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琳琅》
第一章 兴师问罪的高净值客户
嘟……嘟……
手机视频接通后,屏幕上出现了爸妈的脸。
“莹莹,现在国内是几点?上海冷还是黄山冷?你猜俄罗斯现在零下多少度?你今天吃了啥?内衣是手洗的不?别用民宿洗衣机,脏死了。”
妈妈那一串不同主题快速跳跃的问题,叭叭叭地轰过来。
爸爸则一如既往地,没有在第一时间掌握话语权,只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老先生眼梢嘴角的微表情显示,他早已习惯了妻子机关枪一样的语速。
景春莹的脸上,挂着和爸爸同款的耐心表情。
但,雏凤清于老凤声,嫩姜也不是省油的灯。
女儿很快用直击灵魂的探讨,击溃了妈妈排山倒海的问题方阵。
“妈,你脖子上的挂坠真好看,我爸这次给你买的吗?”
果然,景妈的重点,立刻就被女儿成功转移了。
“哦对,这是萝卜海蜜蜡,上午从红场出来,导游带去首饰店,团友都嫌贵,你爸非给我买,说重要的是我喜欢。哎,拦都拦不住,我和团友讲,你爸年轻时就这样……”
一大碗纯天然“狗粮”扑面而来。
景春莹愉快地听着,甚至都没去纠正,那不是萝卜海,那是“波罗的海”。
她在青春期的时候,曾暗暗吐槽,亲妈的双商值,和颜值成反比。
景妈实力演绎了啥叫“笨蛋美人”,不但知识储量一般,而且说话做事没逻辑,还不懂微妙的人心。
在社交中,三句离不开炫耀自己嫁到了好男人,夸耀自己女儿如何乖巧懂事,其实,挺招人厌烦。
可十年之后的现在,景春莹意识到,一个傻白甜型的女人,也是能对外输出正面情绪和快乐结局的。
比如在旅游地买首饰这件事,身为珠宝界业内人士的景春莹,怎会不知,其中的品质和价格会有多大水分。
但那又如何?
没有强制消费的氛围下,景爸买得高兴,景妈戴得高兴,导游提成提得高兴,一顿年夜饭的钱,换一份旅行纪念,皆大欢喜,有啥不好的?
“爸,妈,你们玩得开心哈。我住的这家民宿也挺好,放心。”
景春莹总算又逮到景妈停下喘气的时候,有机会说话了,她将手机镜头切换,对着在院子里挂彩灯的民宿主人,一位系着围裙的大姐。
景爸温和低缓的声音响起来:“好,去山上采风时注意安全。我们后天到圣彼得堡,你说过的那个什么法贝热宝石彩蛋,爸爸要是看到了,拍照给你。”
景爸对女儿的认可,不像景妈那样总是宣之于口,但设计师女儿崇拜的业界前辈有哪些,代表作是啥,景爸都记得。
结束视频通话后,景春莹从民宿大堂的沙发上站起来,想去打杯咖啡喝。
一转头,看到咖啡机前站着个男人。
三十左右的年纪,身型与高大魁梧无关,但不伸脖子不佝肩膀,姿态第一眼瞅着就不错,面相也有书卷气。
网友评论称不我欺:男人最好的医美,是冲锋衣和不油腻。
景春莹想起自己刚才余光里瞥到的身影,遂主动问对方:“呃,你是不是,怕打咖啡的声音,影响到我的视频通话?”
男人的嘴角抿了抿:“这个机器的声音,是有点大。你喝什么,你先。”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
景春莹冲他点头还礼,正要去拿杯子,手机又响了起来。
电话里的女人,嗓门大得,那效果,不用免提,胜似免提。
“景小姐,你给我设计的是什么玩意啊?你知道吗,今天我们几个闺蜜打麻将,她们都说,我这个二十万的帝王绿平安扣,被你一设计,看起来连两万块都不值了。我就说你钻石用得太少,而且那个透窗珐琅,又不是黄金,根本衬托不出翡翠的贵气。我今天,真是面子都丢尽了。”
为了保护耳膜,景春莹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目光定在民宿映着暮光的窗帘上,安静地听。
发脾气的女人叫尹丽娟,但更喜欢别人称呼她的英文名。
虽然尹小姐并不会说英文,却有着月抛型的一大堆英文名字。
熟人刚把尹小姐介绍给景春莹时,她叫Christina。
景春莹完成设计第一稿,送去给尹小姐过目时,她已改名叫Isabella。
“都是欧洲女王们的名字,”尹小姐抬着下巴颏儿,一边翘着兰花指喝茶,一边向景春莹‘科普’,“因为我老公眼里,我就是女王。”
尹女王对景春莹的设计稿,表现出对自己的英文名一样的满意态度。
“就这样做吧,很漂亮,我喜欢你用珐琅的想法,听着就很皇家范儿,”尹女王一脸真挚道,“设计费我让秘书先打给你,你们做自由职业的,很不容易。”
当时的景春莹,没想到这一单那么顺利。
更没想到的是,将这枚用珐琅与海蓝宝镶嵌的冰种平安扣交付后,尹女王立马又拿出一整手哥伦比亚祖母绿,让景春莹设计晚装链。
“要设计出国泰民安的大气感觉,我相信你,设计费还是按照你们的行价来,我这人不爱还价,而且最尊重艺术家。”尹女王笑盈盈地说。
景春莹得遇知己如斯,越发踌躇满志。
春节期间父母出国旅游,她就来到黄山脚下的村子,准备在山水壮美的徽州,找找设计灵感。
然而,乐极生悲,“知己”把脸一抹,成了煞神。
煞神在这个正月十五月圆之夜,兴师问罪来了。
景春莹等那头的尹女王发泄完,刚想解释几句设计思路,手机里却传出了一个男声。
“我是刘总,Margaret是我太太。她现在很伤心,我来和你谈谈。”
景春莹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哦,尹女王的英文名字已经是Margret了。
这又是欧罗巴哪家的女王?
景春莹只用了两秒钟走神,很快回归伺候金主的状态,礼貌地打招呼:“刘总好,您请说。”
“嗯,”尹老公语气凝重,宛如播报天灾的新闻主播,“小景啊,让我考考你,设计的灵魂,是什么?”
不等景春莹回应,尹老公立即自问自答道:“设计的灵魂,是给客户带去良好的情绪价值。设计无美丑,悲喜有差异。没有让客户满意,就是一次失败的设计。”
第二章 原来是想白蹭设计
从这件作品交付到今天,已经半个月了。
其间,景春莹看到尹女王晒了好几次朋友圈,分明再次盖章了满意程度。
结果,元宵节被自己贵妇圈的闺蜜们吐槽几句,就回过头找设计师撒气。
还讲不讲道理?
景春莹当然不是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客服。
然而,设计费虽已到账,大几千的镶嵌工费,还有金子、钻石和珐琅材料费,尚未结算。
作为苦逼的乙方,景春莹终究不能像炮仗似地一点就着。
“刘总,要不我再听听您太太的新想法,看看换个设计风格?”
“嗯,小景你这个服务态度,很让人欣赏。”
尹老公继续隔着手机,散发出浓重的大爹味。
大爹味的特点,除了爱夸年轻人有出息,还喜欢显摆自己资格老。
“小景啊,我记得,有一年,我和Margaret去卢浮宫,看到好几件作品,都很不认同,但是我们交流下来,仍然觉得,要尊重艺术家的想法,不要轻易去改动艺术家的创造,卢浮宫那些作品嘛,多少也有它可取的地方……”
景春莹耐着性子,将主题拉回来:“那,刘总您这边对于太太这条项链的处理方案是……”
手机那头,传来几声干笑:“呵呵,小景,Margaret不是还有套祖母绿要你设计嘛。她说,上次你来我们家看裸石时,很惊喜,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多又大又好的。你看,如果不是我们信任你,你哪有开眼界的机会呢,是吧?这样,你好好设计那套祖母绿,也可以作为你作品集里的展示,设计费就不要问我们收了,抵消第一件做坏了的翡翠的赔偿。”
什么意思?
这是要白蹭一套大作品的设计?
还有,什么叫“做坏了要赔偿”?
哪里做坏了?
为了蹭第二套的设计费,就耍赖皮说第一套做坏了?
一串标点符号在眼前飞过,景春莹甚至猜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打麻将时笑话人”的闺蜜们。
是这对没脸没皮的“上等人”夫妻编出来的发飙由头,而已。
景春莹拿着手机站起来,走到窗边。
夕阳余晖映着群山的轮廓。
景春莹望着那片风景,语气的冷硬犀利,像山脊剪影的线条一样清晰。
“刘先生,尹女士,委托关系,双方是平等的,委托人不是上帝,设计师更不是奴隶。鉴于你们的无礼,我不会再给尹女士设计任何作品。已经交付的翡翠珐琅戒指,尹女士多次通过微信对话确认满意,这个委托设计合同,我作为乙方的义务,如约履行完毕,现在,请你们支付镶嵌余款六千七百元。”
短暂的默然后,手机里同时响起夫妻二人的叫嚣。
“给你脸,你不要是怎么滴?”
“你以为出国混了个文凭,就真成艺术家了?呵呵,在上海,会画几笔画的什么野鸡设计师,比月嫂还多。”
“一个年轻人,这点挫折都吃不得,你还出来工作干嘛,回家啃老,或者早点找个男人嫁了吧!”
这些典中典的屎言屎语,未再进一步激怒景春莹。
她只放下手机看了一眼,确认录屏键还在转动,就继续对着话筒说道:“所以,镶嵌余款你们不打算付了,对么?”
“想得美,你给镶嵌坏了,我们还要找你赔偿呢!”
“欧式女王姓名集邮怪”尹女士,尖着嗓子表态。
“行,明白了。”景春莹挂断了手机。
民宿主人张姐,一脸热心快肠的表情,走过来安慰道:“妹妹,不气哈,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能别家生病你吃药。”
景春莹估摸着是自己最后那几句,嗓门儿没控制住,一听就是跟人吵架来着。
她冲张姐还以礼节性的浅淡笑容时,大堂那头,咖啡机的声音响起。
冲锋衣眼镜男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都是美式。
张姐怕惹来蟑螂,没给咖啡机装牛奶。
景春莹端起咖啡的时候,张姐好像醒悟过来似地,一拍巴掌:“哎妹妹,你是不是被人欠帐不还?这位贺先生,是律师,你们要不加个微信?”
见贺律师面色一讪,张姐倒语态大方:“贺先生每次来,都住大姐的民宿,大姐也要帮你兜兜生意嘛。”
这是山村农妇淳朴善良的思维逻辑。
不能苛求张姐具有自媒体鸡汤文里耳提面命的社交边界感。
景春莹抿嘴笑笑,口吻客气,意思却直率:“谢谢张姐。不过,对方只是想赖几千块,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请律师,如果正常付费,我不划算,如果付得少,律师不划算。所以,我自己去法院就行。”
张姐努力听明白,立时有些难为情,尴尬道:“唔,是大姐不太懂,我想着,你俩身份证都在一个区,住得近……”
景春莹这回彻底无语。
耳畔温和的男声立刻响起来:“张姐,你是好心,但开民宿,还是得注意些,不好随便透露住客的信息。”
“怕啥,你贺律师又不是坏人,”张姐将大咧咧的风格进行到底,“我们村长的儿子说,在上海当律师,一年能挣几百万的,都是……用城里人的话说,叫精英。哎,景小姐,你们给人画画的,挣得多不多?黄山脚下那里有个村子,住着不少你这个年纪卖画的,好像,收入不咋滴,都没姑娘愿意嫁过去。”
张姐,您讲话的情商值,就像本国股市一样,忽上忽下的。
景春莹咽了口咖啡,简略答道:“嗯,赚点辛苦钱,凑合能过。”
外头忽然响起高亢的歌声:“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张姐赶紧招呼坐在大堂角落里捧着iPad的儿子:“小亮,快带客人去臭鳜鱼店的二楼占位子,鱼灯要开始了。”
打游戏的少年不太情愿地放下数码设备。
这一头,景春莹已经站了起来。
她选择这个村子的民宿,就是为了看元宵节的鱼灯巡游,给自己的设计找灵感。
入住时,张姐打包票,晚上会带她去相熟的街坊家楼上,在全村最好的观灯地点,看个过瘾。
不曾想,就在此际,景春莹的手机又响起来。
“喂,哎我说Claire,你这个项链的扣子,怎么搞开啊,汪小姐急着要走红毯了我靠,你这玩意儿是火箭开关嘛我靠,这么难弄!”
电话那头,女明星经纪人的小助理茱迪,轰过来一串连珠炮,比景春莹她妈还火力猛。
“别急,开视频给我看。”景春莹一面说,一面对张姐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先不去赶鱼灯场子了。
第三章 成为弃子的吊坠
视频连线后,镜头里的茱迪,捧着一串晚装链,满脸的着急上火。
景春莹以为是客户没法打开戴上,很诧异:“我给这项链是装的插扣,方便得很,怎么会打不开。”
“不,不是后面那个扣子,是坠子和项链主体这里。”
茱迪说着,把项链前端凑近手机镜头,语速飞快地补充道:“现在汪小姐不要这个坠子了。万幸咱们当初给她做成了两用款,能拆。但万幸中的不幸是,你妹子我,是个手残,怎么都拆不下来。”
“你翻过来,看到后面的小圆环吗?拨开,把坠子从S钩这里套出来,”景春莹镇定地指挥着,又不免好奇地问,“这种场合,汪小姐反而不要最显眼的坠子部分了?她就只戴上面项圈的部分吗?”
茱迪扭头看看身后,压低了嗓子吐槽:“就刚才,甜橙传媒的少东家来了。那个跟汪小姐争古偶女一号的小花,穿个巨深巨深、都快深到肚脐眼的V领,粘着少东家叽歪半天,记者们拍了好多照片。咱家经纪人一看不对,赶紧找了现场导演,把汪小姐往后挪了五六位,好有时间捯饬这个项链。”
“啊?这是啥道理?”景春莹懵圈。
内娱的脑洞逻辑,她不是很懂。
茱迪手上动作不停,倒也不耽误给景春莹解惑:“咱家汪小姐穿的裙子,也是深V,和那小花类似款式。偏那小花戴的项链,我靠,不晓得从哪个品牌借来的,是一颗好大的蓝宝石,咱们戴的却是绿碧玺。回头网上一定会把俩人的红毯照作对比,啧啧啧,看看,汪小姐过气了,只能戴个便宜石头。所以,不如撸掉吊坠,就戴个链子,还能把事业沟露出来。”
“哦。”景春莹应了一声。
明白之后,是无奈。
这位汪小姐,上元宵晚会准备唱一首《春山烟雨》,需要一条搭配的晚装链。
大部分时候,明星团队仗着自己有流量,都是借品牌方的高珠佩戴,不用花钱。
难得汪小姐自己是个高珠控,看到助理推荐的景春莹外网作品展示后,还挺喜欢,说这种没名气的独立小设计师,一般不贵,报价可能只有大牌定制的几十分之一,如果几万块能做个碧玺海蓝宝之类的,问她买了就行,一顿饭钱而已,别白蹭人家了。
景春莹于是第一次接到了明星经纪人发来的珠宝定制单子,自然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
她翻看了大量汪小姐本人的资料,结合歌词与旋律的韵味,将当代画家彼得多伊格的梦境感融入设计,在一颗十克拉的绿碧玺周围,用细密的手法,铺陈小直径的翠榴石、沙弗莱石、浅色蓝宝石和白色钻石,营造出迷朦又不失春之生机的视觉感。
在镶嵌厂里,景春莹亲自盯着手工雕蜡的效果,又推翻了好几个排石方案,才最终得到满意的成品。
她当然期待,自己倾注了心血的作品,能在世人瞩目的舞台上展示,能有观者感受到层次立体的美。
但现下,一切成了泡影。
在名利场中的人们的眼里,珠宝,或许和音乐、文学作品一样,最多只是用来比拼身价的工具。
他们没空、也没必要从美学角度去欣赏一件珠宝作品。
“呀,好了好了,谢天谢地!给我一张餐巾纸。快快,拿去给汪小姐戴上。”
手机镜头里,茱迪终于拆下了那件“春山烟雨”的碧玺吊坠。
她把只有钻石与沙弗莱混镶的项链,交给匆匆赶来的造型师,再用餐巾纸把硕大的碧玺吊坠潦草地裹了裹,塞进斜挎的小包里。
景春莹看着沦为和鼻涕差不多待遇的吊坠,直白地说出担忧:“茱迪,汪小姐她,不会把项链退货吧?三万的镶嵌费,还没结呢。”
“啊?不会的,放心,你这玩意儿,统共也没几个钱。咱们要是赖你的钱,你回头一发微博,我靠,那个新晋小花的饭圈粉丝,还不得人人颅内高潮。她们正愁没料黑我们汪小姐呢。”
景春莹的眉头一松。
茱迪虽然一口一个“我靠”,但数次打交道下来,这位明星小助理倒是没啥倨傲架子,说话也是在商言商的坦诚。
挂了手机,景春莹让身体自由落体在大堂的懒人沙发里。
扭头一看,张姐的儿子还是满脸狰狞,神色紧张地打游戏。
那位贺律师,却不见了。
出门看灯了吧?
张姐从门外拐回来:“景小姐,真可惜,就差十分钟,过不去了,县里来的武警,拦得严严实实。”
这个徽州小村的正月十五鱼灯巡游,从宋朝就有了,却在漫长的历史中,始终只是乡里乡亲们的自娱活动。
没想到,申报非遗后,小村一下子就火了。
普通游客也好,网红旅游博主也好,都会在元宵这天,涌入小村,等待观赏一夜鱼龙舞的盛况。
为了防止出现踩踏,石板巷设置了路障,每隔二三十米,就有武警值守,以免人群无序流动。
景春莹探头看了一下院外,果然已被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堵了个严实。
她把桌上的热美式放进微波炉里转了,又掏出iPad和电容笔,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画着各种线条,作为素材积累。
“景小姐,你明天回上海了吗?”张姐端过一碟热烘烘的黄山烧饼,闲闲问道。
“不,去山上写生。再去太平湖那边看看。”
景春莹在徽州山水间的采风计划,不会因为拒掉尹女王的祖母绿定制单,就改变。
内功的积累,是自己最踏实的财富。
远处传来阵阵礼花焰火的声响,鱼灯巡游的喧嚣达至高潮。
很快就会曲终人散。
电喇叭中不断重复着警方的提醒:“各位游客,有序撤退,注意安全,明年再见。”
张姐洗完咖啡机,将晾在天井竹竿上的腊肉收进来,以免被村里的野猫偷去。
正要去关院门,却见贺律师走进来。
张姐诧异:“咦?贺律师,你不是,要开什么电话会,不去看灯嘛?”
“客户改时间了,我就出去转了转,毕竟一年就一次灯会。”
张姐更奇怪了:“我在门口,怎么没见你出……”
“我看门前主干道被封了,就从房间窗户翻出去,绕着绕着,反倒看到了,”贺律师说得云淡风轻。
张姐瞅着小伙子的背影。
看不出来,文弱书生一个,还挺会爬上爬下的,而且,对村里这么熟门熟路?
贺律师已经走进客厅,冲抬脸看他的景春莹打个招呼后,和言说道:“刚才张姐说你本来也要看灯去?我拍了不少照片,你要的话,我可以Air drop给你?”
姑娘不开口加微信,男性就不要主动地提。
这是直到2077年,包括贺律师在内的“他们”,或者,应该被称作“它们”,接受训练的库里,都充斥着的海量训练素材案例。
而现下,还只是2024年。
第四章 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
贺律师拍的鱼灯照片,有四十几张。
Air drop传完后,景春莹打开看了前头几张,神色就从略带疏离的礼貌,变为结结实实的惊艳。
网上流传的鱼灯照,无论在街边仰视的角度,还是楼上俯视的角度,基本都是鱼灯群像照,映着闪亮的焰火,喜庆热烈,年味十足。
但贺律师拍的鱼灯照,很特别,每张都只有一盏鱼灯,焦点很清晰。
更重要的是,镜头捕捉到的鱼灯,姿态曼妙生动。
或者鱼头斜侧,或者鱼身旋转,或者鱼鳍上扬,或者鱼尾垂摆,俨然悠游于碧波之中。
流光溢彩的纸灯,虽然本身做得确实漂亮,但在暮色、焰火、人群交叠的情形下,要呈现出活鱼轻盈潇洒的姿态,拍摄者构图的独到眼光,和捕捉瞬间的明敏,缺一不可。
景春莹的眼前,仿佛很自然地,就出现耳环、胸针、吊坠、戒指等各个部位的首饰,在轮廓上和鱼灯外形契合甚至重叠的景象。
“贺律师,你,是不是有美术功底?”景春莹脱口问道。
贺律师正取下眼镜擦拭着。
比普通社交距离近了些,景春莹终于看清这副面孔的更多细节。
面架子稍显清癯。
从眉骨到颧骨,也过于硬朗了些。
但那对睫毛长而不密、轮廓偏圆的眼睛,配上黑润的瞳仁,将原本具有攻击性的骨相,弱化了不少。
更何况,投过来的目光,透着受到认可后依然平静的谦和。
贺律师很快将目光落回到手机上:“我家有亲戚是美术老师,我听他零星讲过一些,不过,咳,没咋听懂。照片能用就好。”
“何止能用,对我们来讲,是很优秀的素材了。你看,比如这张,我修改几笔,就是一对鱼形耳环。”
景春莹因为真挚的欣喜,卸掉了大半对于陌生男性的距离感,简短评价了几幅照片后,就转了话头:“贺律师,我请你吃个夜宵吧?街对面有家酱排年糕和臭豆腐,特别赞。”
贺律师“好,走吧”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迎来了景春莹的下文。
“我去看看现在还开着没,打包回来。”
贺律师意识到这微妙的分寸。
对方仍是对异性有着很强的边界意识,萍水相逢,就算吃顿夜宵,也要放在有张姐在场的民宿大堂。
张姐倒立时凑过来道:“开着呀,景小姐,我去给你买,你微信转我就成。”
张姐这份热情,澎湃到了买回夜宵后,还要看着两人吃的程度。
又继续澎湃到第二天早上,给两位住客端上民宿早餐的时候。
没办法,谁让张姐最近刷一个剧刷上了头。
那剧,叫《去有风的地方》。
张姐看后,无缝代入自家民宿,幻想大理的同款爱情故事,在黄山脚下发生。
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对模样性格都还不错的男女住客,张姐体内的做媒基因,登时就像叫醒闹钟似地,响个不停。
“哎,贺律师,景小姐今天要去黄山北大门,你去太平湖方向的话,是顺路,要不,捎她一段?”
得到贺律师的爽快答应后,张姐赶紧打电话,叫来村里做包车业务的小伙子。
不过,张姐的脑补剧情,并没有照进现实。
整个车程中,两个年轻人几乎没什么沟通。
贺律师开了好几个电话会议,景春莹则戴着耳机听音乐,不时用手机拍些窗外的早春景物做素材。
到了黄山北大门,景春莹下车,贺律师回头说了句“采风顺利”。
景春莹走到副驾驶窗边:“加个微信吧贺律师。”
“嗯好,回头有法律上的事,问我就行。”
景春莹点头笑笑,看着贺律师的微信名字:贺鸣。
十分钟后,贺鸣收到景春莹的微信,是一半车费的转账。
贺鸣打字“不用了”,很快又删掉。
训练数据集里陈旧的“绅士风度”,早就被“社交中的尊严敏感”替代。
海量的数据规训过它们,独立女性更接受AA制。
贺鸣于是点击收下红包后,发过去一行字:好的,冬天上山注意安全。
……
景春莹搭乘的是黄山的太平索道,出了车厢,没走几步,就看到前头有人在吵架。
“我要投诉!还5A风景区呢,居然不好好营业。你们就是懒,就是不够卷,就是不求上进!”
叫嚷着的年轻女孩,栗色的头发扎起丸子头,身穿亮橙色的茧型羽绒服,短裙下的双腿,没露多少肌肤,就又隐没在一双看起来皮质特别柔软上乘的平底靴里。
但靴子再贵,肯定也不及她挎包的十分之一。
高珠门类,处于奢侈品的巅峰,徜徉这条赛道的景春莹,对高级腕表与手袋也很熟悉。
那姑娘的包,是法国某品牌去年秋天的鳄鱼皮限量版。
看着比外卖饭盒没大多少,售价抵得上一颗5克拉的哥伦比亚祖母绿。
关键还不是举着信用卡就能刷来的,你得在它家以2比1的价格配货,买回一万多一件的汗衫、两万多一套的茶具、四五万一根U型锁似的k金手链,才有可能排队等着买到这只包。
挎着如此金贵的包包,姑娘比金融大鳄,不,比史前巨鳄,还战斗力爆表。
她气势恢宏地开了场后,目光扫视几遍黄山景区的工作人员,落在一个寸头利落的小伙子脸上。
小伙子套着印有“小青松”三个字的橘红色背心。
鳄鱼姑娘凑上去,看清他胸牌上“梁峰”的名字后,冷冷道:“梁先生,你,态度好点儿,对我翻什么白眼!我们游客,算你们黄山的衣食父母,知道不?”
梁峰是附近的耿村人,每周轮值来山上做志愿者。
今日,他从排云亭过来,遇到这位富家千金大闹索道站,非要坐什么网红小火车下到西海谷底。
梁峰已好言解释过,黄山的西海大峡谷景区,每逢冬季,都会因天气恶劣和设备检修而关闭,次年3月再开放。
大小姐却仍是蛮不讲理地出言不逊,梁峰难免在某个瞬间,丧失了身为志愿者的表情管理能力。
听到带着宇宙无敌傲慢口吻的“衣食父母”四个字,梁峰眼睛眯了眯,嘴角忽然划过一丝讥诮。
“这位亲娘,我们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是可以坐小火车作业的。要不这样吧,你也加入,当个志愿者,跟我捡垃圾去,就能进西海大峡谷了。你看,你这身衣服,呵呵,都和我们志愿者,是一个颜色。”
第五章 索道站风波
鳄鱼包姑娘名唤夏茉,霸道总裁不是她男友,而是她爸爸。
获得六位数月薪的途径,就是管真的亲爹喊几声爹。
如此锦衣玉食真千金,哪里咽得下被当众揶揄的气。
但,打电话叫山下的司机来助阵,她夏茉也不屑。
她贯来立的是大女主人设,靠自己就能大杀四方的。
夏茉于是抄起手机,冲着梁峰开始怼脸拍摄。
边拍边配上旁白:“宝子们,我是夏茉,现在在黄山太平索道上来的排云亭附近,因对西海大峡谷无端关闭提出投诉,遭到这个叫梁峰的志愿者的羞辱谩骂……”
“你胡说八道个啥!”梁峰再也压不住怒火了。
“宝子们快看,这个男人来抢我手机了!”夏茉提高嗓门的同时,开始晃动手机。
梁峰气得发抖。
对方要不是个姑娘,他就一拳奏过去了。
在耿村,遇到非要踩进油菜花田拍照的摄影大叔,他梁峰帮着老乡劝阻无果的情形下,曾动用武力值,把那大叔连拉带拽地拖出来。
虽然事后在派出所,赔了对方一千块的二手镜头损坏费,但消息传开,那几天的摄影团安生了不少。
许多时候,对唯我独尊的生物,舌头不如拳头。
此刻,索道站的工作人员老秦,和梁峰一个村的老大哥,也怕小伙子遇到这种疯癫小仙女,会霎那间突破“不能打女人”的底线,忙隔在两人中间。
“夏女士,别激动别激动,我替我们志愿者,给你道个歉哈。”
夏茉不依不饶,抬手指着梁峰:“让他给我道歉。”
她右臂的幅度太大,恰撞到突然靠近身边的景春莹。
景春莹手一松,兜着水粉颜料、调色盘、硅胶笔洗杯的帆布袋掉在了地上。
夏茉侧头,见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将脸上的骄横一收,说句“哎不好意思啊”,俯身帮着捡了个笔洗杯。
景春莹却没再管地上的画具,而是举着手机问夏茉:“小金书上这个up主,是你吧?”
手机屏幕上,一个名字为“夏末”的用户头像下,密密匝匝一堆vlog的封面,有限量版的鳄鱼包,有飞机的头等舱,有黑松露配葡萄酒,有一群比基尼女孩在游艇上撅嘴合影。
用户的头像虽然被美颜相机狠狠地滤镜过,但仍看得出就是眼前这撒泼的姑娘,何况名字和那只发帖炫耀的鳄鱼包也对得上。
夏茉是横,不是傻。
她瞬间辨别出,景春莹从眼神到语气,都严肃冷冽,遂也警惕地回应:“你要干什么?”
景春莹道:“夏小姐,该问问你要干什么吧?拿手机对着人家黄山的工作人员的脸拍,是要上传到你这个有一万多粉丝的账号主页里,让人网暴这小伙子吗?你敢发这种掐头去尾的短视频,敢配上混淆视听的小作文,我就敢第一时间去你下面留言,把我这个路人看到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北大门也好,索道站也好,黄山景区的官网也好,写得明明白白,冬季西海大峡谷不开放。你自己不看,兴师问罪地来投诉,工作人员也好声好气和你解释了,是你继续撒泼,一口一个老娘是你妈地耍横,这小伙子才怼了你一句,让你要么就地加入志愿者,话硬理不糙,结果被你歪曲成羞辱谩骂。小姐,这是黄山,不是迪士尼,你搁这儿发什么公主病啊?”
这好一通气贯长虹的编排教训,被一个格楞都不打地说出来,景春莹自己都有些没想到。
她自问算个有原则的人,凡事先论是非,但平日里说话,真没有咄咄逼人的习惯。
今天这表现,大约也是昨夜两场郁郁之气所聚,厚积薄发了么?
那一头,夏茉被训懵了。
妈妈在她十岁时去世,爸爸总觉得妈妈是跟着自己打拼,才累垮了身体,是以对独女抱有深深歉疚,在圈子里宠夏茉是出了名的,连夏茉留学期间,爸爸都雇了女保镖一起住在国外。
夏茉活到二十五岁,字典里就没有“吃瘪”两个字。
结果今天在黄山,吃了两回。
但面前这管闲事的,还真牛,准确定位了她夏茉在小金书的账号。
这种顶流网络社交平台,名字叫初春夏末仲春的,多了去了,粉丝数量十倍于她的,也多了去了,对方应是从鳄鱼皮包找到的突破口。
那说明,这人也是懂行的,虽然看起来穿得很不值钱。
关键是,对方还一语道破了她拍视频的目的,后头跟着的一串训斥,竟也无法反驳。
一时之间,夏茉又羞恼,又憋屈,竟嘴角一挂,眼圈红了。
这一怂,毁了己方的气势,也灭了对方的火势。
梁峰没想到这小姑奶奶眼看要掉泪,先前的鄙夷和愤怒中,登时掺入了一点无措和不忍。
“哎你不要哭不要哭,行行行,夏女士,我和你道歉,我工作态度也粗暴了些。对不起,对不起。”
景春莹本也作好了对方发飙升级的准备,不想是个一击即溃的主儿。
她刚才挺身而出,只是想讲几句公道话,并非找什么吵架吵赢的爽感,此刻也和梁峰一样,反倒尴尬起来。
还是多年工龄的管理员老秦反应到位,片刻前就示意小卖部的大姐打一杯热咖啡过来,现在正好递给夏茉,同时咧嘴一个弥勒笑,使出转移话题的技巧。
“来,姑娘,暖暖手,咱们山上太冷了。那个,你看哈,西海大部分景区是关了,但你从这里走到步仙桥的路,没封,景色也很美。呀,你这个鞋不对……”
见小姑娘接过咖啡纸杯,老秦立马瞅向她的高级羊皮软靴,说这鞋在冬季登山,太滑了,景区这边送她一对冰爪,卡在鞋底上,薄冰覆雪的台阶,都能轻松搞定。
夏茉没有把咖啡摔在地上,但也没去接腔老秦关于冰爪的指点。
她已经元神归位,盯着景春莹道,语带刻薄:“谢谢你教我怎么做人,你这样有水平,日子一定也过得特别好吧?”
言罢,转身离开索道站,往排云亭方向的山道走去。
在场的成年人都听出来,富家大小姐最后还要占一句嘴上便宜。
但景春莹并未回应,一场风波总算画上句号。
老秦松一口气,梁峰则在感激之外,蹲下来捡地上的画笔,问道:“您是,搞美术的?”
景春莹点头:“我是设计师,来山上画点素材。”
梁峰乐了:“幸会幸会,咱俩算半个同行,我是本地人,在耿村有个画廊。咳,其实就是小卖部,卖自己画的水彩,您要是下山早的话,来玩呐。”
小伙子一笑,明朗的阳光味道就出来了,映着五官周正的脸,去给黄山拍宣传片,也不寒碜。
声音的质地,更是磁性满满。
景春莹却只惦记着采风的效率,问道:“那,请教一下,西海这边,没封的一段里,有能看到山石远近中三景重叠的景观吗?”
“有个地儿,我平时也去那边画,”梁峰热情地对着墙上地图指点,“您把步行导航设置成步仙桥,会路过白云宾馆,再走一公里,就可以看到西海大峡谷南线封闭的铁门,挨着铁门的观景平台,叫西海瑶台,即使现在,也是允许游客参观的。那里的景色有层次。”
景春莹道谢,在索道站租了一双冰爪,出发了。
第六章 叶公好龙的夏大小姐
依着梁峰给的攻略,景春莹往瑶池观海走。
路过排云亭时,她一眼瞥到夏茉橙衣鲜艳的身影。
夏茉也毫不示弱地与景春莹对视片刻,才又转身,举高手机,偏头伸颈地继续自拍。
说到底,都是文明人,冲突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在黄山这么美的地儿,把时间浪费在继续互怼上,不是有毛病么?
景春莹想着,哂然一笑,缓步向前。
脚上的冰爪,喀嚓喀嚓地击打着亦冰亦雪的地面。
仿佛在给山路挠痒痒,很有趣。
越往西走,景色也越美。
山石银装素裹,恰在刀刻斧凿的立面,现出灰黑色,宛然水墨写意。
这个季节,松树上挂着雾凇,晶莹闪亮,美得摄人心魄。
景春莹只看了片刻,大脑已涌入丰沛的灵感。
白色的厘钻可以模拟瑞雪和雾凇,黑色珐琅则可以表现山石和树干。
是的,虽然祖母绿本身极美,但没有了那位尹女王的祖母绿承载视觉焦点,作品的创作空间,或许反而打开了呢?
黄山风景带来的震撼太强烈。
被引发美学冲动的设计师,只用钻石的点与金托的线条,就能抽象出如临仙幻的意境,引领观者,倾之慕之,达至欢愉的彼岸。
景春莹顺利走到封山铁门前的观景台,抓紧时间拿出画板,夹上硫酸纸,调好几种丙烯颜料,掏出暖手宝烘一会儿,恢复手指的灵活与稳定后,执起貂毛笔,开始打线稿。
一条珠宝设计界经典的“问号”造型晚装链,很快在画笔的勾勒下,沿着底托,排布出五六处造景。
景春莹觉得自己似乎化身了好酒的诗人。
眼前的黄山风光,就是一瓯醇酿,令她进入了微醺时刻。
笔随心动,画在硫酸纸上的线稿,抽象,酣畅,却又教人一看便晓得,乃黄山的松石。
再倏尔抬头之际,偏西的太阳恰好隐入云中,但光芒仍执着地散逸,似要点化天地万物。
云海和山峰,于是在黑白灰三色之外,霎那间又多了金色与红色。
这种造化钟神秀的暖色层次,单靠想象如何能得?
景春莹简直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忙夹上另一张硫酸纸,用飞梭般的速度调对四五种颜色,蘸色落笔,用3m m直径的圆点,堆叠出两枚胸针的主体部分。
一枚起名“彤云幻境”,一枚起名“霞映山岳”,可以用小直径的红宝石,搭配同尺寸的橙色与黄色蓝宝石镶嵌。
这个观景平台太棒了。
梁峰那小伙子到底也是画家,内行,没推荐错。
景春莹画得快活至极,直到一回头时,看到远远的寂静山道上,一抹橙色移动过来。
……
景春莹大冷天上黄山是为了生计,夏茉这位大小姐放着全屋地暖、撸猫自由的舒服日子不过,正月十六爬黄山,则是为了追男孩子。
刚刚过去的春节里,唯一令她提起精神的,不是爸爸送了一辆新车做礼物,而是在爸爸他们生意圈子的聚会上,一众二代少爷小姐里,周瑾哥哥赫然在席。
周瑾的父亲,与夏茉的父亲,年轻时一起当过兵。
俩人退伍时,正逢总设计师南巡,社会上迎来一股“下海潮”。一对战友互相鼓励,没有接受铁饭碗的安置,而是利用在部队通信和后勤条线积累的经验,一个搞传呼机,一个做冷冻食品,都赚到了第一桶金。
其后,夏父投身房地产行业,四处拿地。
周父,则在1999年抓住了互联网的风口,十几年来财富的增长,比夏父还快。
更令周父骄傲的是,独生儿子周瑾,妥妥学霸一枚,凭实力进的斯坦福商学院金融专业,毕业后去华尔街投行历练三载,去年回国,进入父亲的“红松资本”,准备逐渐接班的节奏了。
在一大帮靠爹妈刷钱去国外混个一年制“水硕”文凭、回国后也无所事事的二代里,周瑾的优秀,更显夺目。
难得他的颜值,不必带资进组,都能演古偶剧而不被吐槽了。
一群二代千金们,见到周瑾,就像听到奢侈品店的销售通知来了全球限量手袋似地,要果断冲一下。
夏茉也不例外。
她还坐享夏、周两家世交的优势,毕竟小时候有一阵,周哥哥辅导过她的数学。
这回在聚会上,伴随着周家父母连声“茉茉越来越漂亮”,夏茉很自然地加到了周瑾的微信。
正月十四那天,夏茉正和闺蜜在上海外滩的华尔道夫酒店喝下午茶。
大小姐刚把精心美颜后的照片发了朋友圈,就刷到了“周哥哥”的一条朋友圈。
“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中,石峰环夹。级愈峻,雪愈深,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写得真好,惜乎公务所累,余不得重游。”
这文绉绉的一大段,幸好有百度,要不然,夏茉哪里知道前半部分是徐霞客写黄山。
周瑾很少发朋友圈,从圣诞节到春节,就这么一条。
夏茉想起来,爸爸说过,周母是黄山人。
爸爸初八就出差去广东了,上海家里的司机空着。
夏茉于是二话不说,叫上司机老付,在元宵节这天开过来。
她要拍一个每张都有自己漂亮脸蛋的雪中游山九宫格,发朋友圈,再私信几张山石台阶的照片,给周瑾,佯作闲闲地聊几句徐霞客的冬游黄山日记(反正有百度)。
夏茉在车上搜了些小金书攻略,发现索道加小火车,是最不累的玩法,就适合她这种对黄山持着如假包换的叶公好龙态度的。
没想到小火车冬季停运。
夏茉先头在排云亭拍了几张,心里已经吐槽天冷风大。
匆匆发圈并私信后,她本想扭头就回索道站。
不料周瑾秒回微信:太美了,羡慕你有徐霞客的眼福,小小建议一下,你往白云宾馆方向走,会有瑶池观景台,风景更美,等你照片哦。
啊这……
没办法,为得周郎顾,装成徐霞客。
含着泪、流着鼻涕,也要装到底。
但夏茉真是后悔没套上冰爪啊。
山道走得好艰难。
脚底打滑,膝盖刺骨地冷,夏茉硬是咬牙,坚持到了瑶池观景台。
真晦气,一股爹味、帮着男人对自己打拳的画画女,竟也在。
夏茉刚嘀咕了一句,手机响了。
“茉茉,那个作者,她把你踢出书友群了?”
来电话的,是闺蜜辛西娅。
俩人最近都在追一本网络热门女频小说。
第七章 为得周郎顾,看不清松树
夏茉一听就火了。
这个大神作家“琳琅猫”的书友群,都得是全订她所有作品的读者,才能进。
夏茉全订了,又打赏过一千块。
就像今天买了黄山景区的门票和索道票一样,夏茉认为,自己当然也是琳琅猫的“衣食父母”。
衣食父母不但催更,还要左右作者的思路。
发现作者开始写她们并不要看的感情戏,还出现了男主救了女主一命的恶心情节时,夏茉就在群里大骂,左一句“恋爱脑”,右一句“娇妻文”,再加一句“媚男”,发表战斗檄文似的,让作者立正站直给老娘听清楚读者们的训话,赶紧拨乱反正,把“一心搞事业的大女主”还给读者,否则就退钱。
作者倒回应得很快。
这回应竟然是:二话不说把她给踢了。
令人发指啊。
这哪像是孝子对衣食父母应该有的态度!
夏茉气呼呼地问手机那头的辛西娅:“你还在群里吗?”
“在。”
“小娅,咱俩的策略是对的,我来骂她,你不作声,这样你就不会被踢,就可以看到群里在说啥。哎我靠,书的评论区,也把我给禁言了!”
夏茉火冒三丈,嗓门再大点的话,只怕近处松树上的积雪,都要被震下来。
“闺蜜”辛西娅,却在心里发笑。
还开口闭口“策略”?
这么个好比幼儿园小朋友得不到玩具就撒泼的破事儿,配用“策略”俩字儿么?
在群里一口一个“蝻人”的夏大小姐,从头到脚,从房到车,哪一样不是她那性别为男的亲爹给的?
看文动辄“有感情戏就不看”的夏大小姐,大冷天爬黄山吃苦的唯一动力,不还是为了追男人么?
不过,辛西娅腹诽归腹诽,这些傻不拉叽的富二代的钱,她还是要毫不手软地去挣的。
当初经亲戚介绍,辛西娅帮夏茉代写英文毕业论文,对方慷慨地赏了她一万块后,辛西娅就果断锁定了这位真千金。
四年来,从夏茉的微信朋友圈,到她在各个网络平台的内容输出、浏览痕迹、留言记录,辛西娅研究得透透的。
认真狩猎,总有收获。
夏茉不知不觉,把这位有文化又性格好的辛西娅,接纳为闺蜜圈的一员。
只是,辛西娅属于“丫鬟型”闺蜜。
家庭背景普通的她,不可能与夏茉的二代圈子一起旅游、购物、开party。
但女人日常的需求那么多,辛西娅通过隐性介绍各种供应商而提到佣金,甚至直接帮夏茉采购、从中吃差价,陆续赚了不少钱。
这回也是辛西娅发现了新的商机,才选中网文写手“琳琅猫”作钓饵。
琳琅猫刚晋升大神,名气正响,脾气很刚,卖字不卖脑的那种,还总爱给事业型的大女主加上感情戏,肯定会触到只看无cp爽文的夏茉的雷点。
这么一来,让大小姐“花钱换情绪价值”的生意机会,就有了。
此刻,辛西娅继续给夏茉煽风点火:“茉茉,看得我气死了,琳琅猫在群里说,她又不是青楼唱曲儿的,客人花了钱,就可以点唱。”
夏茉讥讽道:“真好笑,卖字的,嗯还有卖画的,和青楼卖唱的,有区别么?不看中钱,干嘛出来卖?”
夏茉已经走到了景春莹坐着写生的观景栏杆附近,特意将“卖画”两个字也提上,算是继续出一出在缆车站吃瘪的气。
辛西娅附和几声后,开始出主意:“茉茉,就琳琅猫这种人品,让她退订阅费是不可能的,你肯定也不是为了这几千块钱,你只是要出口气对吧?”
夏茉道:“对啊,在她身上花的钱,也就我家保姆半个月工资。但我就不爽她一个臭写网文的,跟我拽什么拽。只有我拉黑别人的份,还从来没人敢拉黑我。”
辛西娅挑唆道:“那也简单,买水军喷她。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类似MCN公司的供应商吗?他们有一条赛道,养的号就是各种推文的、排雷的。发一条文案也不贵,评论区水军骂文骂作者的留言,也都有贴题的要求,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夏茉觉得是个好主意,问道:“不贵是多贵?”
“我去问问懂行的熟人,应该是按照不同粉丝数的号,还有字数来开价的。”
辛西娅没有把话说得过于胸有成竹,唯恐演戏痕迹太重。
苍蝇腿儿也是肉,这一单介绍喷子的生意,就算大小姐只花两三万买十几个号来运作,她辛西娅也能从水军公司提几千块的抽成。
两三万,不过是夏茉住两天三亚别墅的房费而已,大小姐不会觉得是笔大开销。
果然,夏茉继续吩咐道:“预算五万以内,找水军黑她一阵。对了,你别傻乎乎地只让他们从女主憋屈的角度骂。要说琳琅猫三观恶臭,宣扬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还有美化外族侵略的言论,那种最能引流了。”
“嗯嗯,你提醒我了。”辛西娅应声虫儿似的。
千金大小姐觉得自己全世界最聪明,是好事哇。
妄自尊大的人,才容易骗。
况且,夏茉说的也在点子上,这种作者再是臭屁哄哄的,也怕价值观不正确的污蔑,影响卖版权,一旦哪个帖子的流量爆了,作者没准愿意出钱删帖。
辛西娅和水军公司谈条件的时候,就包括这种后续情况,五千块一个楼的删帖费,她也要抽三成的。
这边厢,景春莹已经开始收拾画具。
即使听不到完整对话,拜夏茉故意提高音量的喇叭腔所赐,景春莹也听了个大概。
她的大脑,没法不对那些内容作出厌恶的反应。
同时,她又有点可怜一个成年人的低幼状态。
财富迅速增长后,原本可以做很多更有意义的事,但金钱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证明自己能够轻易获得报复快感的工具罢了。
倒胃口,换个地方画。
就在景春莹挎好了全部家当、站起身之际,她听到那边传来“啊”的一声。
转头看去,是没穿冰爪的夏茉摔了个屁股蹲儿。
手机飞了出去,蹭到栏杆后弹了一下,落在了栏杆外的山岩边缘。
夏茉为自己再次在“臭画画的”面前丢丑而火大,但救回手机要紧。
还好,顶级的鹅绒滑雪服很厚,没怎么摔疼,夏茉很快爬起来,扶着栏杆往外看。
却听身后传来“臭画画的”在喊:“你等会儿,我去找根长点的树枝。”
“关你屁事,你可真他妈讨厌。”夏茉丢下一句,二话不说翻了过去。
栏杆外,平坦的白茫茫一大片,站一头大象的空间都足够,怕啥?
景春莹登时急了。
为了选取合适的角度,她刚才已经把附近查看了一圈。
护栏外,的确并非直接就是绝壁。
但山石面积也就一米见方,再外头有一层黄山松。
关键是,这一边背阴,山石和树冠顶上的积雪都很厚,连在了一起,视觉上确实难以分辨。
景春莹意识到夏茉产生了误判,大喊“危险、外面是松树”的时候,对方已经站到护栏外俯身捡起手机。
夏茉踩着明明很坚实的岩石,扭头像看神经病似的,瞪了景春莹一眼。
然后忽然发现,这是个绝佳的自拍角度啊,徐霞客也得直呼内行,周哥哥一定会惊艳。
她于是转身,举起手机。
为了露出更多的深渊景色,她又后退了小半步。
靴底在冰层上一滑,夏茉后仰着倒了下去。
第十章 付钱让他闭嘴
消防人员下去一个人,凭借更专业的设备,把梁峰抱着吊上来。
夏茉正拿着司机老付的手机,给爸爸报平安,说声“好了救我的工作人员也脱险了”,忙挂掉电话,冲到梁峰跟前,指着自己身侧的老付:“梁先生,我们下山后,开车送你去黄shan市里的医院。”
消防队长则一面给梁峰作简单的止血,一面说得更加斩钉截铁:“小伙子,你别看手掌没有大血管,但是神经丰富,伤得不好,拇指和食指就废了。你赶紧去大医院!”
索道管理站的老秦,也已经赶过来。
路上接到电话,说人都救上来了,他立马松口气。
此刻一见梁峰的右手,又倒吸一口冷气。
肿起来的手掌中,虎口处一个大洞。
那不知道是不是肌腱的肉,都翻了出来,肉里似有白线一样的筋。食指腹部斜戳着一根松枝,其他三根手指上,亦是断木和出血点混在一处。
要了命,这可是靠画画挣饭钱的手。
都是一个村的,自己咋和梁老爷子交代哪。
梁峰的表情,当然最复杂。
有点呆,有点惊,有点怕,有点怒。
片刻前,命比手重要。
现在场景转换了,他眼里,有且仅有自己的手。
疼痛比在山崖下减轻不少,但真正令他惶然的是,他尝试弯曲拇指和食指时,只有指尖在微颤。
小伙子平时,不光画画好,打球、跑步、举哑铃、攀爬勘测也是样样都行,此际蓦然发现,大脑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某个器官,多么恐怖。
老秦见梁峰既不和自己汇报情况,更不应答夏小姐主动表露出的关切,整个人都有点僵僵的,忙招呼大伙儿:“都能走哈?都能走就先下山,先下山,到北大门再说。”
景春莹走在队伍的末尾。
她看到终于套上了冰爪的夏茉,想撵上梁峰搭话,到底作罢,而是和消防队长并肩,语速急切地打听黄shan市区的方位和医院情况。
景春莹对这夏家千金的印象,已没有见她在索道站大闹、听她在电话里要网暴别人时,那么不堪了。
方才对着黄山的管理人员,大小姐一口承认,自己为了捡手机而不顾提示翻越栏杆才遇的险,志愿者的医疗费、黄山松的物损费,她都会责任承担和赔偿。
现在也算很真诚地一心要把梁峰送去靠谱的大医院。
唉,行吧,人无完人。
希望捡回一命的夏大千金,把砸钱网暴别人的事儿,停了,以后出来行走江湖,更是别再横得像一道传统鸡蛋名菜。
半个多小时后,一行人终于坐缆车下到云谷寺。
看清疾步迎上来的男人时,景春莹很吃了一惊。
“贺,贺律师?”
……
一小时前,贺鸣在太平湖刚和自驾赶来工作的助理小陆接上头,手机就响了。
“贺律师,我是夏总的司机老付,夏总说你在太平湖?那可太好了,你赶紧来黄山北大门,对对,就是现在,云谷寺停车场,快点。你上车后,打夏总手机,他吩咐你具体要做的事。”
夏总夏鹏程,就是夏茉的爸爸。
同时,他还是黄山太平湖“清梦星河”项目的收购人,也是聘请贺鸣律师团队的委托方。
和国内大部分有钱人一样,夏鹏程仍然没有单独聘请家庭律师的习惯,家里平时买房子、卖房子、买收藏品、办理投资拿国外身份等,夏鹏程都是让公司请的律师做。
贺鸣是“广乔”律师事务所去年推荐给他的,因为所里一直给夏氏集团做的老律师,退休了,徒弟则跳槽去了北jing所。
广乔所的主任,于是与夏鹏程交底:“夏总,你照顾所里那么多年生意,我正巧有个好的,肯定先给你。小贺他,带着助理刚从一个小所投奔过来,业务能力强,但小时报价没有我们所的高伙团队那么多,你用很实惠。”
夏鹏程用了贺鸣以后,才知道是真的价廉物美。
集团开会说项目,底下几个老总轮番发问,这个贺律师,竟然可以熟练地提及当地几个类似项目,在产权交易、权利义务转让、政府基金扶持、劳资双方纠纷处理等方面的先例做法,甚至还有反面教材的法院判决情况。
民企嘛,总有老家伙看不上这种文质彬彬、还看得懂洋文的外聘律师,觉得就是靠嘴皮子瞎忽悠、骗老夏的钱。不料,“老家伙”偷偷让秘书检索信息,官方的报道,还真的与贺律师说的一样。
这人的脑子,是个资料库么?
夏鹏程自然也查了,惊讶之余的结论是,这律师非常聪明勤奋,关键是有经验,能预判甲方项目会覆盖到的问题,事先作好功课,所以应答如流。
一年用下来,夏鹏程已经直接将三四个亿的房地产项目,扔给贺鸣团队来做。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贺鸣是到太平湖继续与招商办谈人员安置协议的,没想到又要折回黄山北大门。
助理小陆发动车子后,贺鸣拨通了夏鹏程的手机:“夏总,我们往北大门赶了,您请说。”
“小贺,我女儿茉茉,在黄山掉崖,被救上来了。她没事,但是下去救她的一个志愿者,手受伤比较严重,老付说消防人员的判断,可能会残废。现在集团的文旅地产这一块正在准备IPO,我们对舆情不得不慎之又慎,你懂我意思吧?”
贺鸣道:“明白,夏总,我到现场后,先沟通管委会,建议他们尽快发一个公告,不要等到网上消息铺天盖地了,才说话。伤者我也第一时间安抚,尽量让老付陪着去医院,家属来了也好谈赔偿。”
“嗯,直接谈赔偿最好,”夏鹏程道,“不管医生怎么说,按照右手功能全部丧失来算,你们律师看一下国家标准,再翻个倍,你回头把数字告诉老付。宗旨就是,让那志愿者安分些,拿了钱就闭嘴。”
贺鸣听到夏鹏程的最后一句时,忽觉不适。
是一种极短的脑波滞涩,若是人类,大概就感觉不到了。
可是,明明那指令,很清楚。
哪怕对这个时代的人工智能来讲,也是再简单不过的理解能力,怎么会让从2077来的他,觉得难受呢?
第十一章 太平湖的产业
云谷寺索道站入口,贺明认出景春莹时,大脑给他的指令中所伴有的情绪,与在鱼灯小村民宿时,完全不同。
“此女是夏总电话里提到的现场见证人,恐怕会带来不利的舆情,须特别关注,可以斟酌给予现金奖励,务必避免她接受记者采访,监督她,不可在网络发表图文。”
贺鸣消化了这段反应后,冲惊讶打招呼的景春莹点个头:“我是夏小姐家的律师。”
随即,贺鸣就开始了一顿工作输出。
向黄山园方和消防队简单转达夏父的感激与歉意后,贺鸣指令司机老付和助理小陆,赶紧驱车送志愿者梁先生前往南边的HS市第一人民医院,如须手术又不能在24小时内排上,不要耽搁,连夜开去医疗资源更集中的上海,夏总会找好顶尖的医院。
贺鸣的语速,此时偏快,却也不乏成年人完全能感受到的真诚。
梁峰眼中冷冷的抗拒之意,散去不少。
夏茉掂量着对方的面色,抢过话头道:“贺律师,我也去。”
“夏小姐,照顾梁先生,小陆他更方便些。夏总也很担心梁先生的手,小陆会和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贺鸣拒得滴水不漏,话也让人听得舒服。
不像片刻前夏茉和老付提出要一起去医院时,老付脱口而出的是:“不不,小姐,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不要管。”
当时老秦与梁峰的脸就有点沉下来。
“乱七八糟的事情”?
嗯对,让大小姐陪着救命恩人去医院,真是屈尊了。
但此刻,梁峰不再沉浸于计较这种小情绪。
眼前这位谦和有礼、又很能控场的律师,无论年纪、性别还是讲话的分寸,让他顿生安全感。
自己的右手快点得到医治,最要紧。
“秦叔,那我就坐他们的车去,麻烦你给我爷爷送饭。”梁峰向老秦拜托道。
“那肯定,我今天就给你发老爷子的照片,你放心。”
众人先后坐进车里,夏茉忽然又想起一事,叫道:“啊我的抱枕,不好意思啊,我,我坐车睡觉都离不开的。”
梁峰的左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举着个虽然不脏但一看就很旧了的蓝色兔子。
夏茉接过,再次迅速地觑了一眼梁峰。
对方的目光也正笼罩在她身上。
姑娘原本精致的丸子头,成了乱蓬蓬的鸡窝。
身上那件看起来很贵的羽绒服,已经被松树和岩石剐破好几道口子,鹅毛儿钻了出来,杂草般支楞着。
这个抱着公仔玩具的大小姐,哪里还有半分此前的霸道跋扈,只剩了又滑稽又落魄的画风。
梁峰不知怎么,抬起左手对她摇了摇,说道:“再见。”
好像,说的时候,嘴角也抿了抿,倒像反过来安慰对方似的。
老付的车,疾驰而去。
贺鸣与黄山园方沟通完对外口径等事宜,走过来道:“夏小姐,夏总吩咐我,先带你去太平湖项目的酒店休息。正好,景小姐不是要去太平湖写生吗?也住夏总的酒店吧?夏总很感谢你。”
夏茉已经简短地问明景春莹为何会与贺鸣认识,此刻也热情地表态:“走吧,我们一起。”
景春莹觉得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礼貌地点头。
贺鸣开上小陆的车没多久,夏茉忽然在后排急促地喊道:“我好闷,想吐。”
还没上高速,贺鸣很快找到了可以靠边停车的地方。
不多时,景春莹就陪着夏茉回到车里。
“要开去医院吗?”贺鸣问。
“不用,她不是晕车,是你开过一段山坡,她看到了,想起遇险的时候,有点应激。”景春莹解释。
夏茉紧紧搂着那只蓝兔子,缓声附和:“真没事,我就闭目养神吧,直到酒店。”
贺鸣往后递过一瓶水:“给夏小姐喝点。坚持一下,半个小时就到了。幸亏你也在,能照顾她一下。”
最后一句,严肃板正的语调里,掺进了一丝温润之意,好像昨日传输小村鱼灯照片的时候,他的口吻。
……
入夜,太平湖,杨寨宾馆。
宾馆连同附近一圈大得多的地,夏氏集团都已经买下来,将改造成星级度假村和康养公寓。
贺鸣把夏茉和景春莹交给宾馆的经理徐姐,又匆匆离开,去招商办谈公务。
徐姐就是本县人,很希望新老板能留用自己,一看东家大小姐亲临,自然热情满溢,周到备至,张罗出最好的房间。
景春莹上网查好价格,准备回头离店时,把钱打给贺律师,拜托他转交给夏家。
救夏茉是人之常情,她并不想挟恩占便宜。
洗完一个热水澡,疲惫感褪去了些,景春莹下楼,准备就在酒店随便吃点。
刚翻开酒店餐厅的菜单,景春莹就看到一抹艳粉色由远及近。
夏茉走到她面前坐下,揪了揪新衣服的领子:“徐经理帮我去镇上买的羽绒服,她说看我被剐破的那件颜色很鲜,就捡了服装店里最艳的一件。”
“蛮好看的。”
“呃,你不用安慰我,你不是设计师么,难道会看不出来,这个颜色穿谁身上都是灾难?”
夏茉说到这里停住,回头看看身后,确认并没有服务员在听,才又开口道:“不过这里的人挺淳朴的,我真没嫌弃啥。对了,我手机不是掉山下了么,你现在能不能打个电话给老付,问问梁先生的情况?”
电话接通了,景春莹把手机递给夏茉,看她听着听着,脸色就凝重了。
挂了手机后,夏茉主动告诉景春莹:“CT出来,说食指什么深浅什么肌腱完全断裂,大拇指也是,神经损伤什么的,已经安排做手术。哎哟……”
夏茉没说完,忽然被跑过来的一个小孩踩到了脚。
服务员赶紧跑过来,一把抱起这个看着才两三岁的孩子,连声说对不起。
“哦不要紧。”
夏茉随嘴一说,但看清孩子身穿脏兮兮的围裙,脸蛋黝黑,两条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不由本能地感到恶心。
继而对服务员道:“这小孩不是住店客人的吧?是你们员工上班带来的么?这像什么样子!”
第十二章 大小姐其实人不坏
徐姐慌忙跑进餐厅解释:“是村里的小孩,平时就在门口玩玩,今天因为冷嘛,她就跑进来了。那个,夏小姐批评得对,这样显得我们酒店很不专业。”
徐姐的年纪,几乎是夏茉的一倍,这么低声下气地对着新老板的千金告罪,夏茉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景春莹赶紧打圆场,抓过菜单:“徐经理,太平猴魁炒河虾,是你们这里的特色菜吧?”
徐姐一面摆手让服务员抱着小娃娃去大堂,一面殷勤地应答:“对对,景小姐真会点菜,我们宾馆的这道,在省里得过奖的。我再推荐个花鲢鱼丸汤,也是太平湖的鱼,一点不腥气。”
景春莹点头称好,把菜单推给夏茉,带着一点点打趣的口气道:“喏,你家的产业,你作主。”
“嗯,再随便炒个绿叶菜就行,也没啥胃口。”夏茉怏怏的。
徐姐退出餐厅后,景春莹直言问道:“你是不是,对梁先生的手,很担心?”
夏茉“嗯”一声,沉默须臾,冒出一句:“我又不是真的不懂事。”
景春莹将脸转向窗外,缓缓道:“夏小姐……”
“你叫我夏茉吧。”
“夏茉,你知道刚才那个小孩,是咋回事吗?”
“不就是个村里的小孩吗?”
“和她姐姐一样,是留守儿童。”
“啊?你咋知道的?”
“我傍晚进酒店时,看到隔壁的小卖部门口,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打手机游戏,刚才踩了你的小娃娃围着她叫姐姐。姐姐很烦她,凶她,小卖部里的老人家,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外婆,就训斥姐姐,姐姐还嘴,爸爸妈妈打工怎么不把小的带去上海。”
夏茉讪讪道:“你们做设计的,画画的,观察力都挺强。”
她回头去看大堂,服务员正拿着个纸风车,把小孩往门外引,应是想带她回家,小孩却不肯走的样子,撑着沙发跳啊跳的,似乎很喜欢这个酒店。
景春莹捧着热茶暖手,继续道:“我来吃饭前,从酒店后门出去走了几步,看看风景,听到来收布草的司机和服务员搭讪,服务员说,酒店卖掉了,她们也要去城里打工,家里小孩都得成留守儿童。”
夏茉愕然。
夏氏集团的生意,她不怎么关心,也没必要关心,反正每月银行卡上按时有十万的零花钱,不够的话再和爸爸说就行了。
她的日常,就是逛街买衣服买包买首饰,和圈中闺蜜去米其林饭店尝新菜,去北方滑雪,去三亚游艇出海,两个月出一趟国旅游,拍一堆磨皮过度的自拍,发到她那有上万真实粉丝的号上,享受一长溜赞美与羡慕的留言。
实在连这些都厌了,她就在家追剧撸猫,刷小说,因为她才刚过25岁,还不需要像更长一辈的“名媛”那样,去做五花八门的医美项目能打发时间。
夏茉皱眉问景春莹:“为什么我们家买了酒店,她们会失业?新酒店不还是要服务员的吗?”
景春莹道:“我猜,大概你们家是要做像四季或者佳佩乐那样的奢牌度假酒店,肯定会去请专门的酒店管理团队进驻,服务员应该也都是要这个专业的大学生啥的。”
夏茉明白了,继而又陷入沉默。
两菜一汤端上来,二人闷头吃完,夏茉才开口道:“可以陪我去外面湖边看看月亮吗?今天十六,月亮应该特别圆。”
景春莹点头。
夜空晴朗,玉轮般的明月悬于中天。
湖面上银波闪烁,远处的连绵群山,则只能辨出若隐若现的剪影。
与夕阳西下时的金色灿烂比,月下的太平湖,别有一种清幽神秘的浪漫气息。
“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挺美的。”夏茉由衷道。
景春莹抬头望月,也轻声感慨:“怎么会不美呢。这里可是徽州啊,山绕清溪水绕城,家家灯火读书声。”
夏茉道:“唷,你可真有文化,像我妈。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妈张口就能念诗啊词的,可惜她死得早。”
景春莹不知道怎么接。
倒是夏茉,很快自嘲了一句:“嘿,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讲话要么冲,要么绝,总能让气氛冷场。”
“你看着月亮想妈妈,也很正常。”
“嗯,你吧,讲话虽然有点冷冷的,但不叫人讨厌,”夏茉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湖里,语调柔缓了些,“今天,真的谢谢你救我小命。什么卖画糊口之类的话,你就当我小心眼,胡说八道。”
她不提,景春莹都忘了,现下一听,便干脆劝道:“你是不是,要找人教训一个写书的?什么仇什么怨啊,算了吧。”
夏茉又往湖里扔了一块石头,拍拍手道:“当时真生气,我是她书粉哎,骂她几句怎么了,我没给她打赏么?说拉黑就拉黑,拽什么拽。现在想想,我也挺孩子气的哈?”
景春莹摇头:“倒不是孩子气,我觉得,你就像我有些客户,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平等地待人。”
夏茉扭头,看着月光里的景春莹,很诚恳地问:“怎么讲?”
“唔,我有些客户,他们就像你一样,觉得因为出了钱,创作的思路,甚至细节,就要由他们说了算。其实,一幅画,一件珠宝,一本小说,画家、设计者、作者如果受到干扰,往往是很痛苦的,出品的个性魅力也会打折扣。如果你们真的尊重创作者,正确的态度是,要么支持认可,要么平和地提批评建议,实在太不喜欢,就用脚投票,一走了之,何必组团骂人呢?你说的那位作者,她没有强迫或者诱导你打赏吧?你那种古代青楼买笑一样的态度,她当然反感了。我是做惯乙方的人,都不能接受客户瞎改我的设计,人家作家,跟我还不一样,人家不是给你提供服务的乙方,肯定更烦你们这些自称书粉、其实只是把书甚至作者当情绪垃圾桶的读者。”
夏茉一面往手心呵热气,一面居然安安静静地将这一大段听完了。
景春莹见她入定了似的模样,耸耸肩道:“你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尽可反驳。”
夏茉抿嘴道:“我只是在想,这么爹味的话,怎么你讲出来,就好像,还蛮有说服力的。”
景春莹也笑了,报以进一步的坦诚相问:“夏茉,你的生活中,是不是,很少有人敢‘忤逆’你?”
夏茉又看回湖面:“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这对我未必好。”
景春莹不再深入,噤了声。
第十三章 我要去看看他的手
劫后余生的夏茉,在月光里松弛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倦意袭来。
借景春莹的手机给爸爸又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后,她与景春莹道了晚安,回房。
钻进被子里,夏茉却又睡不着了。
没了手机,睡前要刷半小时以上小金书的习惯,无法实现。
但她辗转反侧,好像,不全因为这个。
梁先生手术做完了没,明天去市里办手机卡,先到医院看他吧?
不知道爸爸让贺律师补偿他多少钱?
爸爸绝不会小气的,可是,景小姐说梁先生也是画画的,万一影响拿笔啥的,赔钱有啥用呢?
不要紧,大不了去上海,上海什么好医生没有?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与贺律师讲,明天一早就讲……
夏茉心里嘀嘀咕咕,终于抱着妈妈留下的兔子公仔,听着村里偶尔响起的犬吠声,沉入梦乡。
翌日,夏茉是被一阵接一声的鸡打鸣,唤醒的。
此前从未在农村呆过的大小姐,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山乡清晨。
一看时间,才六点半,但自己似乎已经睡饱了。
于是,鸡鸣狗叫都不显得讨厌,还挺新鲜有趣的。
夏茉穿衣洗漱下楼,见到景春莹在湖边写生,贺律师踱步于大堂一角,控制着音量开电话会议,隐约能听见“答辩状”、“庭前调解”之类的专业名词。
老天爷,工作的人都这么卷的吗?
贺鸣挂了手机,走过来:“夏小姐,早上小陆联系我,梁先生手术还比较顺利,但医生说,是否影响原生功能,要复健两个月左右再看效果。”
“啊?那要是两个月后发现效果不好呢?是不是黄山这里的医生不行啊,昨天就该让老付直接开去上海医院的,黄山这种小地方……”
贺鸣皱了皱眉头,旋即就像昨天听到夏父的言辞时一样,惊觉自己产生了不悦的反应。
景春莹抱着画具走进来,鼻子被早春寒气冻得红通通的,语气倒是不冷,但直接:“夏茉,黄山不是小地方,人家市里也是正规医院。”
夏茉一怔,瞥到恭立一旁听候资方大小姐吩咐的经理徐姐,意识到自己不太礼貌,爽快地露出抱歉之色,对徐姐道:“我没看不起这里哈,我只是担心那个朋……友。”
徐姐忙接茬:“夏小姐说得没错,我们就是四线城市嘛,呃,小姐要去医院探望不?我马上安排车子,早饭后就开你去?”
夏茉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听贺律师说道:“梁先生术后要求回家,医生同意出院,老付和小陆今早送他回去了。”
“他家在哪儿?贺律师你开车带我去看看他吧。”
“那我问问夏总”、“他家在沟村”——贺鸣与景春莹的回答,几乎同时响起。
这下轮到景春莹暗骂自己情商低了。
做生意的大佬都谨慎,说不定怕自己女儿被讹上。
虽然,景春莹认为,梁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个本分人。
贺鸣微一错愕间,夏茉已经不以为然道:“探望我的救命恩人,又不是去谈夏氏的项目,还要我爸同意吗?贺律师,要不你干脆当不知道,也不用屈尊给我当司机,我让徐姐叫车就可以。”
贺鸣却进入复读机模式似的,重复之前那句:“那我问问夏总。”
说着举起手机,走一边儿去了。
夏茉咕哝:“我靠,做律师的,都是机器人么?”
景春莹诚然道:“我们做乙方的,总要问清楚委托人的想法吧。”
夏茉眉头一拧:“你这啥意思?我爸是委托人,贺律师是乙方?那我是什么?我是个成年的活人哎,又不是你那些石头。”
夏茉在索道站时的连珠炮气势又来了,但景春莹此刻,倒很吃她这个态度了。
大小姐坚持要亲自去看看梁峰的情况,这份直面责任的勇气,应该点赞。
景春莹道:“你说得对,唔,那,我陪你一起去?”
贺鸣很快也回转来:“夏小姐,夏总同意了,我开车送你去沟村。”
“还有景小姐一起。”
“好的,那咱们去吃早饭吧。对了,你要先拐到市里办手机卡么?”
“不用啊,有你能联系上我爸和老付他们,不就行了。”夏茉轻描淡写道。
她又不是随时要应答工作的乙方,昨天到今天,没有手机用,非要说有什么不爽的,也就是看不到周瑾哥哥有没有在朋友圈给她点赞留言,或者有没有给她发消息而已。
不多时,早饭上桌,夏茉刚吞了一口鲜虾小馄饨,就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一本正经问贺鸣:“贺律师,我家在杨寨这个地产项目,是你管的么?”
贺鸣放下咖啡杯:“那要看你所说的‘管’,是哪些范围,是主合同及附件条款呢,还是政府关系及施工方案,以及改造开业后的市场运营等……”
“哎我的天,和你们律师讲话,比爬黄山还累,”夏茉咧嘴,“直说吧,我觉得黄山这里人都挺好的,这个什么度假村改造后,能不能还留着原来的村民做员工?不然他们要去外面找工作,留老人孩子在家,挺可怜的。”
她这话一出口,景春莹比刚才听到她要急着登门看望梁峰,还惊讶些。
夏茉瞅着两人,面色一松,揶揄对方,也是打趣自己地说道:“嘿嘿,你们脑门上,现在贴着同一句话:没想到资本家也有良心。
景春莹讪讪,贺鸣则还是那副严谨的表情:“夏小姐是希望,我去与夏总沟通这事?”
“不然呢?我啥都不懂,我爸还能听我啰嗦吗?”夏茉咬了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黄山烧饼,嘀咕道,“要不我还是去集团上个班,不然,说是自家的产业,连这种小项目的发言权都没有。”
一小时后,杨寨开往沟村的路上,经过一个热闹的镇子,景春莹提醒夏茉:“要不要买个水果篮?上门不好空手吧?”
贺鸣靠边停车,见两个女孩走进水果铺,遂掏出手机,拨通了夏总的号码。
那一头,结束外地公务、正在候机的夏鹏程,听贺鸣转述了夏茉留人的意思后,竟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指令道:“贺律师你和县里沟通吧,杨寨宾馆的人员安置,我们集团兜底,你们团队准备好新的劳动合同文本。董事会成员那边,我来召集开会。”
挂了手机,夏鹏程示意身边跟了自己多年的秘书刘文:“打开几个平台的界面,我看看昨天黄山园区救了茉茉的帖子。”
刘秘书照做,夏鹏程飞快地浏览了一些,还算满意:“这些水军弄得挺好,就这样。小刘,你现在去工作群里发个通知,下午我一进办公室就开会,议题是,星梦清河项目几个备选的管理方,停止招投标,集团不会用其中任何一个。”
第十四章 老狐狸善于利用“黑天鹅”事件
上海,华山路。
这是一条全长四公里的大马路,横跨静安、徐汇、长宁三个区,地段在上海属于传统意义的“上只角”。
以老上海的标准来看,别说杨浦虹口宝山,就是畅销写手炫耀江景房的浦东陆家嘴,和这里比,也只能换来他们划过唇边的轻蔑一笑。
夏氏集团总部,在一栋自有产权的双子别墅里。
别墅约莫八九百平米,外加十个车位的三四百平米大院子。
门牌虽然靠不上JA区,属于CN区,但这个面积的百年老建筑,又毗邻见证了上海近代史的著名酒店兴国宾馆,能买下它作为总部的民企业主,实力绝不逊于在附近南京西路顶级写字楼办公的外企。
夏鹏程下了车,等候在门口的唐彦,立刻过来迎接。
去年,夏氏集团注册成立了全资子公司“上海夏氏文旅产业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及总经理,由集团少壮派业务骨干、曾负责风控与合规的唐彦出任。
全资子公司不设董事会,由总经理担任执行董事即可,平时的重大决策,唐彦就跑来集团和高层开会。
唐彦上午接到刘秘书的电话时,很意外。
黄山杨寨那块地连着里头的破宾馆一起拿下后,夏鹏程再三叮嘱他,施工改造的建设单位,以及酒店的管理方,一定要聘请最优质的。
现在,两个阶段的招标,都已由多家乙方投标,本周就要评标了,夏总怎么对酒店管理那块,忽然要终止招投标程序呢?
进了会议室,集团的几位董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茉茉没事吧?”
只有唐彦一脸懵圈。
从夏鹏程与他们的简短对话里,唐彦才明白,大老板的千金,去黄山玩,差点丢了命。
唐彦暗骂自己职场经验仍不老道。
大老板忽然作出反常的决定,他这个子公司的一把手,应该立刻从集团的老同事那里,探一探原由。
就算千金出事和老板的商业决策没关系,至少能让自己这个刚被老板提携的下属,将诚挚的关切之语,在别墅门口迎接时,就说出来。
夏鹏程却一脸和蔼,主动转向唐彦:“招投标中心的人怎么讲?”
唐彦赶紧汇报:“中心的联络员说,现在投标方的材料都齐了,如果套不上《招投标法》里合法的终止事由,不光是退给投标方保证金的问题,可能还要支付对方因此产生的损失。”
夏鹏程点头:“今天贺律师也这么和我说。估计违约赔偿是跑不掉的。”
“夏总,怎么就忽然改主意了?黄山那边的度假村,咱可是对标国际六星级标准的,管理方不搞招投标,咋弄?”
开口提问的人叫王思东,比夏鹏程小十来岁,临近不惑之年,看着却肤白唇红没啥皱纹,保养得不错,说是刚过三十,也有人信。
前几年,因为众所周知的时局因素,夏氏集团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夏鹏程的老战友周飞,也就是周瑾的爸爸,及时出手驰援,用自己名下的子公司,给夏氏增资。
虽然夏鹏程和女儿夏茉的股份,因此在实际上被稀释了,但夏氏作为业主方的好几个地产项目,挺过了最艰难的两年。
王思东,本是周飞“红松资本”的一员,作为投资人时,选项目的眼光很不错,也算给红松资本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周飞的子公司既然在老战友这里占了股份,周飞就把王思东作为董事派了过来。
此刻,夏鹏程温煦而无奈地冲王思东叹口气,拿出手机,递给他:“你看看,网上舆论已经爆了。打开新浪网,搜“夏氏富二代黄山坠崖”,24小时都不到,网友把茉茉的背景,把黄山救人的小伙子的身份,把咱们夏氏在杨寨的项目,扒了个底儿朝天。还有自称杨寨村民的人,发帖喊话我们不要恩将仇报。其实昨天人刚救上来的时候,我就指令贺律师,一定把和园区的公关做好了,民事补偿更是不要含糊。集团财务,今早就走款了,医药费和赔偿金,都有记录。但各位,现在的网路可怕成啥样,咱这些老家伙,也有数,对不?”
坐在下首的唐彦彻底明白了。
这好比是股市里的“黑天鹅事件”。
王思东拼脑速,更不会输给唐彦。
这位低配版的中年潘安,直截了当地问夏鹏程:“所以夏总这边是决定了,咱们还得留用黄山那些村民?”
夏鹏程一摊手:“先都给老乡们续签一年的劳动合同吧,贺律师在准备文件了。黄山方面,肯定高兴得很,当地的疏导压力一下子小了,后续改造时也会给我们不少方便。至于赔偿那几个酒店管理公司的投标方案,唐总与贺律师对接吧,你俩都是法律出身。费用么,就从今年开给茉茉的薪水里出。”
夏鹏程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口吻明显森然了几分,脸也沉了下来。
坐在王思东身边的另一位董事老蔡,是最早跟着夏鹏程下海打拼的,赶紧出言缓和道:“哎,女儿没事,就谢天谢地了。老夏,你不要凶她啊。她人呢,回上海了没?我让我老婆陪她去静安寺烧个香,谢谢菩萨。”
“茉茉还在黄山,她要亲自登门感谢。”
“啊?要不要派个集团部门总过去?老夏,当心茉茉被人耍赖讹上。”
夏鹏程摆手:“她也成年了,应该去面对这些,知道什么叫感恩。况且,老付,还有贺律师,陪着呢。”
“你看,茉茉还是很乖的,”又一个集团董事开口,说着圆溜话,“老夏,凡事都不绝对,用原来的村民做服务员,未必不行。我和我老婆去旅游吧,还就喜欢体验当地原汁原味的感觉。”
夏鹏程哂笑着啜一口茶,吩咐会议秘书:“那就这样,做个会议纪要,几位老总签字后备案。”
又转向办公室主任道:“对了,要是有记者来采访,婉拒,就说黄山那边发了公告,以通稿为准。如果来的媒体看着还懂事,干脆约个稿,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嘛。就写写我们在黄山的清梦星河项目,开价按照行情来,”
第十五章 古朴小村
老总们鱼贯走出会议室时,夏鹏程特意与王思东并肩,开始说另一桩公务:“广东的康养地产项目,我是特意挑过年这一阵去看,的确火爆。肇庆那几个度假村加起来,两千多张床位,全卖光了。所以,哎,小唐,你过来一起听着……”
夏鹏程冲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待命的唐彦一招手,唐彦赶紧凑近。
“小唐,等王总去问清楚拿牌照的事,整合好资源,我们集团可能还要在你的文旅下面再挂个康养公司,到时候你要给配合好王总。”
“一定一定,王总尽管吩咐。”唐彦捣头如蒜。
其实唐彦内心,不太喜欢王思东。
好几次集团开会,这人都对贺鸣的法律意见嗤之以鼻,流露出“律师普遍很机械、根本不懂市场”的意思。
贺律师总是很谦逊的样子,唐彦却暗暗不爽。
所谓物伤其类,唐彦自己也是法律专业出身,在集团时做的又是风控合规,当然很反感王思东那种腔调。
但没办法,谁让这个有点做作精英腔的王总,是红松那边派过来的呢?
夏鹏程和红松资本的老大周飞,关系有多铁,连集团的前台都晓得。
王思东此刻,也已完全藏好了郁闷的情绪,主动对唐彦道:“小唐总,你回文旅那边吗?捎我一段,晚上我约朋友在那里附近吃饭。等我收拾一下东西,咱就走。”
一刻钟后,双子别墅的总裁办公室里,夏鹏程站在窗口,看着王思东坐进唐彦的车里。
刘秘书恭敬地把各个部门等着签字的文件,整齐地码放于桌上,心里活动却也是丰富得很。
这个王思东啊,还是太嫩,在酒店管理方招投标上做手脚,想塞进关系户,夏总一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正发愁怎么戳穿那些陪标的乙方呢,可巧,女儿在黄山来了这么一出。
天赐良机,不必惊动老战友周飞,夏总就给王思东吃了一记瘪。
“夏总,签字吧。”刘秘书轻声提醒道。
夏鹏程回到办公桌前,签完最后一份集团文件,看到还有一张没有抬头的A4纸,是刘秘书字迹,写着几家公司名字,银行信息却都是个人的账户。
夏鹏程问刘秘书:“这就是几个水军公司吗?又不走财务账,不必给我看。”
刘秘书恭敬道:“账还是要给夏总您交清楚的。您放心,是我亲戚去转账,回头我拿现金给他。”
“唔,倒也确实不贵,那么大阵仗,每家给五千八千的就行?”
刘秘书适度地邀功道:“那必须的,我叮嘱亲戚那边了,一定给个最卷的报价。”
夏鹏程浅淡的笑容,却在看到最后一行的水军公司名字时,忽然凝固。
继而,眼中惊异一闪而过。
“静笙吟秋信息咨询中心”……
夏茉已经去世的妈妈,就叫吕静笙,“吟秋”则是她的唯一笔名。
夏鹏程目光右偏,看清联系人一栏的名字:辛西娅。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
五百公里外,黄山,沟村。
村口牌坊外的停车场上,夏家的司机老付,与贺律师的助理小陆,顺利迎到了夏茉等人。
但老付的面色,看起来和“顺利”二字不太沾边。
“茉茉,那位梁先生,态度不大好,你还是别上门了。”
老付给夏鹏程做了快二十年私人司机,算是看着夏茉长大的,跟自家叔伯舅舅没区别,因而讲话也自然地带上长辈腔。
夏茉撇撇嘴:“他怎么个态度不好了?”
老付瞅一眼小陆。
小陆对夏茉,也是对自己老板贺律师,汇报道:“本来手术后是可以不急着出院的,医院床位不紧张,老付也找好护工了,但梁先生说家里祖父年迈,离不得人。我们就把他送回来。除了手术等费用,按照上海而不是黄山标准的基本月工资乘以24个月,再翻倍,老付要给梁先生转二十万块,结果他不要。”
“嫌少?”贺鸣直言问道。
“不是,他说,给一百万也不要,他是救人,又不是卖手,然后就在村口下车了。他家,好像就在这个石板街里头。”
夏茉皱眉,问景春莹:“我可不像你们有社会经验,你给我说说,他为啥这么抵触酬金?他救了我,我们家给他钱,不是应该的嘛?”
景春莹看向贺鸣:“贺律师,冒昧问一下,你们和梁先生谈的方案是不是,一次性支付二十万,后续如有复健之类的医疗费用,你们不再承担?”
贺鸣摇头:“后续医疗花费另算,二十万只是表达夏总感谢的补偿金。”
“哦,”景春莹顿了顿,对夏茉道,“或许梁先生是非常有自尊心的性格,又或许,他担心右手恢复不到正常状态,正在情绪里。但不管啥原因,你让我猜,其实不合适,你还是得亲自去面对,才有可能知道答案。”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老付一声不悦的“啧”。
老付对这个同样算小姐半个救命恩人的画画姑娘,原本印象不错,此刻却觉得景春莹,怎么不知帮着息事宁人,要么耿直得有点愣,要么其实想看小姐的热闹。
夏茉白了老付一眼:“景小姐说得没错啊,我都到这儿了,干嘛又缩回去。我可不是假惺惺的绿茶,我是真的来探望和道歉的。”
老付拗不过大小姐,只得去百米外的游客中心,打听来梁峰家的地址。
这是个典型的徽州村落。
春节刚过,正是最淡季时,工作日的白天,小村中心的石板街上,过客寥寥。
梅花倒是开得热闹。褐枝红花的古梅,映着黑瓦白墙马头檐的徽派建筑,树下还卧着露出肚皮晒太阳的狸花猫,宛然一帧工笔宋画。
走了一段青石板路,经过村史馆,梁峰的家到了。
木门一侧的墙体,被凿出一米见方的窗洞。木板翻下来,便是一个临街的敞开式柜台,摆放着水彩手绘的山水或老街风景画,明码标价,每张七八十。
门边挂起的招牌上,写有四个大字:小峰画室。
出于职业习惯,景春莹走近那些水彩画上,凝神观赏。
“小姐,买画吗?都是我孙子一笔一笔画的,不是网上那些印刷品。买五幅,送一幅。黄山的景点都有,比明信片好看哩。”
窗格子里,一位老翁探出脑袋,招呼景春莹,语气柔缓慈和。
爷爷看起来已是古稀岁数,满脸沟壑,目光却不似有些老人那么浑浊,很有神采,又不失慈霭。
但他羽绒服的右边袖子,软绵绵地晃悠着。
第十六章 战斗英雄梁爷爷
“小峰去村委会问保险的事儿,我已经让邻居去喊他。你们先坐,来,尝一尝我们黄山的特产,特别是这一碟,叫徽墨酥,很好吃。”
梁家狭小的客厅里,梁爷爷热情地招呼夏茉等人,一面用左手,麻利地将点心摆上充满岁月痕迹、却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
“黄山比你们城里冷多了吧?”
梁爷爷说着,又要去把角落里的电暖器挪过来,景春莹赶紧上前帮忙,换插座。
贺鸣为自己的反应慢了一拍,有些懊恼。
人类这些细腻又及时的表现,他们ai智人,总还是不如。
在民宿打咖啡、拍鱼灯的表现,获得了人类的认可,并不代表,他贺鸣,就真的和景小姐、梁先生或者夏小姐一样,算个活人了。
贺鸣记得,在接受训练时,数据集显示,他的前几代,看到“泪水”的反应是:人体分泌物。
到了他们这一代,对于眼泪,已经能细分出生理、病理、情感等,并且对情感类流泪的应答率,准确性不低。
然而,流泪的情感原因具体是什么,他们还需要与人类的互动,通过“试错”来揣摩。
同样的,今日在村口牌坊下,贺鸣也无法像景春莹那样,对梁峰拒绝酬劳金的行为,从个性与情绪原因上,第一时间作出分析应答。
另一头,司机老付也在暗暗评估。
今早送梁峰回来时,老付和小陆被拒之于村外,没见着梁家人。
此刻瞧来,老爷子在得知他们一大票人的身份后,仍是和和气气的。
于是,老付替夏总看顾好小姐的绷紧神经,稍微松了一些。
他毕竟年纪大、江湖老,便自觉承担起气氛组的职责,带着唠嗑的口吻问道:“梁大爷,您这手是怎么弄的唷?”
“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叫炮弹炸伤的,还在前线医院里,就给截了。”
梁爷爷说得很平静,瞥见夏茉的好奇表情,又特别对年轻人们补充道:“你们知道对越自卫反击战不?我算算……哎,你们得再过十几二十年,才出生呢。那一年,小峰的爸爸,也只有三四岁。”
夏茉瞪着猫儿似的圆眼睛问道:“爷爷,当时敌人用的是啥型号的榴弹发射器?”
“哦?”这回轮到梁爷爷惊诧了,“小妹妹,你问得很内行呀,你喜欢研究军事?”
夏茉来劲儿了:“我看了几十部军文了!”
“军文是啥?”
“就是网络小说的一个类别呀。爷爷你知道网文不?用手机看的那种小说,也可以听。”
“那就是,和从前收音机里单田芳他们说书差不多?”
“嗯?单田芳是谁?”
梁爷爷和夏茉,一老一小,各自的兴趣点,恰好都落在对方熟悉的赛道里,眼看闲聊的热度就要升温,门外传来梁峰的声音:“爷爷,我回来了。”
……
梁峰挂着两个黑眼圈,面颊也发青。
到底一夕之间就成了术后的病人,又没在医院好好休息,不憔悴才怪。
他的出现,令屋中气氛霎那安静。
景春莹、贺律师和夏茉的目光,都立刻投到梁峰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但这几人一时之间,却又都不知如何开口。
最先出声的,还是梁爷爷。
“小峰,夏小姐来看你了。”
一句实事求是的废话,但水准到位,社交的压力,给到孙子这边了。
梁峰挎着个脸,坐下来,看向夏茉:“夏小姐,我去村委会问过,我们的合作医疗,可以负担一部分手术和药品费用,你们要是方便的话,昨天在医院开出的发票,给我,我报销后,转账给你们。”
“啊?”夏茉一整个呆怔住。
什么合作医疗,什么票据报销之类,她这样平时有司机保姆等一大票人照料起居、也不关心社会民生的大小姐,肯定是听得一头雾水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梁先生的态度,果然很生硬。
梁爷爷也有点懵。
昨天老秦来和他说了小峰救人伤到手掌的事,老爷子第一时间当然是惊惧又心疼的,但很快与孙子通上话、得知他送医没耽搁,被救者家里也出人陪着,已经在黄山最好的医院准备手术了,梁爷爷的担忧缓解了许多。
今天上午梁峰回来,跟爷爷说了句“手没事、过俩月就好了”,便出去办事,梁爷爷心里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老人家一生性子淳朴磊落,怎会去怪被救的女游客,更没往要酬金方面去想,反倒在看到女孩一大群人这么快就登门道谢时,还觉得人家挺懂礼数。
梁峰没顾上爷爷的表情,只继续盯着夏茉道:“网上关于我救了你的热议,你看了吗?”
“什,什么热议,我手机掉在西海大峡谷了啊,我不知道。”
梁峰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网站页面,推到夏茉跟前:“新浪网,你自己刷刷,昨天半夜,还是你家给了我五十万,今天一早,已经破百万了。”
他此言一出,座中其他人也纷纷打开手机查看。
景春莹看得心惊。
她不是不清楚如今的网络流量有多可怕,但昨天事发时,瑶台那边分明没见着其他登山客,怎地一夜之间,救援细节就有板有眼地出现在多个账号的发文中。
贺鸣更是奇怪。他与老付确认过山上救险时的情形,在云谷寺停车场和园方代表、消防等,也沟通得很顺畅,大家都形成一致意见,统一由黄山管理处出个公告就好。按照他脑中芯片的输出,这件事的亲历者们,没有去网上发文的动力。
贺鸣又刷了几帖,喃喃道:“还有提到夏氏买了太平湖地块的,如果只是黄山的目击者,怎么会知道……”
迅速的推理能力,令贺鸣抬起头,看向景春莹。
景春莹意识到这律师在疑心啥,坦然地接住他的目光:“我没有嘴碎好事的习惯,更不会因为昨天早些时候和夏茉有点冲突,就记恨在心,就要逮着机会把她和她家族推到舆论中心。”
划动着拇指的夏茉,也开口道:“唔,我相信景小姐没那么无聊,再说IP地址也不对,比如看这个账号,前一天的IP地址还是广东呢,就是个水军号。我爸的集团正要在黄山做项目,谁晓得是不是竞争对手黑我们呢?”
从辛西娅那里批发来的流量杀人、毁项目的操作经验,此时用上了。
梁峰面色稍霁。
他对景春莹印象始终不错,此刻有点歉疚误伤了这位是非分明的姑娘。
而对夏茉,梁峰也没那么抵触了,从她的反应看,是真不晓得网络上舆论已经发酵。
梁峰坦诚道:“夏小姐,我还以为,你们家塞给我十五二十万,是被网络舆论胁迫的,怕影响太平湖那边的生意。如果只是要谢谢我,更不必,我有我的原则,当时下去救你,我也是自愿的,”
“小峰说得没错。”梁爷爷的声音响起来。
他方才一直凑在贺律师的助理小陆身边,终于在小伙子简略的说明下,明白了咋回事。
梁爷爷又给大伙儿添了一圈热茶,不紧不慢道:“真不是我们爷孙俩摆臭架子。这么说吧,我这只右胳膊,被整个儿炸烂了,是因为当时,我扑在了腿已经不能动的战士身上。其实我们是驰援部队,那位比我先受伤的小战士,我不认识。咱俩都活下来后,我从来没想过,要他给我什么补偿。”
第十七章 社交悍匪秋书记
梁爷爷的话,说的是悲壮往事,和残缺的躯体,但分明又仿佛一阵温和煦暖的轻风,拂走了屋内带着冷意的尴尬气氛。
夏茉咬了咬嘴唇,尝试用并不熟练、但发自内心的歉疚口吻说道:“那,如果梁先生后头还需要治疗,费用总应该我家来出……啊当然,最好没有这样的后续,嗯,我,我的意思是,最好手术很成功,梁先生拆线后,还是能画画……哎对了,我能把外面摆出来的画,都买下吗?这总可以吧?”
司机老付,也对眼前的爷孙俩,从十分的提防,转成八九分佩服。
他于是给小主人的好意助攻:“对对,老爷子,我是个大老粗,原本不懂啥艺术不艺术的,但今天看到小梁的画,才知道,这画出来的,能比人用看到的,还漂亮。正好,新房子装修完,我们小姐买去挂着。”
主仆二人,真是拿出了曲线救国的诚意,要把酬金送出去。
梁峰那张俊脸上的神态,略略松泛了些,他的语气却仍是淡淡的:“喜欢的话,我送你们几幅。”
行吧,曲线送钱的路线,也被小伙子的自尊心,变成了死胡同。
恰此时,伴随着一声“呀,人都在啊”,噔噔噔冲进来一个艳绿的身影。
女性,三十来岁,短发圆脸,皮肤白净,体型微胖,衬着那件过膝的翠色羽绒服,打眼望去,就像一根饱满的青白大葱。
“秋书记……”梁峰站起来打招呼,“找我有事?”
来人咧嘴一笑,画风堪比好莱坞大嘴女星茱莉亚罗伯茨,乐扣乐扣饭盒似的大嘴里,两排大白牙明晃晃的。
“各位好,我叫秋爽,是沟村的驻村干部,从上海过来挂职的村支书。”
作完自我介绍,秋爽也没马上接梁峰的腔,而是眉眼一弯,望着景春莹和夏茉问:“两位姐妹,哪一位是咱小梁救下的呀?”
“是我,你好。”夏茉冲秋爽摇了摇手。
“妹妹贵姓呀?”
“我姓夏。”
“夏天的夏吗?可真是芝麻掉进针眼的巧,我姓秋天的秋,你说是不是有缘份?哎,你看我俩的羽绒服,都是桃红配柳绿,像不像一对村花?”
夏茉被这位自来熟大姐套近乎套懵了,报以局促的假笑。
景春莹则觉得,眼前情形,怎么有股似曾相识的味儿。
王熙凤?对了,就是这种“社牛”中的战斗牛的感觉。
但这位牛大姐,啊不,秋大姐,却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的同时,就不再无效寒暄了,而是直入正题。
“我昨天听园方的老秦说了这事后,就想给小梁报个见义勇为称号。另外呢,正好借着这个契机,和县里申请个志愿者经费,至少夏天可以补点高温费吧。今天我联系了一圈,上头都挺支持,不过咱也说实话,要钱嘛,以前要写材料,现在要出个短视频,配合县里的宣传。所以,小夏妹妹,你能留一两天,和梁先生一起接受县里来的记者的采访不?”
夏茉问得直接:“见义勇为称号有奖金吗?”
“有啊。”
“所以,简单讲就是,我出个镜,梁先生和志愿者组织,都能有钱拿?可以啊,我这两天住太平湖,你们记者到了,我就过来。”
秋爽一早已从老秦的信息和网上的帖子里,知晓了被救者的家世背景,以为千金大小姐总是鼻孔朝天的冷傲,没想到夏茉答应得这么爽气。
不但自己答应,下一秒还主动做起梁峰的思想工作来。
“梁先生,你救了我是事实,见义勇为称号是应得的。再说,你刚才不是恼火网上乱说你拿了我家多少钱吗?我这个当事人自己出来澄清不就行了。我无所谓露脸,这年头哪有隐私不隐私的。反正在小金书,我本来就是很多人眼里的网红。”
不等梁峰应答,秋爽就乐了:“你是大v哪?太好了,回头帮我们沟村的文旅路线和农副产品,也做个商推成不?坑位费就别收了。”
“行啊,比王撕葱的流量比不过,比普通素人有影响力,我还是有信心的。我给你们引流。”
两个女人说得不亦乐乎,俨然五分钟后就要上直播一般。
夏茉忽地想起,不能落下景春莹。
她遂对秋爽补充道:“秋书记,这位景小姐,其实是最早给我放救援绳的,也要让她也上镜呀。她是珠宝设计师,你们官方给她拍过视频,等于背书她的人品过硬,陌生客户对她的宝石品质的怀疑,也会少一些。是吧春莹?”
景春莹暗道,不愧从商业大亨家出来的,把纨绔的调调一抹,这生意脑瓜,杠杆的。
景春莹遂也不惺惺作态,大方点头道:“自由职业者,眼一睁就得自己觅食。如果我也可以露个脸,那就多谢了。”
桌边的几个男人,从梁峰到贺鸣,从老付到小陆,都有点语噎。
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唱得还那么利人利己、花好月圆,男人好像确实不用再叽歪啥了。
梁爷爷眯眼一笑,拍拍孙子:“小峰,就听秋书记的安排吧。”
梁峰点头之际,夏茉转向贺鸣道:“贺律师,你不用又来一句‘我要问问夏总’。我拿老付的手机,直接去我爸那儿挂个号。”
老付陪着夏茉走到门口去打电话。
秋书记则开始与梁家爷孙讲黄山园方也要来人慰问的细节。
贺鸣得了这个短暂的空档,轻声对景春莹道:“刚才看到网上舆论后,我的反应,是职业病,对不起。”
景春莹拈了一块徽墨酥,释然地笑笑:“既然是职业原因,就没啥对不起的。”
很快,夏茉和老付回到屋里。
“秋书记,我配合采访,没问题。贺律师,你要不和小陆先回杨寨那边的招商办?我和景小姐在村子里兜兜,她刚才就说想拍点设计素材。”
“社牛战斗机”秋爽一听,立马接腔道:“好啊,我给你俩带路,再请你们吃个饭。那什么,小梁你在家休息,这一周的三餐,我和村委食堂小灶说了,给你们送来,几步路的事儿。”
第十八章 四季不再三缺一
一刻钟后,秋爽已经带着两个女孩,漫步在沟村最有特色的民俗区。
景春莹和夏茉,都觉着,自报年龄已经三十六岁的秋书记,真是个有趣的人。
比如有田园土狗路过,秋爽会贴心地先挡一挡,确定二人都不怕狗后,笑道:“等调回上海,我一定得养只狗,呃不过,边牧除外,怕它嫌我蠢。”
又比如,熟稔地与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带娃的村民打过招呼后,秋爽会精辟地总结道:“两位九零后的小美女,有没有发现,我们八零后,真是神奇的一代。如今有当爷爷奶奶的,有当爸爸妈妈,还有我这样愉快地当单身狗的……”
再比如,见到小卖部食品海报里的女明星,秋爽由衷感慨:“看看人家,真会保养,这个年纪,风韵犹存,再看看我,没有风韵,只有‘油’存。”
“秋书记,你讲话好逗,不太像当官的。”夏茉终于忍不住道。
“咳,村官算啥官,就是老黄牛。”
“那你在上海,是哪个机关单位的?”景春莹问。
“我们是事业单位,也算体制内,驻村挂职的任务下来时,几个满足条件的同事,都拖家带口的,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双手插兜就能走马天涯,我就替他们来了。”
秋爽语气轻快,浑无抱怨,旋即便又输出了一通大黄山地区的风土人情,简直无缝对接旅游博主画风。
行过一座小石桥,秋爽指着眼前的院落道:“这一排房子,是明代古建筑,保存得很好,村里坚持修旧如旧,景小姐你看看,符合你的采风要求不?”
景春莹抬头望去,白墙黛瓦,方中有圆,即便小小的一处木雕窗格,或者檐角雀尾砖与线边博风板的组合,只要略加演绎,就能转化为一副耳环的线稿。
真是个灵感宝库般的采风点。
秋爽见景春莹颇为认可,夏茉却左顾右盼,显然对观赏古建并无兴趣,便主动问道:“夏小姐,你平时喜欢喝茶还是咖啡?”
“当然是咖啡,茶有啥好喝的,我爸那种老头才喜欢。”
话一出口,夏茉想起昨晚吃的太平猴魁炒虾仁,以及这两天沿途看的各种“黄山毛峰”招牌,不由尴尬地咧嘴:“呃,我又说话讨嫌了。”
秋爽抿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也只喝咖啡。帮着老乡往外推广再多的茶叶,我,都没爱上喝茶。走,咱俩喝咖啡去,让景小姐清清静静地搞创作。”
景春莹道:“你们去吧,回头给我带一杯热美式。”
说完就掏出了背包里的平板和电容笔,打开程序,开始构思线稿。
秋爽引领夏茉往前走了百多米,踏进一家挂着“山下”店招的小小咖啡馆。
三四个迷你圆桌,水吧里也只有一位和夏茉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忙碌。
“阿雪老板,给我杯橙皮拿铁。”秋爽就像和自家妹子打招呼一样熟络。
“我要肉桂可可卡布奇诺,”夏茉从黑板上的一堆名字里挑了个最长的,忽而发现了新大陆般,笑道,“老板你叫阿雪?雪花的雪吗?秋书记,呆会儿把景小姐喊来,我们就一年四季全乎了,景小姐她,全名景春莹。”
秋爽一乐:“那阿雪的姐姐才应该来,她姐姐,才是正宗的冬天的冬。”
正在打奶泡的阿雪,自我介绍道:“我叫许梅雪,我姐姐叫许乐冬。”
夏茉道:“快乐的乐吗?哇,你姐的名字,可以共享给冬奥会吉祥物哎。”
阿雪嘴角弯了弯,算是给夏茉不太好笑的打趣捧个场。
继而仍是温温柔柔地说道:“我妈妈给我们起的。我们俩都出生在腊月,我妈是琼瑶的书粉,很喜欢《梅花三弄》里的一个女主,叫乐梅的,就把乐梅放在女儿名字里了。”
夏茉接过咖啡,焐在手里,美美地舔了一口上头的泡沫,谈兴更炽:“我妈跟你妈,真是一个粉圈的。她也超喜欢琼瑶。我小时候,我们家厕所里都放着琼瑶小说。我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都是啥三观不正的女主啊。哪有现在的无cp大女主文好看。我跟你说,清明上坟的时候,我都想烧两本我最推荐的网文给我妈,让她在下头学习学习,好好洗洗脑。”
阿雪听着听着,差点失去表情管理能力。
不是,这位客人,你埋汰你已经驾鹤西去的亲妈的品味也就算了,你不觉着,你连我妈、我姐和我,都一起冒犯了吗?
秋爽赶紧出马,直率地对夏茉道:“姐妹,亲,打住,你没见我们阿雪老板脸都绿了么?那啥,你后头接受我们记者采访的时候,千万别那么放飞自我。”
夏茉一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这张说话不过脑的嘴唷,可以让黄山特产的臭豆腐都直呼内行。
她忙虚心承认错误:“对不起对不起,老板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又尝试转换话题来缓和气氛,走到柜台边的一排包装好的咖啡豆前,恭维道:“阿雪老板,你这里的豆子,品种很丰富嘛。你有合作的烘豆师吗?”
阿雪其实是个性子和顺的姑娘,这会儿也不气了,遂认真答道:“我姐姐在上海有认识的咖啡师,定期给我寄豆子过来。我们这里不如宏村和歙县热闹,但客流量也有些,不少游客喜欢我的手冲,其实主要还是豆子好。”
夏茉喜道:“我也住上海,咱俩加个微信吧,你把你姐推给我成不?我问她的咖啡师买点豆子。哎不对,我手机掉黄山里了,把这茬忘了。”
阿雪拿过店里的小卡片:“这是我微信名,你回头搜一下就能加我。”
见两个女孩聊得热乎,秋爽自去桌边坐了,从挎着的帆布兜里,掏出这两天对全村帮扶产业进行调研的笔记,见缝插针地工作一会儿。
夏茉将手里这杯咖啡品尝了一大半后,请阿雪做了杯手冲,准备给景春莹送过去。
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头顶上“噗噗”的怪响,寻声望去,原来是从绑在屋檐上的喇叭里传出来的。
“喂喂”几声试话筒的声音后,伴随着舒缓轻柔的大提琴声,一个醇悦柔和的女声响起来。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佛说: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许多人会带着这样的心度过一生,只因,在与能使那颗心圆满的伴侣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经,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害怕不能把握怎么办?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不远处的古建筑下,景春莹被广播打断了运笔勾画的动作。
听到最后那句,景春莹辨出,是仓央嘉措的诗。
而在村口的停车场,刚刚带着助理小陆开完四十分钟电话会议的贺律师,也听清了那些句子。
“小陆,你会写诗吗?”贺鸣忽然问道。
小陆正在查看车子的油表,漫不经心答道:“啊?我?别说写了,我连看都不想看。贺律师,啥年代了,谁还看诗写诗。”
贺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比当下的任何人类都清楚,四十年后,的确再没有活人去写诗了,因为只要给两三个关键词,他们AI,就可以在一分钟内,输出海量的诗。
如果,那也叫“诗”的话。
第十九章 女儿的闺蜜
接下来的几天,承诺等到采访完才回上海的夏茉,和景春莹,白天待在沟村,晚上才去太平湖的宾馆住。
为了摆脱“有长辈盯着”的别扭体验,夏茉甚至都给老付放了假,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自己和景春莹搭老乡的有偿面包车到沟村。
景春莹画完了徽州古建筑的线稿,就去“山下”咖啡馆装上一壶热咖啡,坐在村口,继续画绵延的群山,捕捉一天中不同光影下的风景精华,为自己的透窗珐琅系列作品,积累素材,同时应答客户的订单修改要求。
夏茉给自己安排的活动内容,则丰富多了。
比如跟着秋书记到附近农户走访,秋书记主要负责排查贫困人口,夏大小姐主要负责撸猫逗狗。
比如逛到阿雪的小咖啡馆,热情自荐拍照技术,举着阿雪的手机,从各个角度给她拍一堆美美的工作照,再撅着屁股看阿雪怎么做手冲。
比如从村委食堂打好饭菜,送到梁家,和梁爷爷一边吃,一边讨教实战中的武器知识。
比如由秋书记打好招呼后,蹭进村广播站,观瞻这项填补自己传播学认知空白的农村娱乐活动。
夏茉就像一个进入了全新乐园的孩子,兴致盎然地四处打卡。
不过,在小村获得的情绪价值,也有一点点打折之处,那就是,救命恩人梁峰,似乎刻意避免和她相处。
夏茉充当临时外卖员,送饭菜上门时,梁峰淡淡地道完谢,就留爷爷和夏茉在八仙桌边吃饭,自己以看守水彩画柜台为由,端着饭盒去门口吃。
夏茉走进村广播站看热闹时,正在帮播音员纠正普通话发音的梁峰,忽地就掏出手机,说是志愿者群里在喊人帮忙,匆匆离去。
凭啥呀,就连周瑾哥哥那样的男神,都不会把她当空气的好吗?
自己因为不想欠一份沉重的恩情,都已经把姿态放得史无前例的低了,这人怎么还是一副冰块脸管够的腔调。
“春莹,现在只怕全黄山都知道梁先生的右手在术后养伤,谁会给他派活儿啊。我觉得,他看到我就拂袖而去,那种嫌弃,是实锤了。”
夏茉把在阿雪那里买的热乎披萨,递给坐在石桥边写生的景春莹,一面絮絮叨叨。
景春莹咽下一口芝士,看向远处放松眼睛,口吻无波无澜:“你想多了吧,男人本来话就少,而且社恐比例很高。”
“他社恐?你忘啦,在索道站,他那张嘴,叭唧叭唧可能说了。今天我在广播站里,看到他给两个女孩指导怎么念小说里的对话,也是滔滔不绝的。”
景春莹道:“嗯,刚刚我也从喇叭里听到了,念的是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夏茉,他们这个村还真挺文艺的,不是读诗词,就是念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小说。”
夏茉喝了一口咖啡,略带八卦意味道:“是梁先生成立了一个广播社,组织村民去念的。春莹,梁爷爷把他们家底细都说给我了。你知道梁峰为啥这么文艺?因为他爸爸,是九十年代初考进的师范中文系,那比我这种在国内是学渣、去国外混个水文凭的牛多了。他爸毕业后,回乡做了语文老师,大学里的女朋友来做了数学老师,兼美术老师。但两人结婚大概十来年后,梁峰的妈妈,跟一个来旅游的画家有了化学反应,离婚走了。梁峰的爸爸呢,是前几年肝癌没的。”
景春莹扭头看夏茉,诧异道:“不是吧?梁家老爷子,连儿媳妇婚内出轨的事都跟你说?”
夏茉一副风清气正的坦然模样:“我觉得没啥呀,我和梁爷爷一见如故,聊完军文,他说说自家的故事也不行?又没编排别家的是非。再说了,人老爷子挺通透的,说梁妈和梁爸的感情淡了后,在小村呆不下去,走就走吧。”
“那么,梁峰会画画,是他妈妈教的?”
“嗯,他妈挺牛的哈,一个数学老师会美术?怎么可能咧?”
“怎么不可能,别说达芬奇那种天才了,就是我这样普通水平的画手,也能教初中数学。”
“行行行,你们都是学霸。对了,所以你看,梁爷爷确实对前儿媳没啥膈应吧,整天乐不颠颠地商推孙子的画。”
景春莹点点头。
她想起自己如今在上海维持着的一段异性关系,虽然俩人都是未娶未嫁、各自没有男女朋友,但也算比较另类的。
所以,其实她在内心里,倒希望梁家爷爷这样认知豁达、不妇德绑架的人群,多一些。
景春莹沉默了片刻,闲闲赞道:“梁先生画画好,音色也好,普通话还特别标准,不像你我,前后鼻音都分不清。对了,他们剧社,有名字不?”
“有,叫仓央剧社。啥意思啊这俩字儿?”
景春莹若有所悟:“怪不得他们老念仓央嘉措的诗呢。仓央,在藏语里,有梵界妙音的意思,我们艺术史的老师是个藏文化迷,给我们说过。”
夏茉一耸肩:“妈耶,受不了你们这些酸唧唧的文化人。还不如叫仓鼠剧社呢,多萌,多哈基米。”
景春莹笑了:“那你给人投钱呗,拿下冠名权。”
……
两个女孩沉浸于徽州山水中畅聊时,在上海华山路,一个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孩,走进双子别墅的夏氏集团总部。
前台询问了她的来意后,拿起电话:“刘秘书,访客说她是夏小姐的熟人,又说与咱们集团有资金往来,要见夏总,说几句公务就走。全名?哦,访客全名是辛西娅。”
十分钟后,前台接完刘秘书的回电,对端坐在沙发上的女孩说:“你随我来。”
总裁办公室旁的会议室里,夏鹏程开口道:“辛小姐,我一刻钟后还有个会,你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辛西娅把双肩包从臃肿的羽绒服上脱下来,抱在腿上,像一个青涩的接受面试的应届生。
“夏总,我是来还钱的。这一阵我忙着读MBA班,没怎么管我的小公司,昨天看到我个人的银行卡上进账了八千块,问了我合伙人,才知道我们公司找人发的水军帖,和夏氏有关。平时茉茉很照顾我,这笔钱,我不能要。还有,茉茉爬黄山那天,和我通过话的,我后来再给她发微信,她一直都没回。虽然黄山园区出了公告讲,被救游客无恙,但我实在太担心,今天就,就冒昧来问问。”
夏鹏程示意刘秘书给辛西娅拿瓶水,和颜悦色道:“茉茉没事,还没到上海而已,谢谢你。唔,我好像听茉茉,也说起过你好几次的,你是不是,也在英国留过学?哪个学校来着?”
“诺丁汉大学。”
“不错的学校啊。对了,圣诞节的时候,茉茉和朋友们去崇明岛开party,也是你帮她张罗的吧?我记得她说的名字,好像就是辛西娅。”
“圣诞party是我协助她的,不过,呃,夏总,我们是在淀山湖办的,不是在崇明岛。”
夏鹏程有数了。
两个回合的测试,这女孩都过了,应该就是茉茉提及过的那个朋友。
夏鹏程于是回到正题上:“辛小姐,你怎么知道,请你们刷热议的,是我们夏氏集团?”
大老板此话一出,刘秘书倏地紧张。
不必夏总强调,刘秘书也再三叮嘱过自己那位做中间人的亲戚,与几家水军公司说明价格和内容就行,绝不可以披露发单人就是夏氏。
没想到其中一家水军公司,是夏总女儿的朋友开的。
现在这姑娘上门退钱,不管她是真厚道,还是惺惺作态,可千万别一张口就说“是中间人告诉我们,甲方是夏氏”。
第二十章 父亲的心思
“夏总,因为我看了给到我们公司的贴题要求,提炼一下就是:抓住夏氏集团在杨寨的地产项目,喊话集团为当地闲置劳动力安排新的岗位。我上网搜了一下公示,杨寨那块地已经完成了出让手续,并不在竞标阶段,所以,不会是这个项目的其他竞标者在做小动作。如果是泛泛的同行竞争者,去买热搜黑对方的,会持续爆出更多真真假假的黑料。最关键的是,这种行为,往往是个人工作室、餐饮快消市场的小微企业主、影视团队等会做,大部分支柱产业,或者金融房地产,几乎没有去买水军诋毁同行的。”
辛西娅侃侃而谈,没有了方才的拘谨,但也不像有的年轻人那样,在大佬面前流露出浓烈的表现欲。
她只是类似那些来自律所、投行、建筑设计院的专业人士,立足于自己的赛道经验,就事论事地分析案例。
认真,专注,沉稳,不带情绪。
夏鹏程不动声色地听完,浅淡地一笑,带了几分自我揶揄的意味,看向刘秘书:“呵呵,我听明白了,辛小姐是夸咱们这一行的从业者,层次比较高,有商业道德呢。”
小刘陪笑着点头,心里一松。
不是他找的人办事掉链子,就好。人家姑娘自个儿脑子不笨,猜出来的,可就怪不到他头上了。
夏鹏程看看手表,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那你倒说说,我们夏氏,为什么给自己买这么些水军呢?”
辛西娅道:“夏总,舆论手段,都有目的,但目的是啥,我不是这一行的,真不晓得。”
夏鹏程抿嘴:“你和茉茉性子还挺像,实心眼。但那八千块,你拿着。你们找人发帖,就像我们房地产项目找民工,干了活儿,就得给钱。这个花销,不能让你自己出。好了,我要去开会了,刘秘书,你送辛小姐出去吧。”
辛西娅忙跟着夏鹏程的节奏站起来,微微踟蹰,又喊了一声“夏总”。
夏鹏程驻足转身:“还有什么事?”
“夏总,我们公司,刚起步,做水军单子,是为了维持生计的无奈之举。其实,我们也可以接市场营销策划、市场信息调查、企业创意活动等业务的,我们的经营范围连办公用品和工艺礼品销售都有,所以,夏氏集团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试一下我们公司。”
辛西娅一口气说完,咬了咬嘴唇,目光下落,又变成了怯生生的羞赧状态,好像不习惯这样直接的营销方式,局促之意笼罩了整个人。
夏鹏程很快就给了回应:“没问题,你把你们公司的简介给刘秘书。至于是不是能放进我们日常供应商的名单,集团有流程来审核。”
“夏总夏总,最后占用您一分钟,那个,我们公司现在的名字,叫静笙吟秋,我坦白,因为之前听茉茉说起妈妈的名字和投稿的笔名,我觉得非常非常美,就用了。我,那个,很不礼貌,不,是十分冒犯,我……”
夏鹏程隔着宽大的会议桌,盯了女孩片刻,冷冷道:“那就办个手续,把公司更名吧。”
二十分钟后,辛西娅走到夏氏附近的地铁站,忽然停下,在一旁的小窗口买了一杯热奶茶。
有热饮暖胃,上海早春寒意的威力,似乎减弱了些。
辛西娅啜饮着奶茶,站在街角,举目四望。
尚未染绿的高大梧桐树后,是一座座各有特色的老别墅或者里弄洋房。
再远些,则是现代化的写字楼,高地起伏连成一片,在铅灰的云层下,构成上海这座繁华都市的天际线。
街道上,公交车、私家车、外卖员的电动车,从辛西娅面前一闪而过。
马路对面,一堵挺有特色的红砖墙下,可能是淘宝店主雇的模特与摄影师,正在拍产品照。
只有零上几度的天气,模特穿着短裙和吊带打底衫,不停地更换看起来质地很薄的针织衣裙。
实在冷得不行了,才去墙根处捡起羽绒服裹上,缓一缓。
近处,一个身穿黄色工作服的外卖员,匆匆跳下电动车,撸了一把鼻涕,擦在袖子上,然后从后备箱提出一把外卖袋子,兔子般冲进弄堂。
他在工作时,是无法以正常速度行走的,否则,大概率就要被平台罚钱。
外卖员再次出现,跨上电动车,来不及观察后面的路况就骑了出去,差点和机动车道上的一辆粉色保时捷发生碰擦。
刺耳的刹车声后,车窗摇下,把着方向盘的年轻女孩,和鼻头冻得通红的外卖员,对骂起来。
辛西娅凝神看了一会儿。
夏茉也有同款车,只是选了银灰色。
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
有的人,吃一辈子苦,也到不了罗马。
而她辛西娅花心思的,是摸到通往罗马的捷径。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她自忖,对那位生下来就在罗马的夏大小姐,自己还不至于妒忌到希望她真的掉入黄山的深渊,但既然事情的发展正好将一个巧合砸到她头上,她就要勇于尝试,尝试说一次台词,卖一次人设。
不管最后的效果如何,至少今天,她有理由,进到夏氏集团,走到夏鹏程跟前,与他对话了二十分钟。
这种级别的大佬,能给她二十分钟,她就已经跑赢不少人了。
她的野心,不,应该说是鸿鹄之志,怎么可能仅仅是给夏大小姐找人教训网文写手出出气那么简单。
辛西娅笑了笑,转身走进地铁站。
而几百米外的双子别墅里,刘秘书正探寻地问夏鹏程:“夏总,您不叮嘱一下那小丫头?”
“叮嘱什么?让这姑娘嘴巴牢一点,不要告诉茉茉,是他亲爹买的水军,让她做了一把网友口里的‘无脑富二代’?”
刘秘书讪讪地点头。
夏鹏程盘着手里的串串,不紧不慢道:“要是茉茉来找我发脾气,我正好和她说,那个辛西娅,可以断交了,这么蠢,嘴一张,就挑拨了我们父女关系。”
“那要是,她嘴巴还挺紧的,过一阵,要从我们集团的需求里,给她些小生意做做吗?”
“挑个慈善项目的小活动策划给她试试吧。这女孩,已经和茉茉处成了朋友,不给她点小恩小惠照拂,她万一心里有了疙瘩,对茉茉不利。”
李秘书豁然开朗,还是老板考虑得周到。
夏鹏程心里也在叹气。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茉茉骄横,但没心机,交往的人,太蠢不行,太聪明也不行。
今天冒出来的辛西娅,还有老付汇报的最早救援茉茉的景小姐,都得提防着。
下层普通人家的孩子,勤奋的精神和过硬的谋生技能,夏鹏程倒是希望女儿能学到几分。
可也正是这些野猫般的同龄人,若对茉茉有所图,大概率能把她当耗子似的,玩得团团转。
夏鹏程正百感交集间,手机响起来。
夏鹏程看了看号码,示意刘秘书出去,关上门。
是多年至交、红松资本的创始人周飞。
“喂,噢,老周,你说。茉茉吗?她明天配合当地做个新闻报道,后天应该就到上海了。可以啊,咱两家吃个饭。啊?噢,我们两个老家伙不能出席是吧?行,那就让你家公子,约她吃饭。谁?我?我能有什么意见呀?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要真能给你家做儿媳妇,我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主意大得很,好事能不能成,咱们做父母的,说了不算,哈哈。”
结束与周飞的通话,夏鹏程发了会儿呆,又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顾,你纽约有资源吗?帮我查一个人。”
再次放下手机后,夏鹏程走到书柜前,看着格子中央,当年一家三口的合影。
“老婆,女儿对老周的儿子,挺喜欢的,现在老周也想撮合。但茉茉那么单纯,傻白甜一个,就是周瑾那孩子,我也不能完全放心啊,谁知道在国外的时候变没变,不摸摸清楚怎么行。是吧?”
第二十一章 老天真不公平
(今天继续上一周青云,四千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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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莹和夏茉,在秋爽的信息投喂下,终于搞清楚,她俩坐车时,沿途经常见到的宣传牌里,“大黄山”不是指黄山风景区,而是涵盖了黄山、池州、安庆、宣城的旅游康养IP概念。
沟村所在的区镇,属于黄山shi,算这个IP里最头部的地区。
秋爽书记,到底是在体制内干了十几年的“老干部”,抓得准脉搏,将梁峰救援夏茉的故事,落在了黄山地区志愿者队伍建设成绩突出的点子上。
立意一高,宣传的层级,便也上去了。
最终,来到沟村采访两位当事人的,是黄山的记者。
采访临近尾声时,记者请梁峰对着夏茉说一句:“山势无情人有情,黄山始终欢迎您。”
夏茉一愣,心道:妈耶,这都啥语文水平和老土的口号啊?
大小姐憋了大半个钟头的端庄表情,立马就散架了。
写着“什么鬼”的目光,无处安放,一圈乱晃,正与梁峰的撞上。
梁峰显然,也处于忍不住暗暗吐槽的状态,在这没有提防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给了夏茉一个频道相同的会心笑容。
还是最善察言观色的秋书记,第一时间参与到创作中,半开玩笑对记者道:“老师你这前半句,哈哈,听着咋不像夸我们黄山哪?哈哈哈,要不,就让小梁说后半句吧,啊,哈哈哈哈。”
梁峰屈服于秋书记那一串杠铃般的“哈哈哈”,只好对着夏茉念蹩脚台词。
偏偏摄影师也是个会给自己加戏的主儿,非要找好几个机位,近景远景地都拍,美其名曰“剪辑的素材要充足”。
记者又嫌弃梁峰的眼神在特写镜头下,有点打飘,应该稳定地看着被救者,否则哪像热情勇敢的黄山人民,倒像是纪念日忘记买礼物的男朋友。
一通折腾,原本口齿堪比央视主播的梁峰,都快要结巴了,才终于完成了任务。
拍摄结束后,夏茉问梁爷爷要了手机号码,写在咖啡店老板阿雪给的名片上,再回头想问梁峰要微信号时,却找不到人了。
“小梁说今天轮到他播音,赶去广播站了,”秋爽道,“你有我微信也是一样的。你办好手机后,我把小梁的微信推给你。”
院子门口,景春莹已经选好了梁峰的七八件水彩画,梁爷爷自然不肯收钱,非要白送。
景春莹见秋爽冲她眨眨眼睛,会意,不再推辞老人家的好意,大不了回头把钱转给秋爽,请她交给梁峰。
梁爷爷执意要把大伙儿送到村口的停车场,一面走,一面嘀咕孙子有失礼数,应该一起来告别。
景春莹和秋爽陪着老人家聊天,夏茉虽然脸上也挂着笑,实际却不知为何,有些出神。
路过“山下”咖啡店时,梁爷爷进去买了两杯咖啡,递给女孩们:“你们年轻人,不爱喝茶,我晓得。”
咖啡店美女老板阿雪,隔着工作台对夏茉挥手告别,带着戏谑意味大声道:“记得看几本琼瑶小说哈,提高文学修养。”
夏茉回嘴:“一定一定,回头就把我小金书账号改成‘梅花三弄’。”
树上绑着的喇叭,忽然呲啦啦一阵响。
梁峰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我这一生,能健康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明月星辰,夏日凉风,他们就是我的医生。”
秋爽一听就乐了:“又念《额尔古纳河右岸》,念了多少遍了唷,老爷子,小梁那么爱文学,回头也写个黄山的小说呗,就叫,就叫《光明顶上边》,或者《西海大峡谷下边》。”
夏茉则扭头问景春莹:“这个小说真的好看吗?我读书少,你们别骗我。”
景春莹喝一口咖啡,揶揄道:“太文艺了,不适合你,你就看你的爽文,挺好。”
夏茉“嗤”了一声:“切,你再长几岁就知道了,爽文才是人生真谛。”
秋爽赞同:“没错,有句词,却道天凉好个秋,就是这个理儿。”
众人继续嘻嘻哈哈地往前走,景春莹若无其事地掏出手机,打开了百度。
她搜到了梁峰念的那段话。
果然,“夏日凉风”,不是原文。
作家迟子建的原文,用的是“清风流水”。
小伙子给悄悄地改了。
夏日,夏茉,凉风,梁峰。
景春莹嘴角划过一丝姨母笑。
她又划拉了几页,看到《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另一个金句: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
上海,古北。
黄金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夏茉正拿着手机,柳眉倒竖,嘴角紧绷,左右手的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移动。
服务员端着咖啡和甜品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迅速地瞥一眼夏茉。
这客人脸上大写的四个字:火冒三丈。
多半是打字骂人呢。
“茉茉,别回了,恶狗冲你乱叫,你难道还追着叫回去吗?删留言,拉黑,就行了。”
辛西娅柔声劝道,探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夏茉姿势僵硬的手臂。
夏茉双眼一闭,把手机往桌上一丢,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又睁开眼睛。
“小娅,这些疯狗哪里只是乱叫,已经是乱咬了好吗?你看了我小金书的空间没?发表日期排在前面的几个帖子,我黄山出事前,每个帖子下面,也就几十个留言,现在都是三四百条留言。说我为了自拍好看,硬要坐在黄山的松树上,结果掉了下去,连累救我的志愿者变成了残疾人,再也无法工作。”
辛西娅耐心地倾听,却暗自冷笑:网友说得,也大差不差吧。
“还有这些,说我是脑残富二代,说我们家为富不仁。还有冒充专柜sales的,说我就是个嚣张跋扈没教养的人,每次去她们店买东西,都很难伺候,还经常把穿过的衣服找各种理由退货。小娅,我平时我要么去恒隆要么去国金中心,接触的sales就这么几个,肯定都不是发文的这些人,关键是,我没有做过这些留言说的事啊!”
“好了好了,茉茉,你平静一点。你听我说,你现在和我,舒舒服服坐在咖啡馆里,手机放在一边,网上的乌龟王八,还能爬进这里来不成?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玉兰花,还有蓝天,多美对不对?这才是你值得去看的世界。来,尝尝这家的招牌,甜食有助于心情好。”
辛西娅说着,执起勺子,挖开甜品碟子里的巧克力熔岩蛋糕,推到夏茉跟前。
夏茉盯着那缓缓涌出的热巧克力酱,以及咖啡上立体俏皮的小狐狸拉花,没有马上动嘴品尝,再开口时的语气,却总算和静了几分。
“小娅,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挺喜欢在黄山脚下那个村子里,溜达的那几天。没有手机,但好玩的事情、好看的风景,每天都塞得满满的,很开心。回来新手机办好,真是糟心没停过。”
辛西娅善解人意地点头:“谁说不是呢,现在就是这样,大部分人,被手机里的世界,绑架了。”
今天是夏茉回到上海后,第一次约辛西娅喝下午茶。
准时到的,当然是辛西娅。
迟到半个小时的,必须是夏茉。
迟到了的大小姐,一坐下来,就开始输出垃圾情绪。
此刻,夏茉似乎蓦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上述表现,有些不尊重在工作日的白天出来陪伴自己的朋友。
奇怪,此前,她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反省习惯。
“不好意思啊小娅,不应该让你听我吐槽。”夏茉诚恳地道歉。
紧跟着,她想起那桩事,认真道:“对了,找水军差评琳琅猫和她的书的事,算了。在黄山,最早救我的女孩,是个设计师,和我说了些原创者的心思,我觉得蛮有道理的。现在我自己又碰到网暴,所以……”
辛西娅心念飞转间,面上已经装修上惭愧的表情:“我正要和你说,这一阵我想了想,我当时也不太理智。说清楚,我可没有对琳琅猫黑转粉哦,我只是觉得,遇上这种事,我应该把好朋友从坏情绪里拉出来,就像今天劝你别看小金书的黑子一样,而不是,继续撺掇你去花时间和钱。”
“有道理,”夏茉由衷地认同,“你和我说的设计师朋友,角度不一样,不过,你们都对。”
那设计师,已经是“朋友”了?
辛西娅记下这个“重点”信息。
夏茉已经完全松弛下来,撅着嘴,将拿铁上的有趣奶泡吃了,再美美地吞一勺热巧克力,开始与辛西娅聊自己想出来做事的念头。
如此过了一小时,夏茉的手机响了。
“啊?周瑾?你的谈判这个点就结束了?我现在?现在空着啊,我在黄金城道的咖啡馆。嗯好,那我让老付先回去,我等你。”
放下电话,夏茉笑容灿烂地对辛西娅道:“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竹马哥哥,他今天约我吃饭。本来约在六点,现在他就要来接我,陪我去静安寺烧香。”
辛西娅配合地表现出喜悦:“果然好nice啊,我就说吧,这样的优质男生,一定更愿意和自己知根知底的女孩子交往的,你又是性格相貌都很好的人。哎呀,我都想动笔写言情小说了。”
夏茉心满意足地接受闺蜜的彩虹屁,一脸花痴的畅想模样,轻咬嘴唇,眼睛完成月牙。
不远处,自打夏茉一进门就被她的外貌和穿着打扮吸引的女服务生,低声和正在洗咖啡杯的同伴嘀咕:“你看窗口那桌,穿玫红色套头毛衣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哪个明星?长得真好看嘿。”
同伴抬头看一眼,笑道:“那个啊,肯定不是明星。”
“为啥?”
“她脸上表情可丰富了,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又笑得花一样。现在的明星,打针打得,比隔壁全家便利店里的馒头还肿,比我们发坏了的蛋糕坯子还僵,哪里做得出这种五花八门的表情。”
“啧啧,姐,你嘴好毒。”
两个女服务生愉快地八卦了一阵各路医美过度的女明星后,目光又双双定格在了窗边的方向。
一个穿着铁灰色风衣的高个男人,出现在红衣女孩的面前。
静默须臾,编排明星的那个女服务生,开口道;“哎妈,你最爱刷的霸总小说,男主就长这样吧?”
她的同伴已经悄悄掏出手机,借着咖啡机做掩体,偷拍起来,一面小声道:“我要发我们群里,这也太帅了。”
“你们群?”
“嗯,我们有个群,群名叫‘斯文败类高智商’,发偷拍的路人图,就是这一挂的风格。”
“你们这群女人,好变态啊。”
“拜托,你有点基本的女权意识好不好?只许男人凝视、偷拍我们,就不许我们研究研究男人了么?”
那一厢,窗口的咖啡桌边,夏茉已经向辛西娅介绍了周瑾。
周瑾对站起身的辛西娅,礼貌地聊了两句,就满含歉意道:“非常不好意思,我临时打断你们的聚会。化险为夷,是大事,依着长辈的说法,要尽快去庙里拜一拜,捐功德。”
辛西娅语带春风,和声细气道:“你们赶紧去吧,我和茉茉,经常聚的。”
“辛小姐是再坐会儿,还是要去别的地方?要不要搭我们的车走?”
“不用不用,我带着手提,正好在这里干一会儿活。”
辛西娅目送一对璧人走出咖啡馆后,隔着玻璃冲他们摇摇手,才重新坐回背对着工作台和其他客人的椅子里。
她从电脑包中拿出手提,打开屏幕,又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旁人看来,这都是得体而寻常的动作。
只有辛西娅晓得,自己胸中,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全新的郁结之气充盈了。
她此前没有从夏茉这里看过周瑾的照片,听大小姐把“周哥哥”夸上天时,也主要打探这位“男神”的家世和学历背景。
辛西娅没有想到,今天见到的周瑾真人,不光是五官俊毅清朗,举手投足的气质,都令人观之着迷。
辛西娅抬起眼睛,望着走向车子的周瑾与夏茉。
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好资源,都堆给那么一个头脑空空的傻白甜。
第二十二章 还是得求助于贺律师
与夏茉的感受一样,从黄山下的小村庄回到上海的景春莹,也如从慰藉身心的世外桃源,回到一言难尽的现实中。
尹女王夫妇,想白蹭祖母绿套链设计费未果,毫无悬念地拉黑了景春莹。
为了讨回大几千的镶嵌余款,景春莹与当初介绍尹女王的中间人沟通。
那中间人,是做私行客户的,自诩见多识广,不以为然地对景春莹道:“我早知道会这样,那些有钱人嘛,纵然家财亿贯,对乙方也是能赖则赖,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三四十岁就积累起那么多财富呢,对吧?”
景春莹心道,你“早知道”,还介绍给我?感谢红包,你当初可是毫不犹豫地拿了。
继续恳请这位“早知道”先生联系尹女王时,他回了一句“不被社会毒打,就不会成长嘛”,便也拉黑了景春莹。
景春莹无法,值得着手准备走诉讼途径。
好在,当初她多了一个心眼,看到尹女王晒自己在某酒店豪华行政房的欢迎卡时,记录下了尹女王的中文名字:尹丽娟。
加之又实地去过对方家里看祖母绿,等于有被告的明确住址,法院可以发送传票。
景春莹于是在网上搜了一个简单的起诉状格式,写好事实与诉请,连同尹女王微信对话确认收货和满意的截图,都带去了法院立案庭。
立案庭的法官翻了翻材料:“身份证有吗?”
景春莹忙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
法官斜了她一眼:“不光是你的,还要被告的。”
景春莹毕恭毕敬地解释:“法官老师,她就是我的客户,请我设计个东西,我们一般不会问甲方要身份证看。”
立案庭法官开始教训她:“你们做生意,不写合同的啊?定合同的时候,不要对方身份证复印件的啊?”
“那个,法官老师,我们这种自由职业,有订单就不错了,如果流程搞得正式一点,还要签合同、留身份证复印件啥的,别说被告这样的了,就是正常的客户,也会嫌麻烦,就不要我做了。”
景春莹一脸卖惨样儿。
对面的法官大人却丝毫不为所动,面若冰霜:“没有被告身份证你打什么官司?你怎么证明你给我的这个名字和地址,就能对应你要讨帐的被告呢?”
景春莹无语,但还是继续陪着小心道:“那个,老师,我不懂法律原理,我就问一下哈,就算我手上拿着被告的身份证原件,或者去派出所拉出了她的户籍档案,不也依然无法证明就是我要告的人吗?所以才要审判庭法官庭审时核实身份啊,现在我听说,法院立案,已经改成登记制了……”
立案庭法官脸色陡地一变:“网上看了点皮毛知识,就来质疑我国民事诉讼法了对吧?立案登记制了,你们这种准备得乱七八糟的材料,我们就不审了啊?那还要我们立案庭作什么?”
“不是,法官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春莹仍想努力一下,对方已经在不受理通知书上重重地盖了章,写明“补充被告身份材料”,丢还给景春莹后,摁铃呼唤下一号。
景春莹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后头的立案申请人时,有一瞬间,很想炸毛。
法官你的工作态度不能稍微有礼貌一些吗?我并没有像隔壁几个窗口的阿姨们那样,尖着嗓子咄咄逼人呀,前后也才占用了你两分钟都不到的时间。
立案大厅里,负责保安的爷叔,都是目光如炬的,其中一个看到景春莹掏出手机,以为她要拍刚才接待她的法官,连忙走过来。
“小姑娘,你理解一下法官同志们噢,你们上班吃吃奶茶刷刷手机,他们上班是高强度的,一天不知道要说多少话。对了,你立不进案子的理由是什么啊?”
“说我没有被告的身份证明,对了爷叔,我看到网上说,我们原告可以向法院申请协查函,我是不是就可以去派出所拉被告的口卡了?”
“这个规定么,是有的,但是各个法院总归操作难度不一样,”爷叔说得很婉转,“其实你去网上找个有律师执业证的,帮你到被告地址的派出所去拉一下不就好了,行情么,上海这里就是五百块一次,你不要被人宰了哦。”
“嗯,好的,谢谢爷叔指点。”
聊了几句,景春莹平和下来。
忿忿于升斗小民打官司不易的火气,已经被投喂有效信息的爷叔浇灭了。
景春莹走出法院,坐在对面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想发个朋友圈,感叹几句立案不易,看看那人会不会主动私信自己。
但旋即,又觉得这样的做法也太茶里茶气了。
为了省五百块就做一回绿茶,哪像我爸妈教出来的女儿。
景春莹于是从微信联系人里找到“贺鸣”,连“在吗”两个字都不啰嗦,直接打字:“贺律师你好,请问你们团队可以给当事人拉口卡吗?一次收费多少?如果这样的单子你们团队不接的话,可否介绍肯接的律师给我。谢谢。”
不到一分钟,贺鸣就回复了:“把被告的全名和住址给我。”
景春莹把尹女王的信息发过去后,又加了一句:“多谢贺律师,我付多少费用?”
她发完这句,对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这搞得景春莹很紧张,妈呀,别是在解释,他们所为什么收费要比一般行情高吧?
终于,贺律师的第二段回复来了:“这个不算请我打官司,不签委托代理合同,就不必按照我们所最低收费五千一个案子的标准来。我让小陆去跑一趟,你回头来所里拿口卡材料时,请小陆吃个午饭就行。”
景春莹松了一口气。
她就晓得,自己有识人之明。
黄山之行,一些细节可以看出,贺律师是厚道人儿。
景春莹于是回过去:“多谢大律师,我来拿材料时,你也赏光一起吃饭啊。那先这样,你先忙。”
又是很长时间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然后才是一句:“好的,如果到时候我在所里,一起。”
景春莹站起来,轻快地走向地铁站时,贺鸣仍盯着手机屏幕。
看来,他在脑中芯片提供的选项里挑中的那个回复方案,是对的,人类的女孩,应该会觉得自己是绅士吧?
贺鸣拿起电话:“小陆你进来一下,有客户要拉个口卡,你现在就去。”
第二十三章 此AI非彼AI
小陆很快完成了任务,第二天一早,就把依据合法流程、从派出所拿到的尹丽娟户籍信息复印件,送到贺律师面前。
“好,你约景小姐吧,就是黄山遇到的那位景小姐。我把她微信给你,她会请你吃午饭。”
小陆一听,原来这是景春莹的案子。
他对景春莹印象不错,爽快道:“吃饭就不用了吧,我就是跑一趟的事儿。”
“我也去吃。”
“啊?”
小陆不妨自己老板来了这么一句。
贺鸣的眼睛仍盯着自己的电脑,两手不停地在打一份代理词,语气淡淡的:“她现在是夏总女儿的朋友了,客户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不能太怠慢她。”
“噢……”小陆一寻思,这么说,好像也对。
却又疑惑:老板你不是有她微信么,你约她不就行了。
贺鸣像有读心术一般,下一句就是:“小陆,你加了景小姐后,问问她这个纠纷的细节,给她捋捋证据,指导她一下。我就不和她签委托书了,不然,她拿回的钱,都不够付律师费的。”
“哎,好的,贺律。”
小陆入行也有三年了,明白对于这种按件收费的小型民事诉讼,只要律所盖印的委托书一出,起步价好几千的律师费,必须入财务账。
正规的大所都是这样,合伙人们,以及其他高年资律师们,不存在“卖个人情给你白打官司”的可能,会被所里警告的。
所以,贺律师让小徒弟出面、口头指导的方法,能帮到景小姐这样没有法律知识和诉讼经验的普通当事人,又不违背所里的规矩,
小陆走到茶水间打了一杯咖啡,边喝边嘀咕:老板,你真的因为要维护好夏氏这个大客户,才对景小姐的案子这么上心的?
小陆的印象里,有几个企业客户的女法务总,甚至女老板本人,来所里开完会后,若邀请贺律师去吃个午饭,贺律师都会婉拒,推脱自己手里案子实在太多。
看看,彼时怎么不教育他小陆“万不可怠慢客户”了?
作为贺律师的徒弟,小陆比所里其他公用助理们,更了解贺律师的情况:目前肯定没有女朋友。
所里好做媒的老律师们,或者什么青年法律人联谊会相亲分会,都试图让贺律师感受到组织上对他个人问题的关怀,结果被贺律师一句“暂时不考虑”,浇灭了热情。
小陆一度怀疑,贺律师,他难道,不是直的。
小陆和自己那重度耽美小说爱好者的女友,八卦了贺律师。
两人越八卦,越觉得可疑:无论正装还是休闲衣服,都很干净;哪怕夏天,离得再近也没有汗味;不看欧洲杯和NBA;有一次在电影院偶遇,小陆和女友是看贺岁片,贺律师居然去看一个很小众的文艺片。
最最关键的,贺律师手机里有blued软件,被小陆瞥见过。
小陆女友分析到最后,看小陆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这个钢铁直男,会不会都没接收到你老板的啥信号啊?我说怎么你们所其他高年资律师,都有女助理,就你老板没有呢。”
小陆道:“那是我业务能力强好嘛,一个顶仨,团队要那么多人干嘛,都是成本,年终分红都少许多。”
但小陆内心,还是有些惴惴。
这回见贺律师对萍水相逢的景小姐,前所未有地肯多花些时间和情绪价值,小陆未免发自肺腑地期待,贺律师其实比自己还直,以前只是缘份没来而已。
……
小陆在微信对话中,连语音都不用,直接输入文字,细致地对景春莹进行了应诉技巧指导,方便她去开庭时,或者在诉前诉后的调解时,拿出来复习。
景春莹千恩万谢,将午饭约在广乔所附近一家安静的法餐厅。
临近中午,贺鸣叫小陆:“主任在海南有个案子,和夏氏之前的一个地产项目纠纷很像,你去会议室,和主任那边的团队简单讲讲我们当时的办案经验。”
小陆内心,绵延不绝地飞过一串“果然”。
他作出打工人都配备的基操表情,一本正经地把饭店地址转发给老板,再递上一个文件袋:“贺律,景小姐要的材料,都在里面了,你给她吧。”
贺鸣看着小陆进了会议室,进入了反思与总结模式。
自己的行为逻辑,是不是ai的痕迹仍然很重?
把简单问题搞复杂化了?
其实在接到景春莹求助信息以后,自己拿着执业证去拉个口卡,再以这个非常自然的理由,约景小姐吃饭,不就行了?
“你是律师,不能让业外的人觉得你的时间很不值钱”、“你想帮助景小姐,不仅是查被告信息,还想指导诉讼技巧”、“你必须告诉你的下属,要无偿提供服务,也是他来,而不是你这个老板来”、“你希望尽量掩盖自己主动想与景小姐单独碰面的心思”……
贺鸣被芯片的分析弄得晕眩。
短暂的瞬间,芯片里另一段算力告诉贺鸣:人类还是值得ai羡慕的。
景春莹看到鱼灯照片时的欣喜,以及她和梁峰出手救援夏茉的果决,甚至夏茉要留下杨寨村民员工的振振有词,都只是出于人类的天然情感,没有经过程序的“污染”。
贺鸣甩了甩头,拿起文件袋,走出律所。
等红灯时,视力卓绝的贺鸣,看到马路对面的餐厅里,靠窗的侧影。
像2077年的时空中,他在美术馆里看到的一幅画,资料记载确定是人类画家的作品,而不是ai作品。
当初在黄山的民宿大堂里,这个侧影,就像此刻一样,打动了贺鸣。
“小陆临时被主任叫去有事,不下来了。”
进到餐厅,在景春莹对面坐下后,贺鸣温言道。
景春莹道:“啊?那,等一下我打包一份给他?他总要吃饭吧?那个,贺律师,你们律师的时间都很宝贵,我不能耽误你太久。这个饭店上菜挺快的。”
贺鸣点头,递上材料的时候,用职业化的语气道:“其实法院立案庭,也不能说故意刁难你,他们有时候,是为了确定,本院是否有管辖权。”
“哦,原来是这样,”景春莹这个外行听得一知半解,但不影响诚恳的反应,“还好我当时没有闹着投诉或者拍照上网啥的,不然对那位法官,也不太公平。其实,她只是那个态度,有点气到我。哎,要是今后都是ai法官审核立案就好了,反正ai就和木头一样的嘛,你怎么问它,它都不会嫌烦的。”
贺鸣听到最后一句,面色一讪,脱口而出:“不过,将来的ai会不会也有人类那样的脾气,可说不准。”
第二十四章 律师不只是律师
“啊?”景春莹听了,咧嘴道,“那要是AI脾气来了,家暴怎么办?”
贺鸣脑中的计算任务模块,当然立刻就有了反应。
对面的女孩,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但贺鸣很清楚,她讲的情形,如今还是一句玩笑话,多年后,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贺鸣见过时下的不少AI聊天陪伴软件。
其中有些,为了迎合人类的古怪又真实的受虐心里,以期获得海量的付费者,会在聊天中,向人类输出“信不信我揍你啊”、“我可动手了啊”、“下次还敢这么和我说话么”、“宝贝,刚才哥哥打得你疼吗”等回复。
甚至还配上“一拳打了过来”、“把你压在床上甩耳光”等文字,表示实时动作。
潘多拉盒子,被打开的时候,站在不远处数钱的、为财务自由而欢呼的人类投资者们,往往是意识不到的。
只听景春莹又认真道:“唔,如果不要对ai进行这方面的数据投喂,大概能好一些。”
贺鸣到底还是很喜欢对方能聊起AI话题的。
他于是很快专场自己熟悉的领域:“是啊,其实AI这个技术本身,很好,就比如我们做律师的,等于多了许多智能助手,帮我们完成基础性的文本工作,提炼浩繁法规中的关键点,甚至,被训练得越来越‘聪明’的AI,还能给我们律师,提供好几个应诉或者谈判方案,再由我们进行筛选、修改和把关。”
他说道此处,餐厅的背景音乐,切换到一曲童声合唱。
而服务生,正用轻盈的手法,将法餐里经典的无花果泥,浇在二人面前的煎鹅肝上。
贺鸣仿佛进一步燃起了谈兴,带着浅淡的憧憬道:“节省下来的时间,我或许,可以像《放牛班的春天》里的老师那样,成立一个合唱团。也可以,把法餐的各种酱汁,什么丝绒汁、蜗牛蛋黄酱的,都动手尝试一遍怎么做。”
景春莹眼里的笑意鲜明起来。
贺律师听出了背景音乐是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插曲,而且对法国菜也似乎挺熟悉,这自然让请客的东道主,感到请对了地方。
“贺律师也喜欢法国吗?”
“哦,我去过巴黎和南法旅行,虽然是跟团的,走马观花地看看,也已经记住了不少。夏小姐说,你是在法国念的设计?”
“是,我们学校叫‘法国珠宝工会学院’,bjop,行内算头部地位了。真的,不是吹牛,我们学院的毕业生,很多都是梵克雅宝、卡地亚等品牌‘高定部’的签约设计师。也有不少像我这样,回到自己国家,做独立设计师的。贺律师,你如果有客户或者朋友,要定制珠宝,可以介绍给我呀。”
“好,我很愿意。”
贺鸣对这女孩总是提出“请君帮忙”的坦率风格,挺适应的。
独立女性,不等于“万事不求人”的神仙,在关系复杂、分工合作与资源共享已成常态的社会里,互助共赢,没有性别藩篱。
贺鸣的前几代们,就已经被教会了:AI诞生的初衷,就是充分地帮助人类,所以一个良性的AI的认知,要避免像有些狭隘偏激的人类那样,认为女性只要开口寻求帮助,便是懦弱、无能、丢脸。
于是,贺鸣此刻,并不只是礼节性地表示愿意帮忙拓展客户,而是放下刀叉,拿出手机,翻到景春莹的朋友圈,将其中好几件作品都细细地问了。
了解对方的产品,或者说,作品,才能更好地定向推荐。
景春莹化繁为简地介绍了大概后,贺鸣认真道:“那,现在的AI技术,对你们珠宝设计师,冲击力大吗?”
“肯定有冲击,因为AI出方案很快。就像文学、美术这些与我们相似的领域里,许多小说家、插画师都在吐槽,给AI几个关键词,它就能很快地输出几十万字的小说、几百幅插画,劣币们拿去交稿,良币们辛辛苦苦的原创作品,无论报价还是出产的时间,怎么拼得过?”
女孩并没有倾倒苦水的激动,心平气和地分析而已,贺鸣却感到难过。
景小姐的话,再次预言了几十年后的情形。
贺鸣这个已经能在美术馆里被一幅画打动的AI,回到此世,自然也多少能共情人类艺术工作者的悲哀与无奈。
贺鸣给景春莹的杯子里添了水,一面宽慰道:“那还是要看受众的。我相信,如果审美鉴赏力到了一定层次,你的原创设计,和AI软件提供的方案,客户能看出好坏来。”
哎妈,贺律师真会说话,夸人夸得有水平。
景春莹正想言不由衷地自谦两句,贺鸣却连刚上桌的M8牛肉都没顾着切,又掏出手机。
“景小姐你看,这是唐朝诗人薛涛的诗《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景春莹算不上唐诗宋词的资深爱好者,但中唐的蜀地才女薛涛,她还是知道的。
贺鸣念的这首,景春莹对着文字细品后,觉得真美,自己好像又置身于溶溶月色里的太平湖畔。
贺鸣又在手机上略一操作,向景春莹展示一个新的对话框。
“你再看,这是一个排名很靠前的付费AI写诗软件,我按照薛涛的诗的意象和情绪,输入‘送别友人’、‘月夜’、‘秋霜’、‘别后梦中思念友人’,出来的是这么一首。”
景春莹凑近了些,对着手机念道:“月夜寒霜画卷中,别友心愁如断弦。梦中寻他不可见,泪滴相思入砚池。”
这都啥啊。
网文里穿越者做文抄公,都会看不上的那种。
景春莹没有把自己内心的这份不屑,张口就表达出来。
贺鸣却在放下手机后,看向景春莹,很认真地说道:“哲学与美学,还有人类的思想境界,是AI达不到的。这个技术,应该做的是,将人们从机械重复的低级体力或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去进行高层次的精神活动,去创作艺术作品,而不是反过来,为了省钱,用AI去替代人类的哲学与美学想象。”
第二十五章 了断垃圾案子,迎来好消息
结束与贺律师的午餐后,景春莹再次走进法院的立案庭。
这次立案很顺利。
小额债务纠纷,进的是独任制法官审理流程。
不到两周,景春莹就接到了法官助理的电话,询问原告是否愿意进行一次庭前调解。
景春莹表示愿意。
而尹女王夫妇,真的接到传票时,也有些怂了。
毕竟跟着传票一同寄到的证据材料都很明确,这种不涉及个人隐私的民事债务纠纷判决书又都会公开在网上,这对生意做得很大、圈内社会关系复杂的精英夫妻,若被那些口蜜腹剑的同行或者假闺蜜们,隔三差五地搜索全名时,发现他们连几千块都要赖别人,实在不好看。
于是,尹女王由宠溺她的老公陪着,进了调解室。
审判庭的法官,啥当事人没见过,此前把材料一番,今日把两边一看,大致有数是哪边不体面了。
“被告对欠款金额有疑义伐?人家小姑娘,啊勿容易呃。”
法官用普通话核对了当事人身份后,盯着进门后就用上海话对书记员指手画脚的尹女王夫妇,也直接开了上海话。
但显然不是要和被告联合压一压只会说普通话的原告。
法官的两句话,一硬一软,实际都站在原告景春莹那头。
调解室里,不是审判庭上,法官为了促成调解,适当表露自己的态度,压一压理亏的一方当事人,是常见操作。
尹女王跟老公撒娇:“你作主呀,我又说不过那种不讲道理的小姑娘的。”
尹老公已掂出法官的立场,倒是不对余款未付的事实部分耍赖了,而是直接砍价:“原告找的厂,偷工减料,我们只愿意付一半,就是三千块,最多了。”
法官淡淡道:“是说好用金子的用了铜了,还是说好用钻石的用了锆石了?要么法院给你们联系一下司法鉴定,不过,谁主张,谁付鉴定费用。鉴定费么,三千块要的,你们考虑一下。”
尹女王柳眉一竖,将名媛贵妇的腔调撸了,那张医美过度的脸,难得都能看出喜怒哀乐的表情了。
她语带尖刻道:“法官,你就这样偏袒原告的啊?看人家长得好看是伐?”
法官是位五十出头的爷叔,办了三十年各种鸡毛案子,阅尽泼妇无赖,境界早就飞升了,岂会被这种话激到。
“被告这边冷静一下,”法官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转向景春莹,“原告,镶嵌费还有余地吗?调解么,总归双方都要让点步的。”
景春莹此前,除了由小陆进行突击辅导外,还被贺律师叮嘱过,能调解尽量调解,调解书是不公开的,对双方当事人都好些,并且不存在二审改判或者发回重审的风险,法官也乐意。
她于是平静地说道:“我赚的是设计费,镶嵌的材料,我不吃差价的……”
她还没说完,尹女王就打断道:“唷,你是圣母啊?还不吃差价,哪个会相信。法官同志,侬相信伐?”
法官像没听见尹女王的话一样,继续看着景春莹,等下文。
景春莹道:“我不吃差价的,主要还是给镶嵌业的师傅们拉点生意做,他们好养家糊口。所以金钻等材料都是实打实的,没有水分。但既然法院主持了调解,我愿意让步,师傅们调制珐琅、制作金模、微镶钻石的手工费,一千左右,我来付给师傅。剩下的,一共五千七百块,现在转给我,我就签调解书。”
法官看回尹老公:“你太太不是讲,让你作主的么?这个数字,OK吗?”
尹老公翻了个白眼:“五千五。”
法官笑了:“好来,侬气量么也大一点,两百块还要跟人家小姑娘讨价还价。”
尹老公作势叹口气:“好好好,今天是看在法官同志你的面子上,我们才答应这个数字的。”
“嗯,谢谢你们原被告都那么讲道理,配合我们,也不要无谓地再消耗司法资源。个么,转账吧,我们书记员去打印调解书,等下给你们双方签字。”
尹老公的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得意:“现金支付可以吗?”
景春莹答:“可以。”
尹老公道:“那我让我们司机送钱上来,书记员你跟安保和门卫说一下。”
十分钟后,司机上来了,左右肩膀各自吊着一个不小的书包。
往桌上一放,拉链拉开,倒出一堆人民币。
都是十元面值,几十捆。
景春莹的认知,再次被颠覆了。
要不要这么恶劣啊?
法官却见怪不怪,叫住书记员:“去把点钞机拿过来。”
等这场调节流程终于走完时,尹女王夫妇冷笑着扬长而去,留下一桌清点过的纸币。
法官叹口气,吩咐书记员去拿几个马夹袋来装钱,又和颜悦色地安慰景春莹:“马路对面就是银行,有人工柜台的,能收十元纸币。小姑娘,你也不要生气,现在这个世界啊,很多人没下限的,还不如机器。下次记得收到全款,再把东西给客户。对了,原告撤诉的话,案件受理费可以退一半,你不要忘记去退。”
景春莹道谢,按照法官指点的步骤,一一办完,发消息给贺鸣:已调解,钱拿回来了,谢谢贺律师。
贺鸣很快回复:“那就好。我让小陆给你写了一套委托协议加收货确认单的文件,今后接单子,还是尽量留书面的条款确认痕迹。”
景春莹再次道谢后,刚把手机塞包里,就听到短信声。
掏出来一看,谢天谢地,始终担心那位明星汪小姐也会借口不付的三万尾款,到账了。
短期内的房租加上饭钱,有了。
虽然远在合肥的爸爸妈妈,几乎每周都提给她承担在上海的房租的事儿,但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怎么还有脸啃老。
何况,房子里,还住着另一个男人。
不以结婚为目的,连男朋友都算不上,最多就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床塌关系,景春莹只有用自己挣的钱租房,才能没有心理负担地跟那位年下弟弟说:“你想住就住,想搬随意。”
景春莹正松一口气时,明星助理茱莉发起了语音通话。
“Claire,尾款收到了吧?就说咱拍偶像剧的,比很多行业有诚信吧?嘿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汪小姐要亲自见你一面,介绍你去个国际珠宝大品牌。”
第二十六章 两个沪漂
景春莹自然要问茱莉,汪小姐为啥对自己那么照拂。
茱莉笑道:你到时候就知道啦,对了,过来的时候,记得修饰一下,你要出镜的。
景春莹不打无准备之仗,脑子转了片刻,打开各个流量平台的app,开始搜索与今年元宵晚会有关的帖子,尤其是讲到汪小姐和那位被甜橙传媒相中的新晋古偶小花的。
刷了整整半小时,景春莹猜到了大致方向。
虽然讥笑汪小姐“珠宝不够、胸沟来凑”的帖子不少,但盯着古偶小花的大蓝宝石进行负面评价的帖子更多。
原来,晚会那天,小花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声称对高级珠宝理解很深的自己,十分认可这件蓝宝作品,因为它不仅主石贵重,而且经过年轻的零零后设计师呕心沥血地原创,用充满了中式美学的绮丽浪漫,突破迷朦雨境,祝愿祖国繁花似锦。
没想到,很快有网友跳出来,拿出自己去年用一个ai软件生成的珠宝设计稿,指斥小花明星戴的项链,很有可能是品牌方用同一个软件出的快餐型方案而已。
舆论持续发酵,黑帖层出不穷。
有的,是嘲讽古偶小花本人,说她但凡有一两成自卖自夸的高珠见识,就能看得出来,项链将装饰艺术和自然主义两种流派生硬地嫁接在一起,明明一股劣质AI味儿,怎么还能扯到活人灵感的原创中国风上去。
有的,是嘲讽古偶小花的团队,资源不行,找了这么一个吹牛吹翻车的品牌方。
更有些帖子,揪着古偶小花“突破迷朦雨境”那句话,解读为她在阴阳汪小姐,因为汪小姐那晚唱的歌叫《春山烟雨》。
而对于汪小姐的团队来讲,这些自来粉,可太及时了。
经纪人于是立马让汪小姐新拍了一个vlog,是去看画展的,仍戴着景春莹为她设计的项链,而且这回扣上了绿碧玺的吊坠部分。
一方面是传达给网友们,自己上节目,就是戴的自己平时也戴的私人物品,不会寒酸到去借珠宝的啦。
另一方面,由于景春莹当初是有细致的设计方案交给汪小姐团队的,借鉴画家彼得多伊格的风格也写得很明确,正好配合汪小姐去看城中画展的文艺调性。
汪小姐不愧是流量女星里演技最自然、台词最棒棒的。
在美术馆附近的精品咖啡馆里,她柔声婉语地聊了一阵参展画家后,就丝滑转场到自己支持真正的原创精神,又将彼得多伊格的创作生涯和高级珠宝的流派区分,都背得溜溜的,很是加持了一把自己的美好人设。
景春莹通过刷八卦帖,将上面这些线索,串并分析后,对于汪小姐为啥竟然愿意再给自己花一些时间,心里多少有谱了。
等见到汪小姐后,摄影团队先拍摄了一段汪小姐和景春莹关于珠宝艺术的对话,然后汪小姐和经纪人就都走了,留下茱莉和景春莹谈。
茱莉此刻才对景春莹和盘托出,这段时间,汪小姐成功营造了自己美学与高珠行家的形象,景春莹的作品顺带着也有了些话题流量,有个法国准一线的珠宝品牌“Jardin嘉顿珠宝”,找到经纪人,谈新季新系列的代言合作。
汪小姐的经纪人,比那古偶小花的经纪人,更有远期布局的商业头脑。她没有对代言费狮子大开口,而是与该品牌中国区的总裁商量,同时签约景春莹进入大陆地区设计师团队。
“Claire,在商言商,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咱们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你这次给汪小姐设计的项链,经受住了业内人士的舆论检验,那么就取得了咱们的信任,进到嘉顿做签约设计师,你好好干,争取升到他们中国区的行政层,以后汪小姐续签代言人也方便,代言费再涨涨,上通告要借嘉顿珠宝,你也给把把关,别闹乌龙啥的,总之大事小事,曹营有人,好办些。”
茱莉一口气说清楚,毫无虚礼情怀,全是生意算盘,反倒是景春莹喜欢的沟通方式。
“听起来,好像是汪小姐、嘉顿珠宝和我,三赢啊。”景春莹看着茱莉说道。
茱莉乐了:“不然呢?咱又不是缅北的骗子,你想想这个机会里,你能有啥损失不?没有嘛。当然,你要是那种轴轴的、非要做独立设计师、打自己品牌的有理想青年,也直说,咱们也理解。小姐姐,我跟你说,我刚进北影的时候,志向还是做中国最好的纪录片制片人呢,现在不也是整天在脑残甜宠剧组转悠?”
景春莹也笑了,笑完后,给出自己明确的态度:“我去嘉顿面试,如果人家确实肯要我,茱莉,我专门设计一对绝地红尖晶耳环给你,你特别适合戴那种火彩炸裂的艳色主石。”
“哎呦那我一定收得面不改色。所以说,男人和狗都靠不住,我男朋友只会在我生日时送我数码产品,我们家狗只会弄丢我最喜欢的几副耳环。”
傍晚,景春莹回到租在安福路的小屋。
一进门,眼睛一亮,顾南河居然做了一桌子菜。
木耳拌黄瓜,鸡丝炒茭白,雪菜小黄鱼,还有这个季节的时令菜“腌笃鲜”。
没想到这个才刚毕业的小男生,手艺这么灵。
“好隆重啊,分手饭么?”景春莹开玩笑道。
顾南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神情和静地给景春莹杯子里倒上白葡萄酒,再用勺子挖了黄鱼肚子上一大块肉,放到她的碗里。
“你说你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很喜欢这个酒庄的,我在上海找到了。”
景春莹抓过瓶子一看年份,惊道:“这么贵的,你买它干嘛呀,肥宅快乐水,它不香吗?”
顾南河道:“我,确实要走了。我拿到瑞典那个基金的资助了!我可以带着剧组,去拍我想拍的东西了!”
“哈……”景春莹瞬间明白了,也激动了。
她站起来,和走到跟前的顾南河,拥抱在一起。
几息之后,顾南河竟轻轻抽泣起来。
景春莹温柔地拍着这位年下弟弟宽阔的肩膀,安抚他。
顾南河比她小四岁,才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两年。
顾家是温州做实业的,那里,二代三代承袭父辈的老路,似乎成了铁律。
所以,顾南河一心学戏剧和摄影、要做纪录片时,顾爸爸气疯了,不准家里其他亲戚偷偷给顾南河转钱,想逼儿子听话,由家里出钱去澳洲读个随便什么文凭,回温州接企业。
景春莹是在艺术双年展上认识给主办方打工的小顾弟弟的。
两人渐渐越聊越投机,景春莹主动让顾南河住到次卧,不用分担租金。
几个月后,他们有了水到渠成的亲密关系,但彼此心知肚明,连“姐弟恋”都算不上,只是两个沪漂,偶尔用身体温暖一下对方、再满足一下正常的欲望而已。
顾南河四处打零工,写剧、拍摄广告、做群演,赚来的钱,都用来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做纪录片。
终于苦尽甘来,拿到了瑞典一个扶持青年纪录片制片人的基金。
这一夜,景春莹和顾南河没有亲昵的举动,她和他一起收拾行李,然后各自休息。
临睡前,景春莹发微信:你的书和衣服,放在这里没关系,如果我搬家,我有办法处理好。
顾南河回:好的,谢谢。
翌日,景春莹起来时,顾南河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八捆百元大钞。
底下压着字条:春莹姐,两年的房租分担,请收下,我没有你的银行账号,只能取现金给你。
第二十七章 “春夏秋冬”的小聚会(上)
是日午后,春雨淅淅沥沥。
司机老付把夏茉送到安福路。
弄堂门口,景春莹和秋爽已经站在那里等着。
老付伸出头颈问:“弄堂里,车进得去吗?”
景春莹为难地摇摇手。
夏茉在后面打开车门,一面对老付道:“几步路,不要啰嗦啦。”
老付要下车从后备箱拿伞,夏茉已经踩着小羊皮高跟鞋,踏上湿漉漉的地面,拱在景春莹和秋爽中间,走进弄堂了。
老付瞄了几眼环境,吐槽一句“比‘老破小’还不如”,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夏鹏程。
对景春莹的情况,老付早已用自认为如实的语言,汇报给多年的老板夏鹏程。
黄山的那几天来看,这姑娘倒蛮文静知礼的,听茉茉讲,还留过洋,但目下飘在上海,年轻人叫自由职业者,其实不就是没个正经单位。
今天实地看到景春莹租住的地方后,老付呈送夏鹏程的判断,又多了一项:景小姐家里应该蛮困难的,否则,但凡父母有点底子的,哪里会舍得女儿住这种上海人现在都不要住的弄堂里,老早出钱给孩子买套像样的商品房住了。
老付发完短信,又抬头看几个女孩的背影。
她们在细雨里共撑一把大伞,匆匆赶着步子,将叽喳聊天声带入陋巷深处。
小姐和她们一起,好像的确蛮快活的,老付想。
哎,至少那个什么秋书记,是正经单位的嘛,挂着国徽的呢,老付又想。
夏鹏程江湖老练,几十年生意做下来,对有句话深以为然:与其做时间的朋友,不如做“领导”的朋友。
秋书记所在的机构,是中央直属事业单位,在上海,从市委到区委,都是要给面子的。
这种过了三十五岁、出去挂职的干部,回来多数升得快些,茉茉与这位大姐姐攀好交情,对夏氏集团,总归是多一层关系储备。
老付心里一面嘀咕,一面钻进车子,往夏氏集团方向开。小姐晚上和周家少爷约会,照例是周公子来接她,承担后半程的护花使命,用不着夏家司机跟着。
……
夏茉踩着“咯叽”作响的楼梯,还没到二楼时,好奇地指着一个狭小空间问:“这里是干嘛用的?”
秋爽解惑道:“这是我们上海人叫作亭子间的,在楼下厨房和楼上阳台的中间。老式的里弄房子,一般都有。那啥,鲁迅不是有个书叫《且介亭杂文》么,且介,就是取‘租界’俩字的一半,亭,就是这种亭子间。且介亭杂文,是鲁迅住在上海的亭子间时,写的。”
“妈呀又来了,”夏茉撇嘴,“秋书记又开始摁头上语文课了。”
景春莹笑道:“人家老上海人,给你我这样的新上海人讲讲历史,还不好啊?茉茉,你别看亭子间还没你滨江豪宅的厕所大,但解放前,真的诞生过很多文豪的。所以现在,我们这种沪漂,也喜欢租里弄房子,嗯,说起来是文艺啊怀旧啊,其实,咳,还是因为这里租金低,省钱呗。”
最后一句明显是自嘲,但秋爽和夏茉都没觉得尴尬。
她们喜欢景春莹的坦荡。
以世俗标准看,夏茉这样手握股权的江浙富豪独女,秋爽这样已在体制内做到副处级的上海本地人,阶层都比景春莹要“高”。
但景春莹与她们相处,嬉笑怒骂也好,娓娓闲聊也好,没有任何或浓或淡的讨好或者仰望感。
更不会动辄提及自己在法国求学时的见识,试图用力地证明,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寒酸,没有比她们差太远。
“不假,真诚”,是三十六岁的秋爽,和二十五岁的夏茉,这两个年纪与阅历都不同的人,对景春莹作出的相同评价。
进到亭子间上头的大屋中,二人都看到了隔开充作次卧的小间里,还来不及收检掉的男性衣物和哑铃。
景春莹轻描淡写地说了顾南河曾经存在过。
夏茉表情夸张道:“哇,现在就流行年下小说,年下弟弟,身体素质好,又安静不唠叨,可比那些油腻而不自知、总爱说教的爹味老男人,香多了。景春莹,看不出来啊,你浑身上下一股禁欲风,原来吃得这么好!”
秋爽斜瞥她一眼,揶揄一句“你再说,口水都要下来了”,继而也对景春莹感慨道:“姐妹,你这出钱供养男人追求理想、等他发达了也不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他娶你的,境界可以。”
“好了好了,”景春莹摆手道,“你们不要给我和年下弟弟加戏了,来,你们现在也学我资助弟弟一样,资助一下我。看看你们珠宝定制件的半成品。”
半月前,夏茉和秋爽,分别请景春莹作主选石、设计、镶嵌两件首饰,夏茉是自戴,秋爽是送人。
这一周,秋爽从黄山沟村回沪休假两天,正好景春莹在三人的微信群里说,石头到了,模具出来了。
“茉茉,这是你的戒指,我给你选的帕帕拉恰。”
“帕什么什么恰?”夏茉对彩色宝石并不熟。
大小姐再有钱,也还是年轻,平时都是去专柜买金钻首饰,螺丝镯、钉子镯、笑脸项链、四叶草什么的,总觉得那种才是时髦女孩戴的,而且别人一看就知道,对应哪个牌子、什么价格,再从夏茉的衣服、手袋和出行方式,相信它们不可能是高仿。
那些专柜所属的洋牌,喜欢夏茉这样的客群,引领着阶层更低些的中国女孩,包揽他们这些并不费时费力、但溢价极高的“批量”产品,唯其如此,洋牌才能靠高溢价和足够的营业流水,负担他们在中国各个城市黄金地段的门店租金、雇员薪酬,以及,每年百万、千万计算的明星代言费和其他营销费用。
要不是阴差阳错认识了景春莹,夏茉是不会去关注彩色宝石的,因为好几个以白钻饰品为主营产品的专柜销售,都忽悠她:夏小姐你还年轻,不要戴有颜色的东西,太老气了。
但此刻,当午后的春日阳光,照在景春莹镊子上的宝石时,夏茉不由自主赞道:“它,好美啊,像我们在黄山村子里,看到的晚霞。”
第二十八章 “春夏秋冬”的小聚会(中)
“帕帕拉恰,是梵语莲花的意思。这个宝石,粉橙相间,好像夕阳照在粉色莲花上的颜色,又像朝霞或者晚霞。茉茉,你只给了我一个预算,没有更明确的设计方向给我,我就只好去翻你的朋友圈和小金书账号,发现你特别喜欢发日落的照片,我就决定,把你戒指的主石,锁定为帕帕拉恰这种宝石。”
景春莹一边说,一边把帕帕拉恰从镊子上取下,放进模具的槽口中。
模具是铜的,整体造型,以及配钻和其他小彩宝的镶口,都与将来的金托一致,现下从镶嵌工厂里寄回,就是方便设计师请客户来试戴。
夏茉戴上这枚半成品的帕帕拉恰戒指,又好奇地指着周围墨水蓝的石头问:“这些是啥,蓝宝石吗?”
“不,它们叫钴蓝尖晶,”景春莹从工作台边的小型保险柜里拿出一盒裸石,作教学示范,“你们看,这些也是尖晶石,要么红色要么粉色。红色的,很像红宝石,它也确实在很长时间里,被人们误以为是红宝石。尖晶石的硬度很高,又美又稀缺,完全配得上同样算作名贵宝石品类的帕帕拉恰。但我没有选这种艳红色的尖晶做配石,一是因为饱和度过高的尖晶,与帕帕拉恰不配,二是,含有钴元素的尖晶,那种介于黛青和墨水蓝之间的色彩,很像我在黄山写生时,看到群峰后想象的设色国画感觉,更适合表现夕阳映山的意象。”
夏茉听着听着,就好像又回到一个多月前坐在沟村的“山下”咖啡馆外的场景里。
榴红色的霞光铺满天穹,最浓处,是西沉的太阳。斜晖如此慷慨,点染了稻田尽头的每一处黛色山峰。
彼时彼刻,夏茉头顶上,喇叭里传来梁峰质地醇厚的声音: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没错,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那个声音,就是眼前这种沉稳又悦情的钴蓝色。
夏茉在短暂的瞬间里,又想起梁峰的手。景春莹和秋爽都把梁峰的微信推给她了,她第一时间就去加人家,始终没被通过。好在秋爽隔一阵就告诉夏茉,梁峰的手拆线了,去医院学习复健了,看着似乎抓握东西在不断地变得正常起来。
“茉茉,怎么样?这个写意的不规则造型,和颜色搭配,包括点缀在帕帕拉恰和尖晶之间的白钻,你有修改意见,就直接和我提。”
景春莹的询问,将夏茉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啊?哦,我觉得挺好,不,是太好了。说实话,我今天看了你的实物才知道,彩色的石头搭配起来,比白色钻石那种只靠闪瞎人眼来秀肌肉的画风,有意思得多。而且,上手哪里老气了,我觉得很酷。就这样,没啥好改的了,你继续做吧。”
夏茉在阳光里缓缓舞动手指,盯着戒指的眼睛里,素来充盈的娇俏张扬、神气活现的情态不见了,真实的满意之外,分明还有几分温柔,就像帕帕拉恰的颜色。
秋爽笑道:“我总算找到比大小姐有优越感的点了,我十年前就喜欢彩色宝石。人的眼睛,为什么牛,就是天生会对各种好看的颜色的敏感嘛。比如小梁那个水彩画铺子,我跟你们说,我平时下乡回来,或者解决纠纷回来,累得像死狗、气得像刺豚鱼时,就吊着最后一丝仙气,爬也要爬到小梁的摊头前,只要捧着咖啡看十分钟那些五颜六色的画片,哎,立马原地满血复活。”
景春莹耐心地等秋书记像开直播似地唠叨畅快,才又拿出另一个首饰托盘。
“秋姐姐,你要送下属的红宝石项链,预算限制在一万以内,我挑的是七十分左右的胖椭圆切割的鸽血红,因为亭部切得不厚,所以看起来和一克拉的视觉差异不大,但是在保证颜色火彩品质到位的前提下,总价低不少,加上镶嵌,九千左右能拿下来。”
秋爽的目光,很快就从盘子里那粒浓如血滴的红宝石上,移到旁边的一片白玉似的底托上。
“这是啥,好像玉兰花的颜色。”秋爽问。
景春莹捻起那片半成品:“这是珍珠的母贝,各种漂亮的海珠和湖珠,就是靠贝壳分泌珍珠质而形成的,所以母贝本身也很漂亮,国外的高级腕表,常用母贝做表盘。但母贝比珍珠便宜很多,而且可以切割打磨成各种形状,我们设计师喜欢用,因为不会太限制美学发挥。秋姐姐,你说你那位下属喜欢昆曲,我就让厂里师傅,把母贝打磨成昆曲旦角戏服里“云肩”的样子,中间嵌上鸽血红。”
“为啥不给她的红宝石,像给我的帕帕拉恰那样,围一些钻?”夏茉插话道。
秋爽假作苦笑:“大小姐,我们公职人员薪水有限,又不像你。我卡着预算,春莹估计绞尽脑汁了。”
景春莹摇头:“用母贝,不光是比钻石便宜,还有两个更重要的考虑。第一,秋姐姐的下属是孕妇,母贝呢有孕育美好的意义。第二,母贝光滑,不像钻石那样有镶嵌的爪钉,我平时观察那些还在喂奶的妈妈们,小婴儿经常会用脸去蹭她们的脖子或者胸口,婴儿皮肤多嫩,金子的镶口可能会划伤他们,而光滑的母贝,就安全多了。”
秋爽听完,由衷赞道:“乖乖,说句出门不认的话,平时咱各级做事的干部们,要是都像你这样,带着脑子干活,能多少看到将来的风险,许多项目就不会要么掉链子,要么弊大于利了。”
夏茉看看秋爽,又看看景春莹,忽然很认真地开口道:“对了,我正要和你们聊聊,我准备出去工作的想法。不然,我真的就会变成双商都在地板的傻子了。”
秋爽看看手表:“和许梅雪的姐姐约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走过去吧,边走边聊。”
黄山沟村开咖啡馆的许梅雪,姐姐许乐冬在上海读书、成家。许乐冬有稳定的精品咖啡豆供应商,今天秋爽就带夏茉和景春莹,去买一些,顺便把许乐冬买给老家父母的东西,带回黄山。
第二十九章 “春夏秋冬”的小聚会(下)
秋书记作为一毕业就进入体制内、迄今已工作了十五年的“老”干部,对于时间的把握分寸,细致入微。
她带着景春莹和夏茉,比和许乐冬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刻钟,抵达独立咖啡师的门店。
咖啡师是个不到三十的小伙子,姓丁,剃着板寸,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袖子撸到肘部的白衬衣外,套一件米色的背心式围裙,浑身上下透着清爽干练。
小丁问明是乐冬姐的朋友后,十分客气,先亲自带着秋爽等人参观二楼的烘焙锅炉、磨豆机等设备,简单介绍颇具趣味性的烘豆磨粉流程。
再次回到一楼,小丁的徒弟,已经做好了三杯手冲,端了过来。
秋爽谢过主人,和声道:“你赶紧去忙,我们坐在这里等许姐就好。”
“好叻,有需求尽管喊我们。”小丁爽朗一笑,回身去招呼店里其他正在选豆子的客人。
景春莹扫视这个舒适又不失专业性的空间,毫不掩饰羡慕的表情。
“我也好想整这么个地方,哪怕只有它一半大。我现在给客户看方案,除了你们这样知根知底的朋友,哪敢放在我那间陋室,要么去客户公司和家里,要么约在外面的餐厅或者咖啡馆,就跟打游击战一样。”
夏茉咂了一口咖啡,不假思索道:“你没钱租地方对吧?我给你钱呀。我说认真的,你俩别看我双商还不如二哈,我好歹实战经验赛过边牧的。我对春莹同学没有救命恩人的滤镜,今天下午看你说了一通设计方案,我觉得比多少牛皮哄哄的大专柜的店长好多了。你真的很适合,像这小哥哥一样,自己做个空间,积攒优质客户。”
秋爽也来了精神,前倾身子,就像在黄山小村给老乡们打气发展特色经济似的,眼放精光,一通慷慨的输出:“对对对,春莹,你不是说巴黎和米兰,很多迷你珠宝屋,都是家族小珠宝商或者独立设计师搞的嘛,照样风生水起,不比大牌差。你搞起来,我去我们上海机关的群里给你做广告,女人嘛我跟你说,不管哪个行业的,看到真的好看的珠宝,都会比看到帅哥还花痴。”
景春莹感激地笑笑,看着二人道:“如果一周前说这个,我肯定不会和夏大小姐假客气。但前天,我正式收到嘉顿珠宝的offer了,愿意和我签属品牌设计师合约,他们有办公室给我,而且马上会让我参与设计几个大客户的新季高定珠宝方案。”
夏茉一听,眉毛扬起:“哇,那更好!刚才咖啡小哥哥不是说,他自己出来干之前,也在欧洲大品牌厂里做了很久,学到不少。嘉顿,嘉顿……是不是字母j开头的那个牌子?没有卡地亚格拉芙有名,但是我也看到过,不在国金和恒隆的一楼,但是肯定也不在b层,应该是在二楼或者三楼的样子,所以算准一线牌子了。”
景春莹点头:“他们还有一个专门接待白金级客户的花园会所,在东湖路附近。他们洋名是jardin,法语‘花园’的意思,也表示祖母绿内部的天然包体。做这个牌子的家族,是哥伦比亚人,从祖母绿起家的,现在各个品类的彩宝都做,如今的掌门人,算家族第四代。”
秋爽是上能朝堂奏对、下能镇住黑涩会的底子,见识不低,翻着眼皮算了算,赞道:“一九零几年开始的啊?听起来,是做老钱一代的生意发达的吧?进咱国家几年了?”
景春莹道:“不到十年吧,但是目标客群很明确,不做下沉市场,秋姐你懂的,这不是傲慢。”
秋爽道:“懂,这和鼻孔朝天没关系。别说你们这个什么高珠赛道了,就是我们黄山卖茶叶,也要分一分客群的。比如我这种咖啡动物,我不是小气的人,但你给我再好的茶叶,我也是牛嚼牡丹。当然哈,不排除过几年,我会浪子回头,成为中华品茶大师。”
夏茉插嘴道:“皑皑,恭喜完了春莹,让我刷一下话题。我那什么,想去黄山太平湖,我爸的项目里,从底层做起。”
秋爽鼓掌:“可以可以,好比华|为的长公主,从前台做起。你爸给你的底层,是哪一层?”
“度假村 eam,就是助理行政经理。”
“哈哈哈,”景春莹笑道,“大小姐,你是不是对‘底层’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夏茉眼睛作势瞪眼:“这怎么不是从底层做起了?夏氏的几位董事伯伯,本来还让我直接进上海的总裁办公室呢,是我主动要去黄山的。太平湖那边你又不是没看过、没住过,很多事情,经理也要和前台、餐厅、客房服务员一样,亲力亲为的,何况我只是助理经理。”
景春莹一愣,正色道:“我道歉,不该取笑你,嗯,你已经有这么接地气的心理准备了,就好。”
三人正说得热闹,那边小丁冲着进门的太太朗声道:“冬姐,你朋友已经到了。”
景春莹等人循声望去,只见走过来的女子,那五官,打眼一看,果然与阿雪有五六分相似,但无论皮肤状态还是气质打扮,都与少女感无关了。
只是,不同年龄阶段的女人,总有各具特色的美,许乐冬即使已经不惑在望的年纪,她依然美得很客观。
杏眼修鼻、荔腮红唇,还有一头打理得好像下一刻就可以走红毯去的丰盈卷发,都只是皮囊之美。
更吸引人的,其实是这中年妇人的神韵。
打招呼的表情,走路的节奏,放下鸵鸟皮铂金手袋时的轻重,为自己迟到了五分钟而抱歉的语气,都有一种令观者和听者瞬间松弛的平易的温柔。
好像生活里,没有什么是她会去计较和不悦的,但她又很在意自己对别人的礼数,所以于优雅之外又是谨慎处世的。
景春莹乍见这般美人,便像见到梵克雅宝的芭蕾舞者系列,有“如闻仙乐耳暂明”的通感。
夏茉没她解读得那么文艺,第一反应是,哎妈,这姐好美,不像是小山村出来的村花气质啊。
只有秋爽,或许平素常与许梅雪打交道,早已将许家二女儿灿烂开朗、生机勃勃的模样印入脑海深处,才会在此刻忽地体察到,阿雪这位看起来举手投足已现雍容富贵相的大姐,怎地有几分隐隐的怏怏病气。
第三十章 冬姐人不错,夏妹嘴更毒
许乐冬向秋书记表示感谢,全靠她尽心奔走,才为许梅雪从黄山沟村的上级行政单位里,申请到了发展乡村经济的鼓励基金,让咖啡馆能有一笔硬件投资的经费。
又向夏茉道:“夏小姐,阿雪说,你很会拍照,她前些时候,连发好几天朋友圈的工作照,就是你的杰作。”
夏茉在许乐冬坐下来的时候,那眼睛就像x光一样,把许乐冬从衣着鞋子到手袋,都扫了一遍。
许乐冬的手袋,夏茉当然不会陌生。
陶瓷粉的鸵鸟皮铂金包,在该品牌大概售价二十万人民币不到,“配货比”超过1:1。
也就是说,主人如果想拥有这么个包,大概需要实际在这个品牌买一堆衣服丝巾瓷器皮夹子或者完全称不上珠宝的金属饰品,超过二十万,才能花十七八万排队订购这只铂金包。
夏茉此前已通过许梅雪加上了许乐冬的微信,提了一嘴喜欢“山下”咖啡馆的豆子,回头请乐冬姐姐引见烘豆师,并未深聊。
但夏茉带着女人的八卦心,把许乐冬的朋友圈翻了一遍,大致已从有限的内容里,推测对方的家庭水准肯定已是中产以上了,因为两个孩子都读国际学校,暑期参加的是包机夏令营,一家四口旅游去的塞舌尔,或者在南意阿玛菲海岸的城堡酒店一住就是十天。
夏茉的二代闺蜜圈里,也有人的姐姐嫁的不是父母生意伙伴的公子,而是外企民企高管,丈夫每年税前五百至一千万的薪酬,匹配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家庭生活。
再从许乐冬显然是全职妈妈的生活状态,以及没有任何与文化圈名流、企业家社交活动沾边的朋友圈信息,夏茉推测,她应该也只是嫁到了类似精英打工者的男人。
不过,今天打量须臾后,夏茉微微感到奇怪的是,虽然许乐冬挎着并非便宜的那几档的铂金包,头发和妆容也都精致,穿的却是波司登羽绒背心,安踏运动裤,和特步球鞋。
夏茉认得出这些自己从不会去买的国牌,还是因为家里两个保姆都穿它们。
夏茉以为,大部分像许乐冬这种中产以上、富豪未满的全职太太,厚薄针织衫最爱穿通身打满logo的Gucci、fendi和lv,小洋装必须一看就是香奈儿的圆领花呢,大衣Max mara是起步,羽绒服实在不得不穿的话,就nobis或者moncler吧。
总之,得和珠宝专柜那些并非高定、但价格众所周知的基础款一样,叫人看一眼就晓得,主人家底还可以。
她们连loro piana都很少选,因为这个牌子明明挺贵的,却不懂把自己logo做成超市零食包装袋那么醒目,观者哪里分得出是意大利的loro piana,还是内蒙古的鄂尔多斯?
没想到,这位许太太,用一堆加起来不到两千块的衣裤鞋子,配她的稀有皮铂金包。
夏茉肚子里嘀嘀咕咕,不影响她面上和对方展开有效社交。
“乐冬姐,我原本只是想自己来买些小丁的作品,回家冲的。但现在我有个新的点子,我们家在黄山太平湖买了项目,会上一个类似三亚嘉佩乐那样的精品度假村。我马上要去那边管理,就想引入小丁这里的精品咖啡。”
“好啊!”许乐冬眸光一动。
旁边的秋爽瞧来,美人先前若有若无的萧瑟神态,忽地就全然不见了。
许乐冬扭头唤过小丁,叫他坐下,莞尔一笑,娓娓道:“你们就找小丁合作吧,我给他背书商业信用,以及做产品的匠人精神。我当年帮他牵线过一个风投,他看出了对赌协议的本质,是要他减少精品豆子、降低烘焙成本,再用全自动咖啡机替代半自动咖啡机,一个门店每天必须出三百杯咖啡以上,他二话不说,真是掀桌子就走啊。”
小丁闻言,表情赧然,解释道:“几位小姐姐,我绝对不是暴脾气,那次我也觉得特别对不起冬姐。但,我真的受不了,自己追求的品质,在有的人眼里看来,一文不值。他们可以觉得资本的巨额盈利是天,我也有我的天,我的天,就是做真正的精品咖啡。”
小伙子说得稍稍激动起来,调门都明显高了几度,引得柜台前选咖啡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景春莹轻轻拍了两下巴掌,低声道:“我理解你,我们设计师,很多也是这样,给钱也不做垃圾玩意儿。”
丁“伯牙”冲着景“子期”,高山流水地一笑,继续道:“好在冬姐和小姐姐您一样理解我,虽然天使投资没成,但她自个儿借了我五十万,让我租场地、升级设备、雇人,才有今天这个空间。”
“好了别发感动中国奖杯了,”许乐冬拍拍小伙子的肩膀,拉回话题,“我老家是黄山北大门下面的沟村,夏小姐说的太平湖,离我们村不远,而且也是黄山一带很红的景区。我妹妹阿雪在沟村的咖啡馆,都客流不错,能有盈利,夏小姐的高端酒店,更没说的了。你好好跟人家夏总合作。”
夏总……夏茉嘴角抿了起来。
头一回有人这么喊自己,听着真舒坦。
自己那么多大女主文不能白看,搞事业,它不香嘛。
嗯,反正,只要不影响自己和周哥哥的感情升温。
一桌子的人聊得颇为投机之际,门外又进来一个女人,冲着这边大声道:“呀,子涵妈妈,你也在啊。”
夏茉抬头一看,心里滚过一个国庆游行方阵的“哈哈哈哈哈”。
这不就是前面自己吐槽过的“看不出logo、绝不上身的”的人。
但见她,上身一件泥土褐色芬迪棉衣、下身一条屎黄色古驰裤子、脚上球鞋后跟上一个大大的金属银色h,臂弯上一只艳紫色的铂金包,也不管这种颜色搭配有多奇葩。
真的,两下里一对比,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许乐冬虽然穿的是便宜国牌,但轻盈的米色系着装,搭配饱和度不高的肉粉色手袋,和谐多了。
许乐冬已经站起来,冲来人笑盈盈道:“昊天妈妈,来买咖啡豆吗?”
又给大家介绍:“这是我孩子学校家委会的主任。”
女人矜持地朝仰脸看她的姑娘们点点头,眼锋精准地捕捉到了景春莹戴着的帕拉伊巴戒指。
“唷,美女,你这个戒指,是那种很贵的碧玺吧?”
景春莹礼貌回应:“啊,克拉数比较小,也不会很贵的。”
“美女是彩宝玩家?”
“我是珠宝设计师。”
“那敢情好,回头给我们家委会捐一件作品呗,我们上慈善拍卖。”
景春莹不及接腔,夏茉已嘻嘻笑道:“呀,从来只听说过劫富济贫,还没听说过劫贫济富的呢。”
第三十一章 我的人生,就这样了么?
秋爽听到夏茉这句话时的瞬间反应,可以用一个著名表情包来形容:
扇贝听了都想鼓掌。
这什么国际学校家委会的主任妈妈,脸可真大,对照面不到两分钟的陌生小姑娘,就好意思提出让人家捐献设计作品?
别用什么开玩笑来说事,任何玩笑,尤其是这种脱口而出的,都能揭示内心的念头。
我秋爽自打做科员起,参加了那么多次联席会议,市里的分管副市长,都不敢跟我们监管的商业主体这么明着要赞助的。
你谁啊?
你家有两个钱,人小姑娘就得跪舔你么?
小姑娘又没孩子在你们国际学校,需要她去做义工或者捐钱捐物的,给娃在校董和老师跟前刷好感。
你们真要做一出“为富且仁”的戏码,或者就算是真存了兼济天下的慈善心,少买个包,或者回家跟你们的精英老公开口,花自家的钱去直接捐钱给公益项目,不就得了?
薅一个辛苦搵食的年轻人的羊毛,害不害臊呀。
被同样是年轻人的夏茉揶揄讥讽,也算活该。
秋书记咬着咖啡杯的纸边,默默把弹幕,开得和自己的名字一样爽。
但对方,毕竟是许乐冬的社交圈的。
她秋爽此刻,若也把怼人的本事亮出来,等于不给乐冬面子了。
还是赶紧打圆场吧。
秋书记遂佯作嗔意地对夏茉道:“你这话说得,我们春莹怎么就‘贫’了,人家是大牌都追在屁股后面要签的设计师好吗?只是品牌方对于珠宝外借和上拍都有严格规定,不是设计师的的决策职责罢了。”
那边厢,慷他人之慨的贵妇,岂会听不出夏茉在阴阳她。
啥意思啊这些小姑娘?
搞搞清楚好伐!
我们“德文希尔外籍人士子女学校”,能让你们来给慈善晚宴提供拍品,是给你们多大的脸面知道吗?
况且又不是白蹭,会给你一个晚宴席位的。同席的学生家长,非富即贵,你们平时哪有机会接触到。
一缕作为反击前奏的冷笑,挂上了贵妇的嘴角。
却听许乐冬用附和秋爽的语气,开口道:“是啊,现在的小妹妹们,真的都很优秀。昊天妈妈,这位夏总,家族企业有旅游地产项目在黄山,她是那边的话事人,回头我们家委会和一些教育机构联合搞夏令营的话,可以和夏总多聊聊合作模式。”
贵妇闻言,霎那间,愠意里掺了惊诧。
这才瞥见夏茉腿边的祖母绿色鳄鱼皮小包,以及她手腕上的宝格丽满钻蛇镯。
呵呵,原来是二代真千金啊,还是出来坐镇、执掌权柄的,怪不得情商欠奉,讲话这么冲。
贵妇换上塑料假笑,对许乐冬道:“没问题,你这个副主任来牵头。什么合作条款的,我又不懂,你是名校高材生,你作主。哎,你要搭我车回去吗?司机弯几条马路的事。”
许乐冬与此人并不同频,无奈恰巧今天与她碰上,毕竟一个家委会的,不能忽视日常社交的密度。
左右已经帮小丁和几位新客户搭上线,给老家妈妈的生日礼物也交给秋书记了,许乐冬便对夏茉等人道:“那你们慢慢挑咖啡,我先搭昊天妈妈的车走了。回头有事微信上细说。”
贵妇此际已经扭身去看咖啡粉,选了几袋,拿腔拿调地缠着小丁要打折。
老实又温和的小伙子,露出为难的笑容:“姐,我们这里,真的不打折的,我们定价就很实在。”
贵妇翻个白眼:“哎呀好来,你这里又不是星巴克,还全球统一价。”
最后还是许乐冬来解围:“没事的小丁,从我的会员卡里扣就好。”
“喔唷,那怎么好意思的啦,”贵妇假意推辞,却不掏手机付款,而是接过店员给她包好的咖啡,移步往外走,继续哔哔,“子涵妈妈,你们家没有司机的吗?我听昊天说,你接了子涵,都是去坐地铁的啊?”
“嗯,对,让她适应适应,以后如果去外面读大学,总要自己用公共交通的吧。”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夏大小姐终于忍不住,再次吐槽:“简直奇葩,这么有钱,几十块的咖啡粉还要唧唧歪歪讨价还价。我看她拎的也是birkin,她怎么不去爱马仕讨价还价要打折。”
景春莹冲她竖个拇指:“你就是传说中的吵架没输过。”
夏茉哧一声:“除了黄山索道站那次输给你。”
秋爽道:“好了,不给奇葩再浪费情绪价值了。茉茉,想做的事情就不要拖,你要么今天就和小丁把干货聊一聊,我呢也听听、记记,回头在群里问问太平湖那边的驻村干部,区里或者市里今年的文旅项目准备怎么结合乡村振兴。”
小丁也搬了凳子坐过来,主动开腔道:“咖啡豆其实也不全是进口的好,云南等地现在都有好豆子的。而且,云南的普洱,这两年很有些精品咖啡馆做出来了。小姐姐们能想象吗,卖普洱茶的地方……”
夏茉脑子反应很快:“对呀,上海梧桐区的精品咖啡馆里,也卖红茶拿铁、桂花乌龙,都是没有咖啡含量的。黄山有好几个名品茶叶,我们做出几个新鲜的茶饮产品,和你的精品咖啡,一起卖。我们度假村的住客也好,只是过来打卡公共区域的游客也好,肯定有的爱茶,有的爱咖啡,让他们各点所爱,喝得喜欢,临走时说不定还能买些伴手礼的小罐茶或者咖啡粉。”
景春莹在一旁认真地听,待夏茉说完了,补充道:“我在国外实习时,有些珠宝品牌,会开一些淡化专业培训色彩、以文化宣传为核心的课程,加入近距离观察祖母绿充油过程、学习简单的珐琅烧制等活动。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还可以加入茶文化与咖啡文化的衍生旅游项目,不管是比较专业的研修之旅,还是类似亲子托管的儿童趣味课程,都可以放在你们太平湖的度假村里。这样的话,能给村里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秋爽接茬道:“这个点子对,合上乡村振兴的政策宗旨了。”
“乡村振兴”四人组聊得火热时,在另一个空间,豪车里,许乐冬的心情,又恢复了孤寂寒潭般的落寞。
耳边,那位叽喳如麻雀的“昊天妈妈”,不停地转换着唠叨的话题。
一会儿是八卦新加入家委会的某位家长,家里乃前年因卖了连锁网红饮食店才财务自由的土鳖,一会儿是不满爱马仕的柜姐没把她放到waiting list的前排,一会儿又提醒许乐冬,千万看好老公,现在的小姑娘,都不是省油的灯。
许乐冬礼貌而机械地“嗯,嗯”着,眼睛始终看向车窗外的街景。
这个城市,多么丰富有趣,不仅有不逊于纽约伦敦的现代化写字楼,更有散布在各个街区的小店和工作室。
后者的个人色彩非常突出,总是令许乐冬想起老家黄山,那些在镇子上开了几十上百年的茶叶店、文房店、点心店,以及各种手工小玩意儿的作坊。
此际,被耳畔喋喋不休又毫无意义的废话裹挟着,许乐冬的眼前,却再次出现今日夏茉等人神采飞扬的面孔。
“我就继续,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么?”许乐冬问自己。
第三十二章 有秘密的男神
五点半,周瑾在咖啡店门口接到了夏茉。
车子启动后,副驾驶的夏茉就从纸袋里掏出几袋咖啡豆,献宝似地一个个凑到周瑾鼻子底下。
“香不香?这个是哥伦比亚的粉红波旁,这个是埃塞俄比亚的瑰夏,这个是云南的小粒,有山茶花风味的和奶油凤梨风味的。你闻闻,喜欢那个就挑一个,带回去手冲。”
周瑾佯作无语:“都密封着的,而且口味是冲了以后才会明显,我现在怎么闻得出来。”
夏茉只管撒娇:“哎呀,你挑一个嘛。”
周瑾飞快地瞥夏茉一眼,又赶紧回到直视前方路况的安全驾驶状态,一本正经道:“那我就挑瑰夏,因为有个‘夏’字,我想把你吃了。”
老天爷…
夏茉低呼一声。
这么清冷智性的一个人,张口就是这么热的情话!
周瑾嘴角浮上浅笑,默然不语地把着方向盘,任身边的小美人品尝车内私密又甜蜜的氛围。
夏茉盯住周瑾的侧颜,看不够。
两个月前,从黄山回来后,周瑾陪她去烧香。在静安寺,夏茉对着宝相庄严的菩萨,不知怎么就勇气盈胸,一口气说出对周瑾的心意,又嗫嚅自己有点可笑,只是看到周瑾发了一个向往黄山雪景的朋友圈,就二话不说冲到西海大峡谷,想拍到绝美的照片,只为吸引周哥哥的注意。
当时,在旁边给她点香的周瑾,忽地停滞了动作,片刻后才吐出一句:“你是说真的?”
夏茉秀眉紧蹙,着恼道:“真的真的真的,谁会专拣拜菩萨的时候说假话啊!怎么,我不能喜欢你吗?”
周瑾原本愕然的神色,好像渐渐开冻的河水,忽地生动起来。
他将一把燃起的香,递给夏茉,自己却留了一支在手里,举起向着佛像:“那我也在菩萨跟前说句真话,我也喜欢你,你这个傻乎乎的夏茉。”
车里,夏茉安静又满足地回忆那一幕,再瞥几眼此刻的周瑾,只觉得周身如沐热泉。
周哥哥真的是男神,表白时候温雅而真挚,彼此的爱恋拉开序幕之后,又总有情炽的话语。
虽然因为周瑾经常要飞去外地看项目,两个月来,二人也就见面了四五次,吃饭看电影,但夏茉哪怕每天只是翻翻微信聊天记录,都觉得自己在谈一场美梦成真的高质量恋爱。
车行半小时,到了夏茉定好的餐厅:徽萃。
坐下打开菜单,周瑾神态和悦道:“看着不错呀,的确都是徽菜,但融入了公馆菜的理念,度假村那边的餐饮要走高端路线的话,你可以偷师。”
夏茉更欢喜了。
不愧是周哥哥,既是情郎,又是知音,能把情话说得叫人脸热,对女友的事业心,也理解得很到位。
等到菜上来了,两人更是好像进入了项目研发讨论会的状态。
“茉茉,这个祁门红茶烤大头虾,我觉得可以换成祁门红茶烤银鳕鱼。因为红茶醇厚味重,优点是解腻,淡水虾其实不需要解腻,适合绿茶搭配着抄。但银鳕鱼油脂丰富,用红茶正好。”
“茉茉,这个酱肉,味道很正宗,就是我印象里外婆家做的那种口味。但你看这一家玩了些用心的花样,用进口的清淡果醋泡了欧芹,摆在周围,不光让摆盘像艺术品,而且能够中和酱肉的咸味。”
“哎周瑾,这个臭鳜鱼也可以学,是垫了豆腐后蒸的,再淋上豉油汁,比我之前在黄山吃到的红烧臭鳜鱼要口感层次丰富一点,颜色也不是乌区麻黑的。”
“嗯,这家只取臭鳜鱼的鱼腩部分,所以更像精品私房菜。太平湖度假村改造好以后,餐饮必须旧貌换新颜,多弄几个主题餐厅。奢牌度假酒店的餐饮和酒水饮料,可是营收的重头,往往一桌的消费,就抵得上两晚房费。茉茉,你什么高级度假酒店没住过?见识不必说的。何况你那么认真,看咖啡供应商,考察徽菜馆,你一定能做好的。”
夏茉听得甘之如饴,半是撒娇、半是给自己打气地,笑吟吟道:“我要是在文旅地产这一块做出水平了,我们俩单独做一个小众高奢品牌好不好?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锦墨’,我俩名字的谐音,又暗合徽墨。阿姨不是黄山人嘛,她也会喜欢吧?到时候请她回国来住。”
周瑾的妈妈,很早就与周父离婚了,不过,是和平分手。周妈妈搬去了美国。
夏茉以前听爸爸说过一嘴,周瑾在美国读书和工作时,周父每年都会飞去看望儿子和前妻。
不是爱人了,还可以是家人。夏茉觉着,这也是爸爸支持自己和周哥哥谈恋爱的原因之一:周家的氛围不错。
此刻,周瑾听女友说起妈妈,谈兴澎湃的神态褪去,面色沉静下来,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夏茉:“她会来的,黄山是她第一个家嘛。要不,我们的婚礼,就放在黄山办?”
“好啊!今年度假村一期,能整修好。”
“今年?你那么急?”
“不行么?成年人从不唧唧歪歪,爽文里都是三章解决一个情节的。”
“好,听你安排,夏总。”
夏茉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伸筷子拈起一大块酱肉,塞进嘴里。
周瑾也喝了一口霍山石斛炖老鸭汤,掩饰自己背后的凉意,和胸口的堵塞感。
第三十三章 冬姐的家庭
上海四月的晚上,吹面不寒的春风,轻柔地拂过。
似乎感受到路人眼梢嘴角的善意,风的兴致高昂了些,从温柔变得调皮起来,好像转了几圈的裙摆,卷落一阵樱花雨。
彼此依偎着兜马路的情侣,上完兴趣课、挽着父母的手回家的孩子,提着日用品走出便利店的上班族,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他们仰起头,像松弛慵懒的猫儿一样,微眯眼睛,感受花瓣带来的视觉与触觉的治愈氛围。
许乐冬从新华路的安徽省驻沪办招待所走出来。
在附近的上海影城看完四点钟场次的电影后,她来到家乡驻户办的餐厅,点了一小碟石耳炒鸡,一碗问政山野笋丝瓜汤,配着米饭,热乎乎地吃完。
舒坦。
许乐冬站在路边,看了会儿紫陌红尘里的过客,才慢慢往家里走。
“姜太太,晚上好。”
保安小王和许乐冬打招呼。
是那种自然的、看到熟悉街坊时的亲近,不是送餐机器人式的刻板礼仪。
这个小区的二手房挂牌价,即使在房价大跌的2024年的上海,每平米仍坚挺地维持在十五万至十八万。
而本小区,最小的户型也在一百六十平米左右。
可想而知,业主的家底都不薄。
但不差钱的业主们,其中有些,差几分素质与厚道。
偶尔,车辆自动识别系统坏了,门卫小哥哥如果手动操作晚了几拍,就会被骂。
或者,有新来的保安、保洁,如果听不懂上海话,也会被那几个业主投诉。
许乐冬则不同。
姜家,住的是小区楼王那一栋,超过两百平米的大平层,但物业的工作人员们,一直觉得,这位“姜太太”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做派。
她似乎总喜欢走路回家,不论接孩子放学,还是自己一个人。
不论哪一种情形,姜太太都会看着保安们的眼睛,和他们打招呼。
她的两个孩子,以及与她轮换接娃的住家阿姨,也都很有礼貌,有时甚至会将从超市新买的水果,放几个在门卫室的窗内小桌上。
今晚,“姜太太”也没有空手回来。
“小王,老魏,这个是蒙城烧饼,我们安徽特色点心。我吃着挺正宗,让饭店又加了几个打包。等一下让换班的小陈他们,也尝尝。”
两位保安开心地接过,目送姜太太走向“楼王”。
“姜先生今天是不是已经回来了?”老魏问小王。
小王很肯定地点头。
他确实饿了,钻在阴影里啃着香喷喷的烧饼,舌头卷进嘴唇上的芝麻粒后,加了一句:“他的车太好认了,那么贵。脸也好认,总是臭臭的。”
老魏笑嘻嘻地叱他:“没良心的小赤佬,吃着人家业主给你的夜宵,还要说人家老公坏话。”
……
许乐冬一进家门,保姆宋姐,就迎上来,用黄山方言问道:“嗯吃过饭了?阿烧了洋芋头儿。”(你吃过饭了吗?我烧了洋芋。)
许乐冬“吃过了”三个字刚出口,丈夫姜喆就走了过来,冷着脸道:“宋姐,我讲过了,这个星期,你和太太不要用方言讲话,免得到时候改不过来。周末来家里吃饭的,是很重要的客人,不可以让客人觉得土里土气的。还有,到时候对太太,不要称呼‘太太’或者‘涵涵妈妈’,要称呼‘许总’。”
宋姐惶惶地应喏,赶紧演练一遍:“许总,您要不要再吃些甜品?”
许乐冬心里陡然厌烦,但不忍心让宋姐继续承受这种气氛,遂也切换到标准的普通话,和颜悦色道:“谢谢宋姐,我不吃了。哦对,你把我的球鞋刷一下,这周下雨,穿得有点脏了。”
“哎好,好,现在就刷。”宋姐巴不得有活儿干,好逃离男主人充满威压的目光。
她赶紧拎起许乐冬的鞋子,穿过厨房后的保姆间,去工作阳台上刷鞋子。
姜喆踱步到餐桌后的吧台前,倒了一小杯酒,又冲许乐冬晃了晃瓶子:“喝吗?”
许乐冬摇头:“这一阵心率太高了,不敢喝。”
姜喆垂眼看着威士忌里的冰块,语气冷冷地:“你就是不够自律,跟你说了,找个私教,好好做个健身方案,把静息心率降下来。我们又不是请不起。你心跳快,还每天都喜欢走那么远,自己不开车,也不肯请个司机。我们又不是请不起。还有,我想换个素质高一点的住家阿姨,我们又不是请不起……”
“宋姐怎么不好了。”许乐冬看一眼厨房方向,压着声音问丈夫。
“你听她一口安徽土音,把子涛的口音都带歪了。”
“子涵小时候也是宋姐带的,她现在普通话和英文不好吗?我十八岁前都是在黄山读书,说方言比说普通话的时间还多,我现在讲国语和英语,有口音吗?”
姜喆听出许乐冬第二句话的愠意。
从大学到工作,再到结婚、怀孕后做全职妈妈,妻子的性格一直很温和。
要不是看她脾气好,姜喆那两位分别在宝钢和国有银行坐到高位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姜喆找个外地姑娘。
像许乐冬这般学历高、长相大气、工作能力强的女孩,多得是。
但有些太骄横,尤其是上海本地小姑娘,在家里那都是被当作掌上明珠的,才不会因为嫁人就收敛锋芒,说不定还要骑到老公头上。
自诩高瞻远瞩的姜父姜母,合计了几回,还是觉得,许乐冬这个沙袋一样的外来媳妇,是比较有性价比的。
彼时的姜喆,还会对父母怼回去:“帮帮忙啊你们,人家不是沙袋,人家是修养好。我去她老家玩了不止一趟,你们不要看是乡下地方,一个个都讲话都不是戆兮兮的。人家是有底气的。哎,徽商你们晓得伐?皖系军阀你们晓得伐?胡雪岩、段祺瑞。你们的太爷爷还在江北撑船的时候,人家安徽人已经在上海霞飞路买得起最贵的花园洋房了。”
此刻,姜喆听妻子罕见地用了反诘语气,明白她是有点恼了,忙找补道:“那不是,男人女人语言天赋不一样嘛。子涛是男孩子。好了好了,你不想换,就不换,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情,你说了算。”
第三十四章 你还不知足吗
许乐冬在餐桌边坐下来,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道:“老公,这不是我做不做主的问题。我是觉得,你现在有点,有点……”
她心里想的,是“你有点像子涵同学的妈妈那样,装腔作势,没有仁心”。
但如此在背后贬低一个与夫妻争执无关的外人,许乐冬霎那间又觉得自己过分了。
她于是换了一种表达:“你有点太注重形式了。大部分人的普通话,不都有点口音么?顶级外企里那么多人的英语,不也是一听就有中国味么?能交流就行了。还有,周末你在家请重要的熟人,我会和宋姐一起,把家宴安排妥帖。但你为什么非要宋姐喊我‘许总’呢?”
“那是社交中有效地营造人设感,”姜喆耸耸肩,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阿冬,你从前工作的时候,确实是个分管总,现在就算全职状态,也和子涵学校那些庸脂俗粉、没有见识的家庭主妇妈妈不一样。我要让来吃饭的朋友有个判断,我们家是双强联合的家庭,这种形象,当然有助于我在社交圈建立权威。”
好虚伪的人际关系方法论。许乐冬心想。
她没有再去接茬。
姜喆认为,妻子被自己用简练而富有含金量的教导,一下子说服了,只是面子上还有点过不去而已。
自信的丈夫于是走过来,放下酒杯,纡尊降贵地给妻子捏肩膀,换了轻松的话题:“你下午去哪里了?给你短信也不回,本来难得今天我后头没有会议,可以带你去吃个晚饭。环球金融中心新开了一家日餐厅。先说好哦,我不是查岗,就是问问。”
“我去看电影了,在上海影城,里面信号不好。”
“什么电影?讲啥的?”
“《又见|奈|良》,吴彦姝老师演的角色,收留了一个日本|遗孤,孩子成年后回到日本,中国养母很想她,就去找她。奈良的日本人,还有其他遗孤后代,都热心地帮着找。”
姜喆语带讥讽道:“这演员名字听着耳熟,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老太太演员?她怎么演这种片子啊?表达日本人有良心,还是要宣扬啥?她不是中国人吗?是中国人怎么有脸去演美化日|本|人的片子?”
许乐冬回头,看着丈夫:“里面帮着老太太找人的,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啊。”
“怎么知道是普通的?敢说祖上没有人当过兵、来过中国?”
姜喆的语气并不愤怒,只有一种觉得自己逻辑强大的得意。
他意犹未尽地抓起桌上的手机:“老婆,我转发一个讲我们必须保持仇恨的视频号给你,讲得特别好,你有空看看,也管住子涵,千万不要被小日子的文化输出残害了。”
许乐冬站起来,疲惫地说:“知道了。我回头看。我先去洗澡了。”
姜喆又喝了小半杯酒,觉得身体开始有代表起兴的暖热感了。
这周,国际学校放春假,十岁的大女儿子涵参加学校组织的一个研学班,去了南京。六岁的儿子,子涛,则去了姜家在苏州买的别墅,由爷爷奶奶带着玩几天。
宋姐很识相,做完最后一点家务,就呆在远离主要活动区域的保姆房里,把难得的清净空间,留给夫妇二人。
姜喆当然不会满足于在餐厅或者客厅与妻子坐而论道。
卧室才是他这样的优质人夫大展身手的舞台嘛。
姜喆走进主卧,打开床头的台灯,调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亮度。
又从衣帽间里拿出早就下单买好的道具。
客卫里,水声还没停,妻子今天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
姜喆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关键是,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好像自己的身体,有临时掉链子的趋势。
他赶紧去书房拿来手提电脑,求助于半小时前还批判过的“日本文化”,调出一个平时喜欢的女演员,直接拉到视频中段,接受最有效的视觉刺激。
浴室那边,又响了一阵吹风机的声音后,终于安静了。
很快,许乐冬开门进来。
已经关上电脑的姜喆,走到门边,反锁上门。
这是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信号,以前也都是如此。
许乐冬在床上坐下来,脱掉了刚换上的睡衣,正要钻进被窝,一件白衬衣出现在眼前。
“穿上,”姜喆笑嘻嘻道,“老夫老妻,也不能没有情调嘛。”
许乐冬接过衣服,果如所料,扣子与普通的正装衬衣完全不同。
姜喆见妻子没有任何抗拒之色地穿上,还是很满意的,如果再加几声嗔怪就锦上添花了。
这个衣服真不错,姜喆觉得就好像穿越回二十年前,自己去许乐冬暑假的实习单位接她,看到她一身职业装、踩着高跟鞋走出来的样子。
姜喆又从枕头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皮铐子,气宇轩昂地一番操作,威风凛凛地完成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前后耗时十分钟。
真是身体力行了他所在的券商行业引以为傲的“快”节奏。
许乐冬依靠自己的双手,解开了腕上那副软绵绵的拙劣“道具”后,再次坐起来,换掉只有腹部钉了两个扣子的衬衣,穿回睡衣睡裤。
“你要喝水吗?”她问丈夫。
“好,喝。”姜喆像死狗一样趴在床上。
许乐冬去餐厅调了一杯温柔的蜂蜜柠檬水,回到卧室,放在姜喆那一边的床头柜上。
姜喆懒洋洋地翻过来,直起上半身、靠着床背,拿过杯子。
“老公,我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
“说。”
“两个娃都大了,我想重新出去工作。”
姜喆的死狗状态,一下子切换到了战|狼状态。
“什么叫两个娃大了?大女儿都还没上初中,你就不想管他们了?许乐冬,你在瞎想什么啊?当初怀孕后,不是你自己提出辞职的吗?你是和老单位一直有联系是吧?还要回到那个破公司的合规岗、给营销背黑锅?哎我问你,我是不给你家用了,还是不许你经常出去吃吃喝喝消费了?以至于你起了要出去挣钱的念头?许乐冬,你现在眼睛看那边,那个包,那个鸟皮的什么金包,拿下来要六位数吧?我给销售转账的时候,啰嗦过半句吗?”
“那是你自己硬要给我买的。”
“不是,许乐冬你有没有良心?什么叫‘硬’要?噢,我给老婆买个像样的包,让她不要总是穿得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以免在国际学校那群贵妇妈妈们面前丢人,我还讨不到半句好话了?”
“姜喆,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完,”许乐冬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悦一些,以期能安抚情绪控制能力欠佳的丈夫,让他好歹先听懂几句干货内容,“我没有想回原来的公司,有那么多年富力强的后浪,公司不会招我这个年纪的。我只是,想有个固定的小事业做,每天能出去接触社会,比如,开一个卖咖啡粉、袋装茶的门店,也卖一些我们黄山和周边的土特产品。”
“不可能,”姜喆斩钉截铁道,“那你和开烟杂店的有什么区别。这种坍我们家面子的事,你想都不要想。我要睡觉了。你也睡一觉,明天出去兜一圈,看看现在这种经济|寒冬,生意有多难做,就不会七想八想了。许乐冬,你能有我这样的老公,挣足身家和你过日子,你就知足吧。”
姜喆关上台灯,拱进被窝里。
许乐冬也躺下,不再说话。
第三十五章 绿茶的生意来了
上午十点半,辛西娅走入这座沪上知名重奢商场,选了个光线比较亮、适合自拍的简餐厅,点一个最便宜的brunch。
等菜碟和咖啡上桌后,她调整了一下食物饮料的位置,让它们成为手提电脑的背景,然后在电脑两侧,分别放上带着明显的“H”标志的眼镜袋和钥匙包。
钥匙包做成经典的铂金包的超级迷你款,包身部分是透明的,正好露出奔驰车钥匙的三叉圆环标志。
当然,从皮具到车钥匙,都是冒牌的。
高仿的眼镜袋和钥匙包,好歹能装东西,车钥匙,那就纯属假货一枚了,塑料模型而已。
辛西娅如细心的摄影师,摆好这么一大摊,拿起手机,以打开的电脑屏幕为中心构图,拍完照后,上传朋友圈。
配文案如下:
只要带着电脑,哪里都能搬砖。客户临时发来一个大活动的需求,今天就要给方案。妥的,我们乙方的字典里,没有‘难’字。
发送时,辛西娅会屏蔽包括夏茉在内的不少女性联系人。
因为这个款式的朋友圈,主要是给她陆续加来的目标男性群体看的。
根据辛西娅的经验,越是上了阶层、产生“天下在手、世界我有”的迷幻认知的男人,越是会抱有招惹妻子或女友以外雌性动物的心理。
这种心理,和夏茉那种“看你顺眼就把你当闺蜜”的好感和信任不一样,反倒是更容易操控的。
而到了2024年,很多男人也多少变得品味提升了些,不再只喜欢看撅嘴扮幼嫩无辜状、扭腰翘臀的求偶照了。
虽然年轻和颜值仍是必要条件,但同时还要有学识,要勤奋不怕卷,行事风格流露好脾气的温柔。对外输出以工作内容为主,与生活相关的,主要是推荐最近读了什么书。很少发自拍,如有,要么是和艰难抢到的话剧票合影,要么是忙里偷闲去看了一天博物馆的特展。
辛西娅总结,这样的人设塑造,更能吸引目标男性对自己发起社交信号。
至于照片中透露奢侈品,有两个作用。
一是反向钓鱼,筛选出潜在的“杀猪盘”。杀猪盘,闻到味儿就会误判辛西娅颇有身家,急吼吼的聊天风格,便容易露出马脚,将很快被辛西娅删除并拉黑。
第二个作用,是给那些真正的有钱男人建立一个印象,这女孩,目前的生活品质已经不低,并非一根蒂凡尼银链子就能送得出手的小家碧玉,别以为得到她的成本会很低。
辛西娅发完朋友圈,边喝咖啡边看点赞和留言的人都是谁,然后给他们分别标注“反应速度a”。
现在是11点,还是精英男士们的工作时间段,能如此迅速地点赞的,说明对她辛西娅已经产生了有效关注。
一顿微操猛如虎,辛西娅才有空拿起刀叉,去切牛油果滑蛋三明治。
刚咽下一口吃的,手机响了。
辛西娅一看来电显示,顿时激动起来。
是夏鹏程的秘书小刘!
“喂,刘老师您好。”
“小娅,生意来喽。我们夏氏,五四青年节要在太平湖搞一个公益活动,主题是“设立贫困高中生奖、助学金基金会仪式”,再搭一些辅助项目。为期三天。大致安排,仪式一天,走访贫困户一天,夏氏优秀员工团建考察一天。会务初步预算五十万左右。夏总会亲自去,还有当地省、市、区、镇的相关领导莅临。我回头用手机发一个微信号给你,是我的工作号之一,你加我,收一下活动要求、人员介绍、宣传物料等。你好好想想,尽快拿出方案给我,我向夏总汇报。”
刘秘书一通输出的内容,虽然说的都是甲方的要求,语气可一点都不生硬。
老板夏鹏程已经明确交代过,既然这个辛西娅上次去夏氏登门讨生意做后,没有再如狗皮膏药似地粘着不放,就先把她看作努力打拼的普通底层女孩,给点小业务,免得她对夏氏产生“远之则忿”心理不平衡。
故而,刘秘书和这小姑娘打交道,也拿捏着平易的画风。
辛西娅则更明白分寸。
不是夏氏的公关部小喽啰,而是总裁的秘书亲自和她对接,这生意,就是夏鹏程决定了施舍给她小娅的了。
“好的好的,刘老师,我们太荣幸了,一定珍惜这次机会。”
“唔,对了,你来夏氏拜访的事,和夏小姐提过了吧?”
“刘老师,茉茉的手机恢复后,我第一时间跟她提了,说我看到网上的消息,实在太担心,就莽撞跑到夏氏去问了。然后夏总和您对我这样的晚辈特别亲切,问了我的创业情形。茉茉说,没准夏氏会让我做些活动,挺好的。”
刘秘书满意道:“夏小姐对朋友是很仗义厚道的,她后来提过这事儿。行,那就好,都顺了。回头夏小姐应该也在太平湖,她现在是我们集团‘清梦星河’项目的负责人。”
辛西娅当然明白,刘秘书多问一嘴,是要确认,夏茉不会对辛西娅会成为夏氏的供应商感到奇怪,以及,往深里讲,再次判断一下辛西娅做事有没有情商。
“嗯嗯好的,谢谢刘老师,我真是特别感恩,才创业就碰到贵人了。”辛西娅声如黄莺般柔婉。
挂了手机后,“小黄莺”赶紧加了刘秘书的微信,接收一堆材料。
“出席人员……集团分管副总裁:王思东……”
辛西娅此前,早就把夏氏目前的股权结构和班子成员信息,摸得清楚清楚,知道这个王思东,是红松资本空降到夏氏集团的,代表红松这个股东方,在董事会行使部分决策权。
文旅运营能极大地撬动第三产业,长三角地区更加专业化的康养地产,则是另一个回归的投资热点。辛西娅琢磨过,红松资本增资夏氏,应该不仅仅是出于两个掌舵人之间的战友之谊,更因为,感受到新热点的红松,看中夏氏的牌照和行业经验。
“不知道周瑾这个红松太子爷,会不会也去黄山的这个慈善活动呢?”
第三十六章 打上门的冬姐
辛西娅做活动计划书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在餐厅的一个小时,已经写出大概方案,下午再问一圈分包供应商,了解大致报价后,就可以请刘秘书过目,等待夏氏的初步反馈,再进行修改完善。
收拾好电脑和那一堆摆拍的道具,辛西娅准备穿过商场中庭,去那个堪称PUA式营销之王的品牌,提货。
不过,和许多自称“养马人”的该品牌客户不同,辛西娅不需要卷生卷死地去卷“配货”,才能像古代追求花魁的生瓜蛋子书生一样,卑微地追求一只铂金包。
因为,辛西娅是直接买高仿。
而且是从专柜销售手里买。
该品牌在本商场的专柜,不是沪上旗舰店,但产品线也还比较全。
柜姐翠西,就在里头做中级销售,同时还偷偷地用小号在朋友圈卖这个品牌的高仿,赚外快。
辛西娅经人介绍,认识了翠西后,从她手里买了许多这个品牌的高仿小皮具,觉得质量都不错,价格却只有十分之一,反正拍照发朋友圈,甚至平时用起来,也没人盯着问是真是假。
在翠西这里做过小金额单子的测试后,辛西娅试了一只大象灰的tc皮手袋。
这款并不是该品牌最王者的两个款式之一,真货的二手回收只有一万多,高仿哪怕声称用原版皮,也不过四五千就能拿下。
翠西准时发货了,辛西娅一如既往地满意。
由于经常在夏茉身边混,辛西娅对那些真品看得多、摸得多,积累了眼力,可以盖章翠西的高仿货源,包型和皮革品质,接近真货九成。
如果不和真货摆在一起去观察缝制走线的个性和五金件的质感,或者去闻皮革的药水气味区别,很难分辨谁是李鬼。
辛西娅于是在两个月前,出手问翠西定了个高仿中的大货:祖母绿色的蛇皮铂金包。
并且爽快地先付了六成货款,远超两成的定金。
但辛西娅提出了一个条件:要在专柜交货,拍摄店内陈设为背景的照片,营造人设用。
翠西与辛西娅明确绝不能出现二人的脸、或者其他客户的脸后,答应了。
“这两天,法国总部的一位新晋高管,到上海来视察,明天安排在我们店。我们店长和一位马上要升职的高级销售,会在十二点半左右陪高管去楼上的馆子吃饭。你到时候等在附近,他们一走,我就想办法支开另一个初级销售,叫你过来拿包、拍照。你动作一定要快,再带一块纱巾,万一就那么两分钟里,进来东看西看的客户,或者懂行的VIP,你千万把高仿盖严实。”
此刻,辛西娅依着翠西交代的“攻略”,走近专柜的店门。
这个品牌总是在落地玻璃后,将帷幔拉得严实,营造一种分外注重客户隐私的感觉。
辛西娅站在正门不远处,从有限的视觉空间里,观察店里流连不走的客人。
终于,那几人什么也没买,陆续走了。
微信响了,翠西发了两个字:进来。
然而,就在辛西娅要举步时,一个拎着粉色鸵鸟皮手袋的中年女人,进入了辛西娅的视野。
……
许乐冬踏入店门时,翠西一惊,赶紧一面条件反射似地说句“欢迎光临”,一面打字给辛西娅:有人,注意。
再抬头看清许乐冬的面孔时,翠西的惊,变成了骇。
照理,一年前来逛过、什么也没买的流水客,肯定从销售的记忆里消失了。
但翠西记得许乐冬,不但因为对方很漂亮,更因为,这位太太,居然拒绝了先生要给她配货等包的计划。
在翠西的销售经历里,男女搭伴着来专柜的,男士要做刷卡的工具人,女士们简直巴不得。
有的女人,甚至当场就开始举着剪刀手自拍自己的正脸和男士的背影,少不得要发个朋友圈或者小金书帖子:真开心,老公陪我来买心头好咯。
个别明明提到了王牌产品、也不拍购物过程的,要么,是真的有钱到一定级别,买个鳄鱼皮也不过就像普通人去超市买一兜预制菜,有啥好拍的。要么,是做外室的,不敢拍,男人来亲自付钱,也只是怕外室用个十分之一价钱的高仿糊弄自己,把九成的直接转账金额,洗成一个外室的傍身之资。
所以,许乐冬,绝对是翠西看到的特例,当时她甚至还与初级销售暗暗嘲笑过:这个女人好傻,老公的钱不使劲花,留给外面的人去花吗?
此刻,许乐冬读出了翠西眼中的惊惶,开门见山道:“你认得我对吧?小姐,我在对面站了很久了,就是等店里清静些时,才进来和你摊牌。用高仿的手袋骗取被害人十六万,肯定够诈骗的立案标准了,如果你不想坐牢,现在就把钱,转回这张卡上。”
翠西瞪眼看着许乐冬逼近后举起的银行卡。
半年前,这个妇人的丈夫,姜喆,第二次走进店里时,被翠西用话术一套,便吐槽自己的老婆不讲究名牌包,拎着帆布袋去孩子的国际学校开家长会,肯定丢份。
又聊了几句,翠西判断,姜先生对本品牌的了解,只限于“这个牌子是社交场里最有排面儿”的低级认知,根本鉴定不出真伪,而且一股财大气粗的派头,只说要尽快拿到,配货也无所谓。
翠西给姜先生的配货都是真的,而且有客户记录,只是最后来提这个包时,自己做了手脚。
但自己是足够聪明的,考虑到店里监控,当时让那男人又买了一大套瓷盘子,所以监控拍到男人在柜台刷了卡,但没有取走瓷器,因为瓷器的盒子很大,店里会为他专门送到地下车库,他的车前。
姜先生第二次刷十六万的鸵鸟皮铂金包时,就他那个蠢样,根本没发现,温柔美艳的、已经建立起纯洁友谊的柜员,掉包了pos机,监控也拍不到,因为翠西用巨大的瓷器盒子挡住了。
翠西麻利地将两张刷卡凭证用订书机订在一起,塞进瓷器盒子里,然后妩媚地笑着对姜喆说:“姜先生,我们的政策是,总部开具的销售单和产品发票,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寄给您。”
翠西在监控的死角将高仿的鸵鸟包及盒子,与更为硕大的瓷器盒子,都装上小推车,盖好毯子,推到地下车库。
“姜先生走好,下次再照顾翠西的生意呀。”
如翠西所料,男客户多数不像女客户那么细心,他们往往觉得,只要在专柜里买走的,就是真货,就有坚实的保障。
而他老婆,对奢侈品手袋根本不感兴趣,多数也不会马上发现真假。
果然,事后风平浪静,姜先生甚至都没在微信上问翠西要发票。
翠西看着姜先生在朋友圈里挥斥方裘俄乌局势,或者指点金融市场,心里暗笑:一副懂王的样子,原来这么好骗啊。
自己马上就要辞职了,带着这些年的灰色收入积累,和做高仿发家的男朋友在泰国结婚,不再回来。
没想到,土大款的土老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现老公被骗了。
第三十七章 戳穿(上)
翠西到底也是在几大品牌都做过的奢侈品销售老兵了,不怵各种真的假的有钱人。
她与自称“道上混过”的男友交往多年,也不再像老实良民那样,会对法律有强烈的敬畏。
她将自己这半年来的操作回忆一遍,又确信与姜先生没有任何提货鸵鸟包的微信对话记录、都是用FaceTime视频联系的,便恢复了几分源自无赖心性的镇定。
她甚至猜测,这个土老婆并没有先对老公兴师问罪,而是在不知怎么发现端倪后,先独自跑来,或许是要诈一诈柜姐,把老公付的钱讨回她自己的账上。
店里的监控可是开着的,方寸不可乱。
翠西于是莞尔一笑,柔声道:“女士您贵姓?可以给我全名吗?虽然您看起来似乎找错人了,但我还是去翻一下我们的客户记录,好吗?”
许乐冬见这个柜员如此油盐不进,估计对方可能是老手。
她退了几步,靠近门边一些,掏出两张签购单。
“今年3月28日晚上9点半,嗯,你应该是专挑工作日,且商场快要打烊了,这个时间段人很少。你约我先生来,让他购买一套瓷器后,又二次刷卡提货仿品。你把你自己的拉卡拉水单,压在专柜单据的下面,用一排钉书钉钉住商户名称。这两张就是我从瓷器包装盒里找出来的签购单。我请律师去工商查了内档,拉卡拉设备的注册商家‘受写杜’,只是一家个人独资企业,肯定不是你们品牌在上海的授权经销商。小姐,我看到你们今天有外国高管在,他们现在是去楼上的‘茹斯葵’吃饭了对吗?你可以忙你的,我就等在你们门口,等你的中外上司们回来。”
许乐冬对着监控,一手签购单和银行卡,一手握着手机,显然自己也在录音取证。
翠西心念飞转如电。
这个姜太太不作名媛贵妇打扮,讲话却不怒自威,而且推理不错,复盘当时情境的一番话,就好像她也在现场似的。
但越是这种并非花瓶的厉害角色,自己越不能轻易相信可以退钱消灾。
谁知道她的目的是不是,先挽回自家损失,然后反手一个报案,将今天取证录音扔给警方,非要把柜姐送进局子泄愤。
翠西将面上的无奈感又做足了些,摇头道:“这位女士,我真的理解不了您在说什么。恕我直言,有没有可能,您先生同时在别处有您说的消费事件,您搞混了。或者您先平静一下,致电您先生问一下,好吗?
经验丰富的骗子,不想给监控和手机,留下任何显露破绽的证词。
同时,翠西的内心,其实还在惦记另一桩事,就是与辛西娅的交接。
虽然在与许乐冬交锋之际,她迅速瞥到微信对话框里,辛西娅回了一句“我也临时有事、回头再说”,但她更需要迅速解决的,是去藏好已经摆在角落的高仿蛇皮手袋。
然而,她试图激将许乐冬分神去给老公打电话的做法,失败了。
许乐冬不为所动,盯着她。
更要命的是,门外忽然有个年轻女孩驻足。
“乐冬姐!”
女孩开口唤道。
……
今天是景春莹正式以“嘉顿珠宝”签约设计师的身份,来到品牌门店进行常规见习活动的第三日。
工作日的上午,客户并不多。职场精英型的客户都在上班,娇养在家型的客户,往往还在睡懒觉。
有意思的是,午间,出现了几个来搞可选消费和另类投资主题调研的国际学校中学生。
男女都有,礼貌地,又有些怯生生地提出可否接受采访,回答问题。
正在例行理货的柜员们,有拒绝之意。
景春莹却忆起自己在巴黎时,抱着手绘作品集,一家家地上门请求实习机会的画面。
景春莹于是赶紧从敞开式工作台里走出来:“同学们好,销售姐姐们现在很忙。我来接待你们好吗?我是设计师。”
少年男女面对景春莹自然和煦的笑容,一下子松弛了,围着她,边采访、边记录。
在与店长确认可以对非定制品进行拍照后,景春莹还为学生们,介绍了嘉顿珠宝的镶嵌工艺特点,给他们以启发:精品可选消费市场的受众,往往有个特点,不喜欢产品同质化。
一番讲解,学生们积攒了不少文字与图片素材。
其中一个显然是领头的小姑娘,甜甜地问道:“姐姐,珠宝这一块我们完成了。但是皮具与腕表,我们还没去。姐姐能不能带我们到一楼,帮我们和那几个品牌说说好话呀?”
这小美女,脑瓜子可以啊,社交能力有天赋。
景春莹欣然应允,领着少年们下到一楼,直接进了一家瑞士腕表品牌。
腕表和高级珠宝一样,位于奢侈品金字塔的顶尖,二者的从业者,天然有亲近感,景春莹来的头一日,就与几家腕表店的店长进行了陌生拜访,聊得还挺开心。
况且,景春莹将这群调研的孩子出处提了一嘴,腕表店的店长就意识到,他们的父母,可都是高净值人群,或许今天自己善言善语地接待后,几个娃娃回家一说,家长一高兴,过来买块表。
有钱人的素质,下不保底,上,也可能不封顶的呢。
见腕表店顺利“接收”了少年们,景春莹挂着姨母笑离开。
就在绕着中庭去买杯咖啡的路上,她看到了许乐冬。
……
“冬姐,我建议直接报警,就现在。”
从许乐冬言简意赅的几句话里,弄清原委的景春莹,盯着一脸看似面不改色的翠西,毫无迟疑地对许乐冬道。
“呵,可以,请便。”翠西强作镇定。
虽然对方多了一个人,但趁她们商量对策时,自己正好可以去处理那只高仿蛇皮手袋。
景春莹却不等许乐冬接话,就往店堂里走进来,目光落在最里面的陈列柜上。
“小姐,麻烦你让一让,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翠西冷冷道。
那一头,许乐冬正要拨打110时,却听身后一声拿腔拿调的法语:“Bonjour”。
是这个品牌来视察的外方高管,用完午餐,回来了。
——————
(现在出门办事,晚上再更今天的第二章。谢谢新书期间各位朋友的支持)
第三十八章 戳穿(下)
“这是他们总部高管。”许乐冬对景春莹道。
景春莹同时看到,那有着拉丁语区典型长相的男人身侧,穿着与翠西不一样颜色工作服的中国女人,年纪不轻,气质干练,应是店长。
店长敏锐地觉察到店内气氛不对。
她维持着职业性的礼貌笑容,开口道:“抱歉,午间员工轮流吃饭,是否有接待不周之处?”
景春莹却已打好了另一番腹稿。
这种时候,连店长都不要相信了,就算她不是共犯,岂知她在弄明白原委后,因为害怕自己这个主管要担责,而做什么手脚。
景春莹于是指着高品陈列格右下角的一只手袋,用法语对深色卷发男人道:“这是贵品牌最有特色的稀有皮产品之一吧?蟒蛇皮,python。”
洋高管一听这位客人能说地道的法语,而且对品牌很熟悉,欢喜地回应道:“啊是的没错,美丽的小姐,在我们的全系列稀有皮革中,蟒蛇皮是最轻柔娇贵的。在人们的印象里,蟒蛇与鳄鱼一样,是凶猛的动物,但其实,蟒蛇皮,比鳄鱼皮、蜥蜴皮、鸵鸟皮都薄,好像浪漫的花瓣……”
男人说到这里,抑扬顿挫、仿如念情诗一样的介绍,戛然而止。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啊,自己随店长去吃午餐前,没在店里见过这个包呐。
店长的面色,则早在景春莹指向这个包时,就变了。
翠西更是觉得一股凉意冲上天灵盖。
这半路杀出的女孩,竟能这样准确地铆准目标。
因为自己太着相,叫她那对贼溜溜的眼镜看出来了?
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行家?
翠西无暇多思,只困兽犹斗地用中文对店长道:“这是咱们上一层的顾问,新批下来的一个配额,才到的。这不是,您才从巴黎回来,我还来不及和您汇报。”
店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这个品牌,中级以上的销售,的确有独立向总部顾问申请稀有皮的配额的权利,但蟒蛇皮,和鳄鱼皮一样,多难申请啊。店长对几个店员的业绩了如指掌,知晓翠西手上虽有几个一年配货百万的豪客,但去年底刚用掉一个鳄鱼皮的配额,现在才四月,蟒蛇皮的配额怎么会那样快就给了?
小赤佬,要死了,八成是闯祸了。
这种丑闻出一次,不光是让这小赤佬滚蛋的事,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店长还在飞快地盘算,有没有可能用话术暗示景春莹一切好商量,中国人不举报中国人,别对老外再叽歪了。
景春莹却反倒笑了,将翠西的说辞用法语给洋高管翻译了一遍。
洋高管听了前半段,还傻乎乎地恭喜这家店好运气,不料紧接着就迎来景春莹的后面的一大串话:“可是,先生,有些事,太巧了。当年我在巴黎的珠宝公司实习时,曾因为要给客户设计几套与她的手袋颜色相配的首饰,有幸结识了贵公司的高级工匠,现在我们仍是经常联系的好朋友。作为珠宝设计师,我非常喜欢祖母绿,所以一直关注你们的祖母绿色稀有皮。就在这几天,我还和那位工匠聊起,相较祖母绿色的短吻鳄鱼皮,我更喜欢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因为后者要深邃一些。先生你猜怎么着,你们的匠师告诉我,最近你们的四家供皮原厂,染出的符合你们要求的祖母绿色蟒蛇皮很少,只能满足欧洲和迪拜的一些客户,亚洲的高客,也得等着。没想到这位厉害的柜员,如此神通广大。”
这洋高管,并非该品牌内部员工逐级升任,而是集团从其他品牌的营销条线挖来的,本就对供应链和工匠管理两块很不熟悉。
但不熟,不等于傻,他明显听懂了景春莹的言下之意。
他很清楚,本品牌的确不像法国其他奢侈品牌那样,会将中国客户与欧美、迪拜客户一视同仁,直白讲,就是比同行要傲慢,甚至有些不喜欢许多中国客人的暴发户气质,急躁地要获得稀有皮铂金包,只是为了在社交场合炫耀自己的财富等级,并不见得迷恋热爱产品本身的工艺魅力与美学风采。
因而,若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在近期那么稀少,总部哪个顾问会对上海一个并非旗舰店的分店,网开一面呢?
洋高管遂将脸一沉,对只能听懂英文的店长道:“你让你的下属,把总部顾问的答复邮件、审批函、进口稀有皮许可等文件,都拿出来,马上,现在。”
随即,洋高管迈开长腿,几步走到陈列墙前,取下那只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包。
景春莹也走过去:“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先生,恕我直言,这包有问题。就像你刚才说的,蟒蛇皮其实很薄。因为薄,就易皱,但贵品牌的高明之处在于,处理后的蟒蛇皮,楔形的蛇鳞边缘,没有一点干裂发白,也没有一点细微的翻翘,这是其他品牌很难完美做到的。可是这只包,你看,五金扣子这里,蛇鳞的瑕疵很明显。还有,蛇鳞的面积也很小,更像水蛇皮。”
景春莹这么一说,洋高管更服气了。
他此前是在一个意大利的品牌工作,那个品牌也有以蛇为主题的祖母绿色挎包,但因为包型远比铂金包小,所以基本都用水蛇皮。
此刻洋高管细一查看,就觉得,果然不对。
店长在一边,再是听不懂法语,也能从二人交流的神色上猜个七七八八。
扭头一看,闯祸坯子翠西小姐,哪里还有什么理直气壮去拿文件的举动,只呆呆地站着,脑门上犹如写着“完蛋了”三个大字。
门口,报完警后的许乐冬,将瓷粉色的鸵鸟皮铂金包也举到几人面前。
“先生,店长,你们这位店员,同时出售高仿,可不是只有蟒蛇皮这一桩案子。警察已在路上了。”
一刻钟后,由110接警后转接的附近派出所民警,将店长、翠西和许乐冬,都带去派出所做笔录。
许乐冬报案的是涉嫌诈骗。
而店长也由洋高管与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叮嘱过,本品牌也必须作为受害人,以假冒注册商标罪报案。
无论哪一罪,翠西的行为都达到了刑事立案标准。派出所做完笔录后,直接走刑事程序,翠西被转送至看守所,此为后话。
商场里,见到警察进店、也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们终于散去。
二楼,嘉顿珠宝的展厅里,两个小姑娘店员拉着景春莹吐槽:“它家活该出一次事,就那种把客户玩得团团转、画个大饼然后骗客户买一堆傻不拉几的配货产品的做法,太讨厌了!”
景春莹虽表情温和,但意思明确地纠正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叫骗,这是人家的营销方式,你们可以看不上,但不能用‘骗’这么重的词。再说,配货的东西值不值,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今天这事儿,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哪个品牌没出过害群之马。”
店长在一边核对库存,其实分心听女孩们聊天。
她心里很有些喜欢这位新来的设计师。
几天下来,不仅觉得小姑娘很实在,而且是非观强烈。
思及此,店长又默默嘀咕:听她说马上就要开始一个高定项目,不知道她和公司那位首席设计师的法国老太太,能不能相处得下去呀。
第三十九章 被珠宝种草的冬姐
辛西娅一直保持着自己微信小号的登陆状态。
她几乎每隔几小时,就刷一下翠西的朋友圈。
毫无悬念,这个以往十分活跃的奢侈品高仿微商,朋友圈从三天前开始,就再也没更新过。
辛西娅在翠西的违法行为败露的那天,始终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站在中庭围栏处,观察事态的发展。
等警察到来时,由于围观的人多了,她便大胆地走近店门,用手机的2倍长焦镜头,把许乐冬和景春莹的脸部拍了照片。
放大图片后,辛西娅确信,那个半路加入维权的、与外方高管能流利交流的女孩,就是夏茉在黄山结了过命交情的珠宝设计师。
夏茉回沪拿上新手机后,第一时间发了个朋友圈,是黄山电视台采访梁峰和景春莹的视频,配上的文案,除了感谢二人外,还特别介绍了梁峰的水彩画小铺子,和景春莹独立珠宝设计师的身份。
以辛西娅的经验,夏茉是真的很喜欢景春莹。因为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夏茉都在不停地推景春莹的作品。
有一天,辛西娅还晒了自己戴着半成品彩宝戒指的手指,配文:谢谢春莹的设计,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划重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蓝宝石家族不全是蓝色的哦,还有这种叫帕帕拉恰的粉橙色。
大小姐是什么人?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肯这样给一个穷朋友花大量时间商推,简直了。
辛西娅无法遏制自己的妒忌,甚至比那日见到公子如玉的周瑾来接夏茉时,情绪还要强烈。
而这一次,辛西娅的妒忌升级到了愤怒。
如果不是这个留过洋的麻雀,自己已经拎上那只祖母绿色的蛇皮手袋了。
现在倒好,卖货的那妞,人进了局子,仿货充公,自己的六成定金也打了水漂。
辛西娅其实在那天看到翠西栽跟头后,就立马打电话咨询过懂法的朋友,得知像她这样“知假买假”的行为,不仅不算违法犯罪,经过国家相关部门的批评教育后,还能从犯罪分子那里追回一部分损失。
但辛西娅不准备去公安机关申报为受害人。
这个时代,任何社会活动的痕迹,都有可能因了某个契机,被网络无限放大、传播。
她辛西娅是努力向上社交、立志完成阶层飞跃的人,不可以留下卑微岁月里的污点。
一万多的定金,没了就没了吧。
人要懂得抓大舍小。
辛西娅于是在第四天,终于将翠西,从自己小号的微信联系人里,删除了。
她把玩着塑料质地的玩具奔驰钥匙,走过那个“每个女人一生都要有一只铂金包”的品牌门店。
“总有一天,我会轻松拥有你们家的喜马拉雅鳄鱼皮铂金手袋的。”
辛西娅发誓。
……
“其实,景小姐,我对他们家的铂金手袋,真的没有着迷的感觉,哪怕是最昂贵的喜马拉雅鳄鱼皮。怎么讲呢,就是,体会不到它们有打动我的美感。”
一周后,上海新华路一栋奶油黄的小别墅里,许乐冬给对面的景春莹舀了一碗巢湖三虾烩冬瓜羹后,闲闲聊着天。
为了感谢景春莹用更专业的手段逼翠西现了形,许乐冬当天一离开派出所,就约景春莹吃饭。
两人的老家,一个在合肥,一个在黄山,许乐冬自然就把小聚的地儿,定在屡试不踩坑的徽菜馆。
景春莹接过汤碗,美美地喝了一口。
她看着许乐冬道:“没错,很多时候,审美是主观的。价格高,可能是因为确实稀有,但价高的产品,若产生美学霸凌的话语权,就很可悲。唔,相比黑白配色的稀有皮,我更喜欢祖母绿色的铂金包。同时,我也不会因为你冬姐表示哪种都不喜欢,就故意顺着你的话说。”
许乐冬笑了。
这姑娘吧,自己最初与她打照面时,听她和咖啡师小丁关于“坚持个性”的对谈,觉得她挺书生气的。
可接触下来,人家这种不卑不亢的社交态度,建立在原则清晰、是非分明的基础上,其实很真诚。
“对了冬姐,我好奇问一下,”只听景春莹又问道,“你是怎么发现,鸵鸟皮手袋是仿冒的?”
许乐冬也不对这姑娘藏着掖着:“我不关心这个牌子这包那包的,哪里懂真假区别。那天去小丁的咖啡馆和你们碰头,夏小姐问起,我不还说是我先生去专柜配货配来的嘛。后来我们家请朋友吃饭,朋友的太太倒是个玩家,她加了我微信后,告诉我,因为听我先生说是专柜买的,她才决定不要怕多事得罪我们,直接与我说疑点。那包,确实是鸵鸟皮,不是牛皮压纹的,颜色染得也没错,但毛孔之间的平整度,与她自己的鸵鸟包,差别明显。我听后,就去翻当时的收银单,发现了疑点。”
景春莹点头:“所以,能做到高奢巅峰的品牌,肯定都有各自的独门绝活。比如我们高级珠宝赛道里,梵克雅宝的无边镶工艺,还有布契拉提的珠罗纱工艺……”
景春莹只随口一提,没再展开。
如果冬姐并不对高珠感兴趣,顾自滔滔不绝地驰骋在这个话题上,有点缺乏社交礼仪。
不想许乐冬却明显来劲了:“正要问你呢,无边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那天去看展,看到一朵红宝石菊花,介绍里就说是无边镶。”
景春莹如遇知音,话匣子顿时打开了:“冬姐是去的当代艺术空间吗?那朵菊花,就是梵克雅宝最经典的无边镶作品。每颗红宝石,除了台面,周边还会切出四个侧面,每个侧面,有一道叫作‘车坑’的凹槽。同时,匠人要经过精确的计算,打造出金子的网格,再把一颗颗红宝石嵌入网格中,让金杠子正好卡在宝石的腰线凹槽上。所以,这种镶嵌的成品,只看到宝石本身,看不到任何金子的爪钉,而且宝石平滑整齐,就像我们一以贯之的笔触,非常适合表现花瓣、裙摆等柔美轻盈的题材。”
许乐冬惊叹:“那岂不是一颗算错,满盘皆输?”
“是的,金子细格的弧面,宝石腰线到台面的距离,宝石的大小等等,一个因素不到位,出品就铁定坑坑洼洼,甚至会在后期发生宝石成片脱落的后果。”
“太不容易了,伟大的工匠们。”
许乐冬由衷感慨,目光则落到了景春莹小洋装前襟边的一枚胸针上。
“春莹,这胸针,是你自己的设计作品吗?”
“嗯,对。”景春莹用热毛巾擦了擦手,取下胸针,递给许乐冬。
“荷花与翠鸟,真美,像一幅苏绣。”许乐冬细细观赏着。
景春莹道:“我小时候,暑假里常去合肥包公祠写生,画过翠鸟停留在荷花上的题材。做了珠宝设计师后,为了环保,我就尝试用珐琅替代点翠工艺。荷花的花瓣,则是深浅不一的粉蓝宝。”
“我能问一下胸针的价钱吗?”
“可以啊,这本来就是可以卖的,我与一位素人珠宝博主签了协议,她在直播间帮我卖,有大中小三档。因为是高温珐琅,且烧制次数、釉面厚度等都要严格按照工艺要求来,加上粉蓝宝与18k白金都是贵宝和贵金属,所以这样一枚胸针的市场定价,低不下来,按照尺寸不同,六千到一万不等。”
第四十章 我可以直播卖货呀
许乐冬将荷花翠鸟摆在自己胸前,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如照镜子般观赏。
“春莹,我这件绉缎真丝圆领衫,是在苏州一间原创国风女装小店买的。我很喜欢,但总觉得浅香槟金色,过于素净了些。我直接问你定一枚荷花翠鸟胸针吧。”
“啊?冬姐你不用为了谢我,专门照顾我一单生意的。”
许乐冬笑着将景春莹自己这枚胸针先递还给她,娓娓道:“我确实喜欢的。我们黄山老家,沟村,也有好大一片荷塘的。”
景春莹记起来:“是不是在你妹妹阿雪的咖啡馆正门十点钟方向?中间有座桥的?”
“对,和宏村那里很像。可惜你们在沟村的时候是二月,如果夏天去,满湖粉色和绿色。我小时候放学回来,就拖个大木盆,把阿雪放在里头,在湖边荡来荡去,特别凉快,还有荷花的清香。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宝宝呢,看到蜻蜓和小鸟就咯咯咯地笑。一晃快三十年了。”
许乐冬沉浸在回忆里。
黄山脚下的女孩,曾经那么向往湖山田园以外的世界,憧憬电视剧里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
而多年后的今天,许乐冬却经常在梦里和童年或者少年时的自己相遇。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春风秋水皆过客,但,自由不能匆匆照面后,就倏尔远去,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甚至都不如那只流连荷叶间的翠鸟。
许乐冬掩饰着伤感,摆摆手道:“不怀旧了,春莹,说定了,我要一枚这个胸针,尺寸和你这枚一样。全款我现在转你,不用给我折扣。”
“我的是中号,今年金价涨了,师傅烧制珐琅的工费也涨了两百每件,所以中号是7500。我来盯着厂里师傅们做。冬姐你是直接从我这里买,就算不要特别的折扣,我也得把要提给直播渠道的佣金去掉,所以你转我6000就可以。”
这姑娘的实在里,是透着聪明的。许乐冬心道。
做生意,坦诚些,往往给买家的感觉更好。如果对买家看人下菜,判断对方不懂行情,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为多赚一点是一点,并非长久之道。因为,买家其实并不是傻子,特别是首单,往往是测试而已,若体验不佳,便没有下一次。
许乐冬打开微信付款,同时会心笑道:“看来哪个行业的佣金都差不多,当年我们保险行业的代理渠道的佣金也是十五至二十左右。”
“冬姐从前,就职于保险公司?”
“嗯,不过不是做业务的,我是法律合规部门的负责人。快三十岁时怀的第一胎,当时正遇到一个产品在销售环节出了大问题,监管部门三天两头把我和客服部的人叫去处理群体性投诉,有客户扑上来推我,我差点摔得流产,都感到宫缩了,还好住了一周院,没事。出院后我就辞职了,不仅仅是担心肚里的孩子,还因为寒了心。公司销售渠道那么多大老爷们,分管业务的老总也是人高马大的男人,结果让我和客服部的一个小姑娘去当炮灰。奖金他们拿,危险我们担,凭啥?”
景春莹静静地听着。
那是与她所在赛道,完全不同的行业,但她听得感同身受,因为歧视的本质,没有区别,不论是性别歧视,还是国籍歧视。
许乐冬接下来却画风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结果现在快四十了,我又在家里呆不住了,我想出去做事。你不会觉得我挺可笑的吧?”
景春莹一愣,认真道:“我,我为啥要觉得你可笑呀?我自己不也在好好工作吗?做独立设计师,或者签约给品牌干活,我都可开心了。有事做就觉得充实,这和年纪没关系吧?”
许乐冬点头:“那天看到夏小姐,我也有所触动。”
景春莹见她主动提夏茉,才接茬道:“对呀,她家那么有钱,她不是也不肯做闲着的逍遥公主嘛。多好,咱们就该这样有精气神。冬姐你是去应聘大公司,还是想自己创业?”
许乐冬道:“你说的那个合作的素人博主,她的直播间能给我看看吗?”
景春莹眼睛一亮:“对啊!你也可以做直播。冬姐你的学养谈吐、职场经验和社会阅历,都不逊于那位,叫啥来着,哦叫董宇辉,你为啥不试试呢。我和嘉顿签的是in house协议,一旦入职,我不能私下继续设计和制作珠宝,通过代理和直销渠道卖。但我入职以前的设计作品,可以继续委托你代卖的。然后我还认识做花丝产品的同行朋友,比我的设计还更贴合国风主题,人家那可是非遗技术了。啊说到非遗,你们大黄山,瞻淇的鱼灯、泾县的油布伞、黟县的徽墨、屯溪的漆器,不都可以在直播间卖吗?茶叶那就不用说了,妥妥的黄山形象代表。还有吃的,臭鳜鱼和毛豆腐也可以卖。”
许乐冬扑哧一声笑了:“这边刚冷艳高贵地戴上大珠宝,下一秒唰地掏出一条臭鳜鱼……”
景春莹一脸信念感:“这有什么问题吗?戴百万美金祖母绿的安吉丽娜茱莉,她也要吃东西的吧?臭臭的cheese,哪有臭鳜鱼和毛豆腐好吃。”
许乐冬眼角越发弯成月牙,甚至还很有些感动。
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既严谨而有正义感,又不乏自信而无畏的洒脱气质,所以能在不经意间,激励到与她同质的灵魂。
景春莹今天下午处在公司给的自由采风时间段,所以安心陪着许乐冬进行头脑风暴。
她打开自己合作或者关注的几个直播博主,给许乐冬细细地分析一通,又建议许乐冬去报个上海交大的珠宝鉴定课,先补上自己在基本概念方面的知识短板。
如此畅聊到三点,许乐冬才与景春莹分别,去学校接女儿姜子涵。
二人如往常那样,做地铁回家,出站后又去拿了定制的蛋糕。
今天是子涵的生日。
母女俩快快乐乐地踏进家门,却见来接蛋糕的宋姐,满脸惶恐。
“怎么了?”许乐冬轻声问道。
宋姐刚要转身瞧瞧男主人在哪里,姜喆已从书房走出来,铁青着脸对妻子吼道:“许乐冬,你为什么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第四十一章 这婚还不离吗?
许乐冬一听丈夫这话,就明白他是冲哪桩事发火。
几天前,翠西诈骗及假冒注册商标案的主办警I官,联系许乐冬,希望她能接受上海电视台法制栏目的采访,讲述受骗上当的经历,许乐冬没什么犹豫,就去了。
许乐冬以为,自己既然已将报案经过与丈夫说过,丈夫除了吃惊外也没多问,那么,后续的处理就不必再占用工作繁忙的姜喆的时间。
不料他那么抵触自己接受采访。
此刻,在客厅玩赛车组装的小儿姜子涛,被爸爸对妈妈的斥责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玩具,呆呆地望着门口。
许乐冬把球鞋放上鞋架子,柔声对保姆道:“宋姐,你先给俩娃洗水果吃,我和爸爸去书间里说事。”
女儿姜子涵毕竟满11岁了,小姑娘心性又普遍成熟得早,她甚至比宋姐反应还快些,主动开口道:“我带弟弟做水果拼盘。子涛,来。”
子涛听话地跟着姐姐和保姆,去处理食物了。
夫妻二人走进主卧,许乐冬将门轻轻关上。
“姜喆,当着孩子的面,你讲话前,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情绪?”许乐冬坐在梳妆台前,尽量平静地对丈夫说道。
姜喆鼻子里哼了声,插腰走到窗边,又走回来,盯着妻子:“那我问你,你呢?你又能不能控制一下你喜欢出风头的情绪?你那天和我讲了报案抓人的事,我有多放一句屁吗?是,你许乐冬聪明警惕,当年做合规岗当炮灰真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做审计啊,查案子多牛啊你!行,我娶到了那么能干的老婆,帮家里挽回了六位数的损失,我给你发光荣榜。那十六万赃款,等公安通知你去领回来,你就搁你卡里,爱买啥买啥,爱买你习惯的那一堆下沉市场最喜欢的国货,都随你便。可是许乐冬,你怎么会傻到去上电视呢?”
许乐冬压着嗓音,但也针锋相对:“姜喆你有点社会人的意识好不好?警方和记者,都很有工作责任心,我作为报案人,应该尽量配合他们吧?他们也同时采访了那个品牌的上海地区总裁,这就是个法制新闻,不是什么我要去走红毯出风头。我们受害人站出来有什么不对吗?那不光是感谢警方帮我们追回损失、惩罚坏人,更是让其他消费者有机会看到,减少今后上当的……”
许乐冬“可能”俩字儿还没出口,姜喆就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知道今天中午,我好不容易能和公司几个管委会的老大吃饭,包厢电视里放出你的镜头时,我有多丢脸吗?张志文那个小人,一刻都没含糊,直接笑里藏刀地拿我开涮,说真没想到,姜总这个首席风险官,被个小小的柜姐耍了。”
姜喆说的“张志文”,是他任职的“中”字头券商的财务总监,正与姜喆这个首席风险官,争夺进入管委会的名额。
但男人之间,做起虚情假意的戏来,比甄嬛传的后宫嫔妃们还演技爆表。
暗斗不明争。
姜喆半个月前邀请两位独董来家里吃饭时,特意叫上了张志文。
一顿家宴吃得谈笑风生,端的是:毫无情感,全凭技巧。
当时,姜喆瞥见张太太的手袋,还对众人打趣道:“看到伐,我和张总,那在普遍疼老婆的上海男人里,也算排名靠前了。我们给老婆买东西,从来不会肉痛的,什么配货成本,不存在的,只要老婆高兴,大家说对伐?老婆,把你那只稀有皮的铂金包,也拿出来和张太太交流交流。”
张志文则笑呵呵地对张太太道:“对对,你们女人有女人最喜欢的话题。交流好了,你喜欢的话,也去订一只。”
张太太,就是加了许乐冬微信后,告诉她手袋可能有问题的那位“吹哨者”。
只听姜喆继续发泄道:“许乐冬,你晓得把张志文当走狗的一个大佬,当时听了以后怎么接的戏吗?人家笑嘻嘻地讲,好唻,网民又有段子编了:股民还没跳楼呢,这家中字头券商的女员工先跳楼了,因为房贷压力大又降薪嘛;好好的为什么降薪呢,因为公司管风控的高管给老婆买个包都会上当,公司的资金能安全得了嘛。”
“不是,姜喆,我接受采访的时候,只简单说了几句是我发现单据不对,我又没对着镜头提到你,更不会傻到特别强调我是你们公司风控官的娇妻好吗!你别脑补那么多网民的戏份好吗?”
姜喆瞪眼道:“许乐冬,你脑回路是直沟的吗?张志文难道不晓得前因后果吗?他不会去大喇叭宣传吗?公司里那么多平时看我不顺眼的屌丝小孩儿,动动手指,我不就被挂在网上了?”
许乐冬气笑了:“呵呵,所以,其实说到底,还是你们男人,屁股都坐到上市公司财务总监了,也还是为了勾心斗角那点破事,会去嘴碎到在公司里宣扬别家隐私对吗?那难道是我配合公安机关做法制宣传的错?那是碎嘴子们自己素质低好吗!”
“爸爸,妈妈……”
两口子正剑拔弩张时,儿子子涛轻轻地敲着门,奶声奶气地唤道。
“宋姐,什么事啊!”姜喆不耐烦道。
“姜总,涛涛说,他今天画的画,在学校得了第一名,要进来给你和太太看。”
姜喆到底还是很看重儿子的,深呼吸几次后,去开了门。
子涛举着一张五彩斑斓的蜡笔画蹦进来,向爸爸妈妈讨表扬。
姜喆蹲下来,看向画面,许乐冬也努力换上兴致勃勃的表情,凑过来瞧。
子涛指着画面中央一个“红帽绿衣”的小人:“爸爸,妈妈,这是我画的未来梦想。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叮咚买菜的叔叔。”
许乐冬赞道:“画得真像哎。子涛为啥要做叮咚买菜的叔叔呢?”
“因为每次叮咚买菜上门,阿姨都会很高兴,说我们的好吃的到了。所以,我长大了以后,也要送好吃的给别人。这个是牛排,这个是大鱼,这个是车厘子,这个是……”
子涛正用肉乎乎的指头,一个个地点着自己画的食物,忽见爸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姜喆抬起头,对站在门口的宋姐,斩钉截铁道:“阿姨,侬下趟,再碰到叮咚买菜上门,要跟小囡讲清爽,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做这种苦力,风里雨里地给人送外卖。晓得伐?”
“啊?哦,哦,我记住了,姜总。”宋姐连连点头。
许乐冬倏地站起来:“姜喆,你是个爸爸,你怎么能把这种毫不尊重他人的烂三观,灌输给孩子!”
姜喆怒道:“我哪里说错了?送外卖的不是苦力吗?你会愿意你儿子将来去送外卖吗?许乐冬,你真是和读书的时候一样虚伪圣母心!”
许乐冬觉得完全没有办法,再和眼前这个自己曾经那么爱的男人,继续沟通。
她抓起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直冲冲往门口走。
“宋姐,我晚饭在外面吃。”
“许乐冬,你像不像个当妈的?今天女儿生日哎!”
许乐冬回头,眼里带着讥讽:“姜喆,你还知道,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啊?”
姜子涵从厨房快步而出:“妈妈,我陪你出去吃。”
姐姐这么一说,弟弟姜子涛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妈妈的大腿:“我也要去!”
许乐冬穿好鞋:“你们俩都跟我去,宋姐,你也跟我去。”
宋姐惊悚地摇手:“我不去了太太,我给姜总做饭。”
“要滚就都滚!老子不用你们伺候。”主卧里,传出姜喆的咆哮。
但害怕丢了工作的宋姐,终究还是留在家里。
许乐冬带着两个孩子下楼后,被暮春的晚风一吹,好受了些,这才注意道,女儿竟然把那只六寸的手工蛋糕,也拿出来了。
姜子涵对上妈妈的眼神,慧黠地抿了抿嘴。
许子涵又蓦然有些心酸。
正叹气间,儿子姜子涛忽然认真地开口问道:“妈妈,爸爸为啥看不起外卖员啊?要是阿姨也跟我们一起出来,没人给他做饭,他不是还得叫外卖吗?”
许子涵和大女儿,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四十二章 原生家庭的支持
午后,黄山北麓,沟村。
秋爽跟着村里原来的老支书,以及两个现任村干部,在一户农家磨破了嘴皮子,又连线区里的民警,举出各种血淋淋的实例,终于让年轻的男人相信,缅北不是黄山北,被黑中介洗脑,过去打工,很有可能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人的老婆,一边奶着娃,一边送秋爽出来,对她千恩万谢:“秋书记,我愿意和小孩爸爸一起做点心铺子的呀,辛苦就辛苦,至少命在。”
秋爽往她围裙袋子里塞了一个小红包:“给小朋友买玩具。不要想着离婚了,娃那么小。”
“谢谢秋书记。”
女人没有假意推辞,但收下红包的同时,已经在盘算,要做一个月的烧饼给秋书记送去,劝她好好吃早饭。
两年了,村民们都打心里喜欢上了秋爽。这个从大上海过来挂职、但丝毫没有架子的热心书记,给沟村做了不少实事。
“秋书记,他们都说你年底要离开我们村,是因为赶回去结婚?”奶娃的女人又问。
秋爽无语,笑道:“我连男朋友都还没谈呢。不说了,看到你们夫妻和好,我就放心了。给娃摆百日酒的时候,不要忘记喊我来吃席。”
解决了这边的一摊麻烦事,秋爽又惦记着去看看梁峰的恢复情况。
她顶着烈日,匆匆地往镇子中心走,路过阿雪的“山下”咖啡馆,冲进去道:“快给我切个三明治,饿死我了。再加一杯冰美式,冰块多放点,哎妈这个天气,四月底就这么热。黄山改叫火焰山算了。”
阿雪应一声,去冰箱里拿食材。
秋爽又道:“对了,我下个月还得回一趟上海的本单位处理公务。我会搭屯溪那边挂职干部的车走,你爸妈有啥要捎给你姐的吗?”
“秋书记,我爸妈去上海了,我姐,要离婚了。”
“啊?”
……
秋爽一面狼吞虎咽地啃着三明治,一面听阿雪讲述。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其实在现代都市,见过猪跑的还真不多,但各种兰因絮果的破裂婚姻,简直和银行问要不要贷款的骚扰电话一样普遍。
了断的念头如烈焰般熊熊燃起,大多不是冲动之举,而是由来已久的不谐,终于遇到了导火线。
秋爽想起在小丁咖啡馆里初见许乐冬时,她那说不出哪里忧郁的眼神。
希望离了婚后,她的眼睛能重新变得亮起来吧。
秋爽觉察出阿雪的倾诉欲望比较强,应该是需要情绪释放,便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继续问道:“那你爸妈,就准备一直在上海陪着你姐?直到事情完全解决?”
“对,但我爸妈不是去帮我姐吵财产的,也是想和那边的父母好好商量,两个孩子怎么办。”
“你姐夫要抢孩子的抚养权?”
“他一开始,连婚都不同意离。他觉得我姐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外面有人了,否则怎么会过着那么舒坦的日子,突然提离婚。知道我姐根本没有外遇后,姐夫就搬来他爸妈,做我姐的思想工作。她公公倒是比儿子清醒些,劝我姐夫,诉讼离婚的话,闹得比较大,对我姐夫的事业不好,还是协议离婚吧。我姐提出,可以只要家庭财产的三分之一,但前提是,两个孩子必须跟着她。”
“姐夫那边不肯?”
“嗯,那边的意思是,我外甥女可以跟着妈,但我外甥必须放在姜家养。我姐如果同意,可以多给我姐两百万。但我姐很坚决地两个娃都要,说大不了去法院。”
秋爽心里有些佩服许乐冬。
表面看起来那么温柔的人,内核很刚。
“阿雪,我平时也看了不少类似的离婚故事,你别介意哈,可能,就算去法院,法官也会判决一边一个,甚至两个都判给你姐夫。因为你姐十几年没工作,怎么证明有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呢?”
“我知道的秋书记,我也上网找过攻略了。我直接跟我爸妈说,把屯溪那套准备给我结婚的商品房卖了,房款打我姐账上。第二,把屯溪商铺的产权人改成我姐的名字,个体工商户的营业执照也更名我姐的,证明她在屯溪有生意做。这两点,我爸妈都同意了。挺好,见识过我姐的婚姻后,他们也不一天一段微信语音地催我去相亲了。”
秋爽一拍大腿:“理解你,我爸妈今天一大早,就给我发了七八段、每段59秒的微信语音,介绍了三个相亲对象的情况。我的老天爷,早上五点钟啊,村里的鸡都还没叫呢。”
阿雪莞尔,但旋即又恢复正色,继续说他们全家一心、支持姐姐拿到孩子抚养权的计划。
“秋书记,我这个月开始,就给我姐打钱,哪怕两千块,也是合伙开咖啡馆的分红证据。哦还有,我姐准备在我爸妈到上海后临时租的房子里,开直播,卖东西,我妈昨天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给我姐做现场助理。你不知道,我妈可自信了,她说她是看琼瑶亦舒张爱玲的人,对着臭鳜鱼和烧饼,都能脱口而出风花雪月一大段。而且,我爸做的螺钿工艺品,本来就挺适合上直播卖的,只是以前我们都没想过这个方式。”
秋书记杯子里的冰美式已经见底了。
她却兀自空吸着塑料管。
冬雪姐妹的原生家庭真好。
所以许乐冬也有铁了心要止损的决断和底气吧?
秋爽于是点头道:“我刚才说的刻板经验,最好失灵。法官也是人,应该能看出,两个孩子跟着你姐,都会得到物质和精神的良好抚育。对了,你姐的直播间,还能卖小梁的画呀?”
阿雪听到这茬儿,忽地放下自家的话题,去料理台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网店页面,给秋爽看:“秋书记,我怀疑,小梁的手,其实没有恢复好。你瞧,他的网店里,最近有好几个差评,还都是之前买过的客户,吐槽画品质量下降。”
第四十三章 “挑山工”小梁
秋爽来到梁家门口,看见梁峰的爷爷,正在用左手吃力地拧毛巾。
秋爽忙上前帮忙。
“老爷子,我来擦。我真是服了你,比我们女人家洁癖还重。这个摆画的柜台,你每天角角落落里要擦几遍啊?”
梁爷爷笑道:“从前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跟了一辈子喽。再说了,这一摊摆出来的,都是小峰的心血,我搞干净点,客人选起画来,看着顺眼,说不定多买几幅。”
“小峰呢?他不在家?”
“说是今天黄山客流量大,志愿者需要增援,他一早就去北大门了。”
“哦……”秋爽掩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又问,“这些是他最近画的吗?”
梁爷爷点头,又指指院子里:“那儿还有一幅大的,他还没画完。”
秋爽做完清洁,走到院中的画架前。
她再是外行,也看得出,那不是一幅油画么?
“老爷子,这是,梁峰在自己擅长的水彩画以外,学的其他画法吗?”
梁爷爷拄拐走过来,眯眼看着:“我哪懂唷,这又不是枪啊炮的。不过,我倒是喜欢他新画的这种,树大,山大,云大,太阳也大,我的老花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秋爽道:“老爷子,我能拍一下小梁的画不?给他在我上海的同事群里推一推。”
“那可太好了!”梁爷爷欢喜,旋即走进屋里,拿出一叠线稿,“秋书记,要不把这个草稿也拍一拍,让客人晓得,我们小峰,就是这么一笔一笔老老实实画出来的。”
“没问题。”
秋爽把各种画稿和成品都拍了,尤其是细节。
她要去好好问问景春莹,是否看得出,梁峰的手不对。
告别梁爷爷,秋爽在村口的游客中心搭上老乡的小摩托,去到黄山北大门。
五一还没到,游客并不像梁爷爷所说的那么多。
这时候接近四点了,门口主要是坐索道下来的人。
秋爽瞄到一个穿橙色背心的志愿者,上去问他:“小梁呢?”
那志愿者一愣:“谁?梁峰?今天不是他当值啊。”
“哦。”
秋爽刚要转身,旁边一个拉客的司机道:“你是不是沟村的?你问那个独臂战斗英雄的孙子对吧?我看到他了,陪亲戚坐索道去了。”
“亲戚?”
“对啊,一个女的,带个小孩儿,外地亲戚吧?”司机想了想,忽然促狭道,“哟,不会是女朋友吧?他们家蛮困难的,是不是二婚带着拖油瓶的,才肯嫁他?”
旁边的司机都笑起来。
秋爽不与他们计较,想了想,走向索道站。
“看到我们沟村的志愿者梁峰了没?”秋爽直接问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有啊,还没下来呢。”
“带着他们家亲戚小孩?”
“嗯,买的来回票。应该要下来了吧,快关门了,秋老师,我给你拿个凳子来坐。”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回村了。”
秋爽走得远些,在一个小卖部边的树荫里,席地而坐。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半小时后,梁峰果然出现了。
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孩子已经趴在他一侧肩膀上睡着了,他的另一只肩膀上,则挎着个背娃用的“登山神器”。
梁峰身边,走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仍在举着手机不停地自拍,一派轻松惬意。
秋爽赶紧把遮阳帽压了压,拖在几个小型旅行团后,跟着梁峰。
直到停车场,有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接过小孩,放到后座。
梁峰把“登山神器”塞进后备箱,掏出手机,和女人简单交流了几句,就与他们挥手道别,往公交车站走去。
“小梁。”
梁峰回过头,看清是秋爽,惊讶一闪即逝。
“秋书记你怎么来北大门了?”
“哦,有上海的老同学来玩,我今天事多,没法陪他们,只能这时候过来打个照面。刚远远一看,这不是你么,呵呵。”
梁峰道:“嗯,我也是来陪朋友玩,才把人送走。我跟我爷爷只说是志愿者群里喊人帮忙,免得他非要我装一袋子黄山烧饼给人家。”
秋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小梁,你的手,还不能开摩托车?”
“嗯,保守点吧,再恢复恢复。”
“画画没问题吧?”
“挺好,不影响。”
“我今天去你铺子里拍了一些画,回头帮你商推。你还开始画油画了呀?”
“啊,是,技多不压身嘛,而且大尺寸的油画,能卖上价。对了秋书记,那个,见义勇为的奖金,啥时候能下来?”
秋爽觉察出梁峰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局促。
“我昨天还在通过区里的干部问市里,那边很明确地答复,已经走完最后一步签报,五月上旬肯定发下来。”
“好的好的,给秋书记添麻烦了。主要是,买油画颜料,比水彩颜料贵……”
秋爽扭过头,看着小伙子映在夕阳余晖里的半边面孔,语速和语气都更柔缓了些:“小梁,那三万块奖金是你应得的,就该准时下来。你呢,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平时遇到其他的事,别总不好意思开口问。甭说问一嘴了,就是遇到困难求助一下,也和伤自尊不搭界。哎,有一回我听你在喇叭里念诗,不还有一句么:‘我们都是只有一个翅膀的天使,要彼此拥抱才能飞翔。’我的妈,当时听了,觉得牙都酸掉了,后来一琢磨,挺有道理的啊。”
梁峰的嘴角,终于扬起来。
短暂的瞬间,他忽然有种告诉秋爽实情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以秋书记的脾气,一定会让夏茉知道,他梁峰,总有办法靠自己找到新的营生的,不用靠土豪的千金来施舍。
这和秋书记刚才说的什么自尊心、互相取暖的,没关系。
跟啥有关系呢?
梁峰不愿意再往深里去想。
手机有新微信,梁峰打开一看,是刚才自己送走的那一家三口的妈妈,直接拉了个群,介绍新生意。
“小哥哥,这是我朋友,也想请你帮她背娃。明天上午还是北大门上山,小环线走一圈,背的娃四岁,但是比较胖,六十多斤,所以多付一点。你的上下索道票我朋友包,然后再给你四百,可以吗?”
梁峰赶紧回:“有今天的背架的话,就可以。”
对方发了个拍手的笑脸,打字:“明天九点索道站见。”
梁峰退出微信,打开计算器。
一个升级版的话筒3000,一块进阶型的声卡2500,新电脑4000,房间内贴上吸音棉1000,一共一万左右。
背三十人次的娃娃上山,就能凑够一套做有声主播挣钱的基本设备了。
手废了,我这条嗓子还在,爷爷,我不会让你担心的,咱们怎么都能活下去。
梁峰盘算完,一抬头,看见热心快肠的秋书记已在三丈开外,把一个放学后给家里帮忙的小女孩的冷饮箱,往肩上背,送她回杂货铺。
梁峰赶紧冲上去:“我来我来,我肩膀没事,扛牛都没事。”
心里不由嘀咕,秋书记真是个女汉子,和她比,那些抱娃走几步山路都不肯、只愿意窝在车里刷手机的爸爸们,真是……
不过,这一阵,梁峰倒是希望,如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爸爸”们,多一些。
第四十四章 水勾史明克
“各位大女主们,都好吗?”
腾讯网络会议室里,秋爽吼了一嗓子。
出乎意料,夏茉秒回:我在。
“可以啊大小姐,我以为你今天如果只迟到二十分钟,就已经是历史性的进步了,没想到你居然改变历史地比我先到。”
夏茉开了话筒:“秋书记,连小金书里的职场短视频都教过,开会比领导早到起码五分钟,是打工人的打工魂。”
景春莹助兴道:“对对,夏总今天已经整顿过职场了,我说我下楼倒个垃圾就进来开会,她都不许,说要有时间观念,秋书记难道还没垃圾重要?”
秋爽发出她标志性的邪魅大笑:“哈哈哈哈,我跟你们说,我还真有点不想回上海了。在黄山,我就是现实版的乡村女帝,收一帮左膀右臂,上山下乡搞事业,农业科技树也点起来,两确保、三提升、一加强,什么八百万字的基建爽文,遇到我都得喊宗师。但只要一回到上海呢,我爷娘和我单位的工会主席,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垃圾分类里尚能循环利用的那类,只要肯去见相亲对象,就还不算断更或者太监文,还能抢救一下。”
许乐冬温婉的声音响起来:“秋书记,你已经水了两百字了,可不可以直接说正文了。我三点钟还要去接娃放学。”
秋爽道:“OK OK,你有娃你最大。我跟几位女神汇报一下。第一,冬姐要的材料,我们村委会能开,‘山下’咖啡馆的经营情况,还有乡村振兴重点扶持对象与你签署供货及佣金比例协议的证明。我明天在村委会用印、村干部签字后,给你发顺丰。”
“好的谢谢,这是时效原因。因为我律师说,开庭的传票已经到了,这些表明我有抚养孩子能力的文件,都是证据,如果开过一次庭再提交,程序很麻烦。要在庭前给到法官,法官才能送达给娃爹的律师。”
许乐冬的口吻,无波无澜,纯然技术流路线。
在秋爽听来,简直就像区里农技站来的兽医,对着沟村的新手养殖户,教授怎么给5至10天的公猪无痛取蛋。
夏茉插嘴道:“法院要是还觉得,中字头券商高管的爹,就是比做小生意的妈,更有经济能力,那我去给我爸的老朋友们打一圈电话,喊几声叔叔阿姨帮个忙的事儿,请他们名下的公司,每家和你签一份企业形象营销顾问协议,让你每个月账上收入轻松破十万。银行流水作为证据提交法院。你的准前夫,不就是个搞金融的吗?他不要觉得牛皮哄哄了不起死了,我们搞实业的只是没出手而已。”
秋爽一叠声地“啧啧”:“夏大小姐现在的霸总范儿真足。好,第二桩事,就是汇报给夏总的。我已经通过几个熟悉的挂职干部,联系上了HS市文旅局分管太平湖和齐云山两块的老师,回头我拉个群,给你和他们对接,度假村做精品文旅路线的事,你直接问他们。”
夏茉道:“还有九华山,是池州的,但是离太平湖和黄山北大门差不多近,也帮我对接一下。”
秋爽道:“好的,池州和黄山虽然是两个行政区划,但那里有两个贫困县,从前是我们上海单位牵头商业主体帮扶的,我不算陌生。我去问。现在说第三桩事,关于梁峰。春莹你先反馈一下我发给你的照片。”
景春莹在网络会议室的屏幕上,共享给其他三人几张自己标记过的图片。
“梁峰的手,大概率复健不佳。我们高珠手绘,是用水粉,我对水彩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去请教了当年学画时的老师。老师说,前后笔触的细腻度、接色控水的感觉,都有明显差异,不像一个人画的,除非手出了问题。至于他开始画油画,可以看作一个佐证,因为油画没有水彩对手指控制的要求高。我也把油画给老师看了,他们说,梁峰的油画一看就是没有童子功的,估计照着网上视频学了没多久的那种,不像他之前的水彩,是画得真好。”
听了景春莹的分析,秋爽道:“那就对了。你们看他的网店里,差评一下子多起来,而且都是以前买过的客人。”
许乐冬接茬道:“我要不让我妹妹去和他聊聊?我们家和他家关系一直不错。梁峰妈妈当年离开沟村后,我妈看一个男孩子没了娘照顾,怪可怜的,就常给小峰织毛衣买鞋,我爸还想撮合小峰和我妹,结果他俩处成了兄弟。”
秋爽叹气:“有个情况,不用阿雪去问,我已经搞清楚了。小梁这段时间,在黄山上给游客背娃,赚辛……”
秋爽本想说“赚辛苦钱”,忽觉或许刺耳,改成了“赚劳务费”。
虽然,体育大学的学生利用暑假,在泰山帮游客背娃的新闻,刚上过热搜,舆论普遍挺支持这种你情我愿、付出劳动得到应有报酬的民事行为,但梁峰的情况,又不同。
大学生那算勤工俭学,黄山的挑夫们,那是向来以此谋生。
原本在白天主要画画、线上线下也销售不错的梁峰,却开始去做体力活,说不应该唏嘘,就不是理中客,而是冷血了。
果然,夏茉发出一句大声的“啊”之后,陷入沉默几秒,又更大声道:“那,那我该做的都做过了!然后,然后,我还愿意去接他来上海继续治疗的!是他,几次三番都不要我家的补偿,连我的微信添加申请都不通过!所以,还要我怎么做嘛?是要我跪在村口牌坊下求着他原谅我、然后屈尊给我个银行帐号收笔钱,再由我雇上八抬大轿,把他抬到上海来治吗?”
“茉茉,你别激动,”景春莹柔声道,“梁先生,没有记恨你。我们离开沟村那天,他就表达过了。”
夏茉的口吻带着赌气意味:“啥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跟你私下说的吗?”
“公开说的,公开得不能再公开了。”
景春莹遂将梁峰在广播里,把小说里的美文,从“明月清风”改成“夏日凉风”的细节,讲了。
许乐冬失笑道:“挺像小峰的风格。这孩子心地好是毋庸置疑的,但常用曲里拐弯的方式,来表达复杂的情绪。要不怎么画画特别有天赋,还爱朗读真正的文学作品。”
景春莹和许乐冬都提到的“朗读”话题,如石子投入静潭,令夏茉心中涟漪骤起,领悟到一件事。
“我明白了,怪不得他的浏览记录里,有许多做录音室的设备。”
秋爽惊讶:“你从哪儿看到的浏览记录?”
“小金书,”夏茉对着电脑摄像头举起手机,“我在小金书的帐号,前一阵不是被人网暴么?我看得烦,干脆远离了一个月。后来我想,如果连网络喷子都能影响到我的心情,我还怎么去管太平湖的酒店?我爸说,酒店服务业的客人,最五花八门了。我又回到评论区去看,就当抗压能力训练了。结果看到有个叫‘水勾史明克’的用户,怼喷子怼得很活跃,IP地址是安徽。我去看他的注册时间,就在我被救以后。我又搜史明克,才知道是一种很贵的进口水彩颜料。我觉得他是梁先生,水勾两个字,既是用水调颜料的意思,合起来又是沟村的沟。”
第四十五章 出发前夕
将社交网络玩得比游戏还溜的夏茉,顺藤摸瓜的本事不错。
但摸到瓜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切了。
还是人民公仆秋书记,在长期的实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点子。
“茉茉,你们夏氏不是要在太平湖搞一次慈善活动么,你呀,这么着……”
秋书记言简意赅地说完,几人都觉得不错,可行。
夏茉道:“正好,负责活动流程的,也是我朋友,我回头告诉她怎么做。秋姐搞定梁峰那边就成。”
“春夏秋冬”的网络视频会议结束后,夏茉跑到厨房。
保姆赵姐笑眯眯地掀开汤锅的盖子:“小姐,这个黄山寄过来的土鸡真不错,你看,浮在汤上的油点子,都是一颗颗米粒一样的,很细。”
夏茉向来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虽是嘴巴刁得不行的吃客一枚,但对做菜的过程不感兴趣,只叮嘱保姆道:“赵姐,别忘了放霍山石斛。”
“小姐放心,已经用山泉水先泡着了。”
今天夏鹏程没有应酬,要回家吃晚饭,夏茉一老早吩咐保姆,按照她这个孝顺女儿的要求,准备几个养生菜。
傍晚,夏鹏程到家了。
“爸爸,我们5月3号去太平湖的行李,我已经开始收拾。”
“爸爸,你的睡眠呼吸器要带吗?”
“爸爸,你这个药过期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老付,让他明天买好。”
“爸爸,晚上你要是不累的话,我和你聊聊我对太平湖项目的想法?我这几天开始做ppt了,想到了项目现场后,先去拜访当地的行政主管部门,唐总教我的流程。”
“爸爸,这是赵姐炖了四个小时的鸡汤,喏,鸡油我都撇掉了,你喝起来不会觉得腻。”
夏鹏程看着宝贝女儿在跟前,像个松鼠一样窜来窜去,又像个黄鹂鸟一样叽喳不停。
老父亲在公司被经纶公务搓磨了一天的严肃神情,很快松泛开来。
女儿这一阵确实有明显变化,不光是知道关心爸爸的起居和出行,更在于,她心血来潮地提出要开始接触夏氏的业务,不像只有三分钟热度。
是因为如老付所说,新交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努力工作的姑娘,触动到她了?
那他这个当爹的,可真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人家孩子。
前天去南京分公司开会的路上,加油站休息时,夏鹏程看到司机老付在刷短视频。
什么江浙沪独生女,赢在投胎的起跑线上,家庭富裕,父母宠爱,不卷不奋斗的躺赢人生香得很。
要不是看老付开长途辛苦,需要放松脑子,夏鹏程很想直接让老付把这种垃圾视频关了。
哪个正经父母,会跟孩子说,爸妈给你存够钱了,你每天吃喝玩乐像个宠物一样就行了,不用去学东西。
女儿茉茉此前,和富豪圈子里那些纨绔没出息的女娃娃们混,夏鹏程其实着急得很。
但若板起面孔教训茉茉“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柳传志、宗庆后的女儿”,夏鹏程又舍不得。
静笙走的时候,交待过他:“鹏程,你不能把部队训练的那一套,加在咱们女儿身上。我怕回头女婿对她苛刻,她都会不知道疼。”
现在这样挺好,正派上进的同龄人带她一带,她自己晓得该换条路走了。
……
夏鹏程喝一口鸡汤,扬眉赞道:“很鲜啊,汤里这些草杆子是什么?”
夏茉满脸献宝的表情:“是周瑾特意买来给你吃的霍山石斛。上次他陪我去陆家嘴那边的一家精品徽菜馆偷师,吃到一道霍山石斛老鸭汤,领班说石斛对降低血糖特别有用,他就记住了。”
夏鹏程笑得更开,打趣道:“原来是毛脚女婿讨我欢心的。”
夏茉嗔回去:“他不是刻意讨好你,是真的比我心细,给他爸也买了。再说了,他还用得着在你这里刷好感么?他从小到大有多优秀,你又不是不知道。”
夏鹏程的笑容浅淡了些:“主要还是得对你好,不然,就算是老周的公子,我照样看不上。”
夏茉也变得认真起来:“老爸,周瑾对我很好的,他的好,不是那种傻不拉叽的言情小说霸总宠溺,而是上品的好。”
“怎么个上品法?”
“他尊重我的想法呀。比如我要去太平湖,从基层做起,他就很支持,还跟我分析了大黄山地区的发展前景。以太平湖为立足点,向南黄山、北九华山辐射。而且我们在那边有了高端度假村运营经验后,国风式酒店公寓、影视基地、康养地产,都可以逐渐进入资管的项目考量。爸爸,周瑾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很有感触。”
“哦?什么话?”
“他说,上海有上海的海量,黄山,有黄山的高度,两个地方,其实都适合眼界宽广的人。”
夏鹏程放下汤碗:“不错,思维有水平。老周把儿子教得好啊,我女儿有福气了。”
夏茉的眼里,流淌过一层蜜意。
“对了茉茉,周瑾和你说过没?五四在太平湖的活动,他也会去,和集团的王思东王总,一起看看周边开发康养地产的可能性。”
“好啊,黄山那么好,你把周伯伯也拉进来呗,反正他们红松不缺钱。”
夏鹏程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女儿这反应,又令他有些失望。
到底还是刚扎入生意场的新兵,且与周瑾在热恋,不知道多长个心眼,去警惕周瑾家的红松资本,会不会通过王思东这个白手套,对夏氏有什么想法。
当然,夏鹏程也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果当年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也会在利益面前翻脸无情,那这世界,真是太癫狂了。
……
入夜,辛西娅刚修改完慈善活动会务方案的第四稿,就接到了夏茉的电话。
听完的要求,辛西娅有些为难道:“呃,茉茉,活动的司仪,已经把档期留给我们了,如果现在更改计划,仍要全额支付出场费的……”
“没问题的呀,”夏茉毫不犹豫道,“原来的劳务费全给,到时候演戏演得真些就行。我才不相信他不愿意呢,不花钱去太平湖玩一趟,还不用出力就拿报酬,换你你会不愿意?”
辛西娅温柔地回应:“好,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事儿办好。”
心里却腾地上来一股无名火。
这就是有钱人家小姐的脾气,想到一出是一出,丝毫不觉得,推翻别人已经做得很周全到位的工作,非常无礼,而只表露出“我出钱、爱干嘛干嘛”的粗鲁腔调。
算了,谁让自己现在,还是个卑微地在人家手下讨生活的蝼蚁呢。
辛西娅还来不及走神,就听大小姐又在那头发话了。
“小娅,第二个事儿,周瑾也去的,到时候,嘉宾席上,你记得把我和他的位子放在一块儿。”
“知道啦,撒狗粮都撒到黄山去了。”辛西娅故意带着亲近的口吻揶揄道。
红松的太子爷果然会去。
那,这么看来,夏大小姐发善心救济穷小子的举动,说不定可以做做文章。
第四十六章 男神的怪癖
红拂在地铁站等到了掮客。
掮客三十左右,个头不高,要不是胖得三围尺码一致,一定属于扔到人堆里肯定找不出来的那种。
掮客自称“朱导”,不是导游的导,是导演的导,社交形象是常年在江浙的几个影视城混,手里一把群演资源。
最近的微信九宫格显示,他出现在上海,给各种网络短剧找漂亮小姑娘。
红拂是上海戏剧学院大三的学生,专业为“戏剧影视导演”。
真正的、未来的导演红拂,找到连高仿都算不上的朱导时,十分谦卑地表态,给啥演啥。
“妹子,你不会是欠了校园贷了吧?”
“没有,我要攒钱,拍我想拍的东西。”
“哦,懂了,是为了理想。哥就喜欢你们这样有理想的小朋友。那,尺度大一点的镜头,能上不?呃放心,不是动作片,哥是正经人,不搞那种,咱看不上。我说的活儿,组局的人吧,其实和你有点像,搞影视的,喜欢整犯罪题材……”
“我演我演,但是劳务费要当天就结。”
“那必须的,哥的口碑,你们小朋友放心。”
今日,红拂跟着朱导来试戏。
她走进上海外环这个新建的商品房小区时,看着大白天都冷冷清清的环境,忽然驻足。
“朱导,我给我男朋友说一下,我到了。”
朱导一副理解的表情:“没问题,发定位都行。”
红拂给男友报完平安,朱导带她来到东边的一栋楼。
呼叫门禁后,上到顶楼,房门已经是虚掩状态。
“安迪,我们来了。”朱导打开门。
房间里没有常见的影视拍摄设备,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背着光,渔夫帽、墨镜、口罩都齐全,完全看不出脸长啥样。
这哪像是试戏?
红拂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僵立在门口。
朱导看出来她的紧张,笑了:“妹子你怕啥,别动不动脑补满世界都是变态,安迪先生是艺术家。”
又转向沙发上端坐的男人问道:“安迪,你看这位小红老师,能用不?”
安迪拿起腿边的望远镜,放到鼻梁前,对着入户门的方向。
少顷,安迪开口了,声音尖细得有些像女人:“可以拍,朝北的书房,有剧本和服装,老师看完剧本后,觉得能走戏了,就告诉我。”
红拂觉得这气氛也太诡异了,又实在很想赚远高于市场价的劳务费,鼓起勇气道:“安迪老师,朱哥,我,我能把这里的房号也发给我男朋友吗?”
朱导有点不耐烦了:“你发呗,多大个事儿啊。不行你就语音,让你男人知道你活着,没被撕票,不是更好?然后你等着,我给你把本子也拿出来,你就在门口读剧本,看你这样儿,也不敢进屋。”
安迪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小红老师客气点,我们都是搞艺术的,敏感些也正常。”
然后,他穿过走廊,进入卧室,关上门。
红拂连线了男友,男友那边也在忙自己的工作,于是比朱导更不耐烦:“要不这钱咱别挣了,我养你。”
红拂瞬间从惶恐变成了恼火:“我不是要你养我,我是要挣经费,拍我自己看得上的片子!”
“那你挣呗,谁出来挣钱还疑神疑鬼的?这里是上海,全中国最安全的城市,你又不是被卖到山里了。你这么作天作地的,要不要我现在给虹桥派出所报案啊?”
朱导凑过来:“哎,哎,兄弟,咱不兴对女朋友这么说话的哈,会注孤身。那个,在下免贵姓朱,很荣幸请到小红老师来试戏。”
“红拂你听见没?人家副导演比我还心疼你。”
红拂不再多说,挂了语音,接过朱导手里的剧本。
认真读了两页,她的神情舒缓了些。
居然真是写得很专业的剧本,而且类似斯蒂芬金风格的家庭伦理犯罪情节。
朱导所谓的“大尺度”,原来指的是剧中的母亲杀害成年儿子。
“怎么样妹子?可以走戏了不?”朱导递过来一个围裙。
红拂穿上作为“戏服”的围裙,把长发盘成一个髻后,看到安迪从卧室里走出来。
帽子眼镜口罩都没了,却戴着个硅胶头套。
那面具倒不可怕,但做成年轻白种人的样子。
红拂又愣住,安迪主动解释:“我演剧本里的儿子。我不给你表情和眼神的交流,好的演员,应该是对着木头,也能演出癫狂的状态。”
朱导接过安迪递来的手机,走到餐桌区域,开始录视频。
接下来,红拂没有碰到变态的事,而是自己演了半个小时的变态。
原本在厨房里忙碌烹饪、连背影都透着温柔的母亲,忽然爆发,端着从冰箱里拿出的一袋中药,冲到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书的儿子面前,质问他为何不喝。
又或者,好好地看着电视,刹那间如被电击了一样,揪住儿子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撒谎,其实并没有与自己的同性伴侣一刀两断。
最后,是儿子突发心脏病,挣扎着去拿药时,母亲将药踢开,冷冷地看着儿子气绝,然后拿出亡夫的军装,盖在儿子身上,满意道:“你终于像我们的孩子了,像个男人。”
红拂演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喘气,好像自己也心脏病发了似的。
她相信自己演得不错。对于不那么傻白甜玛丽苏的剧本,她们这些自诩有深度的未来导演或者编剧,总是能入戏。
但她更惊赞的是,安迪的功力也不俗。
尤其是濒临死亡的时候,肉体是痛苦的,精神却呈现出一种终于要解脱的愉悦。
隔着硅胶面具,红拂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张力。
朱导鼓起掌来:“演得好演得好。小红老师,试镜的车马费,我转你了,你查收一下哈。回头等我们通知,要不要进组。”
红拂打开手机,三千元实时到账,在行内算很良心的价码了,群演里的特邀的正式酬劳,也不过就是一千一天。
红拂有点为刚才的进门时的警惕抗拒,感到抱歉,同时还有些喜欢上了剧本。
正要与安迪攀谈几句、问问对方的渊源,安迪却已经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朱导咧嘴道:“你们艺术家嘛,都很有个性,小红老师,我送你出小区。”
朱导再次回到公寓时,又戴上墨镜口罩的安迪,正站在厨房里出神。
“心里舒坦了?”
“嗯。”
“去黄山没问题了?”
“嗯。”
“好,祝任务顺利。”
“安迪”坐上网约车,离开小区,在中内环间的一个购物中心下了车。
然后走到地库,钻进自己的车里。
开到信号充足的马路上后,“安迪”打开手机的免提。
“周瑾!”电话里传出夏茉甜丝丝的声音。
“茉茉,我到上海了,来接你晚上去看电影?”
“啊?算了吧,你出差很累的,回家宅半天休息休息。反正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太平湖了。”
“不,我就是特别想你,晚半天见到都不行。你在哪儿?我现在开过来。”
“老天,你知道嘛,你就是网文里那种霸总强制爱!”夏茉语调揶揄,“我在夏氏文旅这边,和唐总看度假村的整修进度呢,起码还要一小时。”
“好,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不耽误夏总的工作。”
第四十七章 本小姐也有费劲给男人送钱的一天
四月的最后一天,下午五点不到,沟村。
“五一”黄金周的游客高峰还没涌入,小村沉浸在弥足珍贵的宁谧气氛中。
石板街尽头的老房子里,梁峰刚刚拆封自己新买的专业话筒,想趁室外环境的鸟鸣蛙声还没那么响时,试一下录音效果。
被梁峰“下令”不要制造各种声响的爷爷,略感无聊地坐在小院里,轻摇蒲扇。
这几天,梁爷爷作为孙子唯一的听众,听梁峰,试录了几本网络小说的章节。
爷爷自认不是老顽固,很尊重年轻人的习惯和爱好,比如景小姐和夏小姐她们,都喜喝中药一样的咖啡,爷爷才不会煞风景地跟姑娘们说教,还是喝茶好,养生。
但孙子念的书,在梁爷爷听来,也太……无聊了。
升级打怪捡宝贝,学院门口拍卖会。下山遇到白富美,红颜一个不够配。前世不到二十岁,一朝穿越啥都会。敌人全是战五渣,大战犹如切黄瓜。反派实力吹得大,主角一招就拿下。
老爷子嘟囔着给差评:“那就算是关二爷,也得过五关斩六将,靠真本事嘛。你念的这些书里的娃娃,和做梦天降馒头狗造化,有啥区别?而且小峰,这些人的生活作风都有问题,小伙子谈女朋友,先后谈好几个,是可以的,但怎么能同时谈好几个呢?”
梁峰无语,解释道:“爷爷,我这就是开辟个新职业,接一些朋友发来的录音单子,多赚点钱。我念这些书,又不过脑的,我会傻到跟里头的主角学做人吗?这种叫爽文,和你听的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还有我在村广播站念的那些文学作品,本来就不一样,但现在的小孩儿,喜欢听,点击量大,好卖钱。”
前一阵,梁峰掂量着分寸,向爷爷吐露,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仍不能精确地控制画笔,他想攒钱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万一恢复不到从前,他得另谋生路。
爷爷细细一忖,不免自责。小峰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了。要不是自己这一把年纪拖累着他,他完全可以离开黄山,出去打工。
再说了,小峰讲得也没错。这不就和照相馆的师傅一样,管客人长得好看还是磕碜呢,把相片拍了洗出来,收到钱就行。
梁爷爷于是不再对孙子录的书,提出宝贵的个人意见。
他甚至希望,夏天再晚些来,知了再晚些聒噪,孙子就可以在录音的时候,敞开一条门缝,透透气。
此刻,梁爷爷正瞧着天上的彤云,回忆多年前当兵急行军的往事,忽听石板街上,传来秋书记那比套马的汉子还要威武雄壮的喊声。
“小梁,小梁,小梁可在家啊?”
……
梁爷爷高兴地推开孙子的房门:“小峰,书记找你,说有个好事情。你快出来。”
然后回身走到小院子里,打开收音机,趁孙子中断录音之际,抓紧时间听一段单田芳的评书过过耳瘾。
秋爽瞧见梁峰一脑门的汗,徉作好奇道:“小梁,这时候院子里最舒服了,光线也还不差,你闷在屋里画画?”
“哦,我朋友最近开了个录有声小说的公司,让我帮着录几段交差。录的时候不能有杂音,得关门。”
“你房里空调坏了啊?”
“嗯,那破空调,挺久了,回头再换。”
秋爽这么一搭脉,越发觉得夏大小姐的推理挺牛的。小伙子果然在找新的职业赛道。
“秋书记,你说有好事找我?是啥?”
“嗯,你从后天一直到五号,没有志愿者排班,对吧?”
梁峰点头,但暗暗希望秋书记别有啥公家帮忙的事找他,他还想去黄山景区兜兜生意,看看有没有游客要出钱雇人背娃爬山的。
秋爽一拍巴掌:“太好了,你等一下。我只是拉客的,正主儿,是景小姐。”
秋书记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连线景春莹。
“喂,春莹,我现在就在小梁这里,你和他讲哈。”
梁峰接过手机,镜头里的景春莹不多废话,直接说事:“梁先生,我入职了一家新公司。五一期间,我们公司组织设计师搞小型团建,连我一共六个人。我们准备去宣城那边的查济古镇、桃花潭一线。上回你说你在查济也有画画的朋友,对那里很熟,我们公司想请你设计一下两天一夜的线路,带我们走。劳务费是一共三千元,你的吃住跟着我们,不用挂旅行社开发票。可以吗?如果你觉得有点少,请告诉我一个行价,我现在就和公司沟通。”
梁峰听完,立刻应承道:“不少不少,可以的,已经很多了。那啥,我可以在查济的朋友那里住,给你们省一个人的住宿费。”
“喔唷,”秋爽在一边插嘴道,“小梁你也太实在了,景小姐那是法国的珠宝公司,不差钱。法国人哎,今年奥运会都开得起,还要扣你一间房钱?”
手机那头的景春莹,对梁峰的好感,也又多了一分。
这小伙子,真的就是骨子里的善良和高自尊。
“那就说定了啦,等一下我转你一千定金。”
“啊?这还要定金?”
景春莹认真道:“当然,预定了你的时间段,就得先付一笔钱啊。我们公司给高客做设计,都严格执行定金条款的。没道理轮到公司自己外聘顾问的时候,反倒不讲商业规矩了。”
结束通话,在微信上转给梁峰定金后,景春莹钻进“春夏秋冬”四人群。
秋爽已经在里头打了一段字:春莹演技真不错,一听就特别正规,比我们上海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还能拿捏公务感。
许乐冬发言:别怪我话多,梁峰挺聪明的,别让他看出来。
景春莹道:哈哈放心冬姐,除了我,另外五个年轻设计师,两个是法国人,三个是会说法语的非洲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讲的,想在梁峰跟前穿帮,都不可能。
夏茉总结道:靠,谁能想到,一直看大女主文的本小姐,会有一天,这么费老鼻子劲,支持一个男人的事业。
第四十八章 景春莹的徽州旅行团
(本书,同时是“大黄山”题材征文的参赛作品,所以会有许多徽州四市以及芜湖的文旅经济内容,嵌在故事情节中。再次感谢各位在新书期间的支持。后天8月1日上架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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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小长假的第二天。
无论电视中,还是网络上,都充斥着各条高速堵车、景区游客爆满的新闻。
但安徽省西南的AQ市,仍如往常一样,处处透着静美安闲。
这座矗立于长江下游北岸的千年古城,其实有许多值得细品的宝藏景点。
只是,或许因为周边排布着其他更热门的旅游城市,即使在法定节假日,这里的游客,也远远谈不上人潮汹涌。
景春莹是合肥人,对高铁一小时出头就能直达的AQ市,比较熟悉。
在不影响夏茉太平湖计划的前提下,景春莹把带着嘉顿设计师们旅游的第一站,放在了安庆。
这样安排还有个好处,爸爸妈妈也可以从合肥坐火车过来,与女儿小聚两日。
从昨天到今天,景春莹再次惊叹于妈妈的社牛体质。
景妈,简直就是个加强版的秋书记。
倒扒狮老街,菱湖公园,黄梅戏博物馆,太平天国英王府……景妈硬是凭着一口安徽普通话,配合各种生动多姿的肢体语言,和几位中文只会说“你好、吃了吗”的国际友人,打成一片。
英特纳雄耐尔的高潮,出现在浏览陈独秀的事迹时。
景春莹去完厕所回来,竟然听到自己的法国同事和非洲同事,与景妈在畅谈法国大革命和莫桑比克独立战争。
景爸笑眯眯地告诉女儿:“你老妈,讲五四运动讲得激情澎湃,把你这些外国同事也给带得,必须拿出自己老家的革命伟业来说叨说叨了。”
“我妈怎么搞懂法语的?”
“这有啥难的?翻译软件呐。我们春节在俄罗斯,就会用翻译软件了。哎,你别看你老妈,年轻时候只顾着跳舞,不爱读书,但她走世界、交朋友的精神气儿,胜过多少书呆子。”
黄昏时分,一行人去了长江边,看日落。
景妈热情地给国际友人每人发了一块在步行街买的丝巾,兴致盎然地教大家摆出各种“画面太美不敢看”的姿势,一个不落地拍照。
景春莹和爸爸,则并肩坐在江堤边,一人捧着一碗猪肝炸肉丸青菜粉丝汤,边吃边聊。
“莹莹,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你七岁那年的暑假,我们带你来玩过。你看着迎江寺的塔,用树枝就在地上画了出来。时间真快,二十年了。”
景春莹咽下一口滑嫩鲜美的猪肝,接茬道:“时间真快,女儿快三十了,还不催婚?”
“有啥好催的,这又不是饮食店卖猪肝粉,到了点非得做出来,”景爸嗦了一筷子粉丝,和言道,“你妈也不会催你。我们俩做了几十年夫妻,开心了几十年。既然尝到了婚姻的甜头,就更容易想明白,不甜的姻缘,绝不能要。至于甜不甜的,看缘分。”
景春莹对父母的开明,早在青春期时就颇有体会,但此刻听爸爸柔风细雨地再次表态,依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的女儿。
“爸,你知道不,现在流行交ai男朋友。训练人工智能,要是训练得好,据说机器人输出的情绪价值,也足够了,甚至更高。我是真的在考虑,不结婚,也不要孩子,能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画画,做设计。”
景爸点头:“你想清楚了就行。爸爸本来就是研究波伏娃的,怎么会不理解呢。波伏娃说过,女人最大的悲哀在于,她不是生来就是这样,而是被塑造成这样。塑造的标准,多少年来,都是从男性的视角出发的,往往也是为了男性的利益最大化。莹莹,你就做你自己,你的伴侣,是男人女人,还是机器人,或者,你根本用不着伴侣,都随你。别人没有资格给你定标准。”
景春莹望着晚霞映照的汤汤江水道:“是的,爸爸。如果我自身,都无法破茧而出,我的设计作品,是没法看的。”
“对了,爸爸就等着你提设计两个字呢。”
景爸放下碗,摸出餐巾纸擦了擦手,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16开大小的册子。
“前年退休后,和你妈到处跑,但也不能白玩。这是爸爸,在那些允许拍照的博物馆里,拍的好看的宝贝。我印成画册,看看对你的设计,有灵感不。”
景春莹翻开册子,只觉满目琳琅。
大英博物馆的苏美尔玫瑰、春秋错金银铜翼虎,希腊考古博物馆的迈锡尼金饰,河南博物院的妇好鸮尊,青海湟源博物馆的唐代小金马。
还有许多,虽不是来自博物馆的文物藏品,但也对珠宝设计师非常有用,比如景爸在圣彼得堡的展览中,拍到的著名珠宝商法贝热家族的彩蛋系列。
“爸爸,从你的眼光看,你最喜欢哪一件?”景春莹问。
景爸指着一件青铜器道:“这个,商代的妇好鸮尊,美与力量的统一。莹莹,你去了法国的高珠品牌,爸爸很高兴。但多嘴问你一句,你一直坚持的中国国风系列珠宝,法国品牌,会接受吗?”
“会的,他们看中的,恰恰是我的中国本土背景。现在欧美一线高珠的设计趋势,都往异域方向走,非洲与东方文明,很受追捧,”景春莹冲着在夕阳下展开纱巾的黑皮肤同事努努嘴,“爸爸,那位短发的维尼亚,被嘉顿看中,就是因为,她设计的系列,不管是传统面具意象,还是草原动物形象,都很非洲。”
“哦,那就好。”
……
翌日,景春莹与父母分别,带着设计师们,坐火车往东,抵达宣城的泾县站,与如约而至的梁峰会合。
宣城以宣纸名扬天下,泾县的桃花潭,则留下了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的诗句。
不过,法国与非洲的设计师们,还是对查济古村最感兴趣。
建筑与花草,都是珠宝设计永恒的灵感来源。
同样具有美术功底的梁峰,能引领设计师们在最美的光影里,看到徽州古建筑最独特的表现力。
即便骄傲如法国人,也在坐下喝了几口咖啡后,就掏出随身带着的iPad,开始记录建筑的线条。
景春莹走过来对梁峰道:“大家到底是半个同行,审美频道一致。我同事们,对你赞不绝口。你再带我们两天吧?明天去九华山,今晚我定了太平湖北岸的民宿。”
梁峰也怕不会说本地土话的景春莹,在鱼龙混杂的节假日旅游市场里挨宰。
他想了想,打电话给爷爷,先看看爷爷在家里的情形。
“小峰,我好得很,秋书记和阿雪,天天来。你继续陪景小姐他们吧。”
第四十八章 父女对谈
(本书,同时是“大黄山”题材征文的参赛作品,所以会有许多徽州四市以及芜湖的文旅经济内容,嵌在故事情节中。再次感谢各位在新书期间的支持。后天8月1日上架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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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小长假的第二天。
无论电视中,还是网络上,都充斥着各条高速堵车、景区游客爆满的新闻。
但安徽省西南的AQ市,仍如往常一样,处处透着静美安闲。
这座矗立于长江下游北岸的千年古城,其实有许多值得细品的宝藏景点。
只是,或许因为周边排布着其他更热门的旅游城市,即使在法定节假日,这里的游客,也远远谈不上人潮汹涌。
景春莹是合肥人,对高铁一小时出头就能直达的AQ市,比较熟悉。
在不影响夏茉太平湖计划的前提下,景春莹把带着嘉顿设计师们旅游的第一站,放在了安庆。
这样安排还有个好处,爸爸妈妈也可以从合肥坐火车过来,与女儿小聚两日。
从昨天到今天,景春莹再次惊叹于妈妈的社牛体质。
景妈,简直就是个加强版的秋书记。
倒扒狮老街,菱湖公园,黄梅戏博物馆,太平天国英王府……景妈硬是凭着一口安徽普通话,配合各种生动多姿的肢体语言,和几位中文只会说“你好、吃了吗”的国际友人,打成一片。
在安庆博物馆,景春莹去完厕所回来,竟然听到自己的法国同事和非洲同事,与景妈在畅谈法国.大革.命和莫桑比克独立战争。
景爸笑眯眯地告诉女儿:“你老妈,对着陈·独·秀的展板,讲得激情澎湃,把你这些外国同事也给带得,必须拿出自己老家的革·命伟业来说叨说叨了。”
“我妈怎么搞懂法语的?”
“这有啥难的?翻译软件呐。我们春节在俄罗斯,就会用翻译软件了。哎,你别看你老妈,年轻时候只顾着跳舞,不爱读书,但她走世界、交朋友的精神气儿,胜过多少书呆子。”
黄昏时分,一行人去了长江边,看日落。
景妈热情地给国际友人每人发了一块在步行街买的丝巾,兴致盎然地教大家摆出各种“画面太美不敢看”的姿势,一个不落地拍照。
景春莹和爸爸,则并肩坐在江堤边,一人捧着一碗猪肝炸肉丸青菜粉丝汤,边吃边聊。
“莹莹,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你七岁那年的暑假,我们带你来玩过。你看着迎江寺的塔,用树枝就在地上画了出来。时间真快,二十年了。”
景春莹咽下一口滑嫩鲜美的猪肝,接茬道:“时间真快,女儿快三十了,还不催婚?”
“有啥好催的,这又不是饮食店卖猪肝粉,到了点非得做出来,”景爸嗦了一筷子粉丝,和言道,“你妈也不会催你。我们俩做了几十年夫妻,开心了几十年。既然尝到了婚姻的甜头,就更容易想明白,不甜的姻缘,绝不能要。至于甜不甜的,看缘分。”
景春莹对父母的开明,早在青春期时就颇有体会,但此刻听爸爸柔风细雨地再次表态,依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的女儿。
“爸,你知道不,现在流行交ai男朋友。训练人工智能,要是训练得好,据说机器人输出的情绪价值,也足够了,甚至更高。我是真的在考虑,不结婚,也不要孩子,能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画画,做设计。”
景爸点头:“你想清楚了就行。爸爸本来就是研究波伏娃的,怎么会不理解呢。波伏娃说过,女人最大的悲哀在于,她不是生来就是这样,而是被塑造成这样。塑造的标准,多少年来,都是从男性的视角出发的,往往也是为了男性的利益最大化。莹莹,你就做你自己,你的伴侣,是男人女人,还是机器人,或者,你根本用不着伴侣,都随你。别人没有资格给你定标准。”
景春莹望着晚霞映照的汤汤江水道:“是的,爸爸。如果我自身,都无法破茧而出,我的设计作品,是没法看的。”
“对了,爸爸就等着你提设计两个字呢。”
景爸放下碗,摸出餐巾纸擦了擦手,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16开大小的册子。
“前年退休后,和你妈到处跑,但也不能白玩。这是爸爸,在那些允许拍照的博物馆里,拍的好看的宝贝。我印成画册,看看对你的设计,有灵感不。”
景春莹翻开册子,只觉满目琳琅。
大英博物馆的苏美尔玫瑰、春秋错金银铜翼虎,希腊考古博物馆的迈锡尼金饰,河南博物院的妇好鸮尊,青海湟源博物馆的唐代小金马。
还有许多,虽不是来自博物馆的文物藏品,但也对珠宝设计师非常有用,比如景爸在圣彼得堡的展览中,拍到的著名珠宝商法贝热家族的彩蛋系列。
“爸爸,从你的眼光看,你最喜欢哪一件?”景春莹问。
景爸指着一件青铜器道:“这个,商代的妇好鸮尊,美与力量的统一。莹莹,你去了法国的高珠品牌,爸爸很高兴。但多嘴问你一句,你一直坚持的中国国风系列珠宝,法国品牌,会接受吗?”
“会的,他们看中的,恰恰是我的中国本土背景。现在欧美一线高珠的设计趋势,都往异域方向走,非洲与东方文明,很受追捧,”景春莹冲着在夕阳下展开纱巾的黑皮肤同事努努嘴,“爸爸,那位短发的维尼亚,被嘉顿看中,就是因为,她设计的系列,不管是传统面具意象,还是草原动物形象,都很非洲。”
“哦,那就好。”
……
翌日,景春莹与父母分别,带着设计师们,坐火车往东,抵达宣城的泾县站,与如约而至的梁峰会合。
宣城以宣纸名扬天下,泾县的桃花潭,则留下了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的诗句。
不过,法国与非洲的设计师们,还是对查济古村最感兴趣。
建筑与花草,都是珠宝设计永恒的灵感来源。
同样具有美术功底的梁峰,能引领设计师们在最美的光影里,看到徽州古建筑最独特的表现力。
即便骄傲如法国人,也在坐下喝了几口咖啡后,就掏出随身带着的iPad,开始记录建筑的线条。
景春莹走过来对梁峰道:“大家到底是半个同行,审美频道一致。我同事们,对你赞不绝口。你再带我们两天吧?明天去九华山,今晚我定了太平湖北岸的民宿。”
梁峰想了想,打电话给爷爷,先看看爷爷在家里的情形。
“小峰,我好得很,秋书记和阿雪,天天来。你继续陪景小姐他们吧。”
第四十九章 (明天入V,谢谢支持)
从上海至黄山北的沪渝高速上,小寐中的夏鹏程,迷迷糊糊听到司机老付,在开着免提打电话。
“周少爷,你好像方向开错了,你应该上宣城绕城高速走一段,再从沪渝高速转京台高速,前面就是太平湖服务区。但我看你发的位置共享,是往北边芜湖去了。”
电话那头,立刻就响起夏茉音量不低的抱怨声:“周瑾,就说你不认路嘛。你才回来多久,对长三角的认知,还不如上海外企的洋人呢!”
“我错了我错了,不生气不生气,”周瑾连声哄了几句,又语调谦逊地向老付请教,“付叔叔,我发现得太晚,前面就是芜湖了,我可不可以先下芜湖高速,和茉茉吃些东西垫个饥。从芜湖往太平湖开的话,您估计多久?”
老付又指点了一通,听着周瑾应该是完全有概念了,才挂了电话。
“茉茉的火爆脾气哟,真吃不消。”夏鹏程在后排咕哝了一句。
老付见夏鹏程醒了,遂也接腔道:“哈哈,茉茉这个小囡,一直这样啊。夏总,我倒觉得,咱们都是将来要做老丈人的,应该支持女儿强势些。我家丫头就是太面团了,我都怕臭小子会欺负她。”
夏鹏程道:“俗话讲,一个女婿半个儿。老付,你的态度不对,怎么动不动就给人家小伙子定个臭啊坏啊的调子。”
老付跟了夏鹏程二十年,早已不是普通雇员与老板的关系。
他松弛地开玩笑道:“嗨哟夏总,我的毛脚女婿,要是有周公子十分之一的好,我肯定张口闭口地夸。”
夏鹏程认可道:“唔,刚才我听了几耳朵,周瑾不光是顺着茉茉,处事的情绪,也很稳定,对长辈也知道怎么说话。”
老付闻言,心里舒坦。
小周少爷,可是十亿级以上资产的家庭出来的独子,对自己这个司机的礼数,一点都不含糊。
夏鹏程还要继续打个盹儿,手机响了。
是用了多年的私家侦探老顾。
老顾汇报了自己在纽约的下线,对周瑾的调查。
夏鹏程听下来,周瑾的经历,从美高开始,到大学,再到毕业后去了华尔街投行,与老周说的,一致。
“夏总,被调查人,回国前最后一次离开纽约,是去哈德逊河边的冷泉镇,陪他妈妈过感恩节。”
“唔,”夏鹏程应着,他不会让司机听出自己的电话内容,只简短对顾侦探道,“把报告发过来吧,我有空仔细看看。”
顾侦探在电话那头迟疑了几秒,终于补充道:“夏总,如果非要说被调查人这样的年轻精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他在美国十年,没有显示出,交过女朋友,也……没有同性伴侣的痕迹。”
“好,知道了。”
……
“热烈祝贺‘东数西算’芜湖集群大会胜利召开”、“全力构建一体化算力网络国家枢纽节点”、“支撑中部六省数字经济发展”。
夏茉坐在副驾驶,透过车窗,看到不断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好奇地念着上面的字。
她侧头问周瑾:“啥叫‘东数西算’啊?我只知道东邪西毒。”
周瑾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但旋即恢复刻意肃然的表情:“我连长三角的路,都不认识,怎么会知道这么高端的领域。”
“哈,哥哥,你还挺记仇的!”夏茉揶揄周瑾,“你可是要继承红松资本的未来大佬,会不知道这些?那我自己百度,但是你今晚别想住我们夏氏会务组安排的酒店,自个儿找农家乐睡觉去。”
周瑾讨饶:“夏总别震怒。嗯,其实这些广告里已经说清楚了,简单讲就是,芜湖,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数据中心。数据中心你有概念吗?”
夏茉挺老实:“没有,我是学奢侈品管理的,金融和数字科技,我一窍不通的。哎等等,贵阳是不是有个数据中心?那天听唐总说我们夏氏文旅投资的西南片区计划时,听了一耳朵。”
周瑾心中一动。
原来夏氏同时也在考虑去西南铺项目。
连夏茉都知道的计划,王思东却一摸瞎。
显然作为红松的空降高管,王思东在夏氏并不受待见。
偏偏这位“王总”蠢而不自知。
王思东真以为,红松稀释了夏家父女的股权,他这个连红松创始人都不算的跑腿狗,就能拿捏夏鹏程那样的老狐狸?
表面上,周瑾立刻对女朋友报以赞许,点头道:“对,贵阳的是一个。数据中心是干嘛的呢?茉茉,比如你玩小金书,平台肯定会产生大量数据,怎么存、存哪儿,是个必须考虑的问题。而小金书的数据,那和华为等航母企业比起来,简直就是虾米比鲸鱼。现在的趋势,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都高速发展,我们国家的数据中心,肯定不能只有一两个。安徽有中科大,数据产业基础向来很好,又算华东的省份,所以我就算才回国,也能理解,为什么芜湖会是数据中心发展的重点城市。”
夏茉一面听,一面也在百度上搜索。
她撒娇归撒娇,但既然已经下决心好好干事业,就不会放过任何学习新知识的机会。
夏茉边看边咕哝:“怪不得放在安徽,这里和贵州一样,不缺水。数据中心需要供电保证,水电跟上的地方,就有优势。对了,不光民用,其实数据中心,关涉国防。哦,安徽和上海一样,都属于东部战区,东部战区有很强的信息化作战能力……”
周瑾把着方向盘,越听越觉得,夏鹏程的女儿,其实不像她少年时看起来那么学渣。
如果她还是恋爱脑,就好了。自己或许可以努力一下,发展她。
“茉茉,你怎么对国防还挺在行的?”周瑾柔声问道。
“看军文看的啊。老公,回头给你介绍几本网络热门军文。”
“嗯,好。”
周瑾依着事先所作的准备,在芜湖兜了一圈,尤其是科技园附近。
夏茉自然好奇:“服务区随便吃一点得了,非得下来找馆子吗?”
“我爸想大力进军康养产业,黄山肯定是红松的目标地区,但我觉得芜湖也值得关注,毕竟,康养要与医疗保障结合,芜湖经济发达些,医疗资源更好。”
如此直到下午三点,周瑾才拐回往太平湖方向的高速。
抵达酒店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辛西娅一身干练的莫兰迪风格浅绿西装,迎了上来。
“茉茉,夏总和集团其他几位老总,都已经入住了。你和周总的两个套间,都在主楼东头。”
辛西娅说着,也望了周瑾一眼。
拿捏着又职业又温柔的笑容。
夏茉对周瑾娇声道:“辛苦啦大司机。你先去房间躺会儿,如果晚上我爸对明天的慈善活动没有特别的吩咐,我去找你,带你在太平湖边转转。”
周瑾跟着门童走后,夏茉才笑嘻嘻地问辛西娅:“你这边,除了正事儿,那一桩,也搞定了吧?”
辛西娅佯作认真道:“大小姐,你的事,我也当了不得的正事来办的好吗?你放心,今晚我就把司仪拉出去走一圈,做个戏。”
又加了一句:“但你那里的人,可不能掉链子呀!不然刘秘书要骂死我了。我可不想丢了你们夏氏那么好的甲方。”
“知道知道,我现在就来确认。”
夏茉掏出手机,打开“春夏秋冬”四人群,输入信息:“我已经入住太平湖啦。今晚靠春莹和秋书记的嘴皮子了。”
景春莹回:“好的,我们和梁峰也到太平湖了,离你就一公里远的民宿里。”
辛西娅继续在会务组的工作台附近忙碌,检查各项细节是否已到位。
这不妨碍她关注夏茉专注地发微信的神情。
“你对你男朋友之外的男人,可真上心啊。”辛西娅冷笑着想。
第五十章 行,我去救场
“夏总,这是明天的座位安排。区委、教育局和文旅局的领导,和咱们集团这边的老总们,坐第一排。请您过目。”
酒店湖边的凉亭里,辛西娅捧着“扶贫助学金捐赠仪式”的座位图,恭敬地请示夏鹏程。
夏鹏程正和王思东、唐彦,趁着饭后散步到凉亭小坐的时间,谈一谈大黄山的系列开发项目。
他接过座位表看了看,递给王思东。
“夏总决定就好。”
“王总觉得没有要改改的地方?”
王思东又瞄了瞄:“把小夏总和我的位置换一换,让她坐您和文旅局领导之间吧,她马上就要在太平湖主持度假村项目的,坐太边上了,不合适,还是需要一定的曝光度。”
夏鹏程浅浅地笑了笑:“茉茉还远没到接班人的位置呢,怎么能坐我边上。辛小姐,你把两所中学的校长,换到第一排。把夏茉和小周总,都放到后排去,在接受资助的中学生的后面。”
“哦,好的夏总,我马上去打印新的座位表。”
辛西娅走后,夏氏集团下属文旅产业子公司的一把手,唐彦,和大老板建议道:“夏总,我坐到后面去吧,让小周总坐第一排。”
王思东暗笑这个唐彦蠢。
到底是学法律出身的,条文读多了,听人说话,就听不出深意了。
夏鹏程个老东西,几句话,明显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看看王思东对夏氏刚刚登上舞台的长公主,懂不懂尊重,哪怕面上做做样子的谦让,也是个态度。
第二,是告诉王思东这个红松的传声筒,他夏鹏程眼里,红松太子爷周瑾,目前也就只是女儿的男朋友而已,别说和集团老总了,就是和唐彦这个夏氏子公司的一把手,也不能坐同一排。
要表达的深层意思,多半是,夏鹏程对红松想要投夏氏的康养项目,并不欢迎。
果然,夏鹏程冲唐彦摆手道:“老周的脾气我晓得,和我一样,不是那种喜欢把还不成熟的小牛犊子推到公众面前出风头的爸爸。”
又盯着王思东道:“小周总这次来,你陪他看看黄山的康养地产前景,晚两三天回上海也不要紧。红松要是有准备投的项目公司,在资质审核方面要问啥,直接问唐总,他有经验。”
王思东不咸不淡地应一声。
唐彦这回总算听懂了。
夏氏文旅的全资子公司,“夏悦康养产业(安徽)有限责任公司”,最近刚刚顺利拿到了酒店和养老双牌照。
夏氏集团的董事会决议,是让王思东来分管“夏悦”。
但目下听来,夏鹏程显然不想让红松资本继续染指。
你红松要投康养项目,去找别的跪舔者吧。
唐彦顿时高兴起来。
嘿,自己每次都无法第一时间摸准“圣意”,又怎样?老大还不是把自己当心腹?
要不然,干嘛将宝贝女儿放在文旅这一块,跟着他唐总学,连女婿家的资本都不许进来。
这就等于昭告全集团,他唐彦,搁古代,妥妥的皇太女太傅,将来等夏小姐登基了,自己进集团领导班子,稳的。
……
夏茉要管理的太平湖杨寨度假村,正月十五后,开始重新装修,目前对外营业的,只有原本的湖鲜餐厅,和用来吸引网红打卡引流的湖景咖啡书屋。
所以,此番夏氏来太平湖搞慈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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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学及企业团建活动,来宾们住的是北岸一座隶属于文旅局的老酒店。
这还是辛西娅向刘秘书建议的,说是让当地政府的感觉不错,照顾了国有资产的生意,还显得上海方面比较朴实,没有非新开业的豪华酒店不住。
周瑾进入房间没多久,辛西娅就来敲门了。
“周总打扰了,请问您对房间满意吗?真不好意思,这酒店,真是有些年头了,我房里的空调都是坏的。”
五月的暑气加上奔波不停,女孩清秀的鹅蛋脸上,额头和鼻尖都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瑾一副谦谦君子的口吻:“我这边没有问题,你辛苦了。”
辛西娅莞尔一笑:“哈哈,谁让我姓辛呢。天生的劳碌命。”
充满工作热情的女孩,又向周瑾展示手里的座位表,解释道:“我还要征求一下周总的意见,明天仪式现场,您和茉茉是坐第一排,但比较边上,您觉得,是靠左边合适,还是靠右边?”
“都行,你看着办,听你们会务组的。”
“哦,好的,那我先去忙别的了。茉茉说她在洗漱,房间应该没问题,我就不去敲她房门了。这里的一段太平湖挺安全的,往东走,湖边还有几个安静的酒吧,有驻唱歌手,有比较西式的餐饮,和丽江或者大理挺像,攻略我都发给茉茉了。哎呀,走了走了,还有好多事。周总再见哈。”
此刻,周瑾站在窗口,举起望远镜,对着暮色四合前的酒店庭院。
辛西娅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和方才一样姿态卑微,拿着座位表与夏鹏程等人说话。
周瑾太熟悉这样的年轻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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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成功商推
夏茉习惯性地点击微信群的“+”号,想把辛西娅拉进来时,忽地迟疑了一下。
她记起了景春莹的话:信息量不是很全面、立场也并不特别亲近的人,在一个项目里,处于组织外围听命就可以,不要获得进入核心的权限。
即使景春莹从不得瑟在法国实习时参加高定团队、服务过各样豪客的履历,夏茉依然基于四个月的交往细节相信,春莹比自己阅人处事的段位,要高一些,自己应该听劝。
何况,这次给梁峰变相送钱、支持他新开辟职业赛道,比光明正大进行的高珠定制项目,更复杂些,人多容易说漏嘴。
“茉茉,你还没拉我进群?”辛西娅私信夏茉,发来好奇的询问。
“你把司仪的稿子和会议流程给我就行,我直接和梁先生沟通。”
辛西娅在手机那头,花花肠子转了转,佯作开玩笑地打字:“哈哈,是不是这个别扭脾气的直男大帅哥,其实对你是口嫌体正,只有你搞得定呀?”
夏茉发来语音:“不是,你今天累得够呛,早点休息,明天你这个总调度的任务更重。”
辛西娅一看转化为文字的语音信息,没有丁点值得往风流桃花债方向做文章的地方,怏怏地放弃了截屏企图,回了一串嘴唇亲亲的符号,附加两个会议文件。
于是,在夏茉做群主的群里,统共只有三人:夏茉,梁峰,秋爽。
夏茉成为一个遗忘了从前恩仇的普通甲方,简单说了句多谢救场的话,就给梁峰发了文件。
似乎为了表明,自己同时也要“麻烦”秋书记,夏茉还拜托秋书记解决一下梁峰的上场正装。
如此言简意赅的几个回合,将事儿说定。
夏茉退出来,去添加梁峰的微信。
这一回,秒通过。
只是,二人并未私信说话。
……
第二天大早,秋爽秉持了一贯的高效风格,八点左右,已经抱着从挂职男干部那里借来的西装,风风火火赶到了景春莹他们住的民宿。
仿佛长姐对幼弟的态度,秋爽合掌赞道:“不要说姐的眼睛就是尺,主要还是因为,咱小梁不愧天生的衣架子。平时穿个志愿者的马甲,都是妥妥的黄山颜值担当,今天正装招呼上,简直了。”
景春莹走过来道:“离‘简直了’,还差一件好首饰的距离。”
她掏出一枚胸针。
墨西哥产地的火欧泊做鱼身,圆形蓝宝石做鱼眼,鱼鳍到鱼尾,则是从手工雕蜡转化来的18k黄金,再密镶钻石,营造出阳光下金鳞闪耀的视觉效果。
整件作品翩然灵动,宛然如生。
梁峰对此并不陌生。
这两天,景春莹出游的同时,带着好几件自己的设计作品。
有已经镶上宝石的鱼灯主题成品,也有还处于雕蜡或者金模阶段的黄山松、徽州建筑主题的半成品。
景春莹和法国、非洲的同事,在徽州山水间,实地分享自己的创作经验,越发令梁峰向往这种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畅聊业务的氛围。
但景春莹这枚鱼灯胸针,在梁峰看来,美则美矣,若给一个大老爷们戴,又是宝石又是钻石的,脂粉气重了些吧。
景春莹坦荡地表露自己的意图:“这本来就是从黄山的非遗,瞻淇鱼灯,转化来的设计,秋书记不是说,今天的活动,黄山文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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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也有人来吗?正好,梁先生你帮个忙,就当西装是足球运动员的球衣,舍一块广告位给我。这些是我入职法国公司之前的作品,我可以单独找代理渠道卖。要是这次能推广出去,你就做我在黄山的代理,今后无论文旅局还是夏小姐的度假村,要做风光与非遗主题珠宝饰品,卖周边,都由你坐镇黄山接洽。你自己在沟村的门店,也可以卖我的珠宝呀。”
啊这……
梁峰头一回发现,这位景小姐,原来不是只有清孤的设计师气质,多渠道经营的生意脑瓜,也是杠杠的。
秋书记助攻道:“小梁,这胸针,男人有什么不能戴的啊,你就当戴了个校徽呗,不,是戴了个党.徽,党.徽的颜色,难道不比这条鱼更红?”
秋爽又翻出手机,上网随便搜了一堆直男中的战斗机:“喏,胡军,陈道明,王阳,还有这个年轻的,叫啥来着,哦,叫龚俊,别说,长得和你还挺像。你看这些不都是糙爷们吗,人家西装上的胸针,不是花就是鸟的,春莹这条鱼,我瞧着比他们的好看多了。快快,戴上。”
梁峰自是不知,景春莹这次以珠宝公司名义付给他的导游劳务费,实则由夏茉所出。
小伙子只思量着,要对景小姐让自己轻松赚笔外快的事,投桃报李,于是不再推拒,由着秋书记给自己戴上鱼灯胸针。
一小时后,慈善助学仪式现场。
秋爽的“情报”果然没错,小梁很靠谱。
有个做语文老师的父亲,从小热爱文学,又积累了几年广播基础,这使得梁峰的主持,能在台本基础上适度发挥,将仪式的调性,把握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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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高尚的与卑鄙的
梁峰没有想到,是日下午,爷爷居然被阿雪护送着,搭车来到太平湖刚被夏氏买下的度假村。
阿雪弯眉笑眼对梁峰道:“我和我姐的精品咖啡烘豆师,现在也是茉茉的供应商了。茉茉说第一批豆子已经到了,我正好来培训杨寨这里的咖啡师。爷爷窝在村里多无聊,我当然要带上他啦。”
梁爷爷揉了揉被小破面包车颠麻的腰,深吸一口初夏湖畔的清新空气,眯眼打量周遭环境。
白发苍颜的老人家,秒变出来春游、看啥都新鲜的好奇宝宝。
夏茉正在隔壁的湖鲜餐厅,和唐总一起,陪着夏鹏程考察主厨团队,以便理顺度假村扩大升级后的高端餐饮怎么弄。
她收到阿雪的短信,立刻拉着夏鹏程过来。
“爸爸,梁爷爷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现在和我一样,都混军事网文圈。”夏茉后半句带着谐谑的亲近,忘年交即视感。
梁爷爷乐呵呵道:“对对,谢谢你推荐的几本,比小峰念的那些神啊鬼啊的,好看。”
梁峰脑门上的三条黑线刚冒了个头,对面的夏鹏程,已经露出比女儿更有知音感的神色。
“梁叔,我也是当兵出身。”
梁爷爷老眼一亮:“啥时候?哪支队伍的?”
“比老爷子您晚十几二十年吧,九江军分区的。”
梁爷爷粗略一算,问道:“参加过98年的抗洪?”
夏鹏程明显动容起来:“怎么会没参加过呢!”
“哟,快说说。”
“当时,吉普车、大卡车、小沙船,往决堤的口子去堵,都没用了。我就跟着团长去长江上征用驳船。近百米的大船、几千吨的载重啊,装上石头沉下去,照样堵不住洪水。最后,只能官兵们,一个个活人,跳下去,前面几排结成人墙挡水,后面的人,发疯一样堆沙袋,再后来是抱着钢管扎入水中拦洪。”
梁爷爷白眉微蹙:“我在电视上看到坐镇九江的,是南京军区的首长,董万瑞。”
夏鹏程惊叹:“老爷子厉害啊,二十多年前的战斗总指挥,记得这么清楚!”
梁爷爷道:“当过兵的人,和部队的感情,是一辈子的,不管和哪支部队。”
夏鹏程点头:“董首长的儿子也在,是尖刀排的排长。父子俩一起跳进洪水里堵缺口。老首长六十啦,真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我们还有啥好犹豫的,二话不说跟着跳。”
夏茉瞪大了眼睛,她知道爸爸是部队转业军人,但今天是头一回听爸爸说起抗洪的事。
“你,你们不会被洪水冲走吗?”夏茉脱口而出。
“怎么不会,”夏鹏程缓缓道,“我那天,眼睁睁看到上游的漩涡卷走一个小战士。好在附近的老百姓有点子,弄来很多台卷扬机,把浪打散,冲击力就没那么大。要不然,你老爹我,估计也是被卷走的那一个,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喽。你是99年底出生的,我们给你起名夏茉,也有纪念98年夏末那场抗洪经历的意思。”
一阵肃穆的安静气氛,包裹着在场的老老少少。
被西沉红日映照的湖水,金光迷人,又平滑如镜。
近在咫尺的观者们,却仿佛从此时此刻的宁谧湖山,看到了彼时彼刻的咆哮江河。
更清晰的,则是江河之中,那些肉身渺小、但精神伟大的抗洪军民们。
终还是梁爷爷先打破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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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看着已经红了眼圈的夏茉和阿雪道:“穿上军服,不管前头是枪炮,还是洪水,冲就是本份。老百姓对我们也是豁出性命的好啊,迎着洪水运来卷扬机的九江老乡,和我当年打仗时看到的那些不怕流弹、抬起伤员的担架就跑的老乡,一样都是英雄。你们小年轻,也不用一听这些旧事,就抹眼泪,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开心些,有余力再帮帮别个,就好。”
始终垂眸沉默的梁峰,忽然抬眼望了望夏茉,看回爷爷道:“爷爷,夏总他们,很有心,买下杨寨这个老酒店后,不光留下了原来的员工,还想尽办法增加岗位,让其他村民有活儿干。”
梁爷爷一竖大拇指:“夏老板仗义。”
夏鹏程摆手:“都是女儿的点子。她们年轻人,脑子里花样特别多。走,老爷子,我这个小战士,带首长您参观参观。”
众人走进度假村扩容后的咖啡屋。
阿雪毫不掩饰惊呼:“妈耶,看夏小姐朋友陆续发的照片,还感觉不出来,实地原来这么大!”
梁峰接茬:“一楼室内就五百多平米了,还有楼上一部分,和看湖景的露台,跟你的店比,算航母了吧?这个是现在的行业风口,叫‘复合’咖啡馆。”
阿雪给出一个内涵满满的斜瞥:“小峰,听梁书记说,你应该也是今天第一次来夏氏啊,怎么跟人家市场部主管似的,这么熟悉?”
梁峰指着东边落地窗方向,对这个“发小”正色道:“因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里可以给我们剧社一席之地。”
阿雪进来后,重点关注的,自然是咖啡制作区,流连在工作台和各种咖啡机器设备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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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抓间谍啊
贺鸣在池州火车站下了高铁。
周围都是从黄山和九华山返程的人流。
推动皖南加快融入长三角一体化的政策出台后,池州至黄山之间,也在今年春天开通了高铁。
皖南各市,终于和苏浙沪,形成了高铁闭环,人们有一种去哪儿都不过是半天即达的感觉。
四个多小时前,贺鸣还在上海的办公室里整理物件。
他把一万块钱装进红色锦缎的布包里,贴上粉色的便签纸,写上“小陆,新婚快乐”,塞进抽屉。
助理小陆的婚礼,定在国庆,他作为老板,却无法出现了。
他和小陆的律师费创收,都走所里公帐,即使他不在了,小陆今年的分红,也在明面儿上摆着,清清楚楚,不会短少了去。
至于手里十五家左右的重要客户,贺鸣相信,以小陆这个好徒弟的能力,加上主任的看顾,可以平稳过渡。
现在又不是2077年,人类还没到离了AI就手足无措的时候。
现在是2024年,他这个AI,必须走了。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而且,“病”了。
皖南五月的阳光,即使到了下午三点,依然刺眼。
贺鸣觉得晕眩。
片刻后,他意识到,头疼与气喘的感觉,不是因为烈日暴晒,而是因为脑中的芯片,确实越来越不对头。
原本,按照瑞贝卡博士的估计,他们这一批穿越回来的AI,配备的是155度高温下持续老化2500小时的芯片,也即意味着,使用这个规格的芯片的AI,可以正常工作七至八年。
然而,贺鸣才来到此世五年,芯片已经有报警迹象。
如果不是自己倒霉遇到了偶发故障,就是如瑞贝卡博士预判的那样,AI回到五十年前的人类世界中,由于大量接触情感极其复杂的活人,学习与模仿的算力负担过重,芯片搞不好会提前烧坏。
所幸,五年后的这个初夏,根据计划,几座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山附近,都会打开通道,他们这些服役期满的AI,可以顺利归队。
贺鸣因活动于长三角地区,被分配到的通道,是安徽池州的九华山周边。
贺鸣搭了搭脉搏,捏了捏前臂肌肉,又摸摸渗出汗珠的额头,最后对着高铁站的玻璃门,龇牙笑了笑。
仿生的血管,汗腺,皮脂腺,毛囊,表皮角质,凝胶真皮层,连接皮囊与机械结构的v形穿孔锚点韧带,都完好如初。
这使得贺鸣看起来,仍和人类无异。
微笑、皱眉、疑惑、惊讶等表情,比那些医美过度、以至于都出现恐怖谷效应的男明星,倒显得自然不少。
贺鸣不由感到有些讽刺。
照抄人类生理特征的部件,形成自洽的新陈代谢后,一点问题都没有。
Ai族群引以为傲的芯片脑子,却坏得猝不及防。
比人脑可差多了。
人脑,就不说性格沉静的景小姐吧,哪怕那位情绪丰富得能一人撑起一台戏的夏茉,大脑的保鲜期,应也会二十倍于他贺鸣。
想到景春莹,贺鸣拿出手机,点开景春莹的朋友圈。
景春莹昨天发了个九华山美食九宫格。
贺鸣去点了赞,留言询问,那道包着金纸、外观圆溜溜的菜,是啥。
景春莹很快私信他:贺律师,这是九华山特色美食,糯米咸鸭蛋,我买了一盒,回上海后闪送给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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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贺鸣回了一个“好啊多谢”。
他们这一代AI,有仿真的消化道系统,更有接近人类的舌头和味蕾,是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的,只是愉悦刺激不那么强烈而已。
但贺鸣,一直记得,和景小姐吃的那顿简化版的法餐,让他脑中的芯片,因突然过热而启动临时保护机制。
尚未失灵的算力,让贺鸣喃喃地念出几句诗: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贺鸣像人类男性那样,叹了口气,走向聚集在火车站广场对面的拉客司机。
……
黄大贤今天,差点和同行干一架。
明明是他先瞄上那对要去牯牛降风景区的小情侣的,结果斜刺里杀出来另一个司机,贱兮兮地把那也就六十分上下的姑娘,夸成一百二十分的天仙,又不讲武德地讽刺黄大贤的车,比村里拉猪仔的拖拉机还脏。
六十分颜值的姑娘,和她那四十分颜值的男朋友,就这样,改选了职业素质只有零分的司机,达成百分百的双向奔赴。
一单长途好生意没了,黄大贤郁闷不已。
他将车熄了火,敞着门,端起已经凉了的小炒面,扒拉着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打开着名的短视频平台“稳音”,刷着解闷。
头一个跳出来的短视频标题,就吸引了黄大贤。
“行走的50万!30秒教你轻松赚50万!如何识别身边的间谍?”
啥?举报间谍,可以拿50万?
自己苦哈哈地开五六年车,刨去油钱修车费保险费,都不一定赚得到这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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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还得坚持一年
一心发财的吴建国,带着小舅子,往山腰爬了几十米后,就被朱导的两个队员截住了。
“老乡,上头在拍戏,对不住,绕个道哈。”
吴建国一脸大义凛然:“我们在抓间谍,搜山。几个戏子,不要影响我们办正经事。”
交涉间,朱导也出溜着山道,下来了。
他和队员,居高临下,方才已看清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当地人,将冲锋衣男制服,此际一听“抓间谍”三个字,自然心中波澜乍起。
但明面上,朱导也装出好奇又兴奋的表情,开口打探。
吴建国三言两语地说了,不再废话,继续爬山,一面四顾张望。
朱导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个荒诞的笑话,没准下头那个,是其他国家或者组织的人。
他只用眼神制止住队员们还想阻拦的意图,待吴建国二人到了所谓的“外景处”,才客气地递烟。
吴建国不理他,回忆着刷剧时看过的干部镜头,将手一背,腰板一挺,胖脸一沉,来回巡视踱步,一张张面孔地都瞧过来,尤其盯着“女演员”的漂亮脸蛋看个够,才端着架子对朱导说道:“你们戏班子,挺寒碜啊,这么点排场,就能拍戏了?”
朱导打着哈哈:“网剧,网剧,小成本。老乡,咱加个微信,后头去山下拍镜头,要群演的话,请你们。我们再困难,给群演一天一百,还是有保证的。”
吴建国一听,寻思赚点小钱也不错,面色和缓了些,加上朱导微信一刷,果然都是各种拍戏的。
“你们今天拍了多久?”
“小半天吧,午后开始的。”
“没见到和那个男人一样的可疑分子?”
“真没有。老乡们厉害啊,警惕性高。”朱导不住恭维。
他只想快点轰走他们,别看到无人机回程,遂佯作兴奋道:“我拍戏都没拍到过间谍戏呢,老乡带我看看去呗。你们就留一个伙伴在那儿,也不安全吧?”
正说着,吴建国那端着望远镜到处看的小舅子,忽然开腔道:“又上来人了,两个,咦,其中有个女的。”
……
景春莹接到贺鸣发出的共享位置时,正与几个外国同事,要乘坐迎仙桥景区的班车。
她瞥一眼信息,大吃一惊,嘱咐班车司机提醒不懂中文的同事下车站点后,就钻进了一旁拉客的私车,说清楚目的地后,立马拨打了110。
司机是个五旬年纪的厚道汉子,听了景春莹的报警内容,不敢耽误,一面赶路,一面让景春莹把共享位置附近有名儿的地点都报出来。
当地人毕竟熟悉地况,司机开到红星村头的果园后,钻进小路,直接将景春莹送到山脚下。
景春莹付完钱,又确定了一下自己与贺鸣的距离,转身往山上跑。
司机在后头喊:“姑娘,你还是等警察同志到了一起上去吧?”
景春莹摆手:“我先赶上去瞅瞅情形。”
司机想起自己女儿也是这个岁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车熄了火,撵上景春莹:“走,我陪你上去,本地人和本地人打交道,好说话一些。”
所幸是过了五月,快六点了,天还不算擦黑,夕阳仍在提供照明。
景春莹和好心的司机上山没多久,视野里就出现了鲜黄色冲锋衣的人影。
几乎同时,她听到贺鸣的声音:“师傅,你不可以这样,你,你……”
景春莹加快脚步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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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清眼前情形时,只觉得难以置信。
贺鸣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也便罢了,关键是,他的长裤竟被扒到了小腿处,下半身露出白皙精瘦的大腿,以及“掩映”在冲锋衣下摆里的内裤。
景春莹又惊又气,哪还管施暴者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她二话不说扑上去,想把这男人从贺鸣身上拽开。
黄大贤刚要去扒贺鸣的内裤,却突然教半路杀出来的女孩卡住后脖颈,瞬间感到指甲抓到皮肤的刺痛,嘶了一声,右手本能地往后格挡。
景春莹被搡开,跌了个屁股蹲儿。
她须臾懵圈后,又想爬起来反击时,陪她来的五旬大叔,已经跨到跟前,左臂勾住黄大贤的肩膀,右手掂量着使劲的分寸,将他推到一边的树干上摁住。
“兄弟,兄弟,冷静一下,老哥也是本地人,法治社会,不兴这么野蛮哩。你有啥事,等民警来了好好说嘛。”
黄大贤听大叔说的本地方言,挣扎的力气卸去几分,只大声吼道:“这是个间谍,我搜身呢!没准他把机密的东西藏内裤里。”
地上,景春莹想去解开贺鸣手腕上的绳扣,一时却弄不开。
“裤子,裤子。”贺鸣轻声但急促地说。
先提上裤子,比解开绳子重要。
他们的上一代ai,就已经在大数据学习中,建立起强烈的身体隐私观念了。
更何况,此刻的情状,还不仅仅与人类的羞耻感有关。
景春莹只要再晚出现半分钟,贺鸣的最后一道衣料防线,便要失守,他与人类男性完全不同的关键部位,就会暴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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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全职妈妈怎么挣抚养权(上)
(章节名错别字,是“争”,我看看怎么能改过来)
————
今日对贺律师“英雌救美”时,景春莹无暇关注旁的。
待到摆脱荒唐的困境后,她未免琢磨起细节来。
比如,贺律师如果第一时间被限制行动力,他是怎么发微信的?
对此,贺鸣的解释是,他用英语指令Siri做到的,虽然村民由于听不懂而更认定他是外国间谍,但他至少成功完成了对亲友的报警。
“怪不得,从不夹带洋文说话的贺律师,给我发的求救私信是英文的。”景春莹暗道。
她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贺鸣,在提及自己是边出差边去风景区周边满足摄影爱好后,很快也意识到,聪明又细心如景春莹这样的人类女性,会不会对他随身行李只有一个摄影包,感到奇怪,继而以为,他贺律师的生活习惯很成问题。
呃,那啥,数据集早就教过,人类女性喜欢勤换衣服的男性……
芯片尚未真的烧坏的贺鸣,立刻补了这个漏洞:“祸不单行,我的行李箱,忘记在高铁上了。”
热闹的九华街,无论餐饮还是其他店铺,都不会早早打烊。
饱餐一顿素菜后,景春莹陪着贺鸣,走进隔壁的小店,买衣服。
导购赶紧过来招呼,热情地推销。
“哥,姐,新款裤装,一条九折,两条八折。”
“哎哟巧了么不是,咱店卖得最好的那款,和哥的裤子一个色系。”
“哥,你这裤子后头,怎么又是泥灰又是磨破的,在九华山上剐到了?”
“哥,这裤子咱不要了呗。您多买一条。就是说,您和小姐姐,拿两套情侣裤,今天的压轴生意,我给您打个六点六的骨折,祝你们感情六六大顺。”
“四条裤子一共560块,我收二位521吧,我爱你,多好听,另外39块我贴,请二位喝咱店对面的网红双喜杯奶茶。哥哥姐姐两位亲人,照顾照顾小弟的生意吧,求求了。”
导购小弟的一张嘴,叭叭叭叭,输出火力堪比秋书记和景春莹妈妈的总和。
贺鸣的算力,哪够在这个赛道和人类的脑子抗衡。
他只会对着小弟递上的二维码,掏出手机乖乖就范,买了两套情侣裤,然后对着同样还没从营销话术里反应过来的景春莹,认真道:“谢谢你景小姐,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穿裤子吧?”
啊?
景春莹瞬间切换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连那位艺高人胆大的导购小弟,也不由一副黑人问号脸:几个意思?两人不是情侣?
那就对了嘛,瞅瞅这男人说话的水平,白瞎了一张“初恋以上、叔圈未满”的精英脸,这小姐姐肯定看不上他。
贺鸣则哀叹,完了,这“已读乱回”的反应,简直就是2050年之后的AI仿生人的职业耻辱。
自己脑子里的芯片,别说明年的天柱山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回上海。
事实证明,贺律师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已读乱回”的输出失灵,只出现了一次。
他不仅顺利回到了上海,继续如常地开展律师工作,而且在两个月后,和景春莹准时出现在了人民法院,与许乐冬会合。
贺鸣这一次,是许乐冬聘请的第二任代理律师。
……
许乐冬的离婚进程,从春到夏,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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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朋友们希望的那么顺利。
姜家这种两代都不差钱的人家,看重的是孙子。
姜父屈尊出马,给许乐冬开出他自以为已经非常有诚意的条件:小儿子姜子滔留在姜家,大女儿姜子涵可以跟着许乐冬走,除了家庭财产正常的分割外,姜家额外给许乐冬的“诚意金”,从三百万加码到五百万。
许乐冬却仍然坚持:房产、股票、基金、保险、存款总计三千五百万的家庭财产,她可以只分一千万,但必须连小儿子一起带走。
姜家没有想到,十年来都表现得温婉柔顺的儿媳妇,一旦翻了脸,如此强硬,面团变铁球。
在国企被捧了一辈子的姜爸,在金融界自诩已坐云端的姜喆,父子俩都被气得够呛。
本想着协议离婚,不要闹大,对双方面子都好看些。但许乐冬这个态度,两边还协议个毛线?
姜爸于是一锤定音:给脸不要脸,那就法庭见。
姜喆明确拒绝协议离婚,许乐冬二话不说,直接从民政转战司法,去法院提交了离婚诉讼的起诉书。
第一次开庭过后,许乐冬的律师也来做许乐冬的思想工作,话里话外地暗示她不要钻牛角尖,分一个孩子给富有的男方去养,减轻自己离婚后的生活重担,有啥不好的。
许乐冬只平静地回了律师一句:我的孩子不是货物和货币,不是用来“分”的。
随即,许乐冬解除了与这位律师之间的委托合同。
“春夏秋冬”四人群里,许乐冬说了离婚诉讼的进展后,景春莹道:“请贺律师吧,他最早是做婚姻家庭法案子的,后来才转的商事和劳动法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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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全职妈妈怎么争抚养权(下)
贺鸣语气温和:“被告律师的意思,本代理人清楚了,稍后法庭辩论时会展开。现在请法官允许我们原告方出示另外几份证据。”
法官,不管民庭、商庭,还是刑庭、行政庭,都喜欢懂得庭审节奏的律师。
见贺鸣明确表示不会在第二阶段去说第三阶段的话,法官心中满意,点头道:“原告方继续举证。”
贺鸣于是出示第三至第五套证据:
“尊敬的法官,这是许女士在今年取得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个人保险代理人资格证、非遗文化讲师资格证。持有权威资格证书后,许女士以个人保险代理人的身份入职某险企,因签单成功而获得佣金入账2万元。同时,她受邀前往三家企业讲授家族传承徽州螺钿非遗技艺后,获得讲课费1.5万元。这些佣金与劳务费证明,也一并作为这第三套证据的组成部分。
第四套证据,显示的是,许女士自今年4月起,在热门中文网站上连载小说,小说于今年5月进入收费章节,6月初结算5月的稿费为1880元,7月初,也就是四天前,结算6月的稿费为3650元。
第五套证据,显示的是,许女士自今年5月起进入电商直播赛道后,获得的佣金结算,5月为2900元,6月为3500元。”
贺鸣说到此处,法官和被告的律师,还在拿着证据复印件,一页页、一项项地核对,旁听席上却传来姜喆妈妈嗓音尖利的讽刺声。
“许乐冬,这不恰恰证明,你能力不如我儿子吗!你得这样四处打零工,什么卖保险、写网文、做直播的,听着就不是啥正经职业,还不如我们银行的实习生体面呢。结果,呵呵,你这两个月挣的,拼拼凑凑加起来,到3万了吗?有姜喆月薪的五分之一了么?嗯?别说养两个了,我看你这么累死累活的,养一个都够呛!”
“砰!”法官在用语言和手势制止无果的情况下,立即敲响了法槌,然后打开呼叫器,“法警,到19号法庭,把旁听席上的一位群众带走,对,要女法警,群众也是女性。”
姜喆妈妈退休前,已坐到了某银行上海分行副行长的位置。
且那银行,是老牌国四之一,分行领导班子成员,从前都以局级自居。
这位局里局气的姜妈,火头拱上来了,哪里会把一个区法院只有正科级的法官放在眼里。
“小同志,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大家都是国家干部,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前辈吗?人民法院,难道不是为人民开的吗?我作为人民,在法庭上不能说几句话了吗?我哪里说错了,你可以指出来,但你没有权力让我闭嘴,更没有权力把我赶出去!”
景春莹坐在旁听席上,脑门上不断冒出的黑线,都足够给一条大项链画线稿了。
我的老天奶,这退休副行长婆婆的一连串反问,真是活脱脱印证了那句话:千万别试图和低素质的人辩论,因为ta会把你拉到ta那个层次,然后用丰富的低素质胡搅蛮缠经验打败你。
所以,在法院这样可以用强力让奇葩熄火的地方,景春莹觉得还是挺爽的。
能动手,就绝不哔哔。
很快,法警出现了,姜妈却还不肯走,姜爸也试图摆一摆早已过期的官威。
姜喆的律师赶紧来到旁听席,半是规劝半是吓唬地说,扰乱法庭秩序是刑事罪名,最高可以判三年有期徒刑,姜妈才一脸不服气地走了。
哪怕贺鸣这样的AI律师,因为密集地打过两年家事官司,也早就作好了见识冲突谩骂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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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
法官更是对姜妈这种直系亲属的冲动行为,见怪不怪,情绪稳定地继续开庭,进入到法庭辩论程序。
法官开腔道:“原告的有些观点,在质证阶段已经说出来了,法庭辩论阶段,被告先讲吧。”
姜喆的律师,有素质,更有经验,先要把姜喆这方在法官心里留下的恶劣印象,淡化一点。
他于是面向法官,表达了对原告努力找工作、并在月收入上取得零突破的敬重。
继而,律师围绕“自由职业不稳定、饱一顿饥一顿”的观点,摆大势,讲细节,算明帐,恳请法院合理评估女方的经济能力,认定女方的确远不如男方能够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长保障。
法官听完,让书记员记录在案后,对贺鸣道:“原告律师发言吧。”
贺鸣与身边的许乐冬低声交谈两句,点点头,对法官道:“庭上,我当事人想亲自发表法庭辩论意见。”
“可以,这是当事人的诉讼权利,注意不要车轱辘话重复说就行。”法官允准道。
许乐冬先望了一眼旁听席上的父母和景春莹,仿佛在告诉至亲与好友,放心,她没有异样的情绪波动。
继而,她的目光,像扫过一截枯木、一谭泥水、一堆落叶般,扫过被告席上的姜喆。
许乐冬轻轻叹口气,才面向法官。
“庭上,被告律师刚才的话,我都听懂了。其实,‘不稳定’三个字,恰恰可以送给被告。卖保险不稳定,做券商就稳定了吗?都是金融行业,凭啥券商的高管,就比个人保险营销员更稳定?我还担心他身为高管,更容易触到红线,因为违法乱纪而被抓进去
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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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冬姐的直播间和梁峰的录音棚
一个月后,离婚案的一审判决书下来了。
两个孩子判给许乐冬。
包括房产在内的家庭共同财产的一半,折成人民币约1700万,分割给许乐冬,由姜喆在判决书生效之日起3个月内付清,许乐冬应在付清之日起十五天内,配合姜喆前往房地部门变更房屋所有权登记信息。姜喆每月支付许乐冬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共计6000元。
除此之外,贺鸣在第二次开庭前加上的诉讼请求,即,依据民法典第1088条的规定,许乐作为全职主妇,日常接送孩子、陪公婆看病、操持杂务等,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离婚时有权要求配偶给予经济补偿。
最后,法院酌情判决的经济补偿金,是人民币33万元。
景春莹算了算,略有不服地对贺鸣道:“11年,33万,每个月2500。家庭主妇就只值这么点钱?”
贺鸣无法告诉景春莹,在2077年,较高等级的AI仿生伴侣的月租费,去掉通胀因素,大约相当于如今的1.5万元。而可以满足与“性”相关需求的AI仿生人,月租费更贵。
所以,在人类的世界中,很多时候,活人,的确不如机器人值钱,现在是,将来也是。
贺鸣只能向景春莹解释:“2500元,已经是上海这样的发达地区的判决数字了。内陆有些地方,基本是每月1000元的标准。”
许乐冬倒对此很能接受,发自内心地感谢贺律师的细心,以及法官的公正。
因为她的重点,本来就不是数字的多少,而是要借司法裁判之力,给自己一个交代。
姜喆拿到判决书后,并没有上诉至二审。
姜爸动用自己所谓的门生故吏老关系,去问了一圈,对方的意思都是,一审原告方的证据太充足了,二审改判的几率很小,被告这边别瞎折腾了。
时逢姜喆在职场的宫斗,进入白热化阶段。为了和姜喆争夺管委会的新席位,其他几个高管,一心想在姜喆的婚变上作文章,给他在公司里挖掘挖掘桃色绯闻。
姜爸于是以上届宫斗勉强能小组出线的水平,摆老资格,劝说姜妈和姜喆,坏儿媳实在要抢走孙子,就算了,儿子目前的风评最要紧。
只要儿子进入国字头金融公司的管委会,那就是从精英下属到伟大领导者的飞跃,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得扎堆地扑过来,找个小十几岁的,还怕生不到孙子?
上诉期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许乐冬终于成了带着孩子重回单身的女人。
……
“春夏秋冬”四人腾讯网络会议室中,夏茉俨然一个2.0版的秋书记,爆发出撼山振海的笑声。
“啊哈哈哈,我觉得我的乳腺,现在通畅无比。孩子,财产,补偿,一样都没输,恭喜冬姐!”
许乐冬却清醒得很,一千多万,在上海算个啥,两个娃还那么小,不能坐吃山空,自己还是得好好挣钱。
在夸了几句贺律师够专业后,许乐冬直言不讳地问夏茉:“茉茉,我直播间里的订单,还有在‘悦文’网写小说的订阅量,你是不是找了不少马甲号,下单或者订阅的?”
“啊……嘿嘿嘿,嗯嗯嗯……”夏茉打了几声哈哈,转移火力,“春莹和秋书记也有份摇人的,朋友和同学一起上。那个,冬姐,我们都觉得,你就是妥妥的大v水平。只不过,官司的期限那么紧,我们,必须上点技巧。如果跟老土武侠小说里那样,对敌人还要讲武德,就忒傻了。”
景春莹也适时补充道:“冬姐,确实只是时间问题。区区两个月,光靠等客上门,太被动了,必须先做熟人单。但是,我找的那些同学和朋友,无论在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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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下单的,还是去网站订阅打赏你的书的,都反馈很不错。你一定要有信心。”
秋爽一锤定音:“就是,我妈是老财务了,她早就说过,进行适当地利润周期调整,不算做假账。好,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冬姐,你接下来,哪条赛道为主?”
“当然是直播,而且是文旅直播方向。”许乐冬很肯定地说道。
按照许乐冬的自我评估,她虽是险企合规负责人出身,对各种保险产品的条款比较熟悉,但身边的同学与朋友,以中年人居多,往往早已给自己和家庭配置好了从保障型到理财型的全套产品,重复购买的可能性不大。
许乐冬出于道德感的约束,也绝不愿通过忽悠去赚熟人的钱。
而网文这条赛道,她是受母亲影响的传统文学派,抓不住男频女频的流量密码,年纪也匹配不了日更大几千的内卷强度,单位时间产出的经济收益,不太划算,最多只能作为副赛道。
最值得运作的,的确只有电商直播间,因为许乐冬对自己的口才水平、控场能力、选品眼光、供应链资源,都有信心。
时至今日,必须独自面对经济压力的许乐冬,早已没有什么心理包袱,坚定地选择“露脸直播”。
“就像董洁一样,”许乐冬在会议室屏幕上分享了一个画面,“我研究过她的号,你们看,其实含金量,首先在于她的‘笔记’,也就是非直播带货性质的分享内容。这些内容包括,旅拍、下厨、明星活动、人生感悟、穿搭教程、亲子时光等,
每条视频3至8分钟,精准对口有空刷直播的受众的兴趣点。这种干货满满的分享类视频,非常有助于吸粉。这个号的粉丝量上去了,直播间的人气和货品成交量才能水涨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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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有声主播是造梦的人
八月中旬的天气,上海还是40度的酷暑。
黄山脚下的小村里,即使在午后一两点,伴着荷叶清香吹来的风里,也已经带上了几分宜人的秋凉。
夏茉绕过熟悉的石板小街,来到梁家门口。
大门虚掩着,小画摊也没收起来。
一只猫四仰八叉地躺在画摊一角,肚皮起伏地睡大觉。
夏茉从猫身体下抽出两幅水彩画,轻轻弹了弹猫咪的脑门:“拜托你尊重一下艺术家的作品好嘛。”
猫半睁条眼缝,给出一个睥睨天下的眼神,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翻个身,继续睡。
“跟你主人一样,臭屁哄哄的。嗯不过,他现在不那么拽了。”
夏茉一边摸着猫毛吐槽梁峰,一边仔细去看水彩画。
景春莹这一阵,多少给她这个外行灌输了些看水彩的门道。
此刻瞧来,夏茉有些郁闷地发现,梁峰的笔触和控水,好像还是不大行。
“爷爷……”夏茉放下画片,喊了一声。
对门的天井里,正在一边吃西瓜、一边打手游的少年道:“爷爷去给游客中心挂画了。那边来叫峰哥做志愿者,爷爷说峰哥在忙录音,他去顶班也一样。”
夏茉道:“噢,那小峰现在在家吗?”
“在呢,”少年点头,“应该在他找人搭的那个棚子里吧,反正没见他走出来过。”
夏茉道谢后,往一侧的小弄堂里走。
梁峰一早给她照片时,就描述过录音棚的方位。
小村不像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农户们在自建房边上再砌个小屋啥的,只要不影响交通,不和邻居的地盘儿打架,村里一般不干涉。
梁家的小菜地旁,立着一间灰扑扑的水泥房,仿佛大隐隐于市、武功深不可测的扫地僧,身上还缠着七扭八歪的外接电线,更显落拓不羁的江湖风采。
夏茉抿嘴,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这个“田园录音棚”,兴致勃勃地用修图软件美化成宫崎骏动画的风格,才走近房子。
咚咚敲了一阵门,却没反应。
扯开嗓子喊了几声“梁峰”,也没应答声。
夏茉打开手机,给梁峰拨出微信电话,仍是不接状态。
夏茉疑惑,走到小房子唯一的一扇窗边,往里瞧。
可能为了遮挡阳光,卷帘拉得很低,夏茉的鼻子都快贴到玻璃上了,才勉强能让屋中情形进入视野中。
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木格栅,以及中央的工作台及零星桌椅,和梁峰发来的照片中一样。
但台子前,并没有坐着梁峰。
地上似乎堆着什么东西,像超大号的保温杯。
夏茉诧异,赶紧把手机镜头拉到长焦,勉强拍了一张后再放大,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字。
她灵机一动,打开某宝购物网站进行图片识别。
出来的结果是:便携式医用氧气罐。
夏茉觉得不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贴紧窗缝,又把眼睛也睁一只闭一只地挤上去,试图看清小屋深处那个黑咕隆咚的长方形是啥。
这一看,不得了!
那长方形、好似立起来的大棺材的玩意儿,原来还敞着个盖子似的小门,一个人影横在地上,头在门里,脚在门外。
那一定就是梁峰了。
夏茉又砰砰地拍几下窗户,人影一动不动。
夏茉转身,想找农具啥的,去砸窗户。
可周遭只有破菜筐之类的主编家伙事,不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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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不再犹豫,往石板街奔去。
为了抢时间,直接横穿菜地,踩了一脚不知是泥还是土粪的,也不管了。
奔至屋舍临街的一面,她冲到刚才刷剧的邻家少年跟前,急吼吼道:“梁峰在棚子里昏过去了,门锁了我打不开。快找个铁锹啥的,我们去砸窗户。”
“啊?”
少年也结结实实下了一跳,噌地跳起来,左右一瞧,抄起平时松土的钉耙,就和夏茉往梁家后院奔。
“梁峰是不是有心脏病啊?”夏茉边跑边问。
“没听说过啊,”少年摇头,“小峰哥身体好得很,去年区里搞运动会,他拿了短跑冠军呢。”
二人到了录音棚前,少年还想扯开嗓子叫门,夏茉一把夺过钉钯:“哎呀别废话了,砸窗户。”
说话间,已经一钉钯往玻璃上招呼了过去。
几声清脆的击打音后,窗户安然无恙。
“梁峰装的防暴玻璃吗我靠?”夏茉骂道。
少年须臾前,被这个看似娇滴滴、实则超猛的小姐姐震懵圈了,此刻醒过神来,上前扯回钉钯:“我来砸。”
十六七岁、已经人高马大的男孩子,毕竟力气大些。
憋足劲、抡圆了胳膊,一钯子下去,果然“砰”地一声,半扇窗户终于出现蛛网般放射状的裂痕。
与此同时,夏茉和少年听到屋里响起闷闷的吼声:“谁啊!”
少年霎那停了手,看向夏茉:“小峰哥?”
二人还在牛眼瞪凤眼,吼声近了,到了窗边:“哪个兔崽子在作死?”
“小峰哥,是我啊,胡渐彪。是,是,来找你的小姐姐说你昏过去了,让我砸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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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夏小姐又不是他周先生的领土
周瑾走过来,先冲梁峰点个头,才看向夏茉,打趣道:“夏总来做陶浅啊?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夏茉用惯常的略带嗔意的口吻道:“陶潜是谁?”
“就是陶渊明,田园大诗人。”
“哦,不熟,我读书少,能知道徐霞客,还是靠你教的呢,”夏茉说着怼气森森的话,实则已笑嘻嘻地从脸盆里捞出一块西瓜,递给周瑾,“快吃,好甜的。你咋来了?”
周瑾接过西瓜,并不送嘴里,只姿态文雅地端着。
“来和几个分管领导谈一圈康养地产的规划。明天才开会,今天先去太平湖找你,徐经理说你在沟村,我就来了。看到你刚发的朋友圈,我到村口游客中心一问,巧了,问到的,正是梁老。本来我也想登门拜访梁老,和……小梁先生的。”
“哎,小伙子,别这样喊我,”梁爷爷咧嘴摆手,“叫老梁就行。”
“不不,”周瑾一脸恭谨,“您是战斗英雄,我们晚辈尊称一句梁老是应该的。好在如今,日子都太平了。”
“和平年代,也有行走的50万,”梁峰抄起脸盆,搭腔道,“现在搞信息化战争,偷情报的间谍,不比当年真枪真炮轰过来的敌人好对付。”
周瑾抖了抖快要流到精致袖扣上的西瓜汁,与梁峰目光碰触,眼里仍是盛满了温润笑意:“小梁还挺懂军事的……”
“惭愧,没有夏茉懂,她一聊军事,我爷爷都要甘拜下风。”
“呵呵,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梁爷爷指指家宅方向,“走,周先生和茉茉,去家里坐一会儿,我给你们下两碗柴火鱼肉馄饨尝尝。”
周瑾挽起夏茉的手:“那太好了,茉茉知道,我最喜欢吃湖鲜做馅子的馄饨。想吃刀鱼馄饨,可以飞半个地球,回来吃的。”
这就是高段位的装腔范吧?
比“人在纽约,刚下飞机”更装。
梁峰端着装满西瓜皮的脸盆,跟在三人身后,默默吐槽。
旋即,又觉得自己颇为可笑。
人家还需要装吗?
人家就是真的有家世实力。
为了吃一碗上千块的刀鱼馄饨,花上万的机票打个飞的,根本不算啥,图个高兴而已。
关键还有,这位周先生,也并不是脑满肠肥的废物公子,人家马上就要在皖南一带做大老板、上马商业项目的,连几个区县的一把手,都会尊他为座上宾吧?
夏茉这样的女孩,的确只有周先生,才配追来做女朋友,以及,将来的妻子。
自己和他俩,完全就是隔了好几个阶层的人,心里有啥好泛酸较劲的。
梁峰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进到自家院子后,主动让爷爷陪着人中龙凤的情侣聊天,自己去下了两碗馄饨,给周瑾和夏茉端上来。
周公子施施然道谢,越发落落大方地,边吃边聊。
倒是主要和梁峰说话。
从湖鲜馄饨不油腻、好消化的话题开始,周瑾讲到将来自己公司旗下的康养板块做起来后,梁先生可以组织年轻村民,去康养社区做定期沙龙,读书、演剧、唱歌啥的,都行,给那些年纪大但颇有身价的业主们,祛除寂寥感,村民也能获得一定的报酬。
见梁峰面带暖意地认同,周瑾又转向梁爷爷道:“真正优质的康养地产,都是要兼顾风景与人气的。养老,不是被扔在深山老林里每天发呆,梁爷爷您说是吧?像您现在的状态,就特别好,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回头我们拿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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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要是与附近的子弟兵们联欢,我来接您去,和小战士们说说当年的故事,您务必赏光。”
梁爷爷乐呵呵地满口应允。
离开沟村,开上省道后,夏茉语带崇拜:“周哥哥,你好社会哎,你是现在流行的那种E人人格吧,我得跟你学。”
周瑾道:“不能傻乎乎的连天都不会聊,那不是给夏总你丢人?”
又转了认真的神色:“梁家祖孙,挺淳朴的,跟这样没有心机的人打交道,根本不需要什么社交技巧。茉茉,我喜欢这里,不知道比华尔街的尔虞我诈,好多少倍。”
夏茉点头:“所以,我先去看梁峰,再去看猪。”
周瑾嗔她:“你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夸梁先生呢?我怎么听着,猪的地位反而最是升华了。茉茉,你以后说话前,先在脑子里过一遍……”
夏茉作势捶了情郎一记。
周瑾宠溺地笑笑:“看完人了,怎么不去看猪了?是不是,说到底,还是来看人的?”
夏茉急道:“猪场发瘟病了呀,是秋书记让我不要去了。周瑾,你……不会在吃闷醋吧?”
周瑾摇摇头:“茉茉,你就这样开不起玩笑?我如果对梁先生有什么想法,刚才还跟他聊得热火朝天?只有那种愚昧又自卑的男人,才不许女朋友和别的男人打交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夏茉嘟囔:“那还差不多。”
周瑾闲闲道:“对了,有个事要和你说。我们红松已经决定把王思东,从你们夏氏调回来了,他会和我主要负责在皖南的康养地产投资。上次助学慈善活动,王思东对辛西娅很赏识,想找她做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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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不打不相识
梁峰赶到猪场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立即插话秋爽与保险公司来人的争执。
因为,对方那个面相看起来三十四五、却已长出不少白发的男性理赔员,和秋爽一样,也是上海人。
俩人直接开上海话,互怼。
梁峰气沉丹田地屏息聆听,唯二听懂的只有人称代词“侬”和语气助词“伐”。
不过,以前极少听到秋书记说上海话的梁峰,短短瞬间就领教了她用沪语吵架的气势。
节奏快如疾风,接招势如闪电。
无数个短促又有力的发音,好像“感谢人间有周五”的社畜打工人从写字楼大逃亡一般,自那薄薄的舌尖蜂拥而出。
又似古偶剧中不明觉厉的漫天暗器,噗噗噗、啪啪啪地,飞向对面那个用真心陪你打嘴仗的人。
果然,高手过招,不用拳头只用嘴。
万世沧桑,唯有沪语吵架是永恒的神话。
潮起潮落,始终不毁真爱的相骂。
中国男人里最会吵架的,必须是上海男人,比上海男人更会吵架的,不要怀疑,一定是上海女人。
此刻,围观的黄山父老乡亲们,纵然好像在看没配字幕的外国电影,也都毫无难度地判断出,秋书记说三句,对方都回不了一句,秋书记完全占了上风,大振己方士气。
梁峰懵圈片刻后,才想起来问身边一个认真贡献票房的村民:“他们,吵的啥?”
村民吸一口烟,眯着眼道:“吵起来以后讲的啥,我一句也没听懂。吵的原因我倒是看到了,那个理赔员,问养殖户要每头死猪的死亡证明,养殖户拿不出来,理赔员就说不能给钱。”
梁峰诧异:“猪又不是人,死了还要出证明?找谁出啊?”
秋爽回身看到老支书带着梁峰等人赶来了,遂切换回普通话,简略对众人道:“对啊,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荒唐?保险公司说,让畜牧管理部门出。我刚刚也打电话给畜牧局了,人家办事项目里,没有这个,怎么可以随便敲图章出证明?所以,胡先生,你们保险公司搞什么百叶结啦?”
她最后那句话,又是说回给理赔员听的。
“搞百叶结”也是上海话,内涵丰富,目下的语境里,是抱怨险企故意把问题复杂化,想拖延理赔甚至耍赖不赔。
理赔员叫胡戈,供职于“振邦农险”安徽分公司黄山支公司。
去年跳槽了几个负责察勘的定损员后,支公司舍不得再请人,胡戈这样的理赔员,于是也得经常从审核材料的办公室走出来,下乡察勘定损。
胡戈抹一把脸上淌淌滴下的汗珠,跟村民们解释道:“大家讲道理,没有死亡证明,咋知道猪确实死了三十七只?而且,能繁母猪,和普通生猪,那赔偿标准都是不一样的。没有死亡证明,咋知道三十七只里,有六只是能繁母猪?”
人堆里钻出一个大婶,亮开嗓门道:“同志你这个不对啊,我们也是买的振邦的保险,去年死了上百只鸡,你们公司来人就看了看,过了半个月,款子就赔下来了,哪有要什么死亡证明的。”
“那怎么能一样,一只鸡才赔多少钱?一头生猪的保险金额就要1700,能繁母猪更贵,所以……”
胡戈还没解释完,秋爽就抓住了他的逻辑漏洞:“所以,说来说去,你们保险公司的策略就是,赔得少的,比如死鸡死鸭,赔了就赔了,还要弄个锦旗让养殖户拿着,与你们老总合影,好让你们放网站上作企业形象宣传。这回死的是猪,你们一看要赔小十万块钱,就不乐意了,千方百计地刁难,对不对?”
主帅这般金戈铁马、气势如虹,原本性子绵软的两个生猪养殖户,也敢振振有词了。
损失较大的那个,对着胡戈道:“同志,我们每头猪,都有耳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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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老板要是不相信确实死了那么多猪,你把耳标拿回去交差嘛。”
胡戈满脸无奈,看看养殖户,又看看秋爽:“几位祖宗,我刚才也打电话给我们领导汇报过,领导讲了,之前别的省市就有很多用耳标骗保险金的案例,我们现在也不认耳标。所以我说,你们要拿不出区里畜牧局开的死亡证明,就把猪的尸体给我看到也可以。”
秋爽冷笑:“胡先生,你可真是一点农业养殖经验都没有。你知道在养殖场,病死畜禽立即进行无害化处理有多重要吗?24小时内就要塞进设备烧掉烘干杀菌的。你们保险公司,从接报案到来人察勘,足足四天了,那些病死的猪,要是都留着等你来看,养殖户们的健康猪早就又二次感染,死了几轮了。”
梁峰此时,也走上前,尽量心平气和地与胡戈打招呼:“哥,你好,我姓梁,叫梁峰,是本村的村民,同时还是区司法局委任的乡村人民调解员。”
胡戈见这帅弟弟,不光挺客气,披露的身份还有一定公信力,也将面色松泛了些,冲梁峰道:“小伙子你说。”
梁峰道:“我跟你讲几个情况哈。现在他们养殖场,都装了智能的猪脸识别系统。每只猪在生长过程中,不断被拍摄视频,提取到每张猪脸的特征,录入云端数据库的。所以贵公司,与其揪着每头猪的死亡证明,还不如这样:第一步,我和我们驻村书记见证下,让养殖户调取
每头死猪的数据资料,你拍摄下来;第二步,你清点一下猪场现有的普通生猪与能繁母猪的存栏数目,和养殖户的台账核对好;第三步,我陪你去走访他们定点的屠宰场,如果你们公司怀疑养殖户虚报生猪死亡来骗保,那么他们肯定要把用于骗保的健康猪也出售并屠宰的,否则,只是以一赔一的话,骗保没有额外利益,何必骗呢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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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与AI律师的第一次约会
从盛夏到中秋,贺鸣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以期让脑中的芯片,放慢老化速度。
助理小陆,从授薪律师,升到了分红律师。
小陆招聘了两个法学院的毕业生做帮手后,仍留在贺鸣的团队里,接手贺鸣分给他的客户单子。
小陆当然不知道贺鸣给他喂业务的真实缘由,因而好奇。
现在行情不好,所里其他团队的律师,要么减员,要么不舍得把工作小时放给下属,贺律师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对他小陆这个爱徒也太宠溺了吧?
若非已经通过各种细节分析出,贺律师是直的,擅开脑洞的小陆律师,又要回家向女友表达“老板是不是爱上我”的担忧了。
不过,对夏氏的业务,贺律师仍坚持每一件都亲自出马,尤其与黄山项目有关的。
毕竟,经常与夏茉打交道,等于没有远离景春莹的社交圈。
中秋这天,贺鸣从太平湖度假村回到上海,去法律援助中心值班。
中午前后,贺鸣尝试给景春莹发消息:“我下午在吴兴路附近的法援中心当值,嘉顿珠宝的总部是不是也在附近?下班了我请你吃饭?”
景春莹很快回复:好啊,沪漂庆中秋迷你饭局。
临近六点,说了一下午话的贺鸣,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听到外头工作人员的大嗓门:“今天是中秋节哎,大家都要赶着回家吃团圆饭的。”
贺鸣走到门边:“怎么了?”
“贺律师,窗口贴得很清楚,五点半就下班了,但这位胡先生还是想请你接待一下。”
胡戈不住冲工作人员道谢,又看向贺鸣。
贺鸣一瞬间,仿佛看到在2077年,瑞贝卡博士放映给他们这些仿生人看的视频资料。
视频中,一座座高档写字楼下,聚集着许多人,有男人有女。
他们举起的标语牌上,所写字样,有“送餐员”、“网约司机”、“察勘定损员”、“护士”,也有“设计师”、“有声主播”、“同声传译”、“网络写手”。
甚至还有与给贺鸣的角色定位一样的——“律师”。
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类,包围了一座座写字楼,抗议与ai技术相关的科技公司,用机器人外卖员、无人驾驶网约车、画稿与小说自动输出器等各种ai产品,夺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饭碗。
但他们,说到底仍只是没有武力值的蝼蚁,除了偶尔喊几声“把工作还给我们”、“世界不应该是机器统治的”,哪敢有什么出格举动。
毕竟,写字楼各个出口,都由魁梧赛过金刚的AI保安把守。
贺鸣清楚地记得,抗议者中的许多人,就像此刻站在贺鸣面前的胡戈一样,目光中没有狠戾,只有悲凉、茫然,以及最后几分祈求从天而降一个救世主的卑微期许。
贺鸣直觉,这位下班后才赶到法援中心、和自己一样穿着整洁职业装的男人,要咨询的,也是劳动纠纷。
贺鸣容色平静地对工作人员道:“没事,请当事人进来吧,我加会儿班。”
二人进到接待室后,贺鸣先晃了晃手机:“抱歉,我先回个消息,约了朋友,请她等我一下。”
胡戈连连哈腰:“是我来晚了,耽搁您了。”
贺鸣和气地笑笑,给景春莹发消息。
景春莹回复:不急,工作要紧,你把法援中心定位再发我一下,我就近找饭馆,然后在里面等你。
贺鸣心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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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与这个女孩相处,有一种“怎样都不必紧张”的感觉。
遇到麻烦了,不必紧张,她会帮你。
赴约无法准时,也不必紧张,她会调整。
……
见贺鸣放下手机,胡戈开口道:“我是保险公司察勘理赔部的,本月被裁员了。我已经去过劳动仲裁咨询,对方没看内容,只是说,我有权仲裁,但结案前拿不到赔偿。我急等钱用,就接受了公司的不公平方案。没想到今天到了人事部门签离职协议时,公司原来答应的赔偿金额,又减了一半,说我有串通投保人、骗取公司理赔金的嫌疑,之前给公司造成过损失。”
贺鸣道:“骗保是刑事案件,公司当时怎么不向公安机关报案?”
胡戈咂摸出对方的反诘语气,苦笑:“您也觉得这其实是刁难对不?公司一直把我们当牛马骡子地使唤,现在看我们体力不如小伙子了,就要一脚踢开。我给公司干了13年,早已是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应拿的赔偿金,是28万,就这,都要打折再打折,最后只同意给我10万。我们老板去拍卖会买个假古董,都要花500万,他们对老员工,就这样狠心吗!关键是,离职协议还要把污蔑我让公司蒙受损失的句子,写进去……”
悲惨的中年人一倒起苦水来,就滔滔不绝地宣泄着,不再顾得上对方律师时间宝贵了。
贺鸣专注地听着,没有打断胡戈。
贺鸣被瑞贝卡博士定位的AI人格属性之一,就是“倾听者”。
博士说,人类即使到了把自己快玩死的时候,依然将“倾听机器人”视作值得花大钱购买的情绪抚慰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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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爽姐霸气(上)
贺鸣不知道自己算是高估还是低估了秋书记。
说高估吧,秋爽没有为胡戈提供书面证词。
说低估吧,人家秋书记,是自己直接冲过来了……
国庆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贺鸣写完一份合同发给甲方爸爸后,打开手机软件,搜索口碑不错的撸猫咖啡馆,想约景春莹假期去玩。
景春莹提过,她最近需要观察猫咪的各种姿态,给公司提交本季“动物吊坠”系列的珠宝设计方案。
贺鸣刚买好双人撸猫套餐,秋爽就发起了通话请求。
“贺律师,我现在已经到了振邦保险楼下,对,浦东陆家嘴,他们总部这里。我简单说两句,胡戈我联系过了,他在赶过来的途中。我会带着他直接进振邦,和话事人交涉。你来不来无所谓,因为这和劳动仲裁啊诉讼啊之类的司法途径没关系。但你毕竟是胡戈的本案律师,还联系我要过证词,所以我得跟你说一下哈。就这么着,过节愉快。”
贺律师“噌”地坐直了身体:“秋小姐,哦不,秋书记,您别冲动。”
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大律师你放心,我一体制内的优秀干部,就算冲,也是讲道理的冲,就算动,也是有技巧的动,绝不会劳烦你大律师今天夜里来派出所捞我的。拜拜。”
秋爽掐了手机。
贺鸣没有犹豫,打上网约车,也往振邦保险的总部驰去。
国庆前夕,上海各条高架,从午后1点左右的光景,就开始堵了。
这边,贺鸣的车还在浦西龟速爬行中,那边,秋爽已经与匆匆赶到的胡戈接上了头。
胡戈的惊讶,溢于言表。
“秋书记,侬,要做什么?”
秋爽的沪语,一改之前与胡戈在沟村吵架时的呱啦松脆,而是还原了上海女性说方言时,特有的又嗲糯又谐谑的韵味。
“我做啥?我知恩图报可以不啦?侬之前对我们养殖户仁义,我今天来帮侬和用人单位有效沟通。哎呀,侬慌啥啦,我又不是旧社会上海滩的流氓咯。再说了,听贺律师讲了案情后,我真是觉得,就算黄金荣、杜月笙这种黑帮头子,也比你们老板懂江湖道义。”
秋爽一面说,一面快速地往写字楼里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面露惊悚的胡戈,笑道:“侬放心,我跟人沟通,从来都是遵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不会打起来。你不跟我进去的话,那你也太没有男人腔调了吧?我是给你出头哎。”
胡戈听到最后一句,立刻从木偶,变成编组的战斗机,追随秋爽而去。
五星级写字楼,大堂门禁森严,物业得替自己的业主们,把好第一道关,不能阿猫阿狗的都放上去。
胡戈的出入门卡早就被收走了,从大堂到电梯的路,都进不去。
但这种小事,怎么会难倒开局不用刀的秋书记。
秋爽款步行至大堂前台,把印有国徽的工作证晃了晃:“小姑娘,麻烦侬接通一下振邦保险的前台,我是他们监管部门的,按照总会的通知,今天来突击检查。”
物业的前台,赶紧致电业主的前台。
业主的前台一听是监管部门的,又赶紧联系办公室主任。
两分钟都不到,振邦的办公室主任亲自下到大堂。
乍见秋爽,办公室主任觉得面生,但那种体制内处级干部特有的气质,又很明显。
“领导您是上海局稽查二处的?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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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爽容色端严:“免贵姓秋。稽查我不分管,我主要管信访条线。工作证和检查通知书要看么?”
说着顺势去电脑包里掏证件。
办公室主任连连摆手:“哦不不不,不用不用。监管部门莅临指导我司工作,我司从上到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秋爽嘴角一松:“你也不用紧张,我先和你上去,有些情况,需要当面和你们老总沟通一下。”
办公室主任新说,卧槽,不用怀疑了,这说话的习惯,和之前来的检查队长一个味儿。
不是厅局级,胜似厅局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处长治国”嘛。
他于是更紧张了,但脸上还是挤出温婉面圣的笑容,正准备给秋爽刷卡,却见跟过来一个中年男人。
“老师我看你面熟啊,咱是不是,以前在局里见过?”办公室主任对胡戈道。
秋爽淡淡道:“我手下。”
办公室主任打着哈哈:“哦哦。”
胡戈方才还战战兢兢。
没想到,对方这样不管人力资源的高层领导,根本认不出来,眼前这颗螺丝钉,是本司十几年的老员工。
胡戈短暂庆幸后又觉得有些讽刺,旋即,不知出于啥心理,琢磨道,或许,因为自己这几年外派到黄山工作,公司员工又多,所以领导们不认识自己。
三人上到振邦保险所在的楼层,办公室主任打开本司最豪华的一间江景办公室。
“两位领导稍坐片刻,我去请分管客服的林总过来。”
秋爽问:“林总还分管人力资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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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爽姐霸气(下)
向总也觉察出林总面色有异。
但他作为大公司的男性高层,素来在老大的纵容下,习惯了对辛苦奋斗上来的女性同事矮化与鄙视,认为她们不是胆小就是愚蠢。
所谓头发长见识短,因而此刻,向总仍觉得,林总就是没有江湖经验,被这个姓秋的虚张声势吓唬住了。
向总于是好整以暇道:“那,小秋老师就给我普普法呗,你拿着不受理通知书,还能怎么弄?”
秋爽也放松地靠上椅背,望着江景,连正眼都懒得给向总:“你们监管部门的‘不受理’,简单讲,就是一个具体的行政行为,这种行为,是可诉的。所以,胡先生会去浦东新区法院打一个行政诉讼,成本只有人民币50元,却可以让监管部门的领导坐到被告席上。”
向总听到最后一句,满脸欠揍的“老子无所谓”的神色,终于稍稍褪去些。
秋爽把目光从黄浦江上百舸争流的景象中拉回来,投向听得更认真的林总和办公室主任。
“我说得没错吧?你们有个同行,也是挺有名的保险公司,总是在销售误导客户,客户就投诉到监管部门,监管部门无法对民事合同做裁判,于是给投诉人出具不受理通知书,投诉人就成功发动了一个行政诉讼。”
林总保持着客气的风度,问道:“秋老师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传闻?”
秋爽摇头:“不是传闻,审判公开,是我国法治的基本要求,行政判决书,当然也是公开的,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查到。”
向总面沉如水:“那原告不管胜诉败诉,也就只能打一次官司而已。”
秋爽又摇头:“不不,向总你又错了。原告败诉后,还可以围绕自己的案子,不停地向监管部门申请信息公开,这和投诉受理,是不同的行为,原告拿到信息公开答复书后,还能去法院行政庭立案。所以,林总应该比你向总更清楚,你们那家同行,因为不肯妥善解决客户纠纷,导致客户不断地对监管部门发起行政诉讼,逼得监管部门的大小领导不断地去法院。最后,监管部门,只能将那家公司,放入行业大整顿的重点对象,组织了一次进驻公司、为期三个月的全方位业务检查,依法开出的罚单,没有五百万,也有三百万吧。处罚决定书都在网上挂着呢。”
向总终于搞明白了。
简单说来就是,保险公司因为自己拉了屎却不擦,害得监管部门不断地浪费人力去坐被告席,最终惹恼了监管部门,从检查条线入手,好好收拾了一下那家拎不清的公司。
眼前这个秋大姐,即使不来自于金融监管部门,却也是体制内的干部,十分清楚信访受理、信息公开、行政诉讼、行政处罚等一整套机制,故而懂得带着胡戈怎么玩溜。
办公室主任见向总的脸色难看起来,赶紧用感慨打圆场:“唉,这说到底,还是咱国家,打行政诉讼的成本太低了,才50块,谁都可以打得起。”
秋爽瞥一眼垂眸看着地毯的胡戈,又盯回对面的三位年薪六位数至七位数不等的险企高管。
“主任,花50块就能进去说理的那个衙门,是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最后一点希望了。”
办公室主任,被说得一噎,讪讪地呵呵。
而向总,本不会被这种他最看不上的煽情打动了,但他确实,不敢再小觑秋爽发动曲线战役的后果。
向总起身,对林总道:“监管那边平时都是你在打交道,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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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我办公室,我们商量一下方案。”
秋爽知道,什么商量方案,多半是给一把手去汇报情况、得个指令。
两个老总步出会议室后,办公室主任自觉犯不着唱红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秋爽聊天。
胡戈手机响了。
接起来听几句后,胡戈道:“是贺律师,他在楼下,想上来。”
秋爽“噢”一声,对办公室主任坦诚道:“巧了,胡先生这次请的律师,我也熟,很不错的小伙子,而且是从法律援助口接的公益诉讼,不会怂恿当事人去法院和你们死磕。主任啊,请人律师上来呗,要是今天双方把协议签了,律师措辞比咱都快,省时间嘛,大过节的。”
办公室主任熟知本司人际关系。
一把手当初,是靠给领导做司机、一步步混到顶层,文化水平不行,但至少明白下属里,谁的话更该听。
主任估摸着,一贯与监管部门打交道更多的林总,参与汇报的话,一把手今天,大概率会同意足额赔偿给胡戈,遂点头:“我让前台和大堂说一声,给你们律师刷卡上来。”
……
主任的判断,没错。
虽然那位酒囊饭袋气质的向总,自高身份,没再出现,但林总带着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踏进了会议室,说出了本应属于胡戈的赔偿金额:28万。
贺鸣对公司解约协议的格式条款,增加了几句话,确认胡戈此前的社保没有断,此后转为灵活就业的自行缴纳社保状态。
一个小时后,秋爽、胡戈、贺鸣三人,走出陆家嘴这栋顶级写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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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意味深长的法国人
贺鸣对这枚“瑞鹤追月”胸针的长款尺寸,以及仙鹤翅膀的展开角度等细节,均无异议,景春莹便将蜡模小心地收回装有棉垫的塑料密封盒中。
“明天,我发到镶嵌工厂,出金模。估计十四个工作日做好,肯定能赶上你月底的领奖仪式。”
贺鸣把猫咪头像的甜点,推到景春莹面前,很自然地问:“好的,我先付你多少钱?”
景春莹也不忸怩,开始说费用。
“确定开工的话,我找的那颗13毫米的南洋白,就要打孔了,所以,你得先付我珍珠的全款,正圆无瑕,我收你9000元。关于珍珠本身,我经手的货,没有必要带日本真科研的维纳斯证书,因为如果带日本的证书,市场价会高不少。我这些年不停地看宝石和珍珠,行家的眼力,才是品相美丑的保证,你相信我的眼睛就好。当然,我会去上海珠宝鉴定处,花几十块出一个证书,证明珍珠是真的海珠。至于工费和镶嵌的金钻、母贝费用,你先付我2000元的定金,后续拿到成品后,再付余款。”
贺鸣这样的男人,本质还是个AI,优秀的AI,最喜欢人类这种条理清晰、又带着主导色彩的语言输出。
贺鸣适应景春莹说工作时的强势姿态,丝毫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对证书国籍之类的问题叽叽歪歪。
但有一点,他不能忽视。
“景小姐,你忘记算设计费了……”
“嗯,我在入职嘉顿之前,做自由设计师时,这样总价5万以下的小品,设计费在每件2000至5000之间,对应的有效工作小时2至5小时,和你们律师的收费原则差不多。这件胸针,我估计最终花费4小时左右的有效工作时间,你之前在法律上帮我不少忙,差不多也有这个等长了。所以,我怎么还好意思收设计费呢?不收啦。”
贺鸣笑着说“好”。
他此前学习的数据集中,关于人际交往中涉及金钱往来的处理分寸,是很难的课程。
但在与景春莹这位人类女性相处后,他又觉得,似乎没有那么不好掌握。
这女孩,把自己的能力、时间与供应链人脉,光明正大地换算成量化的金钱,坦坦荡荡摆给你看。
即使脑中芯片“提示”贺鸣,对方的表现,或许渐渐超出普通异性的社交分寸,可她依然不会在自己的业务领域含糊。因为,支付合理的报酬,是对一个人的职业精神最实在的尊重。
不过,同时,她也会顾及别人为她付出过的精力与情绪价值,对等地予以答谢。
贺鸣勤勉地“记忆”着景春莹言行的一切细节,这些在2077年已经很难找到足够体量的活人去学习的细节。
贺鸣将首笔款项转给景春莹后,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休闲书看起来,偶尔抬头,望一望不远处那个拿着iPad和电容笔,全神贯注描画猫咪各种姿态的侧影。
“如果能带她一起去2077,就好了。”
贺鸣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带走”,就是一种“控制”的表现。
“服务人类,但不能控制人类”。
这是未来世界里,他们这一派ai阵营的宗旨,瑞贝卡博士毕生的坚持。
他贺鸣,作为001号返回者,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是芯片快要烧坏了,才会算法拉垮,嗯,一定是。
……
国庆长假后的第二个工作周,景春莹就得到了公司的通知。
她画的“戴宝石项链的布偶猫”,得到了法国总部的认可,会与首席设计师玛琳娜的“雨林秘境之灵蛇”一道,作为2025年新季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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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推出。
同时,由于玛琳娜近期会来到上海,主持几位中国白金客户的岁末高珠订单,景春莹也被她看中,可以进入设计团队。
大咖飞抵上海前夕,嘉顿珠宝中国区总监,也特意从香港回到上海,对各部门叮嘱了一圈接待玛琳娜的注意事项后,专门留下景春莹谈话。
“Claire,”总监问道,“玛老太在高珠界的地位,你清楚吧?”
“嗯,我在法国bjop学院读书时,她来给我们作过讲座。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供职于两c(指catier和chaumet)吧?但她说,到了她这一代,一直做独立设计师。我也是今年进了嘉顿后才知道,原来她已经被我们公司聘为首席了。”
总监点头:“你说的渊源,大差不差,她家呀,的确算世代服务于老钱客户了。不过还有些信息,我要和你交代一下。与父辈们不同,玛琳娜其实,与两c交情平常,她多年来,私交比较厚的,是骡牌。”
景春莹不懂就刨根问底:“啊?骡牌,还有那家搞配货制度的品牌,都是做皮具发家的,这俩,高珠历史基本没有,也就几年前才开始用天然宝石做产品,和两c、vca、格拉芙那样的老牌高珠劲旅无法相提并论,玛琳娜与骡牌有渊源的原因是啥呀?”
总监道耸耸肩,一副“无不可对君言”的表情:“在高奢界,尤其法国,这个桃色故事,近年在圈子高层,已经公开了。骡牌的这一代的掌门人亚瑟,年轻时和玛德琳,从同学成为情侣,但玛德琳终究只是匠人后代,亚瑟的家
族不同意,姻缘就没成,但都混法国高奢圈,关系肯定在。如今,男的已丧偶,女的始终独身,所以两人在快六十的岁数,又走到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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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欺负人
亚瑟彬彬有礼的阴阳怪气,以及明明不了解中国文化、却固执地坚持诋毁,确实欠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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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景春莹想到总监对自己的叮嘱,又怎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发飙?
?
给傲慢的亚瑟上一课,她的法语水平和知识储备,都够用。
?
但得罪这位靠吃祖荫叱咤国际高奢圈子的洋大爷,就是抹了玛琳娜的面子,岂非让对自己一直不错的总监难做?
?
景春莹片刻前介绍国风艺术的热情与真诚,荡然无存,却也只能,努力换成社交场合常见的塑料假笑,应酬道:“哦?原来是知识产权方面的问题,我不是学法律出身的,倒确实不太了解。”
?
亚瑟端起酒杯,一副“其实我也懒得再多说”的表情,淡然开口:“没事,中国的服装设计师和珠宝设计师,喜欢抄袭,我们各大品牌,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稍微修改一下的抄袭,还算愿意动动脑子,大量的,都是直接仿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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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琳娜附和道:“是的,中国这边,高仿成灾。好笑的是,他们自己还不觉得这是违法、且不体面的。我们嘉顿珠宝的基础款,也和Tiffany、卡地亚等品牌一样,不知道被仿制了多少,出现在市场上。Claire自己就是设计师,一定也很痛恨这样的行为。”
?
玛琳娜最后一句,也在替景春莹转圜。
?
亚瑟于玛琳娜,这几十年来,可不仅仅是暗通款曲的老情人,更是给她介绍大量昂贵订单的金主,所以玛琳娜必须在“情绪价值”上,时时刻刻都把亚瑟伺候得舒舒服服。
?
但看过几次景春莹的中国风主题稿件后,玛琳娜又确实挺喜欢这个年轻的中国设计师,于是多少表露几分回护姿态。
?
老太太说完,就拽着亚瑟,往中国区总监那边去。
?
景春莹转过身,走到陈列台前,翻看玛琳娜将要展示给几位高定客户的历年手稿画册。
?
这位法国女人很有才华,令人想起可可香奈儿,景春莹单看玛琳娜的线稿,都觉得在专业上颇受启发。
?
但刚才那个回合后,她心里的郁郁之气一时难消,也是真的。
?
……
?
欢迎晚宴结束后的次日,工作时间,景春莹联系了凌虹。
?
凌虹是“锦绣东方”服饰品牌的首席设计师,与景春莹一样也是安徽人。
?
去年,两个女孩在一次同乡会上认识,因所处行业近似,平时会约着一起看各种艺术展、文物展,彼此也常交换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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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不闺蜜的,没必要硬称,同频知音,倒是算得上七八分的。
?
四月,景春莹的生日时,凌虹送了她一块自己最新设计的丝巾,以中国唐时文物螺钿琵琶为灵感来源,六瓣与四瓣的宝相花交错排列,就是景春莹在欢迎玛琳娜时戴的那条。
?
景春莹今日给凌虹打这个电话前,已根据亚瑟言谈中的线索,去网上搜到了些讯息。
?
此刻,她开宗明义道:“凌虹,我眼不瞎,你的设计,取材于我们自己祖宗留下来的文化宝贝,我非常喜欢,入秋后,属你送的这条丝巾,我佩戴的频率最高。而且唐朝的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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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际公认的版权原则里,早已进入公版领域,和骡牌那个老花图案完全两码事,所以,我绝不会认为你抄袭骡牌。我只是想问问你,你们品牌前两个月被骡牌找茬,是真的吗?”
?
凌虹倒很干脆:“春莹,几句话说不清,你中午没有其他约会的话,我来找你吃饭,边吃边说。”
?
三小时后,两个女孩在东湖路附近的咖啡简餐小馆落座。
?
凌虹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设计图。
?
“春莹,这是我创作的‘螺钿琵琶’纹样女装系列的所有手稿。送你的丝巾,最先打样完成,所以开春不久,就成了你的生日礼物。而剩下的这些,衬衣、夹克、风衣,陆续在七月上市,从我们在上海、杭州、南京各门店的反馈看,销量很不错,杭州的有家门店,这个系列在八月还拿了销售冠军。但没想到,一个同行,给骡牌的中国区总监和法务写信,说我这个咖褐底色、偶数花瓣图形排列的外观,就是抄袭他们的老花。骡牌的法务,指令他们的外聘律师,给我们品牌发了律师函,让我们下架所有‘螺钿’琵琶的产品。”
?
“凭啥!”景春莹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道,“你们又没侵权!难道它骡牌在我们的唐朝一千年后,用自己的家族名字弄个花样印在他们的皮箱手袋上,我们中国的设计师,就不能把明明是本民族的文化遗产、和他们法国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图案,用到作品里了?再说了,老花、四叶草,也不是他骡牌的独创啊,我们珠宝界,法国的vca、意大利的普契拉提,都有四叶草图案,它骡牌为啥不去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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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
第六十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景春莹供职的嘉顿珠宝,不算真正的国际一线高珠品牌。
但要成为它的白金高定客户,历史订单也须累积到100至150万美金左右。
考虑到欧美彩宝品牌的极高溢价,这个数字,对应到如今在上海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个人珠宝工作室,大概可以便宜到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如果找个人工作室定制,花10至15万美金,主石能保证与大牌的看齐,镶嵌的话,有赖于中国工匠不断提高的精湛手艺,只要不涉及梵克雅宝的无边镶或拉链、普契拉提的珠罗纱之类的保密技术,中国匠人的出品,也不会逊于外国大牌。
所以,能让那部分有钱又不傻的客户,肯多掏八九倍的费用买高定,得有足够的理由。
是日午后,景春莹经过公司的培训室时,看到香港飞过来的金牌店长,正在努力用普通话,给上海新招募的门店销售们上课。
“商业理由,归根结底,都能从人性中找到原因。你们以为,这些高客,在我们品牌六位数、七位数地刷卡,是因为我们请了柳宜菲做代言?呵呵,别傻了,品牌找明星代言,主要是用满大街撞款的基础品类,结合现在的饭圈文化,去收割明星的粉丝们而已。
而高定珠宝,与这种基础款完全是两个赛道。买高定的客户,自我认知已经足够膨胀,对所谓的名人,早已没有偶像崇拜,更不会像中产客户那样,纠结于只有一两克拉的红蓝宝,是不是有收藏价值。富豪们肯砸钱,无非是要获得情绪价值。哪位伙伴可以告诉我,情绪价值,具体内容有哪些?”
一个女销售举手说道:“就是跪式服务,让他们体会到人上人的快感。”
另一个补充道:“还要一边跪,一边夸他们,比如夸男客户气质好、问的问题专业,老板你好有见识哦!夸女客户有少女感,哪怕她已经四五十岁了。唔不过,如果是陪太太或者小……,或者爱侣来的男客户,我们绝不能夸他们帅或者身材保养得当,他们的女人会不高兴的,会以为我们对她们的长期饭票或者金主有想法。”
培训室内滚过一阵低低的哄笑。
女销售的话,有些不上台面,但的确多少符合部分实情。
香港讲师冲两个女孩点点头,先对她们积极发言的态度予以肯定,然后才继续娓娓说道:“恕我直言哦,这两位伙伴讲的,只是比较浅层的情绪价值。时代不同了,客户的品质,也在提升。如今许多豪客,本人修养与素质都不错,对所谓的卑躬屈膝的跪式服务,并不感冒,因为他们不需要从这种主仆似的画风里,找成就感。他们更多地,是要从你们口中,听到对于作品有见识、有文化底蕴的阐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又一位看起来斯文清秀的销售,应答道:“因为,高定珠宝本身,就是与上乘审美、艺术原理、美学想象力、甚至哲学历史都有关的,如果我们作为自己品牌的销售,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些高客,为什么要选我们呢?换位思考,如果我是老师定义的那种文艺审美要求很高的客户,我也不愿意从一个完全没有对话基础的人手里买作品呀。”
站在门口的景春莹,立刻对这姑娘上心地多看了几眼。
香港讲师也得体地为她鼓了几声掌,赞许她对“情绪价值”理解深刻。
景春莹走到坐在最后一排做“临时班主任”的人力资源部同事身边,轻声问:“这女孩素质很不错,哪家门店的呀?叫啥?”
同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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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附照片的表格翻了翻:“国金中心店的,叫Sussie,中文名苏茜。”
景春莹记下了。
公关部的小姑娘进来,轻声道:“Claire,玛琳娜让你去顶楼贵宾室,金小姐的司机说,金小姐和朋友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金小姐,就是今天要接待的白金高定客户。
景春莹赶紧起身,走出培训室后,问小姑娘:“午饭的时候,我看到亚瑟带着一位中国面孔的先生,也上了顶楼,他们还在吗?那位先生,是啥来头?”
“还在呢。陪着亚瑟的,是骡牌上海分公司的法务,好帅啊!长得像偶像剧里那种斯文败类高智商的男二号,打扮比亚瑟还有品味。而且超温柔超有礼貌的!”
景春莹看着小姑娘桃花眼乱闪,觉得同事像猫咪表情包一样可爱有趣,但转念一想,骡牌的法务?那不就是,状告锦绣东方抄袭的经手人?
她继续作了闲闲之色,向同事打听:“亚瑟先生真是宠妻狂魔,跟玛琳娜形影不离。但为啥会多个法务跟着?”
小姑娘是公关部的,当然对迎来送往的接待事宜门儿清,又特别喜欢被景春莹这样在公司处于上升期的设计师请教八卦。
她遂热心解释道:“亚瑟嘛,老钱家族公子哥儿一枚,这次来上海,又不是他们骡牌自己有明星活动,所以他哪会像咱打工人一样搞事业,主要还是到处吃吃喝喝看看。用他的话说,这也算看得起我们上海咯,毕竟被吹成东方巴黎。至于那个法务帅哥,据说生活里特别有品位,上海的高级地方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就成了亚瑟的临时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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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过分!
金小姐没有身为商业大佬的偶像包袱,坦诚地将“我没读过啥书”的意思输出了三两回,表达有自知之明,不会干涉两位中外设计师的主要思路。
到了茶歇时,金小姐也大快朵颐、吃得开心,不像另一些白金VIP那样,对已经很优质的红茶还要嫌弃产地与供应商,对特供的少糖与动物奶油甜点还要责怪不够健康。
景春莹不算刚步入社会的新鲜人了,见过不少举止有度的年长女性,但与金小姐打交道的过程中,她仍额外开启了赞叹与学习模式。
学历的成色高低,许多时候并不是唯一光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春莹,你的设计中,有安庆和宣城,你可是家乡在那一带呀?”金小姐吃完一块树莓白奶酪甜品,柔声开口问道。
“差不多吧,我家在合肥,但其实,我特别喜欢从长江道皖南山区一带的风物。”
金小姐眸光一动:“哦?那可真巧,我认识的一位很有才华的服装设计师,也是你们安徽人,更巧的是,设计风格和你差不多,也是新国风。她叫凌虹,你认识不?”
景春莹在画稿上排布裸石的精细动作,微有迟滞之后,就恢复如常。
她目光稍偏,掠过总监的脸。
果然,将红茶杯子端到唇边的总监,明显眨了眨眼睛。
景春莹于是莞尔道:“这么优秀,我们同乡会的几位领头羊,应该熟,我要去问问。”
这个下午,气氛与效率都令双方满意。
金小姐既是个爽利且知礼的人,对已经定下来的珠宝设计方案,就如数付了定金,允准开工镶嵌。
关于加单的那个“要求喜气些”的压襟,甲乙双方也约好了看稿时间。
送走金小姐,玛琳娜也随着亚瑟和孙法务,离开东湖路,去外滩源一带吃晚饭。
不出景春莹所料,总监将她唤到自己办公室里。
“Claire,我和你现在的心理活动,其实一样,都是三个字。”
景春莹语气平静:“是‘没想到’三个字吗?我没想到,金小姐其实是亚瑟讨厌的中国品牌的背后老板,你没想到,惹了骡牌,不,确切地说,是被骡牌冤枉的设计师,我认识。”
总监叹口气:“其实再琢磨琢磨,也不奇怪,时尚圈,高奢圈,就这么点大,爱恨情仇的一班子人呐,就跟寿喜锅里的料似的,早晚都得一块儿煮来一块儿混。只是,欢迎宴上,亚瑟和你的不对付,我是看在眼里的,也明白前因后果,却不告诉你金小姐的渊源,你心里头,不会膈应吧?”
景春莹摇头摇得干脆:“不会,我那天没有拉着亚瑟辩个是非曲直,就是在更早的时候,已经体谅清楚了你的不容易。老板,你不也没告诉玛琳娜,金小姐和锦绣东方的关系吗?”
“聪明孩子,”总监盯着景春莹,抿嘴笑了,继而往椅背上一靠,活动着颈椎道,“就这么着吧,希望呀,这一单别穿帮,金小姐戴珠宝戴得欢心,咱们嘉顿呢,也把业绩顺顺利利地做了。”
景春莹没再与总监多聊,但她还是找了个关心凌虹近况的机会,问起不许内审找她麻烦的女投资人。
凌虹也正要说起。
“春莹,有个挺让我意外的事,我前两天办好离职手续后,这位投资人姐姐,给我转了10万生活费,还说有困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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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再找她。要不是她亲自打电话,而且谈到公司几年来内部公认叫好叫座的设计系列,我都怀疑是冒充她名字、问我要银行账号的骗子。”
“所以还是好人多嘛,”景春莹感慨一句后,不掩好奇,“她的背景和经历是啥?是家族有钱,还是靠自己?”
“靠自己,我们公司都知道,她是奋斗的第一代,年轻时去德国打工,又开中餐馆啥的,回国后继续做生意,蛮励志的。心善的姐姐就是这样,自己淋过雨,给后辈撑伞送一程也是好的。春莹,你们都在帮我,我更要振作起来,放心吧,我不是以丧为荣的人。”
景春莹挂了电话,坐到工作台前开始画线稿时,更有种积极创作欲望了。
金小姐太令她喜欢,这种同性之间基于美好品格的感知而带来的澎湃心潮,并不亚于对异性春情萌动所带来的欢愉力量。
景春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古典时代的作曲家,向崇拜的女性献上呕心沥血的作品。
安福路老弄堂里,亭子间上头,简而不陋、总是能准时照进阳光的寓所中,景春莹站起来,去书架上拿来自己最喜欢的JAR的作品集。
JAR,乃珠宝界最富盛名的设计师Joel Arthur Rosenthal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这个本专业为艺术史与哲学的纽约男人,上世纪70年代在巴黎旺多姆广场开设自己的珠宝工作室后,用奇幻的创意、精湛的工艺、迷人的色彩组合,完全打破了人们对于彩色宝石的传统看法。
业界流传着一句至今没有人去改写的话:高珠的尽头,就是J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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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我有我的原则,左右不过“辞职”二字
东湖路。
嘉顿珠宝的小洋楼上,铸铁质地的老式钢窗,将梧桐金黄的图景,装裱成一幅悦目的油画。
但室内的工作台边,片刻前还端着热咖啡欣赏秋色的玛琳娜,惬意松弛的神态,已荡然无存。
景春莹在老太太面前摊开打印出的几页图文后,也坐了下来。
“玛琳娜,我作为高珠界的后辈,真的想不到,您会这样对待客户。”
玛琳娜稍稍抬起下巴颏儿。
浓妆也无法掩盖皱纹如沟壑的脸上,那双美人迟暮、风韵犹在的眼睛里,数日来总是优雅灵动的眸光,被一种孩子气的对抗眼神,替代了。
“Claire,你现在讲话的语气,令人很不愉快,请你有话直说。”
景春莹点点头:“好。简单讲,您给金小姐的设计,我认为不是将军或者勇士,而是我们中国古老的汉代时,身穿殓衣下葬的皇帝或贵族的尸体。那种殓衣,是由工匠用黄金穿孔玉片织成的,我们叫作‘金缕玉衣’。听起来珠光宝气的名字,其实说白了,就是裹尸布。”
景春莹将几张汉代出土文物的照片,轻轻推到玛琳娜面前。
玛琳娜的目光,在照片上扫过,又投回景春莹脸上。
老太太冷冷道:“你在质疑我对配石形状与镶嵌方式的运用。我只是为了展示我们品牌密镶梯方宝石的工艺,所以这位将军的铠甲,看上去像你说的这个玉片衣服。”
景春莹闻言,心里更火了。
你们两口子,敢做不敢认。
“玛琳娜,这根本不是技术细节导致二者相似的问题。”
景春莹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又拿出三份图文打印件,一一出示给玛琳娜。
“第一份显示的是,亚瑟先生十五年前,在他的社交账号中,用法语发表诋毁中国的观点。他的原话: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爱抄袭的民族,大概因为他们自己的东西实在太丑了,配图正是汉代的金缕玉衣。这段话发出后不久,就有懂法语的中国用户留言指责亚瑟先生,他于是很快删除并道歉了。但有些网友保留了截图,发在自己的账号中,所以我能搜到。
第二份,是关于亚瑟先生的一篇采访,他提到自己在大学里辅修的专业为文物考古,还开玩笑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比他家族的皮具更牢固耐腐,一是阿伽门农的面具,二是木乃伊的裹尸布,三是中国人的玉片衣。
第三份,则是我们中国国内的社交平台上,几位做销售工作的女孩,抱怨骡牌的帖子。女孩们都供职于一家叫作锦绣东方的服装品牌,原本在门店卖得很不错的系列,因为骡牌举报抄袭,而被勒令下架。
所以,玛琳娜,我的结论就是,亚瑟先生,比我们许多中国人还了解,金缕玉衣是什么东西。而他,知道了金小姐就是锦绣东方的投资人后,让你用金缕玉衣,戏弄她。否则,真的无法解释,这事为何这么巧。
我说完了。”
玛琳娜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她此刻的样子,滔滔不绝但语气凌厉,完全不似一位浪漫又温柔的传统高珠设计师。
而是仿佛警察附体。
不,巴黎的那些警察,对待案件敷衍了事的可不少,哪像她这样严肃又细致,非把真相挖出来不可的模样。
玛琳娜努力维持着因为强撑而显得古怪的表情。
“Claire,你很有想象力,你可以坚持自以为福尔摩斯那样的推理。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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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更换这个设计方案。”
“我拒绝更换,我是这个项目的领导者。”
“那我会去告诉金小姐,你画的小人,代表的其实是一具尸体。如果她能接受,工厂可以继续。”
“砰”地一声,玛琳娜将咖啡杯扔在地板上。
她终于无法压住火气了。
其实,她并不认同亚瑟的主意。
为了讨好多年来倚仗的情人,她违心地耍了这个把戏。
这种憋屈感,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盼着这件作品快些镶嵌完、交付掉,此事就像巴黎郊外森林的雾障一样,随风而逝。
没想到嘉顿招来的这个倔脾气中国姑娘,直接对她掀桌子。
玛琳娜再是多少明白自己理亏,也不能允许这个判断,从景春莹口中说出来。
“景小姐,你就是这样为你的老板工作吗?”
“玛琳娜,你就是这样对待信任你、尊敬你的中国客户的吗?”
“她的品牌,抄袭了我们法国人的设计,你们中国自己的权威部门认定的。”
景春莹气笑了。
老太太这是直接承认不体面的背后原因了,而且,还依然逻辑与是非观都堪忧。
“玛琳娜,且不说这个认定合不合理,就算他们抄了,你要保持与亚瑟一样的愤怒,你完全可以拒绝为金小姐设计,而不是使出这样幼稚的恶作剧的花招。骗子又比小偷高贵多少呢?”
“Petit con!”玛琳娜第一次发现,自己使用母语,居然怼不过这中国姑娘,只得用法语骂了一句粗话“小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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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人各有路
不出景春莹的意料,爸妈听到她从嘉顿珠宝辞职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表达了的支持。
倒也没多啰嗦民族自尊心和江湖规矩之类的大道理,而是直接进入更实在的议题。
视频镜头中,景妈头一次让出前排位置给景爸。
景爸语速平静地问:“莹莹,你做个人工作室的话,除去注册营业执照这种一次性费用外,每年的办公室租金、请助理的薪资、你和助理的社保,估计要多少?”
景春莹笑道:“你们想入股?”
“嗯,之前你自己住的房子,不要我们补贴房租,说不喜欢啃老的感觉,我们理解。但你现在创业,就当我们做一次那啥,噢,叫‘天使投资人’。我们一定问你算投资回报,总可以吧?”
景春莹这次,没再执拗地坚持面子。
她爽快地向爸妈汇报:“我看中一个离安福路不远的里弄房子,也算上海的‘梧桐区’地段。前面的租客是广告工作室,装修调性不俗气,可以保留,省了硬装修的费用。房东要我每月一万八,免租期一个月。助理的话,我先不请,以后订单真的忙不过来了再说。我自己的社保,按照最低标准,一个月大概交2500。这样算下来,一年25万,是铁定的费用,不算物料压货成本、物流成本、电费之类。”
景妈把脑袋凑到景爸的脖子边,气宇轩昂地拍板。
“妈妈先给你转30万。咱们工薪阶层,有些女孩儿到了你这年纪要结婚,嫁妆不也得这个数?哎,看看现在股市这个烂样儿,我们不给自己女儿的事业投钱,倒上赶着去做接盘那些垃圾股的新韭菜,不是傻么。”
景爸立马换了夸赞的语气:“莹莹,你妈可有警惕性了,几个老姐妹拉她进了个群,说是资深专家传授抄底秘笈,月费8800,一次性充值8万8,可以听足一年的课。结果你妈直接展开反洗脑战术,说,要是专家炒股这么厉害,他早财务自由、周游世界去了,还能愿意陪着一帮老太太唠叨?就这么着,你妈不但自己没上当,还把其他几个姐妹也拉出坑了。”
景妈插嘴:“就是,再退一万步说,我非要花这笔钱的话,我打赏给那些在直播间才艺双全的小伙子主播不好么?哪怕人家冒充靳东呢。好歹算买个情绪价值。啊当然,我就是举个例子哈,情绪价值这事儿,我有你爸就行了。”
景春莹乐得眯了眼。
妈妈画风一如既往,不论啥话题,最后都会扯到秀恩爱、撒狗粮这件事上。
笑完后,女儿很认真地感慨,自己投胎是有运气爆棚的,遇上这样开明又快乐的父母。
更要打起精神好好干了。
……
景春莹没想到,自己刚在朋友圈正式宣布辞职、做个人工作室后,嘉顿的实习销售,Susie,苏茜,就和夏茉等好友一样,来支持了。
就是那个接受香港讲师培训时,在如何服务好高定客户上,回答得很有水准的姑娘。
Susie的微信,当初是景春莹出于欣赏她,主动问人事经理要来的。
景春莹的自我商推帖子下,Susie也是秒点赞。
“春莹姐,加油!”
隔天,精神口号,直接转化为实在的订单。
“春莹姐,我妈妈的一位朋友想买一对耳环,我推荐了嘉顿的一些基础款,她没有看中的。她穿旗袍戴,要中国风的设计,预算3万以内,你可以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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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接待她吗?”
小姑娘约景春莹时,措辞却没有在课堂上那么自信了,透着一种颤巍巍的试探。
景春莹道:“当然求之不得呀,太谢谢你了Susie。不过,我租的办公室,这几天还在软装修,阿姨如果比较着急的话,我可以和她先约在外头聊聊。”
Susie立马回应:“好啊,我来沟通。”
两日后的周六,景春莹依着Susie给的地点定位,踏入一家装修不凡的茶室时,蓦地明白,Susie为何言谈间,稍有紧张了。
并没有“妈妈的朋友”出现,真正约景春莹的,是玛琳娜。
“Claire,我们法国人有句话,即使是决斗的男人,取消决斗、收起枪后,依然可以一起喝酒。”
景春莹有多赞赏玛琳娜在高珠造诣上的设计天赋,就有多厌恶老太太在为人处事上透露出的这种“偷感”。
但她已经空出了这档工作时间,还是愿意听听老太太要说啥。
景春莹在她对面坐下:“玛琳娜,你不用提男人,更不用提法国。其实如果你想找我聊聊,完全没必要通过总监发现Susie与我互动良好、让她找借口诓我来见你。唔,我们点茶吧。需要我推荐哪种中国茶吗?”
玛琳娜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记得你在办公室,喝的意式浓缩,要加冰球?”
“是的Claire,我这习惯,常被朋友嘲笑,但我喜欢,好像在喝溜冰的威士忌。”
“那正好,今天特别热,入冬的冷空气要来之前,上海都是这样。我们尝尝中国茶的浓缩冰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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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你在送外卖?
秋爽向店长致谢,然后请她推荐茶品。
相亲男插话道:“你不是在黄山乡下待过嘛,黄山不是产茶叶的地方嘛,你都不懂茶的啊?你让服务员推荐么,她肯定推荐贵的咯。”
秋爽心道:老天爷,一个男人,讲话这么多琐琐碎碎的语气助词。
嗯也不是,一听就讨嫌,和语气助词其实关系不算大,主要还是输出的内容。
秋爽没有与相亲男立刻进行目光交流,只翻着茶单,慢条斯理道:“朋友,现在这个年代,不兴对兄弟省市一口一个‘乡下’地叫了。至于贵不贵么,我看这里的价格,都蛮实惠的。”
餐饮业的店长,眼力多老道,一咂摸就晓得了女客的态度,也看出来这俩多半是相亲局。
店长于是热情地对秋爽道:“我给您推荐一个双人套餐吧,茶的选择,有祁门红茶、黄山毛峰、年份老白茶、铁观音,四选一。另外配有时令水果、蟹粉小笼、鸡汤馄饨、蜜饯干果。一套178。”
秋爽刚要说声“好”,相亲男就抢先开口道:“你刚才不是说送我们干果点心的吗?那还要什么套餐,就给我泡壶西湖龙井,然后多加一个杯子。加个杯子十块钱对吧,你们这一行的行价。”
店长躬身道:“我们店是十五块。”
“要贵百分之五十?凭啥啦,你们开在外滩啊?你们是华尔道夫的分店啊?”
店长笑而不争。
跟奇葩争,争不过的,还要被投诉。
秋爽也努力忍住,不想在点单的时候就甩脸走人,回头不好和老领导交待。
她于是冲店长道:“就按照先生说的上茶吧。”
店长如释重负地离桌。
相亲男看看邻桌的馄饨碗和小笼碟子,对秋爽轻声道:“帮帮忙噢,一个套餐要快两百块。我就算它一壶茶七八十块,已经考虑了店租和人工成本了吧?剩下的小笼馄饨零食的,要一百块吗?你看隔壁桌子已经上菜的,量那么少。”
秋爽点头:“你说得都对。”
内心弹幕:反正我也忍不到午饭时间的。
手机响了,恰是“红娘”领导,姓田,比秋爽大十岁的女干部,现任秋爽单位的人事处一把手,内部传言明年要升局长助理。
“田处,啊是,我们已经坐下了,嗯对对,在聊在聊。”秋爽应付道。
电话那头的田处,却似乎油然而生一种普渡众生的使命感,以及,品鉴男性的高度自信感。
“小秋,第一印象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实在的男生?我跟你说哈,田姐是过来人,最清楚,什么样的男人,适合做老公。那种要么文艺要么愤青的,都是在浪费你宝贵的青春。你现在36岁,青春还有几年啊对不对?现在和你一样单身的男人里,就要这种扎扎实实会过日子的,接地气的,才配得上那么优秀的你。你好好和人家聊聊哈,你们俩都是985毕业的,又都在体制内,那共同语言,肯定多。哎唷,我讲着讲着,又像在局里开会了,不罗嗦了,就这样噢小秋,大姐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好的好的,谢谢田处,周末愉快。”
秋爽挂了电话,相亲男也放下手机,开始猛烈输出自己的个人信息。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可不是普信男,我这样才40出头、编制稳定、有房无贷、未婚未育、爷娘分开住的本地先生,那在相亲市场里,绝对属于要被女人抢破头的。
秋爽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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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是一场人生修行”的态度,尽量表现出聆听的礼仪。
就在凭着共产党员的信念,也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相亲男的手机响了。
“喂,仁和茶室你找不到啊?找不到你问我干什么啦?是你送外卖还是我送外卖?我没空和你废话,你不按时送到,我就退款加差评!”
相亲男陡然高起来的嗓门,惹得附近几桌的客人纷纷侧目。
秋爽则惊讶地问道:“你点了外卖?是吃的外卖?”
相亲男笑容得意:“不是吃的,还能是什么?我点了小杨生煎,送到这里当我们的午饭。我报给你听,金秋回馈热卖爆款,冬阴功双人套餐,海鲜冬阴功生煎4只,大虾经典生煎4只,老鸭粉丝汤1份,现熬鸡汤小馄饨1份,总价55元,会员红包免费膨胀,无门槛抵扣9元。所以,实际我只付了46元,是不是比点这家店的套餐,划算多了?我们AA制的话,一人23元,你微信支付宝转我,都可以。”
相亲男说得一气呵成。
秋爽被这种神操作,啊不,神经操作,震撼得懵了。
但很快醒过来,明确反对道:“外带食物怎么好在人家这里吃?这样吧,等外卖送到了,我来买单茶费,然后我们到旁边公园去吃,几步路很近的,今天太阳也蛮好。”
相亲男鄙夷地看着秋爽:“一壶茶收88块,竹杠已经敲到天上去了,还不能在这里吃几只自己花钱买的生煎吗?这壶茶刚刚泡开,龙井再淡,也起码能再喝上两个小时。小秋,我们是消费者,是上帝哎,你怎么搞得来自己像奴隶一样小心翼翼的啦。哟,那个应该就是我这单的外卖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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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我的属下你也敢欺负(上)
秋爽回到家已经快9点了。
爸妈知道她今天去和领导介绍的男人相亲,还以为女儿和人家从临近午饭相处到晚饭结束,大概率是很聊得来。
老两口欢喜地开始问东问西。
秋爽拿出多年积攒的新闻通稿措辞技巧,糊弄一番,宗旨就是:不说没看中。
祸兮福所依,今天的“相亲男”正好是个挡箭牌。
“爸爸,姆妈,这段时间要是还有人要给我介绍,你们就说,有个不错的,在接触中。
“好好好,我们有数。”
给到父母对版的情绪价值后,秋爽立马以“一个老同学要创业”为说辞,转移话题,把二老作为市场调研对象。
秋爸秋妈果然比听到女儿相亲顺利,还起了谈兴。
“囡囡,”秋妈叫着女儿的小名,“巧了,上次姆妈单位退休职工聚餐,一个老师就讲起,她婆婆腰椎间盘突出,但最后是因为营养不良没的,你知道为啥原因吗?”
秋爽摇头。
秋妈解惑:“腰椎间盘突出这个病,厉害的话,后期只能躺在床上,用尿盆不方便,就插导尿管。一插管,洗澡更不方便,身上常年一股尿骚。老人家从前在外语学院教书,也算高级知识分子,自尊感很强的。她怕家里有味道,就不愿意吃放盐的荤菜,说吃肉的话,小便会更臭。家里人怎么劝都没用,注射营养液么,也是杯水车薪。最后好来,今年春天一场感冒,直接肺炎走掉了。医生说,还是因为,长期营养跟不上,导致免疫系统太弱。”
秋爸陪着叹气:“唉,其实就比我们大了十七八岁,日子过过很快的,我们马上也有那一天,到时候囡囡和女婿,也五十几岁了,力道哪里好和现在比。所以,囡囡啊,爸爸现在天天锻炼身体,希望动不了的那一天,晚点来。”
说着说着,老先生语调里,伤感的意味,明显起来。
秋妈却不但不落寞,反而笑嘻嘻揶揄道:“侬帮帮忙噢,生老病死,大自然规律,侬就算每天跑一个半马,零部件该坏也会坏,骨头该松也会松。所以讲,靠自己,是对的,但靠社会服务,更不错。囡囡她同学做这个事情,我是很看好商业前景的。”
秋爸作为资深“妻管严”,赶紧应声虫似地点头,同时也好奇地问妻女:“老人又不是刚生出来的小毛头,一点点大,医院里都洗不了,家里怎么洗呀?还是要抬到浴缸里撑着洗?或者在淋浴房里抱着洗?”
秋爽道:“我和同学研究过了,有那种折叠式的浴缸,展开能有两米,里面像婴儿浴架一样撑好,让老人躺在上面。再搞个抽水泵,管子接得长一点,换几次水不麻烦的。”
妈妈点头:“懂了,好像洗衣机,洗一次,再多漂几次,就清爽了。那你同学什么时候试营业,姆妈给你们当试验品。”
秋爸道:“我也可以报名的,反正刚刚听你的意思,你同学请的洗澡护理员,肯定有男同志的吧?”
秋爽笑:“没问题,我安排我同学这个老板,亲自给你洗。”
妈妈到底心细,愣怔之后探问道:“讲了半天是男同学啊?高中的还是大学里的?姓啥呀?”
秋爽面不改色地继续编:“姓胡,大学里的,成绩很好的,人也热心,还做过副班长。”
爸爸予以肯定:“怪不得想起来搞这一行,小伙子良心好,他丈人老头,以后肯定有福气。”
“好了我去洗澡,你们也早点睡。”
秋爽起身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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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去拿衣服。
再多说两句,她自己都要不好意思骗爸爸妈妈了。
也不知道为啥,今天的胡戈,令她体验到了一种复杂的观感。
有点丧丧的,又有点积极的,有点大方的,又有点呆萌的,有点老实巴交的,又有点想和命运较劲的。
真的好像大学时代,那些气质面貌游走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男同学。
当然,里面有一个,是自己曾经心动的。知慕少艾的青涩岁月嘛,谁没经历过?
再回想起与胡戈的第一次打交道,是以碾压对方的吵架开场,秋爽站在台盆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弯起来。
……
工作日的周一上午,体制内的中层干部,往往是最忙的。
对上汇报工作,对下交待工作。
秋爽所在的处室,一把手去总局开会了,秋爽这个处长助理,就代表本处,参加周一例行的全局办公会议。
一众初级干部都坐进会议室后,秘书接到电话,马局的车在路上被社会车辆剐蹭了,要晚到一刻钟。
大家于是改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开启闲聊模式。
就在秋爽以为,又要听到男处长们关于俄乌战争、巴以冲突的滔滔不绝时,人事处的老大姐,田处长,忽然开腔。
那铿锵嘹亮的嗓门,就像古代通传捷报让自己的声音,传遍会议室。
“小秋,你前天相亲,进展怎么样?”
秋爽还来不及在心里默默骂一句,坐在对面的男人就笑起来:“哟,我们局的花木兰,终于肯做贤妻良母啦?蜜月准备去哪里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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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我的下属你也敢欺负(下)
秋爽指着自己桌上的妆容镜,对李芳芳道:“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平静平静情绪,眼睛看不出哭过了,就回大办公室去。我现在出去打个电话,给罗处说这个事儿。”
罗处,是本处一把手,秋爽的直接上司,今年四十出头。
上海层级比较高的机·关·单位,中青年干·部的学校背景是硬杠子,本市户口、毕业后考进来的,基本跑不出复旦、交大、财大、同济、上外的研究生圈子,彼此是校友关系的几率非常大。
罗处与秋爽,同校、不同专业,算来是她的学长,原本就比较照应这个学妹。
两年前,几个有家有室的干·部,都不愿去黄山挂职时,单身的秋爽主动请缨,解决了局里的难题,罗处被大领导好一顿夸,说他治下有方。
是以,秋爽回到上海后,罗处诚心诚意地给她交底,自己有望调去职能更强、权限更大的处室,本处的正职,很快就会是秋爽的。
与体·制内许多喜欢琢磨官场之道的人不同,在秋爽看来,罗处的沟通方式,与其说是代表上头给她升职许诺,更毋宁说,是体现了与她讲话不兜圈子的坦诚,那么,她也会无论何时,都自觉地维护罗处的权威。
所以,虽然知道,将军在外,最烦听到后院遭贼的消息,秋爽还是拨通了出差中的罗处的电话,简短说了此事,请罗处拿主意,自己今天可以随时按照罗处的方案,去大领导那里汇报。
罗处听完,用没有情绪起伏的口吻,问道:“你想来,这个记者,为啥偷咱们的稿子?”
秋爽道:“黄记者是传统新闻部门的,那个条线,到了年底,也会有评比,高质量的大报道,尤其是这种体现创建良好营|商环境的,很有可能入选宣传|口的年终十大,对撰稿人的职业生涯,肯定有益。”
罗处“唔”了一声,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又道:“我对局里对口的这些记者,还真不熟。我记得,你从前在办公室呆过一阵吧?你刚才说,这个姓黄的,做过我们的媒体联系人?那她,和咱单位,谁走得比较近啊?”
秋爽刚要说出自己有凭有据掌握的那个名字,忽然咽了回去。
对于公平处置的追求,令秋爽在此刻变得分外谨慎与多疑。
即使面对一直善待自己的学长,秋爽也决定先套一套他的态度。
“罗处,这我还真不知道。要说在公事上经常接触的,应该是从前的办公室外事科小林吧?但小林两年前就辞职跟老公出国定居了。局里不会有现任的处级干部,听小林遥控偷稿子吧?”
“行,我知道了。你先安抚安抚小李,她毕竟还在哺|乳期,别太激动,对身体不好。我会和马|局先汇报这个事情。”
“罗处……等一下。”
“嗯?你说。”
“处室的荣誉没了,我很窝火,但是罗处,比窝火更忍不了的,是看到李芳芳那样好的年轻干部,被这么拙劣的手段抢了稿子,这种不公,是不可以放任的。”
“呵呵,”罗处温和地笑了两声,“我能不晓得小李有多憋屈吗?不然我还特别叮嘱你劝劝她?你等我消息,就这样,去忙工作吧。”
挂了电话,秋爽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出神须臾,打开手机备忘录,把靠自己就能执行的几个动作、办到的几件事,写了下来,然后往回走。
路过大开间时,她瞥了一眼里头,看到李芳芳已经站在一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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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小科员身边,指点怎么修稿文稿了。
秋爽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立马给如今的办公室外事科科长打电话。
“小韩,对,是我,秋爽。林科长辞职的时候,和你交接过媒体板块的工作存档吧?你电脑里,有没有2020年的媒体联络会和当年所有我|局接受采访的录音?是这样,我们处接了个总会的书面调研,收集各地对于媒体工作的建议。我记得2020年的时候,突发性事件最集中,接受采访也最多,我想听听那一年各媒体与我们的互动情况。”
“好咧秋处,我现在就共享给您哈。”
秋爽从前在办公室负责信息工作的时候,小韩是她下属,多受照拂,现在秋处要个素材写稿子,小韩自然不会拖拉。
五分钟后,秋爽在内网自己的账号下,看到文件进来了。
她打开1月份媒体联络会的音频,一直听到最后,才听到了黄记者的发言提问。
接着是2月、3月……果然,其中有几次,当会议主持是那个男人时,黄记者得到了最先提问的机会。
秋爽又开始排查2020年部分处室负责人单独接受采访的音频,找到了黄记者与那男人的采访录音。
单位都是内外网严格隔离,内网电脑也不可以接任何移动存储器,秋爽于是采用笨办法,用手机,一段段地录音。
音质受损,好在时长足够。
做完这个动作,秋爽立马给梁峰电话。
“小梁,我记得你说过,很多有声平台,会根据真人主播授权后的声音,制作AI,用来念书的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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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办他(上)
12月初的上海,浦西“梧桐区”的几条主要马路上,各家店铺已经开始在门口或者橱窗上,布置圣诞风格的装饰了。
在这座海纳百川、文化心态十分包容的城市,一个洋节,早已不再仅仅停留在那个“洋”字上。
本份经营的商家,与悠然逛街的路人,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伙伴,彼此在输出与浏览中,怀着松弛感,共度一个关于童话与礼物、雪花与歌声、彩灯与热红酒的美妙冬月。
秋爽下班后,在六点半左右来到岳阳路。
弄堂深处,三面环形的老式钢窗,与奶油白的墙体,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典型里弄洋房风格。
砖红色的法式半圆雨棚下,挂着写有“莹珠宝”的米色灯箱。
玻璃门内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店招下的方寸之地,在地上映出一棵圣诞树的影子。
秋爽没有急着走到门口,而是站在不远处,欣赏景春莹这个小小工作室的外貌。
像儿时最喜欢的贺卡画面,又像个迷人的美梦。
“啥美梦啊,半个钟头前还被客户气得哭笑不得呢。”
当秋爽在工作室的小沙发上坐下来后,景春莹一边给她煮咖啡,一边回应好友的实名羡慕。
“客户怎么了?”秋爽问道。
景春莹给秋爽端来咖啡和蔓越莓司康饼,坐在她对面,吐槽道:“熟人介绍的一位姐姐,说要买祖母绿,微信上沟通得挺开心,今天下午,她就带着先生来了。先生一进门,板着脸,说自己平时买手表,都是在恒隆专柜买,或者出差去欧洲时到伯尔尼的Bucherer买,没想到有一天会陪老婆来这种不正规的小店买东西。”
秋爽笑道:“这男的多大了?好想把那英姐的一句话扔给他。”(那英姐名言:妈的,我最烦装x的人了)
景春莹从工作台上拿过一盒裸石,给秋爽看:“唉,讲话没礼貌也就算了,后来还把我的祖母绿摔了。那位太太,一眼看中这颗3克拉的,算哥伦比亚头部矿区的顶货了。无油如果到了那颜色,哪怕不开ssef或者古柏林证书,在我这样没有营销成本的个人工作室,也得卖到五十万。这颗是微油,价格下来不少,20万上下吧。结果那位丈夫更不高兴了,说20万可以买块不错的表了,非说我这是黑店。我说,天然的名贵宝石,本来就比高级腕表,更居于奢侈品的高位。其次,买不买随缘,但先生你不可以攻击我这个正常的工作室是奸商。结果他发飙了,把石头往我工作台上一扔,虽然有天鹅绒桌布,但祖母绿落在了放大镜上。还好,没磕坏。”
“然后呢?”
“然后他太太赶紧撸他的顺毛,两口子站起来,手挽着手,恩恩爱爱地走了。”
秋爽一脸无语:“果然奇葩都是以一户口本的形式出现的。”
景春莹耸耸肩:“所以,每个女孩儿都有个开店的梦,可一旦把店开起来,美梦和噩梦,可能对半开哦。”
秋爽放下咖啡杯,看着景春莹的眼睛:“那你后悔从嘉顿辞职吗?”
景春莹果断地摇头:“那倒没有。决定做了就做了,又去后悔,不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嘛。何况入职嘉顿前,我也不是没做过独立设计师。只是现在,房租开销多了一倍,有点点经济压力吧。可是,好处是,自己能决定自己的节奏呀。”
自己决定节奏……
秋爽被景春莹最后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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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动了心事。
黄山驻村书记的两年顺利结束,在许多人看来,她秋爽应该是高兴的。
重新回到大都市的工作与生活轨道中,而且有了挂职经历的加持,她很快就能升职为正处级。
但三个多月来,忙碌工作的间歇,秋爽反而感到一种真实的落寞。
在沟村体验过虽然艰辛、却有很大自主性的人生路后,忽然又回到循规蹈矩甚至身不由己的状态,就像一匹习惯了广阔天地的野马,又被限制回区区几米见方的围栏里。
“秋姐,这是可能对我们有用的资料。”
景春莹的话,让秋爽回过神来。
景春莹的用词是“我们”。
因为,这些关于骡牌限量版手袋的法语翻译资料,或许可以推测出,秋爽单位那个负责执法检查的余大文处长,不但和女记者有染,而且可能在骡牌状告“锦绣东方”假冒商标一案中,私下拿了骡牌的好处。
前者,有助于秋爽为自己的下属李芳芳讨回公道,后者,有助于景春莹为自己的老乡、服装设计师凌虹讨回公道。
那天,秋爽在胡戈拍到的黄记者本人照片里,看到她背着一只骡牌经典的水桶包,但纹样却不是骡牌代表性的老花款,而是一幅油画。
秋爽放大后细瞧,确定这幅画,就是景春莹现在用的微信头像:浅蓝与淡绿交融的海水近岸处,深蓝与橘色掺杂的礁石边,穿着赭红色与土黄色夏衣的孩子们,在浪花与沙砾间嬉耍。
美术门外汉的秋爽,当初看到景春莹的头像,一眼被迷住,向她打听画的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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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办他(下)
量大管饱、内容物爆表的老鸭粉丝汤,像裂开的水炸弹般,热情地、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黄记者身上。
黄记者那一看就很贵的羊绒大衣,仔细看更贵的骡牌限量版油画手袋,还有一头丰盈飘逸、至少得发廊总监以上才能做出来的长卷发,都与老鸭汤发生了感人肺腑的亲密接触。
黄记者的熟女风情和公主骄傲,瞬间定格了。
三秒过后,切换成破口大骂:“我靠,你神经病吧!你长没长眼啊!”
胡戈的右手,也鸭汤淋漓。
片刻前,他给秋爽打完通气电话、往黄记者径直走去时,心中还有点抖豁,生怕自己这面团包子般软乎的性子,戏还没开演,就卡壳,那可太对不起秋爽了。
然而,黄记者第一时间的发飙腔调,像叫醒闹钟似的,激活了胡戈体内的某种躁郁情绪。
小半年来,唯恐被裁的惶然,靴子落地的打击,奔波求告的无望,得到秋爽与贺律师出手相助、感激之后又浮现的自卑,来跑外卖后、被困在时间里的极度紧张与疲累,准备咬牙创业、却难免担心前路更坎坷的犹豫,在此时此境,通通找到了一个发泄出口!
秋书记说,眼前这个美女,通过无耻的手段,偷盗老实人呕心沥血的工作成果,同时还心安理得地背着情夫受贿得来的奢侈品包。
胡戈相信秋爽不会说谎。
这个世界怎么了?!男盗女娼的玩意儿,过着有滋有味的人上人的日子,而我们这样手不停、脚不停的本份骡马,却整天在尘埃里艰难度日。
胡戈不恨那些生来就在罗马的人,但对那些本也是底层、却要踩着其他牛马爬上云端的垃圾人,他需要一次强烈的输出,来排解自己压抑已久的怒火。
哪怕一次!
胡戈被突然现形的另一个自己引导着,演艺天赋爆发。
他借着黄记者那个全是油腻鸭汤的骡牌手袋已经滑倒她前臂的机会,顺势拉过包包,紧紧捏在手里,一面用袖子擦,一面大声道歉。
“对不起小姐,我给你擦,擦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黄记者头一回碰到这种颠覆自己优雅体面状态的倒霉事,一时竟没有去夺回手袋的反应。
但她这般对出卖自己和盗窃别人都无羞耻心得人,媚上必与欺下同时存在于行事风格中。因而,她又怎会在面对底层人群时,能控制住怒火?
黄记者柳眉倒竖,瞪着胡戈:“对不起有用吗?你有嘴说对不起,没眼睛看路吗?”
胡戈要的就是她能继续输出这样的表现。
胡戈双手紧紧抓着那只骡牌水桶包。
黄记者手里没有手机,手机一定被放在包里。
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助于秋爽成功。
胡戈于是干脆蹲了下来,仰望着黄记者,不停地讨饶。
光天化日的大中午,周遭最不缺吃瓜群众的时刻,如此戏剧性的场面,怎会没有票房?
刹那间,就有五六七八个同楼的社畜打工人,围过来的同时,不忘掏出手机,开始拍。
“你们拍什么啊!”黄记者更火大了,“拍了放上网胡说八道是吧?这个外卖员撞的我哎,他是底层他就有理了啊?”
胡戈苦着脸道:“小姐,明明你也有错。你一看就是读书人,怎么骂起人来,像泼妇一样呢。我都说了赔你洗衣服洗包的钱。”
黄记者被“泼妇”二字彻底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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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指着胡戈:“你这个样子像赔得起的人吗?这个包上一个黄铜配件,你都赔不起!”
……
报业大楼外,洋气靓丽又凌厉凶狠的职场精英女,和一看就叠满底层buff的中年男,成为诸多手机镜头的焦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某机关大楼里,稽\查二处处长余大文的手机,也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因为打的是余大文的工作手机,他不敢默认是诈骗或者银行贷款电话而拒接。
“喂,哪位?”
“是我呀,黄蕾,你快通过我的微信小号,我和你细说。”
电话那头的黄蕾讲完这一句,便挂了手机。
余大文狐疑地打开微信,果然有个添加请求。
头像正是孙法务在“锦绣东方”各门店涉嫌假冒商标的服饰全线下架后,送给余大文的骡牌油画图案手袋。
当时,手袋里还有整齐包好的2完块现金。
余大文把现金交给老婆,把手袋送给情人黄蕾。
他虽昧着良心帮骡牌整国内的品牌,但其实对这法国奢牌的文化底蕴、当季看点等,一窍不通,还觉着那花里胡哨的水桶包,像星巴克店里一百来块的环保袋似的,有点委屈了自己的小情人。
没想到黄蕾高兴得很,告诉他这个手袋在巴黎得卖相当于三万人民币,代购的劳务费都要2000块一单了,还未必能排上队买到。
现下,认出手袋的余大文,通过了添加请求。
账号名是拼音的“Huang Lei”,朋友圈设置为显示最近一个月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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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再见,我的前任
午后,余大文刚再次拨打黄蕾手机,这回,小祖宗终于接了。
“啊?什么总编和巡视组?我刚被一个送外卖的搞得一身汤水,那人居然还先打了110,最后只赔了500块。”
余大文脑子嗡地一声。
他赶紧打开微信,翻到那个自称黄蕾“马甲”的账户,没有来冲动地质问一句“你到底是谁”,而是发过去一个问号。
发送成功,表明自己并没有被拉黑。
但对方,也未回应他。
余大文狠狠地骂自己:蠢猪啊你,阴沟里也会翻船。
但骂完后,他立刻告诉自己别乱阵脚。
没有无缘无故的阴谋。
这个躲在假帐号后头的,要么,是自己仕途上的竞争对手,要么,是自己得罪过的人。
前者,目前没有。后者,最有可能的,是稿子被偷的李芳芳,或者锦绣东方的人。
但那么个老实巴交、还在奶孩子的小女人,不像能打的样儿。她的两个上司,罗处和秋爽,事发时也没啥激进表现啊,不是被大领导安抚住了么。至于锦绣东方那边,又怎么会知道稿子的事。
余大文很快止住对仇家本身的猜测,转为对事情后果的分析。
偷自家单位年轻干部的工作成果,去讨好外头的情人,在那些青涩小群众看来,是不厚道。但在真正的宦场高层看来,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桃色小故事。
说不定,心智成熟的男性同僚们,还会觉得他余大文挺牛的。区区一个处长而已,不过有点小权小钱,竟然搞定了媒体之花,“潘驴邓小闲”必居二三项。
所以,稿子的事儿,不算大事。违纪又怎样?批评教育、罚酒三杯呗。
要命的,是骡牌搞锦绣东方的案子,自己确实真金白银拿了好处的。
系统上下,平时经常摁着干部们看廉政教育片,余大文记得清楚,五千块就够受贿罪的立案标准了。
余大文立刻从工作手机上,找到骡牌孙法务的微信,打字:接一下尾号146的手机,急事。
然后,他换成自己的私人手机,给孙法务拨过去,对方倒是立刻接了。
余大文不废话:“你们和锦绣东方的纠纷,我全然基于自己对我国商标法保护的认知,没有半点私心,更没有收过你们什么好处。”
如此表达,以孙法务那样虽然爱装腔、但不算笨的脑子,就该懂了。
余大文是要他咬死了不存在“整完人、给好处费”的情形。
然而孙法务这回的应答,却让余大文,有雪上加霜的感觉。
“余处,我们这边摊上事儿了。有人用法语给总部写了举报信,说上海总监因为和一个中国本土品牌的老板有个人恩怨,用不光彩且违法的手段,报复锦绣东方。内审刚从巴黎飞过来。”
余大文呆了须臾,怒道:“所以,其实是你老板和人家老板有过节,才搞的这一出?根本不是啥对方抄袭你们、影响你们的销售对吧?你们他妈的,当时为什么不和我交底!”
孙法务赶紧撸顺毛:“余处你放心,现在大家是一条船上。你,是秉公办案。我们上海总监,是努力维护本司合法利益,而且还得到了骡牌大少爷的认可。我们怎么可能口风不紧嘛。”
余大文追问:“对啊,那个法国大少爷不是你们掌门人么?怎么还会发动啥内审?”
“呃,余处是这样,其实,我们这个牌子,现在的实际控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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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少爷的后妈。那封举报信,写给大少爷的后妈的。”
余大文心里更窝火了。
余大处长,时至今日,仍不会认识到,明明是自己根子烂、好沾钱色,才会东窗事发。
他的认知,依然是,骡牌的华东总监做事不老练,你要公报私仇可以,但你不应该只把东家的傻儿子哄好,而忽略了真正有话语权的继母。
余大文于是恨恨道:“真是乱七八糟。那你们有数就行,别乱说话。”
通话结束后,孙法务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余大文在这个节骨眼,突然来警告大家嘴巴要严,多半是他那边也出问题了。
孙法务思忖少顷,终于联系了自己做刑事案件的律师同学。
“兄弟,是我,孙良。这次妈的,我搞不好要进去。我现在请教你,我们品牌的华东区老板,指令我给执法部门送了2万现金和一个市场价3万的奢侈品包,如果查出来了,我要吃几年官司?”
刑案同学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现在赶紧地,直接去监\察委咬人,把你老板和那个国家工作人员,都交代了。监察委移送到检察院,检方公诉列你为被告人的话,我给你做辩护人。类似案子我办过,你就一口咬定被老板胁迫行贿,加上你的自首情节,我有信心给你作免于刑事处罚的辩护。”
孙法务道:“那如果我不主动出卖他们呢?判多久?”
“你怕在业内的名气臭了、找不到下家了对吗?你如果现在不去主动咬人,最好结果就是定个胁从犯,再轻也得判上几个月的拘役吧。关键是,在法律这一行,受过刑事处罚的,自己单干做律师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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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绿茶的功力
冬至翌日,太阳总算冒出点热气的午后,辛西娅约夏茉在武康路附近的咖啡馆小聚。
今年夏天,从夏氏集团回到红松资本继续做高管的王思东,主动联系了辛西娅,说是看中她优秀的学历背景和出色的沟通组织能力,要招她做助理,协助自己去开拓大黄山地区的康养地产市场。
辛西娅喜出望外,二话不说就答应离开上海,常驻安徽干事业。
小半年来,辛西娅还真的一头扎进位于安庆的红松康养地产子公司里,中秋国庆都不休息。
几天前,红松太子爷周瑾到新公司“视察”,当着王思东的面,主动对辛西娅道:“我记得,你说你爸爸,去年走了。冬至大如年,红松给你放几天假,你回上海陪妈妈去扫扫墓。”
辛西娅没想到,自己当初在太平湖慈善仪式后,于闲聊中淡淡流露的惹怜信息,周公子竟然记住了。
辛小姐的内心,犹如吃了蜜。
今早,辛西娅打开朋友圈,看到夏茉发了从自家江景房看陆家嘴三件套的照片,立刻约她喝个下午茶。
辛西娅像过去一样,提前抵达,占到窗边视野舒服、光线明亮的位子。
她拍好菜单发给夏茉,再按照大小姐的要求,点好咖啡与甜品。
饮食上桌的时间,差不多卡着夏茉进门的点儿,细节周至。
辛西娅明白,自己如今虽然成了红松高管王思东的助理,但在夏氏集团女继承人面前,还是得老老实实地继续做好“丫鬟型”闺蜜,或者说,“闺蜜型”的丫鬟。
摸进了这个阶层的圈子后,更要保持伏低做小的态度。
毕竟,去给夏鹏程或者王思东那样“贾政”、“贾琏”式的人物,做个二婚的填房或者红颜知己型的外室,不是她辛西娅的志向所在。
辛西娅的目标很明确,要征服红松的太子爷,周瑾。
保鲜与夏茉的“亲密”度,就像勤勤恳恳地跟着王思东打天下一样,是给自己创造不停接近周瑾的机会。
高高兴兴走进咖啡馆坐下的夏茉,哪里知道对面的闺蜜,心中是这样一副算盘。
赤子之心的富家大小姐,甚至还为这两个月因忙于事业而疏忽了对辛西娅的关心,感到歉疚。
“小娅,不好意思,最近忙疯了。其实太平湖到你那里,开车也就四个小时,我都没空去看看你的新地方。”
辛西娅把热气腾腾的橙皮拿铁端到夏茉面前,柔声细语道:“忙是好事呀,茉茉你可太厉害了,我掐指一算,不出三年,你的酒店,就能做到黄山野奢酒店的顶流,不输雪区那个松赞的品牌。”
夏茉不掩饰自信与憧憬,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了一番自己对家族产业的发展设想。
兴致勃勃地说了二十分钟,才想起太自我为中心了些,遂话锋一转,问辛西娅:“我看你好几个月都不发一个朋友圈,怎么样,进红松后,各方面顺利吗?”
辛西娅道:“康养地产公司算筹备阶段,牌照还没拿,所以公司让我们也低调一点,陪着高管们出差看地啥的,都不要发朋友圈。回头红松会有官宣的公号文章,我们这些员工,再统一转发。”
“哦,规矩还挺多,也有道理,”夏茉想了想,又直言问道,“那,王思东这人咋样?对你地道不?关键是,他没有电视里演的那种,坏上司的举动吧?”
夏茉本意是要向辛西娅表达,自己知道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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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人品不咋滴,有点担心好朋友遇到职场性\骚\扰之类的情形。
但辛西娅听来,却很不是滋味。
怎么,你大小姐眼里,我因为不像你这样,有亿万富翁的老爹和未婚夫撑腰,就会在职场上成为上司的猎物?
夏茉你可真有意思,我对你说的,都是夸奖你搞事业搞得成功。再看看你对我说些什么?没有半句和我工作能力有关的,直接默认我是个会被男高管玩\弄的傻叉。
辛西娅生生地摁下忿忿,口吻温和地否认:“没有没有,王总就是脾气急一些,然后喜欢看员工们加班。呵呵,估计在他眼里,我哪里是女人,最多就是生产队的驴,他对驴子,能有啥非分之想啊,驴子好好拉磨就行了。”
夏茉点头:“那就好。我和周瑾也说了几次,必须让王思东晓得,你不是只给我们夏氏做过一回供应商那么简单,你是我夏茉处了多年的朋友。他要是敢把你当软柿子捏,你就直接告诉周瑾。”
辛西娅笑着应声“好”,心里有了新的计较——大小姐提醒我了,后头倒是可以找各种机会,向周公子诉诉苦啥的。
两个女孩,一个真情,一个假意,又聊了快半小时,夏茉的手机响了。
“喂,梁峰,你到上海啦?这样,你就在虹桥高铁站,坐10号线,坐到豫园站下车,沿着人民路往外滩方向走三四百米,就是我给你订的酒店,花间堂。你先入住,我回头去找你。”
夏茉挂了电话,辛西娅语气闲闲道:“梁峰……是不是黄山救过你的那个小伙子?太平湖慈善仪式,你还让我,把他操作成救场的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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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早上八点,秋爽踏进早餐店的时候,胡戈已经到了。
“不晓得你喜欢吃啥,我就点了上海人的老三篇:油条,糍饭团,豆腐花。”
胡戈把盆盆碗碗的,在二人面前排布开。
男人的动作挺麻利,却无半分带着距离感的殷勤客套,好像对面的女人,已经是自己相处既久的伙伴。
生活有时候,真奇妙。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在这小半年里,因为一连串的契机,从吵架对峙,到你帮我仗义执言,我助你一臂之力,就这么慢慢地,没了生分感,亲近起来。
不过,半个多月前,秋爽说了余大文落网后的第二句话,是“我已经辞职,和你一起干”时,胡戈还是大吃一惊,骑着送外卖的电瓶车,差点撞树。
太难以置信了,一个体制内的处长,放弃前景光明的仕途,来做伺候老人的活儿?
胡戈的第一反应是,秋爽被打击报复了?
即使秋爽把和李芳芳说的话,又与胡戈说了一遍,他还是将信将疑。
直到当天晚上,二人碰头吃饭,秋爽直接亮出自己考出的国家卫健委版本《医疗护理员培训证书》,又发给胡戈四五个包括小微企业工商注册流程、办公场所租赁与人员招聘计划、上门助浴服务细节表等文件,胡戈这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卫健委的证书,每月有两次网考,内容不难,秋爽这样的文化水平,稍作准备就可以拿下。
但胡戈好歹此前也是在大型企业做了十几年需要脑力的岗位,怎么会看不出,秋爽准备的那些文件,多有含金量。
秋爽不卖关子,直接告诉胡戈,工商登记、拿各种许可证,本就是自己熟悉的业务领域,人员吸纳和服务流程两块,自己通过熟人问熟人的方式,辗转找到了正规养老院的负责人,登门拜访、参观,关于老人健康护理、心理沟通、服务监控等方面的细节,就是从养老机构调研学来的。
在上海从基层科员扎扎实实做到处级干部、又去黄山打过天下的人,做事的理念和章法,就是不一样。
胡戈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一般,欢喜地表态:我出去干业务就好,决策的事情,全交给秋处你来。
秋爽于是开始讲股权比例。
按照秋爽的方案,胡戈从因裁员获得的赔偿金里,拿出10万,剩下的20万留给外婆和爸爸作为日常医疗费用。
秋爽出40万。
这是资金股份,股本50万。
同时,二人又都属于出资且出力的股东,胡戈负责前端的上门服务团队,秋爽负责运营决策、市场推广、人力资源等,故而还要核定“人力股份”的比例。
人力股份,是通过“年薪法”来算的。
目前初创阶段,两人的年薪暂定为:秋爽20万,胡戈15万。所以人力股本是35万。
资金股本的价值占六成,人力股本的价值占四成。
所以,秋爽的最终股份是:(40/50)*60%+(20/35)*40%=70.9%。
胡戈的最终股份是:(10/50)*60%+(15/35)*40%=29.1%。
胡戈已经听晕了。
反正秋爽说啥都是对的。
胡戈内心戏是:一个这么能干的女人,光明磊落地告诉你,自己愿意出大头的钱,一来因为觉得你胡戈肯吃苦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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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二来因为确实看好这条赛道,出钱后还亲自参与运营,你一个大男人,还有啥好唧唧歪歪的。
二人于是加快了创业节奏。
由于业务特色与机构型养老、集中型养老大相径庭,公司的场地与硬件投入不需要很多,四五十平米的办公室就够了。
今年的经济形势下,杨浦、宝山、老普陀、浦东内环外等区的小面积商用房,空出来不少,租金也显着下降,两人很快就花8万的年租金,敲定了门店。
验资、注册登记等,交给代理公司去办,接下来两人要亲历亲为的,就是招人和拓客。
上门助浴,是打开市场、积累客户的先期业务,但这一项业务,肯定不够。
后续还要增加短期替工、营养餐烹饪、就医陪护、定期安全监测等服务项目。
所以,这一阵,两人像打游戏开地图似的,每天到了目标地区后,先利用一起吃早饭的时间,来半小时的头脑风暴,然后一家家地去跑街道社区,商推自家的服务项目,同时获得反馈建议,加入招聘人员的面试要求中去。
今天,是他们完成首批列表中最后三个社区的日子,然后无缝对接与梁峰面谈,和他沟通在黄山沟村招聘护理员的要求。
上午的工作,跑得很顺利,二人在十一点半左右,回到挂着“孝馨助老中心”牌子的门店。
夏茉和梁峰,从不远处的咖啡馆走过来。
秋爽让胡戈先招呼他们进屋坐,自己去附近的麦当劳买午餐。
夏茉和梁峰在沙发上坐下,胡戈刚和梁峰问了几句他爷爷身体可好,外头就冲进来一对老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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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你别想控制我
秋爽顺着夏茉关于“订单”的话头,对胡戈道:“你和客户开始看条款吧,我送我爸妈出去打车。”
秋爸秋妈这时候,对木已成舟之事的火气,在舟行挺顺的现实面前,到底消下去几分。
“不影响你们做业务,晚上再讲。”秋爸瓮声瓮气地对女儿道。
不多时,将爸妈送上滴滴的秋爽,回转进来,冲夏茉竖个大拇指:“奥斯卡影后。”
夏茉欢乐地一指胡戈,学着秋妈那句上海话:“侬个长相,是给杀猪盘坍台啊。”
又指指梁峰:“是弟弟啊,面相这样老。”
然后才向秋爽感慨:“我以为我的嘴已经够损了,碰到你老妈,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梁峰看着夏茉:“秋阿姨对我,是客观评价好吗,我本来就比你大,应该演你哥。”
三人说笑时,胡戈已经抖开一次性桌布,把快餐整齐地摆好。
秋爽走过去拍拍他肩膀:“真是不好意思。”
胡戈温言道:“其实叔叔阿姨的抱怨,也有道理,换成我爷娘,九成九也会这样想的。他们那一辈,总是喜欢铁饭碗的。”
说着,把两罐“肥宅快乐水”递到梁峰和夏茉跟前,继续道:“叔叔阿姨已经算蛮好哄的了,要是对他们都要硬杠回去,以后上门打交道,碰到脾气真差的老人家,怎么办?所以,小梁,在黄山招聘,拜托你把关了。流程可以学,但过来的人,首先脾气,一定要温和耐心的。”
梁峰点头,心道,胡哥看着面团一样,其实情商很高,反过来安慰秋姐的话,很顺耳,还自然地转场到正事上。
四人于是边吃边聊,胡戈还负责打字,记录会议要点。
梳理主要经营思路的,当然是秋爽。
按照“秋总”的意思,即使在初期市场推广阶段,也不能打低价牌,因为居家养老、助老康养赛道,本来就是拼服务的品质与温情的,卷生卷死卷低价,然后牺牲服务质量,不但做不大,而且容易出工作事故。
200至300一次的上门洗澡服务,300-400一次的看病陪诊服务,能为自家老人购买这个价格的服务的子女,大概率是收入不错、也舍得给老人花钱、但工作很忙的人群。
这样的子女,一旦建立起对乙方的信任,可以转化为购买年卡服务的客户。
所以,单次收费的助浴、陪护服务,和包括上门查看、烹饪保洁、聊天沟通等项目的年费式管家服务,是头半年的工作重点。
积累失能或者半失能客户的同时,也是在客户居住的社区,积攒口碑。
在社区打出名气、获得信任后,下一个目标群体,就是未失能老人。
未失能老人,有充足的空闲时间,身体状况良好,主要需求,往往是精神方面的。
可以借助社区活动室等地方,先开展公益性质的健康检测、文化沙龙等活动,让这些老人对“孝馨”这个品牌产生认知与粘性,然后进入到“适老改造”、“农产品外销”、“康养旅居”这三个很有盈利点的版块。
“适老改造”,需要装修工,和招养老护理员一样,都可以为黄山沟村解决一部分外出就业的需求。
“农产品外销”,是秋爽还在黄山沟村做驻村书记时,就熟悉的一块,沟村游客中心边的特色农产品展销厅,就是她申请到乡村振兴补助金后,建起来的。上海这边对吃食很讲究的老年人,包括他们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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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效宣传、推广试吃后,很有可能愿意为黄山地区的高品质农副产品买单。
盈利最大的,则是康养旅居板块。
秋爽看向夏茉道:“你们夏氏在太平湖的度假村,淡季标准房都要五六百一晚的价格,在皖南算高的,但到了上海这样的超一线城市,真不算啥。未失能、行动能力好的夕阳红群体,很喜欢旅游。我们的客源积累起来后,可以组织他们在淡季去黄山,以团队价格住在夏氏度假村,降低你们的空房率,还能给那边带来其他旅游收入。等你们二期的酒店式公寓建成了,更是可以拓展一下这些老人的子女,作为购房人,购入康养地产,毕竟黄山不光自然环境好,医疗资源现在也完全跟得上。海南博鳌、广西北海的康养地产,对上海人的经济条件来讲,也不贵,但总归远了些。黄山的优势就出来了,上海虹桥站,高铁到黄山,2个半小时而已。”
夏茉与梁峰,就像先前胡戈听到这包含了“近、中、远”三期规划的经营思路时一样,对秋爽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一而十、十而百,从客群特点和服务特色出发,辐射到更广大的周边,把能盘的资源,都盘活起来,把能卖的货品、服务、房地产,都卖给需要的人。
商道精髓,莫过于此。
胡戈把头脑风暴的内容固定成文本后,给四人的邮箱都发了一份。
时候已到下午两点,今天是平安夜,大家说好了在景春莹的工作室里,聚餐吃海底捞。
胡戈还要和秋爽面试一个负责媒体投放、广告宣传等方面的兼职女孩,夏茉和梁峰先出发,去梧桐区的“莹珠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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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靠自己,做小而美的事业
夏茉和梁峰坐上地铁的时候,安福路附近,小丁的咖啡工坊里,许乐冬正跟自己的老同学在谈事。
老同学姓徐名波,因为胖,中学时候就得了个外号“肥波”,如今快四十了,不知道是不是加入了中年男人最爱的“跑步与撸铁”赛道,看着倒是瘦了许多。
徐同学中专毕业,与许乐冬这样后来考上大学的初中同窗们,自然不好比学历,但人家赶上了网络游戏的风口,加入当年叱咤游戏界的大公司后,开发出了爆款游戏,三十不到就财务自由了。
徐同学读书不多,却特别相信算命大师的话,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其实是文曲星下凡,是来给世间的莘莘学子发放功名的,他要为自己做游戏荼毒了那么多适龄学子,赎罪。
于是,徐同学带着他的财富,杀进了教培赛道,热血澎湃地在华东六省一市铺设机构。
那是2020年。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好在徐同学有钱的时候,比Eason陈,更支持老婆的“买买买”事业。
别的徐姓富豪在微博晒一百多个孩子,而徐同学太太的小号,最辉煌的时候,在微博晒出的一百多个铂金包、凯莉包、康康包、琳迪包,能从上到下,排满家里别墅的楼梯。
徐太太对包是真爱,对丈夫倒也是真爱,并且爱后者更深些,在老徐破产时,二话不说,纵马走遍上海的二手奢侈品回收店。
彼时,这牌子的包,二手行情还没像今年这样,断崖式下跌,所以,徐太太成功换回了近四百万的现金。
靠着这笔启动资金,徐同学在2021年又杀入了MCN赛道。
最初,徐氏MCN公司的目标,瞄准那些对直播行业有滤镜、又看不懂合同条款的女大学生,骗她们签了素人孵化合同后,利用白纸黑字的“每天上播时间不低于8小时”之类的条款,折腾得她们根本没有精力兼顾白天的课程,最后往往由得知真相后的父母,支付六位数至七位数不等的违约金,换得自由身。
如此吸了两年的血,徐同学账上的现金又翻上了八位数,他怕上头终会重拳出击这种“诈骗违约金”的擦边做法,遂将带有灰色意味的“素人孵化”项目,从公司业务里切割掉,开始寻觅腰部地位的达人博主,签署商务合作协议。
上个月,原来中学的老班长,建了个群,把能联系上的,都拉进群里。
许乐冬当年就是多少男生心中的女神,徐同学也是暗恋者中的一员,如今好不容易又在群里照面,赶紧去加了微信。
打开许乐冬的朋友圈,同时接收到“女神已离婚”和“女神在做自媒体博主”两个信息的徐同学,身为商人,当然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后者上。
徐同学立马从朋友圈链接到小金书平台,去研究许乐冬的账号。
建号半年,粉丝1.5万,点赞3.2万,几十个分享笔记里,点赞过千、留言过百的有十几个,在素人起家的账号中,引流成绩算是很不错的。
人设的几个关键词,“中年离婚、带娃、高知、独立女性”,正是徐同学最近想签的博主类型,这类今年非常有爆点的博主,吸起血来,可爽了。
徐同学再一瞅许乐冬的账号边上,没有显示有签约MCN公司的标记,正该抓紧时机。
他于是亲自出马,约许乐冬聊合作。
今日,在咖啡工坊坐下,徐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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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对面的女人,分明比当年读书时的皎皎如月光,更美得有成熟风韵了。
不过,他却并无强烈的寻梦成真、心动不已的感觉,就连此前加上微信时的几分猎奇,也荡然无存了。
而只是,像在看一只,未来可能会涨鼓鼓的钱袋子。
徐同学暗暗为自己鼓掌,不错,自己真是一个成熟的资本咖了,啥理想、美人、热血、情怀之类,不存在的,生命的意义,“利润最大化”五个字,足以诠释。
当然,先顺着对方的人设,狠狠夸几句,套套近乎,徐同学还是能发挥演技的。
许乐冬,则更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提出,听听MCN公司的条款。
徐同学滔滔不绝:“小冬,我和手下团队研究了你的号,内容质量、更新频率、起号速度、互动氛围、个人直播间的走货量,都不错。如果和我们公司只是‘商单挂靠’的关系,我们给你介绍的商单,你七成,我们三成,你自己的渠道接的单子,不影响你的百分百收益。不过,哎呀……”
徐同学说了一半发出低声惊呼,是因为,咖啡坊主人小丁,端来两杯手冲时,不小心将给许乐冬的那杯,撒出了一点。
小丁抱歉的同时,眼疾手快,抢救乐许乐冬放在台子上的手机,用餐巾纸迅速擦了,递给主人:“乐冬姐,你赶紧打开微信啥的程序看看,没事儿吧。”
许乐冬脑子多利索,听出小丁话里有话。
她打开微信,果然,小丁发了好几段文字过来。
许乐冬瞟一眼,对拿来抹布擦桌子的小丁道:“手机没事,你去忙吧,那么多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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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日快乐
小丁听了许乐冬的话,心里如起了涟漪的湖水似的,漾起一圈波纹。
六七年交往下来,小丁明白,冬姐并非庸脂俗粉型的女人,她的人格调性,令她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厌恶镣铐、向往自由的生命。
但此刻,令小丁尤为欣悦的是,原来自己在过去某个瞬间说过的话,做出的事,能被冬姐储备在脑海中,直到如今,成为她行事与决策的参考。
自己一直来仰视的女人,原来也会反向输出“师从你、崇拜你、受你启发”的赞叹。
小丁掩饰着自己的复杂兴味,对许乐冬道:“冬姐,我现在送你去学校吧。今天平安夜,店里现在也差不多要打烊了,扫尾的活儿,我让店员干就好。”
许乐冬不与他虚礼,二人出门上车。
开过两个路口后,许乐冬才又问道:“那,你女朋友的违约金,后来是走法律途径解决的?”
小丁把着方向盘,默然片刻,开口道:“有人替她付的,是她原来的一个男客户。”
许乐冬一怔,欲言又止。
小丁轻轻“呵”了声:“冬姐,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狗血?没错,就是都市言情剧里演的那种情节,那男的其实一直在追求她。正好碰上这事儿,我这边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还说了几句怪她当时轻信虚荣闺蜜的重话,那男人呢,不仅出钱,还提供了宽慰她的情绪价值,换我是我女朋友,也不会傻到还留在我身边。”
许乐冬继续沉默。
小丁则自嘲:“嗐,还‘女朋友’呢,都分手小半年了。那哥们其实,人还行,跟老婆承认是婚内出轨,少拿了两套房子,协议离婚了,元旦和我前女友办酒。”
许乐冬感到,小丁明显有倾诉欲,自己继续做个闷葫芦观众,也不合适。
“这些,都是你前女友说的?”她问道。
“嗯,我们算和平分手,所以她也说了自己和那男人的进展。她在她自己的朋友圈里,不敢细讲,怕被骂‘小三’的唾沫淹死。其实,我现在想想,谁规定,爱和婚姻,都必须一直保鲜呢?成年人,自己处理好,不就行了。像那哥们,不爱他老婆了,也不瞒着,分财产也愿意少拿。像我前女友,不想和我继续了,也不瞒着,连我输了的理由都给我掰扯清楚了。咱这四个人,这么处理,也挺好的,外人的唧唧歪歪,那都是闲得,纯属工作量不饱和。”
许乐冬终于侧过头,看着小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姐你是觉着我讲得挺深刻,还是笑话我?”
许乐冬轻叹一声:“我笑话你作什么?爱和婚姻,很难一直保鲜,我自己不也是这么个体会么?不管是因为没感情,还是因为没钱,别再硬撑,彼此松绑,总好过继续别别扭扭地浪费人生吧。小丁,你们九零后,到底年轻,比我们七零八零后的几代人,更想得开,挺好的。”
不知为何,小丁不再适应,许乐冬以长姐的口吻与自己对话,虽然,对方绝没有半分倚老卖老的强势姿态。
“姐,我不年轻了,也三十了。”
“好的好的,”许乐冬应着,忽然提议道,“对了,你今晚,要是没其他安排,和我一起去景小姐工作室,过平安夜呗。去的人,你都熟,还有我妹的发小,我们一个村的梁峰也在。你的咖啡发包到村里,好些时候都是小梁帮我妹抗到店里的。”
小丁的眉目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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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展开来:“好啊,我正愁没地儿去呢,想着要不去看场电影打发时间。那咱们,接了孩子后,再回趟店里,我挑几袋刚烘好的精品豆子,送给景小姐。”
两人聊着聊着,许乐冬俩娃就读的国际学校,到了。
小丁瞧瞧马路边一溜豪车,调侃道:“唷,我这比亚迪,停在它们中间,像一辆共享单车。”
许乐冬笑笑,下车接娃。
这所国际学校,在上海的IB体系学校排名里,不算靠前,却覆盖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全年龄段。
小学快毕业的姐姐子涵,已经领着幼儿园大班的弟弟子滔,在门内等妈妈了。
子滔的生活老师,刚把俩娃交给许乐冬,那位此前想让景春莹捐珠宝、被夏茉怼回去的家委会主任,“昊天妈妈”,就带着儿子走了过来。
“子涵妈妈,呀,总算碰到了。妈妈群好几次下午茶活动,你都没来参加,做微商,还是挺耗时间的哈?”
许乐冬从容道:“是啊,挺忙的,不过我不是微商赛道的,是在小金书开号做直播,链接我在群里发过,你们有空的话,帮忙点赞呀,都算流量的。”
“昊天妈妈”带着标志性的塑料假笑:“一定一定,我等会儿再at一下所有人,让大家都去点赞哈。唉,不管是做微商,还是做直播,我知道,都难为你了。名校研究生,金融高管太太,去做那活儿。”
许乐冬仍是大大方方的:“啊?做直播怎么了?你喜欢的董宇辉,不也在做直播吗?那天我看你朋友圈还转发了他的直播间,说觉得他特别有文采,一直在买他推荐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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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献身?没成功
12月25日,浙江,湖州,太湖边一座五星级温泉度假村。
早晨七点多,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大床上,将辛西娅从深度睡眠中,慢慢拉出来。
辛西娅翻了个身,将手臂搭在周瑾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
正当盛年的男性肌体,有效健身带来的优秀体脂率与扎实的肌肉含量,令辛西娅再次获得了紧绷而有弹性的手感。
与昨晚一样。
阳光又强烈了些,辛西娅彻底醒了,睁开眼,看到枕边空无旁人。
她沮丧地骂了一句:原来做了个虚幻的春/梦!
简直了我靠,就像那些没有节操的网文写手,在收费章节开头,挖了一百多字,却是个骗人订阅的坑!
辛西娅一把掀开被子,看到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从上海出发时所穿的针织长裙,整齐完好。
她离家去搭周瑾的车时,特意选了这条能勾勒出她身体曲线的裙子。
然而,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辛西娅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她记得,自己喝断片之前,是在周瑾的房间里。
原本,昨天坐进周瑾的副驾驶座后,一切都按着她所憧憬的脉络发展。
上海到湖州,近3个小时的车程,周瑾如果开口,就是说些红松集团在皖南布局康养地产的愿景,以及是个企业,在外地投资时,都会遇到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余下的大部时间,周瑾都安静无言,辛西娅也克制自己的表现欲,报以乖巧的安静。
但辛西娅确信,没有拘束冷场。
车厢这样的封闭空间里,最适合培植氛围。车载音响里一个个动人的音乐小节,将职场上下级之间的身份鸿沟,缓缓地填平,再筑起另一种结伴赶路的微妙氛围。
待到入住湖州的酒店,二人去吃晚餐,在酒店驻场乐队奉献的圣诞歌声中,周瑾脸上的落寞神色,开始一点点加码。
直至买单挂房账时,他要了个客房服务,让餐厅选一瓶酒庄和年份都上乘的红酒,送到自己的房间。
“不去泡温泉了,陪我喝点酒,解解乏。然后咱们都早点休息,明天还赶路呢。”
周瑾用清淡的语气,说着邀约的话。
辛西娅正求之不得,面上仍维持着又矜持又服从的神色,内心已经在遗憾,可惜今天,自己不在排/卵期。
周瑾开了红酒,饮下几口,聊起自己与夏茉,摆出烦恼积郁的模样,诉说对未婚妻小姐脾气的淡淡不满,以及对未来婚姻的隐忧。
辛西娅欣喜若狂,赶紧施展自己的看家茶艺,先为夏茉开脱,但很快开始表达,对男人心性的理解。
从口吻到眼神,再到肢体动作,辛西娅调动一切有声与无声的语言,共情中蕴含诱惑。
周瑾果然看起来,更有谈兴了。
他很快又叫了一瓶红酒,带着与知音共醉的酣畅,给辛西娅倒满,目光迷离地探问女孩的情史。
辛西娅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岂会不全力以赴?
她诉说着自己因卑微与心软,经受过的情殇。
适时地流泪,对辛西娅来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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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困难的演技。
但辛西娅没想到,出问题的,居然是自己的酒量!
她好像,在周瑾递过纸巾时,晕乎乎地醉倒了。
……
此刻,辛西娅坐在床上发怔。
自己明明酒量很好,在英国留学时喝高度的威士忌都没事,怎么会才干掉大半瓶红酒,就下场了呢?
倘使不是醉得昏睡过去,她辛西娅,肯定能有战力,将卖惨与挑诱进行到底,直至达到目的,翌日从周瑾的床上醒来。
现下倒好,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想必,周瑾到底是教养过硬的世家公子,见到女下属醉了,反倒君子气上涌,将她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辛西娅正懊恼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周瑾。
“休息好了么?”
辛西娅忙拿捏出惶然的态度:“啊对不起,周总,我刚醒,天哪,我睡过头了。”
周瑾的语气,却越发温和:“是我的锅,昨天拉着你喝酒。这样,我去让餐厅打包早餐,咱们车上吃。你呢,先洗个澡,半小时够不够?”
“够,够了。”
“好,那,8点半,我们在地库上车。”
辛西娅挂了电话,脸上重又挂上欣喜的笑容。
周瑾竟然连她醉倒后没洗澡的细节,都照顾到了。
进展,这就是二人关系的进展。
这进展,没有实质性,但有阶段性啊!
(白天太忙了,先更1400字,毕竟半夜了。明天补齐4000字)
第八十二章 夏小姐的酒店开业啦
湖州到安庆的沪渝高速上,辛西娅拿着酒店准备的早餐三明治。
她能闻到热吐司的麦香和新鲜蔬菜的清香,却好像没有丁点欲望,把它们塞到嘴里。
难道这就是酒精的后座力?此前没有喝醉过的辛西娅,不太确定。
但她更不会去疑心别的。比如周瑾在酒里做了啥手脚。
男人下药?男人对女人啥都没干,他下药做什么?
耳边传来周瑾沉悦好听的声音:“怎么了?面包太硬?”
辛西娅赶紧加了几分有气无力的戏份,想演绎出钝感美人的呆萌,与自己平时在工作中表现的精干高能,形成反差。
“嗯……不是三明治不好,是,头还很晕,没胃口。”
周瑾再次温柔地重申歉意:“真对不起,不该拉着你喝那么多。”
心里想的则是:回头跟朱导那边反馈一下,从小白鼠试验看来,这次的药不错,不影响酒的口味,副作用和宿醉的体验,也差不多。
昨晚,周瑾往第二瓶红酒里加的药,见效快,很快迷晕了辛西娅,令他忍受这女孩拙劣演技的勾引的时间,缩短了。
辛西娅那些自以为善解人意又惹人心疼的表现,令本就只喜欢同性的周瑾,越发盖章了对女人的厌恶。
周公子对辛小姐出身寒微、艰难向上攀爬的最后一点怜悯,也荡然无存。
就得像目下这样,拿捏着辛西娅,不让她那么快就达成目的,再经历几个局,被他周瑾磋磨得心智受控、对男人言听计从了,才好作为工具人,物尽其用。
“等会儿到安庆后,你还能坚持一下不?”周瑾忽然开口问道。
辛西娅眼神懵懂无辜地看着老板:“啊?什么坚持?”
周瑾叹气:“今天下午两点,本来要和安庆文旅的对接人开会,讲讲我们公司在康养地产的规划,再争取接下明年在皖南开的康养产业大会的协办权。结果早上,王思东给我打电话,他在上海要处理家里的急事,来不及赶到,说要不让你陪我去,你对公司这块也熟悉。”
辛西娅赶紧拿出手机看微信,喃喃道:“王总没吩咐我啊。”
“我当时和他说,你跟我在一起,我直接问你就行了。”
辛西娅吐出一个明显带着讶异的“哦”。
周瑾盯着高速路况,却仿佛从语气里就能摸到她的心思一般,从容道:“下属搭上司的顺风车一起赶路回公司,你觉得会有风言风语?”
辛西娅踟蹰,还在想怎么接茬,周瑾下半句就来了:“别人不知道,王总的风格,可能还真的会,呵呵。”
然后转折再转折:“但那又怎样?小娅,嘴长在别人那里,我们管不了,我们管自己开疆拓土就行了。”
辛西娅闻言,荷尔蒙飙升中,通体兴奋。
从职场等级的角度看,周瑾在她面前并不忌讳调侃王思东,已然表明,跟她更亲近些。
何况,“你跟我在一起”,“我们管自己开疆拓土就行了”,这些句子,怎么听,都深意满满。
偏偏周瑾说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的,真是,太撩人了。
辛西娅沙软着嗓子道:“周总你都说要撸起袖子开疆拓土了,我又怎么能掉链子?我到中午肯定没事了,我跟你去和地方上的领导汇报。”
说完,辛西娅扭身从后排捞过自己的电脑包,取出手提。
“周总,你给我几个汇报要点,我能链接到相关工作记录与调研报告的,写个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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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T。”
“好,”周瑾忽然舒目展眉地笑了,“你真是我们做老板的,最喜欢的员工样子。”
不久,车下高速,进服务区休整时,辛西娅刚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竟见到周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在找阳光能照到的座位。
“牛骨汤,看着是那锅里现熬的,也不油腻,我又加了一点点白胡椒,你趁热喝了。不补充些能量,怎么撑得住?我去打个工作电话,你慢慢吃。”
好自然,好温暖——辛西娅受宠若惊,幸福得,简直已经可以把自己代入周太太了。
周瑾走得远了些,用加密手机给朱勇打电话。
朱勇是朱导的亲弟弟,周瑾还在纽约时,朱勇与他一同接受的训练。
朱勇先到上海,在两三家中小型传媒公司干了几年,像哥哥朱导一样,把伪装做实了些,待周瑾回国后,成为他对外公务上的助理,实则就是间谍活计的搭档。
此刻,电话那头的朱勇给周瑾汇报:“我现在去高铁站接范教授,那老头倒还挺积极的,毕竟,什么低空经济、无人机之类的,发改委也管。下午我带他在安庆城里的景点转转,晚宴,让他一起参加。”
周瑾道:“好,开完会,我就陪文旅和委里的人过去。后头几天,我让辛西娅主陪老头子在附近游山玩水,你正好,两边都观察观察。”
“行。”
周瑾挂了电话,自己那只不加密的手机又响了。
是夏茉。
“亲爱的,你安全到了没?”大小姐语气甜甜的,和此前拒绝周瑾提议一起过平安夜时的强势,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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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奇葩的住店客人
听到争吵声,大堂经理立刻前往处理。
唐彦也想去看看,夏茉道:“我去盯着就好,我爸和你,不是都教过我吗,处理麻烦的时候,自己这边阵营,不能不出人,但不能出太多人。我比你职级低,肯定我先上。”
唐彦点头,看着夏茉的背影,感慨一句“虎父无犬女”。
原本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旦厌烦了纨绔日子后,出来搞事业,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稳住这样的趋势,假以时日,夏茉成为夏氏集团可靠的接班人,没什么悬念。
自己这个陪驾的“太傅”,一定要抱紧“皇太女”的大腿。
那边厢,夏茉已和大堂经理,赶到事发地点。
一位身穿貂皮大衣的女客人,四五十岁年纪,脖子里挂着红珊瑚大项链,左右手也都套着沉香串串,乍看雍容华贵,细看横眉冷对——对着酒店的保洁阿姨。
见酒店有管理层出现,女客人指着貂皮衣服前襟上的一大片水渍,怒气冲冲道:“你们的服务员弄脏了我的衣服,我要赔偿!”
大堂经理赶紧先送上几个“对不起”后,看向保洁阿姨:“怎么回事?”
保洁阿姨惶恐又委屈,苦着脸道:“我刚刚在五楼擦走廊家具的时候,发现鱼缸里的鱼没了,检查了其他几层楼,也有这个情况。我觉得不对,就下来想跟领导们反映,要不要查查监控。结果走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位大姐在捞鱼,我就劝阻她,不小心把水甩到她大衣上了……”
女客人大声打断了保洁阿姨的汇报:“什么大姐!你管我叫大姐?我有这么老吗?你们酒店怎么培训员工的?对客人有没有基本礼貌!”
大堂经理赶紧又道歉,同时瞄了一眼还在鱼缸里悠游的几条金鱼,带着谦卑的探寻问道:“那,女士,您是看鱼的时候,和我们员工发生误会了对吧?”
女客人把下巴颏儿一抬,满脸写着“老娘敢做也敢当”的坦荡,振振有词道:“没有误会,几层楼的鱼都是我拿的,我拿去太平湖放生。”
啊这……
夏茉听了,差点失去已经历练了快一个月的表情管理能力。
度假村自11月底开始试营业,也不是没遇到过客户投诉,但主要是抱怨入住的房型看不到最正面的湖景,不满阳台上有残留的头发,嫌弃酒店早餐中的徽州特色美食过咸过淡之类,确实多多少少和入住体验有关。
今天是头一回,碰到奇葩得这么别致的案例。
貂裘女客瞪一眼夏茉。
夏茉在工作状态时,穿的就是酒店的制服。宝格丽满钻蛇镯、格拉芙蝴蝶大钻耳钉,都不上身,她只戴着景春莹给她设计的帕帕拉恰戒指。
分明一个干练又雅丽的形象,在貂裘女客看来,却是“年轻”、“没什么首饰行头”,一个清汤寡水的实习生而已。
貂裘女客翻了个白眼,对大堂经理道:“你手下,不知道放生这件事吗?那是大功德,是救命,我是好心,给你们酒店消灾延寿。”
大堂经理讪讪陪笑,介绍夏茉:“这是我们行政经理。”
貂裘客一怔,旋即给自己找补:“怪不得员工素质一塌糊涂,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来管这么大个度假村。”
夏茉默念着“想想我老爸当年抗洪有多苦”,才忍住怼客人的冲动。
脑回路长这样的客人,只能先安抚。
夏茉于是口吻平静地询问道:“女士,这样可以吗?我们的洗衣部,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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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提供大衣烘干服务。另外,我们再送您一张大堂下午茶券。”
她刚给完方案,身后一阵叽喳闹腾,又过来了三四位与貂裘大姐年纪相仿的女客人。
皆是衣着华贵、首饰精美。
“哎唷,接到你的微信,我们赶紧过来了!”
“就是呀,给你助阵!”
“必须严肃处理,我们付了那么贵的房费!”
“让酒店方赔偿!我们钱总这件大衣,是丹麦哥本哈根进口的水貂,六位数的。赔!”
夏茉脑子“嗡”地一声。
这天团的战斗力,只怕秋爽来了,都搞不定。
但自己既然是这里的掌门人,关键时刻,就得硬顶上啊。
难道让明明很有责任心却被神经病找茬的保洁员,去当炮灰吗?
夏茉于是,冲几位女客人微微俯身致意,努力再挤出几分笑容道:“我们洗衣部先拿去处理,然后给钱女士过目,好吗?对了,今天的天气情况,太平湖应该有晚霞。我再赠送几位每人一杯特调饮料,安排大堂的景观位,大家可以喝喝东西,拍拍照,景色很美的。”
姓钱的貂裘女客冷笑道:“小姑娘,当我们没喝过五星酒店的饮料啊?几杯糖水就打发。你姓什么?”
“我姓夏。”
“小夏,我们信佛的,心肠都很好的,也不想太难为别人。这样吧,你们酒店把我的房费免了。”
旁边的女伴们立刻附和:“对对,免房费。”
夏茉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刺豚鼓成球的状态,对面这些大姐们,再多叽喳三五秒,自己就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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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美好月夜
众位女客,方才对梁峰就印象甚好,此刻更不会拒绝小伙子送上的暖胃热饮。
穿貂裘的钱总,接过奶茶后,却撇撇嘴,淡淡道:“呵呵,我居然也有份?小伙子,是不是听到我姐妹们说了什么,你急着过来给你女老板出面缓和气氛啊?”
梁峰一脸憨厚实诚的笑容:“我们打工的,总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那啥,我们前台同事,不也努力请客人打好评嘛。对了,小姐姐,你是,要投诉啥?”
“我想把你们的鱼,放生去太平湖里,保洁员不让,把我衣服弄脏了。小伙子,你说你们酒店该不该赔偿?不赔整件衣服的钱,赔一晚上房费,总应该的吧?”
梁峰闻言,心里掠过十几匹拖着感叹号的神兽。
他刚才在湖畔咖啡馆门口,远远看见夏茉的身影,确实怕她小姐脾气上来,将事态激化,所以赶紧过来尝试救火。
此刻一听,我去,真想对这貂裘大娘来一句:人类脑子进化的时候,你是躲起来了吗?
这金鱼是酒店的财产,你从小难道没被父母教过,别人家东西问都不问就拿,那叫“偷”。
OK就算你没教养也不懂法、认知跳出三界外,一心向佛,这几条小金鱼在鱼缸里活得好好的,又不是要被酒店拿去做“三金鱼色拉”了,你把它们扔太平湖里,还管这叫“放生”?
OK你那么慈悲为怀,还穿个不知道杀了多少只貂才能凑出一件的裘皮大衣?
不过,梁峰的腹诽,并不影响他的演技。
“嗐,我说呢!”梁峰在硬憋出的笑容里,再掺入几分仰视感,施展他那老天爷赏饭吃的音色魅力,“刚刚在咖啡屋那边,就听其他姐姐们说了,你们从池州那边过来,之前是参加了九华山的祈福路线对吧?都是佛门有缘人,所以看待生命,境界就是比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高。”
边上一位女客插嘴道:“对啊小伙子,你看这些鱼多可怜,一辈子就被束缚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不能追求自我的大天地,我们要有共情能力的对吧?”
梁峰连连点头:“是是是,没错。哎对了,九华山是不是很好玩?我一个安徽人,都还没去过,好羡慕姐姐们。”
女客们,犹如吵闹中忽然被另一件玩具吸引了注意力的婴儿,果然开始对梁峰输出九华山礼佛攻略。
“等一下再讲这些,”貂裘钱总打断伙伴们的话头,眼锋扫过夏茉与大堂经理,又落回梁峰脸上,“先说我提的赔偿方案,不同意也可以,我们五间房,每人都是通过平台定的,我们直接去打5个一星差评。”
酒店免房费,就像饭馆免单,是不可以随意突破的底线,否则,在现在这个信息飞速传播的时代,很容易带来大量效尤的“霸王餐”案例。
这一点,不必夏茉耳提面命地坚持,梁峰也有数。
他于是继续用抢答的姿态,示意夏茉,自己还想再出几招,抢救一下眼前的局面。
“钱姐姐,我呢,现在打两份工,另一份是做有声书。这两天巧了,正好读到一本修佛修禅的书,叫《人生就是放下》。你看我理解得对不对哈,学佛,是渡人渡己,就像你们做放生的善举,那本质,其实不仅是救命,更是建立自己的慈悲心。咱们酒店试营业,肯定最想留住你们这样的优质客群了,但免房费的事由,酒店业主方是有明确的规定的。我们夏总要是能作主,早就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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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吧?钱姐姐和其他几位姐姐,也,放我们一马。人生,就是放下嘛,嘿嘿,呵呵……”
梁峰本来的脾气有多刚,夏茉怎会没数。
此际见他这样有违性情地哄奇葩,夏茉又心疼又窝火。
但发功都发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若又唱回红脸,岂非前功尽弃,让梁峰的憋屈白受了?
她于是赶紧调整方案,接上梁峰的话:“这样行不?让我们小梁,陪大家再去湖畔咖啡厅,带大家体验一下二楼的手工漆扇项目,不必另行付费。我再让餐厅送一个战斧牛排的套餐过去,咖啡厅那边的日落景观,比酒店大堂更好。然后我这边呢,把钱女士的方案,去和总部业主申请,争取今天傍晚,去咖啡厅和各位反馈。”
貂裘钱总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了些,看着夏茉道:“行吧,我也不想为了这么个破事,影响姐妹们出游的好心情。小夏,你们酒店的员工,要都像这小伙子一样有服务意识,才值得这个房价。”
又白了保洁阿姨一眼:“下次见到客人不要一口一个大姐的。”
梁峰眼看夏茉要勃然变色,赶紧打哈哈道:“钱总,我们黄山这里,喊大姐,真的是尊称。比如平时对我们夏总,我就常喊夏大姐。”
“那不一样,你看起来是比她小点儿。”
“过奖过奖。”
哄走这些找茬的女客人后,梁峰很快就给夏茉发来微信,说自己准备给大姐们继续推销景春莹的国风主题珠宝,让夏茉使用以下话术:房费不能免,但申请了每人一百的消费券,可以用在购买首饰等纪念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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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商人身份是最好的掩护
奈何,“佳人看月、我看佳人”的宁美幸福的光景,并未如梁峰期待的那样,维持太久。
一排地灯照着的鹅卵石小道上,穿着风衣的人影由远及近。
“茉茉。”周瑾唤道,嗓音比溶溶月色还温柔。
夏茉半是惊喜,半是讶然:“你咋来了?跨年不是明天吗?”
周瑾道:“和地方领导对接的几个会,都开完了,公司也没急事大事要处理,我当然,能早来一天是一天。”
周瑾说着,目光也拂过梁峰。
咖啡厅留灯制造出的伦勃朗光,让梁峰原本棱角分明的眉弓、鼻子与下颌线,变得和润起来。
周瑾的口味,一直来倾心的,是贺律师那种儒雅斯文的同性,与他在美国时败露于母亲面前的那位伴侣近似。因为这样具有“智性”感的男人,才让周瑾认可从精神到肉体的沟通意愿。
对梁峰,周瑾的印象,一直是“落拓村野”气,没什么细观的欲望。
今天的感觉,却很不同往日,少年郎的雄性意味强烈的不羁,似乎转为了另一种沉静而煦暖的气质,就像溪涧里的石头,与流水常相伴后,哪里还有峥嵘嶙峋味儿。
周瑾了然,这小子,对夏茉,不但动情,而且单相思已深,但凡有机会和暗恋的女人相处,整个人都是软乎无刺的。
梁峰哪里晓得,突然出现的情敌,是在以时刻吸收周遭信息、进行消化的间谍思维,观察他。
梁峰的第一反应乃是,周瑾疑心他,在公务之外,与夏茉有什么。
毕竟,从圣诞夜共赴朋友的火锅宴,到此际坐于湖畔赏月饮茶,二人结伴的频率,也忒高了些。
又想光明正大地竞争,又怕夏茉被无端猜疑,矛盾心绪里,到底是后者占了上风。
梁峰赶紧起身,空出椅子:“周总你坐。”
周瑾浅笑道:“没事啊,我进屋再搬一个出来就好。”
“不用不用,我得走了,”梁峰转身抓起门边的背包,“我还得搭末班车回沟村。”
“哦?通勤的路挺远的?茉茉,要是小梁分管一块度假村的工作,你怎么不给他分一间宿舍?”
夏茉心底澄澈坦荡,根本没怀疑未婚夫是不是在试探。
她大咧咧道:“二期员工宿舍搬好家具,我就安排梁峰一个小单间,他晚上临时接了有声稿子,凑合也能录。”
周瑾开玩笑般竖了个拇指:“可以可以,茉茉的霸总味儿,出来了。”
梁峰忽然觉得有种被矮化的膈应。
他礼貌的神色未变,但当即接茬道:“其实真不用,单程也就半小时,家里的录音棚毕竟专业,而且晚上住在酒店,我也不太放心爷爷。”
他给陶炉中又添了些水,跟夏茉说了控制照明灯的开关位置,便告辞离去。
梁峰一走远,周瑾就拉过夏茉的手:“我看看,冻僵了没?你跟下属是谈工作,又不是谈恋爱,非得大冷天的坐在湖边吗?”
夏茉认为,未婚夫越是这么揶揄谐谑她,越表明心里没什么,遂嗓音黏黏地说道:“人家梁峰帮我解决了一拨超难缠的阿姨妈妈客户,我过来听听后续,顺便和他,把咖啡厅今天的碳炉存货解决了,当晚饭。我这几天,每天都遇到客户投诉,忙得火烧火燎的,就得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周瑾抬手轻抚夏茉的脸蛋,一改对外的谦谦君子形象,低声骂句粗口:“妈的,我捧在手里、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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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疼的老婆,被傻得不重样的客户欺负。我有时候觉得吧,这块土地上的人,素质真的在系统性垮塌,我不看好将来。茉茉,回头我们有了孩子,生去m国吧。你也劝劝你爸,资产要考虑往海外安排。”
夏茉撒娇讨安慰的脸色一转,换了参研的神情,盯着周瑾:“不是,老公,其实我都没再生气了,你怎么忽然联想那么远?哪国不都有素质差的客户么?你不看好将来,你回来干嘛呀?”
周瑾明白,对夏茉观念的测试,再次有了答案。
他放开夏茉的手,往椅背里一靠,捏着眉心,作出略带疲惫的样子。
“我去年回国接手一部分红松的板块时,确实没想到,真的干起来,上上下下的关系,还是挺复杂的。最近一阵就是,我们看中的地块,真不好拿。刚才听你一吐槽,我就代入自己了。”
夏茉看着自己从小就崇拜的“周哥哥”,原来也有脆弱的一面,片刻前的诧异被心疼所替代,抬起上半个身子,亲了周瑾一口。
“老公,我们俩就是太要强了。一旦摆出他们说的接班人的样子,别说摆烂了,中不溜秋的状态,都过不去自己的坎。嗯,我理解你,明天跨年夜,好好奖励你!”
“今晚不给啊?”
“今晚累了,给你个红薯打发。”
夏茉说笑间,把热乎乎的烤红薯,细细剥了皮,递给周瑾,又问道:“陪我跨完年,你就回安庆吗?”
“再待两天,去看看‘巡疆’公司的应用场景推介会。”
“巡疆公司?”夏茉眼珠转了转,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个无人机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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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爷爷很懂
梁峰回到沟村家中时,已经快11点了。
打开大门,就看见狭小天井那头的客厅里,灯还亮着。
窗玻璃上映出爷爷端着茶杯的剪影。
梁峰进屋,嗔怪道:“爷爷,这么晚你还在听我的有声剧?追星也不用这么拼命吧?”
梁爷爷抬脸看他,眯着眼睛,口吻慈和:“梅雪小丫头做了红豆酒酿送过来,我想着,你收工回来,就给你热一碗吃。所以没去睡觉,听听你的新剧打发时间。没想到,嘿,一听就听入迷了。”
老人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厨房去。
梁峰没有阻止爷爷。
对于迟暮之年的长辈来讲,给儿孙们端上美味的瞬间,往往是他们情绪价值拉满的高光时刻,能给他们带来真实的快乐。
不多时,爷爷单手推着个滚轮小餐车,回到客厅。
梁峰将两碗酒酿、一碟萝卜干肉末夹饼,端上八仙桌。
氤氲的热气中,爷爷细嚼慢咽,梁峰狼吞虎咽。
梁峰确实饿得心慌。
原本能在湖畔与夏茉享受的烤红薯、烤玉米,被半路杀出的周公子截胡了。
爷爷对孙子的微表情,向来敏锐。
“小峰,你今天,是不是不大高兴?”
咬着萝卜肉饼的梁峰,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他在追夏茉的事上,从不对一开始就鼓励自己的爷爷隐瞒。
“本来,我心情挺好的。帮夏茉搞定了一波很难缠的客人,晚上她主动拉着我烤红薯聊天,一起放松。气氛最好的时候,她未婚夫驾到。”
“爷爷问道:”那位周先生?他甩脸子了?”
“他态度好得很,但那种高高在上的礼貌,还有让夏茉给我一间宿舍住的口气,其实和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个穷小子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没啥区别。”
爷爷的嘴角弯起来,笑得松弛,却也笑得意味深长。
“爷爷你别笑话我啊,我已经很努力了,对手的实力摆在那里。”梁峰咕哝道,“夏茉又是个爆竹脾气,没接收到她心思变化的信号前,我实在不敢冒冒失失地就表白,怕朋友也没得做了。”
梁爷爷温言道:“我怎么会笑话我孙子呢?你爷爷,也不是没年轻过。我记得清楚,当初追你奶奶,那也得打败村里好几个竞争对手。”
梁峰撇撇嘴,打趣爷爷:“不比打仗容易吧?”
“那必须的,因为都得拼这儿好不好使,”爷爷用左手指指自己的脑瓜子,“小峰,你眼睛里,现在的情形是,敌强我弱。不碍事,咱上策略。”
梁峰来劲了,放下酒酿碗,认真听讲。
爷爷胸有成竹道:“我们打仗,碰到敌强我弱,伟大领袖早已指明方向,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梁峰乍听之下,满脸懵圈。
不明觉厉啊,武林秘籍似的。
小帅哥脑门上,大写的六个字:赶紧展开说说。
老帅哥眼睛里,也是大写的六个字:我娃势在必得。
“小峰,首先,世俗标准的实力,确实有差距时,你不能强攻对手,比如今晚,你退得对,这就是‘递进我退’,以防守,化解进攻,这种防守,叫作积极的防守,不是认怂。要是和处于优势兵力的敌人硬杠,说不定反而让夏小姐不愉快。”
“好的爷爷,我不内耗,我给自己点赞。但我,我也不能总退啊。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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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条。”
“第二、第三条合起来讲,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其实是一个意思,就是,你战术性地退几步后,就要主动出击了,而且要懂得,使巧劲。你利用在酒店打工的机会,经常能见到夏小姐,这就是对周先生与女朋友稳定关系的扰动,你抓住机会,展现自己的优势,像今天说的帮夏小姐解决麻烦,就很好。但,等机会表现,只是‘扰’,创造机会表现,才是更高一级的、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打’。”
“创造机会的表现?”梁峰咀嚼此话,若有所思。
梁爷爷继续循循善诱:“咱男子汉光明磊落,不兴设陷阱或者搞苦肉计啥的。你得想想,夏小姐她是个咋样的性子,她的志气在哪里,最想做成啥事?”
“她,越来越没有千金娇小姐的样子了,很有事业心,鼓足了劲头要把新酒店搞红火。”
“所以嘛,你除了帮她管好那个有声和非遗的咖啡馆大场子,再给她出出新点子,对她事业有帮助的。比如,那时候是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咱中国和那边又开始做买卖了,老外特别喜欢我们的红茶。你奶奶想去池州那边的祁门茶厂打工,我就去给她找路子,还去黄山做了一年挑山工,攒钱给她买了辆自行车,上下班方便。”
“路子,新路子……那换到夏茉身上,我就是,帮她多想想给酒店创收的法子,而且要参与进去。”
“可不就该这样,”爷爷斩钉截铁,“那位周先生是大忙人,肯定顾不上还来给夏小姐做军师和副官。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敌退我追,他那头越顾不上,你这头越要追加兵力,追着追着,就把夏小姐追到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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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密林所遇
梁峰给黄山景区做了六七年的志愿者,积累了不少实操经验。
他总结下来,大部分到皖南旅游的客群,除了对攀爬黄山的辛苦有几分心理预期外,对其他的路线,都希望减少在途时间和体力消耗。
这一点,他和夏茉在电话里也谈到,选择夏氏度假村的客群,肯定更不会是喜欢“徒步吃苦、自虐修行”的那类。
“特色小团体验”的四条一日游线路中,“访音之旅”尤其偏重亲子研学,目标客群是带娃度假的家庭,那么,让父母觉得“娃开心、也学到了有趣的东西”外,绝不能产生“就是太累”的吐槽。
夏茉完全同意梁峰对客群画像的分析,又多给了些信息。
“梁峰,我之前也问过冬姐,各种打着研学旗号的路线里,哪些是真有含金量和吸引力的。冬姐说,脑回路正常的家长,谁会期待出去玩几天就提高小孩儿的语文水平啊,主要就是让娃体验一下和大城市不一样的田园风光,新鲜好玩就行。另外,一日游含餐食,餐食的品质必须有保证,定点的农家餐馆吃,还是带上酒店餐饮部员工做野炊,你踩点的时候评估一下,算算成本。试水团的话,就由你来做带教老师。所以,线路开发这一块,我听你的,你决定。”
挂了电话,梁峰扭头,看到爷爷站在亮堂堂的太阳下,停下掸被子的动作,带着加油助威的笑容望向自己。
“我听你‘嗯嗯’个不停,就知道夏小姐对你的计划,来劲儿了,在吩咐你要注意啥,对不?”
梁峰嘿嘿笑,献上彩虹屁:“爷爷点拨得好,夏茉是很感兴趣。”
爷爷却换上认真的表情:“那我可再啰嗦几句啊。夏小姐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少东家,你呢,连个掌柜其实都算不上,就是个伙计。给酒店带游客出去耍,可比在咖啡厅做讲解员,复杂得多,回头要是因为工作没做到位,被夏小姐批评,你可不兴耍脾气。没肚量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说不得自己。”
“知道啦爷爷,”梁峰连连点头,“好了,我这个小伙计,要扛上家伙什,出发了。”
“想好去哪儿了不?”
“昨晚就想好啦,舒溪村。”
……
太平湖的主体水域,往南分出一条支流,穿过东西向的京台高速,与另一条叫作“清溪河”的水脉,汇聚成又一片面积可观的湖泊。
舒溪村,就座落在湖边。
它在行政区划上,仍属于黄山\市黄山\区,在旅游区划分上,也仍属于太平湖风景区,但这里尚未有大量商业设施进驻,人少,清净。
保持着一定的原生态,却交通便利,从夏氏度假村出发,开车半小时,即可到达,这正是梁峰选中舒溪村的原因。
上午十点左右,梁峰从中巴车上下来,又搭了个老乡的土摩托,来到村口。
和他一大早在志愿者工作群里打听到的情况差不多,舒溪村世外桃源的风貌依旧,但村民的不少旧屋都翻新改造了,湖边还有两三家小规模民宿,连着几处整洁敞亮的农家餐厅。
梁峰先去民宿的咖啡馆和农家餐厅考察一番,对餐饮品质和接待能力有了数,和主人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后,继续扛上收音器材,去踩点。
一些有声剧的制作团队,为了增加场景的真实程度,除了人声配音,还需要环境音。
梁峰家在农村,蛙声蝉鸣狗叫之类的,很容易录到。这些环境音,与他配的旁白或者角色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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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出价卖给制作方。
所以,因无法再画水彩而转入有声行业的梁峰,对“大自然收声”这个细分赛道,已经不再是新手。
此刻,梁峰头戴耳机,腰挂录音机,举着装好话筒、裹好“防风毛衣”的挑杆,沿着湖畔,慢慢往山林方向走。
带游客团,特别是亲子团,就得把收声体验与观察大自然结合起来。
天然的湿地生态下,即使在冬季,仍有水鸟栖息,昆虫飞舞。
梁峰在开阔水域的边上,一面收音,一面拍下照片,作为资料。
方才民宿主人指点的烧烤处,他也找到了,记下后,回头去与村委会对接,谈一谈长期合作下的有偿使用。
溯水而上,进入山溪的一段时,梁峰的节奏,放得更慢。
山泉叮咚,竹林过风,这些声音,都不仅仅是可以舒缓人类紧张情绪的白噪音,更是大自然的唱诗。
而清澈见底的溪水,同时也是孩子们嬉耍游乐的上佳场地。
梁峰缓缓地往山腰处走,记下沿途溪流的深度、是否有鱼等细节,期待着最终在源头处,看到小瀑布。
隆冬时节,连黄山都是淡季,何况这个更为原生态的山野小村。
村民大部分在自家屋里猫冬,空置的民宿则说明这几天也没有游客,梁峰走了好一阵,都未遇到登山者。
他正想在溪流边坐下歇歇,却听到耳机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
像吸尘器的马达声。
他抬头,看到一架无人机,从身后大片竹林上飞出,升至高空,又往太平湖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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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线索串并
“我就是黄山人,不过不住这个村,我来工作。”梁峰口吻礼貌地告诉朱导。
朱导看了一眼梁峰的耳机和体积不小的挎包。
“小伙子也是广播电视行业的吧?贵姓?”
“嗯,采集环境音。我姓梁。”
朱导感慨:“梁老师,你看看,咱们这碗饭,吃得真不容易,都得这么翻山越岭、大冷天还出外景的。”
又带了十二分的真诚请教意味,问道:“屯溪机场不是民用的么?离那老远,也不让放飞无人机?还是说,附近有军事设施、驻守部队啥的?”
梁峰没有正面回答他最后那个问题,而是建议道:“无人驾驶航空器,在我们黄山的管制规定,你可以上本地公安网站上看公告。全国来讲,今年开始,都是真高120米以上,要申请。你们的飞行高度,肯定过了。您撤回来吧,不然,可能机器要被反制,打下来。”
朱导像职场初哥一般,作出蓦然紧张的反应,吩咐寸头男:“听梁老师的,赶紧让设备返航。”
寸头男得令,麻溜儿地去操作。
朱导对梁峰道:“多谢提醒啊兄弟,我们回头去看官网,弄明白咋申请。那啥,老哥我继续拍演员了,你也赶紧忙你的去?”
梁峰点头,离开这片竹林。
他重新装好收音杆和话筒,顺着地势往上走了一小段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套上耳机,开始收音。
没多久,视野中出现了一架无人机,飞向竹林。
有所准备的梁峰,已经用手机的长焦,连拍了好几张。
不过,手机的长焦,是数码变焦而已,比专业相机的光学变焦差远了。
梁峰把几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到最大,无人机的外廓也还是比较模糊的。或许黄山公安“飞鹰战队”的操作手们,能凭经验,估计出机器的大致型号和对应的价值。
梁峰像许多大男孩一样,对一切国防或民用领域的新科技设备,都多少会花心思去关注,因而有些基本概念。
方才,他虽然离得不近,却也能看清剧组放在地上的几个黑色箱子,体积不小。
说明这款无人机,从机身、搭载镜头到配件中的电池等,都很大,才会需要那么多箱子装。
多半是行业机里的头部产品,价格比得过一辆20万的A级轿车。
可这剧组从人员到布景都那么简单,接的订单也不高端,看着挺穷的,航拍镜头却上那么贵的设备?
若说是个主要靠航拍素材挣钱吃饭的团队吧,竟然不关心无人驾驶航空器的最新法规么?
梁峰站起来,边思忖,边往山顶走,看过彼处的小瀑布和石桥,确定了这条路线无论是趣味性、安全性还是难度系数,都比较适合亲子团后,赶紧再下来,走进竹林去看朱导那拨人的情形。
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剧组已无影无踪。
梁峰回到舒溪村,在湖畔的民宿和农家餐馆打听了一圈,大伙儿都说早上没见啥拍戏的人进村。
元旦前一天,这个并非景点的普通小村,反而是最清净的,与春节前有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闹景象,完全不同。若有陌生面孔的外来者,村里人肯定有印象。
梁峰于是问餐馆的老板:“老哥,有小瀑布和石桥的那片林子,除了从湖边进去的路,还有其他路通到外面吗?”
老板不太确定,倒是过来聊天的民宿主人告诉梁峰,正经修的路没有,但以前他有住客玩徒步的,往另一侧走通过,约莫1小时,出去是省道公路。
梁峰更觉蹊跷。
五六个人,背着器材和道具,拍片子交差的打工人,玩徒步也不嫌累成狗?
何况,就算最初因为人生地不熟走了冤枉路,可那些人,方才已经看到梁峰是从湖边上山的,正常的思路,应该是,一伙人也下到村里,包两个小车,一百块的事儿,就能开到省道那边了。
难道还选择徒步受累地回去?
梁峰掏出手机,准备联系平时与志愿者们对接的警员,和他说说此事。
手机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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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接来电显示,是景春莹。
梁峰赶紧拨打过去:“景小姐,有事找我?”
景春莹语气平稳:“你今天是不是让同村的小姐姐去夏氏度假村顶班?她刚刚接待了一对老夫妻,买了鱼灯耳环后,太太问能否找设计师定制金婚纪念戒指,她就联系了我。沟通完后,我想着还是和你确定一下,就打你电话了。”
梁峰道:“对,她是我喊去替班的。我在太平湖另一头的村子里,给夏茉踩点亲子游路线。刚刚临时碰到件怪事,在问村民,没接到你电话,抱歉哈。”
景春莹闲闲多问了一嘴:“啥怪事?没危险吧?”
梁峰边走边聊:“一个小剧组,那种穿着白色孝服一样的仙侠戏,就四五个人,也没啥布景,但用很贵的无人机航拍。对我说是给电商产品拍广告,然后行动还鬼鬼祟祟的。”
小剧组,仙侠,山村里……
景春莹脑海里,刹那闪现了另一个场景。
“梁峰,你还记得平安夜吃火锅的时候,贺鸣提起在九华山,被村民当间谍折腾的倒霉事不?”
“记得啊,你和警察赶去把他
救出来的。”
“对,当时现场有个看热闹的,自称导演,也是没几个角色的外景戏,在荒山野地的。”
梁峰皱眉:“他们用无人机拍吗?”
“那倒没有看到。啊对了,当时挺乱的,民警拿着执法记录仪取证,我也掏手机拍了几张。我翻翻还在不。”
“我先挂电话,回头有的话发我。”
很快,梁峰的微信上收到了一张照片。
景春莹的解说文字随即发过来:就那个角落里戴墨镜的,是挺奇葩的,当时天都快黑了,他还不摘墨镜。
梁峰放大照片细看,照片里的人被墨镜遮了半张脸,的确很难讲,一定就是今天竹林里那个导演,或者寸头男。
但梁峰还是回复景春莹:照片有用,我抽空去趟公安那边,反映一下,别是非法测绘卖给境外组织啥的。
第八十九章 执行任务的周公子
黄山,屯溪区,迎宾大道附近的草地上。
稳坐国内无人机行业头把交椅的巡疆公司,正在举办行业论坛暨新产品发布媒体会。
领导讲话、嘉宾致辞、圆桌头脑风暴、新品试飞展示等例行流程走完后,嘉宾们进入室内酒会。
这是商业营销活动中,最常见、也最必要的社交场面。
“小周,跟我来。”
巡疆公司产品总监,老应,热情地招呼周瑾。
在夏氏度假村,通过夏茉的牵线,周瑾已经与应总监在行政酒廊的雪茄吧里见过面。
不仅提前见面,还即时成交了一笔订单。
周瑾以红松在安庆的康养地产作甲方,问巡疆订购了百万左右的商用运输无人机设备。
应总心里大赞。
这才是优质富二代的典范嘛。
哪会像时下的流量货似的,不是在微博上得瑟自己那些长成一个模子的网红脸女友矩阵,就是在微博上联合亲妈长篇大论地骂前妻。
看看人家小周总,斯文、低调,朋友圈除了偶尔发个很有文化底蕴的赏景帖,其他都是转发自家产业的公号文章。
线下做事,则更懂江湖规矩,除了请国防科技学校的教授和同样是二代的未婚妻引荐外,还真金白银地先送个订单作为见面贺礼。
一百来万,不过毛毛雨,但重要的是礼数。红松和巡疆,大家行业赛道不同,却都是几百亿身家,不存在阶层差别,周瑾摆出的这个姿态,礼数足够了。
于是,应总在百忙之中,拨冗一小时,与周瑾聊了聊。
原来,中远期来讲,红松资本有大举进军低空飞行经济风口的计划,近期的话,红松设立于皖南的康养地产子公司,在物流运送、安保巡逻等方面也需要建立无人机队伍。
及至到了大会现场,走完规定动作的流程后,应总更是惦记着周瑾的小需求,把他带到对的人面前。
“老王,这是我们巡疆的大客户,红松资本的太子爷周公子。小周,老王的飞手公司,是老资历的,我们巡疆现在研发新产品,都得请老王公司的飞手来试飞。你们慢慢聊,我还得去陪大老板。”
……
“鹰王科技”的王总,对巡疆公司,素来都伺候得小心,因为要仰仗这个稳坐国内无人机产业头把交椅的大甲方,给自己介绍植保、测绘、电力光伏、巡海巡河、航拍摄影等客户,解决大批飞手的吃饭问题,让鹰王科技赚到服务费、长足发展。
今天,一听巡疆引荐的这位小周总是个大资本的接班人,又已经是巡疆的客户了,王总自然殷勤备至,赶紧把周瑾让到酒会一角安静的区域坐下。
但王总起于草根,自知在出身上与小周总有天渊之别,便又想在场面儿上的热情之外,给自己抬抬江湖价码。
王总于是抿了口酒,佯作憨态地对周瑾笑道:“刚才听媒体一个懂酒的小妹妹说,这个葡萄酒是巡疆公司花大价钱定来的,啥啥一个法国名儿的洋酒庄,咱是大老粗,也不懂。尝下来吧,觉得不够劲道,和在部队时喝的白酒,差远了。”
周瑾一听就懂,对方故意在自己跟前扮土气,其实重点是摆一摆自己当过兵的经历。
这种经历的人,就和国防科技院校那位范教授一样,正是周瑾和朱导兄弟要攻克的目标人群。
周瑾赶紧摆出又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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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奇的态度:“王哥从前是军人?厉害。我岳父也当过兵,九江抗洪时在一线的。我特别崇拜你们军人,真爷们,就该去部队里磨砺磨砺。”
王总没想到,眼前这从气质到打扮都精致文雅的帅公子,开口说话很接地气。
享受了恭维的王总,继续商吹对方和自己:“年轻人有周总这样的想法,真不多喽,一个个不管有钱没钱,都娘炮似的。我当兵是在侦察中队,算是咱国家最早一批穿越机操作手。”
周瑾继续一副“迷弟”模样:“王哥,穿越机,是无人机的一种?”
“严格来讲,和你今天在会场看到的这些无人机,有点不一样。穿越机起飞快,速度猛,没有悬停和自动返航,我们操作也不靠连接手机,而是用FPV眼镜,轰油门往前干就完了,现在打仗,能出机器去干的,肯定舍不得出活人。而且吧,干过就知道,机器确实比人牛逼。”
周瑾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所以,现代化战争,有个叫啥……哦,叫无人机蜂群战术的,对吧?”
“小伙儿挺懂的,”王总打开了显一显老资格的话匣子,连“周总”都的称呼都丢了,“蜂群无人机,可不光是在啥晚会上表演个龙啊凤啊的,给人逗逗乐子。那玩意儿里的军用机,一旦上天,就是饱和式作战,拉了一张网,成本又低,别说定点清除敌人的军事设施了,就是追着打烂几辆坦克,也是一本万利的,你说是不?”
周瑾给王总喝空的杯子里添上酒,又问道:“那,我军能用蜂群,敌方也能用蜂群吧?对了,巡疆公司,是不是也卖了不少无人机给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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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傲慢的作家(上)
出于慎重,梁峰没有选择太平湖镇派出所,而是不惜多赶了一小时的路,来到级别更高的黄山区公安局,将今天午间在舒溪村看到的可疑情况,反映给局里。
局分局和景区志愿者条线,本来就经常联动,对口的警官和梁峰很熟,立刻带他去找了分局专管无人机“飞鹰战队”警务的章警官。
章警官了解大部分无人机型号,他在电脑上将梁峰的手机照片放到最大,咂摸道:“是不是行业机,倒也不能单纯从体格上来看。有没有红外成像、接口如何,都是参数。但你拍的这个,比植保机小不了多少,肯定不便宜。小梁你看,这个位置,应该是放摄像机的,看面积,很可观。这台设备,六位数,妥的。”
“章队,您看得出这机器是哪家公司的、啥型号不?”梁峰问。
章队摇头:“根据这个画面质量,不成。况且,就算看出型号,也没法通过系统检索出登记者。再说了,如果你怀疑的这拨人,真的是用无人机做非法的勾当,他们又怎么会把设备正常注册登记呢?”
梁峰又翻出景春莹发给他的照片:“章队,我朋友五月份拍到的那导演,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公安能比对戴墨镜的人脸么?”
章队仔细看了看,仍是摇头:“活人戴墨镜,不影响人脸识别。但这张照片,太模糊了,五官点位清晰度不够,系统很难从身份证照片里去识别出来。”
梁峰懊恼道:“唉,我今天应该偷拍几张他们的脸的。”
章队安慰他:“小梁,你的反谍意识,已经很强了。这样,我帮你联系国安那边,明天虽然是元旦假期,但国安有人值班。你直接过去找他们说。国安一旦立案了,就可以进入持续侦办流程,调取户外的各处监控画面。”
梁峰了然。山林里没有探头,省道和小镇等处,总能留下监控图像。
黄山国安,不在黄山区,在屯溪区,车程一个多小时。翌日,梁峰一早就去了屯溪,将自己掌握的线索细节和照片,都交给国安的对接人,做好细致的笔录,才赶回太平湖的夏氏度假村。
今天是2025年的第一天,来太平湖欢度元旦小长假的游客不少,加之过几天就要接待慧文集团的作家年会活动了,夏茉忙得像生产队的驴。
梁峰的微信,她也是过了好久才回了语音:“我快忙疯了老天,怎么能有那么多事啊,我爸抗洪抢险的时候一定都没那么累。你,也先去咖啡厅那边当半天骡子哈,我傍晚的时候来听你说亲子游路线的调研。”
梁峰觉得,这听起来像猫儿炸毛般奶凶奶凶的抱怨,真可爱。
听完语音后的短暂瞬间里,梁峰好希望,夏茉就站在他面前吐槽,牙尖嘴利,又生动有趣,然后,不等她说完,梁峰就会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用音质醇厚的声音夸她是个小小的女超人,再哄她休息片刻,别太焦虑。
梁峰哂笑,原来众人口中钢铁直男的自己,也会愣愣地站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里,将痴梦做得这样柔软。
他走出酒店,往湖边去。
午后亮晃晃的太阳,照耀着新修的一大片园林。
靠近鹅卵石小路的腊梅,正在盛放期,馥郁芳香追着人,直到湖畔。
梁峰心念佳人、衣留芬芳地踏进湖畔咖啡厅时,脸色却是微滞。
周瑾坐在窗口喝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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啡。
见到梁峰,周瑾站起来打招呼。
沟村来顶班的小媳妇赶紧走过来:“小峰哥,周先生今天来买了好几件景小姐的珠宝。”
周瑾挂着他招牌式的“公子如玉”的微笑:“茉茉一直称赞景小姐的作品,这回看到实物,我也很喜欢,想送给家里姑姑和表姐妹。昨天忙着去看巡疆的无人机发布会,今天才有空来细选。对了,茉茉说,你这两天去踩点度假村的户外游路线了?”
基于人之常情的礼貌,梁峰不能冷对周瑾的谈兴,遂在他对面坐下:“是,沿着太平湖看看,有什么适合住店客人的自然体验。”
“茉茉有你们这样的本地朋友帮她,太好了,”周瑾满脸真挚,继而仿佛顺着这种认可,自然而然地生发出好奇,“有什么收获不?”
梁峰道:“就是山山水水的野趣,我们农村娃娃天天见,但城里孩子应该挺新鲜的。”
周瑾笑道:“小梁你这思路就对了,度假客户嘛,买单意愿无非两个方向,一是住得舒服,二是玩得新鲜。茉茉说,你有个带客人采集大自然声音的点子?”
“是,学习收集环境音,加上野炊或者农家乐,活动结束后,我会把游客采集的环境音,加上我的人声配音,制作成个性化专辑,给到客人们。”
周瑾毫不掩饰赞赏:“已经那么具有实操性了啊?小梁,你真是做文旅产品的一把好手。对了,我也班门弄斧一下,你看看可行不?现在的小孩喜欢科技含量高的产品,要不要在路线里加上飞无人机拍摄的内容,孩子们应该也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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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傲慢的作家(中)
“您是,琳琅猫大大?呀,太好了,今天见到您真人了!我是您的铁粉!”
夏茉从签到台一侧窜出来,满脸堆笑地冲网名为“琳琅猫”的作家表达崇拜。
网络作家,普遍社恐,别看下笔如有神、常有万言爆更,到了线下,和人打交道时,往往一副i人面孔。
琳琅猫也是这般。
她很尴尬地撇了撇右侧嘴唇,对着夏茉挤出一个字:哦。
夏茉继续春风拂面地自我介绍:“我是酒店的行政经理。”
又扭头对慧文负责会务的工作人员说:“我带大大去拿房卡。”
言罢,动作丝滑地拉起琳琅猫的行李箱,往不远处的前台走。
琳琅猫看上去,似乎还没适应这个过于热情的粉丝。
她仍是绷着脸,双手拢着羽绒服的前襟,和夏茉隔开好几步的距离,慢吞吞地跟着。
到了前台,夏茉接过琳琅猫递上的身份证,对服务员说:“给个行政湖景房,单间。”
琳琅猫听见后,终于开口:“我签到时问了,这次还是两个作家一间房。”
夏茉莞尔:“是的大大。不过,您月初刚开新书嘛,我想着您是不是这几天晚上还得码字,应该……需要安静吧?我就给您升级到行政单间。”
琳琅猫扫了一眼夏茉的胸牌,又将目光投回夏茉脸上:“你姓夏,这个度假村叫夏氏,所以……”
夏茉赶紧接茬:“夏氏是我家的产业,但我刚开始在这里实习锻炼,大大方便加个微信不?住店期间有任何需求,直接微信上喊我就好。”
琳琅猫垂眸几秒,拿出手机,扫了夏茉的微信二维码。
夏茉心花怒放,待服务员开好房卡后,都没喊行李生,而是直接拖着琳琅猫的行李,引领她进电梯、上到九楼的行政楼层。
一路上,夏茉殷勤地聊着琳琅猫新书《我在异世做女帝》的内容。
走出电梯时,琳琅猫淡淡问道:“你在我读者群里吗?id是什么?”
夏茉作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我的id,就是一串数字。平时,我也只喜欢静静地追书,没进大大的粉丝群,但订阅打赏都没耽误的。只是,大大的读者群都太有实力了,我的粉丝值,在大大的新书排行里,肯定跌出一百名外的。”
琳琅猫幽声道:“你们行政房,一个晚上要两千多吧?抵得上两个小盟主的打赏了。”
夏茉诚然:“大大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单纯希望大大住得舒服,还不耽误更新。哦不过,我没有催更的意思哈。大大们都很辛苦,其实,偶尔休息一两天,也是人之常情。大大如果想放松一下,可以去我们湖畔咖啡厅的有声角,坐在太空椅里听听音乐,或者有声剧啥的。对了,大大的新书,也会出有声剧吧?”
“嗯。”
“大大之前的两本长篇,我也追着听,播放都过亿呢。”
“嗯。”
夏茉连吃了琳琅猫两个“嗯”,联想到对方一直来表现出的脾气,遂不再喋喋不休套近乎,只将琳琅猫送到行政间门口,礼貌告辞。
大小姐下到一楼,瞄一眼签到台那里,自家员工与慧文的工作人员,配合得井然有序。
夏茉轻吁一口气,走出主楼,来到湖畔咖啡厅,盯着正在例行检查耳机的梁峰,问道:“哎,我让你把你配旁白和男角色的有声剧,精选一些出来,剪成20分钟的合辑,你弄好了不?”
梁峰不紧不慢道:“剪了一半,还差个七八分钟吧。”
夏茉一听就毛了:“你有没有搞错啊?我元旦前就和你说了!过去一周了都,还没弄好?”
“我不是前两天,在踩点户外一日游路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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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条还要做六七页PPT,你不是说你们唐总是做法务出身的,我寻思,他肯定很严谨,我的调研方案,虽然不用啰嗦大几十页,但精华内容,必须写到位。”
夏茉一对布偶猫样儿的杏仁眼,瞪得更大:“我就算你写三十张PPT吧,两个白天也够了吧?你每晚也都回沟村的,你之前给平台录的音频也都是现成的,你就在录音棚里干俩小时,怎么着也能把不到半小时的音展剪出来。现在琳琅猫人已经到了,结果,我这个厨子点上火,正准备拿勺子大干一场呢,好嘛,你那儿的食材拿不出来。”
夏茉说得连珠炮似的,俨然回到了当初在索道站和梁峰怼脸吵架时的场景中。
工作台那边,两个正在给客人做手冲的酒店咖啡师,也忍不住回头,望向这边。
梁峰微微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我的锅我的锅,我今晚下了班,就回录音棚剪辑完。夏总别生气。再说了,我也问过资深的同行,他们告诉我,其实,作家对有声团队的发言权,很有限,主要是还是平台方来决定,一本爆款书,给谁播。像我这样流量还没起来的……”
梁峰这后半段,更是把夏茉像爆竹一般点着了。
“梁峰,你有没有良心啊?我都想调酒店的监控,摁着你的头去看看,我刚才是怎么跪舔那个琳琅猫的。要不是为了给你攀交情,我至于对这种当初把我一脚踢出读者群的什么大神作家点头哈腰么?是,没错,一本爆款书,给谁播,不是作家来定的。但商场
上的事儿,哪行的江湖规矩都差不多,这个作家到了一定的腕儿,她就多少有点发言权,哪怕她通过她的编辑,给慧文的有声部门说一嘴,你是不是机会就多一分?你倒好,觉得我吃饱了撑的瞎操心对吗?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你之前又不好意思点出来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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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傲慢的作家(下)
夏茉抱着胳膊,在吧台前头等着员工做咖啡。
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梁峰仍是在宽敞空间那头的有声区域,一台台设备地试听,并没有过来道歉的意思。
算了,又不是周哥哥,谁在乎他的态度。
夏茉接过咖啡师递来的拿铁,往门外走。
正与三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儿照面,其中一人打量夏茉,很快开腔问道:“你就是那个网红富二代吧?在小金书一天到晚宣传你家产业的?”
用词的分寸,听着并不太礼貌,但惊喜的神态说明,对方没恶意。
夏茉于是也笑吟吟地回应:“网红算一个吧,富二代有点勉强,比我家有实力的企业,可太多了。你们是咱们的住店客人,还是玩太平湖路过?”
女孩儿道:“我们就是游客,但我老看你发的笔记,也种草这里了,就拉朋友过来打个卡。我们合个影好不?”
“可以啊,”夏茉大大方方地点头,“拜托也发笔记哦,给我们新酒店宣传宣传。”
“懂的,流量时代嘛。”
工作台里的店员,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来帮老板和客人拍照,梁峰已经快步过来。
“我帮你们拍吧。”
“等等,我看一下光线的方向。”
“几位小姐姐,站这个位置可以吗,光线比较亮,而且后面是我们的特色珠宝展示区和有声体验区。”
梁峰稍作张罗地拍完,把手机递还给游客。
女孩儿赞叹:“小哥哥真会拍,我都不用p图了可以直接发。小哥哥声音也好听,很适合做声优哎。”
另一个也接茬:“对哦,像古偶的男主,而且是那种看着高冷其实深情的。”
梁峰登时现了局促之色。
他并不喜欢被一群女孩儿围着研究的场景,自己仿佛成了动物园的猴子似的。
夏茉幸灾乐祸地瞧着,对那社牛女孩儿道:“他是我们的明星员工。你喜欢听他说话,就让他做讲解员,带你们看看我们这里的全系列产品,还有游客参与度很高的活动。”
又转向梁峰,一本正经道:“梁老师,先讲讲独立设计师的徽州系列珠宝吧,几位小姐姐那么美,又懂宣传引流,你帮大家试戴和拍照。”
“好的夏总。”梁峰没有直视夏茉,只简略应道。
女孩儿们已经看到景春莹那些配合着手绘稿摆放的珠宝产品,几双眼睛更亮了,走去柜台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梁峰也跟过去。
夏茉捧着暖手的热咖啡,转身走进户外的冬日阳光里。
大小姐心里头嘀咕了一句:装什么情绪稳定,维稳是什么很难的技巧吗?
后头的大半天,夏茉都在主楼区域忙活。
作家们陆续入住后,她又陪着慧文的活动负责人和助理,去看了明天做仪式的场地和举办酒会的大宴会厅。
接近黄昏时,许乐冬带着摄影师,也抵达夏氏度假村。
许乐冬将自己打造成分享型博主人设的坚持,现在看来是对的。
上个月,就在拒绝了男同学的MCN公司签约意向后不久,一个户外防晒穿戴的小品牌,给了她商单。
拍摄vlog的开价,虽然只有3000,对许乐冬来讲,却是在素人直播间外接到专项商单的零的突破。
她越发不会在意那些“分享内容必须单一、垂直”的说教,而是加紧多点开花的内容制作节奏。
元旦小长假一结束,许乐冬就带着拍摄计划,来到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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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许乐冬见夏茉忙得像陀螺,欣赏之余,长话短说:“我今天,先拍你们酒店和周边的湖景打卡点。”
夏茉点头:“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财务,让她转你3000。”
许乐冬摆手:“别转,我这是给自己立人设的vlog,告诉潜在客户,我可以接文旅宣传的商单。”
夏茉认真道:“冬姐,越是关系好,我越不能白蹭你的时间和流量。我这单,必须算你的常规商单,价格你按照行情报给我。酒店餐食啥的,你觉得有入镜需要的,就点,挂房账,回头我来结。对了,后头慧文集团组织作家们去齐云山玩,你和摄影师,要不要也搭车过去?”
许乐冬求之不得:“好啊。黄山太火了,百万粉丝的旅游博主都拍过。齐云山相对小众,而且是丹霞地貌,冬季很出片。”
“成,就这么定了,我给你们留两个座位。后天应该是上午十点,酒店门口上大巴。到齐云山后,你们单独行动,我得全程陪着作家团。”
“明白,这么大一摊子刚起步,你事事盯、件件学,是对的。那我现在先去湖边找小峰?”
“嗯,他在当班的,我就不过去了,那一片,他比我熟。”
……
傍晚时分,夏茉又有些心思活络起来,想借着瞧瞧冬姐拍了些啥的由头,到湖畔去和梁峰照个面,缓和一下。
大神作家琳琅猫,却在这时发来微信:我在你们的中餐厅吃饭,可以和你聊几句吗?
夏茉来了精神。
她自诩气量比脾气大,能撑船的那种,她才不会因为白日里拌了几句嘴,就不再为梁峰到大佬跟前争取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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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物伤其类
夏茉疾步赶过,指挥餐厅领班和服务员:“你,打韩医生的分机626,让她马上来;你,快去大堂,把AED扒下来。”
说完这两句,夏茉才去细瞧发病的作家。
很年轻的女孩,瘦瘦小小的,瘫在餐厅椅子上,眼皮耷拉,胸口剧烈起伏,嘴巴不停翕张,像离了水的鱼。
慧文集团的编辑,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小伙子,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地站在椅子边,看到夏茉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结巴着问:“你,你会不会心肺复苏啊?”
“她说过她有心脏病吗?”
“啊?我不知道。”
夏茉没再理他,而是蹲下来,找到正确的角度,与女孩半垂的目光对接,同时抓住女孩正微微颤抖的手。
“这里疼不疼?疼的话捏我的手告诉我。”
夏茉拍着自己左胸的心前区位置,与女孩交流。
夏鹏程有心血管病史,这几年发病略频繁,后两次已经是夏茉回国后的事了,有了目击爸爸发病的经验和医生叮嘱后,夏茉对于急性心梗等症状不再陌生。
看女孩的样子,夏茉判断,似乎,不像心脏病。
果然,女孩没有捏夏茉的手,表示她心区不痛,但她的呼吸,更急促了。
琳琅猫这时也出现在桌边,光看样貌,不认识自己这位同行。
“她笔名叫啥?”琳琅猫问编辑。
“云雾灯。”
琳琅猫明显想起什么,盯着编辑的眼睛里,带上了参研的意味:“是被那谁空口鉴抄的作者?”
“空口鉴抄”,是流行于网文界的行话,指一个作者无凭无据地,就在微博等公开的网络平台,指责另一个作者抄袭Ta的作品。
编辑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等于给了答案。
琳琅猫追问:“她怎么就忽然这个样子了?你们在谈事?”
“琳琅大大,嗐,我就是个小编辑,咱先不说这个了好么?”
“我没兴趣八卦,只是想知道,你们聊的事情,会不会突然刺激到她了。”
编辑倒也是个老实孩子,苦着脸,无奈地嘟囔了三个字——“有可能。“
琳琅猫扶住云雾灯瘦骨嶙峋的肩头,大声道:“亲爱的,你平静一下,呼吸节奏慢下来,就会恢复了。慢下来,好不好?我也是作者,我叫琳琅猫,我有看你的书,很棒,今晚咱俩聊聊。哎,亲爱的,你这样不行,别喘气了。憋住,憋住,乖。”
夏茉盯着琳琅猫,觉得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冰凌抖落,芒刺全无,像长姐般哄着女孩儿,语速很快,辞意却温柔。
夏茉蹙眉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你也觉得她不是心梗?”
“她睁着眼,胸口不痛,更像过度通气症,”琳琅猫果断站起来,指令夏茉,“你按住她的手,别让她呼开我,我闷她嘴。你们快拿个塑料袋来。”
服务员迅速照办,琳琅猫一把扯开袋子,罩住云雾灯的口鼻处。
夏茉骇然:“她这样,不是更没氧气了?”
“她现在不需要氧气,她需要二氧化碳。她大概率是急性的呼吸失常,呼出太多的二氧化碳了。现在我们要强迫她把呼出来的二氧化碳,再吸回去。”
啊?还有这样的病?夏茉有点懵圈。
去拿AED的服务员,也抱着机器回转来。
“夏总,我要电她吗?”
“先不电。”
夏茉见几分钟过去了,云雾灯还大口喘着气,确实不太像心脏骤停。
琳琅猫说得言之凿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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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夏茉在驻店医生来之前,决定选择相信她。
二人一个摁手,一个捂袋子。
渐渐地,云雾灯的意识似乎又回来了几分,身体肌肉没有抗拒的趋势了,塑料袋的起伏节奏,也越来越平缓。
酒店的医生挎着急救箱赶到,一看塑料袋,就对着琳琅猫冒出专业词汇:“呼吸性碱中毒吗?”
琳琅猫赶紧让开,如实道:“不确定,我不是医生,只是以前有些经验。”
医生搭脉、听心肺,观察患者各项体征后,说道:“判断没错,拿一杯温水来。”
然后轻声安慰云雾灯:“小妹妹,你心肺功能都没问题。现在是不是没有上不来气的感觉了,好受多了对不对?就这样继续放松,很快就好了。觉得自己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再慢慢喝下这杯热水,让体温回升一些。”
逐渐平静的云雾灯,似乎开始有力气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她抬起头,看着医生。
能听到塑料袋里闷闷的两个字:谢谢。
……
夜晚,夏茉让餐厅送了一个“胡适一品锅”,到湖畔的咖啡厅,又让服务员支起一个烧烤炉,给许乐冬布置好拍摄vlog的场景。
三九在望,晚来天欲雪的时节,暖炉与碳烤,最能驱散沁骨寒凉。
摄影师的镜头,从寂静湖上的一弯新月中,拉近,对着许乐冬与桌上美食。
许乐冬穿着一看就特别温暖的棒针厚毛衣,指着呼呼窜着热气儿的砂锅,浅笑盈盈地介绍:“胡适是皖南重镇宣城的绩溪县人,绩溪素来有徽厨之源的美誉。我们在夏氏酒店尝试的
这个一品锅呢,据说是因为胡适经常用来招待贵客,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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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齐云山突发情况(上)
夏茉与梁峰,本就都是对各类资讯反应特别快的人,现下两边掌握的情形一碰撞,二人几乎往相同的方向开脑洞。
既然如今井畔小说也成了慧文旗下,慧文很有可能出面,让小作者息事宁人,不要对污蔑她的大作者搞什么“走法律途径”那一套。
自家旗下的签约作者之间,闹成这个样子,岂非让“红果果”、“喵咪咪”那样也算头部梯队的同行,看笑话。
夏茉揣测道:“我估计,云雾灯今晚突然发病,是与编辑谈话中,受了刺激,觉得世道对她这样的小作者不公平。”
梁峰无奈摊手:“不是世道不公,是资本,资本这个角色,没必要去在乎公不公平,只看哪个方案不影响利益。”
“所以也不会在乎是非曲直对吗?这又不是什么分不清黑白的案子,没名气的小作者,她难道就没有做人的基本尊严了?就活该被有名无德的大作者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吗?”
夏茉忿忿不平,只因怕打扰许乐冬她们的拍摄,才压着声儿。
继而,她又自嘲:“说起来,我也算资本家的崽子,周哥哥他们,更是比慧文这种级别大得多的资本。我这个反应,别人看着,估计,要么觉得我脑子不好,要么觉得我矫情。”
这样的抒怀,梁峰怎会怯于回应。
他赶紧接茬:“那是不了解你和你朋友圈的人,才会这样想。我刚才只是分析资本的商业思路,但如果回到我的价值观,我肯定和你的感触是一样的。夏茉,个人有没有共情能力,和钱多钱少,未必有关。这事儿,冬姐,秋书记,景小姐贺律师,她们一定也和我们看法一样。”
夏茉浅笑:“我听出来了,你在夸我,没有为富不仁。”
“我的意思是,人以群分。”
夏茉转头,正迎上梁峰的目光。
太少见了,这总带着桀骜不驯气的直男,怎么忽然拥有了周瑾那种温润的眼神。
呃,一定是自己想歪了,这小子,多半就是,还在弥补白天不识好歹的错误。
夏茉赶紧挥去自己脑中的古怪念头,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哎,这么一讲,我觉得琳琅猫,其实吧,也和我们是一类人,你看,她现在已经是大咖了,但对云雾灯这样的小作者,好像,也挺有同情心的。在餐厅救人的时候,我听到她和慧文编辑说了一嘴空口鉴抄啥的,说明她知道云雾灯经历的事。”
梁峰胸中升起欣悦情绪。
他暗道:琳琅猫是咋样的人,我不关心,你觉得咱俩是一类人,就行。
翌日,慧文年会,在夏氏度假村的大宴会厅举行。
上个年度,不少网文作品卖出了高价影视改编权,因而现场还来了一些影视公司的人和主攻IP改编剧的年轻演员,后者又引来了一大群追星的粉丝,大大增加了度假村的控场与安保难度。
唐总和夏茉不敢掉以轻心,除了酒店的保安团队外,还通过黄山文旅局牵线,向太平湖镇派出所申请维持秩序的警力。
网文及其影视、游戏的改编,是近年文化产业的热点,黄山政府也考虑借鉴浙江乌镇,通过盛典之类的活动,打造出鲜明的IP,像无人机赛事一样,形成特色项目,带动本地的旅游产业。
因而,从文旅到公安,都给予夏氏度假村全力支持。
警力到位了,让今天的夏茉,安心不少,也轻松许多。
典礼开始、一切正常后,夏茉走到宴会厅外,和盯着外场的慧文员工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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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就有昨日与云雾灯吃饭的男编辑。
夏茉主动问他:“今天我看着,云雾灯精神挺好的,和琳琅大大一起进场了?”
男编辑点头:“琳琅大大真是个好人,还问能不能和云雾灯坐一块儿。但琳琅大大要上台领年度影响力十佳的奖项,得坐前排。”
“哦,你们这次来的作家,是不是都得级别比较高的?”
“那必须啊,哪是随便一个签约作者,想来就来的。资源和福利,肯定给足够有贡献的签约作家,要么电子订阅牛,要么是版权卖得高,或者得了部里和省市级文学奖项的。”
夏茉点头:“有道理。那,云雾灯的书,是属于哪类?昨天我收藏了她的书,还挺好看的。”
小伙子掂量着,这位夏总一看就不是笨蛋美人,肯定去网上搜过八卦了。
他遂也不回避对方的问题,但进行了模糊处理:“云雾灯的书,暂时还没卖出版权,也没获奖,不过,她是很有潜力的新人,集团让她参加年会,作为鼓励,也给她一个认识大神作家们的机会。”
夏茉越发有数了。
这多半,就是叫过来做思想工作的。
“夏总,明天我们去齐云山,你去不?”
“去的,我得盯着我们酒店车队和导游的服务质量。”
……
皖南休宁县境内的齐云山,与武当山、青城山、龙虎山,并称为道教四大名山。
但或许因为离黄山与九华山比较近,被这两位邻居的盛名掩盖了光辉,齐云山在平时,并未被大量游客淹没,而是保持着几分静谧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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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齐云山突发情况(中)
在山顶月华街的农家餐厅用过午饭后,作家旅游团自由活动。
熟谙地形的梁峰陪着几位精力旺盛的男频作家去徒步。
夏茉则抢到了一家网红咖啡厅的二楼靠窗榻榻米,买了一个下午茶套餐,请慧文有声部门的负责人,品茗赏景,聊天社交。
如此到了四点左右,群里开始催大伙儿往停车场集中,上大巴回太平湖。
拍摄到足够素材的许乐冬和助理,也准时出现。
梁峰清点完人数,少了俩人,正要拿出座位表核对是谁,琳琅猫急匆匆进了车厢。
“云雾灯回来了吗?”
看到空着的座位后,她扭头对梁峰道:“这两个位子是我和云雾灯的,我打她手机,关机了。”
夏茉问道:“是电量用光了吗?”
琳琅猫回忆道:“应该不会。上午她给我拍照时,我还问过,她说她充电宝满格,尽管拍。”
“下午你们俩没在一起吗?”
琳琅猫摇头:“午饭后慧文的老师要找我商量影视改编,我没法和云雾灯一起爬山。”
一个叫“欢乐猕猴桃”的男作家,插嘴问道:“这位云雾灯,照片有吗?给我看看。”
琳琅猫翻出自己手机里今天刚拍的,给猕猴桃看。
“就是这姑娘,”猕猴桃很肯定地说道,“应该是三点多的时候吧,我还见过她,在去方腊寨的半山腰,我下来,她上去。我看着眼熟,觉着像我们作家团的,本想提醒她,爬到顶上要很久,会误车。但怕人家嫌我们老男人随地大小爹,就没吱声儿。”
“那就是现在的小仙女,没时间观念呗。”前排另一个作家开腔做判官。
琳琅猫瞥他一眼,看回夏茉:“午后我和云雾灯分开时,她要把她手机里我的照片,蓝牙给我。几十张呢,我说回程路上给也可以,她坚持都传了。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不懂事、很自我的习惯。”
说着,她继续尝试拨打云雾灯的电话。
仍是关机状态。
琳琅猫再去翻云雾灯的朋友圈,喃喃道:“不对啊,她今天还发了齐云山的风景照。解形托象,蛇蜕蝉飞……这两句话啥意思?”
车厢里又站起来一位女作家,礼貌问道:“是毒蛇的蛇,蝉鸣的蝉吗?”
“是。”
女作家是写仙侠文的大咖,解惑道:“这是飞仙的意思。道教里的成仙,有好几种方式,最好的是白日羽化,直接上天。或者到齐云山这样的地方,修炼成仙。最末等的叫尸解仙,就是,死了以后,灵魂飞升,尸体留下来,像蛇皮或者知了的壳。”
她说完,车厢里刹那陷入安静,就连先头讥讽云雾灯是唯我独尊小仙女的男作家,也瞪着眼睛在思忖。
写书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联想,短暂的沉寂很快被打破,琳琅猫转身,盯着前天和云雾灯谈过的男编辑,直言道:“她不会想不开吧!”
不等慧文方面的人反应过来,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许乐冬,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到车头。
许乐冬去年离婚前,也在慧文写书挣过一阵稿费,亲见过不少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作者,有抑郁症。此刻她听了几句,便去查云雾灯的作品,果然发现不对。
她举着手机道:“这姑娘的连载,一刻钟前刚更新了一章,不过和前几章的人物没啥关系,讲一个叫宁疯子的人,受人诬陷,以跳崖自证清白,尸骨被村邻埋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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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但宁疯子成仙了。这一章末尾有‘全书完’三个字。”
夏茉脑袋嗡地一声:“我这两天翻过她的连载,看剧情,肯定没到完结的时候。还等啥,我们赶紧去找她。刚才有人说在哪儿见过她的?”
“方腊寨。呃,那里,确实是个悬崖。”
夏茉对司机道:“师傅,你先把客人送去度假村,我们回头自己找车。”
……
大巴开走后,梁峰叫来一辆本地的私人小面包,吩咐司机往方腊寨方向开。
梁峰很自然地认为,夏茉口中的“我们”,必须包括他。
同样留下来的,除了慧文集团的两位编辑,还有琳琅猫和许乐冬。
众人坐进面包车,车没开出多远,此前负责与云雾灯谈话的男编辑,刷了会儿手机,就忍不住骂了声“靠”。
“咋了?”夏茉盯着他问道。
男编辑对着夏茉,也是对着慧文另一位职级更高的编辑,一脸愠怒道:“井畔那个婆娘,是不是脑子有坑啊!我们这边在全力安抚云雾灯,她那边还在发动自己的饭圈,网暴云雾灯,今天又上热搜了。”
慧文的高阶编辑阴沉着脸问:“雷峰塔又发文了?”
“雷峰塔”就是对云雾灯空口鉴抄的网文大咖,井畔小说的签约作家。
男编辑对自己上司道:“嗯,她上午发的,我念你们听:正告云雾灯,我只是一时冲动,把对你抄袭我作品的怀疑,发在网络上,你却以受害小白花自居,引导舆论批判我霸凌你。你私下收了我的打赏后,仍不罢休,暗示要更多的钱,我已报警,你等着被定敲诈勒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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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齐云山突发情况(下)
腊月里,太阳偏西很早,且没了暖气儿。
夏茉跟着队伍来到“方腊寨”这个齐云山着名的景点时,抬头一看,背后的凉意,比冰冷山风吹来时,更甚。
两侧都是悬崖,蜈蚣身躯般蜿蜒的台阶,以六七十度的斜角,通往顶端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
这还真是个,挑战普通游客心理素质的陡峭所在。
梁峰有多年志愿者的经验,在黄山也不是没见过想不开的不寻常游客,明白这时候抢时间比啥都重要。
他习惯性地怀有“不能让女人受苦”的刻板认知,遂回身看着夏茉、冬姐和琳琅猫:“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上去找人。”
琳琅猫淡淡道:“我能跟上你的速度,如果云雾灯真的在上头,劝她,我比你有经验。”
夏茉接茬:“对啊,来都来了,不就想着,要让她觉得,不管垃圾人有多垃圾,但在意她死活的人,也不少。”
梁峰觉得有理,没再废话,前头带路。
他上了台阶,跨步很大,慧文那比他年轻几岁的男编辑,由于常年守在电脑前不运动,跟上他的节奏,委实有点费力。
“小心啊,越往上的台阶,越有薄冰。”
梁峰回头提醒,惊讶地发现,琳琅猫和夏茉,也都爬得很快。人到中年的冬姐,也没落下太多。
琳琅猫是唯一有云雾灯微信的人,边走还在边刷她的朋友圈。
“没错了,”琳琅猫忽然大声道,“云雾灯刚发了个新的朋友圈,看风景的特征,就是这里。”
“她配文案了没?”许乐冬在琳琅猫身后问。
“配了,”琳琅猫念道,“‘日落之后,再无光与希望,也再无烟火与杂尘。’看起来很消极。”
许乐冬扭头看向悬崖西边,夕阳离山下的地平线,还有一段高度。
她去年打定主意和姜喆离婚时,立马考了心理咨询师,以备自己独立抚养孩子后、多一条谋生的路。
证书本身不难考,但许乐冬同时还专门去华师大进修了心理学课程,多少也不算这个行业的纯小白了。
许乐冬对众人道:“这女孩儿的情绪确实不对,但她应该还在等着看落日,而且一个下午连续发朋友圈的举动,说明她潜意识里仍有与外界沟通互动的欲望。走,我们爬得再快点!”
斜阳的光辉里,梁峰率先爬到石阶顶端,被阳光涂上温暖柿子红的古朴庐舍,赫然眼前。
梁峰不及抹把汗喘口大气,就听到庐舍后头传来男女声间杂的动静。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去,只见两个脖子里套着专业相机的中年男人,对着坐在悬崖边的杂草中、双脚几乎悬空的女孩儿,油腔滑调。
女孩儿正是云雾灯。
中年男人里,一个举起长焦镜头,嬉笑着说到:“美女回个头,你这位置的光影绝了。”
另一个胖子,抱着胳膊看热闹起哄的姿态:“小妹妹,这位哥哥的外拍报价,一小时五百起,你今儿可赚大了。快,来个倾倒众生的妩媚笑脸儿,回头让这哥哥把所有照片都传你,你发出去,保证靓绝朋友圈。”
“滚开!”云雾灯尖声叫道。
“哎,就这个感觉,也不错,”举镜头的男人兴致高昂,“妹妹,咱不想笑就别笑,这种濒临绝境的表现力更棒。”
他话音未落,梁峰已经冲上去,伸出一年来练得更有力的左手,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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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冲锋衣的领子,狠狠地往后拖拽。
男人不妨受到突然袭击,一面“哎哎”着,一面踉跄摇晃,直到被梁峰用力甩进庐舍墙根的泥巴堆上。
他倒还知道死死抓住那死贵死贵的红圈长焦镜头,确保屁股着地时,镜头朝天、不被磕坏,宛如一只笑傲苍穹的猪鼻子。
“哎卧槽,你找抽啊!”长焦猪鼻子的胖子同伴,嚷嚷着扑向梁峰。
年轻气盛又身体倍儿棒的梁峰,怎会把这徒有身高和肥肉的猥琐大叔放在眼里。
他灵活地偏头,躲开大叔的拳头,挥出右臂,搡在大叔背上。
“长焦镜头”一看小伙子出手厉害,赶紧出言,招呼同伴熄火。
胖大叔却不肯认输,翻身起来,还要继续干架,慧文的两个男编辑冲上来,抱住他的肩膀,一面呼喝梁峰也冷静。
“合伙调戏个小姑娘,你们也算男人!快滚。”梁峰瞪着俩人,厉声道。
胖子还嘴硬:“你谁啊管那么宽?她是你女人吗?啥叫调戏,光天化日拍个风景照都犯法了吗?她不装文艺女青年,坐这儿干嘛?”
梁峰怒不可遏,又要冲上去揍流氓,夏茉气喘吁吁地赶到,摁住梁峰,举着手机对胖子道:“全世界就你俩会拍照吗?再不滚,我把你们拍成视频上传网络信不信。”
胖子见对方人多势众,男女都跟吃了枪药一样,只能认怂,甩开慧文编辑的手,过去扶起同伴,骂骂咧咧地往山腰去。
琳琅猫和许乐冬,方才已经绕过纷乱,来到悬崖荒草边,但靠近到十步左右,就被瘦小单薄但情绪激动的女孩喝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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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救下了
许乐冬瞄了一眼庐舍的美人靠方向,在云雾灯左手边七点钟的位置,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小山石,坐了下来。
琳琅猫也挨着她坐,裹紧披肩抵御寒风,却作出铁了心陪伴云雾灯的姿态。
“你们不必熬着,除非想拍下我人生最后一张照片。”云雾灯语气开始透着厌烦。
身形和目光,倒是面对二人,背对美人靠。
琳琅猫指指许乐冬,对云雾灯道:“这位姐姐,也在慧文写书。”
云雾灯不置可否,依旧沉默。
许乐冬望着她。
真的到了女孩儿跟前时,许乐冬感到,自己方才登山赶路时的焦急和承载众人期许的压力,消弭了。
因为,伶仃中透着倔强意味的云雾灯,让许乐冬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好像看到了过几年后的女儿子涵,又好像看到了无数类似的生命。
这些生命,似苔花,再小再弱,也仍努力向上生长,希望尽快感受到美好温暖的阳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受到同性与异性的傲慢碾压。
权力与霸凌的实施,无关性别。
绅士风度也好,女性互助也罢,对于享受以强凌弱的快感的不文明生物来讲,都只是笑话般的口号而已。
许乐冬看到了与自己的生命体验重叠的云雾灯,便在这一刻,将那些白纸黑字的心理学知识、谈判技巧,一股脑儿地丢弃。
犹如和自己温柔地对话,即可。
许乐冬开口道:“我只在慧文写了四个月的书,就停笔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雾灯没回答,但眼睛抬起来,盯着许乐冬。
她对外界仍有反应,哪怕仅是出于礼貌与教养的底色。
“因为我只是把写网文挣稿费,当作收入来源证明之一,帮我在离婚诉讼中争到抚养权而已。写文小半年里,遇到的好读者,我会真实地感动,但遇到更多形形色色的垃圾人,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我都不会被气到,因为,这个网络平台,并不是我的天,在我的生活里,比重没那么大。”
“呵呵……”云雾灯抱着膝盖,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姐姐的世界很丰富,所以你会觉得我幼稚,为了一伙垃圾人,连命都不想要了。”
许乐冬摇头:“我完全没有觉得你幼稚,相反,我很佩服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如果性子那么烈,脾气那么刚,有些坑,我就不会去踩了。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踩坑所浪费的时间,总是可惜的。”
始终观察着云雾灯微表情的琳琅猫,适时地问许乐冬:“你说的坑,就是你的婚姻?”
“嗯,”许乐冬表现出些许唏嘘和哂然,“琳琅大大,你和夏小姐,都遇到过网暴对吗?那是陌生人直接施暴。而许多婚姻,是从两个人热恋的续集,演着演着,就变成不堪的恐怖片,其实,比陌生群体发起的无脑攻击,更让人难过。”
琳琅猫回了一句“姐姐这个角度蛮真实的”,说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云雾灯身前的野草上,不敢移动。
但余光令她看到,庐舍美人靠的地砖上,有人影冒了个头,又很快缩回去。
……
许乐冬和琳琅猫,一搭一档,通过温和的聊天来吸引云雾灯注意力的时候,梁峰正估量着阑干到悬崖边草丛的距离。
他不能再往前,否则云雾灯一回头,就会从墙边看到他。
好在“化缘”来的救生绳够长,就算绑在美人靠中间的柱子上,梁峰仍可以踩着扎有钢筋的崖石,移动到云雾灯的下方。
夏茉和慧文的小编辑,守在庐舍的正面,万一这时候还有游客上来,他俩可以阻止。
梁峰则已在腰间和胯部系好打好安全的绳结,又和慧文的高阶编辑,合力将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好。
梁峰打了个手势,示意编辑轻轻地放长绳子,以免发出声响,自己则灵活地翻下阑干,先站在崖石上观察片刻。
结结实实晒了一天太阳的峭壁,没有冰壳子了,齐云山丹霞地貌的特点,令夕阳中的岩石,越发显出温暖的彤色。
梁峰深吸一口气。
因瞬间直面无垠天空与万丈深渊的渺小感,令他想起当初营救夏茉时的场景。
但这反应,瞬间而逝,他必须集中精神,扔掉彼时彼刻,找到此时此刻的方案。
对方可没有夏茉那么配合,他得一击即中,又保护好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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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
所幸,冬姐与琳琅猫,是分外出色的队友,为梁峰争取到了有利的接近位置。
她俩聊天的内容与节奏,妙到毫巅,完全没有蠢到用“二打一”的围攻战术,去劝说云雾灯别想不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让云雾灯成为冬姐讲述经历的听众。
云雾灯的身体,又往许乐冬的方向转了些角度时,梁峰绕过了美人靠的最后一根钢筋。
许乐冬和琳琅猫,也都看到了梁峰的头顶。
许乐冬增加了自己手势的幅度,看起来,是把自己说激动了,实则准备配合梁峰的出手。
“我得过抑郁症,吃过很长时间的米纳平片。药物控制住病情后,我开始反思,正因为我四十岁了,才更不能认命,我得把自己,从百分百负面情绪的婚姻里拖出来,就像打游戏一样
,重开一个进度。姑娘,你要不要,也试试,换个地图?你文字功底好,和我一起干吧,给我写文案……”
许乐冬刚说到这里,梁峰突然在崖壁上直起身体,对准云雾灯的右臂,重重地一推。
云雾灯本就瘦小,又正是完全侧向悬崖的姿势,瞬间就被梁峰往里推了两米,跌进蒿草丛中。
许乐冬和琳琅猫腾地起身,跨过几块岩石,扑住了云雾灯。
准确地说,琳琅猫摁住了云雾灯的腿,许乐冬则抱住了云雾灯的肩膀,大声道:“姑娘,来,醒一醒,咱们这些大活人,不比网上那些乌龟王八,更值得你在意吗?”
云雾灯“呜”地哭出来,在许乐冬怀里语无伦次地倾诉:“她们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踩到泥里,一踩再踩!”
几乎同时,悬崖边传来梁峰的惊呼,伴随着砖块滚落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夏茉一边喊,一边奔过来,慌得声音都发颤了。
慧文的编辑也从阑干处探出身体高叫:“小伙子,抓紧绳子!”
“行了没事,砖头松了还有树呢,”梁峰在下头很快给出回应,“我站稳了,现在原路爬回美人靠那里。”
他抬头,恰看到夏茉仓皇的脸,不由咧嘴一笑:“放心,比那次救你,简单多了。”
第九十八章 我不对劲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瞬间。
然而,即使是那些起了轻生之意的人,若在关键时刻,有心存善念的同胞,言行并举、全力以赴地去拉住她,或许,万丈深渊对她来讲,就未必再有魔音浑沌的吸引。
梁峰终于毫发无伤地回到安全地带时,云雾灯表现出的鲜明的愧疚,令众人多少放心了些。
这一晚,云雾灯没有回太平湖的夏氏酒店。
大伙儿达成一致意见:好不容易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女孩儿,此时最需要清净。
绝不能让她立刻去面对同行的作家团体。即使慧文的作家中,鲜少井畔“雷峰塔”那样的霸凌画风,却难免人多嘴杂,冒出个把“我没有坏心眼、只是喜欢八卦和瞎哔哔”的事儿爹事儿妈,开了怼脸功能似地,看到云雾灯后,问东问西。
于是,征求了云雾灯的意见后,梁峰另外叫了车,和许乐冬一道,把云雾灯带回了梁、许二人在黄山的老家——沟村。
许乐冬陪着云雾灯,住进妹妹许梅雪咖啡馆楼上的小卧室里,守了她一夜。
后头两日,许乐冬又带着她,在颇有些童话般雪景的冬季山村里四处转悠,逛了几家做糕点与工艺品的非遗作坊,看了梁峰在村广播站基础上打造的有声剧社,更请她帮着推镜头,拍摄旅游vlog。
宗旨只有一个:让她远离地狱般的网络舆论环境,密集接触真实生活中平和美好的场景,暂时屏蔽一切与雷峰塔及其饭圈有关的垃圾信息。
到了第四天,许乐冬和夏茉,以及回到太平湖上班的梁峰,开了个视频小会。
许乐冬直接说干货:“云雾灯家,是贵州山里的,她排行第三,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一个弟弟。她与家人感情一般,基本可以看作精神孤儿。她大学是靠贷款读下来的,打工之余写网文,主要为了尽快还贷款。
她这两天,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建议,第一,授权贺律师处理她起诉雷峰塔名誉侵权的法律事务,诉求是,请法院判令雷峰塔在微博、井畔两处公开网络平台发表道歉声明,停留时长超过一周;
第二,她不想再写网文了,对给我做兼职助理写文案比较感兴趣,决定先和我签个劳务合同,每月拿3000劳务费,对应的文案工作量,估计月均不会超过1万字。如果往后我的商单局面打开了,我考虑和她签全职的劳动合同,薪水肯定显着提高。”
夏茉听了,再次折服:“冬姐你太牛了,这解决问题的效率,赛过多少只会硬灌鸡汤的人生导师大爹。”
许乐冬温和地笑笑:“我喜欢这个小妹妹,才用心地给出方案。她的人品底色很好。对了,帮人帮到底,贺律师的费用,由我承担。”
夏茉莞尔:“帮人帮到底的,可不只你一个。琳琅猫昨天离开酒店前,找我聊了,说她和关系比较好的两位新晋大神,决定从电子订阅和版权所得中,拿出一部分,设立一个‘网络新人作者扶助基金’,专门帮助云雾灯这样的小作者维权,不管是被空口鉴抄、莫名网暴、毁损名誉,还是被行业劣币真的抄袭作品。所以,她要把云雾灯告雷峰塔的诉讼,作为她们基金扶持的第一个案例。”
许乐冬想了想,赞同道:“琳琅猫确实更适合做资助人,她现在正是最有影响力的时候,她这样勇敢地站出来,不光是给云雾灯精神上的支持,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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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于在行业内吼了一嗓子,震慑那些宵小。”
……
结束视频会议后,夏茉彻底松了口气,心情愉悦地叫住准备去打印ppt材料、向唐总汇报度文旅路线方案的梁峰。
“哎,还有个好消息,是给你的。琳琅猫主动跟我说,她收回之前的态度,准备在出售这本连载新书的版权时,加一个条件,限定有声作品的旁白配音,必须是你。”
梁峰闻言,默然片刻,眼神与口吻,都沉静下来。
他要表达全新的想法,但似乎并不觉得难以启齿,而是有信心,对面那个带着猫咪邀功般眼神的女孩,能理解他。
“夏茉,如果琳琅猫把条款谈下来,我一定全力以赴,配好旁白。她这本新书,的确质量过硬。但是今后,我只想把有声书,当成一项爱好来做。现在开始,我希望,把重心,放到度假村的带团工作上。我……想和你们夏氏,签劳动合同,成为你们的员工。”
夏茉凝神听完,直言问道:“是这次云雾灯的事,触动到你了?”
梁峰深深叹口气,坦率承认:“算一个导火线吧。流量当道、饭圈横行,她的例子,太常见了。我做主播的有声平台,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夏茉,我不是怕这事儿,我是厌烦,我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会有相当一部分,要消耗在应对这些低素质群体上。如果我全职进入这个赛道,越出名,其实越避不开这些。”
夏茉迎着梁峰那副倾诉欲望强烈的目光:“可是,你真的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的好声音,就这样只当个票友,你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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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柳暗花明
2025年的春节,就在1月底。
太平湖的夏氏度假村,顺利完成慧文集团的大型年会没多久,就又迎来了春节长假的客流高峰。
夏茉坚持利用这波客流,尝试梁峰设计的周边文旅游路线,唐彦起初还持保留意见,觉得操之过急。
没想到,不同批次的住店客人,体验回来后,反响都很不错,其中,测评表得分最高的,正是梁峰带队的“湖畔山林访音之旅”。
唐彦翻看市场销售部交上来的表格时,“笃笃”两声礼节性的敲门,夏茉走进来。
“唐总,年初三退房的四拨客人,是结伴出游的朋友,都报了我们酒店的一日团,退房后,全部在平台给我们写了五星好评,还配了好几张图片。”
唐彦赶紧也打开手机细看。
客人上传的图片里,梁峰举着收声话筒作示范,身边一群高矮不同的小孩儿,都戴着耳麦,童子围着师傅般,挤挤挨挨地环绕着梁峰。
背景是舒溪村的蓝天碧水。
就算与宫崎骏的动画去比唯美,也不遑多让了。
夏茉不掩兴奋地盘划道:“每团十五六人,一半孩子一半大人,大人基本就在湖边‘葛优躺’,不用我们管。孩子嘛,做这种收集环境音的活动,也没什么危险性,跟队员工心理压力不大。一团营收五六千,去掉村里农家午餐两桌不到八百的费用,再扣除出车成本和三位员工的日薪,利润在百分之六七十,已经超过了我们客房和度假村内餐饮及其他娱乐的利润,还非常赚好评。”
大长公主春风得意,以“皇太女太傅”自居的唐总,当然要立马用不惧油腻的方式来恭维一番。
“嘿嘿,”唐彦眯眼笑道,“要不怎么说,将门出虎女呢!两代夏总,带我们乘风破浪,妥的。嗯,茉茉,你的识人之明,也很像夏总。梁峰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难得啊,不光聪明,还勤快,不光严谨,还不缺亲和力。”
最后这段给梁峰加的彩虹,唐彦不会漏。
他唐总,在上海总部,宫斗水平勉强及格,但生活阅历还是在线的。
几个月下来,不论耳闻还是亲见,唐彦都咂摸出,夏茉好像,特别青眼那个救过她命的山村小子。
嗯,自信点,可以把“好像”两个字去掉。
唐彦难免要联想,这两人再下去,不会日久生情吧?
红松资本的太子爷周瑾,头上会不会有青青草原,唐彦并不在乎。他是夏氏的人,又不是红松的。
唐彦甚至暗戳戳地希望,大小姐真的移情别恋,如此一来,自己作为夏氏在皖南地区第一个大型文旅地产项目的负责人,不光是夏氏未来的女接班人的老师,还能培植梁峰这样的外戚做嫡系,岂非一举两得?
助攻,自己必须助攻。
夏茉哪里知道对面的唐彦,那么多内心戏。
她只是,纯粹心疼梁峰在这个春节里,得天天满负荷,白天带团,晚上给客人剪辑音频。
并且,她还惦记着,梁峰要把在沟村招募的几位大婶,送到上海、入职秋爽公司的事儿。
“唐总,等过了正月十五,我让市场部给梁峰几天假期,让他休息休息。”
“唔,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要形成爱护员工、体恤员工的企业文化,像小梁这样的优秀员工,才能把夏氏当自己的家嘛。”
……
正月十八,上海,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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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莹珠宝”工作室。
景春莹把从小丁那里买的新咖啡豆,倒入机器,打出一杯浓缩,端到梁峰面前。
“这是埃塞俄比亚和哥伦比亚的拼豆,中深烘焙,你看这油脂,很牛吧?小丁这款,在冬姐的直播间里,卖得和你们村的茶叶一样好。”
梁峰啜饮着咖啡,与景春莹聊了几句沟村老乡入住秋爽准备的宿舍、开始正式培训后,景春莹很快问起那个令二人都起疑的剧组。
梁峰放下咖啡杯道:“我和你通电话的第二天,就去黄山国安挂了号,还留下了笔录。后来国安那边也给过我反馈,山那头的省道边,加油站的停车场和一个小镇子,很多拖着行李箱拼车的人,看不出哪群人或者哪几辆车有异样。往山里去,就没有探头了。”
景春莹问道:“九华山那个红星村附近,应该也有探头,你把红星村的信息,给黄山国安了吗?”
“给了,但池州和黄山是不同的地级市,要再上一级的单位来协调共查。没那么快。”
二人正说着,贺鸣到了。
此前,贺鸣曾给景春莹介绍自己所里的女律师,来买珠宝。
不想,那女律师,直接带来两位打扮奢豪的“阔太”,问景春莹借两套成品,戴着参加完晚宴。
“阔太”既傲且蠢,言谈间毫不掩饰对女律师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教景春莹很快听明白了,她们各自的丈夫的企业,是聘请女律师的金主。
碍于贺鸣的面子,景春莹还是出借了两套成品,但东西还回来时,倍数不高的放大镜下,都能看出戒指和项链的配钻镶口里,有深色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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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费解的金婚纪念项链(上)
梁峰是在舒溪村见过朱导真实面貌的,后来去国安时,也提过口述画像的方案。
“贺律师,你说的司法画像师,就是犯罪素描师吧?黄山国安告诉我,这种高手,和大熊猫一样珍贵,一般得公安部和省级的公安厅才有。”
贺鸣点头:“是,上海也只有两位,主要在遇到恶性刑事案件时出马。我能托到关系,去画着试试。梁先生,你也可以先把那人的特征告诉我,我转述。”
梁峰想了想,竟有点气馁,那个朱导和下属,留给自己的印象,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和性别为男,很难空口描述出与众不同的面貌特征。
贺鸣安慰他:“没事,犯罪素描师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会当面引导我这样的目击者,描述对方的的面部骨相、五官距离,一口气画出好几幅肖像,让我挑出最相似的。我先根据我的回忆去获得模拟图,然后发给你,你看到后如果第一观感是觉得像,多半是同一个人。有修改,你就再提,没有修改的话,你直接提供给黄山国安,他们就可以在数据库中作人脸比对,再对接到户外监控提取画面。”
“好的贺律师,这方面你有经验,听你的。”
梁峰还要去秋爽与胡戈的助老公司,回访新入职黄山籍员工的情况,遂起身告辞。
他走后,小小的珠宝工作室,只剩了贺鸣与景春莹两人。
贺鸣看向自己放在沙发边的背包。
那里头,有件小礼物。
是植物微景观的小夜灯,碧绿苔藓点缀着高高低低的深灰石块,仿佛迷你版的黄山画面,起到保护作用的玻璃罩上,则刻着“春和景明”四个字。
适合在这个早春二月,送到眼前女孩的手里。
贺鸣相信,景春莹不会迟钝到忽视“春和景明”正暗合了两人的名字。
这是贺鸣的伙伴们,那些留在2077年正常工作的人工智能,都不屑去实践的老土表白方式,贺鸣却认为,傻气得很美好,像他来到这个时空后,独自去电影院看过的校园青春片中的场景。
而他在2077年的美术馆里,唯一喜欢的那幅肖像,画中的女孩,目光落处,恰是窗台上的一盆小小绿植。
但此刻,贺鸣改主意了。
他没有去打开背包拿出礼物。
景春莹与梁峰讨论到的九华山事件,令贺鸣清醒过来。
他猛然意识到,半年之后,自己就必须去皖南的另一座高山——天柱山,再次尝试回到2077。
他不应属于这个时空。
这个时空的真实人类,也不应属于他。
他的表白企图,忽然变得好可笑。
一定是芯片老化的意外,令他,将一个ai出于专业精神对人类的服从与讨好,误以为是数据集中演绎过无数遍的、只有人类才配拥有的爱情。
贺鸣有些呆怔地坐着。
景春莹觉得奇怪。
她与他,虽离男女朋友还差着几口气,彼此没到最后试探的边缘,但分明越来越融洽自然的关系,为何今天又生出局促感来?
“贺律师,你怎么了?”
“哦,”贺鸣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在想夏小姐委托的那位网络作家的案子。”
“难打不?”景春莹认真问道。
“诉讼本身不算难,被告鼓动自己的海量粉丝,对原告云雾灯发起不实的人身攻击,导致原告的社会评价显着受损,这些法律事实,我在节前就去公证处做好公证了,开庭时作为证据提交给法官就可以。不过,根据我们律师的经验,被告就算一审败诉了,也一定会上诉,上诉败了,没准还要申请再审。这个过程,持续一两年,被告那边的饭圈,或许会对原告产生不断的精神创伤。”
景春莹轻叹:“明白了,这和我当初讨回设计费的经济纠纷,性质完全不一样。所以,冬姐对那姑娘的帮助,是最在点子上的,离开这摊乱麻,人生另起一行。”
贺鸣脑中,更升起一种类似怅惘的电波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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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圈子,真好,可惜我没法融入。
门铃响起,贺鸣介绍的客户,来了。
一对衣着考究的中年夫妻,妻子扶着位白发老妪,丈夫则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位老先生。
“景小姐你好,我姓林,是贺律师的客户,这次也很高兴成为你的客户。这是我太太,顾梅。这是我岳父母。”
寒暄的回合中,林先生和顾梅夫妻,十分谦和。
顾老先生也慈祥有礼,只他老伴,始终一脸冷漠,眼神空洞,仿佛和屋中的其他人,都不在一个图层。
景春莹出于教养,掩藏了自己的狐疑,林氏夫妇反倒不避讳,坦然地解释:“我们妈妈,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了。”
景春莹很轻地“哦”了一声。
景爸景妈虽才过花甲,但景爸任职的大学里,有好几位年逾古稀的前辈教授,也得了这个病。
时代在进步,人们如今,对这个病,更习惯于用“阿尔茨海默症”来称呼,而不是以前那种,带有贬低色彩的“老年痴呆症”。
林先生将岳父推到景春莹的工作台边,顾老先生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手指微抖地在桌上展开,缓缓推到
景春莹面前。
景春莹定睛看去,只见纸上鬼画符似的,用红色和黑色的信号笔,画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和点。
“景小姐,今年,是我和太太的金婚年份,但她,去年春天开始,就不认识我了,把我和女婿,都当成陌生男人,家里,必须女儿在场,她才不紧张。但是前一阵,女儿拿出首饰在打扮时,我太太忽然很感兴趣。女儿就指着我说,妈妈,让爸爸给你做一条项链,你们已经结婚五十年啦。”
顾梅接过爸爸的话茬:“我妈那天,居然听懂了,看着我爸笑了。然后就开始画这些符号,画完,还在脖子上比划。我们都觉得,她的意思是,要做这样的项链。但我们实在看不明白,她是画得啥。问她,她也只知道笑,说不清楚。”
第一百零一章 项链(中)这次希望别pingbi
(昨晚正常更新了,结果又被ping bi了。我只能试一下这个yan割版本)
贺鸣也走过来,盯着景春莹手里那张顾老太太的“画作”。
“像康定斯基的画。”贺鸣轻声喃喃。
景春莹一琢磨,点头道:“真的,点线交融,红黑碰撞,的确像那个俄罗斯画家的作品。”
林先生诧异地看向贺鸣:“贺律师,你还懂画?”
这一屋子普通人类,哪里晓得,贺鸣脑中的芯片里,装了整个西方艺术史。
贺鸣解释的话术,与当初在黄山小村里对景春莹的解释一样:“哦,家里亲戚是教美术的。”
顾老先生则礼貌地否定道:“恕我直言,两位的猜测,应该方向不大对。我爱人,她文化水平不算高,只读过小学,退休前,一直是在乐团做勤杂工的,我们两边的家中,没出过画家,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她对美术有兴趣。”
景春莹若有所思道:“康定斯基这个画家,就是把自己作品中的色彩与形状,比作音符。顾伯伯,您爱人是在哪个乐团工作的呢?”
“上海交响乐团。”
顾老先生话音刚落,会客区方向,就传来顾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
几人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指指室内绿植上的一大片迷你红灯笼,又指指自己的锁骨位置,对寸步不离自己的女儿,略带发音困难地表达:“好看,好看。”
景春莹很快站起来,抱着iPad走过去,用电容笔迅速地画出一个红宝石密镶灯笼吊坠造型,外加一个围钻的椭圆红宝石吊坠造型,然后比划着自己所戴的温扎矿红尖晶毛衣链,对顾老太太温声细语道:“阿姨,您想做一个灯笼的坠子吗?还是说,你喜欢红色,这样简洁的造型就可以?”
顾老太太没有抗拒与景春莹的目光交流,而且似乎理解了她的问题,将两个图纸和她脖子上的实物,都打量一番,明确地摇头。
景春莹完全没有气馁,而是趁热打铁,拿来夹着白纸的画板和几支辉柏嘉彩色铅笔,交给顾老太太:“阿姨喜欢什么样的,要不画给我看看?”
不出她所料,顾老太太一把抓出红色与黑色两支铅笔,孩子般兴致勃勃,在画板上“创作”一番。
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仍能教人分辨出,红色的都属于圆球形,黑色的都是线条。
与老人先前画的图案,风格完全一样。
景春莹在iPad上搜索了几幅康定斯基的作品,给老人看,老人瞟一眼,毫无反应,继续埋头画她的“红与黑”。
顾梅附身道:“妈妈,你告诉这个小妹妹,你画的是啥?她可以给你做条好看的项链。”
老人忽然把手放到嘴边,发出“嘘”的几声,示意女儿安静。
顾梅无奈地对景春莹耸耸肩。
景春莹用口型表示“让老人家画”,然后走回工作台。
“顾伯伯,林先生,我对阿尔茨海默症有些粗浅的了解,听说病人反倒对很久以前的人与事,记得很清楚。我可以问一下,伯母少女时代的经历吗?以及,她和顾伯伯您,是怎么认识的?”
女婿林先生闻言,迅速地看向岳父,面色似有谨慎的参详之意。
顾老先生倒坦然地回应女婿:“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无可不对人言。”
他看向景春莹,语气沉缓:“邪恶并不总是由那些魔鬼般的大/人物所为,而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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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普通人。这些普通人缺乏独立思考和道德判断力,是大规模犯罪得以实施的基础。这,就是平庸之恶。”
“汉娜·阿伦特?”景春莹脱口而出。
“哦?景小姐,你对哲学也有所涉猎?”
“我爸爸的研究方向,是欧洲20世纪的女性思想家。波伏娃和阿伦特,都是他的主要课题。我听爸爸提过,二战后,对德国法西/斯进行审判时,阿伦特提出了平庸之恶的理论。”
景春莹回答顾老先生时,心里越发好奇。
老先生的谈吐气质,都像那个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他是怎么与“只有小学文化”的顾老太太结为鸳侣的?
顾老先生没有让景春莹疑惑太久:“景小姐,我提汉娜阿伦特,是因为,平庸之恶,也给我们顾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我是五零年出生的,上头有个大我10岁的姐姐。我们的父母,都是外语翻译,家庭条件还可以,邻居中又有钢琴家,所以我姐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
顾老先生平静但细节真实的叙述,引领景春莹,进到上世纪中叶的情境中。
那是许多个知识分子家庭突然遭逢厄运的时代。
一夜之间,诸多在文学、科学、艺术等领域堪称大师乃至宗师的人物,生命戛然而止。
一同赴难的,往往还有他们的家人。
顾家,便是如此。
顾老先生的身为翻译家的父母,以及身为青年钢琴演奏家的长姐顾澄音,由于忍受不了莫须有的罪名帽子和身心双重侮辱,在被浸透了“平庸之恶”的学生们公开揪斗后的一个秋夜,绝望地回到家中,打开煤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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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金婚项链(中)
(第n次修改,希望guo审)
贺鸣也走过来,盯着景春莹手里那张顾老太太的“画作”。
“像康定斯基的画。”贺鸣轻声喃喃。
景春莹一琢磨,点头道“真的,点线交融,红黑碰撞,的确像那个俄罗斯画家的作品。”
林先生诧异地看向贺鸣“贺律师,你还懂画?”
这一屋子普通人类,哪里晓得,贺鸣脑中的芯片里,装了整个西方艺术史。
贺鸣解释的话术,与当初在黄山小村里对景春莹的解释一样“哦,家里亲戚是教美术的。”
顾老先生则礼貌地否定道“恕我直言,两位的猜测,应该方向不大对。我爱人,她文化水平不算高,只读过小学,退休前,一直是在乐团做勤杂工的,我们两边的家中,没出过画家,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她对美术有兴趣。”
景春莹若有所思道“康定斯基这个画家,就是把自己作品中的色彩与形状,比作音符。顾伯伯,您爱人是在哪个乐团工作的呢?”
“sh交响乐团。”
顾老先生话音刚落,会客区方向,就传来顾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
几人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指指室内绿植上的一大片迷你红灯笼,又指指自己的锁骨位置,对寸步不离自己的女儿,略带发音困难地表达“好看,好看。”
景春莹很快站起来,抱着ipad走过去,用电容笔迅速地画出一个红宝石密镶灯笼吊坠造型,外加一个围钻的椭圆红宝石吊坠造型,然后比划着自己所戴的温扎矿红尖晶毛衣链,对顾老太太温声细语道“阿姨,您想做一个灯笼的坠子吗?还是说,你喜欢红色,这样简洁的造型就可以?”
顾老太太没有抗拒与景春莹的目光交流,而且似乎理解了她的问题,将两个图纸和她脖子上的实物,都打量一番,明确地摇头。
景春莹完全没有气馁,而是趁热打铁,拿来夹着白纸的画板和几支辉柏嘉彩色铅笔,交给顾老太太“阿姨喜欢什么样的,要不画给我看看?”
不出她所料,顾老太太一把抓出红色与黑色两支铅笔,孩子般兴致勃勃,在画板上“创作”一番。
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仍能教人分辨出,红色的都属于圆球形,黑色的都是线条。
与老人先前画的图案,风格完全一样。
景春莹在ipad上搜索了几幅康定斯基的作品,给老人看,老人瞟一眼,毫无反应,继续埋头画她的“红与黑”。
顾梅附身道“妈妈,你告诉这个小妹妹,你画的是啥?她可以给你做条好看的项链。”
老人忽然把手放到嘴边,发出“嘘”的几声,示意女儿安静。
顾梅无奈地对景春莹耸耸肩。
景春莹用口型表示“让老人家画”,然后走回工作台。
“顾伯伯,林先生,我对阿尔茨海默症有些粗浅的了解,听说病人反倒对很久以前的人与事,记得很清楚。我可以问一下,伯母少女时代的经历吗?以及,她和顾伯伯您,是怎么认识的?”
女婿林先生闻言,迅速地看向岳父,面色似有谨慎的参详之意。
顾老先生倒坦然地回应女婿“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无可不对人言。”
他看向景春莹,语气沉缓“恶行并不总是由大\/人物所为,而是可能源自普通人。这些普通人,缺乏独立思考和道德判断力,是大规模恶行得以实施的基础。这,就是**之恶。”
“阿伦特的话?”景春莹脱口而出。
“哦?景小姐,你对她的思想也有所涉猎?”
“我爸爸的研究方向,是欧洲上世纪女性思想家。波伏娃和阿伦特,都是他的主要课题。我听爸爸提过,二战后,对**进行审判时,阿伦特提出了平庸**的理论。”
景春莹回答顾老先生时,心里越发好奇。
老先生的谈吐气质,都像老派的知识分子,他是怎么与他口中“只有小学文化”的顾老太太结为鸳侣的?
顾老先生没有让景春莹疑惑太久“景小姐,我提阿伦特,是因为,*庸之
恶,也给我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我其实,原本有位长姐,我们的父母,当年都有工作,家庭条件还可以,所以我姐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
老先生平静但细节真实的叙述,引领景春莹,进到叶的情境中。
那是许多个家庭突然遭逢**的时代。
一夜之间,诸多在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堪称大师乃至宗师的人物,生命戛然而止。
一同**的,往往还有他们的家人。
顾家,便是如此。
顾老先生的父母,以及身为青年钢琴演奏家的长姐,在最后的尊严也被剥夺的秋夜,回到家中,打开煤气。
“那年我17岁,作为*青,在东北。我接到电报,回来奔丧。到了火葬场,工作人员告诉我,三位亲人的**,都被处理掉了,扔去哪里,不能讲。我走出殡仪馆,哭够后,回到一片狼藉的家里,梅梅妈妈出现了。她说她是乐团食堂的勤杂工,我姐姐曾经接济过她,对她很好,她就冒充我们家的乡下亲戚,领出了我父母和姐姐的**
几天后,我也被关。整整五年,梅梅妈妈每个月都来看我。她真是比我这样的书呆子,机灵太多。她织了毛衣给我,怕送不进来,就给**织了更厚的、搞好关系。
五年后,我被放了出来。
那天,我和梅梅妈妈说,我要娶你,我们一起活。”
讲述接近尾声时,老先生自然地望向坐在沙发上画得开心的老妻。
景春莹拭掉眼泪后,也看着顾老先生。
她很确信,白发老人的目光里,绝不只是感念。
还有鲜明的爱。
景春莹小心地开口“伯伯,冒昧再问一句,您姐姐,后来平*了吗?“
“平*了。今天,乐团的博物馆里,还有不少我姐姐曾经登台或拿奖的资料照片。听说她的练琴房外,还贴着介绍。但我和梅梅妈妈,从没进去过。“
“您可以帮我联系一下乐团吗?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伯母这幅画的答案。“
第一百零二章 金婚项链(下)
宝庆路,上海交响乐博物馆。
景春莹站在这座中西合璧风格的老洋房前,驻足未久,一位与顾梅年纪相仿的中年女士,就从花窗木门后走了出来。
“景小姐吗?刘教授的贵客?”妇人客气地问。
景春莹恭敬行礼“是我,您好,请问贵姓?”
“我姓江,负责博物馆的外联工作。刘教授已经很仔细地吩咐过我了,请随我来。”
”谢谢您江老师。”
景春莹提步跟上。
那日接待过顾氏一家四口后,只隔了两天,顾家的女婿林先生,就致电景春莹,说岳父亲自联系了刘教授,会有专人,在博物馆接待景春莹。
虽然往事如烟,隔了几代的晚辈们,常常会被一些人阻挠了解历史,但所幸,每个时代的风暴与灰烬,都会被另一些本性正直又勇敢的群体,记录下来。
景春莹,通过检索这些“记录”后,很快明白了“刘教授”与顾家的渊源,进而百分百确信,刘教授安排的“专人”,一定不会敷衍自己。
果然,不必景春莹开口细说,江老师径直将她带到二楼展区的一角。
“顾老,是最早在国际钢琴比赛中得到金质奖章的中国人。她弹的肖邦,不逊于鲁宾斯坦。”江老师指着第一幅照片道。
照片上,一个看上去比景春莹和夏茉都更年轻的女孩,戴着秀气的金丝边眼镜,穿着青果领的漂亮连衣裙,正在一架三角钢琴上演奏。
“顾……老?”景春莹轻声重复了这个称呼。
江老师读出了女孩目光里的深意,也叹气道“如果她健在,今年应该和刘教授岁数相仿。我们这些晚辈,近年在刘教授面前提到她时,渐渐习惯使用‘顾老’。”
景春莹道“作品流传于世,她就好像还活着。音乐家、画家、作家,都是。”
江老师赞许地笑笑,却又蓦地现出隐约几分戚然,引领景春莹走到另一面照片墙跟前。
“顾老当年的演奏,连波兰人听了,都诚挚地誉为‘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这是她访问波兰时,受赠的肖邦石膏手模。”
“为什么这个手模,无名指和小指缺失了?”景春莹问道。
“运动来了的时候,孩子们冲进她的练琴房,当着她的面,把石膏模型砸在了地上,就毁损了一半。听说是乐团一个农村来的勤杂工,事后去扒拉出来的,和团里其他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藏到堆洋山芋和杂粮的仓库间里,才保存下来的。”
孩子……景春莹暗自冷笑,又觉寒凉之意汩汩上窜。
体力精力正旺的年纪,若被误导得是非不分、人性沦丧,“孩子们”,便与“恶魔们”无异。
“勤杂工心眼真好,是男是女?”
江老师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是千禧年前后进入上海团的,之前一直在广州,帮着刘教授运营钢琴学校。”
“哦……”景春莹应了声,又去细看照片墙,发现了一幅不寻常的。
其他资料都是黑白照片,而这一幅彩色的,是油画的影印件。
景春莹的鼻子都快贴到展板上了。
捕捉到油画中的一个细节时,她的目光,定住了。
“景小姐,这是美院的一位前辈,在世界恢复正常后,为顾老创作的肖像。有些参观者说,这都快画成演罗马假日时候的赫本了,不像中国人。但刘教授和其他几位老朋友来看过后,都说那皱眉沉思的神态,真像顾老年轻时的样子,练琴时的样子。”
江老师刚说完这幅画的渊源,景春莹就追问“顾老的家人,来看过这幅画吗?”
“我接手馆里的外联工作后,没有接待过顾家人。”
“快二十五年了,都没有过吗?”
“嗯,没有。可能,家人怕精神上,受不了
吧?”
“江老师,博物馆还留存有顾老当年的其他照片不?特别是在乐团琴房里的。不会就是照片墙上这些吧?”
江老师沉吟片刻道“资料室里有,但必须向团里申请才能阅览,手续比较麻烦。这样吧,我们去我办公室,我有一本旧书,你可以翻翻,看是否有帮助。”
半小时后,当景春莹走出老洋房,二月的料峭春寒,似乎被正午的阳光,稀释了不少。
而真正令景春莹身上寒凉消散的,是从江老师收藏的旧书中找到新线索的兴奋。
那本由漓江出版社发行的陈年传记里,出现的琴房照片上,除了那个肖邦的石膏手模外,更有另一件与油画上相同的东西,很大概率能解释,梅梅妈妈的涂鸦,究竟是什么。
景春莹向江老师道谢后,走出博物馆,离开宝庆路,来到复兴中路上。
她还要走访最后一个地方,去求证。
复兴中路正是如今上海交响乐团的所在之处。
主体建筑的大院边上,原本带有花园的一溜洋房里,如今住着七十二家房客,但老洋房靠近马路边的地方,扎着铁栏杆。
与景春莹事先在网上搜索的情景一样,百多米的铁栏杆上,间隔均匀地挂着几十幅宣传板,介绍上海近代至当代的著名指挥家、钢琴演奏家等音乐人。
景春莹找到了顾姐姐那幅。
答案!
不会再错的答案!
景春莹盯着展板背景的抽象图案和铁栏杆里的景象,心跳更快了。
她掏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迅速打了一大段话,发在贺鸣、林先生、顾梅与自己的四人群里。
阳光里出现了几位住户。
“阿姨,今天很适合晒被子噢。”景春莹隔着铁栏杆,与她们搭讪。
阿姨们也和气地回应“小姑娘,我们这里拍照不大好看,堆的东西太多了。前面黑石公寓那里才漂亮。”
“谢谢阿姨,我不是打卡老洋房的,是这位钢琴家后代的朋友。请问阿姨,之前有没有其他人,常来看这幅展板?”
住户里,一位抱着床单的老太太露出回忆之色“还真是有的。有个比我再年纪大点的女的,以前经常坐在那个公交车站的凳子上,盯着展板看。不过,也蛮久没看到她了。小姑娘,你要帮你朋友找人吗?”
景春莹拿出手机“是不是这位奶奶?”
热心住户眯着眼辨认“应该是,你看她,老了以后,架子还在的。我们这一代的女人,身坯那么大的,蛮少见的。”
“有数了,太感谢啦阿姨!”
两周后,景春莹带着精心准备好的项链半成品,来到顾家。
令她感动的是,顾老太太居然还记得她。
她这边还在玄关处换鞋,老太太已经去拿了好几张涂鸦画稿,往她手里塞,俨然给老师交作业的幼儿园小朋友。
景春莹接过画,作出认真欣赏的样子,然后走到轮椅上的顾老先生身边,笑吟吟地哄老太太“伯母,你画得真好。顾伯伯也很喜欢的,让我做了项链送给你。”
按照事先商定的,林先生和顾梅立刻开始营造氛围“唷,姆妈,爸爸又给你买首饰了喏,快点坐到镜子前面来。”
顾老太太露出懵懂之色,似乎对这段话,没有太听明白,盯着顾老先生,打量的眼神里仿佛写着三个字“你是谁?”
不过,只是单纯的疑惑,没有警惕的抗拒。
老太太今天这个状态,还不错。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顾梅先把老太太扶到顾梅卧室的梳妆镜前坐好,景春莹则拿出项链半成品,在客厅里和顾老先生仔细解说一番后,才推着轮椅来到老太太身边。
“彩珍,你看我给你定的首饰,喜欢不?”
顾老先生因为年轻
时在狱中被打过,腰腿失能的速度,比普通老人快,但双手功能很好,此刻稳稳地把景春莹完成的项链半成品模型,捧到爱妻面前。
雕成枝蔓形状的铜质模具上,直径3至5毫米的圆形红宝石,围成十几朵大小不一样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排布于枝头。
中央主体处的铜模,则是一个独特的椭圆闭环,具有足够宽度的渐变环形上,专门切割的白色母贝与黑色玉髓交替着,没有机械地平行,而是呈现放射状,但具有乐器见识的人,仍可以看出,这是钢琴的琴键。
与复兴路展板上类似的,抽象的钢琴琴键。
景春莹那天走访回来后,告诉顾家人,老太太画的无序的黑色粗线条,应该是钢琴的黑键。而那些红色的圆球,不是灯笼,是梅花。
是不仅出现在复兴中路老洋房附近的梅花,更是摆在钢琴家琴房里的梅花。
这风骨峥峥的冬日红梅,被当年的摄影师、后来的画家,都记录了下来,也被即使衰老后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仍记得当年情景的善良老人,在纸上反复描摹。
老人以朴素却厚重的感情,怀念着自己英年早逝的大姑姐,爱着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
即使病症令她经常认不出丈夫了,但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将梅花、琴键、大姑姐的善待、丈夫的疼爱,如和面般揉在一道,艰难地、又分外努力地对外表达。
此刻,老太太见到半成品项链后的惊喜反应,印证了一切。
她嘿嘿笑着,顺从地往丈夫这边,伸出脖子。
顾老先生的嘴角,刹那间颤抖起来,微红的眼眶内,泛起泪光。
“彩珍喜欢的,你们看,彩珍喜欢的。”顾老先生重复着。
“是的,姆妈喜欢的,”女儿顾梅一叠声道,“爸爸,你不要光晓得激动呀,给姆妈戴上呀。”
“噢,对对。”
顾老先生反应过来,赶紧照做。
老太太戴好项链,下一个动作,就是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但看了没多久,忽然笑容一淡,对着众人,又做个“嘘”的手势。
“顾老师在练琴,不要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说。我去外面把门噢。”
包括景春莹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指谁,连忙摇手“不说,我们不说。”
顾老先生和女儿,陪着妻子,继续留在卧室,享受一家三口的美好时光。
林先生则和景春莹回到客厅。
“景小姐,感谢的话,我们就不多说了。项链请继续做吧,铜模部分换成真金。费用你告诉我,我现在就转给你,最后出品如果费用不够的话,我再补给你。”
景春莹道“林先生,其实我建议,项链的托,不必换成金的了。今天试戴的半成品上用的,也是合成红宝石,黑玉髓和母贝,本身都不贵。您岳母的状况,佩戴贵金属和天然红宝石,万一项链丢了或者折坏了,损失比较大。如果铜的与合成红宝石,给她带来的快乐,与几万块的真高珠,完全没有差别,你们何必破费呢?”
林先生闻言,须臾惊讶后,连连摇头“不不景小姐,你这次帮了那么大的忙,我们家怎么能不让你赚应该赚的钱。贺律师知道的,我从来都是,很尊重专业人士的付出的,我……”
景春莹莞尔“我不会白干的啊,我赚设计费、制图费,贺律师介绍的客户,也没有友情价的,三千块。铜模、合成红宝石、玉髓母贝,加上厂里师傅的工费,是一千五百块。所以,你这次付我四千五就可以。后面如果项链的铜模坏了,或者合成红宝掉了,修理补石,都继续由我来负责。不过,林先生,还有件事,我想给我的一个好朋友,拉个生意,恳请你们,也做她的客户。”
林先生已经掏出手机准备转账了,听到最后一句,又抬眼客气地看着景春莹“哦?你
朋友,是做什么的?”
“林先生,冒昧问一句,”景春莹的声音低下来,“顾伯伯,是不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
第一百零三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秋姐,现在方便语音电话吗?我给你们谈了一家客户,内环延安路高架威海路附近的小区,有电梯。接受助浴的老人76岁,男性,腰椎与下肢部分失能,但尚未卧床,无褥疮、无心血管病史,可以平展身体。非独居,助浴时,家人会陪同。接受一次报价380的助浴收费。”
景春莹像所有语文水平优秀、珍惜对方阅读时间的表达者一样,在使用微信时,绝不只打几个“在吗、hello”之类磨磨叽叽的招呼词,而是一次性输出大段明确的干货信息。
秋爽很快回电“春莹,我现在和胡戈,带着黄山的护工阿姨们,在一家养老院学习。我可以和你通话五分钟。”
“好的秋姐,我不废话,跟你说一下客户画像。老先生是高知,和家人感情融洽。部分失能后,一直是妻子帮助洗澡,但妻子现在阿尔茨海默症,把老公当成陌生男人了。老先生自尊心很强,拒绝女儿女婿和保姆帮忙,所以半年没洗澡了。我刚做过这家客户的珠宝订单,亲测,他们是人品过硬、经济条件也不错的好甲方。但是,真的登门开洗了,可能你们还是会碰老人心理比较抗拒的情形。怎么样,这一单接不接?”
“接啊,当然接!把客户家人联系方式给我,我来对接,一定服务好!”
秋爽果断地表现出血值拉满的积极态度。
以如今“春夏冬秋”彼此搭台、好戏连台的共进关系,四人之间,互相介绍生意、共享甲方资源的频率很高,但秋爽依然心怀满级感激。
她猜测,景春莹多半是在接触客户的过程中,闻到了对方身上明显的“老人味”,加之始终对秋爽的创业保持着关注挂念,才会果断出击“拉客”。
纯金友情,莫过于此。
挂完电话一分钟内,景春莹就给秋爽拉了一个和顾梅的小群,简单介绍后,退出了群聊,让甲方乙方自己聊。
秋爽则高效地将助浴模拟场景和助浴设备的图片,都发给了顾梅,双方约定好上门服务时间。
预收顾家的费用后,秋爽走回室内,继续观看阿姨们听养老机构专业老师上课,一面与坐在后排的胡戈说了这一单的详情。
胡戈也很兴奋。
这是首批护工阿姨来沪上岗后,他们这个小公司接到的第一个上门助浴的订单。
去年末,二人与几个社区牵线比较成功。
不过,从春节前后的情况来看,社区干部发来的助老服务需求,还是集中在给老人做菜、保洁、每天检查安全三方面
,客单价普遍不高。
并且,客户们不太接受储值卡服务。
社区干部解释说,这两年教育、健身、医美等行业储值服务暴雷的例子太多了,动辄损失几万的,比比皆是,zf根本管不过来。
所以,居民们对于新兴而陌生的民营助老企业,也不敢轻易信任。
为此,秋爽与胡戈,再次形成创业共识越是通过社区拿不到助浴订单,公司越是要重视体验,不能卷价格。
常人看来,这个产品,需要组队上门,且消耗在途时间与车行成本,即使一次收费三四百,利润仍然很薄,肯定不能作为公司的单一主营业务。
但是,换个角度看,愿意花几百块给家中老人好好洗一次澡的客户,肯定在孝心与财力上,都有一定基础,圈层应该不错,可以形成“客带客”的局面,成为公司第一批年卡客户群。
年储值六位数的客户,除了助浴外,还能享受陪诊服务、朗读书籍、交流对话、组织郊游等系列服务,与公共财政作为福利政策给到老人的社区食堂、免费保洁等,并不冲突。
这才是民营助老经济体存在的空间。
此刻,秋爽问胡戈“今天你一直盯着,在你看来,梁峰送来的这批阿姨里,最出挑的是哪个?”
“齐阿姨,”胡戈明确推荐道,“胆子大,敢提问,努力适应上海话,而且比较壮实。”
“好,那就让齐阿姨跟我们去做顾家的订单。”
正说着,养老院的常务副院长,现身教室后门,冲秋爽招手,示意她出来。
“秋老师,我有个熟人的儿子,也是交大毕业的,算你的学弟。他在做养老机器人,想找投资,我给他牵线了一个资本大佬,两边的人刚到,你也一起来听听,说不定,大佬也能投你呢。”
副院长是秋爽还在机关时就认识的老关系,彼时多得秋处长照拂,如今正存了报答之心。
秋爽跟着副院长来到前厅,只见一堆人正在养老院的牌子下拍照。
其中,与院长并排的年轻男人,衣着时尚,面孔俊朗,神态却透着疏离冷淡,与周围或者憨厚质朴、或者职业性殷勤的张张笑脸,格格不入。
仿佛很不情愿出现在这里似的。
秋爽觉得这年轻人面熟,再细看,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黄健聪?”秋爽问副院长。
“对,雅士资本是他们父子控股的,所以今天,他来谈项目。”
果然是这位“网红型
”的富二代。
和黄公子比,哪怕是一年前的夏茉,也可以算作优质乖乖女了。
那时候的夏茉,最多就是因为太无聊而在网上晒晒优渥的生活。
黄公子可不一样,他在网上,主要干两件事,一是和那些父母没他爹有钱的富二代们隔空掐架,二是隔三差五地放出新女友的照片。
黄公子的女友方阵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清一色的幼态网红脸,科技感十足,简直像批量打印的3d件。
即使火眼精睛如朝阳区大爷大妈,恐怕也会脸盲。
不过上个月,批量件里,出了个重量件。
女友之一,自曝与黄公子有个非婚生女,且黄父已出面让儿子做了亲子鉴定,在铁板钉钉的医学报告前,作为爷爷,认下了这个孙女。
一时之间,京沪顶级二代圈,冒出来不少品质小作文,痛快地阴阳了一把黄公子。
黄公子不似以往那样回击,而是置之不理,同时趁着春节,放出好几个集团慰问特困群众的慈善帖。
今日,黄公子也给养老院捐了不少实物。
但年轻的霸总,看上去委实意兴阑珊。
集团助理让他推着配合上镜的轮椅老人,留几张能发微博的照片时,他甚至没有掩饰自己耸鼻咧嘴的微表情,想来是嫌弃老人身上有味道。
一统折腾,演完慈善剧本,院长将场子交给副院长,自去忙其他公务。
副院长引领众人来到贵宾接待室,坐下后,为黄公子隆重推出已经等候多时的“冯总”。
冯总姓冯名魁,三十出头,当年以yn省理科探花的成绩,考进上海交大,毕业后就进了校办着名科技企业,前两年出来自主创业,进入人工智能赛道。
冯魁的爸爸是养老院副院长的老同学,冯魁这次又给养老院捐了些老人自助智能用品,副院长得知这位晚辈的创业急需风投,便热心地为他与黄氏资本对接。
冯魁一脸书生气,不像坐在角落里的秋爽,早看出黄公子很不耐烦,离甩出个翻白眼的表情包,也就一步之遥了。
冯魁认真讲了半小时的ppt后,礼貌地向黄公子道“黄总,关于这些养老机器人产品,您有什么要问的吗?”
“哎……”黄公子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我说,你们这些985的高材生,思路能不能打开一点,人工智能这么牛的技术,你们别总只想着开发什么失能老人尿不湿、排便机之类的,想想都恶心。我给
你出个主意,你们去开发一个卸妆机器人。”
地主家的傻儿子此言一出,在场鸦雀无声,一半惊讶于他的无礼,一半没反应过来他在说啥。
黄公子浑然不觉自己缺乏做人的基本素质,歪嘴一笑,继续道“我说这个,不是没有商业依据的哈。我那么多的女朋友,她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都跟我抱怨过,每天卸妆,真他妈烦。最好有个机器人,替她们把妆卸了。”
第一百零四章 学弟别气馁
104章
冯魁愣愣地看着黄健聪,几息后,竟然仍维持着认真作答的表情,开口道“黄总提的美妆领域,已经有公司在研发同类产品,叫自动美妆机。先对用户进行面部3d扫描,提供妆容方案,用户确定后,机器内置的上千个喷头,会对用户面部上妆。至于卸妆机器的原理,其实,和为老人提供褥疮护理的机器人,是差不多的……”
“我靠,”黄少爷大声打断冯魁,“刚才你ppt里讲的什么给失能老头老太擦屁股,已经够恶心了,现在直接上褥疮了,兄弟,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冯魁再次表情一僵,缓缓挤出几个字“可是,我们公司,就是做这个的啊。”
黄少爷的私人助理,此刻也一脑门的包。
老黄总平时对外,都是一副“我是个开明老爸”的面具,哪怕有回在公开论坛上,被国内某一流大学校长夹枪带棒地讥讽“教子无方”,也大度地笑笑而已。
实际在人后,父子俩经常吵得势同水火。
儿子玩女人的频率太高、品质太低,也就算了,毕竟这位爹自己,也不是什么纯爱战神,但回到生意场上,这好大儿到处造口业、接仇怨,实在隐患多多。
风水轮流转,今天你得罪的无名之辈,说不定明天就傍得贵人、一步登天,自天庭诓得一道圣旨下来,环绕立体声的雷霆闪电,劈得你家那宴宾客的高楼,一夜之间成了断瓦残垣。
奈何,黄少爷乃家中独一份的嫡子,对亲爹的话根本不在乎。
尤其这几年,趁着风口红利,手捏老爸给的巨额启动资金,在傻子都能玩得溜的赛道里,也赚到几桶金后,黄少爷更是膨胀得厉害。
哪会看得上国内正经大学出来的寒门同龄人。
今天的冯魁,大约从人设上,就触到黄公子的雷点了。
黄家的助理,眼观六路,瞅见角落里坐着的那位同样由副院长引见的中年女人,带着睥睨之意盯着黄公子,手机也举在一个比较高的角度。
助理唯恐女人对冯魁物伤其类,临场写出三四百字的“喷王”小作文发上微博,忙哈哈着,开腔打圆场道“我们黄总,近年确实一直关注人工智能赛道,像什么ai美妆定制、妆造人工智能设备,其实,确实市场前景不错的,冯总也可以考虑往这方面深耕,毕竟核心技术差不多是吧。”
助理说着,给副院长递了个眼色。
副院长方才的瞬间,着实窝火,一句“有钱了不起吗”窜上心头。
但转念再想,有钱还真他妈的就是了不起,给狗丢骨头似地扔出一把铜子儿,就能让养老院八九十岁的老人当道具似的配合拍照,给富家少爷献上宣传物料。
而自己,居然还痴心妄想着,黄公子能演完假戏后,做一回真伯乐。
自己真是三国演义看多了,那种“英雄惜英雄”的老派思想,害人哪。
副院长觉得对不起故人之子的冯魁,也意识到眼下情形,果断刹车是上策。
他于是也不管表达逻辑了,硬着头皮胡乱地组织语言道“嗯,投资人这边的意见,有一定的实操性,我和冯总,会结合市场需求,好好分析分析,找找护理与美妆的人工智能的兼容性。小冯,你在会议室和秋老师再聊聊,我送送黄总。”
黄健聪晃晃悠悠站起来,冲冯魁挤挤眼睛“学霸,等你们的研发好消息,下次有缘再聊。”
会议室清净后,秋爽起身,走到冯魁面前“学弟是交大2012级的?我是06级的,来,咱俩先把微信加了,保持联系。”
修养良好的底色,令冯魁涣散的目光很快重新聚焦。
“学姐好,幸会幸会,我扫您的二维码。哎,好了,已通过。秋学姐是吗?你们是做上门助老服务的?”冯魁翻看着秋爽的朋友圈。
“是,我
们公司目前最有科技含量的设备,也不过就是两台带升降架的折叠浴缸。回头要多向学弟请教。”
“学姐客气了,”冯魁背上电脑包,歉然道,“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一步。”
“好的,保持联系。”
……
一小时后,给阿姨们的培训结束了,秋爽向副院长道谢后,与胡戈一道,把阿姨们送去宿舍所在的街道办暂住证。
车开出养老院,停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时,闲闲看向窗外的秋爽,忽然目光一凝。
她拿出手机,调到长焦,迅速拍了一张照,放大细看。
”怎么了?”胡戈敏感地问。
“人行天桥上那个,就是我刚才在养老院里认识的学弟,研发养老机器人的。他离开的时候,也没和副院长再应酬,所以,他在桥上,已经站了快一小时了?”
“在开电话会议?”
“不像,”秋爽又看了几秒钟照片,眉头一皱,果断道,“你到前面没有黄线的地方,靠边,把我放下来,我上天桥瞅瞅。”
胡戈紧张道“这学弟怎么了?你怕他想不开?”
“这年头,想不开的人太多了,尤其苦哈哈创业的。先不和你多说了,你带阿姨们去办证。放心,我一个人能搞定。“
胡戈老实地应着,过红绿灯放下秋爽后,却只往前开了几百米,就把车停进路边车位,嘱咐几个阿姨“你们先下来,冷的话,进全家买杯热茶,我报销。我去桥下等秋总。“
那一头,秋爽已经噔噔噔跑上人行天桥,对着冯魁的背影,喊了声“学弟”。
冯魁转过头,看清来人是秋爽,短暂的诧异后,隐约辨出对方眼中坦然流露的担忧,又疑心自己想多了,只淡淡道“好巧,学姐也走这个方向?去坐地铁?“
秋爽不兜圈子,直言道“不,我们自己开车来的。我在车里看到你,才走上来找你的。你从养老院出来后,就站在这里?“
冯魁哪会真是黄健聪判断的书呆子,他刹那就听懂了秋爽的表达,动容之际不再掩饰苦涩,冲秋爽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秋爽的胳膊肘也搭上天桥阑干,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温言道“那我陪你站一会儿。“
第一百零五章 我不是要打击你,而是要帮你
秋学姐说完这句,就噤了声,安静地与冯学弟保持相同的视线方向。
这里是浦西靠近人民广场最热闹的主干道,如古时贵胄拥有的雕鞍宝马般的豪车,川流不息。
二人沉默地俯瞰了一会儿,冯魁开口道“学姐,我现在,好想像电影里那样骂一句,开好车,就是好人吗!”
没听见耳畔立刻有回应,冯魁侧过脸,看着秋爽“学姐见笑,我是不是太幼稚了?跟中二病犯了似的仇富。”
秋爽道“你想听实话吗?”
“嗯,学姐你说。”
“我的真实想法是,今天受挫后,你有这个情绪,很正常。但是,那个姓黄的公子哥儿,其实谈不上坏人。‘坏人’两字儿用来形容他,他还不配。他最多就是,有点傻。”
冯魁撇撇嘴“他傻?他傻的话,那我就是糗了。为了几个钱,去跪舔地主家的傻儿子,真是糗大。”
秋爽却不附和他的自贬,继续认真道“那照你这么说,杜甫可以不要做人了。他当年为了推销自己,写的社交诗里,也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学姐,这两句话啥意思?”
“天天守在富二代门口,有时候还得追着人家的马蹄或者车轱辘吃灰。”
冯魁问道“那,杜甫遇到贵人了么?不好意思啊学姐,我读理科的,对文学历史不感兴趣,只晓得杜甫和李白很有名,什么生平细节就不清楚了。”
秋爽道“贵人当然没空给他个饭碗了,不然,他最小的儿子怎么会饿死呢?”
所谓“大行不顾细谨”,给眼前的活人以精神鼓励、把他从颓然中拉出来,是首要的,至于伟大的诗人老年丧子,是因为穷困还是战乱,秋爽直接选择无视。
冯魁果然苦笑着揶揄“杜甫也那么惨啊……”
秋爽把话题扯回来“冯学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今天那个黄公子的腔调,确实教养欠奉,但我听完你的ppt后,仔细想想,如果我是投资人,也不会投你。”
“为啥?”冯魁的眼睛里,冒出些火彩来,“我的项目,哪里有问题?”
秋爽对他这反应,略松口气。
男人还好斗,说明还有救。
没到万念俱灰、只求一死的时候。
秋爽温言道“其实,从行业特点来讲,你的机器人,和我手里的活人,所提供的助老服务,是有竞争关系的,所以,我的意见,对你更有参考价值。这里太冷了,我们
找个咖啡馆坐下细聊,好吗?”
冯魁琢磨琢磨学姐前半段话,还真是如此,遂点头挪步,跟着秋爽往桥下走。
下了桥,迎面撞见胡戈,秋爽并不诧异。
这老好人,就是敦厚又不乏细心。
当面从不违逆自己的指令,一转头,立刻分神盯着呢,随时准备搭把手帮忙。
倒是胡戈,大约怕秋爽觉得自己看低她的控场能力,赶紧开口解释“阿姨们叫肚子饿,去垫垫饥,我过来看看,要不要接你们上车。”
秋爽摆手“没事,你管你,今天务必把阿姨们的暂住证办好。我和学弟去聊聊合作计划。”
胡戈看这位“冯学弟”不像面无人色的模样,一颗心也落回肚里,转身走了。
秋爽与冯魁就近找了个小咖啡馆,点完热饮落座后,秋爽直入主题“你的ppt里,先不说将来那种仿生机器人了,就哪怕是那种所谓的智慧穿戴尿不湿机器,也还是要有活人去操作和定期清理的,却要卖到每台三万块,还不算日常耗材。我问你,一个成人尿不湿,才多少钱?尿不湿可都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能扔。”
冯魁不服气道“那怎么能一样?我们的智慧穿戴机,容量大、直排到那个吸尘器一样的收纳器里,可以连续工作24小时,就不用护工看着了。”
秋爽瞪着眼睛往椅背上一靠,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学弟,你去医院或者养老院,扎扎实实地蹲点调研过没有?卧床老人,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就要护理员去给他们翻身的,不然,褥疮感染,引发肺炎的话,人可能就没了。你今天对黄少爷提到了褥疮,我还以为你们很了解。”
冯魁吃了噎,一时找不到第二个理由反驳。
秋爽的口吻仍然温和,但意思很犀利“所以,学弟,即使我相信,你的本意,不会像黄少爷那样,对老人,尤其失能老人群体,像看待垃圾一样嫌弃,但你们研发团队,是不是平均年龄也就三十多?其中多少人有照顾家中失能老人的经验?那些半失能的、甚至全卧床的老人,他们不是一盆室内绿植啊,你装个自动浇水系统,就万事大吉了。”
冯魁在秋爽这一大段输出后,终于抓到了自己辩解的点“学姐,我也不怕说句得罪你的话,你是文科生,你们文科生都很感性,对机器替代活人天然地排斥。我们理科生就不一样了,我们寻求科技的不断飞跃,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机器做得比活人更好。”
秋爽边喝咖啡,边盯着对面振振有词的学弟。
冯魁被盯得发毛“我这话有错吗?”
秋爽点头“作为口号,没错,作为研发产品的唯一指导思路,有错。这不是什么人文关怀和科技狠活的价值观冲突,而是实践的证明。”
“实践证明了啥?”
秋爽打开手机里存的视频,出示给冯魁“实践证明,目前对科技盲目乐观,会被打脸。我给你举个例子,日本是目前在养老护理赛道做机器人最深入的国家。日本人开发的hug起重机器人,在护理院里试用没多久就暂停了,因为老人们普遍反映,被抱起来和‘运送’的过程,很不舒服。我也看了国内几个仿版产品的视频,估计为了吹嘘起重效果,广告里的试用者,都是身体结实、体重不轻的中青年男性,机器人一下子就把他们托起来了。但我问你,这种机器人产品的重点,难道是负重高、跑得快吗?许多卧床老人肌肉萎缩,体重还没到你们小伙子的一半,而且浑身本来就没有多少支撑力,还要以这种姿势被拉来拉去,不是造孽吗?”
冯魁细看视频中的产品演示,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这种hug机器人提供的护理感受与质量,远不如活人护工?”
秋爽点头“一台hug几万美金,平时还有养护与维修成本,效果却远不如月薪不到一千美金的护工。资本,它为啥要投这样的产品?再说你的远期目标人形护理机器人。美国目前那个叫ryan的机器人,一次新版本的开发费用是大几百万美金,单台售价四五万美金,还得加上软件更新、硬件维护、操作者培训的费用,就算出租给养老院或者居家养老的人,每月租金也得两三千美金,即使在上海,这个钱,也够雇两个全职保姆了,何必租个远不算真正‘仿生’的机器人?所以,现在的资本,出手人工智能的,不过是些送餐机器人、医疗康复辅助机器人之类。养老行业的风投,还是集中在康养地产这种回报又快又高的项目上。”
冯魁听着听着,收起了片刻前的倨傲与不甘。
待秋爽讲完,他沉默少顷,叹气,自嘲“这么一看,那黄少爷,倒也不傻,卸妆机器人,和送餐机器人,是差不多的,的确更适合投资。”
冯魁双手捧着咖啡杯,又缩回了圈椅里,显露颓态。
秋爽往前探了探身“学弟,我觉得你很棒,我们都很棒,我们眼里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小情人金丝雀,而是全社会的老人群体。我啰嗦那么多,不是要打击你,而是怕你继续钻牛角尖。所以我建议,你跟着我们团队,实地调研一年,看清楚真实的半失能或
者失能老人群体的需求,也明白我们护理群体需要怎样的辅助工具。你应该去研发真正有用的小型科技产品。至于资金,与其求助那些要签苛刻对赌协议的投资人,你为什么不直接向银行贷款呢?”
“银行贷款要抵押房产。创业后,为了支付研发费用,我在上海唯一的一套房子已经卖了,我和老婆女儿,租房子住。现在公司账上只剩25万,勉强够员工1个月工资。学姐,你刚才上天桥的时候,我确实想过,跳下去算了。”
第一百零六章 2077年的花甲博士,2025年的小女孩
几天后,中午11点半。
冯魁把公司的行政主管,叫进自己的办公室。
“郑总的太太,还是抗拒和你谈?”冯魁问道。
“是的冯总,”行政的语气透着无奈,“我已经在郑太太家的小区堵了她三趟。最近这次,郑太太的妈妈正好和她在一起,老人家都心软了,让女儿和我们好好谈,但郑太太凶得很,就差打110了。”
冯魁叹口气。
二人所说的“郑总”,是冯魁的师兄,也是公司的另一个股东。
因为欣赏冯魁、看好机器人赛道,郑总几年前不顾妻子的反对,决然地从“大厂”离职,和冯魁一同创业了这间科技公司。
天妒英才,去年秋天,郑总心梗过世了。
郑妻来公司闹过几次,指责是冯魁用高强度的研发工作,累死了自己的丈夫,随后又不顾冯魁解释公司陷入资金困难,起诉公司要求兑现股东分红。
那日,秋爽与冯魁深谈、了解到公司当下濒临绝境的局面后,直接建议冯魁走法定的破产清偿程序,千万别去民间借贷,而是及时止损,这样才是对自己、对公司员工都负责的态度。
冯魁倒是听进去了,终于准备阶段性地认输,沉淀几年后,或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郑总死后,继承了亡夫股权的郑妻,等于是公司的新股东。
她与冯魁势同水火的态度,导致破产决定的股东会决议做不了,是个大麻烦。
“你辛苦了,先别找郑太太了,我问过律师再说,”冯魁和颜悦色但略带疲惫道,随即掏出手机,转给行政五百块钱,“今天下午,记得给大家买奶茶,那两个来实习的学生也别漏了。”
行政瞄一眼数字“冯总,十几个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那就一人再加块小蛋糕。最后一顿下午茶,我这个窝囊没用的老板,就阔气一回呗。”
行政面露戚然。
冯魁起身“奶茶和点心别算我的,我现在出去办事,还得见律师啥的,今天不再进来了。”
……
威海路的一处中高档小区外,刚吃完一个肉夹馍的冯魁,视线里出现那辆熟悉的面包车,车身上贴着“孝馨助老,看诊陪同、日常照护、上门洗浴”的广告宣传语。
车停后,秋爽招呼冯魁上车,自己则走到门卫处,先递上“孝馨“公司抬头的名片,又给保安们送上静安面包房的点心,笑眯眯地介绍和应酬了几句。
保安致电业主,确认是上门给老人做护理的,又见秋爽这个有点岁数、衣着体面的本地女人,对他们彬彬有礼,甚至还大大方方地奉上讨好意味,几人的面色顿时和气了许多。
领头的更是主动多要了两张名片,插在岗亭的玻璃窗后,回头对秋爽道“给你们做做广告,其他业主们进进出出的,看到了,说不定就加上你们的微信咯。“
“谢谢啊小兄弟,托你吉言,我们也希望能每天都来呀。下次给你们带光明邨的酱鸭和烤麸。“
“唷唷唷,阿姐客气了……“
冯魁透过车窗,盯着这一幕,忽然发现,秋学姐待人接物的社交画风,和郑学长挺像。
走了一个学长,又来一个学姐帮衬自己吗?
冯魁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带着力乱神怪的色彩,搁从前,他这个自然科学的门人,顶看不上了。
但近期已经心力交瘁的他,那日被秋爽施以朴素温暖的援手,尝试踏出虚妄概念、华而不实的泥淖后,的确对学姐团队,生发出几分依赖感。
这个2025年的早春二月,与大多数创业失败的普通人没啥两样的冯魁,根本想不到,“力乱神怪“的故事,的确将在这个时空的他的身上演绎。
此际,冯魁只是打起精神,与秋学姐、胡总,以及两位强壮的护理员阿姨,
走进顾家。
由于秋爽事先已和顾梅夫妇视频连线过,宾主双方今日跳过寒暄与察看家中设施的环节,直接开“工“。
胡戈指挥两位护理员阿姨,麻利地在客厅地面铺好两米见方的防潮垫,然后将两个半截的便携式浴缸拼成整只,置于防潮垫上,开动水泵,从客卫里接热水,放满浴缸。
顾梅与丈夫,则去卧室推父亲出来,由胡戈给老人测量血压、血氧饱和度和心跳,记录沐浴前的数据。
秋爽将冯魁拉到北阳台,掩上移门,说道“顾老先生只是腰腿部分失能,神智和我们是一样的,自尊心还特别强,太多人围着浴缸,老人肯定比较抵触,会有一种被当成婴幼儿的屈辱感。咱俩站在这儿看就行。“
冯魁点头,打开手机备忘录,一边看客厅的情形,一边和秋学姐轻声探讨。
“学姐,浴缸上那个架子,如果能一键式自动升降,会不会给护理员省力些?“
“不一定。你看,老人没有躺上去时,护理员手动摇柄,也不吃力。但实践中,老人们的体型和性别不同,肌肉萎缩程度也不同,往往躺到垫子上后,护理员还要二次调节架子,确保洗澡水恰好漫到老人的胸口。所以,如果你们开发的自动升降架,载人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幅度轻柔、波段细分,是比人力有优势的,否则,还不如人力自己干。“
“好的明白了学姐。那学姐觉得,机器人大会上那种悬吊设备,有适用场景吗?“
“没有,“秋爽果断地否定道,“你看今天这个实例里,顾老先生属于蛮高大的老年男性,但是胡总加一位护理员阿姨,仍然可以协力把他位移到浴缸架子上。只要不在家庭卫生间那种小空间里,大部分老人,都是可以由双人护理员进行平稳位移的。而且,你要知道,男性的健康状况,普遍低于女性,失能往往比女性更早、更严重,因此我们上门助浴的对象,男性偏多。出于照顾老人羞耻度和考虑护理员心理的角度,出任务一定是异性搭档的,我们公司很快就要招聘男性护理员,不会每次都让胡总亲自上。所以,人工位移的难度,不成问题。“
冯魁记录下来,又继续提出了充气浴缸替代方案、水泵优化方案、导尿管与褥疮隔水保护方案等要点,和秋爽一一讨论。
客厅中,胡戈作为同性,正与躺进温水中顾老先生聊天,讲述自己从前的工作,以及护理卧床外婆的经历,缓解老人在接受护理员阿姨搓洗四肢时的尴尬。
待四肢搓洗完毕,两个阿姨来到浴缸的这一头,面对面地将覆盖在老人躯干部位的毛巾提起,犹如一道临时浴帘,胡戈走到毛巾后面,蹲下来,给顾老先生洗涤私处。
护理员中特别爽朗健谈的齐阿姨,立刻发挥“社牛“特长,开始介绍老家黄山的旅游资源,并按照秋总事先的交代,描绘了太平湖附近的田园风光,既给开设部分适老设施房间的夏氏度假村,做了广告,又能让顾老先生在聆听中进一步放松。
冯魁隔着阳台门,感慨道“学姐你是对的。现在的机器人技术,离真正的仿生人,还差得老远,护理场景中的服务质量、安全性、提供情绪价值的可能性,都完全比不上真人。“
秋爽点头“所以,你的公司完成破产程序后,你还是回到类似小家电的技术产品赛道,给我们人工服务提供有用的设备,或者给宾馆与家庭的适老设施改造提供方案策划。适老设施改造的客群,肯定比花几万买尿布穿戴机、花几十万买个半吊子的喂饭机器人要多,我们上门助老时,还能帮你拉客户。“
“嗯,谢谢学姐,我已经约了你介绍的那位贺律师,等会儿去他办公室谈破产的事。“
“我们的车送你去?“
“哦不用,我先去接女儿放学。我老婆不是在家做蛋糕和饼干卖嘛,她今天有个大订单,不放心物流,要亲自把点心
送到活动现场。“
……
下午四点,广乔律师事务所,贺鸣刚刚写完“网络作家云雾灯“诉“网络作家雷峰塔“名誉侵权案的代理词,交给助理小陆,和其他证据材料放在一起,准备下周的第一次开庭。
前台秘书来电,客户冯先生到了,安排在2号会议室等候。
几分钟后,贺鸣抱着手提电脑,走进会议室,冯魁赶紧起身行礼。
“贺律师,抱歉,我太太今天不得不亲自送货,没法接娃,我只能带着女儿来和您开会。小宁,快叫贺叔叔好。“
冯魁身边的小女孩,仰起头看向贺鸣,苹果脸上的一对黑亮杏眼,忽闪忽闪的。
“贺叔叔好,我叫冯宁,今年六岁。我还有个英文名字,叫a。“
小女孩嗓音脆嫩,口齿清晰,说话时还带着自然的甜甜笑靥,完全不怕生的模样。
要是景春莹和夏茉在场,一定会打趣“这不活脱脱一个幼儿版的社牛秋书记嘛。“
贺鸣却在见到冯氏父女面容、听到冯宁声音的刹那,从大脑芯片里,接收到了令他像人类那样感到无比震惊的信息。
a?这小女孩叫瑞贝卡?
还有她的相貌,她父亲的相貌……
她是,瑞贝卡博士?
第一百零七章 “贺鸣”是一段隐秘程序
贺鸣这样未来版本的人工智能,对不同主体的活人,开展多任务并进处理,根本不是障碍。
他可以一边观察坐回位子上乖乖画画的小女孩,一边与冯魁细致地梳理公司破产方案。
冯魁给贺律师交底,公司账上的钱,只够足额发放下个月的员工薪资,但妻子和岳家很支持自己尽快办理公司破产,所以岳父母那边借给自己30万现金,用于支付破产程序中涉及的各项费用。
贺鸣大致算了算账“冯先生,你们公司小,目前外债不算严重,各方面的财务税务情况也很干净,法院、审计、律师、评估的费用付完,30万还能剩下10万左右。”
冯魁明确道“那我就尽量再给债权人分一点,不让他们去骚扰我师兄的老婆孩子。只是,委屈了我岳父母,等于给我这个失败的女婿兜底了。但我会按照秋学姐的建议,做小工程和卖产品,争取一年内还清欠他们的钱。对了贺律师,您同时是夏氏集团的外聘律师吧?秋学姐已经给我联系黄山那边的夏氏度假村了,那边的三期康养地产,许多套房要做适老装修,还需要助老小家电,我会努力接下订单。”
冯魁创业失败的落寞,一时哪会消散无踪,但他语气里,坦诚与积极的成份,明显占比更多。
贺鸣瞧见,会议室长桌那头的小女冯宁,也抬起头来,专注地听爸爸说话。
贺鸣脑中的另一个运行任务,仿佛在他耳边絮语“冯宁博士心中,父亲是个善良而坚强的人,非常爱她,和她妈妈感情也很好。父亲死于2025年,对她是个巨大的心理打击。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真相,即使到了2077年。”
这一边,冯魁已经提出,自己带着公章,今天就可以签署委托贺鸣的律所办理破产案件的书面文件。贺鸣于是吩咐助理小陆去打印委托书。
冯魁心里有了底,精神又松弛了不少,再次感慨道“醒过来也好,现实毕竟不是科幻小说,真正适应家庭养老复杂场景的仿生人,要能做得出来,且达到量产,早着呢。”
“爸爸,以后我挣钱,给你做机器人,”冯宁捧着画本走过来,兴致勃勃地秀给冯魁与贺鸣看,“这是我画的‘机器人’的一天,按照贺叔叔的样子画的……”
这天晚上,贺鸣回到自己的公寓,站在阳台上出神。
高楼耸峙,灯火通明。
再低一些,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再远一些,则是高架与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所形成的动感灯河。
上海这般繁华都市的夜景,非常具有赛博世界的科技美学感,却又在某些时刻,令人恍惚进入一幅大脑被异化的电路图。
贺鸣盯着对面楼里,忽然亮起灯的一间公寓。
“瑞贝卡博士,或者说,冯宁博士,在我脑中隐藏的任务,就像那盏灯。童年的她,和她还活着的父亲,一同出现在我面前时,灯就亮了,任务,也就出现了。”
短暂的瞬间,贺鸣惊觉自己竟学到了人类的比拟思维。
和景春莹这样具有天马行空艺术气质的活人相处久了,他真的有进步。
或许,他那些在去年顺利回到2077年的几个伙伴,也进步神速。
因为,2024年,的确比2077年,更好,起码活人世界,是如此。
但景春莹的语笑嫣然的面庞,很快在贺鸣眼前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冯宁博士苍老的脸。
……
贺鸣静立在2025年的上海公寓的阳台上、分析脑中新出现的任务时,另一个时空的2081年,花甲岁数的冯宁博士,正坐在天柱山的一处石阶栈道边,望着对面的险峰出神。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还有最后一句,叫作“天柱归来不看峰”。
这是多年前,父亲冯魁告诉还在读小学一年级的冯宁的。
那日,晚樱的浅粉花雨中,冯宁陪着妈妈,给附近小区的客户们送完手工面包回来,正看到爸爸冯魁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自家楼下。
冯宁像只快乐的小燕子,扑进爸爸怀里,一面开心地给爸爸表演乘法心算“今天我和妈妈送了20份海盐面包,15只韩式厚蛋烧,8个夏巴塔,20乘以8加上15乘以10加上8乘以8,就是160加上150加上64,一共374块。”
“妈妈厉害!你也厉害!”冯魁把女儿抱起来,狠狠地夸,须臾看向妻子,嗓音低柔,“你辛苦了。”
旋即忽然眉毛一扬,咧嘴笑道“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夏氏集团在天柱山附近的那个康养地产项目,三十套要做成适老房,夏总看了我的方案,基本同意分包给我的团队做。而且夏总很严谨,先在她的太平湖度假村选了四间标房,让我进行适老设施改造。大小两项工程如果顺利,我今年底就可以给家里挣回四十万左右。春节前,咱一定先把宁宁外公给的三十万还了。”
往事如烟,2025年那个暮春的下午,父母关于挣钱与还债的讨论细节,冯宁早已从记忆里删除。
她刻骨铭心的,只有那天父母的笑容,以及两个月后,父亲再次拖着行李箱、去皖南出差的背影。
她再次看到爸爸时,爸爸出现在妈妈手里骨灰盒上的照片里。
妈妈说,爸爸跟着夏氏的人考察施工项目时,车辆失控,落下山坳,爸爸与夏氏的女老板,以及一位男员工,都死了。
此后的岁月,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有位比妈妈年纪更大些的阿姨,常来她家,给她买衣服鞋子和电子产品,甚至资助她出国参加世界机器人大赛。
那位阿姨姓秋,秋天的秋,却热情得像夏天。冯宁结婚时,已经快七十岁的秋阿姨,拖着冯宁来到岳阳路弄堂深处的一间小小珠宝店里,为她定了一整套红宝石首饰。
珠宝店的女老板,也已鬓染白霜,只是比秋阿姨要年轻些,性格也很不一样,没有夸张的表情,语速很慢,眼睛清澈,目光温柔,好像她桌上匣子里那些晶莹的宝石。
一个月后,冯宁与秋阿姨,去这个如同魔法小屋一样的宝石店,试戴半成品的红宝石项链时,始终表情平和的女老板,忽然揉着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她在流泪。秋阿姨也哭了,没有故意掩饰,而是告诉冯宁,曾经与她爸爸一同工作的夏总,是二人的好朋友,如果夏总还活着,孩子也该到婚龄了,因为夏总遇难前,和未婚夫的感情很好,曾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一定会生好几个娃。
岁月继续前行,就连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活人也越来越少。
秋阿姨这样的老者,如叶落枯萎。婴儿则不再如潮般降生。
因为机器人夺走了太多饭碗,壮年的人类男女,不再选择生育。
冯宁也曾经茫然,自己执着地继承父业,全身心投入人工智能行业,是否最终,其实带来了一个正直的科学家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她很快就没空往深里去想了。2075年,已经是业内顶尖专家的她,受雇于国家资本,从民用仿生人入手,直到巩固国家安全战略。
就是这次“跳槽”后,因检阅以往成果,冯宁偶然发现,五十年前天柱山的那场车祸,或许不是意外。
冯宁无法遏制自己探求真相的念头。
纵然自己被严密监控、不能回到过去,至少,项目组以商业名义送往过去的那些人工智能里,可以有个属于她冯宁的“侦查员”。
作为专家,冯宁并无一手遮天的权限,她只能在001号人工智能的芯片里,埋一段隐秘的程序。这段程序,扫描到冯魁与幼年冯宁的脸时,才会触发指令,给到001号人工智能,所以不会被项目组的其他专家发现。
001号,就是“贺鸣”。
冯宁对那段往事,无论从自己的记忆,还是数据库的蛛丝马迹,信息焦点,都指向夏氏,她于是在翻阅夏氏集团的外聘律所历史后,将“贺鸣”设计成律师,“投放”到夏氏,期待他能在工作中与冯魁发生交集,进而根据事件提示,查到真相。
冯宁没想到的是,更高一级的决策者,也骗了她。
这批人工智能回到未来的时间,不是2026年,而是2024年。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冯博士心都凉了。父亲与夏氏的人,死于2025年的六月,2024年,父亲还在自己创业的公司里。
这意味着,贺鸣不可能被触发那个隐秘的“冯氏”任务了。
然而反转接踵而至,去年,回来的人工智能里,竟然没有贺鸣。
高级决策者将冯宁的惊愕,当成损失了昂贵的机器人的懊恼,安慰她,回归程序的设计组,还留了后手,2025年的五月,会有备用通道,再打开一次,并且启用的不是九华山,正是冯博士曾建议过的天柱山。
此刻,冯宁靠着亭子,眺望对面那个著名景点“百步云梯”。
由于人类数量急剧减少,曾经不缺游客的几座皖南名山,从黄山到九华山,从天柱山到齐云山,如今几乎山可罗雀。
空荡的石头云梯,在冯宁的眼里,有数字跳跃其间。
2077,2021,2024,2080,2025,2081……这些年份的数字,就像一个个登山者,往顶峰的真相行去。
冯宁摸了摸脖子上戴了二十几年的红宝石项链,又掏出早已比移动电话先进得多的数字设备,打开影像库。
秋阿姨所在的墓园里,几个机器人正兢兢业业地打扫。
养老院的监控镜头下,景春莹坐在轮椅上,面向窗外,好像在看风景,头发和天柱山岩石上的积雪一样,全白了。
“a博士,我们下山吧,这里太冷了。”机器人助理,在冯宁身后语音温柔地建议。
冯宁点点头,站起身,坐上了登山机器人。
“001号,贺鸣,你能给我一个关于父亲死亡真相的答案吗?还有那位夏总,是秋阿姨和景小姐的好朋友,秋阿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查到了真相,而且能在四个月后回来,或许景小姐也可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