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1. 01 慈孝元年
一觉醒来,头疼欲裂。
我闻到了特别香的味道,总之很上头。
我下意识摸了摸头,似乎还缠着纱布。
滑腻柔软暖和的锦被,四根粗大的盘龙柱支在床之四角,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精雕细琢的木刻与金碧辉煌的壁画相得益彰,显示出无与伦比的贵气。
这确定是我这只土狗能待的地方?
“什么狗?回娘娘,先前那只野狗被侍卫赶出了椒房殿。”眼前是一个眉目如画、乌发如云的宫装女子——凝霜。
凝霜,十六岁,世子妃温书宁从娘家带到宫里的贴身侍女。金黄帷幔下站着的另外一个清秀的女孩,裁冰,十五岁,亦是陪嫁侍女。
原主记忆逐渐苏醒,与我现代的记忆重合,我穿越了,不,我人格分裂了。
在现代,我刚拿到英语同传硕士学位,走穴各类国际会议,发量日渐稀疏,催婚是必然的,好男人是稀缺的,结婚是遥不可及的。
一个平淡无奇的中午,在图书馆,百无聊赖的我翻开一本史书。上面记载东越国世子齐沐疯癫狂悖,忤逆双亲,行止恶劣,被东越王下令幽闭而死。
妈耶,我合上史书,只觉晦气。
出了图书馆大门,熟悉的三步台阶,我通常是一跃而下。而这次,我驾轻就熟跃下台阶,却迟迟没有落地。
我心头一紧,准备缩回脚的时候,整个身体重重摔到了地上。
如今,我从龙床上舒醒,成为东越国世子齐沐的妻子,对,就是那个将来要被饿死的短命鬼。
“如今是什么年号?”我紧问凝霜。
“啊——哦——”小丫头眉头一皱,眼眸中闪过深深的忧虑:“回世子妃,慈孝元年。”
“现在是几月份?”
这下子不只是凝霜、裁冰面色复杂,满屋的仆妇一瞬间神色凛然。
“回世子妃,慈孝元年正月。”裁冰可怜巴巴回道,看样子都要哭了。
“屋里太暖和,我还以为春天到了。”我尴尬一笑,赶紧将被子盖在头上,整理纷乱思绪。
慈孝五年仲秋,齐沐被处死。屈指一算,他还有不到五年好活。
如果原主记忆没出岔子,原主在昏迷之前,眼前是盛怒之下的齐沐掷过一片三尺长条状玉镇纸。然后,她大概芳魂委断,一命呜呼了。
妈呀,说得好听是玉镇纸,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块硬石头。石头砸脑袋,妥妥的家暴。
怪不得说齐沐疯癫狂悖、行止恶劣,看来我先前的同情纯属多余,东越王齐炎实在是大义灭亲。
齐沐死后,原主深居简出,直到东越王去世后,其子齐羽继承大统,她也就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为东越国最尊贵的太后。
虽是寡妇,但好歹有个成器的儿子,躺平当太后,好像挺不错。你看看如今躺着的椒房殿,故宫慈禧寝宫也不过尔尔。
借病先躺个一年半载,五年时间很快就过去,只要不跟齐沐这疯子接触就好。
因如今这张龙柱床有些过于巨大,我总感觉自己压不住。
索性搬到正殿旁的临水阁楼上。
水晶琉璃圆月窗,靠窗一张长榻,四壁是孔雀蓝底的描金花鸟图。
整个卧房面积不大,采光风景俱佳,色调相比于正殿,低调内敛温馨许多,倒更像是小家碧玉的闺房。
躺在长榻上,春观繁花冬观雪,夏望星空秋赏月,睡觉读书吃美食,足不出户床上搞定,还要什么自行车。
“这就是我的养老生活了。”我躺在长榻上,接过凝霜捧来的一碗木瓜汤,惬意地自言自语。
“世子妃不老,在世子心中,世子妃永远是最美的。”凝霜很真诚地拍马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此时我心中毫无波澜。
我在世子心目中是什么形象,我指甲盖大的心都懒得上。
话说,这碗木瓜汤味道真不错。
等等,木瓜汤是什么鬼。
我下意识往自己胸口看看,呃,挺饱满。但问题是齐羽已经五岁了,早该断奶了吧。就算他不断奶,也有奶娘照应,轮不到我亲自上阵。
“为什么是木瓜汤?”我问凝霜,实在是不解。
凝霜粲然一笑:“回娘娘,是殿下送来的。其实殿下偷偷来过好几次,你都在休息,殿下不让我们告诉你。”
据我有限的生活常识,木瓜汤的功效应该是补胸吧,可我明明伤的是脑子。
当然,齐沐风华正盛,有些事我也理解。只是,除我之外,他不是还有美人、昭仪各一名,不必记挂病榻上的我吧。
后来,我告诉凝霜,我讨厌木瓜汤的味道,齐沐也就没再送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养老日子赛神仙。躺了些日子,头上纱布卸下了,额角在结痂,头发遮着也不影响。
此期间,齐羽每日都来问安,要说古代这孝道文化真不是盖的。
小娃娃一口一个母妃受苦了、母妃请喝茶、孩儿谨记母妃教导,把我喊得心若阳春三月的天,惬意得不得了。
这样的好儿子,可以来一打。
但大安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纵使两旁世人习惯了,我自个儿却越来越难受。
可若是下地,难免要跟齐沐打交道,我不是还没做好跟疯子打交道的准备吗。
也是上天怜我,某天,我听凝霜说,齐沐被东越王喊去当监工了。
王陵年久失修,修葺之事迫在眉睫,如今齐沐要去千里之外的王陵,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我控制住雀跃的心,缓缓抬过因为激动而略微颤抖的手去捋挡在额前的一丝长发,有气无力地说道:“世子什么时候出发?”
“昨日天刚拂晓就出了城。太后怕你伤心,还不让提前告诉你。”凝霜小声回道,满脸是愧疚的神色。
我没说话,把自己捂在被头里差点笑出声。
齐沐啊,齐沐,GoodbyeForever。
一则你有疯病,我真怕你再拿石头砸我;二则你早晚要挂掉,培养太多感情,费时劳神还伤心。
所以,别怪我心狠,等你挂掉,我保证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为你超度,愿你早登极乐,远离这“父慈子孝”的人间。
齐沐走后的第五天,我终于“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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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难事千千万,没病装病是头等难。
好在,我都熬过去了。
淡淡涂了一层粉,腮红、口脂俱无,穿一身素净的衣裳,挽一个家常的发髻,“大病初愈”的我扶着凝霜、裁冰的手,把椒房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逛了一遍。
齐沐走后的第十天,王宫后苑宫、殿、楼、阁、花园子处处是我垂涎的影子。
作为古文化的爱好者,我怎能放过一饱眼福的机会。在现代,古典建筑虽美,但到底少了人气,而如今身在古代,一切都显得活色生香起来。
齐沐走后的第二十天,太后寝殿惠风和煦、言笑晏晏。
东越王齐炎、东越王后包括齐沐的生母静嫔都在,我最年轻,坐在下首,但我注意到,静嫔一直耳顺眉低地站在王后身后,说什么都不愿意坐。
说起来,静嫔是我的正经婆婆,于是我也自觉站起来。
主位居左的太后笑着向我挥挥手道;“乖孙儿你坐,你坐,大病初愈,可怜见儿的。”
主位居右的东越王颔首示意我坐下,我这才挨着凳子边儿坐下。
东越王如今五十有五,并无老态,一双鹰眼透着锐利的光芒。
史书上,齐羽直到不惑之年才继承王位,如今齐羽也就五岁。
算起来东越王还能再干个三十五年,怪不得史称超长待机的劳模王上。
虽然东越王长了一张与亲和力毫不搭边的脸,但如今承欢膝下,又有妻妾相陪,他心情出奇地好。
望向我的目光也透着三春晖般的温暖,还叮嘱我将息身体,常回娘家看看。
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公公,我无法想象他同儿子的关系处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程度。
东越王、太后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多逸闻趣事,连严肃的王后、木讷的静嫔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一听八卦,我忘了分寸,咧嘴傻笑。
身边小几上各类糕点甚合胃口,特别是以蟹黄、姜片为馅儿的油烹金银夹花,焦脆香辣,我连续吃了三片。
这时太后插了句:“世孙的午课可曾结束了,也把他请来,吃吃点心,学业不可压得太紧。”
东越王回道:“母亲,比起世子,世孙的课业已经算少的。等过了正月,准备再加两个时辰的晚课。”
太后摇头:“不妥不妥,孩子爱玩是天性,可别再学废了。”
别再学废了,这句话很有深意,我不由得咂了咂唇。
东越王刚想说什么,不怎么说话的王后笑盈盈地接了话头:“此事再议,邱尚宫,你去,把世孙给接来,让他给老祖宗磕个头。”
太后这才满意地笑了。
东越王看了一眼王后,脸色缓和不少,继续温言道:“母亲,城外玉津园早樱开了,明儿,儿子陪着母亲去赏樱。”
“好好好,王上费心了。”太后点头。
眼前这一幕我觉得特别美好,少了皇家威仪,更像是普通人家的聚会,温馨美好。这样的氛围,怎么后来一步步演变成父杀子的悲剧呢。
突然,厚重的门帘从外掀开,伴随着内侍们纷扰的劝阻声,闯进一个男人。
2. 02
或许是刻入原主骨髓的血脉压制,从未见过齐沐的我一瞬间站了起来,作贼心虚地瞄着他那张居高临下的脸。
这是一张少年人的脸,眉骨宽阔、山根挺拔、嘴唇微厚,有些凌乱的浓眉下是一双眼皮走势朝下的眼,透出桀骜撕裂的目光。
鸦青色皮靴上沾满泥浆,看来他连衣裳都未换就来了。
“长辈们都在,你这灰头土脸的打扮是给谁看?”正前方东越王冷冷地说道,目光中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太后、王后都先后劝道:“王上别急,听世子怎么说?”
东越王并不理会,声调提高不少,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寡人让你去修缮祖陵,便是让你谨修孝道。这才几天,你就跑回来了,还王世子,我看你比那贩夫走卒家的儿子强不了多少。”
齐沐冷声道:“难道没人告诉你,路上遭遇山洪,道路、桥梁冲毁,我差点就死在半道上了!”
“怎么,你是在怪寡人!天降灾患,不反躬自省,倒来怪旁人,你读的什么圣贤书,修的什么为子道!”
东越王的声音不大,但我似乎听到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之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屋宫人早就闻声而动,趴在了地上,屏气敛声,纹丝不动。
太后劝道:“王上,世子定不是在怪谁,他在路上受到惊吓,向你撒娇呢。世子,听祖母的话,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些祖母给你炖山药乌鸡汤。”
听了太后的话,齐沐神色稍缓,刚准备行礼离开,东越王摇头叹气道:“若是玉儿还活着就好了。”
齐玉是故去的世子,齐沐的哥哥,王后柳氏所出,东越王的嫡长子,十五岁死于一场兵变。
齐沐脸上呈现一种欲哭似笑的悲怆表情,他晃晃悠悠退后几步,双手无力垂着,似乎快要朝后倒下。
王后突然站了起来,眼睛微红:“王爷,别再提了。世子,你还不去沐浴更衣,杵在这里干什么!”
齐沐这才望了一眼王后以及王后身旁低头不语的静嫔,宫人已经打开门帘,他准备出去的一瞬,注意到了缩成鹌鹑一般的我。
在他不那么友好的注视下,我绞着手指,感觉自己嘴角大约还挂着糕饼的碎渣。
场面更加凝固,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我和齐沐。
我清清嗓子,挤出一丝笑容,想着总要打个招呼吧。
没想到齐沐突然嗤笑道:“我不在,世子妃倒是恢复得更快些。”
说完,也不等我回话,他摔帘而出。
呵,这人,说什么大实话呢。
见我愣着,王后道:“世子妃,你跟过去看看,世子毕竟是你的丈夫。”声调不高,却似诛心之语,我感受到王后向我投来的审视的目光,一度怀疑王后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
我行了礼,匆匆离开是非之地。出了门,庭院静谧无声,齐沐早就没影了。
齐沐正在气头上,刚刚还挖苦了我一通。
我此时若是去寻他,岂不是撞在“枪口上”,搞不好他又拿玉镇纸砸我怎么办。
我正迟疑着,凝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后门说:“娘娘,殿下从这里走的,大约回东宫了。”
我微微一笑,寻思这丫头莫不是齐沐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吧,咋处处向着齐沐。
我装作很着急的样子,提着厚重的裙子小跑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我半真半假在台阶上一滑,“跌坐”地上。
伴随宫女们的惊叫声,我试图站起来,最终失败。
于是我如愿又躺在了临窗长榻上,不要脸地嗑起了瓜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树枝在我假摔时在我腿上划了一下,留下条三寸长的划痕。
这不痛不痒毫无感觉的划痕让我表现得好似命不久矣一般,唬得医官们一天三次来望闻问切,捋须半天憋出一句:“但需静养。”
一直到春末,我都没下床。期间太后以及父母亲都来看过我。
原主温书宁出生太原州温氏大族,父亲温峤现为东越国户部尚书。
母亲王冉,亦是出生世家大族的琅琊王氏。
虽跟原主父母不熟,但见到他们关心又担忧的眼神,我差点就装不下去了。
最终我想了个办法,找人做了一双木拐,如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偶尔下地活动。
一日躺得无聊,天气有些闷。我拄着拐杖来到庭中,吹吹自然风。
一团团绣球花汇聚若云,两只嫩绿绣眼鸟互相挤着小脑袋立在枝头,胸前的短绒毛荡漾在风中,也融化了我的心。
正看得起劲,两只鸟似乎是感受到某种危险,振翅高飞。
我正疑惑,绣球花的绿叶间窜出根胳膊粗的蛇,直直往地上跌落。
惊慌失措的我丢掉手中拐杖,转身疯跑,却听正前方传来男人的啧啧声。
“世子妃的腿看来是好了。”长廊上齐沐缓步走来,右手腕一转,花叶间那条蛇嗖地一下越过我头顶,咔嚓咔嚓缠在了他的护腕上。
假的!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眼见着齐沐步步靠近。
老远处,我的一双拐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呃,那个,我——”
齐沐颇有些得意,这让我羞愧又气恼,有话好好说,何必使此种伎俩。
齐沐比我高了一个头,离得太近,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只听他亦是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不必再躲着我,若是你不想见我,我自然不会打扰你。”也没再说废话,给我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自此我与齐沐心照不宣,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太后寿辰要到了,王后率领宫人提前筹备,众后妃也跟着帮忙。而齐羽这个时候出了水痘伴随时好时坏的高热,有时还会呕吐。
我索性搬去与齐羽同住,日夜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一则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他年岁尚小,以后要面对风谲云诡的朝堂,我希望能多陪陪他,多给他注入爱的能量;二则我跟齐沐已然没了交集,若是对儿子还不上心,世人怕是没什么好话等着我。
或许是受到原主记忆的影响,看到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的齐羽,我很是心疼,恨不得代他受罪。
而这个孩子比起同龄人,要早熟一些。卧病之中,不忘体谅我的辛苦,一直劝我自去休息。
听着齐羽带着奶音说出成人冠冕堂皇的话,我心头酸楚又好笑。
我摸着他柔顺的乌发轻轻安慰:“你是我的孩儿,照顾生病的孩儿是每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你什么都别多想,安心养病才是正经。平日你读书甚是辛苦,如今更是要趁此调理身心。”
齐羽睁着亮晶晶的眼,用力点点头,在我瞎编的儿歌中齐羽安稳静谧地睡着了,而我也成功把自己催睡。
趴在床沿的我,大概连日陪床辛苦了些,睡得昏沉迷糊。
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给我披了一件袍子。
我猛地惊醒,昏暗的屋子空荡荡的。因为水痘会传染,前来伺候的宫人本就不多。
我疑心在做梦,却发现肩上多了一袭月白锦绣斗篷。
我喊了一声凝霜,却见裁冰这丫头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凑了过来。
“娘娘,凝霜姐姐随着医官去给小殿下取药了。”
我轻轻摩挲着质感很好的斗篷,没再多说什么。
世孙素来底子不错,也就一旬的功夫,身体逐渐康复。
念及我连日照顾世孙的苦辛,又刚好赶上玉津园最后一批晚樱的盛开,太后、王后带着我出宫赏花。
春将尽,夏将至,抓住春的尾巴,树树樱花灼灼开放,奏响了最为盛大热烈的春之尾曲。
穿得花团锦簇的贵眷命妇摇着团扇,在花下结伴而行,所谈最终绕不过自家家主的升迁荣辱。
在玉津园,我遇到了行有忧色的母亲以及三妹温书平。
原主兄妹共有五人,原主排行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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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温书安,科举及第,时任翰林供奉,三妹温书平待字闺中,四弟温书和,为工部营造监监正。
老幺温书镇自小受到全家宠爱,性子顽劣浪荡,读书不成,倒是更喜欢舞枪弄棍,斗鸡走狗,惹是生非,令时任礼部尚书的原主父亲温峤头疼不已。
温书平自小跟原主亲,多久不见,自是欢欣。母亲却有意支开了三妹,将我拉到一旁,眼眸中透着深深的愁绪。
“宁宁,你实话告诉娘,你是不是不想跟世子过下去?”
“娘亲何出此言?”我惊问,毕竟躺着过也是过,我只想跟世子两不干扰而已。
“如今京城处处传言,你与世子不和,数月不曾往来,皆是因为世子失了君宠。宁宁,入了宫门,便没有回头路。世子失宠,谁都可以背弃他,唯独你不可以。往小了说,不辞青山、相随与共是夫妻相守之道,往大了说,也是我们温家的风骨,这是你爹千万让我要告诉你的。”
看着母亲严肃凝重的神情,我自然也敛容屏息,肃然受教。
这是古代,我是世子妃,我的行为已然不只关乎我自己,而是关乎父母兄妹的际遇,关乎温家清名甚至还包括与温家交好的两旁世人。
告别母亲、妹妹,心绪不佳的我独步樱花间,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却见前面茂林中耸出一座苍翠峭拔的青山,耳边传来清丽的鸟鸣。
“这鸟的声音好特别。”
“回娘娘,此为白腹锦鸡,这不高山上少说也有上百只。”
我听着稀罕,便提议要去寻一寻。凝霜问要不要带上几个侍卫。
“这是皇家园林,戒备森严,我也就在山跟前转转而已,何必找些麻烦。”
山不高,胜在秀挺。
白腹锦鸡没有寻到,却撞见一头从草窟窿里窜出的野猪,青面獠牙,甚为凶猛。
我吓得魂飞魄外,呆若木鸡。
眼见着野猪作势向我猛冲过来,那凝霜护主心切,扑到野猪跟前挡着。
野猪却没有朝凝霜践踏过去,而是绕过了她,依旧向着我撞来。
“世子妃,脱掉红色袍子。”反应过来的凝霜与裁冰大声冲我喊。
这畜生又不是牛,看见红色还兴奋?
我深吸一口气,抖索着手解开了外袍,定睛一看,朱色外袍下还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衬裙。
我傻了眼,衬裙的系带很是复杂,我硬是没有扯开。
野猪就在三尺之外,鼻腔喷出的粗气完全乱了我的心神。
我闭着眼,全身震颤,不会半途夭折吧,说好的东越国太后呢。
飕飕风过,额前秀发微动,一睁眼,见到齐沐正提腿猛踢野猪的侧面,那野猪打了个滚,跌在了一旁的浅潭中。
“凝霜、裁冰把世子妃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齐沐一边吼,一边拔出靴侧的匕首。
野猪从浅潭中站起,使劲一抖,鬃毛炸开如狮子。
它切齿愤盈地向着齐沐扑来,齐沐抽身一退,将匕首刺向了野猪的颈窝。
野猪吃痛,甩着脖子,锐利的獠牙深深扎进了齐沐的腹部,顿时鲜血如注,吓得凝霜、裁冰惊叫连连。
闻讯而来的侍卫杀死了野猪,众人忙着抬担架、喊医官。
斜靠在青松之下的齐沐一手撑地,一手去够落在不远处的玄色斗篷。
我会意,忙去捡过来,想帮他披上。
他摇摇头,忍痛笑道:“世子妃披上,你——”
循着齐沐的眼光,我发现自己有些衣带不整,石榴红的衬裙下,杏色里衣若隐若现。
我脸一红,迅速将斗篷裹在了身上。
“我——”
我语塞难言,齐沐已经被人扶上了担架。
“不高山上有猛禽笼,下次切不可独自来了。”躺着的齐沐,目光中少了那份居高临下的威严压迫,更多的是殷殷关切。
我的心猛地一动,不禁暗暗提醒自己,切莫乱了方寸。
3. 03
所幸齐沐伤口不深,并未伤及脏腑,只需按时换药,卧床静养而已。
王后派人送来了猪肚鸡汤,叮嘱我务必每日端给齐沐。
我知道王后的心思,她不愿见到我与齐沐形同陌路,更或许她对我明哲保身之举颇有微词。
维持表面的夫妻关系显然变成了一种命令,走在东宫的路上,我不由暗暗叹气。
王后此举纯属多余,齐沐因我而伤,于情于理我都会去探望。
东宫主殿光照充足,布局轩敞,屋内并无华贵摆设,只是不起眼的角落,有一排排齐整的刀枪剑戟、弓弩鞍马等物,闪着幽微的光。
齐沐也就二十二岁,年轻人谁没点小收藏、小爱好呢。
我嘴角一弯,却对上了床榻之上齐沐投来的目光。
我迅速敛容,奉上了猪肚鸡汤。
齐沐也很给我面子,起身喝了几口,自顾自摇头笑了。
“殿下,可是不合胃口?”
“喝了十几年,有什么不对胃口的。只是——”他将汤碗搁在小几上,望向了我。
他穿着雪白的绸棉里衣,长发半束半散,比起初见时的狼狈,此时的齐沐安静闲适,白衣上跳跃着莹莹的光。
“若是母后再让你送汤,你直接让人送来便是,不必亲自过来。母后那里,我自会打圆场。”齐沐轻轻说道。
他越是这么客气,我越是汗颜。
在他眼里,我就那么不堪,送个汤都嫌麻烦?
“殿下为何如此客气,你我是夫妻,况且你还因我受了伤,我日日来问安,理所应当。”
齐沐微笑道:“正如世子妃所说,你我本是夫妻,我便是为你豁出了性命也是应该的。所谓夫妻,不为琐碎礼法所束,理应补过饰非、相濡以沫、互敬互爱——”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了窗外无垠的天空,喃喃自语道:“穷尽一生相爱。”
我身子轻轻一振,不意他会如此说,不像是新婚夫妻之间嘤嘤切切的情话蜜语,更像是耄耋老者回顾一生的肺腑之言。
但我总觉得他的这些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宫人传话,殿外赵美人、叶昭仪正候着,我这才了然,齐沐的话大约是对着她们二位说的。
毕竟比起我这个名义上的正妻,怕是齐沐要跟赵美人、叶昭仪更为亲密些。
在古代,妻不如妾,而在皇家,王后的选择更是无关爱情。
我很是识相地告诉齐沐,我得走了,明日再来。齐沐一愣,随即神情如常道:“去吧,这些日子世子妃照顾世孙着实辛苦,千万保重身体才是。”
出了正殿,见到赵美人、叶昭仪,两人看着怯生生的,似乎很怕我。
我主动招呼了二人,嘱咐她们务必好生侍奉世子。见我态度和善,二人这才少了些拘束。
从东宫回来,我心情很畅快。
之前担心的情深伤身都是多余的,我与齐沐的相处方式不该是老死不相往来,而该是今日这般相待如宾,恰像是周敦颐之于莲花的态度,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样的相处之道,莫说五年,便是百年,情不知所起,何有情深意厚。
正想着,裁冰拿来两件洗净晾干叠好的斗篷,问我如何处置。
头一件是齐沐的玄色斗篷,帽兜一角隐隐绣了个“沐”字。另一件是月白锦绣斗篷。
我心隐隐一动,随手拿过月白斗篷,那帽兜一角亦有用银线绣的“沐”字。
所以为羽儿陪床那日,齐沐来过,还帮我盖了斗篷——
正想着,凝霜匆匆来告,说是淑妃有请。
东越王淑妃,史书上并无记载,想来是个小角色。
如今我只知道淑妃正值盛宠、即将临盆,与齐沐的生母静嫔同住一院。
来者不善,但还得去。
后花园临水轩,远远见到淑妃盛气凌人地坐在轩中,一旁的静嫔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地上是碎了一地的茶盏,也没人收拾,任茶水流淌。
“拜见母妃、母嫔。”
“世子妃你来得正好,你来给本宫评评理。”淑妃剜了一眼静嫔,气呼呼说道。
来得正好?不是你喊我来的吗?我内心翻了好几个白眼,面子上依旧是柔顺温婉、与世无争的模样。
“我让静嫔给我倒个茶,她故意把滚茶泼我手上。本宫要她跪下,她还不跪,说冤枉了她,真是笑话!我是妃,你是嫔,我居主殿,你住侧室。让你倒个茶水怎么了,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不管有没有冤枉你,将热水泼在了我手上是板上钉钉的,让你跪下怎么了,你是身怀六甲还是七老八十,惺惺作态给谁看呢。”淑妃一边骂着,一边解下手绢扇风。
几个宫女接到我的眼色,想去收拾地上的碎渣水迹,却被淑妃喝止:“谁让你们收拾的!谁是你们的正经主子都不清楚!脑袋被门夹了吗?”
宫女们吓得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我也不再作声,让我评理?我不说话,看你能不能撬动我的嘴。
长久不吱声的静嫔突然开口:“你自己碰了茶杯,才被泼到,根本不是我的错。”
这下子淑妃彻底气炸了,亏她是个孕妇,迅速站起,指着静嫔骂道:“来人,给我掌嘴。”
没人敢动,毕竟静嫔是世子的生母。
“好好,没人敢动是吧,那本宫自己来。”说着,淑妃挽袖上前,还不忘得意地瞟了我一眼。
那眼神毒辣狡诈,或许这女人是个小角色,但绝对是个狠角色。
当着我的面,掌掴齐沐生母,这若是传出去,便坐实了我见齐沐失宠,生了二心之说。可若是帮着静嫔,忤逆了淑妃,自然是以下犯上,有违孝道。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些蠢,还没打听清楚是什么事就来了。以往上体育课,头疼肚子疼姨妈疼那些请假本事哪里去了?
两边都是尊长,我来评理,只能两边不是人。淑妃以此发难,必将波及世子。
“母妃,切莫动手,免得伤了胎气。”我的满腔不甘融入五脏六腑,担着增乳腺结节的风险,硬是在脸上呈现一派春风和煦之色。
我轻而用力地拉住淑妃伸出的右手,温言道:“母子连心,如今母妃身上怀着龙子。母妃不开心,那腹中孩儿必定也能感知。母怒子惊,若是在腹中翻滚,一则母妃会感不适,二则若是脐带绕颈那可不是玩的。”
淑妃有些惊问我:“你如何知道脐带绕颈一说。”
“儿臣年纪轻,自是不懂。只是小时,母亲怀我三妹,胎像不稳,一位名医很懂些安胎之法,是这位名医告诉我母亲的。儿臣胡乱也听了些,如今觉得很有道理。”
淑妃半信半疑,突然冷笑道:“可若是不惩罚静嫔,本宫心头之气必定难以消解。既然世子妃如此说,那就请世子妃代劳掌掴这贱人,如此我心也就顺了,气也就平了,腹中孩儿自然也就遂了意,不再闹腾。”
油盐不进!
我愣在原地,脸上笑意都僵了。
“行了,别假惺惺扯我的孩儿。本宫自己来,本宫就不信,打了她还能怎么样!”
我毫无办法,唯有扯住淑妃的衣袖。
淑妃回首怒斥道:“怎么?你想忤逆本宫!”
我正不知如何辩驳,却听到临水轩外传来齐沐响亮的声音:“你这出戏该收手了吧。”
青色锦袍下是雪白的里衣,戴着玉冠的乌发半披半束,想来也是护母心切,匆忙赶来。
齐沐本身面相中带着一丝桀骜难驯的少年气,如今锁着眉、抿着唇、阴沉着脸,明显让人感觉到一种极度忍耐的怒意。
齐沐走到静嫔身边,静嫔几乎是倾倒在齐沐怀中,不住地低声抽噎。
此时的淑妃也不嚷着掌掴静嫔了,她垮着脸手指齐沐道:“你们母子觊觎我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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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龙种,是想除掉这孩子,保住你那世子之位。”
若是淑妃真的生了男孩儿,那男孩儿若是代替齐沐成为世子,于齐沐来说,倒也是一桩好事。
齐沐上前冷声道:“淑妃还请慎言。”
“啊呸,少给我装腔作势。你母亲拿开水泼我,你如今又故意来吓唬我。上次你没砸到我,怕是耿耿于怀,如今又想来害我。好啊好啊,你砸你砸,一尸两命。快去喊王上,就说世子要杀我!”淑妃灵活地往地上一坐,蹬着腿捶着地,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看来她要把戏做足,等着王上来看。
“淑妃!够了。”王后威严的声音瞬间让全场变得鸦雀无声。
凝霜这丫头速度倒是快的!
淑妃愤愤不平,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将头扭向一边。
“你哪有妃子的仪态,将来若是产下麟儿,本宫倒觉得还是不能让你教养才是。来人,扶着你们主子去休息。你们这些尚宫女官,亏得吃宫里这口饭,难道不知道,服侍主子,不光是遂其心意,更要从旁劝诫!”
“难道臣妾都不能讲个理?”淑妃嘴硬道。
“淑妃,若你生产不顺,他们几个要责罚,但你是头一个要罚的。平民之家,身怀六甲的妇人尚知笑而不喧、独处不倨、虽怒不骂的胎教之法,何况你贵为王家妃子,成何体统!”
王后声音不高,气势颇足,面无表情却让人不寒而栗。
淑妃悻悻离去,骂骂咧咧。
待淑妃走后,王后这才转身面对齐沐、静嫔,态度自是和悦不少,但语气依旧严厉。
“静嫔,如今她风头正盛,又怀着龙嗣。你便让着些、忍着些又能怎样。那么多年都忍了,如今怎就沉不住气了。”
齐沐插话道:“母后,你要我母亲忍到什么时候?我已然是世子,可我母亲的位份竟然比不上后来的淑妃。”
“住口,这都是后宫之事,轮不到你来插手。以后,女人堆里的事情你少管,省得惹你父王生气。”
王后叹了一口气,声调到底温柔了些:“等淑妃产下孩儿,本宫就去王上面前说说,看能不能让你母亲搬出去另住。行了,都退下吧。”
我紧跟着齐沐身后,却被王后叫住。
齐沐挡在我前面解释:“世子妃并没有对淑妃出言不逊。”
王后突然笑了:“知道你疼媳妇。世子妃,你要承世子对你的情意,今后在这宫里,多一个心眼,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世子。”
从后花园回来,我独自回了椒房殿,还没踏入殿门,便听裁冰跟几名宫女嘀咕。
“上次淑妃不给静嫔吃饭,世子气得抓起镇纸就砸,还好是世子妃拦住。若是被砸中的人是淑妃,那世子怕是没有修皇陵那般简单。”
“是啊是啊,这次淑妃又故伎重演,也不知道会在王上面前嚼什么舌根。”
“世子妃也是好性儿,上次头受伤不就是拜淑妃所赐,也没见她说淑妃半个字。”
怪不得淑妃说你砸你砸之语,敢情世子当日要砸的人是淑妃。
我一步就迈入殿中,对着裁冰诸人嚷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害我错怪世子。”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娘娘是何意?”裁冰问我。
我冷静下来,故作严肃:“宫中之事少议论,若是传到淑妃那里,又是一番折腾。”
“是。”几人低着眉眼,匆匆退下。
到了晚间,听人说世子被王上召见,我心中不宁,总觉会有事发生。
说是淑妃离开了后花园,直接跑到王上那里,哭了好几个时辰。
我推开面前的瓜子盘,立身道:“算了,我自己去东宫等着,免得宫人来回递信,费时受累。”
正说着,门外探消息的凝霜匆匆赶来,说王上当着大臣面将世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罚世子跪在太庙里,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才给饭吃。
4. 04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求助王后。
前期我对待齐沐冷淡躲避的态度,王后颇有微词。
如今我去找她,多少证明我对于齐沐的关心,多少能消解她心中对我不好的印象,又或许能堵住悠悠众口,令父母心安。
赶过去,院门都关了,宫人告诉我王后休息了。
我有些疑惑,这才刚刚上灯,王后通常不会这个点休息。
本来我打算回椒房殿,可腿却不由自主往太后寝殿迈。
太后倒是没休息,但并没打算召见我。
隔着暖黄色的窗户纸,我见到她长发披散,略微佝偻的剪影。
“世子顶撞王上理应受罚,王上需要颜面,我们求情太快只会对世子更不利,恶化他们父子关系。去吧,过些天,哀家自有一番说法。”太后低哑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疲惫,我不敢再打扰,只能磕头跪安。
世子被罚,整个王宫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云中。
日子在煎熬中过了两天,大家都在忍,头一个忍不住的是医官。
其跑到我面前哭诉,说世子腹部的伤口必须每日按时清理换药,如今都两天没换药了,若是伤口发黑溃烂,或有性命之虞。
可太后、王后那边没有动静,我只怕自己轻举妄动,非但救不了世子,反而惹怒王上。
心绪难宁的我来到世孙处,在讲习所门口正好碰见下晚课的世孙以及群臣簇拥的王上。
看得出王上心情颇好,以至于见到我,都特别加以青睐。
“世孙勤谨尚学、谦恭好礼、握瑾怀瑜、矫矫不群,师傅们都对他赞不绝口。小小年纪,有如此修为,吾心甚慰。这自然离开世子妃教导得宜、熏陶有方的功劳。”
也是奇怪,听到夸儿子竟然比夸自己还要激动,我跪地谢恩,欢喜之余生出淡淡的落寞。齐沐好似被王上忘掉一般。
王上离开后,我陪着世孙回到寝殿。估摸过了一刻多钟,世孙突然问侍从王上是否走远。
侍从回道王上去了淑妃那里。
我有些不悦,责怪世孙不该去打听王上的行程。
世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跪在寝殿门口。
“你难道在同我赌气,我并没有责怪你。”
“母妃,我并未赌气。只是父王已经在太庙饮食断绝两天了,儿子不敢跟王祖父提这件事,但儿子也不愿意父王一个人在那冰窟窿里受苦。”说话的时候,他大大的眼睛里掬满泪水,亮晶晶的。
我心头一酸,要拉他起来。小小年纪,犯起犟来力气惊人。
“你跟你父王怎么一个德性,自虐能有什么用,徒增亲人心伤罢了。而且你这样,若是传出去,王祖父会怎么想。”我拉他不懂,来了些气。
齐羽眼圈通红,揉了揉圆润的鼻头,气鼓鼓地说道:“一边是我的王祖父,一边是我的父王,难道我不能同时爱他们。父王都被关起来了,我不能心疼他吗?”
宫人们跪了一地,我叹了口气,蹲在齐羽身边,为他揩去泪水,耐心劝道:“羽儿真乖,娘刚刚说错了,娘向你道歉。今日你读书辛苦,先去洗漱休息。凡是有娘,娘和你一样急。娘答应你,娘现在就去见你父王。”
好不容易将齐羽哄睡了,在去王后寝殿的路上,我疑心王后大约又休息了。
王后没有休息,见到我深夜来此也不觉得惊讶。
宫人帮她卸下头上凤钗,铅华洗尽的王后比起白日的雍容华贵,多了一份憔悴苍白,似乎老了十岁。
“去吧——”王后一边摘下长长的雕金点翠护甲,一边说道。
我疑惑地问:“母后让儿臣去哪里?”
王后淡淡一笑:“自然去见世子,你来不就为此事。虽说王上不让任何人为世子求情,不允许人接近太庙。但到底两天了,到底他是我东越国王世子。”
说着,王后递来一块沉香木雕凤腰牌:“这个拿着,若是侍卫不让你进去,就说是本宫的意思。把医官喊去,两天没换药了——”王后沉吟半晌,继续道,“熬些米粥,哦,厚衣服带一套,太庙冷。”
我接过沉甸甸的腰牌,磕头道:“儿臣知道了。”
晚风轻柔,却无法抚平我内心的焦灼。
太庙门口,持刀侍卫果然不让我进。
我并没有亮出王后的腰牌,而是正色道:“世子腹部有刀伤,两天不曾换药,若伤及龙体,试问你们几个能担待得起?”
侍卫面面相觑,为首一个道:“那就请医官进入,世子妃留在此处。”
“本宫不进去从旁相劝,世子肯换药?”随即,我压低声音对领头的说道:“本宫不只是代表自己,若无尊者支持,我敢独自前来。”
领头侍卫凝思片刻,一挥手,侍卫们顷时让出一条路。
快步走过幽长的甬道,根根硕大的金丝楠木立柱不断后退,给人一种进入黑暗森林的错觉。
享殿深处,北侧十尺高的面壁石前,齐沐挺身跪着,一动不动。
这个位置很是奇特,东西有墙,南北无门,穿堂之风飕飕而过。
太庙本就高墙深院,常年低温,加之这穿堂风,一经踏入,顿觉砭人肌骨的寒凉。
我打了一个寒颤,疾步至齐沐身后,为他轻轻披上了玄色斗篷。
齐沐没有看我,面壁依旧,淡淡说道:“你不该来。”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我不禁腹诽。
我从食盒中端出一碗蜂蜜甜水,递到他苍白起皮的嘴唇前,低声说到:“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跪,若是饿倒了,岂不中途而废。”
齐沐望向了我,迟疑片刻,才低头用唇碰了碰我手中的水盏,稍稍地饮了一口。
“父王不让任何人踏入太庙,你如此明目张胆,若是父王怪罪,甚至会祸及族人。”齐沐又开始一本正经,背脊笔直,好似东越王北面而立一般。
我心中嗤笑,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发现他实在有些自虐的倾向。这都没人,跪得笔直给谁看呢。
不过他虽然自虐,但于我还算和气,我自然也该提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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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继续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我不得不来。来此是枉顾王命,但若是不来,别人会说我是个恶毒势利,不体谅夫君的女人。太后、王后、世孙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你,要不你就服个软,认个错,父子之间哪就有隔夜仇了——”
正说得起劲,齐沐的脸突然一沉,冷声道:“认什么错,我既是世子,为我那可怜卑下的母亲讨个封号何错之有!母亲倍受欺侮,儿子难道只能忍气吞声。世子妃,你觉得我错了吗?”
穿廊风过,壁灯火舌乱舞,暗黄的光在齐沐高挺的鼻梁侧投下一片阴影,更显得他五官的深邃,好似庙里供奉的神邸,威仪神秘,拒人千里之外。
“殿下,我也看出来了,王上并不喜爱,甚至有点讨厌你。那么你对他提的这些要求,就算是醒世良言,他也会觉得逆耳锥心。就好似——”我见他听得认真,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你是一朵雪白的月季,喜欢你的时候,你便是洒在他心头的那片白月光,不喜欢你的时候,你便是沾在他衣袖上的白米饭。殿下,难道白月季有错!”
他疑惑地盯了我半晌,方缓缓说道:“世子妃的比喻倒是闻所未闻。”
随即齐沐深深叹了口气,眼底眸光深了几分。
“父王骂我不修仪止、不晓大义、不守孝道。他如何对我,我都不在乎。可我那温顺无争母亲,她何错之有,要经受此等磋磨。就因为我是肉中刺、眼中钉,我身边的人都有罪,都活该受苦——”
我目光炯炯地望着齐沐,隔一段时间冲他微微点头,做足了一个“我全都明白”的倾听者的姿态。
医官趁此已经帮齐沐解开衣带,清创、换药,动作迅速利落,不像之前在我面前哭诉那般啰嗦絮聒。
医官换好药,齐沐自己系带,见我身子轻微颤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你的手好冷。”他不由分说,将斗篷披在我身上。
没来得及系上的衣带滑落,露出精壮的躯干,我脸一红,便想抽手。
他却并不放,反而顺势一拉,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殿下是何意?”母胎solo二十五年,头一次与男子这般亲密,我双手成拳,用力隔开我与齐沐的距离。
“你我是夫妻,世孙也已经五岁,为何表现得如新婚一般。”他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带着某种魅惑与试探。
“呃——”我一时语塞。
这真的很难评啊!
话音未落,远远地传来沸反盈天的吵嚷声,在这幽寂的宫中,很是反常。
“外面何事?”齐沐这才放开了我,扬首问道。
侍卫长踉跄而至,大声回道:“回殿下,王上寝殿疑似有刺客!”
“一部分人护送世子妃回椒房殿,另外的人随本殿前去护驾!”说话的功夫,齐沐已经从侍卫手中接过长剑。
亏他两日不曾进过水米,还带着伤,当此之时,气势不减,目光灼灼。
“事出蹊跷,保护好自己。”他回眸扫向我,随即与侍卫消失在深黑的甬道尽头。
5. 05
我甩掉侍卫,向着火光燃烧处的宸极殿跑去。
过金水桥时,我撞见了太后的肩舆。很明显她也是向着宸极殿而去。
宸极殿乱糟糟的,宫人们忙着汲水灭火。
数丈高的三层楼上,齐沐与一个蒙面黑衣人近身肉搏。
高危倾斜的屋顶,寻常人尚不能站稳,齐沐与蒙面人挥拳扫腿、跳跃腾挪、如履平地。
我知道齐沐尚武,但绝想不到他轻功拳术如此了得。
纵使练武奇才,到底是饿了两天的人,眼见着他渐渐处于下风。
须发散乱、衣冠不整的东越王冲出人群,对着侍卫咆哮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放箭,射中刺客者,官升三级。”
侍卫们并不举箭,任谁也不敢保证,不会伤及齐沐。
“都聋了吗?谁不放箭,寡人砍谁的头!”东越王完全失了方寸,从侍卫长手中夺过弓,便要亲自上阵。
“王上,那里还有世子!”被人扶下肩舆的太后上前制止。
“母后,儿子差点就死了。”东越王咬牙切齿,随即下令:“都给我放箭!”
“哀家看谁敢!”太后推开扶她的尚宫、嬷嬷,厉声吼道,“王上要是放箭,就先把哀家射死。”
而这时楼上黑衣人纵身一跃,消失在视野之内。
侍卫们似乎是松了口气,要跟着齐沐去追。
东越王怒斥道:“有什么可追的,王上没了,不是还有世子吗?”
太后冷哼:“王上不必指桑骂槐,殊不知哀家也是一忍再忍,他到底是我的孙子,动不动就辱骂他,作践他,冻他饿他。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倒还盼得到个父母之爱。”
“母后如此说,那儿子以后不管教他便是,这个王位直接就由他来坐!”
“哀家准了。”
东越王一时气话,不意太后如此,他一时哑了言语。
赶来的王后命令侍卫们赶紧去抓刺客,保护世子,并压低声音警告侍卫长,刚刚太后王上母子的话,若是谁传出去半个字,定灭相干人等三族。
我看着王后盛装下铁青的脸,躲在角落不敢吭声。
刺客跑了,齐沐在追的途中,被刺客伤了右臂。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东宫,医官在为齐沐换药的时候,委婉地建议:“殿下,兵刃之伤最忌寒凉,若是风邪顺伤口入身,染了破伤风这等猛疾,或有性命之虞。”说着不忘盯了一眼墙角闪着冷光的兵器架。
齐沐并不作答,自从我进了门,他的注意力便一直在我身上。
见此,医官颇识相地默默退出。
凝霜将端来的陶罐放在小几上,一开盖,飘出一股特别醇美的香味。
我舀了一小碗,端至齐沐塌前,满怀期待地对他说:“殿下,尝尝看。”
“喂我。”
我愣住了,这要求——
凝霜在旁提醒:“娘娘,殿下右臂受了伤。”
我僵笑着,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送至齐沐跟前。
他喝了两口道:“味道不对,这不是太后、皇后做的。”
读书的时候,因食堂饭菜实在味同嚼蜡,而打饭阿姨的手又实在抖得厉害了些,我经常自己开小灶,熬汤煮方便面的手艺,寝室楼是惊呼绝绝子。
我难掩得意之色:“味道可好?”
“的确上乘。”
一本正经的夸赞比那种油腔滑调的溢美之辞更令人觉得信服。
“好喝就多喝点,把那陶罐里的全部喝完,明儿我再炖。”这下我也不觉难为情了,又向他嘴里喂了两勺。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有这等手艺?”齐沐问我。
我内心一动,借机说道:“殿下,我以为做人的最高境界便是藏。藏技、藏锋、藏怒、藏言,最重要的便是藏器。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齐沐脸色一沉,我怀疑自己说错了话,求助地望了一眼凝霜,凝霜也紧张地看着我。
让我俩始料未及,齐沐扶额笑起来。
笑声从小到大,笑到背脊抖动,肩膀胸膛微颤,露出的白牙,整齐明亮。
“殿下是何意?”
大约是见我恼了,齐沐好不容易止笑,轻咳着:“世子妃莫怪。我只是觉得,世子妃变了不少。”
凝霜从我手中取过空的汤碗,笑道:“娘娘日日想着殿下、念着殿下,今日殿下开怀一乐,娘娘这些天闷在心中的愁与苦,定是阴云散尽,晴空万里。”
这丫头,大约该改名红娘。
在凝霜成功的“煽风点火”下,齐沐用左手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霎时,我全身汗毛倒竖,如坐针毡。
“殿下——”我娇柔着嗓子,缓缓抽出手,“心系殿下是臣妾的本分,殿下是臣妾的天——”我语塞了,不是因为词穷,而是我怕再说下去,自己都不信这连篇鬼话。
齐沐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顺势左手环住了我的腰。
他略微弯身,头凑在我的耳边,温热的鼻息如微弱的电流绵密穿过肌肤。
只听他低声说道:“我很疑惑,还请世子妃示下。都说你见风使舵,弃我不顾,可这些日子来,纵是铁石心肠,亦能感受到你的真情。然为何你屡屡不愿与我亲近,总是躲着我。”
我能感受到他声音越来越低,而唇似乎已经触到了我的后颈窝,我想一把推开他,却又担心碰到他的伤口。
“殿下多虑了,殿下屡屡受伤,我只是怕耽误殿下休养身体。”我信口解释,却不料齐沐猛然直身,捏着我的下巴颏,迫使我正面看着他。
齐沐眼神深情又带着忧郁,澄澈诚挚的眸光像极了我养过的金毛犬。
他微微侧首,凑近便要吻我,身上清冽的药香刺激我的神经,使我心跳加速,毫无反手之力。
这时,却听凝霜在门外提醒:“殿下、娘娘,王后来了。”
闻此,我立马推开齐沐,慌忙整理衣裳。
齐沐并没有动,倚在榻上笑我。
我想躲到屏风之后,他却又把我拉住:“有什么可躲的,你是我的妻,刚刚不是很平常的吗——”
没想到王后也进了门,笑道:“世子说得对,世子妃你也太迂腐拘泥了些。得到世子的宠爱,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开心还来不及。”
任是齐沐也不曾想到王后会这么快进来,他忙着下榻,我赶紧去扶他,借以掩饰尴尬。
王后上前阻止,将世子按回榻上:“你给我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王后问了些用药饮食起居方面的杂事后,进入正题,说此次来是有秘事相商。
我一听秘事,想到王后前几日在宸极殿说的灭三族之语,便要悄悄退出寝殿。
“世子妃,刚刚本宫才说不要如此拘泥,如今又扭捏作态。你与世子是夫妻,同心共气。本宫要说给世子的,其实也是说给你的。你给我好生听着便是。”王后一如既往地严厉,我内心也没那般强大,泪水差点涌出,难堪地退至齐沐身侧。
“母后——”齐沐难得软着话儿,许是帮我求情。
王后神色稍柔,望向齐沐的凤眸似有光闪:“行了,知道你心疼媳妇。你由着她,纵着她,总要有人教导她吧,这个黑脸本宫来当。哎,等你们到了本宫这个年岁,才知道本宫的苦心。”
我忙回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儿臣年纪轻,母后拨冗提点,是儿臣的福气。”
这下子不光是齐沐,连王后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得意地回了齐沐一眼,心想你到底该学学我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同长辈轴个什么劲儿,费时费力不讨好,关键于事无补。
王后来便是为东越王与太后怄气的事。
东越王让齐沐代政只是气话,谁知太后准了。这几日他都不再上朝,也不批折子,将自己关在宸极殿,闭门不出。朝野不知所谓何事,一片哗然。
王后希望齐沐可以去劝王上亲政,给老子搭个下台阶的梯子,也是做儿子的本分。
对于东越王与太后赌气之事,齐沐并不知情。待王后讲明情理,齐沐便着手准备沐浴更衣去宸极殿。
我本想着陪齐沐一起去,王后却不让。齐沐安慰我不必担心,王上、太后置气,本就因他而起。太后那边不松口,王上下不来台,解铃人还是他。王后让他去请王上亲政,也定是王上的示意。
临出东宫,他笑道:“便是个过场而已,鸡汤留着,我回来还要喝。”
这个过场,一走便是两日。
东越王甚至不让齐沐过金水桥,他的舆轿直接从齐沐身边过去,并未停留半刻,更没让齐沐起身。
齐沐在万里晴空无一丝荫翳的毒日头底下跪了整整两日。
我坐卧难安、口舌生疮挨到掌灯时分,世孙殿中的尚宫来告诉我,说世孙下了晚课,晚膳也不吃,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让任何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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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而医官又来我身边哭诉,甚至说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算尽了提醒劝告之责。
医官的絮叨啰唆好似念经一般,让本就焦躁的我更如针芒在背。
我自是不愿骂人,谁何曾容易,他们此举也是怕因此丢了身家性命,但我也无力再去安慰他们。
我让凝霜、裁冰赶紧去看看太后、王后是否安寝,而自己略整仪容,深吸口气,便要去求太后、王后救世子。
赵美人、叶昭仪瑟瑟缩缩立在门首,想同我一起去。
我内心挺感动,想来齐沐平日待人不薄,如今才有她们的患难见真情。
她们位卑人轻,若是上位者怪罪,自是难以承受责罚。
我并不想拉上她们,便答应她们定会将世子带回。
太后、王后都未见我,隔着窗,我能见到屋内的影影绰绰。
我感到无比委屈,为什么所有人都指望我去救齐沐,而这些尊者却眼睁睁地旁观。
东越王不喜齐沐,但到底太后与王后是疼齐沐的吧。
几道闪电划破天幕,眨眼间,豆大的雨点伴随雷鸣倾泻而下。雨越下越急,织成一张延至边际的天网,将整个王宫笼罩。我立在廊下,风送入的雨水打湿了我半边身子。
走廊尽头,出现个犹犹豫豫的黑影。
许久不见的静嫔竟来劝我回去,说一切但凭上位者做主,我们不该去施压。
“可世子跪了两天,如今尚在雨中。若说上次他顶撞了淑妃,该罚。那么这次,他何错之有!纵然他身子比别人强些,到底耐不住这等磋磨。”
大约我的话触动了静嫔为母之心,她挥泪面向雨幕,哽咽道:“我有什么办法,每次世子受罚,都不啻往我心头扎刀子。若不是怕给他添麻烦,我早就投缳去了,何必苟活于世。”
静嫔掩面哭泣,哭声被雨声遮掩,过耳唯呜呜一片,不知情者或以为风鸣。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何况那是上位者。
我走出王后寝殿,纵然凝霜、裁冰反对,我亦毅然决然来到金水桥。
一把摇曳飘荡的油纸伞,纵难以自持,也拼却吹折的命,为齐沐承载片刻风雨。
齐沐依旧没有回头:“你不该来。”
“所以我拿到的是无限循环的虐文剧本?”
他身子微微一顿,自然是不明白我说的话。随即方听他说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甚至从心底感谢你。只是你来这里,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跪在他身边,玻璃灯柔和的黄光下,他的侧颜苍白至透明,雨水顺着纷乱的碎发聚落成珠。他眼睛微闭,神情淡然,如坐定成佛一般,置疾风骤雨若虚无。
殷红的血晕染开来,似一朵开在右臂上绚丽的红花。
“殿下,你让我怎么办,高枕无忧躺在椒房殿?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可否为我想想一二。”感受到舌上溃疡的刺痛,我身子微微发抖,鼻头一酸,泪水泫然而下。
“父王不让我起来,我别无选择!”。
“任谁也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没有选择,殿下还可以装,装病、装晕、装——”
触及齐沐深不可测的眸光,我不免心虚地看向别处。
“装——”齐沐似在玩味此字的含义,嘴角不经意地带着一丝笑意。
“世子妃。”
我这才抬头看他,却不意他有力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
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齐沐哑着嗓子道:“回吧,我自会考虑。”
凝霜、裁冰便要上前扶我,我只是不动,身后传来尖利的声音:“世子妃,没有王上的允许,你便不该在这里。往小了说是目无尊长,往大了说便是欺君罔上。”
惊慌中回头,竟是王上身边的近侍王蔷。
他昂首走过我,立于齐沐后侧,俯身悄声道:“殿下,太后松了口,王上明日还要上早朝呢,这两日辛苦你了。后边备着轿子,仆奉王命,送殿下回宫。”
齐沐起身的时候,差点没站稳,我忙上前搀扶。他拍了拍我的手,冷声对王蔷说道:“王公公,世子妃尚轮不到你来教训?命如蝼蚁,望你自珍!”衣袖一动,冷刃有光。
那王蔷推开打伞的小太监,立马跪在地上磕头:“仆是传达王上的旨意,望殿下宽恕奴才。就是借仆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简慢了娘娘。”
我用力后拉齐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所向,是墨色天际下黑沉沉的宸极殿。
6. 06
淋了大半夜的雨后,我发烧说胡话,又被噩梦惊醒。
凝霜说世子在殿外,我连忙以高烧未退为由,不愿见他。
床榻四角的盘龙,怒目萧杀之气总能令我联想到东越王那双寡恩少情的鹰眼,甚至是王后抿紧双唇时铁青的脸色。
我倍感沉重,事情的发展并非我所期待,我非但没躺平,还把自己陷进去。
若是齐沐终将走向寂灭,那么我呢?
顶着无上荣耀的太后头衔,在无尽的仇恨与遗憾中了此残生,便是生,亦是死。
但我有选择吗?
宫深似海、人心莫测,命运已定,但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我如何能做到抛闪一切而独活。
忧思生处,心绪愈乱。
临水楼外,满池芙蕖迎风送香。
凝霜、裁冰等众丫头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小舟,荡舟采莲,盈盈笑声惊飞一滩鸥鹭。
此情此景,我非但不觉赏心悦目,反愈发烦躁难安,心中总憋着一口气,闷得心口疼。
母亲来宫里看望太后的时候,提出要带我回家一叙天伦。
大约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太后、王后竟然应允,我因此得了三天“探亲假”。
能够出宫散心,我自是高兴。
世孙也想随我同去,抓住我的袖摆不肯放。
我哄了半日,答应给他带市集新鲜玩意儿,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临走前,凝霜提醒我,说世子外出理事,需不需要等他回宫了知会一声,再走不迟。
“不必!”我斩钉截铁回道。
原主父亲温峤虽官居二品,家宅却不大。因为人口较多,房屋甚至显得些许狭窄。
温家家风醇正、涵养清朗,一家人其乐融融,关系融洽。
作为大家长,温峤对儿女之事,从不横加干预,只是从旁给予建议,这样的开明豁达,在古代并不多见。
一家人用过晚宴,路过母亲王氏的房间,本想推门进去撒撒娇。
却听温峤正跟王氏谈及我的事。说我在宫中过得不容易,加之东越王与世子关系日渐紧张,我的日子愈发难过。
“宁宁越是不说,我这心啊越是揪得慌。上次在玉津园,我就不该说她。温家的孩子便是这般,心里头不藏事。她哪知道宫中人心险恶,搞不好那父子相争,赔上的是我女儿。”
王氏呜呜咽咽的泣诉被温峤打断:“宫里的事,你一妇道人家,岂能妄议。”
“难道不是,她对世子冷淡些,便说她见风使舵,不晓妻道。她若是向着世子些,便是目无君上,怀有异心。若是被那起小人无端造事,还有我女儿的活路?”
温峤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王氏越发喋喋不休:“当初,世子选妃,我便说宁宁性子软心眼实,不适合去宫里,你呢,非把她报上去。你从户部员外郎升任如今户部尚书,不就是拿着女儿换来的。”
“胡说!你看你,宁宁好不容易出宫,你还哭哭啼啼,说一堆丧气话。”茶盏破碎的声音后便是疾步走向门口的脚步声。
我心一紧,唯恐被发现,顺着长廊,穿花拂叶,慌忙跑回自己房里。
刚坐下,却听门吱嘎一声从外打开。
“谁——”
门开处,凑进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来。
三妹温书平踏入门来,佯装生气道:“二姐姐,我们投壶你一个人悄悄离开,原来是躲在这里。”
“花厅人太多,倒是这里清静些。”
“要不,我陪姐姐打双陆。”
凝霜摆棋枰,温书平问我:“姐夫对姐姐定是很好吧?”
听她如此问,我觉得不可思议:“何以见得。”
“上次姐夫让书和帮他做一个小玩具,书和问缘起,姐夫说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说着,温书平捂嘴笑了。
“呃,是不是木头蛇——”
“是呀是呀,二姐姐,姐夫怎么送给你的?”温书平这丫头一脸“磕CP”地看着我。
呵呵,惊喜!明明是惊吓好吗。
正聊着,门又吱嘎一声从外打开,进来的是最小的弟弟温书镇。
他自幼由原主教养,虽是姐弟,实同母子,是除了三妹温书平之外,原主的头号铁粉。
“好哇好哇,二姐姐、三姐姐,打双陆也不带上我。”温书镇嚷道。
“还说呢!一大家子都将就着你投壶,每次都是你赢。你风头占尽,我们有啥意思。”温书平怼道。
“这都是我平日勤学苦练的结果,你技不如人,倒还来怪我了。”温书镇抱胸站着,一脸得意。
温书平下榻,使劲拍了一下温书镇:“有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多大的人,还往女孩子闺房钻,说出去不害臊?”
温书镇推开温书平,往榻上一坐:“长姐如母,要你来管!还有,不是我说你,都快嫁入侯府,也不见你把心思放在女范妇仪的习练上,将来如何执掌中馈。”
“你——”温书平扑向书镇,后者灵活一躲,前者又差点跌倒,乱作一团。
我忙着制止弟妹二人的争吵,许是动静太大,引来了王氏。
“你们二姐姐在宫里过得多辛苦,好不容易回趟家,指望清净几日,却让你们两个小猴儿搅得不安生,还不给我回房去。”
“很辛苦?”温书镇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不意被王氏猛地提溜住耳朵,拽出房间。
※
东越国都城越州临海,而温宅离东门外的海堤不远,夜深人静,还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在现代,我在一座海滨城市读研。学业压力大的时候,便会一个人去海滩上散步。
如今,我并不想兴师动众地出门,趁着爹、大哥、四弟去衙门,娘听姑子讲宣卷,加上温书平、温书镇的打掩护,我带着凝霜散步至东门外的护海长堤上。
长堤造得奇,堤外是无垠的海面,堤内是接天莲叶。
人行堤上,涉目成赏,心旷神怡。
正陶醉着,却听见嘶声力竭的喊叫声,原来是个四、五岁的孩童不慎掉入海中,几个婆子一味在堤上又是叫又是哭。
大清老早,堤上鲜有行人。
眼见着孩子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离堤坝越来越远,我心头一急,仗着自己游泳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本事,赶紧让凝霜招呼几个婆子脱衣服绑成一股绳子,自己则纵身一跃,跳入海中,奋力向着孩子游去。
到底是技多不压身,关键的时候还能救人一命。当我把奄奄一息的孩子带至堤坝下,堤上及时放下一根花花绿绿的裙裳绞成的绳子。
和孩子先后被拉上了堤坝,运用红十字协会心肺复舒四字口诀,叫、压、抬、吹一顿操作,孩子吐出几口海水,哇哇哭起来。
所有人如释重负,却听众人夸赞:“姑娘好本事!”
披上凝霜递来的斗篷,我一语不发,快步离开围拢的人群。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做了好事,倒觉得心虚。
在成衣铺换掉湿透的衣裳后,凝霜付银钱,我出铺子等。哪知道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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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头昏脑涨,眼、口捂着,手、脚绑着,也不知身在何处。
我这才隐隐后悔自己的行为,不该偷偷溜出家门。
木门从外被踢开,一个五大三粗的声音冲我嚷道:“小姑娘你别给我耍花招,你爹欠钱不还,人还跑了,我们只能卖你抵债。”
我一听,暗自叫苦,这些笨贼抓错人了。
我呜呜半天,奈何有口难言,眼见着来人重重关上了门,整个屋子又陷入死寂。
我感觉自己背靠墙角,心头一动,摸到墙角尖处,蹭墙挠痒一般磨着绑手腕的绳索。
也不知道磨了多久,我也是佩服自己的耐心,就差最后一缕绳索的时候,门又被踢开,有人上前解开我眼前的布条,刺目的灯光下竟是五弟温书镇。
“二姐姐受苦了。”他迅速为我解开绳索,到底是愣了一下,或许并没想到我差一点就磨断绳子。
几个汉子被温府家丁围着,跪地求饶:“五爷饶命,小的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惊扰了娘娘,但娘娘着实与那借债人的女儿有几分相似。”
“要活命就给我住口!”温书镇斥道,扶我出门的时候,却听他低声吩咐家丁:“把这些人给我看住了,不能跑掉一个。”
回到家,温书镇立马被温峤叫了去。
绳索勒得手腕破皮发红,温书平从凝霜手里拿过药膏,小小翼翼为我涂上。
她隐隐约约觉得发生了什么,只是不问,关切担心的眼神令我暗暗自责。
这时候我被温峤叫到了书房,书房中止温书镇一人。
爹脸色平静,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却听温书镇回忆说,见我外出未归,他不放心便去寻我。刚出门一个小乞儿塞过一张纸条,上面写了我被贼人绑架的地点。问小乞儿,那孩子只说是一个蒙面人给他的。
“父亲,这伙人虽是绑错了人,但到底嚣张,定要将这些人以及背后主使绳之以法。”温书镇忿忿不平道。
“你懂什么?”温峤不悦:“事关你姐姐名节,难道还要宣扬出去不成。”说话的功夫,温峤看了我一眼,叹气道,“背后主使就不必查了,你们是我温家儿女,也不必瞒着你们。刚刚左相汤知否亲自来拜访我,说自己有个不争气的侄儿专门放印子钱夺人妻女——”
见我俩愣着,温峤停了下来。
“爹爹与左相都不希望这件事宣扬出去。”我接话道。
温峤点点头:“想来也是个误会,左相那边已经妥善处理了。左相还向我保证,这件事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就这么了了?”温书镇颇为震惊。
“可是给五弟报信的人——”我问。
“这便是我担心的,现在还不知道此人是谁,有什么目的?”温峤摇头,缓步至书桌后。
“女儿让爹爹担心了。我何曾想到——”何曾想到古代这社会秩序如此恶劣,大街上都能遭人绑架了。
正在这时,家下人告知,宫里来了人,要接我回去。
本来是明早回宫,如今宫里提前来了人,家里人都有些慌。
忙乱中打点行装,临出门时温峤跟我说:“宁宁,莫担心,一切都有爹在。”
声音很轻,如雷贯耳,我差点涌出泪水。
马车颠簸,一路忐忑。及至得知是东宫派出的马车,我悬着的心稍微安定。
椒房殿内烛火通明,身着绣金红袍的齐沐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他端坐正殿,面无喜色,一双黑眸比过往又深了几分。
7. 07
“这么晚了,殿下还没歇息。”明知他心绪不佳,我故作无事地问道。
“世子妃去了哪里?几天都没见到你。”
装腔作势呢。
“我回了一趟娘家。”我小声支吾,心虚不已。
“哦——我如何不知道?”
我不再吱声,拿眼偷偷瞄着他。
齐沐眉头微蹙,面部神色复杂难辨:“若我早知道世子妃回家,还会托世子妃为岳丈、岳母、弟妹带去问候。只可惜——”齐沐把玩着温书镇做的木头蛇,嘴角勾出一抹淡漠的笑意,“我这个丈夫形同虚设,傀儡一般。”
大约觉察到我的不屑,齐沐问我想说什么。
我屏退侍者,偌大的正殿就我与齐沐两人。
“殿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会陪傀儡丈夫吹半夜的风,淋半夜的雨?”我十分委屈,又有些生气,跺脚将脸撇向一边。
他微微一愣,刻薄的笑意换作纯澈的茫然:“我知道这些日子苦了你,只是你总要给我时间理理——”
安慰的话语中甚至有一丝祈求,他心到底是软的。
“并非苦了臣妾,而是不忍殿下受苦。”
齐沐绕过案几走向我,衣袍窸窣,伸向我的手欲前又止。
我握住他的手,问道:“殿下身上的伤可曾好了些?”
他并没回答,目光所及是我手腕上青紫的瘀痕。
“你受伤了?”他神色紧绷、眼眸森然、音色愈发冷了。
“这——不碍事。”我趁他不备,抽回手,用衣袖去遮挡。
他挥手示意侍者去东宫取药品,随即问我:“是救人受伤,还是在五里营子被贼人弄伤。”
原来齐沐都知道!他甚至都知道我被绑架去的地方叫五里营子。
侍者取来药,我与他对面坐下。
他在我手腕上轻柔地涂上一层透绿的啫喱状的药膏,闻起来有一股青草的香味。
“我自幼习武,受伤是常有的事。此金疮药是我一直用的,效果甚好。”
“难道那个报信给镇儿的蒙面人是殿下派来的。”
齐沐没有接话,宕开一笔,似笑非笑道:“汤知否倒还自诩清流一派。”
“父亲与左相都不愿将此事传出,事关名节。但,我——是清白的。”在古代,兹事体大。
“所谓名节,不过是酸儒用来禁锢世人的枷锁罢了。”
闻言,我惊讶于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下竟然藏着如此不流于俗的念头。
虽感动,但到底也生出一丝隐忧。这会不会是东越王不喜他的原因之一。
“世子妃,我感觉你变了很多。你怎么会游泳的,甚至还会疗治溺水昏迷之人。你是于何时何地拜何人传授?”齐沐问我。
我是在大学游泳队集训时,顺便考了个红十字救护员证书。
这我能说吗?我正想着如何回应。
这时,齐羽不顾宫人阻拦,啪嗒啪嗒跑了进来。
他不意齐沐也在,吐了吐舌头,僵立在原地。
我知道他是想看看我带了什么玩具给他,到底是个孩子。
逛市集我是没机会了,便带了几件温书镇做的机巧玩具,想必齐羽肯定会喜欢。
与刚才对我的态度不同,面对齐羽,齐沐摆出严父的面孔。
他问了齐羽最近的各类功课,还板着脸教训他这么晚了,就该早点歇息,为第二日养精蓄锐,不该来打搅我。
齐羽低头受教,逃跑似的离开。我赶着出去,将玩具塞给了他。
他眼眸中似有星子在闪,甜甜的笑容挂在了嘴角。
回到屋里,齐沐倒有些怪我对齐羽过于纵容。
“殿下对羽儿未免严苛了些。”
齐沐苦笑道:“世子妃想说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吧。我用帝君之则匡佑他,便是不希望他走我的老路。如今你看,父王多喜欢他。”
“他不会历经你所饱尝的苦痛,因为他的父亲是齐沐。”望着齐沐的背影,我默默在心里说道。
齐沐走后,我睡不着,伏案抓笔从左至右在纸上胡乱写了:哪有什么夫妻一心,横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若受罪,首当其冲的是我。
“何况他待我不薄。”我将涂鸦折好随手扔进抽屉。
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去打听齐沐不受东越王待见的原因。
齐沐出生的时候正好是东越王长子齐玉去世的第二年,对于饱尝丧子之痛的东越王来说,齐沐的出生令他狂喜不已。
甚至齐沐三岁入学的教材都是东越王处理政事之余,在灯下亲自编写。齐沐每次上课,若是东越王有空,他都会到场旁听。
在齐沐身上寄予厚望的东越王渐渐发现齐沐并没有按照自己期望的轨迹发展。
东越王性格外放直率刚烈,而齐沐品性持重内敛思虑较多,除了性格不同,爱好也不一致。东越王喜读书,对于儒家经典推崇备至。齐沐也爱读书,涉猎多是三教九流的杂书。东越王喜音律擅填词作画,而齐沐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诸如此类的差别不胜枚举,齐沐自然没有错,但是放在古代,他便是妥妥的不肖子孙。没有一点随了东越王,若真是有一点,那便是执拗了。
逐渐积累的龃龉与不合,沉积为心头的愤懑与怨恨,加上齐沐与东越王住得较远,经不住嘴碎宫人的造谣生事,父子亲情生生变成了如今这般。
千头万绪,从何改起?自然不可能一件件、一桩桩全部改过来。
但至少,在习练儒家经典方面是必要的。
儒学是治国理政的正统之学,作为未来的帝王,齐沐本就应该奉为圭臬。
比如他说“所谓名节,不过是酸儒用来禁锢人的罢了”之语,以后定是不能再出口。
也不能怪别有用心的宫人搬弄口舌,谁让齐沐处处留人把柄。
若是劝齐沐进学,他的反应会不会跟红楼贾宝玉一般,直接把劝学的史湘云(也就是我)赶出去。
整夜脑子里都是齐沐,以至于第二日起床,迷迷瞪瞪提不起精神。
去看齐羽的路上,路过静僻的长廊拐角,闪过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正是秉笔太监常进。
他连同照料饮食起居的总管太监王蔷是如今东越王跟前最红的人。齐沐见他都要让三分,何况是我。
“常公公——”凝霜、裁冰刚要道个万福,却被常进止住,示意她俩安静。
随即,常进突然双膝下地,跪在我面前行了个大礼。
“常公公请起,折煞本宫了。”
“娘娘救命之恩,奴才没齿不忘。若娘娘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结草衔环、报于万一。”
事发突然,我自然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救过他。后经常进细说,才知道前日在越州东门外护海堤救的孩子便是他的亲弟弟。
“他是奴才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娘娘救了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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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了奴才。更何况当日人少地偏,亏得娘娘亲自施救,念及此,奴才彻夜难眠、惶恐不安。”
我忙让凝霜、裁冰将常进拉起来,他这副欲报大恩的模样让我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常公公,你也别放心上了。本宫救那孩子,并不知道他是你弟弟,况且也就是举手之劳,这事你也别向外人提及。”
“奴才省得,娘娘的好,奴才都放在心里。”常进咧嘴一笑,满口白牙。也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倒成为东越王的心腹。
我内心一动,压低声音说:“常公公,本宫也没什么大出息,所愿唯有世子、世孙过得平安顺遂罢了。只望常公公能在王上面前多替世子美言,本宫感激不尽。”
常进神色微变,委婉地说道:“奴才在王上面前向来口紧,眼盯着手,手跟着心,把那支描朱笔抓紧了便是奴才的职责。若奴才突然提及世子,反而让王上起疑心。娘娘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王上只有这一个儿子,世子永远是世子,旁人抢不走!”
正说着,不远处的环廊上,一群人匆匆走过,最显眼的莫过于中间那个微胖着绯袍玉带的官人。
“右相不是养病,这会怎么进宫了?”常进小声嘀咕,眉头一皱。
右相石幹突然入宫,常进顿觉不妙,速速告退。我还没到齐羽寝殿,便听说齐沐也被叫了去。
好不容易得到常进递出的口信,说是右相石幹借我被绑架这件事痛斥左相纵容家人作恶,如今王上正对着齐沐大发雷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齐沐又又又“躺枪”了。
赶到宸极殿时,东越王的斥责声好似惊雷滚滚,震得我头皮发麻。
东越王怪齐沐,这样的事情本该他做儿子的来禀告,最后却让一个外人来告诉他。
齐沐知情,但这种事因我而起,不该让齐沐为我挡着。
我深吸一口气,便想入殿。
这时有人将我拦住,是父亲。
他身边还站着个同样的绯袍玉带的人。我猜此人便是左相汤知否。
“宁宁,你别去了,为父自会跟王上说明。”
父亲原原本本解释了一切,而左相也将他那个不入流的侄儿骂了个体无完肤,还说会亲自查一查他侄儿这些年干的龌龊事,该杀头杀头,该流放流放,他汤知否绝不吝惜。
“陛下,世子久居宫里,如何知道宫外的情形。要怪就怪臣粗疏大意,教女无方。”父亲极力为齐沐解释。
东越王并不买账,嗤道:“不晓宫外情形?那日晚课,寡人便注意他颇有些神不守舍。晚课结束后,他第一件事便是接回世子妃。他如何不知道?他怕是早你就知晓此事!”
“陛下,便是世子知道,事关名节,他选择隐而不报也是人之常情。”
我真为父亲捏把汗,然而东越王的火力点依旧在齐沐身上,甚至更猛烈了些。却听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他若知道名节,便不像今日这般,无视君父,懒怠乖谬。你瞧瞧,让你岳丈为你奔忙,你像个没事人那般杵着,敢情你是个木头!”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凝固的静默被齐沐淡淡的声音打破:“儿臣无话可说。”
“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快给寡人端一盆水来,寡人要洗耳朵!”一声怒号后是死寂的沉默。
我抬头看了一眼宸极殿上空灰蒙蒙的天,只觉在历史上,或许不是齐沐疯了,而是东越王自个儿疯了。
8. 08
此事后,我被王后禁足于椒房殿罚抄女戒,凝霜、裁冰一边刺绣,一边闲聊。
有她们闲聊的背景声,重复的肌肉记忆劳动也没那般无聊了。
她俩主要讲到最近紧邻宸极殿的一个宫殿正在打扫布置,原因是外出养病的明贵妃要回来了。还说明贵妃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她回来,基本就没有淑妃什么事了。
我听得兴致高涨,但突然想到皇后那张不怒而威的脸,不禁打了个寒战,赶紧叮嘱她们适可而止,嚼舌根也得有个度。
微风拂面,蝉鸣鸟叫,我心无挂碍,沉浸在翰墨挥毫中。
我拥有了原主的记忆,也承接了一部分原主的技艺。比如眼下的隽秀小楷,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我可以写出来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意识到凝霜、裁冰已经许久没有发声了。猛地一抬头,齐沐静站在我身边,正认真瞧着我写字。
我心头一惊,毛笔落手,齐沐迅捷地握住毛笔:“小心,若是滴上墨,你这一整页纸可是白写了。”
“殿下,王上严命任何人不得踏足东宫。”
“这便是了,父王不让你们去东宫找我,但没说不准我来找你。”他提笔面露得意之色,“累了吧,你休息休息,为夫帮你。”
我自然是不愿意他帮我,毕竟字迹都不一样。他却说自己老早就模仿过我的字迹,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接下来,我一边吃着玫瑰丸子银耳露,一边看齐沐抄写女戒。
那字迹果然是毫无二致,一模一样。
眼皮子底下,齐沐笔挺地坐着,写得极为投入。我有些过意不去,问他要不要也来一碗玫瑰丸子银耳露。
他头也不抬,温声道:“不必了,世子妃自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心一动,问他。
齐沐嗤笑:“你是我的妻,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说完,搁笔,双手捧着纸笺轻轻吹了吹,无不炫耀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我扯了扯嘴角,心中嘀咕,就因为我是世子妃,你才对我好?那换作别人是世子妃,你也会对别人这般好?
有了齐沐的助力,二十篇女戒很快就完成。他走后不久,我突然被东越王喊去,一路上我都忐忑不已,唯恐自己哪里出了岔子。
宸极殿内,多了一位明目皓齿宛然神仙的女子。见她那身不凡的打扮,我猜此人便是明贵妃了。
彼此问候过,东越王和蔼地说因为近一个月,各地遭灾,太后恰逢寿辰,她老人家执意不过,想来太后最疼世孙,让我领着世孙去城外玉津园看望太后。
“记得跟老人家说,老祖宗,快入秋了,回宫住暖和。”东越王对我说道。
古人以孝治天下,先不说东越王对并非生母的太后真情有几分,太后因为置气,一直在外住着,对东越王的风评也不好,所以他比别人更急这件事。
齐沐小时候,是这偌大宫里的独苗,太后看得紧,亲自放在身边教养,不像世孙,从小是跟着东越王。相比于世孙,在太后心里,齐沐总归是第一位的。
因此劝太后回宫,齐沐若是同去,成功率定会高些。而且,此举还会解了齐沐明面上的禁足。
我鬼使神差请求东越王准许齐沐一道去玉津园。
东越王像是听到什么污言秽语般,不住地摇头,一迭连声唤人打水,他要洗耳朵。
看着东越王像模像样以水拭耳,又命人将水带盆儿扔向窗外,刺耳的金石碰撞之声,吓得我退后几步。
“切莫再提此物。”东越王厉声说道。
我心灰了半晌,不知如何回应。一旁的明贵妃拽着帕子帮东越王抚胸口,缓启朱唇,温言劝慰:“王上,你答应过臣妾,不会再动怒的。你若是伤了身子,便是碎了臣妾的心子。”那酥麻的声音难以名状,我红着脸原地找洞。
好不容易逃出宸极殿,我想跟世孙去说带他出宫的事,想必他一定很高兴。
半路我撞见了特意等我的明贵妃,刚刚还好有她从旁劝慰,东越王的怒火没有波及我身上。
她骨相极美,肤色是那种冷白皮,如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如此异域的长相,在这佳丽如云的后宫中,宛如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不同于在东越王面前的娇柔,此刻的明贵妃颇具威严,她指责我说话过于冒失,还说父子失和很是常见,这中间,儿媳的调和便显得尤为重要。
“可本宫倒觉得,你更像是火上添油,难道还觉得世子过得不够苦?”声音轻柔,语气刁钻,我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不断自我怀疑,别说襄助世子了,便是以后的太后之路都显得那般渺茫。
见我没说话,局促立在一旁,明贵妃叹了口气:“不会说话就少说话吧。这儿有一盒茶果子,你带给世子,务必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后面的话我听着怪,不过虽说年岁一般,明贵妃到底是长辈,关心小辈也是有的,不得不感叹,齐沐的父子缘薄,但胜在女人缘好啊。
我让凝霜、裁冰诸人先回椒房殿,自己独自拎着食盒去了东宫,不踏入东宫,放到门口总可以吧。
天色有些晚了,我挑了条近道。绕过假山,便是东宫的后门。刚要过假山,却听见另一边齐沐与一名男子正说着话。
齐沐责怪男子不该轻举妄动,那男子发狠地说道:“当日是我伤了殿下,任凭殿下处罚。只是上次没杀掉他,这次我必须杀了他。”
“休要妄言。”
“殿下难道忘记密信上,小人说的那些。当日殿下差点死在去皇陵的路上,便是他做的手脚。若非确凿,小的不会铤而走险。”
“他是君,我是臣;他是父,我是子;他要我死,我能有第二条路?”
我心头一震,脚下不稳,差点就栽到近旁的竹林里。假山另一边止住了谈话声,我准备溜,肩胛骨被人一箍,痛得我嘶嘶冒冷气。
“世子妃,你怎么来了?”齐沐颇为吃惊。
“殿下,我什么都没听见。”
“世子妃?”箍住我的男子明显松了三分力。
那男子一身内侍打扮,冰眸灼灼。我认得这双眼睛,当日出现在宸极殿的刺客,黑色面罩上露出的黑眸,我一直记忆深刻。
我不知道东宫中还藏着这样一间不透风的密室,此刻我与齐沐静坐在密室中,他投来的目光复杂又锐利,我全身发麻,清清嗓子道:“殿下,我——”
“你都听到了是吗?”他故作轻松,我真怕桌下会突然飞来暗镖,我的太后命啊!
“殿下,我不会说出去的。殿下与我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我眼中除了殿下,容不得第二个人。王上对殿下哪就顾了一丁点父子之情,便是有人为殿下出头,也是情有可原。王上今日不下杀心,保不齐日后不会,殿下要早做打算才是。”
“早做打算?”齐沐疑惑地望向我,“世子妃的意思是弑君杀父?”
天雷滚滚,天地良心,凭我这IQ,哪就想到这层了。
“不,殿下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让殿下保护好自己。不光是身体,还有心。每天都要美满,就算生活没有阳光,也要过得灿烂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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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沐听得有些痴了,不可置信地问:“世子妃,你是在哪里学的这些话。还有,王上要杀我,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不是史书上写的吗,只是想不到,东越王提前五年就想要了世子的命。这五年,齐沐是怎么躲过明枪暗箭的?
费思量,伤脑筋!
我故作一朵小白花般,睁大眼睛盯着他。见此,齐沐叹口气,颇为伤感地说了句,走一步看一步吧,以此作为密室之谈的总结性陈辞。
出了密室,齐沐问我缘何来东宫,我忙讨好地捧出明贵妃送的那盒茶果子。
揭开盖子,我自己都惊呆了。这十二花事系列的茶果子,被雕成十二个月最具代表性的花卉。
含苞待放,微微露出黄蕊的蔷薇花,静谧娴雅、楚楚动人的淡紫色睡莲,还有粉白中带着浅蓝的桃李,先不论味道,就这配色、雕工便是一绝。若是吃了它,简直是暴殄天物。
当听说是明贵妃送的,齐沐明显不悦。怪我不该跟明贵妃有往来,还说自己与明贵妃向来没有交集,不想承她的情。
“可她是母妃,母妃送来一盒茶果子,我如何能驳回。”
“这盒茶果子我让人拿给世孙,以后见到她,绕着走便是。”齐沐目光躲闪,我心头了然一笑。算起来,虽是名义上的母子,到底年岁相当,若不顾及利益纠葛,世人谁不爱少年呢。
这次密谈之后,齐沐来椒房殿的次数更为频繁了。一次借着大雨,他赖着不走。我长叹一口气,皇后早就暗示过我,让我对齐沐要更热情些,多要行周公之礼,多为王家开花散叶。
反正这是早晚的事,若是一直拒绝,倒引人诟病。
当夜,我全身僵直,躺在龙柱床上,身边是热气滚滚的齐沐。俩人手指碰到的一瞬,他突然翻身凌于我之上。一手撑床,一手轻轻地抚过面颊。
我抓过他向下摸索的手求饶道:“殿下,我怕——”
他疑惑地眯着眼:“怕什么?”
“我不太懂——”
“不懂——”他更加迷惑的眼神让我瞬间想到了个头又蹦了一截的齐羽。
儿子都打酱油的年纪了,竟然不懂,说出去谁信啊。
我讪讪地笑着,无话可说。他眸色微红,似有风云翻滚,饱满的嘴唇将我紧紧包裹,我瞬间窒息,闭紧的牙关被他灵巧有力的舌头撬开,原来舌头还有这个用处。
紧张恍惚中,听他微喘道:“我一直都懂,跟着我便是。”
一夜之事,羞于口诉,想想都恨不得找根绳子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三圈,再将两头拉紧。
寅时,齐沐精神抖擞地起床,我从锦被中伸出一截手臂拉住了他:“殿下难道不累?”
他回过身,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坏坏地回道:“好几个月了,若不是怕你头一遭受不住,按从前,我至少还能来一倍之数。”
拉齐沐的手瞬间垂了下来,心头若巨锤敲大鼓,一夜六次郎啊。
以前的原主怎么熬过来的?
此前,我还时时内疚自己的鸠占鹊巢。如今看来,原主的魂魄还不知道去哪里潇洒快活了,留我在这里接了这一摊子的事!
兵器操练后,齐沐赶着去早课,来道别的时候,我呵欠连天坐在梳妆镜前。
凝霜正帮我绾发,见齐沐进来,凝霜退后几步。
齐沐像个孩子,从身后双手环在了我的肩上,在我耳边轻语:“晚膳等我一起。”
我羞得满面红霞,他已迈着大步出了门。这时,却听宸极殿内侍来报:王上出大事了。
9. 09
东越王在淑妃那里摔了,夜里荡秋千的时候,因为怕搅扰到王太后,所以拖到白日才传出消息。
我赶到时,东越王全身绷带、鼻青脸肿躺在卧榻上,不成个人样了。
王太后坐在一旁细细问太医伤情之事。
王后眼中似有刀光剑影,牢牢盯着跪在一旁小声啜泣的淑妃。
半夜、后院、秋千,至于摔下来的细节,两位主人公语焉不详,支支吾吾。
众人心知肚明,不好追问。
我随着王太后、王后出来时,齐沐还在殿外默默候着,也不进去。
太后一手抓齐沐,一手拉着我说道:“去陪哀家说说话儿,这是多久不曾见我这对宝贝了。”随后又让王后把世孙也叫去。
“哀家也把你母嫔带回了,都去见见。”太后见到齐沐,眉开眼笑,似乎都忘记刚刚那个半死不活的儿子了。
也不知秋千有多高,东越王摔了胳膊腿,还撞了额头眼睛,非但行动不便,连奏折都没法看了,说是眼前似有蚊蝇乱飞。
上次东越王赌气罢朝,这次真就无限期罢朝了。百官忍不住,品级不高、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各路小官纷纷跳出,直陈家国大义,劝东越王允许世子代理朝政。
东越王气得绝食绝药,我生怕齐沐又像上次那般自虐,装作身子有恙,转移齐沐的注意力。
椒房殿中药香阵阵,也不知道太医瞎开了什么药方,当齐沐将药碗端至我面前,要喂我吃时,我下意识背对着他。
“我没病,我没病,不要吃药。”我学着明贵妃样子,娇柔着嗓子,只是听着还没达到她半成的功力。
撒娇女人果然好命,堂堂世子屈下身段,哄道:“乖,我看了方子,都是些清热败火的药。太医说你中了些暑气,倒也不碍事。我还让人放了些糖霜,一点都不苦,快喝了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一听,心中一慌,转过身子,拽着他的袖子,憋着嗓子继续:“我不管,殿下要陪我。妾要一直看到殿下,才能安心。”
他唯恐撒了药,将药碗轻轻搁在小几上,扶我坐起,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苏学士今日要考我,我提前去温习,免得不过关又被他说。”
“考试完,殿下去哪里?”
眸光微动,仿若三月熏风般温暖,他拦我入怀:“自然来你这里。”
“殿下当真,哪里都不会去?我不管,殿下若是骗我,从此我再也不理殿下,而且再也不吃药。”
齐沐轻轻捏着我的下巴颏,迫使我的目光对着他。我不敢直视他的黑眸,眼光逡巡到他的唇上,也不知道怎么的,脸更红了。
却听他在我耳旁妖媚般低语:“这些日子,父王伤情不稳,你我不宜合欢,传出去不好。”
好像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烫山芋,我张大嘴,口水又差点没把我噎得背过去。
“咳咳咳,那个,殿下,咱们吃药吧。”
他这才端药一勺勺喂我,修长有力的手指泛着白光,煞是好看。
“你是怕我去宸极殿吧。”他面上毫无波澜,轻轻吹着药汤。
他到底是明白的。
“你宽心吧,我不会再去做无谓的抗争,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不会忘记。”
初见时一脸戾气、傲然难犯的齐沐,如今墨发半束半披,一身青玉色袍子,让他举手投足呈现难得的儒雅醇和的气息。
以膝为枕,我俯身贴着他,任他绵软的大手一遍一遍捋我的长发。
绣幔垂地,丹桂幽香浮动,我静静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吧。
纵是东越王雷霆大怒也架不住无人坐朝、政事怠荒引起的百官纷纷上来的谏书。
国君国君,无国何来君。
卧榻上的东越王在一个雨夜将齐沐唤过去,大骂一通后,让常进宣了旨,着令齐沐全权代政,执掌国柄。
读书方面,齐沐不算好学生,有时候还会逃课,听说小时候还经常口出妄语,将老师们驳得呆若木鸡。
如今他临朝理政,我不免担心他将怠惰逆反的性子带到朝堂之上。
以前的事情,说白了,闹了笑话也是关了门后家里的事,若是在外面丢脸,便是天下的笑柄,那东越王更有的说了。
我是世子妃,按道理也该多劝他勤勉政事之语。只是我每日除了陪伴世子,更多的时候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让我一个闲人去劝他人勤勉,我是无论如何也启不了口。
在同太后、王后等人的谈天中,我才得知理政的齐沐同在东宫读书的齐沐,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既不抬杠了,也不执拗了,展现出勤勉、谦逊、仁德的一面,深得朝中老臣好评。
宫中妇人们聚在一处,讲到世子总是赞不绝口的。王后会趁机巴结太后,说不枉太后教养一场,到底还是出息了。
太后笑得像个孩子,说静嫔可算是熬出了头。
若此时明贵妃也在,我也会注意到她不经意间弯出的笑容。
齐沐啊齐沐,你的女人缘真的够可以!
父亲来宫中的时候,说起齐沐倒并不见得多开心。
向来,都有个品秩不高,但权力极重的通政司帮着东越王处理如山似海的奏折。送到东越王跟前的,都是通政司按照轻重等级分类,拟好办理意见的,甚至批阅方面还有常进这个秉笔太监代劳,因此虽然国事纷繁,东越王处理起来,颇为游刃有余。
可目前,不知何原因,东越王遣散了通政司,秉笔太监常进也不拿笔了,干起了端药倒尿的营生。三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余下的时间世子大都花在了批折子上。
“东宫灯烛夤夜不熄,宁宁,你要多劝劝殿下,千万将息身体。”父亲无不担忧地叮嘱我。
劝人勤政我办不到,劝他休息自然不在话下。
我来到东宫的时候,赵美人、叶昭仪正悻悻地离开。
她俩是来看望齐沐的,还送来参汤给齐沐补身子。只是齐沐并未让她俩入殿,因此她俩也就只好将汤给了内侍。
我望着空空的两手,踟蹰半晌,准备跟她们一道回去。
却不料进去禀告的内侍传话:“世子妃来都来了,怎么又要走。”
我望见赵美人、叶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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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一闪而过的幽怨神色,心中叹了口气。
我借花献佛把两人送来的参汤带进了殿内,着绯色盘金云锦蟒袍的齐沐,金冠束发,神采奕奕。
今日大朝,他起得极早,昨日又歇得晚,想来也就睡了两个时辰而已。
“若殿下有时间,接见一下她俩也是应该的。殿下容许我进,却晾她俩在外面,倒有些厚此薄彼。”
他上前拉着我的手,打趣道:“世子就一个,你们可是三个。便是一张烧饼,也不能做到厚薄平均,何况我一个活人。”
我跺脚佯嗔道:“殿下,你又胡说。”
我与他一同落座,我见他眼下泛青,望着面前两叠半人高的折子,问他:“殿下何不找翰林学士帮衬一下,这么多,莫说批阅,便是看完也够吃力。”
他半是宽解半是笃定地回道:“确实挺多的,时间上紧一紧,倒也能批完。一则我年轻,身体底子还是有的,二则初涉政事,亲力亲为才能尽快熟悉,若此时假以他人,今后成个半吊子倒不好了。况且——”
他突然不语,我忙催他说下去,却发现他的眼光在我身上。
今日热了些,我穿着短襦长裙,外披石榴红的纱衣,那短襦许是开口低了些,深沟隐现。出门时,我并没注意,如今忙将手护在面前,面红耳燥。
他缓缓箍住我的腰轻语:“以后不许这样穿。”
我不敢再看他,像个鹌鹑一样窝在座椅一角,却被他突然拉起来,事发突然,我跌在了他怀里。
他将我稳稳接住,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这袍子捂太热,你随我去换一件薄的。”
我心中惦念着参汤:“殿下,先把参汤喝了吧。”
齐沐拦腰将我抱了起来,我惊叫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殿下——”
“放心,不喝参汤我也可以。”不由分说,穿堂入室,将我有些粗暴地扔在了榻上。
虽说榻上铺着不薄的锦褥,但我仍然感到腰上袭来的痛感。
青天昭昭,日头晃晃,他扔掉玉带,撩开袍子便要来抓我。
我用尽力气握住他不安分手,无不乞求:“殿下,这白日里传出去也不好。”
“你是来劝我劳逸结合的,这便是我要的逸。”
我不及反应,他已经开始大杀四方,让我毫无招架之力。在我们一起渐臻极乐时,我问他:“殿下,况且什么呢——”
“啊——”他身子一抖,瞬间软了下来,却又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
我还在榻上拥衾坐着,他已经起来装束:“况且,我觉得理政比读书有意思。我并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读酸儒千篇一律的唠叨。为君者,爱民敬民这个基本的道理懂了便是,为何得一字不漏背那么多自诩为经典的冗词繁章。我先前倒是背着父王读了些水利、食货、营造、地理的杂书,如今看来那些书倒是对理政更有裨益,实实在在解决百姓的吃喝住行比讲空头道理更实际些。”
见我有些懵,他有些局促起来:“世子妃见笑了,一高兴就多说了些。”
刚刚还叫我小心肝儿,现在喊我世子妃,呵男人。
10. 10
代政的齐沐未明求衣,朝夕不倦,内苑的生活一如既往慢慢悠悠。
太后同我去看望卧病的东越王时,能感觉他内心的焦灼,加上“秋老虎”的燥热,他一直大骂医官、侍从伺候得不遂心意。
好在有明贵妃立于一旁,软语宽慰,让他的怒火不至靡所底止。
淑妃已经不常来了,一来王上因她受伤,二则产后不宜走动。淑妃怀孕之时,多少人奉承说定是个王子,以至于东越王笃定必是个王子。乃至生出个郡主,东越王是大失所望,听说名儿还没有着落。
闲聊中,太后不免夸赞世子理政的能谋善断。我偷偷看东越王,他疲惫的眼里毫无笑意,只是干瘦的面颊上扯出两道括弧,但因为他嘴是下拉着,看着不像笑,更像是在哭。
出了宸极殿,太后的銮舆已经走老远了,后方传来金盆撞地夹着泼水的嘈杂声。我慌忙望向太后,她无动于衷。
好半天才悠悠骂道:“这些小蹄子愈发没规矩了,今日摔这个,明日摔那个的。”
身边的嬷嬷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初我们进宫的时候,谁若是打翻主子的东西,那是要挨板子的。”
我没说话,默默跟着,忧心忡忡望向宸极殿的方向。最初的时候,依山势而建高数丈的宸极殿在我眼里是可以同阿房宫媲美的绝美建筑,如今它给我的更多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回到椒房殿,意外撞见了齐沐。他正着人收拾着落在我这里常看的几本书。
我嗔怪他不必亲自来,知会一声,让人送到东宫便是。
齐沐淡淡一笑:“若不自己来一趟,怕是有段日子见不到你了。”
我忙问缘故,齐沐说自己要去南澹州一趟。
那边遭了百年难遇的蝗灾,秋粮颗粒无收,加上当地官员的贪腐渎职,民情沸反,局面不稳。
齐沐这次会押着第二批救助粮前去,顺道安抚百姓、惩治贪吏。
“不能找几个得力的官员去吗,殿下若是去,朝中无人坐镇怎么办?”
修长的手指抵着月白银纹镶玉抹额,齐沐故作伤神状,还不忘夸我:“本殿真的娶了个贤内助。”
我用力将齐沐一推,佯装生气,笑意却自然流溢出眼角。
“左不过月余就回了,不太急的折子暂由几位大学士代理,若是极紧要的,会由通政司的人急递给我。”齐沐认真解释给我听,但其实我关心的不是这回事。
“王上可同意?”我问。
漾着暖意的眸光瞬间晦暗:“这该是父王的意思,否则通政司不会重新启用。”
似有无形的手攫紧我的心口,呼吸突然一窒,顿觉浑身软弱无力。齐沐将我扶住:“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我扯着齐沐的衣袖,“殿下此去定要小心,若有假山后的那名心腹从旁护佑,我会更安心些。”
倏忽间,眸色几经变幻,他问我:“你还记得他。”
“殿下要去的地方,地势复杂,蛮荒偏僻,我实在不放心。”
他温暖的手掌覆盖在我微凉的手上,轻轻说道:“当日去往祖陵的路上,遭遇巨石挟裹泥沙冲刷而下,淹了随行的好几人。我不认为这是他有意为之,但他肯定是冷眼旁观,坐看事态变得危险。”
放任死亡也归为故意杀人啊,这难道可以原谅。
他手指微点在我欲启的唇上:“假山之事不能再提及,否则你也要被牵扯其中。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况且国事稠溏,他又是有心无力,这个节骨眼不至于要我的命。”
我一直将齐沐送到内苑门口才依依不舍与他作别。在他人眼中,齐沐是不苟言笑、颇具威仪的王世子,可夕光下,他翻身上马的那一刻,更像是个远行的少年人。
我背过身,挡着脸。等他纵马远去,一切归于寂静,我这才回头用绢子轻拭泪水。
却听身后传来轻蔑的啧啧声:“世子陪不了你,你倒哭起来。男儿志在四方,怎能一直拘在内苑。”说话的功夫,明贵妃走至我面前,她身着火红色宫装,眉间一朵红莲,衬着雪肤,夺目又厌世。
“本宫瞧着,你怕是开国以来,过得最安逸的世子妃。皇后还是世子妃时,整个后苑她哪样事情不管,那时候,王上身边光侍妾便是十二个啊。更别说老祖宗了,年轻时主掌中馈的本事,便是十个男子都不及。你瞧瞧你,自己悠游度岁,尽给别人添乱,可真是世子的劫(结)啊!”
她言语刻薄,却处处维护齐沐,说句实话,我听着倒不觉反感。
我虚心请教:“还请贵妃娘娘明示,妾身一定改。”
明贵妃微微一愣,不意我如此谦逊,随即道:“且不说母仪天下,行为世范,便是跟寻常妇人一般,帮着丈夫管理些产业账目,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总归是要学的吧。”
“娘娘教训得对,妾身这就去学。”
我如此乖巧温顺,她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似乎觉得我在虚与委蛇、阴奉阳违。
实则,我真的高兴,至少可以帮齐沐分些担子,也不至于终日无所事事了。
既然要管理产业,至少先要从看产业清单做起来。
正待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之时,常进寻了过来,偷偷问我,为何要去看世子名下的产业账目。当得知我着手管账的时候,常进显得特别犹豫。
“嗯,娘娘可是同殿下商量过了。”
“不曾,只是想帮他分担一二罢了。”
常进这才告诉我,东宫产业比起前代,并不丰厚,加上东越王经常将东宫产业挪为他用,前些年太后便帮着管东宫产业了。
“怎么个挪用法儿?”我问。
“把田庄移平,盖个鞠幼院、养老园,或是直接把世子名下的进账纳入内库。那时节,东宫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太后一怒之下,就亲自管起来。”
我去,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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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花钱啊。难怪相比于璀璨夺目的宸极殿,东宫显得些许老旧,甚至都没我住的椒房殿气派。我只道是齐沐节省,哪知这个缘故。
“这些难道娘娘未曾听人说起?”常进反应过来,惊讶于我的一问三不知。
原主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譬如说对于某人的记忆,只有个大致轮廓,至于细节,却是无处可寻。
我打着马虎眼搪塞过去,常进便问我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可是听到了什么。
当听说是明贵妃的意思,常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还算委婉地劝我:“依奴才拙见,娘娘既然跟殿下一条心。以后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最好是跟殿下商量一下。需知这宫里步步都是坑,一不留神,便会酿成大错。比如眼下这事,若是被太后、王上知道,怕是又有一场风波。”
我颇为难堪,便想岔开话题,说齐沐这次押粮赈灾,百姓有口皆碑,想来东越王会慢慢改变些固有的看法。
闻此,常进的脸色更黑了些,纵是神机妙算如诸葛孔明也无法拖起一个乐不思蜀的憨阿斗。
“南澹州是左相的家乡,这次筹粮赈灾,他最为积极,加上殿下亲自督办赈灾一事,南澹州上上下下谁不鼓手称赞。”
“这难道不好?”
“表面上看确实很好,但娘娘可知上一次赈灾是王上坐镇督办,因为地方疏漏,反而激起民变。如今两相对比,殿下的处境更为不利。特别是右相还上密奏,弹劾左相蛊惑人心,摇动王威。如今,殿下将此事办得越好,王上心中的疑虑怕是越难打消。”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右相老是会针对世子,难道他不为自己以后考虑,如今东越王没有第二个儿子,世子到底会成为王。
常进冷哼,说所谓权谋更多的是鼠目寸光,只管当下。右相或许并不是针对世子,只是打击左相时带上了世子。在右相眼里,世子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以说没有自己的党派利益重要。
还好有常进,让我能看清很多的问题的实质。然后看清之后又如何呢,我该如何去行动,躲过冷枪暗箭呢。
说到底,我只是个困于后苑的妇人,对于齐沐,我更多的时候除了挥一把同情泪,又能做得了什么。
一直到年底,过了两个多月,齐沐才有了回程的消息。正当我期待着再见齐沐的时候,却传来不好的消息。
南澹州境内乱藤峡土蛮暴乱,攻城略地,地方防备一击即溃,情况相当危急。
为稳军心,朝廷一方面急调援军平乱,另一方面,东越王临时派齐沐为监军,即刻前往乱藤峡。
这意味着,齐沐回宫的时间遥遥无期,而他的性命更变得岌岌可危。
我不断给自己心理建设,就算丧命,也是几年后,这次齐沐定会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即使如此,我心里不免难过,为王事驱驰,作为王世子,自然义不容辞。但毕竟他是个人,身份尊贵,生产队的驴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11. 11 慈孝二年 春月
王太后对此颇有微词,但并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东越王也就当不知道,彼此维持着尊重与客套。
终于收到齐沐的来信,是夹在各类机要文件中的一封简短的纸笺:一切安好,勿念。
难道就那么忙,多写几个字都来不及。这么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话语,倒更让我提着的心放不下。
凝霜这丫头劝慰我说,书信怕是都会经各位尊长过目才会送到我这里,自然不能写得缠绵悱恻。其实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世子一直惦念着我。
我佯嗔道:“你尚未婚配,比我还懂些。”
凝霜低头小声说:“娘娘,其实你都懂,只是太过于挂念世子,倒没我们旁人看得清。”
我叹了口气,紧了紧齐沐那件白绒披风。
“过几日便是冬至了,今年比往年要冷。”
这样的天气,我守着铜炉子尚能感到寒意,而在南澹州山里,齐沐还得剿匪,真不知道会遭多大的罪。
爹爹说出门在外已经不易,更别说随军打仗了,几月不洗澡都是常有的事。
“谁说不是,今年听说各宫用的银丝炭比去岁多了千斤。”凝霜道。
“待会儿随我去望望羽儿,男孩子贪凉,上次被我抓到大冬天还喝井水,真是不省心。”
凝霜捂嘴笑道:“听说殿下少时,冬日练武后最喜用井水擦身,旁人看着牙齿打战,殿下还嫌热。”
“所以他向来不懂将惜保养自己,好似那身子真的跟铁打的一样。”
凝霜见我心绪不佳,将话题转到冬至庆典上。
越州人向来重视冬至,从冬至开始,家家户户年味便渐渐浓起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宫里跟民间一样,备办饮食,打扫庭院,教坊司赶着排演节日曲目,宫人们脸上洋溢着一年到头难寻的轻松愉悦之色。
今年,一切如常准备,只是气氛倒不如往年和乐。
在我穿越后头一个冬至,东越王乘着銮舆带着百官于南郊大祭回来后,陪着太后一起进晚膳。
殿外是官员们的座席,殿内都是王公贵人,有名的戏班子同台献艺,叫好声、喝彩声连连。
相比于殿外的觥筹交错、欢声如雷,殿内王家家宴显得冷清不少。
上首居左的太后几乎没有笑脸,面前肴馔换了一道又一道,她几乎是不曾动筷子。上首居右的王后素来凛然的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她不停举杯,邀大家共饮。
席间,东越王甚至还说了几个笑话,虽然大家都附和着笑了几声,笑过后,氛围却更凝固了些。
这时,上完晚课的齐羽连同奶娘抱着的淑妃之女也来到宴会上。
这么两个孩子,东越王招呼着齐羽坐到他身边,奶娘错会其意,笑眯眯将襁褓中的婴孩抱过去,然而东越王却并没有接。
下首淑妃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颇有怨恨地看着齐羽。
却听齐羽朗声喊道:“老祖宗、王祖父、王祖母好,小姑姑好。”齐羽称小姑姑的时候,是对着奶娘怀中孩子的。一个小人对着另一个小小人喊姑姑,众人瞬间乐了。
太后露出久违的慈祥笑容,搂过齐羽:“我的乖孙儿,嘴上可是抹了蜜。”
东越王也很高兴,以至于破天荒接过奶娘怀中的孩子,大约是见孩子眉间一抹天然的胭脂红痕,当即赐名花钿。
王后与明贵妃不约而同撇撇嘴,淑妃正了正身体,又恢复了往日志得意满的模样,眼中透着亮光。
说实在的,我心中暗暗赞叹吾儿齐羽的情商,能得到东越王的宠爱,他确实有不同于一般孩童的特质。
“若是世子也在就好了。”王太后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众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大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东越王。
“老祖宗,世子到底年轻,多历练历练也是好的。”一旁王后陪着小心道。
“寻常人家的父母即使缺衣少穿,年节将至还盼着个举家团圆,世子难道是投错了胎。”王太后说着将审视的目光扫向东越王。
东越王抿了抿唇,笑问齐羽:“世孙是不是也想你父王了?”
祸水东引——
做个人吧!
他还是个孩子!
齐羽一手拉着王太后,一手拉着东越王,无比诚恳地说道:“孙儿只想快快长大,为王祖父和父王分忧。”
“好!陛下,世孙诚敬孝笃,大有先王遗风。”坐在殿内的右相石幹一声叫好,引得众人附和。
齐羽的妙语缓解了一触即发的嘴仗,他甚至还抓着一枚软果子往王太后嘴跟前凑。王太后彻底没了脾气,抱着齐羽心肝儿心肝儿叫个不停。
我彻底服气,这孩子恐怕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儿童了。
齐羽的到来,让宴席上的人变得热络,大家举杯庆贺,殿外是纷飞的雪花。
我发现殿内的角落坐着静嫔,她木然的脸,及至见到齐羽的那一瞬,多少有些笑意。我将看向她的目光赶紧转向别处,在心中叹了口气。
因为南澹州胶着的战事,新年悄无声息地到来。
王太后渐渐不出门,终日在佛堂念经祈福。
除夕是王家守岁团圆的日子,王太后的座位却空着。齐羽染了些风寒,也不在场。
所幸他不在,否则又要他以一人之力带动全场几欲凝固的氛围。
从西北来京的大将军萧贵义,也就是明贵妃的父亲,双手抱拳,表示愿意带兵去南澹州,为东越王分忧。
东越王很有些意外:“可西北边陲不能没有将军。”
萧贵义道:“此去南澹州速战速决,几个山贼何足挂齿。”
东越王迟疑半晌:“吾儿庸怠,有劳将军了。”
萧贵义领着五万将兵扎入南澹州乱藤峡,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这意味着齐沐返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正月十五,我终于可以跟家里人团聚,只是齐羽却不能同我出宫。
临吃团圆饭时,却不见父亲与大哥,我便去喊。
听到书房内父亲与大哥在讨论齐沐这次剿匪的事。
大哥问父亲:“殿下领着万人对抗十万乱藤峡土匪,那援军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选在快要获胜的时候来,可不是来截胡的。我看这萧将军空有威名,实则是个专营逐利的宵小罢了。”
父亲斥道:“可不许胡说,萧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次去应援,实乃关心国是民生之举。他刚从西北归来,哪里就知道南澹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大哥小声问:“父亲的意思是王上前期见死不救,后面看着情况好转,派人去抢世子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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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父亲没有回答,我疑心被他发现什么端倪,咳嗽一声在门外喊道:“爹爹、哥哥吃饭了,家下人就等你们了。”
父亲开了门,见到我很是惊讶:“怎么让你来喊,那些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调皮地上前挽住父亲的手撒娇道:“我自己愿意的,在宫里哪里就有这样的机会。”
父亲、哥哥都笑了,尤其是大哥温书安,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温家长子温书安是个朴讷严谨的人,很是喜欢教训人,家里弟弟妹妹见他就躲,然而原主与他感情却极好。
想来原主也是个木头,自然能跟木头玩到一起。可如今我不是原主,见到不苟言笑的温书安总觉尴尬,也跟着其他弟妹一样,只想绕着走。
吃完饭,温书平便提议要去城楼上“走百病”。走百病,是一项古老的民间运动,通常是在正月十五这一天进行。女人们身着盛装,结伴出门,走桥渡危,登城祛灾,摸钉求子,一直要走到午夜。
温书镇也要跟着,他生怕再出事。爹娘见我动了心思,便让书和、书镇领着家仆陪我和书平一道去。
到了南门,本以为算早的,哪知早已是人潮如堵。
巨大的山棚下万盏花灯照亮了明月夜晚,王公贵族家观灯的车马拥塞了宽阔道路,空气中飘荡着汤圆甜蜜的味道,耳边尽是欢笑声、叫卖声、喝彩声。
三妹书平一出门,好似野马脱缰,要吃这要买那,一个劲儿往热闹处凑。
四弟书和是个“手工痴”,被摊子上的玩意儿绊住了脚步,忘记了今日出来的“使命”。
唯有五弟书镇一直陪在我们左右,像个忠诚的士卫。无奈书平实在欢脱,书镇去抓书平,顾此失彼,把我晾在人群中。
我唯恐发生踩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忙退到身后酒楼的门廊下。不意撞见大哥温书安正和左相的长子汤佑德互让着进入酒楼,我听汤佑德还说什么,三楼是最佳的观景处。
刚刚还说要读书的人,这会也来看灯了。
我唯恐大哥见到我,往角落里退了退,却不料人群中的书镇,以裂帛穿云的声音冲我喊:“姐姐,你就站那里,可别乱跑。待我把书平抓回来。”
这下子引起了大哥的注意,他果然发现了门廊下的我。
大哥将汤佑德等人拥进了酒楼,这才出来寻我。
“你们不是去城楼上溜百病了,怎么来街上了。”大哥问我。
我无奈地望着不远处打成一团的书平、书镇,大哥也没问下去,只是让我别把今日见到他的事告诉其他人,尤其是父亲。
怕我误会,大哥解释:“其实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其他倒没什么,就怕父亲多心。”
礼部尚书温峤立身中正,不喜结朋论党。
可如今朝廷官员大都分成两党,以左相汤知否为首的北冥书院党,简称“北党”,还有以右相石斡为首的东林书院党,简称“东党”。
温峤匡正不了世风,但对于进入仕途的子侄,一律禁止站队附党,因此大哥才会担心。
“哥哥,若是正常交际,你坦诚布公告诉父亲便是,父亲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不过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没说话,点点头,也不离去,大约是要陪着我等书平、书镇。
12. 12
被花灯染红的天幕突然划过一道亮闪闪的弧线,流星!
我连忙闭着眼睛,双手合在胸前为家人祈祷。睁开眼,感觉大哥一直看着我。
我笑着说:“哥哥也来一起许个愿吧。”
见他颇为惊讶,我这才反应过来,流星在古代是灾星,而非许愿星啊。
“何以要对着流星许愿?是祈福还是禳灾?”他问我。
我被问住了,冥思苦想,夜色掩盖住我的尴尬,还好这时书镇拽着书平挤了过来。
大哥似乎很怕见到他们,忙再次叮嘱我不要将在外面见到的事情告诉别人,这才匆匆离去。
我刚想去够书镇、书平,面前闪过一个玄衣人,那双幽黑的眼睛似曾相识。
这人便是东宫密会齐沐的刺客,他身量不高,却似有无穷力量,所过之处,人群立分两边。
到了僻处,他说话并不客气:“殿下在外最担心便是你,你却还在街头与人拉扯说笑。”
要不是我体内还有一半原主的克制,早就爆了粗口。
“为什么你不跟殿下在一起,你难道不是该保护殿下。”
“我有名字。本来我不该多嘴,只是希望你多站在殿下的位置替他考虑,不要辜负了殿下对你的情意。还有,你不要把殿下看得太柔弱,他的功夫并不在我之下。”
这人的无礼激怒了我,我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嗓门也提高不少:“殿下对我好,自然便是我值得这份好。你呢,非亲非友,凭什么管我的事。”
他冷哼:“我不稀罕来管,只是怕你连累殿下。”说着他的目光移向了我的后方,“你的妹妹弟弟来了,记住我刚刚的话。”说完,他迅速一闪,没入人群。
身后书平、书镇赶上来,问我在干什么。
“我以为碰到了熟人,走近却没了影。”
书平点点头,拉我一起加入女人们“溜百病”的队伍。
微服出行,别人也猜不出我的身份。城楼上风大,索性把貂皮毛兜戴上,走不了多会,身上微微出汗。
却听队伍前边的女人们纷纷往城下看,书平问缘故,才知城楼下站着一个俊俏的男人,等着守城人开城门。
书平嘟囔女人们的少见多怪。
我心想,女人们平日不出门,好不容易出趟门,见个帅哥都觉新鲜,少见多怪倒也不算贬义。
因为想到那个自称有名字的人奚落我之语,也没走多久,我就借口太累嚷着回家。
回到家中,大哥尚未归来。父亲却说大哥翰林院有事,临时出了门。我默然听着,也不再多语。
全家人吃着汤团时,父亲被管家耳语几句,匆匆出去。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进来单独喊了我。
“殿下在后门外要见你一面。”父亲小声对我说。
我还算克制地盈盈一拜,知道父亲会一直看着我,迈的每一步从容小心,但其实心脏早就突突跳个不停。
门吱嘎一声打开,齐沐缓缓将目光从他处收回,望向门内的我,沉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光亮。
他穿着一身苍色骑装,嘴角噙笑,向我张开怀抱。
我不顾一切扑向了他,感受着他刻骨的思念以及来自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齐沐说他夤夜回京,按理要第一时间去见东越王,但实在想我得紧,因此才绕道来见我。
怪不得父亲刚刚表现得神神秘秘,我催促齐沐赶紧回宫,免得横生枝节。
他却抱着我不放,家下人都躲在门内,与齐沐一道来的侍卫脸朝着巷外。
虽是如此,我不免面红耳赤,由着他的手箍住我的腰,将下颌抵在锁骨上,呜呜咽咽说道:“殿下真坏,多少日子,来的信总是只言片语,让臣妾好生担心。”
他无奈地笑了,鼻息吹到我耳边,痒痒的。
“你不也一封信都没寄给我。”
我推开他辩解:“这不一样,我在宫里,你在外面。我的生活是固定不变的,而你是随时充满变数的。况且,若把心上的话都寄给你,保不齐被人偷窥了去。”后面的话,我说得很小声。
他却重新揽我入怀:“你既然知道原因,为何还问我。”
我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暖的一刻。这时不远处的侍卫到底忍不住了,咳嗽一声:“殿下,时候不早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我:“明日早些回宫。”
我抿嘴点头,目送他骑马离去。
进门迎面撞见了父亲,看样子他已经在寒风中等待多时。
“父亲——”
父亲却平和地冲我点点头:“早些歇息吧,明早还得回宫。”
我问安后匆匆离去,凝霜这丫头在我身边耳语:“刚刚夫人也在,跟老爷说素来传闻殿下娘娘不合,看来都是造谣的。”
我问:“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大概是小别胜新欢吧。”凝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却只想挖地三尺把自己给埋了。
※
对于齐沐的南澹州之行,东越王闭口不提他赈灾的事,人前人后指责齐沐剿匪不力。
本来宫里、朝中都在传大将军薛贵义是去抢功的,但经东越王这一顿信口开河,许多人又觉得齐沐在剿匪上毫无功劳,难堪大任。
齐沐并不辩解,继续做着他代政王世子的工作,似乎两旁世人的议论与他无关。
然而随着东越王身体的逐渐康复,慢慢可以见群臣、开机要会议、批折子之后,他与齐沐的矛盾逐渐增多。
他的政见与齐沐老是龃龉,齐沐往东,他偏要往西,齐沐跟着往西,他又要往东,同时不断责备齐沐毫无见解,人云亦云。
可若是齐沐坚持己见,他又会苛责齐沐刚愎自用,默守陈规。
因此,齐沐这个代政世子比旁人要做得辛苦万分。
后来便是最蠢最木的人都看得出东越王的有意刁难。人言可畏,加上太后、王后有意无意的加压,东越王开始与齐沐分开处理政事,尽量避免一个屋檐下遇到,只是偶尔的照面,东越王看齐沐的眼神越来越阴骘。
立春这日,宫里照例会有鞭春牛、咬春饼、猜春谜的节庆活动,本来齐沐还跟世孙打赌,看看谁的春谜猜得多。然而这日,齐沐却没有来,被东越王临时派遣去协理春审事宜。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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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越国,为示上天好生之德,在春、秋两季都会开展一次大审,借以审录重囚,督促办案进度,减少刑狱淹留的现象。
对此,太后极为不悦,王后都忍不住抱怨:“王上,这春审也不在乎这一天吧。”
东越王并不理王后,而是耐心地对太后解释:“母亲,儿子考虑世子属相为龙,刚好和立春犯冲,让他去春审,避一避也好。”
“往年都不反冲,偏偏今年就犯冲?”太后使劲杵着拐杖,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王后威仪的目光从我身上扫向了齐沐那个位置上的春饼和果酒。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与巧思,站起来轻柔又坚定地说道:“世子忙于国事,要不由臣妾带些春饼、果酒,借以传达几位尊者对世子殿下的问候与勉励。”
王后笑盈盈将凤牌传递给了我:“去吧,不要假以人手,务必面见世子。”
我大气不敢多喘,接过牌子迅速退出,也不知道东越王的脸会气得何等难看。
在殿外,我撞见常进,他责怪我过于莽撞,被太后和王后当成了撒气的棋子。我回敬他,只要是为了世子,我愿意当这枚棋子!
内苑到审刑院大狱,从春和景明之所乍移到肃严阴冷之地,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截然不同。令人不禁生发出春天是他们的,而我什么都有的悲戚之感。
四面铁色高墙围出个不大的天井,昏惨惨的油灯忽明忽暗。蓬头垢面、狰狞可怖的重囚拖着粗大的铁链子走向审刑的官员,接受官员们的问讯。
对于那种不知悔改、态度恶劣的家伙,一旁铁甲持剑的侍卫还会抽上几鞭子。凄惨的叫声被高墙传递扩大,惊人心魄。
齐沐坐在一角,翻着案卷,审视着面前的犯人。他这次带着监刑任务而来,若是有冤假错案,东越王便又有得说了。
侍卫不让我进入审讯的天井,只让我在幽长的过道上等着。及至侍卫过去对着齐沐耳语,齐沐似乎一惊,垂下的眸子扫向了不远处的我。
他这才匆匆离开,拉我走向审刑院的内室,关门后责怪我不该来这里。我问缘故,他说立春日来审刑院大狱这种肃杀的地方,不吉利。
我跟他详细说了我来之前的那一幕,他愣了半晌,最终还是坐在桌前,饮了一口果酒。
“你不该为我开罪父王,毕竟他向来待你不薄。”
“我并非有意,从此我只想跟你一道共担风雨,哪怕王上的雷霆之怒,我也要和你一道受着。”我半跪在齐沐腿跟前,身体倚在他膝上,一手去抚摸他长出青青胡渣的脸颊。
他轻轻抓住我的手,沉默片时催我离开。
“此间寒气逼人,你一个女子,身子禁不住。”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关心着我。
“那殿下何时回?”
“我答应你,此间事务完毕,我第一时间来看你,绝不耽误。”
“这春饼和果酒?”
“放着吧,一会散给春审的官员。”
数日后,听说齐沐急患天花的消息,我正在看齐羽射箭。他一直嘟囔要展示给父王,我安慰他,好生练习,有了长足的进步,想必父王会更欣慰。
13. 13
太后要派人赶紧接齐沐入宫治疗,东越王强烈反对,认为天花有极强的传染性,应该就地隔离治疗。
两人互不让步,时间慢慢过去,天色渐渐暗沉。
最终到底是护子心切的静嫔扑到了太后脚边,失声哭道:“老祖宗,臣妾到底是个贱人,我什么都给不了沐儿,若他有个什么不测,我这条贱命也只有随他去了。”
在场宫嫔无不咬着手指、拽着手绢,呜咽不已。便是明贵妃,也独个儿立于花荫底下,眼角红红的。
“都给哀家哭什么丧,”太后大怒,最终怒火转向该去的地方,她手指东越王,痛詈道:“立春这么个喜庆日子非要他去阴冷的审刑院春审,那里面何等污浊腌臜。如今染了这急症,你倒是遂了心。怎么?染了病,宫里都不让进,你这是巴望着他死啊。”
“母亲,你何必把儿子说得如此不堪。这宫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若是有一个被感染上,后果不堪设想。既然母亲是怪儿子不该让他去春审,那以后儿子不喊他做事便是。便是儿子身体不虞,不是还有世孙——”
“啊呸,世孙是你孙子,世子便不是你儿子。你也别给我赌气,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插手你的事。来人啊,帮我收拾收拾,哀家以后就长住玉津园了,也不在人家跟前现眼,省得招人烦。”
东越王见此,跪在太后面前,挡住太后离去的路。
东越王一跪,一群宫人都跟着跪了下去。
“母亲,世子病情要紧。”王后扑到太后跟前,泪水翻涌。
太后叹了口气:“王后,我劝你啊也别对世子太好,又不是亲生的,保不齐之后与你反目,你一副热心肠都喂了狼。”
太后话中有话,谁都知道东越王不是太后亲生的。
太后的话戳中了王后的伤心处,一向庄重的她用手拍心口,边哭边道:“若是玉儿还活着,便是十个沐儿我也不管的,我可怜的玉儿啊,你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不带着娘亲一起走。”
太后抹了一把眼泪,拉起王后:“走,把沐儿接到玉津园去,倒比这劳什子的宫里好。”
见状,我迅速擦了擦眼泪,上前搀扶太后:“王祖母,我也去,我可以照顾世子。”
“孩子,天花可是要传染人的。”
“我小时候得过天花,正气内存,想必比没得过的人更能抵抗此病疾。王祖母,就让我去照顾世子吧,我愿意的。”
太后拍了拍我的手:“我的好孩子,当初哀家没看走眼。”
※
到了审刑院,院内站满了医官,空中弥漫着雄黄酒,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刺鼻味道。
为首医官告诉太后,审刑院上上下下都已经清杀了一遍。鉴于世子病情来得危重,不建议再转到其他地方。
太后、王后、静嫔诸人转身看着我,眼神交汇间,我走向医官说:“我来照顾殿下,我以前得过天花,比一般人经受得住。”
医官欲言又止,大概也意识到尊者的默认,他点点头,不自然地笑了:“若如此,便是辛苦娘娘了。”
※
审刑院本就是个偏僻少阳的去处,便是最好的房子也比别处阴暗。当我走到后门边的二层阁楼上,见到躺在榻上的齐沐,着实震惊了。
他脸上,裸露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看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我立马缩回了手。
齐沐迷迷瞪瞪睁开了眼,嘴唇动了动,却又没有声音,眼中明显是驱离之意。
我凑到他耳边轻轻说:“殿下安心养病,我自小得过天花,不碍事的。”
他无奈地咧开了苍白的唇,搁在塌边的手艰难地撑起来,缓慢又温柔地摸着我的脸。
“你不怕吗?”
听清楚了他细若蚊蝇的声音,我尽量避免看他满脸的红疹子,刻意将注意力放在如点漆的眸子上。
见我无比认真地点头,他又咧开了唇。
“殿下不必多虑,我来这里倒安心许多。殿下好好养病便是对臣妾最大的好。”
齐沐瞧了我半晌,之后才沉沉睡去。
事发突然,倒春寒的天气,这间阁楼极冷,因窗户不能常开,屋内也不敢生炭火。
我静静地守着齐沐,喂他吃药,给他擦医官拿来的膏药,不断给他换着额上的冷帕子。
过几日他高烧渐退,却在一个夜里打起摆子,昏迷中不断喊着冷。
我吓得赶紧喊医官,那值守的医官也不在,门口的凝霜哭丧着脸说,医官被东越王召去,几个时辰也不见回来。
我让凝霜赶紧去玉津园知会太后,无论如何得赶紧找个医官来。
我又给屋内的齐沐加了两床锦被,摸到了齐沐冰凉的手,我心头一惊,四顾空荡荡的屋子,也顾不得其他的,很快将身上衣物褪去。
随着衣裙窸窣落地,我轻轻掀开了锦被一角,跟齐沐躺在了一张榻上。
我闭上双眼,从身后抱着他,能感觉到里衣下昔日健硕的□□此刻饱受病痛熬煎的震颤。
好似搁浅的鱼、干旱的苗,久逢甘露,拼命吸允。齐沐感受到身后的温度,转身紧紧将我箍住,我用自己的脸去轻轻蹭着他的鼻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心里轻轻说道。
我不知道我何时睡着的,沉沉的梦里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我睁眼,屋内已经大亮了。齐沐也醒了,看着精神不少。
我想去开门,却发现自己还赤裸着。我赶紧又把自己裹紧,齐沐含着笑意看我,见我心神不宁,这才对着门口大声道:“现在无事了,都在门外候着吧。”
却听门外的人嘀咕的一阵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殿下你朝里躺吧,我要起床端药了。”
齐沐侧卧着,抬了抬手,故作严肃地说道:“不,我要一直看着你。”
生怕耽误吃药的时辰,我咬牙光溜着起床,去寻一地的衣裙。
这屋子对着门倒是有个插屏,但若是去插屏后,难免又被外面的人窥了去。
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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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背对着齐沐,快速又笨拙地穿上衣裙。透过铜镜,我可以看到身后闲适而卧的齐沐以及颇为狼狈的自己。
“你躲着我干什么,该看的都看过了。”齐沐道。
“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过来帮我擦擦身体,昨夜出了一身汗,身上黏黏糊糊的。”
我忙走至塌前,握着他的手道:“医官说痘疹没有退下去,不能沾水。殿下好歹再坚持几日,我看今日殿下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很多。”
“好,我答应你。但你今夜亦要陪着我睡,这样我才更踏实,身体才能好得更快些。”难得他的话语里带着撒娇的语气,我不禁捂嘴笑了。
“殿下身上的味道,我可不愿意。”我头扭向一边,故作嫌弃。
齐沐抚摸着我披散的乌发,还抓住一缕凑到鼻前嗅了嗅,摇头道:“为夫尚未嫌你,你倒先弃为夫了。”
余光所及是我好几天都未曾梳理已经打结的长发,我挣脱齐沐的手,作势要离开。
他拉着我哄道:“开玩笑而已。等我大好了,和你一起沐浴如何。”
我羞得面红耳赤,用力将半卧的男人使劲一推:“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再不好好躺着,我真的要生气了。反正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我便出去,让别人来照顾你。”
他这才重新躺下,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摩挲着我的手,叹了口气:“危难中显真情,这么个恶疾,谁敢来呢。”
见齐沐今日话多了,伺候他用药洗漱后,我便问起当日在审刑院如何就染上天花。
齐沐说审刑院本就是个不干净的地方,关押的都是各地发配来的重囚,感染上天花并不稀奇。自己身体素来康健,若是放在平时倒也不足为虑,只是这几个月在南澹州赈灾剿匪,车马劳顿,不曾休息一日,回越州又被东越王喊去春审,熬了几个昼夜,邪祟侵袭,身体也就一击则溃。
我听后,心内更难过了。问他为什么不能多顾惜自己的身体。齐沐却笑说代政以来,虽是身体累,但心情难得豁朗不少。
“代政之前,两旁世人不知我是怎样的人,只是宫中屡次传出我被罚的消息,便觉我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如今既是走出宫门,面对官员黎庶,我定要施展平生所学,无论好坏,天下人自有评定。”
我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水盏,半依偎在他怀里道:“殿下这般辛苦,我想为殿下分担一二。那则天皇后帮着夫君高祖皇帝打理政事,想来我也可以学。”
他笑了起来,胸膛微微起伏:“若是父王听你如此说,怕是不光提防我,更要针对你了。东越国可没有女人主政的先例。”
“你做什么,我就想跟着你一起,你开心我才能开心,你安好我才能无恙。”我昂着下巴颏,用手抚着他青青的胡渣。得亏他素日驰马试剑,身体底子极好,因此天花疹子退得也快。
他握住我的手,凝神于我的脸。
“怎么?”我问。
“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上了?”
14. 14
我被传染上了天花。
后知后觉的我悟到,我小时候是得过天花,那是现代的事。如今我占用原主的身体,记忆中原主不曾得过天花。
齐沐一天天好起来,我却见天变得萎靡,后来换作他终日照顾我。
与齐沐症状有异,我虽不发烧,但周身疼痛,乏力疲惫,出的疹子瘙痒难忍。
好几次我都想不顾一切去挠,亏得齐沐一把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
我坐卧如针扎,怎样都觉难受。最后我整个人靠在齐沐身上,将他当做“人形抱枕”。
除去吃药、擦拭、用膳,十二个时辰里他有十个时辰是这样抱着我,耳鬓厮磨,形影相吊。
他有时候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持书而读。
更多的时候,他就两只手将我环抱着,给我讲这次去南澹州几个月的见闻。
他说当薛贵义带兵冲到断藤峡,因剿匪进入扫尾阶段,土匪影子都没碰到,气急的他见到齐沐的第一句话是,玩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薛贵义被东越王耍得团团转,朝廷给他的赏赐也不及领了,直接回了西北。
齐沐说薛贵义直率了些,但确实是个豁达赤诚、爱兵知战的好将军。
我问齐沐为什么难得来一封信,惜字如金,就那么忙。
其实这个问题,齐沐刚回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了。
齐沐也不恼,很是郑重地说道:“写得太长太密倒会引起父王注意,只言片语话平安足矣。再说,出门在外,我身边又没个嘘寒问暖的女子,你难道还不放心。”
我想起传言,齐沐刚到南澹州,当地官员奉上两名绝色女子,齐沐直接就削了那官员的职。
“知道的说殿下不近女色,不知道的倒以为我善妒。”
“若此时行高唐之事,不近女色这个好名声怕是要丢了。”他说着,猛地掐住了我的腰,那张痘痕消退、好看的脸寸寸向我靠近,呼吸灼热,带着压抑已久的浓情。
我被他抱着,无处可逃,手抵他压过来的胸膛,脸扭向一边,气喘吁吁道:“殿下休得如此,我痘疹还未好呢。”
他坏笑着直起身子,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放心,等了那么久,不会急于一时。”
我呆呆坐在榻上,见他忙着帮我端药,又一口一口吹来喂我,心想怎就有这么好性儿的男人。
“殿下若是在父王面前也是这般,父王怕不会如此为难你。”我脱口而出,话出口立马后悔。
他并不恼,反而像是开玩笑地回道:“一腔温情都给了你,你不匀出些,反倒来怪我了。”
我没说话,心中却得意,但同时又会有莫名的担忧。
齐沐毕竟不是平民黎庶,他是王世子,将来人事纷扰,这份独宠能延续多久,怕是个未知数。
活在当下!
我重新朝里躺下,他轻轻为我掖好被角。待他脚步走远,我不由弯起了嘴角。
我甚至希望缠绵病榻的日子可以长久一些,这大概是我与他难得的“蜜月”。只有我与他,相依相靠,朝夕以对。
数场杏花雨过,草木枝叶葳蕤繁茂,天气热了不少。
所幸夏月之初,齐沐与我都恢复健康。一番梳洗整理,阁楼门开处,夏日的阳光明亮刺眼。
走在前面的齐沐回头向我伸出了手,我赶紧加快脚步,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恭贺殿下、娘娘否极泰来,此后必定遇难成祥,寿比天齐。”众臣子仆从跪了一地。
“此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齐沐对我说。
我轻声回道:“与君同舟渡,不负相知意。”
※
回宫之后,东越王对齐沐的态度并未好转,反而更糟了些。
大概是我与齐沐心照不宣,笃定于内心的选择,日子即便过得像是过关,但各人心上却有了一番雨过天晴的明朗气象。
齐沐打理朝政,而我除了伺候太后、王后,暗中学些朝堂世故、眉眼高低,更多的时候守着齐羽,对于其衣食住行学,一律亲力亲为,悉心照料。
一直以来,齐沐从不在我面前抱怨东越王。如今,亦不例外。
他来见我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恬淡的笑容,似乎一天的经历都是些风轻云淡、不足挂齿之事。
但我何尝不知,齐沐在朝堂上甚是艰难。
如今基本已经养好伤的东越王会随他一起上朝。齐沐坐北朝南,东越王却偏偏坐在东北方向。
见风而动的臣子们也纷纷面朝东北站着,留给齐沐的是侧身甚至是屁股。
这也就罢了,每议一事,东越王都不免借题发挥,苛责齐沐一番,甚至众目睽睽下考他一段圣人语录,让他原封不动背下。
齐沐本就不喜背这类似“名人名言”的东西,自然是磕磕绊绊,难以卒章背诵。如此便更遂了东越王的意,大骂他是个狗屁不通,不学无术的混子。
与王后出宫前往玉津园看望太后时,许久不见面的静嫔一直陪侍左右。讲起朝堂的事,以及不少官员对世子戏谑的态度,静嫔不免当众人面默默垂泪。
太后倒是安慰她,说总会有个结果,熬过去便好。
我心中并不赞成吃斋念佛的太后这般看法。话说起来,死也是一种结果,难道坐吃等死也是一种好的态度。
“静嫔,你要跟我一样,看开些。古人讲孝亲,首先是先意承颜、怡声下气。这些个日子,各地又是旱灾、水灾、蝗灾,多地是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国库又吃紧,王上好些晚上都不曾合眼,他这脾气对着旁人倒还忍着,撒到世子身上,也是天经地义之事。”王后道。
静嫔低头不语,太后颔首叹气:“世子性子跟他爹如出一辙,执拗得不行。要我说,天下事哪有个是非分明,特别是在这朝堂之上,和得一手好泥才是正理。”
怎么也就隔离一两个月的功夫,大家的态度都变了,只是有点南辕北辙。太后、王后更加倾向于东越王,而我选择了世子。
许是见到我略皱的眉头,王后问:“怎么,世子妃有不同意见?”
“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小声说道。
“你呀,一向是犹犹豫豫,患得患失。你的母族可是琅琊王氏,怎么就没继承到一丁点琅琊王的爽直利落。”王后道。
我窘得满面绯红,谁承想太后竟然笑了:“王后,那不是了。她母族虽是我琅琊王,但他父族是太原温,一向温温吞吞。当年她太爷爷便被人称为‘三不开’相公,历经三朝,是岿然不动啊。”
“国公爷致仕的时候,臣妾怕是没生呢,不知何谓‘三不开’。”王后问。
“入朝不开印,见客不开口,归家不开门。”太后笑道。
这下子,连同静嫔在内的宫妃们都忍不住笑了,王后还忍不住打趣我:“以后我也不嫌你温吞水了,毕竟这是祖传的。”
好半天太后才止住笑,对王后道:“怪你,净打岔了。”
随即,对我温言道:“好孩子,你刚刚想说什么?”
太后问我话的时候,我还沉浸在“三不开”中,原主的记忆果然是有选择地遗忘,对于我这个太爷爷的外号,我竟然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半天反应过来,我磕磕绊绊说道:“我想说的是,或许放在别事上都有折中的余地。只是若关涉天下百姓,世子不让步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后举目凝视我片刻:“这话我不同意。跟老子关系搞不好,去扯天下,岂不是舍近求远。”
“母后,儿臣以为,父慈子孝是相互的。父子关系若是处不好,不能一味责怪做儿子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泄长期郁积于心的块垒,整个人终于是畅快多了。
王后竟是无从反驳,瞪眼看着我。太后摇摇首:“罢了罢了,这都不说了,各人心中有数。只是世子妃,你要多劝劝世子,忍一时风平浪静,毕竟他是做儿子的。”
“此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你以为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王后明显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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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马跪下:“臣妾知错了,只是——”
太后让人拉我起来:“这里也没外人,对我们抱怨一下也就罢了。年轻人就要沉住气,世子性子直,你可不许跟他学,那是害了他。”
……
从玉津园回椒房宫,出了一身汗,薄纱贴着皮肤,黏糊糊地难受。
不承想好几日不见的齐沐也在,看样子等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殿下怎么了?”我唯恐有什么事发生,忙问他。
“没怎么就不能来看你?”他顺势拉我坐在他腿上,搂着我,“是不是我老黏着你,你开始烦我了。”
我低头看他,他仰头望我,从我的视角来看,他好像只温顺委屈的大狗子,全无人前难以亲近的淡漠之态。
我大着胆子捏了捏他高挺的鼻梁骨,齐沐眼眸中闪过一瞬的抵触,但并没有制止我,由我捏着。
“怎么就烦你了,我巴不得天天陪着殿下,我特别怀念审刑院的日子。真想再得一次天花——”我捂着嘴,无辜地看着齐沐,为自己说错话难为情。
齐沐刚想取笑我,低眉顺眼的凝霜端来一盏南海燕窝羹。
王后这些日子见天儿给我送各类补品,她不止一次跟我说,齐羽大了,这么些年,我这个肚子怎么就没个动静,得多补补。
这燕窝羹于他人是珍馐,对我来说,总觉有一股子味道,难以下咽。
齐沐了解了始末,从凝霜手中接过瓷盏,叮嘱凝霜下次记得放木瓜,还说木瓜会溶解燕窝的腥味,更容易入口。
我想起齐沐在我受伤的日子也给我送木瓜汤,“殿下难道对木瓜有什么执念?”
他一无所知地望着我:“木瓜的执念?”
“你难道真不知道木瓜的功效?”
“补中益气、养血安神、健脾和胃,难道还有其他功效不成?”
见他真的不懂,想来是我多心了。
齐沐哄着我,又一勺勺喂我吃燕窝,说有得吃赶紧吃,马上就要过节衣缩食的日子了。
我问缘故,齐沐说各地遭灾,收成减了,国库空虚,东越王把这摊子事全部扔给了他。齐沐想着刚好借机裁撤一批冗兵冗员,精简机构,另外停止采买、纳贡等不必要的花费。既是夺利,要取得成效,就必须敢往自己头上动刀子,因此节流的首举便是紧缩各类不必要的宫廷用度。
当听齐沐谈及要暂停兽岳、万寿山等工役时,我不免担忧,这两处园林虽是耗费巨大,但却是东越王点名建的,此举怕是又会加深父子俩的矛盾。
当齐沐列举完会砍掉的宫廷用度时,我小心劝道:“其他都还好说,只是兽岳、万寿山这两项,都是王上钦定的,怕是最好斟酌一二。”
谁知齐沐扬眉决然说道:“还别说斟酌,首当其冲便是这两项。兽岳是用来豢养各地进贡的猛兽,而万寿山也就是个消暑遛弯的园子,一则都不是紧急工役,二则耗费繁多,三则正因为是父王钦定的游冶嬉闹之所,天下都看着呢,才必须停掉。没有此举,节用之措恐怕是难以为继。”
我心中叹服,将头轻轻靠在齐沐微凹的肩窝上,喃喃低语:“如此,父王免不得又要责罚殿下了。”
他轻抚我的背安慰道:“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记住你说的,保护好自己的身心,灿烂地过好每一天。”
“难道真的没有折中的办法吗?”我问。
“以前都是宫中琐事,我事事皆可让着,即便是我母嫔日日遭淑妃磋磨,我都忍了。可如今放眼天下,我若是还跟当日一般,那将是万劫不复。”
齐沐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身体逐渐紧绷。他内在一直郁积的愤懑总要找个发泄的端口,他不是诡诈阴损之人,所以才用此最诚笃最光明的方法对抗父权的禁锢。
“殿下大胆去做,臣妾永远站在殿下身边。”我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他明亮瞳孔里的女子,眼若弯月。
那女子笑声清澈柔亮,融化于初夏缠绵的暖风里。
15. 15
停建兽岳、万寿园两项工役,毫无意外地触怒了东越王。
齐沐非但不认错,反而在朝堂上力陈大义,气得东越王拂袖离去。
还没等官员走出宫门,东越王便传旨夺了齐沐代政之职,责令他闭门思过。
消息传来,我正在王后寝宫接受她每日的教诲。
新换的宫女不懂事,递到王后手跟前的茶盏烫了她的手。王后怒意顿起,直接让人把那可怜的丫头拖到门外打板子。
窗外是压抑的呜咽求饶声以及沉闷的击打声,令人本就紧绷的神经有随时断裂的势头。
这个时候,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求情亦不是,尴尬地立在一旁。
毫无意外,王后又开始斥责我。
说我瞧着不言不语,实则一身反骨,上次在玉津园说的那些话便是明证。甚至说我是德不配位,纵容世子由着性子胡来,还不免感叹娶一房媳妇的重要性。
劈头盖脸一通骂,我哪敢回嘴半个字。跪在王后跟前,头垂得低低的。
许是见我认错态度好,王后将凤牌递给了我,让我赶紧去东宫劝劝世子。
做媳妇不容易,天家父子斗气,倒怪我德不配位。
我来到东宫,齐沐正伏在案上写字。他握着紫檀笔杆的手瘦削修长,瓷白的皮肤下藏着饱含力量的青筋。
玩惯冷兵器的齐沐握起笔杆,显得游刃有余、潇洒肆意。
我轻步绕到他身后,想看看他在写什么,却是在抄一本《神机制敌法》的兵谱。
只是他日常写的都是行书,这次却下笔成了不常见的楷体。
按说都是从楷体过渡到行体,却没见反过来的。再说齐沐的行书俊逸遒劲,在东越国书法界堪称一绝,这会儿怎么改写楷书了。
齐沐温和解释说,自己的行体偏行草一路,批阅折子的时候经常有官员认不出,错解了意思。因此他准备练练行楷,尽量提高速度以及辨识度。
等他准备再次蘸墨时,我将他握笔的手一压,柔声劝道:“刚听说殿下不曾用早膳,要不先尝尝臣妾亲手做的——”
“又是鸡汤?”他略略皱眉。
我忍笑道:“知道殿下喝腻了鸡汤,如今临近晌午,我为殿下煮了一碗面,殿下尝尝看。”
说着,半撒娇半认真地拉起他的手,和他一起走至圆几前。
待齐沐坐定后,我揭开食盒顶盖,亲手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面汤上飘着淡淡的油星,卷曲洁白的面条中杂着牛肉丁以及各类蔬菜丁。
齐沐很给面子,持箸尝了一大口,之后头也不抬,呼噜呼噜忙着嗦面条。
若非身着袍冠,他俊美无瑕带着少年气的侧颜倒像是边嗦面边赶着上课的大学生。
面条吃完,汤都不剩了。
齐沐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此面甚好,不知叫什么名字。”
要说这面,我可是有得说了。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方便面,面是拿筷子压成波浪状又蒸又炸的油炸面,牛骨头熬的牛油汤,还有各类蔬菜丁,小小一碗面,准备起来却要一整天。没办法,谁让我人在古代,就馋这一口呢。
我讲得眉飞色舞,齐沐听得狐疑满腹。
“你是如何学会做此面的?”齐沐问我。
“这是我最爱吃的,如今是第二次自己尝试着做,还挺容易的。”我脱口而出。
“你与我俱长于越州,你若是常吃,我不会没见过。况且,你既然爱吃,怎么以前在宫里没见你吃过。”
看着齐沐逐渐认真的面孔,我唯恐他继续问下去,随手一指窗外:“呀,那只喜鹊可真够大的。”
他愣了愣,扭头向着窗外,其实啥都没有,唯绿荫掩窗纱。
“这大约便是世子妃之前说的,做人之最高境界——藏。”他嘴角勾起宠溺的笑容,将我上下打量“你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
看他颇感兴趣地盯着我,我心中不免感叹,英语专业水平全年级第一,雅思托福满分,手持高级口译证、一级游泳裁判员证,这些算不算藏。早知道会穿越古代,我应该跟齐沐一样,学点经世致用的东西,比如说造玻璃、制肥皂,至少比这用不上的语言强多了。
“日子久了,殿下自然就会知晓。”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向他,像极一只媚人的狐狸。
谁说他不近女色,只是平时装得严实罢了。我勾着他的脖子,手指寸寸拂过他颀长有力的脖颈。他驾轻就熟将我禁锢于火热的怀中,绵密悠长的亲吻若花瓣点点落下,在耳鬓厮磨中,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心意。
“我以为你是来做说客的。”欢愉之余他喑哑的声音中带着不易觉察的落寞。
“臣妾事先就知晓了殿下的选择,不会再改变心意。”
“你在母后那里受了委屈吧。”
“母后是关心则乱,我不怪她。我只怨你!”我又捏了捏他的鼻梁骨。
“怨我?”
“我来之前,你今日粒米未进。你答应过我,从今往后都要顾好自己。我其他都不求,只求你与羽儿身康体健,平平安安。”
“宁宁,你应该担好东越国世子妃的角色,而非我齐沐的妻子。我的性命捏在他手中,我可以允诺你不折磨自己,但我能活到什么时候——”
我手指轻点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即使殿下有朝一日弃我不顾,我也会坚定最初的选择,永远守护殿下。”我将他的头圈在怀中,安慰道。
听此,他猛地抬头似有不快:“我如何会弃你不顾,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
话还没说完,便听内侍传报赵美人、叶昭仪在殿外候着呢。
齐沐很意外,不免嘀咕:“这不是禁足了吗。”
我忙解释她俩今日去玉津园看望太后,或许是代太后来东宫的。
齐沐点点头,忙让人整理衣冠,收拾桌椅,这才重新坐回书案后。
我立于他左侧,看着美人、昭仪进殿向齐沐请安。
美人、昭仪先于原主进宫,按理跟齐沐也生活了不少年数,自然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见他们一本正经地说些客套话,我不禁怀疑,这俩人真的是齐沐的屋里人。
或许因为我在场,齐沐便是想亲热,又碍于面子,无法发挥。
念及此,我心中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愿意跟人家分享丈夫,但说起来两位姐姐还先我入宫,我才是“小三”呢。
我看侍者在门外探了一下头,忙装作从容热心的样子准备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好留给三人独处的时间。
齐沐侧首问我:“世子妃出去做什么?”
众人齐刷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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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我,我一时语结:“呃,那个,我看他们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想去问问有什么事?”
齐沐摆手令道:“若是急事,他们自会进来禀告。你先不要走,我还有话跟你说。”他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像极了临下班逮人加班的老板。
美人、昭仪互相交换了眼神,便借机告辞。及至得到齐沐的允准,她二人好似如临大赦般匆匆离去。
望着两位姐姐的身影,齐沐勾唇笑道:“这是王祖母派来的说客。”随即又望向身边的我,“你是王后的说客。”
我问齐沐怎么对两位姐姐如此生分,齐沐有些意外,问我那该怎么对她们。我想了想说,大概应该像对我一样对她们。
齐沐盯我半晌,沉声问我:“你难道不知道亲疏有别的道理?难道你对其他男人也可以像对我这般。”
哪跟哪啊,天地良心,天天拘在深宫中,眼里只有丈夫孩子的妇人,他到底瞎怀疑什么!
好在刚刚在外探头的内侍送来一叠文书,转移了齐沐的注意力。
我问齐沐,难道还有折子要批。
齐沐翻了几页,拿给我看,满目是劲挺的小楷。
“沐儿近日研习《春秋》,这是他自己写的感悟,拿给我看。”
“你布置给他的?”
“倒也不是,一直都是他主动送来。”
我心中喟叹,这真是个生而不光知之,还乐知、愿知的学霸儿子,难怪将来成为东越国中兴明主。
作别齐沐,送回凤牌,与齐羽共进晚膳,赶回椒房殿,已是掌灯时分。
父亲正等着我,我颇为意外,父亲倒是不常进宫看我。
父亲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是不是去了东宫,齐沐状态如何,可有悔意。
我略有不快,反问父亲,齐沐何错之有。
父亲一时语塞,只说王家父子相争,总归不祥,到底以和为贵。
我想到太后、王后谈笑提及的“三不开”相公,感叹不能怪历史总是惊人地相像,只能怪基因传递的顽固与执着。
我告诉父亲,齐沐的选择并不是为了跟东越王斗气,而是想实实在在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如果说为了顺承父意,亦步亦趋,犹豫不决,耽误的国计民生最终还是会算在齐沐头上,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做到极致。
左右无人,明烛熀熀中,我反问父亲:“朝堂之上,齐沐不管做什么都会遭到王上的诘责,大臣们无人支持世子。若父亲置身于世子之处境,该如何在朝堂自处。既然是代掌国柄,以天下为重,襟怀洒落,又何来悔意之说。”
父亲沉默半晌:“只是人行世间,难道定要非黑即白,权衡折中方是持盈守成之策。”
“父亲,世子难道真的有第二个选择!”想到过往的一切,我心生悲叹,“我是世子的妻,我选择支持他,不管前路是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窗外秋蛩长鸣,更衬得殿内阒然无声。
凝霜端来茶汤,我忙制止:“大晚上喝茶不易入眠,撤了吧,换点牛乳甜汤来。”
父亲却接过茶汤一饮而尽,“倒也不碍事,一路回去也消得差不多了。”
送走父亲,此夜辗转难眠,或许我该做点什么。听说已经有饥民聚在城外,若真是如此,拿出些体己,救济一番,也能尽我一些绵薄之力罢。
16. 16
第二日,我才知道父亲连夜写了附议疏,旗帜鲜明地支持齐沐赈灾举措。
东越王大怒,以忤上为名,责令父亲停职居家思过。
闻此消息的齐沐无不忧心忡忡,我安慰齐沐,父亲为官经年,他这样的选择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况且东越王只是让他在家思过,并没有过度为难他,不必过于担心。
齐沐却说父亲此举定是为了我,毕竟朝堂上,户部首席温尚书是出了名的“孤臣”,不结党,不站队,就算是难得发表意见,也是一贯地温和平允。而像这次拿着账本跟王上当庭掰扯国库收支的情况属实不常见。
“你及笄之年便嫁给我,按理我本该护佑你以及父母、兄弟姊妹。如今非但不能挡风遮雨,这无端风雨却因我而来。”
“殿下何必暗自神伤,殿下选择护佑的是天下之人,父亲作为臣子,我作为世子妃,便是受到些牵连,不也是分内的。”
齐沐却望向我,深沉如海的黑眸中隐有波光:“我想护佑天下人,更想护佑你以及你的家人。”
已经是禁足的十五天,东越王那边迟迟没松口。我压住绵亘心头无尽的担忧,轻轻靠在齐沐的肩头:“殿下如此说,臣妾便知足了。纵是疾风骤雨、山崩海啸,又能怎样,我与殿下既然是风雨同舟人,殿下还说什么风雨皆你而来的傻话。若是今后再这样,我便不理殿下了。”
方此之时,内侍来报,流民近万人聚集皇城门外,嚷着要见王上。在与守城侍卫的冲突中,现场还死伤数十人,守卫京畿的几处军营有士兵哗变,具体原因还待调查。东越王主张出兵镇压,但多数大臣表示反对。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东越王这才想到了齐沐。
我忙带着凝霜、裁冰一道侍候齐沐正冠纳履,齐沐神情肃穆,若有所思。
去朝堂的路上,他步速如常,并不慌乱。一旁的我轻声问:“殿下在想些什么?”
“在想去见流民的时候,该怎么表现才能显出本殿的丰神俊朗。”他嘴角噙笑,眼底有光。我知道他故意逗我,本想冷脸,却忍不住笑了。
“这出风头的机会怎就轮到你了,殿下长得——”我故意停顿,他拿眼看我。
“想得倒是美!”
“长得——,想得美。”他玩味这句话,发出啧啧之声。
一旁内侍、宫女垂下的头不住冒起,瞄着我俩这一来一往的,大有皇帝不急太监急之叹。
到了崇政殿,还没迈入殿门,便听东越王叱喝:“你来得正好,瞧瞧你留下的烂摊子,倒让老父亲帮你收拾。”
齐沐行跪拜礼:“儿臣不明白。”
东越王并没有让他起身,冷笑道:“你不明白,让你禁足,你还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当个富贵闲人了。你提出那些剜肉医疮的所谓良策,引得民心思变、天下不宁。皇城外的刁民毁谤朝廷,冒渎朕躬,皆是你的错。”
面对满殿文武,即使是跪着,齐沐气势不减,慨然说道:“儿臣在南澹州赈灾期间,就悟出还利于民,不与民争利的锁钥。而这次情况更为复杂,被灾范围之广历朝罕见。儿臣提出的钱粮赈恤、蠲免赋税、平抑粮价、仓储备荒这数条都是根据太祖爷《荒年备录》上学来的。如今国库空虚,唯有节衣缩食,多方筹款,才能渡过难关。”
这时侍卫来报,王城门已经被流民撞出一个洞,城内居民都很恐慌,甚至有人趁机在城内纵火打劫。
“他们到底要寡人怎样?赈灾款已经在筹集,难道天灾还算在寡人头上。”
“王上,百姓们只想见您一面。”侍卫回道。
第一次,我在东越王鹰隼一般的榛色瞳孔中,看到一丝恐惧与迟疑。
“难道你们忘了,去年有刺客闯到宸极殿想要杀寡人。三法司、羽林军、锦衣卫、王城兵马司都是吃素的,这都过去一年,刺客的影子都没有。”
众人沉默,耳竖着,心尖着,眼低着,头垂着。
左相汤知否傲然地瞥了一眼右相石幹,上前一步率先说道:“为主上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那流民良莠不齐,保不准有阴蓄异志的人,王上绝对不能去。右相是从知县入仕,如今又分理财税、户口、屯田、水利诸职,想来最适合代王上去接见、安抚百姓。”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右相顿时眼嘴歪斜,碍于东越王审视的目光,他一时发作不得。
汤知否继续补刀:“石相公,你一贯以忠君爱国为座右铭,如今想必你不会拒绝吧。”
石幹冷哼:“汤相公少来拉踩这一套。忠君体国是我的座右铭,难道就不是你的圭臬官箴。若王上派我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是如今还轮不到你来指派我。”
汤知否嗤笑道:“我只是提议,看把相爷急得。古人云生死关头识忠奸,诚不我欺也。”
石幹彻底不忍了,挽袖挥拳就要去打,众人惊呼着忙去劝,汤知否一面躲一面继续扇风:“有理你说出来便是,难道我汤知否是怕拳头的人?”
东越王无视左右相的当堂撒野,手指阶下齐沐,厉声道:“你给我去,你惹出来的事,你自己去收拾。”
“父王若让儿臣去,必须答应儿臣两件事。否则我去也是白去。”
“你这是在跟寡人谈条件。”
“儿臣不敢。”
这时候又有的侍卫来报,城门已经被流民给撞开了,随时有涌入城内的危险。
若真是冲入宫闱,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
“一是允准儿臣的赈灾之策,特别是停止兽岳、万岁山这两项工程;二是撤销对温尚书的责罚,许他上朝参政。”
东越王脸色呈现一片风云诡谲的气象,我只觉他即将要出口成“脏”,却听有臣子们破天荒附议。
“王上,世子此举也是为国为民。”
“王上,和那帮杀红眼的流民谈条件,不出点血不行啊。”
“王上,难道你忘了壬午之变就是因为贻误时机,逡巡难断,暴民冲入宫闱,造成百名宫人遇难,否则先世子也不会英年殒没。”
众人渐渐站在了世子一方,其中尤其以右相石幹最为积极。
“羽林军、锦衣卫、王城兵马司都是饭桶不成?”东越王很是不甘心就此退让。
“王上,各地已经有士兵哗变的消息,若此时强制镇压,民心一失,各地暴徒有样学样,冲撞官府王廷,大势更难扭转。”左相汤知否望向东越王,目光炯炯。
殿外的天空乌云翻卷,野风吹得殿内硕大的帷幔轰轰作响。
东越王颓然地坐在了王座上,有气无力地对着齐沐挥挥手,吐出两个字:准了。
“左右二相、六部主官,通通都去。”
大殿之上有人惊呼一声,随即没了声响。崇文殿外已经牵来马匹。
有人昂首而出,有人垂头丧气跟着,齐沐当先上马,我眼睁睁瞧着,恨自己既不能骑马,亦不能随意出宫。
“等着我!”坐在马上的他俯身捏了捏我的下巴颏,我眼眸泛涩,轻轻点头。
他欲言又止挺直脊背,猛地一拉缰绳,袍裾迎风送起,白马鬃毛翻飞,如雕的背影渐渐融入墨色的天幕。
众官员或骑马或坐轿,或是小跑着都随着齐沐往宫门处奔去。
“我也想去!”我望向身边的凝霜。
“这不合规矩。”凝霜支吾着。
“若事出紧急呢?”
凝霜没回我,我提起裙裾往后苑跑去,整个王宫因为流民暴动显得乱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我。
第一次,我在这深深宫禁中,跑出肆意飞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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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
※
出了宫,穿过市集,街巷人烟寥落,家家房门紧闭。不曾收掉的各式摊子被踢得七零八落,烂果子、破篮子散落一地,甚至还有谁跑丢的一只草鞋。
王城兵马司、锦衣卫的人持剑在街上游走,神色紧张警惕。
涌金门外,远远听到仿若潮水一般细密的嘈杂声,有人义愤填膺声嘶力竭嚷着什么。
齐沐没有登上城楼,而是直接穿过深幽的券门,厚重的城门一扇倾倒,一扇耷拉着摇摇欲坠。
闪着冷光的铁拒马在门口围成了一圈,齐沐刚走出券门,人堆里就有人扔来土坷垃,索性没有击中,跌落到齐沐的脚跟前。
侍卫要放箭,齐沐立马喝住,并让人移走铁拒马。
许是齐沐毫不畏惧、坦诚以待的态度,群情激奋的人群渐渐平静,也没人再扔土块、萝卜、鸡蛋。
“我们要见王上,他为什么躲着不见。”有人一嚷,众人附和。
齐沐双手抱拳施礼高声说道:“本殿负责赈灾,贻误时机,理当我来跟各位父老赔罪。赈灾十策已经着有司贴在城门口,我保证会逐条照办。派往各被灾州县的赈恤钦差御史已经在路上,减王廷用度,夺百官俸禄,所筹款项皆用来赈恤灾民。军营中若有家中遭灾的将士,登记说明情况,发放钱粮,准予回乡一年。另外,所有州府县衙夜不上栓,全天开放,若是有那起赈灾不力,贪渎银钱的庸官俗吏,欢迎举报,本殿也会责有司秉公办理,还大家一个公道。各位父老,希望大家听从有司安排,有序安置,若是要回乡的,我们也会发放盘缠钱粮。”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突然有人喊道:“你说得好听,若是有司不照做,你躲在宫里吃香喝辣,我们又能如何。”
齐沐非但不恼,反而笑了:“本殿从今日起常驻越州府登闻鼓院,若有冤的有怨的,皆可来寻我。”男人的声音透着清越疏朗的少年气,和顺淳雅令人镇定心安。
人群爆发一阵笑声,连齐沐身后的官员都跟着笑了。
厚重的云层终于兜不住了,大雨倾泻而下。
官员们要给齐沐撑伞,却被他拒绝。因为百姓们没有伞。
我不顾常进的阻拦,疾步券门外,豆大的雨珠砸向地面,周遭弥漫隐隐的白雾。我冲入雨幕,从后拉住了齐沐微凉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齐沐侧首看我,眼中似有意外而遇的悦色。
他浑身湿透,雨珠顺着额头沿面颊淌下,画出一道道好看的轮廓线。
他微勾食指,轻拂我眼前的水珠,我抿唇眨眼呆呆望着他。
突然我感觉衣摆被人一扯,我差点就要往后跌倒。
慌忙回头,却是个枯槁干瘦的老妇,这泼天雨水都压不住她身上令人窒息的异味。
我生怕后面的侍卫会去踹老妇,连忙蹲在老妇身边,将她宛若枯叶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
她目光浑浊,颤抖着手去摸我的脸:“老妪本是南澹州人,江河决堤,全家十几口人就剩我与小儿子。好孩子,你是谁,怎么不早点来?”
我握着她的手,心中没有初时的害怕,更多的是悲悯与心疼:“老妈妈,我是殿下的妻子。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抬首望去,漫天雨幕下黑压压的人群,仿若墨色幕布前的背景,一动不动。
暴民?刁民?他们只是一群努力活下去的善良百姓罢了。
齐沐依旧站着,他望向我的眼神染着水雾,模糊难辨。湿透的衣袍勾勒出他挺括的身姿,他显得那样高大,只是若衬着更为寥廓的天地,他又显得那般渺小。
退是朝堂后苑尔虞我诈,前是江山河川,苍生黎庶。
头一次,我心中生发出一种沉重感,为他的地位,更为他的不易。
17. 17
涌金门的百姓渐渐散去,齐沐与我同登马车就近去玉津园行宫换衣裳。
当我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裙走出内室,却发现齐沐早就在等我了。
他背对我,面朝明窗坐着。一身绯色蟒袍,金冠束发,与我墨发半挽、襦裙披帛的家常衣着形成对比。我知道他马上要入宫见东越王,竟是一刻不得歇。
他许是觉察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向我伸出手。
我上前握着他的手,身体轻靠着他。
“殿下刚刚在想什么?”我问。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倒没什么,只是一直担心那些百姓手里的鸡蛋会打到我。若真是击中我,擦拭吧,说话就被打断了,不擦吧,又影响我俊朗的外表。你也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生鸡蛋。”
我不意他会如此说,倒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恼。
“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见我被他逗乐,他这才满意地拍拍我的手,眼尾笑意渐渐敛去。
“下次不要如此,如此混乱危险的局面,若有意外,很难挽回。”
“我不想让殿下独自面对。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与殿下并肩而立,至少可以为殿下打气。”
“你表现得比我镇定多了,我应该谢谢你。”
“殿下又说瞎话,夫妻之间还需要谢谢两字。”
门外有侍卫提醒,马已经牵来了。
齐沐叮嘱我好生休息,多陪王祖母说说话,他得赶紧回宫面圣。
我问齐沐是不是此后真要住登闻鼓院,齐沐道覆水难收,自己夸下去海口,跪着都要走完。
齐沐走后,我去见太后和静嫔,俩人免不了抓着我一番问询。
一个月未见,静嫔愈发清瘦了。自打齐沐患天花之后,她一直吃不好睡不下。与太后同住玉津园,名义上是伺候太后,其实是太后体谅静嫔,带她在宫外住着,免遭是非。
她俩关注的焦点始终在齐沐身上,忽略了我擅自出宫一节。
然而心细如发的王后没有忘记,入宫后,对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平日她也常板着面孔训我,只是今日火气更大些。
说我愈发悖逆,由着世子胡闹便罢了,还跟着推波助澜。
“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把自己等同于寻常荆钗布裙。谄媚阿谀那是姬妾迎合夫婿的下三滥手段,作为正室,谋划要远,站位需高,就算是一时与夫婿心意相悖,又有什么关系,这份委屈你得受着,这是你该有的气度。”
我低头受教,明面上态度诚恳,实则听了一半丢一半。我很想问王后,齐沐怎么就胡闹,我哪里就谄媚了。然而想到上次在玉津园我的直言以对、倾吐真心换来的是她一顿冷嘲热讽,我也就咽下了对话的心思。
突然想到,在这个时代,“对话”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上位者大约也未必想堵谁的口,说话可以,但别奢望彼此处在对等的关系上。可若是做不到平等,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显得多余,倒不如缄口结舌,减少不必要的精神耗损。
王后怕是寻思着怎么罚我,太后身边的嬷嬷传来口谕,让王后不必责罚我,还说我这个位置,碰到天家父子不和,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也不容易。
倒是有人能看清的,我心想。
王后愣了半晌,在传话嬷嬷面前并不多言。及至嬷嬷走后,王后好似抽干气力一般,静静坐到西窗一片晦暗,方才重重叹气:“时候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然而等我还没跨出门,王后叫住了我:“你擅自出宫,就算不责罚也得本宫亲自教导。这样吧,明日寅时你来这里候着,戌时本宫就寝你再回去。你是本宫的媳妇,还是太后的本家,就这两层关系,本宫都该对你上心一些。”
“是。”头都快触胸,我龇牙咧嘴回道,心中狂呼:大可不必。
自此,齐沐戴月披星,日日在越州城登闻鼓院处理赈灾抚民诸事,而我呢早起晚睡,与王后一刻不离,服侍她的坐卧行止,跟她一道去向王上请安,去各宫嫔院落查看,协助她处理内苑六尚二十四司诸宫廷事务。
一日,王后让我在内书房帮她抄写经书,因为她过几日要去相国寺发愿。
凝霜这丫头走进来,神神秘秘悄声告诉我,世子来了。本来满目经文都快把我“送走”,闻
此心中蓦地生出一段欢喜,眼前的经文似乎不再枯燥冗繁,而是显出原本的慈悲来。
我故作镇定,手中笔不停,等了一盏茶功夫,却没见王后派人喊我出去相见。
“难道殿下来此另有他事。”看来凝霜也跟我一样在等待。
我到底是装不下去了,轻步走出书房,跨过后门槛,小心翼翼立在一人高的花鸟刺绣曲屏后。
“没事了你就去忙吧,要多向你父王请示汇报,他不听是他的事,做儿子的该尽的本分一样不能少。”
“是。”
齐沐的声音,但没听到起身的动静。气氛有那么一丝僵持。
“怎么——”
“母后,世子妃可在这里,儿臣有话跟她说。”问询的谦逊中又透着某种执着。
“可有什么急事?”
“呃——倒也没有。”
“世子妃在帮哀家抄诵经文,心诚则灵,若没急事,就不必打扰她。你放心,此后本宫定会将她带在身边好生教导,以期她能更好地襄助于你。”
听到这话,屏风后的我双腿一软,险些没站稳。这才一旬我都有些受不住了,想到年复一年似王后这般无趣的生活,我顿觉前途渺茫。
想来历史上的东越国世子妃在齐沐死后,守着半世的寡,尊荣显耀的太后之位背后是深宫幽居的落寞岁月,恰似华美锦袍下的一袭白骨,令人不寒而栗。
“母后,那日从涌金门回来,儿臣见世子妃脸色不虞,这阵子一直未见她,到底是要见她一面才安心。”
“世子——”听到这加重拖长的调子,我便知晓,王后大概是要训人了。
“本来这是你的私事,如今你也大了,本宫不该多事,只是你确实不该少年心性,一味儿女情长。王上还是世子的时候,除了正妃,侧妃便有五个,更不要说侍妾之数。你钟情世子妃,龙凤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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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王家之福。只是你到底是王世子,是未来东越国的王,治国理家,兼济天下,你需要文武百官帮你,权衡各方,广施恩泽是为君者必备的品质。王家少情种并不说王子们天生寡恩冷心,而是要兼顾的东西太多,便很难做到用情的专一。世子妃姓温,身后是温、王两个世家大族,但如今朝廷新贵崛起,世子亦要得到他们的支持,联姻便是最稳定的选择。这样说,不知世子明白否。”
“母后教导的是,儿子全都明白。”
“很好,等你这阵子忙完,本宫为你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姑娘。你是王世子,侧妃都没有一个,说来可不让人笑话。”
“母后,难道为王者必须三妻四妾。让她们枯守深宫,为了父兄乃至家族的荣耀,面对一个不可能爱她们的君王,儿臣以为这过于残忍,儿臣甚至不认为这也是她们所想要的。”
“你又浑说,所幸你父王不在,若是他在,怕是又要起一场风波。有时候你也不能怪你父王严苛,你这疯言疯语,我听着都觉可恨。世子妃也是,当日她入宫,我瞧着柔顺腼腆,是个好孩子,如今也是愈发怪诞,也不知道是她影响了你,还是你带偏了她。”说完王后叹气,补了句:“今儿个你也别见她了,我会再让她抄百遍经文,一刻不停怕也是亥时不得歇。这是为了她,更是为了你,你更需要的是一位持重端方的妻子。”
其他也罢了,一听要再抄百遍,我忍不住出了声:擦。
这下子被王后发觉,我赶紧开溜,却被拖地的裙子绊住了脚,重重跌倒在屏风后。
齐沐听出声响,知道是我,绕过屏风将我扶了起来。
面对王后,我又愧又惧,悄悄往齐沐身后退了几步。
王后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她大约瞥见了我与齐沐不自觉牵上的手,留下一句:“明日寅时来这里,抄的经文一份都不得少。”
我凝神屏息目送她离去,心头惴惴,齐沐却似不曾受到干扰一般,半蹲下问我:“摔哪里了,让我看看。”
我唯恐被人撞见,微微俯身轻轻打开了他的手。
“殿下,这不碍事的。殿下赈灾抚民可还顺利?”
“城内外聚集的灾民都差不多安置妥当,慢慢遣散各自回乡。登闻鼓院来诉冤的一日比一日少。其实对于赈灾来说,温饱居所两项解决便已成功大半。而对于抚民,平抑物价、施策公允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看着齐沐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略略宽心,只是见他下巴上青青的胡茬,看着清瘦不少:“这些日子,殿下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
齐沐眼神似有躲闪:“有时候太忙,实在没顾上。不过倒是一直想吃你做的牛肉卷面。”
我颇有些讶异,反应过来颇有些自豪:“殿下,过几日,母后会让我去给王祖母送重阳糕。我做好牛肉卷面,也顺道给殿下送去。”
“好。宁宁,王家规矩多,你辛苦了。”齐沐说着,将我轻轻拉近,在我额头上浅浅啄了一下。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轻轻闭上眼,嘴角悄悄扬起。
有你在,有泪可挥亦不觉苦。我在心里回答。
18. 18
重阳将至,我带着为太后准备的礼品单去王后寝宫。
跨过院门,便有王后身边的嬷嬷悄悄提点我,王后才去了一趟宸极殿,回来后脸色难看,许是跟王上起了争执,还叮嘱我行事务必小心些。
我向来便有些怕王后,她像是我第一份翻译工作的主管,喜怒形于色,若是下属不合心意,什么难听骂什么,主打便是一个摧毁自信心。
我战战兢兢来到王后身边,抖抖索索地递上单子。斜靠在矮榻上的王后有些不悦:“今日怎么回事,一大早就这般畏首畏尾的。本宫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我心里有苦喊不出,条件反射般跪下:“母后恕罪,只是刚进来,见母后面色不虞,恐母后身体有恙,所以一直忐忑难安。”
闻此,王后脸色稍缓:“有什么话别搁在心里,直接说出来便是。本宫最是不喜你这遮遮掩掩的性子,一点也不爽利。”
我在心里翻了几百个白眼,脸上依旧是诚惶诚恐。
却听王后许久才道:“单子不错,都是些家常物事。各地闹饥荒,户部吃紧,宫里用度削减,如此备着,也不至于让人留下话根儿。太后向来也是居易行简的,上下和睦,儿孙绕膝便最宽她的心。”
一听到儿孙,我放下的心又像过坐跳楼机一般提了起来。
果然王后又来问我子嗣的事情,“世子都快七岁了,这些年你的肚子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让你吃的药,你可曾按时吃了。”
历史上,东越国只是一个靠海小国,整部东越国史十代君王也就区区千字。对于齐沐的记载,性仁俭,擅武略,有贤名,后患“疯疾”,行止癫狂,悖逆双亲,虐杀宫人,幽闭而死。不到五十字,概括一生。
而齐沐的世子妃温书宁,除了记载她在齐羽继承大统后,被封懿仁王太后之外,生平更是不见文字。
如此,除了齐羽,温书宁是否还有其他子嗣,对我来说便是一个谜。
况且,便是多年无出,很大原因是男人的问题,也不能都算我头上吧。
至于说王后给我的补药,哪能瞎吃,吃一半丢一半。要知道,中药里可是有重金属的,吃多了要中毒。
“母后,臣妾脾胃一直不好,进补太多,总觉腹胀恶心。”我的意思很明显,我不想进补。
王后摇头:“再大的造化,承接不住也是虚的。往上数三位王,谁不是妃嫔成群。你遇到个心痴的夫君,一心一意待你,便是先你入宫的昭仪、美人都晾在一边。你也别得意,按照沐儿的性子,便是娶了她人,他依旧这般。说这么多,便是望你承情感恩,承世子的情,感王家的恩。”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低头称是。在现代,面对一个只知道PUA下属的主管,我连试用期都没干满,果断辞职。可如今,总不能换一个婆母吧。
王后说了太多话,许是累了,今日早早就放我回去,让我好好按着单子准备。我趁机问,可否带上齐羽一道出宫。王后点头应允,还特别补了句,带齐羽去世子那里瞧瞧,重阳看望尊长,这也是齐羽该修的孝道。
※
只要不在家,在哪都行,这是孩子的天性,古代小孩也不例外。
因为第二日要出宫,当晚我让齐羽跟我在椒房殿歇息。
东方露白,几声鸟鸣,他便醒了,怎么哄都不肯睡。他是个有规矩的孩子,只说想起床读书,我看他喜上眉梢的样子,心中嗤笑,骗得了我。
想起自己小时候,碰到隔天春游野炊,我也是半夜三更醒好几次,摸摸书包里零食,睡意全无,只有憧憬。
虽说起得早了些,但出门也是赶着点,要反复确认诸事无遗漏,加上带着齐羽,王上、王后那边屡屡派人问询,免不得一番折腾。
从宫里到玉津园一路上,齐羽不断翻开帘子四处张望。一旁女官咳嗽着表示提醒,我唯恐齐羽会受责罚,拍了拍他柔软的背脊温声道:“你在看什么?”
齐羽这才重新端坐在软凳上:“母妃,我在看百姓是否有衣穿,有饭吃,有没有无家可归的人。”
我与女官相视一眼,我自己笑了:“世孙怎么想的?说给母妃听听。”
“苏学士说父王夙夜在公、未明求衣便是为了百姓吃饱穿暖有居所。我在想如果这个目标达到了,父王不就可以从登闻鼓院搬回宫里了。”
我顿觉鼻头一酸,唯恐女官见到,失了仪态。低头捏了捏齐羽的脸蛋:“一会见到你父王,你把刚刚的话讲给父王听。”
齐羽眸色一暗,忙忙摇头:“我不。”
“那我来告诉你父王。”
他竟羞得红了脸,茸茸的脑袋往我怀里蹭,全然不顾一旁女官的咳嗽。
“羽儿,你心中的事情都可以告诉给你父王,不要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和他眼睛一样珍贵。你们彼此相爱,就要将传递爱的通道打通。”
他眼眸灵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完全明白,但我希望他会慢慢理解。
在玉津园,众人陪太后坐在暖阳下木樨花荫下,个个头上插数枝绽果的茱萸,尝花糕、品菊花酒、吃螃蟹。即使各人心头藏着事,但面上都不免说些吉祥奉承话,引得太后喜逐颜开。
搂着齐羽,太后问我们,花钿身子可好了些。众人回道,前些日子,她大约是受到什么惊吓,白日嗜睡,夜晚哭闹,医官诊断说是小儿惊厥。开了些药,似乎并不见好。因此今日便没有带她来。
太后听了,不免担忧,告诉我说:“回去跟你母后说,请蓬莱州张仙人画个符,各处贴一贴,求神护佑,这比医官要管用。况且小孩子眼睛净,看到不好的东西也是有的,一直灌药也不是个事。”
我点头称是,却听母亲说:“小主金枝玉叶,免不得小鬼嫉妒,只是那些个小鬼也不想想,龙子龙孙自有神灵护佑,必定是逢凶化吉,一生顺遂。”
这都是什么封建迷信,关键众人却是一脸信服。我悄悄望了一眼齐羽,他倒是抿唇端坐,但明显有一种疏离感。
不承想太后却有些不快:“说的是个理。只是我这个花钿,都快满周岁了,还不见册封。我们这个王上啊——”
众人讪讪虚应着,都不敢再接话。
重阳宴后,太后乏了,被人扶着去休息。温书平带着齐羽看水池中的鸳鸯,母亲则拉我到一旁问我最近过得可好。
我暗暗捻了捻指上的软茧笑着说:“母亲不必担忧,我一切都好。母后特别照顾我,带我在身边悉心教导。世子纵是忙了些,也会抽空来看望我。还有羽儿,懂事又上进,我唯一操心的就是他读书太用功,老是忘记用膳。”
我问母亲,家里可好。母亲望向窗外笑作一团的温书平与齐羽,笑着答好,让我不用管家里。
其实我知道母亲在骗我。
自父亲连夜写了附议疏,旗帜鲜明支持齐沐赈灾举措后,父亲在朝堂上过得甚为艰难。
作为六部之首,户部关联财税民生,加上天灾频频,即便是父亲每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处理百务,但到底牵涉太多,许多时候颇多力不从心之事。若是能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倒也罢了,可眼下王上有意无意对他冷嘲热讽,御史台的那帮人见风使舵,不断查漏纠错,弹劾奏疏若雪片,整得父亲焦头烂额。
家中,父亲发现大哥温书安跟左相公子多有往来,察觉大哥有附党倾向,不免一顿训斥。而大哥却怪父亲不识时务,一味做个孤臣,犯了官场大忌。两人大吵一架后,大哥住在官舍,沉心于书籍编撰,很久不曾回家了。
我问母亲,大哥重阳节会回吗。
母亲也知家事瞒不住我,弟妹都会忍不住透露给我,她灰着脸,摇摇头,竟然当着我的面,无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流出,倾泻而出的是她压抑已久的焦虑与担忧。
我心一沉,伸出的手僵在虚空,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困在闺阃仰仗夫婿子嗣的女人,面对掀天风雨,除了困守愁城,又能做些什么?如花木兰、穆桂英、佘太君之流,又能有几人。便是我,面对齐沐父子不和、王后的耳提面命抑或宫中各种明枪暗箭,能做的最多便是沉默忍耐。
“母亲,你不必担心。父亲好歹也是齐羽的外公,王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过分为难父亲。哥哥那里,我有空会去相劝。如今四处都乱糟糟的,母亲关好门过日子,管束好镇儿,切莫让他胡闹惹祸。尽人事而等天命,母亲切莫为琐事耗损了身子。”
母亲擦擦眼:“宁宁,还是你最懂为娘的心。我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再坚持一下,由着你父亲把你送进那见不到人的地方去。”
“母亲,眼下我觉得挺好。便是嫁给别人,不一定有世子这般人品。”
母亲破颜为笑:“世子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在王家,身不由己,到底不能时时顾到你。”
我知道母亲是为我,不想过多争辩,天色不算早,便带着齐羽向着登闻鼓院而去。
登闻鼓院是前朝设置悬登闻鼓、许人鸣冤之用。
因是私服出行,我和齐羽从角门而入。明堂中,齐沐正与几名百姓交谈,他面容温和谦逊,并不以自己的身份而显出任何骄矜之色。
怕干扰到齐沐,我带着齐羽去后堂,然而一向懂事的齐羽却偏要立在屏风后偷看齐沐,任我在侧门怎么跺脚都不回头。
我无奈随他而去,自己进入后堂。须臾却听到一阵急乱的脚步声,齐羽跑到我身边,用手抚胸道:“差点就被父王发现了。”
我从尚宫手中接过帕子,一边为他揩拭额上汗水,一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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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王在谈正事,你又乱看什么?”
齐羽道:“母妃,我发现父王和坐诊的医官很像。”
作为父子,他俩都颇具幽默感,只是一个比较外显,一个更加收敛。
我忍笑表示愿闻其详,齐羽侃侃而谈:“父王和医官一样温和,说话细声细语,唯恐惊扰了对方。而刚刚的百姓,本来跟病者一般面容愁苦,及至跟父王说上三两句,眉头舒展了许多,倒好像父王有救人疾苦的法子。”
齐羽观察真仔细,我不免感慨,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如今齐沐,一腔公心,解民倒悬,他确实很像是医者。公仆与医者,或许本质是一样的。
正说着,门口闪过一道高大的身影,齐沐挽着袖子迈进了门槛。待他净好手,我忙递过干帕子。他擦着手微笑着问我太后、王后可好。
当着齐羽的面,我俩很是客气地一阵寒暄。
我让侍者摆好碗盏,桌上无非是花糕、菊花酒,还有太后送的几样时鲜。当侍者从后厨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齐沐眼中有了特别的神采:“世子妃刚刚做的?”
“汤是熬好的,卷面现煮很是方便。我还多带了些面饼,若是你想吃了,让他们煮给你吃。”
齐沐握着我的手:“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想抽回,他却不放,似乎他也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齐羽正一声不吭地观察着我们,这才松开手。虚拳佯装咳嗽:“那个,今日是重阳,你们能来,实慰我心。”
齐羽眨眨眼一副了然大悟的样子,他已经在玉津园用过膳,本来不愿意吃,大约抵挡不住面条的香味,也要了一碗,小心翼翼吃着。
斜阳洒金,秋蝉长鸣,屋里很静,只有杯盏轻碰的脆响。齐沐先前要求齐羽食不言寝不语,如今自然也要带头做到。
我抬头见到他们父子几乎是同节奏的吃面动作,嘴角不由上扬。一起安安静静吃晚饭,普通人家最稀松平常的情景,在王家,却是极其难得。
拿齐沐来说,上一次他与东越王、王后、静嫔促膝团坐、心意相通的日子,又是几时。
待齐沐放下碗筷,齐羽也跟着放下,他知道父王有话要说。
“待会儿回宫,替我向王祖父、王祖母问好,说我办好事就会回。”
“是。”
“在宫中,要听你母妃、师傅、尚宫的话。”
“是。”
齐羽被院子里的登闻鼓吸引住了,让女官带他去观瞻。我与齐沐这才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嗔怪齐沐对齐羽严苛了些,毕竟对于齐羽这种早慧懂事的孩子,为人父母更多应该是给予他温暖的支持与纾解,因为他的神经本就时刻紧绷,何必再拿起一根鞭子在后面抽打。
听我如此说,齐沐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虽我不是很明白,但你说得有理。只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点压力都受不住,将来如何执掌帝枢。”
我望向不远处那小小的身影,喃喃道:“可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丈夫和孩子,我只是觉得即便是身在王家,关起门来,也有权享受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
正说着话,从大门口冲进一个披头跣足的妇人,冲着登闻鼓而去。齐沐比我先反应过来,带人跑了出去。等我们来到院中,早有军校将妇人摁在了尘地上。
齐羽被女官护在怀中,虽然受到惊吓,但眼神中并不见害怕。
齐沐看了一眼齐羽,厉声问妇人:“你是何人,为何不登记便擅闯登闻鼓院?”
军校用藤鞭抵住妇人的下巴颏,迫使她抬头答话。她有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我却认得她。前些日子在城门口,跪在我面前的妇人便是她。
齐沐也认出她来,态度和缓不少:“本殿在涌金门见过你。后来也过问有司,说你领了盘缠,跟着幼子返乡了。”
察言观色的军校收回藤鞭,老妇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冲撞了小贵人,老婆子该死。求殿下、娘娘救救我儿子。前些日子,我儿脚溃烂了,等如今可以下地正想着今日回乡。哪知道来了几个军爷,抓走我儿子,说我儿子是乱党。我儿确实饿极抢过官府义仓,那是为了活命,殿下,你的赈灾十策中不是有一条既往不咎,如今怎的出尔反尔。”
在宫里,我就隐隐听闻,王后同王上置气便是因为锦衣卫满城抓人的事。如今灾情稍缓,正是纾民忧稳民心之际,东越王纵锦衣卫四处抓人,弄得人心难安,不光是把世子陷于言而无信之境,更是妥妥地动摇立国之本。
军校吼道:“好大胆子,竟敢忤逆殿下。”说着就要上前踢妇人。
齐沐沉声制止,让人扶起老妇,带去好生安置。
“放心,我会给你以及千万被灾之民一个交代。”齐沐说话的声音不大,疏朗的眉宇间掠过沉沉铁色。
19. 19
三口之家的重阳宴被迫终止,齐沐先我们入宫,要去面见东越王。
我提醒齐沐,宫中传言东越王与王后生发龃龉,大概就起于此事。
齐沐温言向我保证,此去定不会跟东越王起争执,他只是求个答案,东越王如此做,是要陷国家百姓与何地。
想到去年他被罚跪的情形,我切切叮嘱他切莫为难自己。
齐沐解我是何意,捏着我的手,摩挲的我手背,一种温暖又粗糙的感觉令我心安不少。
然而东越王借身体有恙并没见齐沐,等齐沐从宸极殿出来的时候,刚好碰见锦衣卫指挥使王卓。
齐沐没有食言,他跟东越王未起冲突,却在宸极殿外跟锦衣卫指挥使王卓差点拔刀相见。
我听闻此事,慌忙来到东宫,时间正好,晚一些齐沐便要出宫了。
王卓是王蔷的干儿子,王蔷是伺候东越王衣食起居的,齐沐得罪王卓,那不就间接得罪了东越王。
我怪他不该将自己暴露,或许可以暗中支持一些大臣去对抗。
齐沐无奈地笑了,说这谈何容易,朝中如今明面上敢公然站在他身边的人怕也只有温尚书了。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我让父亲帮你。”
这下子齐沐有些急了:“宁宁,朝堂险恶,我不希望你介入。岳父因为我,倍受刁难责罚、冷嘲热讽,我虽不能有助于他,至少不能拖累他。岳父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能明哲保身就实属难得了。”
见我依旧紧紧拽他的袖摆不肯放,齐沐才说自己出宫,先去五里营子,那是最大的灾民安置区,有他在,锦衣卫还想拿人,想必也没那么便宜了。
“你不必担心我,我是世子,无非便是受到王上的训诫,想来没有性命之虞。你和羽儿安然待在宫里便是我最大的底气。”
齐沐如此跟我说,我心稍微安定。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正如明贵妃所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一直拘在后苑。齐沐是东越国王世子,自是以国事为重,即便前方荆棘遍地、暗潮汹涌,他也得咬牙走过去。他这样的位置,躲着藏着,难道就能化险为夷不成。
齐沐走后的几天,我一直着人关注五里营子的消息,好在一切风平浪静,并未有任何冲突。
一日午后,王后突然喊我去。我疾步赶往,心中奇怪,通常王后都有午睡的习惯,怎么今儿倒正午来了精神。
王后正持着一杆小旗子逗着吐出红舌头的狮子狗,见她神色安然,满面红光,我提起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无事便好!
王后见我来了,将小旗子递给了一旁的侍女,招呼我在卧榻边的绣凳上坐,还让人捧出些金橘、枇杷、波斯枣让我品尝。
事出反常必有妖,向来,王后对我没这般客气。
王后笑着说,昨日她去了趟玉津园,听太后说起要去琅琊州祭祖,往年都是自己陪太后去的。
只是因为近来身子不爽利,她便想着这次由我替代。
也不知道怎么,我脑中闪过齐沐的身影,几乎一瞬说道:“那世子——”
“世子那里你别挂心,本宫自会跟他说起。如今朝堂、州县并不太平,他忙于国事,无暇在太后跟前尽孝,世孙课业繁重,你是世子妃,替他们承欢膝下也是该的。”
我抿唇挤笑点头表示赞同,寻思,敢情是说我最闲呗。
像是卸掉重担般,王后轻快地站了起来:“那这事儿就算说定了,你且回去收拾收拾,今日就去玉津园,怕是明日就要出发了。”
“这么赶!”我惊呼,及至见到王后生冷的脸,又恨不得打嘴巴。
“趁着天还算和暖,早去也好。过些日子天冷了,老祖宗身子吃不消。你一路跟着可要警醒些,别给老祖宗添堵。”
“臣妾省得,请母后宽心,一路去琅琊州,臣妾定日日勤谨事亲。”
“嗯,不错。本宫也乏了,你早些去收拾收拾,跟羽儿道个别,他最是依赖你,你不在,他怕是有些日子不开心了。”
“母后,真的不用我跟世子说起。”
见她眉弓一皱,我马上解释:“我就是怕世子怪我没把他当回事。”
王后恢复了向来冷傲的态度:“他若是会怪你,也不会把你纵成这般有恃无恐的性子。”
※
琅琊州距越州不远,一路水木明瑟、层林尽染、叠翠流金,风景极好。车马走走停停,行宫供奉得宜,加上太后素来性情和善,朝夕相处间,颇为轻松悠闲。
只是于我来说,若齐沐、齐羽也在身旁,一起享受这远离纷争的自由逍遥便是最好了。
没几日到了琅琊州地界,无非是登高筑坛祭拜,邀耆老坐谈宴饮,寻幽探胜览古叹今。
待齐沐中箭失血过多昏迷的消息传来,我刚伺候太后歇下。
在密函中,常进反复告我自己知晓便好,切莫惊扰了太后。王后那边并没有任何消息,想必并不想让我们知晓此事。
凝霜问我该怎么办,我心忧如焚,只盼着太后能够早日返程。
就这样熬了几日,常进又捎来密信,说世子已经转危为安。凝霜问我要不要跟太后提及,我摇头否决,若是被人查出常进暗传消息给我,后果难测。
也是天公作美,琅琊州气温急转直下,季节似乎一下子从深秋跨入严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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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海的寒风整日吹得人脑瓜子疼。
太后素来畏寒,一众人马从琅琊州返回越州。路上,陪侍的嬷嬷叹气说,本来是打算过完立冬才回的。太后笑了笑,指着我说,一来天气不好,二来看这孩子魂不守舍的,想来身在琅琊州,心早就飞到宫里去了。
我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何曾想太后竟然瞧出端倪,暗自佩服起太后的心细。
好在太后只以为我是想丈夫儿子,并不知道是齐沐受伤的缘故。
回到宫里已经深夜了,想到自己一身旅尘,我当夜便留在椒房殿。
沐浴更衣刚擦好头发,却有东宫的人来报,齐沐让我过去,这才急急忙忙罩了一件藕粉色披袄,东宫的人在前面掌着羊皮风灯,凝霜、裁冰跟在我身后,往东宫赶。
烧着地笼,满室和暖。齐沐靠在榻上,墨发半束,中衣外披着玄色裘袍。比我离开时,齐沐更白了些,面颊微凹,眼下泛着青紫。
我愧疚又心疼,一时僵立在原地。或许是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压迫,我不由行了跪礼。
齐沐低哑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带着疏离与不快。
“怎么不过来,你在怕什么?”
我这才移步塌前,从他中衣的衣领处,我注意到了一缕白色纱布。
“殿下的伤口还疼吗?”
“死不了。”
他素来不会对我说如此无礼的话,好像被无形的锋刃割了一下,我低下头开始沉默。
“你从琅琊州回来怎么都不过来,想必你入宫便知道我受伤的事了吧。”
“夜深了,臣妾想着殿下或是睡了,打算明早再来。”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
此时,有人传禀赵美人来见。
齐沐闭上眼,轻轻放下手中的书:“旅途劳顿,你一路伺奉太后辛苦,赶紧回吧,明日早些去望望世孙。”
刚来就催我赶紧离开,若非内侍一堆,外面还等着赵美人,我真打算赖着不走,缠在他身边。
我很听话地退出,不再朝他再看一眼,即使我很想扒开他的中衣,检视他的伤处。
外殿是赵美人,隔着数尺,我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花香。
“更深露重,娘娘保重身体。”赵美人盈盈施礼。
“这些日子伺候殿下,辛苦你了。”
“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出了殿,月上中天,连绵殿宇隐藏在巨大的阴影中,空中倏忽而过的黑鸦,伴着尖厉的叫声,令人胆寒。
这一刻,我顿感深深落寞与无助,旁观的轻松心境无处可寻。
沉沦,即使沉重,却义无反顾。
20. 20
常进告诉我,世子在阻止锦衣卫滥抓灾民的时候,被箭镞刺中胸膛,离心房仅仅三寸。
若是射偏一点,世子的命就保不住了。
宫里把一干锦衣卫的人关入内廷司,没人承认是自己射的箭,而锦衣卫头子王卓突然庾毙狱中,这一桩刺杀世子的案子似乎就成了个意外。
我问常进,难道世子就白白挨了一箭。
常进说,王卓已经成了替死鬼,王卓背后到底是谁,怕是没人敢查下去。而且,就算查下去,真相在前,又能如何,毕竟是天家父子。
如今,齐沐卧榻养伤,赈灾后续的事情东越王交给父亲来处理。
父亲入宫的时候告诉我,大部分灾民都已回乡,各地建水库固河堤修大坝,为来年春耕做准备。锦衣卫不再乱抓灾民,关入大狱的无辜百姓陆续放出。来求助齐沐的那位南澹州婆婆已经和儿子一道返乡了。
看起来,情势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即便如此,我无不担忧地问父亲,其实朝堂内外能不能安宁,便在于王上一念之间。可若是王上总要处处跟齐沐作对,今后的路,齐沐到底该怎么走?
父亲却说,即便是世子,他也只能做好分内之事,以后到底怎样,但凭天意。
从琅琊州回来那一晚见过齐沐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他。
他不主动召见我,而我觍着脸去东宫望他时,却被殿门口宫人以“静养”为由劝返。
我多少知道他是有气的,我没跟他打招呼就随太后去了琅琊州,他受伤后,我没有第一时间伴护左右。
可我难道不是情非得已,其实我与齐沐的情况很相似,身份尊贵又如何,许多事竟是一点都做不得主。
本来齐沐的伤情是打算一直瞒着太后的,免得徒增烦忧。
但人多嘴杂,如何瞒得了,况且静嫔还一直在她老人家身旁伺候,母子俩十指连心,齐沐重伤,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浑然不觉。
也是多事之秋,一直记挂齐沐的太后免不得常往宫内走动,某日趁黑回玉津园,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邪祟,此后得了中风之症,嘴歪鼻斜,口不能语,从此竟是长卧病榻了。
太后待我不薄,甚至重话都没舍得说过我一句。从她病后,我便留在玉津园照顾她。
王后自然允准,还夸我有孝心。
一则我同情此时长卧榻上衰弱瘦小的老人,二则我实在不想再待在终日循规蹈矩,不得错踏一步的地方。
若齐沐与我同在,枯寂的深宫生活亦能带上鲜活的色彩。
可自打他受伤后,便有意无意疏远我。不再给我写信,甚至我去东宫看他,也被内侍一句“殿下需静养,不便打扰。”为由拒之门外。
我想改变眼前的局面,却无从着手,我想硬闯东宫,但到底只限于心头的宣泄。
齐沐不是傻子,他的态度有他自己的考虑,或许他需要一段静思的时间,我又何必执意要去见他。
只是他已出局,我又何不退场,躲得远远的,免得被他人看了笑话。
我每日心如止水,尽心尽力伺候太后,即使她变得浑浑噩噩,即使玉津园的宫人私下里都在找门路离开这里,更别说常来的命妇贵眷早不见登门了。
别管是多强悍的人,一旦生了病,再高的心气都会偃旗息鼓,变得小心翼翼,看人眼色抑或是暴躁狂悖、不近人情。其实一切都源于心中的恐慌,害怕失去的恐慌。
然而该失去的终将失去,就像手中的细沙,无论如何抓紧,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细沙随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
我在太后榻前静坐,不知怎的,想到东越国史书记载关于齐沐的那一段:患“疯疾”,行止癫狂,悖逆双亲,虐杀宫人。
我感到凉风穿过,不由抱紧双肩:“好冷,凝霜你去把窗户关上。”
“娘娘,窗户关得好好的,要不再添些炭。”
见我不说话,凝霜安慰我:“娘娘定是担心宫里,何不回去看看。”
“母嫔不是说一切都好吗,殿下也被美人昭仪照顾得很好,便是世孙,王上王后亲自督管,我能担心什么。”
“娘娘不想着殿下,怕是殿下也时时惦记着娘娘。”
听凝霜如此说,我不由苦笑:“你懂什么?他惦记着我如何不见我。”
“因为殿下病了,不愿在娘娘面前露怯。”
“往常也有病的时候,怎就没见他露怯?”
“因为这次伤得太重,殿下大约觉得自己把控不住。”
“把控不住什么?”我问。
“这一切的局面,包括自己。”
凝霜稚气清秀的脸上有一份与年纪不相称的老道。
“这——都是你自己琢磨的?”
“娘娘,其实是她听常公公分析的。”裁冰插嘴道。
既同舟,自当共济,起了异心,哪怕是为对方考虑,对于另一方也是不公平的。
凝霜为了让我开心,拿出我家人为齐羽生辰准备的小礼物。我细细瞧着,那把没有开刃的镶宝圆月弯刀自然是五弟温书镇送的。一桌越州百业图的木构件定是四弟温书和的杰作。
大哥温书安送的是一套温氏一族家规家训,真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
东越国历来不为儿童过生辰,迷信的说法是怕鬼神惦记。齐羽这个七周岁的生辰也很简单,我进宫带他在王后寝殿,吃一顿简单的晚膳。
正说着话,王上也来了。对于上位者来说,每到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会巴望着他,揣测着他的喜怒爱好。
他开心,在场的所有人自然也会开心。齐羽生辰这个小小的家宴,东越王的到来并没让人觉得尴尬,甚至还添得几分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席上,齐羽以水代酒敬他的王祖父,东越王满眼是笑,夸他懂事体贴。
望着这对谈笑中的祖孙以及满桌肴馔,我想到了齐沐,泪水差点溢出,如果他也在这里,那多好。
“你看你,这样的日子怎么红了眼。”王后嗔怪着,让人递给我一方手帕子。
坐在我身旁的齐羽睁大眼睛望着我,眼里是担忧与关切。
东越王叹气说:“嫁入王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着实辛苦你了。一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本王就觉得对你和世孙无比抱歉。”
我不知道东越王口中的事指的哪些事,但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到难得的真诚与温暖。若是将这份暖意,哪怕十分之一用在齐沐身上,今日也不会是这番情形。
“让父王、母后担心了,儿臣一时失态,还请宽恕。”
“这只是家宴,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只是希望你慢慢理解本王的苦衷。”
短暂相聚后,各人自去了,我以为齐羽会抱着礼物不肯撒手,但他记着王后对他的叮嘱,一定要去东宫。
明日东郊祭天地,向来都是齐沐陪同东越王,如今齐沐养伤,这个任务就落在齐羽肩上。王后让他郊祭前去看望自己的父王,听垂询受教导。
我本不想跟着去,耐不住齐羽的央求,牵着他渐渐有力的小手,穿连廊、过幽道、跨门槛一路来到东宫。
已然是掌灯时分,早知消息的齐沐穿戴齐整,坐着等我们。
对着旁人,即便是齐羽,他神色亦是淡淡的。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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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齐羽说话时,我在一旁细细打量他。他内穿霜白道袍,外面罩一袭竹青色褡护,抹额青玉冠,烛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晦暗,眸色清冷带着欲言又止的愁郁。
我竟是看呆了,回应过来的时候,齐羽和他正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母妃,尚宫来接我了,要回去准备第二日的郊祭。”齐羽重复刚刚对我说的话。
我点头,微笑着说:“明日父王与我不能陪着你,但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
齐羽擎着小拳头,一脸认真:“儿臣知道,要听司仪官的安排,不能分心。”
我想跟着齐羽一道离去,齐沐却喊住了我:“世子妃你留下吧。”
我佯装没听见,将他晾在身后,决然跨出殿门。檐廊之下,疾步跑来一个小内侍,跪在我面前说道:“娘娘别生殿下的气,殿下这些日子一直记挂娘娘。成日都是我们伺候殿下起居,殿下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小小年纪,说话慧黠又委婉,我不禁问他叫什么。
回答是成恩。
倒是个好名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听成恩低声说:“还望娘娘体恤奴才,不要在殿下面前提起。”说话的功夫,小孩儿一溜烟没了影。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你在跟谁说话?”齐沐站在了我身边,我闻到一股清幽的药香。
“殿下终于肯理我了。”我故意问他。
他眸色微动,带着嘲意:“你不也没理我,甚至还躲得远远的。”
我暗握五指成拳,努嘴砸向他。
他下巴颏轻轻一扬,很精准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眉头轻蹙。
促狭的心思立刻便散了,我关切地问他:“可是碰到了伤口。”
他放下了我的手,抬睫看我,眸中似有瑰色波涛涌动。
“心疼我?装的还是真的。”
“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
他歪首望了我半晌,竟然笑了起来。目光转向檐廊外黑沉沉的天幕,头一次他桀骜少年气质中呈现令人心疼的沧桑,这让他整个人呈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撕裂感。
我说不出所以然,但我感到他内心的矛盾、彷徨,不甘难平却又自我放逐。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他,只能这样一直陪着他,在这深黑的天幕之下。
※
半夜,我没来由地醒了。
我想悄悄起身,手却被睡我身侧的齐沐摁住。
“你要走?”他警觉地问我。
黑暗中我轻抚他的脸,柔声道:“不知怎的,全身燥热,想起来透透气。”
听铜壶滴漏,已是四更天了。
见我起身,齐沐也半坐在卧榻上:“这会羽儿他们怕是要出宫门了。”
“小孩贪睡,也是难为他了。”
“你是不是担心他,你本该跟母后说一声,与他同去,远远看着也好。”
“他有王上、王后,人又比旁人来得聪慧,料定不会有事。陪他去就不能陪殿下,如此也好。”我从衣挂上取下一袭袍子。
就在这一瞬间,细密的响声从脚底的地板下传来,伴随着时断时续瘆人的惊呼声。
心揪在一起,手中袍子悄然落地。
齐沐也听到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迅敏地翻身跳下床榻,从壁上取下长剑。
窗外火光明灭,我惊恐地望向齐沐,他手持长剑,将我护在身后。
“外面何事?”齐沐高声问道。
好半天才听宫人颤抖着嗓子哭道:“殿下,陛下在宫门口中了一箭,流血不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