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栏》 第一章 两年前的七月,伦敦热得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现在回过头来看,在那些日子里,这个如同烤箱一般的大城市仿佛意味着上刑前的煎熬,也算是为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所作的一点点不充分的准备。这场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伟大的战争作为幌子,其实就是一场灾难。在塞西尔饭店附近的一家杂货店里,苏打水柜台边上围着一群美国游客,他们品尝到了家乡的果子露和奶油,从中找到了安慰。皮卡迪利大街上开着许多茶室,透过茶室打开的窗户,你可以看到英国茶客为了解暑在那儿喝热茶。喝热的才凉快,他们就是相信这种看似荒谬的事情。 一九一四年是个令人难忘的年份。这年的七月二十四日是星期五。大约早上九点多钟,杰弗里·韦斯特离开了他在亚达菲街的公寓,去卡尔顿饭店吃早餐。他发觉这家豪华饭店的早餐厅是伦敦最凉快的,而且神奇的是,虽然季节已过,但还可能在那里吃到草毒。他穿过拥挤的斯特兰德大街,四周全是诚实的英国人面孔,满脸都是汗,那种诚实的英国人流的汗;此时他极其想念他在纽约华盛顿区的房间。韦斯特是美国人,他的家乡在堪萨斯,所以说他是美国堪萨斯人,虽然杰弗里这个名字发的是英国音。眼下由于业务紧迫,让他无法脱身,他只得远离家乡,留在英格兰。他的家乡由于地处边远,景色美得非同一般。 韦斯特在卡尔顿饭店的报刊柜买了两份晨报——《泰晤士报》供研读,《邮报》供消遣,然后走进了餐厅。招待他的侍者是一位高高的普鲁士人,像个当兵的,肤色比韦斯特还白。看见韦斯特走进来,侍者带着一副机械的德国式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去端草莓。他知道这位美国人首先想吃的是草莓。韦斯特在他通常就餐的桌旁坐下,打开《每日邮报》,寻找他喜欢的栏目。栏目中的第一条消息就让他喜笑颜开: 称我最亲爱者并非真心诚意,要不然他们会给我写信。 凡是熟悉英国报刊的人马上就会知道最吸引韦斯特的是什么栏目。在伦敦的三个星期中,他一直兴致勃勃地追踪《邮报》私人启示栏每天登出的消息。这种一连串的私人信息通常被称作广告栏,长期以来在英国报刊上始终是颇有威望的栏目。在福尔摩斯时代,《泰晤士报》使这个栏目红火起来,许多罪犯就是在这个广告栏中登上一条既诱人又神秘的消息之后才露出了马脚。后来《电讯报》开辟了这个栏目,但是,随着半便士报纸的问世,心地善良的人全部转向了《邮报》。 广告栏中既有喜剧亦有悲剧。做错事的人被劝说对宽恕做出回报;不受欢迎的求婚者被警告说,“父亲已备好逮捕状;逃吧,最亲爱的!”火热得让阿伯拉尔和埃洛伊兹都会感到害羞的爱情被如实地公布于众(每个字两便士),好让全城人去耻笑。头戴褐色圆顶礼帽的那位绅士满腔激情地宣布,那位在牧羊人酒馆下电车的家庭女教师已经征服了他的心,她是否允许他求爱?企盼在此栏目给予回音。三个星期来,韦斯特发觉这类事情读起来很有趣。首先,他在这些信息中找不到任何见不得人和邪门歪道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设法躲过家人的耳目。这类事情在英国极为少见,所以韦斯特感觉应该鼓励这类事情。此外,他极为喜欢神秘和浪漫,那一对对可爱的人儿总是围着这个栏目转。 所以,韦斯特在等待草莓的时候,对那位青年女子的语句不通的肺腑之言感到好笑:她开始怀疑称她为最亲爱的那位男子是否真心诚意。韦斯特接着去读早上的第二条信息。一位心已经被彻底征服的男子说道: 我的女人睡着了。她长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星期三晚上,在维多利亚大街拐角的路椅上。己按计划执行。回答征询的绅士盼望结识交友。请在此答复。——莱·罗伊 韦斯特心里惦记着乌黑长发的回答。下一条消息是艾的抒情诗——现在几乎是这个栏目的每日特别节目: 最亲爱的:给我亲爱的人以温情的祝愿。从现在到永远只与你相伴。“我眼中最美的人儿”只有你。你的名字那样动听悦耳,我爱你胜过生命,我美丽的心肝。 我漂亮的甜心,我的幸福,我的一切!无论谁接近你我都会吃醋。替我吻一下你那可爱的手。只爱你。你永久的朋友。——艾 韦斯特思忖道,艾真够敢花钱的——两个便士一个字,与发布下一条消息的那位吝啬的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位情人写道: ——深深地爱你;想占有你;念你;想你—— 但是,这些纯属私人的启示并非只限于爱情,同样还隐藏着神秘的东西,尤其是用水族词汇写成的启示更是神神秘秘; 大胆的美人鱼:不是我的。短鼻鳄鱼现在正在咬你。这很好,大快人心。——鱼老大 还有相当血淋淋的告示: 德博克斯:第一轮,牙打掉了。全场结束。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这时,韦斯特的草莓端上来了,甚至广告栏也无法再让他感兴趣了。当他吃完最后一个草莓,他又回过头来读道: 滑铁卢:星期三,十一点五十三分的火车。那位未下出租车而留在车中招手的女士是否愿意认识一下穿灰色衣服的绅士?——忠诚的 更为庄重的请求也登在上面: 中央大饭店:某绅士星期一上午九点在中央大饭店电梯上偶遇一戴圆帽女士,如有机会互作介绍将不胜珍惜。 广告栏当天的所有趣闻到此结束。韦斯特像那种严肃的公民那样(其实他就是一位严肃的公民)拿起来了《泰晤士报》,去寻找早上的新闻。关于达利奇学院新院长任职事宜的报道占了很大的篇幅。同样引人注目的是些风流韵事,这回那位迷人的加布里埃尔·雷卷了进去。在一个极为不重要的角落,报纸以一种最为漫不经心的口吻报道了奥地利己对塞尔维亚下了最后通牒这一消息。当韦斯特只读了这小段令人乏味的消息的一部分的时候,突然间《泰晤士报》及其所有报道都变得索然无味、一片模糊。 一位姑娘正好站在卡尔顿饭店早餐厅的门里面。 是的,他应该仔细琢磨一下这条来自维也纳的电讯。可是,这位姑娘太动人了!用一头金发、紫色的眼睛去描绘她已显得多余,许多姑娘都可以这样去赞美。她的举止和气质简直是超凡脱俗;她那紫色的眼睛扫过一群侍者领班和光彩照人的经理们,目光温柔得让人心醉;她那落落大方的姿态,仿佛来到这卡尔顿饭店就如同回到家中一样,也许无论命运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她都是这样无拘无束。毫无疑问,她来自海外——来自美国。 她步入了餐厅。此时映人人们眼帘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他身着政治家常穿的黑色服装,正好为她作了陪衬。他显然也是美国人。她离韦斯特越来越近,他看到她手中拿着一份《每日邮报》。 招待韦斯特的侍者在提示客人就座方面简直是位艺术大师,他不动声色地把客人引到他预备好的椅子那儿,让人觉得除了这里餐厅中任何座位都不值得一坐。这样他把那位姑娘及其同伴引到离韦斯特的座位不到五英尺的地方就座。客人坐下之后,他快速地抽出了点菜单,拿着铅笔站立在那里,就像美国戏剧中的记者。 “草莓的味道美极了,”他用一种甜蜜的声调说道。 中年人看着姑娘,目光中带着询问。 “不要给我叫草莓,爸爸,”她说道,“我讨厌草莓!请上葡萄柚。” 当侍者从韦斯特身旁匆匆走过时,他叫住了侍者。他说话声音很高,带有一种蔑视的口吻。 “再来一盘草莓!”他命令道,“今天的草莓比哪天的都好。” 刹那间,他仿佛成了剧中的角色,那双紫色的眼睛漫不经心、冷漠无情地一扫,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然后那双眼睛的拥有者慢慢地打开了她手中的《邮报》。 “有什么新闻?”政治家问道,深深地呷了一口杯中的水。 “不要问我,”姑娘回答道,头也不抬,“我发现了比新闻更有趣的东西。你知道吗,英国报纸开设幽默专栏!只是它们不叫幽默专栏,而叫作‘私人启示’,而且是那样的启示!”她将身子探过桌子。“听这一条:‘最亲爱的:给我亲爱的人以温情的祝愿。从现在到永远只与你相伴。‘我眼中最美的人儿只有你……’” 中年男子不自在地打量着韦斯特。“别念了!”他恳求着,“我听着不那么入耳。” “动人!”姑娘叫道,“哦,不过……还算不错。而且坦诚得太痛快了。‘你的名字那样动听悦耳。我爱你胜过……’” “我们今天去看什么?”父亲很快地打断了她。 “我们要去伦敦市,看看教堂。萨克雷曾住过那里……还有奥利弗·戈德史密斯……” “好的……就去教堂。” “然后再去伦敦塔。那里充满最为浪漫的味道。尤其是流血塔,那些可怜的小王子就是在那里被杀害的。你不觉得刺激吗?” “如果你说刺激,我就觉得刺激。” “你真好!我保证回到得克萨斯时告诉人们你对君臣之辈们丝毫不感兴趣——如果你只是表示一点兴趣的话。否则我将散布一个可怕的消息说,乔治走过时你脱帽致意。” 政治家笑了。韦斯特觉得他是毫无道理地冲自己笑。 侍者回来了,端上了葡萄柚和韦斯特叫的草莓。姑娘没有再向韦斯特这边看,放下报纸开始用早餐。但是,韦斯特却盯着姑娘看,就像他通常那样大胆。韦斯特带着一种爱国者的自豪对自己说:“在欧洲呆了六个月,我看到的最美的人儿却来自祖国!” 二十分钟后,当他不情愿地起身离座时,他的两位同胞仍坐在桌旁,讨论着当天的计划。姑娘安排,男人同意,这种情况通常都是如此。 韦斯特朝姑娘瞥了最后一眼,然后走了出去,踏上干草市场那热烘烘的马路。 他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寓所。那里有工作等待他去干。但是,他没有去工作,而坐在书房的阳台上,凝视着院子;他选择这套公寓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有这所院子。这里地处市中心,却有点像把乡村景色搬了过来——在英格兰最令人心满意足的莫过于有一所修剪整齐、干净漂亮、葱葱绿绿的院子。院墙上高高地爬满了常青藤,窄窄的小路在盛开着鲜花的花坛中穿过,正对着他的窗户是一扇极少打开。极富浪漫情调的门。当他坐在那里凝视着下面的时候,他仿佛看见卡尔顿饭店的那位姑娘就在下面。此时她坐在粗木条凳上,忽儿又俯身观赏艳丽夺目的花朵,忽儿又站在门前,门打开了,城市的一股热浪猛然涌了进来。 当他“看着”她站在她绝不可能走进的花园,当他沮丧地想到他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一个念头浮现于脑海。 起初,他觉得这念头荒唐可笑,十分离谱,不再去异想天开。用一个已经用滥了的恰当的词来讲,她是一位小姐,而他是一位假想中的绅士。他们的身份不会让他们有这类事情。如果他经不起这种诱惑,她会感到震惊和愤怒,而且一个只有千分之一可能的机会会从他身旁溜掉——某天在某处与她相见的机会。 尤其是,特别是,她也觉得广告栏很有趣——还算不错。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对浪漫情调的喜爱。她是人,喜欢寻开心找乐趣——特别是她心中有一种青春的快乐。 荒唐!韦斯特走进房间,在地板上来回走动着。这个念头太荒唐了。不过——他笑了起来,它充满着令人神往的可能性。可恨的是,他必须将这念头永远抛弃,坐下来干那乏味的工作! 永远抛弃?那么好吧……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星期六早上,韦斯特没有到卡尔顿饭店吃早饭。但是,那位姑娘却来到这里用早餐。她和父亲坐下之后,她的父亲说道: “我看到你买了《每日邮报》。” “当然!”她回答说,“我不能没有它。葡萄柚——对的。” 她开始读报。一会儿她脸红了,放下了报纸。 “怎么回事?”得克萨斯的政治家问道。 “今天”,她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去不列颠博物馆。那儿对你来说已经是久违了。” 老人叹了口气。幸运的是他没有要求看《邮报》。假如他要看的话,那么在私人启示栏目的中前段,他会愤怒地——也许只是迷惑不解地——读到: 卡尔顿早餐厅:星期五上午九点。那位喜欢葡萄柚而不喜欢草莓的小姐是否允许那位吃了两盘草莓的青年男子一吐真言:找不到一位互为知己的朋友他夜不能寐,他们能否相会,在一起共享此栏目之乐? 这位喜欢草莓的青年男子真是幸运,他勇气不足,这天早上没有出现在卡尔顿饭店!要是出现的话,看到那位吃葡萄柚的小姐的漂亮脸蛋儿上的表情他会六神无主,那是一脸的严肃和冷酷。其实,假如他真是被吓得失魂落魄,那么他可能立即就离开餐厅,这样他就看不到小姐的脸上即刻又浮现出顽皮的微笑——看不到她迅速地又拿起报纸,带着这种微笑一直把这个栏目读完。 第二章 第二天是星期日,因此没有《邮报》。这一天是那么漫长。星期一一大早他就上了街,寻找他喜爱的报纸,他找到了报纸,找到了广告栏——仅此而已。星期二早晨他又起了个大早,仍然满怀希望。他的希望即刻就破灭了。卡尔顿饭店的那位小姐无意回答。 算了,他对自己说,没有指望了。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这大胆的一掷,但是一无所获。或许,即便她想到了他,也不过是将他视为一位好开低级玩笑的家伙,在这份半便士的报纸上招摇撞骗。让她这般侮弄真是活该。 星期三他起得很晚。他再也不着急去看《每日邮报》,前两天的失望依然记忆犹新。最终在他刮脸的时候,他还是把公寓的管理员沃尔特斯招呼过来,派他出去买一份晨报回来。 沃尔特斯带了件无比珍贵的东西回来了,因为一脸白肥皂沫的韦斯特在广告栏中喜出望外地读到: 草莓男子:只因葡萄柚小姐心地善良且极为喜爱神秘和浪漫,才提笔作答。那位草莓狂可以每日书函一封,一连七日不断——以证明他为有趣之人,值得结识。然后——我们再行相见。地址:M.A.L.,塞迪·黑特转交,卡尔顿饭店。 韦斯特一整天都在得意扬扬,但是随着夜幕的降临,摆在他面前的是写信问题。他感觉到,他未来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这些书信。吃完饭之后,他坐到桌前;桌子紧靠着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他美丽的小院。天气还是那么炎热,但是夜晚送来了一阵微风,给伦敦滚烫的面颊拂来一丝凉爽。微风掀动了窗帘,将桌上的信纸吹得沙沙作响。 他考虑着。他是否应该立即让她知道他是一位很有身份的人,他认识地位极高的人?不!因为这样一来,事情马上就会像破灭的幻想,神秘和浪漫就会一去不复返,那位葡萄柚小姐就会一点兴趣也没有,无心再听他说三道四的。他一本正经地对着沙沙作响的窗帘自言自语。 “不,”他说道,“我们必须有神秘和浪漫情调。但是在哪里——我们到哪里去找?” 他听到楼上的地板上有军靴在坚实地走动,那是他的邻居斯蒂芬·弗雷泽·弗里尔。他是印度军第十二骑兵队的上尉,从大洋彼岸的殖民地回国度假。恰恰是从头顶上的这个房间,浪漫和神秘源源不断而来。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情,杰弗里·韦斯特此时几乎没有一点察觉。他在开始给住在卡尔顿饭店的小姐写七封信的第一封信时,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随着他写下去便有了灵感。他在午夜时分把信投进了信箱。信中写道: 亲爱的葡萄柚小姐:你真让我激动。而且你非常聪明。说你聪明是因为你在读我那篇短小且文笔拙劣的启示时读出了文中找不到的东西。你一眼就看出这是什么——一位腼腆的男子抱着胆怯和试探的心理顺手一把抓住了浪漫之裙。相信我,我在写那条启示时,老掉牙的保守主义始终与我为伴。他拼命地抗击着。他一直随我到邮箱,不停地挣扎、喊叫、抗议。但是我抽打了他一顿。多么伟大啊!我打垮了他。 我对他说,我们都年轻,但只有一次。风华一过,再给浪漫之侣暗送秋波又有何用?我说,那位小姐至少会理解这一点。他对此嗤之以鼻,摇动着他那老化的笨脑袋。我承认他真让我忧心忡忡。不过现在你证明了我对你的信任。谢你一百万次! 我在这所粗俗而冷漠的大城市已经呆了三个星期,特别想念祖国。三个星期来,广告栏是我唯一的寄托。后来,在卡尔顿餐厅的门厅中,你出现了…… 我知道,我必须写一写自己。那么,我不会告诉你我想的是什么——你在我心目中的印象。这对你无所谓。当明月高挂在你头顶上,微风从……的枝杈中……的枝枝杈杈中拂过时,许多得克萨斯州的求爱者对你讲的无疑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套。 真讨厌,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未去过得克萨斯。这是我的一个缺陷,我希望能迅速纠正。我一整天都想在百科全书中找到得克萨斯,但是我一整天却在云雾中徘徊,而云雾中没有任何工具书。 现在我从云中走了出来,坚实地踏在土地上,正坐在我安静的书房里。我面前是钢笔、墨水和纸张。我必须证明自己是一位值得结识的人。 据说,从一位男人的房间你就可以了解他许多。但是,唉!亚达菲街这些宁静的房间——我不告诉你房间号码——是转租者布置的。所以,如果你此时此地见到我,你会根据一位名叫安东尼·巴塞洛缪的房客留下来的家当来判断我。那些摆设上面满是灰尘。不要据此对我或安东尼作出判断。不如去判断沃尔特斯,那位管理员。他同他的灰头发的妻子住在地下室。沃尔特斯曾经做过园丁,他的整个一生都埋没在我的阳台所俯视的这所庭院。他将时光都花费在那里,而楼上的角落里却积满了灰尘。 这幅景象让你烦心吗,我的小姐?你应该来看看这所庭院。那时你就不会责怪沃尔特斯了。我的门前留下的是一块如同天堂一般的天地——这所院子。这院子就像一道树篱那样有英国味,那样整洁,那样漂亮。伦敦就如同远处的咆哮声;在我们院子与这所大都市之间有一道魔门,永远关闭着。正是这所院子让我选择了我的住房。 因为你是一位喜爱神秘的人,所以让我把我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的前前后后一环一环地告诉你。 要想知道第一环,我们必须先回到因特拉肯。你去过那里吗?那是一座宁静的小镇,姿态优美地横卧在两座碧波粼粼的湖泊之间,背景是高高的少女峰。如果住在一家运气好的旅馆,你可以在吃饭时抬头远望,看到玫瑰色的晚霞映照着覆盖着白雪的山峰。那时,提到草萼时你不会再说:“我讨厌草毒。”或者说,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都不会讨厌。 一个月前,我住在因特拉肯。有一天晚饭后,我在主街道上散步,可爱的山峰让街道上的所有旅馆和商店都对她肃然起敬。在一家商店前,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手杖,因为我爬山需要一根,所以就停下脚步端详起来。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位英国青年男子走了过来,也开始挑选手杖。 我从一大堆手杖中选中了一根,转过身来去找店员,这时英国人说话了。他虽然年轻,但是清瘦的面孔却显得气度不凡,一副梳洗干净利落的外表使我相信,正是这个重要的因素使得英国人能够对诸如埃及和印度这些殖民地行使他们的权力,因为那里的人洗起澡来多是敷衍了事。 “呃……老兄,对不起。”他说道,“不要选这根手杖——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它不够结实,不能用来爬山。我建议……” 说得婉转些,我感到震惊。如果你真地了解英国人的话,你知道他们不习惯与生人搭话,即使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轻易搭话。而现在这个高傲的民族中的一员实际上是在帮助我挑选手仗。最后我买了他挑选的一根。他同我一起朝着我下榻的旅馆的方向漫步走去,边走边聊,毫无英国人的那种派头。 我们在库鲁萨尔酒吧停下了脚步,进去听音乐,喝酒,又随便胡花了几个法郎。他与我一同走到我的旅馆的走廊。当他要离去时,我意外地发觉他己把我当作者朋友看待。他说第二天上午要来拜访我。 我认定阿奇博尔德·恩赖特——他告诉我说这是他的名字——是位穷困潦倒的投机分子,由于要急于得到钱,甚至不择手段地得到钱,他宁愿忘掉他那种英国人的孤做。我断定,第二天我会成为一场借钱骗局的牺牲品。 但是,我预料错了。恩赖特似乎很有钱。我们相遇的第一天晚上我曾提到不久会去伦敦,后来他时常提及此事。随着我离开因特拉肯的时间的临近,他开始建议说,他愿安排我与他在英国的亲戚见面。这也是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事情。 不管怎样,当我与他告别的时候,他往我手中塞进了一封信,把我介绍给他的表兄,就是印度军第十二骑兵队的斯蒂芬·弗雷泽·弗里尔上尉。他对我说,他的表兄会很高兴地招待我,让我在伦敦像到了家一样舒适自在,那时他在伦敦休假,或者说我到达伦敦时正好赶上他休假。 “斯蒂芬是个好人,”恩赖特说道,“他会很愉快很乐意地把内情告诉你。代我问他好,老兄!” 当然,我收起了这封信。但是我对此事疑虑重重。阿奇为我拉上的这突如其来的热乎关系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想把我介绍给他的表兄?为什么在他表兄在印度服役两年之后回国度假这个时候?毫无疑问,这正是他表兄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决心不把信交给他表兄,尽管阿奇再三地强求我许诺把信交给他表兄。我曾遇到过许多英国绅士,我觉得他们不是那路人,单凭一封信就会热情接待一位四处漂泊的美国人(尽管阿奇是个例外)。 我走走停停地来到了伦敦。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位朋友,他正要坐船回国。他对我讲述了他用引见信的可悲经历——在他拿出信来时欢迎他的是那种冷酷和疑惑的凝视,仿佛在说,“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用它来麻烦我?”好心人,他说,简直是讨厌陌生人。英国人永远不会改掉的脾气——阿奇永远除外。 所以我把给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信抛置脑后。我在这里有一些生意上的熟人和几位英国朋友,我觉得这 ,485些人总是很有礼貌而且有趣。然而,尽量多见些人总是于我有利,漂荡了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在一天下午去拜访我的上尉。我对自己说,这位英国人也许在印度大火炉里烤得不那么冷冰冰的了。如果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亚达菲街的这套寓所,是阿奇给我的地址。沃尔特斯把我让了进去,我从他那里得知,弗雷泽-弗里尔尚未从印度回来。他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他不在的时候沃尔特斯来照料他的房间,这似乎是这里的一个习惯——他很快就会回来。也许——沃尔特斯说道——他妻子记得回来的日期。他把我留在楼下的大厅,去问他的妻子。 等他的时候,我慢慢地走到大厅的尽头。一扇敞开的窗子把夏天迎了进来,这时我透过窗子第一次看到了这所院子,这是我在伦敦的最喜爱之处:陈旧的砖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整洁的小路穿过鲜花盛开的花坛;还有那粗木凳子,那道神奇的门。不可思议的是,它与世界上这座最大的城市,这座有贫有富、有悲伤有快乐、车水马龙喧闹不断的城市仅有一墙之隔。这是小说家J·奥斯丁笔下的花园,她把花园的每个角落都安排上了端庄美丽的淑女和温文尔雅的绅士——这是一座令人梦寐以求、爱慕不己、视如至宝的花园。 沃尔特斯回来了,告诉我说他妻子也记不清上尉回国的确切日期了。这时我开始对这所院子大加赞扬。沃尔特斯即刻成了我的朋友。我一直想离开饭店找个宁静的住所,我喜出望外地发现,二层楼上有一套房要转租,正好在上尉那套房间下面。 沃尔特斯把代理人的地址给了我。我经过了一番严格的审查,这审查别提多苛刻了,即便我向大股东的女儿求婚也没有这么艰难。审查之后,他们让我住了进来。这所花园是我的了! 那么上尉呢?我住进来三天之后,头一次听到他穿着军靴在我头顶上来回走动。这时我又一次胆怯了。我真宁愿把阿奇的信留在我的书桌里,仅凭着我头顶上的脚步声来结识我的邻居。我觉得我来到这里与他同住一所住宅未免有些冒失。但是,我曾对沃尔特斯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上尉的熟人。这位管理员及时地告诉我,“我的朋友”平安到家了。 所以一天晚上,也就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个晚上,我鼓足勇气来到了上尉的房门前。我敲了门。他招呼我进去,我站在他的书房中,与他面对面地站着。他是位高高的长得很帅的男子,一头金发,留着小胡子——我的小姐,正是你上寄宿学校时所希望见到的那种男子。他的态度,我不得不承认,并不热情。 “上尉,”我开口了,“我非常不好意思来介绍……”当然,这话说得不着边际,我有些慌乱。“然而,我碰巧成了你的邻居,我这里有你的表弟阿奇博尔德·恩赖特的一封引见信。我在因特拉肯遇到了他,我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哦!”上尉说道。 他伸出手要信,仿佛这封信是军事法庭上的一个证据。我把信递了过去,想着要是不来这里该多好。他把信通读了一遍。这类信一般都不长,可这封算是一封长信了。我站在他的书桌旁等待的时候——他没让我坐下——环视了一下房间。它与我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我想只是灰尘多了一点。这套房间在三楼,离花园更远一些,所以沃尔特斯很少来这儿。 上尉转过身去,开始把信重读一遍。这场面显然尴尬极了。我目光朝下一扫,恰好看见他的书桌上有一把奇异的匕首,我猜想是他从印度带回来的。锋刃是钢的,锋利地吓人,匕首柄是金的,上面刻着某个异教徒人物。 这时,上尉抬起头来,不再看阿奇的信,一副冷冰冰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我。 “亲爱的朋友,”他说道,“尽我所知,我没有一位名叫阿奇博尔德·恩赖特的表弟。” 这情景真是有趣!你要是拿着他们母亲的信去见英国人那才不自在呢,但是现在我在这位英国人的房间里,在他面前拿着他一位表弟的热情的推荐信大胆地炫耀着,而他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位表弟! “我得向你道歉,”我说道。我尽力像他一样地傲慢,但是却差得很远。“我带这封信来是好心。” “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回答说。 “显然是某个投机分子出于他个人的目的把这封信交给了我,”我接着说道,“但是我怎么也猜不出他的目的是什么。” “实在对不起,真的,”他说。但是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伦敦声调,明显是在暗示说:“哪有那么回事儿。” 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我觉得他应该把信还给我,但是他丝毫没有还给我的意思。当然,我也没有向他要。 “哎……哦……晚安。”我说道,然后急忙向房门走去。 “晚安。”他回答说。我走了,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阿奇那封倒霉的信。 这就是我住进亚达菲街这所住宅的故事。我的小姐,这中间的确挺神秘的。自从那次不愉快的拜访之后,我在楼梯上遇到过上尉一两次,但是走廊特别暗,我很为此庆幸。我经常听到他在头顶上;事实上,我在写这封信时就听见他在我头顶上。 阿奇是谁?他有什么主意?我迷惑不解。 哎,好啦,我有了我的花园,就凭这点我也得好好感谢阿奇。现在已经快到午夜时分了。伦敦的咆哮声已经消沉,变成了苦恼的低声抱怨;一阵轻风从这座烤箱似的城市掠过,在绿草上发出一阵沙沙声,在满墙的常青藤中发出一阵飒飒声,又在我柔软昏暗的窗帘中窃窃私语。窃窃私语——说些什么? 也许,它在轻声细语他说着随着我这第一封信而来的梦想——我甚至都不敢悄声说出的梦想。 就此搁笔——晚安。 草莓男子 第三章 星期四上午,在卡尔顿饭店的房间里,得克萨斯的政治家的女儿微笑地读着信,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兴趣。毫无疑问,草莓狂的第一封信已经引起她的注意,让她着迷不浅。当她拖着父亲穿过画廊时,她发觉自己一整天都在盼望着另一个早晨,又好奇又急不可待。 然而,第二天早上,塞迪·黑特,就是负责传递这奇怪的通信的那位侍女,没有信送来。这情况让得克萨斯的女儿大失所望,中午的时候,她坚持要回饭店吃午饭,虽然她父亲告诉她,他们此时距卡尔顿饭店很远。她这一趟没白跑,第二封信正在等着她。她气喘吁吁地读着信。 亲爱的卡尔顿饭店的小姐:我写这封信时是凌晨三点钟,花园外面的伦敦像坟墓一般寂静。我如此之迟才写这封信并不是因为我昨天一天都没有想到你,也不是因为我昨晚七点时没有坐在桌边给你写信。说真的,只有最吓人。让人魂不附体的事端才可能阻碍我写信。 这个最让人害怕的、最令人丧胆的事件已经发生。我很想用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即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但是我写不出这样一句话。在亚达菲街的这所宁静的小小住宅中,一场悲剧降临了,它充满了神秘色彩,就像伦敦的雾那样捉摸不透。在地下室中,沃尔特斯一家人整夜没睡,不知所措地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听到在我门外的黑暗的楼梯上时时响起不怀好意的人的脚步声…… 这样说不清楚,我必须从全部事情的开头说起: 昨天晚上,我很早就到斯特兰德大街的辛普森餐馆吃晚饭——我来得太早了,实际上餐馆里只有我一人。我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要给你写的信,所以我迅速地吃完饭,赶紧回到住所。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站在街上在楼门前摸钥匙的时候,议会大厦上的大笨钟正好敲响了七点的钟声。大钟的钟声在我们宁静的街道上回荡着,像是在友好地大声问好。 回到书房,我立即坐下来写信。我可以听到弗雷泽·弗里尔上尉在头顶上来回走动着——也许是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我面带得意的微笑在想,要是他知道他楼下这位粗俗的美国人竟然在六点钟这个不可能吃晚饭的时间就己吃完了晚饭,他一定惊讶不己。突然间,我听到头顶上那间房间中有一位陌生人在用刺耳而坚定的声音说话。然后是上尉更加冷静、更加威严的回答声。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会儿,越谈越激动。虽然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但是我不快地感觉到,双方在争执不下。我记得我感到很恼火,因为有人竟然干扰我给你写信;你可以放心,我把给你的信看作最为重要的事情。 争吵持续了五分钟便结束了,接着在头顶上传来了重重的厮打声,这使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期,我们经常听到我们楼上的伙计们由于精力过剩。情绪高涨而相互摔来摔去。但是此时的摔打似乎更残忍,更坚决,让我讨厌。不过,我想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尽力去思考我的信。 砰的一声,这场厮打结束了。这响声极为沉重,震得这所古老房屋从头到脚都摇动起来。我坐在那里听着,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沮丧。再没有响声传来。外面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漫长的黄昏,俭省的沃尔特斯还没有点亮大厅的灯。有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但是楼梯的吱吱声还是让他露出了马脚。我身后的门开着,打出了一道光柱,我等着他从这道光中穿过。就在这个时刻,一股微风鬼使神差地从我的窗户穿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黑暗中一位身体沉重的大汉从我身旁冲了过去,跑下了楼梯。我知道他身宽体重,因为楼道很窄,他非得把我推开才能过去。我听到他低声地骂着。 我快速地跑到大厅顶头的一扇窗户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大街。但是前门没有开,没有人出来。我迷惑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房间,赶紧跑到阳台。我可以看出一位男子的昏暗身影从房后的花园跑过——我总是挂在嘴边上的那个花园。他没有想办法去开门,而是爬了上去,消失在小巷中。 我考虑了一会儿。这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我要是干预的话是否合适?我还记得我把信交给弗雷泽·弗里尔上尉时他那双眼睛冷酷地瞪着我。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书房里,像一尊雕塑那样和蔼可亲。他现在是否欢迎我闯进去? 最后我决定忘掉这些事情,然而却下楼去找沃尔特斯。他和妻子正在地下室吃晚饭。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他说他没有让任何来访者进来见上尉,而且以一种英国人的冷酷目光望着我害怕的样子。然而,我还是说服了他同我一起去上尉的房间。 上尉的房门敞开着。想到在英国擅自闯入是很尴尬的,于是我吩咐沃尔特斯先进去。他走进了房间,一架旧煤气吊灯有气无力地闪着亮光。 “天啊,先生!”沃尔特斯说道,甚至到现在他还是一位仆人。 我终于写出了这句话:印度军的弗雷泽·弗里尔上尉躺在地板上死了,他那很帅气的英国人面孔上留着一丝几乎是讥笑的微笑! 这恐惧现在还强烈地伴随着我。此时正是宁静的清晨,我坐在我的书房中,它与上尉死在里面的那间书房简直一模一样。他正好在心脏往上的部位被刺了一刀。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我曾在他的书桌上看到的那把奇特的印度匕首。我马上转过身来去找这把匕首,但是匕首不见了。当我望着桌子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在这间满是灰尘的房间里必然会留下手印——有许多手印。 尽管这里经历了一番厮打,但是房间里还不算太乱。我看到了一两件奇怪的物件。桌子上立着一个盒子,它来自邦德大街的花商。盒盖儿已经打开,我看到盒子里面有几枝白色的紫苑。盒子旁边有一只领带夹——一个甲虫形绿宝石。离上尉尸体不远的地方有一顶叫做霍姆堡毡帽的帽子——因为产自霍姆堡这个德国城市而得此名。 我想到在这种时候最为重要的事情是不要挪动任何东西,然后转向了年迈的沃尔特斯。他的脸色惨白,就像我写信的这张纸,两条腿抖个不停。 “沃尔特斯,”我说道,“在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必须让一切保持原样。和我一起去通知苏格兰场①。” ①亦即伦敦警察厅。——译注 “好吧,先生,”沃尔特斯说。 然后我们下楼到楼下大厅的电话旁,我给苏格兰场挂了电话。他们告诉我一位巡官马上就到,于是我回到房间去等他。 你完全可以想象出我等待时的感受。在这件神秘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预感到我会不愉快地——如果不是危险地——卷进去。沃尔特斯会记得我是第一个以上尉的熟人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他肯定会注意到自从上尉从印度回来,我和上尉之间并无亲密的交往。他一定会证明我最急不可待地要与弗雷泽·弗里尔同住一所公寓。然后还有我从阿奇那里捎来的这封信的问题。我必须保守这个秘密,真的。最后,没有任何人证可以证明我所讲的是真有其事发生:上尉死前的争吵,从花园逃走的那个人。 唉,我想,甚至最笨的警察也会用怀疑的眼光来看我!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从苏格兰场来了三个人。这时我已经兴奋起来,进入了一种荒唐的紧张状态。我听到沃尔特斯把他们让了进来,听到他们爬上了楼梯,听到他们在我头顶上的房间中来回走动。不大一会儿,沃尔特斯敲响了我的房门,告诉我布雷巡长想和我谈谈。我在仆人前面走上了楼梯。我对他的感觉就如同一位该死的杀人犯对一位掌握他的生死大权的证人所必然产生的感觉。 布雷,一位高大而敏捷的汉子,肤色同许多英国人一样,是白色的。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显示出办事利落。我竭力做得像一位清白的人那样漫不经心——但是恐怕我的表现一塌糊涂。我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争吵声、厮打声以及在楼厅中从我身旁冲过去后来又爬上花园门的那位身体沉重的汉子。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讲。最后他说道: “你与上尉是熟人吗?” “不太熟,”我告诉他。阿奇的信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吓得我要命。“我只是通过他的一位朋友认识了他——他的朋友的名字叫阿奇博尔德·恩赖特,就这些。” “恩赖特是否在伦敦?是否可以为你担保?” “恐怕不在。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因特拉肯。” “是吗?那么你怎么这么凑巧在这里租到了房间?” “我第一次来拜访上尉的时候他还没有从印度回来。我当时正在寻找住所,我太喜爱这座花园了。” 这样说听起来真是一番蠢话。巡长以一种鄙视的眼光看着我,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不这样看着我该多好。 布雷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根本不搭理我。 “白色紫苑;宝石夹;霍姆堡毡帽。”他停在摆着这些物件的桌前,一件一件地清点着。 一位警察手中拿着报纸走了过来。 “什么报?”布雷问道。 “《每日邮报》,先生,”警察说道,“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的。” 布雷拿过报纸,扫了一眼,轻蔑地将报纸抛进了字纸篓。他转向了沃尔特斯。 “你通知上尉的家人了吗?”他问道。 “对不起,先生,”沃尔特斯说,“不过我实在是吓呆了!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我马上就去……” “不,”布雷敏锐地回答道,“没关系,我来料理这事……” 有人敲门。巡长说了声“进来”,一位瘦弱的小伙子走了进来,别看他弱不经风的样子,却是一派军人风度。 “你好,沃尔特斯,”他笑着说道,“怎么啦?我……” 当他的目光触到弗雷泽·弗里尔在上面躺着的长沙发时,他突然站住了。转眼间他来到死人的身旁。 “斯蒂芬!”他悲痛地喊道。 “你是谁?”巡长询问道——问得相当粗鲁,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上尉的弟弟,先生,”沃尔特斯插话说,“皇家燧发枪团的诺曼·弗雷泽·弗里尔中尉。” 一阵沉默。 “真是大灾大难,先生……”沃尔特斯开始对小伙子说道。 我从未见过有谁像小弗雷泽·弗里尔这样悲痛欲绝。望着他,我觉得他与沙发上的那位男子之间的感情必定是非常美好的。他终于从他哥哥身边转过身来,沃尔特斯试图让他了解一下所发生的事情。 “对不起,先生们,”中尉说道,“这个打击太突如其来了!当然,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只是顺便进来与……与他说句话。而现在……” 我们一言未发。我们让他为他公开表露情感而辩解,因为一位道地的英国人必然要这样的。 “我深感遗憾,”布雷开口了,他的目光仍然环视着房间,“特别是英国可能不久就会大量需要像上尉这样的人。现在,先生们,我想说的是:我是苏格兰场特别处的处长。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由于我不能透露的原因——而且,我还要补充一句,为了帝国的最大利益,所以上尉悲惨被害的消息目前绝不能透露给报界。当然,我的意思是指他死的方式。你们明白,只登一条死亡消息,言下之意就是说,这是一起自然死亡。” “我明白,”中尉说道,就像他知道的比巡长所说的更多。 “谢谢,”布雷说,“就你家里那方面而言,我将留下你来料理这件事。你将负责尸体。至于其他人,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向外界提及此事。” 这时布雷以一种迷惑不解的态度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是美国人?”他说,我判断他对美国人不屑一顾。 “是的。”我对他讲。 “你们领事馆中有你认识的人吗?”他询问说。 谢天谢天,我有!领事馆有一名助理秘书名叫沃森——我与他是大学同学。我对布雷提起了他。 “好吧,”巡长说,“你自由了,可以走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你是这个案件中的一位重要的证人,如果你想离开伦敦,你会被关起来的。” 就这样,我回到了房间。我并不喜欢这起神秘事件,被它缠住真是令我心惊胆战。我在我的书房里已经坐了一段时间了,一次又一次地仔细察看着。楼梯上曾有许多脚步声,楼厅里曾传来许多声音。 我在这里等待着天明,我对这位冷酷帅气的上尉深感歉意。他毕竟是一位男子汉;他在我楼上走动的声音告诉我他是一位男子汉,但是我永远不会再听到这脚步声了。 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楼厅中的那个男人是谁?那个高声争吵又无疑是用那把奇特的印度匕首刺杀上尉的男人是谁?这把匕首现在在哪里? 尤其是白色的紫苑暗示着什么?绿宝石领带夹暗示着什么?还有那古怪的霍姆堡毡帽又暗示着什么? 卡尔顿饭店的小姐,你想要神秘。我在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给你,而且神秘得让你受不了。 还有——我说出来时请你相信我,在这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中,你那张脸蛋儿不断地浮现在我的面前,就是那个晴朗早晨我在卡尔顿饭店早餐厅看见的那张脸蛋儿。我知道,我追求你的方式已经得到你的宽恕。我曾看到过你那双眼睛,那诱惑无法抵御——太无法抵御了。 此时黎明已经来到花园,伦敦正在开始兴奋,就此打住——早安,我的小姐。 草莓男子 第四章 几乎无需提示,那位收到这封信的年轻女子惊呆了。在这一天其余的时间,她对伦敦的许多景观都感到索然无味——确实没有什么兴趣,以至于她那满头大汗的父亲开始去幻想他可爱的得克萨斯,而且曾一度满怀希望地提议早点回国。这个主意被接受了,不过是冷冰冰的,这明白地告诉他上错了路,于是他叹了叹气,到酒吧去寻找安慰。 这天晚上,两位得克萨斯人去了国王剧院。那里正上演萧伯纳的一出新剧。这位聪明的爱尔兰人要是看到一位可爱的年轻的美国人漫不经心地看他的剧作,一定会恼怒成羞。这位美国人在午夜退了场,急切地盼望着早晨的到来。 她没有失望。当她的侍女,一位呆头呆脑的英国女人,星期六一早出现在她身旁时,带来了一封信。她将信递过来,鼻子向上翘着,一副只是帮忙但并不情愿的样子。姑娘迅速撕开了信。 亲爱的得克萨斯小姐:我在写这封信时已快到傍晚了。太阳在花园的草坪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整个世界是那样的光明,那样的一如往常,以至于我不得不设法要自己相信,我经历的那个悲惨之夜所发生的确确实实是真事。 今天早晨的报纸更有助于把全部事情搞得像一场梦,我找不到与此相关的一句话、一个字。我想到了美国,想到假如这件事在那里发生,记者会怎样地蜂拥而至把我们的住宅围个水泄不通。想到这些,我真是感到格外地吃惊。不过,我对英国报纸算是有所了解。伟大的政治家J·张伯伦在前一天晚上十点钟去世,而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有一家报纸首次披露此事——还大呼小叫地说什么抢到了头条新闻。没错,是抢到了头条新闻。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作法。 对布雷来说,不让这些记者知道此事也许并不困难,所以他们拙劣的报纸出来时只字未提亚达菲街发生的不同寻常的故事。由于奇缺真实消息,他们开始暗示一场大规模战争的风云就要临头。由于摇摇欲坠的奥地利已经向弹丸之地的塞尔维亚宣战,由于德国皇帝今天带着他最出色的戏剧效果匆匆赶回柏林老家,所以他们认为全欧洲不久将被血洗。炎热的白天,难眠的夜晚产生了一场恶梦! 然而,你想听的无疑是亚达菲街发生的事情。这场悲剧的续集又上演了,使整个事情更加神秘莫测。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一个秘密。不过要从头说起: 今天清晨我给你发信回来,一夜的紧张使我感到非常疲劳。我上床睡觉,但是却难以入睡。越是想到我的处境极为不利,越是让我心情不安。我不喜欢布雷巡长看着我时的目光,不喜欢他盘问我如何住进这里时的口气。我告诉自己,只有找到杀害不幸的上尉的真凶我才会平安无事。因此我开始琢磨案件中少的可怜的线索——尤其是紫苑、领带夹和霍姆堡毡帽。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布雷不感兴趣而随手扔进废纸篓里的那四份《每日邮报》。在他看报纸时我曾在他身旁扫了一眼,曾看到凡份报纸都是一个叠法,我们喜爱的栏目——广告栏——处在最显眼的位置。碰巧我桌子里有上个星期的《邮报》。你会理解这是为什么。 我站了起来,找到这些报纸,开始读报。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有了惊人的发现,就是我刚才说的发现。 有了这种发现之后,我一时间惊呆了,所以想不到任何行动步骤。最后我决定,要做的事情是等上午布雷回来,向他指出他忽略《邮报》是个失误。 布雷到来时是上午八点钟左右,几分钟之后我听到另一个人上了楼梯。这时我正在刮脸,但是我匆匆地把脸刮完,穿上了浴衣,急忙去了上尉的房间。上尉的弟弟昨晚负责把这不幸男子的尸体送走了。除布雷和几乎与他同时到达的那位陌生人之外,还有一位睡眼惺忪的警察,再也没有别人了。 布雷的问候显然是别别扭扭的。但是,那位陌生人——一位身材高大的壮汉——极为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自己。他告诉我说他是休斯上校,是死者的一位亲密朋友;还告诉我说他极为震惊和悲伤,来到这里是想问一下有什么事他可以做。 “巡长,”我说道,“昨晚在这问房里你手中拿着四份《每日邮报》,你认为毫无价值就扔进了这个废纸篓。我是否可以建议你把它们捡回来?因为我要澄清一件极为令人震惊的事情。”一位尊贵的长官怎能屈身去翻废纸篓,他向那位警察点头示意了一下。警察把报纸拿了过来,我从中选了一份,在桌子上铺开。“七月二十七日这期,”我说。 我指向登在私人启事栏中间的一条消息。我的小姐,如果你恰好也留下了一份,你可以在你那里自己读。这条启事读来如下: “仰光:坎特伯雷花园中的紫苑正在盛开。开得特别漂亮——尤其是白色的紫苑。” 布雷咕哝着,睁开了他的小眼睛。我拿起了下一期——二十八日: “仰光:我们迫不得己卖掉了父亲的领带夹——他从开罗买回家的甲虫形绿宝石领带夹。” 此时我引起了布雷的兴趣。 他喘着气,笨重地向我靠过来。我极为兴奋地在他眼前展开了二十九日的那期: “仰光:霍姆堡毡帽一去不复返了,被一阵风刮进了河里。” “最后,”我对巡长说道,“最后一条消息是在七月三十日那期——弗雷泽,弗里尔死前十二个小时左右可以在大街上买到。看!” “仰光:今晚十点钟。评议员大街——Y.O.G。” 布雷沉默不语。 “我相信你知道,巡长,”我说道,“弗雷泽·弗里尔过去两年驻扎在仰光。” 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狡黠的小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开始讨厌这双眼睛。他终于尖刻地说道: “你是,”他盘问道,“如何碰巧发现这些消息的?昨晚我离开之后你有没有到这房间来?”他愤怒地转向了那位警察。“我下过命令……” “不,”我插嘴说,“我没来这个房间。我凑巧在我的房间中存了这几份《邮报》,是极其偶然地存了几份……” 我意识到我已经说漏了嘴。毫无疑问,我发现这些消息实在是太巧合了。怀疑再一次落到我头上。 “非常感谢,”布雷说道,“我会记住这些的。” “你同我在领事馆的朋友联系了吗?”我问道。 “联系了。就到这儿吧,早安。” 于是我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休斯上校走了进来。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大概四十出头,皮肤被阳光晒得黑黑的,不过不是被英国的阳光晒黑的,两个鬓角已经灰白。 “我亲爱的先生,”他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是最骇人听闻的事情!” “绝对没错,”我回答说,“你坐下好吗?” “谢谢。”他坐下来,直率地盯着我的眼睛。“警察,”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是最爱怀疑人的——往往毫无道理地怀疑。你碰巧卷进了这件事,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相信你绝对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我是否还可以说一句:你要是需要朋友的话,我愿随时听你召唤!” 我被感动了。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他的语调是那么富有同情心,那么和蔼可亲,尤其是那么诚恳,以至于我不知不觉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他——阿奇和他的信,我怎样喜爱上了这座花园,我怎样吃惊地发现上尉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表弟,以及我后来的不利处境。他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想,”他说道,“谁也不会拿着一封未封口的引见信不打开看看怎样对他大加赞扬。这是人的本性——我经常这样做。我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句……” “是的,”我说道,“信没有封口,我确实看了。这不过是一封推荐信,可是我感到它太长了。信中对我用了许多热情的词儿——我与恩赖特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些词儿用得未免不合情理。我还记得他谈到他在因特拉肯住了有多久,而且说他将在八月一日左右到达伦敦。” “八月一日,”上校又重复了一遍,“那就是明天。那么,如果您够朋友的话,请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这个悲惨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又大略讲了一遍——争吵;楼厅中沉重的身影;从那扇很少使用的门逃走。 “小伙子,”休斯上校起身要走时说道,“这出悲剧的线头扯得很远——一些扯到印度,还有一些扯到一个我不愿说出它的名字的国家。我可以坦率地讲,我对此事比上尉的朋友兴趣更浓,而且还有其他兴趣。目前,此事要极为秘密地在我们之间进行。警察并无恶意,但是他们有时会走漏风声。你是说你有几份登载这些奇怪消息的《邮报》吗?” “就在我桌子里,”我说。我给他拿出报纸。 “我想我应该拿走这些报纸,如果可以的话,”他说道,“当然,你不要把我这次短暂的拜访说出去。我们后会有期,再见。” 他拿着这些登有向仰光发出的奇怪信号的报纸走了。 不晓得为什么,他的来访让我感到心情极为舒畅。从头天晚上七点钟到现在,我第一次开始再度自由呼吸了。 那位喜欢神秘的小姐,一九一四年七月最后一天的下午,事情就是这样,再没有什么进展。 我将在今晚发出这封信。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三封信,它带着同第一封信一样的梦想,这梦想已是第三次了。因为这梦想不仅出现在明月照亮小院的夜晚,而且出现在阳光明媚的白天。 是的,我心情极为舒畅。我才意识到,自从昨晚在辛普森餐馆吃完饭到现在,除了从沃尔特斯发抖的手中接过一杯咖啡外,我什么都没有吃。我现在要去吃饭了。我要先吃葡萄柚。我发觉我突然非常喜欢葡萄柚。 说这多庸俗——我们在许多方面情趣相投! 以前的草莓男子 她的广告栏通信人第二封信让这位住卡尔顿饭店的可爱的年轻女子心中产生了兴奋和紧张,第三封信的到来更加剧了这种兴奋和紧张。星期六上午她接到信之后,在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反复琢磨着亚达菲街这所住宅发生的神秘事件。当她第一次得知印度军弗雷泽·弗里尔上尉被匕首刺人心脏而死亡时,这消息让她震惊不已,就如同失去一位亲爱的老朋友。她急切地希望抓住凶手,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考虑着白色紫苑、领带夹以及霍姆堡毡帽可能产生的线索。 也许这位姑娘之所以如此急切地盼望抓住罪犯是因为她那位颇有风度的年轻朋友——一位她不知姓名,而且确实从未同他讲过话的朋友——极为危险地卷入了这场事端。因为,从她对杰弗里·韦斯特的了解来看,从她在餐厅中那漫不经心的一瞥来看,而且还有他的来信更是起了重要作用,她绝非一般地喜欢他。 现在第三封信到了,他在信中讲述那顶帽子,那个领带夹以及那些紫苑同《邮报》中那个让他们进行第一次交往的栏目的关联。碰巧,她也有这个星期前四天的报纸。她走到她的起居室,找到了这些报纸,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星期一的报纸的广告栏中,那些给仰光写的神秘用语,那些关于坎特伯雷的一座花园中的紫苑的难解字眼儿,直瞪瞪地看着她。在其他三期报纸中,她找到了相同的信息,也就是她的草莓男子所引证的那些信息。她坐下来深思了一阵子;事实上,她一直坐到一位饿急了的父亲愤怒地敲响了她的房门。她的父亲在楼下的大厅中等着她一同去吃早饭,已经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喂,喂!”父亲经她允许之后走了进来,边走边低沉有力地说道,“别在这里坐一上午。你不饿我还饿呢!” 她赶忙道歉,准备同他下楼。当她筹划他们一天的活动时,她毅然决定绝不再去想亚达菲街的事情。她的决心究竟落实了多少,可以从这天晚饭前父亲同她说的一番话中判断出来: “你不会说话了吗,玛丽安?你就像一位新当选的官员那样沉默寡言。如果你还是让我们的这次远行死气沉沉,那么我们干脆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她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一定会改正。但是他却是一副情绪低沉的样子。 “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们应该走了,”他接着说道,“在我看来,这场战争会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德国皇帝昨天回到了柏林。他将在今天签署动员令,这是千真万确的。上个星期,在柏林证券交易所,加拿大太平洋股一跌再跌。这意味着他们期望英国进入股市。” 他对未来的看法一片灰暗。对一位美国政治家来讲,他对欧洲政局的掌握似乎不同寻常。其原因很简单,他同卡尔顿饭店的擦皮鞋人已经交谈过。 “是的。”他突然决定说,“星期一一早我就去订船票……” 第五章 他的女儿听到这话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副最令人不快的画面:她登上了一艘船,驶离利物浦或南安普敦,让这个神秘事件,这个让她苦思冥想的神秘事件,成为永久的不解之谜。她机警地将她父亲的思路转移到食品问题上来。她说她听说斯德兰德大街辛普森餐馆是就餐的绝好去处。他们说去就去,而且是步行去。在她的建议下,他们绕了一个小弯,这样就可以经过亚达菲街。她似乎始终想看一看亚达菲街。 当他们穿过这条寂静的街道时,她查看着那些住宅,试图从它们狰狞可怕的前脸儿猜出哪一所后面坐落着那座可爱的花园,隐藏着那浪漫的神秘。但是这些住宅几乎一模一样。她注意到,在一所住宅前面有一辆出租车在等人。 饭后,她父亲恳求去音乐厅,免得去看他称之为“有些浮夸、有茶点的英国剧”。他如愿了。当他们深夜的时候乘车返回卡尔顿饭店时,大街上正在公布号外上的消息:德国正在动员! 得克萨斯的姑娘去睡觉了,猜想着第二天早上的来信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奇。第二天早上带来的是: 亲爱的参议员之女:还是国会议员之女?我拿不准。但是当令尊不在得克萨斯的家乡时或通过他女儿的眼睛观看欧洲,他确实有那么一种威严的姿态。只是瞧上他一眼,我就得出这个印象。 然而,华盛顿远离伦敦,不是吗?而让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伦敦——不过令尊的选民绝不会知道的。一旦你从心灵中消除了那种旅游者的感觉,伦敦确实是一个美妙的、让人惊讶的城市。我一直在读几篇描写伦敦的文章,这些随笔精彩之极,让人爱不释手。它们出自一位新闻记者的手笔,这位记者第一次疯狂地爱上了伦敦是在七岁的时候——在这个年龄,对他来讲,大街角上的煎鱼店就是整个光彩照人的城市的象征。我与他在深夜中穿过了伦敦灰暗而阴森森的街道,时而踢到了垃圾桶,时而遇上了谈情说爱的伴侣。某一天,我可能会带你去看看这个伦敦——当然,我会保护你别踢到垃圾桶上,如果你是这种人的话。再一想,你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知道你现在想听的是亚达菲街和已经去世的印度军上尉的故事。昨天,我从《邮报》上发现这些信息和休斯上校来访之后,整日平安无事。昨天晚上,我发出给你的第三封信。我在这个时明时暗的城市中徘徊了一阵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到阳台上去吸烟,在我周围有六百万户居民正在忍受酷热的煎熬。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有点失望和受骗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接连不断地看了许多令人激动的戏剧之后头一次回家消磨晚问时光时的那种感觉。今天,八月一日的曙光到来时,一切还是那么平静。其实,直到晚上,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突然死去这一事件才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又让我不得安宁。这些发展确实是很奇怪的,来,我这就讲给你听。 今晚我在索霍区的一个小地方吃的饭。招待我的侍者是一位意大利人。和他一比,我觉得自己真是好笑,我只学了十课书的意大利语,居然还傻乎乎地得意得不行。我们谈到了菲那索莱,他曾住在那里。有一次我曾在月光下从菲那索莱乘车下山到佛罗伦萨。我记得一眼看不到头的围墙上挂着鲜艳盛开的玫瑰。我记得看见一所荒凉的修道院,两位身穿灰色长袍的修女哐啷哐啷地把门关上。我记得军营打出的探照灯,不时地扫过阿尔诺山和屋顶——在欧洲这里,战神永远都是睁着眼睛。花朵总是在我头上点头,不时在弯下腰来轻轻地从我脸上扫过。我开始想到,最终等待我的不是一座二流饭店,而是天堂。我幻想有个人可能也会这样走一回。有一天……有一天…… 我在索霍区吃了饭。在炎热而雾气蒙蒙的八月的黄昏中,我开始返回亚达菲街。我边走边思忖着,我卷入的这起神秘的事件好歹算是平静下来了。在我的住宅前,我看到了一辆出租车。我根本就没理会它就走进了阴暗的楼道,爬上了熟悉的楼梯。 我的房门敞开着。我的书房黑洞洞的,只是屋外城市的灯光照进来一点亮光。当我跨迸门内时,一股淡淡的丁香花芳香味扑鼻而来。我们的花园里没有丁香,即便有现在也不是开花的季节。不,这种芳香是一位女人带来的——一位女子坐在我的书桌旁,我进来时她抬起了头。 “请原谅我擅自闯入,”她用一种准确而严谨的英语说道,一听便知是从某本书上学的英语会话。“我来这里只与你谈几句话,然后我就走。” 我想不出说什么好,像个小学生似地站在那里屏着气。 “我的话,”那女人继续说道,“差不多就是忠告。我们并不是总是喜欢那些给我们忠告的人,但是我相信你会听进去的。” 这时我知道说什么了。 “我听着,”我傻乎乎地说,“不过,先点上灯。”我朝壁炉台走去,去拿火柴。 那位女人马上站了起来,面对着我。这时我看到她戴着一个面罩——不是那种笨了笨气的面罩,而是一种蓬松的样子很俏的东西,但又是可以把她的面目在我面前遮掩起来。 “我恳求你,”她大声说道,“不要点灯!”正当我停下脚步不知所措时,她又以一种听起来像是在吸着嘴说话的声调说道,“只是求你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你肯定不会拒绝的。” 我认为我会坚持点灯的。但是她的声音那样迷人,她的姿态那样完美,还有那丁香花的香味使我想起了我很久以前在家乡知道的一座花园。 “那好吧,”我说。 “噢——我感谢你,”她回答说。她的声调变了。“我知道,上个星期四晚上七点钟过后不久,你听到你头顶上的那间房间有厮打声。你是这样给警方提供的证词吗?” “是的。”我说。 “你对时间很有把握吗?”我感觉她在冲我微笑。“可不可能晚一点,或早一点?” “我确信刚刚过七点,”我回答说,“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这么肯定:我刚刚吃完晚饭回来,当我正在开门的时候,议会大厦的大笨钟敲响了……” 她抬起了手。 “没关系的,”她说,声音里有一种冷酷,“你不要再肯定是七点钟。经过反复思索,你最后断定你听到厮打声只是刚到六点三十分。” “哦?”我说。我尽力说得带有一种挖苦味,但是她的声调确实让我太吃惊了。 “是的——是真的!”她回答道,“你下次见到布雷巡长时就这样对他讲。你对他说:‘可能是六点三十分。我反反复复地想过,但不敢肯定。’” “即便是为了一位极有魅力的女士,”我说道,“我也不能伪造一起极为重要的事件中的事实。时间是七点钟之后……” “我不是要你帮一位女士的忙,”她回答说,“我是要你帮自己的忙。如果你拒绝的话,后果可能是极不愉快的。” “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我开口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我感觉她在透过面罩看着我。 “阿奇博尔德·恩赖特是谁?”她盘问道。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意识到她抓住了把柄。“警方,”她接着说道,“还不知道你捎给上尉的引见信是一位把弗雷泽·弗里尔称作亲爱的表兄的人签的名,而弗雷泽·弗里尔一家却根本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一旦苏格兰场掌握了这一情况,你逃脱逮捕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们可能无法把这一罪责加在你头上,但是引起的纠缠却极不是滋味。一个人的自由是最值得维护的——那么,同样,在这个案子结案之前,会闹得满城风雨的。” “噢?”我说。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把听到厮打的时间记错。你经过反复思索,猛然想到可能是六点三十分,而不是七点。否则……” “说下去。” “否则你捎给上尉的信将匿名寄给布雷巡长。” “你拿到了这封信!”我叫了起来。 “不是我,”她回答说,“但是信会寄给布雷。他会明白你是戴着假面具在那里表演。你不可能逃脱!” 我难受极了。怀疑之网似乎正在向我收拢。但是我同样对这个女人声音中的那种自信感到愤怒。 “不管怎么样,”我说道,“我拒绝改变我的证词。事实就是事实……” 那女人已经走到门口,她转过身来。 “明天,”她回答道,“你很可能见到布雷巡长。我说过,我来这里是给你忠告。你最好还是接受这个忠告。知道早半个小时、晚半个小时有多大关系吗?对你来说,这之间的差别是监狱。再见。” 她走了。我跟到楼厅。我听到楼下的大街上传来她的出租车的发动声。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我心烦意乱,确确实实心颁意乱。窗外,继续在演奏着连续不断的城市交响曲——公共汽车声、电车声、永不平息的嘈杂声。我向窗外凝视着。潮乎乎的砖房,潮乎乎的英国人,占了多大的一片面积啊!我感到极为孤独。附带补充一句,我感到有点恐惧,仿佛这个大城市正在慢慢地向我收拢。 这位神秘的女人是谁?她在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生活中——或在他的死亡中——占据着什么位置?她为什么大胆地来到我的房间提出非分的要求? 我决意坚持真理,甚至不惜个人受苦。假如不长时间之后我没有接待另一次来访,我会坚定这个决心的——这次来访远比第一次更莫名其妙,更出乎意外。 大约九点钟,沃尔特斯敲响了我的门.告诉我有两位先生要见我。不一会儿,弗雷泽·弗里尔中尉和一位上了年纪的颇具风度的绅士走进我的书房。那位绅士的面孔让人联想到挂在一位贵族房间里的褪了色的画像。我以前从未见过他。 “我希望你见我们不会有什么不便,”小弗雷泽·弗里尔说。 我让他放心,没有什么不便。这小伙子的面孔消瘦而憔悴,眼睛里显露出极大的痛苦,但是一种坚定刚毅的气质就如同在他身上挂了一道光环那样光芒四射。 “我是否可以介绍一下我父亲?”他说道,“弗雷泽·弗里尔将军,已经退休。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老人咕味着什么,我没听清楚,可我看出,失去大儿子对他的打击是沉重的。我要他们坐下,将军坐了下来,但是小伙子却在地板上走动着,样子甚是痛苦。 “我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他说道,“在这样一种时刻谁也没有情绪去说些外交辞令。我只想说,先生,我们来这只是为了要你帮一个大忙——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忙。你可能认为帮这个忙不合适。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不能对你大加责备。但是,如果你能够……” “这是一个大忙,先生,”将军插嘴说,“我现在的心情很奇怪,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对待我,不知你是帮忙还是拒绝。” “父亲……不用说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小伙子的声音很和蔼但却坚定。他转向了我。 “先生——你已经向警方作证,七点钟过一点你听到楼上房间的厮打声,这声音……这声音……你明白。” 想起不到一小时前的那位来访者来此所说之言,小伙子的问题让我吃了一惊。 “这是我的证词,”我回答说,“这是事实。” “当然是,”弗雷泽。弗里尔中尉说,“但是……哦……其实我们来这里是要你稍微改一改证词。你能不能把厮打的时间说成六点三十分?就算帮我们一个忙,我们蒙受了失去亲人的残酷,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帮忙。” 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的……理由?”我终于问了一句。 “我不能把全部理由告诉你,”小伙子回答说,“我只能说出这样一点:上个星期四晚上七点钟,我恰好与朋友们在萨沃依吃饭——这些朋友谁也不会忘记这一场面。” 老将军跳了起来。 “诺曼,”他大叫道,“我不许你这样做!就是不许……” “别急,父亲,”小伙子不耐烦地说,“我们已经全商量妥了。你已经答应……” 老人一下子跌回椅子中,双手掩住了脸。 “如果你愿意改变证词,”小弗雷泽·弗里尔接着对我说,“我立即就向警方自首,说是我,是我杀了我的哥哥。他们怀疑我。他们知道上个星期四傍晚我买了一只左轮手枪;他们认为我在最后一刹那用匕首代替了手枪。他们知道我欠他的债,我们为钱吵过架;他一死,我,只有我,可以得利。” 他突然不说了,朝我走过来,以一种恳求的姿态伸出了双臂,那姿态我永远不会忘记。 “为我这样做!”他叫喊着,“让我去自首。让我就此全部了断这桩可怕的案子。” 的确,以前从未有过谁不得不答应这样一种请求。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说,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 中尉面对着我,我希望永远不再看到一位男子眼中这样的目光。 “我爱他!”他大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为了他的荣誉,为了我们家族的荣誉,我现在向你提出这一请求。真的,这并不容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认识我哥哥?” “略微认识。” “那么,为了他的荣誉——我请你这样做。” “但是……凶杀一事……” “你听见了厮打声。我会说我们吵了起来——我为了自卫才动手的。”他转向了他父亲,“这意味着只坐几年的监牢——我可以忍受!”他大叫道,“为了我们的名声!” 老人发出一阵哼哼声,但没有抬头。小伙子像一头关在笼子里面的狮子在我的褪了色的地毯上走来走去。我站在那里不知应该如何答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中尉说道,“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你没有听错。那么现在,你也许会说,这事要由你来决定。我曾去过你的国家。”他可怜地笑着,“我想我了解你们美国人。当一个人处境艰难的时候,就像我这样,你们不会拒绝他的,你们不是那种袖手旁观的人。”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向将军,然后又背过身去。 “我必须反复考虑一下,”我回答说,我马上想到了休斯上校。“回头,比如说明天,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明天,”小伙子说,“我们俩人都要被传到布雷巡长面前。那时我要知道你的答复——我真心希望你的回答是肯定的。” 咕哝了几句道别的话之后,他与颓丧的老人走了出去。街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之后,我立即跑到电话前,拨通了休斯上校给我的电话号码。当电话中传来上校的声音时,我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我对他讲我必须即刻见到他。他回答说,恰好他刚要动身上我这儿来。 上校到来前的这半个小时中,我像着了魔似地来回走动着。他刚迈进我的房门,我就向他倾诉了这两次不同寻常的来访。他对那女人的来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是否能说出她的长相。当我提到丁香花的香味时他笑了。在谈到小弗雷泽·弗里尔荒唐的要求时,他吹起了口哨。 “天哪!”他说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过,我并不感到意外。这小伙子有血性。” “可是,我该怎么做?”我问道。 休斯上校笑了笑。 “你做什么无关紧要,”他说,“诺曼·弗雷泽·弗里尔没有杀他哥哥,到时候会得到证明的。”他考虑了片刻。“布雷无疑愿意让你改证词,因为他正在竭力把罪名加到中尉头上。总之,假如我是你的话,我想明天机会到来时我会去迎合巡长的心愿。” “你的意思是说——对他讲我对打斗的时间不再那么肯定?” “一点不错。我向你保证,小弗雷泽·弗里尔不会因为你这样做而永远洗不清罪名,而且你无意中会帮了我的忙。” “那好吧,”我说,“但是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当然不明白。但愿我能告诉你,可是我不能。我可以对你讲,这件事——弗雷泽·弗里尔上尉之死——被陆军部当作头等重要的大事来看待。恰好追捕凶手是分兵两路来进行的——一路是由布雷,另一路是由我。布雷一点也不知道我正在办这桩案子,我想让他蒙在鼓里的时间尽可能地长一些。对于这两起调查你可以选择其一。” “我想,”我说道,“我愿意选你而不选布雷。” “好样的!”他回答说,“你没选错。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帮一把,也就是因为这一原因,在你打电话之前,我正准备动身来这儿。我想你记得那位自称阿奇博尔德·恩赖特的家伙——让你捎信给上尉的那个人,你能够认出他?” “我肯定能认出他。”我说。 “那么,如果你能抽出一个小时同我走一趟,就戴上你的帽子。” 就这样,卡尔顿饭店的小姐,我刚刚去了一趟莱姆豪斯。你不会知道莱姆豪斯在什么地方,而且我相信你永远不会知道。那里风景如画,但令人作呕;那里景色绚丽,但却充满邪恶。那里散发出的奇特香味仍然布满着我的鼻孔,它那凶险之像仍旧停留在我的眼前。这就是伦敦的唐人街——莱姆豪斯。它所在的位置是城市渣滓云集的地方——西印度码头路是它的主干,这里会让人联想到见不得人的勾当和一派胡言的骗人把戏。不仅野蛮的行为极其古怪的中国人在其灯光昏暗的小巷中胡混,而且地球上的渣滓,不同肤色不同地区的渣滓,都跑到这里鬼混。阿拉伯人、印度人、马来亚人、日本人,来自刚果的黑人,来自斯堪的那维亚的有教养的人——你在那里都可能遇到——全是在七大洋航行的轮船留下的排泄物。那里满街的酒鬼,口袋里装着钱,寻找他们最喜欢的罪恶;对那些吸鸦片成瘾的人来说,可以随时光顾那种有营业灯招牌的地方。 我们,也就是休斯上校和我,去了那里。我们沿着狭窄的堤道走着,偶尔有阴暗的商店照出一点微弱的黄光,大部分时候都是漆黑一片,因为沿街的护窗板关得紧紧的,几乎一丝缝都不透。终于我们来到了哈里·桑·利开的所谓的餐馆,站在黑暗的门道外面的阴影里。我们等了十到十五分钟,这时一个男人从堤道走过来,在餐馆门前收住了脚步。他那绅士风度的走路姿势有点似曾相识。那盏表示哈里·桑经营的真正业务的灯所照出的微弱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我知道我上次见到他是在因特拉肯的那个凉爽的夜晚,莱姆豪斯在那里呆不了片刻,少女峰会一脸愠色的。 “恩赖特?”休斯低声说。 “千真万确!”我说。 这时另一个人拖着脚步从街上走了过来,在上校面前突然立直了身子等待着。 “跟着他,”休斯温和地说,“别让他从你眼皮下溜掉。” “好的,先生。”那人说道。他敬了个礼,爬上了阶梯,在那扇黑洞洞的压抑的店门前吹着悦耳的口哨。 米尔沃港区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钟时,我和上校搭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它将把我们载回一个更光明更愉快的伦敦。休斯在车上极少开口,他又一次嘱咐我第二天要迎合布雷巡长,而后在斯特兰德大街与我分了手。 所以,我的小姐,我现在坐在我的书房里,等待马上就要来到的那最为重要的一天。整整一个晚上,真的。一位带着丁香花的香味的女人曾威胁说,如果我不说谎,我的后果将极其不妙。一位漂亮的年轻中尉恳请我为了他家说同样的谎,这样可以使他肯定被捕坐牢。还有,我今夜下了一次地狱,我看到因特拉肯的阿奇博尔德·恩赖特在与魔鬼密谋。 我想我应该上床睡觉了,但是我知道我睡不着。毫无疑问,明天将是上尉被害这一事件中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而我又一次要违背自己的意愿,沮丧地去扮演主角。 此时,这座灰暗悲伤的大城市的交响曲己接近尾声,只有远方传来的哼哼声,因为已经将近午夜。我将把这封信寄给你——也许是急送给你,因为我在伦敦;然后我将在我昏暗的房间中等待黎明的到来。而在我等待的时候,我不会总是去想上尉、上尉的兄弟、休斯、莱姆豪斯以及恩赖特,而是时不时地——噢,时时地——想到你。 我在上一封信中曾讥笑那种认为要发生大战的想法。但当今夜从莱姆豪斯回来时,我们从报纸上得知,德国皇帝已经签署了动员令。奥地利卷入了,塞尔维亚卷入了,德国、俄国及法国也卷入了。休斯告诉我,英国不久也会参战,我想这话不会有诈。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一前景正在阴森地逼近我们。我祈求战争至少为你保留仅有的幸福。 因为,我的小姐,当我写晚安的时候,我边写边大声地念出来。我的声音中还有更多的东西,我现在不敢对你讲。 广告栏男子 星期天早上,来自得克萨斯的姑娘在她的房间中读完了这封信,信中最后的几句话并未让她那紫色的眼睛感到难受。但是预言英国会及早参战的几行字让她想到了一件最不希望发生的偶然事件。在头一天夜里,当战争号外证实了他父亲喜欢的擦皮鞋人的预言时,平时一向冷静的父亲露出惊慌之色。他不是一个行动迟缓的人。她知道,虽然在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总是听她摆布,但是在他认为必须坚定的时候他也可以铁石心肠。他认为美国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所以下定决心即刻动身去美国。与他再争执也没有用。 就在这时,她的房门处响起了敲门声,她父亲走进门来。一看他那张脸——满面通红,汗水淋淋,绝对是一付愁眉苦脸的样,他女儿便乐不可支。 “我去了轮船订票处,”他摸着秃顶的脑袋气喘吁吁地说,“他们今天营业,不过今天倒真是一个休息日——他们倒不如关门停业。无事可做。每艘船的票都订满了,我们在这里还要呆上两个星期——也许更长。” “我很难过,”他女儿说。 “不,你不难过!你高兴!你觉得像这样进退两难很浪漫。我要是有青年人的那股热情就好了。”他用报纸扇着风。“幸亏我昨天去了快汇办理处,多取了些黄金。我估计一旦打起来,在这个男人的城市里兑现支票会难上加难。” “好主意。” “去吃早饭,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全好了。”她微笑着。 他们下楼去吃早饭,她哼着一支出自一出时俗讽刺剧的小曲,他瞪着她。她非常高兴他们能在伦敦多呆几天。她感到她不能走,因为那个谜尚未解开。 第六章 多少个月前,疲惫不堪的伦敦就知道和平终有尽头。星期一一大早,来自广告栏男子的第五封信到了。当来自得克萨斯的姑娘读起信时,她知道她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伦敦了。全信读来如下: 亲爱的来自家乡的小姐:我之所以这样称呼你,是因为在伦敦的这个炎热的下午,家乡这个词儿对我来说有着任何词儿都不曾有过的最甜蜜的味道。当我闭上眼睛时,我可以看到正午时分的百老汇大街;欢快明媚的第五大街,甚至那些地位最高的人都不见了踪影;还有华盛顿广场,树荫送来一片清凉,除了到处都是来自南面的异国邻居,它是那么可爱,令人想往。我的思乡之情是那样的炽热。在我眼中,伦敦从来这样残酷,这样无望,这样乏味。因为在我写这封信时,一位警察就坐在我身边,我和他马上就要去苏格兰场,他们把我当作弗雷泽·弗里尔上尉凶杀案中的嫌疑犯逮捕了! 昨夜,我曾预言今天是此案的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我还认为自己在这出戏中扮演一个不情愿的角色。但是我却没想到今天早上发生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没料到让我一直担惊受怕的那张网会在今天罩住了我。我对布雷巡长逮捕我几乎无可指责,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休斯上校…… 当然,你想从整个故事的开头听起,我这就讲给你听。今天上午十一点,一位警察到我的房间传我,告诉我苏格兰场的巡长要我立即去。 我们——我和警察——爬上了新苏格兰场背后的一段石头阶梯,来到了巡长的房间。布雷巡长正在等着我们,自信地微笑着。我记得——尽管这个细节有点无聊——他的扣子眼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玫瑰。他迎接我们的姿态比往常和蔼。他先告诉我警方已经抓获了杀害上尉的凶手,他们认为的凶手。 “有一个细节有待澄清,”他说道,“你对我讲那天晚上七点过后不久你听到你楼上的房间传来了厮打声。你当时有些激动,据说人在类似的情况下容易出错。从那以后你有没有再考虑过这件事?你不可能在时间问题上出错吗?” 我想起休斯劝我迎合巡长,所以我说道,我反复想过了,我也不敢肯定。也可能比七点早一些——比如六点三十分。 “一点不错,”布雷说道,他满面喜色,“那个时刻自然会紧张的——我理解。威尔金森,把你的犯人带进来。” 他招呼的那个警察转过身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把诺曼·弗雷泽·弗里尔中尉带了回来。小伙子脸色苍白。我一望便知他一连几夜没有合眼了。 “中尉,”布雷严厉地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兄弟,就是已经死了的上尉,一年或几年前借给你一大笔钱是真的吗?” “确有其事。”中尉低声回答道。 “你与他就你花的数目发生了争吵?” “是的。” “他一死你成了你父亲,也就是将军的唯一继承人,你与放债人的位置也就大大改变了。我说的对吗?” “我想是对的。” “上个星期四下午你去了陆海军商店买了一把左轮。你已经有了军队配给你的武器,但是用这支枪的子弹去射击一个人会使警方轻而易举地抓到凶手。” 小伙子没有回答。 “让我们假设,”布雷继续说,“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你到亚达菲街你哥哥的房间去探望他,你们因为钱发生了争执。你认为他而且只有他妨碍了你急切需要的幸福。而后——我只是假设——你看到了桌子上那把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奇特匕首,它比枪更保险,动静更小。你抓住了匕首……” “为什么要假设?”小伙子插嘴说,“我不想隐瞒任何事情。你说的对——是我干的!我杀了我的哥哥!现在让我们尽快就此了结整个案子。” 此时,布雷巡长脸上露出那种一直让我迷惑不解的表情——这个表情在我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浮现,甚至在这个紧张不安的多事之日也是如此。十分显然,这个自首让他大吃一惊。我猜想,如此轻而易举地获胜似乎显得他无用武之地。他原本希望小伙子顽抗一阵子。大概警察喜欢这样。 “小伙子,”他说道,“对不住了。我的案子清楚了。你是否可以跟着我的手下走了……” 正在这个时刻,巡长房间的门开了,休斯从容而微笑地走了进来。布雷一看到这位军人进来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啊,上校,”他大声地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早上,当我表示有幸要你与我合作追捕杀害上尉的凶手时,你偏要打个赌,未免太蠢了吧……” “我记得,”休斯回答说,“我赌的是一个宝石领带夹,你赌的是一顶霍姆堡毡帽。” “一点不错,”布雷说道,“你打赌说,你,而不是我,将会发现罪犯。好了,上校,你欠我一个宝石领带夹。诺曼·弗雷泽。弗里尔中尉刚刚对我讲是他杀死了他的哥哥,我正在记录他的全部供词。” “哦!”休斯冷静地回答道,“有趣——大有趣了!但是,我们先不忙断定打赌已见输赢——你先别急着逼迫中尉彻底招供,让我先说几句。” “当然了,”布雷笑着说。 “今天早上,当你好心地给我派了你的两个手下时,”休斯说道,“我对你讲我打算去抓一个女人。我已经把这个女人带到苏格兰场。”他走到门旁,开了门,打了个手势。一位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一头金发,一双碧眼。一股强烈的丁香花味立刻扑鼻而来。“巡长,”上校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索菲·德格拉夫夫人,不久前住在柏林,后又住在德里和仰光,现住在巴特西公园路,利特里姆街12号。” 那女人面对着布雷,眼睛里流露出一副恐惧和受迫害的神情。 “你是巡长?”她问道。 “我是巡长。”布雷说。 “是位男子汉——我看得出来,”她眼睛愤怒地扫了一眼休斯,接着说道,“我请求你保护我不受这个……这个恶魔的野蛮审问。” “你不必在那儿说恭维话,夫人,”休斯笑着说,“但是,如果你把刚才对我讲的给巡长讲一遍,我会宽恕你的。” 那女人紧闭着嘴唇,对着布雷巡长的眼睛凝视了好长一会儿。 “他……”她终于开口了,冲着休斯上校的方向点了一下头,“他迫使我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 “迫使你说出了什么?”布雷的小眼睛闪着光芒。 “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女人说道,“我去了亚达菲街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住处。我们发生了争吵。我抓起了他桌子上摆着的一把印度匕首——正刺在他心脏往上的部位!” 苏格兰场的这间房间出现了一片紧张的沉默。我们大家都头一次意识到巡长桌子上有一个小闹钟,因为它此时突然让人冷不防地听到了它那响亮的滴答声。我注视着我周围的面孔。布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是片刻之间又马上掩盖住了。弗雷译·弗里尔中尉直呆呆地发愣。在休斯上校的脸上我吃惊地看到居然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讥笑神情。 “说下去,夫人。”他笑着说道。 她耸了耸肩,蔑视地把整个背冲向了上校,眼光全部投向了布雷。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她急促地说道——我觉得她几乎是追悔莫及地说;“我在仰光认识了上尉。我丈夫在那里做生意——大米出口商,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经常到我们家来。我们……上尉他是一个很迷人的男人……” “说下去,”休斯命令道。 “我们疯狂地相爱了,”夫人说道,“当他要回英国时,虽然说起来是休假,但他对我说他永远不会再回仰光的,他估计会转驻埃及。这样一安排,我就应该抛弃我的丈夫,随后登上下一条船。我这样做了——我相信上尉,以为他真的喜欢我,我为他抛弃了一切。但是后来……” 她说不下去了,拿出了一块手帕。房间里又充满了丁香花的香味。 “在伦敦,有一段时间我常去看上尉,但是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他变了。他又回到了他那类人中间,在印度的孤独日子纯粹成为回忆——他似乎不再……不再喜欢我。后来——上个星期四上午,他来看我,对我讲他要与我断绝来往,永远不再见我——事实上,他要与一位一直在等着他的同民族的姑娘结婚……” 那女人可怜地看着我们。 “我绝望了,”她辩解说,“我把生活给予我的一切都抛弃了——我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一切,而他现在却冷冰冰地看着我,说要与另一个人结婚。你们想到没有?我晚上去了他的住所——去恳求他,几乎是跪下来央求他,但这没有用。他与我吹了——他一遍又一遍他说与我吹了。愤怒和绝望使我失去了理智,我从桌子上抓起了那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马上我又悔恨不已。我……” “等一下,”休斯打断了她,“这之后的细节你可以待会儿再说。我真想赞扬你几句,夫人,你一次比一次讲得好。” 他走过来面对着布雷。我觉得他的声音中明显地显露出一种敌意。 “将死!巡长。”他说。 布雷没有回答。他坐在那里瞪着上校,脸色变得铁青。 “宝石领带夹,”休斯接着说道,“还没兑现呢。我们打了个平手。你有你的供词,但是无独有偶,我这儿也有一份。” “这一切真是让我难以理解,”布雷急促地说。 “我也有点弄不明白,”上校应和着,“这里有两个人都想让我们相信,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整,他们各自来到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房间找他,把他杀了。” 他走向了窗户,然后突然地一转身。 “这中间最奇怪的一点是,”他补充说,“上星期四晚上六点三十分,在索霍区的一家偏僻的餐馆——弗里甘西餐馆,这两个人正在一起喝茶!” 我必须承认,当上校冷静地说出这一情况时,我意识到我们卷入的这桩疑案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迷官,我突然间感到全身无力。那女人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声,弗雷泽·弗里尔中尉跳了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大叫道。 “我知道这事,”休斯上校说,“是因为我手下的一个人碰巧在旁边的一张桌子边喝茶。他之所以碰巧在那里喝茶是因为自从这位女士应……哦……印度的朋友之邀来到伦敦以后,我一直在追踪她的每一个举动,就像我一直在监视你死去的哥哥,那个上尉。” 弗雷泽·弗里尔中尉什么也没有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掩住了脸。 “对不起,孩子,”休斯说道,“真的对不起。你为了不让真情泄露出来做出了不惜献身的努力——颇有男子汉气魄的努力。但是,早在你做这一切之前,陆军部就已知道你哥哥经不住这位女人的诱惑,为她和柏林效劳,而不是报效自己的祖国——英格兰。” 弗雷泽·弗里尔抬起了头。当他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比起他说出他那荒唐的供词时所产生的激动简直不知真诚多少倍。 “游戏结束了。”他说道,“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担心这会让我父亲受不了。我们的姓是一个光荣的姓,上校,你知道的——我们是军人世家,以前的多少代人对国家的忠诚从未出过问题。我以为我的自首会结束全部肮脏的勾当,调查会就此结束,我可以让这件有关他——有关我哥哥——的可怕事情永远不为人所知。” 休斯上校把手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小伙子接着说道: “他们——斯蒂芬周围的那些心怀鬼胎的可怕人物——拐弯抹角地拉拢我。当斯蒂芬从印度回来时我决定监视他。我看到他经常去这个女人的住处。我自己查清楚了她的来路,她同样卷入了来自仰光的故事;然后,我以另一个名字设法见到了她。我向她暗示我绝不是一位爱国志士,我不是完全地透露出来,而是适可而止,我赢得了她的信任。我逐渐地相信我兄弟确实不忠诚于他的国家,他的姓,不忠诚于我们大家。就是在你提到的那次喝茶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已经买了一支左轮,我把枪装进口袋,去萨沃依吃饭。” 他站了起来,在地板上走着。 “我早早地离开了萨沃依,去了斯蒂芬的住处。我决定把事情同他挑明,争取把问题解决。如果他不同我讲明白,我打算就地杀了他。所以,你知道,我有犯罪之心并无犯罪之实。我走进了他的书房。房间里站满了陌生人。我瞧见我的哥哥斯蒂芬躺在沙发上——心脏偏上的部位挨了一刀——死了!”片刻的沉默之后,弗雷泽·弗里尔中尉说道:“讲完了。” “我认为,”休斯和蔼地说道,“我与中尉已经完事了。是吗,巡长?” “是的,”布雷不耐烦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谢谢,”小伙子回答道。当他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伤心地对休斯说:“我必须找到他——我父亲。” 布雷坐在他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前面,下巴气愤地翘着。 “你玩儿得不公平,”他说,“我对陆军部所掌握的上尉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新情况。” “那么好吧,”休斯笑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的打赌就此一笔勾销。” “不,不行!”布雷叫喊着,“打赌还没有完,我迟早会赢的。我想你以为你一早上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距找到凶手是否有任何进展?告诉我。” “仅仅有一点进展,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一点,”休斯平和地回答说,“当然,对于这位女士要继续拘禁。” “是的,是的。”巡长回答说,“把她带走!”他命令道。 一名警察走到那位夫人跟前,休斯上校颇有骑士风度地打开了房门。 “你还有机会,索菲,”他说道,“想出另一个故事。你挺聪明的——这并不难。”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了出去。布雷从桌旁站了起来。他与休斯上校隔着桌子面对面地站着。在我看来,各自的姿态都在表示永远势不两立。 “怎么才好?”布雷讥笑道。 “有一个可能性彼我们忽略了,”休斯回答说。他转向了我,他眼睛中的冷酷让我大吃一惊。“你知道吗?巡长,”他接着说道,“这位美国人来伦敦时给上尉带来了一封引见信——这封信来自上尉的表弟,一个名叫阿奇博尔德·恩赖特的人。你知道吗?弗雷泽·弗里尔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表弟。” “不知道!”布雷说。 “也巧了,还真有其事,”休斯说道,“这位美国人已经如实地向我坦白了。” “那么,”布雷对我说,他那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透着一种小家子气的精明,这目光看得我浑身上下发抖,“你被捕了。你在美国领事馆有位朋友,由于这一原因,你一直在豁免之列。现在豁免结束了。” 我顿时呆若木鸡。我转向上校,他曾对我说如果我需要朋友就找他——我企盼他能把我从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事件中解救出来。但是他的目光却是冷冰冰的,毫无同情之感。 “没错,巡长,”他说道,“把他铐起来!”我正要表示抗议,他走了过来,紧贴着我低声说道:“什么也不要说,等待!” 我请求他们允许我回住所一趟,同我的朋友们联系一下,再去一趟我们的领事馆和使馆。在上校的建议下,布雷同意了这种多少是不合常规的请求。所以,今天下午我在一名警察的监护下离开了苏格兰场。在我给你写这封长信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安乐椅上,但一直坐立不安。现在他告诉我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我必须马上就走。 所以,没有时间去猜疑,没有时间推测前景,没有时间去猜测为什么上校突然一反常态背弃于我,为什么他又在我耳边低声做出许诺。毫无疑问,今晚我将在那望而生畏的高墙里面度夜,就是你的导游手册上所标出的苏格兰场这个地方。我何时能再写信,我何时能结束这一系列充满着……的书信…… 警察不会再等下去了。他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没有耐心。他说我己让他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这无疑是在说谎。 无论我在哪里,我的小姐,无论这场令人迷惑不解的纠缠的结局如何,你都可以放心,对你的思念…… 讨厌的警察! 监禁中的你的 广告栏的青年男子的第五封信到达卡尔顿饭店的时间,据读信人所记,是在星期一,也就是八月三日的早晨。它使得克萨斯的姑娘在亚达菲街凶杀案中所体验到的兴奋达到了最高xdx潮。她可爱的年轻朋友一一她并不认识的朋友——被当作此案的嫌疑犯逮捕了,其实这事多少天来已经是势在必然了,不过消息传来时仍旧是一个让人悲痛的打击。她考虑着能否做些什么来帮他一把。她甚至考虑要去苏格兰场,要求立即释放她的草莓男子,理由是她父亲是来自得克萨斯的国会议员。但是她明智地断定,来自得克萨斯的国会议员在伦敦警方的活动中没有多大意义。此外,她可能很难同这位国会议员说清楚她是怎样碰巧对一件报纸尚未披露的案件了如指掌的。 这样,她又重读了第五封信的后一部分,从信中的描写来看,她的心上人不光彩地走向了苏格兰场。她忧愁地轻声叹了口气,下楼去陪父亲。 第七章 一上午下来,她对父亲提出了几个令人迷惑不解的问题,问的是国际法中有关凶杀的详细条款。要不是他对另外一件事过分地激动,他会觉得这些奇怪的问题问得有些唐突。 “我可以肯定,我们必须回家!”他阴沉沉地说,“德军已集结在艾克斯拉沙佩勒,准备进攻列日。绝对没错,他们准备打通比利时!英国要参战!劳工问题,妇女参政问题,爱尔兰的内战——所有这些麻烦都会像我们去年冬天在得克萨斯遇到的那场雪一样迅速地融化。他们要参战的。如果他们不参战就等于是在进行民族自杀。” 他的女儿凝视着他,她并不知道他是在鹦鹉学舌,说的全是卡尔顿饭店的那位擦皮鞋人的话。她开始认为,他对外国事情的了解比她以为的要多。 “是的,”他接着说道,“我必须上路——赶紧上路,一旦打起来,这地方可不是不打架的人的好去处。即使非得买一张定期船票,我也得走!” “胡说八道!”姑娘说道,“这是终生难逢的一个机会。我不会让一个愚蠢的老爸给哄骗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就在这,面对历史!” “美国历史对我很有用,”他用夸耀的口吻说。“你要看什么?” “地地道道的乡巴佬!”——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个老可人疼的——我就喜欢你这样!我们国家的一些政治家在面对他们不能理解的事情时似乎显得很愚蠢。但愿你不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废话!”他大声他说,“我今天去一趟轮船订票处,虽然我从未为一张选票争得不可开交,但是我要像争选票那样争张船票来。” 他女儿看他决心已定,也就不去费力劝他,长期的经验使得她会聪明地对付这种情况。 在这个炎热的星期一,伦敦是一个处于戒备状态的城市,是一个人心恐惧的城市。这一期号外刊登的谣言马上被下一期否定了,接着又来一期给证实了。那些能正视未来的人们面色沉重地走在街上。不安笼罩着城市。这不安在得克萨斯的姑娘的心中产生了反响,因为她在想念她的广告栏的年轻朋友,他被“拘禁”在苏格兰场那令人蹙额的高墙后面。 这天下午,她父亲露面了,那姿态全然是一位胜利者的得意样子。他讲述了如何花了惊人的大价钱从一位男士那里买到了船票,这位男士本来要在三天后乘萨罗尼亚号离开英国。 “接乘客上船的火车星期四上午十点钟开车,”他说,“你再看欧洲最后一眼,准备走吧。” 三天!他女儿心情沉重地听着。她能在三天时间内得知这奇怪的神秘事件的结局吗?她能知道那位第一个如此不按习俗地在一份公开出版物上向她求爱的男子的最终命运吗?嗨,三天结束时他可能还在苏格兰场,还是一个囚犯!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不能走——绝对不能走。她几乎就要把整个事情向她父亲和盘托出,自信能平息他的愤怒获得他的帮助。她决定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说,如果没有来信,然后再…… 但是,星期二早晨果真来信了,信的开头带来了令人愉快的消息。是的,信的开头。可是信的结尾呢?全信如下: 亲爱的焦虑之中的小姐:我想象你得知我因杀害印度军中的一位上尉而被关押起来,而且证据于我全然不利时,应该是这般焦急的,并且真心地希望良心的呼声,我是否想入非非了? 好了,亲爱的小姐,不要再忧愁了。我刚刚熬过了最为惊恐不安的一天,而自从上个星期四以来,我天天不得安宁,算是命该如此吧,但刚刚度过的这一天最让人惊骇不己。不过现在,我在黄昏中又重新坐在我的房间里,是一个自由的人。惊涛骇浪般的奇遇刚刚过去,我在我应享受的风平浪静中给你写信。 怀疑不再投向于我,警察不再盯着我,苏格兰场甚至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杀害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凶手终于被抓获了! 我不光彩地在苏格兰场的单人牢房里度过了星期天的一夜。我无法入睡。我想的大多了——比如,想到了你,时不时还想着如何逃脱紧紧罩住我的网。我在领事馆的朋友沃森晚上很晚的时候来看了我,他特别和善,但是他说话的声音中并没有什么暗示。他走了之后,我心中觉得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认为我毕竟是有罪的。 一夜过去了,今天的大部分时间——像诗人所说的那样——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了。我想到了伦敦,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金黄的伦敦;我想到了卡尔顿饭店——我估计现在这个季节那里不会再有草莓了,我猜想,招待我的侍者——那位姿势挺直的普鲁士人——现在已在他的德国老家步入军队行列。我想到了你。 下午三点钟,他们来了,我被带到属于布雷巡长的那个房间。但是,当我走进房间时,巡长并不在场——只有休斯上校,他还像往常那样无可挑剔地泰然自若,凝视着窗外死气沉沉的石头院子。当我进来时他转过身来。我估计我的样子一定是太寒伧了,因为他脸上掠过一种遗憾的表情。 “老朋友,”他高声说道,“实在是太对不起了!我打算昨晚就放你回去。但是,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我一言未发。我能说什么?在我听起来,他说他忙不过是个极为愚蠢的借口。但是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推断出,我即刻可以逃离法网了。这让我的心怦怦直跳。 “像我昨天那样把你扔下不管,我担心你永远不会原谅的。”他接着说道,“我只能说这是绝对必要的——不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 我有所缓和。他的声音和姿态毕竟是十分诚恳的。 “我们正在等布雷巡长,”上校继续说道,“我想你希望弄明白整个事情是怎么回事。” “彻底弄明白。”我回答说。 “当然。我们昨天与你谈完之后,布雷巡长立即被叫走了。我明白,他在欧洲大陆还有案子。幸运的是,我在多佛尔找到了他,他现在已经回到伦敦。你知道,我需要他,因为我发现了杀害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凶手。” 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兴奋起来,因为在我看来这无疑是我真心希望的完满结局。上校没有再说话。几分钟后,门开了,布雷走了进来。他看上去似乎是穿着衣服睡觉来着。他的小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这双眼睛中有一股我终生难忘的火焰。休斯欠了欠身。 “下午好,巡长,”他说道,“实在对不起,我打扰你办案了。不过,我太迫不及待地想让你知道,你欠我一顶霍姆堡毡帽。”他向侦探走近了一些。“你看,这次打赌我赢了。我发现了杀害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凶手。” 奇怪极了,布雷一言未发。他坐在他的桌子旁边,百无聊赖地浏览着桌上那一堆信件。终于,他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非常聪明,休斯上校,我确信。” “噢——我可不敢当,”休斯回答说,“运气伴随着我——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我。能在这起案子中发挥作用,我确实非常高兴,因为我相信,假如我不参加追捕的话,有个无辜的人就处境艰难了。” 布雷的那双短粗的大手还在无聊地玩弄着桌子上的信件。休斯接着说道: “也许,作为一名聪明的侦探,你会对让我赢得这顶霍姆堡毡帽的一连串事件感兴趣?你肯定已经听到我抓获的那个人是冯德赫茨——十年前德国政府雇用的最出色的特工人员,但是他神秘地失踪了,脱离我们的视线已有五年之久。我们陆军部一直觉得这个人可疑。” 上校坐到椅子上,面对着布雷。 “当然,你知道冯德赫茨吧?”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当然知道,”布雷说,声音还是那样疲惫不堪。 “他是英格兰的那一团伙的头目,”休斯接着说道,“抓获他我又立了一大功——不过我不能自我吹嘘。假如我不去抓他,不幸的弗雷泽·弗里尔也会抓住他的——只有冯德赫茨有幸与上尉第一次接头。” 布雷抬起了眼睛。 “你说你准备告诉我……”他开始说话了。 “是要告诉你,”休斯说道,“弗雷泽·弗里尔上尉在印度搞得一团糟,没有晋升。有人怀疑他心怀不满,对服役已经厌倦。索菲·德格拉夫夫人被派去用色相勾引他,诱他背叛,拉拢入她的团伙。” “谁都认为她成功了——威廉大街认为她成功了,我们陆军部也认为她成功了,要是上尉还呆在印度的话。” “但是,当上尉和那个女人来到了伦敦,我们发现我们太冤枉他了。他不失时机地让我们知道,他在竭力将功补过;他装作一个危险的间谍集团中的一员,试图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说他来伦敦的任务是与他们最大的头目冯德赫茨接头,他一找到这个人,马上再次通知我们。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中,我一直在监视那位夫人,我也跟踪着上尉,不过不是很紧,因为我不好意思说我不太相信他。” 上校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然后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弗雷泽·弗里尔上尉与冯德赫茨相互之间完全不认识,写信联系的方法又禁止使用。不过,弗雷泽·弗里尔知道上司会以某种方法对他下达指令。他得到的指令告诉他去看《每日邮报》的私人启事栏目。现在那四条奇怪的信息真相大白了。来自仰光的人从这个栏目得知,他要在扣眼上戴上一朵白色紫苑,领带上别上一个绿宝石领带夹,头上戴一顶霍姆堡毡帽,上星期四晚十点钟在评议员大街的老甘布里那斯餐馆与冯德赫茨接头。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按照这些指示做好了全面的安排。他也做了另一项安排。因为他己不可能去苏格兰场,所以他巧妙地周旋,在塞西尔饭店与一位警方的巡长会了面。他们商定,星期四晚上冯德赫茨与上尉一接上头就逮捕他。” 休斯停住不讲了。布雷仍然是闲着没事干地摆弄他那堆信,但是上校却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 “不幸的弗雷泽·弗里尔!”休斯接着说,“他太不幸了,冯德赫茨几乎与巡长同时知道,有一项围捕他的计划正在进行当中。他的出路只有一条:他找到了上尉的住处,那天晚上七点钟到了那里,杀死了一位到死还站在那里的忠诚勇敢的英国人。” 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沉默。我坐在椅子边上,不知道这一波三折的疑案会把我引向哪里。 “的确,我几乎没有插手,”休斯接着住下讲,“但这正是我的优势:那个间谍以为警方,而且只有警方,在追查凶手。他根本不去费力摆脱我的跟踪,因为他并未怀疑我也插手此事。一连几个星期,我手下的人一直在监视着那位夫人。我估计冯德赫茨迟早要与她接头。我估计对了。当我终于亲眼看到那个必是冯德赫茨无疑的人的时候,我震惊了,我亲爱的巡长,我惊呆了。” “是吗?”布雷说。 “然后我开始了认真的工作,将他同亚达菲街的那个夜晚联接起来。上尉书房中的所有手印都由于某种原因被毁掉了,但是我在外面找到了其他手印,就是在花园中的那扇很少打开的门上面的尘土中找到的。不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取下了我怀疑的那个人的右手拇指的指纹。指纹惊人地相吻。之后我去了舰队街,幸运地查获了《每日邮报》登载的那四条信息的打字稿。我注意到,这些打字稿中,字母a出了行。我设法让属于我手下的人用一架打字机打了一封信。字母a也出了行。后来,阿奇博尔德·恩赖特来到了伦敦。我们对这位为其他国家效力的叛变者和浪子再清楚不过了。我的手下与他接上了头——在评议员大街的老甘布里那斯餐馆。最后,在前往此人——我这时确信是冯德赫茨——的住处登门拜访时,我在床垫下面找到了这把匕首。” 休斯上校把那把我曾在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书房中看到的印度匕首扔在巡长的桌子上面。 “昨天上午在这间房间里我掌握了所有这些证据,”休斯接着说道,“但是,他们给我的回答太不可信,太令人吃惊,所以我并不满意。我想要更为充分的证据。这就是我把怀疑矛头指向了我这位美国朋友的原因所在。我知道冯德赫茨终于意识到了他处在危险之中。我感到,如果一有机会,他会试图逃离英格兰的。但是那样一来,任凭他机关算尽,我们所掌握的证明他有罪的证据则是无可辫驳的了。果然不出所料,下午他保释了那位夫人,一同前往欧洲大陆。我很走运在多佛追上了他——而且高兴地让那位女士继续前往。” 此时,当休斯向他的猎物微笑时,令人惊奇的事实真相像一记重拳结结实实打在我的脸上。 “布雷巡长,”他说道,“还是冯德赫茨,任你挑选,我依据两点逮捕你:第一,你是威廉大街在英国的间谍组织的头子;第二,你是杀害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凶手。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倒是想赞扬你办事的效率。” 布雷沉默了一会儿。我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巡长终于抬起了头。实际上他竭力要露出一副笑脸。 “你赢得了毡帽,”他说,“但是你必须到霍姆堡去拿帽子。我倒愿意支付全部费用。” “谢谢,”休斯答道,“我早就有心访问你的国家,但是我不会为帽子去奔忙。我再次祝贺你。你有点疏忽大意,但是你的位置说明你的粗心是情有可原的。作为苏格兰场一个部门的头头,你的专门职责是追捕间谍,你无疑认为没有必要去防备别人。可怜的弗雷泽·弗里尔是多么不幸,他偏偏找你做了逮捕你的安排!我是从塞西尔饭店的一位职员那里得到了这一情报。从你的角度来看,你杀了他是极为正确的。不过,要我来说,你完全可以满不在乎。你事先作了安排,当上尉遇害的消息传到苏格兰场时,你要亲自出马去追查罪犯。美妙的局面,不是吗?” “当时来看似乎如此,”布雷承认道。我想我终于察觉出他的声音中有一种痛苦的口气。 “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休斯说道,“今天,或者最迟明天,英国将参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冯德赫茨。伦敦塔——还有行刑队!” 他有意从巡长身旁走开,面对窗子站立着。冯德赫茨的手指好像闲得难受,摆弄着他桌子上的那印度匕首。他迅速地环视了一下房间,抬起了他的手。我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去阻止他,他已经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 休斯上校听到我的喊叫声转过身来,但是即便看到了此时的情景,这位英国人也是那样冷静。 “太糟了!”他说道,“实在是太糟了!此人有勇气,而且无疑也有头脑。但是——真是要好好谢谢他。他为我省去如此之多的麻烦。” 上校即刻释放了我。我和他一同在灿烂的阳光下走在怀特霍尔大街上。从苏格兰场的冷酷围墙里走出来之后,这阳光对我来说是如此美好。他再次对头天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我一事表示歉意。但是我让他放心,我对此事不会怀恨在心。 “有一两件事我不明白,”我说,“我从因特拉肯捎来的那封信……” “很简单,”他回答说,“恩赖特——顺便说一句,他现在关押在伦敦塔——想与弗雷泽·弗里尔接上头,他认为弗雷泽·弗里尔是其组织的一位忠实成员。通过邮局发信似乎带有危险。在你友善的帮助下,他向上尉通报了他的行踪以及他近期到达伦敦的日期。弗雷泽·弗里尔不想让你卷进他的计划,所以为了把你打发走就否认有这么一位表弟——当然,这是事实。” “为什么?”我问道,“那位夫人前来要求我更改证词?” “布雷派他来的。他搜查了弗雷泽·弗里尔的桌子,拿走了恩赖特的这封信。他迫不及待要把罪名加在年轻的中尉头上。你和你关于犯罪时间的证词妨碍了他。他试图通过威胁来吓倒你……” “但是……” “我知道——你不明白为什么那位夫人第二天向我坦白交待了。我把那女人吓得魂不附体。在连珠炮似地发问下,她绝望地感到被一张网给缠住了。这是因为她突然间害怕了。她意识到我一直监视她几个星期了,而且冯德赫茨或许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没有受到怀疑。在恰当的时候,我提示说我可能不得不把她交给布雷巡长。这使她有了主意。她招出假供词是为了到布雷那里。一旦到了那里,她便告诫他他有危险,然后一起逃走。”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在我们的周围,全是那些下午出版的骇人听闻的号外,大肆渲染它们对即将到来的恐惧所作的推测。上校的脸色是沉重的。 “冯德赫茨在苏格兰场担任他这个职位有多久了?”我问道。 “将近五年了。”休斯回答说。 “似乎不可思议。”我咕哝着。 “是不可思议,”他回答说,“但是这仅仅是这场将要揭示的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中的第一件。从现在起的两个月内,我们将会看到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情逐个暴露出来,那时我们都会把这件事忘掉的。”他叹了口气。“要是我们周围这些人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可怕磨难就好了!治理无方,毫无准备……一想到我们必须要做出的牺牲我就颤抖,许多牺牲是徒劳的。但是我认为,不管怎样,有那么一天,我们总归会渡过难关的。” 他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与我道别,说他必须马上去寻找己故上尉的父亲和兄弟,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的亲人确确实实忠诚于他的国家。 “我的消息对他们将如同黑暗中的一道亮光,”他说道,“好了,再一次感谢你。” 我们分了手,我回到我的住所这里。疑案终于水落石出了,不过它是以如此的方式得以解开,以至于让人难以相信它绝不是一场随时可以发生的恶梦。但是它终归还是被解开了。我应该静下来了,只是有一个极为可恶的事实萦绕心头,让我不得安宁。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小姐……但是我担心这意味着一切都告以结束。但愿我能让你理解! 我一直在地板上来回走动着,陷入了深思,陷入了迷惑,陷入了犹豫不决。现在我下定了决心。没有别的出路——我必须告诉你真情。 尽管布雷就是冯德赫茨,尽管他在事情败露时自杀身亡——尽管这个那个,尽管一切——但是布雷并没有杀死弗雷泽·弗里尔上尉! 上星期四晚上,刚过七点钟,我爬上了楼梯,走进了上尉的房间,从他桌子上拿起了匕首,刺入他心脏往上的部位! 是什么激怒我这样干,是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逼我这样干——你必须等到明天才会知道所有这一切。我将再度过焦急的一天来准备我的辩白,希望你会大发慈悲之心宽恕于我——理解我实在是出于无奈只好选此下策。 我亲爱的小姐,等你知道一切之后,等我的全部证据全掌握在你那可爱的双手中,再作判决。 你的十分谦逊的 广告栏男子的第六封信——也就是倒数第二封信——的前几段让读信的姑娘的脸上绽开了宽慰的笑容。得知她年轻的朋友不再在维多利亚河堤上的灰墙后面受难,她显然高兴得乐不可支。她越读越兴奋,她紧紧跟随着休斯上校——信中的休斯,离最后的结局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上校的手指指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罪犯布雷巡长。这显然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巡长是罪有应得,谁叫他把她的朋友关起来的。然后,就如同突然从一艘策帕林飞艇上掉下一枚炸弹,在信的结尾竟然是她的草莓男子的犯罪自白。到头来,他竟然是凶手!他承认是凶手!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信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墨水的颜色就像她那双紫色的眼睛;信纸是那么的熟悉,这种信纸伴随她刚刚度过了扣人心弦的一个星期。她将信又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第三遍。她的惊奇变成了愤怒,她的面颊烧得通红。然而——她还是要自己等到充分掌握了他的证据之后再作决断。这确实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她无法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 第八章 就这样,让人焦急的一天开始了。不仅让得市萨斯的姑娘焦急,而且让整个伦敦焦急。她父亲正在滔滔不绝他讲述着才从他的擦皮鞋顾问那里得来的外交秘密。就凭他对国外局势的掌握,他以后在华盛顿注定会成为有名的人物。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擦皮鞋的人竟是君王幕后的掌权人。但是得克萨斯的绅士注定要不知多少次想起这位能干的外交家,希望还能让这位外交家在他的脚下出谋划策。 “午夜时要开战了,真的!”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星期二的早晨,他宣布说。“我敢肯定,玛丽安,我们搞到萨罗尼亚号的船票实在是幸运。今天出五千美元都别想从我手中买走!后天我们登上这条船时我将成为幸福的人。” 后天!姑娘疑惑了。无论如何,到时她要收到最后一封信——要看看她的年轻朋友究竟能拿出什么样的辩白来解释他卑怯的行为。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最后一封信。 这一天过得很慢,英国参战的时刻越来越近。在某位得克萨斯人的心中,卡尔顿饭店的擦皮鞋人确实是一位值得尊重的预言家。第二天早上,信到了,马上就被急切得直发抖的手指撕开。这封信写道: 亲爱的法官小姐:在我给你的所有信中。这封信是迄今最难写的一封。我一连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筹划怎么写这封信。昨晚,我走在河堤上,双轮马车在我身旁颠簸地驶过,有轨电车的灯光在威斯敏斯特大桥上跳跃着,就如同回到了我们在堪萨斯的家园,看到花园中的萤火虫像往日那样闪着亮光。我边走边筹划着,今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还在筹划。直到现在,我坐下来写信时,仍旧茫然不知所措。即便我动笔写了起来,也仍然是迷茫一片,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才好。 在上封信的结尾,我向你坦白说,我杀死了弗雷泽·弗里尔上尉。这是真的。尽管我可以让这一打击缓和一些,但是这终归是最后的结局。痛苦的真情! 不到一个星期以前——上个星期四晚上七点——我爬上了黑暗的楼梯,将一把匕首插入了这位毫无防备的绅士的心脏。要是我能向你指出他在某事上得罪了我该多好;要是我能向你证明对我来说他非死不可,就像对布雷巡长那样非死不可,又该多好——那样也许还有一丝希望获得你最后的宽恕。但是,唉!他对我一直太好了——好得你从我的信中都猜不出来。其实并没有必要把他干掉。我上哪儿去找辩解之词? 就眼下而言,我唯一能想到的辩解之词只有这个——上尉知道我杀死了他! 甚至在我写这话时,我听到了他在楼上的脚步声,就像我第一次坐在这里给你写信时所听到的那样。他正在穿衣服准备去吃饭。我们要去罗马诺餐馆共同就餐。 这样,你终于得到了那个——我希望——让你迷惑不解的疑案的真相。我在给你的第二封信中杀死了我的朋友上尉,而以后所有的离奇的发展都是我坐在书房中的绿色灯罩的台灯旁凭空想象出来的。我挖空心思去构思这七封信,琢磨着怎样才能像小说广告说的那样把你吸引得非见分晓不可。噢,我深感内疚——不可否认地内疚。虽然我并不想学老亚当那个样子,不想暗示说我被一个可爱的女人所诱惑,但是在尊重真理方面来不得一丝含糊,这迫使我要补充一句:你也应该感到内疚。我们不妨回到你在《每日邮报》上刊登的那条信息: “葡萄柚小姐……极为喜爱神秘和浪漫……” 当然,你是无意一说,但是你用这些字眼向我传递了一种我无法抵御的激励。因为对我来说,构思即是生活中的事业——更是生命的呼吸。我己有许多作品。或许你在百老汇大街已经注意到了其中的一部分。或许你已经看到预告上说我的一部作品不久就要在伦敦上演。剧院的节目单上列入了这部剧作,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留在伦敦。现在演出计划已经取消,我可以回家了。 这样,你看,当你给予我写这七封信的特权时,你让我有机可乘。所以我说,她渴望神秘和浪漫,那么她就会得到神秘和浪漫,真是岂有此理! 正是弗雷泽·弗里尔上尉的皮靴在我头顶上走动的声音启发了我的思路。一位身材漂亮、体格健壮、态度和蔼的人——上尉,自从我把他表弟阿奇博尔德·恩赖特的引见信交给他之后,他一直待我很好。可怜的阿奇!一位心地纯净、富有同情心的小伙子,如果他知道我把他写成了一名间谍和莱姆豪斯的常客,他会惊恐得无法形容! 当我写第一封信时,整个构思在我脑海中有了朦朦胧胧的开头,这就是说,阿奇的引见信要引来离奇的故事。在我写第二封信之前,我知道适合我的唯有弗雷泽·弗里尔之死。我想起了他桌子上的那把印度匕首,从那一刻起他就死定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这桩疑案交待清楚。但是我在《邮报》上看到了那四条奇怪的信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它们安排进去。 写第四封信时感到无从下笔,直到那天晚上吃完饭回来看到我们安静的住宅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才顿生灵感。就这样产生了那位带着丁香花味的女人的来访。我担心威廉大街不大会启用如此愚蠢地招摇过市的女间谍。写第五封信的时间到了。我感觉我此时应该被捕了。我几乎根本就没有想到,你会对此不安。噢,我是个粗人,我知道! 在这场游戏之初,我曾对上尉讲了我对他采取的残酷的处理方法。他觉得特别逗乐,但是他坚决要求在全部故事结束之前必须还他清白,我也同意了。他在这事上就是这样不肯让步!他偶然说起的一件事给了我解决的办法。他说他从绝对可靠的来源得知,俄国沙皇有一个负责在俄国抓间谍的部门,这个部门的头目本身就是一个间谍。那么——苏格兰场为什么不能有这样一个间谍呢? 我向你保证,当我在这里写这些时我真是懊悔极了。你一定记得,在我写第一封信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战争。现在整个欧洲都燃烧起来了。面对着这场大火并,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可怕磨难,我和我那微不足道的创作都在拭目以待——那么,我猜想你是知道我们是怎样地期待着。 原谅我。恐怕我永远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对你讲,让你对我的信产生兴趣是何等的重要——让你感到我是一位值得结识的有趣之人是何等的重要。那个早晨,也就是你走入卡尔顿饭店早餐厅的那个早晨,的的确确是我一生中最富激情的时刻。我感到你走过门道时仿佛随身带来了……但是我没有权利说你带来的是什么。现在我除了说这些,没有权利再说任何别的——一切全留给你说。如果我惹翻了你,那么我永远再也听不到你的回音。 上尉说话就要到这里来了。就要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了,他从不迟到。他不回印度了,但是将要被选入远征军开赴欧洲大陆。但愿德军对他不要像我那样残忍! 我的名字叫杰弗里·韦斯特。我住在亚达菲街十九号——住在可以俯视伦敦最漂亮的花园的那套住房。至少,这是真的。今晚这里非常宁静,整个城市还有它那接连不断的战争和恐惧的嘈杂声好像在千万里之外。 我们是否最终见一面?答复完全在你。但是,说真的,我会急不可待地要知道答复。如果你决定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那么一位幸福的男子将会告别这座花园,告别这光线昏暗、尘土弥漫的房间,跟随你到天涯海角——啊,就到得克萨斯! 弗雷泽·弗里尔正在下楼。这是永远的再见吗,我的小姐?我真心地希望不是。 你的懊悔的草莓男子 第九章 当卡尔顿饭店的姑娘读到这封信时,也就是通过她的侍女塞迪·黑特传递的七封信中的第七封时,任何词汇都无法描述她的感情。随手翻开字典,你便可以列出不少词儿来——惊奇、愤怒、不相信、疑惑。也许还是要回到a打头的词儿,就是惊奇这个词恰到好处。我们不妨先让她收藏着谜底,萨罗尼亚号再有一天多点就要开船了,各种感情在她心中奇怪地交织在一起,翻来覆去地斗争着。 我们暂且让她这样呆着,让我们回到亚达菲街。一位青年男子简直是急得火烧火燎。 一发出那封信,杰弗里·韦斯特先生便垂头丧气地坐在犹如针毡的椅子上。他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熬过了漫长的星期三上午。为了不把这痛苦的画面拖得太长,我们还是长话短说。这天下午三点钟来了一封电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撕开电报,读道: 草莓男子: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然而我们明天就要乘萨罗尼亚号走了。你是否想及早回家? 玛丽安·小拉尼德 于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几分钟后,在某一轮船订票处,一群忧心忡忡的美国人中间又加进了一位两眼发直的青年男子,谁瞧见他都是烦上加烦。他用火爆的口气向不耐烦的售票员讲,他必须乘坐萨罗尼亚号。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平息下来。让他乘坐一艘专用轮船他都不感兴趣。 他满口胡言,扯着头发,他怒气冲冲地大叫大嚷着。一切都无济于事。用简单的美国话讲,“毫无办法!” 虽然沮丧但却决心坚定,他在人群中寻找订了萨罗尼亚号船票的人。起初,他找不到一位如此幸运的人;但是最后,他遇到了一位老朋友汤米·格雷。格雷在百般逼问下只好说实话,承认他有这艘最让人想往的轮船的船票。但是,你就是把国王的金银财宝都给他他也无动于衷。他说,尽管他乐意帮忙,但是他和他的妻子主意已定,他们要乘船离开。 于是杰弗里·韦斯特与他的朋友达成了一项约定。他从格雷那里搞到了轮船的行李标签,这是必须有的,并且约定他的行李将作为格雷的财产送上萨罗尼亚号。 “但是,”格雷提出了异议,“即便假定你通过了这一关,假定你没有票也上了船——那么你在哪里睡觉?我猜想,他们会在船下面找个什么地方用铁链把你铐起来。” “没关系!”韦斯特兴致勃勃地说,“我可以睡在餐厅,睡在救生艇,睡在下风的泄水口处——管它什么地方。我可以露天而睡,没遮没挡!我可以睡在任何地方——可以无处可睡——但是我要上船!至于镣铐——它们还没有结实到能把我铐住。” 星期四下午五点,萨罗尼亚号顺利地驶离了利物浦港。两千五百名美国人——几乎两倍于轮船标准乘客量——站在甲板上欢呼起来。人群中有些腰缠百万元者照样被安排到统舱。在这次横越大洋的航行中,所有人注定都要体验到挨饿。恼怒和困苦的滋味。他们会被踩着、坐着、挤着、撞着。当轮船离港时他们心中照样没底。然而他们还是欢呼了! 他们当中最快活的要属杰弗里·韦斯特,他乱中取胜,平安地登上了船,轮船启航了!由于没有票,所以他是位逃票乘客,不过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他只有一种坚定的决心,那就是乘上这艘令他愉快的轮船萨罗尼亚号。 这天夜里,萨罗尼亚号静静地行驶着,甲板上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每一个舷窗都拉上窗帘。在昏暗的甲板上,韦斯特看见了一位姑娘的纤细身影,这姑娘对他来说意味的太多了。她站在那里凝视着黑色的海水。他走近了她,心里怦怦乱跳,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感到总得想办法开个头。 “请原谅我给你写的信,”他开口了,“但是我想对你说……” 她转过身来,惊住了,然后怪怪地微微一笑,但是他在黑暗中看不见这一笑。 “对不起,”她说道,“我从未见过你,我想想那是在……” “我知道,”他回答说,“那是安排在明天。汤米·格雷太太说你与他们一起横渡大洋……” “只是船上的相识而已。”姑娘冷冰冰地答道。 “当然!但是格雷大太是个热心人——她会把这事安排妥当的。我只想说,在明天到来之前……” “等一等不是更好吗?” “我不能等!我没票上了船。我马上就得到甲板下面去,把这事告诉事务长。也许他会把我扔出船外;也许他会把我铐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对像我这样的人会怎么做。也许他们会让我去干加煤工。那么我只好去烧火,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现在见你的原因——我真懊悔我有这么敏锐的想象力。它让我一发而不可收拾——真的收不住了!我并不是存心想用这些信来骗你,但是一旦我开了头……你难道不知道我真心诚意地爱你?从那天早晨你走进卡尔顿饭店的那一瞬间起,我……” “说真的……先生……先生——” “韦斯特——杰弗里·韦斯特。我爱慕你!我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我要证明我爱你——在轮船驶进北河港之前。或许我应该同你父亲谈一谈,将广告栏和七封信的事告诉他……” “你最好不!他心境极其不佳。晚饭糟透了,而乘务员却说在航行结束前我们会怀念这顿晚餐,称之为宴会。还有,可怜的父亲说给他的那间特等客舱简直无法睡觉……” “这倒更好!我马上就去见他。如果他现在支持我,他会在任何时候都支持我!不过,在我下去到一副严厉面孔的事务长的窝里去招惹他之前,我要问一句,你是否相信我是发自内心地说我深深地爱……” “爱神秘和浪漫!爱你自己那出色的想象力!说真的,我无法拿你当真……” “在这次航行结束之前你非得拿我当真不可。我将向你证明我是当真的,如果事务长放过我的话……” “你要证明的多了,”姑娘笑着说,“明天——当汤米·格雷太大为我们俩引见的时候——我可以表示满意……不过是把你看作为一位创作者而表示满意……我碰巧知道你人品不错。但是……由于……这太愚蠢了!赶紧去吧,同事务长把问题解决了。” 他不情愿地走了。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姑娘还站在舷栏旁。 “事情全解决了!”韦斯特说道,“我原本以为就我干这事儿,但是还有十一个人也和我一样。其中有一位是华尔街的亿万富翁。事务长向我们收了些钱,对我们讲睡在甲板上——即便我们能找到房间的话。” “对不起,”姑娘说道,“我倒把你看成了偷票乘客。”她向四周昏暗的甲板扫了一眼。“还不够刺激吗?我敢肯定这次航行会充满了神秘和浪漫。” “我知道会充满了浪漫,”韦斯特回答说,“而神秘会……我能让你相信……” “嘘!”姑娘打断了他的话,“我父亲来了!明天……见到你我将非常高兴。可怜的爸爸!他正在找地方睡觉。” 五天之后,那位可怜的爸爸的那副模样都可以让他的政敌变得心慈手软。五天来,他每夜都是在冰冷的毛毛雨中穿着衣服在甲板上睡,每天都在惨不忍睹的餐厅中忍饥受饿。他刚刚吃完饭,这顿饭根本就满足不了一位健康的得克萨斯人的胃口;他心情忧郁地倚在甲板的椅子上,现在这就算是他的特等客舱。韦斯特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旁。 “拉尼德先生,”他说道,“我为你搞了点东西。” 接着,他面带和善的微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热乎乎的土豆递了过来。得克萨斯人急切地接受了礼物。 “你在哪儿搞到的?”他边问边掰开了他的宝物。 “这是个秘密,”韦斯特回答说,“但是我想搞到多少就可以搞到多少。拉尼德先生,我敢说,你不会再挨饿了。不过还有别的事我该说一说。我有点儿想娶你的女儿。” 国会议员大口地啃着他的土豆说道: “她对这事怎么说?” “噢,她说没有可能。但是……” “那么留心吧,我的孩子!她已决意嫁给你。” “听到你说这个我真高兴。我确实应该告诉你我是谁。而且我还想让你知道,在你女儿与我见面之前,我给她写了七封信……” “等会儿,”得克萨斯人打断了他的话,“在你把全部事情说出来之前,能不能做个好人,告诉我你在哪里搞到的这个土豆?” 韦斯特点了点头。 “应该的!”他说,然后他探过身子去,小声地说着。 几天来,那位岁数更大的男人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微笑。 “我的孩子,”他说道,“我感觉我开始喜欢你了。不要担心其余的事。我从你的朋友格雷那里听说了你的一切,至于那些信——只是因为有了这些信才使我挺过了这次航行的前几天。我们上船的那天晚上玛丽安把它们给了我,让我读一读。” 在云中躲藏了很久的月亮突然露面了,这艘拥挤不堪的海轮沐浴着银色的月光。韦斯特让老人呆在那里吃他的土豆,自己去找他的女儿。 她站在前甲板的舷栏旁边,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出神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是那个幅原辽阔的大国,这个国家曾漫不经心地打发她去冒险。去观光。当韦斯特走过来时她转过了身。 “我刚刚同你父亲谈过,”他说,“他告诉我你总归是有意嫁给我。” 她笑了。 “明天晚上,”她回答说,“是我们在船上的最后一个夜晚。那时我将告诉你我最后的决定。” “但是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呢!我非要等这么长时间吗?” “稍微耽搁一会儿不会让你吃多少苦头。我不会忘记我等你的信的那些日子,那漫长的一天天……” “我知道!但是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只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 “我没有怜悯之心——绝对没有!” 不过,当韦斯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时,她又温柔地说道:“哪怕是一点点暗示都不给你,我亲爱的……只是要告诉你……我的答复将是……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