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生华发》
1. 仙茧与白发
雪……
又是这样浩然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仿佛整个世界都要为之淹没了。
真冷啊……王莲口呼着白汽心想。她站在长鲸崖的风雪亭内,身上袍服头发被刺骨的寒风翻卷起来,眼睫发丝上皆凝着霜雪。
而长鲸崖上那人正在风雪里舞剑。
他早已人剑合一,白衣墨发,身姿翩跹如鹤,招式大开大合,肃杀荒凉,那如皎月般白净的脸上,一点赤红道印,一双眼眸漆黑莹润,除却寒凛,一无所有。
当摒弃一切外物以后,人的意境也同飘零的雪,呼啸风满天地间。
那如仙人一般孑立于世的风姿,仿佛下一瞬间,就要羽化而去。
真是美丽啊——
王莲感到自己被深深打动了。
但……
心头猛烈翻涌着的情绪使她动容,不禁低眉,怆然落泪。
这样的仙人之姿,看起来未免寂寞,
太寂寞了……
屋外春光正好,一阵风来,带了点点花瓣漫进未关紧的窗户。
屋子里香烟缭绕,琵琶书籍散乱,影影绰绰的纱帐内,王莲侧身睡着。她身如玉倾,衣衫随散流云,一头亮泽的青丝,垂若绸缎。
这会儿她翻了个身,缓缓睁眼醒来。
原来是梦……
这个季节的风一点也不冷,即便灵应台是在这样高的山峰顶上。
作为仙门四大宗之一,云海灵应台星罗棋布在栖道山脉的几处主峰之上,殿宇金碧辉煌,回廊曲折高可攀天,可见云中气象,仙鹤成群,蔚为大观。
而王莲居住的这朝露殿金顶,坐落在最高的仙女峰顶尖上,也是灵应台里最富丽风雅的所在。
王莲此时撑着床榻懒懒起身,赤脚踩在温玉铺的地上。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捋开烟罗纱帐,快步绕过翡翠屏风,直奔到那放着琳琅玉奁的雕花妆台前。
台上厝金银的花鸟镜清晰明亮地照出她的样貌,她对着镜子左右扭头,仔细确认一番,幽幽叹了口气,“好像有些水肿……”
灵应台主殿建筑高阔,内中幽暗肃穆。宗主静粼君此时正在侧室的桌案前排盘测六爻卦,他边算边用笔墨记写,突然,他看着眼前卦象,略微拧皱了眉头,又快速地排盘侦测一遍,然后他忍不住满脸满脸兴奋拍案起身,水蓝色的宗主华服带着案上的耆草铜钱哗啦啦甩了一地,“总算是醒了!”
“什么,谁醒了?”静粼君的贴身弟子元十六月正端着茶来,他难得看见师尊露出这么不稳重的模样,多少有些惊讶。
“当然是朝露殿那位。”静粼君说着,迫不及待化作一道光影,翛然而去了。
“朝露殿的祖师姥姥?”十六月这会儿更惊讶!这位祖师姥姥,从他上山之初就一直在闭关睡觉,以至于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据传她这一觉已经睡了五十多年了。
“等等师尊,我也去看看!”他这会儿放下茶水,也快步地跟上了。
春墟是栖道山深处的一处秘境,作为灵应台闲人莫入的禁地,这里四面环崖,形成一个高近二十丈,方经百丈的天然洞穴。
洞中各种植被生灵因过分溢散的灵气疯长,树木虬根壮大,遮天蔽日郁郁葱葱,苔藓侵蚀崖壁,更有外界难得一见的各种仙草灵虫,这里萤萤闪闪,遍地都是。
一只发光的蝴蝶飞过,王莲揣着手,信步来到洞穴中央。这里空气幽深潮湿,过度丰沛的灵力随着呼吸进入王莲身体各处,使她刚睡醒的一把懒骨头也不得不强行振奋起来。
洞穴中央有一片不大的水泽,水泽深不知几许,澄澈明净,其中水草腐木清晰可见。王莲抬脚踩在水泽上面,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水泽甚至不起半点涟漪。
而她正走近的水泽中央,那里立着一块茧状的巨石。那巨石高约五丈,方经十二丈,圆润光滑的表面同样被苍翠青苔和各色灵草侵蚀淹没。甚至因为这块巨石就是洞穴里灵气溢散的起点,上面长的仙草也更稀有罕见。
同灵草?……拿它入药炼丹,炼气期的小修士吃了,有灵气的可以直接筑基成功……这个是……墨离花……这个可以延寿百年,要是拿到山下去卖,皇帝都得给你下跪……
王莲仰头辨认着巨石上她认识的仙草,百无聊赖地想:修那样肃杀无情的道,结出来的仙茧倒是春意盎然……
静粼君踏上水泽的时候,果然看见王莲的背影孑立在仙茧前面。她身长七尺,窄腰萧肃,乌黑的墨发如瀑垂下,衣袍轻盈随风翻飞,缥缈若仙。
“曾祖师姑!”静粼君声音里较常日多很多热情,笑盈盈踩着水泽到她身旁,“我说怎么没在朝露殿看见您,果然是到这儿来了!
“这回您可是整整睡了五十二年,又破了上次的记录了……”见她没什么反应,静粼君又试探着说:“在梦里寻求破境之法,果然还是不太顺利吧?”
王莲转头看他,她生着一张年轻姣好的脸,肤若凝脂,气韵通达舒朗,眉心的金印下面,一双秾丽的桃花眼平稳无波,却有着历尽世事的风霜与静定。
她定定看了静粼君一会儿,故作无事地转回头,“我并不是因为破境不顺利而醒来的。都是谢凛,我梦见了他,以为是什么征兆才爬起来看看。”
“您梦见极夜仙尊?!怕不是他飞升之日近了!”静粼君一瞬振奋,也望向眼前的巨石,但却并没有感知到其中有什么异样。
这巨石是百年前极夜仙尊谢凛为渡劫所结的仙茧。
修仙者,“炼气、筑基、金丹”是下境界,纵有所成,虽脱出凡尘,不过延年益寿;再往上者,“元婴、化神”是中境界,能达者不过上百人,皆都已是各大门派的仙耆长老;更不用提上境界,“合体、大乘”,所剩者皆已赫赫扬名,不过寥寥十数人,其中大乘修士更是只剩下四人;而“大乘”之上的“渡劫”修士,此时代里,唯只极夜仙尊一人。
仙尊谢凛天生奇才,十六岁修仙炼气,四百岁入渡劫界,如今结成仙茧过百年,距离羽化登仙仅一步之遥,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而这样不世的英才出身在云海灵应台,实在是宗门祖坟青烟袅袅,静粼君每回见此仙茧都不得不在心中感慨,甚至灵应台能从五百多年前藉藉无名的小门派经营越身成为如今的仙门四大宗之首,也和极夜仙尊这块金字招牌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我梦见了他在风雪里舞剑。”王莲这时候说。
“……风雪寒凛,刀剑肃杀,听起来不像是好的预兆……”静粼君皱蹙起眉头,有所不安。
倒不是说他不相信极夜仙尊的能力,只是修仙之路何其坎坷艰险,能顺利飞升成仙者,天时地利人和,纵观历史,不过几人。所以即便仙尊已结成仙茧,不到最后羽化飞升,他也不能松下悬着的那口气。
“不过是乱梦罢了,”王莲略微颦一下眉,“而且谢凛的道,不一是一直这么寒凛无情的嘛。”她说完朝静粼君一摆手,转身要走,“既然仙茧无事,我也要回去继续睡觉了。”
“您还要睡啊?”静粼君无语,不自觉地耳提面命起来,“曾祖师姑是仙尊师妹,也与仙尊一般天生异才,本该以飞升为目标,潜心修行才是。但自从您入大乘期起来,却已经前前后后睡了九十多载,这样颓丧度日,到底不是办法。”
“梦里也是可以修的啊,”王莲毫不在乎,打了个哈欠,眼含泪花道:“而且一般距离渡劫期不是还剩个一两百年嘛,慢慢来,等我再睡一觉不迟。”
“您再睡一觉一两百年也就直接过去了。”静粼君叹一口气,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的这位曾祖师姑,虽然早已经是“中洲四大乘”之首,生性却依然肆意放纵,不切实际。
这会儿他只得耐着性子跟在后面,继续循循劝诱道:“不然试着下山找找机缘,或者收徒弟什么的,很多人都是因为收了徒弟操心起来就突然开窍破境了。”
“你怎么不说还有人因为收了徒弟被反噬暴死了呢,”王莲懒洋洋道:“而且我才不要带个拖油瓶,我单身日子还没过够呢。”
说得像叫她奶孩子一样……静粼君心下吐槽着,这会儿又有了新的主意,“那不如这样——”他话正说着,忽然见一阵长风浮漫起王莲的秀发,霎时变了脸色。
“曾,曾,曾祖师姑!”静粼君见鬼一般,结结巴巴起来,“您,您——白,白,……”
“啊?明明白白?”王莲耳背,也不把他的惊吓当回事。
“哎呀,不是!”静粼君此时难以置信地抢步上前伸手,想要确认自己方才所见,但王莲却如身后也长着眼睛一般,随意地偏身一闪躲开了。
“谁也不许碰我美丽的秀发。”她高傲地说着,潇洒捋一下垂鬓。
“白头发!”静粼君回过神来,几乎惊叫地指着她左侧靠近耳际的头发,“您那里……您那里好像长了一根白头发!”
“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长白——?”王莲目光下意识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话未说完,竟然真的从那一把幡绸一般乌黑柔亮的头发中间,看见了一丝突兀的白色!
她怔了一下,惊讶地伸手捉起那根发丝,缠绕在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扯,感到头皮一阵略微的疼。
王莲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根被扯下来的头发,一时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半晌,她突然失声笑了,“这应该是知北游的,那个老小孩不是白发三千丈嘛,他掉了一根,不知道几时黏到我头上了吧。”
“知北游十五年前已经破境升到化神,现在早已又是黑发少年了。”静粼君幽幽地说。
“那就是……呃……”王莲几乎想不起灵应台上还有第二个头生华发的人,却依然固执地说:“也可能是床帐上的线头之类的,反正我不会长白头发。”
“面对现实吧,这就是刚刚从您头上拔下来的白头发!”静粼君抓着她肩膀,几乎要喷火的眼睛直逼向她逃避的眼睛,“您已经进入五衰之境了!”
王莲因他这样吼,好一会儿才终于肯小小直面一下这个事实……果然还是不行!五雷轰顶了要!
修仙者,升上金丹期后,餐风饮露,一般□□可常葆青春,不再衰老变化。而若是在某一境界呆得太久而无法成功升级者,有一定可能会堕入“五衰”,一旦堕入五衰,□□上的时间会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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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流动变化,直至像一个凡人一样衰老死去!
王莲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倒霉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这会儿惊慌失措地望着静粼君,哆哆嗦嗦道:“怎,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了至少还可以苟一两百年的嘛……”
静粼君看着她被吓傻了的样子,只得把自己的震撼先放在一边,柔下声来安抚她:“一般凡人也可以再活个一两百年的,我们只要在您老死以前找到进阶的方法,成功破境到渡劫期,一切问题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那我不就老了吗?……我这般的花容月貌,怎,怎么可以变成老太婆?!”王莲手指碰着脸,惊恐地完全没办法接受这一事实,这会儿她埋头自言自语:“……对,对对……这一定是修行中的噩梦,回去再睡一觉,醒了就会好了……”
“您在嘀咕些什么?!这不是做梦!!”静粼君难以置信。
“没事的,苍苍。”王莲这会儿神色又沉静下来,变回原来超凡脱俗的仙宗模样。她拍拍静粼君的肩膀,沉声安慰他道:“松树千年终是朽,原本修仙也不过是与天争命,总有尽时的,还不如看开点好。”
她说得那样事不关己,好像静粼君才是那个可怜的,入了五衰之境的人!……如果她放在静粼君肩膀上的手没有抖得那么厉害的话……
这分明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说胡话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作为一宗之主的静粼君此时一不做二不休,大叫一声“曾祖师姑!”噗通跪倒在了水境上。
他紧紧抱住王莲大腿,仰着头,露出早已不习惯露出的,最楚楚可怜的小狗眼神向她恳求:“师尊临死前,将苍苍还有整个云海灵应台托付给您,您不能这样狠心抛下我们!”
“你已经快三百岁了,宗主,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没用的小苍苍了。”王莲一边嫌弃地往前挪走,一边自伤自怜道:“而我,我早就已经是一个只知道睡觉,派不上用场的老太婆了……”
完了,已经进展到自我反省了……
“您有用,您睡着也很有用!”静粼君在水泽上膝行着,狗皮膏药一般努力黏紧,“如今四大宗与须弥山相互制衡勉强才得太平,您是四大乘之首,他们正是看着您,才忌惮着不敢动灵应台分毫的!”
眼见着她被说动,静粼君乘胜追击,“何况还有极夜仙尊呢!”
“过去一百多年里,皆因有您在灵应台护法,其他仙门和须弥山的人才不敢打仙茧的主意,若是您自暴自弃要了此残生,仙茧必也会成众矢之的,到时候,极夜仙尊渡劫都有可能受到影响。”这些倒是静粼君真心的忧虑,“而且,您难道就不想亲眼见证仙尊飞升的神迹吗?”
王莲因静粼君这话,抬眼看向不远处毫无反应的仙茧。
看谢凛飞升,那的确是她越来越觉得没意思的人生里,唯一一件还可称得上期待的事情了。
原本她的预想里,谢凛怎么都该在她死翘翘前飞升的……
这次怎么这么慢……王莲心生不耐地想,以往不是一直都很顺利,很轻而易举的嘛……
而与谢凛的天纵奇才相反的,是王莲过往每一次不堪回首,头破血流的破境。想到自己这会儿又竟然入了五衰的事实,她不禁委屈地一憋嘴,感慨自己命途不济的程度整个修仙道里怕也无几个人能及了……
静粼君看她神色再度黯然下来,怕她又胡思乱想,继续劝解她道:“莫因嫌身漫厌生啊,您过去遭逢的劫难何止于此,如何又会被区区‘五衰’就挫败了呢,或者您也可以这样想,这甚至就是您脱离‘大乘境’的机缘呢。”
“真的吗?”王莲眼睛一瞬满怀希望地亮起来,这种时候就算骗她买保险她也一定会立马买上一份。
“当然,一切皆有可能嘛。”静粼君心虚地将目光移到别处,随后他又悉心劝了王莲一番,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终于暂时把她劝住了。
“你说得没错,小苍苍。我毕竟是宗门的顶梁柱,可不能就这么丧气了,灵应台的将来可都还指着我呢。”王莲这会儿再次把手按在静粼君肩上,豪爽地大声笑道:“‘苦海逢有涯,一曲裂帛争浪头。’我可是苦海里搏浪的王有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说完翩然飞身而去,如一抹苍青的游龙。
元十六月跟来春墟禁地好一会儿了,这里的灵气对他的修为来说还有些过盛了,容易使他心生烦躁,喘不过气,他就一直等在水泽外围。
远远地,他看见仙茧下,宗主竟然抱着那位看不清样貌的祖师姥姥大腿,不禁脑了一些有的没的八卦,后来他又听见祖师姥姥说着“苦海搏浪”,慨然大笑着飞身而去,何其潇洒风流!
这会儿,宗主满脸疲惫地从水泽上回来,又恢复成了往日里威严肃穆的模样。
“祖师姥姥真是超然物外,仙人风姿!”十六月满心艳羡地说。
“不过是强撑罢了,回去一定还要哭的。”
“啊?”十六月简直听不懂。
“还是得给她找些事情做,”静粼君沉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然一会儿消沉下来又倒头大睡可就前功尽弃了。”
2. 机缘
朝露殿内,王莲失魂落魄地坐在镜前,呆呆看着花鸟镜中照出的自己。
她左看右看,仔细端详着每一处细节,不禁出声赞叹:“好一个绝世光华的美人……”
“只可惜……”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这样光泽茂盛的青丝,很快就会凋落枯萎,变成稀稀拉拉又毛躁的白头发;她望向自己的皮肤,这样温玉一般白皙滑腻的皮肤,很快就会长满皱纹和老人斑,变得黯淡皲皱;还有她花瓣般的嘴唇,会变得刻薄无色;她漂亮的,瓠犀般的牙齿,会发黄掉光……她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睛,镜中那双美丽充满神采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漫起了朦朦胧胧的水雾,“这般地我见犹怜……”她感慨着,想到连这双眼睛也会变得像死鱼眼珠一样浑浊不堪,终于受不了,整个人趴匐在案上,埋头呜呜地痛哭起来。
“像我这种程度的绝色美人,就该一直好好美丽下去的呀,直接老掉也太暴殄天物了吧……呜呜呜……岁月催人老,风霜苛美人……好没良心的天道……”她一面为自己尚未失去的美貌怜惜不已,一面哭丧着抱怨:
“而且这也太不讲道理了!登仙道的香香都没事,他也大乘期呆了一百多年了啊;玉墟宫的那对姐妹……也还没死!甚至北极炬的死人脸……”
她泪眼婆娑地搜寻了一下模糊的记忆,愈发不忿起来,“死人脸只剩了半截身子都还活得好好的!!那凭什么我就要老死了?……呜呜……我明明是四大乘之首啊,这不公平!根本就不公平!!……”
她放声痛哭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至少帝鸿老头死了……”想到帝鸿君姒皎渡劫时在天上炸成了一朵烟花的事情,王莲依然止不住心里的高兴,哈哈大笑起来,“至少他不得好死了……哈哈哈哈……老不修,活该!!不要脸!!!”
“……可为什么我也要死了,呜呜……凭什么……我明明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明明特别好,呜呜……特别好……”
元十六月来到朝露殿外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又哭又笑的动静,这也不像是师尊说的那样意志消沉啊,十六月心想,虽然好像有些别的问题……
因为上山时听闻的各种传说故事,十六月对这位当世第二的祖师姥姥一直充满好奇和孺慕之情,当下,他多少有些为祖师姥姥边哭边自吹自擂的样子震惊到,却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对着殿内喊话:“祖师姥姥,宗主叫我来传话!”
王莲听见声音全身僵了一下,她即刻停止了哭泣,虽然仍还趴匐在妆台前,语调却已经恢复了原本高人般的静定从容:“什么事?”
“是这样的,宗主忧心您的状况,特地为您卜卦占算天乩,寻到了破除您‘五衰之境’的机缘。”
“机缘!在哪里?”王莲听见这两个字像被兜头撒了一把饲料的鱼,打挺着起身扭头,那张哭得水灵灵梨花带雨的脸冲向门外的十六月,美得他一个激灵。
天呐!……十六月怔一怔,然后他瞬间就认可了祖师姥姥刚才自恋的说法,这样的美貌,的确老去就太可惜了。
“在渺溟山。”十六月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往那张美丽的脸上瞟,“那里一个叫做隐安村的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结界,师尊说那结界中的确有您的机缘,希望您能尽快过去看看。”
“渺溟山?”王莲一听又蹙了眉,不乐意道:“那地方也太远了吧,又偏,又穷,什么都没有就算了,我现在这把虚弱的老骨头,风一吹就倒了,如何还能去那种穷山恶水里受苦呢?”
“何况,就算我勉强去了,那里还接近登仙道的地界,要是再不小心碰上登仙道的人,他们合起伙来欺我,我连还手的力气也没有啊……”
“啊,这……”十六月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他没想到,祖师姥姥竟然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当下立马说着“等我回去禀明师尊”,焦急地脚底抹油跑了。
而当十六月再次随着静粼君来到朝露殿时,祖师姥姥已经整个躺平回榻上了,她额上盖着手帕,泪眼迷离,一副病恹恹行将就木的样子了。
“我不行的,苍苍……那地界太远了,我现在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咳咳,那些登仙道的后辈,他们看我这样不中用,一定会对我下重手……”祖师姥姥语带哽咽。
“怎么会?”师尊握住她的手,给予她无限的耐心,“登仙道的人看见是您来了,逃跑都来不及的。”
“……真的吗?”祖师姥姥还是不确定。
“当然是真的!”
“‘沧州浮梦听琵琶,谁人不识王有涯’,您在外界就是有这样赫赫的威名,一点都不需要怀疑。”
“依我看啊,纵使那结界里真有什么被他们先得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拱手相让给您呢。”
“……你说得也些道理……”祖师姥姥说着,终于振作起来一些,“想当年,我可还把他们圣尊的裤子扯下来了呢,两个屁股蛋蛋都露出来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门外的十六月越听越觉得迷惑。
就这样又聊了两盏茶的时间,十六月都开始在门外打哈欠了,师尊终于从朝露殿里出来,一副被吸干了的样子。
“搞定了?”十六月问。
“还不能掉以轻心。”师尊说着,轻轻地舒一口气,“快去司政殿吧,长老会那边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入夜,静粼君在书房批改文书,十六月在一旁磨墨,突然门被一阵大风掠开,一道耀目金光中,王莲背着琵琶翩身而至,“我已想通了,苍苍。既然注定不是能轻易破境的命格,合该我再入红尘去历练磋磨。宗门之事,还有春墟的仙茧,姑且烦劳你多费心了。”
静粼君一时只和十六月一样满脸惊愕地张大嘴,倒不是因为她这番装模作样的发言,而是——她的装扮!半袖裙襦,袿徽蔽膝,环佩璎珞,垂发飞髾,额前插满了各种金簪步摇,涂得煞白的脸上画着面靥斜红,一整个地打扮成了庙里塑的菩萨金身!
她这是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啊……静粼君不禁头疼不已。
“那么就此别过,在山上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王莲说完转身要走,被静粼君一把拉住胳膊。
“怎?”王莲回头,惊讶地看着静粼君。
“呃……曾祖师姑穿得宝相华贵,”静粼君小心着措辞,“但这……已经是两百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了。”
“啊……竟然是这样吗?”王莲一瞬晴天霹雳,立刻又打起了退堂鼓,“我已经完全不知道山下流行什么了,那不然我还是先熟悉一下,等改日再——”
“我知道,我知道!”静粼君高声打断她,“刚好我为您准备了一身时下流行的衣服,很漂亮的……要试试吗?”
静粼君施法将王莲身上的华服换成了一身水青色广袖道袍,她头上倒插簪的碧玉莲冠将墨发收拢起来,只在两鬓垂缕。手上持着拂尘,脚穿翘头履,妆容清丽,一副时下流行的女冠装扮,显得她风流俊逸,仙骨绝尘。
十六月在一旁看呆了,只是……这样仙素的装扮和刚才的雍容华贵也差太远了吧,祖师姥姥恐怕不能满意……不自觉地,他的心一下子悬紧起来。
王莲此时迫不及待地挥一下拂尘,在空中凝成一面可照出全身的水镜,端着发冠理着衣襟,对着镜子仔细地照了又照,满意得不得了,“真不愧是我呢,穿什么都这么好看……”
十六月:……
到半夜终于成功送走这尊大佛,师徒二人双双松了口气。
但很快地,十六月又操心道:“祖师姥姥这么娇惯,一个人下山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还是找一两个门人跟上吧。”
“她还需要特地找人伺候?”静粼君轻哼一声,“而且你别看她这样,就忘了她是谁了。”
对啊……十六月这会儿才想起了,祖师姥姥可是四大乘之首,这天下除了极夜仙尊,根本无人可做她的对手……皆因她这一天不靠谱的折腾,十六月心想着又问:“但是既然祖师姥姥这么厉害,她为什么还那么怕下山?”
静粼君斜一眼这无知的小童,“你要是像她这样做上一百多年的家里蹲,也会变得出不了门的。”
渺溟山地处中洲西南,山脉磅礴绵延,是沅江分水岭,更是灵应台与蜀山登仙道的天然分界。
渺溟山中古树参天,多雾瘴妖邪,人迹罕至。而那机缘说的隐安村其实是在渺溟山脚下,村中住户上百人,以种桑务农为生。
按照灵应台给的线索,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村庄周围方圆百里突然被一个奇怪的结界笼罩。
那结界像一层透明的墙壁,外笼着隐隐浮动的金光。从结界往里看不到村庄内部,而外面的人若想要进去,就会被各种可怕的妖邪追赶。
王莲翩身落到隐安村入口的时候,发现那里金光流溢的结界边上,竟然已经站了三个人。紧赶慢赶还是被登仙道的人抢了先机吗?……王莲心中不忿,即便她的紧赶慢赶实际上是指一路游山玩水,眠花醉柳地磨蹭了两三天。
此时她欲上前,走近些才发现那三个人——
一个生三眼的女童,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大小,一个四臂的壮汉,眼睛瞪得像铜铃,还有一个骑着一只老掉毛仙鹤的白发老妪……三人皆都奇形怪状,穿的衣服也莫名其妙,简直像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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圾堆里刨的零碎拼起来的。
这样寒酸破烂又没个人形,自然不可能是四大宗的弟子,看上去应当是附近的邪修。
“蟾酥君进去也已经有一天一夜了,”那个三眼女童不安道:“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个四臂的壮汉两只胳膊茫然地抱着头,“蟾酥君已经是我们这里修为最深的了,剩下的人,根本连突破这个结界也做不到。”
“看来只能放弃了……”骑在鹤上的老妪摇头,无奈地叹一口气,“蟾酥君生死不知,这结界里的宝贝恐怕也不是我们能吃得下,再待下去,一会儿四大宗那些扒皮鬼来了,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扒皮鬼?
这让正含了些笑意准备开口打招呼的王莲尴尬得滞住了脚,此时四臂大汉看见她,厉声斥问道:“你是什么人?!”
六道目光全射过来,像六把尖利的刀。
“我……”王莲发现……他们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区区几个邪修,能有什么见识……她心想着,这会儿笑眯眯胡诌道:“贫道姓王,单名一个花字,是一个……散修,偶然路过,见此地结界灵光炽盛,过来看看。”
“王花?好俗气的名字!”那个老妪此时刻薄地一哼身,一双浑浊但依然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她一番,颇不屑道:“一身画皮倒是风姿不俗,什么境界啊?”
被当成披着人皮的邪修了……
“不才,刚刚筑基。”王莲仍笑眯眯的。
“去去去,才刚筑基来这里混什么?”那个四臂的大汉没什么耐性地驱赶她:“我们这里还有一个金丹困在里面出不来呢。啊啊啊,难道这里面的宝贝终于还是要便宜了四大宗吗?!”他说着,这会儿四只手臂都捂了脑袋,不甘心地嗷嗷直叫。
王莲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近三四百年来,仙门四大宗划分地界,将各个小门小派也应纳尽纳,近乎垄断了修仙界所有的资源。
剩余无门派的人,要么勉强捡点骨头渣子做散修,要么像眼前这几个人那样,另辟蹊径,弄些“食毒”、“借命”一类伤人伤己的旁门左道做邪修。
“诶,事在人为嘛,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一定不行呢。”王莲这时候揣着手安慰他们,“何况,你们别看贫道道法低微,开结界可是一开一个准呢。”
“你要试便试,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当心小命!”老妪恶狠狠地威胁。
“是啊,别碰,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小女童两手捂着三只眼,同样警告。
这几个人,虽然长得……奇异,心肠倒是不坏……
王莲心想着,此时向他们行一礼,往前两步,伸手触碰结界发光的边缘,那一瞬间,她诧然发现自己手上的皮肤迅速变得衰老,就如同那个骑鹤的老妪一般!
王莲瞳孔一缩,猛然收回手,手上的皮肤瞬间又恢复了原本的白皙年轻。
“你一个年轻修士竟然会怕老吗?”老妪咧开掉得只剩了两颗牙的嘴,发出嘎嘎的怪笑。看来她的判断没错,眼前这人的年轻貌美只是披了张人皮,内里的本相说不好比她还要衰败不堪哩。
王莲飞快搓着那只恢复年轻的手,满身鸡皮疙瘩,惊魂未定又理直气壮地表示:“生,生老病死,有谁不怕?何况贫道还生得这般容色倾城的!”
“我不怕!”三眼女童大声道。
“小孩子懂个屁,一边去。”王莲决心收回先前对他们的看法。
“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老妪自认为把王花比下去,这会儿得意洋洋地表示:“这结界是大乘以上的修士方能结成的‘四劫屏障’,会幻化人心中最恐怖的意象来拒人。而且对境界越高的修士,越能引动其心魔反噬。可不是你这种道行的人能轻易肖想得了的。”
“阿姑好见识!”刚才王莲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乘以上修士不过五人再加上一个仙茧里的谢凛,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结界,无论如何都该是她老熟人的手笔了。
所以,到底是谁,在隐安村罩这个结界,又是要藏什么呢……
王莲这会儿真有些好奇起来了。
“既然知道了就趁早走远一些,不然一会儿四大宗的人来——”老妪的念念叨叨还没说完,就见这个叫王花的抬手一挥拂尘,眼前笼着金光的结界竟然如沸水般翻腾着开出一个高一丈五尺多宽的豁口。
老妪目瞪口呆,
她身旁的两个同伴也是和她一样呆若木鸡!
这人连指诀都未捻一个,就这样,就这样直接打开了?
“要一起进来吗?”王莲此时回身,笑眯眯地邀请他们。
3. 隐安
三个邪修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来路底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好心邀请他们进去。但是蟾酥君还在里头生死未卜,内中宝物的诱惑也实在难以抗拒,一番眼神交流之下,三人还是下定了决心。
“但先说好,”老妪出声道:“大家各凭本事,里面的宝物,先寻到者先得,其余人不可抢夺,以免伤了彼此和气。”老妪想的是,他们人多,机会更大。
“好啊。”王莲点一点头,心想这几个邪修还挺讲江湖道义。
随着几人进入结界,壁上那道王莲挥出的豁口很快弥合消失。
结界内中,道路齐整,桑林偌阔,依山脚的隐安村层次错落着房屋,山脚下,水田层层叠叠,这个季节青苗初长,有一两农人埋头插秧,一派寻常的田园景象。
“去,小孩,把那个叫过来问问话。”王莲指着村口水车旁插秧的那个农人,和三眼女童说。
“好嘞。”女童得了指令风风火火要去,被老妪的仙鹤啄了头,“她叫你去你就去,你是她丫鬟啊?”
“不是。”女童摇摇被啄得很疼的脑袋,因为对方支使她的态度实在太过理所当然了,以至于她直接就进入了情境。
“要去你自己去,”老妪这会儿对王莲说:“我们三个的样子,别说问话,怕是会直接吓死那小子。”
王莲目光在他们身上趋巡一遍,四臂山一样的大汉、陷在窟窿里的矮子三眼、骑着老鹤的老太婆……的确不堪入目。
“那好吧,”这会儿她只得收起懒筋,抬脚往前,“看来也只能劳我这个美人亲自出马了。”
老妪气得差点咬掉仅剩的两颗牙。
这会儿看着王莲走远,她使一使眼色,示意剩下两个人悄悄开溜。
王莲过了桥到水车旁,冲着那个埋头沉迷插秧的农人清一清嗓,“这位小哥——”
那农人抬头,一看见她愣得手里的稻苗都掉了,然后满脸惊喜地大叫,“神仙啊!”
“呵呵,”虽说这是王莲预料中的反应,她还是矜持地笑一笑,“贫道王花,偶然路经此地,想请问一下——”
“来神仙啦!阿爹,阿娘!大家快来看啊,有活神仙降临啦——!”农人小哥大声喊着往村里奔去,就差要鼓盆而歌,昭告天下了!
很快村子里的人皆都放下手里的农活针梭,乌泱泱地聚过来,他们一看见王莲,便都赞不绝口地夸她漂亮风雅,年轻绝尘,世上罕见,不是神仙又能是什么。
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她,还有村长拖着她的手腕,一定要请她到宗祠里去坐一坐,盛情款待她一番。
我的魅力,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自恋如王莲,此时也不禁为这全村空巷的愉悦到有些诧异。
另一方面,邪修三人正在一片桑林里穿行。老妪天仙子手里拿着一只大□□,跟随着□□舌头蠕动的指向一直调整着前进的方向。
这是蟾酥君留给他们的“公蟾符”,另外一只“母蟾符”在蟾酥君身上,两只□□互相有感应,可以帮助他们找到彼此。
距离越来越近了,天仙子心脏怦怦跳着,面露喜色。
多好的运气竟然让他们混进了这个结界!
接下来只要找到蟾酥君,以他的境界修为,他们能获得宝物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大乘修士藏的宝贝,无论是什么,都一定够他们好好分享进益一番,三眼红娘虫的多眼症也许可以抑制一下,四臂天牛的脑子也可以好好修一修……要是还有余裕的话,甚至自己也可以像那个王花一样,弄张年轻漂亮的人皮……她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有奔头……
这时候,三眼红娘虫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天仙子如梦初醒地抬头,看见一个鼓着下巴,瞳孔横向如蛙的男子站在前面十多丈的桑树林,那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蟾酥君,而他的胸口,心脏位置上此刻正插着一柄长剑!
握剑的是个穿玄衣的少年,少年听见惊呼向桑树林的方向转过脸来,一张白净冷淡的脸。此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剑从蟾酥君胸口拔出来,蟾酥君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像一根木桩子。
“啊!!!”天仙子痛苦地厉叫出声,那些关于得到的幻想,瞬间还是烟消云散了。
村里的祠堂此时可谓是热闹非凡,为这外来的神仙,几乎全村人都出动了,烹鸡宰羊,大操大办着要为王莲接风洗尘。王莲甚至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话,被带着按坐到祠堂的主桌上面,“这……贫道辟谷——”
“屁股上又没长钉子,”她要起身,话没说完又被再次按得坐下,“有什么话,都可以等吃完了再说的嘛。”村长笑盈盈地安抚她。
她面前的桌上,三四十个村人正一道道忙碌有序地递菜,猪鱼荤腥,时蔬瓜果应有尽有,很快就将整张桌子堆挤得几乎满溢出来。
“先吃,先吃,”村长坐在她下位,伸筷往她碗里夹了块肉。
“或者尝尝这个桑叶蒸蛋,可是我们村头的特产。”另一个长老也迫不及待地为她夹,
“吃这个,”
“吃这个!”
……
很快她碗里一下垒得高高的全是菜。
这也太热情了吧……王莲端起碗筷准备吃,注意到祠堂里上百双眼睛都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甚至有人因为紧张频频咽口水……于是她又把碗放下了。
上百个人瞬间发出失望的抽气和叹息。
果然有猫腻……王莲心想,我可不是那么轻易上当的人!
“乡亲们盛情难却,但还是先容贫道问几个问题再吃东西也不迟啊。”
“既然如此,那就先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有人递给她一杯茶,她因在说话没有知觉,于是顺嘴喝了一口。
而当她放下杯子,她发现屋子里那些原本直勾勾迫切地盯着她的眼睛,此时皆都已经放松下来,甚至许多人长长舒了口气,笑逐颜开。
……咦?
“你的那些问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村长此时面带着温和到近乎惬意的笑说道:“我们知道的,你很快也会知道了,王莲。”
“村长怎知道贫道叫王莲?”王莲一时仍笑眯眯,脸皮却略略地僵住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说我的名字吧。”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一个长老说。
“是啊,”
“是啊,”
“这些都不重要了,”
……其他人也跟着此起彼伏地附和,
“你知道的,我们也很快都会知道啦。”
“不分彼此,没有你我。”
……
“什么什么‘我知道’、‘你知道’,什么咒语吗?”王莲完全听不懂。
“不然你也可以想想我们叫什么名字啊。”村长这会儿提示她。
“李狗剩。”她脑中竟然真的出现了村长的名字,并且出现他昨晚拉完屎站起来时摔了一跤的画面……这是什么玩意儿?……王莲莫名其妙,她又看向随便一个村妇。
夏三毛,她屁股上有个长了三根毛的大黑痦子。
朱阿砖,他家的狗前两天下了五只小崽。
……
这都什么跟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王莲心生一阵悚然,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好像不在自己身体里,而是在一片土壤的深处跳动。
怎么回事,这种奇怪的感觉?……
“不需要害怕,你只是加入了我们。”村长仿佛完全明白她心头的慌张,此时手搭在王莲的肩头上,“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体的了。”
王莲看见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皮肉融化着如触须一般拉丝扩张,简直要和自己的肩膀融为一体。
“啊!”她惊吓得发出一声惨叫。
“来和我们一起吧,”
“让我们融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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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地成为一体吧。”
……
祠堂里那些影影绰绰的人,此刻也都缓慢拥挤着朝她的方向靠近。他们摩肩擦踵,身体碰到一起的部位,脑袋和脑袋,手臂和手臂,皆都融化着黏合在一起,如同某种怪异的连体婴,以至于他们的行走变得很不方便,但他们自身却毫无知觉,只是依然不断向王莲的方向挤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啊——!!”王莲受不了,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下一瞬间,那些逐渐融合的人群静止着不再往前移动了,他们同频地眨一眨还剩下的眼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主座上的王莲,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骗了我们,她并没有真正的融合!”已经被周围人群融合绷紧得像只鳐鱼干的村长愤怒地说:“得找回来,前所未有的养料。”
“得找回来,”
“得找回来,”
“前所未有的养料,”
……
那一团由上百个村民的肢体组成的肉团,此时勉强控制着,化形出两根孱弱伶仃的胳膊,瞬间穿破了祠堂的茅草屋顶,整个地漫涌出来,怪异而可怕的一坨,上面充满了支棱出来的手脚,变形的人脸,夸张而茫然的表情,远远看去如一座尸体堆成的小山,却长了两根细小的手,缓慢地朝着一个方向蠕动前进。
吓死了,吓死了……
桥对面的桑树林里,王莲边快步走着,边惊吓地搓一搓完好无损的肩膀,还好她在发现情况不对的瞬间就逼出了喝进去的那口茶水。
看来不止是食物,这里的水也是不能碰的……
不过刚才那坨黏在一起东西,还有土地里跳动的心脏,融合……都让王莲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厌恶,她此刻眉头略微皱起来,不可能的吧,那玩意儿,不是已经被消灭快两百年了……
还是先找到那三个小邪修吧,她这会儿东张西望起来,希望这一会儿,他们还没有吃上这里的东西……
王莲溜达到村口桥头上,一会儿就在对面的梯田间看见了那三个家伙,他们正合力围攻一个穿着玄色劲装,扎高马尾的剑客,四人打得不亦乐乎。
王莲揣了手在桥上看,那三个邪修,就如同她原先能预想到的那样,仅有些不上筑基的三脚猫功夫,但他们似乎很愤怒,愤怒支撑着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置那剑客于死地。而那剑客,薄背细腰,四肢修长,虽然远远地看不清样貌,只看身姿已经不俗,多半是个美男。
美男看起来年纪尚小,他的剑法利落肃杀,很有几分精妙的地方,但看起来像是尚未炼气入门,仅凭着极高的天赋根骨用剑。好苗子啊……饶是王莲,眼睛也不由得一亮。
而且,少年看起来并无心恋战,用的是且战且走的打法。
这样打法,放在寻常或可脱身,但那三个邪修愤恨难忍,追咬得紧,势必不叫他跑成,于是渐渐地,那少年剑客开始落入下风。
王莲看着四臂壮汉的铁锤正要抡上少年细腰,爱才惜美的毛病又犯了,此时在桥上故意出声大喊:“阿姑,小孩,四只手……我找到宝物啦!”
三人注意力果然被她吸引,那少年剑客抓住时间,点身踩过四臂壮汉脑门,施轻功朝王莲这边唯一的生路奔逃而来。
“快拦住他,王花!”老妪沙哑的怒吼自桥对面传过来。
王莲有心看看少年美貌,这会儿只笑眯眯站在桥头不动,少年剑客原本已起剑势,见王莲并无拦人打算,露出些诧异神色,脚尖顿踩在桥头上,一瞬与她错身而过。
于是王莲在那一瞬里看清了他的样子,肤若白雪,唇如脂染,一双俊眉下,鸦黑青白的眼睛如上过瓷釉一般,顾盼神飞,水灵灵地锋利,美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但是稍等一下……
王莲几乎还来不及心驰神荡,就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的脸看上去,怎么那么像……那么像她的师兄谢凛?!
4. 谢凛
天仙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杀死蟾酥君的仇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
原本还指望着那个王花能替他们拦一下,却没成想她只是傻呆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天仙子此时气急败坏,边骑鹤往桥上冲来,边对着王花破口大骂,“还要站在这里愣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去追!!”
王莲这会儿反应过来,笑盈盈地反驳她:“追人就追人,骂这么凶做什么?”
“已经来不及啦!”天仙子看着少年剑客点水远去的背影,气得几乎爆炸,“这还不都是因为你!!”
“诶,谁说来不及了,”王莲此时潇洒一笑,神行而去,只顷刻间就赶上了百丈外,已到渺溟山脚下的少年。
天仙子只感到一阵烈风尾扫过面庞,惊得下巴再次掉在地上。
好快!!
王莲步伐轻曼,垂鬓衣袂随风缥缈若仙,此时她虽几步就追上了那少年,却并不将他逼停,而只是放慢了脚步,倒身与他并排而行,将脸探过来道:“等一下,小朋友,让贫道再看一看你的脸。”
少年原本就因她突然出现在身后惊诧不已,此时因她轻浮的调戏更怒,眼看着前方已接近结界边缘,他滞脚抽剑,直刺向对方心口。
王莲并不因这攻势做任何闪避,她只是在剑锋触碰到胸口衣裳的一瞬随意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剑身夹住了!
少年眼神一凛,回手抽剑,却竟然感觉剑身如重千钧,无法抽动分毫。
她看起来甚至没用什么力气。
少年既惊又怒,此时抬眼,看见对方脸上依然带着轻佻的笑意,一双堪称好看的桃花眼却如被吸住般定定落在自己脸上。
嗯……认真端详了半晌,王莲还是觉得很像,很像。倒不是说少年和谢凛一模一样,这一点,最近刚梦见过谢凛舞剑的王莲自认为还是有些发言权的。
谢凛是高天孤月,身披霜寒,一张万年不动声色的冰块脸,眼里静淡无波,除非使起剑来,才得肃杀锐利;而眼前这个……孩子?轮廓明显要年轻一些,身量也只和自己一般高。
而且,虽也是一张冷脸,他的表情却带着稚嫩倔强,眼神也活泼丰富许多。譬如此刻,他因王莲的打量恼怒地瞥开视线,又出于疑惑,也忍不住偷看王莲,谢凛的眼中可从来没有那么多情绪。
更重要的是,谢凛作为当世第一修,已结仙茧百年,距离登仙仅有一步之遥。而眼前的这个少年——王莲故意摇一摇自己夹着他剑身的手指——还未入门。
少年因王莲故意的戏弄,当下恼怒更甚,目光也更锋利如炬。他松手捻决,那柄被王莲夹在指间的长剑瞬间消失,仅剩下一道黑色剑影,如蛇影一般窜入王莲身体,浮现在她脸上。
承影剑?!……王莲吃了一惊,虽然还很初级,但这的的确确是她师兄谢凛独创的剑法。
怎么会?谢凛不是在仙茧里吗?……
少年见王莲露出惊异神色,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剑法吓到,当下略扬了下巴,得意地一冷哼:“不要乱动,否则剑影入经脉,药石难医。”
王莲看着他这副得意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当下她只是一抬手,脸上黑色的剑影瞬间褪去,而少年那把消失的长剑,也在下一刻被她握在手中,她挽了一个潇洒的剑花,将剑身别到臂后,摇摇头对少年道:“只是这样,恐怕还不够哦。”
怎么会这样?!
承影剑怎么可能听她的话?……少年因王莲的行为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当下抬手再欲捻剑诀,却被她握着手腕,用力推撞到身后漫着金光的结界壁上,全身猛烈地一震。
王莲一手捏紧少年手腕,另一只拿剑的手,将他挥来的拳头也制按在结界壁上,膝盖抵在他两腿间,笑嘻嘻凑近他道:“不要一直乱动嘛,乖一些,先和贫道说会儿话怎么样?”
少年意欲挣扎,却发现自己并控制着的手脚竟然一动也动不了!这个……妖道……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他竭力凶狠地望着对方那张美丽从容的脸,她直勾勾盯住自己的眼睛里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亢奋,使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
王莲这会儿注意到少年略微的发抖,看见他露出的惊慌表情,不禁有些讶然。
也太害怕了吧……这样夸张的表情,竟然出现在这张脸上……
罪恶啊,实在太罪恶了……
当下她佯咳了一声,放开少年,将手上的剑递还给他:“抱歉抱歉,贫道并无恶意。”
突然又假正经起来……
少年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看一眼她递过来的剑,还是一把夺回来。
王莲为他的行为露出笑容,“适才拦住小友,是因你容貌生得很像我一位故人。冒昧问一句,灵应台的极夜仙尊谢凛,与小友是什么关系?”
在她说到“谢凛”时,她注意到少年眼睛亮了一下。
果不其然,他认识这个名字……王莲心想,一个模子里刻出的长相,相同的承影剑,除了是亲父子,恐怕也不能有其他关系了……王莲如此确定着,觉得自己实在是聪明。只是真是看不出来,她原先一直以为谢凛修的是无情道,没想到背地里竟然已经有这么大个儿子了……
少年看着她暗爽的表情,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但她似乎有可能认识自己……她怎么会认识自己?少年心想着,此时道:“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灵应台’,什么‘仙尊’,但我就是谢凛。”
“啥?!”王莲满脸不可思议,惊讶得尾字都破音了。
“我说,我就是谢凛。”
此时王莲无语地一哼笑,指着自己问他:“你说你是谢凛,那你认得我是谁吗?”
“认得。”谢凛冷着脸,一本正经地点一下头道:“你是王花,是那三个怪人的同伴。”
“……”王莲沉默地看着他,
他也镇定地看着王莲。
“……不,不是这样的——”王莲意图解释,她身后,及时传来天仙子衰老但焦急的大叫,“王花——!你把剑还给他干嘛,还不快动手了结他!!”
谢凛此时看着那三个邪修逼近,握紧长剑,脸上凛出些专注的战意,却被王花再次抓住手腕打断。
“没事的,我来解决。”王莲此时带着笑意,轻声安抚他。
谢凛有些惊讶。他轻微地使力挣脱,却发现依然和先前一样,手腕被钳得一动不能动。
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
“磨磨蹭蹭地还在做什么,”天仙子他们这会儿终于追到了边上,一伙人,包括那只衰老的仙鹤皆都气喘咻咻。但是即便如此,天仙子还有余力怒骂王莲:“叫你杀只鸡,人吃完饭了鸡都还活着!”
“贫道慈悲为怀,从不轻易杀生的。”王莲捻一个莲指。
“呸!听你在这里说些屁话!”天仙子不耐烦,骑着仙鹤抡着鬼头杖就要朝谢凛头上劈过去,“既然你动不了手,那就由老身亲自来!”
谢凛见状欲抬剑还击,被王莲轻轻一扯,整个人藏到了她的身后。
天仙子那抡下的鬼头杖眼看着要落在王莲肩上,被她抬手轻轻一弹指,轰然地脱手飞出去,天仙子甚至因这千钧的力道,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唉哟!要死啦!!”她捂着咯啦一声闪到的腰,惨呼出声。
“死不了的,”王莲笑眯眯地摇头,“但喊打喊杀地实在不好,何况这孩子生得貌美,刚才阿姑那一杖下去,要是让他破了相多浪费?”
天仙子本来就因王莲的阻止怒火中烧,这会儿见她这般维护那少年剑客,手还拉着他胳膊,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恼怒地讥讽道:“我说怎么平白演起了菩萨心肠,原来是看上小白脸起了淫心发了浪了。但这小子不行,他杀了蟾酥君,我们誓要叫他赔命!”天仙子越说越气,瞪圆眼睛衰老的嘴皮子颤抖不停,口水直喷到王莲脸上。
“那个……虽然但是——”王莲这会儿佯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蟾酥君是谁?”
“是我们先进来的同伴。”三眼的红娘虫回答,她也恶狠狠盯着王莲身后的谢凛:“让开吧,大姐姐,我们必须要杀了他替蟾酥君报仇!”
“你杀了吗?”王莲这会儿转头问谢凛。
谢凛呆一呆,摇摇头道:“没杀。”
王莲于是理直气壮地告诉三邪修,“他说没杀。”
“他说没杀就没杀,你当我们是傻的吗?”天仙子暴跳如雷,“我们三个,亲眼看见他在桑树林外刺了蟾酥君一剑,杀死了他!”
“我的确刺了他一剑,但我没有杀他……或者该说,在我刺他以前,他就已经不能算是活着的了。”谢凛皱着眉头说完,又略微后悔了,他不该浪费时间辩解这些,反正他们也不会相信,刚才他们围杀他,甚至不让他多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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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
“怎么回事?”王莲继续问他。
谢凛看着这个王花,他不信任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在这个鬼地方困了这么久,而她又是第一个打算好好听他说话的人……他最终还是呼一口气,告诉她事情的经过。
“我是七日前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那之前,我分明在琅琊山剑阁练剑。”
“琅琊山剑阁?……”王莲打断他,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怎么?”谢凛问她。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我从琅琊山突然来到这个村子,发现村子被结界罩着无法出去。这里的村民都非常奇怪,他们一个劲地哄你吃东西,如果你不吃,他们就会满村地追捕你。而且他们的思想好像是联结在一起的,一个人知道你在哪儿,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其实不止是人,这里的树和鸟,也一直都在暴露我躲藏的方位。”
“啊,好可怕!”四臂天牛被谢凛冷静的描述吓住了,四只胳膊紧紧抱住身体。
王莲回想了一下刚才祠堂里发生的事情,微笑道:“那你这几日一定过得非常不容易。”
一个气海未开的少年,竟能不吃不喝在被那些东西追赶的前提下躲上七天,看来他比自己原先预想得还要有灵根。
“那个什么蟾蜍君呢?”王莲此时问:“他吃了这里的东西吗?”
“是蟾酥君。”天仙子阴沉着脸色纠正她。
“他也没吃。”谢凛说:“他一进来就发现了异样,用一种奇怪的功法杀死了这里的三个村民,然后一直躲在桑树林里。但被他杀死的村民,只在地上躺了两个时辰,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原地复活了。”
谢凛因那个怪人杀村民,一直对他有些忌惮,不曾靠近。
“也没吃吗?……”王莲深感失望,结果就只有她一个人傻呆呆被骗得喝了水……
“但是昨天晚上,他被村子里的人给抓住了。”谢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那时候他正在桥头躲避村民追赶,听见桑树林里发出一阵怪异的蛙鸣,仰头看见夜幕里,升起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你说蟾酥君被一群村民抓住?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天仙子仰头大笑得几乎背过身去,“拙劣的谎话!他一个金丹修士,杀死所有的村民都不在话下,怎么可能被人给抓住吞噬?一定是你想抢宝物,才动手杀了他!”
“我不知道什么宝物,也没有杀他!”谢凛被冤枉皱蹙起眉,神色倒是依旧冷淡,“他的确看起来很厉害,但这里的村民是不能被杀死。我看见他们整团地黏成了一大团巨大的怪物,把那个人给吞噬了。”
“可是到了今天早上,我又在村子里看见他,他也变成了村民中的一个,开始围猎其他闯入者。”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你为了脱身拿剑刺他?”四臂天牛发现了事情的关键:“也就是说,是你杀了他!”
谢凛感到自己的耐心在被消耗,但他依旧努力保持着冷静,“如果他被吞噬以后还算活着的话,那我的那一剑,也没有杀死他。他只要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又可以醒来追人了。”
天仙子听完他说的话,心收紧起来……少年的描述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她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而且,一个大乘修士的结界不太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更有可能是,他们真的倒霉地摸到了鬼牌……
但在震惊、不安和关于前路的恐惧之间,天仙子最终还是固执地选择了不相信,“真是胡言乱语!
“这不过是你为了脱罪现编出来的说辞,什么黏在一起的村民?你以为能够吓唬到我们,那你就太天真——”
“阿,阿姑……我觉得他没有说谎——”,三眼红娘虫这会儿揪一揪她悬在半空的衣摆,她眼睛看向村屋的方向,惊吓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你看那儿——”
天仙子循着她的目光,猛然看见一坨由人的肢体堆成的庞然大物,此时那巨物长出了两条类似腿的形状站立起来,它被太阳照出的阴影缓慢地笼罩了他们。
然后,她毛骨悚然地看见那坨东西拼凑出类似人脸五官的形状,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微笑起来,躬身朝着他们伸出手,“养料,前所未有养料……”声音层层叠叠,如风过洞穴时低喑的呼吼,“让我们融合在一起吧……”
5. 神煞
“啊啊啊啊——!!”
三个邪修惨叫着,被眼前景象惊吓得缩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快逃!往两边逃!”谢凛一边指挥着他们动作,一边自己也要逃走,却被依然握着他手腕的王莲拉得一个踉跄。
谢凛回头,看见王莲仍定定站在原地,仰头凝望着伸下来的那只诡异巨手,他不禁着急大喊:“吓傻了吗,还不快跑!”
但王莲转头看他,那张姣好的脸上,表情依旧静淡舒朗,“别急啊,我还有些帐要和它算呢。”
她说完蓄力一抬手,掌中凝出一道金光,直推向扑来的那只巨手!
金光似一道万钧的剑气,瞬间将那只由村民肢体促成的巨手洞穿震碎,并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取这巨型黏合物的脑门。轰然一声巨响,黏合物的脑门应声爆裂如一只巨大的西瓜!
结界内山峦震荡,四周狂风呼啸,谢凛难以置信地看见无数人体碎片组织向村庄四周散落抛洒,如下了一场猩红粘稠的雨!
此时他转头,再次望向身侧被大风扬起垂鬓和衣衫的王莲,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在胸中激荡!!这随便击出的一掌威力有多少,气海未开的谢凛完全没有概念,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很强!!
三邪修同样被刚才那可破云裂日的一掌惊得愣在原地,天仙子目瞪口呆,寒毛耸立地看向因失去了头颅逐渐塌成一滩的黏合物……筑基修士?别开玩笑了……这一掌,可不是元婴以下的境界能打得出来的啊!!……这个王花,到底什么来路?
“啊——!!”四臂天牛这会儿又颤抖着发出一声惊叫,他四只手捂着脸,是因为刚才落在他眼前的一条残破手臂,此时如有生命一般,手掌抓着土壤,一点点往前攀援着,重新向那巨型黏合物的方向移动!
其他这些散落四方的碎块,两条没有上半身的断脚、一根红彤彤带肉的脊椎、“哎哟哟”叫嚷着的半边头颅、甚至已经渗入土壤的血液……也都蠢蠢欲动!!
而那被王莲击碎了的黏合物,此时一面如一坨巨大的蜡烛般溃塌融化,一面却又竭力蠕动修复着,勉强想要保持形状。可以预见的是,一定时间以后,它们会再重组成原来的模样。
大音掌都打不死,看来只靠武力镇压果然是不行的了……王莲犯懒地叹一口气,这会儿转头,看见少年正呆愣愣地望着自己。
他那张和谢凛一样的脸,表情依然是冷冷的,但眼睛却很亮,像被什么给震愕住了似的……王莲茫然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一脸暗爽地凑近少年,“如何,被贫道刚才的风姿给迷住了吧?”
谢凛因她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后撤一步回过神来,凶巴巴道:“别那么自恋。”
“难道我说错了吗?”王莲笑眯眯,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调戏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不止因为他的反应都很可爱,更重要的是,他长着和谢凛一模一样的脸,这些生动的反应出现在他这张脸上……有意思,实在很有意思。
果然还是个轻浮的妖道……谢凛不想看她这么得意,当下转头看向正一点点修复的巨型黏合物,故意道:“你那一掌也还没有打死它。”
“要弄死它有什么难,”王莲说着,为了能在少年面前显摆,原本懒拖拖的劲头也一扫而空,“跟我过来吧。”她依然拉着少年的手,又转头和那边的三邪修喊话:“你们也跟着我,不过小心不要被地上的那些残肢和血液碰到哦。”
一行人跟着王莲往桑树林那边过去,看见原先死在地上的蟾酥君,此时竟然也站起来,茫然着表情,朝着黏合物的方向去。
“蟾酥君!”四臂天牛忍不住大叫一声他的名字。
“哦,”蟾酥君被吸引得回过头,认出自己的同伴,也把下巴鼓出大泡,以示惊喜,“天仙子、天牛、红娘虫……你们也都进来啦,不是叫你们在外面等吗?”
他就如生前时没什么两样,虽然胸口上的大洞不断往外溢血,此时却还是微笑着大步朝他们走来。
王莲见状一挥手,随便他击飞出十里之外,远成了天边的一颗星星。
“蟾酥君!”四臂天牛大叫着要去救他,却被天仙子的鬼头杖耙着肩膀拦住,“别过去!”天仙子神色沉痛地警告他,“不想变得和他一样就别过去!”
“大约就是在这里了。”
王莲凭着先前和村民们联结时感觉到的画面,找到了树林中央某处。
这会儿她打一个响指,土壤突然如涟漪般涌动软化着从中央位置向外扩散,推倒周围桑树,四周地动山摇,三邪修摇晃得东倒西歪,谢凛也差点站不稳,被王莲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定住。
“要小心啊。”王莲笑眯眯地和他说。
中央的土壤不断下陷,直至蕴蓄着吐露出一大块高一丈多,方经两丈的赤红色肉块。那巨型的肉块似有生命般不断地震动,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似乎是一枚近似心脏的东西,此时虽然被王莲的术法挑出,它却依然没有停止搏动,且一下一下越跳越快!它上面还虬曲盘绕着许多近似血管的深红色根须,此时一大把依然延伸扎根在土里,看上去诡异恐怖难言。
“这不直接就找到了,”王莲说着悄悄瞥一眼她身旁的少年,注意到他脸上震惊的表情,完全地心满意足。
“这是那黏合物的核心?”谢凛心头虽然已经有了答案,此时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她是怎么知道核心藏在这里的?她进来这里甚至还不到一刻钟?……
他不知道王莲被骗得喝了水的前情,只是一味地在心头判断,这个看上去就不靠谱的人虽然是三个怪人的同伴,实力却深不可测,不可轻易貌相……
他的这些判断也毫无保留地显露在他那张冷脸上,王莲看了心头愈发火热,此时略微扬了下巴抬手,故意展示般地对着巨型心脏的方向一点点收拢手指。
核心浮露出地面,那些原本朝着黏合物方向过去的残肢终于调转方向,朝着王莲他们奔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心脏完全无法支撑王莲强加在它身上的万钧力道,变形着发出奇怪的摩擦声,随后片刻,爆裂开来!
也是这一瞬间,远处仍在努力复原的巨型黏合物,如被抽去了魂魄般地瞬间垮塌,一泻千里。而那些田间地头的残肢,蟾酥君的尸体,也都停止了移动,腐败膨胀得森森见骨,发出剧烈的恶臭。不仅如此,村庄里的各种农作物,眼前的桑林,天上的飞鸟……一切活着的东西,也都随着这颗心脏的爆裂,瞬间死亡枯靡了。
心脏爆裂以后,悬浮在空中的还剩下一个小小的,长不过三寸的物品。这就是你原来的样貌吗……王莲心想着,捻指诀,金光在上面施加一个禁制封印,才伸手隔空将它掏揽到自己手中。
而当她看清手里物品的样貌时,却不觉地愣了愣。那是一个穿赤红左衽长袍,披黑长发的陶瓷小人像,人像神态静谧安详,两只眼睛的部位,被同样是陶瓷制作的布条蒙住,布条上面,浮刻着一个小小的圆环图腾。这果真是……虽然王莲先前就有所怀疑,此时见到,仍不觉地皱蹙了眉。
谢凛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问她:“怎么了吗?”
“无事。”王莲瞬时又变回原先从容散漫的模样,“此地生气已失,久呆容易染上尸毒,有什么话,还是等我们离开结界以后再说。”
而一旁的天仙子,此时看着王莲手中的那个雕塑小像,也陷入了沉思。
出结界的路途不算太长,但一路上不可谓不触目惊心。一个村庄生机的断绝是何模样,枯萎的植物,发黑的水源,到处都是残碎的尸体,腐臭的血液染黑土壤,更不用提那座堆叠在结界入口处,由村民见骨的尸首堆成的小山,那个一刻钟前还拉住王莲劝饭的村长,此时上半身从尸山中摊出来,他腐烂得不算严重的脸还能勉强看出来活着时候的样子,但眼窝深凹着嘴巴大张,是愤怒惊怖的恶鬼模样……
王莲如进来时一般,随手就在结界上挥开一个豁口。皆因她先前的一番表现,谢凛对于她能轻易打开结界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王莲倒是有些惊讶,她让少年走在自己前面,就在那少年从豁口出去的一瞬,笼罩在隐安村的四劫屏障,竟然凭空消失了!
王莲看看手中的人偶,莫名地哈笑出声……原来四劫屏障要困住的,竟然不是这人偶啊……
为了防止村中尸气外溢,王莲出来后还是再为这村庄补设了一个净化结界,以待灵应台之后可以派专人来处理。
谢凛看着她做完这一切,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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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那个人偶是什么东西?是它吸光了村子里的生机吗?”
王莲看着少年那张带着些好奇和义愤的冷脸,觉得很有意思。
和他长得一样的谢凛,可从来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当下,王莲笑眯眯回答他:“让村子里生机断绝的并不是那只人偶,而是……我哦。”
“什么?”谢凛睁圆眼睛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这也是王莲喜欢的表情。
“那只人偶只是把村里所有的生命和它自身联结在一起,”王莲说:“让它们都成了超个体中的一部分,只要我不把它封印住,村民们还是能照常生活的。”
“……你管那叫照常生活?”谢凛无语,“他们可是会吃人,还会黏在一起!”
天仙子在一旁听他们谈话,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插嘴道:“这叫‘融合同化’,是‘太一神煞’壮大自身的方法。”
“什么‘太一神煞’?”谢凛困惑地翳皱一下眉头。
“‘太一’是指太一神宗,‘神煞’就是先才王花……道长手上拿的那只人偶。”天仙子说着特意瞥一眼王花的反应,自从在结界里见识过她的实力之后,天仙子已经偃旗息鼓地老实下来,不敢再在她面前造次。
这会儿,看她没有要阻止说的意思,天仙子才小心翼翼地继续掉书袋,“老身曾经听闻,南方雨地有一个名叫‘太一神宗’的邪修宗门,他们里面的人,彼此神思相连,互通你我。
太一神宗曾经盛极一时,但他们的首领太一神,在两百年前四大宗与须弥山的战事中,被云海灵应台的世如仙尊以身清剿了,那之后太一神宗也逐渐衰弱式微,到如今早该渺绝于世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神煞’,突然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子里……”
“阿姑果真见多识广,”王莲对她倒还是一样态度,此时听见她突然提及师尊杀太一神的往事,不禁露了一个苦笑。
然后,王莲又想到什么,自袖中拿出那只人偶对天仙子说:“这神煞人偶虽然邪悍,多少也算件宝物了。但我们先前有约定,结界里的宝贝谁寻到就归谁,这宝物如今可归我了?”
“当然,这是当然……”天仙子缩着身赔笑。即便王花不问,她难道还敢抢不成?……误入了刚才那般的炼狱,他人三人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如何还敢肖想什么太一神宗的邪物?只可惜了蟾酥君赔在里面……想到这里天仙子依旧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既如此,老身等人就先行告辞了。”天仙子此时说着叠手向王花行一礼,她并不明白似王花这般境界的高人,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混,但她也不敢多问,只求能快些带着两个同伴回洞里去压压惊。
王莲听闻,露了些憾色,也执莲指一行礼,仙气飘飘,“终须一别的,盼来日有缘再相逢了。”
天仙子不迭地应声,心里却想着最好别见了……他们三个小邪修,再见一尊恐怕是四大宗里的大佛,她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事……
谢凛看着三邪修的背影自竹林里远去,也持剑向王莲一行礼道:“既如此,我也该回去了。”他说完转身要走。
“慢着!”
王莲这会儿攀住少年肩膀,幽幽地从他身后凑近道:“承了贫道的救命之恩,连声‘谢谢’都不说就直接走啊。”
谢凛因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吓得全身一僵,心说你不是也让那三个怪人直接走了……但毕竟是他理亏在前,这会儿,他移开视线,勉强地道了声“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诶,只是谢谢怎么够呢?”王莲这会儿放开他,笑眯眯道:“那可是救命之恩啊,怎么也该拿出点实际的行动来报答才行。”
谢凛对王莲的难缠已经有所认知,这会儿咬咬牙,勉强问她:“你待如何?”
“嗯……”王莲手指托着腮佯作思索,目光牢牢定在少年身上。这少年身份尚不明朗,但有人特地做了一个四劫屏障来困他,他又生得这般模样,还说自己叫谢凛……怎么看都不可能直接放走。
“那不如先随贫道回山上吧。”
谢凛听她这么说吃了一惊,看着她落在自己身上,戏谑轻浮的视线,突然回想起先前那个骑鹤老妪说的她“看上小白脸”的浑话,不觉地后退了一步。
6. 阿月
“和你回山上做什么?”谢凛此刻故佯作着镇定,却警惕地将剑鞘捏得紧紧,他在想,凭着自己从眼前这个人手上脱身的可能性。
“不管要做什么……都等先睡上一觉再说吧。”王莲说着打了个哈欠,才刚离开灵应台几天,她就已经格外想念她的床了……
但她这话在谢凛听来完全就是另一个意思。这个好色的妖道,果真是看上自己了……
虽然她的确救了自己,要求报答无可厚非,但是……睡觉?……谢凛十七岁的脑中浮露些他在书上看的语焉不详的描述,脸一下子涨红了……果然还是不可能!
他这会儿指着王莲身后喊:“看那是谁?”,伺机踩上一侧的竹林,施轻功在林间飞步逃了。
“啊?”王莲没防备地转头看身后,
“没有人啊……”
她再慢吞吞地转回头时,少年早已消失不见了。
“哈!”王莲无语得笑出声……这小子,虽然长着和谢凛一样不染俗尘的冷脸,其实却意外地有些滑头在身上呢……
谢凛竭尽全力,在广袤的林海间飞荡出两百多丈远。
竹林因风发出娑娑响动,此时他抓着竹梢回身,见身后无人追来正欲放心,就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在找我?”
谢凛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经抱着手,侧身倚在眼前竹梢上的王花,吓得睁圆了眼睛,松手下坠。
王莲见状微微一笑,也如一片轻盈的纸般跃身跟上,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近,谢凛拔剑出剑鞘,却被她抓着胳膊一把推按回去,谢凛露出惊色,推掌转身欲再寻机会,又被王莲的拂尘卷着细腰往她那侧拉近,随着她一同翩然落到地上。
谢凛此时半仰着身子,发现自己几乎是被王花用拂尘半搂在怀里,一只手还被她牢牢箍着,这样暧昧亲近的姿势,使他如临大敌,勉力扭动着挣扎起来。
“别乱动。”王莲卷在少年腰上的拂尘塵尾不断伸长,瞬间缠绕着将他双手也一并缚住,“叫你报恩就要逃跑,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她这会儿说着,抬起一只手来,似乎是要触碰他的脸。
“放开我!”谢凛惊慌地盯着她那张明艳姣好的脸,她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柔软饱满的嘴唇,心跳越来越快……
然而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挣扎着左扭右扭地别开脸:“道长救命之恩,谢凛他日必结草衔环相报,但此事讲求两情相悦,不可,不可强逼于人……”
“啥?”王莲一脸莫名,这会儿才发觉少年那张白净的冷脸不知何时红透了,他半张的嘴唇微微喘息着,皱蹙的眉头下,那双灵动的眼睛满含着畏惧为难的水光,却并不看向自己……什么贞洁烈男的样子?……王莲愣一愣,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我说,你小子在乱想些什么呢?”她咬牙笑着敲一下少年脑袋,这会儿指尖蕴了些灵力,直探向他额心识海。
……咦?
谢凛巴眨巴眨眼睛,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一下子移开视线,脸爆红得更厉害了……
王莲脑海中,许多记忆纷至沓来。
关于少年这些天在结界里九死一生的冒险;关于更早以前,他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日夜练剑;在剑阁中起势,应对天下剑客的挑战,并无异常败绩;关于一个将军装扮的男人来探望他,解甲释剑端坐在他对面,称呼他为:“阿月。”
阿月?……王莲瞳孔缩一缩,她记得这个名字,这是她师兄谢凛在尘世时的小名。
记忆往更久远以前回溯,少年出生在陈郡阳夏县,六岁时,为避兵祸,被其父大司马谢清送上琅琊山剑阁,跟随道士袁麇学剑,十六岁时以“天下第一剑”之名在中洲尘世颇有盛名……王莲终于想起来,这些的的确确都是她师兄谢凛入灵应台之前的遭遇……
王莲此时一脸疑惑,她解开少年身上拂尘放他起身,又抓起他手腕探他仙骨气脉,血肉之躯,魂魄齐全!
也就是说,她眼前的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竟然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谢凛!
……
“这怎么可能?”王莲蹙紧了眉,难解地自言自语。
谢凛因王花没有继续调笑自己而松一口气,同时也有些疑惑,尤其是,这个一直从容笑着的妖道在探他手腕以后脸色变得厉害,以至于他又警惕起来。当下,他一面抽回自己的手,一面装作不在意地问她:“什么怎么可能?”
“所以你果然是谢凛?”王莲这会儿抬眼,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他,十七岁的谢凛怎么会是这样……这样一个孱弱鲜活的小鬼头?……对比自己记忆里谢凛冷硬寡言的样貌,这也未免有些恐怖了吧!!
“之前不就告诉过你了。”谢凛因她异样的眼神有些不安,这会儿问她:“你好像认识我,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谢凛一直居住在琅琊山剑阁,虽然剑术上声名在外,但在进入隐安村以前,他却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会法术的人。
尤其眼前此人看起来是那样厉害,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来就很奇怪。
而且……谢凛回想起她先前问自己她是谁时的样子,就好像,自己原本也该认得她……
但王莲这会儿已经无暇顾及谢凛的问话,因为她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如果她更机灵一点,那也许才是她一开始就该想到的问题……
谢凛为什么会以此种面貌出现在这儿?……
想到这里,一种较她入五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悚然瞬间收紧了她!!
如果谢凛在这儿的话,那春墟仙茧里的又是什么?!……
这时候,谢凛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气爆声,天上群鸟惊飞,他想过去看看,但还未动身就又被王莲按住了肩膀,“又想溜了?”
“不是,”谢凛尴尬地摇摇头,指着那边说:“是那里有什么声音……”
“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王莲阴仄仄地笑。
“不要——!”天仙子满脸惊恐望着眼前七个紫衣华美的仙门修士,一双浑浊的老眼急得沁出泪来,“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她坐在地上,露出一双畸形的足。那只陪了她八十多年的鹤,此刻正倒在地上,长喙中呕血,垂死挣扎。
更远一些的地方,四臂天牛倒在一个大坑里,发出凄惨的痛呼。他刚才为求一条生路,献祭了自己的四条手臂,使出“借身”之法,让强于他百倍的修罗鬼煞暂时降临到他身上,发出致命一击。
然而即便如此,在那种规模的气爆之后,对面的修士却竟然都毫发无伤!此时他肩膀上那四个巨大的红色豁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红娘虫被为首的那个修士高高提在手里,那个修士穿着紫色绣星辰纹的华袍,头戴银冠,系水精垂绦,他身姿英挺,白面红唇,眉眼间颇有几分矜贵风流。
他手里拿着一把半尺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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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剑,此时正恶劣地意图对准红娘虫额心多出来的那只眼睛,红娘虫在他手里不断地扭动挣扎,啊啊直叫。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天仙子的心被靠近红娘虫眼睛的剑尖悬得狂跳不止,她强忍着畏惧与惊恐的发抖,急迫地作揖恳求:“我会告诉你们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
刚被这群修士围住的时候,天仙子咬死不认他们进过结界,只说是因为同伴被困其中,三人才在附近转悠,意图施救。
她之所以这样说,纯粹是不想多惹是非,没料到这群修士竟然这般残毒逼人,尤其是为首的这个美貌青年,他来时看见四劫屏障消失过一瞬,认定他们必然知道些什么。
天仙子当下无法,只说看见一个青衣女冠和一个玄衣的少年从结界里出来,但不知道他们现下去了哪里。
“原来是这样啊……”
为首的那个修士听完,启唇轻轻笑了。
他笑起来时醇至无害,甚至相当讨人喜欢,但与此同时,他执在手里的剑,却直接刺向了红娘虫额上的眼睛。
“啊!啊——!!”殷红的血液自那只眼中流出,红娘虫捂着脸,厉声惨呼不止。
天仙子惊得愣住了两三秒,老眼里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为什么?……”
“为什么?”莫愁尘一哼声,笑得更灿烂些,“既然原先就知道有这两号人,那为什么之前不说?我看啊,你不是在撒谎,就是那两个人的同伙!”
他说着,剑尖在红娘虫剩余的两只眼睛上徘徊。天仙子见状,即刻俯倒在地,磕头求饶不止,“不是说谎,也不是同伙!……是,是他们修为太高,尤其是那女冠,已经到了元婴境界,我先前是怕被她寻仇,才不敢轻易说出!!”
“还在撒谎……”莫愁尘因她的陈情遗憾地摇摇头,再发力刺瞎红娘虫一只眼睛,红娘虫愈发凄惨地痛呼,他却哈哈地笑得更开心些,“什么元婴境界?若此地真有元婴修士,你们几个还能手脚齐全,轮到我们来处置?”
“眼睛……只剩下一只了,”莫愁尘说着,小金剑又对准红娘虫的第三只眼睛,“耐心也也只剩了那么一点点……”
“不要!不要再戳了!!”天仙子陷入绝望,狼狈地拖动残疾的下半身向他们靠近,无助地痛哭流涕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是真的!!”
她说着又看向莫愁尘身后的几个修士,满眼是泪地向他们作揖,“我们三个真的只是路过,求求仙长,求求你们,放一条生路吧……”
她这般恳求,任谁来听都该动容可怜。可那些修士们只是随意笑着,无动于衷。
“啧,还是废话啊。”莫愁尘因她的哭声略微皱眉,小金剑欲戳手上那小孩第三只眼睛,此时却突然猛感到前方竹林里,一道剑气斩面而来!
不好!……莫愁尘被这剑气的万钧气势惊得慌乱了一秒,但他很快想到自己身上有师尊给的“星河珍珑”护体,除非是元婴以上修士,否则无人能破……
他正欲松一口气,突然左肩一凉,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快速飞离了自己的身体……
心脏怦怦跳着,莫愁尘转过头,看见那个刚才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小邪修摔倒在地上很快地爬起逃跑,而她身后,一条穿紫衣的断臂掉落下来!
莫愁尘这会儿有些茫然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左臂已经整条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创面无比整齐,甚至反应不过来流血的疤!
7. 有涯
莫愁尘惊吓地后退一步,被他身后的师妹上前一步揽住才没有完全摔倒,此时断臂终于反应过来溢血,瞬间染红了他紫色的华服,他也捂着肩膀,厉声惨叫不止,“啊!啊啊啊——!!!”
“什么人?”剩余的修士见状,立刻警惕地拔剑,将他护在身后。
“当然是他们的同伙咯。”王莲慢悠悠地从竹林里晃出来,她脸上挂着轻微的笑,随手将那柄玄黑的长剑抛还给身后的谢凛,“多谢你的剑。”
“分明是你不问自取。”谢凛冷着脸将剑接回。
原先王花执意要带他走了的,但突然又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拉着他手腕,神行片刻就到了这里。
此时谢凛目光落到三个被虐得很惨的邪修身上,不禁一怔,蹙紧了眉。
“你该告诉他们我的去向,阿姑。”王莲这会儿看向还未从惊吓中回神的天仙子,“这样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
天仙子看见她来,悬着的一口气落了大半。
“还愣着做什么……快杀了她!快杀了她!!”莫愁尘脸色发白,厉声叫嚷着,但剩余的几个修士多少被刚才击碎“星河珍珑”的一剑吓到,并不敢轻举妄动,人群中资质最深的赤星见状,此刻不得不上前一步,“阁下何人,敢伤我登仙道门人?”
王莲为她这样的问话瞬间愣住,吸一口气露出诧异夸张的表情,以至于赤星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你……你不认得我吗?”王莲抬手指着自己,这会儿难以置信,又将脸凑近到赤星面前,甚至把一侧的垂鬓都捋起来问她,“你再仔细瞧瞧,是不是有一丝的面熟?或者能让你想起什么?”
好看、有病……除此以外,赤星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会儿她冷着脸问:“我应该认识阁下?”
“这和苍苍说的不一样,根本不一样!……”王莲两手抱着脑袋陷入崩溃,但她不肯就此死心,又问赤星身后的众修士,“你们呢,也不认得我?”
众修士面面相觑,皆都摇一摇头。
王莲完全被击倒了,“可恶啊……”
谢凛看一眼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表示不能理解,“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能懂!”王莲揪着他领子摇他,急迫得口胡,眼泪宽面条,“三个邪修有眼无珠也就算了,登仙道四大宗的弟子竟然也不认得了!什么‘沧州浮梦听琵琶’?什么赫赫威名天下知?分明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走茶凉无人识……我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就已经完全过气了啊啊啊啊……”
竟然哭了?……谢凛因她夸张的反应满脸惊慌。
“听起来阁下像是曾经很有名,”赤星问她,“敢问阁下门派名号?”
“听起来”、“曾经很有名”……王莲的后脑勺上又被扎了两个箭头。
“但其实仔细想想,或许根本没有问的必要。”赤星此时说着,从背后拔出剑来,“因为一个得罪了登仙道的死人,根本不需要被知道名姓。”
剩余众人见她动作,也瞬间捻剑诀出剑,改换方位,瞬间将王莲和谢凛包围在其中。
“哦,这是要直接动手了?”王莲危险地眯一下眼睛,慢悠悠地说。
“请赐教。”赤星此时在阵中,神色专注。
眼前此人一道剑气就破了莫愁尘身上的“星河珍珑”,实力必定不在元婴之下。而元婴之上的化神境界,多已是各门派的首座长老,此女冠行事如此不着调,又敢不计后果挑衅登仙道,赤星猜测她更有可能是无门派的元婴散修,或者邪修。
当下赤星运气启阵,六人身影霎时消失,唯有赤红的剑意,如晶莹的血珠般悬浮在半空之中。这是登仙道的荧惑剑阵,由三名以上金丹修士启阵,困击缠杀,配合默契,足以应付一个元婴。
这些是什么?……谢凛对于眼前所见难以理解,却能感到一阵致命的威压。他见血珠如潮水般整齐地变化涌动着布满整个剑阵空间,又见阵内,忽然一颗炽亮如流星的火团急速向自己袭来!
谢凛凛眉欲拔剑,却被王莲一下按住,“别动,”王莲笑眯眯道:“这些血珠随灵气而往,一旦运气,就会变成它们的靶子哦。”
运气行动就会自伤,站着又会被火球击中,真是叫人进退不得……此时眼见着火球越来越近,谢凛着急地大喊:“那怎么办?”
“当然是——”王莲神色从容,抓着谢凛调转方向,自己直面向火球,与此同时,她抬手作势,五指虚空一轮,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铿然的琵琶响!
谢凛诧异转头,见王莲手中并无琵琶,周遭却随着琴音霎时散射万道金光剑气!
湃然风旋间,飞沙走石,血雾被吹飞四散而去,正飞向王莲的那颗火球应声破裂,启阵众人也被生生震飞出十丈远!
几个登仙道的修士或摔或撞在地上一刻皆动弹不得。赤星虽还勉力撑剑半跪着,亦是肺腑受损,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无法理解,不曾运气,也没有真正地亮出武器,“荧惑剑阵”竟然只一招就被击碎了!
此时赤星惊望着剑阵中央垂鬓衣袍因风猎猎的那个女冠,终于想起一个人来。
只是……她全身骇然,脊背发寒地想,这难道是有可能的吗……
“哎呀呀,下手好像有些重了。”
王莲这会儿抓握抓握自己的手指,为刚才没有特别控制好力道感到些后悔。
谢凛依然抓着未拔出的剑柄,呆呆愣在一旁。
眼前这个人很强,他先前已经在结界里见识过了,可他却仍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那无解的剑阵,王花惊世骇俗的一轮指……完全地颠覆了谢凛过去十一年里关于剑道的所有常识和认知!
“……原来是有涯仙尊,”赤星此刻擦一把唇角的血,勉强起身,持剑向王莲行一礼,恭敬道:“晚辈是登仙道第二十三弟子赤星,不知仙尊已经出关,刚才与师弟妹们多有冒犯,还望仙尊勿怪。”
额上金印,浮梦琵琶,一轮指便可破“荧惑剑阵”……眼前此人,除了灵应台那位以外,赤星已不做他想。此刻里,她仍为自己刚才竟然意图挑战她而感到一阵的后怕,竭力遏制着腿脚的发软。
有涯仙尊?……正在为四臂天牛处理伤口的天仙子此时听见这个称呼,心头猛然一阵。现今在世者,能称“仙尊”的不过六人,除了灵应台仙茧里正在渡劫的“极夜仙尊”,就只剩下中洲四大乘!
即便早已知晓王花境界不俗,可天仙子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原以为是画皮邪修的,竟然会是那位传说中一曲搏天的有涯仙尊!!……
王莲因为终于有人认出自己,这会儿翘了鼻子,扬眉吐气得不得了……过气什么的,果然只是一时的幻觉……当下她揣了手,笑眯眯道:“既知冒犯,还不退下。”
“是。”赤星谦卑地点头,扫眼向四周狼狈起身的师弟妹们,“回宗。”
众人应诺。他们中即便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的,也知她身份境界之高,不敢轻易造次。
……除了莫愁尘。
“不准走!我看谁敢走!!”莫愁尘此时捂着断臂的创口,狼狈不堪地跌走出来。
他自入登仙道以来,何曾受过这般的侮辱!此时他脸色发白,一双好看的眼睛如刀般剜向王莲,神色仇恨近乎癫狂,“什么有涯无涯,什么狗屁仙尊,她平白断我一条手臂,你们却怕死贪生不肯替我讨回,以为回了宗门,师尊会轻易放过你们吗?”
他这样一说,众人果真面露些犹豫。师尊向来宠溺他,堆各种灵丹妙药助他破境不说,还给他“星河珍珑”这样的法宝护体,才至于他区区一个根骨平常的筑基修士,竟然站在所有门人头上,任意妄为至此。
而赤星此刻看着莫愁尘,只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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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或者交出宝物!”莫愁尘恶狠狠对着王莲,“你有胆断我一臂,若不想我师尊寻仇杀你,今日就将你从结界里的宝物交出来!”
王莲被对方打着用断臂勒索宝物的算盘弄得愣了一下,也是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眼前这个残毒的年轻人竟然很有几分姿色。
“他师尊是谁?”王莲问赤星。
“是释天仙尊。”
“果然是他……”王莲呵呵地扬一下眉,这会儿凑到赤星耳边小声呿呿:“又是照脸挑的人吧?……”
赤星惊讶地抬头看她,心想她还真是了解师尊。
“怎么样,怕了吧?”莫愁尘因对方无关紧要的态度有些心怯,但他急需那结界里的东西,这会儿只能强撑着,继续威胁,“我师尊向来最心疼我,若他知道你对我做的事情,千山万水也必会替我讨回公道!!”
“公道?”王莲哼笑了一声,即便那笑容并不冷,莫愁尘却还是下意识地退身一步,感到了危险。
“既然说到公道了……”王莲说着,这会儿转向天仙子问她:“阿姑还欠什么吗?眼睛?手臂?或是……一条命?今日你要什么,我都可替你讨回。”
天仙子原本正抱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鹤,带着满脸是血的红娘虫和没了手臂的四臂天牛偷偷准备溜走,这会儿听见王莲的话,惊得一震,转头看向一旁的莫愁尘。
“你,你敢?”莫愁尘吓得整个人躲到赤星身后,对着三邪修叫嚣,“敢动我,登仙道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够了够了,”天仙子见状,赶忙对王莲凑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们三个的伤,用宗门骄子一条手臂来偿,已经很足够了。”
“为什么啊?”一旁没了手臂的天牛满脸愤恨不解,“她明明都说了会替我们报仇——”
“住口!”天仙子压低声音呵斥他:“有涯仙尊和我们算得上什么交情?她为我们弄那小子,登仙道的仇到时候是算在她头上,还是我们头上……”
天仙子说完勉强再对王莲一笑,使最后一点力气施了个遁地术,三人一鹤瞬间溜跑无踪了。
“阿姑啊……”王莲知她心中顾虑,苦笑着摇一摇头。这会儿,她转脸向登仙道弟子,虽然笑容仍在脸上,周身却萦绕一股淡淡的锋锐之气,“既然苦主已经走了,你们……还不滚吗?”
“……你!”莫愁尘受不得这种侮辱,当下他正欲再发作,却被他身后的赤星一个手刀敲晕过去。
赤星这会儿半抱着莫愁尘晕厥的身体,低头向王莲致歉:“师弟狂悖无知,让仙尊见笑了……
“赤星会向师尊禀明今日发生情况。”她说完一行礼,带着一众登仙道的修士也飞身离去了。
王莲看着他们远去,才嫌麻烦地松一口气。百年未下山,山下也仍旧是过去的老样子……不过是人和人相处,能变到哪儿去呢?
只是,看起来四大宗修士倾轧其他修者的程度,似乎较以往又更甚了。
“你很厉害。”
这时候,从刚才就一直没吱声的谢凛突然陈述地开口。
王莲转头,看见他虽还是一张冷脸,眼里却闪着震撼到有些崇拜的光。
如果是先前,被酷似谢凛的美貌少年这样夸奖,王莲一定早得意吹嘘得不知道怎么样了。
可一旦想到眼前这小子就是谢凛本尊的事情,王莲总觉得刺挠,哪哪都不怎么对劲。
“你有多厉害?”谢凛此时又问她:“这个世上,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吗?”
“呃……还有一个吧。”王莲挠挠脸,这会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谢凛。
那个人就是你……
“你是天下第二?!”即便已经有所准备,这个答案依然超出了谢凛的判断太多太多,此刻他一本正经地望着王莲,眼里满是专注的期待与认真,“所以你打算收我为徒吗?”
8. 赤星
“……收你为徒?”
竹林长风飒飒,王莲一时茫然得并没有理解谢凛的意思。
但谢凛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陷浸在自己兴奋的情绪里,一味地陈情,“我六岁时上琅琊山剑阁学剑,迄今已有十一载。自十六岁击败天下第一剑墨雨之后,尘世之剑,再无遇上过对手。
“今日一番遭际,始知天下之大,望洋兴叹。”
“等等……”王莲这会儿阻止他,她终于反应过来,并且诧异非常,“所以你是觉得……我想收你做徒弟?”
“难道不是吗?”谢凛一脸的理所当然,“你认得我的剑法和我的名字,说明你听过我在剑阁的名声。之后你叫我报恩,又不图我身子,又要带我回山上,剩下唯一的可能,就只有看上了我的根骨。”
“听起来很有道理啊。”
王莲点点头,完全被说服了。
“不对!根本不是这样!”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王莲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哪里来那么多的奇思妙想还那么自恋,一会儿找小倌,一会儿收徒弟的揣度自己……但使她更惊讶的是,他是谢凛!那个至人无己,以万物为刍狗的谢凛!!
一旦把少年刚才纯真多思到简直有些自作多情的表现和记忆里谢凛那张冷硬的脸联想在一起,王莲的心里又掀起一阵难以置信的狂潮!
这太离谱了!简直比一只猫咪开口汪汪还要离谱!!
“不是这样?……你难道不想收我做徒弟?”谢凛皱蹙起眉,很显出意外。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王莲为难地抬眼看天,半晌还是佯咳了一声,端正起态度道:“贫道确实没有这样的意图。”
谢凛因她的话肉眼可见地失望了,但很快他又抬头,不死心地问:“为什么?是我根骨不够好?”
“不不不……”王莲惶恐道:“你根骨不好的话,天下的修仙者都可以直接别练了。”
“……那为什么?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收下我?”
“这……”这话问得,也太自信了吧……
虽然他说得也并没有错……
而且,王莲想起师尊世如仙尊当年在琅琊山路软磨硬泡了四年,才成功将谢凛收为徒弟的佳话传说……相比之下,眼前这个谢凛想做自己的徒弟,是不是表现得太主动了?
“这是因为……”王莲偷瞄一眼他满脸的固执与坚持,这会儿还挺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怕会乱了辈分。
“……什么意思?”谢凛一头雾水。
“等你随贫道回山上,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这话说得很像是那种诱骗小孩的神棍,但实际上是因为……王莲纵使脸皮超厚,也实在说不出口,“对不起,你其实是我师兄,我是你师妹”这种让她羞耻到钻地缝的话。
她也不想说“我不能收你为徒,是因为你已经修仙修到天下第一了,只是这会儿非常悲剧的失忆重开了而已”,
她更不能想象,谢凛恢复以后面对这段要向自己拜师的记忆会是什么感情……
而想到灵应台上的仙茧,王莲愈发感到压力和满头包,不想面对啊……要不是她好歹算是谢凛师妹,真想在这里就丢下少年直接逃走……
谢凛听不到王莲复杂的心声,这会儿想了想,郑重道:“我可以和你回山上,但必须要先写一封书信给琅琊山,以免师傅家人担心我的情况。”
想想他在那个奇怪的结界中被困了已有七日,琅琊山此时怕不是已经闹翻了天。
王莲不知该先惊讶他竟然愿意跟自己上山,还是有朝一日竟然能从修无情道的谢凛口中听见“以免师傅家人担心”这样的话。
但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世间几何,他的琅琊山,他的师傅家人,其实早已经湮灭不在了。
“无妨无妨,我看他们不会再在意了。”王莲这会儿笑眯眯说着,再次拉起谢凛手腕,翩然飞天而去。
另一边,因众人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无法长久地御剑飞行,登仙道一行修士只能边走边歇。
莫愁尘因断臂伤重,被人用一顶敞轿抬着,一路上咒骂不休。他骂赤星竟敢打晕他,将他强行带走;骂他们行脚太慢,深怕他放在百宝囊袋中的那条断臂敢不上被接回去;最多是骂那个可恨的青衣妖道,竟然敢断他手臂,还叫他“快滚”……莫愁尘越骂越气,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他咬紧牙关,那双漂亮的眼睛红彤彤沁出的泪来……
他一定要找机会报仇,要那妖道,还有遁走的那三个邪修都付出代价!
如是下定决心,莫愁尘终于将心头的愤怒压制下去,这会儿,他抬高声音,向走在人群最前面的赤星打听,“赤星师姐,我刚才听你称那妖道什么‘仙尊’,她是什么来头?”
莫愁尘自己根骨平常,修炼得也十分勉强,加之入门时间并不长,日常只在宗门内作威作福,对于门外四大宗的事情也不甚了解。
依他看来,那妖道纵使和师尊一样被称作“仙尊”,道行境界必也较师尊还差得很远。
但赤星沉默着并没有理会他的提问。想到赤星往日原本就很有些傲气,刚才自己也骂她太过,莫愁尘自知理亏,又问其他人。
但其他人也只埋着头保持沉默。
这与他往日被众人追捧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
“……你们这是做什么?”莫愁尘怔了半晌,反应过来哂笑一声,“见我断了一臂,你们心里其实很畅快吧?”
众人依然不理会他。
“好,非常好!”莫愁尘气得点一点头,他并不是那种不会读空气的人,早年在街头讨生活的时候,他也很懂得趋利避害,不叫自己吃亏。然而在登仙道作威作福的这些年,倚仗着师尊的宠爱,他早就将原先的生存之道抛却殆尽了。
此时他因无法忍受众人轻看他,恶毒地讽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你们嫉妒我,想取代我在师尊眼里的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以为我断一条手臂,师尊就会厌弃我?”
“等回了宗门,我定要在师尊面前狠狠参告你们,把你们全都赶下山去……”
他说这话,的确在众人中间引起了些微恐慌。师尊如何偏爱他,其他弟子有目共睹。几年前,有个师弟甚至只因在切磋较量时划伤了一点他的脸,就被师尊毁了灵根赶下山去。
当下平日里最巴结他的师弟顶不住压力,正欲开口向他求饶,就见赤星师姐脚步突然停下。
赤星捏紧拳头,往日里有很多的耐性今天不知怎么忽然耗尽了。这会儿她回身,走到莫愁尘面前,示意师弟师妹放下轿子。
“……做什么?”莫愁尘打量着赤星那张常日里都没有什么表情的死人脸,疑惑地往后缩一缩。
赤星此时一把掐住他脖子,抬手将他整个人从轿上提起来,缓缓地收紧手指。
莫愁尘难以置信,难以呼吸,瞬间涨红了脸,“你……你做什么……快放手!”
他艰难发出声音,脚尖逐渐悬空离地,只挣扎着用剩余的一只手掰她手指。然而他此时虚弱,纵要运气,也无能为力。
赤星被他这副惊恐无能的样子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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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悦到了,素净的脸上绽露一个笑容,这是莫愁尘第一次看见她笑,带着孩子气的懵懂与纯真,那样地灿烂好看。但一种无限的恐惧瞬间蔓延了他的全身。
……会死!
莫愁尘猛然睁圆已经开始充血发红的眼睛,窒息着勉强张合嘴巴求饶:“放……放过我……求你……求你……”
他额上青筋暴露着,脸越涨越红,全身无知觉地扭动痉挛起来,恐惧与窒息感使他大脑陷入空白,随后,他两脚不住踢蹬着赤星,手指颤抖着一个劲抓挠赤星的胳膊。
赤星因他困兽般的垂死挣扎愈发沉醉入迷,这会儿她亢奋得眼睛发红,一点点加大手上的力道,直至“咔啦”一声,直接扭断了他的脖子。
有师妹吓得惊叫出声,又很快地捂住了嘴。
赤星闭着眼睛深深叹一口气,身体因杀人陷入一种美妙的享受中。她身旁的同门显然都因为她的作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却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噤若寒蝉。
这并不是赤星第一个杀死的师尊门徒。
赤星这会儿看向莫愁尘垂落到自己手上的脑袋。那张原本因窒息而涨红的脸,这会儿又恢复了原本的美貌,他长长的睫毛遮着还半睁着的眼睛,内中水光流转,看上去静谧、安宁,一点也没有他还活着时的那股蠢劲。
莫愁尘以为他是特别的……这是赤星最受不了他的地方。
但其实,师尊早就对他避而不见了。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着急,想方设法地跟着众人出任务,想揽些功劳来讨师尊欢心,甚至还妄想用断臂向有涯仙尊换那结界中的宝物,真是感天动地……如今,他断了一条手臂,肢体受损,连仅有的一点容貌上的优势也不再有,更是再无希望入师尊的眼。
赤星这会儿随手将莫愁尘死不瞑目的尸体扔在地上,“把他身上的宝物分一分,然后回宗门。”
她如是对师弟妹们吩咐着,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刚才被莫愁尘的指甲挖出了几道长长的血痕。她厌恶皱一下眉,施一个法术瞬间将血迹清干净了。
我只是帮师尊处理掉他不再需要的麻烦……赤星心想,师尊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云海灵应台上,修士们闲余的时间都在讨论同一件事情。
“听说了没有,朝露殿的祖师姥姥这次下山带回了一个少年……”
“那个最近才醒的祖师姥姥?她要收徒弟?”
“她不会收徒弟的,传说九十多年前七长老想拜她为师,怎么纠缠都没用,最后她还跑去直接倒头大睡了事。”
“也许那少年的根骨很好呢,让祖师姥姥也不禁为他动心。”
“唉,真羡慕啊……要是跟着祖师姥姥,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入金丹了……说起来你们有见过那个少年了吗?”
“没有,”
“还没有……”
“我连祖师姥姥都还没有看见过呢……”
众人皆都摇头,然后一个师弟问正经过的元十六月,“十六月师兄,你一直跟着宗主的,你应该见到了吧?”
“见是见到了,”元十六月笑着,有些为难地挠一挠头。
“怎么样?”众人一窝蜂,满是期待和八卦地围上来,
“祖师姥姥真要收他做徒弟吗?”
“他是不是根骨奇绝,天下无双?”
“传说祖师姥姥好美色,他是不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
“这……”十六月一下子答不上那么多问题,而且他对那个祖师姥姥带回的少年,第一印象全然不是同修们问的这些事情……
9. 抉择
两个时辰以前,师尊侦测命盘结束出来,突然嘱咐十六月下山,去接引祖师姥姥。
“祖师姥姥这么快就要回来啦,”十六月颇惊喜,“她已经找到她的机缘了吗?”
“‘机缘’?”师尊咬牙一笑,“只怕变成了难上加难的孽缘。”
十六月颇讶异,随后才注意到,师尊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
而当十六月下山时,一如师尊测算的那样,正好碰上祖师姥姥带着那少年回来。将人领到师尊书房后,师尊一见那少年,全身一震,见鬼般地惊叫了一声:“极夜仙尊?!”
说实话,十六月跟随师尊那么多年,还没见他这般失态过。
除了上回他在春墟跪着抱紧祖师姥姥大腿……
“没想到我侦测的命星变数,竟然会是这样……”师尊灵魂出走了半天,才终于恢复镇定,转头对十六月吩咐:“你去替我通知柱殿长老们,半刻钟以后,曾祖师姑与我要在含光殿议事。”
“是。”
“还有……刚才听见的事情,先不要跟任何人说。”
十六月点点头,因师尊额外的嘱咐察觉到这件事情恐怕非比寻常。他转身出去时,悄悄地抬头瞥了一眼,发现那个面容清俊,冷着一张脸的少年,也正抬着他年轻而明亮的黑眼睛,好奇且有些不安地望向自己。
十六月回想起刚才师尊叫他“极夜仙尊”,极夜仙尊是指……仙茧里的那个极夜仙尊吗?
不不不……十六月这会儿心事重重地被同宗们围着,想起少年脸上年轻到简直还有些稚嫩的表情,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自己听错了吧?……
灵应台的八位柱殿长老,除了第五长老宿羽真人仍在闭关外,其余七位在接到十六月发出的传音后,就近的直接蹿过来,离得较远的,也借由预留在含光殿的法阵放一个分身过来,半刻钟内都到齐了。
这样的神速,对于以往只有静粼君主持的会议,简直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果然曾祖师姑即便躺平了那么多年,在宗门里的威仪依然还在……
当然,他们中好几个人,可能纯粹只是来赶热闹的。
然而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在众人看见含光殿中那少年的一瞬间,皆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的诧异和惊惶。
谢凛这会儿冷着脸站在殿中,看那些凭空冒出来的人围在自己周身,不是啧啧称奇,就是抬指掐算,施法验看,议论纷纷。
“好像是真的……”一个大胡子,目光炯炯的壮汉说。
“这不可能!”一个面目模糊的半透明灵体反驳,“极夜仙尊在这里,那仙茧里的是什么?”
“可他身上,魂魄记忆齐全,”一个长发几乎把脸遮完的阴沉女道:“也的确是血肉之躯……”
……
谢凛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被很快地被消耗。
从王花带他来道这个仙境一般的地方开始,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都是一脸见鬼的表情,说着什么“极夜仙尊”、什么“仙茧”……一大堆他根本听不懂的话,把他当作某个物品相看……
此刻他转头看大殿右侧上位的王花,她只是没什么坐相地歪靠在那里,低头专注地玩着她自己的垂鬓,似乎对于周遭发生的事情全然无知无觉。
这更使谢凛感到焦躁……
而他不知道的是,王莲这会儿正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垂鬓上的第二根白发,“什么时候又长出来了?”她一瞬感到天都要塌了。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抓住那根白发要拔,很快又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想象,自己头上一直生白发一直拔,很快就被拔成了一只秃毛鸡。
这也太可怕了!!
但是不拔,王莲要缩回手,又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的垂鬓,指指点点:“她头上长白发了!”、“她要完蛋咯”……
拔,变成秃毛鸡,
不拔,被人发现嘲笑……
王莲伸手缩手,陷入踌躇为难的三味境,根本没办法做出决定。
这时候谢凛这边,一个画着面靥蛾眉,穿着慵懒华袍的高大男子眯一眯眼道:“我倒觉得,还是动了什么手脚,只是没那么容易被看出来。”
他名花靥,号雷光君,是灵应台的第七长老。
“譬如,弄了张和仙尊相似的皮子裹上之类的……”花靥如是说着,抬手意图去扯谢凛面皮。
谢凛的耐性此刻终于被耗尽,他一下拍开这个女装男子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脾气倒是不小,”花靥冷哼一声,这会儿愈发来了兴致,“那就让我试试你的本事有多大……”
他说完眼风一凛,探手便向谢凛面上袭来,谢凛早有防备,抬剑身格挡,两招之后,承影剑剑影沿手腕窜入对方身体,如是殿内众人皆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承影剑?”花靥看着快速在自己身上游走的剑影,一瞬惊呆,随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愈发亢奋的表情,“那试试这招如何?”
他说着抬手,伴随着手臂上呲呲冒出的闪电,掌中顿现一柄旋转的银色峨眉刺。
他手法娴熟地执着峨眉刺,银紫的电势也在他手上愈演愈烈,然后他瞬间发力,再攻向谢凛。
谢凛勉强催动承影剑意图侵袭对方经脉,但他能感到对方根基雄浑,自己的剑影在他体内只如泥牛入海,难以寸进。
而对方的峨眉刺势如破竹,此时已然逼近自己眉心!
殿内众人期待结果的同时皆都倒吸一口凉气。
“糟糕!躲不开!!”
谢凛全身僵直着心跳如鼓。下一瞬间,他感到一阵罡风扑面,猛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与那男子之间!
是王花!
众人,包括静粼君此刻又都把提着的气又暗暗放下来。
王莲一手紧紧捏着那男子握峨眉刺的手,她刚从白头发的难题里回神,这会儿为少年差点因自己疏忽而完蛋的事后怕,笑眯眯道:“以大欺小死的早哦。”
花靥惊得瞳孔一缩,猛然抽回自己的手臂,气恼道:“祖师姑您这是做什么啦,吓死人家了!”
他这会儿噘嘴跺脚,又娇又嗔地对王莲抱怨,与刚才冷酷傲慢的样子大相径庭,使谢凛不自觉地面露些诧异。
“我才要问你做什么?”王莲毫不在意他的撒娇,抬手猛敲一下他脑壳,“用元婴境全力对付一个气海未开的半大孩子,你想杀人?”
“疼疼……人家想帮您查验查验嘛,”花靥按着头上大包,忍痛泛泪道:“他要真是极夜仙尊,一个元婴境全力的一掌,怎么能伤到他分毫?”
众人也深以为然,这会儿纷纷点头。
“有些道理啊,”
一个眉毛长到地上的长老说:“要不是极夜仙尊,定然是歹人有所图谋,阿靥刚才那招也可以顺势将他送走!”
“有道理个头啊!”王莲笑眯眯说着,又暴躁地敲了一下那个长老的脑壳。
静粼君见状,适时道:“虽然只是魂身,但我与曾祖师姑已经查验过,这少年的的确确就是十七岁时的极夜仙尊。
“仙茧之事,兹事体大。现下里还不知道仙尊魂身在外的缘故,这般贸然试探,恐有后患。”
众人听他如是说,一时皆都面露些凝重后怕。事关仙茧,一个不小心,在茧中渡劫的极夜仙尊就有可能飞升受阻,更有甚者,仙茧可能因此殒落成为仙尸,这对宗门而言,将会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花靥这会儿求助地望向王莲,又茫然地望一眼面色不虞的少年,“总不能将他直接塞回去吧?”
“不知道啊——”王莲啧一声,怕麻烦地挠挠后颈。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她就拖延症发作,不想面对。
静粼君定定望着曾祖师姑。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然而当下,除了她,宗门里并没有第二个人有可能做到那件事情。静粼君固然也不愿曾祖师姑多劳累涉险,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或不想就能实现。
于是这会儿,静粼君循循向众人道:“既然仙尊有一部分魂体失落在外,那他仙茧中的魂体必定不全。魂体不全,就无法修炼飞升。”
“所以阿靥说得有道理,我们就是得把这小子塞回仙茧。”
“怎么塞?仙茧上面有缝吗?一个大活人可以直接被塞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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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可以先用融身咒把他变成一滩液体,再在仙茧上凿个小洞把他灌进去!”那个长发的阴沉女幽幽地说。她是五长老滕薜荔。
“仙茧可以被凿洞吗?”
“可以吧,在鸡蛋上凿个小洞,里面的液体也不会直接流出来。”
“液体……仙茧里哪有液体?”
“毕竟是结了茧啊。茧里面的毛毛虫,在变态的状态下就会变成液体哦。也就是说,羽化的蝴蝶其实是毛毛虫的汁液重组形成的。”薜荔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所以仙尊飞升以前,的确有很大可能是一泡汁液哦。”
“竟然会是这样吗?!”
众人包括谢凛,皆都为她的科普大吃一惊,叹为观止。
眼看着话题被越扯越远,静粼君赶紧搂回来一点,“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知晓仙尊的状况。他在里面怎么样了,又为什么会有一个他的魂身出现在山下?”
“但怎么才能知道,我们在外面也没法进去不是吗?”
“祖师姑应当有可能做到吧……”随着花靥再次开口,众人的视线皆都默默落到了王莲的身上。王莲心烦意乱,根本无暇注意他们荒唐的讨论和目光。
这时候,她感到身后有人拉了一下自己,回头看见少年那双黑而明亮的眼睛,正定定望着自己,“你不觉得有什么要和我解释一下的吗?”
谢凛听了他们刚才那番讨论,多少弄清楚了一点,他们认为自己是某个叫“极夜仙尊”的人的什么“魂身”,想把自己化成液体灌进那个什么“仙茧”里。
他很为这些无稽疯狂的讨论感到愤怒,气王花竟然是为这缘故骗自己来山上,更气自己竟然就这么傻乎乎地跟她来了……
“这……”王莲因他目光里的冷淡和隐忍,一瞬被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是这个,就是这个……让自己一下子变成垃圾,无地自容的眼神!
这还是王莲第一次感到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有和谢凛相似的地方,虽然要是换上真正的谢凛,王莲当场被这目光销毁都有可能!!
“曾祖师姑?”静粼君这会儿也出声问她,“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这么看?能怎么看?……这里除了王莲,其他人根本没可能联络到谢凛,王莲不去做,就是置宗门的责任于不顾。何况谢凛还是她师兄,纵使两人不算相亲,情分也依然在的……
而若是去做了,真见到谢凛,被他问起为什么百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破境怎么办?被他发现自己入了五衰之境又该怎么办?……王莲觉得要她面对这些,还不如叫她直接找根歪脖子树吊死更痛快……
谢凛看着王花汗如雨下,一副就快要口吐白沫厥过去的样子,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强硬了?应该也不至于吧……难道不是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大声密谋更过分?
然而终究,他还是有些担忧地扶一把王花,深怕她真厥过去,“你怎么了?”
王莲又看着他,一时间怔住了……瞧瞧这故作冷淡却又忍不住关心的语气,瞧这清纯无辜的脸蛋,这多情善良的眼神,怎么可能会是那个铁石心肠的谢凛?!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跟谢凛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魂身在外面晃荡啊?!他在仙茧里面搞些什么名堂,还打不打算飞升了?……王莲内心一番激烈暴走,终于把心一横,壮士断腕,腕促蹄高,高抬贵手……地搭上了少年肩膀,安抚地拍一拍。
“我没事。”她又恢复了原本静定的从容,笑眯眯对他道:“你先在山上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买袋桔子,很快就会回来。”
众人从未见她对谁态度如此耐心温柔,皆都大惊失色。
“桔子?……可现在是春天啊。”谢凛表示不能理解。
“别太在意,”王莲依然一脸的大义凛然,“要是你好奇刚才我们谈论的事情,可以去问那个叔叔,”她说着,指一指主座上坐的静粼君,“关于你身份的事情,他会全告诉你的。”
“叔……叔叔?”静粼君嘴角抽动,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冷静……就这样让极夜仙尊喊自己叔叔真的好吗?
而王莲只是潇洒拂衣而去,很为自己就这样直接把要向小鬼解释的锅甩出去而感到心满意足。
10. 雪原
极黑的夜里,大雪纷纷扬扬,被呜呜呼啸的狂风卷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茫白雪原。
王莲口呵着白汽,脸被冻红,在大雪及膝的平原里艰难趟行,寒风搜刮着她身上仅剩的一点热气,搜刮着她的衣衫发丝猎猎作响。
这里是仙茧内联通的,谢凛的识海。王莲凭借大乘修士深厚的根基,可以勉强使自己的元神到达这里。
她的肉身,此时正阖眼静坐在春墟仙茧外无波的水域上面,由四个柱殿长老为她护法。
虽然好不容易进来了,但王莲发现了几个要命的问题,
第一,只有元神进来的自己,在这个倒霉地方不能使用自己的术法,只能腿着走路;
第二,虽然不能使用术法,但五感依然还在,王莲被风雪搜刮得全身都麻木;
第三,这片雪原大道几乎没有尽头,但王莲并不知道谢凛的意识具体在什么地方。
综上所述,她这会儿已经在这极寒的大雪地里又冷又饿地跋涉了十二个时辰了,精疲力竭,但没有任何进展。
王莲抬起已经冻到麻木的腿,再往前趟一步,整个人突然面朝下,噗呲一声,轻轻摔陷到三尺厚的白雪里。
一个四百九十三岁的先天,走路被雪绊倒……
……哈。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出声的。
哈哈哈哈……
王莲脸埋在雪里笑了一会儿,这会儿干脆摆烂,整个人滚了半圈躺平在雪地里,大喊大叫,
“谢凛——!”
“你哔——的谢凛师兄!”
“听见了没有?”
“到底躲哪儿去了?”
“还不哔——的快滚出来?!”
……
声音被呼啸的大风裹挟着,这样无尽的雪夜里瞬间也就消散了……
她这会儿喘息着仰头看天。天空如此黑暗深沉,幕布一般绵延遮掩着,无星无月,甚至也无任何一点的光。只是簌簌的大雪,不断落在王莲身上,没一会儿就薄薄地将她埋了一层。
好冷……冷死了……
王莲想,
到底为什么连识海都是这副要人命的鬼样子……
“谢凛?”
现在回想起来,王莲第一次从香香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时,感到的只有茫然。
“你不认识他?”香香因此感到些意外,“他与你一样都是世如真人的徒弟,应该算你的师兄才对。”
“……师尊好像是提过她还有另一个徒弟,”王莲好不容易在脑海里翻到些线索,“但我不认识,也没见过。”
那时候的王莲十六岁,加入灵应台不过四年,终日里冷着一张脸,满脑子就只有怎么变强到可以下山复仇这一件事情,其余的,根本无暇他顾。
那时候的灵应台也还只是中洲边缘一个无名无姓的小门派,门内修行资源短缺,像王莲这样的初级弟子,若想要快速精进,只凭日以继夜的刻苦用功远远不够。
但四百多年前中洲还是乱世,兵灾人祸不断,亡魂滋养着须弥山,生出许多邪兽妖灵。那时的仙门第一组织河图阁常常外派些除妖兽的任务,由天下的修行者们承接。
除妖兽可以获取赏金,用以购买丹药仙草,妖兽的一些内丹,身体部位也可以用来淬炼法器,升级破境。
王莲在知晓这条路径以后就没怎么回过山上,每天不是做任务,就是在接任务的路上。
香香就是王莲出河图阁任务时认识的朋友,他名悉香乐,是当时就已经算仙门大宗的登仙道首座的关门弟子。
相较于王莲一身素衣,一把破剑的寒酸模样,香香总是穿着时尚最华美尊贵的衣服,光彩到闪瞎人眼。他师尊有钱又溺爱他,给他的法宝怎么掏也掏不完,一句话形容,就是行走的仙门百宝箱。
当然,香香的实力也很不若,年纪轻轻就已经修成金丹,是王莲在河图阁里组队过的修士里最强的。
香香那天和王莲提起谢凛,告诉她,谢凛是他必须要打败的人。
“你和他有仇?”这是那时候王莲理解世界的方式。
“没有。”香香摇摇头,“我和你一样没见过他,但他是新一代里最强的修仙者。毕竟他今年还不满三十岁,就已经修成元婴了。元婴诶!纵观修仙史上,能有几个三十岁就上元婴的?”
“所以呢?”
“所以他很不幸地被我选成了假想敌。”香香说着,露出他平常里温和又迷人的笑容,“我还有四十六年时间可以努力,在下次春兴大魁到来的时候,我要打败他,成为魁首。”
“行。”王莲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话多,对别人的事情也没多大兴趣。
但那时,比起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天才师兄,王莲更有印象的是,香香眼中的决心与筹幄,毕竟香香,在王莲看来完全不是一个有胜负欲的人。
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王莲嫌自己筑基的境界太低,只能接到些赏金少,又没有什么挑战性的任务,于是开始借用香香的河图玉牌去接金丹修士才能接的任务。
那些任务果然赚得更多,也更危险。
王莲勉强苟了四次,渐渐上手。第五次无一个洞穴里清缴妖兽的时候,她在同行者里看见了一个绝世出尘的美男子,那人身如鹤立,眉心一点赤印,神色淡漠疏离,仙气飘飘如天上月,如殿里供的神像。
纵使那时候王莲的脸皮还不似现在这般厚,也忍不住惊艳地悄悄多看了几眼。
然后那美男子突然抬起眼来看她,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双丹凤眼墨如点漆,带着些凛然,慑人心魄。
而他看见王莲,冰霜般的脸上瞬时露了些惊诧,然后皱蹙起眉,直直向她的方向走来。
怎么,美男子不许人看的啊……王莲一瞬有些被拆穿的心虚,但还是呆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如玉磬般好听,但他的语气和表情皆都带着冷硬的不认可,“这不是你的境界该来的地方。”
王莲惊了一下,一面觉得就这样微微有些表情的样子也是绝美;一面心想着要死,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偷混进来的?
然而无论内心怎么地波澜,她表面只冷冷说一句,“这与阁下无关吧”,不及看对方愣住的神色,就低头快步地走开了。
王莲心里很为自己的行为懊悔,她表现得太强硬啦!这种把柄被人抓住的时刻,怎么都该探探对方口风,看他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事情的,再低声下气地求一求,让他不要把自己境界不够的事情宣扬出去……
想虽然是这样想,但之后猎杀妖兽的行动力,她只是尽量地远离着那个美男子,逃避着假装根本没有这个人。
没办法,谁叫她小时候轴得根本找不到北呢……
洞穴延伸如迷宫,很快王莲也和其他人走散了。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一是独自杀死的妖兽,获得的材料宝物不必与他人均分;二是王莲毕竟是筑基修士,与金丹修士的境界差别显而易见,她也并不想与他人组队,去占人家的便宜。
是以先前接的那几次任务,她也都是这样独来独往,一副冷淡阴沉的样子,不与人交。
这一次,王莲在接连斩杀了五六只小型妖兽以后,非常倒霉地在洞穴深处的深潭里碰上了一条玄螭。
所有妖兽皆自须弥山而来,形态各异,狂暴弑杀,大多没有名字。其中特地被命名的,自然不可能是善茬。
这条玄螭长五丈不止,状如龙而无角,生有四爪和两条飘逸的胡须,身上无鳞,滑腻玄黑如鲶。王莲仰头看它,像一只渺小的幼猫仰头看一个巨大成人!
它也注意到王莲,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刀状,凶狠地一咆哮就向她过来扑来,这使得她在僵直和逃跑之间,选择了拔剑相向。
喂喂,你是怎么敢的啊?你区区一个筑基怎么可能打得过玄螭,还不快逃啊!……
王莲一面在心里不断怒骂着自己,一面闪避开两次攻击,颤抖着握剑的双手却逐渐平稳,神色也逐渐专注。
王莲的剑法没有什么华美的招式,唯有不断的劈砍格刺,锐利猛攻,是不计后果,生死相搏的打法。
一般你随便打打和全力以赴性命相交的时候,状态差别肯定是很大的。王莲就是靠这样像疯狗一般不怕死地乱咬,获得了她当前境界里原本完全无法企及的战斗力。
然而再怎么疯的狗,一口咬到玄螭皮上,被它表面滑腻的黏液直接滑走,也没辙了。
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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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避尝试以后,王莲勉强地跳上玄螭滑溜溜的鼻梁,快步冲刺着一剑捅进了它黑曜石般的巨大湿润左眼。
一声愤怒的咆哮,玄螭剧烈挣扎着,几乎将王莲甩下去。
果然,这里是弱点……王莲心中一喜,正捻手决欲将剑自它眼球御行到它体内,却被它猛然挥来的利爪抓住,自高处重重拍按到水潭里。口鼻溺水,王莲挣扎着欲脱身,那利爪却紧紧将她抓住,死死按到潭底。
耳畔全是汩汩的水声,眼睛隔着厚厚的潭水,可看见玄螭张开长满森白尖牙的巨口,庞大的脑袋由高至低地俯冲下来,王莲挣扎着悬紧心脏,被按在利爪下的手指勉强动起来,意图捻一个玉石俱焚的诀。
倒不是说她不想活了,只是不从敌人身上咬块肉下来就这样死,她不甘心。
也是这关键时刻,一道黑色的剑影自洞穴外飞来,直入玄螭额头,将它击得头颅往后一仰,松开按在王莲身上的那只利爪,整只侧身,沉重脱力地倒向水潭边,哗啦啦溅起几丈高的水浪,死去了。
王莲勉力地游上岸。她全身湿透了,又因为身上受伤,原本浅青的衣衫被血水洇得半红,狼狈至极。这会儿她剧烈喘息着,心脏还怦怦乱跳着,尚未从获救的后怕中回过神来。
水潭边站着先前那个美男子,他一抬手,那柄只一招就杀了玄螭的黑剑,从它额间飞出,一尘不染地再次回到他白净如玉的手上。
他冷冰冰的眼睛此时看向王莲,视线落到她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瞬间,轻微地蹙一下眉。王莲自己受伤惯了,倒不觉得这算得了什么。
美男子这时开口:“此玄螭修行上百年,三个金丹修士也未必是它的对手,你不该独自与它对战。”
又是指责……但没办法,谁叫你刚救下我一条狗命呢……王莲心下自我宽慰着,这会儿恭敬地抬双手,向他行一礼:“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名号,小女他日必结草衔环相报。”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虽然对方可能多半只是顺手。
美男子因她的问话一瞬面露些惊讶,然后几乎是冷着脸白了她一眼,“灵应台谢凛……你的师兄。”
“……啥?”
如果要回首一下王莲一生中所有表现得像白痴的时刻,这一刻必定名列前茅。
……
之后王莲销化了玄螭的肉身,将它的两根胡须,一根筋脉和一颗内丹提取出来。她有些想留下两根胡须做她琵琶的琴弦,然而想了想,她还是将这些东西献宝般地递给了谢凛……师兄。
她有些想让谢凛替她瞒着,不要把自己偷偷参加金丹任务的事情告诉师尊。但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圆滑自然地求人,尤其因为对方冷淡的态度,她还有些怵他。
于是半晌之后,王莲只僵硬地憋出一句,“给你。”
“我不需要。”谢凛摇摇头,他目光再次在王莲肩膀的伤口上停一停,那不认可的表情,又再次出现在他脸上,“这些东西,其实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你这样。”
王莲瞳孔缩一缩,猛提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遭遇过什么,想要什么……刚才的事情,碰上玄螭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她也差一点,差一点就能伤到它了……
但他的确也没有知晓这些的义务……何况他还是自己师兄,还救了自己一条狗命呢……如是想着,王莲才终于压下心头怒火,不至于把想揍对方一拳的冲动变成现实。
……
王莲这会儿躺在雪地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
但是——不认可、不理解,还有“你不该”、“你不能”、“你最好别”……的否定,那几乎是王莲从谢凛身上得到过最多的反应。
从这种层面来看,谢凛的存在,对于她而言原本就和这极夜的风雪无异,凛冽割严寒,不可向迩……
没办法,谁叫他们虽然是师兄妹,却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这会儿王莲发泄完了自己的脾气,又再爬起来,拍拍身上积的厚雪,继续在无尽的雪夜里跋涉前行。
但是这一次,她没再走多久,就看见远远的地方,雪原西边似乎出现了一道悬崖,悬崖的边缘,有一个人影盘腿,静静地坐在那里!
11. 魂身离体
王莲艰难地跋涉到悬崖上面,远远看见高崖尽头端坐的,果然是谢凛!
“谢……师兄!”
她呼唤着,加快脚步过去。及至近处,见他身上落满了积雪,那张与结界外少年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此时静定地阖着双眼,如冰雕成一般,无喜无悲。而在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与无尽纷纷扬扬的大雪。
即便王莲知晓,求仙之路,越往高处走,越是举步维艰,她也明白谢凛道心之坚定,不达目的绝不肯轻易罢休……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却还是深深震撼了她!
孤心苦求索,万雪渺寒峰。
这样严苛到近乎自虐的环境,这样风刀霜剑的一百年,王莲望着谢凛,心下不得不生出些敬佩。
“谢师兄?”王莲这会儿压低些声音呼唤他,但他并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见。
五感封闭?要是入了寂定,叫不醒就糟了……
王莲面露些忧色,抬手欲去探他眉心,但在触及到之前,被一只宽大冰冷的手瞬间握住了手腕。
王莲吃了一惊,也是这时,她看见那张神像般的脸,缓缓睁开眼睛,四周围漫天的风雪也霎时停了。
那双眼睛还和王莲印象里的一样冷淡、疏离,不可逼视。
他看着王莲,眼睛眨一眨,睫毛上堆积的雪扑簌簌落下,那眼中原本的冰冷,也瞬时消解了不少,“师妹……好久不见了。”
王莲因他终于醒来,轻轻松了口气,抱怨道:“师兄可真会找地方,你这雪原这么大,我腿都差点走断了。”她说着,使些力气,示意谢凛可以放开手,但对方握得很紧,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嗯,你在雪原上破口大骂,我都听见了。”谢凛一张冷脸,目光依然未从王莲身上移开,静定的,带着灼人的审望,像要仔仔细细把王莲看个清楚。
“……那你还不早些出来?”王莲有些尴尬,也因为谢凛的目光感到些不自在,然后突然,她想起了自己垂鬓上那个最终忘了拔的白头发!糟糕,这样下去会被发现了——
她抬另一只手不自然地按住那片垂鬓,这会儿嘶一口气,缩着身子心虚地转移话题,“我觉得……好冷。”
她也没有说谎,即便她已经在风雪里冻了这样长久,几乎都冻透了,谢凛的手依然像冰一样紧紧刺着她手腕,甚至因为握的时间太久,还让她产生些被烫伤的错觉。
“抱歉,是我怠慢了。”谢凛说着轻微笑一下,松开了手。
……他笑了?
王莲一瞬愣住,精神有些错乱,不是冷笑,嘲讽的笑,而是一个真正的微笑,在他那张比冰还冷的脸上出现,有些惊心的好看……幻觉!王莲心想,绝对是幻觉!!
也是这会儿,王莲站立的雪地表面涌动着,生长延展着搭出一个木台,将她和谢凛拢到上面,周围四根木柱从木抬上耸生而起,上面飞快地蠕动搭建出一个亭子上翘的檐顶,又垂下四面厚厚保暖的帷帐。木亭中央,铺开一片素毯,毯上有团席桌案,案上火炉煎着茶水,一旁立瓶中,插着几只红梅。
冷香随着暖意一瞬扑面,烘着王莲冻得发僵的脸和躯体,双眼中甚至都要氲起些热气。
这些并不是幻术,连同仙茧里一整片茫茫无际的雪原,竟然是真实的造物术!
真实地创造一个小世界,
这已经不是渡劫期的修士能做到的事情了吧……
王莲不禁在心底感慨,百年过去,谢凛的功力较以往竟然又上了一个境界!而相比之下,自己却只是躺平在乱纷纷的旧梦里混沌过了百年,根本毫无长进不说,竟然还入了五衰!
想到这里,王莲咬咬牙,焦虑到恨不得当场又多长两根白头发。
“在想什么,还不过来坐?”谢凛依然正襟坐在她对面。
“哦。”王莲听从指令过来坐下,一会儿仍扭捏着害怕自己的白发会被发现,但此时,她注意到,对面谢凛的满头青丝,也凝着些未化的霜色。
是了……此地的风雪这样冷,就算是白头,也很难被注意到……
王莲如是心想着,终于放下捂着垂鬓的那只手,此时她换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用颇轻松的语气问谢凛,“师兄怎么不问我为何而来?”
“你在外面见过阿月了。”谢凛冷冷说。此时他提壶,倒了两杯热茶,其中一杯递给王莲,“我用一个结界将他困在渺溟山,并在梦里通知了你,但你来得……比想象中慢。”
王莲接着谢凛递过来的那杯茶,目瞪口呆。
所以隐安村的那个结界竟然是你弄的啊?
所以我之前梦到你在风雪里舞剑是这个啊……这我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王莲一面在心里吐槽着,一面回想起自己先前在路上耽搁好几天的事情,便又如以前被他教训时地抬不起头。
这会儿她心虚地喝了一口热茶,讪笑一下,“师兄在想什么,怎么这样放任自己的魂身在仙茧外面乱跑?”
之所以说“放任”,是因为王莲无限地相信谢凛的能力心性,除非是他自愿,否则几乎不会有魂身离体的可能性。
但谢凛只是摇摇头,品着自己那杯茶,淡淡道:“不是我放的,是他自己要走。”
他这话说得,就好像家里不管事的老爹在推卸将随便将小狗放出门的责任时一样事不关己。
王莲这时候就非常能代入老妈的情境,心头火噌地一下就冒起来,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按捺住。现在不是演家庭情景剧的时候!
如果不是谢凛自己放出的魂身,那意味着,魂身的回收也不可定,意味着事态可能比她原先以为的要大条,大条许多!
王莲沉一口气,拿出苍苍哄自己时的耐心,和颜悦色地问谢凛,“那我能问问师兄,魂身离体的理由吗?”
“因为……已经修到尽头了。”谢凛如是说:“求仙之路万万千,筑基以上,具是修心。我修无情道,求的是人与剑极致的合一。而这完美的合一,我在此雪原中百年已然求得了。”
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王莲心想,师兄已突破渡劫境了,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有飞升。
“然后呢?”王莲难得露出些正经的神色,继续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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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谢凛其实无法具体地向王莲形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语言太匮乏了。
在他突破渡劫境的那个瞬间,雪原极夜的上空蓦然坠下一道流星,那流星带着五彩斑斓的拖尾,绚丽至极,瞬间照亮了这个由他创造出来的真实世界。
然后,它停留在距离谢凛十丈远的雪原上空,一团多色的火焰,漂浮着,燃烧着,噼里啪啦地爆烈着扩张,如同将空间撕开一个不断扩大的口子,其上绚丽的华彩因这扩张不断落到雪地上,呲呲作响着熄灭。
谢凛心潮澎湃,他望着那剧烈涌动的彩光,心下了然,那里就是他要去的三千世界的入口!
他就要修成正果!
一朝得偿所愿,他心满意足。此时起身,脚步坚定地朝着那入口踏去。
但不知为何,每踏一步,他心头原本的完满便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如这个世界般的霜寒与虚无。
谢凛心头刹时意念纷纷,多是尘世里,曾给他留下印象的事物。暖和的日光、花和树叶的颜色,师尊、亲族、友人……一些他曾在尘世里匆匆见过,又匆匆离别的脸……
留恋?……谢凛回看自己身后的脚步,这就是无情道最后的考验?
要割舍这些记忆,谢凛心头早已有所准备,他回想起剑法修炼到极致那一刻的喜悦与平静,用以抵抗前路上的虚无,继续抬脚往前。
但每一步,都较上一步更艰难。谢凛割舍着,抛却着所有那些记忆里蕴含的感情,不断向着他最终的目标前行。外观从孩童到少年再到此刻,各个时期里的魂身不断闪烁变幻着,那些喜怒哀乐,贪嗔痴念渐渐褪色,他的心肠,也如铁一般一点点慢慢变得坚硬。
终于,谢凛到了那光华夺目的入口,再往前踏一步,就可成仙。
“师兄。”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谢凛猛然转头,看见她的师妹王莲,就站在自己眼前。
她长袍青衫随着风雪呼啸猎猎,那张百年未见,却并不陌生的脸,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谢凛看见她闭紧着眼睛,满脸痛苦,两道泪痕自凝着霜雪的脸上落下。
……不好!
心头无尽的恸然与遗憾被勾起,
谢凛瞳孔一缩,心思一瞬大乱。
他魂身不定,那些原先被他抛却在后头的感情,也在此刻不断反噬着要将他整个吞没。
谢凛竭力稳住心神,将那些感情收拢在一处,意图再次抛下。却没成想,一个魂身突然自他身上抬手,将那些情感全部揽去一口吞了,然后瞬时逃离了他的躯体。
那是他十七岁时的魂身,此时在他面前站立住,狡黠地冲他一笑,“我走了,你自己留在这儿吧。”
他说完,直接转身向雪原那头跑去。而谢凛只是黑着脸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那三千世界的通路逐渐黯淡,直至彻底坍缩消失。
……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你在成仙的通路前魂身离体,是因为看见了我吗?”王莲听谢凛简明扼要地讲完事情经过,一时瑟缩着,只感到头顶冷汗冒个不停。
12. 王莲的责任
“是。”
谢凛喝着茶,那双冷淡的眼睛直视着王莲。他过去就知道,师妹对人从不设防,这样全然开放的姿态,纵然肆意潇洒,却也非常地容易……遭人戏弄。
以往,谢凛只是从旁看着她的那些朋友们无恶意地戏弄她,对此虽然稍稍有所不满,却也自认为与己无关。然而当下,他看着师妹一副天崩地裂瞳孔地震的样子,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戏弄她的趣味。
王莲自然不可能注意到谢凛的观察。她在震惊,她在思考,凭着自己与谢凛那一点其淡如水的师兄妹交情,何德何能背得起这样一口大锅?
“师兄因何我?”如是,王莲执着杯的手抖到茶水几乎往外撒,却还不忘嘴硬地和他开玩笑,“总不至于是像话本里演的那样,有心倾慕于我吧?”
她当然不觉得谢凛有任何倾慕自己的可能,要她相信谢凛这个剑痴会对谁动心,还不如直接相信他会跟承影剑拜堂成亲,可能性来得更高一些……
“因为……放心不下。”
谢凛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承认。
过去百年的修行中,他并不止一次想起过王莲,对于谢凛而言,她的存在一直都与旁人有所不同。但那不同的程度有限,至少排在他将剑修到极致的意愿之后,至少,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因为再次看见她那张落泪的脸而魂身离体。
阿月逃离以后,谢凛在这里坐了七天。这七天里,他借由阿月的眼睛,感受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接触鲜活、生动的王莲,许多他原本无解,也不多在意的疑惑和好奇,在转换一个视角以后,都很快都得到了答案。
一个使他惊愕,细想来却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放-心-不-下?”王莲逐字地复述,瞳孔震动得愈发厉害!
这会儿,她也不得不想起百年前自己与谢凛在长鲸崖上道别时,大言不惭的雄心壮志,“师兄放心修行,宗门之事有我。待师兄飞升之日,王莲必也以破境相贺。”
然而事实是,说完这些话不久,她就在朝露殿里倒头大睡百年,修为少有长进不说,宗门之事更是一点没管。六十多年前,灵应台的结界因为须弥山突袭爆炸时,王莲甚至都没有被吵醒!
她过往就知晓谢凛一直对于自己疏懒的修行态度有所看法……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废物的程度会牵动师兄的操心病至此,以至于最后竟然成为他飞升路上的绊脚石!
王莲啊王莲,人究竟要怎么样才可以闯这么大的祸?
想到这里,她愈发地缩着脖子,汗如雨瀑。
“抱,抱歉,师兄。”王莲此时也不敢抬头,确认师兄眼中的不认可,只得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是王莲太无用,拖累了你。”
谢凛:“……”
他一直知道王莲有些缺心眼,但这种程度的话……难道不是堪比残疾了?难怪过去四百多年,他们更多时候都只是错身而过……
可我也不是一开头就打算倒头睡满一百年的……王莲这会儿心里另一个小声音不甘心地为自己辩解。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凛一样,天纵奇才,势如破竹的。对于大多数人,包括王莲来说,愿望无法被实现,才是人生常态啊……
起初王莲的睡觉,的确只是逍遥门普通的“梦修”,她修行受到阻碍,意欲从梦境里寻找破境的机缘。但那些梦境如此瑰丽绮谲,越往深处探索,就越不住地满足些她过往里甚至从来没有在现实里希妄过的憾愿。
在那里,长姐没死,雁夜没死,师尊也还活着;她一直和朋友们在一起,四处游历,寻欢作乐;她甚至在春兴大魁的决赛上成功打败了谢凛,夺得天下第一……
王莲当然也知道深陷于这种虚假的诱惑是软弱,可一旦醒来,世界对她来说已经如此萧索荒凉,她打不起精神,没有想做的事情,相熟的人也都不在身边,除了看谢凛飞升那一点盼头,她都几乎找不出非得继续活着不可的理由……
王莲不想面对这些,以至于渐渐地彻底躺平了……
这样听起来更废物了好吧!王莲的羞耻心此时严厉地责备自己!
因为谢凛没再出声,这会儿,帷亭里一片静默,只有炉火一点轻微的荜拨响。
王莲忍受不了这种惩罚般的静默,她此时眼睛觑一觑对方,不得不督促自己再次主动开口,“那魂身……我已替师兄带回灵应台了,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回归?”王莲打算竭尽所能地将功补过——即便在旁人看来,她直接把谢凛的飞升失败归咎于自己,本来就不算一件很有道理的事情。
“阿月揽吞了我的七情而走,若他心内不能圆满,恐怕不肯轻易回来与我融合。”谢凛眼帘低垂,纵使在一点炉火光辉的映照下,他的脸也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冷得像一尊冰玉雕的神像,淡漠端严。
王莲一面为他美丽冰冷的样貌惊心,一面却更讶然于他提到那魂身时的温情,他称呼那魂身少年作“阿月”,就好像,一位母亲在提及她使人头疼却本质乖巧的青春期儿子……王莲因自己这恶俗的联想一瞬感到些莫名其妙,她甩甩脑袋,很快把这念头甩到脑后,又问谢凛,“那师兄打算如何处置……阿月?”
“阿月是因你而诞生,自当由你负责照顾。”
“因我而……诞生?”王莲惶恐着,身体微微后倾。
“师妹不想负责?”谢凛追问着,不知缘何,神色里竟有那么一丝的……可怜?
“可怜”这种词,是可以乱用在谢凛身上的吗?!
王莲头皮一紧,连忙摆双手否认,“不是不是……”
但无论如何,当下情况,谢凛的说辞,实在让她又忍不住脑补,自己像那个始乱终弃的爹,任由师兄阿月孤儿寡母找上门来,却不肯负责……
不行!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王莲拍一下自己的脸,终于彻底回神,这会儿,她面露些真诚的忧虑,对谢凛道:“我只是担心魂身离体,时长日久,对师兄渡劫不利。”
她担心我?……
这对谢凛而言实在是陌生的感情,以往王莲总是很少将注意力和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谢凛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是刚才自己的示弱起到了作用。
师妹总是过分心软,这一点谢凛很早以前就知道,但由自己来亲身体会这一点,对他来说依然是第一次。从这个层面上看,三千世界之门关闭,魂身离体,对于谢凛来说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了。迷障破除,无情道不通,改弦易张便是。
虽然面上还是一张冷脸,当下谢凛心情却大好,他摇摇头道:“放心,只要阿月无事,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谢凛说不会,那便是绝对不会了。如是,王莲那颗从踏入雪原之初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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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得紧紧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放松了一些,但想到师兄将阿月托付给自己,王莲还是稍微敛神,感到了责任之重大。
想起结界外的阿月,她这会儿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阿月虽是师兄魂身,和师兄却大不相同。先前在山下的时候,他还说想拜我为师来着……”
谢凛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作为阿月的本体,他即使在仙茧中,也与阿月保持着通感,虽然阿月并不知晓他的存在,但阿月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产生什么样的情绪,谢凛本体皆都感同身受。
这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但出于一种隐秘的私心,谢凛并没有直接告诉师妹,而是做起了又一件他过往五百年里都没有做过的事情——装傻。
他面不改色地喝茶,对王莲说:“阿月慕强,中洲除我之外,你已是天下第一。他能提出拜你为师,说明他的眼光还不赖。”
王莲因谢凛的话一愣怔。她说这件事,本意只是想调笑一番来着,使她摸不着头脑的是,师兄竟然会认可,还说阿月“眼光不赖”……
师兄原来是这样看我的?……王莲意外到简直有些诚惶诚恐,毕竟刚才她才被谢凛的“放心不下”暴击到只差以死谢罪。而且过去的谢凛,面对王莲根本只会说些“不要浪费你的天赋”、“不要让我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一类训人的话。
然而当下,王莲依然为谢凛的一句认可暗爽到翘尾巴,她摸摸耳朵后面,颇有些得意道:“我以前听人说,师尊为了收你为徒,可是在琅琊山上足足软磨硬泡了四年。怎么到了我这儿,才刚认识几个时辰,就肯拜师?”
她一直是这样给些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但谢凛过往对她诸多严厉与不认可,她一向来也只带着些惧畏,敬而远之。
谢凛看着王莲扬了眉毛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头无端地一痒,表面上却只有些无奈,他诚然道:“师尊彼时上山,我父母兄长还在,要抛却尘缘去修仙,总归有些舍不得。”
如是,王莲更惊奇。师兄以前是这样的吗?……迟钝如她也终于意识到,今日至此,与谢凛的谈话,和往日大有不同。
在此之前,他们不但从未交心,连好好的,不以自己忍让为结束的谈话,实际上也少有几回。是以她更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能从谢凛这块冰山口中听见“放心不下”、“眼光不赖”、“舍不得”……一类表达感情的语句。
王莲也回想起,先前阿月想要寄信回琅琊山的举动,这使得她再次有了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实感。如是,她那双明朗静定的眼睛望着谢凛,突然咧开嘴明媚地笑了一下。
“怎么?”谢凛问她。
“无事。”王莲依然笑眯眯地摇摇头,“只是在想,阿月的出走,似乎让师兄变得不那么不近人情了。”
这样直接就蹬鼻子上脸了。
看来想要与王莲相熟,的确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而过往的自己,并非没有抱过如是的期愿,却依然给弄得一团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谢凛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情商低下感到些无奈,但好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学霸从不轻易言败。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情,”王莲这会儿说着,坐直一些问谢凛,“渺溟山下的隐安村被太一神煞污染,师兄是知道这件事,才特地将阿月送到那处的吗?”
13. 逃跑计划
“我并不知晓。”谢凛摇摇头,“是阿月自己决定要出现在什么地方。我只是做了个罩子,怕他跑远。”
一旦说过一次谎话,再开口时,他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关于太一神宗的事情,如果可以,谢凛并不希望王莲卷入其中。
“是这样吗?……”这又大大出乎了王莲的意料。谢凛困住阿月的结界,刚好也困住了隐安村“融合同化”的村民,防止神煞的污染外溢,这种巧合发生的概率有多少?
不行,头好痒,感觉要长脑子了……
但谢凛是绝对不可能说谎的啊……王莲又如是想,所以果然还是巧合……
就这样,脑子又重新埋回了土里。
那之后,王莲再和谢凛闲扯了几句。她喝完了最后一杯茶,起身要告辞,却因为坐麻了腿,身子往旁侧一歪斜,被谢凛执住了手,才没有整个人直接摔倒。
王莲有些懵,这会儿转头,两人四目相对。
“小心。”谢凛的手稳而有力,却依旧冰冷。
“抱歉。”王莲有些尴尬,佯咳一声站起来。
谢凛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在她发间的那根白发上停留一瞬。
师妹入了五衰……若是过去,谢凛必会向她点名,并要她勤奋努力。然而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够体谅,有些事情,不是单靠勤奋就能达成,师妹茫茫芜芜地乱活在这世上,也并非不够努力。
只是……他们过去实在是太不一样的人。
“雪原无聊,师妹若是有空,多来看我。”谢凛这会儿说着,依然没有松开王莲的手。
王莲惊讶地再度转头看他。
谢凛的眉眼依然如她印象中带着不可侵犯的蔑视与凛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望着自己时,那漆黑的瞳仁里又似有一种如冰化水的柔软与恳求。
……要死……
王莲哽了哽喉咙,被这冰美人情动的样子勾得一瞬飞了魂。
这也太超过了……王莲心想,就是过往自己最荒唐无稽的梦里,师兄也不过拍一下自己肩膀,神色端严地说一声,“做得不错。”
现在这样的示弱算什么?……王莲为眼前的美貌感到持续地受诱惑,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师兄有一天竟然也会觉得无聊吗?……还是说——魂身离体这件事果然还是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仔细想想,师兄一生,心无旁骛,一往直前,如一把可荡开世间一切困顿的剑,何曾有过失败、无解的经验?如今却在飞升的最紧要关头败得一塌涂地,纵使他表面上看不出来,心内不可能不受到伤害。
王莲因此心软着生出同情,而一旦想到,使师兄失败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她一瞬就又汗流浃背着,恨不得以死谢罪!
“你放心!”她这会儿努力笑着,两只手握住师兄手腕,如捣蒜一般地点头不止,“我必定有空就来,陪师兄解闷。”
就让我来尽力弥补,安抚师兄受伤的心灵吧……
谢凛被王莲握着双手,因她炽热的触碰不禁有些讶然和不好意思。
他的确想要靠装可怜来博取师妹的同情,然而效果好得超出他的预期太多。他没有想到,师妹比自己原先认为得还要擅长自我攻略。
这会儿,王莲眼看着师兄面露的一点吃惊的样子,和他略微发红的耳朵,终于回神,飞快地放手,“抱歉抱歉,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师兄这般的高岭之花,岂能容得他人轻易触碰亵渎,就算是王莲自己也不行!
“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谢凛低垂下长长的眼帘,眷恋地摸一摸手上那一点未散去的余温。
师妹虽然很好勾引,但却是个正直的笨蛋怎么办?
灵应台云山雾绕,仙鹤齐飞。
少年谢凛——也就是阿月,此时正拄着腮坐在司星殿的檐顶上,看着底下广场,许多宗门初级弟子,正在之前那个大胡子长老的带领下修习最基本的御剑术。
“所谓‘御剑术’呢,就是要将你们体内练的气抽出来,凝聚在物品上,然后,操控它——”那个长老边说着边操作,瞬时让弟子们手中的长剑纷纷出鞘,在空中乱舞,引来一阵阵地欢呼。
“好了,现在你们也都按我说的,来试试看!”胡子长老操纵几十把剑悬到他们主人的面前,让弟子们照着他说的做。
但那些兵器一旦脱离了胡子长老的操控,就叮叮当当全摔掉在地上,在难起来。谢凛看着弟子们尽心竭力地尝试凝气,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他在这灵应台上一呆已经有五天了,这五天里,他到处观摩弟子们呢的修习,发现这个地方,这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并没有他原先预想中的那样厉害。
……厉害的只有那个王花……
或者她并不叫这个名字……
想起王莲,谢凛的眉头又隐皱起来,他也不得不想起,那天她离开含光殿后,这里的主事——那个穿着一身蓝袍,长得相当嫩面的静粼君对自己说的一切。
“您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用穿越的说法来看,你现在应当是来到了四百八十九年后的中洲。如今这个时代的您,已经成了天下第一的极夜仙尊,结仙茧百年,距离登仙仅有一步之遥。”
“你少开玩笑了……”谢凛话未说完,因为他想起了一些不重要的细节此地虽然也是中洲,但从自己出现在那结界中开始,所见的所有建筑、所有人的衣着打扮、甚至书法字体,都与自己原先熟知的世界,大相径庭。他也想起,王花在自己提出要写信回家时说:“无妨无妨,我看他们不会再在意了……”
那时谢凛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看他蹙紧眉头,静粼君抓紧时机继续说:“但要直接说您穿越,其实也没那么准确……您的存在不完整。如果从我们的视角来看,您更像是一段记忆……是极夜仙尊十七岁以前的记忆凝成的一个血肉魂身。”
谢凛并不是一个笨蛋,先前含光殿里王花与其他人谈论的一切,他也大约都听明白了。他们把自己当成那个什么仙尊的一部分,在那里真真假假地辩驳着,急于把自己塞进什么仙茧和他融合……
但明白是一回事,被真的确认却又是另一回事。谢凛此时紧紧捏着拳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
就好像,自己存在的唯一性被剥夺了。这个世上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他已经变成了了不起的天下第一,变成了这里的其他人……包括那个王花拥簇的对象。而自己,听起来像只是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影子。
这对于谢凛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对于谢凛而言,自己就只是自己,从小到大,醉心的剑道,剑阁中一场场的比试,意欲更上一层楼的梦想,每一刻都切切实实存在着。他绝不承认自己是什么仙尊的一部分,更不可能把自己当做一段飘飘荡荡,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记忆。
“您当然只是您自己。”静粼君就像会读心一般,这会儿弯起他那双有些可怜巴巴的下垂眼,醇至地笑一笑,“我与您说的,不过是灵应台上其他人对您的认知与想法,那些想法对您而言未必重要。”
真是不得罪人的家伙……谢凛心想,可一旦想到这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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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的立场是什么,谢凛身上防备的刺就又竖起来。
“那王花呢?”这会儿他冷着一张脸,试探着问静粼君,“她和那个仙茧里的人,是什么关系?”
“王花——是哪位呢?”静粼君笑眯眯歪一下脑袋。
在得知王花并不叫王花,而叫王莲,且是那个什么仙尊的师妹之后,谢凛愈发确定了自己要逃离这里的决心,而且越快越好。
倒不是说,他对王莲诓骗自己上山,又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甩给静粼君这件事心怀芥蒂……好吧,多少还是那么一点点不满。更重要的是,王莲是仙茧里那个仙尊的师妹,可她又不认识自己,这层亲疏关系上看,谢凛确认,只要王莲有办法,就一定会把自己塞回去。
所以必须快点行动,最好在王莲回来以前逃跑。
当他这样想时……
一个坏消息,王莲在他还没有摸清这个地方的地图之前就回来了;
一个好消息,回来的王莲甚至没来找一下静粼君,而是直接回了她自己的山峰开始倒头大睡,至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所以,最好在王莲回来以前逃跑。
当他这样想时……
一个坏消息,王莲在他还没有摸清这个地方的地图之前就回来了;
一个好消息,回来的王莲直接回了她自己的山峰开始倒头大睡,至今已经是第四天了,而且,按照静粼君手下那个名叫十六月的小道童的说法,她以前厉害的时候一觉睡了五十二年。
……
真的挺厉害的……
谢凛这会儿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不自觉地按照胡子长老说的口诀,将身体里梳理整齐的气集中到两指间,再输入到一旁的承影剑中。
承影剑颤抖不止,然后很快地,按照他的意愿,悬空飞了一个来回,再窜回到自己手中。
竟然成功了!……谢凛握着手中剑大惊,檐下的那些宗门弟子,也都诧异地抬头望他。
“气海未开就能御剑,真不愧是——!”胡子长老大叫了一半,又硬生生截住,“不愧是有涯师姑看上的灵根!”
宗门中的弟子们只当他是有涯仙尊带回来欲收做弟子的普通少年,这会儿皆因他天分的不俗又惊又叹!
“既如此,不如再试试御剑飞行!”胡子长老这会儿继续怂恿他,“只需要站在剑上,平衡地操控着剑身往前!”
谢凛有些兴趣,于是照做,竟然一次也成功了!
他御着剑,快而平稳地离开司星殿的檐顶,在众人的惊呼中朝着前面含光殿的山峰拂掠而去!
耳畔是凛然呼啸的风。谢凛低眼下望,看见广场上的人形逐渐小如蚁形。他又看向前方,白云如海。
这是比轻功更快速省力的飞行方式……谢凛感受着逐风的畅快与自由,心脏愉悦得怦怦乱跳。也是这时候,他避开迎面而来的一道山峰,看向更远处渺小叠嶂的群峰,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现在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逃跑时机……
所以,他虽然对王莲的强大还有一丝留恋,但一想到那个什么仙尊,谢凛还是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往前御剑。
这时候,一个青色的身影突然闪现在谢凛眼前,使得他猛然刹住脚下承影剑,差点失去平衡。
眼前人扶了他一把,“这之后不能再往前了哟。”
是王莲!
谢凛心头一紧,自己逃跑的事情要被发现了!
“不然直接撞到灵应台的结界,会流鼻血的哦。”
但王莲只是笑眯眯说着话,完全没有发现。
14. 愿望
王莲因在仙茧的雪原中跋涉太久,精疲力竭,回来就一头躺倒,呼呼大睡。若不是苍苍手下那个叫十六月的道童在屋外不停地大喊,“不好啦,祖师姥姥,极夜仙尊的魂体逃跑啦!”
她要睡到什么时候,恐怕还真说不准。
元十六月表示,师尊要我这样做,我本身也很慌的好吗……
这会儿,王莲望着少年脚下稳稳踏的承影剑。他的确气海未开,但意识里对于气的掌控已经比一些炼气期修士还要娴熟……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王莲回想起自己初次御剑的那个下午,摔得鼻青脸肿的惨状,不得不感叹,上天还真是不公平。
而谢凛此时也看着她。
大乘修士早已可御气御风,示意王莲此时悬在半空,却并无所依凭,长发衣袂随风飘荡不止,如天上神仙般风流潇洒。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她这样……谢凛心想。
“随我来吧,小阿月,我有一些话要同你说。”王莲没有点破阿月要逃跑的真相,既然他都从师兄的仙茧里逃出来了,之前还不想被自己当做小白脸包养,这会儿知晓真相,又想要逃离灵应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呃……可以别叫我‘小阿月’吗?”谢凛听她称呼自己小名,只觉得一阵地牙酸。
一会儿,王莲带着他降落到春墟最深处的仙茧旁边。谢凛两脚踏在水泽上要往下沉,王莲教他用气的方法,“将你先前御剑的那些气沉到双脚,让它们悬在水面之上。”
谢凛扶着王莲的手照做,不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在水面上站稳了。
他开始四下看,过分茂盛的植被遮天蔽日,潮湿的空气里充盈着什么,使人置身其中就感到力量丰沛。水泽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生满发亮植物的圆形巨石。
谢凛直觉里认出那一定就是他们说的仙茧,他因此怔一怔,这会儿捏紧了手指问王莲:“那就是这个时代的我为自己做的棺材?”
王莲为他的语出惊人感到些意外,但她还是打算为师兄辩驳几句的,“他只是在这里面修行渡劫,要不是你突然揽吞了他的七情逃出来,他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得道飞升了。”
虽然这里面还有些王莲的责任,但这些她可以选择不告诉他。
“既然我脱身出来了,就说明我与他,并不是一路人。”谢凛这会儿说着,冷着一张脸看向王莲,“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叫把我弄回去?”
王莲也静定地望着他。虽然已经竭力收敛掩饰了,但依然不难看出少年心头的畏惧。
这就是多活了四百多年的好处吗?……王莲心怀优越地想。
而且,才刚见过师兄,这会儿她更能分辨两者之间的天差地别……怪不得师兄要称呼他作“阿月”……十七岁的谢凛,与五百零六岁的谢凛,的确不能算是一个人……王莲如是想着,略微勾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谢凛愈发防备,甚至微微后退半步。
“没什么,”王莲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的愿望是什么?”
“……啊?”谢凛眉头蹙得更紧一些,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的。
“说说看嘛,”王莲这会儿手按着他肩膀凑近,满脸期待到近于渴求地说:“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然后好超度我是吧?”谢凛一把按着王莲的脸推开。她这副直白的嘴脸,就差把“只要完成鬼魂的宿愿,他就会心甘情愿去投胎了”写在脸上。
“超度什么的,说得也太难听了吧。”王莲依然像牛皮糖一样地黏在谢凛身上,语气也变得胡搅蛮缠,“反正你已在这尘世,总有要做的事情吧,我来帮你实现目标,这不是很好吗?”
她说话的热气不断吹拂到谢凛手指上,使他心头发痒,面红耳赤。
“太近了,让开!”谢凛无法阻止王莲的凑近,只得身体越来越向后倾。
“先告诉我知道嘛,”王莲见他这样,愈发黏糊糊来了劲头,嘴上耍赖地输出不停,“反正你又不会吃亏。一般地上有钱都不知道弯腰捡的人,注定一辈子要当穷光蛋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是说,你的愿望其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羞于让我知道?……哎哎,青春期的孩子是这样的——”王莲一副“我懂”的样子说着,轻佻地扬扬眉毛。
谢凛终于受不了地从她手上脱身,这会儿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站直,翳皱着眉头道:“我的愿望就是——”
“你说你说……”王莲点点头,满脸地鼓励和欣喜。
“就是绝对不和那个把自己关在棺材里的活死人融合。”谢凛冷哼着故意说完,拿眼睛轻微地瞥对面的王莲,意图看她失望。
“嗯嗯,还有呢?”但王莲点点头,依旧满脸地鼓励。
这与谢凛原本预想中的不同,他这会儿有些惊讶地眨一眨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那石块里的是你师兄,我不想跟他融合,你不着急?”
“这是你与师兄之间的事情,我有什么可着急的?”王莲依然保持着风度的微笑,额角隐隐暴筋。
主要是……着急也没用啊!皇帝不急太监急吗?……而且你都已经从谢凛身体里逃出来了,不想回去融合难道不是基本操作吗?……她在心底暗暗吐槽着,这时候继续说:“但师兄希望我好好照顾你,所以你有什么心愿,都尽可以告诉我。”
所以是这样……谢凛翳皱了眉头咬牙,不知为什么,一瞬对仙茧里的那个人产生了莫名的嫉妒与敌意。
“那还真是劳烦他费心了。”谢凛冷嘲热讽着,这会儿他看向王莲,坚定道:“我的愿望,是将剑道修到极致,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王莲愣然地望着他,那一瞬间,再次感到了他与谢凛的重合。
一阵风拂过,王莲再次由衷地上扬唇角,抱起双手对他说:“那先跪下给我拜一个吧。”
“你说什么?”谢凛蹙一下眉。
“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王莲露齿笑道:“没有一个好的师尊可不行啊。”
谢凛没想到她会愿意收自己为徒,当下心一动。但他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缺乏实感,“可你……之前不是说怕会乱了辈分?”
“什么辈分?”王莲这会儿装傻,心虚地捋一捋垂鬓,“你又不是我师兄,少来占我的便宜。”
只是她的态度让谢凛觉得,分明是她在占自己的便宜。
不过算了……谢凛此时想着,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仙茧。
既然已经确认了自身的存在,自然是要按照本心做事……
如是,他在王莲面前跪下,行古礼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最近的灵应台较往日热闹不少,主要是在筹备有涯仙尊的收徒大典。
灵应台上弟子三千众,原本收徒并不会特地举行庆典。但有涯仙尊是中洲四大乘之首,她先前四百多年也从未收过徒弟。此番动作,必是寻到了百年难遇,或可改变修仙界格局的灵骨仙根,是该好好庆贺炫耀一番。于是请人观礼的书信就这样雪片般地飞向各个仙门。
又有谣言,有涯仙尊这位新收的弟子容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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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她的师兄极夜仙尊,甚至连名字都和仙尊一样,叫做谢凛。
“所以两百年前,她和极夜仙尊的绯闻是真的吗?”
“这是什么顶级替身文学?”
“有涯仙尊,不要太爱~”
……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但这些实际上都是静粼君刻意为之,他需要用一场盛大的,众人皆有见证的拜师礼,去隐藏小阿月是极夜仙尊之间的关系,让他在曾祖师姑的庇护下,得到一个更安全的,被众仙门认可的行走身份。
“那也不能硬造我和谢凛的谣啊,”王莲在静粼君面前来回地踱步,大发雷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师兄妹之情,现在被外面传得像个什么样子?!啊啊……白璧何辜啊,我一个初吻都还健在的纯情少女,就这样变成了恋慕着师兄,爱而不得找替身的色情魔形象。”
原来您的初吻还健在啊……静粼君心底为这个惊人的真相睁圆眼睛诧异,不过想到曾祖师姑吹毛求疵,不切实际的个性,又觉得理该如此。
这会儿,他露一个温醇的笑,安抚她道:“这些都是为了保护小阿月嘛。毕竟,您爱惨了他的名声传得越远,他就越不会被人找麻烦,毕竟谁敢动您有涯仙尊的心头好。”
“啊啊……可怜了我洁身自好的好名声,就这样为了师兄毁于一旦,我一定会被狠狠笑话的。”王莲叹一口气,泫然欲泣。
您在外面原来就没有这样的名声谢谢……静粼君暗暗吐槽。
“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想,举办一次收徒大典,见一见过往里的好朋友也不错。”他又换一个角度安慰王莲,“您毕竟都睡那么久了,您的那些朋友们,也一定非常想您。”
“哦,都有谁要来?”如是王莲果真来了兴致。
“让我看看。”静粼君翻一翻案上的回信,“兮霞山的有凤仙子,多闻门的广目仙君、森罗镜都的婆稚,蓬莱的蕤仁子、玉墟宫的琉璃天母、登仙道的天光君……”
“这些都谁和谁啊,没一个想见的人。”王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香香和荼荼呢?他们不来?”
所谓的“香香”和“荼荼”,分别是指蜀山登仙道的释天仙尊悉香乐,和昆仑玉墟宫的兰若天母荼蘼,他们和曾祖师姑自小相识,是曾祖师姑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有一段时间里,他们一起被亲切地称为“三恶业”,是修仙界里臭名昭著的鬼火团体。
与此同时,释天君和兰若天母也和曾祖师姑一样,都是大乘境界修士。
“琉璃天母回信上说,兰若天母和她的妹妹般若天母一起闭关已有三十余载。”静粼君说:“释天仙尊那边,登仙道的天光君只是随便寒暄祝贺了几句,倒没有特别提及。”
“……人生不得见,动如参和商啊。”王莲此时感慨,上回他们三个还在一起,似乎已经是二百多年前春兴大魁时候的事情了。
“不,不好了,师尊!”这时候,元十六月突然满脸惊慌地直接自门外冲进来。
“怎么回事,这么莽撞?”静粼君略微皱一下眉。
“有,有个穿得很华丽的怪人,”十六月勉强控制着自己牙齿的打颤和结巴,尽量清晰地表达,“他,他抓走了阿月师弟!”
王莲与静粼君面面相觑。
另一边,栖道峰的某处树林里,谢凛冷着脸,戒备地望着眼前那个手执着塵尾扇,一身紫衣,打扮得如百宝箱一般闪闪发亮的男人。
“怎么这么看着我?”悉香乐拿塵尾扇遮脸,咧开嘴,华丽无双的脸上露出一个甜而爽朗的假笑,“不认识我了吗,谢凛?”
15. 悉香乐
“我应该认识你?”谢凛的眉头隐皱起来。
一刻钟前,元十六月在司星殿向他交代三天后收徒大典的流程,眼前这个怪人突然走过来,一手按在他肩膀上,像老鹰拎小鸡似的直接将他拎来了这里。
眼前人身长八尺,虽然形销骨立,但身上那件绣坠满珍珠水精的繁复仙袍撑得他整个人如一只很大很舒展的鸟类。他一头鬈发压在精美的紫金镂空发冠之下,一张苍白的脸,轮廓立体,高鼻深目,带着些异域风情的忧郁和漫不经心。
“嗯……看上去好像的确哪里怪怪的……”他这会儿眨一眨同样如鸟类般纤长稠密的睫毛,一双蓝湛湛宝石般的眼中全是困惑,“失忆?返老还童?……不会那么狗血吧?……”
“你是什么人?”谢凛问他。
“这目中无人的态度,还真是一如既往。”悉香乐有些无奈,“不过这样也好——”
他说着一抬手,一把由水精剑身与紫金龙纹剑柄制成,剔透华贵的宝剑,携带着千钧剑势,霎时出现在他手中,随着他一挥手,便掀起四周万壑松风。
“趁着你如此孱弱,来让我好好教训一顿怎么样?”悉香乐面带着甜甜的假笑,蓝眼睛中却散射亢奋的精光。
人言否?
这个人……很危险……
谢凛提起全部的注意力。他还没有习惯,在剑阁里战无不胜的自己,来到这山上还只是个未入门的新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受得了这种程度的挑衅。
这会儿他也拔出自己的承影剑,一脸专注的平静,直视着对方。
“……这就对了。”悉香乐愣一愣,那甜而虚假的笑容在面上更灿烂一些。
王莲急匆匆赶到松树林时,远远就看见了好友的背影。
“香香!”王莲高兴地大喊着奔过去。
悉香乐回头,看见王莲,也惊喜地迎上来,“阿莲!”
“香香——!”
“阿莲——!”
两个百年未见的旧友相互感动地奔向彼此,紧紧相拥在一起。
“你怎么突然来了?”
“你终于知道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候对方。也是这时候,抱着悉香乐的王莲看到了倚着一棵松树站着的谢凛。他因眼前的场景冷着脸,忍耐着嫌弃和肉麻……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捂着胸口,唇角流血,那如脂玉般白净完美的脸上,也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王莲神情难得一冷,沉下声问他:“你受伤了?”
“我?……谁能伤得了我啊?”悉香乐愉快地说。
“是他打的。”谢凛则毫不犹豫地向王莲告状。
王莲于是看向她仍还抱着的悉香乐,眼神冷得像要吃人。
“不是……这其中有些误——”悉香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这会儿撒手欲逃,被王莲死死搂住腰,一招力大无穷的抱摔整个掼倒在地上。
谢凛和此时终于赶到的静粼君从旁看着,皆都大吃一惊。
悉香乐被王莲打得鼻血直流,头上琉璃簪还断了一根。这会儿他拿手帕捂着鼻子,仰着头止血,“你这下手还真不知轻重……”
两人这会儿坐在王莲的朝露殿内,一扇大窗如画般框出外面云海仙景。
“这话还给你,”王莲仍然没好气,倒一杯茶,往悉香乐脸上砸过去,“敢对我徒弟动手,这次还算是轻的!”
悉香乐在茶杯打到脸前稳稳接住,谑然道:“徒弟?……难道不是师兄?”
王莲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王莲。
……
搞半天这还不是直接暴露了啊!
所幸王莲脸皮够厚,这会儿她垂眼抿一口茶,镇定道:“什么师兄?小阿月只是长得有几分像谢凛,你就这么杯弓蛇影的,动手打人?看来你对于谢凛当初赢你的事情还是那么耿耿于怀啊。”
悉香乐为王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扬一下眉,亲损友是最懂得扎人心的。
但她倒也没全说错,悉香乐这会儿摇着手中的塵尾扇,爽朗地假笑道:“非也。我此番动手,才不是什么‘杯弓蛇影’,实在是看着机会难得,想要先下手为强,让你那小徒弟也有机会常常彻底失败的滋味呢。”
王莲因他不要脸的程度一怔,这会儿不认可叹一口气道:“这就有些阴暗了吧。”
瞧她这话说的,悉香乐面对谢凛,能是什么灿烂的人?
杏林殿内,静粼君在确认了小阿月身上伤势的确无碍后,终于浅浅吐了口气。看来那个释天仙尊,纵然和曾祖师姑一样地胡作非为,毕竟还没有丧心病狂到真对气海未开的孩子动手的程度。
当然,也可能是曾祖师姑赶过去得及时……
释天仙尊和极夜仙尊有旧怨,就静粼君所知道的,释天仙尊曾经在两百多年前的春兴大魁上惨败于极夜仙尊。彼时极夜仙尊剑法已可碾压释天仙尊,三十六招便已分出胜负,极夜仙尊却故意将对决延长至一百招,意在凌虐羞辱释天仙尊,使他在仙门众修面前丢脸。
也因如此,先前从无败绩的释天仙尊深受打击,一蹶不振。春兴大魁后,释天仙尊闭关一百四十三年才入大乘境,他出关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极夜仙尊列为“禁止踏入登仙道”名单的第一位……
希望他没有认出极夜仙尊……静粼君心下有些忐忑,但他也深知释天仙尊与曾祖师姑的交情,就算认出,释天仙尊也必定不会到处乱说。
他当下更担心的……静粼君这会儿转头望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头,一言不发的小阿月。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样子,看起来不算太好。
脸上贴着纱布的谢凛此时并没有注意到静粼君的视线。他怔怔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脑中依然回放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那个怪鸟一般华丽的男人,单用一道剑气就堵死了自己所有的反抗,凭着他高出自己不知多少的修为,像猫戏耍老鼠一般,不停地戏耍自己,赏玩着自己的失败。
“不够!”
“太慢!”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真叫人提不起兴致啊……”他睥睨地看着谢凛,假笑着的脸上全是不屑与轻慢。
谢凛被锋锐的剑意击飞,撞断了松树,滚落到地上。他凶狠地望着对方,胸中愤怒与挫败感,如火焰一般熊熊地燃烧着,却得不到出口……
一定要变强!谢凛此时捏紧空无一物的手,暗暗下定决心,强到可以打败那个人……
悉香乐此时回想起少年那如困兽般灼灼的眼睛,奇怪的是,那分明在绝境里的眼睛,并不能使他感到任何亢奋、优越、或是复仇的畅快。
倒不是说,他对于欺负小朋友会有什么良心上的谴责。
而似乎是因为,较于自己当初不断被谢凛冷酷的剑锋击溃瓦解的意志与防线,少年拥有的,根本就不是一双会服输的眼睛嘛。
这是不是显得当初的自己更悲惨了?
在输给谢凛以前,悉香乐一直是一个随遇而安,没有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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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欲望的人。
作为登仙道圣尊的首席弟子,他有天赋的根骨,有师门作为倚靠,有无穷无尽的资本与从容,得以将那些原本该属于自己的“胜利”拱手让人。
那时他自命不凡,从未失败。在输给谢凛以前,他甚至缺乏机会和经验,真正地在某件事情上面全力以赴。
但当他制定目标,竭尽全力地想要达成,结果却是囿于天赋差距的惨烈失败,与对手恶劣到近乎虐待的玩弄……
想到这里,悉香乐开始咬牙,后悔刚才动手没打狠一些……
“所以,你此番偷偷摸摸来灵应台做什么?”王莲深知他与谢凛之间的芥蒂无法轻易调和,这会儿只得转移话题道:“该不会是特地来打我徒弟吧?”
“我又不知道你收徒弟。”悉香乐一副“不懂你们师兄妹在玩什么角色扮演”的不耐嘴脸,这会儿,他终于想起此番来的正事,愈发理直气壮地皱眉:“而且,怎么就许你断我徒弟手臂,不许我碰你徒弟一下?”
王莲此时惊讶张一张嘴,若不是悉香乐说起,她都已经差不多忘了自己断莫愁尘手臂的事情了。这时她自知理亏,只得缓和了态度道:“谁叫你教的好徒弟跋扈残毒,又没脑子。我断他一臂是给他些警醒,不然改日落到别人手里,怕不是连命也没了。”
“如你所言,已经没了。”悉香乐说到这里,深深叹一口气。
“啥?”王莲诧异地蹙眉,这会儿赶紧发挥一个损友能提供的情绪价值,“是谁这么狠心?”
“是我家那不争气的大徒儿,”悉香乐更无奈,“她见小尘断手,以为我必不会再爱他,就替我直接处理掉了。”
他说起徒弟们,语气与神色都颇伤感忧郁,但那忧郁也只像在谈论他养的两只小猫咪,其中一只竟然咬死了受伤的另一只。
“你可真——有本事啊。”王莲点点头,为他屑的程度目瞪口呆。
过去一百多年,自己只是倒头大睡,感情这个家伙是直接都不做人啦!
当然,这还是在王莲并不知道悉香乐过去一百多年里一共八十九个,死了二十三个徒弟的前提下,否则她绝对还有一些更好听的屁要放……
“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悉香乐并不在意王莲语气里的冷嘲热讽,这会儿手托了腮,真心地苦恼道:“你说徒儿们怎么会这么不让人省心呢?明明我都是按照我师尊当初照管我的方式在照管他们的。”
王莲额头青筋微微暴动,却还是勉强保持微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认为你这个师尊还是不要再当了比较好。”
“小师也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悉香乐因为王莲与小师的默契,面露些惊喜,“所以他把我剩下的徒弟们全都没收充公了。”
他口中的小师,是指登仙道现今的主事,天光君师庚星。因为同样是貌美的青年才俊,和灵应台的宗主静粼君慕容苍一起,被仙门称为“容止双璧”。
王莲因为性格不合的原因,一向来非常怵天光君。但是此刻,她还是不禁在心里为天光君此番的作为叫好。
“不过没关系,我最近又新找了一个。”悉香乐紧接着说,从袖中拿出一封书简递到王莲面前,“八字仙骨什么的都很适合,年纪也小,不容易带歪。就是距离稍远了些,在西域的浮屠城。”
王莲因他的操作目瞪口呆,这会儿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不安的预感:“这话和我说是——?”
“当然是希望你能帮我去接回来啊。”悉香乐轻轻摇着扇子,露一个明朗的假笑。
16. 浮梦琵琶
“……我?”即便已经猜到了,王莲这会儿仍是满脸荒唐,“我为什么要帮你去?”
“因为你是祸主啊。”悉香乐微扬着下巴,理所当然地继续摇扇子,“要不是你断了小尘一条手臂,我那乖戾的大徒儿怎会有借口杀他?要是她没有杀小尘,小师何至于发那么大脾气,把我的徒儿们全没收了。”
王莲为他强词夺理的程度气到要笑,“你既然知道天光君会发脾气,何必再上赶着触他的眉头,还要带累上我呢?”
香香生性向来随散放荡,不喜人约束,但在天光君这个小他两百多岁的师侄面前,他表现得可以说相当……乖顺?以至于王莲第一次见时,大为震撼。
但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她自己,被训得比香香还要老实……
“好朋友就是要有难同当啊。”悉香乐脸上的假笑更扩大些,这会儿他手指点点那封书简道:“我的新徒儿,是和你徒弟一样的万里挑一。如今她正蒙难,走投无路,我门下又无人了,接她过来悉心培养,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说这话跟小猫养废了,再弄只新的来养有什么区别?
“我才不要跟着你造这种误人子弟的孽。”王莲一脸嫌弃地往后挪一下屁股,“那孩子真要落在你手里,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当真不帮?”悉香乐深邃的蓝眼睛颇可怜地望着王莲。
“不帮。”王莲拒绝得十分坚定。
如是,悉香乐叹一口气,无奈道:“那我就只好把你斩断小尘手臂的来龙去脉全告诉小师了。他正好奇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竟然公然挑衅登仙道……先前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一直帮你瞒着呢。”
悉香乐故意说着,观察到王莲一瞬的僵硬,轻微地扬一下嘴角,继续道:“过两天,小师也要来灵应台观礼你的收徒大典,到时候或者你可以亲自解释给他听听……哦,还有你那个‘长得这么像谢凛’的小徒弟,真不知道小师会不会好奇他的来历——”
王莲越听越汗流浃背,尤其是,想到要面对天光君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和他锋利质问的眼神,她终于抵不住压力打断了悉香乐,“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如是,悉香乐咧开嘴,拿扇子半遮着脸,以免自己得逞的假笑太过刺眼,“果然还是阿莲对我最好了……”
“我这是迫不得已的好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好吧!!”王莲直接暴走,只差掀桌。
悉香乐坐在对面看她发作,这会儿他低了蝶翅般的睫毛,露出一个难得的,真心怀念的笑,“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王莲因他的感慨愣一愣,继而咬咬牙道:“别说蠢话。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她说着又想到自己垂鬓上新生的那一窝白头发,惆怅地叹一口气……以前的自己,才没有会衰老的烦恼……
但悉香乐所说的,并不是外表、经历、甚至是心境上的变化。
他这会儿回想起了四百多年前,初次见王莲的时候。
那时她还背负着血海深仇,一脸的严肃阴沉,性格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但那时的她误以为悉香乐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在一只妖兽袭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挡在悉香乐面前,一剑把那妖兽捅了个对穿,代价是她的脑壳被妖兽的利爪挠了一下。
“你!”悉香乐眼看着她额头上不住往下滴流的鲜血,整个地大惊失色,“你搞什么,不要命啦?!”
他心头着实相当震撼,因为那种程度的妖兽,当时的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该说勇气可以正面刚。
“还不是因为你跟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不动。”王莲低声抱怨着,无所谓地抬手擦擦额头糊到眼睛上的血,“这只妖兽的胆是我的,你不要抢……”
她说完往前走一步,然后直接摔倒扑街。
那时的悉香乐,除了感慨世上竟然真有能舍己为人到这种地步的好人之外,也发现了她的理智似乎永远都追在她强烈的情感后头。
难听点说是,做事不经过大脑,不考虑后果,而全凭她当下的感想。
当然,你也可以说她赤子之心,返璞归真。
伤心哭泣,饿了就吃,肆意舒展地表达着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情绪,不会被外界的人事影响,也违背不了一点自己的本心。
虽然多数时候看起来很傻,但这让一直装着自在从容,却常常在心里计较得失因果的悉香乐,偶尔觉得非常羡慕……
之后,两个百年未见的老友又凭茶闲聊了许久。同样作为仙门大宗的耆老,两人不提宗门内错综复杂的事物,不谈自身与他人无关的困顿,剩下能聊的话题,竟然直接就去了大半。
但所幸还剩下另外一半,回首一下已然遥远到如隔世的往昔,相互吐槽对方近百年来的怪异名声,或是吐槽“三恶业”里此时并不在场的荼蘼……如此种种,也足以让已经失去同路人很久的寂寞先天,感到些久违的畅快温情。
以至于王莲在星夜送走香香以后,也不禁感慨,的确世上一切日新月异,无一刻不在发生变化,无一刻逝去可追……但总归有些东西,是这漫漫路途中一直都会让人感到熟悉的。
三月初七,灵应台司星殿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灵纷如云。
仙门内各个有头脸名号的人物,甚至四大宗现今的主事皆都到齐了。如此场面,看着竟也成了中洲仙门近百年里少有的热闹。
其中不乏有鲜少出世的剑尊长老,他们多是王莲过去的旧识,但更多,是为灵应台的面子,与有涯仙尊的声名而来。加之仙尊先前从未收徒,如今这般大操大办,也使他们对于仙尊之徒的根骨资质颇为好奇。
而当谢凛身着水蓝色带云气纹的弟子袍服拾级走向仪式台时,现场场面一瞬哗然。
“这不是极夜仙尊吗?”
“极夜仙尊?!”
“可他不是还在仙茧里渡劫?”
“听说只是长得相似……这孩子尚未炼气……”
“徒弟都要找和师兄长得一样的啊……如此看来,当年有涯仙尊倾慕师兄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咦~但我听说的,好像是极夜仙尊倾慕他师妹,求而不得?”
“那必定是你听错了,极夜仙尊修无情道,怎可能轻易对他人动情?”
……
这些观礼台上的窃窃私语或多或少传到冷着脸的谢凛耳中,使他眉头越蹙越紧。谢凛一面不明白,为什么修道的人也那么喜欢讨论八卦,一面为自己在这世上,恐怕很难和仙茧里那个活死人划清界限感到暗暗不爽。
“受死吧谢凛狗贼!”观礼台上这时有人大喊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两把双剑,御风盘旋着,携带着生猛剑势,飞快朝谢凛面门射来。
又来?……谢凛咬牙召出承影剑,前两天他被那个怪鸟一样的男人打出来的伤甚至还没有好透,这会儿眼看着又要被虐菜!
那个什么仙尊,人缘到底是有多差?
但在那飞射的双剑触碰到承影剑以前,空中铿然又响起了一阵琵琶声,一个高二十丈,闪着金光的透明灵体,此时自谢凛身后的台阶腾升而起,居高临下地占据了整个司星殿广场。
观礼台上,众人皆都因眼前景象躁动,震撼不已。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再见浮梦琵琶和灵体姒螺,”
“真是不虚此行了!”
……
那灵体做飞天打扮,一张秀丽的脸上表情非喜非悲,不似活物。它手持着一把五弦琵琶,此刻再一轮指,琵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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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瞬间将原本已被琴声滞在半空的两把双剑,生生扭转方向,向观礼台射回。
一个着黑衣,挽着双环髻的女修此时腾空而起,捻剑诀意图接下那两把势有千钧的双剑,却因最终不敌,生生被剑势击飞出几十丈远,轰地一声,撞到了灵应台主殿的檐角,惊泛起滚滚烟尘,与一群栖息在檐下的仙鹤,漫飞在晴朗无云的蔚蓝碧空。
那檐上重伤的女修,此时挣扎了两下欲起身,却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观礼台主位上的静粼君点头示意,十六月及几个灵应台弟子,立马御剑前去处理。
“那是谁?”
“好像是拂霞宫的明若宫主……”
“她?……怪不得……”
“只是没想到,明若宫主前些年破境化神,在有涯仙尊面前,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谢凛听见近旁两个仙修低声私语。
这时候,仪式台上的王莲突然出声叫他:“阿月。”
谢凛抬头,看见她此时正一敛息,将那二十多丈高的金光灵体瞬时收回身内。灵风渺渺,吹摆起她较平常道袍华美不少的宗门服制,她额上金痕因凝法愈加秾艳。
“到为师这里来。”她朝着谢凛一招手,端的一副先天气派,与常日里懒散无正形的样子相差甚远。
“……是。”谢凛回神点一点头,继续拾级,一步步地走向王莲。他竭力抑制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和双脚微微的颤抖,仰头望着台阶上的王莲,感到前所未有的遥远。
王莲等他到身边,见他紧张,便抬手将他揽到自己身旁,借势凑到他耳边,低声和他说:“没关系的,放松一点。”
谢凛惊诧地看她,先前被她喷气的那只耳朵,也不自觉地红了。
“诸位仙门道友,”王莲这会儿说着,执起谢凛的手,将他展示给观礼台上众人,“这是贫道爱徒阿月,都看清楚认仔细了,往后若有人碰他,便同碰贫道是一样的,”她说到这里眯了眼,露出平常和蔼无害的笑容来,“浮梦琵琶绝不轻易相饶哦。”
这番威胁人的言论……□□吗?
灵应台难道是□□吗……
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之后,收徒大典终于顺利结束,接下来是漫长的收礼引荐环节,那些仙宗名门王莲旧识,因她收徒总不好是空手来的,他们一个个地递送礼物,和王莲谢凛打招呼,一个个地也都要将目光停留在谢凛身上,再试探着说一句:“但你这徒儿跟极夜仙尊真的好像。”
王莲陪笑:“呵呵是的呢,我刚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偷偷告诉我,这孩子不会是谢凛的私生子吧?”
王莲满嘴跑火车:“其实是他在仙茧里孵出来的。”
“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走到找替身的一步。”
王莲托脸:“没办法,尘世寂寞,找个慰藉也是好的。”
……
当然还有登仙道的天光君,但他只是瞥了一眼谢凛脸颊未好透的伤,客套了一句:“恭喜仙尊收徒。”
王莲盯着一后背心虚的冷汗撑住了。
……
如此这般,及至入夜,重仙修才纷纷散去归家。
“终于结束了!”王莲把最后一件礼物抛给身后跟的弟子,累得托住头顶硕大的玉凤冠,锤锤自己的肩膀,抱怨道:“结婚都没收个徒弟累。”她说着眼睛瞥向身旁的谢凛,笑眯眯道:“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过几天还要和我一起下山呢。”
谢凛因为这一整天里听见的各种声音,多少有些心事重重……这会儿他理不清各种迷雾般的线索,决心抬头直接问王莲,“我能和你聊聊,仙茧里那个谢凛的事情吗?”
他一双黑眼睛,在云海的夜色里熠熠闪闪,相当专注和认真。
17. 心欲道
王莲有些意外,这会儿手插了腰揶揄他:“不是说要和师兄划清界限吗?”
“……也要知己知彼。”谢凛眼睛不自在地瞥向一边,“我可不想一直被不认识的人跳出来打。”
“……”王莲看着阿月脸颊上未好透的伤,这会儿想到,纵然是师兄魂身,总归小阿月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接连被大乘、化神的修士针对——尤其香香还存了那样的故意——再怎么冷淡坚定的个性,恐怕也难无动于衷吧。
如是,王莲缓和了神色,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先前那个奇怪的鸟人,他和仙茧里那个人有什么过节?”
“……‘奇怪的鸟人’?”王莲为他的描述头顶一滴汗,然后道:“师兄曾经在春兴大魁里打败过香香……用一种……呃……”王莲转着眼睛,斟酌一下用词,“不那么友善的方式。”
“……就像鸟人那天里对我做的那样?”谢凛很快反应过来,翳一下眉,“那可真够恶劣的。”
“倒也……”这会儿她张口想为师兄辩白几句,但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台下旁观的那场打斗,师兄压倒性的,近乎虐待的胜利和香香节节败退,不断被击溃的意志和尊严,原本的“不至于”出口变成了略带心虚的,“不是一直如此……”
谢凛不屑地扬一下眉,面露些不信。
“那今天观礼台上的女修又是怎么回事?”他这会儿又问王莲,敢不顾忌在场的王莲和灵应台的权威,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对自己动手,那女修和仙茧里的家伙,恐怕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怨深仇。
“她……”王莲啧一声,有些为难地挠挠后颈,这叫她怎么说呢?
正是这个时候,元十六月叫了一声“祖师姥姥”,御剑落到近处。
“阿月师弟,”十六月冲着谢凛点一下头,再向王莲行礼道:“师尊请祖师姥姥过去……是关于今日拂霞宫宫主冲撞祖师姥姥的事情。”
王莲一听,愈发头疼,这会儿转头向阿月道:“你与我一同过去吧。”
含光殿内,受伤不轻的明若宫主被困在灵应台长老的囚枷结界中,一见王莲与谢凛从屋外进来,尤其是谢凛,便如疯子般不顾结界外壁的强电流,一面在内中不断挣扎冲撞,一面怒目圆睁,怨愤颤抖着大喊大叫:“谢凛狗贼!你还有脸出现!还我师尊命来!!你们!”她说着转向一旁,穿着拂霞宫明黄服制的几位长老,破口大骂道:“还不动手,替师尊报仇!!”
……竟然是杀师之仇吗?
谢凛心想,仙茧里那家伙,虽然的确修到了天下第一,却似乎是个仇家遍天下的大烂人呢……
几位长老此时面面相觑,且不说他们奔波了一天,特地赶来替宫主求情,这会儿要他们挑战连宫主本人也被一招秒了的先天,会否太看得起他们了?
看他们站着不动,明若宫主愈发咬牙切齿,“怎么,想被逐出宗门吗?还不快杀了他!快杀!!”
“还是别为难你的手下了。”王莲叹一口气,这会儿她看向主座的静粼君,“我收徒大喜的日子,你请这心欲道的疯子来做什么?”
所谓“心欲道”,堪称“无情道”的反面,修的是世间极烈情感,贪嗔痴念,怨憎会,求不得……在无限耽于爱恨执着的心欲之中,寻得道法上的解脱。
修这门道法的人,即便外表能勉强维持一个人样,内在也通常执念深重,爱恨滔天,只为情绪左右这横冲直撞,常常做出些不计后果,使旁人以为奇观的举动。
简而言之就是疯子啊,纯疯子……但使人咋舌的是,纵使是这样的“心欲道”,古往今来竟也不乏有几人修成正果,坐地飞升的。
闲话一边。这时候,主座上的静粼君面露为难道:“拂霞宫过往百年都与灵应台交好,我也没想到,明若宫主竟然仍对极夜仙尊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今日神智失常,闹出这番事故。”
如是,王莲方才反应过来,苍苍是故意为之。为的恐怕就是好让自己有机会,为了阿月在仙门众修面前立一立威。
想到这里,王莲一时竟不知“心欲道”和“无情道”,这二者之间实际上哪个更疯了。
“王有涯!”明若怨愤的目光此时落到王莲身上,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般切齿道:“你包庇谢凛狗贼!还敢说你心里没他!”明若质问着,一瞬像明白了什么,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原是师尊当日错信了你!……哈哈哈哈……原来你才是那幕后的罪魁!!你们这对奸夫□□!我明若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哈哈哈哈……”
她歇斯底里对着王莲和谢凛大吼大叫,谢凛为她的话,在脑中拼凑出了一个狗血又恶俗的情感故事,在那里面,这个世界的自己和王莲都不是他原本认知中的样子……
而王莲,此时走到结界旁,在她面前蹲下来和她平视,咧了嘴,没什么温度地冲她一笑:“地狱你自己去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明若为她的话一惊,再要开口,便被她一个弹指击到额上,直挺挺向后倒去。众人包括谢凛和座上的静粼君皆都吓了一跳。
谢凛:直接杀人灭口啊!
静粼君:我玩脱了?
而那几个拂霞宫的长老,更是大惊失色地哭丧叫嚷着“宫主”拥上前去。
王莲这会儿掏一掏耳朵,无所谓道:“终于清静了。”
在确认过自家宫主只是被击昏之后,拂霞宫主事长老悬着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他即刻向王莲道歉,“宫主因先宫主的离世忧思过度以致疯魔,刚才那般言语,是无心之失,仙尊勿怪。”
“既然已经疯了,就该好好呆在疯子该呆的地方。”王莲态度依然平常,这会儿她托腮,笑眯眯道:“要是下次再出来乱吓人,可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是,是。”拂霞宫的长老们因她的话感恩戴德,忙不迭地作揖,“弟子们定会看好宫主,不叫她轻易离开拂霞宫。”
静粼君见状,这会儿抬手解了罩着明若的禁锢结界,温声道:“曾祖师姑立场便等同灵应台立场,既然曾祖师姑愿意网开一面,灵应台亦不追究明若宫主今日过失。快带着你们宫主回去吧。”
待一群人揽架起明若,匆匆忙忙离去后,王莲脸上的笑容也逐渐趋于平止。她望着主座上的静粼君,半晌疲惫地叹一口气,“下不为例。”
静粼君一愣怔,原本欲说的借口和托词,一时竟无的放矢。
曾祖师姑虽然常日里都很好糊弄,在一些奇怪的小事上面,却总是异常地敏锐。但没关系,自己会顺着她的……如是想着,静粼君此时起身,向王莲点一点头道:“是。”
而站在王莲身侧的谢凛,此时看着她着华裳的背影,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那些人不断将自己和她,和仙茧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的话……不知怎么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并不使他十分愉快的滞塞。
关于王莲和仙茧里那个人的关系,她实际上如此关心,守护自己的缘由……
之后,王莲带着阿月离开含光殿。两个人一同走下嵯峨峰长而陡峭的台阶,眼前是明亮的弦月,与无边无际的云海。
王莲边在前面走,边等着小阿月问她明若的事情,但他竟然只是一直低着头沉默。如是她想了想,为了谢凛在他眼中的形象不至于太烂,还是主动开口,意图为师兄正一下名:“其实,明若的师尊并不是师兄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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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是吗?”谢凛紧一紧手指,语带嘲讽道:“那是他间接害死的?”
“当然也不是!”王莲相当诧异,这会儿高起声音来否认道:“明若师尊的死,跟谢凛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王莲告诉阿月,明若的师尊绮梦君和她一样,是心欲道的修士,三百年前,当绮梦君在河图阁第一次见师兄,就深深被他的美貌惊倒,之后一直纠缠他,想和他结成道侣,和他一起双修。
“等等……”谢凛听得皱眉,“这个绮梦君……是男的?”
“男的有什么奇怪?”王莲理直气壮道:“就我师兄那如冰似雪,不染尘俗的神仙风采,这四五百年里,为他动心的男男女女,甚至不男不女,简直不要太多!”
谢凛因王莲言论中不加掩饰的夸赞和自豪吃了一惊,什么“我家孩子世上最可爱”的亲妈言论?
……而且,你师兄长得难道不是和我一样嘛?……你原来是这么看我的?
一想到这里,谢凛脸莫名地红了一下……
“但可惜师兄是无情道剑修,”王莲并没有注意身后谢凛的反应,这会儿继续道:“高岭之花又兼天下第一,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最终只得却步回头……除了绮梦君,即便他每回凑上前都会被师兄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他却信奉着‘烈女怕缠郎’的准则,乐观地坚信终有一日,寒冰会被他捂化,师兄会为他所动。”
“……然后呢?”到了这里,谢凛终于生出些好奇。
“然后师兄就闭关破境去了,而绮梦君,因为相思成疾加入了太一神宗,守着师兄的一个幻象过了三四十年,直到两百多年前四大宗与须弥山的‘悬解之战’,他作为神宗教派的一员,被森罗镜都的婆稚清缴掉了。”
“……?”
谢凛满头问号,这简直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开头安上了一个三国争霸的结局一样地烂尾离题,他于是满脸困惑,“那这个绮梦君的死,和茧里那个人不是完全无关?”
“就是说啊!”王莲认可地疯狂点头。
“……既然无关,他徒弟又为什么这般恨我?”
如是,王莲只得叹一口气,“心欲道的人是这样的。对于他们来说,唯有自身炽烈的情感是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事情。在明若看来,被绮梦君爱着的师兄,不能回馈这份爱意就已经是大罪过。何况,师兄出关后还对绮梦君的死表现得铁石心肠,这更是罪加一等。”
谢凛听着,只觉得荒唐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世上有这样的人,但他决定相信王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王莲脸上的表情相当生动自然,而如果她撒谎,或是意图隐瞒一些事情,她总会表现得心虚、逃避,一眼既明。
这会儿他回想起那女修状若癫狂的斥责,又问王莲:“那她说什么‘师尊错信了你’,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王莲说到这里,愈发地心累,“以前我被绮梦君误会过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被他逼着向天道发誓,要是我对师兄有不轨之心,就叫我破境逢劫,飞升无望。”
“……你发了?”
王莲眼泪宽面条,窝囊地点一点头。
那时绮梦君拿了段白绫绕到王莲住所的房梁上,若是王莲不肯发誓,他大有直接吊死在她家里的决心……
如果今天发生这种事情,王莲必定有上百种手段把他弄出去,甚至还能嗑着瓜子叫来一堆人围观打赏。然而那时的王莲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纯情少女,唯一担心的是,要是真有人在自家房梁上吊,仙女峰的房产地价会不会贬值……
“那你——”谢凛偷偷地瞥眼看她,“你其实有不轨之心吗?”他问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突地加快起来。
18. 阿娜玫
王莲转过脸来,颇讶异地看着他,半晌笑起来弹一下他脑门,“想什么呢?当然没有!”
说到这里,王莲不禁郁闷。明明自己对谢凛,充其量不过偶尔垂涎一下美色而已,但就是这样,她每回破境还不是难得扒掉好几层皮?
可见誓约这种东西,不论最终是否要遵守,都有一定应验的可能,不该轻易乱许……
谢凛这会儿吃痛地按着额头,茫然了一会儿又福至心灵道:“那是茧里那个人暗恋你?”
“这更不可能了。”王莲摇摇头,依然舒朗地笑着,但那笑意,在明净的月光之下逐渐显出些无奈,“你听的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我与师兄之间,除了同门之情无甚其他故事……实际上,就是这同门之情,也寥寥淡漠,算不得亲厚。”
谢凛怔了怔,听了一整天的八卦就这样被正主亲自辟谣了……他原本就不希望王莲和茧里那个人有过分亲密,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会儿松一口气的同时,却也莫名地感到了些……遗憾?
……我为什么要觉得遗憾?
谢凛回过神来,不爽地皱眉,我和那个人又没有任何关系……
此刻王莲斜眼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起了些戏弄的心思,笑眯眯地抬两只手扯他脸颊:“怎么,你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失望?”
“放开!”谢凛因对方手指的触碰大惊失色,这会儿扭着脸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凶巴巴道:“才没有,我才不关心你和茧里那人有什么关系!”
“咦,那你还上蹿下跳地吃瓜?”王莲歪了身子看他的脸,“而且……脸好红哦。”
“是被你捏红的!”谢凛别开头躲避她的纠缠。他的脸颊红温得冒火,手指捏得紧紧,不知道为什么,王莲只是碰了他一下,他的心脏就剧烈跳动着,胸口腾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
与此同时,仙茧漫无边际的大雪原里,极夜仙尊谢凛正坐在帷亭里喝茶,共感着阿月心内丰富的感受,神情淡漠。
他没想到,阿月即便只有十七岁以前的记忆,潜意识里却依然残留着自己对于师妹的认知和感受——是因为他揽吞了自己七情的缘故吗?
此时他透过那双尚还年轻、天真的眼睛,继续旁观着师妹。她这会儿依然笑眯眯,毫无诚意地向阿月道歉,“抱歉抱歉,我,咳……为师第一次当师尊,多少有些控制不好力道。”
“这和当师尊有什么关系?”阿月不满地吐糟。
“当然有。有涯仙尊的师门规矩第一条,徒弟必须不能抗拒师尊的捏脸。”师妹煞有介事。
“……是你刚刚才编出来的吧。”阿月不留情面地戳穿。
大雪原里的谢凛,因为这些没什么内容的你来我往,唇角轻微上扬。
他并无意,并无意表现得像一个假装成十七岁少年的偷窥狂,只是……
师妹在阿月面前,不似应对自己时表现得那般拘谨,这让他得以近距离地观测到,过往数百年里,她从未对自己展现过的面貌。
她作为灵应台有涯仙尊时的霸道和可靠;
她竟然有被绮梦君逼着发誓的过往;
她稍稍落寞地说着与自己的同门之情,不算亲厚……
事实确实如此吗?
她也会和自己一样,为不与自己相熟感到遗憾吗?……还是说,那些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事情,南鸢国破境、不定岩生死劫、春兴大魁的夜话……沧水边,槐树下……那些自己并非偶然在她面前出现的瞬间,为她做的停留,皆未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对她来说,甚至都称不上故事?
……
谢凛品着杯中无味的茶。如果说,借由阿月的感官的确能让他观测到一个更真实生动的师妹,那么,他不满足于自己只能旁观而不得不抑制着想要夺舍阿月的欲望,是不是多少显得有些无可救药了?
无情道,心欲道……两个极端,一线之隔。
而帷亭外,此刻雪原的狂风,愈发凛冽地呼啸……
草原夜间,闪亮的群星汇聚成天上银河。银河之下一片辽阔的寂静,唯有兜牟山下,叶真部族的草场上,灯火通明,一片笑语欢声。
帐篷中央,一丈多高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族中男女老少皆着盛装,在铃鼓与弦琴的伴奏之下载歌载舞,庆祝着三天前他们对世仇——都蓝部落的全面清缴。
这时候,篝火中央突然腾飞出一只火焰雄鹰,引发众人惊呼。雄鹰展开熊熊燃烧的火焰翅膀,伴随着灼热与无数细小猩红的火屑搏击向高空,又俯冲着,越过那些跳舞人群的头顶,在叶真可汗端坐饮酒的高台上空呼啸盘旋着,最终再次坠落在篝火架的旁侧,轰然一声爆响,那荜拨燃烧的雄鹰瞬间变成了一个穿着彩绦华服,头戴苍白鹿骨花环面具的萨满。
萨满一手执着一面系满银铃与彩绦的神鼓,一手用鼓槌击打出沉闷的响声,口中吟唱着感激天神带来胜利的歌谣,歌声苍凉浑厚,充满着对于亲人故去的强烈悲伤,与誓杀仇人的激荡战意,使人听之振奋,自然而然停下原本正做的音乐舞蹈,加入其中。
这是怎样一副摄人心魄的场景,十几万叶真部众夜空下异口同声,吟唱同一支祝神的歌谣;这又是怎样前所未有的胜利,不论是对于叶真部族,还是对于萨满面具下的泥师都!
筹谋八年,终于作为剿灭都蓝的最大功臣回归叶真,泥师都此刻感到心满意足!尤其是,他的神鼓,还吸收了都蓝部落八万亡魂!
他面具下的脸上露出的微笑,
如此一来,他要破境元婴,也已指日可待……
阿娜玫远远听见这浑厚的歌声,一瞬恨意上涌,全身颤抖着直烧红了眼睛。
她此时手执着一把带血的短匕,正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帐中央。大帐东侧,一位衣着华丽的美艳少女,正在四个侍婢的帮助下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梳妆打扮。阿娜玫的身影就映照在铜镜中。衣衫褴褛,光着磨得全是伤口的双脚,一张苍白倔强的脸上满是疲倦与风尘,嘴唇皲裂,目光凶狠,如还魂的恶鬼,任谁见了都不免要退避三舍。
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阖上过双眼,过去三天,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追着凯旋的叶真部队,直追到这里,只是为了,杀掉泥师都,替都蓝的八万亡魂报仇!!
然而那些忙碌着打扮的人,却好似从来不曾看到她一般。这还是过去泥师都教给她的障目法术,能隐藏自身的气息,把存在感降到最小。
那位正被打扮的美艳少女是叶真部族的金山公主,她是叶真可汗最宠爱的二女儿,今夜她将在祝神仪式上扮演长生天女,亲自赐予灭都蓝的大功臣——萨满泥师都一杯神酒。
“都已经开始唱祝神歌了,”金山支着耳朵听了片刻,这会儿她提着白洁如羽的裙裾站起来,不满地抱怨,“再磨蹭下去都要来不及了!”
“很快,很快就好了。”四个侍女像尾巴一样跟她起来,有人在为她的衣摆缝宝石,有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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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满头细密的辫子做最后的收尾,还有人拿了一张如烟似雾的面纱,追来替她围上。
“很快,很快,你们总是这么说。”金山扮鬼脸模仿着,这会儿迫不及待地向帐中央阿娜玫的方向奔去,“这样重要的日子,可别叫我在泥师都大人面前丢丑。”
阿娜玫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她望着金山公主那张稚嫩娇艳,又满是亢奋的脸,回想起同样是公主,却惨死在叶真人铁蹄下的郁郁……一瞬阿娜玫起了杀心,匕首横抬到她脖子上,割破了她娇嫩的皮肤。
“嘶——”金山疼得一皱眉,抬手要去摸脖子,阿娜玫这时回神,飞快收回匕首,一掌击晕了她。
“公——!”侍女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小声惊呼,也被阿娜玫动作利落,接二连三地打晕了。其中一人倒下时撞翻了帐内金制的火炉,发出哐当一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大帐外,守护的近身侍卫发出疑问,伸手掀开帐幕欲进来。
“别进来!”阿娜玫模仿着金山公主娇艳欲滴的声音说:“我正在换衣。”
那伸进来的手于是瞬间又缩了回去,“刚才的声音是?”
“没什么,古丽尔这个笨丫头撞了一下火炉。”阿娜玫边说着,她映在镜中的容貌,身量,甚至衣着,也在瞬间变幻成地上晕着的金山公主的模样。
这同样是泥师都教给她的变形术法,掌握以后,她可以完全变身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甚至模仿对方的声音,但以她的能力,极限只能维持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她将那把匕首藏于袖中,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一刻钟之内,就算同归于尽,也一定要杀死泥师都!!
“时候不早了,”侍卫这时又说:“公主该去高台,不然会赶不上为泥师都大人赐酒。”
“我已经准备好了。”伪装成金山公主样貌的阿娜玫,这时扯过公主面上的那块白纱,遮住自己半脸。
她拉开帐幕,带着一种天真的倨傲,昂首挺胸地出来。她对帐外的两个近侍说:“古丽尔她们手脚太慢,你们先带我过去,不要迟到了。”
“是。”侍卫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当然不会掀开帐幕确认,那里面倒着的五个人。
阿娜玫走向高台,远远看见篝火旁戴着面具的泥师都,一瞬眼前又出现那些熊熊燃烧的战火,那些被铁蹄踏倒的帐篷,鲜血、惊叫、到处都是奔逃的族人,到处都是倒下的尸首……死不瞑目的郁郁,被割了头颅的可汗,披着甲胄,战到最后一刻的阿娘……
而泥师都站在火海中央,居高临下地望着奄奄一息的自己,遗憾道:“相聚有时,看来你我的师徒缘分,今日不得不尽了。”
阿娜玫此时提着裙裾的手指捏得惨白,她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勉强扼制住几乎将她燃烧殆尽的怒火。
此时她也扼制着剧烈的心跳,被一群萨满牵引着手,来到叶真可汗面前,眨眨眼睛,冲他露出一个女儿最纯真无邪的笑。
她又被牵引着到泥师都的面前,两手交叉在胸前,姿态优雅地向他行一个神使之礼。
泥师都此刻还礼,在她的面前跪下。
她转身,在端神酒的时机里,将袖中匕首推到手心。
心脏咚咚跳得更快。
只有一击的机会。
她微微笑着将神酒捧到泥师都手中,在他抬双手仰头饮酒的瞬间飞快出手,匕首削铁般利落地割向泥师都露出的脖颈!
19. 亡灵之舞
温热的鲜血自泥师都喉咙喷涌而出,喷溅到阿娜玫圣洁的白裙,和她戴着面纱的脸上。草场上众人,因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叫哗然。
阿娜玫一直屏着的那一口气,为这流出的热血,终于呼了出来。但也是这一瞬间,仍跪着的泥师都猛然抬手,握住了她紧攥着匕首的左手,意欲将她整个拉向自己这边。
阿娜玫瞳孔骤缩,当下飞快将匕首抛到右手,再用力向他颈侧插捅,却没想到,他竟然抬起另一只手,让那利刃直接刺穿了他的手掌,再蓄力,带着那匕首偏移开他脖颈的方向。
此时“啪”地一声,泥师都脸上的鹿首面具因动作被撞掉在地上,露出他那张苍白尖削,生着一双狐狸眼的脸。
“乖徒儿,”泥师都仰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阿娜玫,即便脖颈上的豁口依然不断往外涌血,他还是勉强开口,艰难地发出气音:“用为师为你磨的匕首杀人前,最好……先弄干净身上的血味。”
是幻象!
阿娜玫心脏空落,再一挥匕首,眼前的人影果真如水中倒影被搅乱一般烟消云散。此时她余光瞥见身后有人,飞速回头,果真看见泥师都微微笑着站在篝火旁边,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如阿娜玫三日前在都蓝的尸山血海中所见。
“泥师都!”她咬牙瞪视着对方,心中仇恨被无限唤起,此时不顾已经失去最佳时机的真相,快步奔向对方,挥匕首向他要害杀去!
草场上众人为眼前发生的一切诧异惊呼,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赐神酒的金山公主挥突然袭击国师?为什么国师的身影如水波一般晃动?难道这些也都是仪式表演的一部分,皆是为了展示国师神通?……他们如是想着,以至于一时都只是怔怔站着,谁也没有上前干预,甚至一旁乐师还和着情境,声声擂起庄严的战鼓。
鼓声中,阿娜玫发疯地挥舞着匕首猛攻,泥师都却只是侧身歪头,游刃有余地闪避着她的攻击。
也是这时候,阿娜玫身上圣洁累赘的白裙,随着动作不断缩短变形成都蓝部战士标志性的浅褐战甲,上面沾满了黢黑的焦印与斑驳的血迹。少女面纱下的脸,也逐渐从金山公主的美艳丰腴,蜕变成泥师都熟悉的,阿娜玫野性犟拗的脸。
这张脸,泥师都从她六岁一直看到十四岁,要说阿娜玫是他养大的不为过……
在他错神一瞬,阿娜玫抓准时机,一刀利落地捅进他心脏,噗呲一扭,热血再次自他胸膛向外溢流而出。
他惊愕地看着少女满带着纯粹的仇恨,较匕首更锋利,较篝火更闪亮的眼睛。
多完美凶狠的一刀!……这甚至还是在泥师都不敢教她开气海的前提下……
泥师都此时低眼看着直插进自己胸膛的那把匕首,不禁在心头感慨,真是难得一见的修行材料……
草场上众人,因公主突然变成都蓝余孽,且再次刺伤国师大为震撼,尤其是叶真可汗。但他们谁也不信国师会这样轻易被这都蓝余孽杀死。叶真部众与都蓝部积怨深远,纵使这场百年宿怨三天前已经彻底分出胜负,面对这样一个都蓝余孽,所有人皆都磨牙吮血,欲处置而后快,是以此时人群中开始有人带头大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我们师徒,非得走到这一步不可吗?……”泥师都虚弱地说着,唇角溢出血来。此时他面带着虚弱的痛苦抬手,意欲触碰阿娜玫的脸。
阿娜玫见状,飞快地拔出匕首抽身。她同样不认为自己能这般轻易得手。
果不其然,泥师都的幻象第二次烟消云散。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啊……再次幻形到阿娜玫身后的泥师都不无遗憾地想。如果说,三天前在都蓝部落的手下留情,是基于自己对阿娜玫的轻视和八年朝夕相处培养出的一点感情……此刻,草原上的叶真人都在等着看自己回归以后虐杀都蓝余孽的刺激场面;而泥师都——在体会过阿娜玫对自己的仇恨,和她卓越的修行天赋之后,他绝不可能再放任阿娜玫活在世上。
“真可惜啊……”泥师都这会儿直接贴在阿娜玫身后,高大的身形弯曲下去,如拥抱般地凑在她耳边低语。阿娜玫一刻也未放松警惕,此时扭转身体,意欲再杀他一次,耳膜却突然听见一阵沉闷的神鼓响。
那鼓声如此深地震动她的魂魄,勾起她四肢百骸中的恐惧。当她竭力抑制着这种恐惧想再往前,突然,她感到一股力量自身后擢获了自己的肩膀,像被无数人押解着手臂,被人不断地踢踹膝盖窝,阿娜玫全力反抗,最终却还是全身颤抖着,在泥师都的幻象面前跪下。
台下众人因这突然的变化欢呼不止,阿娜玫咬牙挣扎着想起身,却感到有一股巨力按着她的脸,猛然将她整个人按倒在草场上。
阿娜玫不可置信,她艰难地回头,隐约看见身后有数十个如烟灰状模糊不清的人影,他们似乎都穿着都蓝战士的甲胄,只有三个孔洞的脸上,带着茫然灰败的表情。
……阿娜玫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些是什么东西。
亡灵之舞,以前的泥师都常在都蓝草原的黄昏中击奏神鼓,那时候,阿娜玫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灰色的影子,模糊不清地自远方出现、消失。
她问泥师都“那是什么?”
泥师都微微笑着告诉她:“是被我的神鼓召唤回的亡灵。”
“啊!啊——!!”阿娜玫全力地挣扎着直到皮肤擦破,骨头扭伤,她如野兽般地愤怒又绝望地嘶吼,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你恨我,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我终究舍不下你……”泥师都满意于她脸上困兽般的惊恐绝望,躬弯着高大的身躯,如情人般触碰阿娜玫的颊边黏着血渍的碎发,再抬起她固执的下巴,用如往常般温和的声音和她说话:“所以我打算剥下后背整片年轻的皮肤,来重修我的神鼓,取你的髌骨来做鼓槌——”
他话未说完,被阿娜玫转头一口咬在手指上。那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咬得泥师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泥师都猛然抽回被咬下一口皮肉的手,勃然大怒,一脚踢在她面门上。阿娜玫吃痛,这会儿满嘴是血地吐了咬下来的皮肉,咧嘴露出癫狂的笑,“泥师都,我就算是变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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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泥师都反倒也笑了,他为自己竟然还和这孩子置气感到些不值,“别担心,乖徒儿,为师绝对不会让你变成厉鬼。你死以后,魂魄也会被收募到这面神鼓之中,和你的族人们团聚。”
说到这里,泥师都不再拖延。他执起神鼓,一面思索着少年宫怎样猎奇的死状能让草场上的观众心满意足,一面抬起鼓槌,再次轻击鼓面。
阿娜玫的身体,瞬间被无数魂魄挟持着抬举到离地三尺的高空,以便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也许一场精细的活人解剖,可以使人印象深刻……
泥师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再击一下神鼓,一个将军装扮的魂魄——阿娜玫的母亲阿歧肢,拾捡起阿娜玫先前掉在地上的匕首,踏步踩着地上的一堆魂魄到她面前,将那匕首尖对准阿娜玫的胸口,一点点推刺进去。
真是一种悲剧性的呼应……泥师都为自己刻意的安排感到一种恶质的心痛。
鲜血涌溢而出,阿娜玫骤缩着身体,露出剧痛的表情,但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般人无法看见鬼魂,在他们看来,一把悬空的匕首,处刑一个伪装成金山公主的都蓝余孽,实在没有比这更似神迹的场面……
他们为此目不转睛,屏着呼吸激动不已。
阿娜玫无声地忍受着胸口的剧痛,越来越能看清眼前模糊的魂影……一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的脸,原本坚毅、锐利的锋芒全然消失,变得灰败、茫然,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阿娘?”
蓄起的泪水让她愈发看不清眼前,阿娜玫难以置信自己眼前所见,她甚至忘记了害怕,她只是……只是太不甘心!
也正是这个时候,一道如瀑的白须兀自从高处垂下,勾揽起阿娜玫身体,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她从无数魂魄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带向高阔的星夜,消失不见。
泥师都见状,迅速化作火鸟,锐鸣一声,搏动着燃烧的翅膀,奋起直追。
及至百丈高处,泥师都发现,那揽走阿娜玫的白须,竟是从一艘画舫中垂下——一艘漂浮在夜空中,亮着灯的画舫,甚至船头上,还挂着一盏别致的莲花灯。
泥师都:……?
王莲这会儿坐在船头,两手拉着自己的拂尘,兴奋地冲着船舱里的谢凛大喊:“找到了!快来看啊阿月,我找到了!!”
谢凛无语地看着她动作,她这副样子,比起找人,怎么看都更像是在钓鱼。
而且怎么会有这么懒散不讲究的找人方法……竟然还真的给她找到了……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王莲猛力一把甩起自己的拂尘,将一个被尘须缠裹得如茧一般的人形抛到甲板上,装模作样地擦擦额头上的汗。
这么一来更像丰收的渔民了……谢凛心里的吐槽滔滔不绝,但他也颇好奇,这会儿于是走出甲板,看见王莲瞬间收起缠裹在那人身上的白须。
然后,他看见那人闭着眼睛面无血色,胸口上直直插着一把刀,流血不止……一瞬里,他和王莲面面相觑。
……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20. 画舫
三天前,灵应台。
对于王莲竟然弄来一整艘双层画舫,将它悬在灵应台金顶之上这件事,弟子们皆都大惊小怪,争先恐后地围观。
相较之下,众长老以及宗主静粼君的反应就要平淡许多,无非分成星星眼“真不愧是有涯师姑!”派和扶额叹息“又来了……”派。
而小谢凛——作为从琅琊山来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十七岁少年,对此的评价是冷着脸的一句:“叹为观止。”
王莲在船头上抱着手,满面春风地点头,对自己得到的反馈相当满意。
“曾祖师姑怎会想到弄这样一艘画舫来?”静粼君问她。
“西域路那么远,直接腿过去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王莲理所当然地说。
“那……费用?”掌管灵应台财务的六长老心很慌。
“反正这趟下山是替香香找徒弟,钱当然他出。”
“好……好。”六长老把心吞回肚子里,眼泪宽面条,“我还以为灵应台这个季度的创收就要寄在这条小船上了。”
“把画舫放到天上这件事那么费钱?”谢凛有些好奇,灵应台这样的大门派,一个季度只能赚一艘画舫的钱?”
“画舫当然不贵,但一直御气到西域也未免太累人了,所以我去奇珍异宝阁买了一块巨型飞行石。”王莲转头向谢凛解释。
静粼君从旁听着,已经为释天仙尊感到一阵肉疼,这会儿问她:“多少钱?”
“嗯……不清楚呢,”王莲手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笑眯眯道:“账单我让奇珍异宝阁直接送去登仙道了。”
静粼君:“……”
但这的确很符合曾祖师姑“不拘小节”的个性。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登仙道的水晶阁内,悉香乐看着账单上大写的:三百万两黄金,不小心呛出了喝进的茶水。
“怎么了?”坐在他对面的天光君问他。
“没什么……”悉香乐艰难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动声色捏走那张账单,手指骨节紧到发白……
这分明就是蓄意敲诈啊,阿莲……
之后两天,王莲和小谢凛乘坐着漂浮在空中的画舫前往西域。
过程里,王莲尽了尽当师尊的职责,教授小阿月一些炼气的心法口诀。他学习得很快,快到一种王莲对比之下,会怀疑难道过去的自己是傻瓜的程度。
王莲原先还考虑着要不要摘些春墟仙茧上长的灵草,来个“羊毛出在羊身上”,助他修行破境,以免他碰到谁都打不过,太受挫什么的。但就小阿月当下的进度来看,没必要,根本没必要……
画舫悬荡在蔚蓝无云的天空中,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王莲就这么坐在榻上,无聊赖地托腮看着小阿月打坐,眼皮很快重到抬不起来。是以当谢凛好不容易掌握了一口口诀,惊喜地想要和她分享时,就看到她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不省人事。
谢凛有些郁闷,他也不太能理解,按照他最近几天掌握的修仙知识,已经修至大乘境的王莲,理应早已脱离肉身桎梏,餐风饮露,不眠不休才对。
出于好奇,谢凛走到床榻边,低眼看着王莲。
她两手放在枕头边,睡着的样子相当静谧无害。一旦常日里那双静定却总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闭上后,她看起来像一下子……一下子文静、稚弱了不少,像真正变成了如她外表所体现的一般,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美貌姑娘。
谢凛为她这种无防备的样子颇有些惊讶——毕竟这个人即便性格脱线随和,却是真正天下第二的高手,谢凛在她面前,时常感到望尘莫及的遥远……
谢凛也注意到她脸上拂了几缕青丝,下意识地伸手欲帮她拨开,却见她那双琥珀色含光的眼睛突然睁开。
四目相对,谢凛眨了眨眼睛,王莲则笑眯眯问他:“已经突破了?”
“……哦,嗯。”谢凛缩回已经快要触碰到她脸上的手,点点头眼睛看向别处,脸却悄悄地红了。
大意了,是装睡……谢凛懊悔地心想。
王莲则坐起来,抚着心口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大吃一惊,我的危机感呢,怎么刚刚小阿月靠我这么近都没察觉?……不对,我怎么突然睡着了?……
最好不是五衰的影响……王莲如是想着,又伸了个懒腰。画舫外,太阳快落山了,天空满是灿烂的明霞……
第三天,他们的画舫进入了西域浮屠城境内,王莲懒癌发作,并不想下世,于是将香香写有他徒弟八字方位的字帖喂给拂尘吃了,让拂尘的须尾垂拂过人间,自己手握着拂尘“钓鱼”。
于是就有了先前阿娜玫被拂尘卷到船甲板上那一幕。
王莲这会儿哆哆嗦嗦伸出手,在少女鼻子前叹了一下,“还没死!”她说着激动到眼泪宽面条……要是人死了,香香一定不会付那块飞行石的钱……
谢凛因此也松一口气。
这时候,船头飞来一只火鸟,霎时燃烧着变作一个戴着鹿首面具,身穿彩绦的萨满。
“阁下何方高人,何故抢我的徒弟?”泥师都低眼看着甲板上的王莲,面具下的眼睛带着笑意,却颇危险。
“你的徒弟?”王莲拧了眉毛,为香香竟然抢别人徒弟的事情感到无语。但事已至此,她只是咬一咬牙,厚脸皮道:“你的徒弟已经被登仙道的释天仙尊相中,准备收作入门弟子。你……忘了她,再找一个过吧。”
谢凛讶然看向王莲,为她无耻的程度大吃一惊。
“原来是释天仙尊?”泥师都一轻哼道:“我听闻释天仙尊收徒只爱搜罗天下俊男美女做徒弟,使他们环伺在身侧,享受他们相互争宠,自相残杀的快乐。小徒姿色平平,怎也入了仙尊法眼?”
王莲:“……”
香香啊香香,看看你在外面的名声都成什么样了?!就在她考虑着该怎么替好友圆谎解释的时候,泥师都又开口道:“不过,既然是释天仙尊看上,也算我徒儿阿娜玫的造化,为师的怎可误她前程?”
即便泥师都是那样地想杀死阿娜玫以绝后患,可凭他此刻道行,即便可以打得过眼前两人,却毕竟不敢公然和蜀山登仙道作对。
当下他向船上两人行一礼,纵身越下船去。谢凛追上前看,只见他身上彩绦随风翻涌着,很快便在夜幕中消失不见了。
“那个人怎么回事?”谢凛蹙一下眉,“既然已经知道在悉香乐不靠谱,竟然还直接扔下徒弟跑了?”
也是这个时候,他感到身后一凉又一凉,成百上千个穿着甲胄的灰败灵体,源源不断地穿过他的身体,手拿着弯刀长戟向王莲和少女冲过去!
但王莲只是抬起手掌轻轻一捏,那些灵体便都在瞬间化作齑粉!
“……看来他还是想救他徒弟。”谢凛愣一愣才说。
“他这是想杀人灭口,但苦于没有机会。”王莲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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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月天真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谢凛果然因她的话露出十成十的惊讶。
而在夜幕中急速下坠的泥师都,很快意识到用神鼓派上画舫的三千亡灵,被船上的人一招捏得魂飞魄散,无法再用!
那船上竟然有这种程度的高手?他一面脊背僵硬着出冷汗,一面为自己刚才在船上时没有直接出手感到侥幸。
但是……阿娜玫……
想到阿娜玫活下来必将找自己复仇,泥师都咬牙切齿。
好在释天仙尊那里不是什么善处……阿娜玫被他看上,境遇恐怕也不会比立即死了好上多少……
只能暂时寄希望于此处了……如是想着,泥师都烦躁地啧一声,翻身重新变回燃烧的火鸟,还得再去哪里物色一个少女,来充当一下阿娜玫,毕竟草场上活剥的献祭仪式,还没有表演完……
王莲这会儿把少女抱到画舫内的床榻上,边叫谢凛拿盏灯过来,边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灵药。
之后捻指诀施法,将少女胸口那把绿松石匕首缓缓拔出。谢凛拿着一盏烛灯过来时,见王莲已经褪了少女身上甲胄,露出她胸口皮肤,于是惊慌地飞速转脸。
王莲又被他逗笑了,这会儿拔下一根头发,施法使其快速在那道伤口间穿梭缝合。过程里,昏迷的阿娜玫挣扎着,露出极致痛苦的神色,王莲于是握住她骨节发白的手。
“阿娘……阿娘……”她轻微呻吟着,滚烫的眼泪自紧闭的眼角溢出。
阿娜玫醒来已是第二天正午,她呆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胸前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身上各处也被人擦洗过,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这是……被人给救了?
她不怎么记得昨晚那把匕首捅进自己胸口以后发生了什么。只有些模糊的,类似被一股力量拽上天的印象……还有什么人,用力握住了自己的手……
想也没有头绪,她这会儿注意到自己是在一艘风格怪异的船上,还茫然了一会儿,最近可以容纳这种船只的湖,距离叶真也有三百多里……
而当阿娜玫来到甲板上,她才惊异,这船竟然是直接悬浮在蓝天中!
“醒了?”这时,在甲板上运气大作的谢凛开口和她说话。
阿娜玫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警觉地转身打量他——一个不染凡尘的美少年。
……应该是和泥师都一样,会法术的人。
她心想着,此时问他:“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师尊救了你。”谢凛冷脸说着,心里为自己竟然就这样直接称呼王莲作“师尊”感到一阵惊奇。
“我们现在是在哪儿,为什么船飘在天上?”阿娜玫又问他。
“在去蜀山的路上,大约还有两日路程。”
“蜀山?”阿娜玫大惊,“我不能去蜀山,我要回叶真部,我还有仇没有报。”
她说着望向画舫下的万丈高空,犹豫了一秒,还是鼓起勇气,直接翻身跃下。
谢凛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做,猛然起身去追,只摸到她一点衣摆,眼睁睁看着她落下。他焦急地转头望一眼画舫二层——王莲此刻还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他此时心想着来不及,啧一声,也跟着纵身跳下。
而王莲,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些动静,艰难地掀一下眼皮抬头,幽暗的房间里寂静无声。
错觉?……她心想着,又倒头睡回去。
21. 对峙
阿娜玫自万里高空坠落,不断加速的失重感使她身体一瞬蜷缩起来。
大风在她耳边猎猎地呼啸,阿娜玫心跳如鼓。对于跳下去如何降落逃生,她还只有七八成的把握,但比起被那些会术法的人将她带离叶真,使她无法报仇,这种程度的把握已经足够使她赌上一把。
当下,阿娜玫翻了个身,面朝着层层叠叠的云雾舒展开手脚。她集中注意,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断感受体内流淌的某种“气”,并竭力将它们均匀分散到身体各个部位。
阿娜玫先时就勉强能感受到这种“气”的存在,偶尔还能将它注入自己的匕首,操控匕首如它是活着的一般。
当下,按照阿娜玫的预想,她是要在接触到地面以前,将那些“气”不断地由身体各个部位缓慢排出,以达到减速获救的目的。
这对她来说有一定难度,但并不是完全没办法做到。
而她胸前未愈合的伤口,此时因“气”的到达猛然一痛,使她痉挛着岔一口气,全然破坏了好不容易掌握的平衡!
不好!
阿娜玫此时身体如一片树叶,不断旋转地下落。眼看着一望无垠的沙漠已经近在咫尺,
来不及了!她心想着,但却依然咬牙,竭力运“气”想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不到最后的时刻,她都不想放弃!
几乎在她离地面只剩五六丈的时候,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左臂,将她滞停在半空中。阿娜玫全身酸软,心脏近乎停跳。
她抬头,看见先前船上那个少年一手抓着悬在半空的一柄剑,一手往下抓着她,那张冷淡漂亮的脸,眉头紧蹙着,表情颇严峻。
总算是赶上了……谢凛心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作为才刚学会御剑术没几天的十七岁少年,刚才从船上跳下,为了能在阿娜玫摔死前抓住她,他手忙脚乱做的努力,一点也不比阿娜玫少。
这会儿,他仰头寻找已经全然看不见踪影的那艘画舫,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带着少女直接御剑回去——距离太远,他还没有那么多的气——少女却在他手下奋力挣扎起来。
谢凛无法,只能御剑继续往下,及至离底下沙漠不到四尺的地方,松开少女的手,将她扔到地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两脚踩踏着绵软的细沙,晴朗的天气,谢凛一瞬就感到了沙漠扭曲的热气,全然烘到自己脸上。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沙漠,眼前一望无际的黄色沙海使他颇感到震撼——如果不用考虑眼下的处境就更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王莲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们掉下来了?……如是困扰着的谢凛,这会儿看见身边的阿娜玫选定了一个方向,直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等等!”谢凛惊讶又匆忙,上前几步拦在她身前,“你要去哪儿?”
“别拦我,”阿娜玫低着头,态度不虞,“我要去报仇!”
谢凛蹙一下眉,他对这个我行我素的问题少女很没有办法。但是,报仇——他回想起昨天晚上……
“你的仇人,是个戴着鹿首面具的男人?”
阿娜玫因他这问话,脚步顿了一下。
谢凛见她没有否认,继续道:“他的能力不差,不是现在的你能打得过的。”
阿娜玫猛然抬头看他,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眼中,带着极端的顽固与戾气,“这不关你的事,快闪开!”
她说着,突然挥出藏着的匕首朝着谢凛颈上要害出手!
谢凛歪一下脖子,抬剑柄挡住,但还是大吃了一惊!
“你做什么?!”他眉头蹙得更紧,且不说自己刚才才救了她,只是要让自己让路,何以下手如此狠毒?
“谁拦着我报仇,我就杀谁!”阿娜玫竭力抑制着愤怒与身体的颤抖,很快又出第二招。谢凛不知道她发什么疯,再次用剑柄抵挡着少女的进攻,很快发现她刀法灵活诡谲,攻势迅猛残毒,不留余地。
谢凛一面试探防守着,一面不禁在心里暗叹少女的天赋,这就是悉香乐看中的徒弟?……想到悉香乐,想到上次在松树下被他痛殴的经历,谢凛一阵地不爽,于是直接出手,一招就将剑柄横在了少女颈前,承影剑略微出鞘,黑寒的剑锋直抵向她喉咙。
压制原本就知晓胜负的对手,并不会让谢凛感到得意。他这会儿望着阿娜玫不屈不挠的眼睛,想了想,还是说:“凭你现在的能力,杀不了我,更不可能杀得了你的仇敌。你现在去报仇,不过是白白去送死。”
他自认为自己说的话相当晓之以理,但他不知道,阿娜玫已经被她自己的仇恨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回想起被泥师都神鼓操控的八万都蓝部亡魂,阿娘茫然空洞的脸,泥师都温和的笑容……而自己,自己无法报仇!甚至被随便一个人拦在沙漠里寸步难行!!
“啊——!啊——!!”阿娜玫颤抖着怒吼着,不再顾及就横在喉口的承影剑,继续发狂地向谢凛挥舞匕首!
谢凛为她这般的不知死活的大受震撼,这会儿他下意识收回承影剑,被少女的进攻逼得后退了两步,眼看着对方杀红了眼不像还有理智的样子,没办法,只得出手一下打晕了她。
谢凛看着昏倒在地上的少女,稍稍松了口气,这分明是个疯子吧……他心想。
然而他也回想起少女刚才望着自己时,愤恨难忍,及至发狂的眼睛……一时捏紧手指,感到些困惑的不自信,“我应该……没做错什么吧?……”
“是没做错,”一个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谢凛飞快转身,看见王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抱着双手,姿态随意地站在他身后了。这会儿她稍微佯咳一声,笑眯眯道:“就是话说得难听了一些。”
“王莲?”谢凛相当无语,“你什么时候来的?”
“当然是……从你们吵架的一开始我就在这儿了。”王莲依然笑着,这会儿愉快地冲着谢凛挑挑眉毛,“不过,不是该叫我‘师尊’的吗?”
谢凛为她嘚瑟的样子很有些不爽,但他很快想到,“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叫你师——”
他话说到一半滞住,意识到自己这是正中了王莲的下怀,低下眼脸又微微地红了。
如是,王莲咧开嘴,笑得更明艳些。
话说回半刻钟以前,重新睡着的王莲没多久就觉得浑身刺挠,不得不从梦境里挣扎着坐起来。她意识昏沉地下楼,意外地发现昨晚救回的阿娜玫并没有睡在床榻上,更奇怪的是,也没有看到小阿月,她边叫唤着,边找遍了整艘画舫,都没发现人。
应该是下船去玩了吧……她模模糊糊地想,下船?!王莲一瞬睁大眼睛,飞快站到船头往下面看,白云一朵朵漂浮在万里高空之上……她这会儿彻底清醒了!
该怎么面对自己不过眯了一会儿,徒弟和香香的徒弟就一起落地成盒的事实?
不,不,不至于啦……但她一时还不肯认命,摇摇头心想,好好的又不是什么小猫咪,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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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自己瞎待着就往下跳嘛?
王莲笑呵呵地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神掐一个指诀施展“回光咒”,她一挥衣袖,就见甲板上时间如倒带般飞快回溯,小阿月和阿娜玫依次从落下的画舫边沿攀跳回来,两人在甲板上对话,阿娜玫快步退回船屋内……
还真掉下去了啊!
王莲这才也慌忙地飞追下来。
当她找到他们的时候,小阿月正拦住阿娜玫去路,然后,两个人打了起来。
作为一个不那么正经的大人,王莲见状,当然是抱着手在一旁愉快地看起了热闹。
看来香香这次的眼光不错……王莲看着阿娜玫时心想,但还是比不上阿月,她目光又移到小谢凛身上,纵使只是师兄的一道魂身,纵使还只有十七岁,小阿月的天赋,在同辈里怕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不过等等,这情景,怎么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凭你现在的能力,杀不了我,更不可能杀得了你的仇敌。你现在去报仇,不过是白白去送死。”
这话听着也耳熟……
王莲困顿地挠了挠头,然后才恍然反应过来,类似的打斗和对话,四百多年前也曾发生在自己和师兄之间。
那时好像是在灵应台的山脚,谢凛受师尊所托来堵执意要去报仇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虽然不至于像阿娜玫一样被逼得全然丧失了理智,但心里也着实为谢凛高高在上的说教感到了剧烈的愤怒和不甘……尤其她还揍不过。
她那时被谢凛强行押回灵应台,关了好几个月的禁闭(说真的师尊都没有关过她禁闭),直到后来找到谢凛外出,才又找到机会偷溜下山……
那时候的王莲,对于“多管闲事”的谢凛,几乎可以说是恨着的。
不过,一旦跳出那时的阅历和处境来看,小阿月对阿娜玫说这些话的动机,似乎并非像王莲小时候认为的那样,是出于一种傲慢的打压,而似乎只是纯粹的劝告和好意——当然,刺耳还是很刺耳的,王莲特别能理解,身负血海之仇的阿娜玫被他几句话就弄到抓狂的理由。
毕竟对于复仇者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缺乏报仇的力量,以及背负着让仇人逍遥法外的耻辱活着的每一秒……
那样的痛苦简直让人发疯,所以很多时候,复仇者纵使没有万全的把握,也迫不及待地自毁送死,便是出于这种缘由。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谢凛这会儿看着被他自己敲晕的少女,问王莲,“她根本没办法沟通。”
“那是你的方法不对,”王莲这会儿两手抱在胸前,得意地扬起下巴,“你师祖曾经教过我处理这种事情的方法,只消几句话,保管让她乖乖跟我们去登仙道。”
“师祖还教这些?”谢凛疑惑。
是因材施教啦,因材施教……王莲心里吐槽着,表面依然保持着微笑。
因为担忧阿娜玫情绪激动再次跳船,王莲直接将画舫从万里的高空降到了沙漠上。现在,如果有商队远远看见这艘沙漠里行驶的船舟,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阿娜玫再睁开眼睛时,看见自己的头顶出现了一个青衣女冠,她容貌俊艳,气度不凡,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映着烛光,亮如星辰。
“你醒啦!”她脸上的笑容颇亲和,这会儿一把按住欲起身的阿娜玫,使她动弹不得。然后用一种温和愉快的语气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复仇成功哦。”
22. 情商的重要性
阿娜玫全身一震,发现自己被对方按得动弹不得。她目光扫到先前那少年,此时正在画舫外的甲板上练剑,猜测这女冠应当就是他口中的师尊。
这会儿,她因女冠的话语面露些惊讶神色,终于忍不住问,“什么办法?”
王莲见状,松开按着她肩膀的手,笑得更愉快些,“但我这办法并不容易,且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只看你愿不愿意。”
阿娜玫眉头紧蹙了一会儿,半晌确定地看着对方:“只要能杀死我的仇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王莲看了一会儿她猛兽般锐利固执的眼睛,点点头道:“很好……你的仇人是金丹境的修士,又有可操控千万亡灵的法器加成,”她边说着,边没什么坐相地靠到身后圈椅上,捻一捻拂尘上的须须,望着她道:“凭现在的你要想动手,多半会和你的族人还有母亲一样,变成受他操控的亡灵……你知道的吧?”
在外面练剑的谢凛偷听到这里,不禁在心里吐槽,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阿娜玫因她这样说,很快竖起自己防卫的刺。
果然……屋外的谢凛心想,再谈下去恐怕又要动手打人了……
王莲这会儿直望着阿娜玫,静定的桃花眼中多是一种明朗的笃定,断言道:“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愿意为复仇这件事付出任何代价。
“复仇者唯有夺取仇人重要之物,以牙还牙方能算得上成功。而你却只是放任仇恨情绪去控制你的大脑,像一只疯狗一样地横冲直撞地自毁,甚至死不足惜。实际上,这是因为真的杀死仇敌这件事对你来说太难了,而你又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一步一步去完成它。”
“……别说得好像你能看穿我的样子!!”阿娜玫厉声打断她,她此时竭力抑制着全身的颤抖,和情绪的失控,手捂太阳穴半晌,喘息着竟然一点点冷静下来,问王莲,“告诉我,你说的复仇方法是什么?”
谢凛正回身刺出一剑,剑尖却因阿娜玫莫名的转折轻微一晃……这么不留情面的激将法,对这个全无理智的家伙竟然意外地有效?……谢凛先前也没有想到,王莲竟然能这样敏锐地洞察人心……
他不知道的是,王莲此人,和“洞察人心”四字实在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一下。
以上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四百年前,王莲的师尊世如真人在骷髅海收她为徒时劝慰她说的。那时被恨意吞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王莲,因师尊那番说辞的确寻回了几分理智。如今碰到想死的状况,她当然也要依样画葫芦地搬来做开卷考答案。
“当然是……变强啊。”王莲这会儿继续画着师尊当时对自己画的大饼,再结合现状改编道:“登仙道的释天仙尊意欲收你做徒弟,他是修仙界翘楚,这世上能比他强者,所剩不过一二人。而你天赋根骨不弱,跟随他修行,少则十年,多不过二十年,你必定能得到力量,手刃仇敌。”
阿娜玫听完,低头沉默地思忖了半晌,再抬头问王莲,“我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吗?……三天后给你答复。”
……谢凛默默无语。明明自己先才也和阿娜玫说了登仙道要收她做徒弟的事情,但对方那时一听,直接就跳船了……
“当然可以。”而王莲微微一笑,虽然心底觉得稳了,却多少也感到些良心上的刺痛……
阿娜玫还不懂得“报仇需及时”的道理。
毕竟,她的师尊当年说那些话,的确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骗她姑且放下复仇的事情……因为修仙者的寿命较于凡人那样漫长,神通又是如此广大,人一旦被高悬在尘世之外,原本尘世中的爱恨情仇,自然也同虚妄,逐渐化为乌有,不再重要……
只能说她师尊原先是这样期待的,而如今对于阿娜玫,王莲也终于有了类似的期待……
接下来的三天,画舫一直在沙漠里缓缓地航行。
三人相处得不错。倒不是说,阿娜玫已经融入他们了,只是一般般,彼此无话,相安无事的程度。
王莲怕他们无聊,依然每天尽责,指点小阿月和阿娜玫一些炼气的基本心法。然而天才就是天才,两人皆都进步飞速,甚至因为彼此先前的摩擦,愈发地较起劲来。
王莲见状,偶尔也指点他们相互切磋。过程里,因阿娜玫少练几天的缘故,王莲还会故意指点她去破小阿月剑招中的罩门。
她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出于无聊,想戏弄一下阿月,看一看他受挫的热闹。
但谢凛,在几次成功招架以后,看见阿娜玫眼中不服的愠怒,以及一旁王莲满脸可惜的表情……以为这是王莲想要哄逗屡屡受挫的阿娜玫。于是下一次,他自以为“配合”地放水,故意输给对方。
这使得王莲惊讶于向来对剑道胜负颇执着的阿月,对于阿娜玫竟然会有这样“心软”的时刻。
而阿娜玫,因为谢凛这种故意放水的行为,更感到自己被羞辱,对他的态度也更不客气了。
正所谓弟子不和,多是师尊无德。这口锅,怎么看都得按在王莲头上。
除了修炼,阿娜玫其余时候都坐在船舷上。多数时间只是望着眼前无尽的沙漠发呆,想草原、阿娘、郁郁,那些她还幸福着的时光……或者想泥师都,他温和的笑脸,刀刃上沾染的鲜血,燃烧的大火,族人们死前的厉呼,和神鼓操控下,阿娘灰败茫然的双眼……
就像不断剜开一道淋漓的血口,或是被困在同一个无间地狱里,仇恨是痛苦,幸福更是痛苦,她额头沁汗,胸腔里炽烈疯狂的情感几乎将她烧尽。
然而极偶尔的时候,她也会考虑王莲给她指出的那道出路,理智、忍耐、付出……修炼到足够强大,得以手刃泥师都的快感……
第三天傍晚,辟谷的王莲说要改善谢凛和阿娜玫每天馒头糍粑的饮食出去打猎,船上一段时间里只有阿娜玫和谢凛。
瑰丽的晚霞之下,阿娜玫远远地看见沙漠中央,漂浮着一个灰色的人影。她心头猛然一震,再看去时,人影却有消失了,恍若幻觉。
半刻钟后,王莲仙气飘飘地自远处飞回,然后从腰上系的小小乾坤袋里猛然拔出了一大坨长近二丈,粗如车轮的巨型肉红色蠕虫,它奄奄一息地蠕动着,上面滴滴答答流的,全是莹绿色的汁液。
“……这是什么?”饶是谢凛依然面无表情,也忍不住瞪大眼中的震撼。
“沙虫的幼虫,这是妖兽的一种,烤起来很美味的哟。”王莲愉快地表示。
“美味……?”谢凛听见要吃这玩意儿,愈发露出些抗拒的神色,“突然觉得馒头也很不错了。”
阿娜玫深有同感……然后,她为自己心头产生的,这种鲜活的感情一震惊……这就好像,自己依然还是那场屠杀发生以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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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这该不会是在嫌弃为师特地为你猎来的食物吧?”王莲依然还在胡搅蛮缠。
“不是。”谢凛如临大敌,“我只是觉得——”
“哎呀呀,不肖徒儿,难道要就这样浪费为师的一片苦心吗?……”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手帕,淌眼抹泪地开始表演哭坟。
“我,我没说不吃。”谢凛迫于压力只得做出让步,但他还是提防着王莲故意戏弄,冷着脸表示:“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吃一口。”
“哼哼,我只怕你到时候吃到停不下来。”王莲得意地两手叉腰。
……
沙漠晚风浮动,吹起阿娜玫头发。她低下头,被两人无聊的双口相声弄得唇角上扬,然后她捏紧手指意识到,自己不该再在这里了……
事实证明,烤沙虫幼崽肉的滋味的确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有碍观瞻。
肉质鲜嫩肥美,有些似鸡腿,却被鸡腿更柔软弹牙,一口咬下,香甜的汁水四溢,在一连着吃了几天无味的馒头以后,的确称得上是难得的美味。
谢凛好奇王莲怎么会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吃,王莲表示这有什么,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没吃的,为了填饱肚子,什么妖兽都会抓来吃吃看,虽然多数都难以入嘴,但也还是找到了几种不错的。
“而且那时候正逢乱世,到处是兵灾,百姓流离失所没饭吃,我找的这些妖兽尸体,还救了不少灾民呢。”王莲说起来相当自豪。
谢凛却多少为她说的话感到些意外,无论是看她灵应台上华丽的宫殿,还是这艘讲究的画舫,都很难想象王莲以前过过苦日子。看她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回想起她刚才处理沙虫时手起刀落的干练利落,总觉得分裂。
阿娜玫只和过去一样埋头大吃,一言不发。
吃完沙虫,王莲如往常般地眼皮打架,没一会儿就打着哈欠躺在篝火旁睡倒了。
谢凛和阿娜玫对此皆已经习惯了,王莲这种时刻睡得很熟,轻易不可能醒。
这时候,篝火荜拨,谢凛一下一下拨着燃烧的红炭,问阿娜玫:“你想得怎么样了?”
他这属于王帝不急太监急。
“这与你无关。”是曾经发生过的对话,阿娜玫开口觉得厌烦,皱了皱眉,突然又道:“十年……太久了。”
“什么?”谢凛不理解。
阿娜玫有些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谢凛解释这个,半晌看着火焰,却还是继续道:“要等十年才能复仇,我怕到时候,我的仇已经淡了,恨也不再深重……我怕我忘记,现在这种恨不得将泥师都生吞活剥的感觉……”
谢凛被她极端的情绪震慑住,他难以想象,也无从理解,陷浸在这般猛烈的仇恨里,不惜自毁,是怎样一种感觉……当下他望着王莲被火光映亮的睡容,不禁有些担心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深夜,画舫停靠在篝火旁,篝火已经熄灭。
阿娜玫从幽暗的床榻上睁开眼睛,。呼吸促重起来,手指紧了紧,松开,又紧了紧。
终于,她在黑夜里无声地穿好衣服,藏好匕首。悄声推开轩窗出去,动作轻捷地跳下船舷。在行驶的船舟上往下跳,她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摔倒。这近三日的训练,她的提升可以算是飞速。
她在夜晚的沙漠里,朝着鼓声的方向飞速疾行。而她身后不远,悄然跟着另一个人影。
23. 报仇需及时
如果你问当今四大宗门的弟子们,关于有涯仙尊的出身,他们多半会告诉你一个地方——骷髅海。
但如果你问他们,骷髅海是什么样的,具体在什么地方,如今修仙界的人们恐怕多少只能语焉不详地告诉你,那是个“白骨接天,骷髅成海”的地方,是须弥山脚下最著名的恐怖景观。
毕竟那个地方,在两百多年前四大宗与须弥山的“万念之战”中,已经被王莲亲手付之一炬了。
须弥山位于中洲南北交界处,是一座高约九百多丈的活火山,其山顶常年滚动着岩浆的火山口,是“黄泉之境”联通尘世最大的一道裂口。
黄泉里六成以上的魔物妖兽皆是通过须弥山的熔浆口来到尘世,为祸人间。虽然多数低等妖兽魔物的智力等同于动物,其中却也不乏少数高等的大妖魔主,占据须弥山,使其成为与中洲仙门相抗衡的势力。
骷髅海作为须弥山脚下的一片平原,内中低等妖兽横行,过路军队商旅无不惨死其中。经年累月,这地方尸骨堆叠以数百万计,成了中洲出名的危险去处。
千年前有仙门大宗在骷髅海外围立高强结界,将其与尘世隔绝开来,内中的低等妖兽只能相互蚕食吞噬,除了仙门弟子,这地方鲜少有人至。
然则四五百年前,中洲时逢乱世,王朝更迭不休,战祸绵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尘世的人类权贵竟然主动将一些同类赶往骷髅海,饲喂给那里的妖兽吃。
起初只是一些无法处理的战俘,接着是普通罪囚,再然后是无罪的奴仆,甚至是特地买来的祭品……尘世的权贵,在一些邪修的引导下,开始信奉起须弥山,信奉向骷髅海的妖兽投喂祭品人牲,认为这样做可以得到须弥山魔主的庇佑,保护其权势不衰,家族财富不减。并且祭品的身份越尊贵,祭司的效果也会越好……
王莲是在骷髅海出生的孩子,她的母亲——根据养大她的阿姐张垂云说,是个衣着华艳,容貌美丽的贵人,她大着肚子被人赶进骷髅海,居然在妖兽的追逐下生生逃了两天,直到在一片广袤的莲塘旁边将王莲生下。
张垂云听见惨叫声赶过来的时候,王莲的母亲已经被水生的妖兽鱼妇拖食了大半,她一看见张垂云,便用了最后的力气,将怀里抱着的,上海连着脐带的婴孩抛掷出去,“求您……求您救救我的……我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鱼妇拖进莲花塘中,溅起高高的水幕。
张垂云表示,虽然骷髅海里每天都有人会被妖兽吃掉,但王莲的母亲,的确是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个,“通常人在面对那种时刻,多半会被恐惧麻痹,无法思考,但你的母亲,她到最后都只望着你,满是泪水的眼里,只有深深的,对你命运的忧虑和不舍……”
张垂云说她自己没有母亲,也没有做过母亲,不明白这是怎样地一种感情。但她的确是因为王莲母亲最后的眼神才决定带走王莲。通常情况下,她会认为带着这样小的一个婴孩在骷髅海生存是不明智的。
王莲在听张垂云说这件事的时候,也诧异于她竟然会救下自己的决定。毕竟阿姐向来冷峻、锋锐得似一把割人的刀,从来不会感情用事。
这是能在骷髅海长久生存下去的基本素质。
王莲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妖兽魔物的追杀下讨生活,从小养成敏捷的反应能力和战斗本能,她也清楚地知晓所有低等妖兽的习性,它们各自的弱点,以及它们尝起来的味道……
她活得并不轻松,但也习以为常。
她从不知道骷髅海外面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虽然为母亲的死感到遗憾,可她对于母亲的存在,和张垂云一样,既不理解,也感到十分抽象。
对她来说,重要的只有阿姐,还有“家族”。
所谓“家族”,是阿姐从骷髅海带回来的其他幸存者。他们都以阿姐为领袖,一起生活在骷髅海南面的一处洞穴里,彼此凝成一团,相互照看。但即便如此,要在骷髅海生存下去还是很难,多数人不过再多三五年寿命,譬如当初用母乳喂养王莲的女人阿玉和她的亲生儿子雁夜,他们都早早地因为各种缘故,丧于妖兽之口……
王莲十一岁那年,一个名叫刘髓的将领,带着一队三千人的精锐骑兵和十二个道法高妙的方术士来到骷髅海,他们大肆扑杀内中的低等妖兽,搜寻骷髅海中的受困者,承诺将会带所有人离开这里,并且拿出一幅美人画像,逢人便打听线索。
据传那画像中的女子是十一年前被篡国者赶进骷髅海的前鸢朝公主黎信,而来的这位将领,曾是前鸢朝旧部,倾心公主多年,如今得势,来寻黎信公主与她腹中胎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能认公主身份的,除了画像外,还有一块玉石。
那玉石四寸见方,宝璧无瑕,明亮有光,上刻着“受于天命,既寿永昌”八字虫篆。
王莲家族里有人认出那是张垂云用来腌咸菜的石头,虽然被浸了些颜色,但上面的确有刻字。于是,那人出于一种让王莲认祖归宗的好心带着刘髓与众骑兵来到洞穴……之后的一切都是噩梦。
刘髓拿到咸菜缸里的那块石头后,顷刻有方士上前贺道:“传国玉玺归于主公,是天命所受!”
众人皆都道贺赔笑。只有王莲看着刘髓眼中露出的贪婪精光,心头溢生出不安。
刘髓此时大笑一声,眼神示意左右,那些骑兵瞬间拔刀,将洞穴里站的几个幸存者皆都杀了!张垂云因为洞悉那一瞬的眼神交流,不顾自己被刺伤一刀,飞快将王莲从刀下救出,带着她杀出重围。
两人在满是妖兽和白骨的荒原上狂奔,身后十二个方术士捻着指诀穷追不舍。
无论阿姐在应对骷髅海的妖兽方面,是怎样经验丰富的战士,她却不可能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逃过仙门修士的围剿。
王莲眼睁睁看着阿姐护着自己到最后一刻,看她脊背被劈开,跪倒在自己面前时,依然凝望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对她命运的忧虑和不舍……
她不知道王莲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可她能做的实在只有这么多了……
王莲亲身体会到了那是爱,也因此生出了剧烈的恨来!她厉声怒吼着,凭着满腔同归于尽的恨意反杀了一个方术士,身上爆开的灵气,吸引来了正在附近“采药”的世如真人……
世如真人为了救王莲,随手又杀死了两个方术士。之后,世如真人“诓骗”王莲随她回灵应台修行,并和她约定,除非王莲修至金丹境,否则不许她下山去复仇。
世如真人之所以这样做,原本是期望着仙山上的日月可以蹉跎王莲,使她逐渐淡山下的一切,但事实却恰好相反。
那些年里的王莲,从无一刻忘记过阿姐的眼睛,自己的仇恨,也无一刻开始过新的生活。甚至,她因无法即刻报仇的迫切,将自身磨成一把越来越锋利的凶器,以至于渐生心魔,在十九岁,距离破境金丹只一步之遥时失败呕血。
那次的经历使王莲想通,无论自己是否能修至金丹境,无论师尊是否答应,她都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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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快下山,完成报仇。也是那一次,她的师兄谢凛在山脚将她拦住,关她禁闭。
王莲被关了两年之久,一直等到谢凛出河图阁任务前往蓬莱,才抓紧时机偷偷下山。
过往她还在山上时,就一直四方打探她仇人们的下落。那剩余的九个修士,各有门派,还有其中两个金丹修士,至今依然护卫在刘髓——也正是当今南鉞朝开国皇帝左右。
王莲的复仇过程颇为艰难。她背着自己的不光剑,一个一个找到那些修士,下战贴与他们单挑,在他们的主场杀人。在杀到第四个时,剩下的五人坐不住,合力在通往南鉞的天衡道上截杀王莲。
王莲以一挑五,在断了一手一脚,肺腑受损的前提下,将剑捅进了最后一人的胸口。那是个泥泞的雨夜,那个曾经如碾死蝼蚁般杀害阿姐的凶手,紧紧握着插进他胸口的不光剑,奄奄一息向她道:“你阿姐的仇,尽归我众人……放,放过刘髓……南鉞国祚初立,不可弑杀明君……”
王莲被他眼中的忧虑与畏惧刺痛,蹙一下眉,只道:“君主这样的热差事,还怕无人做吗?”
天衡道一役,是一个筑基修士对三筑基,两金丹的胜战,王莲因此战在修仙界崭露头角。可她伤得不轻,此战之后,一年多时间里下落不明。
那一年里,她其实是被人救了,南鉞皇城脚下,有一家三娘胡饼铺,它的店主陈三娘和店里伙计胡黑狸把断手断脚的王莲从天衡道上捡回来养着。
王莲不明白陈三娘为什么要捡一个像她这样的废人,三娘告诉她,“我小时候到处打仗,我阿娘逃难路上遭了兵灾,也同你一样被人断了手脚,躺在泥道上等死。只是那时候,众人的日子都很艰难,无暇顾她。”
“现在日子好过了?”王莲躺在榻上问她。
“只要不打仗,日子总能过的。”外面的黑狸手上忙着烙饼,嘴里热络地搭话。
……
之后一年,王莲因就这么躺在胡饼店的小榻上养伤,每天看着南鉞都城里,各色来买胡饼的人,来来往往……
报仇未竞,然而这段因伤痛动弹不得的时间,却是王莲过往二十多年生命里,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刻。
一年之后,当她肺腑的伤好,拖着残躯御剑到一墙之隔的皇城中时,她面对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的刘髓,发觉自己已然指在他胸口的剑尖,无法利落地刺入。
刘髓该死,但在乱世之中,百姓一时的安稳也如幻梦。
她不想承担杀死刘髓后,南鉞即将面临的动荡……胡饼铺的陈三娘,那些在饼铺里买饼的百姓……他们都将因为自己的仇恨,被再次地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兵灾……
当她如是想时,她也不得不惊醒,面对阿姐已经离开自己很久的事实,而自己滔天的恨意,依然无可避免地在生命的延续里被稀释了……
报仇需及时……此刻已经不是时机了……
当她放下剑,撑着仅剩一只的脚转身离去时,一直滞碍在她周身四五年之久的气息,突然顺畅,随着她越往外走,它们带着无穷尽的力量一点点朝胸口凝集,一片金色光华中,她断掉的手脚重新长出,额上至眉心生出一道狭长的金痕,身上依然破败的灵应台服制,也逐渐地伸展出华光披佩,仙气飘袂,光洁如新。
她成功破境金丹了,在不得不放下仇恨之后……
王莲百感交集,
而当她离开刘髓的宫殿时,她看见自己原本理该在蓬莱的师兄谢凛,就站在殿外的屋檐上,衣袂缥缈若仙。
24. 举手之劳
“……谢凛?”王莲仰头望着檐顶上的人影,一瞬怔然,恍如隔世。
过去一年,王莲与灵应台全然失联。她不知道谢凛是如何知晓自己的下落?出现这里做什么?
“你该称呼我‘师兄’。”谢凛睥睨着王莲,他长长的睫羽半遮着黑乌乌的眼睛,那张如玉刻雪堆般的脸披逆着月光,鼻梁唇角微微发亮,却并无半分情绪。
眼前此人,有着无论何时都能煞到王莲的美貌,和在整个中洲仙门里赫赫扬扬的翘楚之名。然而“师兄”?……的确他们师出同门,但是王莲不认为,他们有熟悉到这种程度。
今夜以前,他们其实还只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谢凛从玄螭的利爪下救下王莲,不认可地告诉她:“你追求的东西,没那么重要。”
第二次,他只一招就拦住欲下山去复仇的王莲,说着“你还太弱,等哪天你能和我过上十招了,再下山去”的话,强行将她带回灵应台,以一道符箓,生生关了她两年禁闭……
基于以上两次显然算不上愉快的会面,王莲潜意识里更将他加入了“难以沟通”、“能避则避”的人物名单,尤其她先前还是趁着谢凛出任务时偷溜下山的……
这使得王莲终于将自己的心神从放弃复仇的徨然中抽离出来,感到了些许真实的心虚。
“……师兄。”当下,王莲还是顶不住压力,无奈地松口叫人,“真是巧合,师兄怎么也在这里?”她挂起一张散漫的笑脸,明知故问。
除了被师尊派来阻止自己杀人皇,他还能来这里做什么?……王莲心想。
以前还在灵应台的时候,师尊就常说,修道者理应远红尘,更忌讳用修行的术法掺和人世的争斗,改变个人,乃至朝代的命数……彼时王莲只是觉得不服气,因为她阿姐还有洞穴里的其他人,正是死于这种争斗。
然而此刻,她多少能体悟师尊的话,却更感到一种前路不清的渺茫。一旦不再执着于复仇,王莲发现过往自己拼命想要达到目的的许多年,如一阵烟雾般地散开,渺无踪迹。而烟雾之后,她已经不再是骷髅海里,那个眼睁睁看着阿姐死去,满腔仇恨却无能为力的十一岁孩童……却不知道自己因何握着一把剑,存在在这世上。
“我奉师尊之命来接你回灵应台,”谢凛神色依旧冷淡,他目光在王莲身上停一瞬,然后道:“恭喜师妹破境金丹。”
……师妹?
王莲一瞬惊愕,如梦初醒。
是了。师兄、师尊、灵应台……纵使来路已成废墟,她也并非去无安处……
……
王莲睁眼醒坐起来,她对着画舫窗棂外照进的月光,为自己突然梦起多年前的旧事感到些摸不着头脑……多半是因为这些天和阿娜玫相处的缘故……王莲心想。
不过,使她感到意外的是,谢凛那时竟然对自己说了“恭喜”的话?……这还真不符合自己当时对于他冷若冰霜又目中无人的形象认知。
但……王莲手托着腮,回想起小阿月对于阿娜玫的看法……难道是当时的自己误解了他?
一想到小阿月,王莲看着盖在身上的薄被一瞬茫然。
她还记得他们烤沙虫吃的事情,之后她感到些困倦,就一直断片到了现在。
……不是吧?……王莲难以置信,才短短几日,自己五衰的后遗症就到了这种程度。她又飞快地到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然后深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除了又多了两根头发,面颊依然还是白净光洁,明艳动人,没有长皱纹……但那口气没有喘到底,又被王莲深深憋住了,就像是突然想起来没锁好门让猫跑了一样,王莲大乘修士的通感遗憾地告诉她,这艘画舫里,此刻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而与此同时,距离画舫一百里外的沙漠中,谢凛匐身躲在一片高地后面,看着不远处,阿娜玫正逆着月光,走向沙漠里唯一一棵胡杨树。
那棵树下点着一团篝火,戴着鹿首面具的萨满正坐在篝火旁,用鼓槌击动着神鼓,在辽阔无尽的沙漠里,唱一首悠远神秘的,谢凛听不懂歌词的歌。
“我总是陪伴在你身边,孤独的孩子。当你哭泣,当你欢笑,当你不得不踏上一个人的旅程……我在你身边,就像星星伴着月亮,像微风拂过荒原上的野花。我在你身边,这或许能让你在绝望中勇敢,孤独的孩子……”
这是在都蓝部落时,阿娜玫最爱听泥师都唱的歌。
然而此刻,她并未如泥师都所愿,被这首歌勾起无限的情绪与仇恨。她只是冷静地走向他,专注地凝蓄着锋锐的杀意,将树下的篝火撩得东摇西晃,火屑纷纷。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泥师都唱着歌,面具下的狐狸脸上,略略挂着微笑。
他一面为阿娜玫这几日的进益感到欣喜,一面却更满意于自己这徒儿如愿赴约的举动。
“不要害怕,孤独的孩子,我总会陪伴在你的身旁……”泥师都唱完最后一句,停下击鼓的手,此时望着走到面前的阿娜玫,亲切笑道:“二十多年前,都蓝部落袭击叶真,杀死了包括我父母妻子,所有亲族在内的三千多人。那时我便立誓,无论过去多久,无论付出什么,都一定要让都蓝人偿还这笔血债。”
“这是你特地叫我出来的理由?就为了告诉我这个?”阿娜玫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我只是为自己徒儿的鲁莽感到遗憾,”泥师都摇摇头,“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不知死活……还是说,你的心里依然还有一点点地想着为师?认为为师会看在过去八年朝夕相处的份上,对你心慈手软?”泥师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热切地望着阿娜玫,那双鎏金色的眼中有殷殷的期盼和切望。
“我只是……很高兴你再给了我一次杀你的机会。”阿娜玫同样望着他,她野兽般的眼中唯有灼灼割人的仇恨与坚定,“而如果我不幸死于你手,那艘画舫上的有涯仙尊,还有登仙道那位欲收我做弟子的释天仙尊,自然会替我讨回公道。”
阿娜玫并不认为王莲,或者那个什么仙尊有可能为了区区自己去向泥师都讨什么公道,她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诈对方,使他杀心动摇,为自己积攒更多机会。
远处的谢凛勉强偷听到几个风里飘来的关键词,惊讶于阿娜玫看来并不似自己原先想的那样意气用事,竟然还懂得狐假虎威的道理。
而泥师都的确因阿娜玫的话,面具下的脸脸色骤变。
他倒并不担心释天仙尊。释天仙尊有那么多弟子,泥师都并不认为杀死未入门的其中一个,会招致对方的报复。纵使释天仙尊最终欲降罪于他,泥师都也有办法可脱罪。
他只是没想到,那日在画舫上一击碎灭他上千亡魂的女子,竟会是四大乘之首的有涯仙尊!有涯仙尊为什么会替释天仙尊来寻徒弟?而且,根据泥师都以往听闻的此人性情……看来必须速战速决!
泥师都如是想着,直接敲动神鼓,霎时里,千万灰败的都蓝亡魂手举着刀枪长戟,自他身后带起一阵长风,向阿娜玫冲来。
火焰因风扑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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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玫推出匕首,抵抗着那些她如今已经可以清晰看见的灰影。
不管用就算了,适得其反算怎么回事?
灰影越聚越多,瞬间就将阿娜玫整个淹没了,然而片刻之后,随着中央地带的一阵爆发,灰影一个个地被冲上天,阿娜玫得到了瞬息的自由,很快又被涌上来的灰影再度淹没。
“既然来了,还不快帮忙!”她此刻边疯狂挥舞着匕首,边对着沙丘高处大喊。
如是,谢凛也不能再装死。他捻指决瞬息缩地到了胡杨树下,承影剑出鞘,一道剑气便将一大片灰影横扫得七零八落。
随后,剑身凛着重重寒光,在泥师都四周横冲直撞,瞬间便将他团团包围了。
好诡谲的剑法……泥师都心想着,再一击神鼓,千军万马的灰影第二次自他周身跃出,不断冲破周围剑影。也是此时,谢凛大喊一声“趁现在!”,阿娜玫抓紧时机近身,匕首自下而上直划向泥师都裸露的脖颈。
无限慢的瞬间里,泥师都哽一哽喉咙,此时瞳孔骤缩,如一张纸般被阿娜玫划破。
……幻象!阿娜玫恼怒地大喝一声。
而泥师都本体,刚转移到十丈外,便感到全身一滞,口中呕出血来。然后,一柄黑剑如游龙般穿射过他体内奇经八脉,自他胸口破膛而出。
泥师都整个人如蜡烛般地融化消失,依然是幻象!
他再次闪回胡杨树的本体,一掌自身后击向正摆脱灰影纠缠的阿娜玫后背,阿娜玫有预感地回身挥舞匕首,却依然被击飞出去。
面具掉落,泥师都的脸上被划出深深一道伤口,他沾一沾伤口的血,愠怒地将神鼓抛掷到头顶上空,施法鼓槌一阵阵地敲击着鼓面,招来无穷无尽的亡灵如落雨般降到沙地上面,一圈一圈地围困住谢凛。
与此同时,泥师都的幻象将他变成三个,混在亡灵的掩饰下,却只偷袭好不容易站起来的阿娜玫。
又一掌被阿娜玫勉力接下,但却还是打得她口中呕血。
谢凛意识到,对方是急迫地欲置阿娜玫于死地,不禁焦急起来,但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摆脱那些灰影的纠缠。
阿娜玫又勉强接下两招,身上骨头断了大半。她挣扎着爬动,欲抓回刚才脱手的匕首,却被泥师都一脚踩住了手指,故意使力碾动。
“啊!!”阿娜玫惨叫出声,她满身是血,却依然不断反抗挣扎。
泥师都抬手,一个灰影为他捡起地上的匕首,放到他手中。他握紧那把过去亲自磨的匕首,望着阿娜玫满是仇恨与不屈的眼睛,遗憾地歪一下脑袋,“再见了,我的乖徒儿。”
他说着,抬掌蓄力,欲将悬空的匕首推刺进阿娜玫心脏!
此时,不断被纠缠的谢凛,急迫中爆发出一阵强势的剑气,将身侧千军万马皆都扫倒。
糟糕!——然而他发出承影剑,却并来不及救下远处的阿娜玫!
也是此时,泥师都感到右臂一凉,握着匕首的右手突然整个飞出去,他看见一根银晃晃的锐刺飞速向自己脖颈袭来,这样强大的威压下,一种死亡的预感使他霎时瞳孔骤缩,大喊着“等等,我是天光君的——”
然而不及他说完,他的头颅,便带着长而飘逸的秀发,也如先前的面具一般掉落在地上,脸上甚至依然带着诧异急迫的表情。
这一次,他的头和身体都没有消失。
而在阿娜玫和谢凛无尽震惊的目光中,王莲手执着那根光秃秃的银刺,疑惑地翳一下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25. 来者犹可追
阿娜玫匐在沙地上,诧异地望着泥师都掉落在地上的人头,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和那双鎏金色的狐狸眼睛对上了视线。泥师都的头正望着她,那原本难以置信的惊恐逐渐缓和成一种近似嘲讽的表情,他的嘴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却没真的发出声音。
他眼底的光逐渐消失了。
泥师都死了……阿娜玫心脏空落着,开始意识到这个荒谬的事实。
篝火映照在他还半睁着的眼睛里,他脸上的表情重又变得静谧、温柔。那一瞬间,他似乎变回了阿娜玫八年前在草原上遇见的那个濒死的罪囚。
“我只是在等待着无限的仇恨将我堙没……”奄奄一息的泥师都躺在一片野花里,那双疲倦的眼睛望着仅有八岁的阿娜玫,眼中是无限的平和和温驯,“但没想到,长生天生让我等到了你……”
这个曾经获得了她全部信任,又杀死了她母亲,毁了她故乡的仇人;这个将她推入无限仇恨的地狱,她却无能为杀死的强大仇人,竟然就这样,虚无到简直荒唐地被王莲轻易一招就杀死了……
阿娜玫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实际上,她也真的咧开嘴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沙漠上那些由神鼓召唤而来的灰色亡灵,也随着泥师都的死亡,瞬息停止了攻击,陷入一种茫然。
阿娜玫挣扎着匍匐往前,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想要触碰挽留那些她曾经的族人,却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如烟般的消散。
阿娜玫开始模糊的眼睛惊惶地四下搜寻着,她看见了阿娘和郁郁,她们都在远处望着自己,顷刻却也消散了。
眼泪不断地涌出,滴落到沙地上,阿娜玫勉力收紧下颚,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啕。
微风扬动着胡杨树下的篝火,王莲这会儿抬手,接住从天降下的神鼓,眼睛看着阿娜玫,多少能理解她心头所感。
那个在天衡道以一敌五的雨夜,王莲断了一手一脚,躺在路边等死的时候也曾想过:终究,复仇不过是将注意力从伤痛中转移开的权宜之计。
当仇人一个一个死去,你不得不面对,你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其实都只是徒劳。无论你怎样地妄图宣泄,以虐杀仇人的快感来告慰所谓的在天之灵……阿姐、洞穴里的其他人、你所失去的一切,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然而所幸的是,阿娜玫活下来了。
只要你坚持活得够久,一切的伤痛都会逐渐淡褪成遥远的记忆……
而不远处的谢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望着王莲。
她突然出现,凭着自己超高的武力值随心所欲这件事情,谢凛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他只是……有些意外王莲看向哭泣的阿娜玫时的目光。
那目光不同于她往常游戏人间,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也并非怜悯或者同情……她只是冷静地,专注地望着阿娜玫宣泄情绪,那专注里有些莫名的怀念,就好像……就好像王莲是通过她,在望着其他什么遥远的过去。
这使谢凛好奇的同时,也多少感到些郁闷。他只有十七岁,而王莲已经四百多岁了,他所知道的,与王莲相关的事情那样少……更使谢凛怒其不争的是,这个世界里把自己裹在仙茧里的那个家伙,按照王莲的说法,知道的甚至也不比他知道的多……
谢凛这时暗暗在心底钻牛角尖,看见王莲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她手中那面神鼓上。
王莲这会儿看着那面神鼓上彩绘的火鸟图腾,眉头略微皱蹙起来。
阿娜玫的仇人不过区区一个金丹修士,但这夺魂摄魄的邪修法器,却能在瞬间释放出成千上万的魂灵,恐怕非是元婴以上的修士不可炼得……是别人给他的这邪气?
而且这东西上面,不知怎么,有一股王莲相当熟悉,却厌恶的气息。不是上次太一神的气息,但记性不怎么好的王莲,一时也不能轻易想起来。
但这会儿,她倒是想起泥师都临死前好像对自己说了什么,唉~只怪自己下手太快……她无奈地摇摇头,捻指施展一个回光咒,眼前的情景于是飞速地倒退,她看见泥师都的人头幻影重新接回他的脖子上,而他满脸惊惧地说:“我是天光君的——”
天光君?……王莲脑中瞬时浮现登仙道主事师庚星那张挂着温和的假笑,眼底却闪着锐利寒光的脸。
泥师都竟然认识天光君?……这是他胆敢对香香看中的弟子下死手的底气吗?
但这面神鼓上蕴含的气息,却又与天光君无关……一想到自己将来可能要为了这件事专门去找天光君问询,王莲就不禁难受得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先不想这些晦气的事情了!……王莲心想着,拿着神鼓往广袖里一揣,直接揣进了内中的乾坤袋。
这会儿,她终于有余裕想起小阿月,他刚才扫倒上千亡灵大军的那招剑法,看着似乎是破境了……想到这里,王莲不觉地振奋地朝阿月那边看去。
而谢凛,在注意到王莲看过来的瞬间,就手忙脚乱地将目光投到阿娜玫的身上。
于是,王莲刚好看见自己的小徒弟,正专注地望着情绪已经逐渐稳定的阿娜玫?
王莲目光在阿月和阿娜玫之间游转了一轮,一个八卦的念头在她心里产生,使她不禁眯了眼,盈盈地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微笑。
谢凛余光瞥见她脸上那个古怪的笑容,心想这家伙绝对想歪了什么!
之后,阿娜玫擦干脸上的泪水,强撑着重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到王莲面前,下跪磕头,“多谢仙长替我复仇,这份恩情,阿娜玫上刀山下火海,必会报答。”
“你既如是说了,我可必定好好记着。”王莲在后辈面前摆谱时,自是满身先天气派。这会儿她低眼望着泥师都已然倒在地上的断头尸,一挥衣袖,将其化作齑粉,唯剩下一颗通体盈红光的金丹,悬浮漂移到王莲摊开的手中。
王莲将悬浮在她掌心的金丹递到阿娜玫面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阿娜玫,“此是你仇敌多年修行所得,可助你进益,早日打败阿月。”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一旁抱剑的谢凛不耐烦,“而且我也不可能因为一颗破珠子就输给她。”
阿娜玫犹豫了片刻,却最终还是恭敬地抬双手接下宝珠,她的神情依然痛苦,目光却已恢复了坚定,“多谢仙长,弟子必不负仙长所托。”
如此,王莲满意地笑了,“如此凡尘事已了,且随我修仙去吧。”她说着,潇洒地一挥拂尘,原本停泊在沙漠里的那艘画舫,竟又从远处天上急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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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而它来的方向,笔直绵延的地平线,此时正亮起一点微光。
画舫重又飘荡在天上,太阳出来后,忙活了一个晚上的王莲,终于又如愿拥抱了她的床榻。
然而这一次,王莲一闭上眼睛,意识里的黑夜就直接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什么情况?
王莲心想着,左右观望,发现自己竟然正站在谢凛仙茧造出的那片大雪原中。
梦?还是幻境?……
王莲被寒风吹得垂鬓飘飞,龇牙咧嘴。这会儿她才哆哆嗦嗦,不顾形象地搂紧自己,就见眼前一把深青色的纸伞,替她遮住头顶的风雪。
执伞人的手美如玉雕,王莲心头一震,此时仰头,果真看见谢凛——她的师兄,正站在自己身前,低着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眼中凝光,望着自己。
“师妹说要常来见我……叫我好等。”他的声音如琉璃碎响,冷淡清脆,令人听之神荡。奇怪的是,明明阿月也是相同的声音,但他说话时,王莲除了觉得好听以外,并不会有类似的感觉。
当下王莲也因谢凛说话的内容有些诧异,这实在不像是师兄会对她说的话。但是上回他们在仙茧里闲聊的内容,自己要常去见他的保证,除了自己和谢凛,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
“我这是在做梦?”王莲说出口,又蹙了蹙眉,她神识清明,不是在做梦。
“非也。”谢凛摇一摇头,“只是我有些想师妹了,于是强行将你的神识拖到了我的世界。”
王莲听见这话,心里又跌了个跟头。
什么叫想师妹了?你呆着没事想我做什么?而且想我就要将我远在万里的神识拖回灵应台……等等,这真的是灵修范畴内做得到的事情吗?……王莲心内喋喋不休地吐槽,她为师兄这完全不符合人设的行为疯狂拉警报,但很快,她想到上次自己答应师兄照顾阿月的事情,想到更久以前,师兄因为忧心自己无能飞升失败的事情……很快就睁圆眼睛,满身冷汗地偃旗息鼓……
感情是来要述职报告来了……王莲如是想着,缩了些脖子不再敢吱声。
谢凛看她一脸鬼祟的样子,瞬间猜到她在想什么。
这会儿,他几不可查地扬一下唇角,撑伞引着王莲,向雪地东侧走。每走一步,雪地上便出现一级石阶,三步以后,眼前凭空生长出一道半丈高的木门,谢凛温润修长的手指按在门板上推开,内中是一座落满雪的清静庭院,廊下种着许多山茶花,即便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也依然开得红艳。
王莲越过谢凛高挑挺拔的背影,望向瞬然成型的前屋,上挂着匾额,龙飞凤舞地书着“纷然”二字。
纷然?……这与无情道肃正端严的师兄有什么关系吗?
之后,谢凛将她带到烧着炉炭,暖意烘然的屋内,收起伞来对她道:“我在茧内无聊,不知外面可有什么趣味的事情?”
他说着伸手向王莲一让座,座上较上回的暖炉茶水,更多些瓜果点心,甚至还有完全不应季的莲子羹,用小炉咕嘟咕嘟煨着,一派归居田园的温馨景象。
而王莲此时咽一咽口水,一面视死如归地在案前坐下,一面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近来发生的,可以在业绩上稍加吹嘘的事件。
26. 无法证明
王莲和谢凛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关于香香对小阿月的发难,拜师礼上拂霞宫后辈的发疯搅局……一旦说起事情来,那种原先要向谢凛述职的紧张拘谨也很快熄弱下来,王莲逐渐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滔滔不绝,甚至高谈阔论起来。
谢凛正坐在王莲对面喝茶,听她说着自己原本就已经借由阿月的身体体会过的事情,冰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望着她那张明艳到有些杀气的脸,她纯真无阴翳的笑容,柔润的红唇,尖尖的虎牙……她琥珀色温暖晶莹的眼睛……一种怪异潮湿的渴望,似自他胸口打翻,带着略微的酥麻,逐渐流淌至他全身。
“从小阿月在灵应台上的可怜遭际来看,师兄你过往的人缘着实一般得很呐——”王莲这会儿没什么坐相地边吃着与屋外风雪不应景的葡萄,边有些忘形对谢凛吐槽,抬眼看见师兄正怔然望着自己,一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表情。
“师兄?”王莲试探着叫他。
“说一般也客气了,”谢凛此刻回神,低眼饮一口茶,淡淡道:“我亲族师友皆已亡尽,过往除却练剑,的确也无甚其他交情。”
王莲望着那双被睫羽遮了大半的黑眼睛,即便依然寒若冰雪,却不知怎么地,显出少许消融的寂寞来。
王莲为这夺魂摄魄的美貌,一瞬心中警铃大作。她飞快地转头佯咳几声,宽慰道:“师兄这不还有我妈?”
虽然说出口王莲就后悔了,有自己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师妹,对于谢凛来说,应当不如没有……
美人计和装柔弱对于师妹总是特别有效,谢凛一面心中暗爽,一面却也有些无奈,此时他抬眼望着她,略微弯一下唇角,“的确是这样。”
……笑,又笑了?……
王莲心跳骤然停了好几拍,为这个分明不是幻觉的笑容愣怔着,长久反应不过来……虽然这种笑,分明怎么看都更像是被自己给气笑了……但就算是彩衣娱亲,也不吃亏的……
王莲心想着,这会儿低头猛喘一口气缓和了先才屏息造成的缺氧,然后佯作镇定地转移话题道:“不过,不同于师兄在仙茧内寂寥,小阿月近来在外面,可是交到了朋友。”
“哦?”谢凛显出些好奇。
如是,王莲把这几日小阿月与阿娜玫的相处,添油加醋地全告诉给谢凛。这其实也是她此番为自己准备的述职核心,通过小阿月对于阿娜玫的重视,详见他跳船去追阿娜玫;他在比试切磋上主动让给阿娜玫;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帮助阿娜玫复仇,甚至在阿娜玫生死关头,爆发出剑意,破境到筑基……等等一系列的举动,说明小阿月在尘世的历练已有些进展,甚至不乏早恋的嫌疑……
“毕竟,师兄你过去,可从未对除了剑道以外的任何事情,这样上心过啊……”王莲最后相当满意地如是总结着,满眼期待地看着谢凛。
谢凛也露出些意外的神色看着她。
“师兄觉得如何呢?”如是,王莲心头愈发激动,看谢凛的反应,他对小阿月这么快也是震撼不已!
谢凛看着王莲亮闪闪的眼睛,和她满脸求称赞的表情,的确感到些震撼。他先才通过阿月的目光,的确注意到师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但却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转瞬误会到那种地方……这会儿他心累地叹一口气,摇摇头对王莲道:“师妹上述,恐怕无法证明那位阿娜玫姑娘对于阿月的独特性。”
“……无,无法证明?”王莲眼睁睁看着谢凛摇头否定她引以为傲的述职报告,笑容瞬间僵死在脸上,但她不肯就此死心,这会儿挣扎着辩解道:“可是……他初见面就为了阿娜玫跳船呢。”
“那是事出紧急,你我初见时,我也曾这般救你。”
“这……”王莲回想起当年谢凛一剑洞穿玄螭脑门的场面,心说那时候的你可比小阿月厉害多了……却最终无法斑驳,只得又说:“那对复仇的态度呢?当年我欲去复仇时,你可整整关了我两年呢,阿娜玫要复仇,小阿月可是直接跟上出手了。”王莲说着得意地扬一下眉,又觉得胜券在握。
“我那时关你,是惧你走火入魔……可后来——”谢凛说着蹙眉,一时又住了口。
他虽一向严守宗门法纪,却并不爱管他人闲事。当年若非师尊相嘱,他也不愿为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师妹下山走一趟。
然则山脚相拦,王莲坚定不屈的眼神、揣然锋锐的天赋、不计后果的剑法……都给谢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他拿师兄的名头压着王莲,用符箓结界关她,心想的是惜才,不愿有如是天赋的师妹因此折戟。
如今看来,竟然自那时起,自己对她就与对旁人旁事不同。
后来他领河图阁任务出海蓬莱,回来时就听闻王莲偷偷下山,以筑基之躯从五个金丹修士的围杀中获胜,并且下落不明的事情。
谢凛相当诧异,并且忧虑着王莲若真为了复仇弑杀南鉞皇帝,使苍生遭劫不说,更会成为仙门众矢之的,不得善终。
对此,师尊世如真人的态度颇随和,“莲莲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她如今下落不明,便是对复仇的事业起了迟疑,否则凭着她的性子,纵还有一口气,也会爬到南鉞皇宫里去报仇。”
谢凛回想起王莲那张固执坚定的脸,认可师尊的说法,但——“如若她受伤深重,性命堪忧以至于一步也动不得呢?”
“那也是她自身抉择的造化。”与谢凛一样修无情道的师尊如是说着,眼睛望向谢凛,淡淡笑起来,“不过,鲜少见你对他人的运命这样上心。”
“……我只是为宗门声誉忧心。”如若王莲当真成为使南鉞陷入动荡的罪人,灵应台恐怕也难辞其咎……这是谢凛为自己找的第二个借口。
那之后的一整年,谢凛几乎都呆在南鉞。即便他彼时已是元婴,要在偌大的南鉞国中毫无线索地搜寻一个人,也依然颇费了他一番功夫。
及至桂花第二次在枝头绽开,谢凛终于依靠通感找到了那家胡饼店。为了避免惊吓到王莲,他使幻身术变成一个小道士去买饼。
他目光越过买饼的伙计,看见王莲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侧躺在饼店内的一张床榻上睡觉。当谢凛注意到,她左手的袖子和右脚的裤管空着时,他一瞬惊愕得控制不住力道,将手中胡饼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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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齑粉。
店内伙计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顷刻对对方施展一个遗忘咒,转身离去。
那之后,谢凛在对面的客栈住下,每日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向胡饼店,也变作小道士去店里买胡饼。王莲多数时候都睡着,偶尔醒来,就和店老板伙计插科打诨,和店铺的常客打招呼,拉些家常……
她瘦了不少,眼睛变得更亮,却不复有三年前如刀似刃般的锋锐煞气,而更似是古井中的一轮秋月,有些寒凉,却很透彻。
谢凛惊讶于她如是的变化……或者说面貌。虽然已经在外搜寻了她整整一年,但除却先前匆匆不算愉快的两面,他那时实际上还称不得认识王莲。
他那时也认为自己之所以这样使用通感观察王莲,只是出于正常范畴内的好奇与探究,以及一种莫名的,与己相关的责任感,让他认为若是王莲依然想复仇,他是最有义务阻止的那个。
第五日,天色阴沉,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店里三娘与伙计一大早去城南寺庙上香,王莲于是自告奋勇负责看店。
谢凛在对面二楼看见,抓住机会,变作小道士撑伞前往。
“一个芝麻胡饼。”他说。
“好嘞。”王莲答应着,拄一根拐杖出来,单手麻利地将胡饼包好,递给谢凛。
当接下谢凛递过来的铜钱时,她眨一眨眼睛,歪头看着他被伞遮住的半张脸道:“道长有些面熟呢。”
谢凛心头一惊,然后又见她愉快露一个笑容,道:“是昨日见过,还有前日和大前日……像你这样的美人,我见过轻易是不会忘的。”
“……美人?”谢凛为她狂放的用词心下一惊。
“嗯。”王莲点头,“而且你还有些像……像我那天杀的倒霉师兄,更使人见之难忘。”
“……”谢凛惊讶于王莲的敏锐,这张道士的皮,虽然与他长相迥异,却也不离其宗地仍有他几分神韵。而且——倒霉师兄?他扬一下眉毛,这会儿搭话道:“听女郎语气,你那位师兄,竟似是个招人嫌的?”
“……倒不至于招人嫌,”王莲这会儿低眼,敛起些笑容,“只是我与他道不相同……道长是初至台城?所来何事?”她这会又开始岔开话题。
谢凛撒谎说自己是被师尊派遣到台城传教,但台城百步一佛寺,看来希望不大。
“的确,”王莲点点头,笑出那颗可爱的虎牙,“不如道长也将青丝一剃,改行去做和尚?反正道不在形,心诚则灵。”
谢凛对于她散漫的程度有些意外,这会儿却也随着她的话道:“这倒是条出路。”
雨水蓬蓬打在伞上,这会儿谢凛望一眼王莲的断肢,问她:“那女郎呢?家在何处,来台城又所为何事?”
“我没有家。至于来台城……当然是来卖胡饼啊。”王莲一副他是傻瓜的样子,示意他看手中的胡饼,“不过,除此以外,我也的确还有另一件苦恼的事。”
“愿闻其详。”
“我在想……如果我去做南鉞的皇帝怎么样?”她漫不经心地说着,眼中那刀光剑影的锋锐杀意再度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