边的绿衣少女。
冰肌玉骨香,美而不自知。
那样的颜色入过眼,世间再无花红柳绿。
他睨了一眼萧高,萧高立马心领神会,对林重影道:“今日本王还有事,小…林姑娘,你先请回吧。”
林重影福了福身,准备告退。
她从谢玄身边经过,两人对视一眼,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然后她停下来,转身对萧业道:“这位老爷,我确实出身不高,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与谢少师委实不相配。但汝定王府和谢家以及谢少师都选择了我,那便证明除去出身外,我必有可取之处。两情之事,婚嫁之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不知情由,还是不要妄加断言为好。”
萧高听到这话,先是表情一变,尔后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玄一眼,仿佛在说你这未婚妻胆子挺大的啊。
谢玄压了压扬起的唇角,道:“老爷恕罪,我这未婚妻性子单纯,言语真爽,若有得罪之处,还忘老爷见谅。”
萧业自登基以来,还未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过,面色自是不太好看。帝王威严不容置疑,更不容挑衅,他冷哼一声,问:“你父亲是太学的司丞林同州,他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老爷以为我无礼,光说我便是,为何扯上我父亲?子不教父之过,这道理没错,然而我本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几个月前才过继到父亲名下,一应教养对错与否如何能怪到我父亲头上。我叫林重影,您若有不满之处,尽可质问于我,不必扯上我父亲。”
“林重影?重影?”萧高觉得这两个字莫名的熟悉,“这名字倒是不错,可有什么讲究?”
林重影就等着人问呢。
她垂着眸,声音低落,“这名字是我生母所取,重影二字取自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话音一落,萧家兄弟齐齐脸色大变。
不远处,那看似在打扫的老仆动作一顿,握着扫帚的手上顿时关节泛白。
第87章 第 87 章 “明月,明月!”……
*
半开的雕花窗内, 少年郎埋首于案前,专注入神地下着刻刀。那刻刀极利极精巧,雕刻之物是一块沉香木。
沉香木色泽亮丽, 用来雕刻摆件不仅美观, 且有持久的淡雅香气。这块木料所雕之物已快完成, 看上去是一块木符牌,雕以吉祥云纹为底, 正中刻字。小字一个个在成形, 连成两句诗:不知情深有几重, 只愿惊鸿曾照影。
梳着双髻的小童不知何时进来, 聚精会神地看着少年雕刻。当少年收起刻刀,翘着嘴角端详木牌时, 他才敢发出声音。
“二皇兄, 下月就是明月姐姐的生辰, 你这个是要送给她的吗?”
被称为二皇兄的少年一点他的鼻子, 神秘一笑,“自然是的,你可别说漏了嘴。”
他立马捂住自己的嘴,白胖喜人的脸上满是笑意。
这时另一个华服少年进来,先是看了一眼那木牌,然后视线看向那些多余的沉香木边角料,提议道:“这还有些余料,二皇兄何不磨几个颗沉香珠, 置于香盒之中,也能长久保香。”
“三皇弟此议甚好……”先前那少年话还没说完,便见有太监模样的人来禀报,说是陛下有请。
他小声向那太监探话, 那太监的话里提到了太子殿下四个字,听得他剑眉微蹙。沉思一会儿后去换衣服,准备去面圣。
“二皇兄,要不这几颗珠子我替你磨了?”
听到后来少年说的这话,他不以为意,随口就应下了。
他一走,埋首于桌案前的人就换成了别人。
小童仍在,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三皇兄,尽管只是几颗沉香珠,少年却打磨得十分用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
“唉”
他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见专心致志的少年压根不理会自己,8以4吧1六9陆三。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块木牌,竖刻的两行字,重与影位于末端并列。
重影,重影!
萧高从回忆的思绪中抽离,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老仆已经换了一个位置,几乎被树木和假山挡住,但离他们却是更近了些。
他们兄弟三人,曾经何等的亲密无间,今时今日竟是这般境地,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造化弄人。
“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萧业低声念着这两句话,突地身体一晃。
“三皇兄!”萧高惊呼一声,赶在庞统的前头扶住了他。
这声三皇兄一出,林重影无法再假装不知他的身份,当下跪在地上,“臣女不知是陛下,臣女罪该万死!”
他缓过神来,示意萧高不用扶自己,然后亲自来扶林重影。
林重影虽就势起来,却半低着头不看他。他失态地盯着林重影,像是企图在她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你生母叫什么名字?”
“臣女不知,只知道府里的人叫她吴姨娘。”
“吴姨娘?”他仿佛受到极大的冲击,喃喃着,“无颜,无颜,吴姨娘……”
无颜两个字一出,林重影和谢玄对视一眼。
林重影观萧高和庞统的表情,很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无颜二字是什么意思。
萧业又问:“孩子,你哪年生的,几月生人?”
“臣女熙元三年生人,生辰是九月十二。”
他闻言十分激动,一把抓住林重影的胳膊。
林重影这才抬眸,与他对视。
他的脸上涌现出无法言语的神色,狂喜激动、悲伤愧疚,像收获了意外之喜,又像是遗失了珍爱之物。
“孩子,你娘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林重影摇头,“臣女没有见过她,臣女的生辰,是她的忌日。臣女名字的来历,是嬷嬷告诉臣女的。”
这话像是重重的一击,击倒的不止是萧业,还有被树木和假山遮住的那个老仆。老仆双手成拳,指关节处已白到见骨。尽管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目光中的哀痛与绝望,在看向林重影时全变成了复杂。
残荷满池,红花绿叶已尽数归于沉寂,仿佛那曾经的年少美好,已随那一池的萧条远去,再也不复来年。
有些人早该死去,却苟延残喘地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等待,奢望着还能再见故人,与故人于梦中的故地重逢。
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而今惊鸿已去,再难觅踪影。
寒风吹凉了人的身体,凉意寒透了人心,情不知何所起,曲不知何所终,等到曲终人散时方知一切都是一场空。
沉重的死寂中,萧高问林重影,“你那嬷嬷如今在何处?”
“她死了。”
萧高若有所思,看向萧业。
萧业痴痛地看着林重影,良久之后才悲伤地低喃,“你不像她,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你这些年……”
“二皇兄!”萧高打断他的话,隐晦地道:“您龙体要紧,切莫多思啊。”
“多思?朕就是思量得太少了!”他愤怒着,沉痛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绪令人心惊。
萧高冲谢玄道:“陛下龙体欠佳,你带她先走。”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林重影。
林重影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告退,和谢玄一道离开。
两人转身之际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只有他们才懂的深意。
他们一走,萧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吩咐庞统。“查,给朕查!那个林昴是不是还在京中?你去,你亲自去把他给朕找来!”
庞统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给找来了。
萧业和林昴曾经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三皇子,曾不止一次随自己的二皇兄去冯尚书的府上,也正是在那里,他与冯尚书最为得意的弟子还讨论过策论文章。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林昴,气息大乱,“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朕!”
一炷香之前,林昴被庞统找到,在见到庞统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比的平静。他想起进京当天晚上那位谢家晚辈,如今的少师大人和自己说的话。
“此事是一根刺,一根原本长在别人身上的刺。你握在手中多年,倘若一直不还回去,它迟早会倒戈相向,永远悬在你和林家之上再难解脱。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还回去,或许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着这番话,他不再沉默。
现在机会摆在眼前,生死存亡也该有个了断。
“陛下,学生有罪!”
太学隶属天家,所有学子皆是天子门生,他自称学生倒是恰当。
“快说!”萧业目眦尽裂,满眼的杀气。
面对帝王的雷霆之怒,林昴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刀锋已正对着自己的头颅,躲是躲不过去的,生与死就在今日了。
他跪伏在地上,埋首于双手之中,“此事说来话长,陛下且容学生禀告。”
这事确实说来话长,并非是虚言,而是得从他的母亲林老夫人宋氏说起。
宋氏出身不算高,其父在世时官阶不过从八品,但她本人极有才情,曾以诗会友一鸣惊人,从而入了很多人的眼,与京中的很多高门贵女也有往来。
因着才名远扬,她在择婿上眼光难免高于出身,大户人家无所事事的庶子她看不上,清贫人家的书生她也不想选。挑来选去的,一直未能如愿,某次诗会中,她和进京求学的林家嫡长子林瑜相识,然后相交相知,最后两情相悦。
成亲之后,她才知林瑜不仅是个风雅之人,还是多情郎。
林瑜的多情不止对她,还有别的女子。婚后不到一年,后院就进了好几位姨娘,有被赎身的清倌人,还有书香人家的正儿八经的小姐。
宋氏本想和离,然而宋家人皆不同意。原因无他,只因林家豪富。自她嫁入林家后,宋家上下所有人都得了实惠,日子不用再紧巴巴地过着,吃的用的更是不知好了多少。更何况林瑜风流归风流,却对她这个正室很是尊重,还将林家的产业交给她打理。
她左思右想,最终妥协。再后来她怀了身孕,想着有钱有子有体面,这日子也不会难过,更是歇了和离的心思。
谁知后院那些姨娘不安分,为争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竟然有人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害得她流产滑脱,还落了病根,以后再难生养。
她怨,她恨!
怨那些妾室,更恨林瑜。
为了报复那些妾室和林瑜,她不哭也不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打理着林家的产业,操持着林家的后宅。期间除了一个姨娘产子外,其他人皆无所出。
那姨娘产后血崩,没两天就去了,孩子自然而然被她接手。一年后林瑜病逝,她将府里所有的姨娘全部发卖。
“学生自小到大,从不知自己是庶出,府中上下亦无一漏出半点口风。哪怕后来偶尔得知,也以为母亲是用心良苦,苦苦瞒着学生的出身,是不希望学生自卑自艾,却不知学生姨娘的死,还有父亲的死皆与母亲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宋氏对林瑜的报复。
而她的报复远不止这些,还包括自己的娘家。
她认为若不是当初宋家上下极力反对她和离,她也不至于落得不能生养的下场。林瑜死后,她便与宋家断了往来,独自抚养孩子支撑着林家。
在旁人看来,她不仅拎得清,还十分仁义。汉阳的人提起来她来,谁不是满口的夸赞,夸她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子气节。赞她识大体顾大局,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
“当年臣被人算计,中了别人圈套,但未与人发生苟且之事。学生不愿娶那人,一是其品性不端,二是学生已有心悦之人。然而学生的母亲一力促成,不仅对那人赞赏有加,还许重金下聘。”
当时的林昴还以为母亲是重信重义之人,哪怕再不情愿,最终还是同意亲事。
成亲的那天晚上,他不愿入洞房,心中百般苦闷无人说,哪成想无意间听到母亲与其心腹的密谈,这才知道自己事情的真相。
“她说好女旺三代,愚妇毁一族,她是故意让学生娶那人,想借着那人的手将林家推向落败之地。”
得知真相后,他根本不能接受,便有了那段荒唐风流的岁月,直到冯尚书去汉阳找他。他被冯尚书骂了一通,人也清醒了许多。
可惜还不等他重振旗鼓,准备随冯尚书回太学时,他在林家的后院见到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先帝宠妃。
“学生当时就知道,林家完了。母亲警告学生,若敢透露一字,那林氏一族必定全部陪葬。她让学生不要再过问后宅诸事,若做个只知吃喝的睁眼瞎,对所有人都好。学生糊涂,为了保全林氏一脉装聋作哑,不敢看也不敢问。陛下,学生有罪,学生罪该万死!”
萧高白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痛恨,恨不得将林昴瞪出血窟窿来,“你确实是该死!那孩子说她的生辰,正是她生母的忌日,你们竟敢……”
“王爷恕罪,学生确实该死。是学生贪生怕死,不敢知情相报,害得贵人香消玉殒,害得她的孩子历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
林昴拼命磕着头,将脑门都磕烂了。
若有其他的选择,他也不会逃避这么多年。天家阴私,别说是参与,便是窥得一星半点都是满门倾覆之罪。
母亲对林家对父亲的恨,可见一斑。
她要的不止是林家败落,还断了林家后世子孙的前程,其用意之险恶,用心之毒,寻常人根本想都想不到。
“陛下,学生有罪,但学生纵有万死之罪,也是有口难言。皇恩浩荡如海,然学生卑微如尘,一不能报效天家,二不能罔顾养恩,进退两难日夜煎熬,唯独不敢死,为的就是今日能向陛下说出真相。”
萧业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那宋氏与母后是表姐妹,以前每回进京都要进宫向母后请安,说话时常屏退宫人。如今想来是他不够敏锐,没能及时察觉到不对之处。
若是他早些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问天,更是在自责。极度的悲痛愧疚和愤怒,让他心口发甜,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萧高和庞统齐齐惊呼出声,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他。
他像是脱力般,靠在萧高的身上,望着对面的水榭。
恍惚中,仿佛还能看到朝思暮想的人,正对着他笑。
哪怕他已是帝王之尊,哪怕佳人已逝去多年,他还是不敢叫出她的名字,只敢在内心里疯狂地呼喊。
“明月,明月!”
与此同时,那被木对和假山遮挡住的老仆却在低声地轻唤着这两个字。
“明月,明月。”
林昴还在磕头,磕的那处都沾上血迹。
“陛下,臣罪该万死,臣不求宽恕,只求速死。但臣之子林绍无辜,年幼时曾因质问学生的母亲苛待那孩子而被责罚,学生迫于无奈将他送至京中。臣死一千次一万次亦不足惜,恳请陛下饶恕学生的儿子。”
不仅林绍无辜,他其实也无辜,整个林家更是无辜。
萧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指着他,好半天才挤出半句话,“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立马磕头谢恩,出了颜府后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颜府向左转弯的角落里,谢玄和林重影一直没走。他们看着他被人带进去,如今又看着掩着面出来。
“他知道的或许不多,但应该也足够了。”林重影小声道。
林昴知道吴姨娘是谁,仅这一点其实就够了。
此时此刻,该知道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是生机还是死局很快就会见分晓。
谢玄声音极低极轻,几乎贴在她耳边,道:“我曾暗中查过,陛下登基后常微服去积叶寺礼佛,直到熙元三年年初。”
“你的意思是当年颜明月就被人藏在积叶寺?”
所以方才萧业念叨的无颜两个字,或许就是颜明月在寺中所用的化名和法号。由此推断,救下颜明月的人应该是萧业。
照这般顺着往下,后面发生的事并不难猜。
“太后发现后,本想将她灭口,却得知她有了身孕,这才将她送去林家。”
“应是如此。”
林重影想,那时颜明月之所以配合,或许正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有些人恐怕早就交待好,先去母留子,再慢慢解决孩子以绝后患。
两人都压着声说话,身体不由自主就会越靠越近,近到彼此的气息可闻,近到彼此的眼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望向大盛宫的方向,满眼的讽刺,“天家没几个好东西,那先帝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好色的糟老头子,贬妻为妾,抢儿子的未婚妻,简直是天下第一大渣男。
“还有那个萧业,别看他一副情深的样子,谁知道他的真心有几分。当年他救下颜明月的目的不单纯,颜明月委身于他,很有可能是被他强迫。后来人不见了,我不信他猜不到是谁做的。你看他这些年什么事也没耽搁,该孝顺太后一点也没少,还生了一堆的皇子皇女。”
谢玄警惕地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会听到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这才幽沉着眸色,将身体压得更近。
“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男子才是好东西?”
“如我父亲和你父亲那样的,一夫一妻,对妻子爱重有加,不管出身高低与否,也不管是否能延续香火,仅仅是因为喜欢那人的本身而已。”
这话是真话,也是在点人。
“有人过来了,别往那边看。”
林重影下意识拉着谢玄的手,让他的身体完全贴在自己身上。
他低着眉眼,喜悦在眸中渐渐漫开。
第88章 第 88 章 她的心忽地一乱,竟有些……
来人有一, 灰色短褐打扮,瞧着像是个寻常的百姓,但那走路的身姿与脚步不难看看出, 他是一个练家子。
他追着林昴而去, 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自古帝王多疑心, 想来刚才见过那位也是如此。
林重影如是想着,这才注意到自己和谢玄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哪怕是隔着厚实的衣衫, 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更让她自己意外的是, 她居然还一直拉着谢玄的手。
从拉手到贴身, 全是她主动为之。虽说是事急从权, 但她的不排斥,以及动作的随意亲近, 其实很说明问题。
她的心忽地一乱, 竟有些不敢抬头。
谢玄见她迟迟没推开自己, 眼眸中的喜悦像着了火, 隐有火光在窜动。那压抑不住的情愫在体内奔涌着,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温热的气息渐生灼烫,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耳侧与脸颊。她耳后泛着红,脸颊也跟着发热,正当她想远离这折磨人的气息时,猛地被男人按在自己的怀中。
“别动!”谢玄低沉的声音近在她耳畔,“他们出来了。”
他们指的当然是萧业和萧高兄弟俩,萧高将萧业送上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 等到马车离开后却没有跟着走,而是转身回到颜府。
颜府的大门再次关上,只余那稍显斑驳的匾额在向世人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府邸曾经的主人是谁。
当年颜妃得宠时,颜家是不少人巴结的对象, 门前也曾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庚午兵变后,颜家速度败落,附近有些人家不愿沾染霉气或者说是想避开麻烦,也陆续搬离。
时至今日,这条巷子显得尤为的清静寂寥。许是太安静了,林重影感觉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谢玄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他们走了吗?”
“再等一会儿。”
谢玄的大掌包着她的后脑勺,幽暗的眼眸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巷子,内心深处见不得光的地方,爱与欲的藤蔓在疯狂生长。
又过了半刻钟,她再次问:“还没走吗?”
那兄弟俩有什么话大可以在门里面说,为什么要在外面说?
谢玄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可惜,恋恋不舍地道:“走了。”
林重影不疑有他,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先是四下看去,然后再看向颜府的门口,见确实没有人,这才将他推开。
思量再三,道:“有个老仆似是不太寻常,看着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你怀疑他是萧彦?”谢玄直接问她。
她说不好,但那老仆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如果不是萧彦,那就是颜家曾经的下人,对主家的感情极深。
“你方才注意到了吗?颜府的树上都挂着莲花灯。那老仆说,今日是颜明月的生辰。那些灯我仔细看过,上面写着平安喜乐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还有刚才萧业问我话时,他不仅没有回避,反而躲起来偷听,形迹很是可疑。”
谢玄若有所思,道:“当年他起兵逼宫之后,所有的部曲都被清算,与之走近的人家也跟着受牵连。”
卫家就是其中之一。卫今的母亲和沈贵妃也是表姐妹,两家人虽不说来往密切,却也是互通有无。
“先帝于病榻之上,一连下了十几份圣旨,将与之相关的人家查抄的查抄,流放的流放,一个也没放过。他被软禁这些年,便是还有些遗党,应该也是少之又少。”
他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萧彦已再无起后谋逆之力。
庚午兵变之后,先太子被杀,萧彦被废,先帝不得不立三皇子萧业为太子。他一病不起,还记得清算萧彦的人。而以储君身份监国的萧业,则就势打压先太子一派,致使鲁国公府与其根系一并被拔起。
皇权交替,或许总关情,但更多的却是权势与利益。
林重影望向匾额上的颜府二字,只觉无比的凄凉。
帝王的情与愧,颜明月都看不到了。
还有那萧彦……
*
春晖宫。
荣太后独自一人在小佛堂中,给那供奉着的牌位上香。
香烛气袅袅,幽静而安宁,供品便是各地进贡的果子,以及宫里最好的御厨做出来的点心。日复一日的上香祭拜,可见牌位上的人对她何等的重要。
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门口的宫人和北嬷嬷应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全都没有出声,任由有人直接进到小佛堂内。
她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熙元帝未和往常一样先给牌位上的人上香,而是悲痛地质问,“母后,您告诉儿臣,当年明月真是自己走的吗?”
“你这是怀疑母后?”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萧业抿着唇,没有否认。
她心口忽地一痛,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般。
很多年前,她还是皇子府的一位妾室,得主母车恩典照顾,从怀孕到产子皆是顺顺利利。儿子出生后,同嫡出的两位兄长十分亲近。
那时她想着将来夫主被封王,自己的儿子纵然是庶出,因着主母开明大度,嫡子们友爱兄弟,不用争不用抢,他们母子二人也能富贵安稳。
后来夫主登基为帝,主母未入主后宫,吕氏成了皇后,她便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他们要帮着主母去争去抢。
若是赢了,自然还是富贵安稳,若是输了,什么都不好说。
后宫倾轧,明争暗斗,多少个不眠之夜,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日日都是无穷尽的防范算计和胆战心惊。
最终惊变与幸运前后到来,他们突然成了赢家。这一切来得有多凶险,又有多不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所以她不允许有人破坏,哪怕是曾经帮过他们的人。
“陛下,你别忘了,若不是哀家,她早就死了。我们欠她的情分,也已经抵消了。”
“母后,您知道朕在问什么?朕是问您,当年她真的是自己走的吗?”萧业的眼睛里全是痛楚之色。
荣太后没有回答,她自是猜到或许自己儿子已经查到一些事。
但她没有错!
“哀家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是一国之君!她是你父皇的后妃,还是你父皇指定的殉葬之人。我们救她一命,已是犯了大忌。若她能安分守己,不涉红尘人世,哀家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康顺安平。谁知她竟然招惹你!你是天下之主,大昭之主,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毁了你,毁了大昭!”
萧业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亲耳听到还是痛彻心扉。
“所以你骗我说,说她不愿在积叶寺苦挨后辈子,想去见识天地之广,却原来是将她送到了汉阳林家。”
汉阳林家四个字一出,荣太后便知什么都瞒不住了。
纵然如此,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哀家?”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从朕到我,仿佛兜兜转转中,他又回到了在皇子府的无忧岁月。
他记得那时自己总是很开心,跟在长兄和二哥的身后,被他们照顾着。长兄体弱却稳重博学,二哥舞刀弄枪性情爽直。他若有不懂的,尽管去问长兄。若是被堂兄弟们欺负了,自有二哥替他出头。
那时母亲的表妹颜夫人常来府中做客,带着她的女儿明月表妹。明月表妹玉雪聪慧,说话娇声细气,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最听明月表妹的话。
二哥喜欢明月表妹,母亲和颜家姨母也有结亲之意。没有人知道,他也喜欢明月表妹,但他不会和二哥争。
年幼的他想着,自己默默喜欢就好了。
后来父皇成了皇帝,他们也成了皇子。母亲被由妻贬为妾,位列贵妃之位,一宫之主是新皇后吕氏。
吕氏次年生下四皇弟,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开始明里暗里的针对他们。长兄去世后,二哥沉稳了许多,但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对明月表妹的喜欢。他也依旧跟着二哥,陪他一起出宫找明月表妹。
明月表妹出落得越发花容月貌,宛若月宫仙子。他暗藏的喜欢与日俱增,却并不觉得苦涩难受。因为他知道二哥比自己更喜欢明月表妹,明月表妹嫁给二哥定然会过的很好。
谁知父皇一道圣旨,直接将明月表妹充进自己的后宫,成了他和二哥的庶母。二哥险些疯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后,二哥变了,他也变了。
母亲一病不起,没多久撒手人寰。吕后气焰越发嚣张,开始明目张胆的陷害他和二哥。若不是明月妹妹几次出手,不止是他和二哥,身在后宫的母妃恐怕也不知死了多少回。
“母后,明月是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她那么的良善,她不会害我,也不会害大昭。您若真容不下她,赶她走我都认了,您为何要将她囚禁在林家?您明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您为什么……”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往他心底扎。他一起颜明月最后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一想到原本最为期待,却从不曾知道的孩子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就心如刀割。
堂堂君王,一国之主,天下至尊,他不仅护不住最心爱的女子,害得自己的孩子从一出生就受尽苦楚,何其的无能和可笑!
荣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若有恨,那就恨好了。哀家没有错,她本就不应该活着,那个孩子更是不为世间所容。”
“所以你就吩咐那宋氏,在孩子出生后就要了明月的命。母后,若仅是这般我还能理解,但你为何让他们磋磨我的孩子?那是我的亲生骨肉,也是您的亲孙女啊!”
“哀家的孙子孙女有的是,不缺她一个。陛下,那孩子和她生母一样,生来也是个祸水,你如此看重谢家,可你看看谢少师被她迷惑成什么样子……”
“母后!”
萧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记得以前母后是多么心软心善的人,怎么如今变成这样,居然连自己的亲孙女都容不下。
他红着眼眶,满眼的苦痛。年少时藏在心里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是心上人将要嫁给自己的兄长,还是成了自己的庶母,他始终默默地爱慕着。
一朝皇权更迭,他成了天下之主。
兄长已经被废,父皇也已驾崩,面对即将被殉葬的心上人,他如何能忍下心来。他说服母后,把人给救下来,藏在积叶寺中。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颜明月,也无延妃,只有无颜。
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势而带来的贪心,当心上人求自己帮帮兄长,莫让兄长在苦寒之地受折磨时,他突然动了别的心思。
明明他也有此意,明明他也不愿兄长受苦,想着寻个时机和借口将兄长移囚京中附近,也能方便照顾。但他的贪心与欲念让他借此为条件,说出了自己的非分之想。
得偿所愿之后,是食髓知味的欲罢不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频繁地微服前往积叶寺,只为了自己的相思之苦。
“母后,她没有招惹我,是我的错,是我太贪心了。”
如果他能克制住自己的心,将那份喜欢永远藏在心里,那么他现在应该还能时不时和明月妹妹见上一面。
“陛下,你是天子,你怎么会有错?天下有错,万民有错,世人皆有错,你也不能有错。母后宁愿你恨我,也不愿见你被世人指责被后世诟病。”
荣太后想过来抱住他,如同很多年前那些母子亲近时那般。
他后退一步,避开荣太后的触碰。
“母后,朕什么都知道了,朕见到那孩子了。她这些年受的苦,您应该都知道。明月不在了,朕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若是还有人想害她,朕绝对不依!”
说完,他转身离开。
荣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原本挺直的背迅速地塌下去。
但很快,又重新直起。
她走到那牌位前,喃喃相问,“娘,你告诉我,我没有错,对不对?”
牌位是死物,如何能回答她的话。
烛火映照着,只见上面被供奉之人的名讳是:亡母齐氏。
第89章 第 89 章 “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忽地, 她捂着心口,身体慢慢软下去。
守在门外的北嬷嬷听到动静,赶紧冲进来一把将她扶住, “太后, 您怎么了?奴婢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她抓住北嬷嬷的手, 摇了摇头,“不必了, 哀家没事。”
北嬷嬷扶她在一旁坐下, 见她一直望着那牌位, 道:“齐国夫人若是还在世, 必定能体谅太后您的用心良苦。”
牌位上供奉的人是她的生母齐氏,萧业登基后尊她为太后, 追封她的生母齐氏为齐国夫人。相反的, 母子俩对于荣家人的恩赏并不多。
她叹了一口气, “陛下怕是怨上哀家了。”
母子连心, 早年她深以为然,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母子已经离心。
“太后您都是为了陛下,迟早有一日陛下定会明白的。”北嬷嬷劝慰道。
“哀家只有他一个孩子,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是一国之君,他是大昭的天,他不能有错,更不能私德有亏。哀家知道对不住那人, 也对不住那孩子。但如果让哀家再选一次,哀家还会是相同的选择。”
“外面都传那孩子容貌极佳,俨然有祸水之姿,怕就怕……太后若是不放心, 要不要奴婢派人去……”
“不必了。”荣太后当然知道北嬷嬷想说的是什么话,“如今陛下已经知道了,我们若是再出手,他怕是更不会原谅哀家。”
“那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有些人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隐患,倘若任其继续存在,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大患。这个道理荣太后当然知道,若不然她也不会狠下心来。
“暂时先不动,静观其变吧。”
这一夜宫内不知多少烛火到天明,宫外亦是如此。
风云不知何所起,遮天蔽日阴雨来。
第二天一大早,林昴来林家告别,没了风流潇洒的姿态,也没有桃花扇,他看上去和寻常人家正经严肃的当家人没什么两样。
他说自己此一去,有生之年不会再进京。他还说林家已大不如从前,不过这些年赵氏搬空林家时,他也不是全然不管。
“我也留了些东西,日后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家里的嚼用还是够的。”
这话的意思是,他为自己的妾室儿女们都留了后路。
林同州和大顾氏尽力宽慰他,皆是神色唏嘘。
他提到自己的以后,也说起林绍还会继续留在京中求学的事,却并没有说让他们日后多加照顾的话,也没有提到赵氏和林有仪母女。
道完别,他准备离开。
将出林宅之际,林重影叫住了他。
先前他和大顾氏林同州说话时,林重影没有露面。林重影这一叫他,明显是有话要说,林同州和大顾氏识趣地避开。
他看着林重影,眼神一如从前般复杂。
而今,林重影懂得了这种复杂。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彼此,一个目光复杂,另一个也是如此。
“你曾说你没有亏欠我,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这些年你一定也不容易,或许也有我和我娘的缘故。”
他一听林重影这话,便知林重影已知内情。
良久,苦笑一声,“其实你和我还有点像。”
这话林重影自是不解的,心知他应是有内情要诉,当然不会出声打断他,而是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这一生像个皮影人,处处被人提着牵着身不由己。母亲恨我父亲风流成性,恨那些姨娘害她不能生养。她恨父亲,恨整个林家,我生母和我父亲的死都与她有关,她唯独留下了我,我就是她报复林家的刀。她死后这么多年,终于如愿,我也解脱了。”
这番话里的信息极大,一说他根本不是林老夫人的亲儿子,二说林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无论是让他娶赵氏,还是在颜明月母女的事情上,全都是为了让林家快速落败。
如此一来,好些事也能说得通了。
原来林家的现状,全都是林老夫人一力促成。
“我和我娘也是身不由己,不管是不是别人的有意为之,我知道我们的存在确实影响了你。你自断前程,是不是因为我们?”
林昴没有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林重影。
林重影听完,只觉无比的难受。
为颜明月,为原主,也为他。他的自甘堕落,他的多年放纵,何尝不是因为前途无望而产生的自我逃避和自我麻痹。
“那你恨我们吗?”
他闻言,苦笑一声,道:“我只怨老天不公,只怨造化弄人,如何能恨你们,你们亦是苦主。你娘……你最是无辜。”
明明是天家血脉,却不明不白地流落民间,长于奴才之手,受尽后宅磋磨。或许是萧家人的血本就与凡夫俗子不同,哪怕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这孩子依然有着常人难及的聪慧通透。
遥想很多前年的那个雪夜,这孩子被婆子抱着坐在雪地中,脸通红唇发紫,眼看着就快不行了。他实在是于心不忍,偷偷去送药。
后宅全是母亲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线,此事很快被母亲知道。当时母亲看他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种说不出来的嘲弄与讽刺,仿佛像看跳梁小丑,也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蝼蚁。
事到如今,谁对谁错谁也说不清,似这冬日的风,从天而来,谁也左右不了,哪怕如刀子般伤身,哪怕凉透了人心,他们都得受着。
这时林绍匆匆赶来,脸色不太好看。
他拿出一封信,问林昴,“父亲,母亲和仪儿不见了。她们留下这封信,说是出了京,让我们不要找她们,却没说她们去了哪里。”
林昴没看那信,先是望了望天,又望了望大盛宫的方向。
“既然她们走了,让我们别找,那我们就不要管了。”
“可是……”林绍再是没怎么真正亲身经过什么大事,也知这情形不太对。“她们身上没多少银子,万一出了什么事……”
“绍儿,她们既然这么做了,想来早已留好后手。母子兄妹一场,你已经仁至义尽,由她们去吧。”
林绍皱着眉,心想应该也是这般。母亲这些年几乎搬空了整个林家,手里头应该还有些东西,她们选择自行离去,或许是在防着他和父亲。
“四妹妹,父亲就要回汉阳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差人去太学找我。”
对于他的示好,林重影表达了谢意。
当林昴再次望向大盛宫方向的同时,林重影也瞟了一眼。他们心里都明白,赵氏和林有仪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必是有人出了手。
要么是荣太后,要么是陛下。但不管是谁出的手,那母女俩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至此,林老夫人布的局和造的孽已经有了结果,以林家的落败告终,林家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林重影对林昴道,“你多保重。”
林昴还她的礼,也说了同样的话,“你也多保重。”
她想这或许是自己和林昴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个在原主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背影的父亲,在她最后的印象中也只有一个背影。
相聚和离散,总也逃不过,林昴的生活要继续,她也有她要走的路。她是她,林昴是林昴,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颜明月和原主母女二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自此以后他们之间不再有关联。
“影儿,可是心里难受?”大顾氏不知何时过来,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垂着眸,道:“母亲,我没事。”
比起一开始,如今的处境已然好了不少。虽说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好在死局俨然被盘活。
萧业放过林昴,想来也不会介意她的存在。她不求别的,只求对方能够掣肘住想杀她灭口的人,旁的维持不变即可。
一天过去,平安无事。
宫中没有任何异动,坊间也没有别的传言。
夜深人静时,谢玄又来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晚归的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霜气。他在外间缓了一会儿,这才掀着珠帘进到内室。
内室炭火充足,宛如温热之境。
林重影堪堪抬起上半身,软靠在绣锦的枕头上,青丝如瀑倾泄,将那玉色的小脸衬得越发的精致可人。单薄的中衣,遮不住她身体的玲珑,曲线半隐半现着更是惹火,仿若世间的千般娇媚尽集一身。
谢玄已解下大氅,露出黑色的便装。
黑衣墨发配着俊美的五官,清冷之中又透着几分凌厉的锐气。如藏锋的剑,幽幽地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怎么穿成这样?”林重影皱着秀气的眉,问他。
他又不是第一次趁夜来访,从来都是衣着随意。而这身打扮不像是访客,倒要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你家附近埋伏了不少暗卫,我若不穿成这样,如何能进得来。”
“是萧业的人?”
“嗯。”
林重影想,看来萧业还算有些良心,竟然派了人来保护她。
正思忖着,谢玄已到了跟前,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她。精巧雅致的香盒吊垂下来,香气让人安心。
她将香盒打开,只有沉香珠。
“这东西是福王给你的。”
“他说你受了惊吓,怕是近日会夜里难眠,让我将这个给你。”
她将香盒合上,道:“这香盒我见过,在颜明月的闺房中。我曾打开过,原本这里面应该还有一块木符牌,上面写着: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很显然,木符牌已被人提前取走。
至于是谁取走的,倒是不难猜。
那个老仆若真是萧彦……
代入萧彦的一生,处处都是悲哀。嫡子变庶子,未婚妻变庶母,亲娘被气死,亲爹不做人,换成任何人怕是早疯了。
“倘若命运不曾捉弄他们,那该多好。”
“不好。”谢玄从她手中拿过香盒,吊挂在床楣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也就没有原主的存在,更没有她的存在。这世间的很多事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是因果循环。
譬如说赵氏和林有仪母女。
犹记得她刚穿过来时,她们就是压在自己身上的催命石。她拼了命的想摆脱她们,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她们不辞而别的事,谢玄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两人的猜测一致,皆是认为让她消失的人不是荣太后。荣太后要的是杀人灭口,她们对颜明月的事不知情,消不消失没有什么区别。
而对于萧业来说,她们母女俩有着不可饶恕的罪过,那就是苛待过颜明月和原主。单冲这一点,帝王之怒也不会让她们好过。
蓦地,林重影想到一事,皱起眉来,“赵莹以前是伯府的姑娘,她为何不认得颜明月?”
谢玄已坐到床沿,身体向床内微斜着。
“晋西伯府以前没落至极,一无权势二无钱财,是朝安城内有名的破落户。赵莹虽是伯府的姑娘,却鲜少有机会与世家大户的姑娘结交。更何况颜明月自小美名远扬,外出时总戴着帷帽。”
“原来如此。”
难怪赵莹不认识颜明月,而林昴之所以认得,想来是因为偶尔见过。
沉香木的雅香混着屋子里原本熏染的兰香,不断地叠加出另一种混合的香气来,幽幽淡淡的十分好闻。两人一时无话,却无人觉得尴尬和不自然。
谢玄目之所及,全是自己心之所往。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好像成为同一战线的战友,在这些共同进退的日子里,横在他们中间无形的隔阂与壁垒不知何时逐渐打破,开始以最为真实的样子面对彼此。
林重影想,自己应该感谢他。
若不是他,光凭自己的能力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更不可能将死局扭转。这一路走来,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像是命运的推动。
“你为何这么看着我?”他伸手过来,像受到蛊惑般用手指描绘着她的眉眼。
她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盯着人看。
视线之中,是芝兰玉树向她倾倒,是皎皎明月只照她一人。她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喃喃着:“我见青山多妩媚……”
谢玄闻言,眸色先是一暗,尔后明若辰星。
第90章 第 90 章 她掀开被子,示意谢玄躺……
*
夜色如晦, 杳杳漫漫。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耸的宫墙,悄无声息地宫殿的屋顶上。似风般一晃而逝,恍若冬日里飘零的残叶, 很快便失了踪影。
黑影再现时, 是在春晖宫。
他显然能宫里的布局十分了解, 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不仅能避过宫中所有的禁卫,还能躲开值夜宫人的视线。
春晖宫内, 灯火通明, 从外殿到内寝皆是如此。
阖宫上下都知道荣太后不喜黑, 夜里时常醒来, 这一宫上下从里到外没日没夜,夜如白昼般明亮。
这些年了, 荣太后不仅夜里难眠, 还添了做噩梦的习惯。
饶是内寝中燃着浓郁的安神香, 亦不能阻挡她被噩梦纠缠。她看似在不停地挣扎着, 满头大汗地醒来,一睁开眼没有看到心腹北嬷嬷,反倒是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逆着灯光,来人有着令她熟悉而心惊的眉眼,却又有着让她陌生的岁月隔阂。时隔多年,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变了模样。从鲜衣怒马到简素无华,从神采飞扬到沉寂索然。
“…你是二殿下?”
萧彦看着她,眼神沉痛而复杂, “难为太后娘娘还记得罪臣。”
乾坤移转,尊卑互换,曾经的嫡皇子成了庶皇子,又被贬为了庶人。而曾经的皇子妾室升为庶妃, 再到贵为太后。
过往种种并未化作云烟,反倒形成大雾,遮天蔽日地挡住有些人的去路,看不见光亮,望不见将来。终其一生都会困在这浓雾中,徘徊止步不前。
“罪臣深夜前来,只问太后娘娘一事,为何…为何容不下她?”
荣太后额头上还有汗,脸色也不太好看,方才的噩梦中她梦到的人是颜明月。这些年来,颜明月常出现在她梦中。
她知道,这是她的报应。
但是她不悔!
江山为重,大局为重,帝王的威严和颜面更是重中之重。为了大昭天下,为了她的儿子,她愿意做恶人,也甘心背负所有。
“并非哀家容不下她,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自己的选择?”
“没错。”
荣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和业儿的事,本就是孽缘。孽缘自作孽还自罢了,怎么能结下孽果?哀家劝她把孩子落了,她不同意。她求哀家让她生下孩子,还说自己愿以命相抵。哀家自是不同意,无奈她苦苦哀求,最后哀家只好将她送走。”
时到今日,她已是恶人,索性就做到底吧。
她闭上眼睛,表情十分悲恸,“二殿下,哀家当初那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她执意要生下孩子,哀家不能让业儿越陷越深。你若是怪哀家,哀家无话可说。你也好,业儿也好,她也好,全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哀家比谁都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萧彦手中的剑始终没有出鞘,听到这番话后握剑的手垂下去。
原来明月是为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难道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他的反应落在荣太后眼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荣太后心道这孩子果然还如从前一样心软,若非如此当日大可以不顾别人的生死,直接逼先帝写下退位诏书。
“二殿下,你有空劝劝业儿。当年你成全了他,让他登上帝位,这些年来他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也算是不负你所托,哀家很是欣慰。只是事关那孩子,他便全然不顾大昭江山,也不顾你的用心良苦。哀家已是有心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萧彦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悄然的来,黯然的去,似黑夜中的寒风无人知。
宫灯处处,如星火芒芒,他时而如风,时而驻足。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见证过他的喜怒哀乐,也被他以人血染红过。
当他来到一处荒废多年的宫殿前,那里有人比他先到。
宫殿的匾额仍在,依稀可见明月二字。这是颜明月生前住过的宫殿,名为明月宫。此间明月落凡尘,终是羽化成仙去。
“二皇兄,是你吗?”那人没有回头,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萧彦现了身,慢慢朝他走去。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英俊而不失帝王威仪的脸上,闪过些许惊喜,尔后变成怅然,再到化不开的复杂之色。
“二皇兄,真的是你。”
曾几何时,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罪臣已是庶人,当不起陛下这声皇兄。”萧彦的声音透着几分冷,看着萧业的目光充满了悔与恨。“我竟不知,原来你对明月也存了那样的心思。”
佳人已逝,如今再说这些皆是惘然。
他自嘲一笑,“但无论如何,我还得感谢你那时冒险救她一命。”
若是有可能,他希望明月现在还活着,哪怕身边的人不是他。如果没有那个孩子,这一切是不是就能如他所愿?
“我没有保护好明月,都是我的错。”萧业在自称是我,仿佛他们还是多年前形影不离的兄弟。
只是人心易变,当了这么多年姓的萧业,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三皇子。关于颜明月如何委身自己一事,他选择了隐瞒。
他私心地想让萧彦以为,那时的颜明月已经移情别恋,与他情投意合。
“母后骗我,说她想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这些年来,我一直暗中派人找她。前些日子你突然从别院消失,我以为你是有了她的消息,或许已经和她在一起。”
说到这个,萧彦皱起眉来,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他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明月还活着。他狂喜之余,心知天大地大自己无从找起,想着明月若是活着,定然会回颜府看一眼,所以他潜入京中,找到了十皇弟,一直待在颜府。
他一个被软禁的罪臣,耳目早已闭塞,哪里不知道那消息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他不过是不死心,明知落入别人的圈套依然义无反顾。
原本他以为背后之人应是三皇弟,如今看来另有其人。
“我出来的这些日子,亲眼所见了很多事,也听到很多事。身为君王,你做的很好,大昭江山交到你手上,再是合适不过。”
“二皇兄,你是知道的,以前我从未想过……”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三皇弟,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萧业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他们都还年少,皇权之争人尽皆知,所有人都以为萧彦和先太子争得你死我活是为了自己,却无人知道萧彦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那个位置。
“三皇弟,我们说好了,等事成之后你封我当个富贵闲王,我和明月只管安享富贵。到时候你可要记得好好打理江山,让我们游山玩水玩个尽兴。”
这是萧彦对他说的话。
他那时就知道,二皇兄之所以要争要抢,不是真的想当皇帝,而是不甘不服,不愿吕后和萧尧得势。
“二皇兄,我当然记得,一日也不敢忘。”
“三皇弟,你是个好皇帝,我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
“二皇兄……”
“这些年来我虽不曾后悔过,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害了很多人。得亏有你替我收拾残局,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如今四海升平万民安乐,我心中很是欢喜,愿你做个盛世明君流芳千古。”
那些阻碍和隐患,就由他来代劳吧。
萧彦如是想着,消失在夜色中。
萧业身后的暗卫现身,意欲去追,被萧业拦住。
“别追了。”
二皇兄若是想逃,无论是苦寒之地的禁院,还是京外的皇家别院都挡不住。
他望着幽沉的夜色,怅然若失。
*
夜色更深,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
哪怕是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重影还是渐渐有了睡意。
她迷迷糊糊地腹诽着,某些人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说要等她睡着了再走,害她只能闭着眼睛装睡。
更可气的是,这人时不时凑过来嗅一嗅,像狗一样。
谢玄斜靠在床边,看着她的睫毛从轻轻颤动到渐渐不动,心知她应是快睡着了。暗沉的眸中隐有一丝笑意,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四下一片静谧,偶有细微的风声。屋顶上似有极小的动静,仿佛是枯枝掉落在瓦片上,又像是有野猫快速地飞奔过去。
不多会儿,隐有一丝凉风进来,很快消失不见。
谢玄神色一凛,刚要出去查看,却被人拉住。
林重影不知为何,突地清醒过来,她于空气中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如落叶般的气息。几乎不加思索,她掀开被子,示意谢玄躺进来。
深碧色的锦被,将他们从头到脚完全盖住。
刹时之间,他们身体相贴呼吸相近,交换的气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女的幽香和男子的冷冽混杂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不可视物的黑暗中,感官尤为的清楚,除了各自的体温外,便是心跳声。心跳一声接着一声,体温也渐渐在升高。
林重影已完全清醒,暗自后悔。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情急,竟然忘了分寸。眼下倒好,这人差不多大半个身子都压着她,她想不察觉到对方的异样都难。
谢玄也不好受,突如其来的情动汹涌到猝不及防。他一动也不敢动,拼命压制着内心深处咆哮的凶兽。
床幔已被放下,只余那香盒悠悠地挂在外面。
萧彦一见那香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目光有些许的挣扎。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又恢复成凌厉冰冷。
他用剑挑开纱幔,然后出鞘。
利刃碰到剑鞘发出的声音透着沉重的杀气,直指锦被之下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剑尖还未刺下时,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的视线全部挡住。
等他摆脱被子时,对上的是谢玄幽深的目光,以及冰冷的袖箭。
林重影被谢玄护在身后,却也看清了他的样子。
天家子孙经过几代人的基因改良,不管男女皆是长相不俗。哪怕是年纪不小,他依然是俊秀贵气的模样。料想很多年前,他该是何等风姿过人的少年郎,与颜明月必定是金童玉女般的相得益彰。
他不善地看着谢玄,眼神无比的锐利,“你是谢清阳的儿子?”
“萧二爷。”
谢玄这声萧二爷,让他愣了愣。
“谢清阳好福气,生了一个好儿子,这等身手,便是我年轻时也不及。”他举起手中的剑,指向谢玄。“此事不关你,也不关你们谢家,你让开!”
“萧二爷难道不知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想杀他,是不是要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不该存世之人,你护着她作甚?你们谢家向来忠君,难道不知她若活着,终将是个祸患吗?我是有罪之身,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以及我大昭的江山稳固,这个恶人我来做,他日陛下问起,我一力承当,你且速速离开。”
林重影算是看明白了,心道难怪谢玄今晚一直赖着不走,合着是算准了有人想杀她。而这个萧彦,就是来杀她的人。
“萧二爷,你为何要杀我?”
萧彦朝她看来,目光极其的斑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她知道萧彦问的是什么,“退一万步来说,我也是你故人之女。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杀我?”
“故人?”萧彦眼神中闪过痛楚之色,“你可知她原本不会死的,全都是因为你!她想留下你,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你何德何能?你凭什么?”
所以当年颜明月被送去林家,是和荣太后做了交易,以自己的命换来腹中的孩子出生,而这件事应该也是荣太后告诉萧彦的。
林重影瞬间明白过来,荣太后这是想借刀杀人!
“萧二爷想杀我,是因为我娘以命护我?”她轻笑一声,“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我娘原本是先帝的宠妃,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被世人唾骂,不会背上祸国妖妃的名声?更不会被安排殉葬。倘若一切不曾有变,她现在应该是宫里太妃娘娘,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会经历颠沛流离之苦,更不用被那些人折辱磋磨!”
“你…”萧彦脸色大变。
当年兵变他从不后悔,唯一亏欠的就是明月。他多年来最为自责悔恨这事,眼下被人一语道破,只觉无数支羽箭齐齐射在他心中,瞬间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他捂住心口,掌心按着那块木符牌。
“明月……”
“你不配喊我娘的名字!”林重影又道:“你看似心悦于她,实则自私至极。你被太后的三言两语挑唆便要杀我,还说什么为了江山稳固,分明是你的私心作祟。你容不下我活着,因为我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你,我娘不仅委身过别人,还和别人生了孩子!”
“你……”萧彦咬紧牙关,眼神已变得骇人至极。
林重影仗着有谢玄相护,不吐不快,再次刀刀见血地往他心口上刺。“你敢说你杀我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吗?否则的话,你明知我娘将我视之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却在我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时来杀我,你真的在乎过我娘吗?”
“我……”
萧彦心口腥气翻涌着,吐出一大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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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谢玄喉结滚动,再不想压……
*
荷花池的小亭旁, 站着一对少男少女。
少年俊秀的面庞上满是羞赧之色,将什么东西交给少女。少女绝色倾城,一低头一抬手间全是惊鸿艳影般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的纤纤玉手将小巧的雕花檀木锦盒打开, 眉眼间舒展如花般缓缓绽放, 先将里面的精致的香盒取出, 看到里面的圆润的沉香珠后抿唇一笑。
这一笑让那一池的荷花尽皆黯然,也让少年看得如痴如迷。
“喜欢吗?”少年满含期待地问。
少女将香盒放下, 取出里面的木符牌, 翻来覆去地在手中把玩着:“不知情深有几重, 只愿惊鸿曾照影。原来我随口一说的话, 业表哥你居然全都记得。”
“只要是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忘。”少年又问:“明月妹妹, 你可喜欢?”
“喜欢。”少女摩挲着木符牌上的字, “我最喜欢这个, 业表哥你看, 这两句话里的字成双成对,尤其是重影这两个字,像不像一对相爱相亲的有情人?”
“你喜欢就好。”少年依旧痴望着她,恨不得就此地老天荒。
若是他们所有的年华都停在那时……
思及此,萧彦感觉心口又是一阵翻涌,再次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再抬头,看着林重影,似是想从林重影的脸上看出故人的些许影子, 却又在遍寻无果后松了一口气。
“你不要提她,你一点也不像她……”
说完,他的剑偏了过来,“你活着, 终会是整个大昭朝的隐患。我听你说话,见你行事,知晓你也是明理之人,难道你忍心看到国之基石为你动摇的那一天?届时君王私德有亏,四方蠢蠢欲动,必会祸及天下百姓。”
林重影只觉可笑。
当年他起兵逼宫,血洗大盛宫时,怎么没想过天下百姓?
“萧二爷真是过誉了,我何等渺小,也能动摇国之基石?”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萧二爷的意思是你们大昭的江山何等的脆弱,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女子都能凭一己之力将其动摇。你和先帝不愧是父子,一个将自己所有的过错推到女子身上,任由世人骂我娘是祸水,是妖妃。另一个因为自己的私心,故意危言耸听,用天下百姓来逼我去死。你和他一样卑鄙无耻!”
萧彦闻言,表情开始变得狰狞。
他生平最为痛恨的就是身为那个人儿子的事实,而今居然有人告诉他,他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和那个人一样卑鄙无耻。
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明月!
他握着剑的手不由得用力,关节寸寸变白的同时,已然动了杀心。
谢玄身形一动,完完全全将林重影护在自己身后,“萧二爷,你们萧家是皇族,是大昭的天。天降大任于萧氏,为的是万民安乐。当年你发兵逼宫,你应知多少人因为你的怒火而死。鲁国公府、颜家、卫家、左家,那么多的世族高门因为你而一夜之间倾覆不再。你之罪孽尚可存活于世,为何容不下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子?”
“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
“她是汉阳林氏的庶女,后被过继到太学林司丞膝下。日后她会嫁给我,成了我谢玄的妻子,敢问萧二爷,她如何祸害天下,又如何动摇江山?”
萧彦还紧握着手中的剑,目光仍旧凌厉,但杀气却是散了些。
林重影看着他,莫名替颜明月有些不值。萧家的兄弟俩,说起来好像都很爱颜明月,实则都是自私之人。
倘若颜明月还活着,也不知会不会失望?
“萧二爷,我知你的心思,你因自己险些害得江山动摇之事耿耿于怀,哪怕被贬为庶人,你依然忧国忧民,不愿天下百姓受苦。但你若认为我的存在会动摇江山,那你委实是太过高看我,也太过贬低你们萧家。我和我娘一样,这辈子图的就是平安喜乐,我娘一生曲折未能如愿,我想替她好好活下去,一生顺遂长命百岁,仅此而已。”
萧彦眼中的杀气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沉痛和悲伤。
林重影见之,又道:“不知情深有几种重,只愿惊鸿曾照影。我娘替我取名重影,想来心中始终有放不下的东西。萧二爷既然是她的旧友,应该明白她的心思。”
先前实在是不吐不快,险些将这萧彦给激得当场结果了她。如今该说的都说了,还是得说些软话装些可怜,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很显然,她的话应该有效果。
萧彦手中的剑已经垂下,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他一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表情似悲似喜,似哭又似笑。
重影重影……
原来明月心里的人一直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剑入鞘,深深地看向林重影。
“我会一直看着你!”
看就看吧。
林重影如此想着,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
等人走了,她立马朝外间跑去。根儿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她一探气息,竟是温热均匀,想来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
这一夜真是惊心动魄,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双腿也软得不行,下意识抓住谢玄的衣服。
谢玄大手一托,稳稳地将她扶住。
四目相视时,她竟然还能笑出来。
烛火幽幽的光影中,恰如芙蓉迎风开,一时之间光彩夺目。当真是羞花闭月,花轻颤月轻摇,犹似明珠耀世来。
谢玄喉结滚动,再不想压制内心的凶兽,低头倾注着自己的渴望。
两人交缠着,唇齿相缠气息相融。
许久之后,唇相离,却相近。
“祖母不日便会抵京,她一到,我们就成婚。”
林重影感觉自己的嘴都是肿的,脑子也是胀的,听到这话后几乎没有半秒惊疑,微喘着“嗯”了一声。
这一声将刚灭的火又点燃,谢玄的气息再次缠上来。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昏睡的根儿不知何时醒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闭上眼睛装睡。
*
三日后,谢老夫人和魏氏一行抵京。
次日一早,大顾氏和林重影先去谢府拜访,而林同州则要等下值后再去。
母女俩一进屋,屋内所有人的皆是眼前一亮。
少女脱去桃红色的斗篷,露出芙蓉色的衣裙,顶着一张芙蓉面,端地是冷雪霜寒中最为动人的芙蓉花,尽显倾城之姿。
魏氏见之,眼神略显晦涩。
当初在林家时,她还想着这孩子脱离林家后,日后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应该都不会差,却也没想到仍旧是落在谢家,且还是谢家这一代中最为出色的子孙。
时至今日,她隐约有些回过神来,暗忖着或许早在临安之时,大房那位人中龙凤的大侄子便存了心思,或许这孩子被过继一事也是另有隐情。
若说酸意,倒也不是。倘若说有多高兴,那也谈不上。认真说起来,更多的应该是复杂。毕竟曾经险些给自己儿子为妾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大房的嫡长孙媳,她这个当婶子的多少有些纠结。
“这孩子是越发的水灵了。”她对大顾氏道:“媖表妹好福气。”
大顾氏微微一笑,“借二表嫂吉言。”
谢老夫人满眼含笑,招呼母女俩坐下。
一别多日,众人自有不少事可以说。
临安值得说道的事情有二,一是谢和为准备下一次的乡试,前些日子已正式搬到学堂去住。二是小顾氏临盆在即,她们在进京之前已送去催生礼。三是三房的一些事,比如说孟雯儿和谢为已经定亲,婚期定在来年的五月。
说完临安的事,接着便是京里的事。
提到林家和赵氏,众人各有唏嘘。
谢老夫人道:“那林家原来是从里面烂出来的,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是在所难免。好在亲事已退,影儿这丫头也摘脱出来。”
说到之前那桩亲事,魏氏庆幸之余,还有后怕与自责。她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思及自己的闺友桓国公夫人张氏,总觉得心口堵得慌。
多年互通有无,她将这门亲事看得很重。若非女儿为救李家蓁姐儿而破了相,恐怕亲事也已作罢。
她爱怜地摸着谢舜宁那落疤的额头,皱眉叹了一口气。
谢舜宁握住她的手,道:“母亲,些许小伤,一点也不碍事。等过些日子再淡些,应该不怎么看得出来。”
谢老夫人也朝她看来,神色中满是心疼之色。
陆氏为缓和突然凝重的气氛,说起赵氏后来的事,“外面都传她搬空林家时,除去大部分归了晋西伯府,自己应该克留下不少东西。为怕林举人追究,走的时候连其子林绍都未知会,也是心狠之人。”
阖京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
众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谢老夫人说自己有点乏,让林重影扶自己去休息。
林重影知道,老太太是有话和自己说。
谢老夫人在谢府的院子,也叫宝安堂,虽然布局和儒园的宝安堂大不相同,但给人的庄严厚重的感觉差不多。
鎏金的铜盆中炭火极足,香炉中的檀香与温暖越发让人心安。红白两位嬷嬷守在外间,林重影独自一人陪老太太进内室。
内室私密,却更显亲近。
谢老夫人并不是真的要歇息,拉着她的手坐在软榻之上,目光慈爱无比,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她。
她眼眶渐红,微微垂下眼皮。
“你的事,我都听大郎说了。”
“姨祖母。”她抬起头来,只唤了这一声,像是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谢老夫人伸出手,抚着她的脸。
“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这个她,当然是指颜明月。
“也幸好,你不像她。”
林重影想,若是原主长得像颜明月,应该活不到十几岁。
“姨祖母,我自知身世复杂,恐怕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您帮我劝劝大表哥,这门亲事实在是不妥当,让他不必太过执着。”
将心比心,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任何一个当祖母的,也不希望自己最为出息的孙子与她这样身世复杂的女子扯上关系。
她这一招是以退为进,哪怕看得出来老太太对她的态度只有怜惜而无嫌弃,有些事她还是要做,有些话也还是要说。
因为她必须要做好,不能让老太太对她有任何的膈应。换句话说,就是既要装可怜,还要装懂事。
果然,老太太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心疼之色。
“慧极必伤,多思则虑,这门亲事是大郎的母亲和父亲做的主,任是说破了天,别人也挑不出你的错来。大郎那孩子性子淡,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姑娘,我这个当祖母的岂能没眼色地劝他放手?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谢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天大的麻烦也有转寰之力。”
还真是天大的麻烦。
林重影很是汗颜,为自己的茶,也为自己的小心思。
这时外面响起谢玄的声音,谢老夫人“咦”了一声,眼底顿时堆满笑意,意味深长地看向林重影。林重影再次低下头去,脸颊不受控制地泛红。
不多会儿,谢玄掀帘进来。
“这个时辰,你怎么回来了?”谢老夫人问他。
他倒是一点也不羞愧,直接回道:“我向陛下告了假。”
“你几时学得如此滑头?你向陛下告假,莫不是借了我老婆子的名义,说是要陪我吧?”谢老夫人揶揄着,眼底的笑意已经溢出来。
“孝字为大,孙儿自是要多陪陪祖母。”
谢老夫人嗔他,对林重影道:“你听听,他是不是在诓我?”
林重影下意识朝他看去,正好与他的目光对上。他那清冷的眸色中,隐有火光在漫延,瞧着有些吓人。
老太太将他们的眉眼互动尽收眼里,越发笑得欣慰。
他眼神越发的放肆,当着自家祖母的面也不知收敛一些。林重影被他看得实在是招架不住,只好低下头去。
饶是如此,还能清楚感觉到他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
这人真是够了!
老太太还在呢,也不知道控制一下。
正思忖着,便听到他对谢老夫人道:“祖母,我问过海大人,他说下月阳日初九是好日子,最宜婚嫁,您老人家以为如何?”
“……”
今日是二十八,到下月初九还剩十一天。
要不要这么急啊!
第92章 第 92 章 他身体明显往林重影这么……
谢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眼前金童玉女般的小儿女, 满心满眼里都是欢喜。这两个孩子一个赛一个模样好,便是这么看着已让人心花怒放。
人老了,眼睛里不仅见不得腌臜事, 也见不得腌臜人。
下月初九, 算起来日子确实是紧了些, 但是紧赶慢赶也未必来不及。既然大孙子选了这日子,应该是有把握应对, 她当祖母的, 顺着孩子的心意即可。
“海大人说的好日子, 那必是再好不过, 此事你可有同你母亲商议过?”
谢家这边她可以做主,那么汝定王府呢?
谢玄当即道:“孙儿这就去与母亲说。”
他身体明显往林重影这么一倾, 用并不算太小的声音道:“等着我。”
林重影的脸颊瞬间着了火, 臊得不敢去看老太太。这人当真是厚颜无耻得很, 听着好像自己也很急似的。偏偏自己又不能怼他, 更不能说自己不想等之类的话,只好偏过头去,假装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等他掀帘出去,谢老夫人嗔着打趣,“这孩子竟然越发的不稳重了。”
老太太口是心非,心里想的却是这样才对,年轻的儿郎应该意气风发血气方刚的,大郎从前就是太过冷清。如今这般热血, 才是有血有肉之人。
又对林重影道:“虽是赶得急了些,必不会委屈你。”
这时白嬷嬷掀着帘子进来,说是桓国公夫人和昌平侯夫人上门来访,人已被请进府。
老太太越发高兴, 道:“一家有女百家求,看来李家确实很看重这门亲事。”
她以为桓国公夫人张氏如此急切地过来,必是为了两家亲事。谁知她和林重影还未近花厅,便听到从里面传出张氏不算小的声音。
“郡主心疼儿子,事事顺着谢少师,纵使有些思虑不周全,那也是慈母之心。但大夫人你不一样,你是谢少师的继母,巧的是谢少师和那林家姑娘相识时,你也在临安城。这世上总有不知情由的人,认着天下继母没几个好相与的,少不得在背后说三道四,以为是大夫人你包藏祸心,见不得继子好,故意暗中撮合谢少师和那林家姑娘。”
张氏这话摆明是对陆氏说的。
一口一个继母的,还说天下继母没几个好相与的,显然不仅是为了戳陆氏的心窝子,还想挑起陆氏和谢玄的敌对,以及对林重影的排斥。
“那依李夫人高见,我该怎么做?”陆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至始至终保持着一副模样,很是具有欺骗性,让张氏以为她是被自己说动了心。
张氏故作为难的样子,道:“有些话本也不是我该说的,可我们李家有意和你们谢家结亲,这事你是知道的。宁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品性自是没得话说,倘若她日后有个外室女出身的娘家嫂子,自己的名声受损不说,我们国公府也跟着丢人现眼。”
花厅里还有其他三人,一个是陪同张氏前来的昌平侯夫人梁氏,另一个是大顾氏,还有一个则是魏氏。
梁氏面色略显尴尬,因为她以为张氏急着来谢府,真是为了两家的亲事。眼下听到张氏说了这一通话,才知道是自己误会,难免有些懊恼,暗怪自己没问清楚。
大顾氏则是心知自己身份低,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抵事,索性沉着脸一言不发,她倒要看看这位国公夫人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而魏氏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人心本来就是偏的,她再是欣赏林重影的性情行事,却也不愿意自己女儿的亲事受到影响。
张氏见她不语,越发觉得有底气。
谢家再是清贵,到底根在临安,如何比得上他们桓国公府。这门亲事说到底,谢家是高攀,自己好言相劝也是为了两家好。
“这亲事本就不妥当,我也是为了你们谢家的好。”
“照此说来,我们还得感谢李夫人了。”林重影搀扶着谢老夫人进来,平静的目光凉凉地对上张氏。
张氏不是第一次见她,仍然不喜她过于出众的容貌。听到她一个小辈竟然越过谢老夫人质问自己,更是觉得不舒服。
陆氏和魏氏齐齐起身,等谢老夫人落座到主位后才重新坐下。谢老夫人拉着林重影的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
如此亲昵亲近的态度,落在张氏的眼中,自有一番心惊与思量。
“老夫人瞧着身子骨还和从前一般硬朗,实在是让人羡慕。”
谢老夫人对她的恭维坦然受之,道:“托陛下的福,老身我能吃能睡,眼不花耳不聋,方才李夫人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姨祖母有所不知,李夫人刚才和我大表舅母说的那些话,李姑娘也说过。”
陆氏作惊讶状,“李姑娘对你说的?”
“那倒不是。”林重影看着张氏,目光如水般澄净,“她私下找大表哥,同大表哥说我出身低微,实在不堪为良配,劝大表哥和我退亲,恰巧被我听到了。今日再听李夫人一言,才知原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李姑娘不愧是李夫人的女儿。”
“竟有这样的事!”谢老夫人的脸色更冷,有着明显的不悦之色。
陆氏再也不见先前的笑模样,“李夫人,你同我说的那些,我还当你是一番好意,却不知你们李家未出阁的姑娘居然也会管这样的亲事,还私下去找我家大郎,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张氏的脸色,青了红,红了青,好不精彩。
她心里发着虚,眼神开始闪躲,转念想到昨日太后召她进宫时说的话,虚散的底气重新聚起,后背不由挺直了些。太后娘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无非也是不喜谢家不顾体统颜面,竟然让一个外室女进门。
知女莫若母,李蓁的心思张氏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姑娘家的闺名大于一切,哪怕是被人怼着脸质问,她也要争辩一二。
“我家蓁儿和她兄长兄妹情深,自然也是怕日后我们李家和谢家结了亲,却反倒被你们谢家所累。她也是一时情急,虽于礼数有些不和,但也情有可原。”
“什么就情有可原!”谢舜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人就进了屋子,脸色看着一如既往的不好亲近,哪怕是向张氏和陆氏请安,也透着几分冷淡。
她妆容清爽,额头上疤痕不深也不长,因着没用任何的脂粉掩盖,自是能一眼让人瞧见。
张氏以为她也不喜林重影这个未来的大堂嫂,遂道:“宁儿,姨母都是了为你。你是谢家的姑娘,若是谢家真的让一个外室女进门,你的名声必定有损。”
谢舜宁下意识往林重影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半垂着眸子,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好半天才问:“姨母的意思我知道了。”
“我就知道你能体谅姨母的一片苦心,只是……”张氏说着,状若失望般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其他人。
高门大户龃龉多,谢家的大房二房都是嫡出,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她就不信谢老夫人会为了一个外室女,而置自己嫡亲的孙女不顾。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谢舜宁是个变数。
“我大哥的亲事已定,我们谢家人重诺守信,万没有退亲的道理。既然姨母如此为难,不如有些还未过明路的事就此作罢。”
所谓未过明路的事,指的不就是李谢两家的亲事。
张氏大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舜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宁儿,你说什么?”
魏氏亦是变了脸,“宁儿,你……”
谢舜宁已走到谢老夫人身后,与林重影站在一起,纵然彼此眼神交汇时都没有过多的情绪,却好像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我大哥的亲事,是我大伯和郡主亲自登门下的聘,关乎的不仅是我们谢家的颜面,还有汝定王府的信誉,绝无退亲的可能。倘若姨母觉得不妥当,那我们就各自安好,您说呢?”
这下张氏确定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一门心思想嫁进他们李家的孩子,不仅当众驳了她的面子,还变得无比的硬气。
她心中恼怒自是不用说,面色俨然有些挂不住。
“宁儿,姨母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气话?”
“姨母,我没有说气话,我是认真的。”
“你还是孩子,这种事你说了不算。”张氏不虞地看了一眼魏氏,“元香,此等大事你怎能由着宁儿胡来?”
魏氏还没开口,谢老夫人直接一锤定音,“宁儿说的没错,两姓结亲,图的是善缘互好。倘若一方不愿,诸多挑剔,又何必勉强。”
她当婆婆的都这么说了,魏氏再有异议也只能憋回去。
如此一来,张氏的处境十分尴尬,且还没有任何的台阶可以下。
若是前些时候,她被人将成这样,早就甩脸子走人。但是如今自己的儿子得了怪病,无药可医无人可治,发起病来红丝满脸狂躁不安极其的恐怖。
说来也是奇,儿子每每发病,什么法子都不管用,唯有宁儿去安抚,儿子才会渐渐缓解。所以这门亲事不仅不能作罢,还要尽快定亲成亲。
气氛微妙之时,还是梁氏出来打圆场,说是张氏也是为了谢家好,不过是话赶话的生出了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在场的人皆是心知肚明。
谢老夫人道:“我谢家的事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我谢家的姑娘更容不得别人挑三拣四。李夫人,请回吧。”
这么直接的逐客,张氏除了黑着脸走人,什么也做不了。梁氏也跟着告辞,对谢家人表态自己会好好劝说张氏。
魏氏的眉头始终紧皱着,她看向谢舜宁的目光中全是不解之色。
“宁儿,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可是认为我做错了?”谢舜宁内心已是一片恨海,“我为救李蓁而破相,此为其一。我是世子的解药,此为其二。与李家而言,我是有恩之人。他们不思报答于我,反而挑剔我大哥的亲事,将我置于何地?”
这一世,她要以施恩者的身份永远凌驾于李家人之上。他们欠她的,她要一点点地全讨回来。
魏氏听自己的女儿这么一说,不仅心里那块转不弯来的地方立马通顺,之前的事也一并浮上心头。
当初自己的儿子和林家议亲,代为说和的就是张氏。如今想来恐怕自己应该还是想岔,张氏说林家不一般,或许不是在提醒她,而是故意误导她。
她不是个蠢的,张氏今日的所作所为摆明没给她脸。若不然这种事情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她有个准备。
“宁儿,你说的没错,这还没定亲的,他们就想压我们谢家一头,真当我们谢家矮他们一截吗?”
谢老夫人闻言,面露欣慰之色,道:“是这么个理。”
魏氏还是个心眼活的,当下向大顾氏表态,“媖表妹,你别多想,我们都很喜欢影丫头,必不会让她受委屈。”
大顾氏更是心眼多的,面子功夫做得比她还好,感念的话儿不要钱似的冒出来,一时之间气氛缓和,渐渐融洽热闹起来。
长辈们说说笑笑时,林重影小声对谢舜宁道谢。
谢舜宁看着她,半晌,道:“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
未时两刻,林家的马车驶离。
马车行至半道时,被人拦住。
拦车的人林重影认识,正是萧高身边的侍卫范真香。范真香是奉自家主子之命,请她过府一叙的。
大顾氏面有惊疑,“影儿,福王殿下为何单独见你?”
且不说他们林家和福王府没有半点交情,单说这孤男寡女私下见面,传扬出去任是谁都会多想。
但堂堂亲王相请,当面锣对面鼓的派出自己的亲信来请人,此时再装病什么的俨然不像,也来不及。更何况林重影心知肚明,这种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几乎未经思索,对大顾氏耳语道:“你去找大表哥。”
大顾氏忙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
范真香将她请上自己随行的马车,朝大顾氏一拱手,马车便调了个头,直奔福王府而去。
福王府位于东城,离大盛宫不远,其气派雄伟自是不必说,从门前的侍卫再到府中的置景,无一不彰显着此间主人的深得帝心。
她面上不显,瞧着懵懂而淡,实则心中忐忑无比。有萧彦的例子在前,她很难不怀疑萧高也存了同样的心思。
这萧家的人,不会一个个的都想要她的命吧?
可笑的是,她身体里流的竟然也是萧家的血。
范真香在前面引着路,至于要去哪里她也不问,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问了也是白问。
等眼前出现琉璃瓦的暖房时,她颇有几分意外。
“林姑娘,王爷在里面等你。”
她迟疑了一下,进到暖房里,顿时热气混着青香花香扑面而来。
萧高正弯着腰在打量着什么植物,听到动静后头也不回,直接让她过去。她心里纳着闷,慢慢地走上前。
“小影儿,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她听到这声小影儿,略微有些别扭。先前这位王爷还唤自己的小表妹,眼下变成了小影儿,难道真把她当侄女了?
天家的人心思都难猜,哪怕看上去再是与世无争之人。她敛去所有的心思,视线移向萧高所指的东西。
绿郁的叶片中,既有青红的小果实,也有盛开的白花。
这不是辣椒吗?
大昭朝应该是没有此物的,或者说十分少见,反正原主的记忆中没见过,她在临安和朝安城都没见过。
“回殿下,臣女不识得此物。”
萧高毫不意外,直起身后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笑道:“此物名为秦椒,有辛辣之味。听说在齐地有人将此物入菜,味道甚是别具一格。”
林重影自穿越以来,吃的最多的就是较为清淡的临安菜,闻着辣椒特有的青辣气味,骨子里噬辣的馋虫瞬间苏醒。
“小影儿,你可有吃过?”
“不曾。”她看着那些不大的辣椒,眼神中有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亮光。
萧高一拍手,范真香很快进来。
“吩咐下去,今日让厨房准备一桌秦椒宴,我要用此物款待小影儿。”
范真香闻言,无比同情地看了林重影一眼。
这东西搁到任何菜里面,所有的菜都会变得辛辣至极,直叫人脸红心跳鼻涕眼泪一齐下。王爷荼毒他们还不够,竟然连林姑娘也不放过,还说什么款待,也不怕得罪谢少师。
腹诽归腹诽,他一个侍卫也不能做什么。
“本王早就说过,得空了请你来家里玩。”萧高朝林重影招手,“来,本王带你四处逛逛。你且看看,是本王府的王府气派,还是汝定王府更为阔气。”
林重影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多想。暗道难道萧高把自己找来,是打算用她来对付汝定王府?
福王府自然气派,与汝定王府不相上下。不拘是小桥流水,还是亭台楼阁,皆是大开大合,昭示着皇家的风范。
“小影儿,你在谢家的儒园住过,你说是本王这府邸好,还是儒园好?”
“……”
林重影就纳闷了,这位王爷是几个意思?
先是和汝定王府比,又和儒园比,他一个亲王处处拿自己的府邸和臣子们的府邸比较,不是为难她吗?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装傻。
萧高似乎也不太在意,像个导游般口若悬河地介绍着自己的王府,听着听着又像是个中介,仿佛她是个来看房子的买家。
半圈溜下来,有下人来报说是全椒宴好了。
一大桌子的菜,每道菜里都放了辣椒,扑鼻而来熟悉而遥远的香辣气味,光是闻着都让人食指大动。
“小影儿,这秦椒的味道霸道至极,你若是吃不惯千万别逞强。”萧高说着,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
林重影心道我可太吃得惯了。
她乖巧地点头,装出好奇而小心的样子夹起一筷子辣椒炒肉。
萧高紧盯着她,目光中隐有怀念之色,见她吃完后没什么反应,忙问:“如何?可吃得惯?”
“臣女觉得这味道果然特别。”
“你吃得惯就好。”萧高笑道,跟着动筷子。
范真香和蔡美味等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因为这秦椒宴他们也吃过,实在是深受其苦。
尤其是范真香,不光是烧心烧了一夜,次日还拉肚子拉了一天。
他们齐齐看着林重影,虽说林重影的动作矜持,实则一筷子接一筷子,一下也没有停,几乎所有的菜都尝过,且瞧着面不改色。
他们再看自家王爷,不多会儿工夫已是面红耳赤,额头有汗眼中有泪,却又因为一是受林姑娘的影响,二是实在好这一口根本不肯停。
“皇叔!”
随着这一声惊呼,端阳公主到了跟前,她一看萧高的状态,大惊失色,“此物或许有毒,太医都说要慎食,您怎么又吃上了?”
林重影搁了筷子,心道萧高故意请自己吃全椒宴,不会是想毒死她吧?
转念一想又不对,人家王爷自己也陪吃来着。
“林姑娘,你没看到皇叔情形不对吗?你为何不阻止他?”端阳冷着脸,目光十分凌厉,先是看向林重影,接着是范真香几人,“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萧高有些不太高兴,他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一起吃秦椒宴的人,正吃得高兴呢,这个侄女怎地如此没有眼色,一来就大呼小叫的,实在是扫兴。
他一边擦汗一边道:“本王无事。”
“皇叔,您脸色红成这样,怎么可能无事?”端阳焦急起来,满脸的担心之色。
“我这样…我这样是被他给气的!”萧高一指刚进门的谢玄,狠狠地瞪了一眼,“你说你,你都是定了亲的人,怎么行事如此不成体统?竟然和别的女子同进同出,当真是胡闹。小影儿,你别怕他。他若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本王替你做主!”
谢玄:“……”
林重影:“?!”
第93章 第 93 章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欺近,……
萧高像是被气糊涂了, 指着谢玄从头点到脚,“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堂堂少师长得唇红齿白的,同那些小白脸有什么区别。你怎么不学学罗大人, 年纪比你还小, 瞧着老成稳重, 到哪都不会沾花惹草。”
他接连两通的斥责和牢骚实在是莫名其妙,饶是谢玄深谙为官之道, 也不知他今日为何这般, 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林重影也有点懵, 他说被谢玄气到, 又说要为自己做主,还骂谢玄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 这一句天上一句地下的听起来……
忽地, 她似是想到什么, 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王爷,您消消气。谢少师这长相是爹娘给的,与他本人没有多大干系。再说他长成这样,旁人看着也赏心悦目,您说是不是?”
“这倒也是。”他脸色果然好看了些,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没好气地道:“你们要么坐下来陪本王吃饭,要么现在就走。”
这个你们不仅是指谢玄, 还有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看着一桌子的全椒宴,皱起眉头来。刚想说什么,便看到谢玄一掀衣袍,从善如流地坐到林重影旁边, 思量一会儿后,也落了座。
谢玄侧着脸,望向林重影时清冷的眸中顿时堆满欢喜与柔情,如温泉的水般令人愉悦。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倾斜,眼睛里全是心悦之人的容颜。
“好吃吗?”他问。
林重影点头,“我吃得惯,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你也尝尝。”
谢玄目光的情意涌动着,仿佛这一方天地中唯有他们二人,旁人皆是空气。他尝了一道离自己最近的菜,面不改色地嚼着咽下去。
“滋味确实与众不同。”
萧高看着他们,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的场景。
荷池边的角亭中,一大一小正吃着点心。那点心做成荷花的模样,盘子则是碧玉莲叶盘,好比是池中的莲叶荷花上了桌。
“…明月姐姐,你府上的荷花酥做得真好吃,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要好吃。”年幼的他吃得嘴连全是点心屑子。
绝色的少女含着笑,用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小十这么爱吃,长大后定要吃遍天下所有的美食才行。”
“那明月姐姐呢,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我呀。”少女的笑中带出几分羞涩来,那羞涩带着粉,与比池中的荷花还要娇妍。“我自然地跟着你二皇兄,将来游山玩水,赏尽天下美景。”
“那你们带上我们,我们一边赏景,一边吃遍天下美食。”
那时的他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二皇兄三皇兄都不会离开他,他也能一直和明月姐姐在一起,他们四个人会永远亲近。
谁能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会是如今的境地。
明月姐姐早已不在人世,她的孩子……
难怪他从第一眼起便觉得这孩子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哪怕模样半点也不似明月姐姐,却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他盯着两人看,端阳公主亦然。
端阳公主回过神来,下意识看他,见他目光如痴,顿时一惊。思及他今日的举动,不仅单独相请林姑娘,还留人吃饭,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再看林重影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心不由得往下沉。
若是皇叔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传出夺臣妻的丑事,那么……
她不也再往下想,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谢玄和林重影说着吃着,颇有几分旁若无人的意思。
林重影见谢玄一连尝了好几道菜,还是面不改色的样子,自是有些高兴。她的高兴在于谢玄能吃辣,却又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如果谢玄能吃辣爱上吃辣,那受益的人是她。
“你若是吃得惯,必会爱上这样的滋味。”
“你很喜欢?”谢玄问她。
她心道我可太喜欢了。
于是眉眼一弯,但笑不语。
谢玄先是晃了晃心神,缓过来后直接向萧高讨要种子,“臣吃着觉得此物的味道确实别具一格,有心在自家也种上一些,不知王爷可否匀些种子给臣?”
萧高闻言,眉眼都不抬,“本王手里也没有多余的了,你们若是觉得吃着好,几时想吃几时来本王这里吃便是。”
端阳公主没有动筷子,眉心都快打成了结,“皇叔,这怕是不妥当吧。”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林重影,显然这个不妥当说的就是林重影。
这位林姑娘实在是貌美,她原本并不讨厌,甚至还莫名有些许的想结交之意,但如今怕是不能够。一是对方与谢玄定亲,坏了她的计划。二是皇叔对此女上心,恐会招来是非。
“林姑娘到底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今日单独留在王府用饭已是出格,倘若传扬出去,必会引起流言蜚语。”
一时之间,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萧高冷哼一声,“本王行得正,坐得端,岂会怕人说?”
谢玄淡声道:“殿下光明磊落,自是不怕那些中伤人的谣言。然而众口铄金,还是得注意些为好。不如殿下给臣一些种子,正好免去这些麻烦。”
林重影用脚轻踢他,意思是让他就此打住。既然萧高能搞到种子,他们若是用心去找,应该也能找到。
生平第一次有人在他身上使着这般亲密的小动作,他觉得新奇之余,更觉得心荡神驰,眉梢眼角都透着欢愉。
端阳公主和萧高不知内情,在他们看来他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盯人,而低头垂眸的林重影则是在害羞。
萧高不知为何,越看谢玄越碍眼。
他好容易和明月姐姐的孩子吃个饭,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眼色,冒昧来打扰已是让人不悦,居然还扫他的兴。
“种子的事,以后再说,吃饭!”
林重影心想着,这位王爷还真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性子,气氛都变成这样,他居然还一门心思在吃饭上。
不过这样也好,她也能趁机再多吃些。
于是她装作乖巧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吃菜。她却是不知道萧高见她如此,更是觉得她不愧是自己的侄女。
一顿饭吃下来,端阳公主连筷子都没有动。
林重影和谢玄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告辞。
他们一离开,端阳公主立马劝说萧高,“皇叔,您对那林姑娘……”
萧高脸还红着,额头的汗也没干,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漫不经心地回道:“本王对她自是与你一样,皆是当成晚辈看待。”
“您将她当成晚辈?”端阳公主问完后,又觉得不对。“她一个臣子之女,如何能和我一样?”
“那是自然。”萧高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因着饱了口腹之欲而有几分慵懒之色。“她和你不一样。”
不管他有多少个侄子侄女,哪一个也不能和明月姐姐的孩子比。那个孩子啊,在他心里是头一个,谁也比不了,包括三皇兄唯一的嫡女。
他所思所想,端阳公主自是不知道,还当这话里的意思是林重影没法和她比,却不知比不了的那个人是自己。
此时萧高已躺在椅子上眯起眼,摆手道:“端阳啊,皇叔乏了,你自便吧。”
端阳公主福了福身,告辞离开。
行到半道时,她忽地想起一事,脚步一停。
先前皇叔斥责谢少师和别的姑娘同进同出不成体统,那个别的姑娘不是会是她吧?
她在思量这个问题时,谢玄正在向林重影解释。
“表姨母去王府找我,我连忙往王府赶,路上遇到二公主,她得知我要去王府,便说与我顺路。真论起来,我与她也只能算是同进,哪里来的同出,福王殿下摆明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挑我的理。”
这点林重影自然也看得出来。
“先前是我多心,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怕他和那萧彦存着同样有心思,都将我当成大昭朝的隐患,欲将我除之而后快。”
如今看来,萧高和萧彦不一样。
当年萧彦起兵逼宫时,萧高还小。这些年萧业对萧高分外荣宠,哪怕是看在萧业的份上,萧高也不会杀她。
两人说话时,一位着浅绿色官服的大人经过,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原因无它,皆因这位大人的容貌实在是与众不同。
从此人官服的颜色来看,他位居六品,着的是文官的服饰。偏偏生得高大壮实不说,还长着一双铜铃眼,蓄着络腮胡须。
他打眼看到谢玄,连忙上前行礼。
“下官见过谢少师。”
谢玄微微颔首,唤他为罗大人。
罗大人自然也看到了林重影,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更大,像两个大灯泡。
林重影侧过身体的同时,谢玄已挡在她身前。罗大人见状,发直的目光顿时受阻,回过神后赶紧低下头告辞。
“这位罗大人,不会就是之前福王说的那个老成稳重的人吧?”
谢玄闻言,眸色中隐有一丝幽怨。
他难得露出这等神色,直叫林重影忍俊不禁。
“福王怎么想的?满朝的文武,他居然拿你和罗大人比?罗大人真的比你小吗?我瞧着还当比你大十多岁。”
从罗大人的外在条件来看,还真不具备拈花惹草的属性。
谢玄压着声音,道:“他分明是故意的,只怕以后看我都不会顺眼。”
萧高为何看他不顺眼,他约摸也猜到一些,所以方才他没有提有关婚期的半个字。
“我母亲对婚期没有异议,已经安排下去。”
林重影听到这话,怔了怔,尔后点头。
她点头的样子十分乖顺,如娇花拂枝。
谢玄的视线之中,少女的唇色比以往红些,透着水润的艳丽,如诱人色泽的红果,蛊惑着人去采撷品尝。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欺近,其压迫感和心思昭然若揭。
林重影四下一看,前后左右都没有行人,干净澄清的眸中浮起狡黠之色,踮着脚在他唇连快速蜻蜓点水一下,紧接着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这时有人经过,猛不丁看到谢玄通红的脸吓了一大跳。
他的异样,自然引人猜测。
世间好事之人不少,有心之人也不少,有些话传着传着便会从一开始的一,变成后面的九,甚至还不止。
流言不知何所起,如冬天的风肆意而过,不知是风太大,还是有人背后推波助澜,很快吹遍整个朝安城。
第二天林宅的唐婆子采买回来,脸色难看地向主子们禀报。
因着婚期太近,天一亮大顾氏就开始拟定嫁妆单子,她事事不瞒着林重影,母女俩有商有量有来有往的。
屋子里堆了不少东西,都是大顾氏让人从库房收拾出来的,任由林重影挑拣。
林重影初时没怎么在意听,等听到唐婆子说了两句话后,她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坐到大顾氏身边。
唐婆子很气愤,替自家姑娘抱不平,“那些黑心烂肝的东西,他们竟然说姑娘本事大,攀上谢少师还不甘心,居然还敢打福王殿下的主意。还说姑娘前脚和福王殿下进了王府,谢少师就去捉……一捉捉个正着,气得谢少师脸都红了。”
大顾氏听完后,自是无比愤怒,气得一拍桌子,“那些人不明内情捕风捉影,也不怕风大闪了他们的舌头!影儿,你别往心里去,身正不怕影子斜,玄儿……”
说到谢玄,她有些纳闷。
“玄儿为何脸红?”
林重影:“……”
她哪里知道堂堂少师大人是个纯情男,那么的不经撩啊。小小的一个蜻蜓点水,就让那人的脸红成了熟虾。
“母亲,我不是和您说了,我们在王府陪王爷吃了一种名叫秦椒的辛辣之物,大表哥有些吃不太惯。”
“原来是这样。”大顾氏的思维明显被带偏,问道:“那秦椒真那么厉害,吃了还能让人脸红?”
“不止是脸红,还有人会流泪流鼻涕。”
“这等厉害之物,为何还要吃?”大顾氏很是不解,还当自己的女儿吃得少,所以昨日什么事都没有。
林重影道:“母亲,那东西好比是我们临安的醋鱼,外地的人常吃不惯,但爱吃的人却是爱极。”
她这么一解释,大顾氏就明白了。
这时外面传来不小的动静,好像门口围了不少人。唐婆子极有眼色地出去,不多会儿神色慌张地回来。
“夫人,姑娘,不…不好了,福王殿下来了!”
亲王驾到,林家的下人赶紧将正门大开。
金冠华服的萧高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群抬着箱子的侍卫。那些箱子不仅是红漆铜锁,还绑着红绸。
不知情由的人见此阵仗,还当他是来下聘的。
唐婆子之所以惊慌失措,应该也是如此。不说是她,便是大顾氏都是这么想的,当下脸色大变。
所有人赶紧行大礼,战战兢兢。
萧高示意大家起身,看向林重影。
大顾氏心头大乱,上前一步刚好挡住林重影。“臣妇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见谅。”
萧高摆了摆手,无比真挚地开口,“本王昨日做了一个梦,梦到本王的先祖对本王说,本王这辈子无夫妻缘份,却有父女之缘。先祖给本王指了明路,点名道姓让本王认个义女,将来也有人给本王养老送终。”
大顾氏:“……”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生耳熟。
第94章 第 94 章 汉阳郡主。
不多会儿的工夫, 她反应过来,这些话和自己当初想过继女儿时编的那些瞎话何等的异曲同工,莫非……
她忙将人往屋里请, 同时给唐婆子使眼色。唐婆子也是个精怪的, 当即明白她的暗示, 立马安排人去太学请自家老爷回家一趟。
萧高背手而立,四下环顾一番后, 道:“本王也知事出突然, 林夫人必定措手不及。此事林夫人一人也做不了主, 还是等林司丞来了再议。”
“王爷英明, 臣妇感激不尽。”
她下意识看向林重影,有心想问一问林重影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又是否和谢玄有关?
林重影知道她心中疑惑, 却更知道有些事不能说, 遂轻轻摇头, 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萧高没有进屋的意思,“林夫人,本王有些话想单独和这孩子说,可否行个方便?”
这当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即便是有,也只能是没有。
林宅不大,院子也不大,大顾氏哪怕不跟着, 远远地站着,也能将小亭中的萧高和林重影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离着两步距离,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似真的觉得他们像一家人, 或许福王殿下口中所谓的父女之缘的说法也并非无中生有。
好比她。
她和影儿不是母女,也无血亲,偏偏眼睛有些相似。从禾县一路上京的途中,所遇偶尔搭话之人,无一人怀疑她们不是亲母女。
福王殿下此番认亲实属突然,此时她细细一琢磨,以为和外面的传言不无关系,也或者是玄儿那孩子为了影儿的名声,故技重施也未可知。
但若真是玄儿所求,福王是亲王之尊,为何要答应?
林重影也在想,萧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存在对萧家而言,意味着天子的私德有亏,荣太后要杀她,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般情形之下,哪怕知晓她的身份,暗中维护已是极限,为何还要欲盖弥彰地摆到明面上?
“王爷,谣言止于智者,我并不在意那些话。”
她的眼睛犹如一汪清泉,干净而澄澈,任何人只要和这样的眼睛对上,仿佛所有的心思与阴暗都无处隐藏。
如此的淡然,如此的平静。
萧高看着她,忽地想到什么,问:“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她没有否认,回道:“上次在颜府,臣女便猜到了。”
“你是如何猜到的?”这点让萧高没料到,他还以为她就算是知道,那也是谢玄说的。
“王爷您有所不知,其实早前臣女身边的人和事就有些不对。臣女的嬷嬷先是假死脱身,后出现在朝安城,还示警于臣女,让臣女速速离开,否则便会有性命之危。”
有些事要么不说,要么该说的她一样也不会落。
萧高既然选择认干亲,应该有强烈想要维护她的意愿,这对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有利,意味着她的人身安全也多了一层保护。日后荣太后想对她出手,或许也会多些顾忌。她是往外推,那才是傻子。
“臣女在林家时,日子过得比府里的丫环还不如,那时臣女很是羡慕厨房烧火的丫环,因为能吃饱饭。嬷嬷心疼臣女,常将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臣女。饶是如此,臣女还是吃不饱。冬日里天寒地冻,屋子里没有炭火,被褥更是又薄又旧,她夜夜帮臣女捂脚。哪怕是这样,臣女也要许多才会暖和。
这些年来,她是唯一对臣女好的人,她说的话臣女深信不疑。所以臣女思量再三,决定悄悄离京。谁知刚出京城没多久就遇上贼匪,他们不为劫财也不为劫色,只想要臣女的命。危急之时嬷嬷来了,替臣女拖住那些人,直到谢玄前来相救。
那时臣女就要想,她是谁?臣女又是谁?为何有人杀想臣女,为何她什么都不肯说?谢玄告诉臣女,她应该是暗人,想杀臣女的人都是死士。若臣女真的仅是林家的庶女,又岂会有这样的祸事?臣女仔细思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身世应该不简单。所以那日在颜府时,臣女便有所猜测。”
她才不会出卖谢玄呢,但卖惨还是可以的。
果然,她越是叙述平静,在萧高听来越是心疼痛恨,也能感同身受。
深宫比之内宅,更是生存不易。他的生母品阶极低,仅是宫妃中最为低等的美人。宫人们捧高踩低,幼年时他也有过吃不饱的日子。
许是饿过肚子,所以他才会对吃有执念。
“那你恨吗?”
林重影垂眸,“不恨。”
她可以不恨,但颜明月呢?原主呢?
她们应该是恨的吧。
可是她想要活命,想借力打力,就不能有恨,至少从口中说出来的话不应该有恨,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你和你娘一样良善。”
萧高说着,望天叹了一口气。
然而善人无善终,像明月姐姐那样心地纯良之人,生前受世人非议唾骂,死后唯一的骨肉受尽人间苦楚。
有时候他真想冲进春晖宫,去问问当年那个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身边抚养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也是心软仁慈之人,为何会对自己的亲孙女狠心至此?
“小影儿,你要记住,比起刀剑来,人的舌头更利。谣言止于智者不假,但这世间更多的是人云亦云,还有煽风点火以及推波助澜。我今日前来认下你,不止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说不止是他的决定,林重影便知道还有龙椅上那位帝王的意思。
萧家两兄弟加一起的分量,不说是能完全对付荣太后,那也是强大的抵抗之力。弱小无靠如她,正好需要这样的力量。当然她不可能满口应下,本着先上茶后敬人的道理,她少不得要做些样子。
“王爷的好心,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实在复杂,一个不好您也会被人埋怨,臣女不想连累您。”
萧高的心,因她的话而酸涩难当。
当年颜明月被萧业藏在积叶寺时,他曾偷偷去看望过,还被颜明月发现。
“小十,我已是个死人,你以后别来看我了。若是被人知晓,我再死一次也不足惜,却不想连累你。”
时隔多年,母女俩和他说的话竟是如此的雷同。
他恍惚着,仿佛感觉到冥冥之中的注定。这种本就注定的宿命让他情绪翻涌,下定决心再也不想留有遗憾。
两人沉默时,林同州满头大汗地赶回来。
萧高一路前来,并没有掩人耳目,早有好事之人传将出去,纷纷扬扬如风如絮。所有人都以为他准备抢亲,林同州也以为如此。
一进家门,打眼就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凉了半截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媖娘,这…这…这可如何是好?你有没有派人去知会玄儿?”
大顾氏示意他俯耳过来,小声道:“福王殿下是想认干亲,和当初我们差不多。”
他怔愣时,萧高已经过来。
夫妻俩连忙将人往屋子里请,林重影也识趣地没有跟上,却趁萧高不注意时,悄悄给大顾氏使了一个眼色。
大顾氏瞬间妙懂,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一进屋,萧高开门见山,再次重申自己想认义女的原因与决心,先是言语惆怅,后是言辞恳切。
他是亲王之尊,且此事确实有利于自家和女儿,林同州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大顾氏已知林重影的心思,更是不会拒绝。至于后续的安排,也全听他的。
他说此事得大办,正式的认亲仪式必定要风风光光,好叫全朝安城的人都知道。对此大顾氏和林同州更是没有异议,他们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好让那些谣言消散。
商量完之后,夫妻俩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关上门后立马将林重影叫来。一家人商议一番后,大顾氏命人套了马车,准备和林重影一同去谢家一趟。
谢家的下人告诉她们,张氏又来了。
不用说,林重影也知道张氏是来干什么的,无非是不死心,还想着劝谢家和林家退亲。
事实也正是如此,张氏这次登门为的确实是这事。比起上一次,她明显底气更为充足,说话也更加硬气。
“老夫人,那么多人看见了,福王殿下已去林家下聘。君臣有别不说,难道你们真的要和天家对上吗?”
谢老夫人冷着脸,不说话。
她是知情之人,知道萧高和林重影的关系,也更知道萧高亲自去林家送的那些礼,绝对不可能是聘礼。
但别人不知情,包括陆氏和魏氏。
陆氏担忧不已,一是不愿谢家与天家龃龉,二是不想林重影出事。她难得没了模样,秀气的眉头一直皱着。
魏氏更不必说,不管是为谢家还是为自己女儿的亲事,她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虽说不至于迁怒林重影,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那孩子可能就是命不好。
她如是想着,对谢老夫人道:“母亲,这事要不要派人去打探清楚?”
“元香,你糊涂啊。”张氏摇头叹气,“事情都这样了,再打听清楚又如何?为今之计,你们赶紧想出法子,如何将此事平息,如何让福王殿下不对你们谢家起间隙。上次我就提醒过你们,让你们直接退亲。若是你们听了我的话,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她看着是替谢家惋惜着急,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上次她在谢家落得一个大没脸,为此气闷不已,还想着怎样找回场子。谁料瞌睡有人送枕头,猛不丁得此良机。
谢家还想压他们国公府一头,当真是可笑至极。她倒要看看出了这样的事,谢家人还怎么对她爱搭不理。
“老夫人,您这回可不能再心软了。那孩子在您看来再是千好万好,却实在是个能惹祸的。她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了福王殿下。阖京上下谁不知陛下最是看重福王殿下,太后娘娘更为福王殿下的婚事操碎了心。眼下福王殿下好不容易动了心思,陛下和太后娘娘岂有不依之理……”
“李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顾氏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
一听到她的声音,张氏越发来劲,暗道来得正好。
陆氏看着她身后林重影,目光中难掩担心之色。
“影娘,你坐我旁边。”
林重影没有拒绝,乖巧地坐过去。
不等陆氏问话,她轻轻摇了摇头。
陆氏见她神情眼色没有任何的异常,既不见惊慌也不见害怕,更不见羞愧,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张氏一心求自己痛快,反问大顾氏,“林夫人何必明知故问,外面都传遍了,多少双眼睛看着福王殿下去你们林家下聘,这事你想瞒也瞒不住。”
大顾氏听她说完才变脸,道:“李夫人,你竟然敢诬蔑福王殿下,你可知罪?”
“我…我哪有诬蔑殿下,我是……”
“你是什么?谁不知道我家影儿已许了人,你居然信口雌黄编排福王殿下夺臣子之妻,将这等脏水泼到天家,简直是其心可诛!”
“这……外面都这么说的,我怎么就是信口雌黄……”
“外面人说的,谁啊?”大顾氏一脸的严肃,颇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态。“别人说的我没有听见,我只听到李夫人你在说。照你这么说来,福王殿下不仅是个好色之徒,还是个罔顾礼法之人,你敢说这不是诬蔑!”
张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至极。
诬陷皇族是大不敬,往严重了说等同于谋逆。她无比恼恨地想着,纸包不住火,那么多人看见福王殿下去林家下聘,她不信这事能瞒得住。
“林夫人,我好心前来提醒,全是为了谢家好。你是老夫人的外甥女,你总不希望谢家出事吧?我知道你心疼自己的女儿,可你也不想想,若论血缘亲疏,是谢家近还是你半道认的女儿近?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李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并未弄清楚事情,便跟着外人恶意诋毁我女儿的名声。单凭这一点,我也不能依。”
张氏脸色越发的难看,不虞地望着魏氏,“元香,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多的嘴,难道你也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吗?”
魏氏还没说什么,林重影开口道:“李夫人,你莫要为难我二表舅母。这事说来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福王殿下为何看重我,竟然单独请我入府,请我吃全椒宴。这全椒宴的菜每一道都放了秦椒,实在是辛辣无比。大表哥去接我,也被留下来一起吃饭,他吃不惯那秦椒,被辣得面红耳赤,难免让外人误会。”
林重影这话不止是说给张氏听的,还有谢老夫人和陆氏魏氏等人。人心隔肚皮,最怕有事不说清楚,横着那里膈应。
正是因为别人的偏心偏爱,她更要不负别人的心意。
她这一解释完,陆氏立马有了笑模样,“难怪世人都说没有福王殿下不敢吃的东西,还真是这样。那秦椒莫说是吃,便是闻着都呛人得很,他居然用来做菜。影娘,你也吃了吧?味道如何?”
“不瞒大表舅母,我吃着觉得不错,香香辣辣的很是开胃。”
谢老夫人也笑起来,“又香又辣的,听着都不错。老大家的,你什么时候弄些来,让我老婆子也开开眼界。”
陆家行商,人脉极广,弄些稀罕物不在话下,陆氏自是满口应下。
气氛越是缓和,张氏越是显得尴尬,不由得心里犯起嘀咕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总不能因为陪着吃过一顿饭,福王就亲自去林家打赏吧?
“这么说来还真是误会不成?”她装作懊恼的样子,“合着福王殿下送的那些礼,是给你的打赏?”
林重影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笑道:“这倒不是。”
“那是为何?”
“李夫人有所不知,福王殿下确实是看中了我家影儿。”大顾氏不由挺直了背,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张氏闻言,心下冷笑。
这林夫人还说不是下聘,连福王看中自己女儿的话都说得出来,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她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难掩兴奋之色,“林夫人,你方才不是说……”
大顾氏打断她的话,不徐不缓地接着往下说:“他想和我们林家结个干亲,认我家影儿做义女。”
“……”
这怎么可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一时之间因为太过震惊而回不过神来。
谢老夫人倒是不觉得意外,陆氏和魏氏皆是惊讶至极。
正当众人且惊且意外之时,有下人跑着来报,“老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来给影姑娘宣读圣旨的!”
所有人闻言,也顾不上思量,齐齐出门迎接。等看到来人竟然是庞统时,别说是张氏,就连谢老夫人都是心头一震。
谁不知这位大太监是当今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若非极其重要的旨意,以及对封赏之人的看重,万轮不到他亲自出宫。
“……册封福王义女林重影为郡主,封号汉阳,赐封邑汉阳城,钦此!”
他宣读完圣旨,笑眯眯地递给林重影。
“奴才给郡主道喜了。”
第95章 第 95 章 他眸色渐幽,喉结不受控……
*
春晖宫外, 萧高不知站了多久。
阖宫上下谁人不知,他深得陛下的圣庞,还极得荣太后的疼爱。荣太后视他为亲子, 像今日这般被荣太后拒之门外, 还是头一遭。
宫殿如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冷阳照在那琉璃翠瓦上,金碧辉煌却冰凉无情, 恰似这一宫的荣华尊贵, 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世间万物, 不见半分人间温情。
宫女太监进出忙碌中, 皆是低头匆匆,不敢看他一眼。
他在等, 等荣太后召见自己。
一炷香过后, 北嬷嬷奉命出来传话, 对他行礼道:“王爷, 太后已经歇下,您改日再来给她请安吧。”
他自知道荣太后没有睡,也知道荣太后为何不愿见自己。
“嬷嬷,母后身子可好?”
“太后的身子还是老样子,王爷不必担心,您请回吧。”
“那劳烦嬷嬷替本王转告母后一句话,稚子无辜,望母后心宽为上。”
北嬷嬷应下, 转身回去复命。
掀过珍珠碧玉混穿的珠帘,入目皆是明黄色的华锦,处处彰显着尊贵与奢华。与此间富贵大相径庭的是,身为主子的荣太后不仅衣着简素, 且看上去还是出家人的那种居士服。
她跪在蒲团上,闭目敲着木鱼。
北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压着声音道:“娘娘,福王殿下已经离去。”
“他就不应该来。”
“他给娘娘留了一句话,说是稚子无辜,望娘娘心宽为上。”
荣太后闻言,敲木鱼的动作停止,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无悲也无喜,平静到有些吓人。“好一个稚子无辜,如今连他也怨上哀家了。”
“殿下应是无心之语,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哀家如何能不放在心上?”荣太后的语气略显沉痛,“他和陛下都是哀家亲手带大的孩子,曾几何时,他们是何等的懂事听话,何等的与哀家亲近。”
不知从何时起,亲生的儿子与她渐渐疏远。而今抱养而来的儿子也与她离心,连认义女这样的大事都未曾事先与她商议。
他们分明是一个两个的都不再信她,处处防着她。她是他们的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到头来竟然换来这般结果。
“恐怕他一见到那孩子时,就已存了心思,却瞒着哀家。哀家视他为己出,这些年来为他操了多少心,他怕是全都忘了。打小他就跟着他们,或许在他心中,哀家远远比不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们指的是萧彦、萧业,还有颜明月。
北嬷嬷是她的心腹,知晓她所有的事,也最能理解她的用心良苦,更能体会她的难过与不容易。
她扶着北嬷嬷的手起身,坐到软榻上。
“有些人生来就是祸端,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人为她们争抢不休,为她们出生入死不顾一切。”
颜明月像是世间最为销魂蚀骨的藤蔓,将萧家父子几人连在一起,让他们为之颠倒,让他们为之相残。
但究其根源,本身却没有错。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恨不起来。
“哀家一时心软留那孩子一命,只要她远在千里之外,永困内宅之中,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她若是不进京,那该多好。”
“她已被封为郡主,明日应会进宫谢恩,娘娘要见吗?”
荣太后摇头,“不见。”
半晌,她接着说:“哀家不见她,她就什么也不是,无形无状亦无情。死了也就死了,好比落叶归根,哀家不会有半分难过。倘若见了,她便有了清楚的模样,是个活生生的人,身死之后会出现在哀家的梦中,缠着哀家不放。”
她这些年饱受噩梦失眠之苦,旁人不知具体情形,唯北嬷嬷最是清楚。
“娘娘,您太委屈了。”
“为了陛下,为了大昭,哀家不委屈。哀家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大昭,他们有怨也好,有恨也好,哀家都受着。”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选择做个恶人的那日起,她只能坚持到底。
“桓国公夫人也是个无用的,枉费哀家的提点。”
她哪里知道张氏此时的心情,不亚于被人当头一棒,抑或者是当众扇了一耳光。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如同云里雾里。
林重影已经接过圣旨,捧在手中。
谢老夫人经事多,再是突发状况也能最快的速度应对。只消一个眼神,白嬷嬷便知她的意思,赶紧上前将一物交给林重影。
东西一入手,林重影就知道是什么,她巧妙地塞给庞统。庞统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将那东西揣进袖子里。
“陛下给郡主的赏赐,奴才已让人送去林家。”
“多谢公公。”
庞统离开后,谢家人围着林重影,恭喜的话儿不断。
大顾氏紧紧拉着林重影的手,一副恍惚又欢喜的模样,“影儿,你现在是郡主了。汉阳郡主,那汉阳城如今是你的封邑,可见福王殿下和陛下对你的抬举。”
林重影虽不知汉阳城在哪个方位,却还是望着京外的方向。她自是知道陛下封她为汉阳郡主的缘由,也知道将汉阳赐给她做封邑的深意。
她拿着圣旨的手,不由得寸寸收紧。
谢老夫人见她面无喜色,神情平静如水,越发觉得满意。暗道这孩子有些荣辱不惊的心境,实在是难得。如此城府心性,才当起得谢家下一任主母的位置。
“李夫人,难为你今日白跑一趟,眼下误会已解,你也该放心了。”
张氏已经回过神来,但心中还是不愿相信。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堂堂亲王想认义女,为何挑中一个外室女?
“老夫人,我也是看在两家的情分上,生怕谢家有事。无事自然最好,因祸得福更是大喜事。”她怀疑着,难免诸多猜测,却敌不过事情摆在眼前,不得不挤出不太自然的笑模样来,对大顾氏道:“林夫人,我给你道喜了。”
大顾氏不计较她的言不由衷,却计较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李夫人方才不是还以讹传讹,往我家影儿和福王殿下泼脏水,你这声喜我可受不起。”
她暗恨,磨着后糟牙,僵着笑向林重影道歉。“郡主,先前是我多事,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林重影淡淡地回她,“李夫人既然知道自己多事,切记下回莫犯。”
“……”
她是国公夫人,放眼整个朝安城,比她地位更高的夫人也没几个,还从未有人这么不给她面子。
一个外室女,便是被封为郡主又如何?
太后摆明不喜此女,陛下又最是孝顺,她倒要看看这样的风光能到几时。锦衣华服也好,步摇凤钗也罢,低贱之人便是穿戴齐整也撑不了多久。
“郡主还年轻,只知平地起高楼,却不知高楼变平地,也不过是瞬息之事。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谢老夫人闻言,暗自摇头。
这个李夫人不仅不顾局面,还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此看来,两家的亲事若是不成,也未必是坏事。
她对魏氏道:“老二家的,你送送李夫人。”
魏氏与她婆媳多年,自是有些默契,立马明白婆母让自己送人的用意。
张氏憋了一肚子的气,少不得要发些牢骚,“元香,我真替你不值。你是侯府嫡女,本该嫁给世家高门的嫡长子。你嫁去临安本就是低嫁,原本谢家长媳是陇阳郡主,你这个次子媳妇也不算委屈。可是那陆氏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商贾之女压你一头也就罢了,这又来个外室女。别看被封郡主,那也改变不了她出身低贱的事实。”
“这话你以后莫要再讲,那孩子已是郡主之尊。若你再出言看轻,那就是对皇家不敬,对福王殿下和陛下不满。”
“你……”张氏噎了噎,“这些年你远在临安,到底眼界窄了许多,很多事都看不明白。我见你这般,实在是替你感到惋惜。”
这话确实有杀伤力,如刺一般扎进魏氏的心。
魏氏不得不承认,自己嫁到临安后,纵然和娘家人互通有无,但对京里的很多事确实有所不及。
“当初那赵莹托你代为说和时,你真的不知道晋西府的事吗?”
张氏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错愕之余难免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神情几变,却不敢与之眼神对视。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是我知道,我怎会不提醒你?”
两人相识多年,她这般反应,魏氏的心中已有答案。
“你提醒过我。”
“我…我提醒过吗?我都忘了。”张氏不自在地扶着自己发间的步摇,不自在地道:“你我多年交情,这些都是应该的。”
“你说林家绝非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指的是林家还有不为人知的底蕴。”魏氏苦涩道:“张姐姐,我不明白是,你既然知道赵莹不妥当,为何还要答应她做说客?”
不等张氏解释,她又道:“你如今看不上谢家,我们也不会不识趣。之前我们说好的事,权当没说过。”
说完,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张氏脑子都是乱的,恼怒相交。
“元香,你这是怎么了?我都是为你好,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儿和宁儿好,你反过来还怨上我了,我真是……”
“张姐姐,你怎么想的,你心里最清楚。你家新儿得了那样的病,但凡是心疼女儿的人家,应该都不会愿意,你说是不是?”
魏氏这话说得明白,如今两家若是结亲,那上赶的人是李家,而不是他们谢家。纵然亲事不会变,这主次地位也该变一变。
张氏当然听得懂这番话里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地道:“元香,这些年你真是变了很多。”
出了谢府后,她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打眼看到门外守着的王府侍卫,心下顿时又是一惊,神情越发的难看。
守在谢家门外的王府侍卫有两人,一个是范真香,另一个是蔡美味。
林重影离开谢家时,他们在后面护送。将人送到林家后也不走,而是守在林宅的外面,严阵以待如门神。
大顾氏过意不去,劝说他们不用守着,他们当然不同意,说是主子有令,不敢有违,还让大顾氏不要在意他们。
“看来王爷对你是真上心。”
听到大顾氏的感慨,林重影道:“母亲待我亦是极好,我能有今日,皆是因为一路得遇贵人。你们都是我的至亲,我以后定会好好孝顺你们。”
“你这孩子……”大顾氏是个通透人,自然听得出来她话里想表达的意思,心里那隐隐的忧虑不安顿时散去,和她一起清点宫里送来的赏赐。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她听到谢玄的声音后,几乎未加思索地出去相迎。
对于范真香和蔡美味,谢玄少不得有一番问询,得知他们要做什么后,让卫今和他们一道,近日里专门负责守护林重影。
卫今悄声和范真香嘀咕,“你家王爷这一招真是高,他必是看我家郎君不顺眼,故意认影姑娘做义女,好占我家郎君的便宜。”
范真香闻言,极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你家郎君若不想被占便宜,不想唤我家王爷为岳丈,那让他退亲好了。”
“……”
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卫今无语望天。
他哪里不知道范真香敢这么说,必是福王殿下正有此意。可惜他家郎君处心积虑百般谋划,到头来夫人还没娶到手,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活爹。
林重影看着他们三个,莫名想笑。
一个范真香,一个蔡美味,再来一个卫今(味精),有饭又有菜,还有鲜味。
完美!
“你笑什么?”谢玄袖子一挡,隔绝三人的视线。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林重影当即踮着脚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解释一通。
刹那之间,仿佛春风拂耳,再由耳入心,说不出来的惬意萌动。他眸色渐幽,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明白了吗?”林重影小声问他。
他没说话,眼神幽而痴。
林重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时之间,像是有花开在他眼中,他一把抓住林重影的手,牢牢地握住。
第96章 第 96 章 “大表哥,你别这样。”……
两人凝目而视, 双手交握,恰如金风玉露的相逢,又像是明月与春花的辉映, 一时美不胜收, 堪比世间最佳景致。
卫今几人齐齐别过脸, 他望天,范真香看地, 蔡美味看路。
林重影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们, 更是忍俊不禁。
她这一笑, 谢玄的眼神越发幽光似火, 因为克制而用力,手下的劲道重了几分。
“大表哥, 你别这样。”
这声音又娇又软的, 更是催情的毒。
谢玄死死忍着, 却舍不得放开她的手, 力道收敛的同时,大拇指摩挲着,眼里的火还未散,身体的火又起,只恨不得婚期就在明。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样毫不掩饰的侵略感,微微别过脸去。
大顾氏和林同州不知何时过来,打眼看到他们一个娇羞,一个深情而望的样子, 许是觉得实在是赏心悦目,又或者是忆起自己的往昔岁月,不由得相视会心一笑。
林同州小声感慨,“我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 女大不中留的感觉,明明应该欢喜,却又有些许的酸涩。”
虽不是亲生亲养的女儿,但这些日子女儿的乖巧懂事他都看在眼底,也体会到做父亲的滋味以及责任。
“好似昨日才认的亲,这转眼的工夫就要嫁出去,你说婚期是不是定得太急了些?”
他说的这些,大顾氏的体会更深。
这段日子以来,因为身边有个可心的女儿,大顾氏觉得哪怕是后宅的一件小事,也变得分外的有意思。不拘是一起下厨做饭,还是指导女儿练字,抑或者是一同做绣活,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很是快活。
“好在嫁得近,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说起来我们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白得一个好女儿不说,还有个人人羡慕的好女婿,你这个岳父大人如今在太学,必是没少被人恭维吧。”
这倒是实话。
朝安城不比京外,贵族世家大多盘踞于此,随便一个品阶不高的官员,若是细细究其根源,大多数都能扯出叫得上名来的亲戚。
他初到太学时,所有人都知道他与谢家有亲,欺生的人没有,却也没多少人在意。毕竟不说是太学的那些官员多少都些有来历,就连太学的学生也是个个都不一般,要么是学问实在是好,要么就是世家子弟。
后来有人知道他过继的女儿和晋西伯府的关系,又传出是外室所出,难免有人以此议论他,嘲笑打趣的,背后编排的,他除了当作不知也没别的法子。
那些人在背后笑话他的时候,谢家和王府一同上门提亲,他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当时的表情,好比是活见了鬼。
“他们嘲笑也好,恭维也罢,我随他们去,那些话影响不了我。若我真是能被人言影响之人,你会选择我吗?”
大顾氏闻言,抿着嘴笑。
被人说成阉货都浑然不在意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别的流言蜚语。
她很快敛去笑意,动容道:“夫君,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林同州最是吃她这一套,当下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委屈,能娶到她是三生有幸。若有下辈子,还愿与她做夫妻。
他们互诉衷肠时,林重影和谢玄已经走近。
谢玄轻咳一声,提醒他们。
大顾氏先回过神来,难免有些羞赧。
四人进了屋,先说起被封赏一事,后提到婚期。林同州话里话外有几分担忧,毕竟如今林重影是萧高的义女,又是郡主之尊,这婚期是不是还得经过萧高的同意?
他们正商讨时,萧高来了。
萧高一听婚期没剩几日,当场黑脸。
他不虞地看着谢玄,目光无比的凌厉,“谢少师,这婚期是不是太急了些?”
谢玄不避也不躲,回道:“王爷见谅,臣是怕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这几个字,让他面色一变。
很多年前,他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过这几个字。
那时荷花已快开败,二皇兄和沈母妃几次找父亲商议婚期,皆被父皇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托。二皇兄心情有些抑郁,找三皇兄喝酒。
他人小,也被允许跟着蹭吃。
酒过三旬,二皇兄说出自己的苦恼,“父亲一直不松口,想来应该是不愿我在此事上越过太子,更不愿萧家的长孙生在我这一脉。”
“父皇的心思,我们不敢妄加揣测。左不过是多等些日子,二皇兄你也别急。我听说皇后已经在替太子相看,他们应该比你更急。”
三皇兄的劝说,让二皇兄好受了些,叹了一口气后,道:“我怕夜长梦多。”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皇兄居然一语成谶。此后发生的种种比夜长梦多更可怕,也更令人唏嘘。
所有人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驳。
良久,他站起身来,有极冷的声音对谢玄道:“天色不早了。”
谢玄心领神会,向林家人告辞。
他们临走出门之际,萧高回过头来,望向林重影,不仅目光柔和,语气也十分亲近,甚至还咧着嘴笑。
“小影儿,明日要进宫谢恩,义父来接你。”
林重影乖巧应下,看了一眼谢玄。
谢玄清冷的眸中隐有一丝无奈之色,老古话说的还真是没错,原来老丈人看女婿,还真有越看越碍眼的。
他如今在福王心中,怕是最为碍眼的人吧。
对于他的遭遇,林重影深表同情的同时,又有几分窃喜。因为萧高越是看他不顺眼,代表越是在意自己这个义女。
所以说,人的悲喜从来不会相通,哪怕是夫妻。
*
翌日一早,王府的马车停在林宅前。
林重影早已梳妆打扮好,萧高一看她发髻间的头饰,一半是自己所送,另一半应该是二皇兄的赏赐,暗自感叹这孩子长了一副玲珑心肝。
父女俩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萧高都在说宫里的人和事。
才进宫门,早有等在那里在太监传话,说是陛下在梓和宫等他们。梓和宫是王皇后的宫殿,自是位于内宫之中。
除去帝后二人,还有一众妃嫔。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处处都是脂粉香。一眼望去宫装丽人无数,如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美得各有千秋。
林重影随萧高上前请安,半抬眸之时似是才认出萧业来,恰到好处地划过一丝惊讶之色,然后低下头去。
萧业右手边坐着的人是王皇后,旁边是端阳公主。母女俩的长相有六七成像,因着当母亲的显年轻,瞧着不像是母女,更像是姐妹。
萧高着重提过的人都在,一位是大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另一位是六皇子的生母孙贵妃。这二人皆是萧业还是皇子时的侧妃,论品阶和资历都是宫中前几。还有一人是齐嫔,虽品阶不高,却是二皇子的生母,且背后靠着的人是荣太后。
她留心众人的同时,所有人也在打量她。
早在她被传出是外室女时,宫中就有她的传言。上至妃嫔,下至宫女太监,对她的事都充满好奇。好奇她一个外室女竟然会有人愿意过继,还和谢玄定了亲,甚至还好命到被福王认为义女。
关于她的事,已是大盛宫人尽皆知,还有她的美貌,更是让人猜测议论。方才她入殿之时,饶是有些自诩美貌的妃嫔都露出惊艳嫉妒之色。
“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王皇后说着,命人取来给她的见面礼。
她自是不会把这话当真,但又需要对方这样的态度。
王皇后带了头,别的妃嫔也一一送出自己备好的礼。礼物实在是不少,自有王皇后安排的宫女帮她先收着。
除了这些后妃们,还有一众皇子皇女。
依着萧高的提醒,她重点注意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无非是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几位有能力资格竞争储君之位的人。
至于公主们,大公主远嫁京外,端阳公主她又是见过的,余下的要么是年纪不大,要么是生母品阶不高,无需过多的在意。
这些皇子皇女应该早被自己的母妃叮嘱过,与她见礼时只有打量和客气,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
当然,总有人例外。
比如说大皇子萧鼎。
萧鼎是皇长子,其母是四妃之一的贤妃。他原本就是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前几个月还替君父巡边关,因而威望增多,拥护者也随之增加。
“你是外室所出,原本是林家打算陪嫁到谢家二房的媵妾。谢少师被你美色所迷,从中斡旋将你从林家过继出去,又上下打点将你养父弄到京中,还与你定下亲事,我说的可对?”
“鼎儿!”萧业厉喝一声,脸色已然阴沉。
贤妃绞紧帕子,连忙出声劝阻,“鼎儿,这大喜的日子,你提这些旧事作甚?”
“旧事不提,并不意味着没有。父皇,母妃,儿臣以为堵不如通,这些事还是当面说破说清楚为好。”
萧高想说什么驳回去,林重影摇头制止。
这是她的事。
确切的说,萧鼎就是冲着她来的。
“大皇子所言极是,臣女也觉得应该说清楚为好。方才大皇子所提之事,臣女只知是母亲被佛祖托梦,梦到自己命中有一女,恰好与臣女一般无二,这才生出过继臣女的心思。至于臣女和谢少师亲事,乃是父母之命,并没有任何不合礼数之处。”
“依你之言,你不知自己是外室所出,也不知自己险些成为谢家二房的陪嫁媵妾?”
“臣女出生之日,正是臣女生母的忌日,此后多年臣女的祖母和嫡母严令府中上下谈论臣女的生母,臣女不知她是外室,更不知臣女是外室所出。至于陪嫁一事,臣女亦不知情。倘若真有此事,那也是父母之命,与臣女无关。”
她口齿清楚,叙述之时不卑不亢,倒是让很多人感到意外。
王皇后若有所思,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萧业。萧业帝王霸气尽现的阴沉面容中,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那种隐蔽的欢喜,让王皇后心下一惊。
而这样的欢喜,萧鼎自是看不到。他今日之所以闹这一出,一是想立威,二是借机踩一脚。毕竟他意在储君之位,除去朝中一部分臣子的支持外,他还要有强有力的外援,最紧要的就是兵权。
放眼当今朝堂若论兵权之重,以汝定王为首。汝定王镇守边关多年,追随的将领无数。除去边关那些守将,京里京外的守军中亦有不少凤家军。
这么多年来因着受制于凤家军,秦将军与其一众家将难以出头。他若想扶秦将军上位,首先就是要拉凤家军下马。所以当听说谢玄要娶一位外室女时,他简直是狂喜,还想着等到谢玄成亲之后,必要用此事大做文章。
谁料自己的皇叔突然横插一脚,不仅认了这外室女做义女,还说服父皇封赏了这外室女,让一个低贱之人摇身一变成为皇室郡主,且享有食邑。
“外面传言满天,你如今应是已经知晓,为何还这般的不知耻,昧着良心妄攀富贵?”
一时之间,殿中静得吓人。
林重影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大皇子恐怕问出宫中很多内心的想法。
“大皇子,您是在怂恿臣女抗旨吗?”
这话一出,便听到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怂恿他人抗旨不遵,等同于谋逆之罪。这样的质疑对萧鼎无异于绝杀,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原本以为空有美貌的无知女子,竟然能将他置于如此境地。
而萧高原本阴沉的脸色,刹那之间恢复如常。他看着林重影,目光中难掩欣慰之色。再看萧鼎,神色又变冷。
“鼎儿,你可是对皇叔和你父皇都不满?”
“侄儿不敢。”萧鼎哪里敢认,“皇叔不声不响认了个义女,舍下脸面求父皇封此女为郡主,当真是因为所谓父女之缘?”
“不然呢?”
“侄儿曾听人说过,当年鲁国公认了一个八品小官的夫人做义女……”
萧鼎的话来没说完,萧业直接将手中的杯子扔了过去。那杯子没有砸到萧鼎,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帝王一怒,堪比雷霆。
所有人吓得齐齐跪在地上,林重影也跟着一起。
她没有听说过鲁国公认义女的事,但从萧业的反应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她猜的没错,应该类似于后世的干爹干女儿那种狗屁倒灶的腌臜事。
事实上,她猜得没错。
鲁国公好色荒淫,生冷不忌,但凡是看上的女人,必定千方百计地弄到手。许多官员为巴结他,没少给他送美人。
更有甚者,送女送妻。
萧鼎揣测萧高的用心,触的不是萧高的底线,反倒是萧业的逆鳞。
罔顾人伦也好,乱及纲常也罢,这种事萧业做过,却绝对听不得,尤其是从自己儿子的口中听到,涉及的还是自己的兄弟和女儿。
他愤怒至极,直指萧鼎,“混账东西!你竟有如此污秽的心思,简直是畜牲不如!从即日起,你不必上朝议政,给朕老老实实待在你的皇子府,每日抄十遍《三纲六纪》!”
“陛下!”贤妃大急,“鼎儿也是忧心自己的皇叔,一时口不择言。虽是言语激进,但实在是情有可原哪。”
“还有你!”他已是怒发冲冠,又指向贤妃,“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当真是不堪至极。以后你也别再出你的静思宫,给朕好好的思过!”
“陛下!”
“父皇!”
母子俩异口同声,齐齐惊呼。
他们不会想到,为了一个外人,萧业会愤怒至此。更不会想到,比起那个外人来,他们的分量如此之轻。
“父皇,儿臣是为了我们天家的颜面着想。您且想想,为何皇叔认义女,皇祖母不肯见?她老人家分明也是不同意的,又碍于皇叔的面子不好明说……”
萧高立马接话,对萧业道:“皇兄,臣弟这就带汉阳去给母后请安。”
萧业下意识去看林重影,但见林重影眼神如水,一脸的平静,不知为何越发觉得心口抽抽地难受。
这孩子必是受过太多的刁难和欺负,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他摆摆手,“你们去吧。”
*
一出梓和宫,萧高立马安慰林重影。
林重影表示自己没事,还反过来安慰他。
父女二人到了春晖宫,宫人将他们拦在外面后进去禀报。从宫人的行事来看,荣太后的态度很明显。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任凭是换成是谁,也不会见一个自己一心想除掉,却又不好再动手的人。或许在荣太后的心中,她已经是死人。
谁会想见一个死人呢?
林重影如是想着,心下自嘲一笑。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不仅是她,还有萧高,他们都要做。
不知过了多久,北嬷嬷出来传话。
“王爷,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您请回吧。”
“母后病了吗?”萧高急问,很是关切。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借口。
北嬷嬷叹了一口气,道:“王爷,太后娘娘的心思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您这么做,她会伤心会难过,您又何必还要来呢?”
说着,她像是这才看到了林重影般,目光复杂地望过来。
只一眼,她立马瞳仁猛缩。
“你……”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了缓心神,向他们告退。
萧高不明所以,问林重影,“她见过你?还是……”
“我想我可能知道原因。”林重影也不隐瞒,将自己被赵家那位老祖宗认错人的事说了一遍,“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像太后娘娘的生母。”
“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萧高感慨不已时,北嬷嬷也将这事告知了荣太后。
荣太后原本正闭目顺着手里的佛珠,闻言蓦地睁开眼睛,“你说什么?你可看清楚了?”
“奴婢看得真真的,她…她长得确实像夫人。”
夫人,指的就是齐国夫人齐氏,荣太后的生母。
荣太后缓了好半天,喃喃,“这…这怎么可能?”
第97章 第 97 章 她闻着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忽地起身, 从雕花凤床底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幅卷轴。随着卷轴慢慢被展开,画卷上的美人也渐渐露出全貌。
画卷的背景应是一处茶楼的戏台,美人抱着琵琶盈盈而立。绝色妍丽却淡雅如菊, 最为出彩之地便是一双眼眸, 哪怕是在画师的笔下, 跃然纸上的不如其神韵的十分之一,亦能感觉那似水清透的目光。
“你且看仔细看看, 她是长成这样吗?”
北嬷嬷不用看, 也知道那孩子和画像上的长得不说完全一样, 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因为她见过画像上的人。
她是荣太后最为信任的人,也是和荣太后自小一起长大的人。虽说她进荣家时才九岁, 不到一年荣太后的生母齐氏病逝, 但齐氏的美貌和风姿对她而言印象太过深刻。这些年来她所见过人的当中, 除去当年的延妃, 再无人能与之匹敌。
“娘娘,奴婢看得真真的,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荣太后看着画上的人,眼眶渐湿。
这幅画是一位文人茶客所作,后被有心之人买下献给她。
她对生母的感情极深,日夜不能忘怀。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生母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样的苍凉悲哀,那样的充满遗憾。
“齐氏之兴, 也曾赫赫。先祖们如海,浩瀚无垠海纳百川。我却卑如泥洼,甘于低贱为妾,只为苟活于世。我愧对这曾经名扬天下的姓氏, 更愧对这一身传至先祖们的骨血。若有朝一日我齐氏重拾往日荣耀,你切记告知于我,以慰我九泉之下。”
齐氏兴盛于前朝,曾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祖,精于工造与数术,是当之无愧的大家。这座大盛宫便是那位先祖的手笔,历经百年风雨依旧金碧辉煌。
遥想入宫那一日,她望着宫瓦宫墙,心中感慨万千。从嫔妾到一宫之主的太后娘娘,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得来似乎并没有费什么工夫。
她想,这或许是先祖的庇佑。
良久,她问北嬷嬷,“他们走了吗?”
北嬷嬷出去一看,再回来复命,“已经走了。”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和萧高已快出宫门。
而梓和宫那边,随着萧业的拂袖离去,众妃嫔们也跟着一一散去。偌大的宫殿中,唯剩王皇后和端阳公主。
王皇后依然坐着,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殿中鸦雀无声,宫女太监皆是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她问端阳公主,“你再同母后说说汉阳郡主的事。”
端阳公主闻言,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和体会到的,一一告诉自己的母亲。
“母后,儿臣也说不上来,明明应该讨厌的一个人,却不知为何讨厌不起来。她如今成了皇叔的义女,儿臣以为她是个心机深沉颇有手段之人,但一旦见了面,又觉得她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王皇后“嗯”了一声,道:“母后知道你的心思,以后莫要多想。谢少师那边,你也要放下。你父皇和皇叔的态度,你已亲眼见到,所以汉阳郡主那边,你若是愿意就交好,若是不愿意,也不要得罪。”
端阳公主原本挺纠结的,谢玄带给她的挫败感让她恼怒。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似乎也好多做什么。
但还是不甘!
“母后,儿臣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叔为何要认她做义女?”
“你皇叔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只要记住,日后万不要和汉阳郡主起争执。倘若实在是不喜,远着些即可。”
“母后,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王皇后听到这话,眼底隐有一丝波动,很快又恢复如常。
有些事她隐约知道一些,却不敢细思,也不敢深究。但她知道,他们王家之所以安稳至今,是因为有贵人曾经相助过。
哪怕贵人已不在,这份恩情她都会永远铭记于。如果她猜得没错,那孩子或许是恩人之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愿恩人之后富贵安康。
“先前那些给汉阳郡主的东西,她是不是忘了?”她吩咐得用的宫女,道:“你将那些东西一一归置,列个单子写明何物是何人所送,然后送去林府。”
她说的东西,正是妃嫔们之前给林重影的见面礼。
林重影确实忘了这茬,等回到林家后才记起,很是可惜了好一会儿,又不好腆着脸去要。等到王皇宫派人将东西送回,并还附带说明单子时,她内心庆幸之余又有几分狐疑。
“你说,王皇后是不是在向我示好?”
她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紫服金带,玉面神颜,不是谢玄还能是谁。
谢玄来之前已知梓和宫中发生的事,眼下不说是宫里,便是宫外全都在议论纷纷。好些大皇子一派的臣子们根本坐不住,想必此时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去觐见天子。
时局易,风云变,不过片刻之间。
谁能想到这段日子以来风头最盛,俨然储君之位已是囊中之物的大皇子会被训斥禁足,连带着宫里的贤妃一并受牵连。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自己眼前的姑娘。
“皇后无子,无论哪位皇子上位,于她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所以她的示好,无关皇子之争,仅是因为萧家兄弟俩的态度?”
“陛下因为吕后打压一事,许是落了什么心病,自来对皇后敬而远之。皇后膝下无子,王家这些年也不得重用。她示好于你,应该是借机讨好陛下。”
当年吕后对沈贵妃一派的打压,明里暗里的不知手段多少。很多无法直接冲着沈贵妃和萧彦去,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荣嫔和萧业母子。
对于萧业这种恨乌及屋的心态,林重影不置可否。
天家的那些是是非非,若是可以她一点也不想沾边。但如今她已身在局中,还攸关自身性命,不得不参与在内。
“我今日得罪了大皇子一派,于你和谢家可有影响?”
谢玄闻言,满心的欢喜。
原来她如此在意自己!
若说一点影响都无,自然是不可能。但谢家又从不掺和党争,纵然有人想借机发难,陛下也不会听信。
只是难得她在意,难得她关心,他少不得要讨些好处。
“无妨,我能应对。”
以退为进,这样的招数他驾轻就熟。
林重影知道自己也是多此一问,在外人眼中,她和谢家已是一体,她的所作所为不说是代表谢家,那也不可能撇清。
大皇子党羽不少,前些日子就曾弹劾过远在边关的汝定王,此次她将人彻底得罪,恐怕会招来不小的麻烦。
“谢家百年清名,实属不易。我如今虽然暂时无事,但危机并未解除,牵一发而动全身。大表哥,你和谢家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或许你我根本就不合适,不如……”
她还没说完,谢玄的脸色就变了。
“你想都别想!”
这女人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摆脱他,难道他们经历这么多,他在她的心里仍然毫无分量吗?
她一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生气了。看来有些事对他而言,当真是提都不能提。思及此,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你别生气,我是心疼你。”
“心疼我?”
她认真点头,如水的眸中并非无情,眉眼一弯时越发潋滟,仿佛能将人溺毙其中,让人不舍得苛责她半分,只愿与之一起沉沦。而她说出来的话,更是甜言蜜语,瞬间甜化人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为我做了这么多,纵然我是块木头,也被你捂到发了芽开了花。大表哥,朝堂时局纷争不断,后宫更是变化诡谲。眼下我虽有萧家兄弟相护,但荣太后今日不见我,分明是对我杀意不减。我真害怕自己连累你,更害怕连累整个谢家。”
这样的茶言茶语,谢玄应是十分受用,大手一揽将她搂进怀中。
她闻着熟悉的清冽气息,清澈的眼睛里划过狡黠之色,暗道还是这一招好使。她却没有看到,男人半垂眼眸中的无奈。
根儿在外面探进头来,见他们抱在一起,连忙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再次伸头偷看,这次倒是巧,和她的视线对个正着。
“大表哥,你快放开我,根儿好像有事找我。”她正愁怎么摆脱这温度越来越高的拥抱,根儿的出现宛如救星。
根儿闻言,低着头进来,“姑娘,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你。”
“谁送来的?”
“不知道。”根儿如实回道:“奴婢听那人的声音…尖尖细细的,颇有几分别扭。”
尖尖细细又别扭的声音,听着像是宫里的太监。
信封上没有署名,谢玄伸手将信接过去,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明日午时,楼外楼。
楼外楼林重影知道,时辰也很清楚,就是不知写信的人是谁。
谢玄看着手中的信纸,道:“凝霜纸,冰滑淡香,坚洁如玉,自前朝时便是贡纸,确为内宫之中所有。”
林重影闻言,若有所思。
*
第二日,她依着约定时辰来到楼外楼。
从外面听着楼里应是热闹依旧,琵琶的声音分外的婉转缠绵,如丝如缕地拨动着客人们的心弦。
楼内正中间圆开的戏台上,一少女抱着琵琶,容色不俗十指纤纤。她一眼将这少女认出来,正是上回在天香楼见过的静纱姑娘。
静纱姑娘没有看到她,她也不欲惹人注意,今日出门时故意以面纱蒙着脸,还执了一柄团扇,半遮半掩着。
楼外楼比天香楼更为大气宽敞,但总体格局相似,皆是三层建筑,一层富二层雅二层贵。她不知约她的人是谁,更不知那人此时在何处。
正当她准备让掌柜给自己开一间雅室时,戏台中的琵琶声忽然停下。与此同时,传来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个自甘下贱的东西,我们文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她回头看去,只见一衣着体面的妇人上了戏台,拉着静纱姑娘不放。
静纱姑娘小声哀求着,“娘,您别这样。我会好好赚钱,我会供养您和弟弟妹妹的,求您别逼我。”
“娘怎么逼你了?好好的官家夫人你不嫁,好好的富贵日子你不过,偏要自甘下贱出来抛头露面,你这想气死为娘啊!”
“娘,那李老爷比您年纪还大,女儿实在是不想……”
“你嫌李老爷年纪大,那赵公子呢?赵公子年轻,伯府又有钱,你还是不愿意。娘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出来卖唱?”
客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静纱不应该的,也有说静纱的娘不地道的,意见各不相同。
静纱不愿意嫁人,是嫌弃所嫁之人年纪太大。至于静纱娘口中的那位年轻有钱的赵公子,想来也不是娶静纱为妻,应是为妾。
“你弟弟学问好,夫子都说他必是个有出息的。你若是继续在外面卖唱,你让他在学堂如何能抬得起头来。你听娘的话,跟娘回家,好好寻个人家,风风光光的出门子,行吗?”
静纱抱着琵琶,委屈落泪。“娘,我不出来卖唱,你和弟弟妹妹吃什么?如今你们嫌弃我了,你们是想逼死我吗?再说我卖唱怎么了?天下卖唱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一没偷二没抢,我凭自己的本事赚银子,便是说破天我也没有错。”
天下卖唱女中最为有名的一个,应该是当年荣家的妾室,后来被封为齐国夫人的那位。
一时之间,不止静纱娘噤了声,那些原本七嘴八舌的客人们也下意识闭嘴。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敢反驳这话。
天子脚下更应谨言慎行,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知道,更知道有些话一个不好招来不止是非,还有可能是杀身之祸。
林重影忽地心有所感,她下意识抬头望去,目光落在三楼靠右那半开的窗户处。
那窗户的后面站着一位年岁不小的夫人,简衣素服极为低调,但那眉宇间的凌厉与神情间的贵气甚是逼人,绝非寻常人家的内宅老太太。
须臾,她猜到此人应是约见自己的人。
荣太后!
第98章 第 98 章 “谢玄,谢谢你。”……
刹那间的安静, 很快被人打破。
静纱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继续控诉着自己女儿的不孝,“纱儿, 娘都是为你好。你这么抛头露面的招人闲话, 若是传扬出去, 哪里还有好姻缘等着你。你听娘的话,乖乖跟娘回去, 找个好人家出门子, 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她说的是出门子, 而非嫁人, 便说明她指的好人家也包括让女儿给人做妾。
一时间,有人起哄。
“夫人, 你看我如何?我家中有铺子两间, 良田几十亩, 保管你女儿跟了我衣食无忧吃香喝辣。”
静纱娘还真朝那人看去, 神情间只有惊喜,没有恼怒。饶是那人五短身材,人也至中年,她的目光中不见一丝嫌弃。
旁人见她如此,有那起子早就存了些许花花心思的争先恐后地介绍自己。这个家中做着布料生意,那个还有官职在身,直叫静纱娘挑花了眼。
静纱抱着琵琶,我见犹怜。
“娘, 你们…你们别这样,我一个弱女子,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赚些银钱贴补家用,我求求你们别这样。”
她越是这般楚楚可怜, 那些已经动了心思的男人越是邪性发作。
静纱娘假惺惺地说着自己疼女儿,一心盼着女儿有个好归宿之类的虚伪之言,又说自己这女儿确实孝顺,如此不顾身份出来卖唱全是为了家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暗示那些感兴趣的人,想纳自己的女儿可以,但必须给足养活他们一家人的银钱。
这么一煽动,更是热闹。
林重影已经知找自己的人是谁,也知那人在哪个雅间,她正准备往上楼时,静纱忽然看到她。饶是她蒙着面纱,还以扇遮面,那双让人见过一回就再也不会忘记的眼睛还是让静纱一眼认出她来。
“郡主!”
这一声郡主让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尔后开始窃窃私语。
静纱朝她走来,抱着琵琶行礼。
“民女见过郡主,求郡主救救民女。”
静纱娘反应过来,应是怕惹麻烦,赶紧来拉自己的女儿,“郡主,这是我们的家事,民妇这就带她回家。”
静纱一把将其甩开,道:“上回幸得郡主出手相助,民女才能摆脱赵公子的纠缠。民女实在是没有法子,恳请郡主再帮民女一回,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民女愿给郡主当牛做马。”
众目睽睽之下,林重影缓缓将团扇拿开,看着母女俩。
人群中,有因为惊艳而倒吸凉气的声音。因为哪怕是蒙着脸,她那半露出的额头与眉眼已然可见绝色卓然。
“上回我帮你向赵公子讨要了一百两的补偿银子,想着凭着这些银子也能管你们一家人几年的吃喝嚼用,还让你暂时先避避风头,你为何还要急着出来赚钱?”
“郡主,民女是想多赚些银子,让家人过得更好些。”
“你有这份孝心,确实是难得。”林重影声音极淡,叫人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想来你是个极其孝顺之人,应当听你母亲的话才是。”
“郡主说的没错,纱儿,你都听到了,郡主都让你听娘的话,你赶紧跟娘家去吧。”静纱娘像是得了圣令一般,又要来拉自己的女儿。
静纱自是不甘心,她之所以还要出来卖唱,绝非是想赚银子这么简单。她生在城门巷,长在城门巷,自小听得最多的就是齐国夫人以及当今太后的事迹。
齐国夫人正是卖唱女出身,因女儿成为太后而被追封为夫人,何等的令人羡慕。而太后更是所有人艳羡的对象,以微末之出身,仅凭容貌得以登天。
这样的人,为何不能多她一个?
前几日她无意间得到一个信息,几个月前马二公子和范六公子为争她而大打出手之后,太后不知何故知晓,将马夫人和范夫人叫去宫中狠狠训斥过。
既然太后能为她训斥马夫人和范夫人,证明对她有偏袒之意。倘若她有幸得见到太后,必定能飞上枝头。
她还听说这楼外楼的东家是福王,若是她在楼里有什么事,或者是说过什么话,想来极有可能传到福王的耳朵里,再借由福王传给太后。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想试试这条极有可能通天的路。
“郡主,民女也是洁身自好之人,卖唱实属被逼无奈,难道这样也错了吗?”
林重影如何听不出来,这话是个坑,还是个大坑。
她暗忖着难道这静纱知道荣太后此时就在楼里?
仔细一思,又觉得不对。
“有些人很难说得清,你认为自己是对,那便是对。你若是觉得自己是错,那便是错。但眼下你母亲苦苦相劝,你若是忤逆不听,那就是不孝。”
“郡主,民女没偷也没抢,只想着凭自己的本事赚些银钱,难道这也不行吗?”
“那我且问你,你打算一辈子卖唱吗?”
静纱一噎,说不出话来。
“民女……眼下也只是权宜之计。”
“那日后呢?可想过要嫁人?”
“女子哪有不出门子的道理?民女自然也是要的。”
她说的也是出门子,而非嫁人,说明她并不排斥给别人做妾。
林重影算是看明白了,她只是不满意自己母亲安排的亲事,以及要做妾的人家,想着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不少,应该能遇到更好的。
“既然你并非不想嫁人,那为何不同你母亲好好商量?若你真有更好的出路,我想你母亲也不会拦着你。”
静纱娘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倘若真是更富贵的人家,能出更多的银子,她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郡主……”静纱不甘就此作罢,有心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二。
林重影面纱下的脸色已是冰冷至极。“你们母女本是一心,好好商量便是。”
说完,转身上楼。
静纱欲追上去,被根儿挡住去路。
根儿本就生得高大壮实,沉着脸的样子分外的唬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那道拾阶而上的丽影,哪怕背对着所有人,哪怕无人看清那面纱之下的容貌,依旧美得令人心驰神往。
林重影没有回头,径直上到三层。
她站在那间雅室外面,也没有上前敲门。
不多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她认出开门的人正是在春晖宫时出来传话的北嬷嬷。
北嬷嬷请她进去,然后关上门。
朝酒楼内开着的雕花窗仍旧半开着,简衣素服的妇人慢慢转过身来,雍容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眼里的情绪在不断地翻涌。
像!
太像了!
荣太后不自觉掐着自己的掌心,目光仿佛透过层层的岁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生母,温柔的安静的凝视着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内心决堤的思念,以及不可言说的复杂。
这个孩子啊……
好几次差点就死在她的命令之下。
“你为什么不愿帮她?”
“臣女已帮过她一次,仁至义尽。何况她并非不想嫁人,也并非不愿为与人为妾,而是不满自己母亲选择的那些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欲壑最是难填,臣女帮不了她,也没有义务帮她。”
“你倒是看得明白。”
静纱的心思昭然若揭,林重影能看得出来,荣太后又岂会看不明白。
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谢舜宁经历的那一世,静纱的谋划很是顺利。凭着和齐国夫人相同的身世,受到荣太后的关注成为女官,并攀上了二皇子萧典。
而这一回,因为林重影这个变数,她的计划注定落空。
林重影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北嬷嬷惊呼一声,“汉阳郡主,您这是想做什么?”
那两样东西一样是匕首,另一样是个小瓷瓶。林重影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没什么表情地解释。
她将长长的腰带也一并解下搁在桌上,淡淡地道:“臣女知道自己不容于世,太后娘娘为此很是烦恼。世间之事,因因果果总得有个了断。这三样东西,还请太后娘娘选一样,臣女必当遵从。”
很显然,那小瓷瓶中的东西是毒。
北嬷嬷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荣太后。荣太后也没料到林重影一上来就这么直接,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林重影迎视着,一脸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紧张。因为这一招是在赌,赌的还是她自己的命。
她仔细想过,与其日防夜防担惊受怕,不如索性说开说破。倘若真躲不过去,早死早超生也好。
“下雪了!”
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下雪的天,阴沉而寒冷,然而在这一方天地中炭火充足温暖如春。
“小时候,臣女最怕下雪,天寒地冻无孔不入,让人无处可逃。臣女住的屋子四面漏风,厨房取来的粥食永远是冷的。臣女想去外面捡拾些柴火,看到嫡姐正在赏雪,还想着这雪快把人给冻死了,有什么好看的。等到懂事些,臣女才知道,雪没有错,错的是臣女生而贫寒卑贱。”
“你在怨哀家?”
怨?
如果真论起来,应该是恨吧。
“太后娘娘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您所作所为都是应当。世人若是知晓内情,必会夸您大义如山。高山巍峨万丈,让人仰之敬之,包容万物令人臣服。然而臣女一介蝼蚁,不幸被压在高山之下,所思所想只为活命,又何错之有?”
她越是平静,说出来的话越是字字击心。
荣太后不由想到自己生母曾说过的那番话,将先祖比之为海,将自身贬低如泥洼,与这番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恍惚间,好似生母又近在眼前。
这个孩子不仅长得像,这性子竟然也是如此的像!
林重影见她似受到震动的样子,心知自己的话必是起了些许作用。打铁还得趁热,趁着气氛对时赶紧再次出击。
“臣女不想怨天,也不愿尤人。万般种种皆是命中注定,或许终其一生也逃不脱。与其自己受苦,还让太后娘娘也跟着烦恼,不如今日做个了断。是生是死全凭太后做主,出了这间屋子你我恩怨两清,不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荣太后看着桌上那三样东西,不知在想什么。
林重影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每一秒都像是度日如年般的煎熬。尽管如此,她所表现出来的淡定却截然不同。
北嬷嬷旁观着,暗自惊叹。
这孩子真不愧是萧家和齐家之后,光是这从容之态,不知胜出多少京中贵女。便是宫中的几位公主,也难有可以企及之人。
她跟随荣太后多年,心知自家主子从决定出宫来相见时起,原本的坚持应该已经动摇。方才这孩子的几番话,更是让人动容,想必自家主子也起了恻隐之心。
良久,荣太后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恨哀家吗?”
一听这话,林重影悬的心颤了颤。
她摇了摇头。
有仇,但谈不上恨。
荣太后见之,又问:“你会原谅哀家吗?”
她还是摇头。
不恨,却不原谅。
荣太后幽幽一声叹息,摆手道:“你走吧。”
她的心瞬间落到原处。
她赌赢了!
系好腰带后,她将匕首和小瓷瓶重新揣进袖中,接着行礼告退。
将出楼外楼,与匆匆而来的萧高碰个正着。
萧高焦急的神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顿时像变脸般一松,上上下下把她一打量,小声问:“你没事吧?”
“义父不用担心,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萧高喃喃着,抬头望去。他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一路上胡思乱想,生怕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林重影看出他的担心,也知他此时的为难,道:“义父,您上去吧。”
“那你……”
“有人在等我。”
她朝不远处看去,那里有人不知等了多久。
雪已经下大,漫天飞舞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中,那人如琼枝玉树,与这茫茫天地间遗世独立。
而她的眼中,也仿佛只有那风雪中傲立的卓然之人。她提着裙摆飞奔过去,如所料般落入那人的怀中。
“谢玄,我不用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她会杀我了!”
谢玄紧紧抱着她,感受她着身体的战栗。
她突然很想哭,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从穿越起她就为了活着而努力,从赵氏到荣太后,这一道道的必死关卡,如今她都一一闯过,再也不是胆战心惊,再也不用惶惶不安,如何不让人喜极而泣。
如毛般的雪,落在她身上,飘在她眼中。
“这雪真好看。”
雪从来都没有错,该来时来,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
她仰起小脸,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若不是眼前之人的襄助,她恐怕此时还被赵氏捏在手心,要么坐以待毙,要么鱼死网破。这一路走来,多亏了有这么一个人,如山一般让她依靠。
“谢玄,谢谢你。”
第99章 第 99 章 “影儿,你是不是也有些……
因着大雪忽至, 往来行人或是驻足赏雪,或是疾步匆匆,一静一动, 一闲一忙, 形成截然不同的鲜明对比。
恰似人的悲喜, 你哭我笑,从不相通。
飘雪中相拥的两人, 一个是芝兰玉树, 一个仙苑琼花, 与这雪景相得益彰, 不仅打人眼,还招人嫉。
“大街之上搂搂抱抱, 成何体统!”
“真是世风日下啊!”
纵是卫今根儿等人自成墙, 想隔绝那些各异的目光也无济于事。有人脸上摆出嫌弃没眼看的表情, 实则目光满是艳羡与神往。
如花美眷在怀, 还能旁若无人地亲密相的拥,当真对得起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恨不能让人作诗三两首,以咏叹这人美景美。
林重影自是听到方才的闲言碎语,身体刚一动,便听到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别动。”
“万一你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这人来人往的,谢玄的长相气度又极有辨识性, 难免不会被人认出来。
“认出来又如何?我一没违背律法,二没伤天害理,他们能耐我何?”
“他们可以弹劾你。”
谢玄大掌扣着她的脑袋,轻嗅着她的发香, “为人臣子,一为君王分忧,二为百姓谋福。同僚之间可相互监督,也可相互探讨,以人为镜正己身,或是以身为镜,光照他人。若是连同僚私下有未婚妻亲近一事都要弹劾,要么是其心污秽,要么是太过清闲,我正好也可以参他一本。”
她闷声发笑,暗道谁说这人清心雅正的,分明也是个腹黑之人。
谢玄听着她的笑声,眼底泛起笑意的同时,又幽深了许多。扣着她大掌的手忍不住动了动,似是轻轻揉了一把,又像是细细地摩挲。
他们卿卿我我的,倒是苦了卫今和根儿等人。
卫今挑了挑眉,颇有几分无奈。心下腹诽连连,暗道这天寒地冻又人来人往的,郎君这是什么爱好,居然一直抱着人家姑娘不放。
若真想亲密接触,上马车啊。马车里暖和还背着人,不光可以抱抱,还以做些其它的亲密举动。或是去谢家,或是去林家,也总好过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指点点。
又过了半刻钟,抱在一起的两人还没有分开的意思。他眼角的余光瞟到,心下“啧啧”不已,直呼没眼看。
“郎君,这雪越发的大了。”
谢玄的大掌几乎扣住林重影的脑袋,所以那些雪大部分都落在他手背上。然而林重影的发间,依然可见白花。
这雪确实大了些。
他轻柔地弹去少女发间的雪,慢慢地将人松开。
少女笑靥如花,眉宇间尽是岁月静好的云展云舒,如水的目光仰望着他,盈动着春花秋月般的美妙与平静。
“影儿,你是不是也有些许的心悦于我?”
当他问出这话的同时,仿佛有一片雪花落在林重影的心间,激得她心尖儿一颤,紧接着又是一缩。
两人四目相凝,彼此眼神中的情绪一览无遗。
她觉得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心动就是心动,不知何时起,无关风与雪。
“是。”
听到这个是字,谢玄重又将她揽入怀中。
卫今见之,无奈扶额。
自家郎君这真是一点也不知收敛,简直是没完没了。
*
日落之前,朝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高门都收到来自福王府的喜帖,邀人明日过府观认亲之礼。
天将将黑时,宫中尚衣局的女官到了林家,送来郡主品阶的正服。亲王府的郡主按品阶来论是正二品,着深紫色正服,织金绣凤极其华贵。
第二天还没天亮,林重影就被叫起来梳妆打扮。
大顾氏亲自上手,分发梳髻全不假手于人。发髻梳好看装点首饰,金钗步摇皆有规制,三尾之下坠有金珠,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她端详着琉璃镜中的少女,不无骄傲地道:“真好看。”
林重影也在看自己,满头的珠光宝气中,出众的五官却未被艳压半分,宛如金光照芙蓉,天光云影共徘徊。
确实好看。
这一身足够尊贵,也足够惊艳。
“母亲怎么觉着,你原本应该是这样。”大顾氏又感慨。
原本就应该这样么?
林重影半垂着眸,遮住自己眼底的黯然。
认亲的仪式在福王府举行,萧高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极得圣宠,但凡是收到帖子的宾客,无一不是盛装出席。
观礼的宾客中,有谢老太太和谢家一行人,还有陇阳郡主及昌平侯府桓国公府等人,就连宫里的皇子皇女们,也是悉数到场。
当然,除了被禁足的大皇子。
谢玄着的不是官服,颜色却是官服相近。深紫色的暗纹锦袍,与林重影的正服瞧着像是情侣装。
情侣装三个字一浮上脑海,林重影就觉得自己可笑得很。
这放眼望去,穿深紫色的可不止他们俩。
隔着人群相望,一眼如同万年。哪怕没说一个字,哪怕仅是一瞥,那无形之中涌动的情意毫不掩饰。
有心之人窥见,或是会心一笑,或是嫉恨丛生。会心一笑者如谢老夫人陇阳郡主等人,嫉恨丛生者是李蓁和张氏母女。
吉时一到,林重影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朝福王走去。
行礼敬茶后,认亲礼即成。
众目之下,她神色平静规矩端庄,不骄不躁令人惊讶。
魏氏不无感慨庆幸。感慨她的命好,感慨她的幸运。同时又庆幸自己当初有些事及时收手,为今日相见留有余地。
而张氏的表情就勉强许多,身边的李蓁亦是如此。
母女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外室女怎么能入谢玄的眼,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福王的义女,还被陛下亲封为郡主,且还有食邑。
“福王殿下这些年不娶妻不生子,太后娘娘没少操心。如今好了,福王殿下认了义女,想必太后娘娘也放心了。”
荣太后不见萧高和林重影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张氏故意这么说,明显就是想挑起话端,让所有人都知道荣太后不喜林重影。
林重影正在答谢来宾,好巧不巧听到这话,也或许张氏就是有意让她听到。
她目光一沉,淡淡地看过去。
张氏不敢往她这边看,装作听别人怎么说话的样子。
谢舜宁不知何时过来,压着声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没有必要和她动气。有些人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眼高于顶认不清形势,我来给她提个醒。”
“三表姐……”
“你等着。”谢舜宁说完,给自己的丫环锦心递了一个眼色。
锦心得了暗示,往男宾那里走去。
林重影猜到她找的那位金冠玉带的华服公子,应是桓国公府的世子李新。李新长相气度都属上乘,一看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子。
她不知和李新说了什么,李新的神色间有些许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有人惊呼一声,那人指着李新的脸,像是受到极大的惊讶。
张氏听到动静,心道不好,哪里还顾得上打击别人,立马拨开人群去找自己的儿子。等看到李新的脸上布满蛛丝般的红丝时,面色顿时大变。
“新儿,新儿!”
李新知道自己犯了病,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这一变故发生突然,宾客们难免骚动起来。
林重影下意识去看谢舜宁,谢舜宁的眼神无比的古怪,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似疯似癫,复杂之中隐有苍凉之色。
“宁儿,宁儿!”张氏呼喊着。
谢舜宁在无数不可思议的眼神中过去,不顾矜持地握住李新的手,“李大哥,别怕,我在这里。”
说来也是奇,很快李新脸上的红丝慢慢褪去,直到恢复如常的模样。
众人见之,无不表示惊讶。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这李世子的病是前世积下的孽,必须找个八字相合的破相之女才能化解。”
“看来谢家这位三姑娘就是李世子的命定之人,我听说这谢三姑娘之所以破相,是为了救李世子的妹妹。这得是多大的恩哪,以后李家还不得将她供起来。”
“要我说,便是供起来也是应当。”
林重影听着这些议论声,有些明白谢舜宁所做的一切,但却不太理解。
外面传李世子这病不是病,也不是毒,她大胆一猜应该是下蛊之类的手段。先前她隐约在锦心身上闻到一缕极淡的异香,或者是李世子脸上生红丝的诱因。
而谢舜宁一靠近,李世子的红丝就能消褪,说明谢舜宁身上有解药,也或者说其本身就是解药。
从谢舜宁的所作所为来看,对李世子肯定不是爱,对李家人也没有情,那为什么还要谋划这一切?
李新这一发病,纵然好了,李家人也不好再继续留在王府。
李家人离开后,不少人都在谈论桓国公府的事。所有人都觉得幸好有谢舜宁,否则李家兄妹俩哪能有今日的安然无事。
谢舜宁低着头,似羞赧般地退到人群后。
根儿悄悄过来,和她说了一句话。
她抬头看去,对上不远处林重影的目光。
两人一前一后往园子走,到了避人处才停下来。
林重影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三表姐,谢谢你。”
谢舜宁听到这声三表姐,有些别扭起来,“你以后别叫我三表姐了,听着有些怪。”
林重影也不矫情,当下改口,“那我叫你宁儿吧。”
她和谢玄的亲事板上钉钉,等她嫁进谢家,谢舜宁就是她的小姑子。所以这声宁儿倒也恰当,便是日后也使得。
谢舜宁也觉得合适,对她微微一笑。
“我刚才也并不是全为了你,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
不管谢舜宁对李家人是什么心思,但今日之事确确实实是给她出了气。
林重影如是想着,又道:“想来如今这门亲事,你占了上风。”
方才那些议论声,应该会传遍朝安城的大街小巷,到时候世人皆会知晓谢舜宁是李家的大恩人,凭着这份恩情,足可在李家立于不败之地。
谢舜宁直视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没错,除了我,谁也救不了李世子。这门亲事我要让他们李家是求着我嫁过去,而不是我们谢家看他们的脸色。”
她更加肯定谢舜宁对李世子没有情义,对李家人更是有着明显的恨意。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嫁过去?
“若无意外,我日后就是你的大嫂。既然是一家人,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在我看来,李家门第显赫不假,却不是什么好归宿。李夫人是面甜心苦之人,李姑娘更是表里不一,李世子瞧着也不像是什么良配。你若是嫁过去,婆媳关系也好,姑嫂关系也好,夫妻关系也罢,恐怕都不会太如意。”
“我知道。”
谢舜宁想,这事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她嫁过一次,曾用生命为代价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
她这话让林重影更是不解,已经有过一次,为什么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不应该远离前世的烂人吗?为何还要跳进同样的火坑?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嫁过去?”
谢舜宁笑了。
这笑诡异至极,又有几分决绝。
“前些日子外面都在传晋西伯府的事,有人说女怕嫁错郎,但郎也怕娶错妻。若是恨一个人,想毁了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族,一个女子足矣。”
林重影明白了。
赵氏的事给了她启发,她想效仿赵氏以一己之力去报复李家。那么在她的上辈子,李家人对她的伤害应该极大。
“为了报复别人,赔上自己一辈子,值吗?”
谢舜宁的心口泛起密密的疼,眼前仿佛出现一张雪团子似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唤着她娘。
“娘,您看看若儿……”
“若儿最喜欢娘了。”
“娘,您不要离开若儿。”
她的若儿!
这一世她要讨回所有的公道,哪怕是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她也想将上辈子曾经害过她的人死死踩在自己的脚下。
更重要的是,她还想要她的若儿。
半晌,她喃喃回道:“我不知道值不值,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这么做。”
第100章 第 100 章 谢玄自然而然地牵起她……
积雪处处, 一如她此时冷而坚决的神情。
她说她必须要这么做,自是有她的道理。
林重影不是她,不知她的经历, 亦不知她所思所想, 当然也无从劝她, 更没有任何资格质疑她的决定。
这世间有万千种人,便有千万种的人生。平淡的、离奇的、苦难的、富贵的, 形形色色数不胜数。
比如她, 也比如自己。
各有各的秘密, 也各有各的追求, 或是为了活命,也或是为了复仇。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们, 让她们一往无前。
不经意转头时, 林重影的视线之中出现一抹深紫色。
是谢玄。
谢玄立在不远处, 不知来了多久。
如松竹猗猗, 笔墨难以拓画。
昨日才下过雪,雪色处处可见。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那白色之上,折射出寒气逼人的冷光,却分外的耀眼。一如他的清冷,虽彰显着生人勿近的疏离,但实在是风姿过人。
谢舜宁也看到了自己的大堂兄,极有眼色地告辞。
她一走, 林重影问谢玄,“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谢玄“嗯”了一声。
这么说他应该都听见了。
林重影想了想,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宁儿极可能是重回一世之人。她生活的那一世或许没有我,或许是没有见过我。那么你呢?你不好奇你将来的事吗?”
她一直挺纳闷,这人没道理看不出来自己堂妹的异样,为何表现出一副不以为意,不过问不打探的态度?身为朝堂之人,效力于皇权天子,难道不想知道朝堂风向,以及皇权争斗的结果吗?
“我为何要好奇?”谢玄反问她。
是个人都会好奇的吧。
如果有人知道她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无动于衷,高低会打听一番。
“之前她想撮合你和端阳公主,说明你和端阳公主有渊源……”
“我不会娶她。”
这一点谢玄很肯定。
哪怕未遇到她之前,也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如果没有我,你不可能不娶妻吧?”
“那个人也不会是她。”
“那你……”
林重影还想继续问,谢玄已到了她面前,道:“那是宁儿的上辈子,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
也是。
那是谢舜宁的人生,不是他们的。不管谢舜宁在自己的上辈子经历什么,对于他们而言都不存在。
林重影自嘲一笑,枉她活了两辈子,还不如谢玄看得透彻。
谢玄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中。若是没有她,所谓的前世他不用问也知会是什么模样。
回想几个月之前,他还无比坚定自己要走的路。为专心朝堂而无旁骛,他对娶妻生子之事并不在意,纵然想过有那么一日,也仅是计划娶个能帮自己料理后宅,让自己更能安心朝堂的女子。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尽快将人娶回家中,方才能让自己安心,至于后宅之事,多用几个管事即可,甚至他自己上手也不是不可以。
世家高门内的布局,虽不尽相同,但有些地方却是大差不差。比如说假山角亭小桥流水,还比如说花池水榭。
从花池水榭到假山角亭,再上那拱形桥,他们牵着的手一直没有分开。桥的那边也有人,正好与他们遇上。
端阳公主看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目光中明显诧异之色。她不由自主望向谢玄,谢玄眼中的柔情更是让她惊讶。
朝堂上下谁人不知谢少师为人雅正端方,最是冷情冷性之人,比之成日里高深莫测的海大人还要寡性。
“郡主方才还在找谢少师,谢少师赶紧去吧。”
不说是谢玄,便是林重影也听出这话里的不对。
林重影对谢玄道:“你快去吧。”
谢玄慢慢松开她的手,说自己等会再来找她,然后用极淡的眼神看了端阳公主一眼,这才行礼离开。
端阳公主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及眉目间的情意尽收眼底,不同感慨道:“本宫还是第一次见到谢少师这般模样。”
“朝中臣子众多,他们私下的模样殿下见过几回?想来若是在宫外遇上,他们所有的行径对殿下而言,应该都是头一回。”
端阳公主先是一愣,尔后失笑。
“你说的没错。”
纵然这话听起来让人不太舒服,却是事实。
她不见有多恼怒,身后的郑嬷嬷面露不快之色。但如今的林重影已不再是小官之女,而是福王的义女,郡主之尊。
郑嬷嬷再是不喜,也不敢出声斥责,只敢小声嘀咕,“郡主方才和谢少师那般实在是不妥当,若是被人看见,少不得招惹一些闲话。”
“这里是王府,也算是我的半个家。我在自己家中与未婚夫举止亲近些,应该不算是逾矩。再说哪有旁人看到,又怎么会有人传闲话。”
“郡主……”
“住口!”端阳公主不悦地睨了郑嬷嬷一眼,郑嬷嬷立马告罪,退到了一边。
许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郑嬷嬷皱着眉头瞟过来,在对上林重影清透如镜,似是能照进人心的目光后瞬间一惊,赶紧低下头去。
林重影微微一笑,静等端阳公主开口。
端阳公主不讨厌她,但对她的感觉很是复杂,“说起来,你我现在也算是堂姐妹。”
“殿下抬举,臣女不敢当。”
“皇叔没有娶妻,膝下也无一儿半女,他求到父皇面前声泪俱下,说自己此生恐怕不会娶妻生子,唯有你这一位义女,可为他养老送终。父皇体恤他,破例准了他所求之事,封你为郡主。
你原本是汉阳林家的一个庶女,后被过继出去,又和谢家攀上亲,再到成为王府郡主。世人说起你,想来尽是羡慕之词。你一步步上青云,心中是否也很得意?”
林重影闻言,幽幽叹了一口气。
“如果臣女说自己一路走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殿下会信吗?”
“为何?”端阳公主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为了活命。”
这话让端阳公主不解。
林重影自然不会和她多说什么,反问:“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顶数殿下的出身最好。臣女敢问殿下,殿下是否觉得心满意足,此生再无所求?”
她怔住。
心满意足,怎么可能?
若真是再无所求,她又何必执着于谢玄?
世人皆知母后无子,日后新帝登基,自会尊自己的生母同为太后。两宫太后虽是并列,却往往生母更为重。
她计划的一切都是为了母后的荣耀,为了王家的将来,难道不应该吗?
“本宫不应该有所求吗?”
帝王的嫡女,天生气度不同旁人。她这话语气虽平,质问时却不自觉流露出上位者傲视众生的态度。
这时一个内侍模样的人神色慌张上了桥,像是在找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郑嬷嬷将人叫住一问,才知是七皇子身边侍候的人。
“我家殿下好像往这边来了,奴才沿路找来,也不见人。”
七皇子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许是一时兴起迷了路,也许是在哪里玩入了神,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出王府。
然而王府不算小,若想尽快找到一个乱跑的孩子,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端阳公主了解情况全,让自己手下的宫女太监帮着一起去找。
林重影也有所表示,让范真香和根儿等人也去帮忙。眼瞅着那些人各分东西,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她不知为何心里升出些许怪异的感觉,下意识往桥下看。
水面未上冻,仅有少许的薄冰浮浮沉沉,如沁在水中的冰花。
冷阳的直照下,冰花反着光,水面呈现出深绿的颜色。微起着细粼的水光中,似有一片从水底浮于水面的绿藻。
须臾,林重影反应过来。
那不是绿藻!
她以最快的速度往桥下冲去,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斗篷脱下。到了水边时,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水。
等看到她下了水,郑嬷嬷一声惊呼,“汉阳郡主她…她在做什么?”
端阳公主初时不明所以,在看到她往水中划去时,忽然福至心灵。哪里还顾得上仪态形象,提着裙摆就往下跑。
水不算深,却也没到她脖子处,她够住了那片绿藻。
正如她猜想的那样,这根本不是什么绿藻,而是绿色的布料。布料下面连着的,是一个溺水的孩子。
“七皇弟!”
端阳公主的惊呼声,证明了她的猜测。
果然是七皇子萧勉。
萧勉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已经气息全无。
她一将人拖上岸,立马用前世知道的法子开始急救。
“这…这可如何是好?”郑嬷嬷脸都白了,只觉得她在胡闹。“郡主,郡主,七殿下已经没了,我们还是快通知其他人吧。”
“先别说话。”端阳公主看着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全身已被水浸透,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出水芙蓉。绝色的五官,坚定的神情,堪比水中明月,容华艳若桃李。
这样的她实在是让人移不开眼,哪怕端阳公主身为女子,亦被她的从容冷静,以及果敢决绝所震撼。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已经没有气息的孩子突然咳了一声。
郑嬷嬷像见了鬼似,结结巴巴,“活…活了!”
100-108
第101章 第 101 章 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萧勉迷茫地望着她们, 小脸上全是困惑。
林重影赶紧用自己脱在岸边的斗篷将他包住,快速地为他解惑,“你落水了, 是你皇姐救的你。”
端阳公主闻言, 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林…汉阳……”
林重影的注意力全在萧勉身上, 当看到萧勉在听到自己落水时面上出现的恐慌之色后,不由得抱住了他。
“快, 命人去太医, 让人烧热水煮姜汤。”
端阳公主回过神来, 朝愣住的郑嬷嬷吼了一声, “还不快去!”
郑嬷嬷瞬间惊醒,忙跑去传话。
“七皇弟, 你是怎么落的水?”端阳公主问萧勉。
萧勉听到这声问询后, 恐慌之色更甚。许是全身之后的冰冷, 也许是内心的惧怕, 他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他的生母芳贵人去世之后,他被孙贵妃抱过去抚养。孙贵妃的所作所为,与当年的荣嫔一般无二。而他和六皇子的兄弟之情,也最能让熙元帝联想到自己和皇弟萧高,因此对他们母子三人也尤为偏爱。
“我是被人……”他刚开了头,已经意识到不对,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林重影见之,若有所思。
朝野上下皆知, 原本有三位皇子有争储的可能,一是大皇子,如今被熙元帝禁足,显然已经失了圣宠, 二是二皇子,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不少人私下相传,说他有当年的宁王之风。罢以四把巴一柳9留3。或许因为这一点,他和生母齐嫔虽受荣太后看重,但朝中支持的人并不多。
三就是萧则。
近几日已有臣子上折,奏请熙元帝册立储君,那些人都有拥戴他之意。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萧勉出了事,得利的人是谁?
林重影不想用阴谋去揣测一个十来岁少年的心思,可她很有理由怀疑,一旦萧勉在福王府溺亡,所有人都不会怀疑萧则。
只要不是萧则,那就有可能是任何一位皇子,比如说二皇子萧典。反之,萧勉与萧则是一体,推他下水的人无论是谁,他大可以说出来。而他的恐慌,他的害怕,他的不敢说,恰恰最能说明问题。
“你被人怎么了?”端阳又问。
萧勉抖得越发厉害,林重影也跟着抖起来,上下牙齿都在打颤。湿衣贴在身上,又冷又冰,此时他们两人虽抱在一起,却像是两块冰相拥,你冷我也冷。
“七殿下,你是不是落水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哪有真正的天真无邪,何况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萧勉。他垂下眼眸,不敢看自己的皇姐,“皇姐,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同理,他一个小孩子都不可能单纯,何况是端阳公主。
林重影再次提醒他,“七殿下,是你皇姐救了你。”
他应该是明白了林重影的意思,红着眼眶颤着声音,“二皇姐,以后小七这条命就是你的。”
端阳公主心念微动,握住他的手,“小七,你放心,以后二皇姐护着你。”
熙元帝有九子,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皇子生母皆在。
当初芳贵人去世时,王皇后也曾动过心思,却不想被孙贵妃抢先一步。眼下机会递到手边,端阳公主岂有不接住的道理。
同时,端阳公主也明白,这个机会是林重影给自己的。
林重影缓过劲来,打算抱起萧勉。萧勉虽然瘦,但她的身子骨实在是太过娇软,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端阳公主见状,过来帮忙。
两人搭着手,抬着萧勉往前走。
这时范真香和根儿等人闻讯而来,范真香立马将萧勉接过去,期间极其规矩地没有看一眼林重影。
好在冬天的衣服够厚,哪怕是全身湿透也透不出什么不该透的地方。只是那冰冷刺骨的感觉,等心里提着的气松下来之后,刹那之间无孔不入。
不等根儿脱下自己的衣服包住她,已有一道人影如风般过来,大手一揽将全身冰冷的人包进自己的大氅中。
众人只感觉再次眼花,等反应过来时仅能看到谢玄抱着人离去的背影。
郑嬷嬷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险些被谢玄这一来一去的疾风扫到,不由得抚着自己的胸口,道:“小谢大人这样…也太不成体统……”
端阳公主望着他们消失在假山的那边,喃喃,“难怪谢少师会喜欢她,若是换成本宫,或许也一样。”
*
王府有林重影的院子,院子的匾额上写着子归二字。
一被人抱进屋子,屋内的热气让她感觉自己冻透的身体瞬间活了过来。她的发间还滴着水,小脸白得吓人,却如玉一般好看。
哪怕是这等狼狈之态,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谢玄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直到此时心还乱着。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恨不得牢牢将人禁锢在自己身边。
先前他听到有人落水,还提到了汉阳郡主这几个字,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往而情深,终不能独活这句话。
林重影自是看出他情绪的不对,道:“大表哥,你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让我先这身湿衣服脱下来。”
他喉结滚了滚,松了手。
隔着一道绣着花草图的屏风,林重影在根儿的帮助下快速把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来,然后泡进下人们备好的热水中。
热水将她围浸的那一刻,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她这才有精力将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自己把功劳推给端阳公主一事。
“大表哥,七皇子出了这样的事,众皇子那边应该也得了信,你说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天家的王权之争,哪有什么兄弟骨肉。
萧勉险些溺亡,恐怕他那些所谓的兄弟,无一人会为他真正担心。他们所思所想只有这件事的本身,以及背后的阴谋。
谢玄身在朝堂,又是众皇子皇女们的老师,时常出入宫闱,比很多人都更清楚那些皇子皇女们的性格,以及后宫的阴私。
他提了一句,“七皇子的生母芳贵人生前,曾与齐嫔有过龃龉。”
正是因为这句话,林重影便知自己的推测没错,今日这事是冲着二皇子去的。
这一招不可谓不绝,也实在是绝妙。
世人皆知萧高和萧业的关系,萧勉和萧则与他们极其的相似。倘若萧勉死在福王府,且不说萧业何等的震怒,便是萧高也不会放过幕后之人。
而萧则应该早有准备,种种迹象和线索都会指向二皇子萧典。巧合的是,齐嫔和芳贵人以前还有龃龉,更是佐证这一切都是萧典所为。
一旦萧典也失势,众皇子中再无人能与萧则争储君之位。
“我先前见过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想到……”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萧则。
那座皇宫啊,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林重影如是想着,心情无比的复杂。
等她泡好澡出去,一眼看到背对着自己的谢玄,眸底隐有一丝笑意,暗道这人今日怎地如此老实?
她却不知道此时谢玄的煎熬,堪比那被扔进炭盆中的银霜炭,浑身像被炙烤着,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
虽然背着身体,但对于谢玄来说,越是听得见看不着,越是臆想不断。这样的煎熬让人欲罢不能,宁愿备受折磨也不愿离去。
他先是听到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水声,再然后是穿衣服的声音,热气从屏风后氤氲而出,伴随着销魂蚀骨的幽香。
“大表哥,你帮我擦头发吧。”
林重影绕到他面前,递上干巾子。
少女穿着雪色的中衣,外面罩着银红色的披风。因着刚被热水浸润过,如玉的小脸泛着红润的色泽,恰如盛开的玉芙蓉,极妍极美。
他接过干巾子,示意林重影坐下。
林重影坐在软榻上,而他则站在后面。
从他的视线看去,少女的衣襟微微有些松,露出精巧的锁骨还有凝脂般的肌肤,无声无息地诱惑着他。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喉结随之滚动。
他大掌撩着湿发,认真地擦拭起来。尽管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动作不怎么娴熟,却胜在还算温柔,力道也很适中。
不知为何,林重影心中隐隐有些窃喜。
一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在意,二是因为他的可塑造性。方才自己不过是稍加试探,故意让对方为自己绞头发,没想到这人居然当真照做。
从这一点来说,她还是很满意的。
男人嘛,还是要改造好才更好用。
思及此,她小声道:“大表哥,先前下水救人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谢玄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当时想的是,不管我做什么,你肯定都会支持我。无论我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帮我。”
她自是看不到,谢玄幽深眼眸中的那一抹无奈之色。
“下次还有类似的事,不要自己动作。”
“我听你的。”她乖巧地应下。
谢玄强行压制体内奔涌的情绪,继续给她绞头发。
她方才那番有些茶,却也不是言不由衷。因为这一路走来,她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谢玄,她活不到现在,也根本走不到这里。
这般想着,她转过头去,仰着小脸看着身后的人。
“谢玄,这辈子能遇见你,真好。”
第102章 第 102 章 林重影退后一步,恭敬……
谢玄低着眉, 眼睛里全是她的模样。
玉色天成,隐有媚态,似芙蓉垂枝娇俏可人, 恨不得伸手采撷, 珍之藏之。
这时外面有人声传来, 伴随着根儿故意提高的音量,“奴婢给老夫人请安, 给郡主请安。”
屋内的两人原本就凝视着彼此, 闻言交换一个神色。一人以极快的速度去内室躺好, 另一人则扔掉手中的布巾, 规规矩矩地站在珠帘外。
很快,谢老夫人和陇阳郡主一行人进来, 身后跟着陆氏魏氏和大顾氏等人。
众人进来看到谢玄, 心思各异。
谢玄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说此处就交给她们, 自己要去看萧勉。
林重影听着他冠冕堂皇的话,暗道这人真会装。
谢老夫人摆手让他离开,人已进到内室,满嘴心疼的话,“你这孩子,怎么能自己下水呢?你身子骨本来就弱,你看你这小脸……”
怎么红扑扑的?
老太太略一思量,便明白其中的关窍。
先前大孙子抱着人家姑娘狂奔时, 不少人都瞧见了。王府的下人们都在传,说大孙子对人家姑娘何等的上心。
她坐到床连,拉过林重影的手,慈爱地打量着, “没事就好。”
大顾氏就在一旁,有心在陇阳郡主和陆氏两人面前抬举起的女儿,于是道:“姨母,您别担心。影儿这么做,虽然冒失了些,但却极有担当。若不是她救人及时,七殿下恐怕……”
陇阳郡主闻言,也给予了林重影极高的肯定,认为她这事做得不错。
陆氏没说话,只笑着看过来,目光中的赞同和欣慰不加掩饰。她是继室,在陇阳郡主这个身份尊贵的原配面前,多少还得避些锋芒。
林重影自是知道她的想法,也对她报之以笑。
众人说起萧勉,无一不道他命大。
魏氏说:“那些宫人也太过不上心,竟然连个孩子都看顾不好。”
这话也就是说说,其实谁都知道下人不上心,很多时候并非是下人们的本意,而是有心之人的纵容,抑或者是指使。
陇阳郡主淡淡地道:“贵妃娘娘一人照看两个孩子,恐怕确实是有些吃力。”
她说话时,目光是看着林重影的,其中的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林重影将功劳推给端阳公主,一是为了萧勉,二是给王皇后和端阳公主卖个好。端阳公主若是个聪慧的,必定会牢牢把握这个机会。
众人正说话时,萧高来了。
萧高关切地询问林重影的身体状况之后,坚持让她留在王府养身体。
对于这点,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包括大顾氏。
大顾氏哪怕再有私心,也觉得让她留在王府更好。因为婚期将近,若能从王府出嫁,比从林家出嫁更体面风光。
萧高又道:“小七受了惊吓,有些事不忘了,旁的倒是没什么大碍。我准备亲自送他回宫,和皇兄说明情况。”
他这么做,一是确保萧勉的安全,二是和萧业通气。
安排交待好之后,他让谢老夫人和陇阳郡主帮忙善后,毕竟认亲礼虽然结束,府里却还有不少的客人。
等到送走所有的客人,众人这才离开。
日头渐渐西斜,寒气也为之加重。
直到夜幕,萧高还没有回来。
林重影左等右等没等到他,却等到了不速之客。
来人是北嬷嬷,手执令牌直接入府。她的身后,是一个穿着深色斗篷的的人,那人的兜帽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
两人进屋后,北嬷嬷屏退所有人。
那人这才慢慢将兜帽取下,露出自己的真容。
正是荣太后!
一时之间,林重影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可能,最大的担心就是她趁萧高不在,特地来杀人灭口。
尽管上次两人已经说破说开,好似所有的恩怨就此作罢。然而上位者最是喜怒无常,她若是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猜测归猜测,担心归担心,林重影的面上倒是没有太多的情绪,哪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的事,哀家都听说了。”
“惊扰太后,臣女有罪。”
荣太后目光微黯,叹了一口气。
她示意北嬷嬷将一个锦盒呈上,道:“你如今认亲,哀家有样东西送给你。”
所以她是来给自己送礼的?
林重影怀疑着,接过锦盒。
入手略有些沉,应该不是首饰等轻巧之物。
“打开看看吧。”
她都这么说了,林重影只能照办。
锦盒精美无比,打开之后更是华光璀璨,明黄的锦布之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硕大的明珠,然后是粉玉的莲花灯台。
这是那盏莲台明月!
此物应是颜明月生前的心爱之物,林重影暗忖着。若不然在自己梦中出现的颜明月,手上也不会拿着这盏灯。
“这盏莲台明月是你娘生前最为喜欢的东西,如今哀家将它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林重影垂着眸,思量着荣太后这话里的意思。既然对方是来送认亲礼的,那应该不是改变主意来杀她的。
四脚虎兽鎏金的铜鼎中,银霜炭无声无息地旺盛着,火红的炙热将屋子里烘得暖得春夏。鹤鸟长鸣的香炉中,燃着清幽好闻的安神香,让人不知不觉中心平气和。
荣太后环顾着屋内的布置,感慨道:“高儿心地善良,待人以诚,照顾别人时还是如此的用心。今日之事,他很是生气,小七那孩子也是遭了罪。”
“七殿下福大命大,经此一劫,往后必能否极泰来。”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此事不简单。”荣太后说这话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她问过端阳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救人的是这个孩子,这孩子却将功劳推给端阳,还暗示小七装失忆。
种种迹象表明,这孩子不仅胆识过人,且极其的聪慧。遇事敢做敢为,事后镇定从容,多方应对滴水不漏,当真玲珑心肝。
“从古至今皇权之争,无父子无兄弟,哀家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你娘的事便是如此,倘若有其它的选择,哀家也不愿意那么做。”
站在她的立场,很难说她做错了。
但林重影没有办法帮她说话,因为自己取代了原主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站在颜明月和原主这边。
“我娘应是心甘情愿,她对太后娘娘没有怨恨。”
“那你呢?”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女是死过一回的人。嬷嬷告诉臣女,只要一直忍一直熬,等年纪到了嫁出林家,便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再挨饿受冻。为此臣女忍着熬着,眼看着到了议亲的年龄,嫡母却将臣女许给嫡姐做陪嫁的媵妾。臣女多年的坚持成了空,万念俱灰之下悬了梁。”
这事荣太后自然是知道的,但亲耳听来还是不自觉皱起眉来。
“你确实受了很多的苦,对哀家有怨也是应当。”
“臣女不是想向太后娘娘诉苦,而是想告诉太后娘娘,臣女已经死过一回。过去的种种属于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后来的一切恍若新生,才成就了现在的臣女。生死两茫茫,现在的臣女没有怨恨,却不可能忘记那一切,更没有资格替以前的自己原谅所有人。”
“那你是不会原谅哀家了?”
林重影没有回答,用沉默应对。
怎么原谅呢?
颜明月死了,原主也死了,她们在林家所有的经历注定不为人知。甚至是到死,原主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遭受那样的苦难。
“太后娘娘,臣女有两件事想问您,您能帮臣女解惑吗?”
事已至此,荣太后知道哪怕这孩子长得最像自己的生母,哪怕自己有多想与之修复关系,或许再无可能。
她看得出来,这孩子不仅聪慧过人,且心智更是坚定。过去的一切终究无法弥补,恰似镜面的裂痕,无论再怎么修复也不可能如初。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你问吧。”
“臣女想知道,臣女的娘被葬在哪里?”
“生前如灯,死后成灰,这是她最后所求之事。”
“死后成灰。”林重影重复这句话,明白了颜明月最后的归宿。难怪连林昴都不知道人被埋在哪里,原来已经成灰。
生前如灯,是指莲台明月吗?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灯,这般世间罕有之物,倒确实像颜明月。如此绝世的东西,要么荣耀灿烂地存于世间,要么彻底消失。
“臣女自小无依,身边只有嬷嬷一人。嬷嬷这些年护着臣女,照顾臣女,算得上臣女的至亲。敢问太后娘娘,她姓甚名谁?”
以后每年烧纸,她总得知道烧给谁。
荣太后闻言,面有诧异之色。
“她……她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哀家只知道她的暗号是二十九。”
暗二十九。
林重影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只觉无比的酸涩。
有人说人生在世,姓名也不过是个符号,那么暗二十九这个代号就是嬷嬷在这世间存在过的名字。
荣太后越发的恍惚,仿佛看到自己的生母。相似的容颜,平静脸色中淡淡的哀伤,眼前的少女和多年前的生母好像重叠在一起。
她不由自主想靠近,想伸手去触摸。
林重影退后一步,恭敬道:“多谢太后娘娘为臣女解惑。”
第103章 第 103 章 这熟悉的气息让她了然……
一室的沉默, 气氛冷而静。
横在两人之间的看似是那盏莲台明月,实则是颜明月的死。
荣太后望着眼前这张与生母极像的脸,面容中满是苦涩, 她清楚地感觉到天道循环, 所谓的世道轮回真真切切应在自己身上。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 如同她的心。
良久,她将手收回, 神情间不辨喜怒, 问:“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和哀家说?”
林重影知道, 她在给自己机会。确切的说, 她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一个将恩怨全部放下, 欢欢喜喜走向她的台阶。
“太后娘娘身份尊贵, 臣女虽说被义父认为义女, 却也知自己原本身份低微, 万不敢得寸进尺。”
这是不愿意的意思。
“郡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人还是得往前看。太后娘娘都愿意放下,您又何必执着呢?”北嬷嬷好言相劝道。
她是荣太后的心腹,最是知道自己主子的心思。荣太后今夜前来,还送出莲台明月,分明就是在向林重影示好,以图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一点林重影也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 所以才不能含糊。
“臣女方才说了,臣女是死过一次的人,以前的种种导致臣女的死去。死去的一切已经过去,却没有办法放下。”
如果不是她长得像齐国夫人, 那么荣太后还会对她心软吗?
“太后娘娘体恤,容臣女苟活于世,臣女感激不尽。”
荣太后上位多年,自是很难接受她的不知好歹,脸色瞬间阴沉许多。然而目光一触及她的脸,心里的不喜又转为怀念。
她半垂着眸,作恭敬状。
为了保命,她会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敬而远之,但万没有毫无芥蒂去亲近的可能。毕竟抛开颜明月和原主的死不说,她自己也曾几经生死,全都是拜对方所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荣太后叹了一口气,然后道:“罢了,这样也好。”
*
亥时过,萧高终于回府。
他的脸上不再是往日随意自在的模样,略显疲惫与无奈。这种疲惫和无奈与身体劳累无关,而是相由心生。
今日之事,他就算不能猜出全部的真相,也大概能还原事情的原貌。
萧勉与他身世类似,他本就更为上心些。那些人选择让萧勉在王府出事,分明就是想借他的手将事情闹大。
他愤怒的是,如果萧勉真的死了,那么幕后之人计划得逞的同时,他也被算计进去,被别人当成枪使。
“小七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落的水,只知道是端阳救的他。他应是吓坏了,一直抱着端阳不撒手,死活要端阳陪着他。端阳可怜他,向皇兄提议接他去梓和宫养身体,皇兄准了。”
林重影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是放下心来。看来不管是端阳公主还是萧勉,他们都抓住了这次机会。
“母后来找你了?”他这话是问,语气却是肯定。
林重影自是不会瞒他,将荣太后来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她说这是给我的认亲礼,原本是我娘生前的心爱之物。”
他看着那盏莲台明月,眼里尽是怀念之色。
当年父皇为讨好明月姐姐欢心,命尚宝司打造了这盏灯。二皇兄买通了尚宝司的人,偷偷揽下雕刻灯台的活计。
那些无人知晓的夜里,没有人知道这盏灯是二皇兄一刀一刀雕刻而出。除了他,他还将此事悄悄告诉了明月姐姐。
“这灯确实是你娘生前的心爱之物,她既然将它给了你,你好好收着便是。”他挤出笑模样来,慈爱地看着林重影,“今日事多,你应该也乏了,早些歇息吧。”
林重影乖巧应下,送他出去。
灯火映照的夜色中,他高大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透着说不出来的失落。
“义父!”
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逆着的光影中,他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女,如见故人。
林重影到了跟前,将一物递给他。
深绿色的锦缎上绣着五福图,香囊里面装着安神的草药。
“我别无所长,唯有这绣活还算是能见人,愿义父能远离瘟邪,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恍惚中,好似很多前年,有人也曾经这么祈愿过。
“信女有愿,愿所爱之人皆能远离病灾,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当年的明月姐姐也曾在月下许过这样的愿望,那所爱之人中也包括他。时隔多年,他竟然从明月姐姐女儿的口中听到对他一般无二的祈愿。
夜色掩盖了他的情绪,哪怕是已经泛红眼眶,也无法看真切。
他接过香囊,当即挂在自己腰间。
一夜斗转星移,直到晨光熹微。
林重影多少有些认床,睡得不是很好。
她一睁眼看到的不是根儿,而是一位眼生的嬷嬷。这嬷嬷姓蒋,是王府的下人,也是萧高安排过来侍候她的人。
蒋嬷嬷看她的目光满是慈爱,隐约还有泪光。
梳妆时,对方以为她看不见,竟然偷偷抹眼泪。
这般表现,她不起疑都难。
她将根儿支出去,从镜子里望着对方,“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蒋嬷嬷闻言,哽咽道:“奴婢原是颜家的下人……”
只这一句话,便再清楚不过。
“原来如此。”
“郡主,奴婢失态了。王爷交待奴婢,若是郡主问起,就让奴婢实话实说。奴婢以前是侍候姑娘的,无奈宫规森严,凡入宫之人仅可从家中随侍一人,奴婢因此被留在颜家。”
原来是颜明月以前的丫环。
既然义父交待过,显然蒋嬷嬷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此一来留在身边侍候倒是合适。林重影如是想着,道:“那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蒋嬷嬷闻言,立马泪奔。
她跪地不起,哽咽难当。
林重影心下叹息,将她扶起来。
这时萧高来了。
萧高一见她们的模样,便知她们已经相认。
蒋嬷嬷赶紧擦干眼泪,知道他这是有事来找林重影,识趣地告退出去。
“婚期没几日,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单子,你看一下。”萧高将大红的喜册递过来,让林重影过目。
“义父,这……”
“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放心拿着,也不让你白拿,义父还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
他堂堂亲王,哪里真的需要一个义女来养老送终。且不说他这辈子注定衣食无忧,便是身后事也自有皇室宗亲替他操办。
林重影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索性不再矫情,将册子接过。
册子上有两处产业让她注意,一处是颜宅,一处是楼外楼。楼外楼先放一边暂时不说,这颜宅里面……
“义父,这宅子给我,会不会不太妥当?”
“他已经离开了。”
这个他,他们都知道是谁。
“陛下已撤了搜查令,以他的身手,他想去哪便能去哪。等你大婚之后,陛下会以他病亡的消息昭告天下。”
这样的结局,似乎已是最好。
萧高忽然轻哼一声,“这婚期实在是太急了!”
不止他觉得急,就是谢老夫人都觉得太赶,如此赶的时间根本无法通知远在临安的家人和亲戚。
谢玄说自己已经去信,让远在临安的谢家人和林家人原地办流水席以示庆贺即可。
事已至此,除了这个法子也别无它选。
林重影却觉得他是故意的,他分明是走一步看三步之人,他若是愿意必定早有安排。他之所以故意让谢家其他人无法前来,想来是忌讳自己的那两个堂弟。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再露面。
大婚的一应事宜不用林重影操心,所有人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养好身体。谢老夫人和陇阳郡主也来看过她,还时不时派人送些东西给她,有吃的有用的还有一些补品。
大顾氏倒是天天来王府,一是商议大婚事宜,二是对嫁妆单子。
林重影挺疑惑的,问她,“母亲,大表哥这几日在忙什么?”
她闻言,脸色瞬间微妙。
一想到谢玄被拦在王府外的情景,她是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像大表外甥那般出色的儿郎,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为怕未来的姑爷尴尬,她都不敢露面,直到人走了才现身。
“王爷和你父亲不一样,这有些老丈人看姑爷,多半是有些不太顺眼的。”
林重影秒懂,抿嘴一笑。
看来这不到成亲之日,她和谢玄应该是见不上的。
大顾氏离开后不久,陇阳郡主又派人送东西来。这次送东西的人作佃夫打扮,送的也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一对孔雀。孔雀的声音清亮尖锐,极其的精神抖擞。
蒋嬷嬷见之,惊喜道:“郡主,陇阳郡主必是怕你闷,所以才送了这么一对玩意儿来给你解闷。”
林重影也是这么想的,她视线不经意一扫,落在后面的那个佃夫身上。
那人将斗笠压得极低,身量极其的修长。哪怕是一身粗布短褐,也难掩那人清冷的气质,以及皎如玉树的风度。
离得近了些,她闻到熟悉的冷冽气息。
这熟悉的气息让她了然的同时,还有几分欢喜。
她一指那人,“你!你进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蒋嬷嬷不明所以,直觉得不太妥当。
“郡主,这些都是粗人,让他进去不好吧。”
不光是粗人,还是外男。
当然,这话蒋嬷嬷不会说。
“无妨,我心里有数。”
那人依旧压着斗笠,跟着林重影进屋。
蒋嬷嬷想跟进去,被根儿拦住,根儿凑到她耳边低语一番,她不由得眼睛睁得老大,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一进屋子,那人就取下斗笠,露出俊美无比的真容。
正是谢玄。
第104章 第 104 章 大婚。
谢玄这几日皆被福王府拒之门外, 萧高的理由极其的简单,初时是说自己的义女要静养,后来直接搬出男女大防之类的规矩礼数压人。
总而言之, 他看谢玄, 已然是怎么看怎么堵得慌。
原本林重影对此事还有些半信半疑, 如今亲眼见谢玄被逼到这个份上,居然扮成送东西的佃夫混进王府, 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眉眼弯弯, 如明月皎皎。
还不等她说些什么打趣一二, 人已落入男人劲实的怀中。熟悉的冷冽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她心下慰叹一声。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及心跳。她忽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 在此刻有了具象的答案。
外面孔雀的叫声不断, 高亢而兴奋。
与此同时, 传来萧高明显带着几分恼火的声音, “人呢?”
谢玄放开林重影,眉宇间隐有几分无奈之色。他就知道这个法子逃得了一时,很快就会被人识破。
萧高背着手进来,一脸不悦地盯着他。
他像是没看见似的,对林重影道:“你好好养身体,过几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这话简直是戳了萧高的心窝子,萧高朝林重影挤出笑模样来,说出来的话却有着明显的咬牙切齿之感。
“谢少师来得正好, 本王恰好有事找你。”
林重影暗自好笑,还推了谢玄一把,“义父找你,你快去吧。”
萧高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越看自己义女越顺眼的同时,再看未来的便宜姑爷,气堵于心的同时,还有深深的懊悔与自责。
两人一出子归院,他立马冷脸睨着谢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堂堂少师竟然混账至此,乔装改扮混入别府的内宅,简直是贻笑大方。”
“王爷教训的是,臣今日确实失礼。”
萧高哼了一声,“认错快也没用,本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么一个人,还真是……”
他指着谢玄,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骂。
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若是本王早知道她在林家,哪里有你什么事。”
他这话的意思是,若是他早知道林重影的存在,那便不会有后来的事,林重影也必将与谢家和谢玄无关。
谢玄也不恼,面上瞧着同以前的态度没什么两样,“王爷说笑了,这世间之事没有若是二字,否则就不会有悔恨和遗憾。”
“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臣不敢。”谢玄望了一眼京外的方向,道:“臣是就事论事,若是没有臣,你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存在。”
这话无异于绝杀,让萧高顿时矮了气势,只余满心的难受与无力。
他派人去查过,了解得越多他心里就越难受。这些年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明月姐姐悄无声息地死去,那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有做不完的活计,过得比下人还不如。
幸好老天有眼,那孩子明明活得艰难无助,却长得极好。懂事聪慧又明理通透,比宫里所有的公主都要好。
但是……
他下意识抚摸腰间的香囊,香囊上面的绣工精巧无比,其技艺之精堪比宫中上等的绣女。若是有可能,他希望那孩子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不必懂事,也不必明理,更不必能干。
谢玄看着那香囊,眼神渐深。
*
婚期一日一日临近,很快便到了大婚之日。
天还未亮时,林重影就被唤醒梳妆。饶是宫里派了好几位嬷嬷前来相助,蒋嬷嬷和根儿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王府郡主出嫁,一应流程皆有规矩礼数可循,司礼监的人早早前来,无一不是严阵以待恪尽职守。
描黛眉,点花钿,着霞帔,戴凤冠,她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觉得熟悉,一时又觉得陌生。
蒋嬷嬷端详着镜子里的她,悄悄抹眼泪。
她慢慢抬头,抚摸着头上的凤冠。凤翎栩栩如生,明珠璀璨耀眼,纵然尘封多年,一朝得见天日依旧荣耀光彩。
这身凤冠霞帔非宫中织造,也并非新制,而是旧物。说是旧物,其实也不尽然,毕竟制好之后未曾现于人前。
“郡主穿上这身,真好看。”蒋嬷嬷哽咽着。
“嬷嬷,她一定能看到的。”
这个她,指的颜明月。
而这身嫁衣,也是她的。
当年沈贵妃和颜夫人约定婚事,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萧彦是一对,只待先帝点头便可定下婚期。颜家以为这门亲事不会有变,早早做足准备。
谁知先帝强纳她入宫,这身嫁衣自然没有现世的可能。
大顾氏忙完外面的事进来,打眼看到她装扮完毕的样子,愣了好一会儿,直呼千秋无此色,惊为天外人。
“影儿……”
她握着林重影的手,目光中全是欣慰之色。
该交待的这些天她已说完,包括一些闺房之事,她也没有保留。母女一场,时日并不算长,但这些日子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美好平和又充满温馨,实在是让人舒适。
到了此时此刻,她欢喜之余,还有浓浓的不舍之情。
婚礼一切仪式皆有司礼监主持,等到出门之时,萧高准备背林重影出门。一众礼官皆言不妥,说是自古以来要么是舅舅背新娘子上轿,要么是兄弟,再出格些也是新郎本人,还从未有过父亲亲自背女儿上轿的。
但萧高坚持,所有人只好遵从。
他叫颜明月一声姐姐,在他心中,他也是林重影的舅舅。
锣鼓齐天,热闹喧嚣中,林重影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听着宾客们的恭喜欢笑声,不自觉红了眼睛。
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她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谢玄。隔着凤冠的流苏与红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八抬的喜轿,前后各四人。
她视线不经意流转时,注意到后面的一位轿夫。那轿夫身形高大,瞧着就是个练家子,纵然长相普通,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度。
“义父,他是不是也来了?”
萧高心下感慨她实在是聪慧过人的同时,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她猜得没错,那轿夫就是萧彦。
她被人扶着坐进轿子里,然后礼乐起,喜轿也跟着起。
仪仗绕城而行,最后抵达谢府。
繁复的流程过后,到了拜长辈高堂之时,出乎她意料的是,陆氏根本没有上座,坐在谢清阳身边的人是陇阳郡主。
等被送入洞房,她才在那里见到陆氏。
陆氏春风满面,眉宇间未有一丝不悦,本就是生了一副模样,如今更是笑逐颜开,梨涡深深尽是喜气。
“影娘今天真好看。”
这赞赏朴实却发自肺腑。
林重影下意识张嘴,那声大表舅母快到嘴边,被她紧急咽回去,她这才发现好似自己不知道该称呼对方。
按理来说,继母也是母,理当唤一声母亲。但她和谢玄认识这么久,好像从未听过谢玄称呼其为母亲。
她下意识看向谢玄,谢玄心领神会。
“秋姨,您今天辛苦了。”
陆氏也是聪明人,不仅将小两口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还猜到了她方才的迟疑,当下抿唇一笑,道:“影娘,你跟大郎一样,也唤我秋姨吧。”
她自是从善如流,“谢谢秋姨。”
谢及从前面跟过来,直到此时才凑到跟前,高声唤道:“大哥,大嫂!”
这声大嫂叫得极其的脆亮,引得原本不知歇在哪里的一点红飞了过来,围着谢玄和林重影两人,不停地叫着“大哥,大嫂。”
喝过合卺酒,谢玄便被宾客们叫走。
陆氏备了一些适口的吃食,让林重影用一些。
林重影也不矫情,坐下开吃。
谢及不知何时躺在喜床上,从右滚到左,再从左滚到右,口中还念念有词,“大嫂,我昨晚和大哥一起睡的,他们说这样你和大哥能早生贵子。我再多滚几下,你们肯定能生一堆的孩子。”
陆氏笑骂着这皮猴子,过去将将他提起来。
他还嫌不够,挣扎道:“娘,不是你们说的,我在这床上多滚一滚,大哥和大嫂就能生孩子。”
生孩子这三个字,很难不让林重影联想到今晚会发生的事。她两颊莫名发起烫来,心里隐隐期待。
犹记得在临安时,她还曾暗暗下定决心,关于谢玄的一切,不论是身体还是名分她都想要。而今愿望实现,名分有了,只等春宵一刻的到来。
“大嫂,你脸怎么红了?”
谢及这么一嚷嚷,陆氏的脸也跟着红了。
陆氏一边提溜着他出去,一边叮嘱蒋嬷嬷和根儿等人好生照顾林重影。
林重影长吁一口气,忽然觉得身体也有些热。
她已是郡主,除了蒋嬷嬷这个管事婆子外,丫环也添了好几位。一眼望去人还挺多,越发让她觉得燥得慌。
“你们都退下吧。”
所有人得令,退到外面。
她坐到镜前,看着镜子里面泛春色的人,不由得捂住自己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瞬间坐直身体。随着脚步声走近,镜子里慢慢出现另一个人的模样。
一个如玉树,一个似琼花,当真是人间哪得几回见。
她喃喃着,“我们歇息吧。”
谢玄闻言,眸色骤深的同时皱起眉来。
“你还有没有其它的事?”
新婚之夜,还有比洞房花烛更重要的事?
这人明明之前表现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临到上场时居然顾左右而其它,难道是害羞?不应该啊!
“我没有其它的事,你有吗?”
谢玄有些失望,看来她真的忘了。
罢了。
人已是他的,他还什么香囊。
思及此,他一把将人抱起放平在床幔之中。
然后,欺身压上去。
第105章 第 105 章 他不受控制地伸手,大……
喜烛摇曳, 气氛幽暖。
一夜无梦,林重影悠悠醒来时,入目所及的喜庆让她无比的茫然。好半天似是云里雾里的,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蒋嬷嬷听到动静掀帘进来, 她才猛地忆起所有。
她昨日和谢玄已经成亲了!
喜床内仿佛还残留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中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余温。昨晚的记忆瞬间涌进脑海, 与之而来的还是身体复苏后滋生出来的酸痛感, 一齐冲击她的感官, 让她不由得身体颤抖心尖发热。
虽然那种极致的亲密只有一次, 但某人的身体她确确实实已经得到。至此,不管是身体还是名分, 她已完全拥有, 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蒋嬷嬷已取来衣裳, 准备侍候她起床穿衣。
“郡马早就起了, 正在院子里练功。”
正说着,珠帘被人挑起,一身黑色劲装的谢玄大步进来。他几步到了床边,示意蒋嬷嬷先出去。
许是因为有过亲密无间的肌肤之亲,林重影竟些不敢直视他。他低眸凝视着,目光满是占有与放肆。
“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这话问得实是直白。
林重影试着感受了一下,应是人的身体构造各有偏差的缘故,她并没有所谓的身体散架的感觉, 只有些许的酸痛。
“还行。”
还行二字一出,谢玄瞬间眯起眼睛来。
气氛一时变得极其的诡异而危险,让她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若非怜惜她身子弱受不住,昨晚这人必定不会一次就善罢甘休, 何况她这声还行仿佛是在质疑对方的能力。
她装做欲起身却被扯到身体痛处的模样,秀气的眉头蹙着,“方才躺着不觉得,这一动身体难受得紧。”
谢玄闻言,眸色一暗。
初尝情滋味的男子,又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若非自制力绝佳,昨晚必不会轻易停下。情热翻滚一夜,还得生生熬着。忍无可忍之时,却见怀中的人早已睡去,不得已出去练功,以发泄心中的躁意。
他不受控制地伸手,大掌几乎覆盖住林重影的脸。
这时外间传来根儿的声音,他眼中的侵略锋芒散去,不多会儿的工夫恢复如常,然后让人将东西送进来。
根儿送的来是一碗黑黑的汤,闻着一股子的药味。她把汤药送到后,又极有眼色地告退出去。
“这是什么药?”林重影问。
谢玄把药端在手上,试了试温度后开始吹气。“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带你去找过柳太医?这药方子是他给的。”
林重影恍然大悟,所以那次柳太医神神秘秘地把他叫进去,原来是为了给他这个药方子,那这药方子有何用?
不等她问,谢玄主动为她解惑,“此方子极其难得,一能调养身体,二能避孕。”
她记得那次柳太医就说过她身体又弱又虚,哪怕是圆了房也不宜过早要孩子。那么这人让她喝此药,是准备遵循柳太医的医嘱。
“我如果真不能生孩子……”
“不会有别人。”
药的温度刚好后,谢玄将药递给她。
她丝毫没有迟疑,哪怕明知汤药应该极苦,依然直接往嘴里送。入嘴之后的苦涩让她顿了一下,接着一口气喝光。
喝完之后,立马有蜜饯近在眼前。蜜饯一入嘴,须臾驱散口中的苦味,这先苦后甜的滋味,像极她穿越之后的人生。
而这一切苦尽甘来的结局,全都与一人有关。
等到谢玄再回到她身边时,她胳膊缠了上去,凑上自己的唇。此举如星火燎原,险些一发不可收拾。
若非谢玄有着惊人的自制着,关键时刻收手,他们必会耽搁给长辈们敬茶的时辰。
而她正是吃准这点,才也有的放矢。
新媳妇进门的第一天,先见长辈再敬茶,等长辈们喝了新媳妇茶后,这桩婚事才算是真正完成。
谢家众人早就候在花厅,谢老夫人、谢清阳、陆氏魏氏还有谢舜宁谢及全在。谢及哪里坐着住,不时伸着小脑袋往外看。
谢老夫人红光满面,看到他这坐不住的样子忍俊不禁,“小七这性子,我看八成是随了他四叔。”
说到谢清华,难免要提到小顾氏。算日子小顾氏应该已经生产,只是平梁县离京中距离较远,消息还未送到而已。
陆氏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腹部,因为冬日衣着厚实,暂时还看不出怀相来,但大夫已经把过脉,说是她这一胎怀的还是儿子。
她有些失望,谢老夫人却是很高兴。
老太太重子嗣,自然是盼着孙子越多越好。三房非自己所出的抛开不论,大房二房四房人丁越兴旺越好。
“等过两年大郎也当了父亲,我们谢家就是四世同堂。”
谢玄和林重影一进门,听到的就是老太太这句话。
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上前行礼。
所有人看着他们,无不一是觉得赏心悦目。当真是神剑明珠相对出,流霞显耀金光现,好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一一敬过茶后,长辈们皆有表示,送出的见面礼都很隆重。谢老夫人也不留他们多说话,催促他们去王府给陇阳郡主敬茶。
谢清阳和陆氏送他们出门,父子二人走在前面,女人们走在后面。
陆氏拉着林重影的手,交待着一些话,“这些年大郎也是两头住,若是郡主留你们过夜,你应下即可。”
“秋姨,我…我其实很想叫您一声母亲。”
这是林重影的心里话。
从穿越至今,其他人对她的好都有原因,只有陆氏没有。仿佛第一次相见时,陆氏就对她表现出毫无理由的好感。
陆氏在她的眼神中看出真诚,以及惭愧,心知她说的不仅是真心话,还真真切切地为自己感到委屈。
“你心里把我当母亲,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如何个叫法,并不打紧,我也不在意。我一介商贾能嫁入谢家已然让人眼红,旁人看轻于我,却不知我与你父亲夫妻恩爱,与你祖母婆媳和睦,实在是再好不过。”
她自是知道这个道理,也知道面子和里子,光有一样已是难得。这世间所有的好,一个人不能全占。
比如她。
在世人眼中,她的来时路不是秘密,哪怕她已贵为王府郡主,依然会有人在背后议论她曾是汉阳林氏庶女一事。
她和陆氏道了别,随谢玄上马车。
一上马车,谢玄就让她小憩一会儿。
市井的热闹声不绝于耳,她不觉得嘈杂,反倒觉得像是另类的乐曲,听着让人时不时有些许的感慨。
到了最为繁华之处,她掀开帘子往外看。
冷阳直照,街道两边仍然有晒着太阳打着盹儿的乞丐。只是这些人中,再也没有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我嬷嬷,她在那些人中排二十九。”
“暗人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只有暗号。”
“是啊,她生也好,死也好,没有人在意。生前的名字不是她的,死后也没人记得她。她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来过。颜明月说生前如灯,死后成灰,林昴不知她葬在哪里,因为她早已化成灰烟而去,在这世间再无痕迹。”
谢玄下巴抵在她发间,握着她的手,“人生渺渺,无论是位极人臣,还是处于微末,终将不过一捧尘土而已。”
至于死后名声,又何需在意。
马车平稳前行,直到停在汝定王府前。
王府门外,已有人等候多时。
落霞仍旧是侍卫打扮,精神抖擞英姿飒爽。她上前行礼,对谢玄和林重影道:“大公子,小郡主,郡主已等候多时。”
一个家中有两位郡主,委实不好称呼,这声小郡主倒是合适。
林重影对此称呼没有异议,与谢玄一道进了王府。
卫今跟在他们身后,经过落霞身边时,不知说了什么话,引得落霞轻哼一声。两人窃窃私语,看着像是同僚,却又比同僚的关系更近一些。
“姓卫的,我看你是皮痒了。你不思量着与我比试一番,然后胜过我,却想着让我给你绣什么香囊!”落霞恼羞成怒,手已按在腰间的剑上,俨然一副要和卫今干仗的模样。
卫今像被吓了一大跳,忙退后好几步。
“落霞,你有话好好说。哪家姑娘不给自己的情郎绣香囊,我这要求哪里过分了!你我是何等关系,我让你给我绣个香囊怎么了?”
“你还说!”落霞越发气恼,“你几时见我做过绣活,你让我绣香囊,摆明是想为难我,我看你就是找打!”
林重影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
合着卫今和落霞一对欢喜冤家,两人打归打闹归闹,却是实实在在男女关系。
“他们一直是这样吗?”她问谢玄。
谢玄不置可否,道:“女子给男子送香囊,确实是寻常之事。不管绣工如何,只要心意到了即可。”
听他这意思,是站卫今。
林重影刚想说表达情意方式有很多种,也不是非得绣香囊。忽地脑子里灵光一现,不知为何想起他昨晚洞房之前问过的话。
难道…
是因为香囊!
第106章 第 106 章 “夫君,你是不是生……
香囊这种东西, 她曾经许诺过谢问。
那时她以为自己应该逃不脱成为谢问妾室的命运,为了吊着谢问,说过等在一起后自己会送对方香囊的事。
这事谢玄是知道的, 还知道她十分绿茶地表示在静待的过程中, 会每一日都往香囊中放一片干花瓣。
如今他们成了亲, 所以昨晚他问自己还有没有其它事,莫非就是在暗示自己应该送他香囊不成?
她不无懊恼地想着, 自己算不算被扔出去的回旋镖给扎个正着, 或者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两情相悦, 以香囊赠之, 确实是司空见惯,也委实太过寻常了些。”
“世间之事皆寻常, 寻常处之即可。”
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即使是寻常之事, 你倒是做啊!
林重影实在是没想到他一直将此事放在心里, 耿耿于怀不说, 为达目的还让卫今演了这么一出戏。
这人可是状元之才啊,心计谋算用在这种事情上面,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没错。
卫今就是在演戏。
若非是为了自家主子,他是万万不会找落霞索要什么定情信物。毕竟两人相识多年,最是清楚彼此的脾气性情。
此时落霞已回过味来,狐疑地看着他。他满脸的神秘,挤眉弄眼地看着不远处的林重影和谢玄,其意思不言而喻。
落霞也不是个蠢的, 皱着眉小声问:“可是郎君让你这么做的?”
他顿时眼睛一亮,仿佛沉冤得雪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一个香囊而已,郎君何至于此?”落霞很是不解。
“你不懂。”他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色令智昏, 郎君也是男人。”
他跟随郎君左右,对于郎君的事知道最多。所谓旁观者清,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分明是郎君先陷下去的,且情意更深。
这男女之事,多半都是一头重一头轻。轻的可以高高挂起,拿得起也放得下,随时随地都像是能抽身而去。但重的只能负重前行,患得患失却甘之如饴。
“依我看来,郎君这辈子算是栽在影姑娘手上了。”
落霞半信半疑,朝那边望去。
但见林重影不知说了什么,谢玄眸中的欢喜溢于言表,不由得感慨万千,“我是万万没有想到,郎君竟然会变成这样。”
卫今点头,附和道:“我也没有想到。”
而此时的谢玄已被林重影哄好,说是满心欢喜也不为过。他所有的喜悦全因为林重影的一句话:娘子手中线,丈夫身上衣。
林重影哄好了他,却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再接再厉主动去牵他的手。
“夫君,以后每年我都给你做新衣,可好?”
一声夫君,让他下意识握紧林重影的手。
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朝陇阳郡主的院子而去。
陇阳郡主早就等候在厅中,陪在她身边的人自然是侯西归。两人虽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但任是谁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亲近。
她和侯西归的关系阖府上下皆知,或许整个朝安城的人也知道。然而侯西归和陆氏不一样,陆氏是正儿八经的继室,侯西归却名不正言不顺。
在听到谢玄称对方为侯叔时,林重影当然是紧随其后。
敬过茶后,婆媳礼成。
陇阳郡主也没留他们多说话,让他们自去歇息。
之前离开谢府时,因着早有所料,林重影将该带的东西都带上。如今她身边除了蒋嬷嬷和根儿外,还添置了几个丫环。
蒋嬷嬷是个利索人,当一应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并不需要怎么操心。但这一通折腾下来,饶是她好像什么也没做,人却是乏累得不行。
她让谢玄该忙什么忙什么,丢下一句午时前记得叫醒自己的话,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补个回笼觉。
谢玄看着她没什么形象地滚进床幔中,本就漆幽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这一觉直至申时,醒来后一问时辰,她脸色都变了。
“不是让你们叫我吗?”。
根儿道:“大公子让奴婢等不要叫你。”
她心下叹气,又问谢玄在哪里。
谢玄不在房间里,也不在院中,而是在暖房内。
一进暖房,她一眼看到绿意盎然中卓然而立的人。与她上回来时所见不一样,暖房内少了许多花草,多了很多相同的植物。
她当然认得那多出来的植物,正是辣椒。
谢玄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之时,她仿佛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流萤漫天,无尽的光亮汇聚着,堪比暗夜闪烁的星河。
一时之间,质问和抱怨的话全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想法是,看在这人貌美如花的份上,她就大人有大量,不与之计较。
“这些你是从哪弄来的?”
之所以这么问,当然是因为这些辣椒不可能是近期种下后长出来的,应该是别的地方收集而来。
这时卫今端着一盆植物进来,依然是开着小白花的辣椒。他一边将东西往里面搬,一边说道:
“郎君,城内的秦椒,除了福王府的,其它的都在这了,要不要属下再去周边县城找?”
许是他手中的辣椒刚好挡住他的视线,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林重影似的。等将辣椒放到地上时才惊讶地发现林重影也在,赶紧告退出去。
那些辣椒中有还未开花的,也有正在开花的,还有结了辣椒的。这个时节里能种此物的人家,必定是有暖房的是富贵人家。
林重影问谢玄,“你把全城的秦椒都弄过来了?”
暖房中已无旁人,谢玄自然而然地靠近,低眸相问,“睡好了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她方才还想着看在这人的美色上不追究,没想到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是让你午时前叫醒我吗?”
“我见你睡得香沉,便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免得你夜里熬不住。”
什么叫夜里熬不住?
她的脸瞬间泛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抑或者是恼羞成怒。
说好的清心雅正呢?
简直是个闷骚!
谢玄将她所有的表情尽收眼里,幽沉的眸中除了毫不掩饰的危险外,还有隐隐的笑意,暗道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
情之所动,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我之前让人摘了一些可食的,已送去厨房。你应是饿了,待会记得多吃些。”
这话林重影也听明白了,让她多吃些的意思是夜里能有体力应对。
她心下哼哼两声,自己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还能被这样隐晦含蓄的话术给羞臊得毫无招架之力不成?
当下迎视着对方的目光,眼晴清明如镜,道:“好,我一定多吃些。”
谢玄闻言,眸中幽光如火。
他怎么能忘了呢?
这女子对男女之事视之为不在意,以前对二郎便是如此。
难道在她的心目中,哪怕他们已是夫妻,她对他和二郎,或者是旁的男子并没有真正的区别吗?
思及此,他眸色渐冷。
气氛一时不对,林重影很是纳闷,这人怎么还生气了呢?难道是不喜欢她太过大胆?
“夫君,你是不是生气了?”
一声娇软的夫君,听在谢玄耳中,堪比不属于世间的仙乐。
罢了。
她本性如此,若真要计较,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没有。”
没有就好。
“我今日睡到未用饭,母亲可有说什么?”
“母亲说冬日清闲无甚大事,她最近惫懒,常晚睡睡起,让我们不必早晚请安,也不必同她一道用饭。”
陇阳郡主这话,摆明是给他们找借口和合理的理由。
林重影看着绿油油的辣椒,喃喃,“我饿了。”
王府的厨子手艺自然不差,用辣椒做出来的菜很是美味,但和后世那些种类繁多的菜式相比,还未能最大限度地开发辣椒的用途。
她吃了不少,极尽满足。
一吃完饭,她就埋首在案桌上,一时回忆一时下笔。她的笔下是一道道菜方子,混杂着后世的几种菜系。
原本给她磨墨的人是根儿,不知何时换上谢玄,而根儿和蒋嬷嬷等人已自觉识趣地退到外间,将这一室红袖添香的温馨留给小夫妻俩。
“这些都是你以前吃过的?”谢玄突然出声问她。
她早就闻到谢玄身上独有的气息,自然知道换人的事,当下也不抬头,“嗯”了一声,道:“我义父将楼外楼给了我,我准备在那里试下水。若是可行的话,来年我想大面积种植此物。”
“此物夏季种植为宜,暖房里种的自己吃倒是可以,如果供应酒楼怕是不够。”
“你不了解此物的特性。”她搁下笔,仰头望去,如水的眸中波光潋滟,“这东西可以晒干保存,一年四季都能用,用途比新鲜的更广,味道也是各有千秋。可炒可煮可炖还可碾成粉,其滋味之妙无法用言语形容,一旦爱上必然令人欲罢不能。”
她说到这里时,眼中的光亮熠熠,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沉迷其中。一想到不远的将来,她能将上辈子吃过的那些菜都搬上餐桌,不由得满心满眼的期待。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谢玄贪婪地看着她,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翁婿斗法。
*
三朝回门, 林重影和谢玄夫妻俩依旧是两头跑。
认亲之事林家为先,所以他们二人先回的是林宅。等见过林同州和大顾氏之后,再去往福王府。
萧高早早候着, 守在门口张望。待看到汝定王府的马车驶近, 不由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将腰间的香囊摆正。
他不仅亲自相迎,还让府中的下人们列队而出, 任是谁都能看出来, 他对林重影这个义女的看重。
林重影惦记着萧彦化装成轿夫为自己送嫁一事, 几乎是一下马车就到了他身边, 小声地问及此事。
“那日确实是他。”他说。
此前二皇兄找到他,说是想替明月姐姐送这孩子出嫁。他不忍拒绝, 将人安排成轿夫模样, 让二皇兄完成最后的俗世心愿。
之所以说这件事是二皇兄最后的俗世心愿, 是因为二皇兄说此间事了后会皈依佛门, 再不问红尘之事。
“他如今已经离开了。”
也就是说,在送完嫁之后,萧彦就离开了朝安城。
至于萧彦会去往哪里,林重影没有问。
父女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往王府内走,谢玄落在他们身后,皱着眉眯了眯眼睛。很快他加紧脚步,三两步追上他们。
他没有走在萧高这边, 而是走在林重影的旁边。如此一来,三人成行,林重影居中,翁婿二人一左一右。
初时, 林重影还没什么感觉,等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隔着她说起话来,言语间像一条河喊话般,她终于觉出不对来。
“这几日京中都在传,传贤婿你孝顺,四处购买别府的秦椒,只在为讨好于本王,本王怎么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秦椒这东西本就不多见,眼下的时节里除了有暖房的富贵之家,寻常的人家可没有这样的东西。是以眼下京中很多高门大户都在传,传谢玄这个当姑爷的会来事,知道怎么讨好自己的老丈人。
“世人并非谣传,臣确实买了一些秦椒,但不是为了王爷,而是为了我家夫人。”
“小影儿是我的义女,本王在王府种的那些秦椒,她大可以全部搬走,何需你多此一举?你事先也不曾与本王商议,还害本王白白担了名声。贤婿啊,你这事做得实在是不太妥当。”
“王爷教训得是,臣以后再行此等事情,必先告之世人绝非是因为王爷。”
“……”
两人你来我往的,所说的每个字都从林重影头上飘过去。林重影觉自己就是一道山谷,面对左右山顶上顶峰相见的人,她好像是个看客。
她默默地缓下脚步,有意识地退出三人行。
谢玄见之,目光幽幽地回过头来。
他的眼神让林重影心头一跳,有种他要开大或者是要作妖之类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弯下腰去,捋了捋并不见褶皱的衣摆。
朱色的暗纹锦衣,衣襟和袖口处绣着连云纹,一看就是刚制的新衣。从他如此的做派来看,摆明对这身衣服极为爱惜。
“王爷莫怪,臣失礼了。”
萧高:“……”
他哪里猜不到这衣服是谁做的,又哪里看不出来谢玄的炫耀。
这个谢公令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在他面前显摆!
林重影很是无语,她说什么娘子手中线,丈夫身上衣时,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恰好给这人做了一身新衣。
她小脸无辜着,假装一无所知的样子,听过男人之间争风吃醋的,真没想到翁婿之间也会争强好胜。尤其是看到谢玄眉宇间难掩的神色时,不自觉想到先前被送到王府的公孔雀。
这人真能装啊!
萧高应是恼了谢玄,等再行了一段路后,对他道:“本王有些话想和小影儿单独说,你自便吧。”
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未有任何不满的异议,当真没再跟着他们。
林重影一开始还觉得义父故意为难人,待走出去一段路后,望着与子规院背道而驰的景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连过两道月洞门,来到一处竹林环绕的幽静之地。
萧高止住脚步,对她说,“小影儿,你进去吧,里面有人想见你。”
她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问,直接往里走。
这般表现分明是知道要见自己的人是谁,让萧高越发觉得高兴。暗道这孩子如此之聪慧,真不愧是他们萧家的血脉。
穿过竹林后,视线豁然开朗,但见其中有间雅室,隐有幽香阵阵。庞统守在雅室外,看到她之后恭敬行礼,然后请她入内。
她推门而入,一前看到背对着自己的人。
那人身形高大威严,背手而立面朝窗外,虽是一身常服,却难掩帝王霸气,正是萧业无疑。
“臣女见过陛下。”
听到她的声音,萧业慢慢转过身来。
这大白天的,屋子里却点着烛火。烛火的光照在她脸上,有种润玉般的平静美好,不悲不喜不骄也不躁。
“你来了。”
“陛下找臣女,不知是有何事?”
她一口一个臣女,将君臣有别四个字划分得清清楚楚。
颜明月可以为了原主死,但眼前这个人不会。帝王心术,旁人难以揣测,她可不敢赌一个君王的恻隐愧疚之心,更不敢将仗着这见不得光的关系攀附借势。
“你娘的事,朕定会一查到底,将她带回来。”
一听萧业这话,她便知他和荣太后的隔阂。
“陛下不必费心了,我娘说生前如灯,死后成灰,她早已灰飞烟灭,消散无踪。”
“你…你说什么?”萧业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一脸的难以相信。良久之后,才低落地喃喃着,“生前如灯光彩照人,确实像她。死后成灰,也像是她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灰飞烟灭消散无踪,或许她根本不想回来,不想再见任何人。”
若她是颜明月,她也不想回来。
先帝恶心自是不必说,青梅竹马的萧彦也是葬送一切的源头,更别提横插一脚的萧业。若真算起来,也唯有萧高还值得见上一见。
林重影如是想着,道:“陛下,您保重龙体。”
萧业情绪渐缓,慈爱地看着她,“朕不能常来看你,你有什么事尽管和你义父说,不管你想要什么,不管你想做什么,他都会替你安排妥当。”
“多谢陛下。”
她想,只要这位天子对她不起灭口之心,愿意留她一命,那她便再无所求。
行礼告退之后,她和萧高汇合。
萧家所有人中,她真正愿意与之亲近的也只有这个义父,当下没有半点隐瞒,把自己和萧业的对话复述一遍。
萧高听到颜明月最后的归宿后,怔神了许久。
*
从福王府离开后,林重影和谢玄直接回到汝定王府。
刚入府门,便看到落霞前来传话,说是陇阳郡主请他们过去一趟。
一进屋子,除了扑面而来的温暖外,还有明显的沉重气氛。
陇阳郡主坐着,脸色不是很好看。她的面前是一封拆开的信,信上未有任何署名标注,显然是密信无疑。
谢玄看过信后,递给了林重影。
林重影愣了一下,再将信接过来。她快速将信一览,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这信来自边关,说的是汝定王受伤之事。
虽然信上没有明确点明汝定王伤得重不重,但从字里行间让陇阳郡主和谢玄早做准备的话来看,显然伤得不轻。
边关守将若伤重不起,军令自然要易主。
原本大皇子就对兵权虎视眈眈,曾磨刀霍霍地想让自己的人取凤家军而代之。纵然大皇子已被禁足,其派系也是俨然有树倒猢狲散的可能,但因为萧勉被养到王皇后膝下,是以储君之争的三足鼎立仍旧在。
“外祖父先一步送信来告之,想来很快陛下也会收到密报。”谢玄问陇阳郡主。“母亲,你有何打算?”
陇阳郡主不是一般的内宅妇人,她自小习武,领过兵也打过仗。遇事镇定自若不说,且第一时间已有主意。
“我准备去边关,照料你外祖父。”
这个照料不止是生活上的,还有带兵打仗上的。不说是谢玄明白她的意图,林重影也不难猜到。
无论从哪方面讲,这个法子都算得上最好。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走?”谢玄又问。
“一旦陛下和朝中那些人知道你外祖父受伤一事,必定会横生许多枝节,所以我想趁消息还未抵京之前离开。”
谢玄沉思一会儿,赞同道:“也好。”
为免节外生枝,确实越快越好。
“我走之后,你一应行事当慎之又慎,遇事多与你父亲商议。”陇阳郡主交待完儿子,又交待儿媳,“我把落霞留给你,你和玄儿好好过日子。”
林重影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犹豫再三后,斟酌道:“母亲,我觉得有变才有通。外祖父受伤一事定会有人大做文章,到时候朝中也必然会争论不休,但对我们而言或许是个机会。”
“此话怎讲?”陇阳郡主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大皇子上回参了外祖父一本,摆明是想夺权。他有这个心思,二皇子和沈贵妃六皇子岂能没有?如今还多了皇后和七皇子,他们肯定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正是如此,我才想着到时候朝中必乱,我反应不好离开。”
她看着陇阳郡主,一字一字地道:“母亲,乱世出英雄,英雄不问出身,应该也不论男女。”
陇阳郡主呼吸一紧,眼神一厉,“你是说?”
“陛下暂无立储之心,几位皇子相争,若真偏袒一方,势必失去平衡,这绝对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我听说前朝开国之初,便出过一位女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既有先例可循,母亲何不放手一搏?”
陇阳郡主闻言,深埋于心底的执念呼之欲出。
早前儿子在临安时来信,说是已有心悦之人,非同一般的闺阁女子。如今看来岂止是非同一般,分明是见识不凡。
半晌,她一锤定音,“好,依你之言,就这么办!”
第108章 第 108 章 他长臂一伸将人搂进怀……
*
两日后。
边关送来急报, 说是汝定王伤重。这消息一出,顿时在朝堂和后宫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人心浮动如潮涌。
自古以来得兵权者占上风, 哪怕是还未解禁的大皇子, 也暗中派人参与相争。一时之间, 朝堂各派系争执不体,后宫更是风云四起。
几派为此明争暗斗一派混乱之时, 陇阳郡主进了宫。
与此同时, 谢府派人来请林重影过去议事。
此番所议之事, 是谢舜宁的亲事。
一下马车, 她便看到等在门外的魏氏。魏氏的脸上不见喜色,反倒有几分愁色, 一看到她, 当即迎了上来。
她心知对方亲自来迎, 应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 魏氏对她主动提及李家提亲一事,言语间不无担心。“这门亲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当,你祖母也是这般认为。我看得出来,不管是对李家人,还是对这门亲事,宁儿显然也不满意。不知为何,她却执意要嫁,我想着她与你还算亲近, 有些话或许会对你提过,不知你可知其中缘由?”
其中缘由林重影已从谢舜宁口中知道大概,只没办法和别人说个清楚明白。
思索一二后,道:“宁儿向来聪明, 一应行事也有自己的主意。我虽不知她为何非要嫁入李家,但她若真做了决定,想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知女莫若母,魏氏哪能不知自己女儿的脾气秉性。
“这事也怪我。”她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只当这门亲事千好万好,没少叮嘱宁儿。她向来懂事,我怕她是为了我……”
“二婶不必多思,哪家没有糟心事。真论起来,国公府也不算什么。您若真担心宁儿,何不与宁儿好好商议,倘若真嫁到李家,遇事该如何应对。”
魏氏闻言,又是一声叹息。“你说的没错,这高门大院内有几家没糟心事的,又有几家比得上我们谢家。”
她在儒园当家多年,自然不是什么遇事慌神的性子。今日她特意找林重影说话,一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希望能打听出什么来。二是想示好,以此表明自己对林重影这个大侄媳妇的看重。
毕竟一开始时,两人的关系实在是上不了台面,而且还是难以启齿的那种。她怕林重影心里有疙瘩,从而对他们二房有隔阂。
林重影不难猜出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道:“二婶说的极是,咱们谢家门风清正,确实是难得。”
“我一早就看出来,你是个通透的好孩子。如今你嫁给了玄儿,二婶只盼着你们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只是她家二郎……
一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她一个头两个大。
那孩子真是被她惯坏了,也不知是当真心里难受,还是自甘堕落,居然将添香等人全收了房。未成亲便妾室成堆,谁家好姑娘愿意嫁过来。
她每每有心训斥一二,问儿就埋怨她,言语之间全都是对她的不满,责怪她没能从一开始就让所有人林家有陪嫁媵妾一事。
但她不后悔,甚至还很庆幸。
一是因为谢玄,二是因为福王。她是侯府嫡女,早年生活在京中,纵然后来嫁去临安多年,也不代表她就是个只知内宅之事的寻常女子。
谢玄的所作所为好解释,那么福王呢?
福王是亲王之尊,深得陛下宠信,缘何无端地认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为义女,且还能在陛下那里求来郡主的封号。
她不知内情,却知此事绝不简单。倘若事情未有变化,这孩子真成了他们二房的媵妾,对谢家和他们二房而言绝对不是福,而是祸。
问儿要怨就怨吧,她在旁的地方多补偿便是。好在大郎俩夫妻以后都住在京中,鲜少会回临安,否则……
思及此,她又是一声叹息。
花厅内,谢老夫人和陆氏都在。
谢老夫人问了林重影几句,无非是近几日如何,在王府住得可惯之类的话。林重影一一回答,很是乖巧得体。
一袭桃红色的衣裳,衬得她气色绯红,如烟霞春色美不胜收,让所见之人赏心悦目的同时,越发感慨她的容貌出众。
她含笑应对着谢老夫人和陆氏的打量,恰当好处的羞涩让婆媳俩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影丫头,你坐到祖母这里来。”谢老夫人朝她招手。
她自是不会矫情,大大方方坐到老太太的下首。
“李家来提亲的事,你听说了吧?”老太太问她。
“听说了。”
“那行,你来说说,这门亲事如何?”
她自是明白老太太有此一问,一是真的想知道她的看法,二是有心抬举她。她如今已是谢家长房长媳,日后谢家所有的事她都会参与商议,倘若遇事一问三不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未免让人失望。
既然如此,当然不能藏拙。
“李家贵为国公府,底蕴丰厚门庭高贵,这门亲事从明面上来讲不差。只是我与李夫人和李姑娘见过几回,对她们的人品心性有所怀疑,想来都不是什么好想与的人。”
谢老夫人闻言,“那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不能应?”
“应与不应,还得问过三妹妹的意思。如今城中谁人不知,李世子的病唯有三妹妹能解,三妹妹占着恩义二字,不仅对李世子有用,还是李蓁的救命恩人。仅凭这两点,他们李家就得抬举看重三妹妹。”
谢老夫人点头,“是这个理。”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人纠结。
这门亲事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更何况孙女还执意要嫁。她左思右想的,只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林重影该说的都说了,她到底是个小辈,这种大事只能提供意见,一应决定还得由长辈们定夺。
遂起身,对几人道:“我去看看三妹妹。”
*
谢舜宁已从侯府搬回来,眼下就住在家中。
守在外面的下人看到林重影,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赶紧进去禀报自己的主子,很快将人请进去。
一室的幽香暖气,布置更是雅致。不拘是青花瓷瓶中的绢花,还是屏风上的四君子图,无不一彰显着主人的口味。
谢舜宁方才正在练字,桌案上的字迹还未干,墨香清楚可闻。她请林重影入座,命人看茶上点心,然后再屏退所有的下人。
“大嫂,你是来劝我的吗?”
李家的亲事,原本最为满意的是母亲。而今不光是祖母不怎么满意,便是母亲也心存犹豫,私下问过她好几回。
她主意已定,不会更改。
林重影端起茶杯,却不急着喝,“这人生如茶,有些一泡不如一泡,香气渐淡。但有些却是一泡苦二泡甘。”
这话别人听不明白,她知道谢舜宁必定能懂。
正如她所料的那般,谢舜宁不仅听懂了,且难掩震惊之色。
这怎么可能!
谢舜宁不停地问自己,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
“大嫂,你……”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也不清楚你和李家人之间的事。但我知道你是谢家的姑娘,是侯府的外甥女,你有很多的选择,绝非这一条路可走。”
也是。
她的经历那么的离奇荒诞,旁人怎么可能知道。
如是想着,谢舜宁道:“我…我不甘心!”
一句不甘心,林重影听出了恨。
那么她的上辈子应是也嫁入了桓国公府,并遭遇了一些变故。而那些变故带给她的伤害太深,所以她要报复。
重回一世,为复仇而生,无可厚非。
林重影想,如果换成自己,或许也会有相同的选择。毕竟放下这两个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实在是太难。
“那你扪心自问,你的不甘心值得自己用一辈子去填平吗?”
谢舜宁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回道:“值得。”
既然如此,林重影自是不会再劝。
她一出二房的院子,打眼看到正朝这边而来的人。
寒风凛冽,万物萧条的景致中,来人如最为耀眼的琼枝玉树,形俊而貌美,仿佛不似世间之人。
谢玄也看到了她,眸中再也容不下其它。
两人相汇,下人们极有眼色地不靠近。
“三妹妹上辈子应是死不瞑目,所以哪怕穷尽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辈子,也要报复李家所有人。她心意已决,应是不会更改,你也别再劝了。”
谢玄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后,将其包裹住揣进自己的袖子里。
下人们见之,纷纷别过脸去。
“人生一世,万般皆由己。她既然已有决定,那便随她去吧。”
“她谋划了这么多,占尽道德制高点,李家人只有供着捧着她的份。再说她身后有谢家还有侯府,李家人应该不敢像上辈子那么对她。她已有防范,想来也有对策,肯定不会吃亏。”
谢玄“嗯”了一声,忽然问她,“倘若还有下辈子,你会如何?”
这不是在说谢舜宁的事嘛,怎么好端端的扯上她?
她哪里听不出来,这人分明是在试探她。她好笑地想着,有些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忘了这一世就是她的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从一开始我就赖上你。你如果不肯帮我,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济,我就对你使美人计,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可好?”
她仰着脸,笑靥如花。
这一笑宛若芙蓉花开,一时妍色无边。原本清纯的容色中,因着沾染过情爱之欲而风情乍现,当真是春色无边。
谢玄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夜月色朦胧,他看着自己的堂弟与一女子搂搂抱抱,还想着成何体统。如果重来一世,他必定当机立断把人抢过来。
然后……
他长臂一伸将人搂进怀中,情不自禁地低头压上去。
第 109 章【终章】
第109章 第 109 章 终章。
*
是夜, 圣旨下到汝定王府。
陇阳郡主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三日后奔赴边关。
一时之间,京中上下一片哗然, 争议声不断。有说女子哪能领兵打仗的, 立马便有人出来以前朝女将军一事反驳回去。还有说朝中武将不止一人, 倘若并非无人可用,为何要启用女子为将?这个说法被陇阳郡主亲自驳斥, 道是若有人不服, 尽管与她一战。
她虽是一介女子, 这些年却没少以武露于人前, 但凡是见过的都知道她不输男子。以名声为赌,如果赢还自罢了。一旦输了, 那才是无脸见人。
如此一来, 跳脚嚷嚷的人不少, 胆敢与她一战的人却没人。毕竟那些武将们谁也不想第一个出头, 更不想丢人现眼。
既然无人敢应战,整个王府上下开始为她远赴边关做准备。出发前一日,王皇后召她和林重影入宫。
先前几派相争之时,王皇后这边并没有下场。一是这些年来她因膝下无子,并未在朝中拉帮结派,二是熙元帝同意萧勉养在她身边,还没有点头记在她名下。
逐权者当懂权衡,她自是如此。所以兵权相争最后还是落在凤家, 对她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结果。她笑容满面地接待婆媳俩,寒暄几句后,她让端阳公主带林重影去御花园逛逛。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假山奇石与松柏还有积雪成景, 显尽皇家的尊贵大气与不凡。但在林重影看来,却无端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那些松柏可曾被人血滋养过?
那些假山奇石,可曾被鲜血染红过?
还有脚下的土地,应是承载过数不清的尸骨。所以再是景致不凡,亦觉得恐怖如斯。让人见之心存敬畏的同时,又有几分想逃离的念头。
她们一路行来,竟是谁也没开口说话。
直到上了拱桥,端阳公主才道:“那日之事多亏了你,本宫一直想寻个机会向你道谢。”
她说的是当日福王府救萧勉一事。
这些年来,王皇后并非没有养个皇子在身边的念头,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如今梓和宫有皇子,情势便与从前大不相同。
“小七是个懂事的,我母后很喜欢他,这事也得谢你。”
因为有萧勉,她不必再处心积虑以婚姻寻求助力,甚至她还盼着能晚些嫁人,从而能在宫中多留几年。
她转过头去,让宫人去将萧勉带过来。
很显然,她是早有准备。
萧勉很快被带来,对着林重影就是谢恩。
“汉阳姐姐,我知道救我的人是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必将永远铭记于心。”
几日不见,他瞧着气色不错,想来在梓和宫过得极好。
林重影知道这孩子的感谢确实出自真心,然而王皇后和端阳公主安排这一出,分明是借此有意与她示好。毕竟她身后不仅有汝定王府和谢家,还有福王府。
她叮嘱萧勉几句,无非是好好养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萧勉认真地应下,尔后又被宫人带走。
寒风袭过,裹挟松柏的青气与针叶间的雪气,让人呼吸之间全是凉意,直抵人心深处。再看这处处雅致的景色,更显几分森然。
林重影想,她或许和这座深宫相斥,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下拱桥时,春晖宫里有人来请,说是荣太后要见她。
端阳公主皱起眉来,小声问:“要不要本宫随你一道去?”
荣太后不待见她的事,不说是宫里,便是宫外都有所传闻。这个时候对方单独召见她,落在旁人眼中,势必会有一番训斥。
她婉转回绝了端阳公主的好意,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对方应该对她已无杀心。便是还有,端阳公主也帮不上忙。
传话的宫女引着路,将她领到春晖宫。北嬷嬷候在宫门外,看到她之后恭敬上前来行礼,然后接替为她带路的活。
穿过正殿来到后殿,再转两个弯,她看到那处小佛堂。还未近前,已有香烛和檀香的气味袅袅而来。
“郡主,太后娘娘在里面等您,您请吧。”北嬷嬷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示意她一个人进去。
她点了点头,径直进去。
出乎她的意料,这里并不是一处佛堂,而是供奉之所。
荣太后背身跪在蒲团上,面前的供案上摆放着漆金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让她立马明白,这里供奉的是荣太后的生母齐国夫人齐氏。
“我娘的先祖,是前朝那位名扬四海的齐大家,大盛宫与谢家临安的儒园皆是由他督造。齐家逐渐没落后,族人们四分五裂,而我娘这一支正是嫡脉。可惜百年光阴沧海桑田,曾经的荣耀早已不复存在,落魄潦倒的后人都羞于提及。”
原来齐氏是前朝那位齐大家的后人。
这层渊源世人并不知道,想来正应了这话里的羞于提及几个字。
“哀家听说你心算之术极佳,你当知齐家的那位先祖也有此技。”
“臣女听人说过。”
荣太后慢慢起身,回过头来。
她此生仅有一子,孙子孙女却有一堆,那些孙辈全是她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无一人像她,更无一人像齐氏子孙。
唯有这个本不应该出生的孩子,最像她的生母,还会齐家先祖的心算之术。这些日子每每思及,顿生冥冥之中注定之感,又恍若是对她的报应。
“你身上流着齐氏的血,又最似先祖,想来先祖在天之灵若有知,当感到欣慰。”
林重影听着这话,隐约明白她的意思。
阖宫上下皆知,齐嫔是她生母本家的表外甥女,母子俩背后的靠山正是她。她对二皇子极其的看重,明眼人都知道她想做什么。
如今宫中几派势力,以她为首。而有资格竞争储君之位的皇子们,又与先帝在位时的情形有许多相似之处。
她若与熙元帝母子同心,便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太后娘娘也说百年时光沧海桑田,世族大户如此,王朝权贵何尝不是这般。忆昔年五花马千金裘,却难抵眼前柴米油盐。正如金戈铁马一去不还,才换来如今盛世安稳。”
“哀家当然知道有起有落皆是寻常,同理,由衰及盛也不罕见。”
“太后娘娘,恕臣女直言,您的子孙后代全有齐氏先祖之血脉,何来的彼此?”
荣太后闻言,怔了一下。
这些年来,她一门心思想扶持齐嫔母子,以保将来坐上龙椅的人有着齐氏的血统。直到今日她才幡然明白,却原来自己所有的儿孙都流着齐氏的血。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她当真是可笑至极。
当然,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糊涂至此。
“典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在臣女看来,没什么不一样。”
“你不懂。”荣太后望向生母的牌位,“家族衰败,子孙无颜,哀家深知这个道理,更知衰败之家子孙的痛苦遗憾。如今哀家有能力有机会,哀家想尽自己的心力去帮自己的母亲完成遗愿,难道不应该吗?”
齐氏生前有没有光复齐家的理想,林重影不得而知。站在她的立场而言,所谓的储君王权之争,她压根不想参与。
生死难料,富贵何尝不是如此。她不信多年以前齐氏能想得到今日,从而百般叮嘱自己的女儿要帮自己完成遗愿。
“太后娘娘,您可还记得您一开始的愿望?”
荣太后闻言,又是一怔。
一开始她不过是荣家的庶女,唯一的底气就是自己生了一副好相貌。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一早就存了用她来攀附权贵的心思,所以她在家中时日子倒是比其他的庶女过得好。
后来她被选入宫中,又被先帝赐到皇子府为妾。主母沈氏对她颇为拂照,还允她生下儿子。那时她想的是他们母子俩此生能富贵安稳,便再无所求。
曾几何时,她的想法竟然变了呢?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女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嬷嬷生前再三提及,死时更是泣血叮咛,唯愿臣女好好活着。所以对于臣女而言,此生只有一个愿意,那就是好好活着。”
“你……”
荣太后看着眼前这张与生母极像的脸,突然喉咙发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翌日。
陇阳郡主离京,侯西归随行。
骏马西去,马蹄声声尘土飞扬,她的一袭红衣在朝阳中鲜艳夺目,那意气风发的身姿飒爽英气,舒展而飞扬。
城墙上,有人感慨,“有些女子,生来就不属于后宅。她不是养在暖房中的娇花,而是飞天的凤凰。这么多年,她终于如愿,本王真替她高兴。”
说这话的人是萧高。
而他身边的人,则是谢清阳。
谢清阳望着陇阳郡主远去的身影,很是感触,“王爷说的没错,她本该如此。”
他们曾是夫妻,没有人比谢清阳更知道陇阳郡主有多不喜欢囿于后宅。当年他选择放手,比谁都盼着有这么一天,以此来证明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
城墙下,是谢玄和林重影。
林重影一想到陇阳郡主翻身上马时的神采飞扬,胸中仿佛也被感染出豪情万丈。“人生本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我真替母亲感到开心。”
“是啊,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如此,母亲此生应该再无遗憾了吧。
谢玄这般想着,牵起林重影的手,“今日我有空,我陪你好好逛逛。”
林重影闻言,眉眼弯弯,“这可是你说的。”
这人定然还不知道女人一旦逛起街来,有多恐怖。
马车停在闹市后,两人下车行走。纵是寒冬腊月的时节,这座天子脚下的都城依旧热闹繁华,喧嚣声不绝于耳。
吆喝声、叫卖声、还有高谈阔论的声音。
街边的小茶棚内,坐着几位喝闲茶的寻常男子,其中一人似是有意卖弄,对同行之人道:“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女子能带兵打仗不说,外室所出的女子还能被封为郡主,当真是稀奇之事年年有。”
那同行之人也起了八卦之色,追问,“那位汉阳郡主当真是外室女?”
“这还能有假,她那嫡母亲口说的。我还听人说,她原本是要给谢家二房的二公子做媵妾的,哪成想勾搭上了谢少师。谢少师为了给她一个好出身,使计让她被过继出去。她也是命好,不知怎么的又入了福王的眼,被认了义女封了郡主。”
这两人尽管压着声,但从小茶棚经过的人多少能听到一两句。不说是耳聪目明的谢玄,就连林重影也听了一耳朵。
她一把拉住身形微动的谢玄,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道:“这世间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去,我又不会少一块肉。”
“虽是如此,但到底恼人。”
“不打紧的。”她拉着谢玄,快走几步。
何况那些人说的本就是事实,那确实是她的经历。
林昴离京之后,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也不知所踪。而独自被留在京中求学的林绍再也没露过面,也没有来找过她。
她没有回头,自然不知道有人正默默地看着她,那人就是林绍。
林绍目光如晦,有愧疚也有欣慰。
父亲说上辈子的是非恩怨与他无关,也无曾经的四妹妹无关。他们都深受其害,哪怕不再是兄妹,他也愿听到这些人的恶意中伤。
如今四妹妹已贵为郡主,有谢家和福王相护,再也无人敢欺。他能做的不多,除了在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说上几句,再没有别的帮助。
他对小茶棚里还有议论她的那两人道:“汉阳郡主不是外室女,她给谢家二公子做媵妾一事也是子虚乌有,你们莫要以讹传讹。”
“你谁啊?”先前说话的人质疑他,“城里都是这么传的,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自然是算的。”林绍看着他们,一字一字,“因为我姓林,汉阳林氏的林。”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和谢玄已经走远。
哪怕仅是背影,依旧难掩两人之出尘绝艳。一个是仙枝琼花,一个芝兰玉树,堪得上是世无第二的一对璧人。
行人如织,皆是云烟,而他们仿佛是在云烟中携手同行。纵然世间有万千的曲折坎坷,亦不能将他们分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是这锦绣繁华,也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