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不善》
1. 第 1 章
大昭三年,边境一位神秘战神崛起,敌寇再不敢入侵,百姓日子渐渐安稳。
祥和有序的燕京城,才入初秋的八月清晨,豆大雨滴已渗透出丝丝寒意,将庭院芭蕉打落得蔫头耷脑,毫无生气。
一如住在月桂居的主仆们。
本就在霍家谨小慎微多年,自打华姝从深山逃回来,人前人后更是抬不起头
即便霍家最低贱的粗使婆子,也敢肆意辱骂到院门前:“听说没有,今日宋尚书夫人要来,八成是退亲!”
“一姑娘家在深山待大半月,能活着回来,要说没野男人给吃给住,谁信?”
“以前瞧着府上几个姐儿里边,她最是才貌双全、端庄懂事,没想到最是放浪发骚,我呸!”
“她算哪门子正经小姐?在霍家蹭吃蹭住多年,哄得老夫人赔上脸面,才为她求得一份高嫁姻缘……”
闺房内,华姝一袭单薄素色亵衣,平静望着窗外,任由冷风裹挟唾骂声入耳。
听了近一个时辰,神情近乎麻木。
她的贴身丫鬟,白术最先忍不住,气愤地打开院门,朝婆子们身上使劲抡起扫把,“你们说够了没有?都给我滚!”
“丑事都做尽了,这半个月指不定怎么被野男人又摸又亲的,还怕人说啊?”婆子们一把薅过扫把,个个撇嘴讥笑。
“我家姑娘守宫砂完好,清清白白,此乃老夫人亲口所言。”另一贴身丫鬟,半夏追出去,拽住白术胳膊,皮笑肉笑地反问:“嬷嬷们要去找老夫人对峙吗?”
华姝知道,耳根子很快能清净了。
霍家三位老爷最是孝顺生母。即便二房夫人贵为县主,也得日日敬着老夫人。
婆子们不敢僭越,气呼呼扔掉扫把,临走前不忘诅咒:“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次表姑娘已经伤透老夫人的心,看日后府上谁还会护着你们?”
白术指着她们大骂:“赶紧滚!有多远滚不远……”
“行了!”
半夏呵斥住她,“你是嫌姑娘处境不够难过,还是嫌姑娘心里不够难过?”
房门从外推开,裹挟着湿冷秋风,吹动软菱纱帐上的玉珠坠子“叮当”作响
“姑娘是何时起的?”
白术走过来,忧切关心道。
双面绣屏风后,华姝将目光落在窗前的桂花树下,对周遭的动静置若罔闻。
西墙边,经过秋雨一夜冲刷,高洁的米黄花瓣,深陷入泥泞里,污浊不堪,再难回到从前。
“姑娘怎得光脚站地上?凉气都从脚入,还是您教奴婢……”白术絮叨着拿来鞋袜,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伺候穿戴
没一会,半夏端着热腾腾早膳进门,故意逗趣:“有您爱吃的鸡丝小笼包呢。”
这些年承蒙老夫人庇佑,自家姑娘也争气,才貌礼仪样样出彩,凭得一手精湛医术入了宋尚书夫人的青眼。百里挑一的好姻缘,其余几位小姐都羡慕得急红眼。
眼看是正经的宋家少夫人,再不用寄人篱下。怎知婚前进山上香,竟……
“不必了,我去陪祖母一起用早膳。”华姝道。
“姑娘终于想通了!”白术大喜:“老夫人最疼您,若请得她老人家出面,亲事肯定黄不了。”
“将婚书与宋公子庚帖,一并带上。”
“姑娘要主动退亲?”
就连沉稳的半夏,亦是吃惊。
华姝细语平和,眸光决然:“是我有错在先,一人做事一人当。”
刚刚,那些婆子没说错。
深山茅草屋,眉骨带疤的粗犷野男人,被他压在魁岸身下,又亲又摸。
同床共枕半月,还是她主动的……
*那时还是夏末*
白日里,艳阳高照。她满怀对未来婚姻的美好憧憬,在霍家大房表姐的陪同下,拜佛祈福。山里气候多变,突遭瓢泼大雨,将马车冲下山道,昏死过去。
再醒来,竟掉进山匪窝!
恰巧山匪头子重伤,绑来无数大夫都没治好。她自幼学医,随身带有银针,竭力说服山匪们,挣得一线生机:被大雨冲下山道的大表姐,最后一丝生还的机会。
密闭潮湿的茅草屋内,药草味刺鼻,血腥味浓郁。
男人平躺在火炕上,身下铺着厚实柔软的老虎皮。他高大魁梧,双脚空悬在炕沿外,健硕的左侧大腿上缠满白色绷带,血迹斑驳。两眼紧闭,干裂厚唇毫无血色
华姝依次叩诊他两只麦色的阔腕,“贵主并非单纯受伤,是中毒。毒素聚集伤口边缘,伤口难愈合,人昏迷不醒。”
“中毒?”跟进来的刀疤彪汉,诧异又怀疑:“先前几个大夫,可都没说过。”
“我用银针放掉他伤口处的毒血,可保他短暂苏醒,届时您自行分辩。”
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极易被轻视。华姝只用事实说话。
解开绷带,银针刺下,藏在体内的稠黑毒血被逼出。片刻后,男人手指微动,徐徐睁眼。
“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彪汉敬佩又惊喜,赶忙将男人扶坐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动作恭敬又谨慎:“老大,您感觉怎么样?”
“我昏迷了多久?”男人重伤又中毒,嗓音依旧浑厚,声如擂鼓。
“已有五日,可吓坏大伙了。”
“慌什么?”男人语速不急不缓,沉郁顿挫:“对方这几日……谁在那?!”
幽冷的视线,如刀子般射过来——
最让她细思极恐的是,男人好像中毒失明了,眼神失焦。可在她没敢喘口大气的情况下,被他视线精准钳住!
“是请来的女神医,多亏有她,您才能醒……”
“出去。”男人冷声命令。
华姝被赶出门,惴惴不安等在院中,焦灼又惶恐。
背靠高山的破败院落里,十多个粗布麻衣的彪形壮汉,赤膊围坐松树下。身上新旧伤疤,大小斑驳。有人蹲身“咔咔”磨刀,锋利刀刃折射刺眼白光,惊恐渗人
她心中不停祈祷,祈祷男人赶紧昏倒。这样才有谈判机会,才能救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时辰后,那壮汉拧眉走出来:“开药方,越快越好。”
华姝下一记猛药,男人很快重新苏醒
然而,鹿血的药效过于强劲,让他起了反应,血脉喷张,燥欲难耐。
油灯昏暗的茅草屋中,他半靠在炕头,受伤左腿平放,外侧的右腿曲起,盖着虎皮被子,堪堪遮住尴尬。
失血过多的脸,潮红一片,热汗淋漓。两只大手将虎皮被褥攥到变形,手背青筋狰狞凸起。
饶是如此抵制,身体反应不消反增。
深更半夜,雨珠噼里啪啦地敲打窗棱,却遮不住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弥漫在整个房间。
华姝被迫守在旁边,雪腮红得滴血。
大婚前夕,早已从教养嬷嬷那通晓人事。听得男人一声声压抑难耐的低喘,她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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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反复挣扎后,她搓了搓手指,主动解开衣裙,露出藕粉芙蓉小衣。
折下脊梁骨,也折去十六年来刻进骨子里的廉耻教养,裹挟着馨芳的体香,慢慢依偎到□□焚身的男人身上。
冷凉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他火热胸膛的刹那,明显虎躯一震,粗喘呼吸越发急促。
随后,滚烫粗粝的大掌,抚上了她纤软腰肢,烫得白嫩的肌肤阵阵寒颤,如坠寒渊。
虽在霍家不是正经的小姐,可也饱读诗书多年。如此轻贱的献媚,寻常妾室都不屑为之。
临到肌肤相亲的关头,华姝仍止不住地想退缩。
但茅草屋外,十数个满身刀疤的山匪彪汉,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其中一人赤手空拳打死的野鹿,这会还倒在血泊里,冒着热乎气。
此时此地,除去一身皮肉,哪还有值得他们入眼的?与其被外面那些彪汉糟蹋,倒不如在山匪头子这搏一份欢心,求动他派人下山救援。
华姝咽下喉头酸涩,生生忍住退意。
一滴清泪,还是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期盼多年的婚事,肯定保不住了。
怎料,“滚开!”
男人强劲有力的大手,忽地扣住她腰肢,狠狠朝地上一甩。
“老大,你怎么了?!”
门外的山匪们,听到屋里动静,猛地推门冲进来。
衣襟大敞的华姝,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顾得满身酸痛,仓惶将自己裹成一团,缩进桌子下。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飞射向门口,应声裂开在那山匪脚下,将其逼得不敢再上前一步。
匆忙间,那山匪瞥见了桌下衣衫不整的华姝,察觉屋里微妙氛围,嘿嘿一笑,关门退出去。
“走走走,别打扰老大做新郎官。”
十来人沉重的脚步声,往远处去了。
起哄的笑闹声,宛若阵阵讥笑,狠狠一巴掌扇在华姝脸上。
“穿好衣服,你也出去。”
男人本就压迫十足的周身气场,越发沉闷威压。不容置喙的语气,让人恍然生出一股他能号令千军万马的错觉。
华姝呼吸一紧,再度心生退意。
她做不到。
她真的做不到。
突然这时,“咔嚓——”
屋外雷雨更甚,救人迫在眉睫!
锃亮刺目的闪电,抽打着山脊,也好似抽打在她心涧,血肉模糊。
在霍家几年,除了老夫人,大表姐最照顾她。大表姐瘫痪多年,若无人救援,今夜难逃一死。今日又是陪她进山上香,才遭此劫难,华姝不能连累这么好的人枉死。
葱白纤手,攥紧发皱松散衣摆,又徒劳无力松开。重新起身,宛若一具行尸走肉走向炕边。
她咬了咬唇瓣,软语孱颤:“衣裙刚被您扯坏了。”
“我没听到衣料破碎声。”
男人咬牙强忍着,汗涔涔的宽额上,剑眉紧蹙。
右眉骨靠前三分处的斜短细疤,被进褶皱里,让他减少些许狠戾,平添几丝阳刚贵气。
平心而论,虽是山匪头子,其实长得并不丑。眉宇疏朗,星目炯然,深邃大气的五官好似书中常描绘的一代枭雄模样。
“……是衣襟的盘扣掉了。”
华姝心脏忽然砰砰跳得厉害,深吸了口气,潸然落泪的同时,主动牵起他滚烫粗粝的厚掌,往心口处带去,“不信,您摸摸……”
2. 第 2 章
霍家主屋,千竹堂。
华姝一路饱受各种打量的目光,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缓步跨过院门。
自打从山里回来后,再没敢在老夫人跟前露面。好担心祖母会为她难过,亦或渐渐失望,再也不要她了。
幸运的是,主屋的丫鬟见她来了,一如既往热络地掀开帘子,“表姑娘总算来了,快请进。老夫人已经念叨好几次了,等会见到您,早膳一准能多吃半碗。”
华姝欣慰一笑:“多谢芸儿姐姐。”
走进屋时,三房的夫人和小姐们,已经依次候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包括怀孕四月有余的三夫人,都等着为老夫人请安。
她盈盈欠身,端庄行礼:“见过大伯母二伯母三婶娘、两位表姐,姝儿来迟了。”
“不迟不迟,姝儿快过来坐。”
大表姐霍千羽坐在红木轮椅上,笑着朝她伸出手。
大夫人也欢喜附和:“是啊,我们也都刚到,你快坐。”
相比大房母女的亲近,二房三房的人只象征性笑了笑。不过谁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山里的事,应是老夫人特意吩咐过。
华姝挨着霍千羽坐下,大大方方问:“表姐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霍千羽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面露意外的同时,拉过她手握紧,“多亏了你,我伤得不重。倒是你自己,可好些了?”
霍千羽的一语双关,让华姝再度陷入回忆。
雨夜那晚,设法帮男人纾解完,她第一时间提出救人。餍足过后的男人,还算慷慨,随即吩咐山匪们连夜下山寻人。
他甚至周到地顾虑到女儿家的名声,将霍千羽送到山顶寺院,假称被大雨阻在半路、无奈折返。只是,却以鹿血药方要连喝半月为由,说什么都不肯放华姝离开。
次日天晴,霍家的人成功接回霍千羽,却是寻觅华姝不得。大伙都明白,霍千羽瘫痪多年,能死里逃生肯定是因为华姝做了什么,但她不肯多说便没再多问。
原本就多驾照佛的老夫人和大房中人,因此对她越发亲厚。
“表姑娘,老夫人今日戴发簪始终没选到可心的,让您进去帮她挑挑呢。”老夫人贴身的桂嬷嬷从内室走出来,言笑晏晏请人。
华姝明白,老夫人这是特意在人前给她长脸,自然不会拒绝。
霍千羽母女见状,都由衷为她高兴。二房的霍华羽忍不住撇嘴:“倒底谁才是亲生的?”然后被其母明和县主掐了下,悻悻闭嘴。三夫人怀着孕,这会只乐得自在。
内室里,年过半百的老夫人满头华发已梳整齐,凤穿牡丹的深黄锦衣,与翡翠镶金的牡丹簪子,搭配得相得益彰,雍容华贵。
眼角的鱼尾纹里,充满着爱怜。一见到华姝就心疼地抱进怀里,含着“心肝肉”落泪。
亲自教养了七八年的好姑娘,老人家是真心疼她,比亲孙女还疼。虽是三令五申交代下去,不准府中人再提及此事,但这深宅大院里上千张嘴,哪可能时时堵严?
华姝不想再惹老人家难过,看向房顶,强逼退泪水。故作轻松地伺候她重新净面,提及正事:“祖母,姝儿想退掉这门亲事。”
“您教过我,强扭的瓜不甜。与其勉勉强强嫁去宋家,卑躬屈膝地活着,不如好聚好散。有医术在手,有霍家为我撑腰,日后姝儿还能挺直脊梁骨做人。”
相对于桂嬷嬷等人的惋惜不解,霍老夫人一点都不意外,自己养大的姑娘自己最清楚。
她摸着华姝的头,“好孩子,祖母都依你。不想嫁宋家咱就不嫁,等日后遇到合适的人,祖母亲自去为你说媒。即便一辈子不想嫁,祖母的贴己钱也养得起你。”
简短一句话,将她所有后路都想全了
“祖母……”
华姝这次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
祖孙俩抱在一块,痛哭好久。桂嬷嬷和贴身大丫鬟瞧着,也都湿了眼眶。
东方朝阳,橙红万丈,像是苍天给予的莫大鼓舞,又像是一个温暖怀抱,令人倍感安心。
*
再度被伺候着净脸后,祖孙俩走到外间的中堂,大伙一起热热闹闹用完早膳。
全程欢声笑语,若无其事。
不过饭菜还没撤下去,丫鬟就来通传:“启禀老夫人,宋尚书夫人到了。”
闻言,众人神色各异。
大房的霍千羽母女不由面露忧切,二房的霍华羽母女冷眼旁观,三房夫人继续喝着安胎药膳,反应淡淡。
老夫人跟华姝已私下通过气,这会神色平稳如常:“将早膳撤下去,请宋夫人进来。”
不多时,丫鬟重新从外挑开门帘,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贵妇,款款而入。
来人年仅四十,皮肤依旧白皙光润,可见保养得当。发髻簪满红宝石头面,青色罗裙是时下最新兴的烟纱苏锦智造。腰间所坠玉佩,与腕子一对乳白玉镯,也是从成块的羊脂暖玉上整副切割而得,身价翻了数倍。
宋夫人一进门就跟华姝对上了眼,没料到她会不避嫌,但很快不着痕迹挪开目光,朝上首老夫人欢笑见礼:“臣妇见过霍老夫人,老夫人万安。”
按理说,宋尚书官拜三品,霍家官职最高的二姥爷也才正四品,理应众人先向宋夫人见礼。
但老夫人乃正一品的郡主出身,完全受得起她这礼。倒也没仗势欺人,笑着吩咐:“快给宋夫人看坐。”
二房夫人又是正二品的明和县主,与大夫人恭敬坐在老夫人下首。故而宋夫人,也只得屈居在下。
宋夫人在一众人面前不敢自恃身份,起初只敢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缓和关系。
后来等了半晌都不见华姝离开,她终于忍不住了,主动提及话茬:“老夫人,实不相瞒,臣妇此次前来是想重新商讨一下两家的这门婚事。”
老夫人本想顺水推舟,“宋夫人有何打算?”
哪知,宋家是里子面子都想要,“您也是知道,我家大郎去年初入官场,这一年破耗费精力。他又是实心眼的孩子,满心惦念着为百姓办事,暂时无暇顾及个人私事,这成亲的事不知得到何时。”
她状似慈爱地看向斜对面的华姝,“姝儿是个好姑娘,可不能被这么耽搁了。我也是真心喜欢她,想着说不若许配给我家二郎,到时候还能做婆媳。”
此话一出,房间陡然沉寂。
老夫人笑意全无不说,华姝等人看她的目光也冷凉下来。桂嬷嬷等人,更是止不住朝宋夫人甩眼刀子。
众所周知,宋家二郎乃室所出。嫡少夫人变庶子夫人,“还能做婆媳”的含义可是千差万别。
若寻常庶子也罢了,宋家二郎几次科考不中,颓废嫖赌,外室大着肚子找上门,满城笑话。
让华姝嫁给这种货色,无异于把她往火坑里推,霍家的脸面也得被人踩在脚底。
老夫人深谙其理,气得不轻。但教养使然,加之霍家这边出事在先,还是好言好语表示:“宋夫人的美意,我们霍家心领了。不过早前姝儿已同老婆子说明,想退掉这门亲事。婚书庚帖今日便可归还于你,从此两家孩子各自嫁娶,互不干预。”
宋夫人听完愣住,显然没料到华姝舍得主动退亲。
转而再想,郁闷至极。
她们宋家是何门第,哪轮到这般卑微出身的女子先行拒婚?尤其华姝不检点在先,理应她被退亲才对。这事传出去,甚是有损大郎颜面,宋夫人决不能允许。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明知故问道:“敢问华姑娘,因何缘由想退亲呐?”
房内气压,更是冷寂到极点。
因何缘由,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宋夫人非要摆到台面上,那就是明目张胆要打霍家的脸。
这回,不仅老夫人气得让桂嬷嬷直抚胸脯,三位夫人也都坐不住了。
奈何大老爷和三老爷官职不高,俩夫人人微言轻。但二夫人明和县主可不惯着她:
“我家婆母给宋夫人留着脸面,您见好就收吧。燕京城谁人不知,你家大郎体弱多病。我家表姑娘虽然医术精湛,但架不住他日夜为百姓奔波呀。怕年纪轻轻就守寡呗。”
“噗哧——”
二表姐霍华羽忍不住为母亲竖起大拇指,论怼人,还得是她娘啊。
大表姐霍千羽也与华姝相视而笑,倍感解恨。
二夫人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家里斗得厉害,对面极其维护霍家。华姝由衷朝她感激一笑,结果被回复一记白眼。
华姝:“……”二伯母开心就好。
霍家人乐呵了,宋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对二夫人怒目而视:“你——”
奈何对方是县主,她不能直接辱没。咬牙沉脸站起身,吩咐婢女:“去将庚帖和婚书换回来,咱们回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倒要看看,霍家几个小姐都能嫁入哪户高门?!”
目光掠过霍千羽时,还特意挑衅看了眼瘫痪的双腿。
霍千羽也不甘示弱:“好死,不如赖活着……”
“报——”
突然这时,有看门的小厮一路狂奔而来,顾不得通传,径直扑进来跪在地上,“老夫人大喜,大喜啊!”
“何事慌慌张张?”
刚被宋夫人讥讽过家风,二夫人不悦训斥道。
“四爷……圣旨……镇南王……”
小厮一时太激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听圣旨,大伙皆不敢轻视。大夫人安抚他,“不急,你将气喘匀乎了,慢慢说。”
小厮哪敢耽搁,稍稍气顺便匆忙回禀:“宫里传旨的内侍监已抵达正门外,说是咱家四爷在边境大捷,被圣上亲封为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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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日将率军队抵达燕京城哩!”
“四爷……可是咱府上离家多年的四爷?”三夫人抚着孕肚问道。
她嫁进来晚,跟这位音信全无的小叔子从未见过。说离家多年都是委婉,大家都默认他早死在外头了,尸骨无存。
“是咱家四爷,千真万确!”
小厮嗓音宏亮,应得铿锵有力。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都欢作一团。
老夫人更是喜极而泣:“臭小子,他还知道回来!小时候跟泼猴似的,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呸呸呸!老祖宗大吉大利,四弟大吉大利。”掌家的二夫人重新笑容明艳,张罗着下人赶紧接待贵宾,并通知三位老爷回来接旨。
大夫人则一脸笑意看向傻掉的宋夫人,“宋夫人,我送您出门吧。今日府上繁乱,就先不招待外来的客人了。”
大昭国少有的异姓王爷,霍家地位自此水涨船高。往后结交巴结的人,都得踏破门槛。
大夫人一句话,与宋家清清楚楚划清干系,可谓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宋夫人尴尬地赔笑,才撕破这会想说什么弥补弥补都晚了,悻悻被请离霍家。
华姝几人瞧见,别提多解气,随后陪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穿戴起接旨的正式华服。
华姝心细,不忘叮嘱白术,多给小厮一些报喜的赏钱。祖母连贴己的钱都舍得留给她,这会自掏腰包又算什么?
*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风声。四时俱可喜,最好初秋时。
自打霍家接到圣旨,府内连日暖阳光影渐斜,枝头沙沙攒动,雀儿活跃啁啾,好不鲜活。
“那箱都是玉器,且小心着点!”
“这箱金器最是贵重,不可磕碰半分……”
这几日,二夫人紧急从库房遴选最上等的摆件,指挥下人全搬进四爷霍霆的清枫斋。
华姝扶着老夫人过来查看时,二夫人正叉腰站在屋门口,亲眼盯着,布置妥帖。
一瞧见她们就迎上前,搀扶着老夫人,“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命人通传我过去便是。”
“不碍事,是我想来瞧瞧。”
老夫人缓步走进清枫斋主屋,瞧着熟悉的屋子,不免睹物思人。
“好多年没来了,我不敢来。连画像都让桂嬷嬷收了起来,不敢看,就怕梦到他在外出事。”
她摸摸那床头,又比划着书案的高度,泣不成声:“当年刚抱回来时,还没这桌子高,一晃就变成大将军了,我儿争气啊!这些年在外面,也不知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受没受伤……”
“祖母,这是喜事。回头你哭坏了眼睛,四叔回来得多心疼呐。”华姝微笑着为老夫人拭泪,撒娇逗趣道:“我还在这呢,你这有了儿子就忘了孙女,姝儿可不依。”
老人家破涕而笑:“对对,还有咱家姝儿呢。这些年少个儿子,多了孙女,祖母开心地很。”
“您开心就好,是我们小辈之福。”
眼看气氛渲染到位,二夫人笑盈盈接过话茬,适时提出多日的心头顾虑:“虽说四弟从前住在清枫斋,但倒底偏了些,他如今贵为王爷,再安排在此地是否有碍身份?”
华姝眨了眨眼,没再多言。
按大昭惯例,圣上会赐予王府。四叔若住过去,便与分家分异。
寻常人这般做,定被戳着脊梁骨指责不孝不义。四叔是祖母的养子,旁人不好说三道四,何况是人人敬仰的战神?
但如此一来,霍家其余三房能沾得好处就少了。二伯母,这是在变相打探祖母的态度呢。
老夫人哪会不懂?
她听完,笑着打起太极:“这臭小子一走七八年,连封平安信都没有,一点不知道想我。他还敢有脾气?我到时候就将他打出去,爱谁要谁要。”
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二夫人讨个没趣,也不敢再深问。片刻后,借口有事走开了。
她走后,祖孙俩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起贴己话:“姝儿,你怎么看?”
华姝扶着她,莞尔道:“祖母愿意尊重姝儿的婚事,想来也会尊重四叔的意愿吧。”
“瞧瞧,还是这丫头最懂我。”老夫人拍拍她手,同桂嬷嬷笑道。
桂嬷嬷也笑着附和:“谁说不是呢?表小姐和四爷都是您亲手养大的,一样地孝顺懂事。”
华姝腼腆一笑,梨涡浅浅。
“不过有两点,祖母还是要提醒你。”
老夫人走到清枫斋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对面华姝的月桂居,鱼尾纹掬起一抹慈爱的笑意:
“其一,你同小四住得最近。
其二,他同你父亲关系最是亲厚。
日后你多孝敬着,让他为你物色一门好亲事。咱家姝儿这么好的姑娘,找夫婿也值得最好的。”
3. 第 3 章
祖母的时刻惦念,让华姝心头暖洋洋的。但这话茬,她却没应。
不敢应。
没脸应。
华姝的亲祖母,与霍老夫人是闺中挚友,嫁人后常有走动。据说,父亲年幼时没少往霍家跑,应是那时与四叔接下来的缘分。
父亲生前清白一世,四叔定也是极有风骨之人。毕竟这世间没几人,愿意放弃舒适优渥的世家生活,一扎根在风沙漫天的边境,浴血奋战就是七八年。
若是被四叔知晓她做得那些丑事,还不知得怎样恨她、怪她给父亲丟尽颜面吧……
华姝送老夫人回去后,已是日落黄昏。顶着漫天暗沉沉的夕阳,主仆三人往月桂居折返。
晚风渐凉,她搓了搓手臂。
半夏贴心为她披上暗红色的石榴披风,“奴婢多嘴一句,姑娘想开些。四爷是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定也同老夫人一般心明眼亮。”
“老夫人都明确发话了,四爷肯定会为您物色一门好亲事。”白术也道:“奴婢回头就去打听四爷的吃食喜好,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先抓住四爷的胃!再笼络住四爷的心!”
华姝被逗笑:“你就知道吃。四叔可是战神,才瞧不上……见过大表兄。”
主仆三人绕过垂花门,刚走上林荫石子小路,抬眼就瞧见长身玉立在湖边的霍玄,大房霍千羽的胞弟,霍家嫡长孙。
十七岁的温润美少年,身后跟着书童和侍卫。他眉眼如玉,柔和无害。一袭低调的鸦青长衫,透着浓郁的儒雅气。
华姝顺势近前打招呼。
白术和半夏识趣留在原地,不远不近地候着。
“表妹是刚从祖母那回来?”
霍玄主动挑起话题。
“陪祖母去四叔的院子转了转。”华姝微笑道:“表兄也是为四叔特意从学院赶回来的吧?”
霍家大房和二房各有一位嫡子,未及弱冠,大多时住在学院潜心苦读。此次四叔大捷封王,全家人都很重视。二伯父一早就命人去学院传话,让两人尽快归家,恭候四叔班师回朝。
“不止为四叔。”
少女温婉知礼,让霍霖忍不住侧目。
笑起来梨涡朵朵,在夕阳照耀下,清甜又明媚。尤其那双狗狗眼,乍看干净无辜,细看又清纯懵懂得引人亲近,想保护。
环顾四周没有外人,他压低声音,耳朵微红:“也为了表妹。”
空气突然安静,一缕细细晚风萦绕在两人周围,气愤变得微妙起来。
瞧着少年投来的真挚目光,华姝半懂未懂,一时不敢多言。
霍玄知道女孩家脸皮薄,这层窗户纸需得由他挑破,“此事,是我失礼了。但今日归家后,得知表妹被退婚,我既心疼又兴奋,像是上天的恩赐,让我终于等到求娶你的机会。”
“多年相处,我自是相信表妹的为人,不疑半分。只待过几日放榜后,若能争得殿试资格,有了正经官职,霍玄定备得丰厚聘礼,向你正式提亲。”
怕她不信,他还举手发誓:“今日此言,句句肺腑。来时已同母亲商议,她也欢喜,盼你做她的……”儿媳。
一句句饱含万分理解的话语,如晚风吹动湖面般,也吹乱华姝的心湖,荡漾起阵阵涟漪。
大表兄霍玄这些年对她照顾也不少,为人端方君子,亦是燕京城众多女子的择偶首选。尤其是霍家变为镇南王府之后。
大伯母时不时也会关心她,霍千羽有的礼物,常常会多备一份给她。大表姐本人更没得说,是亲人也是挚友。如果能和她们做婆媳、做妯娌,还能继续陪着祖母,未来日子肯定舒坦。
听得霍玄真心话,华姝有些心动。
可山里几日,肌肤相亲真切发生过。
从祖母那学来的多年教导,让她不齿欺骗他们的信任,心中转而万分愧疚难当。
华姝搓搓指尖,勉强挤出笑意:“说起殿试,还未来得及祝愿表兄,科考大成,金榜题名。”
为避免直接拒绝引起尴尬,她默默转移话题,很快叫上白术和半夏离开。
霍玄望着她渐行渐远的纤细鹅黄背影,回忆着她一颦一笑的恬美可人,痴痴站了许久。
表妹没答应也没拒绝,就还有机会。
她需要些时日消化山中事,他就趁此时日好生准备殿试,一举挣得功名,让她风光大嫁,堵住燕京城所有人的嘴!
*
一场秋雨一场寒,日子辗转八月底。
四爷霍霆的归期临近,来霍家递拜帖的人越来越多。
三位老爷尽可能闭门谢客,不擅自为弟弟欠下人情债。夫人们谢绝宴席邀请,专心在府中筹办各项章程,教导小辈们礼仪。
“初次行礼是半屈膝不能稍欠身,要穿入宫赴宴规制的服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记清了吗?”
大到燕京城,小到霍家,都仿佛在备战。东南边境的战火,似以另一种方式烧到北部中原。
“镇南王归来,燕京城要变天了!”
大夫人为此累倒,华姝前往白鹭院侍疾,“您身子已大好,再吃两副汤药,寒症就能消退。”
“这几日多亏有姝儿。”
大夫人靠在青纱罗帐床头,盖着软缎锦被,拉起她手说话,“府上都在忙四弟的事,难得你惦记着我。”
“府中大事皆有长辈操持,姝儿帮衬不上,也就医术还能派上些用场。”
“就你这丫头实心眼!瞧瞧那两位表姑娘,这会又在千竹堂装乖卖巧呢吧?”
二夫人表妹沈青禾,和三夫人胞妹阮糖,借着探亲的名头来霍家小住。两人皆是适嫁年纪,得知二十八岁的镇南王此前忙于战事,尚未娶妻,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争一争王妃之位。
自住进霍家,她们日日往千竹堂跑,陪老夫人打叶子牌,变着法子逗乐子。
一度将华姝,都挤得没地呆。
事关长辈婚事,她自认没什么好争的,索性给她们腾出位置。
“不去正好。大伯母要将你藏严实些,好留给自家儿子。”大夫人笑容可掬。
这丫头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各方面都合心。虽说先前稍有差池,但清白尚在。何况不惜救她闺女一命,又颇得他儿子欢喜,大夫人琢磨着当儿媳也挺好。
“我听玄哥儿说,他前几日都与你说明白了?”
华姝听得面颊一热,后知后觉对方貌似误会了,“大伯母,我那日的意思,其实是……”
“夫人,四爷回府了!”
忽然这时,丫鬟气喘吁吁跑进通传。
大夫人坐直身子,面露诧异:“不是说要两日后吗?”
“这……奴婢不知,只知道马车这会已到门口。三位老爷已带着少爷们先行迎接。”丫鬟磕磕绊绊答道:“过来的路上,二夫人和三夫人也都往老夫人那儿去了。”
“好啊!一个个都巴巴去献殷勤,就不叫我。”大夫人忙吩咐更衣,“快,咱也快点过去。”
“您有病在身,想来四叔会理解。”
对四叔无所求的华姝,相对平静许多,帮着挑件厚实的披风,“您多穿些,切莫再着凉了。”
丫鬟们很快鱼贯而入,净面的净面,梳妆的梳妆……屋子顿时忙作一团,胜在闹中有序。
不多时,霍千羽闻讯过来。娘仨穿戴整齐,齐齐往千竹堂赶。
*
天幕飘起零星小雨,秋风寒涩阵阵。
青石板路被淋湿,地面变得滑擦。
霍千羽坐轮椅,走不快。
华姝就撑伞陪着她,慢慢跟在后面。
两人都不是争名逐利的性子,此次只为全一份对长辈的孝道、对民族英雄的敬意。
华姝甚至都有点犯怵,总担心她的丑事会给四叔的战神身份抹黑,会为他不喜、不齿。
霍千羽瞧着自家老母亲在前面脚下生风,悄悄打趣:“我娘这病,提前好了呢。”
华姝朱唇微勾:“确实瞧不出病态了。看来四叔不仅是战神,还是药神……”
“药到病除!哈哈……”
两人有说有笑,一路走到千竹堂院门口,远远就望见主屋台阶前乌泱泱一大群人。
各色油纸伞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也瞧不见中间那位令整座燕京城都兴师动众的威武四叔,只能通过每人的声音辨认。
“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先前扬言要将人打出去的老夫人,应是不顾下雨,亲自出门相迎,哽咽又委屈:“娘都担心闭上眼那日,都再瞧不见你。”
“四弟这不回来了么?母亲,此乃喜事。”大老爷温润劝道。
“四弟独自在边疆征战这些年,定也是念着母亲的。”二老爷话带威严。
三爷性子活脱:“您这一伤心,惹得四弟难过不说,连老天都哭泣了……”
众人大笑。
二夫人趁热打铁,殷切张罗着:“外面下雨天寒,咱进屋说话吧。”
她掌管内宅多年,话语自带威信力。
但今日人群未动。
华姝浅浅一笑,心生感慨。
燕京城有没有变天未可知,霍家的天是真变了……
“母亲莫哭,澜舟回来了。”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华姝笑意僵住。
熟悉的是声线,陌生的是温和语气。
记忆中那人,一惯冷语寒沉。
应是她听错了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夫人依旧哽咽:“我儿澜舟平安得胜归来,可喜可贺,为娘这是喜极而泣。”
“都是澜舟不孝,日后定好生陪陪母亲,再不让您劳神惦念。”
“叮咚——”有雨滴敲落脚边。
这回,华姝整个身子都僵住。
真的是他!
怎会是他?
不是山匪头子吗?
战神,镇南王……四叔?
后面的对话,都游游荡荡从华姝耳畔飘远。她像是误入一场春秋大梦,惟愿长醉不用醒……
“姝儿,你怎么也没戴个手镯?”
霍千羽的关注点,则是在沈青禾和阮糖两个表姑娘的明艳华丽穿戴上。她从腕子蜕下一只塞到身后,“快戴上。咱霍家的姑娘,可不能被那外来的比下去。”
华姝大脑仍一片空白。
左手出于本能,去接玉镯子。双眼,则紧紧盯着前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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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或许只是声音极像。毕竟山匪头子和战神的身份,千差万别。
人群开始攒动,慢慢往主屋门口移步。先前挤在一处的油纸伞,逐渐露出大片缝隙。
那张刚劲俊毅的侧脸,惊现伞下。
右眉骨的斜短细疤,位置不偏半寸。
真的,就是他……
“啪啦——”
玉镯应声摔碎在地,尖锐突兀的动静,吸引前方人群纷纷寻声看过来。
每一道目光,都好似充满轻蔑异色。
华姝仓皇至极,匆忙用油纸伞挡住脸,假装蹲下身去捡碎掉的玉镯。
霍霆幽黑的冷眸,已然恢复清明。
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只能看见坐在红木轮椅上的霍千羽,和她腿边一柄水仙花样的天青色油纸伞。
大夫人趁机介绍:“四弟,那是你大侄女千羽。还有你华不为兄长留下的女儿,姝儿。”
“华姝……”
像核实名字的疑问,又像肯定语气。
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呢喃而过,声量极轻,旁人都未曾察觉。
但察觉到他一直望着垂花门处,大夫人再度出言:“千羽,姝儿,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们四叔?”
华姝躲在油纸伞后,紧握伞柄的纤细五指,骨节泛白。
她不想过去。
不想面对他,这辈子都不想。
可是,霍千羽已摇着轮椅过去,大方问安:“四叔好。”
华姝被迫起身,慢吞吞跟上。
每靠近那男人一步,心尖就揪紧一分
“……四叔好。”她唇瓣张张合合,唤出难以启齿的敬称。
却似是听到一声嘲弄的轻笑。
她脸颊火辣辣的烧。
刻意将油纸伞倾斜,遮住脸。
伞面下,男人的黑色长靴隐约可见。鞋底边缘有几针跳线,是她为讨好他,笨拙缝制的。
老夫人:“好姑娘,别害羞,露出脸来。正好借这机会,让四叔认认你们。”
华姝咬紧唇瓣,焦灼地绞尽脑汁:“……许是染了风寒,头晕得很,怕牵连大伙。”
“可是被我传染的?这孩子懂事,前几日一直在照看我。”
大夫人的话帮着佐证,华姝的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下一瞬,熟悉的冷凉沉声响起,语速不急不缓:“既患了病,先去好生养着。”
他道:“来日方长。”
再平常不过的关照。
却不知谁的耳畔,蓦然“嗡”得一声
随后,众人按部就班转入主屋。
华姝则踉踉跄跄折返,本意是躲回月桂居,但六神无主的她,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雨水打湿单薄罗裙衣角,打湿身前柔长青丝,四肢冷得颤抖,可她都浑然未觉。
脑海中,是下山道那日的画面。
醒来时已是傍晚,独自躺在灰扑扑的土炕上,四处陈设老旧,方桌上粗茶碗裂开缺口。
屋外正传来陌生男人的破口大骂:“一群庸医!再治不好老大,我就将他们全砍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顾不得浑身酸疼的摔伤,从门缝悄悄看去。靠山的荒废小院里,挤满十数个刀疤彪汉。
甚至她壮起胆子,表示想救人时,还曾被威胁:“你个黄毛丫头口气不小!再敢添乱,老子第一个宰了你!”
典型的山匪做派。
所以,倒底哪里出了错?
秋雨蓦地变大,豆大雨点砸在华姝薄肩处,闷声钝痛。她就近躲到路边的凉亭,蜷缩在长椅旁的角落,抱住湿漉漉的身子。
忽然忆起那夜,红着脸颊帮他纾解完,抱着衣衫不整的身子缩坐在炕沿一角。
那时半夜,天黑雨急,山道湿滑艰难
最明智的做法,是老实闭嘴。但她咬了咬唇,仍期期艾艾地求他寻救霍千羽。
果不其然,男人面露不悦。
“怎么不早说?”
在她错愕的目光中,他先是用虎皮毯子裹紧她,然后召集手下进来:“三人一组,前山、后山、山上寺院、山下城郊,逐一排查。夜深路滑,万事谨慎。”
条理清晰,安排得井然有序。
十几个刀疤彪汉,也是令行禁止。
没人质疑天气恶劣,没人不怀好意瞧她,毫不犹豫一脚迈入电闪雷鸣的雨夜。
当时的她,才与陌生男人苟且缠绵过,脑子乱糟糟的。在巨大惊恐与羞愧中,没往深处探究。
现在想来,他们的伤疤并非打家劫舍所得,而是保家卫国留下的赫赫功勋……
“小姐,这个王妃您真不做了?”
“再想做王妃,也不能给自己找个双腿残疾的夫君呐。燕京城好儿郎无数,何愁不能高嫁?”二夫人的表妹,沈青禾撑着嫣红色油纸伞,从凉亭旁边疾步走过。
主仆俩边走,边讨论霍霆腿伤一事。
刚刚在千竹堂门口,华姝瞧见他是坐在轮椅上。可问题是,他的腿伤早就被她医好了。
第六日时,就能下炕走动。
双腿强劲有力,能撑起八十斤重量。
她曾坐在上面,吻了他眉骨的疤。
4. 已修
山上茅草屋的第四日,雨过天晴。
在她精心治疗下,男人腿伤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愈合。初次尝试下地行走,疼痛酸胀依旧,他一声不吭地咬紧牙关,坚持锻炼,额头噙满汗珠。
到第六日傍晚间,已行动自如。
他召集大部分人手,出去一趟。至于去向,自然不会同她讲。只命两人守在小院,保障她安全,又像变相监视。
华姝没有抗议的资格。
坐在破旧的四方桌旁,埋头为他缝制那双黑色长靴。
从天亮到天黑,心中越来越不安。
早在三日起,汤药中的鹿血减量大半,燥热臆动随之消减。他耐力惊人,若硬要忍着,也能抗过去。
——他日渐不需要她了。
前几日还能充当拐杖。
日后,只剩他尚未痊愈的双眼。
一旦复明,等待她的又会何等光景?
杀人灭口,兔死狗烹……
门外深不见底的幽黑,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鬼魅凶兽,能将人拆穿入腹。明明吹进门的是热风,华姝手脚却阵阵生寒。
——逃跑的计划,得加快推进。
男人半夜回来,照常自己冲个凉水澡。双眼不便,由她代为洗头。
油灯昏暗的屋内,他头冲外,阖眼平躺在火炕边缘。
华姝将木盆架在矮凳上,坐在旁边,指尖轻柔地揉搓着乌黑浓密长发。发丝硬邦邦的,就如同那一身推都推不动的腱子肉。
见他整晚浓眉紧皱,有求于人的她,顺带为其按摩起头部穴位,轻声体贴询问:“这般力道可还合适?”
他似在沉思,反应了会:“尚可。”
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华姝习以为常,继续松缓着头皮,并悄悄观察他神情。
野生皂角的清香萦绕在空气中,紧皱的两道剑眉缓缓舒展。
她瞅准时机,试探提及:“我记得这广连山的山腰有处果林,果子甘甜,果香闻着也舒心,咱明日过去散散心如何?”
倒不指望一次就能逃脱。
主要想瞧瞧,这处茅草屋四周的地形,以及与山顶寺庙相隔几何。
许是猜到她心思,男人未有答复。
但华姝不气馁,扶他起身坐到矮凳上,拿起干洁白帕子,细致和缓擦拭湿发。
然后,犹豫地搓了搓指尖,强按住怦然心跳,主动坐到男人的腿上。
他刚刚喝过汤药,大腿紧绷又滚烫。
烫得她呼吸一颤。
“做什么?”
出神半晌的男人,注意力终于转到她身上。不算和颜悦色,但也没像初次那般一把将人推开。
“我刚刚说的提议,您觉得如何?”
第二次询问,语气越发小心翼翼。
她尽量让嗓音变得甜软如水,前几晚这般央求他放手时,稍有成效。
事实是,话音出口,自己先羞红脸。
他貌似并无太大反应,面无表情道:“过几日再说。”
过几日,他眼睛就该好了。
她的话更会没一点份量。
华姝等不及。
默了默,抿唇壮起胆子,伸出一双细滑藕臂揽上他脖颈,朝那蹙紧眉心盈盈印下一吻。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就明日吧,好不好?”
这次,男人睁开眼,朝她“看”了过来。失焦的黑眸,幽冷视线仍具有极强的震慑力:“再胡闹,扔你下山喂狼。”
然而,低沉嗓音已微有哑意。
华姝抓住这微妙的变化,脸颊乖顺地贴到他坚实胸膛,半真半假地哄道:“您回来后一直皱眉,我这几日也憋闷地慌,就想着一同去散散心。半个时辰就行……”
寂静深夜,少女娇软嗓音再度响起,好似潺潺流水的一汪清泉,仿佛能涤荡进人心田。
片刻后,男人终是退让了,颔首应允
不过那点小心思,大抵没能瞒住他。
大掌顺势扣住她后脑,炙吻密密麻麻落下。半是纾解半是惩戒地,风残云卷,让人无力招架。
*
一场秋雨下了三日,华姝淋雨后真患上风寒,一连卧床三日,
香闺内,残留着焚过的安神香气息,沉郁浓重,历经一夜未消。
自从撞见霍霆后,她的失眠愈发严重。
白术轻声走进来,见人已醒,麻利地打开芙蓉纹路的小窗,“今日天气真好,姑娘可要出去晒晒太阳?兴许病气就被吓跑了。”
华姝看过去,炽碎的晨曦透过鹅黄金丝窗帘,泼洒在紫罗兰织锦绒毯上。阳光浓郁却不闷热,的确适合外出走走。
可对面清枫斋上空的阳光,也甚好。
那人是否也会外出走走。
祖母一片好意,让两人住得近,多亲近,以便将来求一份好亲事。
谁又成想,她的亲事本就因他而失。
“姑娘要去陪陪老夫人吗?”白术见主子兴致恹恹,又提议:“这几日,千竹堂的人来过三四趟呢。”
“……你去打听打听,这几日都有谁陪着祖母。”
白术只当她想避开沈青禾和阮糖两位表姑娘,没多问,欢快领命而去。
但显然,华姝更想弄清霍霆的动向。
不可能始终不去千竹堂请安,只能尽量小心地避开他。
卧床这几日,她思忖甚多。
直到逃离时,他的眼睛尚未恢复。
即从没见过她的容貌。
如果以后交集不多的话,有没有可能不会认出她,将这层窗户纸长久地保存完好?
毕竟,他回来后对她没大动作。
或者会被认出。
堂堂王爷日理万机,只要她不总去人家眼皮子底下转悠,兴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华姝将头后靠在床架上,闭目养神。
有细风吹来,屋檐下紫玉竹风铃“叮当”作响,不安的心绪随之摇摇晃晃。
不多时,白术回来禀告:“姑娘,老夫人身边最近都是千竹堂的人陪着,二夫人和三夫人偶尔会过去坐坐。您猜猜,沈家和阮家那两位表姑娘,最近去哪了?”
华姝无心顾及旁人,不答反问:“四……王爷回府后,没常去陪伴祖母?”
“听说是四爷伤势未愈,在清枫斋仔细调养着呢。”
伤势分明已无碍,他是在筹谋什么?
华姝拧眉不得解,索性不想了,只要心思没用在她身上就好。而后重新振作起精神,起床收拾妥当。
半夏正在缝制冬衣,她就和白术两人踏着橙黄细碎的阳光,一路往千竹堂走去。
在屋子闷了许久,心情顿觉敞亮。
陪老夫人待上小半个时辰,华姝还是担心会撞见霍霆,用过午膳就寻了借口离开,“大伯母此前患了伤寒,不知是否好利索,姝儿想过去瞧瞧她。”
未走到白鹭洲院门,远远望见霍华羽和表姑娘沈青禾,似乎在和看门婆子说着什么。
华姝自知关系不多付,就想晚点再来。还没转头,先被看门婆子瞧见,欢喜地朝院内扬声通禀:“表姑娘来啦!”
府上如今有三位表姑娘,但底下的人多年叫习惯了。“表姑娘”特指华姝,另外两位是沈小姐和阮小姐。
守在主屋外的丫鬟,笑嘻嘻小跑出来,“表姑娘快请进,我家姑娘才同夫人念叨您呢。”
“多谢双雨姐姐。”
华姝与霍华羽、沈青禾点头见礼后,就抬脚随丫鬟双雨进去。却发现,旁边两人没动。
沈青禾看了眼霍华羽,神情微妙。
霍华羽转而就没好气地质问看门婆子,“你不是说大伯母身子不适,今日不见客吗?为何我们进不得,华姝就可以?”
看门婆子满脸堆笑:“表姑娘医术精湛,四爷没回来前,就一直照料着我家夫人。与我家姑娘更是经常同吃同住,她来白鹭院呐,就跟回自己个院子似的。”
这话看似在夸人,实则“四爷没回来前”那句才是重点,夹杂着一股戳心的冰碴子。
华姝瞥了眼沈青禾的反应,果然被臊得脸色难看。
华姝看懂也没看懂,她卧床这段时日,霍家似乎发生了什么。
此前这沈青禾冲着王妃之位而来,整日到祖母面前献殷勤。得知那位双腿“残疾”后,不准备再屈就,本也是常理。
联想到清早白术说的话,这沈青禾应是转来大伯母这献殷勤了。大伯父年近四十,沈青禾心高气傲不可能嫁,那就只剩大表兄霍玄……这不差辈了吗?
沈青禾可是二伯母的表妹,大表兄得唤声姨母呢。是发生过何事,令她能不惜脸面做到这步?
“华羽,无妨的。”
沈青禾的心理素质比众人预想的都强,不过须臾,重新粉面含笑:“都是我才疏学浅,帮衬不是大夫人,今日就有劳华姝姑娘了。来日大夫人若有用得着青禾之处,可随时命人唤我过来。”
说罢,就拉着霍华羽辞别。
话语一派祥和温柔,不见丝毫恼愠。
“我呸!”看门婆子朝她背影啐了一口:“墙头草,见风就倒,什吗玩意?”
双雨亦是面露讥讽。
再看向华姝时,又换回融融笑意:“外头风大,表姑娘快些进屋暖和吧。”
华姝瞧着两人反应,愈加费解。
看门婆子倚老卖老、作威作福的话,尚能理解。双雨作为大夫人的大丫鬟,最是知礼。如今不制止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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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就罢了,还变相帮腔?
她看向白术,还没来得及低声咬耳朵,霍千羽就欢喜地摇着轮椅出门迎接,只得作罢。
整个下午,可怜的小白术被憋得不行
待傍晚从白鹭院出来,就迫不及待一吐为快:“奴婢听说,是四爷回来那日,在千竹堂无意间考校了几位公子的学问,唯独对大公子甚是满意。
四爷还应允,大公子读书遇到难处了可随时去清枫斋询问。现在霍家都传,若四爷因腿疾过几年还不娶妻生子,没准会让大公子接任。到时候,大公子就是世子甚至王爷了。”
华姝了然,这沈青禾还真是闻风而动
不过沈青禾的意图注定要落空,那人双腿何等矫健有力,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王爷不是尚武吗,还懂读书做学问?”相对而言,华姝更意外这事。
“听说四爷没离家从军前,读书可厉害呢!十五岁就考中进士,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不过前几年怕老夫人伤心,大家私下都不敢谈。”
原来,那人还是位能文能武的奇才。
那当年又是何种原因,让他弃武从文、独自离家七八年呢?
*
以防白术察觉什么,华姝没敢再多打听。趁天气不错,转悠到药田看看。
月桂居的位置偏僻,旁边有一大块空气。早前,家丁常常需要过来除草。后来,华姝索性禀明老夫人,开辟出来中些药材,用来帮府上的人调理身子。
从山里回来后,心绪不佳,也是许久没来精心打理,已生了杂草,有的药苗都打蔫了,“白术,你去外院找些原肥过来。”
华姝则走向墙角的木屋,拿她常用的锄头农具。
走近门口,发现黄铜锁歪歪斜斜地挂在上面,木门半掩。
她笑吟吟推门走进去,“老王叔,您又来帮我打理药田……”
笑声戛然而止。
对上那双熟悉的深邃冷眸,华姝僵冻在木屋门口,握着门上铁环的手都忘记收回。
笑意缓缓褪尽,血色缓缓褪尽,小脸煞白。
这木屋搭地随意,三面无窗。唯一的门口光源,被她遮住大半。投进去的阴影,将坐在长案后的玄衣男人笼罩其中。原本就刚毅冰冷的俊脸,凸显地愈加菱角分明,冷酷无情。
华姝看在眼里,心脏止不住寒沉,手足无措。
“大胆奴婢!王爷的兵器库岂是你能擅自闯入?”立在一旁的侍卫,出声呵斥。
华姝蓦地回神:“……兵器库?”
目光环顾一圈,后知后觉这间库房已被改头换面。除却靠墙那面堆满兵书、卷宗的长案和高高书架,其他三门则摆满了各式兵器,刀枪剑戟,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
尖锐的兵器刃,折射出一股股冷白的寒芒。让本就因霍霆坐镇而压迫力甚重的房间,更添威压。
她目光最后落在侍卫身上。
眼生的很,不似在山上的刀疤彪汉,他长相白净,身材欣长清瘦。
难怪没认出她。
幸好没认出她。
“你总瞧着我作甚?”
那侍卫心里有点发毛。
这胆大包天的小婢女,不仅没被他吓到,还老是盯着他看,还露出一丝诡异的……窃喜?
莫非,是瞧上了他?
这时,他家王爷忽然发话了,“长缨,去将我披风取来。”
霍霆只闻声瞧一眼门口,早已收回目光。这会面无表情地翻阅手上的兵书,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是。”长缨令行禁止,朝门外走去。
那日以伞遮面,他们应是都没认出她
华姝紧攥铁环的葱白手指,徐徐放松,恢复一点血色。
她赶忙中规中矩地,欠身致歉:“先前不知此处已改建成兵器库,贸然闯入,还望王爷恕罪。若无其他吩咐,我就不叨扰王爷了。”
说完,紧跟在长缨身后,亦步亦趋逃出闭塞威压的木屋,长长松了一口气。
怎知这时,长案旁炉火上的铁壶,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然后,“你,过来煮茶。”
霍霆并没有特指“你”是何人,但在山间的习惯使然,华姝的双脚已比大脑先一步行动。
等反应过来时,人已走进去。
尴尬在站在木屋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个长缨侍卫离开后,房间少了一人,骤然空荡许多。
空气也冷寂得可怕。
唯独炉火上的开水,翻滚得更厉害。铁壶盖,发出一阵阵突兀而刺耳的嗡鸣。
霍霆翻过一页书,食指顺势“哒、哒”敲两下桌案。
仍是没有言明,奈何华姝就是看得懂,他在催促她……
5. 第 5 章
秋云乍起,飞叶苍黄,果熟蒂落,饭菜飘香。
与此同时,华姝欲哭无泪,凄凄惨惨戚戚,被迫赶鸭子上架。
她端起托盘,小心翼翼走到霍霆面前,软语呢喃:“霍将军,这香囊里装有助眠的药材,还望您别嫌弃。”
其实是真心想送霍霆一份谢礼,这香囊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不论是清水县的雪中送炭,还是王府的礼遇有加,他的恩重如山,千件万件谢礼都不足以报答。他的恩情,她会铭记一辈子。
可问题是,他太冷酷了呀……
她站着,他坐着,按理说前者气场占优势。可华姝对上他那双狭长的黑眸、那强盛的幽冷气息,整个人好似矮小进尘埃里。
偌大饭厅里,娇小软糯的姑娘,孤零零站在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面前,显得勇敢又可怜。
见霍霆一时没接香囊,孙氏心疼不矣,偏偏爱莫能助。
霍宗飞忙张罗继续用膳,霍霖也打圆场说他要选一个。
霍凝雪则“噗哧”笑出声:“我就知道!大哥都不要我这个亲妹妹的礼物,怎么可能收你的?”
华姝也不敢再坚持,或许那日的事他还没气消吧。她抿了抿唇瓣,故作轻松一笑:“如果您都不喜欢的话,就当我没……”
“有劳。”
熟悉的清冷沉声,意外响起。
饭厅骤然安静。
包括霍宗飞在内,众人皆有一瞬的诧异。霍凝雪张大的小嘴,更是能塞下整颗鸡蛋。
华姝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瞧着他,亲眼瞧着他就那么破例收下她做的香囊。
霍霆没有挑挑拣拣,礼节得当地捡起最靠右的米黄色香囊,从容放进宽大的湖蓝衣袖里,神色如常。
没人能看懂他在想什么,即便离得最近的华姝。
*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风声。四时俱可喜,最好中秋日。庭前暖阳光影渐斜,枝头沙沙攒动,雀儿活跃啁啾,一顿家宴吃得酣畅淋漓。
饭后,事务缠身的霍霆父子,先后离席。孙氏被丫鬟嬷嬷们请去商量赏菊宴的事宜,华姝与霍霖兄妹顺路回房。
路上,霍凝雪白嫩小腮帮子气鼓鼓的,嫉妒道:“大哥偏心!他之前都不肯收我绣的香囊,还好一通训斥我。”
华姝好奇看向身旁,霍将军当真从不收他人礼赠?
霍霖勾唇轻笑了声,好心开导妹妹:“你将那佩剑绣成了烧火棍,大哥若戴去军营,岂非有损三军势气?”
“二哥你你你净睁眼说瞎话,我不理你了!”
“行。那二哥下次就,瞎说一些大实话。”霍霖揶揄她。
“哼!”
霍凝雪大步甩开两人,头顶两颗小揪揪都被气歪了。
后面,华姝与霍霖相视一笑。
诚如他先前所言,这小霸王脾气刁了点,但本性不坏。
她内心深处,应该挺希望得到霍霆这位长兄认可的。深深敬仰着,所以才愿意听他话。就像之前拿亡母作挡箭牌,当面直言父王狠心,但从头到尾都没说大哥一句坏话。
林荫小路上,脚下铺的鹅卵石,映照着点点碎光。
华姝垂眸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心知犹疑:“二少爷,我今日是不是烦扰到霍将军了?”
“你是说送香囊的事啊?”霍霖手摇折扇,浑不在意笑道:“大哥既然主动收下,想来就是喜欢了。”
华姝当他也在开导她,轻轻点头,整个人还是无精打采的。
霍将军当时犹疑片刻才收下,应是不喜的。他自十五岁就征战四方,走遍名川大山,什么样好看的香囊没见过呢?
霍霖见她还是垂头丧气的,略想了想:“大哥从不爱俗物,大多时无欲无求,唯独对打仗之事上心。他或许是想拿你那助眠香囊去作研究,瞧瞧能否广发给三军将士。”
这……她倒是还真没想过。
华姝展颜笑了:“希望能有用吧。”
虽说这理由仍掺有安慰人的成分,不过若真能为三军将士略紧绵薄之力,那还是令人由衷欢喜的。
同时,她也逐渐意识到:
霍霆与弟妹看似不亲厚,其实他在他们心中分量是极高的。即便霍霖故意找借口,字里行间都透露出霍霆的家国大义。
然后,华姝就释然了。
能将亲手所做香囊,送给这样的民族大英雄,不论他出于何种缘由收下吧,皆是可喜可贺。
恰逢一片金黄梧桐叶飘到她肩头,华姝捻起它,发现本属草木之物,脉络中心呈现橙红的火焰形状。她觉得挺有趣,捏在指尖准备拿回去作书签。
她忽然有一瞬的感悟:落叶本是平凡小物件,但遇见了投缘之人,即能被赋予超越本身的莫大意义。
*
清枫斋,书房
霍霆端坐在长桌后,沉静埋头于一摞摞军事密报中,屋内仅有偶尔的翻折纸张声,窗边红枫叶沙沙摇曳。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有人轻叩。
“进。”
征得允许,侍卫长缨进门躬身禀告:“启禀将军,属下查到了。”
晌午前,从霍宗飞那里得知太子突然造访,霍霆就命他即刻去探查缘由:“暗探收到消息:说是半月前的宫宴上,太子殿下酒后欺辱了户部尚书的千金,故而被罚来给将士们送御寒之物。”
太子品行不端,满朝文武尽知。这理由,长缨觉得不像作假。
皇上素来偏爱太子,看似罚他到边境,实则暂避风头,还能给三军将士留个好印象,可谓一举三得。
霍霆听完这番禀告,不置可否。
目光继续落在手上的军事急报上,徐徐执笔批阅,浓墨字迹苍劲有力。
长缨不敢叨扰,又没得到新吩咐,垂首站在原地静候。
但脑子依旧在快速转着,忽然想到什么,他猛地抬头:“太子好色,那府上的两位小姐……”
忧切声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他家将军已走到墙边的玄色矮柜前,从里拿出三根巴掌大小的红色物件,递给他。
“给他们三个送去,叮嘱赏菊宴当日,务必随身携带。”默了默,又补充道:“就说是中秋礼赠,为以防万一,无需过度恐慌。”
长缨瞧见这红色物件,再听得是“中秋礼赠”,目光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这莫不是,主要为了回赠华姑娘的中秋礼物吧?
霍霆向华姝母亲提亲一事的始末,长缨作为贴身的心腹亲卫,曾有幸听过几耳朵。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否则一个不值钱的香囊,何必回赠这么贵重的物件?
难得跟进跟出这么多年,也能看透一回将军的心思,长缨欢喜地浑身冒泡。
可让一个侍卫送过去,若华姑娘不识货,岂不是辜负将军的一番美意了?
将军已是二十有二,一心忙于军务。
那这情爱之事,他长缨作为身边人,自当得替将军格外上心。
于是:“华姑娘就在对面,将军不若……”
结果,霍霆一记冷眼射过来——
长缨瞬间闭嘴!
麻溜接过物件,悻悻退了出去。
书房内,喧嚣散尽,重新恢复原有的沉寂模样。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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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目光落在书案一角,停了会,重新坐回去批阅军务。
书案角落,放着一鼎鉴金镂空的麒麟香炉,冷杉香冉冉升空。
旁边摆放着那只助眠香囊,秀气的米黄与房间陈设格格不入,但也恰好点亮了满室的清冷沉黯。
*
“咚咚咚。”
长缨走出清枫斋,就近先敲开对面月桂居的门,“属下长缨,见过华姑娘。”
华姝当时正与团子在院中晾晒医书,瞧着来人有些眼熟,是随霍霆前往清水县的那个侍卫。
她下意识瞧向对面,见清枫斋院门紧闭,想来不是要唤她过去。但语气还是紧张:“是霍将军有事吩咐我吗?还是我俩在院中说话声太大?”
团子说过,霍霆喜静。
长缨心道,以将军的深厚内功,你俩大声小声也没啥区别。
什么将军对郡主太严苛啊,什么小鸟能不能吃糖果啦,什么小猫咪生前良善、死后能不能投胎到好人家做富贵公子呀……啧啧。
但刚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多嘴,只老实办差事:“华姑娘别误会,属下是来替将军送中秋回礼。此物乃是信号烟花,将军叮嘱您赏菊宴当日需得随身携带。”
华姝讶然:“信号烟花……”
爹曾教过她,此物用于战场紧急传递信号。因其小巧便携且需高安全的特殊属性,使得工序刁钻,造价不菲。战争吃紧时更是一物难求,有市无价。
华姝瞧见如此贵重的红色物件,语气越发紧张:“赏菊宴那日,是有大事要发生吗?”
“华姑娘竟识得此物?”
虽说华不为曾任军医,但华姝一个刚成年的深闺小姑娘,能一眼认出军用之物,还是让长缨颇为惊奇。毕竟霍凝雪从小长于将军世家,但对这些一窍不通。
长缨佩服华姝见识过人的同时,也不由佩服霍霆的未卜先知,“华姑娘不必惊慌,宴席人多眼杂,将军是为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华姝轻轻松口气,“霍将军有心了。”
她接过那精巧的信号烟花,许是做工务实的缘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有多重,让人心中就有多踏实。
小院丹桂飘香,沁入心脾,启人深思
她恍然察觉,虽然霍霆与兄妹交流不多,但他的关切都在点滴行动中。这人看似冷漠地不近人情,实则将每个家人都记在心里。
包括那日在后花园的假山旁,他教导霍凝雪时,言语之间,何尝不是在用心点拨她?
忽然忆起爹曾说过:“与人交谈,三分看情绪,七分看内容。”
华姝豁然开朗,眯眼笑道:“长缨侍卫,你可否帮我向霍将军带句话?”
谁能拒绝这般明媚俏丽的笑脸呢?“华姑娘请讲。”
“霍将军上次的教诲,华姝明白了。日后为郡主伴读,我必会与她明辨是非,指清黑白。”
这话一出,长缨才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小火苗,重新雀跃了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将军所作的决定,断不会受旁人影响。想说服将军主动,那简直难遇上青天。
但他可以游说华姑娘啊!
俗话说得好,女追男,隔层纱。
将军既然肯收下华姑娘的礼物,就说明对她不反感。到时候华姑娘再主动黏糊上去,岂不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于是,长缨上前一步,笑眯眯鼓励道:“到对面不过几步路,华姑娘何不亲自去同将军说?”
华姝却是笑不出了。
她震惊又绝望地盯着他,软音娇颤:“你、是、认、真、的、吗?”
6. 第 6 章
金秋九月,赏菊宴正式到来。山清水秀的王府,在各色秋菊点缀下,愈发风景宜人。
尤其那俩巨大“菊花人”,朝门口热情挥手,让人刚走进王府,就倍感宾至如归。
这般“巧夺天工”想法,是霍凝雪由稻草人所获灵感。□□作帽,绿菊作裙,再搭配紫色粉色长靴……每处皆在郡主大人监工下认真修剪。
起因是那日,华姝帮孙氏检查宴席菜单时,无意间发现:“麻婆豆腐和水晶虾饺不可同桌而食。豆腐和虾的食性相冲,会引起中毒。轻者头痛、恶心,严重者会呕吐不止。”
周管家等人震惊之余,赞不绝口:“难怪华姑娘能得咱家将军夸赞,小小年纪真真是心明眼亮。”
“什么!大哥居然夸过她?”
霍凝雪一听就坐不住了。原本最爱玩闹的小姑娘,一连多日将自己关在房中,终于想到将菊花摆出有趣形状,成为赏菊宴当日一道亮丽风景。
孙氏最是好脾性,由着小家伙折腾,并给予多番鼓励和支持。
这让最初阻拦过的霍宗飞,都自叹不如:“此次赏菊宴,华夫人筹办得很好,凝雪丫头的想法也甚妙。”
朱红铜钉大门口,霍宗飞前往迎接太子銮驾时,抽空将撒娇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并郑重肯定孙氏的辛劳成果。
“王爷谬赞,多亏有郡主和周管家他们帮衬。”孙氏自谦道。
旁边,华姝与有荣焉。其实她娘出身京城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见多识广。后来为了出身寒门的父亲,无奈与家中断联。
“此次姝儿也帮衬不少,回头本王论功行赏。”
霍宗飞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华姝双眼弯弯:“多谢王……”
霍霆主仆迎面走来。湖蓝长袖随风浮动,俊朗飘逸,又散发出一股独有的疏离清冷。
热闹的王府门口,一瞬安静。大家自发恭敬站成两列,霍凝雪也从父王怀里出溜下来,乖乖站到华姝身旁。
“父王。”
霍霆站定在霍宗飞面前,身形不比其父魁梧粗壮,但更高挑些,“我出去一趟,宴席前赶回来。”
“何事如此急?太子殿下马上就到。”霍宗飞神情变严肃,并非生气,而是以他对儿子的了解,恐有棘手之事发生。
“晚间详谈。”
霍霆抬脚往外走。经过两个小姑娘时,余光扫了眼她们腰间挂的信号烟花。
霍凝雪不明所以,只笑着见礼:“大哥,早点回来,我会给你留好吃的。”
华姝则注意到他腰间挂的黄玉玄铁佩剑,这是她头一次瞧见霍霆佩戴兵刃,此前去数百里以外的秀清县都不曾,隐隐觉得此行危险。
想到他为她们周到准备了信号烟花,华姝搓搓手指,软软低言:“霍将军,注意安全。”
说完她就颓然垂头,声音比蚊子的都小,估计他都听不到,白浪费了一腔勇气。
怎知,“嗯。”
嗯?
华姝惊喜抬头,湖蓝欣长的背影已行至门外,利落翻身上马,一骑绝尘。高束墨发随风飞扬,飒爽雄姿,敢与日月争辉。
他刚刚在答复她?那声音是熟悉的低沉清冷,不带任何情绪。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可她声音那么小……
所以他耳力极佳!
华姝愕然失色呆立在原地,慢慢睁大了双眸。
那她平时在月桂居院中说的悄悄话,悄悄指责他的话,岂不是全……
“你别得意,大哥肯定是在回应我!”
不等华姝细想,离得最近的霍凝雪就气呼呼示威道,然后扭头跑掉了。头上两根小辫子,虎虎生风。
众人哑然失笑。
孙氏与周管家向霍宗飞汇报完毕,重新回院内忙活。华姝跟着往里走,帮孙氏捏肩,“娘,这几日您辛苦了。”
“娘不累,倒是忽略了姝儿,等事后再好生陪你。”孙氏拉过她手,慈爱牵着。但想到官眷们马上抵达,唯恐女儿听到流言蜚语,于是托词道:“今日人多易生乱,郡主年纪小,你去瞧瞧。”
“好,我这就去。”
想起霍霆也曾特意叮嘱,华姝不疑有他。站在大姐姐的视角,去寻霍凝雪照看着。
可她终究年纪尚浅,没考虑到:孙氏也是柔弱女流,且没有信号烟花作保。
*
王府待客厅,分左右两间。左方接待男宾,太子妃被请到右间,十数位官眷作陪。
孙氏一早就命人摆上各色茶歇,桂花糕、莲蓉酥、鲜花饼……搭配着清爽解腻的六安瓜片茶,用来餐前垫腹。
起初,众人谈笑风生。吃饱喝足后,心思渐渐活络,眼睛止不住朝孙氏打转,话里话外打听她与镇南王的关系。
孙氏规规矩矩言明只是暂住,但妇人们掩面讥笑,显然认为自己猜测才更合理。
孙氏早有心理准备,但仍不堪其扰。幸好周管家有事寻她,忙借机躲出去。她前脚离开,官眷们后脚就讨论出声。
“瞧见没,连周管家都对她毕恭毕敬。说没跟了王爷,谁信呐?”
“可惜了的,镇南王洁身自好多年,最后居然栽在一寡妇手里。”
“寡妇更会伺候人呐!瞧瞧那前凸后翘的身段,天生就勾男人。”
“听说她那女儿也是狐狸精,小小年纪就水灵灵的,不知最后会爬上霍家爷仨谁的床……”
太子妃坐在主位,状似品茶没听见,活菩萨般的好性子,纵得底下妇人越发肆无惮忌。
实则她盘算得最深。
太子妃贵为丞相嫡女,奈何多年无子。太子在外放纵,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到太子调戏尚书千金的混账事,想到临行前爹娘叮嘱的话……太子妃附耳交代婢女:“去告知太子爷,华家孤女年轻貌美。”
自己的男人她太清楚了,见到美人就走不动步,若再沾了酒,必须当场泻火。
与其让贵女入东宫,不如找个好拿捏的。华家这女儿身份低贱,又死了爹无人护着。太子将人破了身、远远带回京城,估计霍家那爷仨也懒得再管,届时她轻易就能去母留子。
*
后花园,湖心亭
一想到大哥对华家姑娘的特殊对待,霍凝雪心里就酸溜溜的,明明她才是他的亲生妹妹!
她从大门口跑开后,就带着婢女来到湖心亭,捡了好些小石子,使劲往湖里扔。
水面锦鲤,四散奔跑。
华姝顺着这一线索,轻松寻到生闷气的小家伙,“见过郡主。”
“你走开,我不想理你!”
霍凝雪气鼓鼓地想朝她扔石子,但想想大哥的教导,想想孙氏前几日的温柔鼓励,最后还是将石子狠狠丟尽湖里。
石子溅起巨大的水花,表达着巨大的怒意。
华姝忍俊不禁,考虑到小家伙生气的缘由,灵机一动:“是霍将军命我来寻郡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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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分明已经出府去了。”
“前几日吩咐的。霍将军担心宴席上容易生乱,提前命我今日务必护好郡主周全。”
“当真?”霍凝雪开始动摇。
华姝笑着点点头。那日霍霆派长缨给她们送信号烟花,掐头去尾就当是这层意思吧,她倒也不算完全骗小孩。
“既是大哥吩咐,本郡主就勉强让你跟着吧。”小家伙忍不住翘起嘴角。
华姝眨了眨眼:原来,霍将军不仅能止小儿夜啼,还能让小孩转怒为喜。
随后,她捡起石子,打出一记漂亮的水漂。以前在秀清县时,她常去护城河边打水漂。也就是在那处,偶然捡到伶俐懂事的小白。
“快教我!教会我就勉强不生你气了。”霍凝雪双眼放光,闹着要学。
兴奋盯着小石子的模样,好像当初瞅准目标、扑来扑去的小白。华姝浅浅勾唇:“好啊,我教你。”
两人玩闹半晌,有些费力腹饥。两个婢女去拿糕点,她俩就留在湖心亭喂鱼。
没一会,不速之客逼近——
按照礼节,若无主人带路,男宾客们不会擅闯他人家的后花园。霍宗飞为以防万一,还分别命两名侍卫守住花园出入口,奈何太子酒后失德。
碍于他身份尊贵,守卫不敢硬拦。一个匆匆去禀告,一个追过来好言相劝。
远远望见湖心亭有姑娘在,守卫不得不以下犯上,跪拦到太子面前:“有女眷在后花园,殿下实在不便久留于此。”
“你给孤滚开!”
太子一脚踹昏守卫,而后三步两步地就闯进湖心亭。瞧清那漂亮又稚嫩的小脸蛋,兴奋搓手靠近。臭婆娘倒没骗他,这犄角旮旯的东南边境,居然有如此人间绝色。
“你是何人,胆敢在镇南王府生事?”
突然有外男靠近,吓了两个小姑娘一跳。华姝见他醉醺醺的,一把将霍凝雪护到身后,向岸边后退。
太子则步步紧逼。瞧她头戴白色绢花,便知这是卑贱的华家孤女,开始威逼利诱:“孤乃当朝太子。你若跟了孤,日后荣华不尽。若敢不从,你们娘俩都甭想活命。”
太子!
华姝心惊颤唇,她下意识想呼救,但府中仆从这会都在前厅帮衬,四周空无一人……对了,霍将军给的信号烟花!
“民女乃王府客人,殿下如此行事,可曾问过王爷和霍将军的意思?”
为防止信号烟花被抢走,华姝一边故作平静同他周旋,一边将手背到身后,悄悄示意霍凝雪赶紧行动。
太子见她年纪不大,漫不经心哄骗道:“他们不过是孤的奴才……”
“咻——”
烟花陡然升空。虽是白日,但五彩烟雾炸裂在湖面上空,异常醒目,宛若七彩祥云。
“霍家十万强兵,岂会怕你?”听见父兄被辱,霍凝雪不答应了:“我父兄马上就到,一拳就能将你打成肉饼!”
太子身后的亲卫,脸色骤变:“太子爷,这好像是霍霆的胞妹,要不算了吧。”
那可是连阎王爷见了都犯怵的杀神啊,实在不能惹。
“怕什么?霍霆这会又不在。”
太子酒后色令智昏,瞧着霍凝雪那张比鸡蛋清都白嫩的脸蛋,竟也动起歹念:“她若跟了孤,霍霆那十万大军正好为我所用……”
“霍将军,你回来了!”
突然这时,华姝惊喜望向他们身后。
7. 第 7 章
两人骇然转身,空无一人,这才意识到被骗了。
与此同时,华姝拉起霍凝雪,顺着林荫小路飞奔而逃。
烈日当空,两人纤薄的罗裙却浸满细密的汗珠。说不清楚的是被热的,还是被吓的。
但太子主仆身高马大,且有功夫在身,不消片刻就追上两个小姑娘的步子,“你个小丫头片子,胆敢戏耍于孤?按罪当斩!”
他心道,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即便霍家父子赶到也是于事无补。
“郡主,你就藏在这别出来,我去引开他们。”
眼见,华姝手忙脚乱将霍凝雪推进转角的灌木丛,自己继续仓皇往前跑,胸脯气喘不迭。
她欲借花园地形,再寻一处藏身地。
虽然霍将军外出,但王爷行军多年,亦是识得此信号。
这烟花,是霍将军给她们的双重保障
再坚持会,等到王爷来救就安全了。
又或者,那人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
华姝努力为自己壮胆。奈何体力相差悬殊,不过三两个转弯即被追上。
她骇然转身,踉跄地跌倒在岩石上,逃无可逃,满腔绝望。
这一次,小白没法扑上来保护她了。
幸运,似乎再也不会降临了……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眼瞧美人小脸苍白,太子就越兴奋。
酒气熏熏的微胖身形,背光遮天蔽日地笼罩出大片森寒的阴影,朝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姑娘,急不可耐地倾压而下——
*
待客厅,屋后的连廊下。
官眷们的闲言碎语越说越不像话,孙氏不想给霍家父子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就默默躲了出来,强忍着委屈与心酸独自消化。
好在她这些时日做派规矩,处处与霍宗飞避嫌,王府仆从们都相信她的为人。暖心的嬷嬷们得知后,忙中抽空前来劝道。
孙氏感动不矣,心情好了很多。
岂料这时!
“华夫人,王爷这会在何处?”
太子闯入花园后,另一守卫匆匆跑来前厅通禀。
“什么?!”
孙氏听后摇摇欲坠,险些昏倒。
姝儿是夫君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更是她的命。今日她自己就是一头撞死在太子殿下面前,也决不能让姝儿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孙氏匆忙吩咐人带守卫去通传,自己连同一众嬷嬷脚不沾地往后花园赶。
可是镇南王府的后花园太大了,她们跑进去,就像闯入一座迷宫。
几人急得像无头的苍蝇,团团乱转,“这么大,可该往哪去救人呐?”
恰是这时,天空忽然盛放起五颜六色的信号烟花,像是彩虹一般带了无限的希望。
正愁没方向的几人,不由大喜,毫不犹豫奔了过去。
谁知半路,被太子撞见!
*
彼此,太子正捂着右臂,骂骂咧咧走进湖边一处凉亭,“那小娘们瞧着软软嫩嫩,脾气倒不小。”
不经意抬眼,瞥见窗外一抹姝色。
娇俏妇人小跑而过,檀口轻喘,饱满胸脯起伏不定,瞧得他再度血脉喷张:“好俊的寡妇,难怪连霍宗飞都把持不住,去将她叫进来为孤泄火。”
亲卫随即出门,拦住孙氏。
只见他笑得亲厚:“华夫人来寻华姑娘的吧,她就在凉亭,您随我来。”
“有劳您带路,姝儿她没事吧?”
孙氏关心则乱,瞧他是侍卫打扮,抬脚就欲进亭寻人。
好在嬷嬷们有经验,赶忙拉住她:“不对,他不是咱王府侍卫!”
然而就在这时,太子闪身而出,饥不择食地就伸手朝孙氏抱去——
“啊!”
事发突然,孙氏吓得花容失色,奋力挣躲。
嬷嬷们全力相护,但对方功夫强劲,三两下被踹倒一片。
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阳光正盛。
但几个老嬷嬷疼痛难忍地趴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渗出了阴寒。眼瞅着孙氏奋力挣扎却于事无补,最后半跪在地上,被一寸寸拖拽进凉亭。
“殿下且慢!”
幸好最后一刻,霍宗飞带人及时赶来
魁梧雄壮的高大身躯,宛若一座巍峨大山降临,让她们重获希望,都重重松了口气。
霍宗飞本在前厅与众官员,同陪太子畅饮。酒过三巡,太子提出如厕,一切看似如常。不曾想,没等到太子回席,倒是等来花园守卫。
不待心存侥幸,天空彩雾缭绕。
那是霍家独有的信号烟花,是他的女儿在向他求救!
这个畜生,竟连十岁女童都想下手?
霍宗飞拳头攥得嘎吱响,偏偏这醉鬼乃当朝储君。他强压怒火,黑脸质问:“太子殿下,小女如今人在何处?”
孙氏也一脸焦急地看过去。
侍卫刚刚来报,姝儿是跟郡主在一起。知道了郡主的位置,就相当于知道姝儿的下落。
*
几乎同一时辰里,城郊的茶馆后院
刀光剑影,横尸遍野,浓重的血腥味不甚刺鼻。
霍霆手持黄玉剑柄,于横七竖八的碎尸中,漠然笔挺而立。剑尖所染血液,还鲜红的冒着热气。
长缨从茶馆二楼的连廊,径直翻身而下,飞落在霍霆的身前,眉头紧锁:“禀将军,屋内床下有一条密道,那人被他逃了。”
霍霆闻言,面无表情下令:“追。抓活的……”
“是信号烟花!”
突然这时,长缨骇然变色,指着对面的天空道:“将军,王府里的信号烟花,点燃了……”
信号烟花是他亲自送去的,今日二公子仍在书院上课,那点燃这烟花的指定是两位小姐。
没想到太子真敢在镇南王府动手,他这是真闲啊……嫌储君的位置太稳当了吧?!
霍霆顺着他所指方向,骤然转身。
王府的方向,天幕正炸裂开一团五颜六色的彩色云雾,明亮得刺眼,浓郁地沉颤。
素来不太显露情绪的他,脸色罕见一沉,脱口而出:“撤!”
说罢,率先飞身上马,马蹄疾速到尘土飞扬数里,转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见状,长缨也毫不犹豫骑马跟上。
其余亲兵不解,拦住他确认:“那贼寇就不追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咱就这样放弃了?”
是啊,多好的机会,将军居然就放弃了?
这算不算见色忘义……咳……
“没看到将军都回府了吗?赶紧跟上!”
长缨一脚踢开那人的手,随即勒紧缰绳,马鞭抽得飞快——
*
王府后花园
霍宗飞的质问,让太子颇为不耐地皱起眉。但忌惮来人身份,他终是变相示弱:“湖边喂鱼玩呢吧。”
霍宗飞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随即命周管家带人去寻。
孙氏慌忙要跟上,却被太子一脚踩住裙角,“美人,孤可没准你走啊。”
孙氏如坠深渊,噗通跪地,“民妇一介寡妇,实在不配,还望太子殿下开恩呐。”
她焦灼看向霍宗飞。可王爷会为了非亲非故之人,忤逆太子吗?即便有意帮衬,也没资格同当朝储君说不。
果然,霍宗飞仅是转移话题:“殿下醉了,本王送您回房歇着。”
太子没动,“孤就要她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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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盘算着,拿捏住这寡妇,其女等会也不敢为那小郡主作证。霍宗飞吃了哑巴亏,必会放任这对母女不管。由着他将孤女寡母带回京,坐享齐人之福,可谓一举三得。
于是,太子加重语气:“怎么着,镇南王睡得这寡妇,本殿下就睡不得?”
此言一出,孙氏脸色煞白。
镇南王对亡妻珍重多年,素有贤名在外,岂能因她一个寡妇坏了清誉?
果不其然,霍宗飞听见突如其来的污言秽语,不由眉头紧锁,没再言语。
孙氏无力瘫坐在地,耻于令恩人蒙羞
她定会抵死不从,可她死了,姝儿该怎么办……
“殿下误会了。”
忽然,霍宗飞重新开口,脸色肃沉:“本王与华夫人并非无媒苟合,是她亡夫临终托孤。本王已将孙氏收入房中,故而才交与她操持赏菊宴。”
众人愣在当场,包括太子。
要知道霍家世代出痴汉,先王妃故去后,霍宗飞多年守身如玉。谁都没料到,他竟真会袒护一寡妇?
但太子反而更眼馋这寡妇的滋味了,简直是心痒难耐:“不过一个妾室,王爷让与孤又何妨?”
“本王已允诺侧妃之位,来日生下一儿半女,就将她扶正。”霍宗飞面不改色道。
此乃他的权宜之计,专门应对太子借酒撒风。待其酒醒,碍于储君颜面总不好再硬抢。
这会四周几乎都是他的人,届时稍加解释,也不会有损华夫人的清誉。
不料,太子妃带着官眷们谈笑走来。
名为赏景,实则抓奸。太子酒后失德,损她脸面,但她会大方帮他纳新人。好名声有了,太子的亏欠也有了,可谓一举两得。
不过很快,太子妃笑不出来了。
“什么,太子爷要收了这寡妇?”堂堂丞相府嫡女,如何与寡妇共事一夫?
她气得揪紧帕子,苦口相劝:“镇南王丧妻多年,难得遇到可心的人儿,太子爷不若就成人之美吧。”
“轮得到你多嘴?”太子“啪”得一巴掌扇去,径直将她扇蒙。
同行官眷之前怎么讥讽孙氏,这会就怎么讥讽瞧着她。
太子妃当众颜面无存,将头埋在婢女肩头痛哭。唯恐再惹怒太子,只敢闷声啜泣。
太子这会正有新头好,哪管旧人哭?他指着孙氏,“来人,将她给孤带走。”
霍宗飞挡到孙氏身前,“还请殿下三思。”
“放肆!”太子提高音量:“镇南王你想造反不成?”
这话,霍宗飞自然不便接茬。
但他身形,岿然不动。
当着众多官眷的面,太子自认丢不得脸,只得不依不饶。他甚至下令,命人直接动手拉开霍宗飞。
王府侍卫一听,纷纷拔刀护主。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孙氏跌坐在霍宗飞身后,将一切都瞧在眼里,急在心头。
她知道,霍宗飞并非真瞧上她了。而是霍家世代镇守边关,保护百姓的责任大义,已深深刻入他们骨血里。
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想恩人为难,更不想坏了夫君一世清誉、耽误女儿未来嫁人。
孙氏悲恸三思后,含泪叩谢:“多谢王爷大恩,只求您能替民妇照顾好姝儿。”
将女儿留在这般大义的人家,她到那边见到夫君,也算能有个交代。
霍宗飞反应一瞬:“你要做什么?!”
回应他的,已是孙氏咬紧牙关,朝着旁边凉亭狠狠撞去。
事情因她而起,那就因她而亡吧——
“铎!”
突然这时,一柄黄玉玄铁重剑,踏着阵阵冷寒的破空声,从天而降,稳稳拦在了她面前。
8. 第 8 章
偌大空旷的王府里,一道熟悉的清冷沉声,从人群后方紧随而至。
“我霍家世代手握重兵,若想造反,你此刻还有命说么?”
来人语速不急不缓,甚至未掺半分情绪。
但王府上下皆是精神一振:太好了,将军回府了!
而太子听后,每一个字却像一把尖刀,划割着心弦。
因为霍霆有这份底气,更有这份血性
是开玩笑,还是造反前兆,全凭他一念之间。
太子僵硬转过身,望着款步走近的湖蓝色伟岸身影,满脸堆笑:“霍、霍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霍霆没分给他一个眼神,环顾四处,“凝雪与华姝,现下人在何处?”
恰是这时,周管家护着霍凝雪折返:“启禀将军,老奴没有找到华小姐。”
霍凝雪扑进霍宗飞怀里,抽泣着说明经过,双眼通红怒瞪太子:“是他带走了华姐姐,都怪他!”
同时,另有人向霍霆禀明孙氏一事。
听完,霍霆有一瞬静默。
然后才看向太子。
狭长的凤眸,视线冰冷如刃,仿佛随时都能割开人咽喉。
吓得太子都忘记自称为孤,“我我我没动她,她自己跑到假山那,就不见了。”
“假山旁边都是湖,莫非……”
不会浮水的孙氏,想都没想就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冲向湖边方向。姝儿,你等着娘,娘这就来救你。
怎奈她急火攻心,昏倒在地,后被嬷嬷们抬回房。
相较之下,霍霆神情平稳如常:“你和她,谁拉响的信号?”
霍凝雪:“是我。”
众人满是不解,但长缨顿时大喜!
“华姑娘没再发信号,想来已脱身”
长缨与自家将军默契相视一眼,“属下这就去寻。”
说罢,他便飞身而起,朝假山方向快速前行。
一想到太子办的荒唐事,心里生了好一通闷气。
这不是添乱嘛!
好好的岳母变继母,他家将军又要继续打光棍。过年眼瞅着都二十三了……
*
时辰倒回三刻钟之前
被太子压在身下刹那,华姝瞅准机会,拔下青木发簪,弹出银针,狠狠刺向其右臂。
这是父亲精雕细琢给她的十五岁生辰礼,能救人,也能防身。也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华姝珍惜备至,始终戴在头上。
蒙亡父在天之灵保佑,她趁机逃脱。
而后辗转跑进假山,按动密室机关,藏入其中。
王府这密室,妙就妙在石门开阖时,毫无声响。
即便太子主仆紧随其后,也难察关窍。人就硬生生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怎么都找寻不见,误以为她想不开跳湖,无趣离开。
华姝从孔缝中亲眼看他们走远,才敢口大气,瘫坐在地。
幽静阴冷的石室,回荡的喘气声,清晰而突兀。
她不自觉打量起密室,目光微有狐疑。于是轻敲了敲石壁,响起来的竟是“嗡嗡”沉闷回声,不同于石壁的清脆。
这莫非是,玄铁?
如此心思精巧的工程,让华姝不由忆起霍家父子因密室而郑重叮嘱霍凝雪的情形。
与此同时,她眼前浮现出一道湖蓝身影掏出银锭、敲中密室机关的画面……
华姝眸光微怔。
若他那日没那么做,她今日会怎样?
答案显而易见——
明知密室却躲不进来,生门变死路!
华姝后知后觉:他当时是特意示范给她看的,以便遇险时有能力自保。
否则即便王府机关重重、不担心因她得知密室而失守,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心口倏地轻漾,忽然就暖暖的。
明明那人没在身边,却蓦地安心,好像这间石室包裹着她,保护着她。
他好像一直如此,教导方法,授她以渔,就像上次帮小白报仇那般。
“没人天生就该照顾另一人,也做不到时刻护在身旁。但姝儿可以学习他人所长,为自己所用。”这话,爹也曾教过她。
是同在军营的缘故吗?
霍将军和父亲的想法,好相像啊……
华姝短暂歇息后,再度透过孔缝望向外面。
一方面,她担心太子埋伏在旁守株待兔,不敢出去;一方面,她又担心霍凝雪被太子找到遭遇不测,想出去瞧瞧。
艰难纠结时,望见周管家带人护着霍凝雪离开,悬着的心才彻底放平。
担心被旁人发现假山的秘密,她特意等了会,才走出密室追上去。
却是远远听到背走孙氏的嬷嬷们说:“以后不可再唤华夫人,得尊称一声侧妃娘娘了。”
谁是侧妃娘娘?
谁的侧妃娘娘?
华姝如遭雷劈!
*
后花园
长缨走后,太子妃虽痛恨太子无德,但为了荣华尊贵,还是赔笑着出言相劝:“既然没造成伤害,霍将军,这事不若就算了吧。”
“不能算!”
霍凝雪小嘴一瘪,哭着告状:“他不仅欺负华姐姐,还欺负我,还想打霍家军的主意。”
终于等来能撑腰的人,小姑娘再也无所顾忌,嚎啕大哭:“大哥,你要帮我和华姐姐报仇,打死这个大坏蛋,把他打成肉饼!”
此话一出,后方的竹林萧萧冷唳,似无风而动,肃杀一片。
太子妃猛地惊惧闭嘴。
这蠢货,居然敢对霍家军动歪脑筋?
他不要命了,她还想活着回京呢!
而太子更是不顾储君体面,径直躲到侍卫身后,“霍将军息怒,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
“原来,太子知道舍妹年纪小。”
霍霆甚是罕见地,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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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声。
但在太子眼中,这更像死神的微笑。
那狼狈为奸的亲卫,哆嗦抽出佩剑,还没指向霍霆已被一掌拍飞,连带太子栽摔在地。
“太子殿下尊贵,尚书千金那般身份才够般配。霍家不才,你就别想了吧。”
霍霆口中说着身份尊贵,实则居高临下睥睨着。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太子心脏,吓得太子止不住往后缩。原本光鲜亮丽的明黄储君华服,在地上蹭得泥泞不堪。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京城的好色丑事,都被道破了,太子此刻赫然由衷被人捏住七寸的绝望无助,早已顾不得脸面。
他不敢再狡辩一个字,当众低头认错:“霍将军,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见霍霆不为所动,他又连滚带爬去求霍宗飞,“王爷,王爷您快说句话,他真要杀了我啊!”
霍宗飞心中厌恶,但还是蹙眉出声:“霍霆,大局为重。”
然而,霍霆狭长的凤眸漆黑如墨,对周遭一切都置若罔闻。
围观的官眷们,吓得纷纷后退避嫌。
这莫不是,大昭国真要变天了吧?
她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王府仆从和侍卫们,看得分外解气。储君荒唐如此,日后何以护住天下黎民?
若霍将军当真要反,他们誓死追随!
忽然这时,“华姐姐。”
霍凝雪搂着霍宗飞的脖子,惊喜望向人群后方。
众人闻声,皆回头看去。
只见平日里明媚灵动的少女,此刻目光呆滞望着前方,像在看他们,又像不是。
阵阵寒风,将完好无损的米黄色衣裙,吹得皱巴而凌乱,映衬出纤薄衣料下娇小清瘦的轮廓,我见犹怜。
“你看,孤就说她没事吧?能跑能跳的。”太子极力为自己开脱。
“你闭嘴吧!”
霍凝雪头顶的小揪揪都气炸毛了。怒斥完太子,她一路小跑到华姝面前,小心翼翼向其招手,“华姐姐,你没事吧?华姐姐?”
少女瞳仁缓缓动了动,如梦初醒,转身头也不回地拔腿跑远。
“哎?”霍凝雪不解,看向父兄求助。
霍宗飞明了,华姝已听闻孙氏的事。
但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告知十岁女儿这场荒唐事,摇头叹口气:“等会这边事了,父王亲自去瞧瞧她。”
姝儿这孩子年幼丧父已是可怜,今日又舍身救下凝雪,懂事地更让人心疼,他也不希望她因太子的荒唐事受伤。
霍霆则定睛凝着,那抹米黄色娇小背影。
浓墨的长眸,逐渐恢复一惯浅淡。
他垂眸静默片刻,随后抬脚跟上去,也一并带走了森冷的厚重低压。
众人如释重负之余,恍然发觉他劲挺的后腰处,湖蓝锦袍突兀地殷红着一块。
将军竟受伤了,还没来得及包扎。
9. 第 9 章
华姝混混沌沌,毫无方向地朝前奔跑,两边的草木快速倒退。
逆着呼啸的秋风,她跑得筋疲力尽,却不敢停下。十五岁少女,企图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去逃避掉她无法接受的现实——
娘改嫁了,她没有家了。
“小白,我好想你。”
华姝最后还是无意识地,钻进假山密室,这个黑暗却让她拥有一丝安全感的地方。
她缩坐在角落,好想像父亲去世时那般抱着小白偷偷哭一场。可小白不在了,娘以后也会成为别人的。
那她又该怎么办?
“小白,姐姐该怎么办?”
少女沉郁的嗓音,黯然喃喃自语,迷茫又无力。
满腔的酸涩与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
都说恃宠而骄,受宠爱的孩子哭泣会有人哄,有人疼。可她已然毫无倚仗,露出脆弱又有何用?
华姝将沉重的头埋进双膝,好想时光就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
密室外的翠绿湖畔,晚荷亭亭而立。有风吹来,水波不清。
片刻后,水面倒映出一道湖蓝色修长身形。宽大柔顺的衣袂,同片片荷叶一起,随风摇晃。
他穿过林荫石子路,拾阶而上湖面拱桥,忽地顿住脚步,“出来。”
声音冷寒如冰。
“霍、霍将军好。”
有抹浅粉色罗裙,悻悻从旁边一排柏树后现身,走到桥头,盈盈一拜:“乔氏婉柔,见过霍将军。”
“分管科考的员外郎,乔成是你父亲?”
“正是家父,霍将军好记性。”
得知霍霆对父亲印象深刻,乔婉柔喜难自持,胆子越发变大,“婉柔适才发觉将军后腰有伤,恰是随身带有金疮药,特来相送。”
说话间,她掏出一小玉瓶递到他面前,雪腮绯红,目含秋波:“将军康健,大昭才能安定。此乃婉柔一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先前听闻霍霆外出,加之有好色太子在,乔婉柔一直有意缩在人群中。而刚刚瞧见霍霆英勇逼人的气场后,她再难静候,一颗芳心全被带了过来。
想到他此刻心绪不佳,又有伤在身,乔婉柔自认这是天赐良机,必助她获得天赐良缘。
霍霆没接玉瓶,淡声道:“令尊在礼部任职,你在外一应礼数都代表他的门面。回去吧。”
乔婉柔愣住,脸颊依旧通红,却是羞愤涨红:“霍将军的意思是,是说我不知礼数?”
霍霆绕过她往前走,没答即是默认。
乔婉柔难以置信凝着他背影,不甘地跺跺脚,突然怒声吼道:“我再不知礼数,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
突兀的高呼声响彻湖上,惊飞一片低空啄鱼的白水鹜。
也引起密室里,华姝的注意力。
情绪低落的她,迟钝反应几息,才透过孔缝往外看。望见湖面拱桥上,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粉蓝两道身影。
朋友妻,是在说她娘?
什么叫“不可欺”,难道娘不是自愿改嫁给王爷?
是了,娘是昏迷中被嬷嬷背走的,都怪她光顾伤心,忽略事情全貌。
华姝蓦地站起身,想出去问个究竟,转而又迟疑地顿住脚……若真要与霍将军对峙,岂非恩将仇报?
湖心桥上,霍霆漠然走开几步,忽而微微侧头。目光看似落在湖面,耳廓则是朝着假山方向。
几息后,“去将乔大人请来。”
他淡声吩咐完,走到拱桥另一头,假山北岸旁的石桌坐下。
闲庭信步模样,让华姝一度分辩不清,他到底因何来假山附近。
*
隐在暗处的长缨令行禁止,旋即去往前面待客厅,很快将礼部员外郎乔成请来。
桥上踱步半晌的乔婉柔,也磨磨蹭蹭跟来,被其父一顿痛斥:“为父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好生糊涂!”
乔成转而朝霍霆拱手赔罪,“都是下官教女无方,失礼惊扰到了将军,还望您宽恕。”
“失礼是小,犯上为大。”
霍霆端坐于石凳上,漫不经心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白檀佛珠,缠有四圈,“令千金,似有意指点我父王如何为人。”
“是小女失言,还往霍将军息怒!”
乔成骇人失色,砰地跪地。
“面对那位的逼迫,王爷这般实属无奈,已是能保全华夫人的最好法子了。”后花园的事他已有耳闻,由衷坦言道:“王爷今日之举,合乎礼法且道义高深……”
后面的恭维,华姝没有再听。
弄清事情始末后,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对年长他十多岁的妇人下毒手!幸好王爷仁善,否则以娘对爹的感情,恐怕唯有死路一条。
华姝后怕又自责地攥紧衣摆,本来答应爹要照顾好娘的,可她没能做到。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腰间的红色信号烟花,自责更甚:如果将它给了娘,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不对。”
华姝渐渐止住抽泣。
霍将军将乔大人叫来附近谈及此事,其实是有意提点她:这事不该怪别人,太子才是罪魁祸首!大家心知肚明,也都尽了最大努力。
她这会该去陪着娘,娘肯定很难过,也很担心她。
华姝抬手抹干眼泪,重新努力振作。
确定外面无人后,走了出来。
西方橙红光茫万丈,像是苍天给予的莫大鼓舞,又似恍然间幻化出一道熟悉的伟岸身形。
这人能止小儿啼哭,也能让人化悲痛为力量。
她双眼弯弯,自己为自己打气:“事已至此,往前看,明天会更好。”
不曾想,走到湖心亭时,碰见了乔婉柔。
*
乔成训诫完女儿,就恭敬地陪着霍霆,往前面待客厅去了。
乔婉柔无颜跟随,就假意走慢些,留在这散心。
她闷了一肚子火气,正无处可撒。
见这华家孤女长得娇娇小小,两眼哭得红肿如兔子,心知是个好拿捏的,于是阴阳怪调道:“哟,那大狐狸精勾搭完人了,这小的又出来作妖咯。”
华姝心里惦记着孙氏,本不想与腌臜之人纠缠。正要从旁走过,却又听到:“可惜华大夫英年早逝。若他泉下有知,你们母女今日犯下这等丑事,估计得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慈父清明一生,华姝如何忍得了他亡魂受辱?
“你住口。”
她冷冷瞪向乔婉柔,娇声气得颤抖:“霍将军说得不错,你果然不知礼数。令尊分明已说清,你何必再在这胡搅蛮缠?”
“你怎么会知道?”
乔婉柔脸色骤变:“你那会在旁边。可周围明明……”
“这不重要。”
华姝意识到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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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会泄露假山的秘密,慌忙打断对方,故作平静道:“重要的是,你该明辨是非,认清善恶。”
想到霍霆的教诲,慢慢真就镇定了下来。
目光炯炯,不卑不亢:“这世间从无道理,疯狗咬了人,反而怪罪受害者长满一身血肉。”
她嗓音天生娇软,但这话语却令乔婉柔如闻钟鸣,心神为之震荡。
不可否认,这世间芸芸众生,总有人要遭遇命运的不公。上位者恃强凌弱,他们没处说理,只能哑巴吃黄连。真相不能大白,施暴者不受惩处。但这并不代表着,真理就应当被改写。
可是,乔婉柔不允许自己被一介卑贱孤女教训,故意唱起反调:“这世间礼法,皆由尊者而定。”
她嘲弄地戳着华姝薄肩,“我为尊,你为卑,你就不配同我谈论大道理。”
“那这话,你敢当众再说一遍吗?”
肩膀被戳痛,华姝顺势抓住她手,“走,我们去前厅。”
“放开,你这个疯子。”
乔婉柔没料到华姝要将事情闹大,她才被接连训斥,这会死活不愿再当众出丑。
她使劲想抽回手,华姝攥住没放。
几番拉扯间,年长几岁的乔婉柔猛地用力一推,华姝不慎翻落桥下,疾速坠入寒秋湖水!
“噗通——”
水面溅起巨大的水浪,惊走一众游鱼和水鸟。
乔婉柔顿时傻眼。
“咳咳。”华姝一连呛了好几口水,纤细双臂在湖面奋力挣扎,艰难呼救:“我不会凫水,救我……”
乔婉柔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是想找人求助的,奈何四处无人。等她去而复返,只怕人早已沉入水底。
仓皇间,她生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
“是你非要拉扯我的,是你自作自受!”乔婉柔念念叨叨撇清干系,一狠心,慌忙转身逃离。
“你别……别走……咳咳……”
唯一知情人越跑越远,挣扎在生死一线间的华姝,也越来越绝望。
不过片刻,冷凉湖水就湿透衣裙,冻得她瑟瑟发抖。身子愈加沉重,体力很快耗尽。
水位线从锁骨,到下巴,紧接没过唇鼻。冷水不停倒灌入肺,她开始呼吸艰难,视线也变得模糊。
最后一丝意识耗尽前,眼前闪过很多不舍的美好回忆。
有老顽童慈父,有温柔母亲,有傲娇又黏人的小白,还有那个令她又敬又怕的清冷身影……
对了,信号烟花!
她还有霍将军给的信号烟花!
可泡过水后,它还能用吗?
华姝不知道。
但本着对霍霆的莫名信任,她拼命攒出最后一点力道,将腰间的信号烟花举出水面,拉开关窍——
“砰!”
她彻底沉入水中。
两眼碧波茫茫,已看不见那像彩虹一般充满希望的五彩烟雾。眼皮沉重,视野缩成一条白线,转瞬陷入黑暗。
耳边只剩下浅浅的咕咚声。
霍将军会来救她吗?
会像那日在清水县,如天神一般,再次降临来拯救她吗?
昏死前,他貌似成了她最后牵挂。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祝他余生安好,好人该有好报。这样世间才能邪不压正,能明辨是非,道清黑白。
如果可以,也希望他能多笑笑,一生喜乐无忧……
10. 第 10 章
十五岁这年,父亲死了。
华姝随母亲前往霍家,那个她从没踏足的,未婚夫婿的家。
其实不算真正的未婚夫,母亲婉拒了那人的提亲,说不想因为父亲的事让她急匆匆就嫁人。
那个男人没再坚持,也没生气,考虑到她们孤女寡母容易遭受欺凌,还主动提出让她们先来府上小住。
这是华姝路过窗外,偶然听得。
不过,她准备装作不知道。毕竟让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主动朝那个仅几面之缘的男人喊“未婚夫”,光是想想,就让她小脸……发白。
是的,不是害羞。
是害怕……
“姝儿,咱们到了。”母亲提醒她。
华姝收回思绪,先走下马车,再扶母亲下车。
映入她们眼帘的,是比华家足足大了三倍的红墙灰瓦建筑。是在偏远的秀清县,从不曾见的恢弘壮阔,令人震撼。
八月初秋的午后,天空飘着零星秋雨,烫金的“镇南王府”御赐牌匾,就掩映在青柏雨帘后。
霍氏世代镇守大昭国的东南边境,以赫赫军功,获得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尊荣。
王府管家带着十数位小厮和丫鬟,出门相迎:“老奴见过华夫人和华小姐。”
应是得主子叮嘱过,态度恭敬。让人生地不熟、寄人篱下的她们,稍稍松口气
沿着郁葱矮木的青石板路,华姝母女被一路带到主院的东厢房落座。
“王爷这会有要务处理,劳烦华夫人和华小姐稍坐。”管家解释完后,躬身站到门口。丫鬟们鱼贯悄声而入,端来各色精致茶点和水果,动作整齐划一。
茶香很好闻,但华姝叫不出名字。能认出的马蹄糕和柚子,九月才见市,八月这时候都是稀罕物件。而华家每年九月,也只是吃些山楂和脆柿子。
瞧着面前的白玉茶盏和青玉果盘,华姝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局促地一动未动。
她不自觉忆起那道素白高大的身影。好像恍然明了,他是如何经年累月地养成矜贵而疏冷的气质。
那位她在秀清县曾有幸得见的,镇南王府世子,霍霆。
*数日前*
整个华家笼罩在一片哀哀的哭声中。华父行医救人无数,来吊唁的人颇多。
华姝身着素白孝服,含泪拼命跑进灵堂,摔在地上好似破碎的布娃娃,“救命,救救我……”
紧接着,华良急赤白脸地从后院追进来。环顾众人一圈,转瞬变回儒雅姿态。
他抢先一步,苦口婆心劝说:“姝儿,二叔知道你这会难过,但我也是为咱家好。大哥不明不白溺水在半路,保不准另有隐情。早些去县衙备案,日后万一事发,县太爷也能酌情宽大处理。”
“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呀?”
眼看街坊们信以为真,也开始劝说她,华姝又气又急,浑身发抖。
慈父突然离世,母亲悲伤过度昏倒,她本就悲恸又无助。今日见到华良时,她特别欢喜。他与父亲手足情深,日后她们孤女寡母也算稍有倚仗。
怎料,“赶紧带你娘走,越快越好!我从官差朋友那得知,你爹并非意外溺水身亡,是犯下大错自裁谢罪!”
他故意恐吓紧张,让她们母女来不及弄清真相就走,落下弃亡人不管不顾的话柄,届时再想从他手中夺回家产就难了
被她看穿谎言,华良恼羞成怒,想打晕她强行带走,再卖进窑子。多亏家养的小白猫,不要命似的扑上去挠他,为她争取到逃来灵堂的机会……
华姝哽咽着向众人道出真相。
奈何华良平日装得太好,教书育人无数,深受清秀县的人尊敬。尤其他还不经意似的露出血淋淋手背。
街坊们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这一刻,华姝无助极了。她攥紧孝服下摆,强忍咽下酸涩泪水。
不要慌。
不能哭。
爹说过,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她得想办法:“那你敢对我爹发毒誓吗?谁说谎谁不得好死!”
华良愣了下,但姜是老的辣,他巧妙转移话题:“那你说,大哥放着好好的军医不当,大半年不着家,是不是事实?
“……”华姝双手垂落,无力反驳。
父亲半年前好端端辞去军医的差事,还不肯说缘由,娘为此哭了大半日。
她相信父亲为人,可辞官是事实。
怎么办?
她该如何护住父亲的清白?
又该如何戳破华良的伪善?
“不是事实。”
就在这时,灵堂朝南的正门方向,传来一道陌生的低沉男音。
华姝下意识回身看去,来人身形高大,几乎遮尽门口的日光,整个人湮没在晦暗的阴影中。
依稀可见,他墨发玉冠,俊美如铸。长身玉立于萧萧秋风中,衣摆翩飞的广袖,衬得气质越发肃寒。
华姝不自觉僵住,心尖发紧,一度忘记追问他话中的含义。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
他长得不凶,但极冷。
冷得吓人……
“你是何人,胆敢在此生事?”
或许是见他只着一袭简朴的缟素,华良将他当成了寻常来吊唁的,言语轻蔑。
“睁大你的狗眼!”其身后的侍卫,厉声训斥:“这是镇南王世子,执掌十万兵将的霍霆将军。”
这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跪倒一片,虔诚而恭敬高呼:“草民拜见霍将军,霍将军万福!”
唯独华姝愣在原地。
霍将军……
是父亲在虎啸营当军医时,效忠的那位霍将军吗?
是了,按照大昭国的礼数,百姓们见到皇室和亲王才需下跪。但她听父亲说过,唯有霍将军不靠出身,单凭自身功绩,就能让百姓甘心低头屈膝。
二十出头的弱冠之龄,已是大昭国的脊梁。但凡有他在,天就不会塌。
华姝心生欢喜,顾不得行礼,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似的,小跑着迎上前。
扑面袭来的压迫感让她怯怯驻足,可为着父亲她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软声询问:“将军知晓我爹的死因?”
男人淡淡俯看她,并未回应。狭长的黑眸冰凛如刃,看得她紧张到喉头干涩。
她忍不住地后退一步,正手足无措时,意外听得他开口:“你父亲生前所行秘事,为国为民,死得重于泰山。”
“……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知道,父亲绝非败德辱行之辈
华姝心口巨石终于落地,满怀感激,朝他盈盈跪拜,“多谢将军帮我爹正名,让他清白一生,也能清白离世。”
一只有力的冷凉大手,先行抵住了她手臂,又分寸得当地一触即离。
他说:“英烈后人,无需跪我。”
语声轻淡,却稳稳安了她的心,同时重重扇了街坊和华良一巴掌。
街坊们面露愧色:“华大夫那般良善,为了家国大义不惜性命。我等刚刚竟怀疑他,当真被猪油蒙了心肝呐!”
华良更是面如死灰。但真正让他生不如死的,要数送殡那日。
华良被迫父亲爹风光大葬,掏空家财,心疼得几近昏厥。身为秀才,却像牛马牲畜似的拉了一路棺椁;回来时又被勒令磕头一路,头破血流,手脚打颤。
拳打脚踢她和小白猫时有多么盛气凌人,在街头就有多狼狈不堪。
围观的人纷纷叫好,而骑马行在最前头的男人,始终面无表情。
即便有人禀告华良昏倒,他也只轻描淡写瞥了眼。似乎任何人的生死都无法牵动他情绪,那是一种根植入骨的薄凉。
华姝从小浸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很难想象一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
他令人敬仰是真的,令人畏惧也是真的……
*
如今,置身在规矩森严又气派华贵的王府,华姝好像懂了他一点,又好像仍是雾里看花。
一想到即将再见他,她从头冷到脚,越发如坐针毡。
片刻后,镇南王腾出空来召见,母女俩随管家走进旁边的主屋中堂。
主位那人虎背熊腰、剑眉虎目的粗犷长相,让她们再添拘谨。屈膝行礼时,四肢僵硬:“见过王爷。”
这一代的镇南王名唤霍宗飞,年轻时乃杀伐果决、横扫千军万马之辈,在军中威望颇高。
只不过家里意外诞生一位战神霍霆,军营战场都是用实力说话的地方,即便老子也得给儿子让位。故而霍宗飞不过年近四十,已退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大多时都在王府处理封地上的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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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
“免礼,坐。”霍宗飞坐在主位,嗓音中气十足:“逝者已逝,生者节哀。你们安心住下,日后有任何需求,尽管提。”
话虽如此,两人谢恩后,规规矩矩坐到下首的太师椅处,局促难掩。
霍宗飞瞧得清楚,忽然想到什么:“你们的情况,霍霆在信中已言明。王府诸事,本王也同你们简单讲讲”
“霍霆你们业已见过,常年住军营。老二霍霖性子平和,白日这会在书院,晚上就能见到。至于凝雪那丫头,”他叹口气:“自幼丧母,被本王宠坏了。如今年满十岁,有些事父兄不便教管。你们来了正好,往后多照看她一二。”
镇南王妃早逝,孙氏是知晓的。但认真听下来,貌似王府再无其他妻妾。
难怪初入王府,她们母女就能得王爷亲自召见。这让她不由安心许多,至少女儿不会受这些人的委屈。孙氏忙应道:“多谢王爷信任,民妇自当尽心侍奉。”
华姝则注意到,霍宗飞谈及两个儿子时满脸威严,说到女儿时笑得无奈又宠溺,像极了爹在世时对她的样子,对这位王爷的恐惧减轻不少。
更重要的,她听到霍霆常住军营!
这一发现仿佛久旱逢甘霖,让人浑身轻松~~~
“多谢王爷信任,华姝也将尽心侍奉郡主。”华姝笑眯眯应道,露出两颗白净的小虎牙,乖巧又不失俏皮。
霍宗飞瞧着她心生欢喜,“你们乃府中贵客,谈不得侍奉。姝儿可曾读过诗书?若能带着凝雪多读书,已是甚好。”
再高贵的老父亲,摊上不爱读书的娃,也免不得头疼乱投医。
华姝盈盈点头,“我爹生前曾教过,投我以木桃者,报之以琼瑶。”她由衷表示:“您与霍将军待我等恩重如山,姝儿愿为王爷略尽绵薄之力。”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此句出自《诗经》,歌咏报恩。霍宗飞对她的才情与品行都越发满意:“华不为是位好父亲,他将你教导得很好。”
忽然被夸,华姝有点不好意思。她羞赧一笑:“王爷也是位好父亲。”
“哦,何以见得?”
“您适才说要介绍王府诸事,实则句句不离儿女,可见将他们排在心中首位。”华姝甜甜一笑,梨涡朵朵:“和我爹一样好。”
“哈哈……”霍宗飞爽朗大笑,对她欢喜更甚:“难得霍霆那性子,都说你是个眼明心亮的姑娘。今日一见,所言不虚”
华姝却笑不出了。
惜字如金的霍将军,竟在信中会提及她,还夸奖她?
这心里面,怎么突突地不踏实呢?
反正霍宗飞对华姝甚是满意,大手一挥,赐予她亲自挑选丫鬟的权利。
有意让她恩威并施,自己收拢忠仆。这对于初来乍到的她而言,实乃及时雨。
*
华姝挑了个圆脸小胖丫,名叫团子。今年十四,嘴碎又活泼的年纪。本在外院做杂活,能荣升一等大丫鬟,对新主子感激极了。
刚一走出主院,团子就迫不及待为华姝介绍:“以王爷的千竹堂为中心,北边是二少爷的白鹭洲,东边是郡主的紫薇阁。姑娘的月桂居在东北角。”
华姝一路往北,来到月桂居门前,暗觉不妙。
王府中心线上住男子,女眷居东侧。郡主的院落与王爷相对。娘暂居隔壁的舒云院,与二少爷相对。
那她的院子,跟谁相对?
华姝僵硬转身,瞧着对面那座灰墙冷肃的“清枫斋”,“这间莫非是……霍将军的院子?
团子咽了口唾沫:“……姑娘聪慧。”
她本不想头一天就吓唬人。
华姝:“……”已经被吓到了。
这算是他给潜在未婚妻的特殊优待?
可是,她能不能不要……
“我刚听王爷说,霍将军常年住军营?”华姝此刻还抱着一丝侥幸。
“是的。”
但团子还有后半句:“将军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府小住。”
比如,过几日的中秋节。
一阵冷凉的秋风袭来,清风斋墙头的枫叶沙沙作响,红得像团血。
华姝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秋风无情地薅走了……
中秋在即,对面而居,真的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11. 第 11 章
“霍将军贵为世子爷,按长幼尊卑排序的话,他不应住在二少爷那间院子、与王爷毗邻而居么?”华姝不解。
“姑娘说得在理。据说将军喜静,就挑了最北边的清枫斋。”
团子推开月桂居的木门,“就像对面的这间院子,闲置好多年了。姑娘瞧瞧还缺什么,奴婢去南边的外院为您补齐。”
华姝走进月桂居,入眼就是庭下的一棵繁茂桂花树,米黄花瓣压弯枝头,沁人甜香迎面扑鼻。
她家也有棵桂花树!
意外的熟悉感,让她不禁喜溢眉梢。
走进主屋,左边是米黄清雅的香闺,右边书房里的满墙医书,更让她喜难自持:“团子,你可知先前是何人住在月桂居?”
华姝隐隐生出一种大胆的猜想。
“这个不知。自从奴婢五年前被买进来,月桂居就一直闲置着。”团子递给她一杯茶水,“不过能去为姑娘打听打听,奴婢跟外院的嬷嬷们很相熟。”
“倒也不必麻烦,我就随口一问。”
华姝道谢接过茶盏,毕竟是寄人篱下,她还是处处谨言慎行为好。
比如,“霍将军除了喜静,可还有其他忌讳?”
华姝拉着团子,顺势跪坐在书架前的长案旁,拿出随身带的糖果分给她,以便打听清楚霍霆的喜恶。
小团子吃人嘴软,知无不言:“将军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除了他亲卫,府中鲜少有人能靠近。就连郡主,敢拔王爷的胡须,可一瞧见将军立刻安静。”
华姝听得心一颤,看来不是她一人怕他怕得紧呀。
也越发好奇:“将军的性情,是因常年战场厮杀的缘故吗?”可她适才瞧着早年征战过的王爷,还挺平易近人的。
“可能吧。只记得有嬷嬷曾说,”团子回忆:“将军十五岁就上阵杀敌,一人一剑抢回一座城,阻止敌军对上万百姓的屠杀,杀神名号由此而来。”
团子虽然念叨着“杀神”,但语气与有荣焉。
华姝也不得不承认,霍霆虽然性冷可怕,却是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是整个镇南王府的骄傲。
十五岁就能让敌国损兵折将,这种奇迹,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放在性情捉摸不定的霍霆身上,一点都不违和。
华姝反观十五岁的自己,弱小得连爹娘、甚至小白猫都保护不了,不禁耷拉下脑袋,有几分泄气。
但当她余光顺着五彩缤纷的晚霞,扫到一整墙发光的医书后,转而恢复信心——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从现在开始努力,也就不算太晚!
*
清风拂来,桂花树飘香满院,檐下的玉竹风铃“叮咚”作响。
浅色柔和的落日余晖,给树下正挖土的娇小身形,拉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华姝简单收拾后,将小白猫的骨灰,连同它喜欢的毛球,一同埋到桂花树下,“小白,你先陪姐姐安心住这,好不好?”
小白是她两年前从河边捡的,后来每晚都陪在她枕边,就像家人一样。
见到父亲尸首的那晚,她不敢落泪再惹母亲伤心,更想到父亲出门前说的要她照顾好母亲,所以在人前会故作成熟,只有关起门来抱着小白才敢孩子气地啜泣。
小白似能感应到姐姐的脆弱。平时喜欢爬墙招桃花的小野猫,那几日会乖乖卧在她旁边,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圆脑袋蹭她腿,打滚翻肚皮,变着花样逗她开心。用它独有的笨拙陪伴,帮姐姐驱散心头沉重,给予莫大力量。
那日眼看她被华良抓住,也是小白突然扑过来,一爪子挠在华良手上,为她争取到宝贵的逃生机会。
华良迫不得已吃痛松手,怒不可遏一脚踹去。小白重重撞到墙上,又弹回地面,“嗷嗷”朝他龇牙,却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万幸猫都有九条命,它只是脾脏受损,"回头姐姐再给你做两身棉衣,冬日护好你的脏腑脾胃。等来年开春,咱家小白就又是一条好汉啦!”
华姝记得特别清楚,那日也是在家中的桂花树下。小白吃饱喝足后,欢快舔着她手指“喵喵”回应。
她出门去给它买鱼,等再回家时,白茸茸身子已僵硬、双眼还直勾勾望着门口,像是想和姐姐作最后的告别……
“小白,等姐姐做完两件棉衣,再一起烧给你。”
眼前浮现出她和小白一幕幕的美好回忆,从它初时胆怯、逐渐撒娇、到后来时而黏人时而傲娇,华姝越是回忆,眼泪越是决堤。
团子递来帕子,“姑娘,擦擦吧。”
华姝接过帕子拭泪,“多谢,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团子扶她起身,走回房中,“好容貌,好才情,好性情,对猫儿都这么付出真心……能伺候这位新主子,奴婢真真是三生有幸。”
“不过您也别太伤心,”团子边为她倒水净脸,边开导道:“猫狗的寿命比人短,走在我们前头也是常有的事。”
华姝走到梳洗台旁,往脸颊泼了一把冷水,“小白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一想到这,她再度疼得摧心断肠。
“天呐!谁这么可恶?”团子义愤填膺:“那您有找到真凶吗?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就该千刀万剐!”
“是我二叔儿子干的,后来多亏霍将军帮忙……”
“姝儿,收拾得怎么样了?”
这时,院门“吱呀”作响。是孙氏安顿好舒云院中的杂事,过来瞧她。
华姝不想母亲难过,忙擦干净脸,笑盈盈迎出去,诉说对桂花树和满墙医书的欢喜。
眼见女儿喜欢月桂居,孙氏放下心,越发感激霍霆的安排。
王府每逢初一和十五会同到饭厅用膳。今日八月十二,晚饭由团子领着从华家带来的牛婶去厨房端来,母女俩在月桂居的中堂,同桌而食。
吃饭前,华姝不忘向华不为浅浅道声平安,也分享了满墙医书带来的喜悦。牌位被供奉在孙氏房中,她就往檐下台阶旁倒尽一碗酒。
晚霞秋风,落花满地,檐下的玉竹风铃随风而响,好似亡父在天之灵给予的回应。
华姝欣喜寻声看去,又仰头望着碧落苍穹,水眸盈盈。
——爹,我和娘在这都好,您放心吧。姝儿会努力长大,照顾好娘,守住我们永远的家。
*
次日清早,惦记着霍宗飞交代的伴读一事,华姝前往霍凝雪的紫薇阁拜见。
起初,丫鬟来讲郡主未起,她就与团子站在门口等。大半时辰后,丫鬟又来讲郡主身子有碍,她后知后觉,自己这是吃了闭门羹。
眼见头顶太阳渐盛,团子心疼说道:“郡主性情一向如此,不是故意针对您。”
“没事,我有心理准备。”昨日霍宗飞介绍爱女时,字里行间的无奈;加上团子用霍凝雪去衬托霍霆的性情,其实就有感知了。
更何况她们出身有着云泥之别,又是寄人篱下,总不能主人家给几分薄面,真就忘记自己是谁。华姝故作轻松笑笑:“先回吧,咱们改日再来拜见。”
团子暗自叹口气,姑娘太过温柔,往后怕是少不得被郡主磋磨。
出门一趟,没见到霍凝雪,倒是经过白鹭洲院门口时,意外碰见霍霖。
十七岁的温润美少年,正带着书童准备出门。他眉眼肖似霍霆,但柔和无害。一袭低调的鸦青长衫,透着浓郁儒雅气,“这位,就是新来的华家小姐?”
“见过二少爷。”华姝屈膝行礼。
“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日后不必多礼。”霍霖拱手回礼后,笑问:“想着你们昨日舟车劳顿,我就暂未去拜会,没想到华姑娘起得这般早。”
“王府景色秀美,忍不住想转转……”
“姑娘说谎!”
团子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提及霍宗飞要华姝陪霍凝雪读书的事,“二少爷,还请您帮帮姑娘吧。我们都在这等了近一个时辰……”
被当场戳破谎言,华姝哭笑不得,尴尬搓搓手指。但瞧着团子都敢向霍霖告状他亲妹妹,可见霍宗飞所言不假,这位二少爷性子平和,宽以待人。
然后就瞧见霍霖平易近人地低笑出声,“我不是笑你,是笑凝雪那丫头。父王让你教她读书,何止身子有碍,都能要她半条命。”
他对华姝解释:“凝雪心眼不坏,今日她是对事不对人。回头我请父王派人去帮你说一声,她明日就不敢不让你进门了。”
华姝被他笑容感染,也是莞尔:“多谢二少爷,我会尽心为郡主陪读的。”
乖巧知礼,与家里的小霸王形成鲜明对比,让霍霖不禁侧目,多瞧上几眼。
十五岁正是介于小姑娘与少女之间的年纪,温婉又透着一股欢脱。笑起来梨涡朵朵,在阳光照耀下,清甜又明媚。
尤其那双狗狗眼,乍看干净无辜,细看又清纯懵懂得引人亲近,想保护……
霍霖倏地回神,重新摆正自己位置:“华姑娘肯不计前嫌,霍霖在此替舍妹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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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言重了。”
*
翌日,华姝同一时辰前往紫薇阁,果真顺利进门。
中堂内,芙蓉纹路小窗半开,炽碎的晨曦透过紫色金丝窗帘,泼洒在地面的紫罗兰织锦绒毯上。
至于西间书房,晦暗不明,连窗帘都懒怠拉开,可见这位小郡主真是不爱读书的。
华姝不免头疼,但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余光,规矩见礼:“华姝见过郡主。”
霍凝雪一袭华美的紫黛薄纱罗裙,抱胸坐在主位,“就是你,非要教本郡主读书?”
她仰头瞧着华姝顿觉没气势,于是站起来。还是不够高,她又站到了太师椅上。直到能俯看华姝,才算满意。
十岁孩童尚未盘发,垂髫麻花辫随着她动作晃来晃去,气势没增,倒是瞧着挺有趣。
华姝忍俊不禁,沉闷心情忽然就轻快起来,“谈不上教导,只是陪读罢了。”
“陪读也不是谁来都行的。”霍凝雪扬起下巴,“若能过得了本郡主三关,才算有资格。”
华姝了然,看来这位郡主昨日也是挺忙的,一边身子不适,一边还要准备题目。
第一关,诗词接龙。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霍凝雪得意挑眉:“上一句。”
诗词接龙一向承接下句,且此上句传诵不广。这题目小有难度,但难不倒华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团子竖起大拇指。
霍凝雪不甘地抿抿唇:“第二关,猜谜。”
“你可听好,我今日早膳要吃一道面食,一道荤菜,一碗热汤,一个甜果。”她跳下太师椅,绕着华姝踱步,“这四道吃食必须满足:骨包肉,肉包骨,皮包水,水包/皮。”
团子径直两眼一黑。
旁边的婢女挑眉偷笑。这题目,她可翻找了一日一夜。
华姝这回也有点犯难,抵唇沉思。
皮包水,水包/皮。本是扬州习俗,早间空腹吃茶,晚间泡澡泡脚。可问题是,规定谜底得是吃食,且特定种类。
“想不出来了吧。”霍凝雪叉起小腰,“就你这水平如何教我?赶紧回去……”
“灌汤包是皮包水,鸡腿是肉包骨,陈皮甜汤是水包/皮,石榴是骨包肉。”
华姝娓娓道出答案,惊呆了那婢女。
团子也愣住一瞬,而后狂喜:“全对!姑娘好生厉害!”
“闭嘴,你可是王府的人。”霍凝雪指着团子,气得七窍生烟。
她也没想到,这么难的题目居然能被答出来,“看来,本郡主是时候拿出看家本领了。那就是——”
捉迷藏。
作为压轴一关,自然不是普通捉迷藏。王府西侧花园,霍凝雪躲进假山密室,既能朝外喊话,又任凭华姝翻找数圈都寻不见人影。
“只有一刻钟啊,找不到我,你可就输……”
“霍凝雪,出来。”
熟悉的清冷沉声,陡然响起,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整座王府花园瞬间鸦雀无声,就连枝头那只黄绿色的杂毛鹦鹉,都识趣地逼上嘴。
密室里,闯了祸的霍凝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完了完了,大魔王怎么提前回府啦?
小霸王撞上大魔王,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气势全无……
王府的假山东西南三面环湖,修有汉白玉护栏,可凭栏观赏湖中的荷花和锦鲤。往南是湖心凉亭,由拱桥相连,一路通往南岸。
假山密室的门面朝北岸,开阖无声无息,独具匠心。
霍霆一袭湖蓝色常服,长身玉立于北岸边。茂密翠柏下,他气场冷肃依旧,仿佛都能让草木无风自动。
霍凝雪不敢磨蹭太久,硬着头皮挪步到他面前,讨好笑道:“大哥回来啦,路上累不累,可要用膳?”
华姝从对面寻声而来,望见假山的巧思,不由震惊于镇南王府的深厚底蕴。但让她更震惊的,还是霍霆提前回府。
躲是躲不掉了,她沿着蜿蜒的汉白玉护栏小路,也来到北岸,规规矩矩行礼,“见过霍将军。”
霍霆目光淡淡扫过两人,“你们何故在此?”
清冷语调,不怒自威。
霍凝雪不寒而栗:“……华姑娘初到府上,我作为主人家,理应带她到处转转。”她转头拼命朝华姝使眼色,“对吧,华姑娘。”
?
烫手山芋突然抛过来,连带霍霆冰冷的目光,让华姝顿时压力倍增。
12. 第 12 章
“老夫人知道今日是您的大日子,表姑娘肯定要来问安。特意命人备了您爱吃的核桃糕,和羊奶茶。”
不等霍霆表态,桂嬷嬷先行扬声笑道
这是对屋内两位主子的婉言提醒,亦是对华姝的变相保护。
屋内谈话内容,关系霍家分家这等大事,自然别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即便老夫人疼爱这孙女,但四爷的心思,旁人也不敢妄加揣度。
华姝朝桂嬷嬷感激一笑,她刚刚的确差点失了分寸。
屋内的谈话声,也随之中止。
老夫人慈爱的声音,从雕花窗户处传出:“是姝儿来啦,外面天凉,快些进来坐。”
随即便有丫鬟挑起门帘:“表姑娘快请。”
华姝点头致谢,而后在桂嬷嬷的陪同下,袅袅款款走入主屋内。
从刚刚母子谈话声辨别,两人是坐在右间茶室的窗前软塌上,于是她转脚向右边走去。
也就在这时,那人和缓平淡的嗓音,再度悠悠响起:“圣上赐的府邸,作为别院即可。此前都是三位兄长在照看母亲,日后澜舟也得好生孝敬您才是。”
华姝摇曳生姿的淡绿裙裾,有一瞬的迟缓。
男人这话,自然是说与老夫人听的。
可她不知自己多心与否,隐隐有一丝错觉,这话亦是说给他听的。
不搬走,继续对门住着。
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其实不止她,就连身后的桂嬷嬷,脚步亦是有片刻的微顿。
这等母子私密谈话,四爷既是没防着表姑娘,那就是也没拿她当外人呐。
这是好事,桂嬷嬷由衷替华姝开心。
待老夫人百年之后,表姑娘还能有人依靠,老夫人走得也会踏实些。
霍老夫人自然也是通透的。
两好并成一大好,老人家越发欢喜和乐:“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如今先好生养伤,日后的事日后你再做决定罢。不论何时,只要你欢喜,娘就欢喜。”
“祖母安好,……四叔安好。”
两人谈话结束,华姝以恰当好处的步速,也走到檀香袅袅的茶室内,朝软塌上的两人欠身行礼,淡绿色的裙裾微微堆叠在脚边,好似摇曳生莲。
软榻上,霍霆坐在靠近入屋的雕花拱门一侧,长缨贴着门边笔直无声而立。
“冷不冷,坐下说话。”
坐得靠里的老夫人朝她伸出手,华姝乖巧地递手过去。
老夫人顺势拉着好侄女坐到软塌旁的矮凳上,然后看向对面的儿子,“自打澜舟回来后,你们叔侄俩还是头一次见呢吧。”
这一声“叔侄”,听得俩当事人都眸色微异。一人低头去饮茶,不急不缓地。一个则是咬了一小口核桃糕,樱唇秀气地慢慢咀嚼着。
反正是,俩人谁都没有吭声。
若追究起来,那就是嘴都堵上了,不好答话。
一旁的桂嬷嬷,很有眼力见地没让气氛冷掉,笑着插了句嘴:“刚巧老奴才问过,表姑娘说在大夫人那遇到过。”
“那感情好啊。”老夫人来了兴致:“你们那日都聊了些啥呀?”
老人家出发点自然是好的。
殊不知,又是致命一问。
霍霆还好,神色如常品着茶。
但华姝就不太妙了,眼前浮现起那日的一件件尴尬事宜,端庄矜持如她,嘴里的糕点差点没咽利索。
木屋内零零碎碎亲密,肯定不能提。
在人家背后说坏话、还被当场抓包的事,她也不好意思说。
经大伯母讲述的,她幼时在他进士文牒上画画的事……华姝没记忆,姑且厚脸不承认吧。
但老夫人的问话,总是要回的。
可不敢指望着那位来为她当挡箭牌。
“……那日为四叔诊脉来着。入秋后天干物燥,姝儿之前为大伙缝制了香囊,这两日也为四叔做了个。”华姝趁机拿出准备好的香囊,起身走到霍霆面前,纤纤玉手递过去。
霍霆放下茶杯,目光顺着眼前的纤细白净皓腕,。徐徐落在跟前人的白净姣好脸蛋上。
清早的明媚晨曦,从他身后的雕花窗户上歇歇照射而入,在少女如画的眉眼上,额外映出一幅喜鹊衔梅的雕花之画。密如鸦羽的卷翘长睫,一如既往地微颤着,垂眼不敢瞧他。
她在外面那会,一进院门同桂嬷嬷打招呼,他就听到了。软软的嗓音,透着点雀跃。
等着他答复是否搬离的紧张眸色,隔着薄薄的细纱窗户纸,也随之落入他眼里。
这会雀跃不复,她应是失望的吧。
看似心思百转,其实也不过一瞬的功夫。
加之霍霆举手投足一向稳慢有序,正得了空吃早间茶点的老夫人,倒也没让察觉异样。
不过,长缨做了多年侍卫,深知他家王爷作为驰骋沙场的战神将军,从来不喜这些酸书呆子的挂件。
见霍霆没第一时间接过,长缨猜测,自家王爷定是碍于老夫人的面子,不好直接拒绝。于是,他索性伸手去接,完事再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丢掉便是。
不成想,一只稳健的大手已先他一步接过香囊,慢条斯理地放到袖袋里,“有心了。”
长缨:嗯?
王爷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
王爷最近变化有点大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应该的,您不嫌弃便好。”
见香囊送出去了,人情债减少几分,华姝坐回去时,唇角禁不住翘起一抹雀跃小弧度。
她规行矩步惯了,笑意一纵即逝。
却是逃不过那双能百步穿杨的法眼。
不过霍霆倒不至于跟个小姑娘计较,老母亲不是才说的,这是他侄女。
目光落在华姝身旁小几的核桃糕上,一时兴起,也从手边的白玉碟子里捡起一块,尝了口。有点子甜,果然是姑娘家的喜好。
他将剩下的半块放回去,低头时,余光不自觉瞥了眼袖子里的香囊。从面料到绣工,精致而华美。
无论选材还是针脚,显然都比他那双黑靴子的要用心多了。
果真是个花言巧语的小骗子。
斜对面,华姝双手捧着羊奶茶盏小口啜饮着,偷瞄过去的眼神注意到男人的悄然举动。
眼睛眨了眨,福至心灵地脸颊一热。
她真不是故意的。
香囊年年都会给府上的人做,做鞋子倒也给祖母做过,但给男人做鞋还是头一回。父亲在她八岁那年就意外故去,府上几位叔伯的鞋子自有妻子缝制,她可不就是没经验嘛。
不过言而总之,那日谈话内容的事,就被华姝用送香囊的事,轻巧地岔开话题。
三人吃了会茶点,母子俩又继续聊起府上大事小情。华姝安静在一旁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只等大夫人和霍千羽过来请安,然后就一道往外坐诊去了。
哪知,这母女俩一过来,那晚的事再度被提起,啥啥都瞒不住了哟。
得知华姝说霍霆长得凶,老夫人倒也不气,“你四叔素来是个面冷心热的,姝儿不必怕他。日后若真被他吓到,来找祖母做主便是。”
华姝羞赧应声:“祖母和四叔对我们都很宽好的。”
至于那画画的事,老夫人更是被逗得乐不可支:“你大伯母倒是没记错,姝儿自小可黏着澜舟了。其他几个侄子侄女都不敢去招惹他,唯独那会最小的姝儿,初生牛犊不怕虎。”
“对对对,我记得也是这么回事。”大夫人像是找到知音似的,笑着附和。
旁边桂嬷嬷亦是笑着点头。
至于另一位当事人,安稳不动如山,似也在聚精会神听乐子。
孤立无援,这就让人无奈了。
华姝一寸寸埋低头,红着脸不再答话。能让长辈们乐呵乐呵,权当她尽孝了吧。
“我约莫记得那会,”老夫人兴致勃勃地开始陷入漫长的回忆:“是姝儿喝了满满一壶的女儿红,躺在澜舟的书桌上东倒西歪的,才闹出那么个趣事。”
“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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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你三岁就敢一口闷啦?”
霍千羽转头看过来,一脸的惊奇又钦佩:“没瞧出来啊,你这是英雄不问当年勇啊。”
听她这精辟发言,屋内笑声再起。
华姝大窘,头埋得更低,瓮声瓮气地小声辩驳:“我是真没印象了。”
老夫人知道这侄女脸皮薄,索性一碗水端平,将矛头调转到儿子身上,“咱霍家有规定,男子不满十六不准饮酒。那会澜舟年少中进士,心中欢喜就藏了一壶。结果自己一点没捞着,都便宜了小侄女。”
众人亦是忍俊不禁。
但碍于霍霆浑身生人勿进的威严,倒是不敢再笑出声。
桂嬷嬷婉言劝道:“都说岁月如梭,当年的少年进士,这一转眼呐,已贵为王爷了。”
“是这个理儿,澜舟今非昔比了。”
在兴头上的老夫人,反应过来,“倒是为娘一时欢喜,说漏了嘴。”
“无妨。”
一直没怎么搭话的霍霆,抬眼看向斜对面羞羞答答的人儿,徐徐开口:“幸得母亲提醒,我才能知晓,有个姑娘还欠着我一壶女儿红。”
他语气依旧轻缓沉稳,波澜不惊。
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讨要他的那壶女儿红。
某个女儿家,瞬间羞红了娇俏小脸。好似当场就要还给他似的。
霍千羽哈哈大笑,再度精辟发言:“那时隔这么多年,按利息折算,可就不是一壶了呢。姝儿,你怕是要为了四叔,倾家荡产了。”
她现在为了他,已经倾家荡产了。
华姝葱白手指搅着淡绿色裙摆,闷闷地应道:“我会想办法还上的。”
不止是那壶女儿红。
霍霆淡淡凝着她,将漂亮脸蛋上的窘迫和失落都看在眼底,没再接话。转头瞧了眼多宝阁上的靛青色沙漏,“时辰差不多了,你们早些出发罢。”
他的话一出,谈笑众人顿时肃然起来
“是差不多了,”霍千羽也瞧一眼沙漏,摇动轮椅,“那祖母、四叔,我们且先去了。”
华姝亦是起身拜别。
老夫人拉着她手,不放心地仔细叮嘱道:“能者多劳但也量力而为,你俩千万别累着自己个。”
华姝乖巧应下,然后就准备隔着霍千羽的轮椅,先一步离那人远远出门去。
岂料,她素手才掀起茶室门口的珠帘叮咚作响,就被男人逮个正着。
“你出身杏林世家,医术固然过硬。然女子行医终究是少数,若为人轻视,可有应对之策?”
熟悉的口吻,又一次适时响起。
威严不容抗拒,且不言明何人。
偏偏又是专门指代她的问话。
华姝不敢不应,脚尖微转,温温吞吞站到他跟前,像学生应对夫子提问一般,垂眸认真应答:“目前能想到的法子是,事实胜于雄辩。”
当初在山上,被那些伤疤彪汉们轻视时,她用的正是这一招。
“若有旁人曲解事实,你当如何?”
霍霆又问道。
“军中将士大多是心明眼亮之辈,想来我稍加解释,总会有人仗义出声,纠正事实的。”华姝又答道。
“若寻衅滋事者,乃是将士们亦不敢得罪的人,你又当如何?”霍霆再问。
“这……”
华姝先前倒是没想过这一层,她鲜少将旁人往坏处去想。
若真要遇到大家伙都不敢得罪之人,那必当是皇亲贵胄级别的贵人了。若被贵人诬陷,她一个无权无势、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又能如何呢?
华姝垂下眉眼,咬着唇想,只要不是入狱砍头的大责难,忍一忍也能过去的吧。
霍霆起初没有催促,只定定瞧着。
待瞧见她那黯然神伤的脸色,复而沉声开口:“无论奸小或贵人,若在外受了责难,不必隐忍。回来告知于我……或你大伯父。”
他从她身上挪开眼,看向霍千羽:
“记住,你们是镇南王府的人,是我霍霆的人。”
13. 第 13 章
其实,华姝也一直想再见见这位将士,当面道歉。
可这会大庭广众之下,她实在不便承认此事。尤其霍霆并未将真相告知这人,她更不敢擅自作主。
于是,她轻摇头,“我不认识你。”
“但我真的……”刀疤彪汉也意识到旁边人太多,赶忙压低声音:“我真的见过一位女神医,且长得与您极像。”
“你、你就只能看见她一双眼,脸都未瞧全,如何就妄下定论?”霍千羽还是极度惧他,但为着华姝,还是颤声反驳道。
“可……”
“你莫不是瞧上人家姑娘,故意搭话吧?”旁边的胖老板看不下去了,出言帮忙解围。
刀疤彪汉动了动嘴皮子,终是没再追问,但困惑的目光仍忍不住端详着华姝。
华姝假装没瞧见,温声道:“诊脉吧。”
刀疤彪汉将壮硕粗臂横到手枕上,华姝凝神扣脉,确保被她刺的外伤没想到五脏六腑,稍稍放心些。
然后,她观察他脸色和舌苔等情况,“你近来可是身体多疲乏,经常食欲不振,腹胀?”
刀疤彪汉敬佩地点点头,“不错,全被您说中了。”
“你这是湿热入体所致,我给你开一道……”
“霍家小姐稍等,属下插一句嘴,还望您莫怪罪。”
一个士兵刚好从旁边隔间看诊完,路过时出言反驳:“属下跟这位兄弟的症状一样,刚刚大夫说了,是燥热之症。”
排队等在门口的士兵,原本就很关注这边看诊的后续。大伙虽没说什么,但现下已面露恍然——瞧瞧,就说女大夫不行吧。
华姝不予理会,只肯定道:“两种病症的确都有上述病症。但他不是燥热,是湿热。”
“霍家小姐,您可不能砸我招牌啊?”
给这士兵看诊的旁边大夫,闻言站出来,中气十足地解释道:“他们从岭南那边回到北部中原,本就水土不服,恰逢秋日天干物燥,是而患上的自然燥热之症,不可能是湿热。”
胖老板听后,略略过来叩打刀疤彪汉的脉搏,而后朝华姝难为地点点头,“您不若再重新诊诊,小的瞧着也是燥热。”
霍千羽本来是甚是相信华姝,但瞧胖老板也如此说,不免有些担心。
莫不是姝儿也害怕这刀疤男,一时紧张错诊了?
但当转头去瞧华姝时,却见她目光依旧波澜不惊,不急不缓解释道:“从南方回中原,的确会因水土不服、天干物燥,患上燥热之症。
但正因为他们常年待在南方,那边气候湿热,而他们大多时住在军帐内,床铺低矮,更容易湿邪入体,且多年日积月累。”
“各位来瞧他们的面色。”
华姝抱歉一笑:“士兵们常年栉风沐雨,肤色较为幽黑。若瞧得不仔细甄别,燥热的面红耳赤和湿热的面色昏暗,就容易被混淆。”
经她这么一说,其余人不由又仔细观察两人面色,发现那士兵的面色黑中偏红,但刀疤彪汉的脸色则是黑中发黄。
“还真是!”
霍千羽最为欢喜,“没有诊错,就是湿热!”
胖老板和男大夫也相继点头,“霍家小姐心思细腻,这在行医时乃大智慧,我等佩服!”
门口排队的士兵,也随之惊叹:
“原来还真是女神医!”
“那咱也让霍家小姐帮着瞧瞧!”
“刚刚多有轻视,实在汗颜……”
军营里的糙汉子一惯如此,你的实力若真比我强,那我就由衷佩服,该认错就认错!至于怕丢脸,不存在的。
如此一来,女神医的名号正式打了出去,往华姝这个隔间来排队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还惊喜地发现,华姝会送些自制的特效药膏,大伙更是蜂拥而来。
霍千羽吆喝地热火朝天:“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个来,人人都会给诊治的……”
接下来,华姝负责诊脉下药,霍千羽负责将药方子记录在案,并交给药童抓药。两个人小姐妹互相配合,忙得不得空闲,却又不亦乐乎。
*
刀疤彪汉因是湿热入体,华姝除了开内服汤药,在他颈部和手上扎了针灸,辅之以祛湿排毒。
针灸需要等上半个时辰,他就在回春堂盛放药材的里间角落坐了会。趁这功夫,华姝忙里偷闲为他亲手打包。
并将腕上的玉镯,悄悄塞进药包底部
她欠他那一刀,得还。再让他捅回来不现实,就请他拿玉手镯换些强筋健骨的补品吧。
取银针时,看着他颈部的蜈蚣形疤痕,华姝有一瞬微怔。
这伤口再稍微偏一点,就会划破颈动脉,对方明显想治他于死地。
就像霍霆眉骨的那道疤,敌手明显是想划伤他的眼。
那人眼睛最是威慑有神,若是失明,得多可惜。是而,她一定要加紧为他排除余毒……
“我这疤,是否吓到您了?”刀疤彪汉见她一直盯着疤痕瞧,有些不大好意思。
华姝回神,继续取针,“没有,我是想着有无合适的祛疤药膏。”
“若是有的话,您不若留给老大吧。哦,就是镇南王爷。”
“……你,为何不像外面的士兵一般称呼王爷将军,而是老大?”华姝似漫不经心一问。
实则,当初若非他们这山匪般的称呼,她也不至于完全没察觉。
“我们是最初跟着老大的那批人,那会老大还不是将军,也不是王爷。后来叫习惯了,就没改。”
“最初……你们就是那十二位罗汉将军?”
想想也是,霍霆那会性命攸关,守在他身旁的,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
但华姝很快就后悔了,这不是变相承认她在山上承认见过他们十二人嘛。她慌忙转身,假装去帮他拿药包,想将人快些请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怦然的跪地声:“属下萧成,见过夫人。”
萧成见药房无外人,略作犹豫,还是忍不住为自家老大解释两句:
“老大当初没让您下山,是想着要对您负责。他这些年在外面领兵打仗,身边从没有过任何女人,您是头一个。”
“见您实在想走,也悄悄派人跟着呢,就想瞅瞅是哪家姑娘,好去提亲。后来那人回来禀告后,老大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还不准我们再提……”
“萧将军,快些请起。”华姝受不得他这一跪,“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只是四叔的侄女。”
说完,就将药包胡乱塞进他怀里,匆匆躲离药房。
身后,萧成却是嘟囔一句:“可你们不是没有血缘嘛。”
华姝听得心底发寒,回到隔间后,半晌没缓过神来。
原来他留她在山上,是为来日提亲。
原来早在他回霍家前,已然知晓她身份。那他特意穿她做的黑靴回府,所为何意?
萧成认为没血亲的叔侄可以通婚,那位也是这般想吗?
华姝柳眉几乎拧成疙瘩,应当不能吧,否则他为何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一夜。
所以,他是因此没有按时吃药而余毒未清。
回春堂各处依旧忙得热火朝天,药草香,伴着间断的问诊声,以及药童装草药的叮当碰撞声,此起彼伏。
原本一派祥和的画面,华姝作为大夫看到后最为舒适,但这会只觉得繁乱不堪。
她得尽快筹集银钱,尽早与那人解释清楚,刻不容缓。
*
临近傍晚,来看诊的士兵们渐渐少了
霍千羽有些腹饥,带着丫鬟跑到对面的酥礼记,去买惦记好久的脆皮烧饼。
胖老板也捶着后背,去药房轻点存留的药材。
华姝瞅准机会,跟着走进药房,“陈老板,我下午抓药时,发现没有血竭这类活血化瘀的药材。但士兵们常年跌打损伤,应该挺需要吧。”
“我发现了,您心思真是细腻。”
胖胖的陈老板朝她竖起大拇指,但转而无奈道:“按理说,血竭这类药物该多备。奈何药价昂贵,上头批剥下来的银两又实在有限,只能抓大放小。
不止活血化瘀的,那治疗痢疾的槟榔、治疗头风的金石斛,也都买不起。”
华姝微笑摆摆手,“您谬赞了。”
大伯父手上可支配银钱不多,她一早就知晓,是而特意关注回春堂的药材存余情况。
长辈们给的首饰,她跟祖母商量过后,已交由大伯父支配,各类珍稀药材则留了下来。
“我家中倒有一些药材,有我自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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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的,还有长辈们为将士们准备的,过两日我就分批拿过来。”
“那感情好,真是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啊!”陈老板大喜,“不愧是镇南王府,对将士们的重视真真是费心了。”
“应该的。”
帮了胖老板的忙后,华姝适时提出:“我也有些小忙,想烦请您给费心帮忙打听打听。”
“何事?您请说。”陈老板爽快应道。
“就是……”华姝悄悄看眼门外,确定霍千羽还没回来,继续道:“就是您是否知晓,城里哪家医馆招收临时坐诊的大夫?”
“最好是专攻疑难杂症的。”
这样收取的诊金更多,偿还霍霆的债务就能更快。
“您这是要亲自为将士们筹钱?”胖老板会错意。
“是我祖母生辰快到了,想给她老人家准备一份惊喜贺礼,还望您帮我暂时保密。若是有余留的话,亦可帮衬将士们一二。”华姝神色如常地笑道。
胖老板见这位姑娘温温柔柔的,且孝心一片,不疑有他,“自然没问题。”
“您且等小的琢磨琢磨。”他捋着自己的八字小胡须,思忖片刻后,“若说疑难杂症来钱快的,还真有一份。不过那病人出身……微末些,就怕您瞧不惯。”
华姝本以为要等几日才能有消息,这会不由欢喜,“您且说说看。在咱们大夫眼中,病患不分三六九等。”
“姑娘大气。”
于是陈老板简述起病人情况,小声道:“是位女病患,原是翠香楼的花魁,现下乃武威侯府世子爷所豢养的外室。
结果赎身出来没多久,就检查出患有花柳病,遭世子爷厌弃了。她就一心想赶紧把病治好,银钱多少不重要。”
华姝听完,不禁唏嘘。
女子微卑微弱,以色侍人,果然不是长久之计。
就如她和霍霆,且不说叔侄与否,单说两人的身份差距,也不适合再有过深的交集。
“同为女子,我还是想力所能及帮帮她。”华姝略作思忖,作下决定:“还望陈老板私下帮我传个话。”
“好说,好说。”
*
在这之后,霍千羽就帮华姝带着热乎乎的新出炉烧饼回来了,两人稍作饱腹,又与胖老板等人一同为剩余的士兵们诊完脉,就坐车回到霍家。
晚膳,华姝留在了白鹭院。
大夫人忙让丫鬟伺候着梳洗,关切道:“坐诊一整日,都累坏了吧?”
“我不累,主要是姝儿。”
霍千羽骄傲地介绍着白日的事,“您是没瞧见,姝儿仅凭三言两语,就让他们的态度瞬间大逆转……”
“什么就瞬间大逆转了?”
恰是这时,大老爷霍雲的笑声出现在门口。
三人转头看去,就见霍玄正推着霍霆的轮椅,先行走进来。霍雲紧随其后。
他怎么也来了?
华姝随着众人起身,忙欠身见礼,下意识去看了眼霍霆。
恰好轮椅经过她身边时,霍霆也往这边瞧来,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有一瞬交汇。
华姝眨了眨眼,低下头去。
娟秀的小脸不似早上那般明媚精神,掩饰不住地疲态。就连如此与他近距离对视,也没脸红心跳,没心思想旁的事了。
霍霆瞧得出,她是真累得不轻。
有些话语已到他嘴边,又因诸多缘由,消失在屡屡白色的檀木香雾中。
霍霆自然被请到圆桌的主位处,他坐定后,其余人跟着坐下。
饭桌上,大夫人和络地介绍起刚刚的话题。
霍千羽兴致冲冲地从旁补充:“您是没瞧见,那士兵脖颈的刀疤啊,有这么老长。”
她越说越起劲,后来更是动手比划起来,“我生平头一次见,吓坏了。那人竟还故意跟姝儿故意搭话,说瞧见过她,姝儿更是吓得不轻。”
“哎哟,那这的确骇人。”
大夫人不免紧张,慈爱地摸摸华姝的头,“要不明日就别去了吧?”
华姝借着给大伙倒茶,早已将头埋低,不敢去看霍霆的反应。
她没料到霍千羽会忽然提起这茬,还是当着霍霆的面。这般一描述,他自然知晓是山上那位。那后面两人的对话,岂不是早晚会传到他耳中?
14. 第 14 章
母女俩对话刚说完,大老爷霍雲忙不迭给大夫人使眼色,霍霆的眉骨上也有道疤。
大夫人及时反应过来,亦是在饭桌下悄打了下。霍千羽后知后觉,赶紧尴尬住嘴。
饭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这时,半晌未言的华姝,勉强挤出一抹浅笑:“后来想想,那伤疤是为保护我们所致,也就不怕了。”
一来,大伯母和千羽表姐本就是番好意。
二来,明日若是不去,她就没办法私下坐诊、尽快筹集银钱了。
“姝儿说得对,那不止是伤疤,更是将士们的功勋。”大夫人忙附和道,然后仍是不免紧张地瞧向主位。
主位上,霍霆坐定后就在静静品茶,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旁人鲜少能搅动他的情绪波澜。
唯有华姝说到那句“不怕”时,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姑娘将头埋得低低的,说这句话时,神情叫人看的不真切,心情也叫人看得不真切。
霍霆没再对此过多追究,而是转头看向霍玄,“殿试一事,准备得如何?”
霍玄原本正忧虑华姝被搭话的事,表妹温柔秀丽,又颇有才情和医术,很容易招了男子的眼。
若是被小人趁机蛊惑算计了去,又或被某位将领先看中来提亲,可就不妙了。
他考虑着,这几日要不要多派些人手护送,亦或他亲自接送。
听到四叔的问话,霍玄匆忙回神,恭敬道:“正想借这机会,请四叔提点一二。”
于是饭桌上的话题,顺势转向科考之事。
华姝和霍千羽母女,都各自松了口气。
“上次提及的水文相关策论,你准备好几篇,每篇的侧重点都作何?”霍霆问向霍玄。
华姝默默听着,与早间问她时,相似也不同。
同样是一上来就主导了整场对话的走向。但也不知是否老夫人在场的缘故,早间语气和软许多。这会男人气场强盛,语气不怒自威。
平时在饭桌上咋咋呼呼的霍千羽,这会乖得像只猫,用汤匙舀肉丸都不敢出大声。
“朝廷治水,除了自然气候外,主要涉及人力财力物力。故而,侄儿侧重从这四方面作答。”霍玄一一作答,然后谦恭地请教道:“四叔,您觉得这般可稳妥?”
霍霆面色微沉,看起来并不满意,“怎得未将你父亲所遇情境,考虑其中?”
“澜舟所言极是。”
霍雲在旁听了,佩服地点点头,看向自家儿子,“你考虑的这些,旁的考生应是也会想到,就看大家谁更技高一筹。
但万一假以时日,真将原本应由工部负责的差事,交给兵部或吏部来做。那对于不熟悉这差事的官员,如何快速上手就很重要了。尤其修筑堤坝,那就是和老天爷和阎王爷抢人呐。”
“你亦可将受众官员加以推广,覆盖所有初次接受水文差事的官员。”霍霆言一语中的。
霍玄眼前一亮,恍然大悟:“多谢四叔提点,侄儿受教了。”
“四叔不愧是十五岁就考中进士,见解果然独到又深入。”霍千羽见状,赶紧趁机拍马屁,以变相对先前的口误告罪。
霍霆自然不会回应这种吹嘘。
大夫人给她和华姝各夹了块咕咾肉,顺势帮忙找台阶下,“快安生吃饭吧,早点回屋歇着,明日还得早起。”
霍千羽嘻嘻笑,“娘真好。”
“多谢大伯母。”华姝轻声道谢,然后也伸手给大夫人夹了块蜜汁酱鸭。
因着那猜离她稍远些,手臂伸长后,浅绿色衣袖后退开几寸,露出一截空荡荡的纤细皓腕。
“哎,姝儿你那玉手镯呢?”霍千羽眼尖地发现了端倪,“我记得你早上出门戴着的。”
华姝忙心虚地用衣袖盖住,“许是白日太忙,落下回春堂的隔间了,我明日去找找。”
“哦,明日你提醒我,我帮你找。”霍千羽信以为真。
“……好。”
华姝悄看霍霆一眼,见他有条不紊地夹起块红烧鱼肉,细嚼慢咽着,神色如常。
她才继续低头吃饭,想来那位萧将军并未与他禀告此事。
*
吃过晚膳后,趁着霍霆还在与霍雲父子谈话,华姝先行与大夫人母女道别。
月桂居和清枫斋就在对面,若是一起走,那就得走一路。
她这会累得大脑疲倦,实在没精力再应对他。
然而事与愿违,华姝前脚才从白鹭院走来,后脚就听到一阵轮椅木轮碾压碎石子的声响。
她不得不停下脚,等他缓缓靠近,然后欠身行礼,“王爷。”
“无需多礼。”
霍霆摆手示意她起身,“换作是我,这会亦不想说话,且就这么往前走吧。”
随后他看了眼身后,原本推轮椅的长缨,意会地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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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
华姝见状,误以为他要让她来推。抿了抿唇,正要过去时,霍霆先行摇动轮椅的木轮,自行往前。
她讶然一瞬,被迫调动的沉重头颅,缓缓放松下来,双肩也随之舒缓下落,然后默默跟了上去。
今晚弯月如钩,静静挂在树梢枝头,繁星点点,在苍穹上异议闪络。
两人身披皎洁月光,压着石子路,一路走到月桂居门口。从始至终,都安静无言。
与华姝预想中的,还要轻松。
原来和他同路而归,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两人相继停下,华姝转头看向霍霆,“王爷若无其他吩咐,我就先进去了。”
霍霆凝着她,轻叹一声:“早间我与你祖母叮嘱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放在心里。”
“嗯?”华姝目露迷茫。
“你祖母讲,凡事量力而为,结果呢?这才第一日,后面几日你又当如何?”不似对待霍玄的威严,他这会语气清淡而和缓:“傻姑娘,不可竭泽而渔。”
华姝水眸里的迷茫,被怔愣取代,转而化为慌乱。
她目光躲闪开,羞赧地点点头。
其实祖母也这么喊过她,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一些怜爱。
可当这位特别的长辈喊她时,就听着怪怪的。
霍霆将她娇羞的反应看在眼里,微扯唇角。
随后缓缓伸出手,在她的惊愕注视中,隔着衣袖,握住那纤细而空荡荡的皓腕。
待收回手时,一只熟悉的玉镯,已挂回原处,“收好它,别再弄丢了。”
华姝垂落手臂,左手指尖摩挲着右腕上的玉镯,上面还带着男人的体温,“萧将军找过您了。”
她轻轻地陈述事实,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辩解些什么。
太乖了。
乖得一度让人不好再责备。
霍霆瞧着她,稀罕地轻笑一声,让自己话语听起来不会显得“特别凶”。
“早间不是才说过,你是我镇南王府的人,萧成怎敢收你的物件?”
其实,萧成的原话可比这直白多了。
“那华小姐可是老大的女人,嫂夫人的贴身首饰,属下不敢要啊。”
面对千军万马不带犯怵的八尺汉子,对着这小小玉手镯,当时满脸为难。
小心翼翼找块干整帕子包着,拿给霍霆时,再三保证,“老大,我可没拿手碰过啊!”
15. 第 15 章
月朗星稀,晚风吹拂,月桂居飘散出来淡淡的桂花香,徐徐剥乱着华姝的心弦。
一如霍霆的弦外之音。
他早间的原话是:“你们是镇南王府的人,是我霍霆的人。”
此刻又言:“你是我镇南王府的人,萧成怎敢收你的物件?”
两度叫她听得扑朔迷离,下意识结合起来,拼拼凑凑,岂非就是——
你是我霍霆的人。
华姝心弦一紧,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清,羞怯地看向对面,看向她的“四叔”,羽睫频频眨动。
霍霆一派坦然看着她,一向肃然刚毅的面庞上,罕见流淌着温和浅笑,在如玉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像极了一位寻常慈爱的长辈。
华姝到了嘴边的质问,又偃旗息鼓回去。
应是她想多了吧?
可为何萧将军不敢收她的物件?而非不愿。
她一介小小孤女,借谁的势,能让萧成一位当朝正三品将军用“不敢”二字,甚至行跪拜礼,喊一句“嫂夫人”。
萧成白日的种种行径,不受控地浮现华姝眼前,蓦地红了耳根。
本以为王爷不追究,后续事宜处理起来会简单许多,殊不知如今压下葫芦又起了瓢,越来越说不清了。
“有话但说无妨,自家人不必拘礼。”
夜间视线偏暗,霍霆没瞧清华姝的耳边红晕,但瞧得出她的欲言又止,与紧张。
他微勾唇角,“即便如你儿时那般,我也不会责罚。”
儿、儿时……
怎么又转到这茬了?
华姝瞬间宛如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红虾,浑身冒着热气。
这回不仅羞,还窘。
“没、没什么要说的。”赧颜的姑娘埋低头,瓮声瓮气地请示:“王爷,我能先回房了吗?”
霍霆看在眼里,无言轻叹,他似乎弄巧成拙踩中了猫尾巴,“回吧,早些休息。”
华姝如蒙大赦,转眼间落荒而逃。
回到月桂居后,由白术伺候着梳洗完,躺在浸满安神香气的轻纱软枕上,依旧心事重重。
不能再拖了,这几日得设法攒够银钱。
实在不行,就同千羽表姐借些,也得早点了清与那人的恩怨。
华姝抱着鹅绒黄锦缎的薄被,反复辗转多时,才堪堪入眠。
没料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境里,华姝再度回到月桂居的门口,愕然看着霍霆为她戴回玉镯。
他却在收回手刹那,顺势扣住皓腕,轻巧地就将她带回炙热的怀中,就像两人那日在木屋里的坐姿。
烫得她心跳砰砰发乱,手指不敢乱碰,偏又得借力撑在他坚硬胸膛上,挣扎着想钻出他怀抱。
反被男人扣得更紧,粗重滚烫的呼吸,流连在她彼时发烫的耳根处,暗哑威胁:“再乱动,可就真不放你走了。”
华姝吓得不敢再动,只小声乞求:“此处是王府,还请王爷放手。”
男人贴面轻笑:“你也知道是在我府上?”
“早间才交代过,你是我的人,转头就将贴身物件送与外男。”他惩罚似的咬住她圆润耳垂,“姝儿,你总要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说罢,男人齿间恶狠狠地磨着,扣紧腰肢的粗粝大掌,揉捏力道也故意加重。
华姝招架不住,呼吸随之娇喘得厉害,也挣扎地厉害,“可是,您是我的四叔啊——”
“哗啦!”
华姝猛地从拔步香床上坐起,轻纱床幔上的玉珠串应声掉落。玲珑的娇躯仍止不住颤栗。
分不清是怕得,还是被撩拨得余韵犹存。
她玉手捂紧发烫的脸颊,轻轻拍打,懊恼如何会做了一场春梦,梦里男人还是她的四叔。
分明人家当时举止有度、端方持重,怎么自己反倒浮想联翩了呢?
寂静清雅的闺房内,月光潺潺似有噪响,是夜少女再难安眠。
*
对面的清枫斋,亦是彻夜灯火通明。
霍霆坐在书案后,以手撑头,阖眼假寐,却没有要安寝的意思。
“王爷,不若您先去休息。待萧将军回来后,属下再去向您通禀。”长缨提议道。
霍霆从浅眠的梦境里回神,旖旎相拥的画面,被书房的清冷陈设所取代,“萧成去多久了?”
今日萧成送来玉镯后,霍霆另外交代他一份差事。收集兵部尚书中饱私囊的证据,届时这笔赃款充公,正好用于将士们的安置费。
“快三个时辰。”长缨皱眉,“这兵部尚书府邸的戒备,竟如此森严,连萧将军的功夫都无法轻松来回。”
长缨请示:“王爷,可需另派人手前往协助?”
“不必。”
长缨话音刚落,萧成身着一袭黑色夜行衣,从漆黑夜色里,闪身跃入庭院。
萧成将手中的账簿,递到书案上,抱拳行礼:“老大,我幸不辱使命。”
霍霆摆手令他起身,没急于翻看账本,先着眼萧成胸口的灰色脚印,“看来此行颇为棘手,可有损伤?”
“确实有些麻烦,不过也另有收获。”
萧成随意拍了拍胸口的灰尘,目光炯然,“我与那兵部尚书交手时,发现这司空震的武功身法极为熟悉,倒像是……”
他意味深长看着霍霆,“倒像是当年,我们赴约华不为华太医时,中途杀出的那黑衣人。”
“几成把握?”
霍霆瞬时神色肃然,周身气压随之一沉。
“我特意与之多过招了几回合,可有八成把握。”萧成语气笃定。
闻言,霍霆靠回太师椅背,许久未再出声,萧成和长缨亦不敢打搅。
书房内,气压一沉再沉。
当年,霍霆收到华家兄长,也就是华姝父亲的求助密信,急忙带着人手前去赴约。
然而没见到华不为本人,倒是中途杀出一伙黑衣人,出手狠辣,势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兄弟十三人伤亡惨重,折返燕京城时沿路都有埋伏,只能一路南下。
逃亡路上,很快获悉华家突发大火,全族意外身亡的消息。
华府乃百年杏林世家,根系繁茂,怎可能全族俱陨?
这显然是一场蓄意谋杀!
可霍霆那会没有证据,更回不了京城,亦唯恐牵连霍家人,这些年只能隐姓埋名,直到手握重兵而返。
“果然呐,咱们一回燕京,有些人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书案瑞兽香炉的袅袅白烟后,霍霆一双凤眼,深邃如渊。
“原来如此!”
萧成恍然大悟,“我先前还纳闷呢,那兵部尚书好端端地为何要截杀咱们回京,原来里头还牵扯着当年的事!”
长缨气得咬牙切齿:“这个老狗,他先前不过是兵部小吏,这些年能爬得这么快,看来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萧成更是气得不轻,“老大,你发句话,兄弟们立刻将这老狗暗中捉拿回来,严刑拷问。”
“司空震能升迁如此之快,背后主谋的权势必然错综复杂,不可打草惊蛇。”
霍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翻开书案上的账本。
此乃司空震的私账,详细记载着他这些假借兵部名义买战马,再私人倒卖给外邦的马贩子,牟利敛财的账目。
霍霆略略浏览几页后,交代长缨,“将消息透露给那都察院的沈之鹊,做得自然些。”
长缨:“王爷英明。”
都察院的言官们,向来都喜好捕风捉影,空口白牙就敢弹劾百官。
而沈之鹊,二夫人表妹沈青禾的父亲,多年不得晋升,急需一份能平步青云的政绩,自然会无利不起早。
长缨领命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以安置将士们一事做幌子,既能将司空震拉下马,还能迷惑当年那些幕后主使,可谓一箭双雕!”萧成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老大高明!”
霍霆轻扣着书案,思量道:“沈之鹊恐会有被灭口的嫌疑,你找几个眼生之人,暗中跟着。”
萧成点点头。遇到那帮穷凶极恶之徒,沈之鹊这政绩保不准是有命挣,没命享受。
“还有,”霍霆手指微顿,“回春堂那边,你亲自去盯着。”
“……嫂子那啊?”
萧成转而挠头,“老大,你何不亲自去瞧瞧?夫妻两人每日双双把家还,多好!”
书案上的账本,如风般“啪”得砸到萧成头上,“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我这就去,保证嫂子每日都平安回来与你相聚。”
萧成嘿嘿一笑,将账本平整放回去,然后麻溜闪人。
书房里重新归于沉寂,唯有更漏“嘀嗒”作响。
想起那道对他避之不及的清瘦倩影,霍霆唇瓣抿成一条线,轻叹了声。
回府后,霍霆曾从霍老夫人那探听过,当年华府出事前,恰逢华姝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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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作客,得以幸免于难。
华不为在那个时点将年幼的独女送来府上,是恰巧,还是另有筹谋?
霍霆抬手拢了拢眉心,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
次日清早,一夜浅眠的华姝,眼下淤青成片,扑了好几层脂粉,才堪堪遮盖住。
去回春堂路上,霍千羽问起此事,华姝只说昨夜在整理药材。
事实也是,她昨夜睡不着,索性起身下床,根据将士们的病症归整适合的草药和药膏。
到了回春堂后,胖老板正好在药房,华姝顺势走进去,“陈老板,我昨日抓药时,发现没有血竭。但士兵们常年跌打损伤,应该挺需要这类活血化瘀的药材吧?”
“您心思真细。”
胖胖的陈老板竖起大拇指,但转而无奈道:“上头批下来的银两有限,只能抓大放小。不止血竭,那治疗痢疾的槟榔、治疗头风的金石斛,也都买不起。”
华姝微笑摆摆手,“您谬赞。王府筹集了些,我今日刚好带过来。”
长辈们给的首饰,她跟祖母商量后,已交由大伯父支配,各类珍稀药材则留了下来。是而昨日特作关注。
“这可真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陈老板大喜,“王府对将士们有心了。”
“应该的。”
帮了胖老板的忙后,华姝适时提出:“我也有些小忙,想请您费心帮忙打听打听。”
她悄悄看眼门外,确定霍千羽没过来,才继续道:“您是否知晓,城里哪家医馆招收临时坐诊的大夫?”
“最好是专攻疑难杂症的。”
收取的诊金更多,偿还霍霆的债务就能更快。
“我祖母生辰快到了,想给她老人家准备一份惊喜贺礼,还望您帮我暂时保密。”
胖老板见她温温柔柔的,且孝心一片,不疑有他,“自然没问题。”
他捋着八字小胡须,思忖片刻,“若说疑难杂症,还真有一份。那病人出身……微末些,就怕您瞧不惯。”
华姝本以为要等几日才能有消息,这会不由欢喜,“您且说说看。在咱们大夫眼中,病患不分三六九等。”
“姑娘大义。”
陈老板简述起病人情况:“她原是翠香楼花魁,赎身没多久,就诊出患有花柳病。她现在一心想赶紧把病治好,银钱多少不重要。”
华姝微有唏嘘。女子微卑微弱,以色侍人,果然非长久之计。
就如她和霍霆,且不论叔侄关系,单说两人身份差距,也不适合再有过深交集。
“同为女子,我想力所能及帮帮她。”华姝略作思忖,作下决定:“还望陈老板私下帮我传话。”
*
接下来几日,傍晚时分,华姝遂以跟胖老板学医为由,让霍千羽先行回府,她则从回春堂的后门悄悄往来于那花魁家中。
花魁的花柳病病入膏肓,的确难医。
但这花魁也的确出手阔绰,在华姝表示有五成把握治愈后,就径直付了五百两订金,相对于那血燕的一半卖价。
华姝深知这是救命钱,愈发谨慎行医下药。
有时真会在回春堂与胖老板讨论药方,也一日比一日贪晚。
等到第四日,她走出回春堂前门时,天已黑头,华灯初上。
而挂着“霍”红字木牌的马车,正静悄悄停靠在门前。在萧萧无人的长街上,尤其醒目。
华姝眼前闪过一道威严魁梧身形,不自觉眼皮突突直跳。
这时,马车车帘被挑开,一温润如玉的少年郎,闻声走下马车,和煦笑道:“表妹,我顺路接你回府。”
来人,是霍玄。
华姝微有讶异,但更多是松了口气,“有劳表兄。”
天色不早了,华姝没再寒暄什么,遂由半夏扶着坐上马车,一行人渐行渐远。
巷尾,萧成远远探出头来,急得抓耳挠腮。
他蹲守这几日,眼瞅着有将士们,陆续送来各种糕饼吃食,美其名曰是答谢华姝带来的药材。
但具体因为啥,男人之间谁也甭蒙谁,装啥大尾巴狼啊。
这嫂夫人也太惹人稀罕了。
没招来杀手,倒是招来一众桃花!
“不行,你赶忙去给老大通风报信。”
萧成指使一个手下,速速往镇南王方向而去,自己则是有多远躲多远。
这嫂夫人的护花使者,他可不敢当。尤其很可能还是,叔侄相争……
16. 第 16 章
马车悠悠荡荡行驶于寂静的长街,零星亮灯的几家铺子也陆续关门。
马车内,华姝与霍玄对面而坐,中间隔着张红木小几,上面除了两摞书本,还有包糕点。
霍玄将油纸包推到华姝面前,“新出炉的酥皮烧饼,还是热的。表妹坐诊一整日,这会想必身疲腹饥,可以先垫垫。”
“多谢表兄。”
华姝忙碌一下午,的确没顾得上裹腹。只是霍玄的关照,在他私下言明心意后,已让她不便坦然接受。
“我在回春堂刚用过茶点,千羽表姐素来喜爱这酥皮烧饼,不若留与她吧。”她浅笑婉拒。
岂知这时,闻到喷香的烧饼,肚子抗议地“咕噜”两声。
为了一口吃的,出卖起“自己”来,可谓毫不留情面。
……
静谧马车内,气氛一度滑稽又尴尬。
“其、其实是我挑嘴,让表兄见笑了。”
有人变得无颜以对,不好意思地转头看向车窗外,蚊声解释道。
从霍玄的角度,尚能看见她泛红的半张侧颜,卷翘的眼睫眨动得厉害,似带勾的猫爪灵活撩拨人心。
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给原本乖巧娴静的少女,平添一丝狡黠的灵动。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在华家未遭难前,记忆里,华姝比霍千羽还要顽皮。她俩凑在一处逗闹,没少让他吃闷亏。
只是后来寄人篱下,她小小年纪懂得察言观色,当初的小霸王日渐变成一只缩头小王八,让人怜惜,偏又撬不开她那层保护壳。
如此经年,他想守护伊人的心思,也愈发浓烈。
霍玄痴痴望着心爱的姑娘,顾着礼仪分寸,终是强行挪开目光。
“烧饼是有些油腻,母亲备的晚膳较为清淡,应会合表妹的胃口。”他看破不说破,转头交代赶车的小厮,“车速再加快点。”
“好嘞!”
马儿脖子上的铜铃,随即“叮当”作响更快。
华姝听在耳中,心绪越发繁乱。
先前霍玄和大夫人相继提及议亲,此事小有误会。后因霍霆回府,华姝一时无暇顾及。
但正因着山匪与四叔的身份巨变,她更要尽早说清。
本以为今日是个机会,可面对霍玄的赤诚相待,再瞧瞧那两摞厚重的书本,华姝不免犹豫,唯恐影响到他殿试发挥。
罢了,还是再找机会同大伯母解释吧……
“若因我先前失言,惹恼表妹,霍玄在此向你道歉。”
心仪之人在身边,没人能管得住自己的眼。自打华姝上车,她每个细微反应,都在霍玄眼中放大数倍。
他索性先一步挑明,又似抛砖引玉,以方便女儿家开口倾诉。
华姝感激他大方坦荡,委婉表示:“表兄对我信任亲厚,姝儿感念至极。不过殿试在即,表兄没必要为旁的事分心,不值当的。”
霍玄已有预料,却不免苦苦一笑:“若真论科举分心,倒也无甚妨碍。”
“若说不值当,实属假话。”他深深凝着她,星眸闪烁细碎光亮,“科举能重来,表妹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这话,听得华姝心头暖暖的,有点不忍堙灭他眼中的光,“是我给表兄裹乱了,日后姝儿定会早些回府,不再贪晚。”
可她与霍霆的羞耻纠葛已不可逆,再不该染指这般干净的白衣少年,更不好令他徒添误会。
华姝咬了咬唇,终是开口:“表兄,近日恰逢多事之秋,我实在无心考虑终身大事。”
顾念他考试心态,她又补充道:“此番皆是对事不对人,还望表兄见谅。”
到底脸皮薄,与儿郎直白谈及情爱婚事,令她禁不住红了耳珠,娇艳模样越发诱人。
瞧得霍玄也耳郭泛红,心有悸动。
从前那个追着他扔泥巴的小泥猴,不知何时,已出落得楚楚动人,风情款款。
霍玄万般不舍这抹皎洁的月光,但更不舍她为难,默了默:“换作是我,亦需慢慢调整状态,此前是表兄莽撞了。”
“表妹需要些时日舒缓,我亦需要时日备考。等殿试结束后,我们再视情况而议,可好?”
温润言语间,隐隐包裹着一丝小心翼翼:“不论结果如何,我绝不逼你。”
华姝不难看透此乃缓兵之计,不过确是个折中方案。
她想,若霍玄高中必有贵女争相结亲,或许他会遇到良配佳缘,继而淡忘这份心思。
思及他殿试在即,于是也退让半步:“好。”
见她松口,霍玄悄然握紧的手掌也缓缓松开,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之后,一路无言。
马车很快停在霍家角门,霍玄让华姝先行下车,自己则命小厮绕到正门,另行回府。
华姝与他道谢分别,趁四下无人,扶着半夏快步进门。
殊不知夜色漆黑,在那阴暗角落中,有道娇小的黑影一闪即离。
*
这会正是霍府用晚膳的时辰,庭院内几乎没人,偶有寒鸦从树梢飞过。
华姝准备先悄悄溜回月桂居,梳洗一番,假装早已回府,再前往白鹭院用膳。如此,也可拉开与霍玄回府的时辰。
不料,中途被丫鬟捉住:“表姑娘,老夫人叫您过去一道用晚膳。”
华姝暗道不妙,“好姐姐,祖母可还说旁的了?”
那丫鬟掩嘴笑:“老夫人关切表姑娘累坏身子,要罚您多吃两碗饭。还说,不吃完就不准您出门呢。”
“应该的。”华姝抿唇讪笑了声,乖乖跟着丫鬟前往千竹堂。
主屋的中堂内,圆桌上已满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只是某位老人家坐在软塌上,正兀自生闷气,需要人哄呢。
见没外人,华姝没依着规矩行礼,而是低眉垂眼走到跟前,轻摇着老夫人的衣袖,“祖母,姝儿知错了,日后再不敢贪晚了。”
娇滴滴拖着尾音,软糯糯地撒娇道。
老夫人继续佯怒板着脸,扭头不去瞧她,但也没拂开她的手。
华姝只得再接再厉:“祖母,咱先吃饭饭吧,好不好嘛……”
“咳。”
身后的净室,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清咳。
华姝顿时哑愣原地,转而双颊唰得一热。
他、他怎么也在呀?
刚刚她那番撒娇磨人之语,那没规没矩的私密做派,岂不是全暴露在他面前?
这么一想,华姝耳边越发热气腾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她苦皱小脸的可爱窘样,老夫人倒是先被逗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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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人已到齐,先用膳。”
屋里的仆从们亦是乐不可支,碍于霍霆在场,不敢失礼。
桂嬷嬷憋笑上前搀扶老夫人,其他丫鬟则抿嘴偷笑着开始忙活起来。
唯有华姝认命地松开老夫人衣袖,慢吞吞转过身,规规矩矩盈盈行礼:“见过四叔。”
这回声音小小的,没了先前撒娇耍赖的肥胆儿。
活络气氛,稍有冷凝。
霍霆静静看着她,瞳孔微有放空,仿佛透过眼前姑娘,看向远方的另一人。
他不假辞色,偏偏华姝心领神会。
在山上,茅屋只有他们两人时,她也曾轻摇他衣袖,如此撒娇过。
初次他不自在得板脸瞪她,第二回就听得气定神闲,听她多说几句哄人的软语好话,才肯答应她的小请求。
关于他每次动情后,不能反复揉捏她敏感腰窝的小请求……
羞人的暧昧回忆,不堪回首。
霎时间,华姝耳边的红晕一路蔓延到雪脖。
“我、我先去净手。”她掩饰性拢了拢鬓边碎发,慌不择路地要往净室里躲。
“这边。”
霍霆随之回神,淡声提醒。
华姝小脸烧得更红,被迫转回脚来,默默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头也不回逃进净室。净手时特意选用冷水,泼到脸颊一遍遍降温。
霍霆轻扯嘴角,命长缨推起轮椅,泰然坐到桌前。
饭桌上,丫鬟只为老夫人盛了粥,另外两只玉碗里都是精米饭。虽也蒸得软糯,但相对粗硬,尤其不利腹饥之人晚间消食。
霍霆轻掀眼皮,“都换成那甜粥。”
丫鬟忙恭敬应是。
用膳时,老夫人问及将士们的安置近况,“近日你大哥早出晚归,也没来得及问,那安置费可筹备齐全,是否需要家里再想想法子?”
“儿子已有应对之策,母亲无需挂心。”
霍霆隐去错综复杂的权谋手段,只挑了两三个喜人消息,简洁应对。
单是从容不迫的语气,足矣令听者信服且安心:“那就好。你办事向来稳妥,为娘放心……”
华姝坐在老夫人另一侧,一边小口喝着甜甜的软糯米粥,一边安静听着,也由衷为将士们欢喜。
热粥晾了片刻,这会温度正好下口。她一连喝上几勺,饥肠辘辘的胃很快回暖而满足。
期间,老夫人慈爱地为她几次夹菜,显然已是气消。
两厢结合,华姝心情松缓,眉眼也雀跃起来。
只是始终没抬眼去瞧对面之人,偏又时刻在留意那边的动静。
忽见他慢条斯理放下玉箸,然后,话茬就莫名地转到了她身上,“若你晚间需要单独回府,我可另派人护你周全。”
却不待华姝感谢这番善解人意,老夫人的火气再度被拱起:“你哪里能如此纵她?合该早些回来,好生休息。”
“嗯,母亲所言极是。”
孝顺的镇南王爷,未有丝毫反驳。
一来二去,不可晚归之事,就这么被敲定。
当事人华姝,自始至终未来得及发表一句意见。
她窦疑丛生,后知后觉想起件事,抬眼探究地看向对面。
她晚归一事,又是哪位仁兄向老夫人告状的呢?
17. 第 17 章
菊花烂漫,霜染红枫,深秋有信,岁月轮转。
日子步入九月上旬,审查兵部尚书贪污一事,进入最后的紧要阶段。
金銮殿,早朝。
霍霆一袭金蟒绯色朝服,魁岸的身形泰然坐于轮椅,位列武官之首。
对面文官之列,刑部尚书:“启禀皇上,臣在兵部侍郎等人的协助下,反复核查,现确认右佥都御史沈之鹊大人的证词与实不符。”
“沈大人谏言,前任兵部尚书司空震倒卖兵马,确有其事。只是沈大人所提供的账簿,实属伪造。”
“这不可能!”
沈之鹊急忙跪到殿前,“臣所提交账簿,乃亲自从那马贩子手中所获,还望皇上明鉴。”
兵部侍郎孙诚,相继出列呈禀:“启奏皇上,臣前日已带手下抓获那马贩子。此人乃司空震同党,想必之前有意帮着掩盖罪行。”
“幸好,真实账簿已被臣搜查出,亦是经过刑部和户部多方查证确认,还请皇上过目。”
随后,内侍监取走账簿,直达天听。
这账簿,正是萧成悄悄从尚书府顺走的那本,如假包换。
至于沈之鹊找到的那本,即为留下的赝品,所列账目半真半假。
昭文帝正襟危坐于龙椅上,将几份奏折的证词一一过目,再瞧沈之鹊时,已然龙颜不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之鹊顿时后脊发凉,连连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日后再查取证物时,必当千倍万倍严谨,再不犯此等失误。”
“沈之鹊,你担任右佥都御史多年无长进,实在难堪大任。”昭文帝沉脸道:“念在你此次检举尚有可取之处,姑且外派山西监察御史。你此行务必好生锤炼,严谨督查当地官员。”
沈之鹊面如死灰,本想凭借这政绩一飞冲天,结果却被贬为地方官了哟!
可皇命不可违,他只能叩谢隆恩,颤颤巍巍地归列。
文武百官见此,无不唏嘘。
搜证本应交由刑部,他一个言官好大喜功,非要掺和查证,如今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霍霆觑了眼痛心疾首的沈之鹊,淡淡收回目光。
“至于司空震,胆敢倒卖战马,罪不可恕!”昭文帝再度下旨:“即日起流放岭南,永生不得释放。”
“臣谨遵圣意,定对司空震严惩不贷。”刑部尚书归列。
兵部侍郎孙诚没走,“皇上,微臣先前只是暂代兵部尚书一职。如今此事已了,日后该由何人主理兵部诸事?”
昭文帝看向下方,“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兵部尚书乃当朝正三品大员,实属要职。
能堪大任者凤毛麟角,有资格谈论此事的官员更少之又有少。
文武百官不敢轻易冒头,一时间,金銮殿鸦雀无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立于御案前的一人,欣然开口:“奴才拙见,镇南王少年即中进士,如今更擅调兵遣将,实为不二人选。”
东厂督公,裴夙。
自幼与圣上相伴左右,如今执掌上千名东厂番子,身着绛紫色的飞鱼服,护卫天子左右。
三十又一的他,平日保养得当,玉姿欣长。
拧断人脖子时,一双清润的月亮眼仍笑眯眯的,不见皱纹。
“咳咳……”
金銮殿上,响起一阵突兀又急促的咳嗽声。
霍霆拱手告罪,“臣这重伤未愈,着实有心无力,还请皇上恕罪。”
他这时接受兵部尚书,不仅容易暴露对当年之事的追查,还愈发功高震主。
裴夙作为天子近臣,这提议里几分真意,几分试探,在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他本人则状若无事,又笑眯眯道:“本督倒是略有诊脉的经验,不若为王爷瞧上一瞧?”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骤然相对。
一道含笑隐刃,一道凛冽肃伐。
刹那交汇而离,又仿佛刀光剑影千万回合。
“督公平日只为皇上诊脉,本王不敢劳驾,还是下朝后去医馆罢。”
霍霆淡声回绝,转头看向霍雲,“恰好长兄这次负责安置三军,义诊的医馆颇多,不知哪位大夫好些?”
霍雲收到信号,随即出列。
该轮到他上场了。
“大夫都是好大夫,只是药材跟不上哟。”
“皇上,前任兵部尚书曾言,并无银两安置将士。以致这半月来,医馆义诊日日捉襟见肘,微臣夜夜辗转难眠啊……”
霍雲长吁短叹,愁容满面,就差捶胸顿足了。
说到最后,“如今这查抄赃款所获,可否稍加分配呀?”
刚刚面露同情的百官:“……”
嚯,合着哭穷要钱来了?!
昭文帝瞧瞧病恹恹的霍霆,再看看苦大仇深的霍雲,最后与裴夙对视一眼。
呵,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综合考虑大局,为稳定军心,昭文帝最终批拨白银万两,用以将士安置。并由孙诚继续代理兵部诸事,辅助户部尚书下发此笔款项。
但也半开玩笑,半似敲打地看向霍霆两人,“你们还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呐!”
*
下朝后,御书房。
“初安,你瞧着这镇南王的双腿,可还有治愈的可能?”昭文帝边用早膳,边随口问道。
裴夙被恩赐同桌而食,但大多时都在为昭文帝布菜。
“先前派去数位太医,皆言那双腿久无知觉,药石罔治。不过,陛下既如此看重,奴才这就再派人去探访名医,想法子。”
一双笑眯眯的月牙眼,瞳仁深处,暗芒重重。
出宫的路上,烈日当头,裴夙撑着一柄遮阳伞悠然前行,伞面上水墨画仙鹤展翅,栩栩如生。
“上次约见小姝,是几月来着?”
“回督主,还是阳春三月呢。”心腹容城低声道:“如今时值九月,也有半年的光景了。”
“九九重阳节,正是登高时。”裴夙眼前浮出一双灵巧用银针的玉手,眸光乍暖而玩味:“这次,就安排在皇龙寺。”
“皇龙寺乃皇家寺院,华姑娘要去的话,得执一封有分量的拜帖……”容城反应过来:“您是要对镇南王出手?”
寒风乍起,御花园一片的红枫叶,随风而落。
裴夙轻笑着,将其碾得粉碎。
不是他,是昭文帝。
霍霆如今在军中与民间,声望皆是颇高,是一柄双刃剑。昭文帝作为持剑人,必须要知其底细,足够驾驭。
皇帝卧榻之下,岂容猛虎酣睡?
*
下午过半,回春堂内的将士,依旧络绎不绝。
很多人甚至舍近求远,只为一睹女神医仙姿。更有人热情地一再送糕点糖果,但都被华姝委拒。
趁空隙,霍千羽调侃道:“唉,郎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唔。”
华姝捻起白糖糕,堵住她叭叭的小嘴。
“两位小姐原是喜好白糖糕,在下这里正好备着些,可好吃了。”下一位看诊的士兵,瞅准机会,又要极力攀谈。
被婉拒后,他也不气馁,献宝似的道:“皇龙寺的神医圆妙大师,近日云游归来。传闻他可起死人,肉白骨。”
士兵看向霍千羽的腿,“您何不去一试?”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霍千羽的腿疾,多年遍寻名医不得治,华姝早就想带她前去瞧瞧。只是圆妙大师常年云游,且寻常人也进不去那皇家寺院。
“今时不同往日呀!”霍千羽眼前一亮:“咱可以请四叔写封拜帖。”
华姝笑意微滞。
自打那晚后,两人已有数日未见。有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是他,早出晚归寻不见人的也是他。
以至于筹集的银钱,想送却送不出去。
华姝没再去周莲那,最后的诊金没拿到,她就典当了首饰,加上多年积攒,凑够两千两。
一千两偿还血燕,一千两淘换珍稀药材,为霍霆清除余毒。
等他痊愈,就会回到东南边境。
届时,两人的关系就渐渐淡了,两厢清净……
“姝儿,姝儿?”霍千羽在她眼前挥挥手,“想啥呢?”
华姝回神:“哦我在想,可以请圆妙大师为四叔一同看看腿伤。”
“有道理!”
“可是最近都不见四叔身影啊,别回头圆妙大师又去云游了。”
霍千羽先是愁眉紧锁,转而双手合十,对天祈祷:
“佛祖保佑,圆妙大师暂时不走。”
“太上老君保佑,圆妙大师有灵丹妙药。”
“天灵灵,地灵灵,战神四叔快显灵!”
“请您速速现身,普度人间……”
“噗哧。”
华姝瞧着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单手托腮莞尔:“我忽然想起话本子里,有个召唤人的法子。”
“哪个?”
“拿一开口的葫芦,对着四叔所在的方向,喊一句,”华姝另一纤手灵动比划道:“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有何不敢?”
背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肃然沉声。
“……?”
“……!”
俩小姐妹顿时呆若木鸡,小心翼翼朝后瞥去。
窗外街边,等会看诊的上千将士,早已抱拳跪地,均朝同一处行礼。
那处,霍霆着一袭绣有日月山河纹的绯色蟒袍,俨然如层峦叠嶂般,巍峨而坐,自带强悍威压。
霍千羽眨巴眨巴眼:“好家伙,四叔还真显灵了……”
“……见过四叔。”
华姝则耳垂被臊得滴血,慢吞吞转过身,规矩行礼。
一共就在背后议论他两次,结果次次都被听个正着。这倒霉的气运,她真该去庙里拜拜。
霍霆定睛瞧着这俩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脸色是领兵时的肃然,眸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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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着一层浅浅的柔色。
他还不至于真跟俩孩子计较,尤其今日朝廷上心愿大成。
但瞥见那脸红垂头的少女,又罕见生出一丝计较心思,想戳一戳这只缩头小乌龟的壳。
古人亦有龟甲卜卦的法子,也不知真能灵验否。
“免礼,下不为例。”
霍霆挥手命众人起身,而后由长缨推着,莅临回春堂正门。
他此行没带糕点吃食,但带来两大箱银裸子。四侍卫抬着放到地上,“哐哐”两声震响,振奋人心。
“将军威武!”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保卫大昭!护佑百姓!”
将士们再度齐声拜谢。
回春堂的胖老板亦然:“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草民这就去购买最对症的药材,绝不叫将士们寒心。”
“坐诊大夫的酬劳,也一并按日结算。”霍霆发话。
胖老板感动不矣:“王爷英明。”
出来相迎的坐诊大夫们,也纷纷喜上眉梢。
一时间,回春堂内欢声笑语,经久不散。
唯独华姝,钦佩欢喜之余,杏眸怔然看去。
他这是在变相帮衬她吗?
霍霆回看过来,“军医近日告假,过来给我瞧瞧。”
华姝脸色微变:“可是那……”毒压制不住了?
霍霆:“进去说。”
胖老板已麻溜推开一清雅幽静的内间,“王爷这边请。”
见状,华姝忙去收拾银针和手枕等物。
临进门时,半夏被长缨拦在门外,欲言又止:“姑娘?”
那晚叔侄两人的亲密,半夏已远远察觉,她这会实在不放心。
“没事,我有分寸。”华姝拍拍她手,走进去。
长缨随即关紧房门,“放心吧,有些事你不懂。”
他现在可不是被蒙在鼓里的二傻子了。
半夏白了这傻子一眼,好像那晚就他瞧见似的……
*
内间窗户朝向后院,清净而敞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两人对坐在方桌前,诊脉结束后,华姝收回手,“毒素积压已久。如今的药方,尚能压制您体内余毒,只是于清除毒素已无益。”
“这毒刁钻。”霍霆也收回手,并未意外道:“军医已研究出法子,那药材难寻些。”
华姝点点头,想来军医是外出寻药了。
默了默,她提及皇龙寺的圆妙大师一事。
“原是因此事,才想起念叨我啊。”霍霆叹了口气,兀自饮茶。对拜帖的事,不置可否。
华姝赧颜,这般听起来,她似显得忘恩负义了些。
为着拜帖,她咬了咬唇,细声解释:“其实,我这几日也琢磨出一副药方。待圆妙大师为您诊脉后,想拿与他一并把把关。”
霍霆放下青瓷茶盏,“既非临时起念,恒心可嘉,倒也能全你这番美意。”
“多谢王爷,我……”
对上男人意味深深的目光,华姝脸颊忽地一热,鲜艳欲滴。
他莫不是误会了吧,误会她日日都念着他。
她的话,好像还真有层意思。
可她又不是这意思。
华姝唇瓣开开阖阖,百口莫辩。慌忙低头假装喝茶,心跳凌乱。
霍霆饶有兴致瞧了她会,“如今安置费已宽裕,你大伯父会另招坐诊大夫。你俩连日辛劳,早些回府歇着吧。”
“这是好事,可喜可贺。不过我手头有几位病患,已疗程过半。可否等他们彻底痊愈,我再结束这边的差事?”
“你愿善始善终,实为好品行,也是他们的幸事。但那宋煜,已被他父亲户部尚书保释出来。”
霍霆道:“你留在这,我……和你祖母都不放心。”
华姝脸颊又一红,这人又来拿祖母压她。
但对于宋煜入狱一事,倒颇为意外。
原来霍霆在背后,还为她默默做了此事。
不好拂了他的良苦用心,华姝乖乖应下:“我明白了,多谢王爷。那我等会就去将脉案稍加整理,移交给其他大夫。”
回家后,正好专心为他解毒。
早日了结山中恩怨。
这时,长缨在门外禀告:“王爷,兵部侍郎孙大人前来巡查。得知您在此处,想邀您小酌一杯。”
此为暗语。
孙诚实为霍霆的人,如今代管兵部,查抄前兵部尚书司空震的府邸。
应是搜到当年华家灭门的线索,特来密告。
霍霆:“知道了,你且去烫壶好酒。”
“是。”长缨退下。
华姝也识趣地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她犹豫着还是顿住脚步,善意提醒:“王爷如今身体抱恙,还是少饮酒为好。”
闻言,霍霆低笑了声。
华姝面露不解。
就见他微挑眉梢,“怎么,现在就开始管着我了?”
18. 第 18 章
下午过半,回春堂内的将士,依旧络绎不绝。
很多人甚至舍近求远,只为一睹女神医仙姿。更有人热情地一再送糕点糖果,但都被华姝委拒。
趁空隙,霍千羽调侃道:“唉,郎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唔。”
华姝捻起白糖糕,堵住她叭叭的小嘴。
“两位小姐原是喜好白糖糕,在下这里正好备着些,可好吃了。”下一位看诊的士兵,瞅准机会,又要极力攀谈。
被婉拒后,他也不气馁,献宝似的道:“皇龙寺的神医圆妙大师,近日云游归来。传闻他可起死人,肉白骨。”
士兵看向霍千羽的腿,“您何不去一试?”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霍千羽的腿疾,多年遍寻名医不得治,华姝早就想带她前去瞧瞧。只是圆妙大师常年云游,且寻常人也进不去那皇家寺院。
“今时不同往日呀!”霍千羽眼前一亮:“咱可以请四叔写封拜帖。”
华姝笑意微滞。
自打那晚后,两人已有数日未见。以至于筹集的银钱,想送却送不出去。
给花魁周莲的诊治进入尾声,因疗效得当,周莲欢喜地赠与一副镶金的红宝石芙蓉头面,甚是金贵华美。
华姝命半夏去典当了这副头面,加上多年积攒,已凑够两千两。
一千两偿还血燕,一千两淘换珍稀药材,为霍霆清除余毒。
等他痊愈,两人就能彻底划清界限……
“姝儿,姝儿?”霍千羽在她眼前挥挥手,“想啥呢?”
华姝回神:“哦,我在想,可以请圆妙大师为四叔一同看看腿伤。”
“有道理!”
“可是最近都不见四叔身影啊,别回头圆妙大师又去云游了。”
霍千羽先是愁眉紧锁,转而双手合十,对天祈祷:
“佛祖保佑,圆妙大师暂时不走。”
“太上老君保佑,圆妙大师有灵丹妙药。”
“天灵灵,地灵灵,战神四叔快显灵!”
“请您速速现身,普度人间……”
“噗哧。”
华姝瞧着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单手托腮莞尔:“我忽然想起话本子里,有个召唤人的法子。”
“哪个?”
“拿一开口的葫芦,对着四叔所在的方向,喊一句,”华姝另一纤手灵动比划道:“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有何不敢?”
背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肃然沉声。
“……?”
“……!”
俩小姐妹顿时呆若木鸡,小心翼翼朝后瞥去。
窗外街边,等会看诊的上千将士,早已抱拳跪地,均朝同一处行礼。
那处,霍霆着一袭绣有日月山河纹的绯色蟒袍,俨然如层峦叠嶂般,巍峨而坐,自带强悍威压。
霍千羽眨巴眨巴眼:“好家伙,四叔还真显灵了……”
“……见过四叔。”
华姝则耳垂被臊得滴血,慢吞吞转过身,规矩行礼。
一共就在背后议论他两次,结果次次都被听个正着。这倒霉的气运,她真该去庙里拜拜。
霍霆定睛瞧着这俩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脸色是领兵时的肃然,眸光则浮着一层浅浅的柔色。
他还不至于真跟俩孩子计较,尤其今日朝廷上心愿大成。
但瞥见那脸红垂头的少女,又罕见生出一丝计较心思,想戳一戳这只缩头小乌龟的壳。
古人亦有龟甲卜卦的法子,也不知真能灵验否。
“免礼,下不为例。”
霍霆挥手命众人起身,而后由长缨推着,莅临回春堂正门。
他此行没带糕点吃食,但带来两大箱银裸子。四侍卫抬着放到地上,“哐哐”两声震响,振奋人心。
“将军威武!”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保卫大昭!护佑百姓!”
将士们再度齐声拜谢。
回春堂的胖老板亦然:“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草民这就去购买最对症的药材,绝不叫将士们寒心。”
“坐诊大夫的酬劳,也一并按日结算。”霍霆发话。
胖老板感动不矣:“王爷英明。”
出来相迎的坐诊大夫们,也纷纷喜上眉梢。
一时间,回春堂内欢声笑语,经久不散。
唯独华姝,钦佩欢喜之余,杏眸怔然看去。
他这是在变相帮衬她吗?
霍霆回看过来,“军医近日告假,过来给我瞧瞧。”
华姝脸色微变:“可是那……”毒压制不住了?
霍霆:“进去说。”
胖老板已麻溜推开一清雅幽静的内间,“王爷这边请。”
见状,华姝忙去收拾银针和手枕等物。
临进门时,半夏被长缨拦在门外,欲言又止:“姑娘?”
那晚叔侄两人的亲密,半夏已远远察觉,她这会实在不放心。
“没事,我有分寸。”华姝拍拍她手,走进去。
长缨随即关紧房门,“放心吧,有些事你不懂。”
他现在可不是被蒙在鼓里的二傻子了。
半夏白了这傻子一眼,好像那晚就他瞧见似的……
*
内间窗户朝向后院,清净而敞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两人对坐在方桌前,诊脉结束后,华姝收回手,“毒素积压已久。如今的药方,尚能压制您体内余毒,只是于清除毒素已无益。”
“这毒刁钻。”霍霆也收回手,并未意外道:“军医已研究出法子,那药材难寻些。”
华姝点点头,想来军医是外出寻药了。
默了默,她提及皇龙寺的圆妙大师一事。
“原是因此事,才想起念叨我啊。”霍霆叹了口气,兀自饮茶。对拜帖的事,不置可否。
华姝赧颜,这般听起来,她似显得忘恩负义了些。
为着拜帖,她咬了咬唇,细声解释:“其实,我这几日也琢磨出一副药方。待圆妙大师为您诊脉后,想拿与他一并把把关。”
霍霆放下青瓷茶盏,“既非临时起念,恒心可嘉,倒也能全你这番美意。”
“多谢王爷,我……”
对上男人意味深深的目光,华姝脸颊忽地一热,鲜艳欲滴。
他莫不是误会了吧,误会她日日都念着他。
她的话,好像还真有层意思。
可她又不是这意思。
华姝唇瓣开开阖阖,百口莫辩。慌忙低头假装喝茶,心跳凌乱。
霍霆饶有兴致瞧了她会,“如今安置费已宽裕,你大伯父会另招坐诊大夫。你俩连日辛劳,早些回府歇着吧。”
“这是好事,可喜可贺。不过我手头有几位病患,已疗程过半。可否等他们彻底痊愈,我再结束这边的差事?”
华姝思及周莲的病情,还得去看诊一两次,遂柔声打起商量。
“你愿善始善终,实为好品行,也是他们的幸事。”霍霆道:“但你已连日辛劳,再留在这,我……和你祖母都很挂念。”
华姝脸颊又一红,“那我再留最后两日,行不行?”
她解释道:“将脉案稍加整理,移交给其他大夫。然后就回府去,专心为您解毒。”
也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霍霆,只见他唇角微勾,点头应允。
华姝的唇角,也忍不住翘起一抹雀跃的小弧度:“多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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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长缨在门外禀告:“王爷,兵部侍郎孙大人前来巡查。得知您在此处,想邀您小酌一杯。”
此为暗语。
孙诚实为霍霆的人,如今代管兵部,查抄前兵部尚书司空震的府邸。
应是搜到当年华家灭门的线索,特来密告。
霍霆:“知道了,你且去烫壶好酒。”
“是。”长缨退下。
华姝也识趣地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她犹豫着还是顿住脚步,善意提醒:“王爷如今身体抱恙,还是少饮酒为好。”
闻言,霍霆低笑了声。
华姝面露不解。
就见他微挑眉梢,“怎么,现在就开始管着我了?”
她怔怔地反映一瞬,然后脑中轰得一声,雪腮爆红,落荒而逃。
*
华姝从幽静的包间里,一路逃回人声鼎沸的医馆大堂。
斜映入窗的光影,跳动在她频频眨动的长睫上,羞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不安。
自打霍霆回府后,她一直反复猜测他的态度。
先前数日,他言行举止皆是端方持重,虽对她照料颇多,亦可归为长辈的慈爱。
然而,今日这番话……他似乎从未打算放过她。
后面她去还钱两清,他会同意吗?
“华姑娘,有个药方子得麻烦您过来帮我掌掌眼。”
胖老板将华姝叫到后院,避开霍千羽等人,悄悄告知:“那花魁的丫鬟来寻您,已将其带至那间厢房。”
“多谢陈老板。”华姝感激他的周全,然后独自前往厢房,得知周莲晚上有客人,想请她今日早点过去看诊。
华姝略略思量,想到一个脱身的法子,隧答应下来:“那就,半个时辰后罢。”
送走那小丫鬟,她转身往大堂走。
途经那间雅致的包间,正逢长缨推开门,将满满一壶烧刀子酒端进去。
霍霆则兀自倒上一盏热茶,白雾冉升,茶香四溢。
“今日,本王可能要怠慢孙大人了,只能以茶代酒,与你小酌片刻。”
孙诚反应过来:“王爷伤势未愈,是下官考虑不周啊。”
“也不全是,家里有人管。”霍霆轻笑道。
孙诚又反应一瞬,这镇南王早年一心保家卫国,迟迟未曾娶妻,据说连妾室、通房也没有过。
那这能管得住堂堂亲王的家人……
孙诚会意一笑:“王爷当真孝顺啊。”
门外,华姝听懂了霍霆的弦外音后,已先一步背过身,匆匆退避。
但听完这位孙大人的回答,原本倍感忧惧的她,竟是神奇地笑出了声。
霍霆目送那抹倩影渐行渐远,直至长缨彻底关上门,才收回目光,亦是凤眸含笑。
*
随后,华姝与霍千羽提及刚刚在包间的谈话。
两人经商议,霍千羽提前回府歇着,顺便整理那几个士兵的脉案。
华姝则以去给霍霆买治伤药材为由,绕道去了周莲的家中。
殊不知,这会天还亮着,且她这次并非从回春堂后门悄悄前往,被守在暗处的萧成发现了,并一路跟去。
她更不知的是,一驾马车随后也停在周家门口,走进去一位锦袍公子。
与华姝才退亲的宋家大郎,宋煜。
“他怎么也来了?”
“不会是想与嫂子重燃旧情吧?”
萧成再度急得抓耳挠腮,嫂夫人这护花使者可真不好当啊!
“不行,你赶紧去告诉老大。”
上回已被霍霆迁怒的那属下,堂堂八尺大汉,急得差点哭出来:“萧将军,您这次能不能换个人呐?”
我害怕啊——
19. 第 19 章
与此同时,回春堂的包间内。
兵部侍郎孙诚,压低声音道:“王爷交代给下官的差事,已有着落了。”
说着,他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纸油黄信封,双手递给过去,“此乃从司空震的密室里搜查所获。”
想到什么,他又连忙补充道:“信上之言,下官可对天担保,绝不会向外透露半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我不必如此。”
霍霆泰然自若地接过密信,展开信纸。大致浏览后,神色陡然一沉。
原来,华姝父亲出事前,除了向霍霆求助,还曾向一位友人寻求帮助。
但那友人出卖了华不为。
将其行踪透露给司空震,两人为向那幕后之人谄媚邀功,一边秘密截杀霍霆,一边设计火烧华家满门。
而这友人,名曰冯紫山。
但现如今,他还有另一重身份——
皇龙寺的神医,圆妙大师!
思及华姝先前才提及的话语,霍霆右手蓦地紧攥成拳,密信霎时褶皱成一团。
不算狭窄的包间内,原本喷香四溢的茶雾气,此刻冷凝至极点,侵袭着每一个角落,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这时,经长缨通禀,萧成手下的那个倒霉脑袋,期期艾艾走进来。
瞧见霍霆脸黑如墨,那人越发欲哭无泪:“将、将军,属下有、有事禀告……”
*
华姝也没想到,花魁周莲竟是宋煜私养的外室。
要知道,宋家大郎在外人眼中一向是端方君子,清廉为民。面前扶门而立的醉酒男子,她差点没认出。
半夏也嗤之以鼻,幸好自家姑娘退亲了。
周莲不知实情,只顾娇笑地上前搀扶宋煜。
病情大好,她迫不及待想挽回夫主的心,但未料到他今日来得这般早,只好对华姝道:“女神医,今日要不先到这?我家郎君难得回来一趟。”
“那我们便不叨扰了。”
华姝乐得自在,起身就往外走。
怎知,宋煜酒酣思淫,“这神医竟是个小娘子,面纱取下来,给本公子瞧瞧。”
“你放肆!”半夏拦着在中间,怒斥。
“一边去。”
宋煜不耐烦将她推搡开,旋即一把拽住华姝,扯下面纱。
见她秀美雪靥,他惊艳咂舌:“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好一个尤物……等等,怎么如此眼熟?”
“还请公子自重!”华姝羞愤难当,奋力挣扎。
宋煜酒醒几分,松开了手,华姝连连后退。
他则步步逼近,端详着她锦缎罗裙,熟悉俏脸,“医术、贵女……你是华姝?”
萧成隐在屋顶,迈出去的脚,又迟疑停住。
如今变成了旧爱相认,他的身份,没资格管呐。
老大怎么还没到啊?
屋檐下,“我是偷跑出来的,不愿被家人知晓,想必宋公子亦然。不若我们就当从未见过,此事一笔勾销,如何?”
发现宋煜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又在他的地盘上,华姝不得不防。她先假意露出把柄示弱,又佯装镇静求和。
而撑在半夏胳膊上的纤手,还在颤抖。
“既窥得我秘密,你还想走?”宋煜冷笑:“来人呐,给我抓住她俩!”
“是!”数名小厮当即将她俩包围。
华姝主仆警惕盯着他们,脸色唰白。
“女神医乃妾的救命恩人,还请郎君高抬贵手。”周莲上前好言相劝,却被宋煜一巴掌掀飞在地,“你给我滚开。”
华姝见状,脸色越发惨白。
惊惶间,她想起霍霆的叮嘱,“宋公子,我乃镇南王府中人,您当真要将事情做绝?”
此话一出,小厮们骤然僵住,“镇南王?”
周莲也惊诧:“可是那位率领七万大军,凯旋回京的镇南王?”
宋煜的酒意,更是彻底消散,满身冷汗。
该死!他先前多番嫌弃这华姝是个孤女,竟忘了她与镇南王的关系。
如今镇南王手握重兵,就连圣上都得给三分薄面,他更得罪不起。
但眼下已经得罪了,那就只能毁尸灭迹……
“是在下酒后失得,多谢华姑娘大度不计较,改日定登门道歉。”宋煜恭敬地拱手赔礼。
“宋公子言重了。”华姝信以为真,扶着半夏匆忙往外走。
怎知,转身刹那——
“女神医小心!”
周莲尖声提醒。
事发突然,华姝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匕首就刺入她心口,突然这时,一柄飞镖“咻”得凌空射来,径直打飞宋煜的匕首。
“是谁?”
“谁干的?”
“给我滚出来!”
宋煜主仆瞬变惊弓之鸟,转着圈慌张找人。
华姝三人也左顾右盼,奈何天色渐晚,视线昏暗。
屋顶高处,霍霆迎风矗立,玄色的宽袖锦袍猎猎飞舞,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脸色沉郁,在听到华姝那句“我乃镇南王府之人”后,稍有和缓。
霍霆漠然觑着脚下的人不断叫嚣,却没动。
他腿上痊愈的事,不宜暴露。暗中保护华姝一事,也不宜暴露给当年的幕后凶手,更避免她徒增紧张。
“你去,只说正好路过。”
萧成不解:“这可是英雄救美,老大不亲自去?”
霍霆不耐瞧他,一脚就踹下去。
“哎哎哎——”
“哐!”
萧成摔个四仰八叉。
这冤枉气,加窝囊气,最终还是他来受了……
为挽回面子,他一个鲤鱼打滚翻身而起,“砰砰”几拳将人全打倒在地。
然后若无其事地朝华姝打招呼:“咱又见面了哈。”
“……嗯。”
华姝呆滞半晌,脸色稍有恢复,“萧将军何故在此?”
“我正好路过,听着像您的声音,就进来瞧瞧。”萧成脸不红心不跳。
华姝敬他是位将军,一时不疑,连忙郑重福身,“多谢萧将军。”
“使不得!使不得!”
萧成像被火烧屁股,跳脚躲开,“天色不早了,此处有我,您早些回府吧。”要不然老大又得揍他。
华姝环顾乌烟瘴气的小院,心有余悸,长睫犹颤:“有劳。”
走出两步,她又回身,轻声问:“萧将军,我既无事,可否别再叨扰王爷?”
“这……要不您敲晕我?”
“……”
宋煜盯着华姝远去,双眼阴鸷。
近日,兵部尚书贪污一事被揭发,连带其女贤妃被废。皇后重病多年,后宫无主,皇上已有意让他胞妹入宫主持大局。
待成为国舅,不论霍霆,还是华姝,他一个都不放过!
然后,不待宋煜做国舅爷,先被萧成扭送至顺天府的大牢。
*
华姝回到霍府,从偏门悄悄回到月桂居,连饮下数盏安神茶,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而后蔫蔫地倚在软塌上,无心用晚膳,一边点数现存的银钱,一边思量该如何应对霍霆。
认错是应当的,唯求他别告知祖母,别让老人家跟着担心。
不料,她转眼就被丫鬟捉住去了千竹堂。
灯火通明的主屋,圆桌上已摆满饭菜,都是她爱吃的。
只是某位老人家坐在软塌上,正生闷气呢。
华姝心虚不矣,环视一圈屋子,意外没瞧见霍霆的身影。
巧合么?
也对,萧将军应该没她回府快。
呼……
华姝提着一路的心,悄然放平。
然后强打精神,低眉垂眼走上前,轻摇着老夫人衣袖,软糯糯地撒娇:“祖母,姝儿知错了,日后再不敢贪晚了。”
“哼。”老夫人扭头不去瞧她,但也没拂开她手。
华姝勾起唇角,再接再厉:“祖母,咱先吃饭饭吧,好不好嘛……”
“咳。”
身后的净室,忽传来一道熟悉的男性清咳。
正撒娇的华姝,哑愣一瞬。
紧接着,脸颊腾得蹿红,耳边直冒热气。
他、他何时来的呀?
秀气的小脸苦皱一团,窘样可爱极了。老夫人先被逗乐:“行吧,人已到齐,先用膳。”
屋内的仆从们也乐不可支,但碍于王爷在场,无人敢失礼。
桂嬷嬷憋笑去搀扶老夫人,其他丫鬟则抿嘴偷笑着忙活起来。
唯有华姝认命地松开老夫人衣袖,慢吞吞转过身,眼睫微垂,规矩福身行礼:“见过四叔。”
明亮烛台的光影,自高处洒落在她身上,桃粉罗裙染有柔和暖光,香腮也粉嫩嫩的。
嗓音低软,没了先前撒娇耍赖的肥胆儿。
但精神头,倒比霍霆预想中的好些,“先用膳。”
见他没发难,华姝彻底松口气。
乖巧点点头,红脸躲去净室梳洗,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冷水。
饭桌上,也只闷闷地蔫头吃饭。
本想喝碗热粥,奈何那只白玉雕花大碗摆在他手边,她咬咬唇没吭声。
霍霆全程看在眼里,轻扯嘴角:“给表姑娘换碗甜粥。”
丫鬟忙恭敬应是。
华姝抬头看去,霍霆也转眸看来,神色如常:“你腹饥太久,先喝热粥,暖胃。”
应是萧将军还未禀告吧。
华姝赧颜于他的细心,“多谢四叔。”
旁边,不明真相的老夫人,见此亲睦的情景,笑容颇为欣慰:“不错不错,见你们叔侄俩感情越来越好,我就放心了。”
叔:“……”
侄:“……”
随后,老夫人问及将士们的安置近况:“你大哥最近早出晚归,也没来得及问,那安置费可筹备齐全,是否需要家里再想想法子?”
“此事儿子已有应对,母亲无需挂心。”
霍霆隐去错综复杂的权谋手段,只挑了两三个喜人消息,简洁应对。
不过,单是他从容不迫的语气,已足矣令人信服且安心:“那就好。你办事向来稳妥,为娘放心……”
华姝坐在旁边,边小口喝着甜粥,边安静听着,也由衷为将士们欢喜。
先前大伯父为此愁容惨淡,如今才过去几日,已被霍霆轻易破解。不得不钦佩,他的足智多谋。
米粥温度正好,香甜软糯,华姝不知不觉连喝几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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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肠辘辘的胃很快回暖,而满足。
如画的眉眼,不禁染上一抹松缓轻快。
圆桌对面,霍霆耐心回答老夫人的问话,并没去瞧华姝的雀跃反应。
但他能预感到。
夜莺欢快清啼,阵阵传入窗内,窗边桌案上那尊麒麟紫玉香炉,炉口处的白烟袅袅芬香。
一顿晚膳,皆是华姝喜欢的菜色,老夫人时不时会给她夹菜,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她却再度面临那个难题,同路而归。
“时候不早了,母亲早些安置吧。”霍霆饮上半盏清茶解腻,放下茶盏,顺势看向华姝。
她垂下眼帘,“姝儿好些天没陪着祖母,今晚想留您这住。”
虽说上次一路同行,霍霆未有为难。但适才出尽洋相,脸皮薄的姑娘家,免不得有几分别扭。
还钱一事,还是明日再提吧。
将山中恩怨,与今晚恩情,一并道谢,一并说清。
得知华姝要留宿,老夫人自然欢喜,忙要吩咐人去铺床。
霍霆也没阻拦,只淡声问:“你今日因何晚归?”
华姝预感不妙,温吞起身,“要不我今晚还是回月桂居吧,顺路向四叔禀告。”
不幸的是,老夫人已被拱起火气:“就在这里说。”
“姝儿如今有了你四叔,都不跟祖母一条心咯。”
华姝无法,只得开口道:“遇见一位医术精湛的前辈,就多逗留些时辰。”
她不确定霍霆是否已获悉,但当着祖母的面实在不敢坦言,只虔诚承诺:“坐诊之事已至收尾,我后面再不会晚归了。”
“学医救人是善举,出发点是好的。”霍霆道:“若你晚间需要单独回府,我可另派人护送。”
华姝杏眸微讶。
前几日才被教导不可过分忙碌,本以为他会责备她不听话的。或因今晚之事,严厉斥责。
然而,不待她细究他神情,老夫人的火气更甚:“你哪里能如此纵她?合该早些回来,好生休息。”
“嗯,母亲所言极是。”
孝顺的镇南王爷,未有丝毫辩驳。
只见他唇角微抿,脸色似显无奈,华姝却是心生一丝狐疑。
堂堂手握重兵的战神将军,不去处理国家大事,竟在这给她向祖母告状?
她眼神幽怨看去,他从容自若:“今晚还回月桂居吗?”
“……回。”
*
临近安寝时辰,霍府的庭院无人,偶有寒鸦飞过树梢。
清静的石子小路上,华姝还如上回那般,落后半步,跟在霍霆轮椅后面。长缨和半夏远远跟在最后。
只是今晚的心境,明显不同。
身前的男人亦是一路无言,唯有轮椅木轮下的石子“咿呀”不停。
偏她深知,他有话要说。心绪被勾着、吊着一路,似那木轮一般,上下起伏。
华姝悄悄看去,只能看清霍霆一半脸庞,轮廓线条分明,眉骨斜短的细疤,平添几分凌厉。
是还在因晚归的事,生她气么?
月桂居院近在眼前,华姝犹豫着搓搓指尖,主动打破这煎熬的死寂:“王爷,您是要我诊脉吗?”
霍霆停下轮椅,粗壮手臂递过来,还是没有言语。
华姝见状,也只好先蹲下身,指尖扣上他麦色阔腕,凝神感受脉搏。
忽然,头顶传来熟悉的沉声:“这里是三千两,够用吗?”
霍霆今日的确动了怒气,气萧成未及时禀告此事,气华姝不来寻助、反而只身犯险,更多是气自己没及时发现、护佑不利。
他这一路都在压制情绪,想用最心平气和的方式,帮她解决问题。
眼前多出一沓银票,让华姝动作一顿。
他都知道了,难怪。
可她没去接那银票,赚诊金本就是为还他,哪儿再拿的道理?
只是不曾想,他都没追问缘由。
如此无条件的支持,明显越界了……华姝不禁心跳加速,手足无措。
皎云羞月,空气有须臾安静。
“还差多少?我每年俸禄一万两,还不够的话。兵部尚书一职近日空了出来,我去补了那个缺。”
见她没接,霍霆又道:“往后你别再独自出诊,不安全。”
兵部尚书乃正三品大员,大伯父二伯父盼了大半辈子的好职位,到他口中,竟成了“缺”。
华姝心知霍霆并非仗势欺人,但他的位高威压,在这一刻的确显示得淋漓尽致。
还有他超出叔侄的过分照拂……都让她心跳越发凌乱。
感激是真,但压力更甚。
果然如她下午所料,他从未想过放开她。
可他们真的不能再这样。
“王爷好意,华姝铭记于心。但您伤势未愈,还是多休养为好。”
“至于我行医这等小事,说来话长,您实在不必放心上。”说完,她就想收回手,起身告别。
怎知,霍霆蓦地扣住她指尖,“那就长话短说。”嗓音染上威压。
他掌心灼热,灼得华姝心跳砰砰更甚,默默蹲在他腿边,一动不敢动。
只觉她一直以来不愿去触碰的那层遮羞布,要提前被揭掉了。
20. 挑破
深秋仲夜,空气泛起淡淡的白雾,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打湿华姝的袅袅衣裙,寒意阵阵。
她深吸一口气:“二伯母发给我的月银与众姊妹一样多,完全够日常开销。”只是这次特殊情况,不够偿还血燕和山中人情债罢了。
“出诊也是想救人性命。本以为她一介孤苦女子……终是我考虑不周,华姝甘愿受罚。只求您别告知祖母,我日后再不会去了。”
“这话说得不实诚。”
霍霆加重语气,一语挑破:“那花魁业已交代,是你主动找上她的。”
华姝喉头干涩,愈加支吾:“我……”
“这木屋何时变作兵器库了?”
“快走快走!千万别被王爷发现咱常来此处幽会。”
不远处的药田,忽传来两道窃窃私语。应是府中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闻声,月桂居门口的两人,都神色微变。
晚风吹来,桂花阵阵飘香。本就暧昧的氛围,再添尴尬。
小木屋,孤男寡女,亲密,偷情。
怎么听怎么都像……
华姝头顶越埋越低,心虚又羞怯,试探着抽回手指。
这等轻微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霍霆的眼。
他垂眸看去,意外撞见那截伸长的纤颈,肤白嫩滑,染满红晕,从耳边一路蔓延而下。
似暗夜里一朵娇艳盛放的蔷薇,惹猛虎想倾身去细嗅。
霍霆克制地挪开眼,遂了她愿,松开手,顺势给远处的长缨一个手势,绕道去药田瞧瞧。
华姝如蒙大赦,起身拉开一步距离。
那指尖染着他的体温,仍是烫得厉害,余有微颤。
她顺势搓了搓泛凉的手臂,以作掩饰。
然,粉嫩含羞的双颊,依旧若隐若现。
霍霆都瞧在眼里,叹了口气:“华姝,你无需这般怕我。”
“今日过问此事,本意也不为责罚。但你一再回避,让我不得不忧心你处境艰险。”
“实在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反正萧成会加倍盯紧,但这话霍霆不会告知她,仅着重叮嘱:“只一点,不准伤到自己。”
闻言,华姝哑然一怔。
朦胧月色里,男人泰然而坐,一袭滚边刺绣的玄衣,无风自动。
他眉眼英俊硬朗,自带凌厉。但此刻面对她,华姝看得出,他在尽可能表现得平易柔和。
她不由赧颜于他的包容胸襟,感动于他的深沉关切。
华姝郑重福身,细语软柔:“王爷的海涵与厚助,华姝铭记于心。事情没您想得那般复杂,我日后也再不会去,不会让祖母……和您惦记。”
“如此甚好。”
霍霆瞧着她,脸色渐缓:“否则再是遇险,我就真要向你祖母告状了。”
话音未落,自己先行失笑。
想他纵横沙场多年,审讯战俘无数,如今竟撬不开她一个小丫头的嘴,还得向老母亲告状,说出去估计得被那帮兄弟笑上好几年。
见霍霆笑了,且理直气壮地威胁她还要告状,华姝亦是忍俊不禁。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位赤诚宽厚的长辈。若非山中事,她定会忍不住像小时候一般黏着他。
“行了,回吧。”霍霆看眼渐深的夜色,“往后日渐天凉,若再是贪晚的话,记得加件外裳。”
默了默,他再度递上银票,“这钱先拿着,权当我提前予你的诊金。”
瞧着那沓银票,听着他天凉加衣的细腻关切,华姝迟疑一瞬。
许是男人太过包容随和,给予她莫名心安。又或他一再过度关照,让她受之有愧,不宜再退缩至明日。
华姝心中挣扎几番,决意即刻直面此事:“王爷,我可以说明筹钱的缘由。您能答应我,不生气吗?”
“那要看是因为什么。”
霍霆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待人接物早有一套成熟的底线:“伤天害理、作奸犯科之事绝不准许。”
“即便你现在后悔,不肯坦言了,日后被我知晓亦不准许。”
“不过,”他话锋一转,凤眸清明瞧着她,“我自是相信你的为人,更担心你受人蒙骗。”
“不会伤天害理,也不是作奸犯科,您就不会生气,对吧?”
华姝眼波流转,试探的触角又往前伸出一点点。
霍霆难得见她杏眸不止惧色,还有一丝灵动的狡黠,似是激发出她幼年时的欢脱性情。
他微挑眉,“且说说看。”
“您稍等。”
华姝先是走开几步,悄声交代半夏回月桂居拿银钱,而后折返回霍霆跟前。
长缨去药田尚未回来,这会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人。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坦言说出积压多日的心事:“我去赚诊金,是为了还清您的诸多恩情。”
秋风乍起,寒夜更深。
霍霆握着银票的手掌,骤然收紧。
定定凝着她,静候下文。
可他气场太过强大,凤眸的微变,已让华姝倍感压力。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她轻声软语道:“承蒙王爷多番相救,华姝不胜感激。若能为您清除余毒,我亦万死不辞。”
“至于山中之事……”
华姝拢了拢鬓边碎发,试图掩饰掉羞耻泛红的脸颊,“皆由我而起,亦该我独担。”
“华姝敬仰王爷责任心厚重,也深知您肩负天下大事,故而,还请您日后不必再费心关照,不值当的。”
她话音落下,许久未等到答复。
空气亦是冷寂许久,薄雾渐浓,从四周压迫而来。
却抵不过霍霆周身的沉郁威压。
华姝埋低头,不敢去瞧他脸色,却见那几张银票已被攥得严重变形。
而另一只大掌也攥紧轮椅扶手,青筋根根凸起。
时至此时,他仍在极力克制,没有冲她发火,华姝心中百感交集:“王爷,您……”
“华姝。”
霍霆沉声打断她:“我可以给你足够时间想清楚,你不用着急答复此事。”
“天色不早了,回吧。”他先行调动轮椅,有意就此结束这段对话。
但华姝没动。
她搓了搓僵硬的指尖,唇瓣孱颤:“不必再想了,这是我近一个月审慎思考的结果。”
霍霆动作一顿。
停下轮椅,然后站了起来。
高大魁岸的身影,刹那投下一道沉密的阴影,将华姝严实笼罩其中。
她心跳漏了一拍,仰头看去,男人居高临下谛视着她,凤眸寒沉如渊。
华姝心跳更快,下意识步步退避。
但这一次,霍霆没再宽让,而是大步逼近。
且他一步,顶她三步,让华姝脚步凌乱,局促不安。
她惊惶看着眼前之人,这一刻,他不再是宽和四叔,而是那个气势如狼的冷峻山匪,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
那些拼命忘却的昔日恐惧,在这一刻,悉数从潮水般袭来,令华姝心脏狂跳,濒临窒息。
“理由呢?”霍霆边走边问。
“因为我年长你太多?”
“因为我眉骨有疤,长得很凶?”
“不是的!”华姝极力摇头,极力解释:“王爷海纳百川,心怀天下,是大昭百姓的神明,亦是华姝心中的英雄。”
说话间,两人已退至清枫斋的木门前,霍霆顿住脚步。
刚想出声提醒,但华姝一时不察,后背已经撞了上去。
机密信件都锁在书房,清枫斋的院门没有上锁的必要,因为府中无人胆敢不请自来。
而华姝,显然又是例外。
她轻轻一撞,两扇门板“吱呀”而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栽去——
“啊!”
她低呼一声,等回过神时,人已陷入霍霆的怀里。
他一手稳稳扣住她腰肢,一手垫在她后脑与门板间,院门刚刚已被他用脚从里边踢严实。
空气再度安静,夜雾愈加浓郁。
狭窄的阴暗空间里,只剩两人紊乱的呼吸声,以及男人炽热逼人的气息,熟悉得可怕。
华姝心惊肉跳,犹如被野狼叼住的囚困小兔,一动不敢动。
原本在跌倒刹那,慌乱捏紧霍霆衣襟的手指,也颤着松开,虚扶于半空。
霍霆顺着那发抖的葱白纤指,垂眸定在少女惨白如纸的小脸上。
怀中她簌簌发抖的娇躯,宛若秋风中之落叶,让他冷峻的下颌绷得更紧:
“既是不反感,为何拒我?”
“有更喜欢的人了?”
“霍玄。”
头顶再度响起一连追问,最后一句,用的肯定语气。
华姝呼吸微滞。
怎么会突然提及表兄?
她仰头看去,想一探究竟,却意外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瞳孔隐有她读不懂的晦涩。
而华姝的短暂沉默,落入霍霆眼中,即为默认。
默认她不惜冒险去赚诊金,是为摆脱他,早点与霍玄共乘一车,出双入对。
他们青梅竹马,年龄相仿,有说不完的共同话语。
“也好,他确实比我更合适。”霍霆缓声道:“我会出面替你指了这门亲事。”
他看似平和下来,但扣住华姝腰肢的粗粝大掌,却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然后猛地一带,将她紧紧按在他胸膛上。
男人的胸膛坚硬而炙烫,华姝被撞得魂飞魄散,烫得心尖发颤。
她仰头看着上方冷峻染怒的脸庞,顾不得弄清他如何知晓霍玄的事,忙出言阻拦,柔哄:“我对表兄仅是兄妹之情,还请王爷打消这份心思。”
即便来日真会嫁人,定也趁霍霆离京不在,避着,瞒着。哪好意思请他出面指婚?
“你若为顾及我颜面,倒也不用……”
“我没有!”
华姝加重语气,每个字都带有坚决的重量。
霍霆被打断的后半句话,似也字如千斤,难再多言。
他俯视着她,眸色深沉。
秋风再起,红枫叶自墙头飘零而落,有一瞬遮蔽门边的灯笼黄光,恍了眼。
叫人一度看不清自己的心,有几分试探,几分成全,又有几分释然。
但从华姝的视角,能感觉霍霆周身的寒意在减淡。
然后他俯下身靠过来,视线与她平齐。
近得能让她隐隐看见花容失色的自己,和映入他凤眼的灯笼光晕,又好似重燃起的一簇火苗。
“那就只剩世人非议了。”他轻揉她头,“你尽可放宽心,我来解决……”
“姑娘!”
“姑娘你在哪?”
这时,门外传来频频的呼唤声,是半夏拿着银票出来了。
但夜半三更,事关秘辛,她又不能高声大喊,语气越发焦急。
华姝也跟着一同焦急:“王爷美意,华姝心领了。是我跨不过心中那道坎,与旁人无关。”
她试着挣扎了下,但根本以卵击石,动弹不得一点。
反被男人灼灼目光,烫被目光闪躲,长睫低垂。
可霍霆不准。
原本扣在她腰间那只粗粝大掌,改为捧起她肤如凝脂的脸颊,四目相对。
他深深凝看过来,“我还是那句话,你慢慢消解心绪,此事容后再议。”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决绝之语。
兜兜转转,谈话绕回最初的原点。华姝所有的竭力劝说,皆变作徒劳。
这一刻,本就身处绝路的她,心境亦陷入绝路。
只剩最后的颤声哀求:“王爷,我恳求您放手吧。”
她咬紧唇瓣,却还是漏掉一丝轻微的啜泣声,似秋夜里迷失希望的小兽在呜咽。
紧接着,一颗热泪,顺着她泛红的眼角无力滑下。
坠落在脸畔的粗粝大手上,溅起一滴微不足道的水花,氤氲在白茫茫雾气里……
*
雾中水汽凝结坠落,秋雨一连三日萧寒不散。
就好似华姝的心情,阴霾阵阵,久久郁结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好在对外宣称坐诊辛劳,倒是无人来打搅。
一连三日,她倚靠在书房的圆形雕花小轩窗前,手中医书不曾翻过几页,大多时望着西墙边的桂花树,凝神不语。
枝头的高洁米黄花瓣,再度被秋水冲进泥泞。
一如她刚逃出深山时的境况。
紧锣密鼓近一个月的所有努力,只因那人的一句话,皆被打回原形,回到她最初的心绪不宁。
“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家宴就开始了。”
半夏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帮华姝披上一件古纹双蝶云形藕粉色披风,忧心道:“要不,奴婢还是为您向老夫人告个假吧。”
华姝羽睫轻动,回过神问:“对面……出门了么?”
半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等会姑娘直接坐到女眷那桌,应是能避开的。”
华姝眼波流转,神色恹恹起身,“帮我梳妆吧。”
今日家宴,霍家人齐聚一堂。
一来要庆祝霍霆与霍雲兄弟俩,将安置将士们的苛刻差事办得尽善尽美,稳住军心,荣获圣上嘉奖。
二来霍玄殿试在即,为他鼓励士气。
都是喜事,老夫人高兴,主动提及要庆祝一番。
昨日傍晚,桂嬷嬷亲自撑伞过来,探望华姝身子,并通知此事。
既已应下,也不好临时改口。
反倒容易惹人注意。
华姝由着半夏和白术拾掇,铺上一层厚粉,梳上精致妆容,故作精神地撑伞往前院的饭厅走去。
怎料,就在离院门几步远时,轮椅压着石子路的“嘎吱”声,跳入耳畔。
仿佛一颗石子,砸在她心湖上,溅起圈圈涟漪。
快速瞥了一眼来人,华姝握在玉骨伞的玉手,不由收紧,倾斜遮面。
“见过王爷。”
待长缨推着霍霆行至院门前时,华姝福身行礼,轻声道。
霍霆微掀眼帘,目之所及,仅有一把水仙花样的天青色,挡住少女姣好玉容。
藕粉披肩下摆,瑟瑟摇曳在秋风微雨,飘摇欲坠。
与他初回府中那日的画面,近乎重叠。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霍霆淡淡收回目光,挥手命长缨继续往前,未过多停留,未发一言。
路上的石子,再度被碾压得“噼啪”作响,渐行渐远。
华姝重新扶正油纸伞,目送那主仆二人走进饭厅,才带着半夏继续往前,唇瓣紧抿。
如她所愿,霍霆松口山中事。
只是惹他恼怒动气,实非她本意,终究还是将此事办砸了。
*
饭厅内,华姝不敢再去瞧东边的男子桌席,只走近女眷这桌,落座。
老夫人怜惜地端详着她:“我瞧着姝儿这脸色还是病恹恹的,身子可是还没歇过来?”
东桌的主位上,霍霆正与三位老爷并霍玄、二房嫡子霍齐、三房庶子霍瑛等人寒暄。
本就兴致不浓的他,在听到老夫人的问话后,耳郭微动,渐有走神。
一道熟悉的和软细语传来:“许是秋雨天潮,夜里睡得有些不踏实。”
这话语的内容,听着也很熟悉。
山中那月,他偶然午夜梦醒,身畔的被褥是凉的。
半夜未眠的少女,也曾这般答复。
那时他对她不甚了了,信以为真。
现在细品,这句竟也是谎言。
膳房的十数个仆人,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有人专门负责斟满酒杯。
始于主位,转一圈回来,霍霆面前酒杯已然空荡荡的,于是又补上一杯,才悄然退下。
西边女眷席上,华姝的座位,不巧恰能瞥见这一幕。
几日前在回春堂,他对孙大人的以茶代酒,和“家里有人管”的轻快戏言,还历历在目。
她眼睫微动,略感沉重,垂落而下。
身旁,大夫人亲手帮她盛了一碗红枣乌鸡汤,“失眠易损精气,饭前先喝碗鸡汤暖暖胃,还能补气血。”
你腹饥太久,先喝热粥,暖胃……
熟悉的关切之语,亦是声声在耳。
华姝强迫自己不再回想,执起汤匙,专心喝汤,“多谢大伯母。”
“这孩子,谢什么,合该我们该好好谢谢你。”大夫人同饭桌上其他人笑言:“她大伯父这几日得了空啊,没少同我夸姝儿。”
“医术精湛都是次要的。”
“待人接物那是真没的挑喲!心思周到又细致,谁见了谁都叫好。”
“我能作证。”霍千羽补充道:“尤其最初那日,他们一开始瞧不上我俩是姑娘家,结果后面几日想排队都排不上。”
“哎呦呵,咱家姝儿当真这般优秀呢?”老夫人一听,本就欢喜的她越发笑得合不拢嘴。
“母亲,这话其实不是儿子夸的。”东桌的大老爷,闻言也乐呵呵表示:“是回春堂老板和将士们,都对咱家俩丫头赞不绝口。”
霍雲说到兴头,又转向霍霆,“当时澜舟也在,母亲若不信我,可以问四弟。”
此话一出,饭厅的人纷纷看过去,倍感期待。
华姝亦然。
也才注意到,霍霆今日罕见穿了件烟蓝色的广袖锦袍,束发的碧玉簪换作一根白玉簪。
看上去与平时多添几分姿容,更显年轻。
然而,那刚毅的俊脸,神色始终冷肃。像一座拢满瘴气的孤岛,游离在饭厅的欢声笑语之外。
他朝老夫人颔首,“所言不虚。”
当众肯定了华姝的才能。
但惜字如金的淡漠,让活络的气氛骤然冷凝。
众人不明所以,但碍于其身份,也不敢追问,只剩面面相觑。
作为唯一知情人,华姝瞧在眼里,闷在心中。
她是没资格气他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不能一边要求人家远离,一边还享受堂堂王爷所予的热切相待。
只是瞧着疼爱她的老夫人面露忧色,华姝于心不忍,挤出一抹浅笑:“是大伯父他们谬赞了,姝儿年纪尚轻,才疏学浅,日后还得勤加钻研。”
声音轻轻柔柔的,再是粉饰太平,也难以挽回活跃气氛。
霍玄始终在关注她。
虽不知心尖的姑娘为何哀伤,但他略作斟酌,还是笑着接过话茬:
“表妹一惯低调,但咱家谁人不知,你可是祖母教养长大。若非女儿身,以你才学去考科举,必不在我之下。”
一句话,解了华姝的困境,连带着把老夫人都夸了,众人闻之忍俊不禁。
“玄儿不愧能入殿试,这般口才,想来过几日定会旗开得胜。”
二夫人也主动打起圆场。
为哄老夫人开心,也有意与大房和华姝重新交好。
大老爷此次差事办得漂亮,荣升从四品官衔,逼近正四品的二老爷。二夫人不得不摆正姿态。
她也心惊华姝医术如此精湛,以防二老爷日后的差事也用得上,不敢再小瞧人。
三夫人附和:“玄儿的心思灵巧独到,的确不可多得。”
大夫人看破不说破:“那咱家玄儿就借两位婶娘的吉言了。”
老夫人也重新展颜:“说得不错,咱家玄儿勤学苦读多年,此次殿试必能大展宏图。”
她说着举起酒杯,提议:“来,咱们全家今日且庆贺大郎、小四心有所成,也恭喜姝儿医术学有所成,更要遥祝玄哥儿心想事成!”
众人欢笑一堂,接连举杯祝贺。
“不错,母亲所言甚是。”
“玄儿今年打个样,两个弟弟皆要向你看齐。”
“光耀霍家门楣的重担,早晚得落你们头上……”
话题转到科举,饭厅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华姝随之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同霍玄远远对视一笑。
想起那晚同车而回的事,又稍有不安,下意识去悄瞧霍霆的反应。
他正侧头同霍三爷说着什么,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似乎真当她为寻常晚辈了。
华姝收回目光,安静用膳,只道这般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她心事重重,以至于没留意到,三夫人身旁的表妹阮糖,投过来一束意味深长的目光。
直到饭后,女眷陪老夫人回千竹堂歇息,华姝陪霍千羽撑伞跟在最后,才提及此事。
“姝儿,你说巧不巧?”霍千羽低声:“沈青禾那边刚一走,阮糖的病就好了。”
当初,阮糖和沈青禾都为着王妃之位,来霍家借住。待见霍霆“瘫痪”后,沈青禾将目光投向霍玄,阮糖则称病不出。
直到前日沈青禾离开霍家。
“沈姑娘走了?”华姝近日没心思关注此事。
霍千羽:“听说她父亲触怒龙颜,被贬去山西上任,然后她们全家就一起去历劫了……”
后面的话,华姝没再听。
忆起那晚在千竹堂喝热粥时,霍霆与老夫人提及“都察院”、“言官”等只言片语。
而她印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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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父之前就在都察院任职。
再联想霍霆请来戏班子表演“孔融让梨”的旧事,霍华羽与霍千羽在药田争执时,沈青禾也有掺和。
莫非……
华姝下意识回身,然饭厅人群早已散去,那道烟蓝色的魁岸身影只剩一线剪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一片漫漫雨幕,缭乱人眼。
手边的天青油纸伞上,残雨因着旋转,飞溅至雪颈。丝丝冷凉,惊得华姝的回神。
应是她想多了吧。
霍霆虽大权在握,但为人忠正不阿,景行行止,怎会为这等儿女情长小事而以权谋私?
*
千竹堂
女眷们各执一盏清茶解腻,并闲谈起皇龙寺。
起初,是大夫人想去寻圆妙大师给霍千羽治腿疾,并为霍玄的殿试祈福。
二夫人跟着搭腔,要带霍华羽去拜佛求姻缘。
三夫人见状,也表示要拜一拜送子观音。她孕中不方便,由表妹阮糖代为前去。
可想进那皇家的寺院拜佛求神,得先去拜一拜家中这尊战神。
征得老夫人首肯后,谁去求取拜帖,就成了此次拜佛的头等大事。
霍霆气场压迫摄人,在场没几人不犯怵的。
冷肃的清枫斋,和重兵把守的皇龙寺,难去的程度,不能说毫不相干,可谓是一模一样。
几人你瞧我我看你,目光最终齐齐落在同一人身上——
华姝埋头喝茶,假装视而不见。
她既主动开口求离,断不能再反复去他眼皮底下,招惹误会。
山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结果,“我前日刚得了几株上等老山参,等会让姝儿拿与你四叔吧。”
二夫人说,华姝回月桂居时,正好“同路”……
这还没完,三夫人又道:“我房里的嬷嬷新学做一种糕点,味道极好,姝儿也一并拿与你四叔吧。”
望着几位长辈寄予厚望的目光,华姝为难悲叹。
还要亲自为他送糕点,这误会岂不是更大?
所幸霍三爷担心雨天路滑,过来接三夫人回房,“正好我与澜舟还有要事相商,等会去清枫斋时,向他讨了拜帖便是。”
华姝感激地看向三叔父,虽还未去皇龙寺,但她仿佛已得神明的普度。
众人皆了却一桩心事,继续闲谈。
怎知,约莫一刻钟后,霍三爷去而复返:“实在不巧,赶上阴雨天,澜舟那腿伤熬人,他这会歇下了不便见客。”
“没请军医来瞧瞧吗?”老夫人面色凝重起来。
霍三爷:“听长缨说,军医近日告假。”
如此一来,连老夫人的目光也投向华姝,慈母之心忧忧。
秋雨敲窗,如泣如诉。
面对一手养大自己的祖母,华姝这次实在不忍置若罔闻,咬了咬唇:“……那我前去探望四叔吧,顺便讨一封拜帖。”
她放下茶盏,袅袅起身辞别。
余留在齿间的清甜淡茶,莫名泛起一丝苦涩。
屋外,半夏撑伞走在身畔,“姑娘,不若奴婢去请那回春堂的陈老板,来为四爷瞧瞧?”
“我的傻半夏,你忘了那晚他说过的话?”
华姝秀气的薄唇抿作一线,望着伞外细密的雨幕,仿佛又置身回那个举目皆白的浓雾之夜。
当时,她犹如困境之兽,蜷缩在猎人怀中。
唯一能祈盼,是他最后的怜悯。
木门之外,半夏寻声找来,亦是不断哀求:“四爷,求您放过姑娘吧。自打她从山里回来,再没能睡过一晚好觉……”
长缨去而复返,及时将她拉开。
但门内,霍霆的脸色已漆黑如墨,凤眼中火光一寸寸熄灭。
白雾浓郁,去遮蔽不去他眼底的阴郁。
看得华姝心尖娇颤,就在她准备破釜沉舟、立誓削发出家时,他蓦地转身。
选择了成全。
突然失去倚仗,华姝跌靠在门板上,半晌才重新找回气力,颤手拉开木门。
她从半夏手中接过银票,望着那道白雾中的孤立玄色背影,小心翼翼开口:“这两千两银票,我交与长缨侍卫,还望王爷收……”
“出去。”
他头也不回,沉声低斥。
霍霆不应,长缨自是不肯接银票。
华姝拿在手上,宛若烫手山芋。沉甸甸的,坠得人心有不安。
她迈出院门槛,又迟疑转回身,诚恳软声:“为王爷祛毒一事,华姝会尽快想法子。届时,再一并拿与长缨。”
“你觉得,本王身边会缺你一个大夫?”
男人嗤笑一声,骤然转回身。
对上她受伤的杏眸,刚毅下颌又隐隐一紧:“长缨,送客。”
*
秋雨渐浓,捶打在脚边的青石板路上。
任凭华姝再谨慎,藕粉披风下摆仍被溅上点点污浊,以及一片破碎的红枫叶,难以独善其身。
清枫斋前,她黛眉拧紧。
他身边既不缺大夫,如何又落得她非来不可的境遇?
是恰好被三叔父撞见,还是这位“四叔”有意为之?
意外也不意外,华姝被长缨拦住:“表姑娘怕是走错门了吧,您离我们清枫斋还是远点……”
“我奉祖母之命前来探望。”
受某人告状的启发,华姝径直搬出老夫人。
长缨顿时没了脾气,“您稍等。”
如今霍家谁人不知,天大地大霍霆最大,但霍霆上头还有位老娘。虽非亲生,亦有血脉压制。
经通禀,华姝随长缨走进院门。
那晚的羞惧画面,不禁涌入脑海。她甩了甩头,强行转移注意力,去打量小院的样貌。
西墙边枫树似火,高耸入云。树下石桌有盘残棋,被雨水淋遍。
东边空地上有两架人形木桩,院主人回来不足一月,已布满剑痕。
长缨顺着她的目光,冷笑:“这木桩,前日才命人送过来。”
华姝怔然。
从那斑驳的剑痕,似能想象出剑主人斑驳的心绪。
原来这几日,隔着两道院门,他也并非云淡风轻……
长缨和半夏都留在院中,华姝单独走进陈设清冷的书房,未语先怯。
屋内,霍霆负手立在后窗前,神色不明。
他身后书案上,摆有一张大昭疆土地图,东南边境的几座城池,被用朱砂墨重点圈出来。
华姝不懂,也不敢窥探,只福身行礼,简洁说明两个来意。
霍霆态度依旧淡漠,但也未有刁难,转身站到书案前,铺纸蘸墨,开始写拜帖。
像是临窗而立许久,砚台已干涸。他提笔动作微顿,瞥她一眼。
四下无人,华姝只能绕道书案侧面,轻转素手,为其研磨。
书写拜帖用去半柱香的功夫,这期间,两人近在咫尺,却两厢无言。
偌大书房内,仅有墨碳的划擦声,及更漏“嘀嗒”作响。
华姝不解抬头看去,魁岸的男人专注执笔,目不斜视,莫非真不是他故意引她来此?
霍霆将拜帖写好,随即走到门边的盆架处净手。
折返回来,瞧着等在原地的少女,蹙眉:“表姑娘还有何事?”
“……为王爷看伤。”华姝适才已说明,这会又重复一遍。
声音轻轻柔柔的,似被屋外雨声掩盖。他淡淡觑着她,半晌未应。
雨势更大了,似乎很快将迎来一场疾风骤雨。
华姝心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揪紧,不敢与他单独待太久,软声提醒:“王爷?”
“表姑娘大抵不愿记住山中事,也忘记本王这刀伤,在大腿外侧了吧?”霍霆轻嗤:“如今的表姑娘,怕是不方便看,请回吧。”
他话音未落,华姝已被臊得抬不起头,双颊绯红。
山中那时,为尽快让霍霆站起来,她曾以银针刺激伤口附近的穴位。
本就夜里坦衣相拥的两人,白日也少了男女大防。他用虎皮毯子遮住上面,任由她小手在袒露的大腿上扎扎戳戳。
也曾因此,两人擦枪走火过。然后一双小手就被粗粝大掌强势牵着,被迫换了位置……
然今时不同往日,她自是不能再与他肌肤相亲,“王、王爷误会了,我只是奉祖母之命,过来为您诊脉,开一副祛处湿寒的止疼药方。”
闻言,霍霆背在身后的右手,攥紧。
定睛瞧着眼前小他太多的姑娘,瞧着她娇艳欲滴的羞涩模样,神情复杂:“华姝,腿上的这点痛,我忍得了。”
那忍不了的痛又在哪?
华姝不敢去深究,偏那人形木桩的辩驳剑痕,浮现眼前。
她羞愧难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向您……”
“咔嚓!”
突然一声滚滚惊雷,伴着锃亮的冷光,隔空劈下!
华姝小脸刷白,后脊汗毛直立。
惊惧万分之际,有人无声走近,习惯性为她捂住耳朵。
她也习惯性钻进那一处熟悉的避风港,就像山中那会。
等反应后来时,她惊呆在男人宽厚温热的怀里。
耳边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砸得她心跳也“咚咚”作响。
霍霆感受着怀中娇躯的颤栗,直到她变为僵硬,才淡漠放下手。
“你当真看懂自己的心了吗?”
这话,他自己也说不清在问谁。
至少确认,她在山中依赖他这事,也不全是谎话。
可他却不知,华姝怕雷雨天这事,皆从她含泪委身于他的那一晚而起。
寄人篱下多年,她早已不喜对外诉说苦楚,只含混解释一句:“平时,我对我的丫鬟也是如此。”
说着就想后退一步,拉开这超出叔侄的过分亲密。
可男人不肯了。
像被突然激怒的他,反手就将她抵在身后的书架。
魁岸如山的身躯,欺身而下:“华姝,你又来惹我。”
近在咫尺的凤眸,一半寒凛,一半灼灼。
看得华姝,羽睫孱颤。
想开口解释,此行只为给他开一副止疼的汤药。偏如今事实如山,叫人百口莫辩。
她迟疑之际,水嫩的粉唇开开合合,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惹人采撷。
霍霆盯着她水眸的目光,不由被吸引过去。
这双唇瓣有多么娇软清甜,他曾含在齿间细细品味,至今记忆犹新。
喉结滑动,燥热跃跃的心绪牵着他,一寸寸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