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宠婢》 第1章 第1章 沈府。 数九隆冬之际,寒风能刮进骨头里。 桑无忧却将一双手插在雪地里搓雪球,双手被冻得紫红,她忙呵出一口热气暖手,却连她通红的鼻尖儿都未曾沾染便已散光了。 身后的梅香倚在膳房火盆子旁抱着鎏银的汤婆子,斜眼睨她:“小浪蹄子,净寻这些花招子勾引男人!不是今儿玩个雪塑,就是明儿打个络子的,整个沈府尚且不够你风骚的!你不是喜欢雪塑吗?今儿个不堆出个名堂来,别进屋!” 桑无忧拿剪水般的秋子睇了她一眼,便老实低下头忙活眼前半人高的雪狮子。 她明白,梅香这是在找借口要调理她。 不过是前两日在寿安堂前,梅香那个相好的——老管事长子何云盏,与自己多说了几句话被她瞧见了。 分明是那何运盏拉着自己不让走,可梅香贯会拜高踩低,不敢找男人撒泼反而在这儿为难一个膳房的粗使丫头来。 “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也敢骑到我的头上来?打听打听,我梅香难道是个好惹的?”梅香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就着一碗膳房的粗茶品咂起来。 比及道远日暮,天儿更寒了。 梅香见那粗使丫头只顾着堆雪狮子,她骂了半晌,屁也不放一个,自觉无趣地跺跺脚,抱着汤婆子趾高气扬的朝外院去。 可巧,远远瞧见前来寻膳的素烟那个死对头,便竖起浑身的刺儿来。 两朵亭下娇花比肩而过。目色相撞间,似有刀光剑影。 素烟是大爷沈卿司前些年买回来的贴身丫头,如今已出落得玉立亭亭,面若满月犹白,眼过秋水还清。 此刻,她蹙着一双好看的眉毛,瞧着眼前不争气的桑无忧,“怎么她走了,你还扎在雪里作甚?” 见她仍旧全神贯注的拾掇她的雪狮子,素烟更是哀其不争,“就你是个敦厚的她才欺负你呢!满府的谁不知她最擅欺红踩黑,你越软她便像个吸血的叮着你咬!难道她这般的骂你,你也不生气?” 雪地里,桑无忧眉间似也挂了一轮稀月,透亮的好看。 她将怀中两颗红彤彤的山楂嵌入雪狮子的双目中,才起身同素烟一同走向膳房里哄的正暖的火炉子。 “我一直记得我娘的话。她说,生就这个时代,女人更要为自己而活,将别人的目光看的太重,都是庸人自扰。” 桑无忧将自己失去知觉的手往炉火前送,许是冻得太久,竟感受不到炭火的温 暖。 苦笑间,想起自己那个怪类又无能的生母来,虽说她什么都不会,却教了自己很多异于他人的道理。 素烟默默噘了嘴,“你自当不在乎,不知道还以为你怕了她。她也就敢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倘若在我面前拿话刺我,我自然有她好果子吃!” “我怎么能和素烟姐姐比?”无忧面上拂过羡慕的苦笑,也让素烟原本笑意盈盈的面上更添一份骄傲。 无忧十岁被沈府买来,就在膳房里打下手。 膳房是什么好地方?夏天热的长痱子,冬天冷的长冻疮。这样的日子,她竟不记得自己如何熬过了六个春夏。 正是这冰火六岁让她知道了世事艰辛,除了主子外,奴婢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最优的自是管家以及近身伺候主子的体面丫鬟,最不济的,就是她们膳房的了。身为下等人中的下等人,若是还不看人脸色,可要怎么活? 桑无忧早就收了自己的性子,在自己的心尖上生生刻了个【忍】。 眼下她存了六年的银钱,再过半年便能给自己赎身,再加上多年以来积攒的打赏当了钱,也能在京城郊外买个小院子,寻一个最平凡的男人,生一对双胞胎,安安稳稳过一生,这便是她的理想。 不大却踏实。 高门大户的门槛太高,若踩上去,保不准哪天登高跌重、粉身碎骨。 炭火噼啪作响里,她见素烟流彩暗花云锦裙角波光粼粼,便惯常好着脸。 “素烟姐姐今日打扮的好生亮眼,连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的动心,殊不知有那句悦己者容......咱家大爷要回了?” 京城传言沈家长子沈卿司乃是天上北斗双星转世。 六岁,亭下吟出京城第一赋惊为神童;十岁,登入太子少傅门下;十四岁,行军大会上一箭三雕名满天下;十八岁,成大澧朝开国以来的文武状元名动天下。 当今陛下赞不绝口,亲赐财宝无数、府院玲珑,王爷请为座上宾,定下与尚在襁褓中长乐郡主的婚事。 听她提起大爷,素烟面上浮起淡淡羞色。 前头老夫人同她说的话还尽在耳边,“你是个本分懂事的,又是褚修亲买回来的大丫鬟,他外放的十年你将院子打理的很好,眼下他便要回了,虽说沈家已和永安郡主定了亲,可如今郡主尚且年幼......她等得、我老婆子可是等不得了,就盼着早日见见重孙呢!我说的,你可明白?” 素烟自是明白的。自她被 大爷买回来就已存了念,如今得了老夫人的亲口,更是心儿都要飞上云端去! 虽说已十年不见沈卿司,可他那清贵桀骜的身影几乎夜夜都在她涟漪的梦里,能做个他的通房丫头,她便已心满意足,若有幸再为他诞下沈家的一儿半女... 想到这儿,素烟连瞧都不敢瞧对面的无忧,咬着唇泛出奇异的笑“是说这几日就回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日...” 大爷院子里的颜色好的女使不少,个个打扮的精致小巧,那点小心思谁不知,想攀上枝头做凤凰?她可不想被那些小贱皮子夺了风头去! 素烟打量着桑无忧,虽说样貌尚可,却一身粗布麻衣,发间只一素银簪子斜插,连个口脂都未涂,实在粗糙。 知道她最是个老实本分的,素烟才肯将自己的心事都说与她,心里的忧虑担子在说出来后,顿时轻快不少。 俩人话了许久,直至掌灯时分,素烟才不舍的离去。 窗外卷起千堆雪,月已隐去大半。 躺在梆硬的破木床上,桑无忧拢了拢被,不让冷风钻进她的胸膛,忍着双手龟裂的痛,阖了眼皮。 睡吧,明个儿还有大堆的活计等着呢! 此刻的她尚且不知,正是这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日,会让她原本朴实平稳的人生,从此地覆天翻。 第2章 第2章 比及日上薄山,残寒消怠。 无忧正和膳房的午伙计婆子们忙活的热火朝天,备着全府的午膳。 她额间沁出细密密的汗点子,日光一照有些意思,可再美的花儿开在膳房里,好看却无用,是没有人顾得上、也无人会赏。 “桑无忧有人叫!” 伙头是个傻愣愣的少年,叫个大水,站在门口扯着嗓门喊。 亏着他的声音大,才穿过了叮当杂乱的忙活声到了桑无忧的耳里。 她利落起身,抓过展布擦擦手上的冷水,侧着轻巧身子掠过众人,才瞧见远远站在对过的素烟来。 “快来!有喜事儿找你!”素烟见她来了,忙摆摆手唤她,自己不肯迈前一步,生怕那烟熏火燎的酸气将自己也缠进去。 “姐姐这时怎么有空来我这儿?”桑无忧假装看不见她退后一步的动作,仍旧笑脸相迎。 素烟翻卷秋子一打量,有些嫌弃她不上体面,“瞧你穿的都是什么?难道沈府一月二两的例银还亏着你不成,穿的倒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 桑无忧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虽是旧了些,可也干干净净连个缝补都没有,更扯不上是叫花子。 再言,她一直是这样穿的。 “速去换一身体面的来!你不知,我在老祖宗面前将你雪塑的手艺好一顿夸,老祖宗才派我来寻你去回话!若你就这样跟我去了,话还未言身份就掉了七分,岂不是打我的脸?快去换了!” “可是膳房这儿现在很忙...” “我的天爷,你以为你现在要去见的是谁?是沈家供着奉着的老祖宗!若是她能赏识个你一星半点儿的,你岂还用在这脏累的膳房里泡着?咱们府满是轻快体面月银又高的活计,难道你连这点志气都没有?莫说了,快去换,老祖宗那边儿还等着呢!” 素烟使劲儿一推,桑无忧也无法了。 她转头一想,若是自己雪塑的手艺得了脸,必定会受到不小的赏赐,那连半年的时间都不必等了,这就能赎身出府,说不定还能给余妈买个金镯子来戴戴。 想到这儿,她也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快了脚程,换了自己每年过年才穿的衣裳来。 素烟瞧着她一身三年前时兴的旧花样,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让她好好跟着,又与她说了些见老夫人的规矩。 桑无忧甚少上前头来,传菜的自然有别的小厮她只管膳房的事儿,沈府院大纵深 ,若不是素烟领着,她这个路痴恐怕真的是要迷路了。 “你便是那个擅雪塑的丫头?”寿安堂雕梁画栋、富贵中嵌着权势,霍老夫人的声不怒自威。 她本是将军之女,习得一身好筋骨,眉宇间带三分侠气。 桑无忧朝老夫人福身,“是素烟姐姐抬举,只是儿时常与父亲母亲冬日弄巧,尚且谈不上擅长,只堪添添喜乐。” “看你年岁不大,我若给你个差事,你可能做的好?” “老祖宗跌宕倥偬经霜历雪,自是见过珍奇无数,奴婢看得清自己的斤两,不敢卖弄夸耀。只一事,奴婢若有幸得了这差事,定当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尽锐出战全心以待。” 老夫人是沈卿司的祖母,自独子和儿媳去了后,长孙沈卿司又外放十年,虽有个二孙子沈卿白和小孙女沈怜弱在,可这两个都不是个管事的,偌大的沈府,就靠她一人撑着。 只是她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已不太爽利,那双眼却黑白分明难见浑浊,一眼就识出眼前女子的不同,虽穿戴朴白却背脊挺直,行走间不疾不徐,回话时不紊有理,谈吐间,竟有些不折不攀的风骨。 不过一膳房粗使丫头,有如此的自尊之意已是很难得了。 “老夫人未曾见过,无忧塑的雪狮子活灵活现,既讨喜又威仪,往那儿一坐喜庆的很!昨个夜里梅香惦念着这个玩意儿,还特意找到无忧在膳房前塑了个半人高的,此刻那雪狮子还安安稳稳坐着呢!” 素烟说的眉开眼笑,将在侧侍候的梅香的臭脸皆纳眼底。 梅香在老祖宗面前一向是乖巧善良的,不想素烟竟然将昨夜之事捅了出来,虽也没说其他的,可却止不住的一阵心虚。 正巧素烟眯缝着一双笑眼望她,“你说呢,梅香?” “无忧的雪塑的确出众,奴婢是听膳房的伙计们都说欢喜的紧,昨个才叫她塑给大家看的。” 一句话,就将自己刻薄下人的事情摘了出去,说完自己心头的石头也悄悄落了地,可惧意下了恨意又起,不动声色的瞥了那二人一眼,牙根儿都有些痒。 “能添喜乐已是不错,既大家都爱看,你难得又有这么个手艺,便去大爷院子里塑个新的添添喜气吧!” 老夫人发了话,便将这差事给了桑无忧。 素烟偷瞧那梅香比屎还臭的脸,偏偏心头想笑的要死还得忍着,心中的喜悦自得不讪于将军打了一场胜仗。 你梅香不抬举的人我素烟偏要抬举,气死个你才好 !眉宇间得意卷在眼尾微微上扬。 老夫人正要发话屏退众人,门外的两个小厮簇拥着抢着来报,“大爷回了!大爷回了!” 满室皆是既惊又喜,须臾间,门口便已簇满了人。 素烟紧紧跟在老夫人的身边,不知谁人将那飞阁流丹的屋门一推——只见眼前堂堂而立的男子,宽肩阔骨紫袍翟冠,龙章凤姿一身凛然,素烟如见烨然神人,游浮间心魂皆荡。 桑无忧远远瞧见众人将男人紧紧簇拥,看不见面容,只见翟冠上的宝玉流光溢彩,人群嘈杂中传出他的声音,冰透的低沉,像深海的鲸鸣,“大母,我回来了。” 十年不见,当初意气风发持笔佩剑的少年郎,已成长为翻手为云杀伐果决的权臣。 持重多年的老夫人此刻泪盈双目,紧紧抓着沈卿司的袖袍,沉落的声线微微颤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满室之人无不为了沈卿司的归来动容。 他是老祖宗的盼望,是整个沈府的盼望,自是千人讨好万人簇拥。 个个都盼着望着,这天边霞光、地上金玉作的人儿能看上自己,好做个鸡犬升天从此翻身,个个恨不得打破脑袋挤着上前殷勤。 桑无忧在原地睇了一眼,便老老实实落下秋水,别人的悲喜亦与自己无关,她原也不想沾谁的光才能过好日子。 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亦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快乐且敞亮的安全感。 便是那人是天上朗月般光彩夺目,自己是地上翻飞尘土、那有如何? 朗月有乌云之忧,尘土存春雨之喜。 难说,平凡的温馨比瞩目的奢华更差些?个人所求不同,则万物不同。他求他的万人之上,她求她的烟火平直。 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各有所求却也各不相干,谁也不必低于谁一等。 在这权势盈天、趋炎附势的院子里,她挺直薄薄的脊背、沉寂的眸子,燃出星星点点的火苗。 等她飞出了这院子,她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母亲,您和父亲且在天上看着吧。 织梦间不曾在意,那双孑然的眸子透过喧闹蝇蝇,瞥了眼富贵窝子里的一身粗布麻衣。 第3章 第3章 自从沈卿司回来后,长房的院子一下就活了起来,正值豆蔻的婢女个个心里都装下了大爷的玉骨风清。 素烟素来自持是大爷亲自买回来的,眼见女使们院子不扫、茶水不供,却扮的珠翠满头似深宅里的小姐般,个个的分明是想顶了自己登天梯去! 那几个岂非又是好对付的?心中自然不忿,你训一句我扎三句,直击的素烟三魂炸了两魂半,竟失了智动起手来了。 老夫人院里的慈岁过来传话,正好撞了个正着,将所有婢子拘到老祖宗前去了,往常热闹喧腾的院子,此刻竟只落得桑无忧一个人未搅合进去。 薄薄的身影往雪狮子前一戳,端望着其似有的轮廓,桑无忧不住腹诽都说女子美丽者可称之为红颜祸水,原来男子祸起水来,也是这般的惊天动地啊。 她可是不想与这祸水有什么纠缠,听闻他这十年在外,为了升官发财,死在他剑下的亡魂不说十万也有八万。 那样的人,心计与手段不是常人可摆弄的,她又怎么会自讨苦吃自寻死路?别看了那人外表光风霁月,内里指不定多阴辣污遭呢。 瞧着才在家住上一日,就已是鸡犬不宁了。 比及沈卿司做完应酬回来,只觉一身的头昏热涨,没发觉这偌大庭院里竟一个得力女使都没有,昏头就进了卧室想着先躺下休息。 可这厢才躺下不久,便觉口干舌燥、燥热难耐,四肢百骸如被人点火般的烧了起来。 这症状不像是水土不服,更像是...... 沈卿司这才想起适才柴灵丘敬酒时的古怪,“我这宝酒可不是谁都给的,喝了,可上瑶池九天!” 沈卿司只作他浪荡惯了出言无状也未曾深想,此时却一下清楚了。 “天煞的柴灵丘!” 无忧才将那一人半高的雪狮子塑了个大形,正琢磨着拟个什么形态,偏听主屋卧房里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似乎是在唤人。 她装作听不见,堵住耳朵,接着专心她的差事。 可那人像是催命鬼般的喊,院子里的人偏偏还都被老夫人叫去训话了。她往院门那儿跑了两遭,抻着脖子盼了又盼,连个苍蝇都没有。 那人声还在,可音逐渐弱了下去。 她知道,终究是不能置之不理的。若是让别人知道自己听见却装作没听见,定是没好果子吃,便只能磨磨蹭蹭地推门进了去。 “主子,有何吩咐?” 迷蒙间 ,沈卿司见门口出站着个人影灰扑扑的不辨男女,一出声儿,才知道是个女子,听着声音年纪似乎并不大。 他想开口应声,却白长了长嘴,半声也唤不出。 “主子不舒服?奴婢现在就去叫府医来。” 桑无忧觉得有些奇怪,青天白日的怎么他躺在榻上,声音还带了些虚喘?甚至、连鞋子都未脱? 他鞋下的污泥已将靛青的金丝被褥染脏了,被褥上盛开的莲好不容易从淤泥里长出来,一脚又被他揣回了黑泥中。 桑无忧皱着眉半天,还是没等来答复,思虑来回还是觉得应该上前查看,若是他此刻就死了,这院子里现在只有她,不给他陪葬她跟他姓!不对,她凭什么跟他姓? 她虚着脚步走近,只见大爷一张端方清贵的脸庞此刻满面愤红,阖着的眼皮止不住颤着,看着挺难受的。 还好,没死。 她刚欲转身去唤府医,却被一双臂膀阻了去路。 沈卿司浑身焚的快成焦炭,额间忽然触上一截冰晶玉白,他瞬时攥住,一把将那背后的什么全扯了进来,紧紧抱在怀里。 沈卿司乱了方寸喘息,用唇去寻摸,可那块冰跟活了似的,他只好钳住一头再找。 舌尖传来一阵刺痛,口中涌出鲜血的味道。 迷糊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怀中的不是什么柔软还会散发香味的冰晶,而是一个软软的女人! 似乎,还咬了自己! 罢了罢了,今日和他成就好事也是此女的命数。 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大小官员来他这作美人计,无数燕瘦环肥沉鱼落雁流水一般的过,他都不曾青眼。 可如今不是在外,而是就在他自己的府邸榻上,他不必谨慎伪装,放纵一次也没什么... 理智稍稍回旋,就连身体的控制能力也恢复了一些,他睁开蒙蒙的眼,“你是个有福气的,今儿爷就收了你!” 迷朦间,那人却挣扎了起来,看不清五官,只觉一张朦胧美面在自己眼前晃动,就连自己都快要按不住的时候,听见清凌凌声音夹杂着愤怒。 “福气个头,谁稀罕!” 沈卿司觉得好笑,以为是她故作姿态,“你且看清,我是谁?” 见那身影似乎不太挣扎了,他心内冷笑着,不过又一个如蚁附膻的庸脂俗粉。 桑无忧反映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的照着他的脸面打去! 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啪—— 一巴掌下去,都清醒了不少。 “你敢打我!?”沈卿司魂惊魄惕,失焦的瞪着身前模糊的人影磨牙凿齿,“爷不扒了你的皮跟你...” 他那个姓字还没没说完,只觉后脑传来一阵钝痛难忍! 他就这样,瞪着水蒙蒙的双眼瞠目结舌当场麻了,直直摔在榻上! 说出去谁信?堂堂澧朝二品大员、明东京城的文武状元、在他自己的院子里,竟被一个膳房的粗使丫头,打昏了过去! 桑无忧胡乱扒开他还斜在衣裳里的手,一个鲤鱼翻身就掉下了床,顾不得什么,奔逃似的杀出了院子,连门都未关! 她用的,正是母亲年幼教过她的秘密西洋武功,依稀记得这武功的名字好像是“女子防身术”? 这回全完了!多年藏拙扮蠢,竟然干了票大的! 桑无忧逃似的奔回自己的寝房,慌着心跳坐在凳子上,倒了一杯麦茶仰头就喝,一口干了被呛个咳嗽不止,忙捶着自己薄薄的胸口。 也不知是呛的还是疼的,竟然从那水灵灵的眼里冒出了好几点泪珠子。 须臾,起身来到破榻跟前儿,掀开底下积的成本成本的书,翻出书本下压着的一个旧粉皮子,打开里面是一串半旧不新的珍珠串子、一个成色勉强的飘花玉镯,还有一个小袋囊,里装的都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大大小小的碎银子。 这便是她六年以来的全幅身家。 无忧知道自己打了沈卿司肯定是活不成的,自己的梦想也实现不了了,本来想着以后把余妈接出去养老送终的,看来是老天爷也不给她这个机会,好歹银钱还好使,给了余妈也算是尽尽这些年她的心意。 只是没想到,自己临死前连她一面都见不到了。 夜半,桑无忧悄悄起身,不敢点灯,蹑手蹑脚拿着纸笔爬到月下去,就着微光,写下了遗书。 苦海半生在她脑海中浮过,又洒了几滴泪,才爬回去。 撑着一双眼皮,直到天明时分,才昏昏沉沉地不甘睡去。 第4章 第4章 十里长街照碧云,千里空晴烟霜白。 晓日的天儿像被水洗过般的靛蓝,桑无忧伸出一只手,光从她的手指缝隙里漏到她无悲无喜的一张脸上,“这样好的阳光,恐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原来你躲在这儿!”梅香一把扯过桑无忧的肩膀,如往常般居高临下的点着她的脑袋,“事到临头了,你还装什么装?” 桑无忧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往常我还以为你是个忠厚安分的,想不到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原是我和素烟都小瞧了你!” 说便算了,还拿尖刺的指甲不住的往桑无忧柔软的肩头戳,桑无忧这次却不想惯着她了,她都要死了,那些她在乎的东西全都没了,她还在她这儿受什么狗犊子的窝囊气? 梅香手指落下的下一刻只听她痛苦大叫一声,“桑无忧你疯了!?啊啊啊、快放开我!” 她那金贵的手,此刻已经在桑无忧的手上转了诡异的弯儿,除了拇指被桑无忧掰着,其他手指都无助的翻上了天,“小贱人你胆儿肥了敢对我动手,王八羔子。” “我叫你骂......”桑无忧一手攥紧她的手指,一手掐住她的肩头,只听“咔嚓”一声。 断了。 这时候梅香也不喊了、也不骂了,抖擞着一只断指额角都是虚汗,倒在地上不断的向后,原是被桑无忧那凛冽狠厉而来的一张脸吓得煞白,哆哆嗦嗦“你别过来了!你、你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杀你?”桑无忧阴翳着眼挑眉,“黄泉路上有你陪我,倒是不会孤单。” 她嘴角的一抹邪笑,像个索命的鬼菩萨。 “我是来报你喜事的,你竟敢如此对我?”梅香原就是个欺软怕硬、外强中干的,见一直被她欺压到尘埃里的人此刻像是发了狂的鬼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一只有力的手,攥紧了梅香的脖颈,“我死对你而言,确实是个喜事。”手下的力气慢慢收紧,“可是梅香,你若死了对我而言,也未尝不是个值得庆贺的喜事呢?你说呢?” 梅香不知道今个儿自己捅了她哪根死穴,她从未见过有人那这般阴狠疯狂的眼神瞧自己,喉咙被逐渐收紧,气息越来越不够用了,仿佛自己真的要死在她的手上,就连那断指都不疼了! “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是老夫人要、要我来的。” 桑无忧稍稍放松手,容她喘息的片刻,只要她敢撒谎,不,她没那个胆子, “若有一句造假,今儿就送你见阎王。” 梅香挣扎间朱钗掉了一地,吓得眼泪直流,虽哭的稀里哗啦可话却不敢说不清楚,“老夫人说素烟那几个婢女太过张扬不本分,昨儿个全都打发了出去,指名道姓让你去大爷院里伺候!我绝对没有一句假话!” 竟原来不是叫自己去死的,而是去那冤家身边伺候的? 难道,他们还不知道她将沈卿司打了的事儿?要说,昨晚她手刀那一下子不过就昏个一盏茶的功夫,沈卿司定是不会饶她见到今晨的太阳,再一联想到昨夜他的形态之怪…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昨晚打他的人是谁! 一撒手,梅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呼吸畅快,连她最宝贝的钗环都不敢捡起,手脚并用的跑着,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后面女阎王的声音,“慢着。” 她颤着双腿站住脚步,不敢回头瞧她。 “好梅香,今天这事,你打算说给谁听啊?” “我、我谁都不说的你放心!我这手、这手......对了、别人问起我就说我这手是自己戳在石头上断的!跟你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 “真是我的好姐姐。记住,以后若再敢欺负我,我可是要真杀了你的。” 那疯人的一句话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刺进梅香的胸膛,叫喊着“不敢不敢”,消失在了视线里。 晓日将白,春日尚远。 她本想老老实实过完在沈府的半年,偏偏总是有人叫她不能如意。 既然来就接着,“去就去,左不过就是一死!” 只是这豪言才撞上心头,就丢了七分。 她想活着,不仅想活,还想好好的活。可命途在她这总是打着弯儿绕。伺候人的活计也叫她干出个生死未卜的感觉,胸怀生出挫败,深深吐出一口气。 立在廊下,孑然无依,一时竟不知自己该魂归何处。 “这几日应酬的可还顺畅?求你路子的人不少,彼时东宫未立你也才回京,更要小心应对。” 沈卿司点点头,霍老夫人顺手夹起沈卿司最爱的白玉虾圆到他碗里,惹得小孙女沈惜怜小小吃醋,“大哥你不知,往常大母的第一筷都是夹给我的,瞧着你一回来,大母就把我从心尖尖上摘下,把你换上去了。” 一句俏皮话,惹得几人轻笑阵阵,“小狐狸崽子不知道随了谁,偏你最能挑理!”老夫人才将她钟情的糟鹅掌夹到她的碗里,“这样可就行了? ”沈卿白和沈卿司相视而笑,一顿饭吃的也算是安静温情。 饭毕,独留沈卿司陪着老夫人说话。 “卿白昨日说想在我这求个一官半职,走走门路。” 老夫人皱眉,“你应了?” 沈卿司摇摇头,“他尚且是个白身,他生母那一窝已将他弄的无从措手,又怎么做得官?倘他哪日想明白了,我自会帮他。怎么说,他都是我亲弟弟。” 老夫人听之气不打一处来,“若想做官,自己去考功名也算他有些志气,那两个不提气的竟把算计打到你的头上了!须知,天下可有掉烧饼的好事?” 老夫人恨余叹一口气感惋,“你从小长在我身边算是有些出息,可卿白...却被那不提起的妾室给养废了!被那梁家按着脖子吸血还不知,整日又流连于烟花之地不成体统!男人一入了温柔乡,还能有什么出息?可是褚修你却不同。” 话锋一转,老夫人瞥一眼身侧可与明月争辉的长孙,语重心长,“虽说男子不堕温柔是好事,可也不能连个女人都不沾,说到底,还是子嗣要紧。况且你如今多大了,身边也该有个伺候的,大母若此刻就见了你父亲母亲也算有个交待。” 沈卿司知道她又要念那一遭她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老话,刚要婉言拒绝。 “你少拿那些由头搪塞我!”一句话就将他预备吐口的话堵住,“我此刻也不劝你自己去寻了,你院里我已安排好现成的了!样子必是好的,难得的是性子也稳妥听话不是个攀高枝儿的。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 “不就是素烟?”想起那双欲言又止又挂在他身上的杏眼他就忍不住的皱眉,“大母,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素烟已被我打发到别处去了!不是别人,就是在你院儿里塑雪的那个,想必你已是见过了。” 沈卿司还倒真有些好奇。 不为别的,而是他院子里此刻老实作者的那头活灵活现、讨巧喜庆的大雪狮子。 一人半高的雪狮子简直是像从无到有、天生地长似的。 从不见有人塑它,可日日他回来的时候都能发现它长了一大节,亦或是添了新物件儿。 好像是那塑雪的人故意躲着他一般。 有可能吗?他心下立刻否定。塑的那样好,是个人都要变着花样的上前讨赏,哪有躲着的道理? 本来想拒了老夫人,可是自己若不应,她总是要惦记筹谋着,毕竟年岁大了。再言,不过就是个丫鬟,放在身边当个物件摆设 罢了,大母这边也能消停一阵子,便随口允了此事。 比及回到自己院子之时,瞥一眼见那雪狮子,竟又长出了几丛栩栩如生的眉睫。 转进屋子,果真有陌生的丫鬟在洒扫,远远见了是个肤白的,可身上的衣裳却又旧又不新鲜,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面容如何,那丫鬟就低下了头快步朝自己走来,微微福身,“大爷。” 沈卿司冷淡回了声,“煮杯茶来。”那一身瘦伶伶的粗布俯顺着,手脚还算利落,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端了茶来,只是仍旧低垂着颈子。 玄青的袍角压着流云暗纹,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的袍尾下,是雅青貂毛的皂靴。 桑无忧眼下的高门权贵,是天上的冷月寒霜,她倾着身子无波无澜,“爷,请饮。” 内室的细墁地砖平整均匀,将她狭隘的视线分割切碎,触手接过杯盏的手吞慢且凉,如他此时的声音,“抬头,爷瞧瞧。” 入眼的,是别有意趣的一张脸。 说不上美的如何倾城,眉如远山淡淡横卧,一双眸子如寒潭秋水,冰雪雕成的面玲珑无黛,一个烧火的小丫头,通身散发的竟是难以察觉的清冷疏离。 打量她一身的粗布陋衫,反衬的她越发清雅不落俗。 饮下的茶,却又苦又涩。他眉峰挂上半分不满,“婆子们没教过你怎么煮茶?” “回大爷,婆婆们自是教过的。只是奴婢粗手笨脚的总也记不住,原只会择菜烧火,做不来这样细致的活计,照着素烟和几个姐姐天差地别。不如大爷、还叫姐姐们回来伺候?”她惯常装傻作笨,此刻将眼底的情绪都撇走,只余真诚的空洞蠢笨。 桑无忧很小就知道,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会追究机灵却不用心的,可却不会追究她这般粗陋又天生蠢笨的。 “记不住?” 那一双清醒的眸子睇满寒意,如剔骨一般只瞧她一眼便已让她轻颤,可尔后说出的话才真真冻住了她,“爷身边的都长着好记性,若偶有个没记性的,也是没把爷举在心上。既是这样的货色,爷自有百种法子去治...你、要试试?” 轻扬的尾音说不出的惊怖,他将那盏茶既沉且稳的落在案上,铿锵之音激的桑无忧心头一震,她登时落下膝盖,“奴婢知错,再不敢记不住,求大爷饶过!” 第5章 第5章 松窗映月,一点孤灯难照明。 此夜,桑无忧才从富贵窝里脱身,转眼就钻回自己斜风漏雨的陋室,正值廊下,便听见膳房的几个说起嘴来。 “想不到咱们膳房还能飞出个金凤凰呢,看她平时那低头耷拉脑的窝囊样儿,真不知道老祖宗看中她什么,怎配去大爷的见山院前伺候?”听声音,是司膳的巧云,说完还“呸”一声,好似吐一口瓜子皮子。 “你快别酸她,那又是个什么好差事?”随侍的李蠡提溜着一双三角眼左右瞥瞥,才压低声音凑到巧云的耳朵旁,偷偷说了缘由后果。 “什么!竟、给卖到了妓院里去了?” “嘘——可别喊我的祖宗!让人听见可不得了!” 巧云听得一头惊疑,连瓜子都扔到桌上,一把抓住李蠡的袖子急切,“你又如何得知?别是编瞎话框我耍!” “框你作甚?何运盏今儿个才去过绿春院,赶巧儿在后院见着了侍书,哭着喊着要回沈府来死活不接客,何运盏怕她瞧见自己,躲在柱子后瞧的一清二楚!“” “后来呢、后来呢!” 那李蠡喝口麦茶润润嗓又拉起袖子,脸上的褶子打了九个弯的欲言又止,最后只深深叹口气,“接客的几个已经堕在里头再出不来了,只侍书一人不愿,说是被三五个壮汉捆成一团绑在柱子上,皮鞭沾凉水打的皮开肉绽不成人样...就在院子里,那几个又把侍书给糟践了才算完。侍书浑身血人儿一般,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院子里的古井,跳下去,死了。” 此言一出,巧云和两个婆子都沉默了。 这繁华与冷漠交融、富贵随意抹杀贫贱的真相,一时间戳中了所有下等人心底最恐惧的软处,令人瑟瑟。 冷厉的寒风,在几人中间流转。 “可说到底丫鬟们吵架争风也不是什么天杀的罪过,怎么就成这样了?”巧云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又拾起她的瓜子嗑了起来。 瓜子一声声在她口中迸开的声音,终于算是将那刺骨冷寂的寒驱了不少。 李蠡挑一挑眉带了些得意的说道,“你们常在后院里自然是不知道因果,我跟二爷的庆山交好,才听他说了真相。你们且不知,原是丫鬟们吵架的那一日,二爷刚巧请了梁家表弟梁月风来做客,他家跟着的小厮瞧见了趟热闹,出去不知跟谁说了闲嘴,竟传了出去!如今京城谁不知道大爷府里这遭事?说是咱们大爷面上恬淡寡欲不图女色,实际上都将相好的养在内院里呢!” 婆子们纷纷应和,“怪不得向来慈爱的老夫人竟下的如此狠手,原来是累了大爷的名声...这么说来,那几个倒是也不冤...” “那几个也是,往常也没少来咱们膳房耀武扬威,今儿不是菜咸了就是不新鲜了,自觉是大爷院子里的就来故意找茬,看她们也是罪有应得!”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将那几个鲜活欲滴的女子的一生随意抹杀。 桑无忧几乎要站不稳。 她的脑海中,此刻活生生的上映着侍书被人糟践又枉死的场面。 潦倒、荒唐、悲戚、绝望... 不过就是几个正当花季的女孩子拌嘴吵架,怎的就丢了性命? 想起那一日,她就在那院子里,也险险被搅了进去! 她亲眼见着侍书、素烟、入画、抱月蓬勃张扬的样子,才短短一日,竟都落得如此荒凉下场。 一时间,心里既悲且凉又惧。 若是自己那一日也掺和进去半分,想必也不能全须全尾的待在这表面荣华却暗地吃人的沈府。 寒,从心起。 蔓延至五脏肺腑。 屋子里几个还在说说笑笑,笑那几个丫鬟的悲凉,笑她们的见识短浅。 桑无忧听得想哭。 人竟是这样的拜高踩低,连慈悲都懒的装。同为下人,却不懂她人之祸或为明日的道理,指责起别人来,失了脑子竟不辨黑白。 忽然,她想起今晚沈卿司的目光来。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般,那眼光她熟悉的很。 这些年,她常同余妈出去采买,见过渔夫砧板上的活鱼,就是这样被人一览无余的挑剔计较着。 若是尊贵的买主看上哪个,那活鱼便被渔夫手下的棒槌一棒子敲在脑袋上,也不管昏还是死,接着就是开膛破肚刮鳞取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们今日的结局未必不是她的。 她们和自己,原都是那砧板上、等着棍子何时来的活鱼罢了。 如刀割肉的夜里,她辗转难眠,终于稀里糊涂睡过去,又做了一夜的噩梦。 身疲力竭醒来的清晨,老夫人那派人来了。将她的床铺衣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见山院的西厢,又给她引见了几个新来大爷跟前伺候的侍女。 一个个的,照样的鲜活年轻,姿绰更甚原本的那几个。 “以后无忧便是这见山院里的大丫鬟,你们几个都要听她的,都明了?” 几个小丫鬟听了慈岁的话都道了一声是,眼神止不住的往桑无忧身上的贫酸打量,直至听了慈岁驱去的话,才都散去干活了。 “你来瞧瞧,老祖宗多疼你!”慈岁笑着眼拉过她的手,进了西厢侧房的内室,“谁家丫鬟有这般的待遇?瞧瞧这朱榻、镜台、衣柜、盆架、书案、官匹箱子...” 慈岁拉着她一个个的介绍指摘一气,须臾挑着喜庆的眉睨她,“怎么样?老夫人的这厢心意你可瞧见了?” 桑无忧面庞浮出淡淡笑意恭敬听话,“老夫人的赏赐,奴婢没有一样不喜欢的,还烦请姑姑将此意转达。” 慈岁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点点头,“你道这就没了?还不止呢!”说着,快步上前她打开柜门和镜台抽屉,里面竟是些华丽衣衫和成色不错的首饰。 “我原来的衣裳呢...” “你说什么?”慈岁扎过来的眼神如同冰锥般,让她登时清醒。 “奴婢是问,奴婢原来的衣裳怎么不见...” “扔了。” 她淡漠居高的望着桑无忧,好心的口吐出话来教,“在主子面前你怎么敢称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奴婢,记下了。” “你从前的衣服太寒颤,这些都是老夫人赏你的。算着大爷也快回了,将你身上的褴褛换下来吧。” 慈岁拿出一套藕粉袄裙和些伶珮朱环递到她的身前,“换上。” 见她老老实实接过,却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瞧自己,慈岁有些无语,“都是女人怕什么?别磨蹭,换上就是了。” 那些陪伴她的旧时衣,一件件的坠落,碾在地上。 慈岁的目色却分毫没有转动,只直直的盯着她看。 “亵衣也脱了。” 桑无忧惊讶的看慈岁,见她古波无痕的眼底,都是不耐烦。 亵衣落地的瞬间,她狠狠闭上的眼睫,轻颤。 一双粗粝的大手,在自己身前身后,指指点点、挑挑拣拣,没有一处放过错过。 一点点的尊严和希望,和着稀薄的泪,在她指间破碎。 直到慈岁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轻的“嗯”,她才能穿上那华丽的锦衣玉饰,接住权贵赐予她的体面。 她坐在朱红刺眼的红塌上失神,空寂流寒的房间,快要将她吞没。 门外,忽然响起俏生的女孩子问话,“无忧姐,大爷回来了,唤你呢!” 她收起 那点可笑的自怜自艾,扯出温和谦卑的声,“这就来。” 第6章 第6章 金乌西垂,桑无忧行至院中的时候,正见沈卿司正眼波如迷,几分熏醉。 “瞧什么,还不快扶住大爷?” 沈卿司今日是吃了些酒,却也只微醺未醉,打量着眼前不远不近的人儿来。 褪了晦暗布衣,换的一身藕粉新裳,挽的少女小髻斜插累丝烧蓝凤凰双鱼步摇,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明丽俏人。 说话的时候,似一汪碎月清泉跌入眸子,清凌凌的好看。 修如竹节的手指,堪堪点中她,“你来。” 那身影微微一顿,淡着面色扶住自己的绛紫衣袖,如墨的发在眼下浮动,细嗅,有茉莉花头油的清怡。 才将他扶至榻上,她便立时松了手,转身吩咐红袖,“去打盆热水来,给大爷洗洗脸。” 沈卿司微醺眯着眼,顺着她脱了外袍,看她把衣裳搭在衣桁上转身。 “爷让你走了?” 藕粉小鞋顿住,脚尖一转,朝他施施然做礼,“奴婢、是想给您烧碗醒酒汤。” 沈卿司往黄花梨龙纹架子床的门围子上一靠,随意用手撑着额角,“你好像很怕我?” “奴婢没有。” 直觉那人如剔骨一般的目色,在自己身上囫囵个几回,仿佛扎人一般的难受。 “去,倒杯茶来。” 待到清茶入口,酒气似也冲淡了许多,他将茶盏放回她手中的托盘里,半眯着眼瞧她,“院子里的雪狮子是你塑的?怎么不见你讨赏。” “主子吩咐,做好是奴婢的本分。”那双眸子淡淡的瞧着地并不动声色,露出的润白下颌似新剥的莲子。 “和谁学的,可还会别的花样?” 桑无忧思到自己遥远的过去,不免浮出清浅忧愁,咬过唇瓣吐出一段回忆,“奴婢年少时,和父母亲、年少玩伴每年都雪塑取乐,冬日冷寒却很欢欣。塑的花样也很多,当然最大的是雪狮子,可还有许多其他有趣儿的,雪山、雪人、大脸猫、小老鼠,用铜铃、彩缕为饰,阳光一照,光韵流泻...” 她似是掉进那些温暖的记忆中,就连向来冷淡的面上都现出朵朵温煦暖人的花,眼尾的蜿蔓、轻勾的唇角,映着白雪一般的面容。 错时流露的真诚动人心弦,全都落进沈卿司的眼里。 直到她与他玩味的目色相撞,才惊觉自己今日的话多了些,立时闭紧了嘴巴,眼底也快速结出一层薄霜。 沈卿司无心去探究一个下人的 喜悲,不过他始终是个男人,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老夫人交代你的,可清楚了?” 见她点点头,他轻挑眉头嘴角浮着浅慢的笑,“过来。” 她还未想出什么由头拒绝的时候,就已被他拉下与他坐在同一个床上。 四下不安。 沈卿司与她近在咫尺,他那墨森云纹的衣角压着她的藕粉小荷,风雨欲来。 他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微微用力,便见她微露的唇瓣里的雪白贝齿... “爷?”桑无忧的眉皱如小山,惊疑的瞧着他。 沈卿司冷哼一声、遮不住的蔑视,“装什么清高,当爷还不知你的底细?” 桑无忧不知他话中意,更对他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到毛骨悚然,侍书的事近在眼前,她不敢忘。 “奴婢确实不知,还请大爷明示。” 她尝试甩开他钳住自己下颌的手,可男人的手劲忒大,如何也无法挣脱,挣扎间额头都急出了细密密的汗点子来。 “呵、有点意思...”沈卿司被她这着急不情不愿的样子给激出了感觉,嘴角带过一抹邪笑,近前,在她耳边吹着暧昧缠绵的热气,暗哑着低沉,“戏不错,爷有点受用...继续...” 桑无忧五内慌张滚着烦躁,突觉自己的耳垂传来温热湿腻的触感! 排山倒海的男人低喘涌入她的耳中如雷轰鸣。 惊骇之余,脑海里忽地浮现出儿时玩伴顾叶初那张温润的面庞来,咬紧牙关,一把就将身边人狠狠推倒,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才跑了两步,突觉腰间被什么拽住,低头一瞧,自己绶带的一头此刻正紧攥在沈卿司手里,衣物不知何时已经掉下大半,露出半截雪腰来尚不自知。 沈卿司瞧着她泪盈于睫、雪腰轻颤,散落的一束秀发低垂胸前,行动间竟是从未见过的落落风情,宛如春风吹碎的小溪潺潺,粼粼清洌。 “跑什么,做爷的通房,爷难道还能亏你?”像放风筝般,一扯线绳,她便如提线木偶回到自己身前,一臂圈住白肉弱腰,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腾空,搬到自己的身上来,一头扎进她温暖馨香的颈窝,贪婪地吸食着女子香气,唇也不住的与她的颈肉摩挲,“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爷今儿个就配合你一回,且让爷瞧瞧、你的本事...” 桑无忧简直觉得自己怎么说都说不清了! 她哭着、喊着让他放手,可他却怎么都不放! 那双铁 一般的大手似乎化作一柄烙铁,在她单薄细弱的身上,熨烫不住—— “我没有做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她还是疯了一般地挣扎。他被她磨得又舒服又难受,一把攥住她的腰,“小丫头属鱼的吗?别乱动。” “大爷求您放了我!我不想做通房!我不要做通房!” 直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豆大的泪珠子冰冰凉砸在他的手腕上,他方抬起熏满欲情的眼,黯着嗓子挑逗,“看不出,你还挺会勾人...不过戏若过头,可就没意思了。” 怀里柔柔软软的小人儿哭成了个泪人咬牙切齿,“我发誓!此刻我若有一句虚假,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沈卿司皱着眉头,将她的头掰过来细细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你想清楚,机会只一次,爷并非非你不可。” “如果你担心的是通房归宿那大可不必,爷今儿个大发慈悲给你个定心丸,你若跟了爷,即便以后爷有了正房,也能给你个贱妾的位置,保你衣食无忧一生富贵。这样说,你可满意了?”他还当她是在拿乔自己,不过这丫头确实有些味道,他今儿个开心竟难得许了个诺。 他已然将话说的很通透了,做他沈卿司的妾室那是怎样的富贵荣耀?只要稍微长点脑子的不是个傻的,都知道接下来要怎么选择。 桑无忧这厢感觉到他的手臂松了些,拼着一股快又猛的闯劲儿挣脱了出来,又不敢跑,整个人几乎扑着跪倒在地上,哑着嗓子抽泣,“大爷身边有姹紫嫣红千千万万,不差奴婢这朵不上眼的野花,求大爷饶过奴婢!爷的大恩大德奴婢记一辈子!以后定日日到佛前祷告您顺遂安乐一生无忧!下一世、下一世我变个大乌龟也要驮您成佛去!” 沈卿司这才算是看清了,大母费心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身边,他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她,又大发慈悲的要给她个造化。 可是!她一个烧火的丫头,竟然、不——愿——意——!? 他一个手握三十万兵权、连王爷都要以嫡女结亲巴结的贵臣,却从未见过有人这般的嫌弃自己! 只觉自己胸口“噌”的一声长出块石头,狠狠的压着他的血脉,一时间血液流通都不畅快了起来。 下一刻,又感觉自己丹田处被人点了一团邪火,想发却又没法子发出来,憋闷的难受。 他有就这么直接办了她的心思。 可不过稍一想,强迫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他是沈卿司,还不至于做这 样的勾当。 不过就是个女人,身边一抓一大把的漂亮,难道还非这个小丫鬟不可? 真当他是愣头小子没见过女人? “不过可怜你想给个造化,既你不识抬举,滚!” 抬起的那双雾蒙蒙的水眸里无悔无恨,只余三分感动、七分欢愉,直直撞进自己的眼里,气的他胸口郁结! “奴婢谢爷恩赏!” 说了一句、扣了个头,那丫鬟就左奔右颠的逃向门口,仿佛这屋子里有吃人的老虎,“哐当”一声推开门,一溜烟儿不见了踪迹。 铁林不远不近站在廊下,瞧着大爷把丫头们驱了出来只留那个也心中暗喜,知道老夫人惦念的事儿多半要好事将成,谁知没多久,就见那丫头哭丧着一张脸跑了出来。 “哎你怎么出来——哎呦!”铁林龇牙咧嘴地向后趔趄几步捂住胸口,“她踹我作甚?嘶——” 沈卿司在后头瞧着,怒气夹着酒气一撞,偏偏梗在喉头出不来,混沌间、头也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