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有八个表哥》
1. 阿芍
春三月,晴光正好。
竹篱茅舍内,一俊逸儿郎负手而立,其高大身形与这矮小房舍极不匹配。太阳遥遥挂在东边山头,一缕微茫趁势钻进这密林里的阴暗角落,无意间刺痛了男子双目。
他习惯性地向怀中摸寻,只找出来一方素帕。
谢维止有片刻失神,末了轻轻一哂。
谢氏宗子生于绮罗堆,长在锦绣里,似这等粗陋物什,此前从不能轻易近身,一时落魄,竟也让他观测出几分没由来的野趣。
待百年之后谢维止葬入谢家祖荫福地,这张手帕倒可以在身侧占个不甚显眼的席位,给他注定辉煌显赫的人生卷轴当一处疏漏注脚。如此,在后世儿孙的传闻里,他那白璧无瑕的祖宗形象便沾染了一丝平易近人的情致。
侍立在侧的护卫及时递上轻软绸巾:“九郎,已在此耽搁三日,委实不能等了。不单是此行差事要紧,还有郎君这眼伤,服了我等带来的秘药纵能视物,到底得寻个稳妥大夫瞧一瞧。”
谢维止闭了闭眼,强行逼退残存泪意,哪张帕子都没派上用场,他仍旧是端方从容的郎君。
“去取表礼来。”
名满华京的谢郎有一笔千金难求的好字,此时此刻,他却主动在人迹罕至的村舍留下手书一封,权做信物——
“谢氏子弟得蒙屋主照应,若有烦难可往华京求助。”
他这一两月的记忆实则不能接续的,算上眼疾,也许不仅是中毒,恐怕是真伤着了哪处,但这样的消息实在不必让更多人知晓。
说话间,又有几个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为首的那个谨慎回禀:“属下带着人多方查探,棠梨村这处密林小屋确为一善养牡丹的老媪所有,她结庐守寡后独居于此,不常与村人来往。只有个未嫁的孙女,长住在离江下游的老屋,父母早亡,与老祖母不算亲近,隔上几个月来取些花草,拿去州县卖了,好换银钱茶饭予她祖孙二人度日。那小娘子四天前与众人一道搭乘了商贩的车队,听说还要把她阿婆的亡讯给玉京的亲戚捎带去,归期不定。”
老媪的坟茔牌位如今就在这方寸之地,看土痕墨迹,的确新丧不久。
“走罢。”
*
旭日当空,百芳县一处齐整门户里,布衣荆钗的小娘子极小心地虚捧着肚腹,嗓音清冽:“王大夫,耽搁了这几日,我得家去了,回头再来给你送些好养活的花叶。”
“是急着回去告诉你家郎婿这好消息?改明儿把他带来让我瞧瞧,看是甚么俊秀人才,哄得我们阿芍一声不吭就同人成了婚,连杯喜酒都没邀老夫去喝。”须眉花白的老翁送她出院门,“小家伙还没有花生大,不用时时刻刻像西瓜一般去抱着,你安生走路别把自己绊倒就是了。”
“我从没给人当过阿娘呀。”阿芍俏生生的嫩脸上露出一抹红霞,“当日阿婆病重,成婚匆忙,下次定带着阿郎来给王公和王郎送红鸡蛋。”
王大夫目送那小娘子同乡邻一道坐上回村的驴车,待要关门,余光撇过院内一道痴怔身影,顿时没好气。
他把胡子一左一右挽成两道弯儿,慈眉善目的,好似那画上的神像,一张口却万般讨人嫌:“没长嘴吧?后悔了罢!”
呆成一道景儿的王逸之回过神,愤愤咬牙:“杜媪病逝,阿芍眼见没了依靠,那人竟然放任怀有身孕的新婚妻子独自进城卖货,想也是个只会在地里刨食的莽夫,舍不得撂开那一天半载的农活,半分不晓得心疼人。”
“阿芍在只有人腰那么高的年纪就敢跟她的伙伴们在街上卖花,笑吟吟的小娘子多让人欢喜。莫非一朝嫁了人,她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起来?郎婿没来,人家都没埋怨,你我也不曾见过,不明就里。祸从口中的苦是还没吃够吗?”王大夫捋顺胡须,“你呀,少拿自己的成见硬往别人身上套。我算是解惑,似你这等不理稼轩事的穷清高,不曾真切体会艰难民生,屡考不中也是寻常。”
王逸之苦笑道:“玉京远逊于华京,我尚且不敢空许姻缘,只可怜阿芍妹妹人品超然,奈何嫁与一山野村夫,往日诸多灵气未免消弭于柴米油盐事,岂能不让人嗟叹!”
“书念多了没得让人牙酸。”王大夫冷哼两声,才不会惯着孙儿,“再者你又知道阿芍嫁了甚个郎婿?依我说,玉京地脉百花齐放,即便红药村少了些青年才俊,焉知其他州府县村便没有比你强十倍的玉面郎君。”
王逸之说不过祖父,只能拿拳头怒砸掌心:“祖父何必戳人痛处。我家流落至此,我又身无功名,怎敢轻言成婚愿景?”
“罢罢罢,老夫这辈子是不能够回京了。你既有念想,少不得径自努力,一心向学才是正道。”王大夫让他嘟囔得头疼,寻了摇椅躺下,握着一对玉核桃,在树下闭目养神,“他日是好是坏,我是管不了你了。”
四四方方的庭院内,王逸之抱卷长叹。
中意的姑娘已为人妻,被贬的祖父安于现状,苦读的自己屡试不第,而这座在百芳县乃至牡丹州都算不错的院落,甚至没有王家当日在华京时的一个马棚大。
华京,天子脚下,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地,那样让人魂牵梦萦的帝都风光,那才算是流芳百世的京华盛景。
若他王逸之还是打马游街的世家郎君,若他能与阿芍妹妹相遇在此生最恰当的时间地点,他几乎不敢去想那将会是多么平安顺遂的一辈子。
可惜了,他们都没有那样好的命数。
不同的是,他还能凭借科举之路从士族门阀口中撕咬来一点肉糜,而早早嫁人的阿芍妹妹,还有她那未出世的孩子,都只能依靠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夫扒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活罢了。
王逸之平复心绪,拾起悲愤中散落在地的书页,从振兴王家的抱负里分出一小块柔软之地——
下回见面,他一定要告诉阿芍妹妹,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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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是个男孩,还养到读书年岁,他情愿少收些束脩,也乐意教那孩子读书的。
只盼着那小儿在胎里多学点他阿娘的伶俐,少像他气人的亲爹几分。
*
“阿芍,今儿照旧住你阿婆家?”热心肠的婶娘搭了把手,让小娘子稳稳当当下车,“她那年纪是喜丧,又能在临走前看到你成家,办酒的时候直拉着我的手念叨‘也算对得起你父母’。”
“冬汛时离江发大水,老屋地势低,淹过一回,住着总不舒坦。原想到开春再收拾,可巧近来事多,总抽不出空闲。”阿芍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素帕,轻轻拭掉额汗,“况且在咱们棠梨村住着又不比红药村差,权当带着新婿在我阿婆跟前尽一份心了。”
杜二婶听见人夸棠梨村,乐得眉眼都舒展:“你杜二叔的木工活最好,再暖和几天就让他带着郎婿去出力,咱们做娘子的,至多在边上喊两句慰藉郎君的甜蜜话就够了。”
一声惊雷,远方已见阴沉。
“老天爷就是这样反复。”杜二婶叮嘱几句,“山里不比平地,说不准立时就要下雨。你阿婆家还远些,路上可别贪快,当心崴了脚要哭。改天带了你们阿生小郎君家来,婶娘给你们做香香脆脆的胡麻饼吃。”
阿芍笑着应了。
驴车上还有去邻近村落的女伴,阿芍笑同她们道过别,独自一人,往山上慢行。
想到家里的郎君阿生,那笑便又清甜了几分。
现今有了娃娃,棠梨村的山居就不如红药村的老屋便利了。阿芍琢磨着,是得让阿生跟杜二叔多学点手艺,其实她也可以学一些,不独为着修补东西,改明儿能给娃娃做几个玩器就不错。
阿芍实在不知道还能怎样去养好一个孩子,难道让她变得像养大自己的杜媪一样吗?
许是倒春寒还没过,又或许是真要下雨,落日余晖下,阿芍硬生生打了个冷颤。
四周忽然有了让人焦灼不安的气氛。
阿芍侧耳倾听,暗暗攥紧了藏在腰间的小刀,疑心是碰上了出来觅食的豺狼虎豹。去岁寒冬,狠狠下了几场大雪,山里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又碰上数年难遇的汛期,那些野物没了安稳的栖息处,近来很容易生事。附近村落已组织过数次围捕驱赶,这回遇上的可能就是零星落网的。
她谨慎张望,没看到有哪里不对。
黄豆大的雨滴就在这时候落下。
动物是会躲雨的,那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感觉却没随着雨势渐大而消散,这不太像野兽能带来的。
阿芍实在不敢久留,一路小跑着,越跑越快,直到那几间熟悉的茅草屋出现在眼前——
一半是雨水,一半是火焰,她的家成了废墟。
这座空荡荡的小屋其实没有几样值得烧的东西,阿芍都不用刻意去辨别,也能看出来那里面压根不会有人在。
那么她的郎婿呢?
2. 红药
“郎君……”
“阿郎……”
“阿生……”
阿芍脆生生的嗓音在这片山林一遍遍回响,始终无人回应。
她离开家时还在的郎婿,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芍费力睁大眼睛,试图从焦黑的房架子里看出朵不一样的花儿来,也发疯似地把周围的树林石堆和一切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个遍。
她并不是擅长欺骗自己的人,阿生是真的不见了。
冬汛过后那一日,身受重伤的他孤零零地躺在离江下游的岸边,被专程来碰运气的阿芍看到,结果她没捡到能修房子的木头和能吃的鱼虾,却拖回去一个昏迷不醒的郎君。
他能忽然出现在宁静的村落,自然也能悄没声息地离开。
这是阿芍同他成婚时就料想到的事情,只是她不曾猜测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就如山间来去匆匆的暴雨一般,那么大的雨说停也就停了。
茅屋的火早就熄灭,阿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原处,本要找个地方歇歇脚,背靠墙壁坐下时,却无意间在石头垒成的院墙处发现了两三根还没烧完的火折子。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树林子里捡些枯枝落叶便能当柴火烧。那种方便引火的小筒原是阿生怜她劈柴辛苦,特意做来的,要放在嘴边吹一吹才会燃。
她的一颗心都揪起来,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阿生眼睛不好,做饭的时候看不清,一时不慎把火点歪了,这才烧了屋子,他担心她回来会骂人,所以先她一步,一溜烟儿跑了,过几日她气消了,他就……阿生他就……
阿芍没有那么傻。
她强撑着凑到跟前再仔细看一看,那没被灰烬掩没的墙根下还有一圈被油浇过的印迹。
棠梨村的人有大半姓杜,往上数三代都是一家子。养大她的杜媪为人冷淡,在此安分孀居,不像是有仇家的人。至于阿芍自己,向来与人为善,她隐约知道的那个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应当也不至于过了那么多年才想到要把事情做绝。
这种只烧屋子不伤人的举止,更像是在泄愤。
阿芍茫然地念着“阿生”,麻木地想到其实这名字也是假的,叫魂都叫不来。
是她执意起给他的,他虽然应了,也不一定喜欢。在她不曾涉足的地方,他一定有自己的真名姓。
*
阿芍裹紧了衣衫,不由得想起自己同阿生约好要成婚的那一天——
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矜贵气度的郎君端坐在破旧床头,显得她那张胡乱打制的歪斜小床都线条凌厉起来,而他严肃认真地仿佛要同人商议什么不得了的要事一般。
他是那么说:“姑娘救了我,我必得报恩。”
那口气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阿芍想要一件繁花织就的华美衣衫,他当即便能让百花盛放,乖乖地按顺序排成队来给她做裙子,还得是各自族中最大最美的那朵亲自来!
阿芍险些就被唬住了。
转念一想,她又摇了头:“救你是出于本心,并不指望能有回报。”
那郎君抿起唇角,俨然是不赞同的模样:“姑娘不妨再想想。”
“靠我自己攒下的那点家当根本就治不好你的伤,所以我才带你来阿婆家。”阿芍很真诚地同他解释,“我还借了隔壁的小毛驴阿毛,用了阿婆的棺材板啊不是不是是闲放着的门板子……从村长那里换了那么大一捆绳子,找来杜二叔把你拴得紧紧的,又是拖又是抬的,才折腾到这里,难不成你还打算一一谢过吗?”
纤长的睫毛抬了又落,郎君语调寻常:“自然。”
“那可不成。阿毛早就被卖到城里去了,运气好呢,它能在哪个地方做苦工,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得便让人制成了驴肉胡饼。总之郎君的恩情它是无福消受了。”阿芍将晾好的汤药倒在碗里,取来一枚勺子舀一小口,确认温凉正好,才递到那人手边。
郎君刚挨着那碗,便眉头微皱,犹豫道:“苦的。”
“上回不小心烫着你,打碎了几个碗,倒让阿婆好一通埋怨,连药炉子也不让我碰了。”阿芍不大好意思,“阿婆长年吃药,早习惯了那气味,又不爱用糖当引子,她煮的汤汁定然要苦些。”
郎君没再耽误,一口气饮毕。
阿芍取来洗净晾干的纱布给他眼睛换药:“你若实在想报恩,不如尽快记起籍贯本家,返乡寻到亲眷,拿了钱去把这些伤好生看一看。那时倘使你还惦记着棠梨村,倒可以把阿婆的草药钱结了,那都是她老人家闲时种的,吃不坏治不死,有点用处但不算多,废不了几个钱,比看大夫便宜。”
别的都好说,唯独阿婆那里,起初是不乐意白养这么一个儿郎的。虽然不清楚她过后为什么又愿意了,还挑了好些上品的让阿芍拿去煎药。
也许是见他模样不错?不像山匪之徒,倒像是个公子王孙?反正阿芍在阿婆身边待了十来年也没摸清她的怪脾气。
那人闲下来又开始说:“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阿芍没应承:“我虽救了你,却没钱送你去更好的地方看诊,也称不上是救了,其他的就算了罢。”
这样一个双目渺茫、不知根底、忘了名姓的郎君,哪怕生得再好看,在靠山水吃饭的地方,也抵不了大用处。
阿芍是个务实的小娘子,她不稀罕那些用不着的东西。
见阿芍不上道,那郎君复又提醒:“姑娘当真没有想要的?”
阿芍没答应:“我知道,郎君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你能给出的东西想必也不属于乡野之地。而我真正需要的是能长久伴我身侧的,无论是山间的风还是檐下的草。”
那人的气息乱了片刻。
阿芍感觉到了,换药的动作不免轻了一些:“郎君的承诺于我而言,是明堂净室才好摆放的琉璃,华美易碎,我心向往之,却无力照料,若是得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都这样解释了,那郎君还是胡搅蛮缠,斯文的样貌险些绷不住:“可我甚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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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记得了,小娘子这样不近人情地瞥脱干系,是要赶我走吗?”
阿芍从没见过这样会装可怜的儿郎:“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的好意被三番两次拒绝,我还能怎么想?”他不能视物的双眼越发黯淡,“这般心绪不宁,伤口怎能好得痛快?”
两句话就让阿芍生出欺负瞎子的愧疚感。
她那时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迷迷瞪瞪跟他说:“那……那不然我给你起个称呼吧?有了名字,我们叫你也方便,你也能安心在这里养伤了。”
“好啊。”那郎君如此回答。
“我是在离江下游的断桥边捡到你的,你又受了伤,得用个吉利点的名号才能镇得住……阿生?我叫你阿生怎么样?”
阿生他……
往事在这里飞速流转。阿芍忽然喘不过气,她分明是不要那人报他那劳什子恩的,她和他怎么就飞快成了婚还有了孩子?
是因为……
“小娘子,我白养你一场,临了总算做了件大约不错的糊涂事。”
紧锁的房门,升高的体温……
原来不是他说的情不自禁,更不是她以为的两厢情愿。
*
阿芍痛苦地捂住眼睛。
是杜媪亲手熬的那碗药。
“阿生,你呢,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阿芍惨笑着理清了过往真相,不敢再往下想。
还能怎样?作恶的人长眠在眼前,苦果却早已种在了她的肚腹内。
走了也好,心中那个一直在挣扎摇摆的秤砣重重落了地,她哭笑着呢喃:“我就知道你会后悔的。”
花猫似的小娘子定定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废墟上最后一缕青烟散去才缓缓起身。
这一生,她留不住的东西有很多,少一样也没关系。
“如果……”阿芍胡乱抹掉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留下的痕迹,摩挲着肚子,“我是说如果啊,有一天你不想待在阿娘身边了,你也可以悄悄离开。”
想了想,她又轻声道:“但若是来得及,还是要同我说一声啊。”
小娘子拍拍肚子,仿佛同人做了一个约定。
*
阿芍在废墟边住了三天,从里面捡出了一箩筐能用的物什。临走前,她把烧剩下的东西归拢到一起,在杜媪坟边给桥桥的爹堆了个衣冠冢。
“老话是真不错,路边的郎君不能捡。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阿芍两只手捂住肚子,像是捂住了桥桥的耳朵。
“只是为了让孩子有个祭拜的地方,不被人当成没爹的……你不知情,想必也不会在意。”
阿芍虔诚地对着月亮鞠了一躬。成婚的时候她俩就在月光下拜了天地,现下也算有始有终。
“事不过三,你教我的。”
“我找过你,你一直都没来。”
“阿生你记住,我不要你了。”
如来时一般,阿芍背上小竹筐,慢慢地往红药村老屋去了。
3. 桥桥
天蒙蒙亮,阿芍在棠梨村村口碰见了牵着小马的杜二婶母子,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婶娘,多谢你和诸位叔婶这几日的帮衬,我要走了。”
“本来是好好的一家子……你往后可怎么办呀!”杜二婶红着眼直跺脚,边哽咽边把身后的杜小弟往前推,“你杜二叔接了外乡人的活计,六七天了还没完工,阿婶套不动车,就委屈你坐在咱家这小马上,让阿弟送你回去,听话啊!”
杜小弟沉默寡言地站到她身边,拍拍小马的头,让它低下身子,方便阿芍上去。
阿芍也着实没力气了,她忍住眼泪:“阿婶,回头这孩子生下来,我再回来看你们。”
杜二婶把一兜蒸饼挂在杜小弟的脖子上,又把三只葫芦拴在小马的脖颈上,一手揪着小弟的耳朵,一手掀着小马的耳朵:“宁可脚程慢些,也别颠簸着你们阿姐,渴了饿了别忘了吃喝,帮阿姐把屋子收拾好了再回家啊!”
小弟于是骑着小马,带上身心俱疲的阿芍往红药村的方向小跑而去。
*
正值春耕时节,红药村的村民们大多在田间地头忙碌。“哒哒”的马蹄声惊扰了沿路的燕雀,乡邻们纷纷抬起头,和归家的小娘子问好。
“阿芍,听说你成婚了?”
“这个骑着马的小郎君就是咱们郎婿?这不是邻村杜家的小兄弟嘛!”
“怎么没把新婿带回家?阿叔阿婶留你们吃春饼,可甜可甜了!”
……
“跑了呀。”阿芍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已恢复了不少气力,人家问起伤心事,她也能坦然回应。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啊呀!这是什么昧良知的郎君!”
她没说成是“死了呀”已经算是很有良心了,阿芍颇平静地解释:“他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本就是为了给阿婆冲喜才在病榻前着急成的婚,只对着月亮摆了几杯水酒拜过高堂,如今阿婆去了,也不好强留人家在此地。”
玉京府下辖的七洲十一县有半数都与玉屏山以南一带的部族接壤,自先帝设立都护府震慑山南,多年互通下来,此处民风竟是比内陆之地的华京诸府更纯朴彪悍些。
玉京以玉石花草闻名,商贸发达,来往之人甚多,但大多是将这边的珍贵东西销往彼处,能留下满地狼藉却留不得人,无论是外来的客商旅子还是本地的采石养花人。
便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婶感慨:“到底是成了婚的,总比诓人当外室的游商强。反正走婚也是婚,咱们这里看外乡的血脉稀罕,能赶趟儿怀个娃娃那最好了。”
过路的行商和留守的娘子,是玉京府最常见的搭配。其间夹杂着多少复杂辛酸事,当真一百个话本子都讲不完。
这天然让落在她未出世孩儿身上的指摘少了一些,阿芍点点肚子,大方承认:“已然揣上了,还给阿郎立了衣冠冢。”
婶娘们一窝蜂凑到跟前,纷纷道——
“他走了就不回来了罢,那这孩子得算是咱红药村的人丁了。”
“设个祭拜的所在便很不错,帮了彼此的忙,还留有余地,不耽搁日后嫁娶。”
“到了我们的年岁你便知晓,郎君实则是这世上最无用的物件儿,等要等半晌,靠又靠不来。”
“你也莫要再伤心难过,好生把孩儿养大,那才是为娘的将来的倚仗。”
“下一个也该慢慢相看起来了,要能出了月子就成婚,那可是双喜临门。”
……
直把阿芍听得目瞪口呆,猜想婶娘们的青葱岁月定然相当别致,否则怎会有如此独到见解。
有阿叔不忿:“虽则木已成舟,只能往前头看,但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歪理?说得像是单凭做娘的一个人就能养下个胖娃娃一样。”
更有暴脾气的阿婶回呛道:“那孩子爹的影子呢?敢不敢飘出来让我瞧瞧!”
阿叔说不过,闭嘴犁地去了。
仍有人忍不住担忧道:“你们别把小阿芍教坏了,万一那郎君他后悔了又跑回来找她们母子可怎么好?”
“这倒是个不大常见的好问题啊!”那帮正在猜男女的叔婶这下子更热衷参与了——
“听说那是个生得好看的高大郎君,那他要是知错了,放在身边能净眼,将就着也还能用嘛。”
“他们外地人都很有钱的,若是个发达肯回头的阔郎君,阿芍和小娃娃就有更好的日子过了,总比窝在乡下卖花强啊。”
“马儿都不吃回头草,走了的郎君不必追,下一个下下一个才是更好的。”
“是极,改嫁后过得比原先好的娘子且多着呢,不说咱们身边的了,那华京皇城里的贵妃娘娘二嫁的还是当今陛下呢。”
……
村人重新掀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连阿芍本人都插不上话。
一言不发的杜小弟看阿芍面有疲色,一甩鞭子,“嘚嘚”的马蹄声又惊起一路鸟雀。
村人们便将话头也分给他一点——
“是个倔脾气的小郎君呀,就是岁数小了点,还是个没长开的豆芽菜,不然也很相配的。”
“你傻呀,他姓杜。白郎夫妇没留下个血脉就走了,白翁原本也不是这村里的人,亲族远在天边,哪里有同宗的来过继。阿芍那孩子当年便是杜媪从外头抱回来养的,这么多年都没改姓白,指不定就是她娘家那头的。”
“对哦,白郎夫妇早没了,忘了小阿芍不是亲生的,可也没听说她姓杜呀?”
“村里的小娘子有个叫唤的小名儿就不错了,就那还有一堆按排行序次叫某娘的,反正都知道是谁家的。”
……
*
老屋有一两个月没住人了,不过阿芍连废墟堆都能住得,更不会嫌弃这一股霉味但尚且完好的屋子了。
阿芍才把小马拴在门前的老树下,又将几间屋子的窗户推开来透风,便看到杜小弟已经默默地打好水,将各处擦拭了一遍,连地都给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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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小郎君,像你阿娘。”阿芍又是欣喜又是害羞,喜的是身处寒冬尚有人送碳取暖,羞的是她一个小娘子做活计还没有个十岁孩童娴熟。
杜小弟黝黑的眸子晶晶亮,显然是爱听这夸赞。
阿芍想起什么,赶忙从随身携带的两个小荷包里一通翻找,摸出来一卷小小的字纸:“近来事多,竟顾不得这桩要紧事。是阿婶说这几年家境好了点,托我给百芳县的王大夫王翁送了束脩,让你往后跟着他家王郎念书,十日一休,逢年过节可以回家,这条子上是王翁给你起的学名。”
杜小弟仔细拆开那上头系着的红绳:“我自己的姓氏我认得,其他两个字……”
阿芍嘴角噙着的笑一顿,她曾经也是不认识几个大字的,托赖那人在家养病的那些天,说她灵秀天成不该埋没于乡野,教了她不少学问道理。
抚着肚子顺过一口气,阿芍道:“小减曰省,自言曰言,然人言可畏,须三省其身。这是个很适合郎君的名字,修身养性,有雍肃之美。你要好好进学呀,杜省言。”
“阿姐,我一定好好学,往后骑高头大马!”有了新名儿的杜小弟杜省言难掩激动神色,小大人似的面孔上总算流露出孩童神气,“学会了,也教娃娃!”
“那我就替桥桥先谢过阿叔了。”阿芍将灶烧起,把那兜没吃完的蒸饼拿去热了,又从锁着的柜子里取出来两罐蜜糖,小的那罐当时就打开,大的那罐装到了布兜里,“阿婆家那箱蜜蜂采的蜜,今朝若不拿回去,往后可再难有了。”
杜省言急着摆手:“这样的好物,阿姐该留着给桥桥吃。”
阿芍回想这一月来的口味变化,不由得苦恼:“桥桥怕是个喜清淡的,不大爱重糖重盐的吃食。”
她以往爱吃的古楼子、荷包饭、菹齑和甜雪等物,现在想想便觉得腻歪,倒是那些清汤寡水的馎饦、精巧细致的糕饼能勾起她腹内馋虫。
“我阿爹做的是出力气的事,他的口味就比我那个在县城当小吏的伯父重。”杜省言若有所思,“说明桥桥是个会享福也能享福的娃娃,阿姐今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哄得阿芍心头的阴霾都散了不少。
杜省言只吃了一个夹了蜜糖的蒸饼就不肯再吃,阿芍好说歹说硬塞了一个到他嘴里,这小郎还分了一半给树下的小马,又将厨房的缸搬到趁手的地方,再把挑水的桶捆扎结实,最后把门窗都检查过一遍,这才骑上小马,单手捧牢挂在胸口的糖罐子回村。
*
月色下,毫无睡意的阿芍将贴身带着的两只荷包摊开在床上。一只里面只装了一枚成色上佳的玉佩,另一只里面却零零散散抖出来七八枚玉石扳指。
杜媪的花圃随着茅舍一道被烧没了,一时间她没法再卖花草。而白翁留下来的几亩地一直赁给乡邻种,租子开年时就收过了,没有预收的说法。
阿芍苦恼地托着腮,她真的没几个钱养桥桥了,该典当哪一样呢?
4. 玉京
牡丹州最大的典当行内,店主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通体温润、细腻如油脂的玉佩,面上犹有痛色:“小娘子,你这东西,仆收不得。”
天底下还有把上门的买卖往外推的?
阿芍不解道:“这是我打小便随身携带的玉佩,看护得跟什么似的,至今完好如初,一丝划痕纹裂也没有,郎君如何不肯收?”
她疑惑地看向门口的水牌,那上面分明写着活当、死当均可。何况她此前便听百芳县的王郎说过,这家铺子给的价格适中,待来赎回时也痛快,并不算黑心,他家经常来此典物。怎的轮到她就横生波折?
店主将玉佩装回荷包,推到这荆钗布裙的姑娘手边,道:“仆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双眼没看过一千个物什,也见过八百个人。这样的玉佩,今日倘或是高门大户的女郎来典当,不论死活,仆必得用高于市面价的钱银收来,权当结个善缘。”
他摆手止住阿芍想要争辩的话,再道:“可你是个贫家小户的姑娘,这东西仆今日收了,明日小娘子未必有钱来赎。即便过些时日你过得宽裕了,攒够了钱钞再来,已然被旧主人当出去的好东西,仆这小小三间铺面它也没能耐留得住啊。”
阿芍攥着玉佩,无奈起身。
她没见过白翁和白郎夫妇,从小便是杜媪一个人养她。杜媪年纪大了,既没功夫带她耕种针织,也不会教她读书识字。阿芍虽是生长在村里的姑娘,那些女伴们会的农活技巧、缝补手艺,她样样都不算精通,全都是自己闲暇时看着学的。
便连那养花的本事,杜媪也不曾让她沾染,这一点上倒怪不得老人家,实在是阿芍本人的缘故。她长在百花盛放的地界,一双眼睛却不辨花草,很多时候连人也认不清。杜媪每常感慨,说她“没有千金的命数,却浑身千金的毛病”。
往常一个人独居便罢,现今有了桥桥,她不能让孩子跟着她过苦日子。诗文词句她后天都能听懂学会,没道理耕织女红就苦练不得。
垂着头的小娘子又变得满腔热血,苍白的小脸都红润起来。
十来岁的娘子郎君大概都这样性情外露、反复无常,明知前方多歧路,也能笑着往上迎。至于后果是什么,那谁知道呢,直管向前走就对了。
人到中年的稳重店主忽而感慨,好心提醒道:“小娘子今日在仆这厢漏了富,明珠暗投,须知牡丹州也未见得很太平,仆虽无力担待,倒也能替你指一条明路。”
阿芍留步,不明白还有什么样的路能走。
“玉京府的坊市里有条典当街,左手边第三家是仆那连襟的主君家的产业,仆也在那厢兼个掮客。余家的石头生意都做到华京去了,能给皇城内的贵人们供奉玉石。你这块玉佩虽好,却也不及上用的贡品,典给他家怕还有再见之期。”店主还真提了一嘴,“到了玉京,你只奔着城西那条街上最大的那处铺子去就是了。”
“是那传闻中接待过圣驾的玉石余家?”阿芍诧异,果然做这等营生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靠山。
阿芍虽生在以玉传世的玉京,耳朵里听过不少鉴别玉石的方法,可她寻常能见到的多半是些下品的边角料,或者干脆就是没开采的原石,手上这块玉佩价值几何,她还真估量不准。不过店主都这么说了,那人当初也赞过这玉成色不错,那它大概就是一块在小地方看着还过眼、在大地方就不够看的玉佩吧。
阿芍竭力把某个人像淡忘在脑海中,封印在衣冠冢,并且衷心希望这身影有一日能消失在人海里,最好过得比她还差。
她在心里同天上的神灵、庙里的菩萨和街头的道士一一讨饶,毕竟她只想忘掉一个人,让他经历些磨难,又没真的要他死,他们做神仙的也不可以太偏心,让她和她的桥桥承受不该有的罪罚。
店主可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功夫那小娘子又兴起了甚么奇思妙想念头,如常答复:“这玉京余家原是北地豪门士族余氏在南境的一处没落分支,子孙不得已走了商路,竟也重建起泼天的家私,占据了玉京半数的石脉。所以仆点你去他家,人家府上的厅堂都是拿玉石奠基的,不至于为了这点子蟹腿肉难为人。”
阿芍心头一喜,拜谢过店主,赶忙往玉京去了。
*
春莺啼鸣,绿柳低垂,浅草飘摇,车马频过。
这便是玉京,一座仿制着帝都华京建造的城池,据说连那股风流盛景也学来了三分。
阿芍站在城门口,看到富足安乐的娘子郎君们在坊市间经过,人人面色如玉,个个举止大方。连街头的乞儿都比乡下干净些,还能见到好心肠的翁媪捧来那么满的汤饼、那么大的馓子给人分食。
阿芍摸着饥饿的肚子,好生羡慕:“乖桥桥再忍一忍,等阿娘当了玉佩,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肚皮处传来几声鸣叫,大抵是贴心的桥桥在给她回应。
阿芍不禁哀叹,街头巷尾的美食怎么会那么多啊,它们居然一家挨着一家,谁都不想放过她只有两三个铜板的荷包。
玉京已然如此繁华,只从人们口中听得的华京更是不敢想象。
怪道那王郎在百芳县郁郁多年,始终把玉京比他乡,拿华京当梦乡。谁叫他真在那里长到知事的年纪,当初真切得到过的东西一旦失了手,且是再也不能轻易够着的情形下,阿芍觉得王郎时常拽两句酸文也情有可原,不过太酸了委实也怪不得王翁爱拿银针扎他麻穴。
若是如她一般,从呱呱落地到成婚嫁人都在红药村和棠梨村那一小片地方,隔几个月去一次县城那便是难得的机会,一年里上两三回牡丹州就已经是能和邻家女伴畅聊一整个夜晚的谈资,遑论这几年才能来一回的玉京府,哪里又轮得到她去嫌弃。
阿芍上回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才只有三四岁还是四五岁,仿佛待了一天半天的,刚记事的小脑袋瓜装不住太多东西,就记得有一位极美极香的娘子抱了抱她,用素玉般白皙的手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脸蛋儿和小肚子,喂给她一块比蜜还甜十倍百倍的饴糖。
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总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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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那颗糖睡了可美可甜的一觉,一睁眼就躺在红药村的老屋,阿婆难得守在一旁,摇了片荷叶给她赶蚊子。
阿芍始终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因为她也曾把这次的经历到处讲给伙伴们,可大伙儿听了都说她馋糖吃了在做梦。阿芍哭着跑去问阿婆,谁知杜媪也说她没有闲钱给她买糖吃,让她做个听话懂事的小娘子。
后来阿芍就不说了,只是那颗糖的滋味她一直都记得。
“你想不想吃甜蜜饯?”阿芍征求一下桥桥的意见,“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阿芍随着人群漫步在坊市间,一路向西,很快便走到了余记典当行的门口,果真如那店主说的,又大又好找。
接引的僮仆邀阿芍入内,询问了她的当物和赎期,并不上手触碰,仅凭肉眼大致看了看那块玉佩,便将她请到楼梯口:“小娘子随仆上二楼签文书凭据。”
阿芍还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她去过百芳县的当铺,人们把旧冬衣一卷,塞到高高柜台上那个小小的洞口里,不一会儿便有一张纸条连同几个钱给原路递出来。从头到尾,里头的人和外头的人不见面,连话都不多说。
“寻常物件在一楼就能了事,娘子这块玉不赖,可小仆眼拙不常见,怕估错了价,便领娘子到二楼来。若是咱们二楼的师傅都觉得这物稀罕,那还得烦请娘子挪动尊步往三楼去。”僮仆将阿芍留在二楼待客处,与此间伺候的婢子一道奉上茶水小食,“小仆专管一楼的差事,师傅们正在楼上与一大主顾参详要物,还望娘子相候。”
阿芍乐意看新鲜景儿,便也乐得在此等候。
这财大气粗的典当行用来招待人的茶点也十分丰富。那碗口一般大的碟子里现摆着一枚梅花酥和一枚巨胜奴,小小巧巧,十分可人,俱散发着馥郁甜香。再尝那茶汤,甘甜生津,拿来佐点心正好解腻。
阿芍甚没骨气地想,人家能这么招待她,怕不是这二楼往上只能死当、不能赎买。若是这样,死当的钱比活当要多一点,她就有更多的钱来养桥桥了。
玉佩是什么?玉佩能吃么?
阿芍一口点心一口茶,悲愤地想她可真是玉京府最穷的小娘子。
添茶水的婢子打起帘子,门口正好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
阿芍好奇扭头,她坐在屏风内,压根看不到半卷帘子外的场景。不过听那动静,大概是三楼的那个大客人引动的。
她赶紧再好生看一眼玉佩,也许它马上就要被收走了。
“九郎眼光好,你选的这枚玉环很适合笄龄女郎,表妹必定喜爱。偏生祖母赐下的那一块前几月在匪乱中丢了,回府后,老祖宗跟前可得替你五哥遮掩着点啊!”
一道欢快豁达的青年郎君声音自门外经过,后面紧跟着一道无奈的笑声。
“娘子久候。”
这回响起的声音属于典当行的师傅。
阿芍紧攥着的掌心摊开:“我想当掉这块玉佩,活当死当都可以。”
5. 玉佩
“咱们家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娘子不必过于紧张。”那师傅带着阿芍走至明亮处,“一锤子买卖虽痛快,这里却是典当行,但凡上这儿来典卖东西的谁不是遇上了烦难事,物主的心思我们都知晓,还请娘子借贵宝物一观。”
阿芍将玉佩递给她,故而坦然道:“若非境遇艰难,断不肯将生来所佩之物仓促典卖。”
又见这师傅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面善娘子,她便没方才那样忐忑:“那我便诚心问大师傅,这玉佩能不能收?收的话活当是多少钱银?可否约定赎期?死当又值多少钱银?可否……能否在它没寻到下家前由原主先行买回?”
一连串不带停歇的问题让那师傅瞬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回答,她不禁笑道:“小娘子莫急,你这玉佩人只远观便知不俗,妾总得细细观望查看一番,才能将价位说给你知晓。”
阿芍见她肯收,便把急迫的心略松松,也不忙着追问了。
“你看这温润的色泽,细腻的触感,是玉京特有的白玉没错了。”师傅每说一句,她身边伺候笔墨的小童便在画了条框、写了品类的字纸上划一笔,有时用黑墨,有时用朱砂。
譬如此刻,一连数个格子都划了红痕。
阿芍只觉着才垫补过的桥桥又在肚子里喊饿了。
“前朝以来,匠人们雕琢玉石成佩时爱用古朴自然的瑞兽图腾,其次是繁杂精细的花鸟纹饰,首推圆形和牌形两样形状,应着天圆地方的吉祥寓意。”师傅见阿芍似有疑虑,也不藏私,“娘子这玉佩是玉京白的籽料,只看底子便极好,上三楼去谈都使得。可惜图案上差一着,竟是个飞天佩。”
阿芍不甚解:“我也知道它跟常见的那几样玉佩长得不同,不过我一直觉得它还挺好看的,师傅留神看那飞天手上捧着的,是不是一朵灵动自然的芍药花?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小娘子说着说着便难受起来。
可见这真是个爱物了。
师傅看多了这等辛酸事,晓得越劝越难过的道理,便不多加理会,果真依着阿芍所言去看:“祥云之上,飞天曼舞,意境妙哉!这工艺更是不俗!”
小童的笔下便留了重重一抹黑色。
阿芍的心提起来又放下去。
“一般的玉飞天都爱仿菩萨像,圆润饱满以示福慧,目炯而慈悲,手持之物也多用莲花兰草。”师傅顿了顿,又勾起人心绪,“你这一枚用了不太常见的芍药不说,这女郎眉眼盈盈,线条舒展,更见纤阿,是本朝仕女图的作法。难怪不像壁画上的伎乐神女,更像御风乘月的莳花仙子。”
阿芍听得似懂非懂:“师傅是说我的飞天不类神而似人?”
会很影响最终典当的价值吗?阿芍盯着迟迟未落笔的小童,没好意思问得太俗气。
“神人一体,寄托抒怀之物,何必刻意分出高低贵贱。”师傅这般说了,小童便将预备落下的红痕改成了墨迹。
估摸着是个不错的价格。
阿芍见那小童把算珠打得飞快,涌在胸口的那股饥荒劲儿到这时才算缓了不少。桥桥也很给面子,没在她格外在乎自尊的时候让她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
方才痴迷玉石鉴赏的师傅这一会儿才露出了一丝堪称精明的微笑,净过手,慢条斯理道:“娘子须知金银有市玉无价,经了手的玉石多半要打个对折,咱们家又是与人周转应急的典当行,自然要往下再折几分。糊口不易,娘子没甚异议罢!”
阿芍听着这话里好像也没有允她张口说不的意思,只能道:“大师傅看价吧。”
师傅清了清嗓子,有如报菜名一般:“活当一百两,三年内可按原价赎回,过时不候。死当二百两,三月内可比之原价增息赎买,每日计五百文的利钱。上述俱按官银估值,出具银锭交付。出门右转,可往官办钱庄换取铜钱或绢帛。再往左转,是两家有名的镖局,可以拿余家典当行的凭据打个折扣。”
师傅说的太快太多,阿芍从没听过那么多钱,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阿芍只默默算着,活当可以保近四五年无忧。但她一年顶多能收五贯的租子,遇到年月不好的时候,就这点钱还得被人讨价还价,连日常嚼用都兜不住,她又失了卖花草的进项,多了个桥桥要养,哪里有余钱。
还是死当罢,起码十年无虑,那时候桥桥也长大点了,读完了书闲暇时便能帮衬着做点家事,她们两个人往一处使劲儿,总能把日子过得更好。
阿芍忍住泪,最后看了一眼那玉佩,签过文书领了四块银锭,往钱庄镖局那头走去。
那师傅送了客,忍不住把玩新收的器物:“正愁不知该怎么应付我那侄女的十七岁生辰礼,想容素日挑剔得很,眼前这块石头雕琢得还算新奇有趣。你记得让账房去府上从我的份例里支二百两银子来填这一宗了事。”
“连远在华京的亲家都派了两位嫡亲的郎君来贺姑娘的芳辰,可见咱们家小娘子的前程是在谢氏那里做定了保的。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玉郎够不着,余下十来个郎君还不是随便挑。”小童应声捧场。
夸完了主家他又赞起主人:“这两个眼高于顶的谢家郎君来了玉京,哪都不去,偏寻到咱们铺子来,偏看上了师傅收拢来的奇珍异宝。可知师傅这些年经营有方,一番心血总算没白费。”
那年轻娘子起先还笑了笑,旋即便意兴阑珊道:“还不都是给旁人做嫁衣裳。”
小童不敢吱声。
“父亲母亲只有一儿一女,哥哥也只有一女一儿,可惜人家那位没了生母的女儿是手心珍珠,我这没了郎婿来投奔的女儿就是招人嫌的鱼目。”那娘子随口抱怨两句,“未嫁的女郎谁不是千娇万宠的,一朝出了阁,我这做姑母的反倒要去讨好侄女……”
小童急中生智,忙道:“啊!师傅!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新鲜的玉佩啊!”
余二姑都给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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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总算分心去拨弄,戏耍片刻就带了几分疑惑,呢喃道:“是本朝追逐的雍容典雅风范没错,年代亦不算久远,不知是哪一个工匠用来炫技练习……”
余二姑忽然住口,她一把拎过小童:“你方才有没有看清楚那小娘子的长相?”
*
人来人往的钱庄里有个忙忙碌碌的小娘子。
阿芍先把三个银锭存在钱庄里,再把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兑开,只留五贯钱在身边,余下的又都存起来。然后取出来十枚铜板放在当掉玉佩后显得空荡荡的荷包里,把剩下的钱束紧,统统堆在出门前准备的一件旧棉衣里,再拿一块麻布包起来,做成包袱的样子往背后一甩,想起什么又反手去勾,可算从没缝好的补丁处拽出几缕泛黄的棉絮。
心满意足的阿芍摸出来两枚先开始剩下的铜板,预备带桥桥去买一包甜蜜饯来犒劳娘俩一番。
“小娘子……”送她出门的僮仆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咱们玉京还是……还是挺……还是挺安稳的吧?!”
阿芍眨巴眼睛。
“可是我真的很穷啊。”
僮仆很确定,就算小娘子没有说出口,他也听到了她的心声,因而笑道:“仆的家乡远在百草州的一处无名村落,六岁那年和姐姐一道被爹娘卖到玉京这等好地方,做工有酬劳还包吃住,姐弟俩到手的月钱足有三十个铜板,后来是三百个钱,如今仆一人一月已能得一吊钱。”
“真好。”阿芍由衷赞叹。
“那最初的三十个铜板一直都被姐姐收着,无论遇到何等困难,我们都不曾动用。”僮仆指着不远处一道飒爽英姿,“喏,那就是我家阿姐,她是附近有名的镖师,今儿又要押镖去了。”
“真好。”阿芍诚心再赞,边挑蜜饯边思量,“我也该有个安身立命的谋生本事。”
“余家小娘子是玉京府最怜贫惜弱的女郎,她家各处有大买卖,一些铺面很缺人的,她便同余家主君说让紧着妇孺先用。你回乡了可以找个近处问问看。”僮仆将阿芍引到他姐姐那里,往镖师的车上一塞,“姐!小娘子搭个车!你给算便宜点啊!”
又扒着车门殷殷叮咛:“眼下你就跟着她们余氏镖局的车队走,有我姐姐的面子,又有本家的当票子做折,岂不方便?”
阿芍被这一番行云流水似的变幻镇住,城里人的花样可真多啊。
那僮仆急着往回跑,跑着跑着又回头:“小娘子!下回还来找我存钱!”
阿芍笑着同他招手:“我一定会变得很有钱的!到那时都找你这个大掌柜存!”
“这小子,又从钱庄给我引客来。”镖师阿姐爽朗笑骂,一扬马鞭,“娘子莫怪!娘子欲往何方?”
“牡丹州,百芳县,红药村。”
小娘子背上拴着宝贝,肚里揣着宝贝,嘴里含着甜滋滋的桃干杏脯,也觉着自己把自己宝贝得极好。
“正好啊,顺路。”
6. 姑娘
镖局的马车硬挺,阿芍生怕累着桥桥,便捂着肚子左挪挪右歪歪。分明是个灵巧大方的小娘子,行动间总觉刻意,在旁人看来未免有几分不自然的呆滞。
那煞有介事的模样惹得探头进来查看的镖师阿姐发笑,就问她:“旁人家的娘子坐这马车也有伸懒腰的,也有揉手脚的,唯独你这小娘子什么都不顾,只把肚子护的安稳。乡下姑娘嫁人早,你莫不是有了娃娃?”
阿芍不好意思地笑了,望向压根看不出来有孩子存在的肚子,道:“大夫说这孩儿才只有一点点大,叮嘱过几回让我不要过分小心,自己保重为上,我虽听了,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反着来。”
“这就是做娘的本事了,总要把一大家子的安危都放在自己前头。”镖师阿姐说着便让这辆头车的车夫注意分寸,少为了赶车方便专寻那颠簸的小道走。
“这条路我熟得很,保准又快又慢的,两头不耽误。”车夫乐呵回应,语重心长,“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娘子,人家都有孩子了,丽娘,你可得抓紧啊。”
“拉扯大一个皮猴似的冬郎就够我受的了,何苦再来一遭,是走南闯北不如生儿育女有趣吗?”丽娘满不在乎,抱着车夫扔给她的水囊痛饮一大口。“横竖我有肉吃有酒喝便痛快,百年之后大可往江河田地里去,还能给鱼虾垫个嘴,还能给花草沤个肥。”
车夫见怪不怪,显然是听惯这惊世骇俗说辞。
“我可真是当世仅有的大善人呀。”丽娘犹自感怀,在车夫吼人前赶忙将快要喝到底的水囊盖好,“当镖头行大运的好事怎么还没轮到我?穷的都只能拿水当酒了。”
阿芍好似听到了车夫颇为克制的磨牙声,她的耳朵都要竖起来。长到如今,阿芍还没有见过这样……
反正就是这样的姑娘。
阿芍说不出那种感觉。她近来虽学了不少诗文,但那都是书本道理,她还不能很好地将它们融会贯通,再与自己贫瘠乏味的生活相勾连。
丽娘意犹未尽地抹完嘴巴,转眼看到呆阿芍,又笑了:“我不必学你,你不必学我,我们都守着各自的路行走,你看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也挺好过?”
“是我在羡慕阿姐。”阿芍眼带迷茫,不足两月,她原本平静自在的人生可谓天翻地覆般颠倒,她几乎是硬着头皮在往前走,目的地在何方,有时她也难弄清楚,“可我总怕委屈了桥桥。”
“乔乔?”丽娘在后面骑马押镖跟了一路,这当口正好回车上休息,也乐意与人攀谈,“我叫丽娘是因为我生的高挑秀丽,我弟弟叫冬郎是因为他矮胖如冬瓜。这是前朝出了名的美人名儿,看来你的乔乔会是个比她阿娘还美的大美人了。”
其实这也不过是人家随口称赞的话语,听听便罢,谁知正戳中了阿芍的心事,她便道:“贫苦人家谋生不易,丽娘阿姐能将小冬郎养成胖乎福相,可见是极用心的。我的桥桥若能像冬郎一般,长成不必依附的乔木,能自己承托,我也能稍稍放心了。”
“怎么,不想要个女娃娃?”丽娘于是摸摸小娘子梳得还不甚熟练的妇人发髻,“担心女儿家在这世道活得艰难?”
阿芍巴掌大的小脸仰得高高的,一点都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小娘子,我没有读过书,更不认得几个字,可是我闲下来也琢磨……”丽娘把阿芍快要被颠散的发髻都拆开,又从腕上解下五彩带,让她自己挑了好看的彩绳,给她扎玉京最时兴的小辫子,“当然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姑且一听。”
阿芍的头发黝黑柔软,用彩绳缠了,底下再坠了豆大的小铃铛,很像玉京街头常见的无忧无虑女郎。
丽娘伸出三根带有伤痕薄茧的手指,再一根一根扣向掌心,慢慢道:“你得先是个小姑娘,然后才有可能当新嫁娘,再然后才有机会养育子女孙辈。”
丽娘编完了阿芍的,也给自己编,边忙边道:“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大好联想……玉京的花这样多,你有没有留意过幺蛾子?”
阿芍愣了片刻:“蝴蝶要破茧而成才算美丽……”
“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十全十美的阿娘,不用给自己平添太多负担。”丽娘看向阿芍的肚子,“桥桥也会体谅阿娘的是不是?你固然是个招人爱的小娃娃,阿娘也还是个可人疼的小娘子呀。”
阿芍含泪笑了。
*
阿芍在百芳县与镖局的车队分别。
她用一枚铜板买到了两小包好吃的蜜饯,而好心捎带她回百芳县的镖师丽娘最终也只收了一个铜板当盘缠,还搭进去两尺头绳和两个铜铃铛。
阿芍挥挥手:“丽娘阿姐,待返程路过百芳县,我来给你们送糕饼吃。”
丽娘扬扬马鞭:“好呀,咱们这可是一个铜板的交情。”
其实丽娘很乐意送她回红药村,可是车队在玉屏山北麓的山脚下遇到落石,有了折损,许是近来雨水太足之过。镖头担心路上再出事,下令抄近路往百灵州赶。丽娘身手最好,轻易离不得车队。
如此,阿芍再跟着就不合适了。
幸好百芳县城离红药村也近,阿芍还打算在城里四处看看,能不能寻个地方支个摊子,她此前来城里卖花草的时候也搭售过几样花糕和草编玩意儿。眼下虽没了珍奇花草贩高价,卖些小东西好歹也算是门营生。
桥桥若能生在百芳县城,心胸也许就能如在玉京长大的丽娘冬郎般开阔,日后也有更多出路。
将来她再准备好一份上等的束脩送桥桥去王郎那里专心念书识字,哪怕是个成不了大家的小郎君,哪怕是个考不了科举的小娘子,能回来给她念两句酸诗也是极好的。
万一王郎中了举……
“阿芍妹妹,你站在这树下下半天了,想什么呢?笑的这样欢喜?”
才三月天,王逸之就在人前摇上了折扇。
还是有点冷,阿芍往边上站站,道:“在想王郎他日登科离开了百芳县……”
王逸之收折扇的架势恍若雀鸟开屏,俊秀眉眼间自有一股婉转风流神韵,来不及听完人家的话就急忙表起了衷心:“邀天之幸,明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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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待到他年春风满,定为青君报桃花。”
阿芍晓得王郎大抵是在引经据典,这些话原样放在书本上,她没准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他这样随手堆砌在一起还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说实话,她尚且转不过来这个弯。
王逸之自然知晓阿芍妹妹困于乡野、大字不识的状况,但他只有心疼,又素来是个好为人师的,口上只道:“没关系,日后……”
话至此处,他艰难停顿,缓了半晌,才缓缓道:“为兄教你。”
阿芍可算找到空当说完话:“是想让王郎教桥桥没错,但若是王郎中举高升,这附近哪还有不错的先生,那时还得拖赖王郎举荐。”
王逸之站在桃树下,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直到王翁抄着手捡了落在地上的青桃掷他:“不回来做饭在那里发甚呆!”
“祖父又打我!”王逸之回过神,四处没见到人,“阿芍妹妹呢?”
“喊你半天没反应,早坐上回村的驴车家去了。”王翁嫌弃道。
王逸之在原地转个圈,难掩兴奋之意:“祖父可知,阿芍妹妹的郎婿已然走了!那我岂不是能得偿所愿!”
王翁捋捋美髯,面上总算有孺子可教的神情,嘴上还不饶:“‘走’做甚解?你知道人家真走假走?”
“何谓真假?走了就是走了。既走了,他便不该回。”王逸之想当然道,“那样错把珍珠当鱼目的郎君,我阿芍妹妹才不稀罕。”
王翁道:“你既自觉是个聪明的,就该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宝珠流落乡野,犹见璀璨光华。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儿郎眼神好。”
却见他那好孙儿将折扇往掌心一打,振奋道:“今岁秋闱,我必一击即中,待到明年春闱殿试,定挣出个前程给祖父和阿芍瞧!”
王翁都没眼睛瞧。
王逸之还在畅想:“还有那个小娃娃,好像就叫‘瞧瞧’,打娘胎里就是个好孩子!不愧是阿芍妹妹,实在懂我报负!我岂能辜负……祖父欲往何处去?”
“买饭。”
*
驴车停在距红药村村口不远的路边,阿芍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铜板给车主,又从纸包里取出两颗桃干喂给结实许多的小毛驴。
“小阿毛,你都长这么大了……”
“小娘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毛打了个喷嚏,阿芍打了个寒颤,扑到她面前的陌生妇人则是声泪俱下的感人模样。
这娘子穿着玉京都不算常见的绫罗衣衫,挽得齐整的发髻上斜插着几根银簪,其中最闪最大的那枚缠丝银花簪上甚至还坠着一颗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红宝石和一排细细的米珠。
阿芍不明白这有些年纪的贵妇人为何要对着自己一个贫家女儿哭成泪人。
她举目四望,红药村的乡亲们约莫都聚集到了村口,那些熟悉的脸庞现在全部浮现出复杂的、不能一下子看懂的神情。
这些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张口闭口间就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7. 离散
阿毛尥着蹶子喷着重重的气。它毕竟只是一头四肢发达却不足周岁的小驴,不曾见过这样十步一人的大世面。
才下了雨,土腥气混合着青草香夹杂着阿毛喷涌而出的口涎味,混合着周围一干豪强仆婢身上的淡雅芬芳,那股奇异的味道冲得最前方的贵妇人直直往后仰倒。
婢子们娇嗔着竞相去搀扶,贵妇人却无视了那些人的大惊小怪,连口鼻都顾不得掩,忙不迭地去看阿芍,这一看,就恨不得捶胸顿足——
阿芍就站在那里,恍若未觉,没有惊慌躲避,更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
“煌煌士族的女郎,累世传家的闺秀……”
阿芍就这样平静地站在那里,因为这不过是她平凡日子里最寻常的一幕。
“合该被捧在掌心如珠似宝般长大,却被那杀千刀的贼妇人抱养在这等餐风露宿的地方……”
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娘子背着一个打了重重补丁的包袱,人们甚至能越过她纤瘦的身躯看到几缕随风飘扬的杂污棉絮。
春风拂过田野,吹散了此间浊气,带得小娘子发尾的铜铃叮当作响,两根交织在发间的退红头绳是她全身上下少见的鲜亮颜色。
“这不是活生生要了老身的命啊!”贵妇人拽着批帛掩面而泣,几乎要当众晕过去。
然而这样浓烈的情感,阿芍不能领会,若非有这么多人看着,她甚至很想扭头走小路避开。
这位痛苦不堪的娘子与她并不相像,与杜媪就更是天差地别。
阿芍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红药村白家的亲女儿。
她名义上的阿爹白郎离开人世的时候才是个十岁上下的小郎君,那所谓的阿娘则是村长家幼龄即殇、不可葬入祖坟的长女。
冥婚的爹娘怎么会有一个活生生的女儿?
阿芍也曾揣测过自己可能是杜媪从娘家棠梨村哪户同姓的人家抱来的。毕竟阿婆在世时实在称不上是一个有善心的老媪,一向不大喜欢那些跑来家中找阿芍玩的伙伴,也就对棠梨村几个杜姓孩子有好脸色。
某次又听白翁说漏嘴,知道了杜媪与白翁是半道结成的夫妻,那么在两人没有孩子也生不出孩子的年岁,收养一个挂在白郎名下的孤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至于阿芍为什么会猜想自己是个孤儿,除了这些年来没见有人来找她的原因,更大程度是因为那块玉佩。杜媪那样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人,居然能容许阿芍将一块能典买二百两银子的飞天佩自幼携带,没收去花用,也没藏起来供着,除了是她亲爹娘给的遗物、信物……
似乎也没有旁的好说法。
小小的阿芍也曾想象过无数次真正的亲人与她相见时的感人场景,如今这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阿芍却惊觉自己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阿芍想她没看错,无论是这个痛心疾首的贵妇人,还是她带来的仆婢,这些人不曾说过她一句坏话,但就是在嫌弃她。
那些陌生的、只存在于话本戏文的形容于阿芍而言,是未曾体会的枷锁。她既不曾真正拥有过这些溢美之词背后的尊荣地位,自然也不必为了自己生长于村野而无端悲愁。
阿芍没道理站在这里让人品头论足,她错开身,试图离开这个固执强势的包围圈。
有人叫住了她:“你是华京谢氏的表姑娘,玉京余家的女儿。”
丰神俊朗的郎君越众而出,自有仆从手捧锦盒将她在典当行典卖的那枚飞天佩示于人前。
那儿郎衣饰之贵重,远超在场诸人,腰间单悬着枚约莫是玉石做成的令牌,其上用苍劲图腾簇拥着一个清隽“谢”字。
“冯媪快别忙着涕泣,表妹还懵然不知,别吓着了她。”爽朗明快的郎君大大方方地堵在了阿芍的必经之路上,“三日前,小娘子在玉京府西市的余氏典当行典卖了此物,对否?”
一个姓谢就算了,另一个居然姓冯,这所谓的余家可真有意思。
未等阿芍回应,那谢郎又说:“当日收到玉佩的师傅,也就是余家二姑,在甄别鉴赏时发现了异常,回府探问才知道,原来这块世无其二的飞天佩是当年的余家主君亲手雕刻后送给甫出生的女儿的。”
阿芍问道:“如斯珍重,当真疼惜,这样的人家也会丢女儿么?”
冯媪闻言,浑身颤抖着,头上的银钗都快给她摇落在地,她自责难耐道:“你母亲那年怀相不佳,一直在郊外的温泉庄子上静养,我从小将她奶大,晓得明月奴是远嫁玉京不习惯,就随着送节礼的谢府车马一道回了华京,想亲自给她挑选些未出阁时的旧物回来做慰藉,谁知早先安排好的人手里头偏就出了岔子……”
原来这冯媪是那位余家夫人、谢氏娘子的乳母。听说在那样的世家大族里,娘子郎君们见生母的时候远没有见身边的嬷嬷们多,这些仆妇里又以乳母为首,地位远胜诸人。似这样在主家女郎出嫁时还一道陪侍的乳母,其间情意更是不可多得。
也就难怪这冯媪哭成这可怜模样了。
谢郎见冯媪哭得实在不成样子,就接过话道:“姑母的产期原定在春夏交替时节,你却生在了暮春三月。匆忙发动,是因为有婢子在服侍时不小心将滚茶泼在了姑母身上,幸得贴身侍女徒手打落,只洒到裙角,却还是让腹中孩儿受惊,不足月而诞。”
冯媪哭缓过来,也道:“因未真切烫到人,且谢家素来恩重,院里管事的便只让那婢子跪在堂下,因有喜事,只待稍后发落,未曾认真去罚。后面娘子发动了,更没人顾及她。谁曾想那婢子是个胆小的,见娘子产程艰难,她就怕了事,悄悄投了湖。她娘没了女儿就忌恨起我们娘子,仗着份专司养花的活计,竟利用起往主母院里送花的机会!”
阿芍信了几分。杜媪的确善长侍弄花草,对着她花圃里的幼苗比对阿芍有耐心多了。
“娘子产育,碍于旧俗不便净身沐发,她又爱洁,侍女就要了花房培育的各色鲜花来摆设。那时明月奴初嫁,我又不在身边,几个没经历的侍女嬷嬷顾头不顾尾,竟不知查问,没人料到余府花房的嬷嬷和别院洒扫的婢子是亲母女!”冯媪的泪眼堪称爱怜,“那杜氏趁人不备,就用旁人的孩子换了娘子的女儿。小娘子,你本该……你本该……”
谢郎虽有不忍,还是直言道:“红药村的杜媪就是那婢子的亲娘。”
阿芍不太信,倒不是不信杜媪没做过这等事,而是余家那头委实蹊跷,这便说:“两个孩子难不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么多伺候的人都看不出来孩子被换了?”
冯媪竟有几分犹豫,片刻才道:“新生的孩儿用包被裹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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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总是差不多的。那几个小的慌乱不知事,老成的又全在为你血崩的母亲操心……等我回来,见着的那个小娘子已经不是你,那一个被余家主君接了回去,亲自带在身边,后来又交给了新夫人抚育……是以这么多年竟无人察觉!”
阿芍听到这里,怅然若失。
余家主君有了新夫人。那个叫做明月奴的夫人,那个被家里人喜爱地比拟为月亮的娘子,恐怕就这么因为女儿早产外加难产血崩不在了罢。
想到肚子里的桥桥,阿芍越发难受。
当众点明她身份的谢郎一声冷哼,直接了当道:“自然是因为余家还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姑母有孕的时候,如今的继室夫人也偷着怀了孩子。余家敢这么糊弄我谢氏……”
冯媪急忙道:“五郎,小娘子年幼,今日接了她回去,还得在余家和那新夫人手下讨生活。”
“冯媪不必拿话激我,九郎早已给祖母去信,表妹正了名,自然是跟我们回谢家,不然还留在这破落地受苦么。”谢五郎挑眉而笑,“这口气我便忍得住,九郎也未必肯答应。”
又笑着介绍:“表妹不怕,回头见了你九表哥,让他给咱们做主!对了,忘了说,我在家行五,你叫我五表哥就好了。来,咱们在车上慢慢聊。”
余家派来的管家这时总算寻到机会带着车马人手挤到阿芍身边,迫切道:“主君在家盼着小娘子呢。”
阿芍从没在一天里见到这么多对她温和体贴的人,人人都热情,处处都关照。她不过换了个身份,天地都待她不同。
“那就去看看吧。”她在心里想。
阿芍再度登上了回玉京的马车。
她掀帘回看,红药村的一切都在随着马儿的奔跑逐渐远去,连那些熟悉的乡音也慢慢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
“那可是玉石余家,阿芍往后吃饭的碗都得是玉做的吧!能吃一碗倒一碗吗?”
“出息。人家外祖还是华京的谢家呢,听说谢家和王家若是联起手,太极殿的陛下都只能在地上找米吃。”
“你以为皇城的主人是你和你姐呀?阿姐一声怒喝,你个打不过的就抱着头乱窜。谢家和王家是出了名的死对头好不好!”
“我晓得嘛,百芳县的王大夫就是得罪了谢家才让自己家发落到咱这儿来,那我就说个故事,你那么较真做什么!”
……
*
余府,思远堂。
“回来了。”形销骨立的余家主君说几个字便咳嗽一阵,“回来就好。”
他从手上摘下一枚玉扳指,喘了半天才说出句囫囵话来:“没甚么好给你的,拿去顽吧。”
阿芍依言退下,待要出门,又站了站。
妙龄女郎语调轻柔,她似乎说了几个字。
从门口到塌边,有两道月洞门三道纱帘,这么近的距离却产生了那么远的错觉,让他几乎听不清小娘子清脆恬淡的嗓音。
她像一缕温软的清风,安居于万丈光芒之上,一夕降落,漫不经心地拂过云端,来识疾苦人间,终究风过无痕,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撼动不了她分毫气息。
良久,余家主君终于确认——
他自襁褓离散的女儿驻足回望,留给他一句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我认得你”。
8. 千金
月上中天,静谧院落里有翩飞的鹤。
“九郎,身上的伤才好,可不敢这么用功。”宽袍大袖的郎君席地而坐,执一樽晶莹剔透的玉杯,邀月共饮。
谢维止踏月而来,一袭雪白单衣衬出修竹寒柏雅韵,清俊眉宇间俱是淡然神色。
他接过杯子,瞧见那里头不是佳酿而是香茗,只饮一口润嗓,道:“活动筋骨,无碍。五哥近来很容易安枕?”
五郎自己也喝一杯,“你当我乐意大晚上喝茶,多此一举,这不是愁嘛。”
廊下久候的侍女抱着披风疾走而来,欲将外衣给谢维止披上。这郎君却未见得很领情,一个眼神就挥退了人家。
“九郎,两月未见,你这脸当真俊俏不少,只是脾气仿佛变坏了。”谢五郎给面带委屈的侍女一个安抚的微笑,示意她将衣裳放在石桌上再退下,“到底是余家派来的人,为着天可怜见的余表妹那几分父女亲缘,咱们至少得在此盘桓数日,面上还须过得去。”
“眼伤虽好,心绪难宁,许是有些莫名的急躁。”闲杂人都走开,谢维止这才流露出几分无奈,自己动手将衣裳抖开,也不认真穿,就那么披在肩上,“五哥何时生了那投鼠忌器的心思?何况当年之事,我谢氏纵有心虚疏漏处,他余家也未必能坦荡到称无辜。住得不安宁,走便是了,谢氏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表姑娘。”
“百芳县那大夫原先到底是王家人,医术再高明,那也是对家的,我总是不放心,等回了华京,是一定要禀告尊长,压着你把那眼伤好生看看的。”谢五郎左思这有主意的阿弟无奈,右想那太听话的表妹也很无奈。
他愁肠翻涌,品茗若牛饮,“你是没见到那场景!小娘子羸弱,天真烂漫的,人家只分给她那么一点点好,那双大眼睛里就盛满了欢喜,好像就没见过这世上有坏人似的。分明也是世家大族的千金,怀抱几枚铜子儿便觉满足。”
谢维止正好不想再提他的伤情,就顺势把话引到了别处:“我寻了玉京府司掌户籍的官吏来问,那些偏僻地方的村舍人家,即便生了孩子也不易养大,不到成婚时也难想到去挂名上户,这余表妹便不在百芳县的簿子上,将她重新记在余家名下原也简单。”
谢五郎见他话里有话,那张精致面孔上还生出一丝罕见的厌烦,便诧异道:“余家接人的阵仗大,一路过来,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送表妹去思远堂见她父亲的时候,也没听人说他们家不肯认女儿的话啊。莫非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不肯给咱妹妹腾地方?”
初到玉京府,以为那是正主,他们兄弟二人也曾正经见过那女郎一面,确是个被精心教导过的姑娘,有所谓的千金风范,同许多大家闺秀一样,也是个自矜于家世的。
他亲自接回来的小娘子便没有那样理所当然的底气和趾高气昂的姿态。
“她白享了那么多年的清福,再是个年幼无知的女郎,也该知足了。谢氏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家,便是要找麻烦,也只往她那些长辈身上寻。左右她也是余家姑丈亲生的,谢氏还不至于不让余家认亲骨肉,她老老实实把嫡长女的位次让出来,做回她继室女的身份就得了。又没对月对年的较真儿,非要让她变成外室庶出,这里头说不准就有那新夫人的手笔……”
其中虽然有他知道真相后的迁怒,谢五郎说着说着还是怒上心头:“不行,表妹不能在这家多待。待这厢事毕,祖母的回信即便没到,你我也得带表妹先行。”
“祖母有心弥补,表妹是一定得带回谢家的。”谢维止轻揉眉心,勉强压下胸口那股不明郁气,“换子之事发现的还是晚了几日,负责采选的花鸟使已将玉京府待选女子的名册呈送华京,余家大娘子余氏想容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备秀女之身,是纳为宫嫔、还是指婚宗亲、又或是赐花遣返,都得在御前过了眼才算落定。”
谢五郎眼皮一跳,勉强道:“你也知道你亲舅父,皇城内院都快住不下了。况且表妹那容色,即便养在贫瘠之地,也是世所罕见的名花。差了辈份还差着年纪,咱们家又有两三位娘娘在宫里煎熬,余表妹岂可再入宫?受了委屈的孩子本该在家里细心爱护,老祖宗定然不肯应,族中恐怕也有微词。”
谢维止的母亲华京长公主是陛下的嫡姐,因淡泊明志而受今上看重,地位尊崇。长公主奉旨联姻,出降谢氏,原就是为了维系皇族与士族的平衡局面,多一个谢氏姻亲女入宫,对她而言恐怕还乐见其成,对于谢家就未必是甚么值得欢庆的大事了。
“若非要争,我便能强压着那位姑丈把表妹嫡长女的身份做实,可她一旦顶了余想容的名号,必得入宫参选。很难说将来有一日你我得对着表妹行大礼,宫里再低位的娘娘也是我那舅父陛下的嫔御,谢氏接连送女入宫,王家为了皇后留下的嫡子,已经在朝堂上不管不顾地对谢家郎君们百般诋毁,不好再生事端了。”
谢维止身为长公主在世上仅剩的一根独苗儿,夹杂在父系的教诲、母系的期盼之间,从来明白其中机锋,更有所偏向。
对他而言,这还算不上是甚烦难事。
只是可惜了那个自襁褓中便流离失所的姑娘。
*
“二娘?二娘!”
四个侍女笑容满面的侍女团团围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娘子。
“你们不要脱我衣裳!”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冯媪提着一篮玫瑰花瓣冲进屋,把又惊恐又委屈的小娘子揽在怀里,“是她们服侍的不好?”
侍女们齐刷刷跪在地上认错。
“不是!”阿芍连忙让她们起来,心里还是不自在,“可是……”
冯媪了然,便让那些侍女都下去,亲手把香喷喷的玫瑰花往浴桶里一散,“这香汤是按谢氏传下来的老方子调的,有安神解泛的效果,娘子累了一天,用这个正好。这些花瓣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把眼睛闭上,娘子自个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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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睁开眼睛,在一旁撒个花、添个水,陪着娘子说说话,好不好?”
阿芍足有三五日没好好净身了,头发若非打成了辫子,拆开来恐怕都是一缕一缕的。她有些心动,见冯媪果真依言合上眼,阿芍快快地脱了衣裙,先把自己全部浸在浴桶里,再留个脑袋伸出来吐息。
冯媪跟杜媪很不一样,一想到这亲切温柔的老媪曾哺育过她未能见面的生母,阿芍便多了几分心安。
一睁眼便看到一个顶了满脑袋玫瑰花的貌美小娘子在戏水,冯媪不禁失笑道:“我们娘子莫非是锦鲤托生的?都会吐泡泡了。”
阿芍眉眼盈盈,鼓着的腮帮子恢复原样,也不在那里吹花顽了,凑到浴桶边,“她们都喊我‘二娘’。”
“大娘子的名份让那贼女子托大占去,她又是参选的秀女,这便委屈娘子做二娘。”冯媪拿了篦子给她通头发,“不过娘子放心,有你两个表哥看着,余家也不敢真的让那破落户假充谢氏血脉,无论是官府的籍册还是祠堂的宗谱,都势必写清楚那人原是新夫人未进门前在外面生的女儿,便是长女又如何。”
阿芍给冯媪按得昏昏欲睡,“未嫁私生也是亲生,我爹娘……父亲母亲的关系很不好么?”
朦胧水汽氤氲了冯媪神情,“起初是很好的。”
那便是后来不好了,至于原因,似乎不用问也挺明显。
阿芍想想又问:“我生得像她么?”
“更像你父亲母亲的长处聚合在一起的长相。”冯媪梳拢小娘子的额发,细抚她的弯眉,“明月奴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是名满华京的女郎,那引人瞩目的样子,就跟你谢家九表哥差不多。”
阿芍还没见过谢九郎,故而不能想象阿娘当年有多美。
她也是个能自省的姑娘,玫瑰花瓣就从小娘子骤然耷拉下的脑袋上滑落,“我自小在乡村长大,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必然在气度礼仪上远差母亲,父亲又生成那个样子,嬷嬷说我集合了他俩的相貌……”
余家主君的模样都快惊着桥桥了。
冯媪颇好笑地把那脑袋瓜扶起来,“明月奴爱俏,你父亲当初也是风靡一时的美男子。只是近些年缠绵病榻,才消磨了容颜,不然也是很好看的。”
阿芍便放了一百个心,桥桥的容貌日后想必也不差。
“将才我来时,五郎还寻了我去说话。”冯媪给她按着头,“九郎已经写了奏折向陛下禀明,那无赖女原是错顶了身份之人。娘子更不必在意,她要嫁往宫城就让她嫁去,士族门阀的好儿郎还能比那往上数三代不知祖宗是谁的皇室浪荡子差不成?”
阿芍几乎瞪圆了眼睛,“陛下是很大的官了。”
“大官也得有人推他去做,再大的官都需要人护持。谢氏便是这样人家。”冯媪与有荣焉,“娘子可是谢氏的表姑娘,又有……将来嫁回……”
她说至兴处,却见阿芍已经靠着浴桶酣睡过去。
9. 滑脉
“二娘睡得可真香,这么安闲才好呢。”在门外候了半晌的侍女们这时候才能进浴房。
有专门负责擦身的,拿着织得细密绵软的绣帕一寸寸拭过那白皙柔嫩的身躯,“到底是年轻娘子,咱们二娘肌肤细滑若凝脂,只看面上、身上,真真比娇养在深闺的女郎都不差。只是多年劳苦,手足难免有了痕迹,须得小心保养为上。”
冯媪听了,便拧着眉将那尚带着青黄冻疮余痕的手珍重放在掌心,亲手取来香膏摩挲润泽阿芍的关节指尖,又拿了温热的巾帕严密裹住,仍不算满意。
她思忖片刻,特地叮嘱道:“改明儿家去,你们务必记得到萱瑞堂讨几瓶老夫人那里常备着的花汁凝露来,那个留香久,比起这个又更清爽。明月奴原先就最不喜那些黏黏腻腻的膏子,自个儿约着一干女伴翻旧书琢磨出许多新鲜花样来,如今便将这恩泽都惠及她留下的小娘子也好。”
侍女少不得恭维道:“都是老夫人派来的,到底是冯媪更多几层见识,不愧是教养出族中几位娘娘并诸位世家宗妇的大嬷嬷。”
“老夫人派我等来,可不就是为了给娘子的前程作保。”冯媪略笑笑,望着阿芍的目光里就生出藏不住的慈爱,“一眨眼,老身服侍过的女郎们都有了好归宿。娘娘们长居深宫,轻易也难见。嫁往别家的夫人们有近有远,养的郎君娘子多不便在谢家久留。唯有这个小娘子……”
阿芍呼吸绵长,很是安眠。
又有侍女端来早备好的寝衣,“有老夫人的满心疼惜,又背靠着谢氏阀阅,二娘还不得被将养成琉璃玉石般的美人!”
冯媪也是这样想。但她老人家虽是那么做的,却不许旁人那么说。
“华京多的是娴静文雅的姑娘,看久了也不过千人一面。又不是没有爱蹴鞠投壶、骑马射猎的女郎,她们的身上难道就一道疤痕也没有吗?再者那琴棋书画里有几个是好学的,那些练琴习字的,但凡肯拿出来吹嘘,哪一个不是背地里下了苦功夫的?手上没点陈年的茧子,她按得稳弦、提得动笔?”
“每岁春祭,宫里四妃尚要代皇后行亲蚕礼,可知女子参与农事是件值得宣扬的美谈。若为此留下疤痕,也是谋求生计所致。其间又有许多格外可怜因由,若真有不长眼的拿这等不值当的小事在人前人后嚼舌根,你们也都给我狠狠骂回去,问问那些假清高的人是否从此就不吃土里生长的菜蔬米粟了?!”
众女偷笑着一一应了。
又有那专门负责擦发的,先用梳子把冯媪沐净的一头乌发大略通散,在掌心把几滴桂花油揉开,往发尾额顶抹了,再拿烘干过的软帕包起来,“他家供给的头油尚可,只还不及咱们家惯用的木樨香发油,多几样香茅等物中和气味,闻着便没有这个馥郁发冲。我细观二娘发尖似有枯黄,还有些分叉呢,这一样添多了又怕搅扰她安枕。”
冯媪便做主发话:“明日寻了管事来问,若没有旁的,怎么也得去外头采买更好的来。枕衾都备好了不曾?”
这屋里原本的婢女小跑着来回话:“可以请娘子安置了。”
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逢春抓一把铜子儿给她,“好了,这儿有我们,你铺好床就下去罢,明儿姐姐们使唤你再来。”
小婢子欢欢喜喜捧着钱出去了,走到半道她又拍脑袋,“单翁翁教我好生照应二娘呀!”
那婢子便靠着廊柱,坐在院里台阶上举着铜板瞧月亮。
“月亮陪着小虫儿,虫娘陪着小娘子,这下子阿翁不能说我笨了吧。”
*
寝房内,两个侍女正架着阿芍往床上放。
“二娘的发丝多,一时没留意竟把后背浸湿了。”虽是一小片,逢春还是叫住二女,“幸好迟夏漏夜赶出来几套衣裳,连寝衣也有富余的。这屋里炭火足,趁早给娘子换了,就不怕受寒了。”
迟夏听见话,早翻出一套新衣过来等着,“二娘沐浴时我还在缝衣裳,这会儿看到才觉得娘子生得着实秾纤合度,就是这腰肢……比我估量的要多几分,这一套也还能将就穿,夜里我再改改其余的。”
那两个便说:“娘子才将坐在浴桶里,四肢还是纤细的,就是肚子那里堆出一小圈肉。眼下站起身,看着就没那么明显了。还是迟夏姐姐的女红好,这样也能看出些微差别。”
逢春笑道:“许是才用过膳的缘故。这么大的小娘子都有点点肚子,年少长身体呢,此处肉多些也难免。你我在这里说说便罢,出了门可不许议论主家。如今的女郎们都追求苗条,二娘要是不肯吃饭了,我可饶不了你们……嬷嬷?”
“你们也下去。”冯媪面色沉静地站在二人身后,不知何时,屋内其他伺候的都不见了踪影。
逢春和迟夏对视一眼,虽不解,却还是听命退下。
碧纱帐里,阿芍还在熟睡。她脸颊微红,神态安详,双手交叠在小腹,周身尚氤氲着未散尽的雾气,如一朵初绽的新芍。
冯媪挣扎着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搭上这娘子的手腕。
流利圆滑,如珠走盘。
反反复复,从左手腾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折腾到左手。她几乎要把眼前的小娘子看出朵花儿来,甚至连自己的脉息都试着探了几遍,却还是得出了同先前一模一样的结论。
“明月奴,你后悔吗?”
冯媪保养得当的面庞上浮现出显露年岁的纹路,对着洒落在纱窗上的月影深深哀叹。
“冤孽啊!”
*
二门上,余府管家正在同人据理力争。
“郎君也看到了,这是余府的二门,是连接前院后宅的重地!贵府五郎君就这么带着人强行闯了进去!哪怕他带的都是女子,可他自己毕竟还是个青年郎君啊!这简直是视我余府主人、视我余府家规、视我余府大门于无物!”
管家指着那已经被重新锁起的黄花梨木门上的几个残留脚印,痛心疾首地引着人去看。
来人不为所动,眼皮都懒怠抬,“不是二门么?”
管家当即一哽,旋即跳得有三尺高,“那也是二大门!”
听听,不知道的还当是谢家五郎君打砸了余家二大爷。
谢维止素知自家兄弟人品,更不欲与人为了扇破门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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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我会向姑丈告罪,赔付钱帛到时一并送到。五哥素来稳妥,此番行事鲁莽,想来事出有因?”
夜里他正好眠,忽然有侍卫来回禀,说余府的大管家带了人在外头敲门,口口声声称谢家五郎是莽儿郎,要郎君赶紧去看看。
毕竟是姻亲,又牵扯上五哥,谢维止还当出了大事,来不及换衣裳只裹了披风就出门,结果并没见到想象中乌泱泱执炬而来的一帮人,只有个山羊胡的老翁带了个提灯的女童在等候。
谢维止瞥了那不经事的侍卫一眼,他惯用的那几人在前两月出事时死伤过半,新补上的总是不合他脾性。
传话不严谨,谢维止这般露了面,才不得不在此月黑风高的晚上被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管家生拉硬拽进余家后宅,听他讲甚么二大门的故事。
无视了愤愤不平却屡屡说不到重心的管家,谢维止看向那个紧跟在他们身边的小婢子,“想来是你在通风报信了,说说怎么回事。”
虫娘今年不过八九岁,南境的女儿大多娇小玲珑,她还没见过足有三个她加起来那么高的郎君,今晚却一下子碰到了两个。
她边回忆边说:“晚膳后,嬷嬷姐姐们服侍娘子洗漱安歇,我才铺了床,姐姐就给了我赏钱,让我出去玩……”
谢维止无声叹息,怎么人人都以为他很闲么?
“可是单翁翁让我照看娘子,我就抱着柱子等。等到月亮挂在最高处的时候,先是抬水的嬷嬷们出来了,接着是两个穿青衫子的姐姐出来了,没多久两个穿绿衫子的大姐姐也出来了……”
谢家婢女服色有定数,一等着茜红,二等着水绿,三等着青碧,末流则无所限,依主家喜好便是。
他们兄弟前来玉京府时,老夫人曾派遣身边人与冯媪随行,好接了外孙女去华京游玩。那时换女的事情尚未被捅破,想着余家大娘子身边定不缺婢子,冯媪便只点了二等、三等的侍女各两人上路。
“又过了很久,同屋的阿姐喊我回去睡觉,我才要走,娘子屋内却传来好大一声嘶吼,像在哭似的,两个守夜的姐姐也听到了,就跑进去看,里面的人说了会儿话,一个姐姐跑出来说要去回九郎,另一个姐姐拉住她说九郎素日不喜有人扰他清梦,而且规矩大,这事必须找五郎。”
是何要事至今不知,确实无人来禀报,不过谢维止也没料到侍女们敢在背后这么编排他。
“两个姐姐走了,其他人都睡着了,就我一个人在外面,我害怕,想去找阿翁……”虫娘悄悄往管家身边靠,手上的烛火都快把人袖子点着了,“才走到二门那里,就看到一个戴玉冠的郎君踹开门,带了四个人飞快走进来,朝娘子的院子去了,我赶紧去找单翁翁……”
管家心疼地看着那门,边往焦黑的袖里摸索边道:“简直放肆!简直大胆!简直跋扈!简直嚣张!简直……”
“这么会排比,你不如改姓简?”等了半天连个钥匙都没等出来,谢维止耐心告罄,拎着女童飞身跃起。
“现在的郎君果真一个比一个性子急。”徒留单管家在原地攥着把钥匙,“又不是不给你开门。”
10. 将离
守门的僮仆怯生生地从门后探个头,“单翁翁,新来的郎君都没从这门走,小子拦也没地方拦啊!”
又看着举着钥匙的老管家,想到他方才的嘟囔,“夫人近来在前头照料主君,二姑依旧在西市留园落脚,大娘前几日回了百灵州的外祖家认亲,后面宅子眼下就剩了才归家的二娘一位主子。仆已然不慎放进去一个爆脾气郎君,单翁翁还要……若生出不得了的大事,我还是现在去撞墙好了……”
僮仆未把话说完,脑袋就让单管家敲了一下,“那不是正好么。”
那小子整个人都傻掉,“翁翁翁翁会不会太心狠了?”
“嗡来嗡去,你蚊子变的?”单管家露出机敏淡笑,伸手遥指将离苑,“那可是号称族中子弟皆如芝兰玉树般超逸不凡的谢氏郎君,到访的那两位还是正支嫡子。”
老管家一派老神在在姿态,“谢家老夫人肯答应先夫人留下的小娘子在玉京府长成,不过是为着主君尚在,碍着世俗道理才不好杀过来抢人,哪能一直容忍她长住在咱这地界。眼看小娘子及笄待嫁,此番特地派了在她身边养大的五郎君和闻名遐迩的九郎君来贺生辰,多半是存了提前相看的意思。”
僮仆凑到跟前听。
一把山羊胡在风中晃晃悠悠,“虽没料到当成心肝肉来疼的小娘子换了个人,本意总不能变吧?百灵州云家给大娘运作来一个秀女的身份才些许避开了谢氏的怒火,二娘受了那么多委屈,谢家人总不能看着不理会。他家这一辈单主支就有足足十八个郎君,放地下能站四五排,划掉不在世的、娶了亲的、没长牙的……我们小娘子总不能一个都够不着吧?”
僮仆没那么自信,“我阿娘有幸在主君头婚的大礼上侍奉酒席,据说当年先夫人嫁来玉京府时,就有不少人议论余氏在南境的这一脉委实落魄,若非有婚约在前,谢氏女郎很该如她同族姊妹般联姻大族做宗妇,再不济也该进宫当娘娘。那时老主君夫妇尚在,余氏南支还在世家谱上,外人看来也是显赫热闹的一家子,这都有人说成是门阀下嫁庶族……”
他边说边看人眼色,随时预备靠墙溜,“后来主君为了撑起宗族门面,不得已奉行商贾事,积攒下玉京半城家私,旁人称呼起来,也是玉石余家,不是旧年的士族余氏。那咱们家二娘还能……这事还能成吗?”
“所以得牵好线、搭好桥,让郎君娘子们见了面再说。总那么守着礼数在人前厮见,能生出多少熟稔。”单管家并不着急往二娘的将离苑赶,甚至还抽了帕子慢慢擦拭起那木门上的足印。
他看着那印子宛若在看一段注定完满的佳缘,“那五郎能亲自去红药村接人,今儿又带人为了小娘子的事硬闯,这足足三五道印迹,可见其焦灼,不管怎样,总归是把二娘放在了心上。那老夫便推上一把,再喊来他自家兄弟做见证,到时闹出来便不好只挑一家责备。”
单管家拧人耳朵,“所以你给我记好了,今夜的事半点都不许往上头捅,主君那里我自会去说。倘若夫人那边知晓了一星半点儿……”
“知道知道,今晚连一只萤火虫都没上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照亮。”僮仆歪着脑袋逃脱,讪笑着捻着袖子,“哪能让单翁翁亲自动手,我来我来!”
擦了左边门,又去擦右边,“不过华京那么大,又不止谢氏一家门户,二娘若能有谢家这外祖说媒,嫁到别的世家也很不错嘛。大娘白占去这些年的尊贵,却是个体恤悯人的性子,心里还不知如何亏欠惦念二娘,若她在皇城排得上位次,也不会让小娘子过得不好啊。”
“你个拆台鬼,怎的我说甚话你都唱反调?再有下回你干脆不要叫阿正了,改名叫阿反得了。”单管家没再搭理他,揣好钥匙背着手走了。
*
将离苑,正堂。
“让我知道是哪个该千刀万剐的忘八混账,老身非得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摘了他的心,撵他到十八层地府的最尽头才解恨!”
谢维止带着虫娘一进院门,就听到失态的冯媪在无差别地怒斥。
“我单想着娘子在那贫苦地方过得肯定差,也没料到她还是个姑娘家就让人哄着骗着……”
“杜虔婆就该从坟里拖出来鞭笞!云家人更没一个好东西!瞎了眼蒙了心的余大郎这么多年都认不出女儿活该他没几日好活!我明月奴当初为何就偏要嫁来这等搅和人家!”
“必是那起子油嘴滑舌的浪荡子欺瞒了小娘子,然后就拍拍手撩开不管了!红药村的人都是瘸腿没能耐的废柴不成,由着那贼眉鼠眼的坏种诱拐一个村里养大的女孩儿?”
“不省心的都走了,就剩下我那苦命的娘子在世上活生生地煎熬难过,她往后该怎么办啊……”
他们从谢家带来的人都齐刷刷站在阶下,堂上只有一个黑青着脸的杜媪在团团转地撒火,他五哥则立在屋外对一干人等耳提面命,要她们学会闭口不言。
谢维止打眼一瞧,寝房那头,已点起了灯,尚无人影晃动。
他略低头,“你不是很听话么?”
虫娘拎起裙子跑,“对呀,姐姐们都忙着,我得去陪着娘子。”
侍女们分成两路让开道,谢维止大步迈上台阶,与五郎一道进了屋。
“我饮多了茶,夜里睡不着,尔后便有表妹这里的侍女来请,说冯媪给二娘摸出了滑脉。”谢五郎也为这不大常见的事情困扰,闲闲敲着桌子,“为兄素知你秉性,就点了两名照顾你伤势的医婆,带着那两个侍女走了这一趟。谁知动静太大,还是把你吵醒了。”
“余府单管家来叩门,说五哥夜闯后宅。我虽搪塞过去,可脉息之事甚大,必要知会姑丈,你我深夜出入人家宅院总归不妥。”谢维止走了一路,面上的困倦早没了,“余表妹在乡下嫁了人?当时没把郎婿一道接回来?”
“回头去请罪好了。”谢五郎眉头微皱,“我与冯媪等人见到表妹时,她还梳着在室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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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式,模样又偏瘦,根本看不出来怀有身孕。再说我们去那村落本就是为了接人,一见那穷山恶水的样子,便知表妹在那里过不上好日子,心疼还来不及,谁耐烦与村人再多说闲话。”
冯媪见到人来,仿佛有了主心骨,也不哭了,“五郎,九郎,老夫人的书信上将小娘子此行安危托付你我,如今她……”
谢五郎快言快语道:“嬷嬷猜测了那么多,也不一定就是准信。天亮了我使人往那村子去问问,若真有个郎婿,便由冯媪亲自教给他规矩,沿途我与九弟少不得再多加提点,到那时一家三口齐刷刷往老祖宗面前一带,也是喜事一桩。若没这个人,表妹照旧是我家表姑娘,不就多了个孩子,莫非谢氏还养不起了?”
见冯媪与五郎都巴巴儿看着他,谢维止正色道:“我又没说表妹这样不好。”
冯媪心绪稍宁,却听他话锋一转:“是非曲直,旁观者未必如当局者清楚,不如请余家表妹过来,问明打算。”
谢五郎不太赞成,“这也太为难一个无辜堪怜的小娘子了。”
谢维止道:“反正你们也把人吵醒了。”
*
寝房内,阿芍抱着腿,把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只留出一条缝。
烛火摇摇晃晃,一时把缝隙填满。
虫娘跪趴在床榻边,双手捂着脸,也只剩一只眼睛,“二娘回家了不欢喜么?”
阿芍闷闷的声音从锦被里传来,“如果没人喜欢桥桥,就不欢喜。”
虫娘不明白,“可这座大宅子是娘子的家呀。”
阿芍露出脑袋,认真道:“房子是大是小都没关系,桥桥和我都在的地方,才能算家。”
“要不说二娘是娘子,小虫儿能有这么大一个花园子做屋子,哪怕把两条腿跑飞起来也很高兴的。”虫娘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摇啊摇,“嬷嬷发大火,单翁翁带我去找郎君了,娘子知道吗?郎君会飞!”
阿芍道:“你是说,后头带你来的郎君会轻功。”
“新郎君来了,嬷嬷不骂人了,旧郎君也不训人了,那这样算不算……”虫娘憋了好久才捋顺话,“还是有人不对娘子和桥桥发脾气的?”
然后左顾右盼,“但桥桥是谁呀?没看到嘛。”
那不太聪明的样子几乎要把阿芍逗开怀,她掀开被子,点了点肚子,“桥桥在这儿。”
迟夏正推门进来,佯装没瞧见这一幕,“五郎和九郎请二娘子过堂一叙。”
阿芍拍拍桥桥,“我知道了。”
迟夏带虫娘给她更衣,“五郎那一房的郎主和娘子早逝,襁褓里就让老夫人抱去养,是诸位郎君里最真挚和善的一位。九郎是谢氏宗子,他母亲便是皇族的长公主,娘子该叫做大舅母的,从小承袭着众人期盼,规矩便比旁人严些。”
阿芍闻言,便没有先前那般抵触防备,“多谢。”
她怀着颗忐忑的心走到了将离苑的正堂。
11. 错觉
将离苑据说是个种满了从玉京各处搜集来的各色芍药的小园子。不过现在还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阿芍望着正堂檐下那块光秃秃的牌匾想,也许她并没有一个能亲眼看见繁花盛开的机会。
她匆忙而来,便也得到一个被匆忙收拾出来的院子,而她那位缠绵病榻的父亲甚至还来不及给这方小院题一块匾额、两幅对联。
说来可笑,就像阿芍也没有自己的大名一样。
叽叽喳喳的婢子小虫儿有个全名叫做单虫娘,只因进宅院做事才图方便选了省去姓氏的叫法。棠梨村的王小弟长到十岁了,杜二婶尚且惦记着请人给他取个学名读书用。
而她自己都快当阿娘了,还只有个杜媪随口起的小名儿与人说。好容易寻个郎婿,竟也是不知名姓的野人,连带着肚里的桥桥都只有个从不了爹娘大姓的乳名。
旁人都喊她“阿芍”,却没人说她是红药村的白阿芍,抑或棠梨村的杜阿芍。
虽然她自己也很喜欢“阿芍”这个名儿,可人就是会钻牛角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
但凡人活在这世上,真的能没有姓氏托举、不寻来历归处就糊里糊涂过完一辈子吗?
阿芍拨弄着那块失而复得的飞天佩。
它如今可阔气了,正堂而皇之地悬挂在她腰间,有一眼数不清的珍珠璎珞金银丝线做点缀,轻而易举地便能向世人展示它的精美。
不似从前。
现在有人叫她“二娘”,有人说她是余府的小娘子。“阿芍”这个小名反倒如什么惹人厌恶的脏污忌讳一般,渐渐地无人提及。
她才有了姓,就失了名,随即增添了一个很多人都能取用的代号。就像她得到了桥桥,丢掉了阿生,紧跟着便找回许多陌生远大于亲近的家人一般。
都不算完满。
她其实没有很贪心,但就连这点寻常皆有之物,旁人也吝啬交付。
“不打紧,可以离开的。”阿芍揉一揉桥桥,“我会保护你的。”
*
青白玉珠帘在人眼前次第分开,一架水墨屏风意外挡住了阿芍的去路。
冯媪在这头等她,斟酌再三才道:“娘子从前受了甚么委屈,此番尽可向五表哥和九表哥诉说,嬷嬷总是陪着你的。”
山水画后影影绰绰,依稀是两个郎君的修长身形,他们只端正坐在那里,就已经比玉京府的很多人站着还要高了。
泼墨笔法原最肆意,却被禁锢在一个又一个格子里。这些生来高贵的人啊,似乎总爱用自己的方式,把不合他们脾性的东西甄别剔除。
小娘子那股戒备抵触的情绪几乎能穿透屏障蔓延过来。
谢维止头一回主动反思,自己是不是出了个不甚通情达理的笨主意,否则他此刻怎会莫名烦闷,头上的青筋也不自觉地突突跳着。
女郎家突如其来的僵持样子简直比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更让人为难。
不对付的政敌完全可以用权谋、寻错处,千方百计地削弱其势力。对付不了的小娘子站在人跟前,又是祖母看重的、姑母留下的掌珠,那眼泪婆娑的样子既不能让人无视,也着实没法子去劝解。
何况他此行不过是个陪衬。
虽说女方那头出了岔子,因北地公卿士族南下之故,时下大族女郎易嫁成风,五哥那里究竟是何想法尚来不及询问……
谢维止也不便将手伸得太长。
所幸那小表妹很能自行打点心情,没有让人为难太久便主动开口:“见过两位表哥。”
架好了梯子递过去,先有一道略为熟悉的嗓音接了话:“余表妹,照顾你的冯媪说你怀有身孕,为兄找来两个医婆瞧了,都夸孩子生得健壮,已然一月有余。”
“这是五郎君,那天来接娘子时你曾见过的。”冯媪把眼一红,先前筹划好的再多想头眼下也难去轻易实现了,她不免担忧地看向那尚算青涩的女郎。
小娘子并未有半分迟疑,见人提及伤心事,她亦能坦然道:“我是阿芍,红药为名。这是桥桥,倚木为桥。”
谢五郎些微一愣,他还真不曾留意过余家表妹之前叫甚么名字。
不过连未出世的孩儿都给起好了乳名,看她神色也算镇定,这小表妹大约还是清楚自身处境的,应当不至于像冯媪臆想的那般凄惨。
谢五郎便收起几分忧虑,笑说:“取桥边红药之意么?母子连心,路上也不见闹腾起来,可知是个好孩子。”
有人大方夸赞,阿芍也痛快应承,“桥桥真的很乖的。”
那道屏风后传来郎君直爽笑声,“冯媪是积古的老嬷嬷了,有她在,表妹更无需担心。”
谢五郎说着便同冯媪感慨,也有劝慰她老人家的意思,“桥桥……这像是小郎君的名字,冯媪见多了小娘子,此番也算是两全。”
冯媪一手带大了数位谢氏女郎,最是个喜爱孩子的,“这月份还看不分明男女,不过娘胎里就安静的,多半是男孩子。”
冯媪的语气不似做假,“为防家里人日后因他是个闹腾小子就忧愁,便在阿娘怀胎时特意做出个乖巧模样。如此,将来有一日他父亲嫌人太淘气了要申斥,他母亲一想到这孩儿在肚皮里有多省心,免不了从旁劝慰,好让人都饶他一遭。”
一席话说的,阿芍扑哧笑了,“那女娃娃也会这样吗?”
冯媪笑着回话:“怎么不会?桥桥的外祖母便是这等女郎。”
阿芍愈加开怀。
“原来表妹喜欢女儿啊。”谢五郎恍然,“‘乔’取先代丽人美誉,‘木’有枝繁叶茂气象,那桥桥必会是个风华绝代且茁壮康健的小娘子了。”
该问的不问,竟议论起男女。他五哥这张嘴啊,真不愧是在家里哄惯了老祖宗的。
谢维止面无表情,看那三人聊得自在。
当表舅舅的把一个还没显形的娃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当母亲的也只顾着听好话,人家说她女儿壮实,她还觉得胖乎点挺不错。还有那冯媪,几番移情下,就差没对着那母女二人掏心掏肺了。
谢维止轻咳一声。
冯媪稍敛了笑容,阿芍略感意外地看向那屏风。
她近来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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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五郎拍拍阿弟肩膀,方道:“都怪有歹人从中作祟,兄长们到得太晚,竟不知阿芍表妹有了人家。且当日着急接你回来,顾不得妹婿,更没料到还有个小桥桥。”
最近多事,其实阿芍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再去想那个跑了的郎君了。
随着桥桥一日日长大,她为了保持平和安稳的心境来养胎,又重捡起那刻意模糊过往之事的习惯。也是奇怪,她似乎生来便有这等本事。
又或者是这幅躯壳为了全身心的供养桥桥,必须把容易伤神的事情都腾挪开来,好留下一个傻气糊涂的阿娘,为了腹中胎儿的诞育拼尽全力。
总之,当时那样撕心裂肺的感伤,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都变得没那么要紧。
谢维止大抵是没睡好,听他三人说话,总觉得有种寻不到根源的苦闷。
见他总是拿手揉额头,谢五郎生怕那不得了的伤势再复发,就顾不上铺垫,赶紧道:“若能将你们一家子一起带回华京,老祖宗她们不知该有多欢欣。”
说着便去拽谢维止衣袖,他这么一言不发,可惹得外间的小娘子多看了这里好几眼。
谢维止只能忍下痛楚,出声道:“嗯,是该同往。”
这是一道没怎么听过的嗓音,似山间清泉,温润而有力。
泼墨山水掩映了那人眉眼,他被一袭披风随意包裹着,更让人辨不清身量。
冯媪小声提醒:“这便是九郎了,郎君有差事要忙,不得空往百芳县去,今天方能与娘子相见。”
“见过的。”阿芍音量短促。
谢维止思索之后,如实道:“余表妹,今日是你我初见。”
谢五郎生性爱热闹,闻言便乐呵道:“莫非是谢家玉郎的声名都传来玉京府下的州县了?表妹是见着你九表哥的画像还是皮影了?”
再站起来将脑袋探到屏风那边,低声道:“等回了华京,我给你拿两箱子来让你随手送人,保准你是各类宴席上最受青睐的女郎。”
“都不是。”阿芍举起玉佩,“是真人。”
谢氏兄弟连同冯媪俱露出不解神色。
“那日我去城里典卖玉佩,在二楼等候的时候也是这般隔着一道屏风……”阿芍似在回想,“看见了两位表兄的背影。”
“还有我的份?”谢五郎顿觉惊喜,还促狭起来,“我便罢了,快同我说说你看见九郎是甚么感受?华京女郎个个夸他好,这回也让我们玉京的小娘子来断个公案。”
“遥遥一见,如隔千山万水。”阿芍还真回了话。
“这评价不坏,果真合他秉性。那日我们去那商行,可不就是为了寻一块双面工山水牌给……”谢五郎可算想起来此表妹非彼表妹。
“要我说山水牌还是适合郎君戴,妹婿仍旧红药村住着吗?”心直口快的郎君试图弥补,“没能亲至昏礼,愚兄该按华京旧俗送你夫妇一对鸳鸯佩的。”
阿芍颇平静,“没办宴席,成婚不久阿郎就走了,我在乡邻旧冢旁边给他起了新坟。”
谢维止鬼使神差般抬头。
她快哭了。
12. 和离
阿芍醒来的时候,晴光正好。
她依偎在蓬松柔软的锦被中,白里透红的脸颊不住在枕巾上蹭。
一抹淡淡的光束透过轩窗打在她将合未合的眼眸附近,赖床的小娘子一会儿眯着眼睛往阳光里钻,一会儿顺着丝滑的枕衾往避光处溜。
“娘子,该起了罢。”
阿芍动了动手指。
逢春坐在脚踏上,趴在人耳朵跟前说:“粥都热了三遍了。”
冯媪进屋时就看到逢春一面拍着人哄劝、一面喊着人醒来的滑稽样子,当即就气笑了,“你这是要娘子接着睡还是要她现在醒?”
“横竖也不必去前头请安,便是让二娘多睡些也无妨,她正抽条儿呢。”迟夏正拿了个小巧的银斗立在那熨衣裳。
虫娘今日也能进屋伺候,她蹲在架子下面给迟夏捧衣角,“小主人也要长个子的。”
阿芍就着逢春的手坐起身,靠在她肩膀上缓缓神。
迟夏生个喜庆圆脸,话说出来也俏皮,“咱们家最是疼惜女儿的,嬷嬷养了那许多女郎,难道一个贪睡的没有?”
“怎么没有?”冯媪引着半醒不醒的小娘子往妆台跟前坐,镜中人唇红齿白,是天生的好颜色,“往前看,明月奴比这一个还贪睡,肚里那一个更不知会否是梦神托生了。”
“我往常还是很勤快的。”阿芍面色红润,给自己辩解一下,“实在是没睡过这么轻巧偏还这么暖和的被褥么。”
逢春带着两个侍女给她净手洁面,“二娘回到谢家,老夫人那里还有更轻便的蚕丝鹅绒等物填成的被褥等着你和小主人一样样睡呢。”
阿芍犹豫不决,“外祖母也喜爱我?”
“怎么不会?”迟夏捧来要穿的衣裙,“一天换一套都使得。”
她家是谢氏世仆,说起话来便比旁人更多几分底气,“咱们来之前,老夫人就把娘子的屋子收拾得比那天仙洞府还精致,旁的不提,单说我阿婆掌管的大小瓶器那一宗差事,她们抬了箱子流水似的往老夫人跟前过眼,亲看了是最好的,才会拿去娘子院里摆设。”
阿芍稍安,旋即提起心,“那……那我的桥桥……”
冯媪没想到自家昨天晚上的模样把小娘子吓得不轻,本想着她在沐浴时都惊扰不醒,定是睡得深沉,这才一时悲愤过头,声量大了些,谁知就把人吵嚷起来。
若非有五郎好声好气担待着,只怕这小娘子当时就能收拾包袱回乡去。
眼见那小脸上又藏不住惊慌,冯媪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你母亲是老夫人在四十高龄拼着命诞下的,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便是要天上的星子来压裙角,老国公也能搭架长梯跑去摘。”
冯媪有心给阿芍梳了个垂鬟分肖髻,“明月奴只得你一个女儿,娘子也只有桥桥一个孩儿,一脉相承,血浓于水,我跟娘子保证,老夫人看到你们娘俩只会越来越高兴。”
迟夏也凑趣说:“家里郎君也太多了些,二娘可巧想要个小娘子,若果真如愿,那还不得让人欢喜成什么样子!”
逢春捧来一直温着的燕窝粥,“这下娘子可以放心吃朝食了。今儿送来了新鲜樱桃,午歇过后,婢子借他家的厨房一用,给娘子和小小娘子做樱桃毕罗和酪樱桃好不好?”
阿芍美滋滋点头,“好的呀。”
那樱桃毕罗,她长到这么大,就在杜二婶和杜二叔的昏礼上吃过一回。
因为是做压床童女,婶娘特地给她拿了两枚,阿芍给杜媪留一枚,自己吃一枚,囫囵吞进肚,没尝到樱桃味就没了。回去拿给杜媪,说是牙疼不爱这个,又还给阿芍,她这回倒是记得小口小口吃了,可那时早凉了,滋味儿还不如先前。
至于那酪樱桃……
阿芍近来很习惯跟桥桥说会儿话,“你远比阿娘有福气,等下多吃点,长成个年画娃娃才算不辜负这些人待你的好。”
说着便去看那碗里清透润泽的丝缕状食物,她浅尝一口,甜是甜的,“燕子口涎和绿豆细粉的差别当真很大吗?”
逢春也说不来,“大概在采买的时候差得比较多吧。”
冯媪哭笑不得,吩咐下去,“明儿换血燕。”
这里正用饭,虫娘从外头快步走进来,“管家翁翁使人来传信,主君醒了,要见二娘。”
众人都去看阿芍。
逢春在检查首饰戴得好不好,迟夏在琢磨外面衣裳还添不添。冯媪则抓过虫娘细问,她阿翁说没说云夫人和她生的那个大娘在不在余家主君跟前云云,小虫儿便跟着拨浪鼓似的点头摇头。
唯有阿芍慢悠悠用完一整碗燕窝粥,还吃了两块花折鹅糕,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出走。
冯媪边走边念叨,“实是前两日回来得着急,各处都得收拾,竟也听信了娘子的话,放你一个人跟着他家侍女去见你父亲。第二天逢春收拾床榻,才发现那枕巾都哭得透透的了,今日说什么老婆子也不答应让你独个儿去……”
*
思远堂,谢氏兄弟联袂而出,恰遇见从蜿蜒曲折回廊漫步而来的阿芍一行人。
小娘子明眸善睐,着一袭鹅黄春衫,与这早春初晴风光很是相配。系一条榴红宫绦,白绫裙上绣出芍药暗纹,腰间除一枚飞天佩并一只旧荷包外再无别的装饰。
谢维止自觉与这娇滴滴的爱哭女郎不甚相熟,打量一眼便守礼挪开视线,就看到那枚和如今的小娘子称不上搭配的旧荷包。
大约是从前家贫时的旧物,换了身份还舍不得扔,倒是个念旧的。
谢五郎则热忱道:“阿芍表妹今日看着好生欣悦,是碰上甚么喜事了不曾?”
春风微微吹拂起发丝,但并不足以迷人眼。
“我在明媚的春光下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许多关切的笑脸。枕被上没有不散的霉味,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朝食里有一道折花鹅糕,特地做成了芍药花的形状。燕窝粥清甜暖心,午后还有樱桃制的应季点心……”
阿芍一样一样说来,澄净眉目间俱是安然。
谢五郎不禁笑道:“这正是诗人墨客们推崇却往往不能得的陶然无喜、惬意无忧心态,表妹是极懂得品味生活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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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芍垂眸,道:“吃饱喝足,腹内无饥馑,自然欣喜。”
堂上伺候的侍女听见人来,已将帘子打起。
“父亲唤我。”阿芍浅笑着同兄弟俩告别,“就不耽误表哥了。”
谢五郎便道:“快去罢,姑丈正等着你。老祖宗已从华京传来书信,叫我们带着你尽快回家。留在玉京的时日不多,你……”
阿芍望着他二人身后的思远堂,“我知道的。”
谢五郎稍微放心,又想到那素来倨傲的弟弟还不曾跟怕生的表妹说话,便笑看他。
谢维止察觉到一道狰狞视线,他只得含笑道:“看来是不哭了,今日这样便很好。”
昨夜那小娘子的眼泪一滴一滴往地毯上砸,到最后都哭抽搐了也不说话,只会拿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徒劳地盯向虚空处,伤心难过得无以复加。
“会不会说话。”谢五郎差点没端住仪态,“你九表哥不常与女郎往来,阿芍表妹不必理会他。”
要他说话的是他,要他闭嘴的还是他。
谢维止清隽面庞上流露出些许凝滞,转瞬便过。横竖他与这养在后宅的表妹也见不到几面,就无所谓在人家那里会留下甚么印象了。
故而他也没着急辩解。
倒是那小娘子端着张温温柔柔的芙蓉面,语气里有很难藏住的张牙舞爪,“在表哥眼里,嫁过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吗?”
还算年少的女郎立在台阶下,不过疾行两步,裙摆便在风中飞扬成一朵花开的模样。
与华京同样年龄的士族贵女相比,堪称礼仪疏漏。但毕竟生在偏僻乡野,不好吹毛求疵、要求太过。
况且她还怀着孩子。家里那些婶娘有孕的时候,据说脾气都会大变。
谢维止便也耐心回应:“自是不会。”
“那我为何要哭。”
谢维止见她羞于承认自己昨夜失仪,就说:“本朝律令,纵有媒妁之言作保,男婚女嫁皆出情愿,若有一别两宽之意,和离之后再行嫁娶也是应有之义。”
见那小娘子呆愣愣的,仿佛没听懂,想她此前经历,料到她大约不曾念过书,谢维止不由得生出点为人兄长的责任。
他便道:“你恐怕不知,如若郎婿逝去,其夫人须往官府销户报备。似表妹昨夜哭诉中隐约透露出的和五哥派人查访到的讯息,你家郎婿一无户籍、二不见踪影,我与五哥商议过,为了你将来能给孩子寻继父……”
忽有一道凛冽的煞气扫来,未及人去追寻,又彻底消失。
谢维止不着痕迹地把这院里看了一圈,一个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疑心自己是被前两月那场刺杀惊出了错觉。
谢五郎郑重道:“九郎正命人给你改户籍到余家。表妹你看,若是丧夫,反正你们村里也有衣冠冢。说是和离,比之又喜庆不少,你还在养胎,也不好在吃穿用度上缩减,桥桥生下来还不用穿孝。”
阿芍笑了笑,“那就和离吧。”
她对着两位表哥行个大礼,“烦请九表哥亲自费心劳神,将我与桥桥生父订明和离。”
13. 扳指
“这是自然。”谢维止答应得痛快。
他平生最不喜拖泥带水之事,言行举止无不谨守君子慎独风范。
若余家表妹求到他跟前还是哭哭啼啼总拿不定主意,更有甚者,还要对那抛妻弃子的前夫郎百般维护……
谢维止是决计懒怠多管闲事的。
此时见这小娘子似有泪意却竭力忍住的形容,像是个有决断的,悯其身世,谢维止不免真心替她考虑几分,因此道:“我与五哥听那日跟车去百芳县的侍卫说,红杏村……”
阿芍抿唇,拧了拧手中帕子,复又松开,“是红药村,杏花村还在它上头。”
谢维止理亏在先,赔罪的话也就轻易道出口:“抱歉。”
阿芍面上并没有露出不快,“似表兄这样天潢贵胄的人物,只怕连牡丹州都算得你们眼中的偏僻异乡,何况它底下的百芳县呢,红药村就更是离江沿线十来个大小村落里极普通的一处了,彼此间错开来,外来人分不清也是有的。”
“道听途说而来,难免会有疏漏。”
谢维止并没有强行给自己辩解,他那几日忙着办差,又忙着养伤,实在抽不出空陪五哥去接一个十来年没见过的表妹。说到底,那是老祖宗想给五哥定下的女郎,他掺合太多也不好。
“不知者不怪嘛。”谢五郎虽有个当兄长的样子,到底还是偏着亲兄弟。
而且阿芍表妹性情好,也不像是会跟人计较的,他就没想那么多,只顾着缓和气氛,“祖母那里的逢春最会炮制膳食了,如今给了你,表妹可是有口福了。九郎那里还收着一份大伯母从宫中陪嫁的食单,上面搜集着历朝历代的珍馐美味,比咱们家里收着的那几样家常宴饮食谱更多了点稀奇古怪噱头,回头让他拿这个出来,叫逢春学着现做了,给你和小桥桥顽着吃。”
谢维止便道:“我不好口腹之欲,留着那个也是白放着。表妹是双身子的人,正用得着,回京就让人送去。”
阿芍道一句:“表哥费心。”
此时风起,她似乎觉得冷,在原地呼出一口气,才接着说话:“有时想想,天差地别的沟壑就在那里,其实也难怪。譬如我,从没见过人们口中的华京,有朝一日真到了那里,恐怕连城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
“那还不简单,等回了华京,我和六郎带上你还有家里几个姊妹到处逛去。”谢五郎这般许诺,“你六表哥最懂享乐,有他在,不出三日,保管表妹把华京有名的地方都认个遍。”
阿芍肯定道:“是要去看看的,常听人说华京,我也很想知道,华京到底哪里比玉京好,才让这么多人对它念念不忘,宁可舍弃安稳闲适的日子,也要背上行囊去帝都闯荡。”
“我们长住华京,镇日里待着,倒觉不出太多好。乍一离了那地方,还真是不习惯。总归华京的好处,你到了就明白了。”谢五郎懒洋洋回忆一番,“不过嘛,要是想去皇城看个新鲜,还是找你九表哥最方便。”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何事,颇对着那清冷自持的阿弟挤眉弄眼一番。
谢维止不欲理会那平白无故就抽搐起来的兄长,依旧说正事,“几个红药村村民说闲话时也曾提过一句半句,表妹那个郎婿是成婚没几日便嫌弃家贫才跑了的外乡人,连名讳都不为人所知。”
谢五郎方正色道:“当时不知道还有桥桥这孩子的存在,他们只当是村人妒忌起来乱嚼舌根罢了,就没把这事往上报。咱们府上的女郎少,从来是要多留几年的,似表妹这样刚及笄没两年就嫁人的委实不多见,不止是他们,连我们也没想到这一层。”
谢维止瞥见小娘子的面色比之前更苍白,忖度她约莫是想到了伤心事,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我调阅典籍时不曾见有人持路引过所在离江沿岸那几座村庄往来,表妹那郎婿大概是一流民,眼下他虽离开此处,不能陪伴在你和孩子身边,也难说就一定是没了,若定为丧夫,将来他再回来找你们……须知官府登记造册的东西是不好随意变更的。”
“我倒没有想那些。只是很欣赏和离书上的那两句话而已。”阿芍平直的唇角微微上扬,“看来九表哥也觉得和离不错了。”
谢维止案头常堆的书册条呈里少有涉及这等内容,他还在想那放妻书是如何写的……
谢五郎却大大咧咧接过话,“让我猜猜,‘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对不对?你们这些小娘子啊,千秋万岁都爱这些怨憎会伤别离的说辞,都和离了还要甚么体面文辞,抓紧把家私厘清才是正理。”
阿芍扑哧笑了,“家贫,只有破屋三两间,也没多少好分的。”
“桥桥可还有人一半呢!”谢五郎见她果然着急起了,就出主意,“至少得把这孩子彻底归在你名下,当下不必他照料,将来不要他探视,日后不给他养老……”
阿芍不由得感叹:“表哥说得极好。”
谢五郎亦颇自得,“今日表妹先去拜姑丈,还有甚要紧的,你都说给九郎让他写在放妻书上,他字好,官又大,就算来日前头那个不幸找来……那也不怕,横竖有谢家玉郎在前面顶着呢。”
“除了桥桥,也没别的了。”
小娘子不知何时又恢复成巧笑倩兮模样。
“只怕麻烦了九表哥。”
话都说成这样,谢维止也只能在五哥的恭维和表妹的恳请下应承了这桩差事。
“两位表哥慢走。”
说话功夫,打帘子的侍女已出来探看了三四遭。
阿芍等谢氏兄弟走出了庭院,才对冯媪等人道:“知道你们是为我担心,只是那日父亲病着,我还没与他说上几句话,今朝也还是让我一个人进去罢。你们就在这里吃盏茶等着我。”
冯媪等人既跟来了此处,自然也不怕再出差错,就留在外头等。
阿芍独自走进了思远堂,与一位正往出走的娘子打了个照面。
彼此竟都愣了愣。
那娘子沉静如水,衣饰富丽,妆容精致,有一张人到中年的平凡面貌。凭心而论,是不难看,但亦称不上好容颜。倘使见多了世间名花,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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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说不准转瞬便能遗忘。
侍女早退去屋外,并没有人来给阿芍引见,她亦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对。
末了还是那娘子柔声张口:“二娘来了,快去你父亲跟前罢,郎君他一直在等着你。”
说毕,不等她回话问安便径直离开了。
原来是新夫人云娘子。
“念念……”
座首传来一道听不真切的呼唤。
阿芍走近了些,才发觉那果然是在叫她。
“念念。”
余家主君佝偻着身躯咳嗽一阵,又尽力直起身板,背靠在座椅上,含笑看着她来。
“念念,你都长到这么高了。”
他伸出瘦得可见筋骨的手,在半空中比划着,好像这么着便能丈量出经年不减的父女亲缘。
阿芍定了定神,“我有名字。”
余家主君仍是笑着的。
小娘子看着柔软心善,其实嘴硬得不得了,“我叫阿芍。”
“好,阿芍。”
余家主君都依着她,又从怀里摸出枚镌刻精细的玉戒,“阿爹送你的扳指,走的时候都忘了拿。”
阿芍恍惚间看见了这人比现在更年轻康健时的样貌。
她睫毛微颤,“没有忘,是故意放在那里的。”
这是她刚回余家那日收到的东西,阿芍离开这思远堂的时候,特地把它放在了堂外台阶上。
余家主君喘咳半天,挣扎着也要问:“是不喜欢么?阿爹这里还有更好的,咱们家是做玉石生意的,阿爹……”
“父亲。”
他的问询突然被打断。
“你来看我一回,就送我一枚扳指。”阿芍轻抚着牢牢拴在腰间的荷包,“从五岁到十二岁,我收到了足足七枚扳指。今年我十七岁了,居然才知道那个爱用玉石扳指换山间花草的郎君……”
上首爆发出剧烈咳嗽,余家主君几乎要撑不住从座椅上滑落,但他毕竟还是撑住了。
“我才知道,那个乐善好施的好心郎君是我该叫做父亲的人。”
阿芍静静地站在那里,“五岁那年,我头一回跟伙伴进城卖花草。当时阿婆只肯给我一些便宜东西拿去贩,路过的人都看不上,我饿了一整天的肚子,最后是你拿一枚扳指同我换了一束没开花的芍药,还请我吃了一碗芝麻馅的汤团。”
“念念……不不……阿芍……”
阿芍不禁往前几步,“后来每一年的元夕,只要我进城卖花,无论什么时辰,那一天我总能见到你。我卖的花草越来越好,你还是只用一枚扳指换一束芍药,再多搭送些更名贵的都不要。你也只带我吃一碗汤团,哪怕我有几个钱请你吃别的小食也不要。”
阿芍一把拽下那装了全部扳指的荷包,“百芳县从来没有你这么奇怪的游商,那时我以为你可能只是个钱多到没出花的良善之人。”
阿芍终于走到了余家主君面前,“今天的话我只问你这一次,扳指郎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女儿?”
14. 念容
“念念,世间有许多阴差阳错,很多时候,身在其中的人都莫可奈何。”
余家主君沉吟良久,憔悴的面孔上瞬息之间翻过了许多复杂到让人看不清的痕迹,他最终也只给出这句话做解释。
阿芍近乎麻木地想着,这或许连一句敷衍的解释都算不上。
她替那个小小的女孩问完疑惑,又提如今的自己讨个说法,“那为何又要接我回来?”
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泣着向杜媪要爹娘的孩子了,甚至自己也有了孩子。就算找到了家,它也早就不是幻梦里想象过的美好样子。
她抬头,看不到能移山倒海来显灵的漫天神佛,只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木头屋顶。
堂上那副“慎终追远”的匾额玄黑描金,明晃晃悬挂在正中,而那下面,余家主君的腰好似都被它压弯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抖得那杯中的茶水顺着手浸湿了他的衣袖,又一滴滴落在余家拿玉石砌成的地面,留下极显眼的痕迹,像在哭似的。
“这是你的家,是孩子,她总要归家的。”
“没有你,没有家,我也过得很好。”
阿芍的态度其实算得上平和,她只是忍不住追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要在我已经不需要的时候再接我回来?”
余家主君放下茶杯,余光扫到那枚还好好放在桌上的扳指。
同先前送出去的每一枚一样,是他费心费力镌刻了很久的珍宝。
“你姑姑在咱们家的典当行收到了阿爹给未出生的你雕刻的玉佩,她与想容一向面和心不和,恰好谢氏来人,她便在接风宴上故意问了出来,原是拿定了主意要给她个没脸。想容从来没见过那块飞天佩,自然答不上来。”
“云娘,也就是你继母,早就想当众认回自己的孩儿,正好在族老跟前哭诉起女儿在襁褓中被人抱走、等她嫁到余家才发现先夫人留下的大娘身上竟然有一块自己孩子才拥有的胎记……”
“那天很热闹。”
他像在干巴巴地诉说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闹剧。
阿芍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她的眼睛几乎瞪得有葡萄圆,“也就是说,没有这些人把事情闹大,你其实不想让我回余家。”
天底下哪有这样给人当父亲的?只管生不管养的简直就像……
肚子忽的抽抽,显然是乖巧得一动都不敢动的桥桥感觉到阿娘在迁怒他人。
阿芍没吃过葡萄,她想那东西定然是酸溜溜的,要不她怎么从眼睛到鼻子都不舒坦。
小娘子生气的模样娇憨可爱,真是像极了……
余家主君猛然咳嗽起来,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憋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生在这样人家有甚么好呢。”
本不相熟的父女间更加无话可谈。
阿芍觉得憋屈,不慎熟练地行个礼,扭头就要走。
“念念……”
身后又传来一阵喊魂似的叫唤。
“都说了我叫阿芍。”
小娘子原也不是个急脾气的人,都快要被这犹犹豫豫、扭扭捏捏的郎君气到冒火星子,“父亲若没有旁的事情,我饿了,要用午饭了。”
像他们这等略有家底的人家,一日只吃两餐,不过朝暮而已。这不早不晚的时节,厨房哪来的饭食给将离苑送。
不过余家主君并不觉得这女儿刁蛮无礼,“玉京府有几家菜做的还不错的酒楼,为父让单管家买些来给你和孩子吃。明日起,厨房会单独给你院里送午间的饭食,有甚么想吃的,让你屋里的虫娘去说。”
阿芍的耳朵尖动了动。
他知道桥桥了?还肯给桥桥一口饭吃?
阿芍吃人嘴短,走得就没那么利索。
余家主君又从袖里摸索一阵,翻出个拿金线束起的红纸条,“阿芍,你有了喜欢的乳名,也得有个外出应酬的大名是不是。想容的名字她已用了那么多年,强硬要她还给你,你恐怕也不想捡别人剩下的罢。为父给你取了一个新名讳,你来看一看。”
若是别的,阿芍可没那么容易被打动,但那是她一直想要的名字……
一个不是别人随口喊来、而是有人特地给她起的名字!
那样正式的,腾在一张纸条上,像王翁翻阅很多书籍、斟酌很多词句才郑重地写给杜小弟杜省言那般!
阿芍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往前行进几步,便大大方方朝前走去。
余家主君把纸条塞在扳指里,放在小娘子伸过来的掌心上。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但凡人家来问价钱买东西,钱都没掏出来,她就捧着一双手先把那些长得还没她好看的花草送上去,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人看,跟个小兽似的。
旁人拿到了花草一看,再一瞧那空荡荡的手掌,实在不好意思不给她点什么,就那么伴着小娘子脆甜的“娘子郎君下回再来”招呼声,稀里糊涂捧回了一路芳香。
他的女儿,本该当作是稀世名花来呵护,意外成长在乡间,竟也生出蒲草般坚韧的品格,拥有着连他都望而兴叹的勇气。
余念容。
阿芍摊开纸条看见这三个字,当时就想把扳指还回去。
余容是芍药的别称,中间加个字又算甚好名儿呢?连个来历也说不上。况且已经有人先于她用了这俩字。
她书念的本来就不多,可见这里头就没多少常见的典故。
阿芍很艳羡别人说起自己名号时那种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的场景,引出一段旧典,介绍一个新人,听起来很有意思的。
余家主君以手抵唇,似乎是笑了下,“想容的乳名是衣裳的裳,念念自始至终就是你的名字。那年……你阿娘有孕,我们二人给你挑下了好几个字做备选,最终择定了‘念容’二字。”
听到是阿娘起的,阿芍这才觉得这是个很有意义的名字,这才乐意把纸条和扳指拿好,“父亲和阿娘没给我取小名儿?”
说亲爹就讲规矩,说亲娘就甜笑着。
余家主君见这小娘子故意扣着字眼来气他,摇了摇头,“你不是喜欢叫自己阿芍么。”
阿芍似有所悟,“又是父亲不愿意往外说的。”
说着说着就要走。
余家主君百般无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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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留,道:“学名最为正式,是要上宗谱的,这才提前挑。至于乳名,本是想等你出生后,看看长成甚么样再取个合适的。”
冯媪说阿娘是在产女时血崩的,那……阿娘说不定都没见过她的样貌。
见阿芍面带失落,余家主君又补了一句,“倒也在玩笑间提过‘绵绵’一名,取绵亘之意,不过也只是那样一说。”
绵绵?
阿芍将阿娘的心意在口里念上两遍,“这名儿软乎乎的。”
余家主君这回却笑得颇像个真人,周身若有似无的阴郁颓唐在那一瞬间都散去,“琼鸾……明月奴当年也这么说,软绵绵的,恐怕会受委屈。”
“前头的是阿娘的闺名吗?”阿芍耳朵灵,“真好听。”
余家主君避而不答,“还是阿芍好。”
阿芍不明白,亲娘的名字做女儿的有什么好避讳的,为什么不能问。
他自己和阿娘有了龃龉,就连带着女儿也……
阿芍突然发觉自己也有个桥桥,将来桥桥若是也这么着在她面前说起她亲爹……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余家主君忽然有些支撑不住。
他蓦地转过头,紧捂的指缝间似乎有不起眼的血迹。
“不是才好么。”阿芍慌张失措,“我去喊大夫!”
她推开门,云夫人和单管家正带着几个人在廊下候着,看见她脸色就知道不好,赶紧带了人往里冲。
阿芍在一旁帮不上忙。
“好了,你去罢。”余家主君捂着心口摆摆手。
阿芍走到门口又回看,进去服侍的云夫人几乎哭成了泪人,倒是几个大夫和那些侍女们如常忙碌,未有忧色。
单管家从思远堂出来,看到她还没走,就笑说:“主君吩咐我去给小娘子和小主人买好饭食,你们有甚想吃的啊?我记得先夫人最爱用灵消炙配桃花饭,小娘子想不想尝一尝?”
阿芍胡乱点头应了,“父亲的病?”
单管家安抚道:“主君这是十多年的老毛病了,每年过了元夕到这个时候都得反复犯上几回,请了许多名医也不见好。”
那云夫人还哭得跟……
阿芍心道,这二人倒是夫妻情深。
单管家看她还不展颜,就逗趣道:“二娘来日去华京看外祖母,倒可以帮着寻一寻,说不定就有再世的扁鹊华佗,见了小娘子一片孝心,肯下凡来瞧一瞧主君的病。”
阿芍想说她那点不忍大约还算不上什么孝心,又见那须眉皆白的老翁慈祥可亲,一时还真应了,才带着冯媪等人往将离苑走去。
一路想着事情,就没留意前头。
直到一样物什冲过来抱住了她的小腿。
“你就是那个要跟在下争家产的二娘子?”
阿芍在周围侍女的惊呼中低头,看到了一个不大好形容的年幼郎君。
横看是颗球,竖看是颗球。裹上面粉炸,他就是麻球。
这孩子两颊生了一片算不上讨喜的雀斑。
阿芍顺着他来的方向看去,一个鲜妍明媚的红衣女郎正怒火冲冲地执鞭站在那里。
15. 可怜
“娘子,云夫人育有一子一女,这位恐怕就是那小郎君了。”冯媪附耳过来,“每年从玉京送至华京的节礼里都有余家附上的拜帖,我曾听四郎提过几句,余家小郎名曰想望。”
想容、想望,一听便有亲缘。
阿芍才生出的好奇心淡了淡,觉得这颗绕着她脚扭成团的麻圆愈发不惹人爱起来。
但这也实在不能怪她,任谁在外漂泊十来年,回家见到别个儿女双全的和乐样子,也高兴不到哪里去罢。
她护着肚子,权当捂住桥桥的脑袋瓜。这叫做只许阿芍放火,不许桥桥点灯。
她已然是个被疲惫日子搓磨到不甚可爱的娘子,她的桥桥可不能如此。
桥桥应当无忧无虑地长大,看到花便喜欢花,看到人便悦爱人,白白胖胖如一枚透花糍,蹦蹦跳跳像一只大花猫。
阿芍是这么想。
天大地大,不如踏实填饱肚子最大。是该回去吃樱桃了,阿芍迈开步子往回走。
却没走成。
逢春和迟夏一个扒手、一个拽衣,仍旧没把那个灵活的胖郎君从二娘子身上拽下来。
还是冯媪出了马,“小郎君,我们二娘正怀着身孕,郎君是要当舅舅的人了,可得稳重些啊!”
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刷的一下就伸到麻球儿不甚明显的腋窝下,抬着他举到了半空中。
“在下都这般安分地在下面待着了,难不成还要亲吻阿姐的鞋面才算重视吗?”那双短腿扑棱着挨着了地,余想望的脸颊肉也一并弹了弹,“真的不能够换成香香的脸蛋儿嘛?”
阿芍茫然看向冯媪等人,“这孩子看着也有五六岁了,总该进学堂念书了吧?”
居然能这样理解“稳重”一词?
那做父亲的着实可以,女儿扔在外头养,儿子也像个白丁,远处虎视眈眈的女郎看来以武学见长,合着一家子都凑不出来几个有文气的。
到底是在别人家,再小的郎君也是主人家,冯媪她们憋着忍着,各自摇着头表示不清楚。
余想望见没人理会他,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壮,“也罢,自古英雄多气短,何况是我这样弱质无辜的儿郎。啾啾就啾啾,反正也不过是‘啾’的一下。”
他躬起身弯了腰,嘴巴一努一努的,那张胖脸给牢牢掬在冯媪掌心。
一看就没给人当过舅舅。
“郎君的热情,我们娘子心领了,行礼就不必了。外头风大,小郎君还是早些回罢,跟着你的人都去哪儿了?”
冯媪毕竟经历的多,即便身边还有逢春迟夏等人,她也没有让谢家侍女去送余家小郎君的意思。
“不回去,不回去。”余想望听到这里却抖起了身子,“谈生意是要讲究有来有往的,我既放下身量做得这个啾啾,你们也得救救我呀!”
“这是什么话?你好生在自家庭院,如何就需要人来救?”阿芍不是没看见那足有一人长的鞭子,但那……
不该是冲她来的么?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我都没躲呢,你怕什么?”阿芍回想起丽娘冬郎姐弟口中的那位余家小娘子,“那就是你姐姐?她很厉害?”
“跟传闻中的比起来简直就是两样!对吧?”余想望绕过冯媪躲到阿芍身后,“她在外人面前就是温柔可亲的大姐姐,一回到家就恨不得甩着鞭子管教我。”
可不是得管管,余家是不与人走亲戚的吗?他家孩子居然连“舅舅”是何意都不知晓。
不过这话阿芍也犯不着当着人的面说。
“从来只见人用嘴皮子做生意,哪有饭桌酒宴上两个人现搬出书来辩经的?再说了,我是让人请来继承家私的,又不是特意来给人做账房的。”
这可真是个满肚肠歪理邪说的调皮孩子。
余想望却一本正经道:“她也是堂姐,你也是堂姐,你们虽说是堂起堂坐的两个阿姐,二姐姐你将来可不好跟她学这些!”
“堂姐?”阿芍看向一脸认真的麻团。
“父亲,也就是大伯父,从前只有一个谢夫人生的女儿,祖父祖母就将我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云夫人。”那孩子脸上的点点雀斑都在颤抖,“父亲今天能多一个女儿,明天说不定就能再多一个儿子。那我还用功读书做什么?回去自己家,就算是一个人也很自在呀!”
阿芍颇惆怅地想,假如桥桥生出来也是这么一个不爱念书的孩子……
“你还是听你大姐的,多读点书罢。”
“好阿姐,家产和在下都是你的,快帮本郎君赶走那个笑面虎。”
余想望在那红衣女郎愈加冰冷的凝视中选择了再次逃窜。
“果真是商户人家养出来的,才多大点儿孩童,竟会许以利诱。”冯媪见那小郎君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跑远,没好防备得太显眼,便自己倾身上前,将阿芍稍微挡住。
“二妹。”
红裳如霞,似一朵轻云般飘至人眼前。
“我到底比你虚长些月龄,又做了余家这么些年的大娘,便担了这大阿姐的名头,二妹没意见罢。”
余想容一路上拖着那鞭子,快走到跟前了,才不紧不慢地将长鞭挽起,随手扔给后面战战兢兢的侍女。
“有些胆量。”
余想容定定打量着那张素净到连脂粉都少见的面容,蓦地发笑。
“我看了你许久,你看我如何?”
云夫人养的两姐弟都很奇怪。
阿芍拍了拍冯媪绷得僵直的胳膊,“娘子仪态万千,是秀丽端庄的女郎。”
哪怕挥着鞭子也不见粗俗,想必是经年累月受严苛教养的结果。这是实话,阿芍虽摸不清她路数,也没打算敷衍她。
“我还以为会见到一个苦大仇深的村女。”余想容唇边的笑意加大,“二妹可知,当日姐姐我初见谢氏族人,她们也是这般关切地围着我团团转……”
冯媪等人变了脸色,这女郎看着大方优雅,说话间竟然暗暗挑唆起来。
“你在怪我?”
“我不该怪你么?”
余想容越过众人望向思远堂,乌木打造出的重檐歇山在晴好春光里仍显露出压抑,没落士族沦为末流商贾后需要刻意维持的体面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不是我要跟你换的,娘子千万别恨错了人。”女郎扬了半天的嘴角回落,也不再姐姐妹妹的客套,“离那欠打的皮孩子远一点,论心眼你玩不过他。我可就提醒这一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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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坑骗了再来找,我是不认的。”
阿芍自然注意到那个余想望是装傻装过了头,但这余想容就这般大咧咧地同人讲……
余想容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将阿芍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落在那块让她在宴席上丢尽了脸面的玉佩上,“那样好的飞天佩,我从来都没戴过。”
她将食指抬起来,轻轻按在自己唇上,止住了阿芍要说出口的话。
“所以我不能像她们想象的一般来跟你说抱歉。”余想容没有再向前,反而退步抽身,“可怜了你,又有谁来可怜我呢?”
那女郎腰杆挺直,竟带着人原路返回。
就好像她真是为了打余想望一顿才来到这地界一样。
阿芍没想到自己同这姐弟俩的初见会是这么个结果。
冯媪心疼地扶着阿芍,“她有甚么值当人可怜的,那小郎也是个装蒙吃象的,一个二个不着调,白让娘子在风里站了好久。”
阿芍也很好奇余家主君连同他的新夫人在这桩换女疑云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竟让他们的儿女唱大戏似的来她跟前殷勤探看。
这宅院里的人跟红药村、棠梨村乃至百芳县的人一点都不相似。
冯媪似乎看出了她的气馁,“这才到哪儿啊我的娘子,余家拢共才多少口人。”
阿芍的脚步越来越慢,连逢春许诺的糕饼都勾不动她了。
“谢家比这还麻烦?”
冯媪抚着她的后背心:“咱们不必管旁人是甚么样的。横竖有老夫人在呢。“
那就是很麻烦了。
“一会儿的樱桃毕罗和酪樱桃……我要吃两份!”
回去的路上就全是欢笑声。
*
“阿生……”
客院里,谢五郎拿着信纸在房中踱着步子走来走去。
“起了这么个富有生机的名字,却是个短命的、寻不到踪迹的,可见这命理跟名讳也不是全然对得上号……”
“你说这个阿生他生的好看么?阿芍表妹是想要个女娃娃的,这女儿多半都像做父亲的,比如三哥家的小阿鲤,三嫂当年也是华京有名的美人,那小丫头竟不幸随了她爹,生了张颇严肃的国字脸……”
谢维止让他念叨得头都疼起来,“阿鲤才三岁,脸上肉便紧实饱满些那也是常见的,那么大的小孩子如何看得出来美丑。”
“那也不能瞎着眼睛硬夸吧?反正我对着小阿鲤笑不出来,逗她就跟逗三哥差不多,那孩子脸一黑我就腿软……”谢五郎摇头,“你看你女儿将来生就不中看模样你着不着急。”
谢维止落下放妻书的最后一笔。
“我的女儿还能不美么?”
谢五郎露出一副预先料到的神情,又抱怨起来:“老祖宗本是要我来同表妹相看的,谁知正经相见过的那个不是咱们表妹,找回来的这个可怜兮兮的偏又搭一个小的,我倒是不介意……”
一枚樱桃毕罗塞到谢五郎口中。
“五哥率真,但人言可畏,还是不要随意污了表妹清誉。”
“你这里为甚么有逢春做的好点心吃?”
谢维止自己也吃一块,“想来是余表妹着急要同她那没影的郎婿和离罢。”
16. 父母
将离苑花厅的圆桌上,逢春现做的樱桃毕罗和酪樱桃摆在东边,单管家买来的灵消炙和桃花饭搁在西边,当中还夹杂着厨房孝敬上来的几样精致茶点。
阿芍见着这些,一时间便把烦人烦心的麻烦事都扔得远远的。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东西,哪有在人眼皮子底下冒香气的美味来的鲜活。
看那毕罗饼皮,竟做成了微微透亮的颜色,也不知道是里面填充的樱桃馅太多太满才透露出这肉眼可见的粉色,还是那外皮本就自带一层粉嫩光泽。
小时候吃过的那两枚樱桃毕罗跟这个一比,彻底成了回忆里的念念不忘了。
阿芍轻轻咬一口,不得不承认她满嘴都是果味甜香,“我们那的樱桃毕罗也是用青葱裹一圈再束个结,不过还得用油煎,是偏咸口的,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夫人爱吃绵软好克化的东西,在萱瑞堂用饭的小郎君又多,是以咱们家的毕罗多蒸成甜口的。”逢春夹一筷子灵消炙放在阿芍面前的碗碟里,“郎君们渐大了,就乐意点些有滋味的,偶尔也会要荤馅儿的毕罗。”
她又舀一碗热气腾腾的桃花饭放到阿芍手边晾着,“像五郎君好酒,就爱那种炙烤得脆脆的羊肝毕罗,和上域外的香料,最是辛辣爽口,婢子下回少放点胡椒盐巴,也做给娘子吃。倒是九郎君喜爱的蟹黄毕罗,佐酒配茶都极好,可惜寒气重了些,不大合娘子现在的脾胃,只能等小主人平安降世后再尝一尝了。”
“迟夏送糕饼还没回来?”阿芍便眼巴巴往外看一回,和离书不拿到手里总觉得不安心。
“两位郎君住在外院,她又没个翅膀,二娘子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只怕才走到半道呢。”逢春笑着引她去看那不烫口的烤肉,“且再等等,九郎办事最周全的,必不会失误了娘子。”
阿芍只好先去看那灵消炙,肉香四溢,油滋滋的还冒着热气,再抬头一看,原来那盘子底下还拿一摞银丝碳煨着。
这样好的炭火,她还是在百芳县见过。王郎要抄不少书信,几乎堆得有墙高,才能换来仅供王翁一人烧一冬的。
他家却在天都暖和起来的时候拿来热菜用。
阿芍暗自咂舌。
她莫名感伤,又有些庆幸。
感伤的是,红药村到玉京再到华京的差距有登天的路那么长。如果她只是红药村的阿芍,大概一辈子都不能让桥桥拿着过冬用的救急救命碳火这么使。
庆幸的是,桥桥有且只有她一个阿娘了,而她毕竟算是找到了亲人,因此享受到的恩泽也能惠及她的女儿。
虽然还是比不上……但眼下真的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那么难的路她们两个人都走过来了,她会竭力对桥桥好的。
阿芍轻轻戳戳肚子,喊桥桥快快醒来吃肉。
就是看不出来是什么肉,阿芍不敢吃太快,咬下一口让桥桥细细品尝,再吃一口还是不大确定,“是羊肉?”
逢春道:“这里皇城宫苑里传出来的做法。特地取好一点的羊羔肉罢了,倒算不得什么珍异吃食,原是陛下在福安公主的周岁宴上赐下的。”
“过寿吃好点是应当的。”阿芍在想她是不是听错了,“可是特意……拿小羊羔给小娃娃祝寿?”
“是有伤天和了点,但谁让王皇后诞下小公主就薨了,陛下便格外疼惜此女,甫出生就赐了封号府邸,光给公主选养母就把宫里面的娘娘们折腾了个遍……种种疼宠,比先帝当年待华京长公主亦不差。”
冯媪见阿芍并未流露出不喜,就多说了几句:“民间取它舐犊之意才将此物当成件不得了的吃食。”
说罢,幽幽叹了句:“娘子的父亲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是有心了。”
阿芍回味着嘴里余香,“听单管家说这是母亲爱用的。”
“你母亲爱吃的东西可多了,若想寻个念想,那咱们往后让逢春多做些。”冯媪见她因食而思母,到底不忍,索性多夹了几片肉给这小娘子,“娘子多用些就知道了,肉嘛,其实也就是那个滋味,都一样的。”
冯媪这别扭的安慰让阿芍笑出了声,“公主有爱护她的父亲,固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也有桥桥和一路上碰到的你们嘛……”
“我们不比人差。”冯媪望着那双湿漉漉的纯净眼眸,“定会活得好好的给那些没眼的人瞧。”
阿芍倒没有这等雄心壮志,养好自己再养好桥桥已经是她当下最大的心愿。
我会做到的。
阿芍狠狠吃一大口肉。
刚刚说话时很热闹,这会儿安静下来又让人觉得不自在。
“一个人吃饭不香甜。”
虽是小小巧巧的份量来装点摆盘,单靠阿芍和桥桥也是用不完的,她打算招呼冯媪等人来同食,谁知话还在嘴边,这些人却一个比一个慌张,嚷嚷着“使不得”就开始告罪行礼。
见小娘子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事、说错了甚话的无辜样儿,冯媪也真拿她没办法,“从来没有侍女陪着主家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二娘便是用不完,也不必觉着浪费物力,横竖主家用饭是分餐分食,那剩下的东西也能随手分予人的。”
阿芍只能自己先吃她那碗桃花饭,吃了两口,面露疑惑。
逢春最清楚这些,“没甚滋味吧?”
阿芍点点头,“看着真不错,米是晶晶亮的,颜色气息也很有桃花味,吃着还不如平常的粟米呢。”
逢春便说:“米是好米,却是拿桃花汁子浸过再隔水蒸熟,还得再晾一遍,等它干透了,才用坛子密封储存,吃的时候起出来再蒸煮。一个不留意就会失了准星儿,就不对味了。很多人做不地道,便在二道煮成后往米里再拌一回花汁。娘子今儿吃的恐怕就是染色的饭了。”
“怪道没有米香和韧劲,一入口就化了,跟我们小时候饿急了捡沙子吃……”
阿芍看到冯媪她们的脸色大变,忙停住话。
她原先最中意这桃花饭,如今大为失望,“母亲当年爱吃的那种桃花饭也会这么做吗?”
冯媪忍住泪意,惆怅道:“明月奴从来就爱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什。”
阿芍拍着桥桥想,她恐怕也是有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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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还不懂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她现在还吃不动酪樱桃,又觉得桥桥还没吃饱,便给冯媪找点事,“嬷嬷同我讲一讲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吧。”
冯媪看着这几日越发活泼的小娘子,问:“娘子怎么忽然想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了?”
之前略提到一句半句的,这小娘子就浑身不对劲,不是眼睛红红的,就是装着去忙旁的事……
阿芍捧着桥桥,“今天吃的好。”
冯媪的目光便从那灵消炙和桃花饭上扫过。
“那年春天,我陪着明月奴参加完宫宴,从皇城往乌衣巷走,谁知谢家门口排了好长的队伍,几乎把我们的车队堵到了王家那头。本来没什么大毛病,无非多等等就是了。偏巧王家女郎也正归家,探出身来瞧笑话。”
“明月奴和王家女郎有‘华京双姝’的美誉,两个人一向看不上彼此。被她一激,就非要冲到前头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谢家门口挡路。明月奴那时正是最好看的年纪,寻常出门尚且要被人围观,更何况她还要在这最热闹的时候往牛车外头跳。”
“拦都拦不住!我那年腿脚还算利落,紧跟着就跳下去,也没追着明月奴的一片衣角。等我分开人群跑到中心空当处,就看到她在跟一个同样被人围堵起来看的郎君说话……”
阿芍听到父亲在冯媪的回忆里连个姓名也没有,不免会心一笑。
“明月奴是多骄傲的女郎呀,向来只有她被人追着问话的,再没有她眼巴巴盯着人瞧的,那眼睛不好使的人还不太理会她!”
“附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赶忙去拉她,却拽也拽不动!一个养尊处忧的小娘子在那个时候比我这干粗活的老奴都有力气!这可怎么得了哟!”
冯媪愁得直叹气。
阿芍却想起那日在红药村初见,这位自称会干活的老媪是何等有派头,觉得这话恐怕得打个折扣。
“她就非要问,‘郎君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郎君避不开,‘特来拜会岳家,因丢了凭证,门童不许进,故而在此等候。’”
“她还不依不饶,问是哪房的郎婿?她怎么没听见过?她是谢家的女郎,要不要她帮忙找?”
冯媪叹道:“我从来没见过明月奴那么聒噪!她可是华京再清冷不过的月亮啊!”
阿芍揉着桥桥,觉得自己某些时候的话多果然是是有出处。
“多么眼神不好的母女俩呀!”
阿芍的感叹引来冯媪赞叹一瞥。
这老媪的目光瞬间犀利,“你不许学!”
阿芍抱着肚皮里安静极了的桥桥想,这警告恐怕来得有点晚。
她连忙将这句话原样送给桥桥,换得冯媪接着讲故事。
“谁知他说他是谢家七娘谢琼鸾的未婚郎婿。明月奴一下就不敢往前了,还悄悄对我使眼色要走。我只能又费劲把人群挤开,这回反倒是那郎君不肯松手了……”
阿芍没听明白,“这是为何?”
冯媪喝口茶润嗓子,“因为是你娘先找人偷了信物要退婚。”
17. 郎婿
阿芍不自觉地把玩着飞天佩,“他们订过亲?”
“打娘胎里就订下的。”冯媪见小娘子今儿有兴致,不免又惦记上了此行要务。
此前人都想着,二娘子毕竟是谢氏的表姑娘,老夫人嫡亲的外孙女,虽说有个沦为商贾的父亲,但余家毕竟还算豪富,他们本家在北地也依旧是望族,即便与谢氏同等的士族人家攀亲着实是难了些,往一般的世家大族寻一郎婿也不很坏。
只是老夫人疼惜这从小不在身边的女孩儿,才一心要把人留在身边,这才派了在萱瑞堂养大的五郎来接表妹,这主意虽未过明路,人也都猜得到。
那日接风宴上,五郎和那顶了娘子名头的假千金互相见礼时,也是一眼望去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样。冯媪等人还在议论这趟差事办得不错,谁知那余家二姑就当着她一大家子人的面捅破了天,一群人顺藤摸瓜才找寻到苦哈哈的正主。
若依着冯媪的私心,她是觉得二娘子的品貌比那余想容胜十倍有余,接人的时候也是五郎忙前忙后的跟着,两人说起话来也是和和气气的,虽说平白多了个孩子到底是件憾事,但只要郎君不介怀……
冯媪便有意多说些:“但凡士族女郎,及笄前后就开始相看,取中了人选便互通信物定下来,总要过上三五年再成婚。”
阿芍闻之汗颜,想到她自己是那样糊里糊涂、慌里慌张地成婚有孕,不过是扯了二尺红头绳来装扮,连件像样的嫁衣也没穿过,似这等专门用来订婚的物件和一应礼节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她看着碗里的酪樱桃就没那么想吃了。
冯媪心中藏事,便没留意到此处,还在那兴冲冲地讲:“也有那笃信两姓之盟、媒妁之言的守旧人家,襁褓中给拴个娃娃亲。也有那学了佛理缘分、道法自然的新样人家,要等到郎君有了官职或者功名才肯议亲。”
阿芍听了半天,“这好像是一个意思。”
旁的侍女早在冯媪讲起主人家的往事时就乖觉退下了,这里便只留一个逢春,她就道:“要么是郎君家底好,要么是郎君仕途好,两张里头总得图一头呀,这也是为人父母的心意。”
阿芍恍惚想,“若是只图郎君生的好看呢?”
毕竟那时的他俩都很穷。
那人眼睛没好全,记忆也丢了,成亲跟入赘没甚两样。而她的钱都用在了给那人和杜媪看病上,也还不至于为了嫁郎婿就把那两个荷包里的东西拿去卖。而且杜媪也千叮万嘱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让她不要动那里头的玉器。
那场只对着月亮拜了天地的昏礼,沽酒和给杜二婶主婚谢媒的钱还是杜媪坚持要给的,阿婆说那是给她的嫁妆。
阿芍的心又开始不自觉地摇摆。
抛弃她的父亲也曾给过她价值不菲的玉石,请她在万家团聚的元夕节吃一碗热乎的汤团。
抱走她的杜媪也曾把小小的她拉扯大,在那些只有祖孙俩相依为命的日子里给她一点旁人都不能名正言顺给予的温暖。
而那个骤然出现在她生命里又匆匆离去的人,纵使见面不相识,至少留给她一个完完整整的桥桥。
余想容说恨她,那么她该恨谁呢。
阿芍将碗放到了桌上,果然饱腹便容易多思。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冯媪则冷冷道:“那就是你阿娘的下场。”
阿芍着实没想到母女间竟连这个都能承袭。
看到小娘子又精神起来的小脸,冯媪不禁琢磨着自己的年岁是否愈加大了,要不怎么连姑娘家的心思都摸不准了,那还如何帮娘子带小桥桥。
冯媪是个藏不住话的急性子,她既生出要把二娘和五郎凑成对的心思,不免要为二人考虑起那孩子的处置问题。
若是个小郎君,做得谢氏养子,将来有出息了,也是族中助益。若是个小娘子,谢氏女郎本就不多,又有她这个教养过宗妇宫嫔的大嬷嬷从旁照顾,日后也有联姻大族的好出路。
就是不清楚这孩子的外祖父会不会同她们抢人。余家在南境的这一支委实是人丁稀薄了些,尤其是正房嫡脉的主家,连着两三代竟都只有三两个男女后人。
所以余家族老们才会在余二姑揭发飞天佩一事后火速帮着查出了当年红药村那个贼婆子是如何偷换走二娘的。同样也是他们听信了那继室夫人的哭诉,对谢氏许以重利,又允诺给二娘陪送多多的嫁资,也要把那个余想容留在自家,重新记入她生母名下。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两位郎君还没来得及跟二娘子说,冯媪也不好在其中转圜太过,免得传错了话。唯二能帮衬上的,就是二娘的婚事和孩子的教导了。
冯媪难得后悔,那日还是太失态了,一时不慎竟将事情闹大了,且五郎又是她看着长大的郎君……
倘若此番是文采风流的六郎和醉心武学的七郎亲至,冯媪怎样也能将那孩子栽到谢家郎君身上,只要能给明月奴的女儿一门顶好的婚配,能让明月奴的孙辈在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安享富贵。
阿芍便看着这老媪的脸色一会儿晴朗、一会儿阴沉,就跟要下雨似的。
花厅外还真起了风,吹得庭院里的芍药花苞都纷乱着脑袋。
阿芍听故事的心也淡了,因而问:“外面是不是要下雨了?过了这么久,迟夏怎的还没回来?”
逢春见她没了再吃小食的兴致,正在那收拾桌子,闻言便放下手头那碗酪樱桃,出去看了才来回禀:“已经落起米粒大的雨点子,这场春雨来得急,迟夏是做惯了衣裳给磨出来的稳重人儿,脚程自然也慢些,恐怕才刚到那里就给困住了。”
阿芍揪着衣角。
夜长梦多的道理她懂,万一……
冯媪这时却醒过神来,还笑道:“那丫头出门没带伞,又是在宅院里头服侍娘子的,即便九郎那里有多余的,咱们也是不方便借的,又离得远,今朝使了,来日不好还啊。”
她指着那碗阿芍不曾动过的酪樱桃,又指着一旁多余出来备膳的酪樱桃,“娘子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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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个赏给咱们辛苦做了一中午饭的逢春姑娘吃了,再请她带上伞额外走一趟,借着去给郎君送酪樱桃的机会,把那要紧文书和迟夏一并顺路接回来,岂不两全其美?”
直把逢春逗的,弯着腰笑不停,“嬷嬷便吩咐我去就是了,偏要把娘子教得这样淘气!”
“确是个好法子。”阿芍听着有趣,想着想着又不对,“才给九表哥送去两碟子樱桃毕罗,不大点儿功夫又去给他送酪樱桃……就算是我要托他办事,这也显得太殷切……也显得他太能吃了吧?”
冯媪便提示道:“虽说两位郎君如今住在一处院里,吃穿也都在一起,可娘子今日新得的樱桃糕点,虽备了两份,因有事相求,单只给九郎送去,并没指名道姓地给五郎啊!”
又趁热打铁道:“当日查出来二娘在那红药村,余家人要去接娘子,五郎君还不放心,另套了车,到底带着我们跟余家人一块到了那地方。后来又知晓了小桥桥的事情,娘子想想,也是五郎大半夜带着医婆来看诊,见娘子惊慌,又说了那么些话来开解,第二天晨起,一大早便去跟你父亲商议……”
冯媪话中故意反复模糊了另一位郎君的存在。
反正九郎是谢氏的门楣,老夫人都没想过拿余家表姑娘跟他配。便是九郎来日知道了,也全当是给他阿兄阿嫂牵线搭桥了。
这郎君又是远近闻名的谦谦君子秉性,定不会与她这操碎了心的老婆子计较太多。
阿芍一想也对,就同逢春说:“路上慢些,要是风大雨急了,在哪里躲躲也行的,别为了着急回来就淋了雨。见到五表哥,就说我看这酪樱桃好,当是借花献佛了。”
又想着要尽量走能避雨的道路,便让她把熟悉这里的虫娘也带上。
“这两大碗呢,就给五郎送去,他要是不肯给九郎分,这可赖不着咱们二娘。”逢春遂将食盒提好,又招虫娘看那海碗里剩下的,“这三小碗,留给我、迟夏和小虫儿回来吃。”
一大一小的两人撑着一大一小的油纸伞,拎着食盒、带着伞往外院走去。
冯媪才在尚且温暖的花厅里炸下一个惊雷。
“娘子看五郎怎么样?”
*
逢春二人到外院时,迟夏正立站在檐下看燕子飞。
一见到她俩,“好姐姐,快别进去。”
“我奉娘子的话来给五郎送吃食,又不去烦扰九郎……”
迟夏道:“九郎吃了樱桃毕罗便头疼,五郎正发脾气呢!你还撞上来!”
话毕,就见那唇角天生带一笑窝的郎君焦急万分地走来,攥住逢春手腕就往屋里带,“你快去同九郎说,那毕罗里到底放甚么了?他脸都疼白了,又不是腹痛……”
逢春也吓坏了,“不过就是新鲜樱桃、糖粉、面粉那几样啊,并没有旁的……”
两个人吵吵嚷嚷竟在那里对峙起来。
谢维止勉强靠住椅背,头痛欲裂,微微合起的双眸中不时闪过一根在黑暗中飘摇的红绳。
18. 红线
“你往樱桃毕罗里头放毒菌菇了?”谢五郎松开逢春,两步上前,又回头质问。
逢春顾不得去看那给人攥得生疼的手腕,又惶恐又委屈,当时就扑跪在地下,“婢子不曾放别的啊!”
谢五郎不信,“那他这是魔怔了?”
乍看那清雅似月的郎君单手支颐,仿佛有万般闲适自在。紧簇的眉心却不容忽视,更别说那剩下的一只手了,它既不安生在椅背上搁着,也不老实在膝盖上放着,反而在半空中抓挠着……
又像是萱瑞堂那只老猫小时候追着人跑绕了线团玩的样子,又像是初学武功时一群小郎君挥着瘫软的胳膊在老国公的怒喝中扎马步打拳的样子……
总之算不上得体。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以芝兰玉树著称的谢家九郎君身上,就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谢五郎忍了又忍,忍不住一把握住那只手,他不敢碰那颗金贵的脑袋,就大力扣住人肩膀,又不敢随意晃,只能自己把声量放大些,“九郎,你跟阿兄说,你这是怎么了?”
谢维止从不断闪晃的残影中回魂,强行忽略掉那股头晕脑胀的不适感觉,咽下数口清茶来醒神,方道:“我瞧见一根寸长的绳带在眼前飘荡。”
“谁在你跟前悬梁抹脖子了?”谢五郎边追问边往书案那头去,挽了袖子就去拿笔蘸墨,“甚么花纹样式?是做甚么用处的?你说出来,我画好了命人查去。”
谢维止揉着眉心,疲惫道:“约莫是根弯弯曲曲的红绳,简素的、细长的、崭新的,除开这颜色,旁的都是漆黑,再想往边上看,便是炫目的白光。”
谢五郎执笔的手停下,对着那画细品,“要是六郎在这里,那它就一定是根红线,那头拴着不知是谁家的女郎。要是七郎在这里,那它说不准是红缨枪上的穗子,我都能想到他抱着枪傻笑的表情。”
又拿着那画走过来对着谢维止看,“要是你……”
谢维止端起茶杯,淡淡道:“是我看见的。”
谢五郎不甘心,“真没旁的了?”
轻烟缭绕在谢维止眼前,“没有。”
“那这要人往何处查?”谢五郎愁眉苦脸,“没看见佩戴的人,也没看见怎么使的,那有没有感知到甚么危险的情形……比如杀气?”
谢维止在茶烟中熏着有些疲倦的双目,“那场景是分外安详的,甚至让人觉得有……”
他在谢五郎的期待下给出答案,“无限欢喜。”
欢喜就欢喜罢,还无限欢喜?这得是多值价的一根破绳子?
谢五郎腹诽几句,也略安心了点。
一段绳带而已,既不是刺客的脸,也不是伤人的剑。虽古怪了些,听起来倒不像那等了不得的厉害物什。
“大夫来看了都说不出来哪里不好。我还从余家姑丈那里借来两个名医,也不成。”谢五郎把那画卷起来放到袖里,“我又思虑是不是那毕罗不对,青天白日就把你魇着了,可一思量又不妥,算起来究竟还是我用的更多些。”
说着便掀了袍子往人跟前一坐,“不过你这又是哪来的病症?仍旧是上俩月新添的?依我说,咱们还是尽快启程回华京罢,反正表妹也见过姑丈了,这父女间的亲缘……”
谢五郎想到迟夏方才回禀的那些话,冷笑道:我冷眼瞧着也就那样。”
谢维止就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一个“寿”。
谢五郎未曾入朝,见他此行事未了,只能道:“便是华京名医都治不得你这顽疾,再不济也得往护国寺走一趟,给你点几盏长命灯才好。”
“我又不是属猫的,还能有几条命去供灯。”谢维止笑说不必。
打眼一瞧屋内,方看清地上跪着的侍女,他望向谢五郎,眉毛微挑,旋即又归位,因不明原由,便不曾多言。
倒是谢五郎忙了这会子,才留意到那头,只抬手做虚扶状,“好了,只是找你来问个话,就露出个这么胆战心惊的可怜样。快起来罢,九郎还当我欺负你了不是?”
逢春起身行礼,谨慎答道:“那樱桃毕罗是婢子亲手做的,连一应食材都细心挑选过,实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似是想起了什么,竟顿了一顿。
“你是老夫人跟前的人,现又跟着你表姑娘,比旁人更多一层体面。”谢五郎见她还拘束着,“我们也算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你何曾见我这般焦躁过?还不是为了九郎。你既知道点甚么,何必跟我们藏着掖着?”
逢春连忙道:“是我们二娘子,有孕之人格外嗜甜,腹内孩子却偏爱清香些的食物,婢子总得把两头都照顾上,就只往那馅里多放了两滴桂花蜜。婢子多年不曾侍奉九郎膳食,竟忘了郎君昔日忌讳!”
谢五郎恍然大悟,“我说呢,樱桃本清甜,迟夏今儿送来的竟有些蜜甜,原来是多了一味桂花。”
谢维止其实还真没尝出来樱桃毕罗里的异味,更想象不出桂花蜜和红绳能有何关联。
但现成的台阶摆在这里,他着实没有放过的道理,“许是想到了那年母亲和姑母们制的桂花酿。”
不知怎的,谢维止并不想在红绳的事情上同人多议论,哪怕那人是他五哥。
他也不欲为难那侍女,“罢了,不知者无罪。”
谢五郎说着便笑了,“那的确不是甚好回忆。得亏我那年已是行动敏捷的小郎君,不想吃了还可以跑。倒是你,被人抱在怀里强喂了不少,尤其是七姑母,她最爱逗你,真是可怜的阿弟。”
谢维止也没料到这母女俩隔着十来年的光阴还能在桂花一物上一道给他点苦头吃,“那樱桃毕罗我是无福消受了,五哥都拿去罢。”
又看到逢春一直拿着不曾放的食盒,谢维止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表姑娘让你来取碗碟?”
逢春回话:“二娘子看这酪樱桃好,让给郎君送来。”
“不必了。”谢维止想也不想地推却,“我知道她着急想要那文书,但这东西还须往府衙过印登记,一时半刻也难给她。你回去让表姑娘放心便是,我这里既肯应承她,必不会有疏漏。”
思及那是个爱哭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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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从旁劝解,让表姑娘得了好东西不用着急分派人,万事先以自己和孩子为重。去罢。”
逢春提着食盒正要退下,谢五郎不乐意了,“他不吃我吃啊!”
便把那盖子打开,“我就说表妹错不了礼,这不也是一模一样的两碗。”
青玉碗里盛着洗净去核的嫣红樱桃,清香扑鼻。当中堆放着白如雪的乳酪,洋洋洒洒的蔗浆浇遍那红白美味。更有几丝丹桂增色,暗香浮动。
谢五郎截住如斯美食,心情大好,“你幼时就不喜那滋味,我只当渐大了会好些。这些年都避忌着,才吃了几口,反应还是这么大。往后还是说给众人知晓,也省的你再受罪。”
说着又感慨起来,“表妹是女儿家,喜甜原是正理。怎的小桥桥在肚里就学来个名士口味?往后家里不是又多了个清淡饮食的小家伙来陪你和二哥他们?亏我还想带那孩子吃自家炮制的辣炙羊肉、椒烤驼峰呢,也不能够了。”
“她才多大。”谢维止脱口而出的话,竟让他自己怔愣了片刻。
触不到的红线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维止倏尔起身,伸手从谢五郎面前端走一碗酪樱桃。
谢五郎还没顾得上吃,正泼墨挥毫,“才画了一半,离那么远也熏不着,你给端走做甚?”
谢维止在他惊恐的目光中咽下一口蜜渍樱桃,“以毒攻毒。”
*
“今儿这差事实是不错,我们仨竟各自得了双份的赏钱,两位郎君还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可见二娘这个表妹到底是入了他们的眼,咱们日后跟着这位让老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娘子也少不了体面。”
迟夏看着虫娘撑个小伞在前头踩水玩,“逢春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春雨冻不坏人,不过是多换件衣裳的事,那丫头小呢。”
逢春“唉”一声,“我哪是为了她。”
这就攀住迟夏胳膊,凑到人跟前,低声道:“老夫人的心思,你是知道的罢?”
“五郎率真,二娘娇憨,原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错啊!”
迟夏虽是个安心缩在屋子里做衣裳的,可她那一家子都是去了的老国公和颐养天年的老夫人跟前的得力人,打小什么没见过。
“如今跟着的这个二娘子,同华京那些人精般的女郎比起来,是不够看,就算放在自家女郎堆里,礼仪上也稍欠些。可她心眼好,只这一点,就比那些把咱们当物件儿使唤的强破天去。”
逢春咬了咬唇,“为人奴婢,都一样的。”
“我们全家几代在谢氏给人当了百十年的仆婢,这是我的命。可她们不能拿我生来就有的命运来作践人。”迟夏摸着指尖旧有的针刺痕迹。
“二娘是从苦水里挣扎出来的,她看得见咱们的难处,这就够了。我亦有手脚,多早晚也能绣出个子孙后代的良民身份。难不成还要指望她一个被父母弃于乡野的小娘子站出来替万万人做主吗?”
见逢春迟迟不发话,迟夏亦回抱住她小臂,“好姐姐,有冯媪看着,你千万不要存了糊涂想头!”
19. 不遇
“我能有什么想法。”逢春无精打采的,“不过是听五郎说起咱们这些人是一处长大的,觉得好笑罢了。”
余家这院落无疑是座气派的宅邸,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由着春光给它点缀上温暖祥和的色泽。
逢春行走在其间,毫无喜色,“这世道真是会难为人,望族的儿郎享荣华富贵,厨子的女儿在灶台谋生。”
迟夏便笑她:“那你就如我一般,把手艺练好了,再给自己走出条道来不就是了。横竖这两年你的厨艺是越发好了,连别家办酒席都要下帖子请你去做一两样拿手菜,你素日又有谋算,将来求了老夫人和二娘子放出去,眼见便可自立门户。”
迟夏颇有兴致地挽着逢春,都能畅享到以后的好日子,“说不定我那时还得投奔你这姐姐呢,怎么就灰心丧气起来。”
到底小两岁,还是不知愁的女儿家。
“瞧你这孩子气的样子,老夫人怎么肯打发你来看顾她老人家的心头肉。”逢春才说了句俏皮话,整个人却愈加落寞,“你家好歹是世仆,何曾知晓我孤身一人的苦楚。”
这便让迟夏不好劝了,她只能问:“那姐姐的打算是?”
逢春心中正乱着,“我就是从外头来的,自然清楚背靠大树才好乘凉的理儿。反正我是不会离了谢家的。”
迟夏心头打鼓,“是哪样不离法儿?别是我想的那样?”
逢春这回偏没吭气。
“打那屋里出来,我就见你脸色不对,还以为是我多心。前两年老夫人要给五郎身边放房里人,嬷嬷们也曾选中你,是姐姐你自己不肯去的。亏我还当你是个有主意的,这时候了又作兴出新文来!”
迟夏恨不能戳她心肝,“按理说,我一个给人当侍女的,犯不着去心疼我穿金戴银的主家。可你也见到了,那个小娘子,她当日过的甚至还不如你我的一根手指头。偏她肯拿正眼尊重你我,偏她又是那样的家世背景……”
“二娘子怀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往前数往后看是何等艰难,若能与五郎瞧对眼,本该是一桩好事。你不想着替她们撮合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往里头掺合一脚!”
迟夏实则更替逢春担忧,“一样是妾室小星,难不成萱瑞堂出去的侍女只能做通房,陪嫁来的侍女就可以鸡犬升天封个二房夫人不成?”
“你很不用费心拿话来刺我。我要是能豁得开这脸面……”逢春试图甩开迟夏的手,却没挣脱,“我不做妾的。”
迟夏松开手,是真猜不透她心思,“那你这是不惦记五郎君了?”
也许不只是五郎呢。
二娘子,还有她肚里的那个孩子,或许真有机会能攀扯上华京最负盛名的世家郎君!
逢春的整颗心跳跃得如同她自己卖身进谢家那日一样不安,一样兴奋。
旁人不清楚与兄长同出华京的谢九郎半道上就消失不见,直到余家迎回抱错的二娘子前几日才返回玉京。
逢春却听五郎亲口说过,九郎是被刺客打伤,不得已才在玉京乡下养了一两月的病。
可巧她伺候的这位余家二娘子就是从玉京府极偏僻的村庄接来的,可巧这二娘子就刚好怀了那一月有余的身子,可巧……
让谢九郎君差点犯病的那根红绳,这余二娘子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就正好有一条。
虽说是用来串铜板的。
但这不是重头,这么多巧合凑在一处,它总不能一丝错缝儿都没有吧?
逢春亲手抚上胸口,一个不能将手艺推介出去贩卖的厨子,她能算个好厨子吗?
只要九郎肯信她。
逢春喜欢谢府宽敞明亮的灶间,爱极此厢供给厨房随意取用的食蔬,也眷恋那个教她认菜谱还总帮她试菜的郎君。
她还这样年轻稚嫩,一想到她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头系着老夫人最珍爱重视的九郎,一头系着老夫人最愧疚疼惜的二娘……
逢春便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描摹出一切能畅想到的神仙美景。
哪怕她只擅厨艺、不懂作画,但她放在心上的那位郎君他很会呀。
逢春越走越快,渐渐地,迟夏和虫娘都追不上她了。
*
将离苑花厅,冯媪和阿芍面对着面,都被那突兀问出声来的一句话震住了。
说就说了,冯媪没给人留反驳的余地,“谢氏的郎君娘子们分开来排行,老夫人一生只得三子二女,本家上一代论起序次,这三个儿子恰就是排行前三的郎君,两个女儿刚好占了一头一尾。”
冯媪语调轻柔,仿佛她只是在给一个没去过外祖母家的小娘子提前介绍素未谋面的亲戚,“你三舅舅英年早逝,三舅母也在产育时殁了,三房就剩下五郎一个。”
说着便直愣愣盯住人,“上头少一层公婆,顶上的老夫人极疼爱小辈,咱们五郎又是个真诚开朗的俊俏郎君,哪家的女郎嫁给他做娘子,那真是享福享乐到老都无忧。”
阿芍并非是那等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她能听出来冯媪在话中的暗示,“嬷嬷,五表哥待人和气,这是他的长处,但我没必要为了表哥对我好就非得赖着人家。”
她曾经贪恋过穷山恶水中一人给予过的贴心关怀,也亲身体验过饥寒交迫中最后一丝温暖被毫不留情地抽走后的绝望。
阿芍不会再为了旁人给出的一点点好,就眼都不眨一下地把一颗真心全捧给人瞧了。
别人说不定都不稀罕要的。
郎君真是世上最难解的谜题,即便她算学不够好,又何必在吃过一次苦头之后非得较出个真。
冯媪对她好,阿芍愿意解释,“我想啊,我的心是很宝贵的,值当分给很多有趣的人和事,譬如村里的乡亲和伙伴、阿婆养的花草和蜜蜂、百芳县的王翁和阿毛……还有这一路上新结识的你们!”
“最大头当然是桥桥的,剩下的划来划去都不够用,不一定非得分给哪个郎君啊。”
阿芍笨拙又简单地向冯媪描述她当下最大的愿景,“我只想养好桥桥,若是可以,也想带着桥桥去华京见见世面,到人来人往的街头走一走。若没那个缘分,留在玉京也很好,实在不成,我们就回乡去。”
她在红药村有房子有地,在棠梨村还有片废墟。
还回来的玉佩和当玉佩的钱都在她手里,到余家这几日,阿芍还没见过那位住在外头的二姑。若二姑来要回那二百两银子,阿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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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妨碍人家做生意。
不过她还有八个扳指。反正也见到了扳指的主人,想必他不会介意阿芍拿着这个换钱用。
这么一想,阿芍觉得自己和桥桥还是很好养的。
冯媪看着天真不知愁的小娘子,却把鼻尖一酸,“我何尝不想让娘子痛痛快快地去外祖母家逛呢?
她哑着声,“余家主君久病不愈,你那两个异母的姐弟又是那样,人心隔肚皮,老夫人怎能放心让娘子和孩子留在这里,咱们必是要回京的。”
将手搭在小娘子瘦弱的肩头,“老夫人的身体虽还康健,年纪却实打实地摆那里,又能护你多久。你又不是起小就养在谢家的,娘子虽好,现与那些人相处起来也需时日,谢氏的人到了要紧关头焉知还肯不肯护着你这投奔来的表姑娘……”
她抹抹眼泪,“也怪我岁数大了想得多,本意却不是为了吓唬娘子。可你也听嬷嬷一句话,年青女郎找一个两个更多个郎君都不相干,最紧要的是,成婚时一定得找一个极合适的人来配,不然还不如不成。”
“还能这样?”
高门大户出来的老嬷嬷还能这样说?这说辞好像是比红药村的婶娘们文雅些,内里竟差不多。
冯媪推心置腹道:“吃一堑、长一智是好事,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我并没有要娘子非得奔着五郎去,等咱们到了华京,尽可以多看一看。”
阿芍刚准备说她是真的真的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会抛下她离开的郎君。
冯媪便又道:“就算娘子不稀罕,那桥桥呢?”
阿芍要拒绝的话就那般断在了口中。
她无非是想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阿芍无意识地攥紧了那个装满扳指的荷包。
“嬷嬷容我想一想罢。”
冯媪见她的话终归是被人听进去了,也不再絮叨,“才三月天,一年刚起了个头,便是从前不美,也不能预知这一整年里都没有个好天气啊。”
逢春、迟夏就在这时相伴而来。
迟夏还掌得住些,“九郎把娘子让送去的吃食都留下了,五郎也分食了不少。”
逢春满脸喜气,“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依着婢子的小心思,究竟是咱们家的表姑娘更得看重,比家里那些一表三千里的女郎更有体面。”
冯媪也喜上心头,“这是开了个好头。”
“那我的和离书?”阿芍隐隐不安。
逢春回道:“九郎说那文书写好了得送去官府,他既答应了便不会不管的,娘子且再等等。”
不,这个人说话不算数的。
阿芍站在花厅的台阶上看外面那一片尚且光秃秃的芍药花圃。
花总有盛放的时节,桥桥也有出生的时候,她是该为以后的事做打算了。
冯媪怕今儿这话说重了,暂且哄她道:“娘子若还想着这孩子的生父,咱们便回了老夫人去寻一寻,有谢家在,助他成材不是难事。”
话里可没说两人还能原样在一处。冯媪才不会允许明月奴的女儿嫁一个泥腿子郎婿。
幸好小娘子也没应允。
“我拿定了主意,是要朝前看的。”
20. 宗祠
翌日晨起,余家主君的正院便遣人来接。
“日升开宗祠,把娘子的名字在祖宗神灵前燃香祷告,过午见族亲,宴席上将远近族人都认个脸熟,就算是真正的余家人了。”冯媪亲自操持今朝待用的衣饰,又要显贵气的,又要衬端庄的,指使着一众侍女团团转,“往人前一站,务必要使我们娘子远胜那假千金许多。”
阿芍正梳妆,看着铜镜里那个被人装扮得云鬓花颜的女郎,竟有几分迷惘。
“我便是我,何须与他人作比?”
阿芍不是很想被打扮成一个挂满了繁复首饰的衣架子,“虽是假充的,嬷嬷见过那余想容,口上心头亦肯承认她有千金气韵。这是在山林乡野间长大的我所不能及的,那咱们何必……”
汲汲营营,这不像她。
“不说她是西贝货无非是碍着咱们家教养,绝不是为了助长别家气焰。”这嬷嬷当即改口。
冯媪最见不得明月奴的女儿低人一等。
“她云家不过是百灵州一介落魄商贩,当日借着七拐八拐的亲戚情面在余家人跟前奉承逢迎,做尽了低三下四的伺候人功夫,妄图给自家谋利不说,还狼子野心地惦记上了我们七娘子的郎婿!我才不信那换女的蹊跷事她一概不知!宫里的云淑妃贯会在陛下面前撒娇撒痴,每每与王谢等士族出身的娘娘们针锋相对……”
合着这是新仇旧恨一层叠一层了,阿芍都没寻着机会说话。
许是不欲让这承受命运不公的小娘子徒添怨憎,冯媪其实很少在阿芍面前提到她父母的旧事,似这般尖声戾气的斥责就更是不多见。
可知是气狠了。
阿芍拍拍那双在半空中颤抖的手,就听见冯媪恨恨道:“老身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贱人的女儿压在娘子头上!”
念及那些遥远的爱恨,即便镜中女郎容颜陌生,阿芍终究不曾坚持改妆,就这么着去见余家人。
*
宗祠设在正院隔壁,仆婢们都还各司其职的忙乱着,只有一屋子的画像残烛冷淡迎人。
阿芍随父肃立,不必抬头,便能看到思远堂翻飞的檐角。
余家主君今日倒是精神奕奕,峨冠博带,往那一站便显君子儒雅风范。若将时光往回拨个几十年,也就难怪她那对父母初相逢时是那等金风玉露情状。
如果不是那时不时的两声咳嗽,阿芍险些以为他病都好全了。她想起才将瞧见的那条被人掼在袖里的带血巾帕,大胆揣测这人今天恐怕是往脸上敷了粉,要不就是用了些拔精神、提气血的药物补品。
一时人都到齐,余家主君率众入内。
阿芍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高大背影,也只是望着而已。
虽是认女儿的大事,却好似没有这女郎什么事,那些老少郎君们挨个儿承袭着点烛、上香、供果、献爵……
阿芍在槛外站得脚都麻了,才被一个眉心长了三条竖纹的耆老叫过去,“让二娘来给祖宗看看。”
老人家声调拉得长,余想望颤巍巍地举着三根在他开口时才点燃的香烟,眼看那香灰就要落上胖手,也不敢在人前造次。
阿芍接过香,走到最当中那幅画前头,敬香叩首。
余家主君稳住声线,字句清晰,“吾之爱女念容,发妻谢氏所出,敬告天地,认祖归宗,请开族谱,以正此名。”
负责往族谱上添名字的族老眉间原只有一道纹,这下子也多拧出两道,赶忙看那耆老——
这老小子他不按商量好的来啊!说好的次女,这又冒出个爱女。爱就爱罢,再爱它也不能分长幼啊。
族老的笔都不知该往何处下了,赶紧放回砚台,假装成蘸墨,要不这一代代传下来的簿子都得弄脏了。
祠堂上已经有窃窃私语声。
耆老站在香案旁烟雾最盛处,拖长的余音又压过众人响起,“祖宗说二娘很好,能逆风执炬,为血脉至亲免去烧手之患。”
这耆老眼神倒不坏。已然眼皮耷拉到只剩一条缝,还能看见她和余想望这一场短暂的香灰故事。
阿芍在袖子下摸了摸虎口处残存的红痕。
而绝望的族老是真想把笔给他们递过去,求这二位有甚想要的都自己坦诚点拿过笔往上写得了。
“祖宗面前,得此赞誉,是汝之幸,愿可托付。”余家主君对阿芍含笑点头。
话毕,满堂喧哗。
其中一人跳得最欢,“一个女郎了不得一副嫁妆赔出去便罢了,还说甚托付,这是要托付什么?”
耆老举着拐杖对那些老少郎君们一一扫过,压得他们都噤声,“这偌大家业终归是你自己争气攒下的,我们这些族人不过搭把手、沾个光而已,分成都是早年的定例,族亲在这上头不插手。可二娘再好,涉及族里的事,不能一概而论。”
阿芍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那才腾挪到她身边的余想望嘟起张胖脸,又往远处挪开了些。
“宗亲在上,昔年之诺不变。”余家主君当着堂上一干亲族的面,焚香祝祷过,才起身环视四周,“原配嫡长,自然是好。”
耆老将拐杖往地上点了点,“想容毕竟要进宫待选了,嫡庶有别,不好损伤皇家颜面。”
余家主君遥冲华京一拱手,道:“陛下御极四海,目之所至,皆为庶民。”
“高贵如嫔妃,也受坤宁殿皇后统管。论起伺候人来是不分这些。”耆老耷拉的眉眼费力合起又张开,“那长幼有序,总还是要论的。”
余家主君弹一弹那宽袍大袖,“二娘,站到为父身边来。”
阿芍走到父亲身侧,恰看到那松了一口气的余家族老刷刷执笔往族谱上写她新得的名字,就像后头有人在撵他一样。
直到拜别最后一位观礼的族亲,阿芍才能得空与冯媪等人相见。
“娘子,余家小郎君出来时说你父亲要把家私都给你这个行二的嫡长女,那余想容在族谱上彻底明了身份,是也不是?”
冯媪激动地抱住阿芍,不敢置信,“到底是做人家父亲的,我还当……我还当人走如灯灭,还当他真就不打算看在你母亲的份上……”
这大约是冯媪头一回肯打心底里承认余家主君是她父亲。
阿芍犹疑点头,忍不住回看那道痩削身影,却只看到满屋的画像在明灭的烛光中随着次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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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的木门而消失不见。
*
宗祠里见到的都是各房挑大梁的郎君,正院的宴席上却多了些男女老少,依旧是郎君们在外头,女眷们在屏风里面。
阿芍到那的时候,席面还未开,一群原本就是亲戚的人围在那里小声说笑,见到她来,虽有站起来招呼的,大都觑着里面那人脸色,不敢主动搭话。
上座那里,温婉柔顺的云夫人正抱着一个委屈极了的女郎,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自己心疼得默默流泪。
冯媪才对余家主君生出的认定这便淡了大半,“多少年了,还是这一招。人家认祖归宗的宴会上,她倒搭起台子唱大戏了。”
这抱怨声不算小,起码周遭的几桌人都听见了——
“这么多年不见,谢氏的人还是这样嚣张跋扈,一点面子都不给云家留。看来我当年真是冤枉了大嫂子,原来她家人都一个路数,看人如蝼蚁,变也不带变的。”
“那是先大嫂的乳母罢?那年她生大娘……二娘的时候,我曾远远见过,一个仆妇比咱们这些夫人还气派,如今竟真成了诰封的命妇了。”
“人家养大了谢氏数位女郎,个顶个的有出息,就是不知道咱们家新接回来的二娘能不能得了她娘和那些姨娘们的真传,也当个宗妇娘娘的,好照拂一下自家人。”
“二娘生得倒很像大伯,细看也很有她母亲的神采,就是羸弱了些,压不住场面,竟由得身边人辖制。”
“咱们家虽是行商的,总还是诗礼大族,还不至于……一个文文气气的小娘子,硬给人涂脂抹粉地做这等豪富打扮,不大合式呢,日后真能接管这偌大家业吗?”
“美则美矣……是吧?”
这些议论声很小,离远一点几乎听不见。但那些夹杂着好奇、不屑乃至幸灾乐祸的肆意打量,让阿芍很不舒坦。
村头的婶娘们非议起人来,有时间也那样惹人厌烦。那些挂着她亲族名头的人们又不一样,从宗祠到宴席,他们不至于当着人的面就说长道短起来,却能用一道眼神、一个手势甚至一句意味不明的词句典故,把一个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小娘子批判得一文不值。
而那听见众人私语的女郎悲愤急行,“索性人都齐全,好教大伙儿来评评理。往昔我比不得那个白占了郎君身份的蠢货,难道今日也比不得同为女郎的你吗?”
说归说,真闹开了反显得她女儿不懂事。云夫人见此情形,忙赔笑请大伙儿都往别处先逛逛去,待开宴时她再遣人来请。
她在余家做了十几年的主母,又为了女儿的声名摆出个恳切姿态,自是有人应的。一个带一个,人都相携着往外走出。
倒给余想容留出空当,跑过来差点就拽住阿芍的胳膊,“你看这雕梁画栋的屋子,这些典籍字画,这些瓶器摆设,我便不强求你写诗作画,可你说得出来它们的名称来历吗?我再喜爱耍鞭子,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舞起来给人当猴看。这样暴发户似的堆砌华贵之物,你懂什么叫穿着打扮得体吗?”
那个初见时如玫瑰般光彩照人的女郎扑在她母亲怀中,“你让我怎么相信父亲就为了这样的你舍弃了我!”
21. 仕女
这厢眼睛生得大,那厢眼睛瞪得大。两边服侍的人都急着上前护住这两个小娘子。
阿芍今日起得早,只垫补了两块糕饼,这一早上当摆设当的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她一饿,心绪便欠佳,有些无谓的东西便得与人论个究竟,“那你呢?你分得清杂草和庄稼吗?认得出一百种花木的不同叫法吗?”
这小娘子尽管矮人半个头,那副自信满满地反驳模样却让她能与对面的人从容交谈。
这在余想容看来就不免有些张牙舞爪的螃蟹样儿了,“富庶人家莳花弄草不过是爱慕风雅,于贫寒百姓无非是养家糊口的本事,何须你这般神气。”
阿芍大大方方的,“原来你也知道啊。”
余想容的抽噎声停了一下,把那气焰去了大半,娇艳面孔犹有泪痕,仍靠在她母亲肩头呜咽。
“我们本就成长于不同的地界,你只拿自己的长处来比人家的短处,又真如你自以为的那般大义凛然吗?”
阿芍觉得那慈母爱女抱成团的样子很刺眼,她不想看,就微微别开头,再看到的画面却让她忍不住心烦回头。
离她最近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副本朝的仕女图。
那上面的簪花女郎众多,或者罗衫翩然、折枝漫步,或者打马扬鞭、飒沓而来,或者赌书泼茶、鼓瑟吹笙……这画未有题跋,只在不显眼处加盖了枚小印。
略略让人感到违和的是,这些穿着各色红衣的女子都面容模糊,想是作画者有意为之。
不过也不难解,至少眼前便有一位形似画中女子的女郎立在这里。
“前人旧诗里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之句,是这画里的意思和你名讳的出处,没错吧?”
余想容这一场痛哭至此才算完,“是又怎样?这便卖弄起腹中墨水了?”
可惜呀,腹内空空,只有桥桥。
阿芍没将这句话说出口。落单的野兽在舔舐伤口时,山林里身手最好的猎人尚且不会强追。
这大概也能精简成四个字的词。然而阿芍着实饿得逛,没精力去从头脑里翻检更多学识来用此情形教女,她只能饥肠辘辘地想,过些时日该给桥桥念点成语、诗词、话本故事之类的来启智了。阿芍比人输了十六七年,桥桥却能在肚里先行。
这么一想,阿芍便恢复了许多气力。
难怪王郎屡考不中,却极爱收徒授课。她原先还以为那是王翁给孙儿出的好主意,要借活泼孩童来散去王郎心中愁苦,那王郎至多好为人师而已。
如今她自己做了阿娘,才晓得教书育人是能给人增添成就与乐趣的一件好事。
真是可惜……
阿芍想一遍她有没有弄错词,又给桥桥看一遍那好画,才掂量着腰间那一口袋镌刻了同样印记的顽石,觉得这些生在福中不知福、还要向穷苦人索要更多东西的贵人可真好笑。
这一幅挂了满墙的生动绘画还不能证明此中爱意吗?
阿芍前十六年里见了七回的父亲,于余想容是唾手可得的家人。即便在第十七年的尾巴尖,阿芍多见了这做父亲的两面,恐怕这些次数加起来,还不及这个真正享受过爱女待遇的女郎一日内随口唤到的“父亲”多吧。
阿芍想不通余想容是怎么能认定她父亲就此舍弃了她的。
一个倔强就算了,另一个也僵持不肯让。
云夫人身为长辈,总不能放任两个小娘子当着她的面闹个没完,“阿芍,二娘是你亲妹妹!不许说这些胡话!”
阿芍正意外那云夫人先选择斥责亲女,虽是有气无力的,看那余想容的漠视神态和咬得紧紧的嘴就知道她没听进去多少。
云夫人便又拿出谦卑语气说道:“二娘,好孩子,阿裳她自幼便被人错认成你,只知有谢氏,不知有云家,骤然转换了身份,她一个人挨不住,心里口里俱都是苦的,对你也……”
余想容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够了!”
云夫人似是为难,仍抵不过满腔慈爱,“你大约也能看出来,或者听什么人说过,阿裳不是那起子是非不分的小人,等母亲……等……等云姨把她劝好了,大娘她定会尊重你这妹妹的!”
阿芍见这云夫人话里话外把她捧得高高的,且身旁冯媪的神态实在不对,也便察觉出这话里恐怕还有她一时看不到的巧妙,略笑笑就是,不急接招。
两个小娘子都不买账,云夫人秀气眉目间瞬息浮现的纹路比宗祠上那耆老都多,几乎比病容憔悴的余家主君还显老,“偏又在人多处闹腾,你们两姊妹原该相亲相爱的,可让我如何去见主君?”
阿芍没觉着自己在闹,她有同人闹的底气吗?
“夫人莫不是在说笑话,有夫人当机立断,亲戚们都去外头逛了,此处并没有不相干的人啊。”阿芍自是不肯认母亲的,但她近来也被耳提面命过大宅门里的规矩,懂了些不能让别人先寻出错处的事理。
在乡下抄起家伙同人开打的路子,在此地恐怕有三分野。
可阿芍又不想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还不能过嘴瘾,“思远堂外初遇,大姐姐便是潇洒舞鞭的英气女郎,想必也是东边下雨、西边转晴的性情中人。小儿女之间的顽闹事,时常喝盏茶的功夫又好了。父亲自己还病着,又要辛苦打理这么一大份家业……”
“我们这些小玩笑自当是就事论事的自己处置便是,何必要让他烦忧。再说大家子男主外、女主内的旧例,有夫人在跟前排解着,眼看大姐姐不就都好了。”
浅笑嫣然的小娘子看向众人,“我也没哭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余想容挥开云夫人欲要给她擦眼泪的手,“自你归家,这些人不是让我避着你,就是让我敬着你,可你们看看,这哪是个需要人避忌她的性子!”
阿芍诚心问:“大姐姐真这样委屈,为什么不去找父亲?他好歹养了你十数年,跟你总比跟我熟络些。”
余想容委实待不下去,拂袖离开前撂下句,“既这么着,咱们只在父亲跟前搪塞得过去就是了。”
阿芍悠悠喟叹,“你看,你也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余想容无话,只是那带刺的玫瑰花又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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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了。
阿芍瞧着这女郎自家不讲理却总想让人来给她评理做主的模样,忍不住发笑,才微扬唇角,却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她必然是得到了全家人十几年来毫无保留的关爱,才会养成这等肆意明媚的脾气。这个余想容,真的就像阿芍在戏文话本里听过的千金大小姐一般,连那等不把旁人的苦难当回事的姿态都同说书先生描绘的别无二致。
而阿芍呢,村里演戏都坐不到前排、看不清人,听个话本子也只够钱买靠近茶铺门口的座儿,有时还得厚着脸皮把自己的花草搬到人家门外,假托卖东西,顺道蹭点穿墙声听。
一个迟来了十几年的身份,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父亲,一个完全陌生的余家,一帮聊胜于无的亲戚,一份她压根就没考虑过的也只不过是在旁人嘴里过了几遍的家产……
如果这是补偿,这又算什么呢?
阿芍快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她不能也没精力再想下去,“既然还有一会儿,我想先去园子里逛逛。”
云夫人站在原处左看右看,“别走远了,我这里也好遣人去寻。”
“嬷嬷带着虫娘她们寻个地方歇歇脚喝杯茶,你也操持了这半晌。”阿芍见冯媪面带虚汗,便不想她老人家再劳累出病来,“我回去换身衣裳就来。”
冯媪恐这小娘子为恶语伤心,也不坚持让她穿戴奢靡了,“路上远呢,怕这里找不见娘子又生事,还是让逢春她们比照着娘子的气度把衣饰拿包袱总包了来,就让迟夏在跟前伺候便是了。”
这处跨院在不摆宴席的时候约莫是当作品茗煮茶的闲室来用的,处处都是字画古籍,看着倒像是半个书房。那些桌椅板凳虽设在庭院里,饭菜的气味多少会传进屋内,也不知怎就选了这个地方。
阿芍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往花园走去,一路上只捡人少的去处。
直到看见一棵有四人合抱大小的青松,她才肯停下。这宅院里的树也住得精致,阿芍拿手帕垫在外围的花坛岩壁上,慢慢坐下来。
“饿了,走不动了。”
迟夏连声应了,没看到周围有能使唤的人,“我这就折返去那院里给娘子取才上的糕饼,千万不要挪动,等我回来才是。”
阿芍等到迟夏走远了,才开始掉眼泪。
“你说,我做错什么了?”
大树在春风中伸展枝桠,它并不答话。
“不曾有错。”
一道笔挺如松柏的身影自树后走来。
谁知那原本默默哭泣的小娘子见着他,泪珠落得更多了。
“这里的人都觉得我有错,难道会当着人的面哭闹,就能轻易得到别人的同情吗?”
那人背对着日头,让人看不清他神色。
“你心中既有抉择,坚持前行便是,人贵自重,不必为了那些误入歧途的人乱了自己的道心。”
阿芍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一双人影。
“我总觉得表哥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待人回答,便又追问:“表哥认得阿生吗?”
22. 维止
那只纤柔的手正在不自觉地颤抖,即将要触碰到他衣袖,谢维止想给这兴许是激愤上头的表妹留些颜面,便不曾呵斥,只默默退后两步。
“阿生!”
小娘子尖利又无助的低喊让他有刹那怔忡。
谢维止见她委屈巴巴的,明明是站在自己家,却像是迷了路一般,只敢对着棵不会说话的松树控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人质询,偏寻不见,偏还错认。
他便没有拂袖走人,只好生同她说:“表妹的郎婿,为兄并不识得。”
那呼喊戛然而止,阿芍知道,她不能再叫第三遍了,否则下回打脸而过的冷风,她要经不住的。
但她还是得替桥桥求一求,“桥桥快两个月大了,阿生……”
谢维止不为所动,他既没见过那个抛妻弃子的村夫俗子,也没有打算冒充那人来安慰他陷入痴迷困境的妻子。
见多识广的谢九郎想当然地认为今日这出约莫是小娘子经历的少,脆弱之下妄生出移情心思,更兼在父亲家有了求而不得的东西,现又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只能往母族这边来寻觅,遇上他便说他像阿生,遇上五哥……
大概也是如此。
非是谢维止天生少一截怜香惜玉心肠,只是他们兄弟遇见的华京女郎皆如此。
往常那些别有用心的女郎忽略不提便罢,跟前这个小娘子又不同,终归是嫡亲的表妹,身世又实在曲折可怜,祖母那里还存着让人嫁入谢家的念头,为了日后的清净,这便得好生开解。
可是同情归同情,谢维止却不希望这即将远赴千里投奔的表姑娘变成只会攀援的菟丝花,否则像今日这样的事情往后在华京谢府多发生几回,她那百转千回的柔肠却未经住历练,莫不是还打算把那些百年老树都一一哭过不成?
故而这郎君语调寻常,“七姑母与我父亲同为谢氏直系后裔,亲戚间或有相似之处,也是应当。纵有孩儿,你亦无需担忧,祖母那里必会为表妹在都中择一郎婿,那时纵使玉京相隔千里,华京谢府也能做你的娘家。”
更多一丝做人家表兄、表舅舅的真心,“表妹是能自己从泥泞中挣脱出的女郎,有的是勇敢与坚强,你腹中这孩子一路相陪,总也能承继几分。这世间多的是行万里路、赏万里风光的旅人,你们又何必拘泥于一寸天地而难自拔?”
阿芍抓住一把从指缝间溜走的空落落清风,心头才因着先前那慰藉而聚出来的一团暖意又随风而散,“说清楚了,就没关系了。”
她不想问了。
阿芍的自尊心不容许她再苦苦追着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不放,她不该问的。
世间狠心的郎君何其多呢?阿芍虽没真切见过几个,可她自己的父亲就是个能把女儿扔在外面养的,宁愿面对着面演一出好心富商买孤女花草的传奇戏码,都不肯松口承认自己身份……
桥桥的父亲有样学样也不稀奇不是?
无论如何,她还是先把她自己的桥桥喂饱最要紧,余下的都不重要了。
“方才是我失态了,孕中焦虑多思,尽说些与表哥不相干的话。”阿芍虽想通了些,还是想独个儿自在些,“我还要在这里等迟夏,九表哥有事可先行。”
“无妨。”而那个岩岩若孤松的郎君并未立刻离开,他立在树下,神情淡漠地看来,“不过……我的确曾有乳名阿生,启蒙后就不用了。”
阿芍心如止水,不去看他,“那还挺巧。”
竟没再多说什么。
谢维止只见那余表妹果真在翘首以盼,泪痕都未彻底抹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的心境却不知在何时瞬息开阔。
是在等迟夏拿吃的来罢。
他无奈,果然还是个涉世未深又心思不定的小娘子。
此行的那场刺杀和之后来历不明的红绳已经费去他太多心神,正事都未办成几件,若这余表妹是个愚笨无知爱麻烦人的,他还真没空闲应付,左不过将她推给五哥去帮衬。
幸而表妹晓事,自己就会哄自己。这样也好,不哭不闹的,不必人费神,他们带了人往老祖宗那交差也顺当。
如此,她日后遇上烦难事,他尽可帮上一帮。
说起来,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余家表妹,似乎天生待人有几分亲近。看到她,谢维止莫名就想到萱瑞堂那只在幼年时便很亲人的狸花猫。
他出生的时候,长兄维元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即便谢氏坐拥万千财富,即使皇族占据天下三分,从山南到漠北,自江东到河西,哪怕将当世罕见的秘方仙草都尽数搜罗来,谢氏长公子也是药石罔效。
呱呱坠地的婴孩是久病不愈之人的一线生机。
不知是哪里来的游僧老道抑或江湖术士贪图重金、献上偏方,说那供养着新生小儿的紫河车是能治愈世间一切顽疾的药引子。
绝境里生长出的枝桠,譬如倾商而来的玄鸟,人们理所当然地赋予它无上荣耀,郑重相待之下,焉能有不被抓牢困住的道理。
他自然而然地降临到这世上,承袭着与生俱来的天命,维系着一脉相连的同胞兄长的性命,做一味消除症候的良药,去病为止。
长兄心疼父母老迈无所依,故而期盼稚嫩孩童代替他陪伴余生,并非真要用离奇之法逆天续命。
长兄亦疼惜幼弟懵懂无辜,故而手把手教导他写下“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告诉他人之一生漫长,不必拘泥于眼前人眼前事,阿生要把眼界放宽,将心胸开阔,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人。
长兄清醒的时日并不多,就算有时好些,也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父母一心扑在这个倾注了全部心血去培养的长子身上,还没出月,老夫人就将谢维止抱去,和五郎维真一道养着,所以他们两个才比家中旁的兄弟都更亲近些。
可是就连五郎都清楚,九郎牙牙学语时喊的第一句话是“嘚嘚”,家里这么多兄弟,能被他叫哥哥的只有他们长兄谢维元,哪怕这兄长平日来看他的次数甚少。
谢维止最后一次见哥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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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上一个极平常的午后。
小郎君那日醒的比往常都要早,等不及照顾他的侍女去取厨下现蒸的糕饼,正在一众嬷嬷的大呼小叫中东跑西跑,抱着块冷糕啃出满身满脸的渣子。
一只花脸猫就那样撞上来人,他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欢快地抹干净嘴、喜悦地抱着大腿,用那么响亮的声音叫哥哥,想显摆自己近来没有挑食,大哥待会儿要把他举起来夸赞,抬头就看到兄长怀里早卧了一只狸花猫。
瘦瘦的,小小的,胡子翘得高高的,耳朵立得尖尖的,尾巴一甩一甩的,脸蛋一蹭一蹭的,却连“喵”都不对他“喵”一声!
一贯被众星捧月的小郎君不乐意了,掌心的糕点都快让他捏碎掉,直到长兄温凉尚带有药香的手轻触他脸颊,说这是阿生的小狸花。
小郎君这才算高兴,心满意足抱过小猫,也才留意到长兄身上还穿了他从未见过的铠甲,威风又漂亮,像五哥前几日画给他看的老虎大将军。
此时他更想留下哥哥看猫,却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唤长公子,着急得仿佛离了长兄那些人就不会做事一般。
幸好小郎君大多数时候是很懂事的,就抱紧小猫,站在原地喊哥哥记得来看他。长兄捏他小脸,说阿生最近胖了些,以后要好生吃饭,好生长大。
小郎君痛快答应下这个很简单很简单的要求,还是忍不住追着那个白袍银甲的郎君跑两步,最后被萱瑞堂高高的门槛拦住,只能把泪珠都藏在小狸花的皮毛里。
那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谢氏长公子带病披甲、兵出江东,一举收复前朝失地,最终在河西草原的瞭望山下与世长辞,从此华京人爱在诗词歌赋里念他。
对于那年被困在萱瑞堂的小郎君来说,至此一生,那个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大抵都是他可望不可及的背影。
也是自那时起,谢维止搬离萱瑞堂,正式开蒙入学,接受作为谢氏宗子的教育,乳名自然弃之不用。
和兄弟们比起来,他身上的担子格外重些,一应容易导致这郎君分心的东西便不被允许带入守正堂,包括长兄留给他的这只狸花猫。谢维止原本将它交给了长公主,谁知她见之思子不肯要,只能送到祖母跟前玩耍。
谢维止记得,小狸花猫离开他的时候,已经会喵喵叫的抓住他衣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人时眨都不眨,极亲切地表示依恋。等他从繁重的学业中脱身来看它时,它却在五哥怀里懒洋洋伸着爪舔毛,望向他时眼里都没光了。再后来,当年那只巴掌大的小猫成了蒜瓣毛的老猫,萱瑞堂里来往过多少小郎君小娘子,它便同那些人一一亲密嬉戏过。
除了他谢九郎。
他的小狸花不再同他笑闹的样子,竟与这余表妹不再执拗于阿生的样子一般无二。
谢维止的头又痛了,那不断在眼前缭绕的红线几欲将人逼疯,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你今日的打扮……”
刚才还能浅笑着同他寒暄道别的小娘子的脸唰得一下就黑了。
23. 怜卿
一个二个都这样!
阿芍愤愤起身,疾步走出树荫,连迟夏和糕饼都不想等了。
谢维止觉得他此刻再多说一个字,这小娘子便有胆量冲上来把他整个人撕扯到开膛破腹。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便是他先前那般冷眼旁观地拂她面子,措辞强硬地要她清醒,余家表妹至少愿意心平气和地倾听。
现今不过……
阳光照射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谢维止这时候才注意到她面上残妆,心道难怪。
怪道他今天看着这余表妹,总是能想到当初那只炸了毛的狸花猫,瞧这花脸炯目怒视人的架势,可不就是一模一样的。
“逢春特地来回禀我,说二娘子恐怕在女眷那里受了委屈,心里正难受,她们做婢子的位卑不敢劝。我才多嘴提了一句……”谢维止不是爱解释的人,因是受邀来此查看的,才肯多说几句。
小娘子僵硬的神情略有缓和。
他似是了悟,“所以你躲在这里,起初是为美伤心?”
阿芍听见这话,稍停下脚步,极郑重地同人讲:“我从镜子里看过,不丑的。”
只是不那么合适而已。
清简惯了的人,骤然着一身华服,不像是人在穿衣裳,倒像是布料粗糙地裹着副人架子。衣衫是衣衫,首饰是首饰,人依旧是先前那个人,难成一体,各有各的重头戏。
“说难看是过分,说好看也欠缺。表妹就没想过,不好不坏的一番搭配,缘何会让人心生偏颇,在不了解你的情形下就给你定了罪?”
谢维止不太懂得女子的衣饰该如何搭配,但他见多了朝堂外务上的脏污不堪,自觉很懂得人心。
“你是余家主君的女儿,还是谢氏的表姑娘,又是在外头受了苦、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除开那与你被换走之事有牵连的云氏母女,剩下这些所谓的亲人头回见你,应当离得远远的就跑过来,一路上捧着你、爱着你、让你目光所至之处皆见笑脸。表妹,你是不是这么以为的?或者说,曾经这样幻想期待过?”
日光固然直接刺入人眼,这郎君的话更是字字扎心。
“我当然不会认为这世间所有人都该爱我,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弃我于不顾。”阿芍苦笑一下,还是给出答案,“人生来该当在这世上踽踽独行,有人相携着走过一段旅途,我便心存感激。”
若这是他的属官下仆,谢维止决计不会做此引导,直接了当把话说开、让人去查去改,已经算是谢九郎极有耐性了。
“当真?”他好整以暇地看那小娘子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的挣扎样子。
“倘或无人作伴,习惯了,也就好了。”阿芍让他逼急了,凝眸回看那清贵不凡的郎君,“想不想的,又有什么用呢。”
那就还是想的。
谢维止听出那话中怅惘竟多于哀怨,唯恐自己一下子把人点得太透,回头便得带个吃斋念佛、谈玄画符的女郎到祖母面前,那他这辈子都没脸进萱瑞堂的大门了。
他加紧道:“便连我和五哥也未料到,姑丈竟在宗祠上厘清了你与余家大娘子的身份,又许下家私。”
阿芍诧异出声,缓缓道:“冯媪之前说,谢氏两位表哥会替我做主,我以为……我还以为……”
所以在宗祠上,当其他人面露惊异的时候,阿芍却很镇定,她还当这迟到的补偿是母亲的娘家人替她争来的,便少了些旁人以为她该有的感激涕零,还惹来一阵非议。
谢维止道:“为了七姑母和你,我和五哥的确动过压那余大娘子身份的心思。可这毕竟是余家家事,谢氏纵然势大,也不能强逼着姑丈做事,我们那日便只是建言而已。至于这家业的归属,就更是姑丈自己的主意了。不瞒表妹,初听得消息时,我们也很吃惊。想来你家其他人也是如此,越是自己不占理,就越要往别人身上寻错处,才催生出你这通难过。”
阿芍细想之下,祠堂上闹得最凶的那个,倒和余想望有些许相似。父亲领着她认人时,让她叫那人四叔。余想望据闻是抱来养的,这余四叔说不准便是他亲爹,可是那孩子又亲口讲过,他就算回去也是一个人……
不,不对,刚才的女眷堆里,也有一位语气淡淡却掩不住其中撺掇之意的,那挑事的面容……
那天在思远堂外,余想容好像说过余想望心眼多……
阿芍思虑过度,又惊又乱,肠胃也随之痉挛,她难为情地捂住肚子,却捂不住桥桥饿得嗷嗷叫的声音。
一只做工精巧的荷包被人悬在她面前。
“绿豆糕,枣泥馅的。”
谢维止示意她将荷包打开,怕那小娘子多心不肯用,他还特地解释几句,“上朝的时辰早,很多住的远一点的大臣往往来不及用朝食便得入宫。有家底的老大人们每常含一枚参片在舌下,家境清寒又不敢变通的就得饿着肚子等散朝。我母亲是宫苑里长大的,送我们进宫的时候,总爱给我和父亲系一枚装了点心的荷包。时日长了,我也惯了。这个是今日新做的,你放心吃。”
谁知小娘子并未推拒,取出糕点小口咬着,也没有多余的疑问。
大概是饿极了。
横竖这表妹也不是深宅大院里娇生惯养出的女郎,谢维止也不怕说出实话吓到她,“稚童怀抱美玉招摇过市,大约没人不惦记的。余家在你父亲的驱驰下,不到二十年便占去了整个玉京府半数的矿脉,在汇集天下奇珍的华京乃至皇城内院,余家的玉石都有一席之地。”
怕她不懂,他举个例子,“皇城的中心,是每日开大朝会的太极殿。十二年前新妃入宫,陛下命人重新修缮此殿,如今这座大殿前头有一座九龙盘踞的影壁,通身由一整块老坑玉京白雕刻而成。这石壁和负责雕琢的匠人都来自玉京府的玉石余家。”
“可我听说士农工商……”阿芍没讲下去。
她并不算笨,只是见识有限,华京于她而言,已经是梦里才会见到的仙境,即便她身处余家,也不能全然明晰父亲要托付给她的家业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维止又抛出一个问句,“九座京府下辖八十一州郡,大大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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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著姓士族已过百数有余。可你知道谢氏为何能与王氏并驾齐驱,屹立于诸多高门之上么?”
红药村贫瘠的田垄间,从来不缺乏升斗小民对于人间帝皇的妄议,阿芍努力从那些陛下用来砸人的挖耳勺是金子做的、皇后娘娘不高兴了爱扯贵妃的琉璃头花和银肚兜……中翻捡出一点有用的东西,“王家有半朝人做大官、还有个皇后,谢家能跟他家分庭抗礼也不差,嬷嬷说谢家也有几位娘娘在宫里?”
谢维止倒没说这话不对,“王氏占文脉,而我谢氏掌兵权。”
阿芍一知半解,“那陛下呢?”
谢维止未答,反而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懂了?”
阿芍听罢,心中的苦涩散去不少,说话间又吃完了一袋枣泥绿豆糕,也不必苦等迟夏了。她便将荷包交还谢维止,再度同他告辞。
谢维止却再次将她去路拦住。
阿芍有些气闷,原本念在他学问不错的份上,肯多听他几句话,但她又不是真的不在意两人之间这一摊乱七八糟的事情,此厢事了,她自然不愿意多待的。
“妆花了。”
“说了这会子话,这妆又不是才花的。”
阿芍还想说谁又没个花脸的时候,怎么就不能见人了……但她终归不是只长在红药村的阿芍了。
见那小娘子拍拍手,倒转回去把垫在花坛上的手绢拿起来抖抖,这就要往生嫩的脸上抹……
谢维止眉心狠狠一跳。
他两步上前,递过去一方素帕。
虽是没什么纹样的素锦,日光下却隐隐有流光浮跃,跟她们这些人惯常认为的简素终究相差甚远。
阿芍没接,给出的理由也甚是简单,“表哥的东西贵重,弄脏了的后果,我偿还不起。”
她将那算不得干净的手帕塞到袖里,就着内里的衣裳,背过身去将脸胡乱一擦。
谢维止这便见到了一个完完全全的脏脸小狸花。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倔!
索性四下无人,他道一声“冒犯”,妄图三两下便将那张芙蓉面上的污渍都拭去。
温热的指腹隔着带有凉意的锦帕一寸寸触及到温暖的肌肤,太轻了擦不去粉垢,太重了又恐损伤那凝脂。
极清淡的松柏香夹杂着木樨香萦绕在此方小小天地,不知是有人的手指更滚烫一些,还是有人的脸庞更火热一点。
那双锐利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只倒映出一个泪眼汪汪的小娘子,她就像被溺于蜜糖色囚笼的飞蛾,一动也不能动。
近日突然出现在眼帘的红绳就在这一瞬间有了更多影像,它牵着人的手,拴着人的心,不知邀着那郎君欲往何处攀折。
巍峨如山的郎君刹那间倾身而下,两人几乎平视,距离也越来越近。
阿芍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甚而她觉得桥桥都在肚子里抽了两下。
指尖的刺痛让谢维止发觉自己做了何事。
小娘子唇红齿白,正隔了素帕含咬住他拇指,浑身颤抖亦绝不肯松口。
24. 高枝
一行清泪将素锦浸透,牢牢熨贴在人虎口处。
小小一方巾帕竟成了铺天盖地的锦绣迷障,接引着局中人恍恍惚惚,亦难挣脱束缚。
突发疼痛搅得人心神大震,他的指腹仓促离开她的脸颊,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那双含冤带嗔的眼眸便也死死扎进了这郎君的心窝。
虫娘说二娘子温和可亲,迟夏说表姑娘憨态可掬,冯媪说小娘子天真可爱,五哥说余表妹娇柔可怜……
众生向他描绘出一个单纯美好的闺阁女子,这样的小姑娘理应无甚烦忧、面带笑容的过活。
可她总是在他面前落泪。
其中那些有意无意显露出的情愫,见多了在他跟前花样百出的华京女郎的谢维止谢九郎也理不清。
况且现在是他理亏。
谢维止明白自己该给这余家表妹一个至少在明面上说得过去的解释,但此刻即便有一万册书页自他识海呼啸而过,学富五车的谢九郎也找不出半篇词句来应对,更张不开这个口。
只因他被指端痛楚唤醒时,心中忽有排山倒海懊丧。
这悔恨不容细想。
总之他眼下无比肯定,那飘荡着的红绳末端正勾连着一位娘子松松挽就的发髻。
尽管未见到正脸,尽管连背影都仅是局部,谢维止也可以认定,那绝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郎。
他明明就要看到了……
谢维止任由这姑娘咬住他不放。
*
阿芍的牙有点酸。
骤然得空发泄一回怨气,她好像陷入了一种茫然又平静的境地。
她曾经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遍她和他之间该有的结局。
比如他真的死在异乡,多年后她收到消息,这便带着桥桥往他坟前走上一遭,把那青草踏上两脚,一杯水酒泯恩仇。
比如他忽有一日又回来,那时她已经不在意从前恩怨,她便把桥桥喊来,说这大约是你生父,想要了就叫声阿爹,不想认也没关系,当陌生人或者邻家阿叔都使得。
再或许,那时她还有了新的情郎,她安抚完可能会在意前尘往事的新人,倒能闲下心来问一问——
当时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匆匆离开不说,还烧坏了房子?
答案是什么也都不重要了,她不过就是猛然瞧见一个离开很久的故人,随口搭句话给平淡生活增添点谈资而已。
……
可当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阿芍也分不清,她在江岸上捡到的郎君,究竟是自己穷极无聊的一场妄想,还是那人纡尊降贵的一次做戏。
折子戏会散场,梦也总有清醒的时分,若说有未尽遗憾,云泥之别大概是这场荒唐戏码最好的注解。
梦中人都该抽身退步。
就在那一瞬间,阿芍泪意枯竭。
*
只是双眼还有些滞涩,头顶日光正盛,让阿芍一时离不得这片阴凉地。
可是这小娘子发间桂花头油之味浓郁,不似梦中女郎鬓边自带柔和清香,谢维止亦不能强行张冠李戴,免得寻错了人。
两人便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一方不薄不厚的巾帕,任难解难分愁绪肆意蔓延。
风乍起,带得枝叶飘零。
谢维止俯身以肩背挡住那无序落叶,借此机会深深看了眼前人良久,仍未有十足把握断定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高大郎君折腰凝望,竟让阿芍再无余光目视其他。
此间荫蔽之广,竟比苍松翠柏伸展开的枝桠更有效力。桥桥本该如此安稳地在父亲的余荫照拂下长大。
阿芍蓦地松了口。
若说此前还有些许道不明的不甘,此刻便也都随风而去。
她还有桥桥。
比起路边等待人采撷践踏的野草,比起苗圃里需要人精心照料的名花,还是参天的乔木更自由自在些,无论长在哪里都能成材。
“我自己能擦干净脸,不劳表哥费心。”
小娘子冷冷清清的嗓音如当头棒喝,终将谢维止从沉溺幻梦中带回。
“冒犯了。”
阿芍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欲迈步离开。
谢维止却没打算就这么让她走。
“今日之事委实是我莽撞,即便出于好心,只是想把表妹脸上的污痕擦干净,也不能改变我举止无措、唐突表妹的事实。”
这玉面郎君此番俨然是斯文守礼态度,羞恼愧疚全不似做假,他还极端正地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余表妹若肯应允,回京后我会向祖母禀明,请父母尊长为证,定当三媒六聘迎表妹过门,桥桥这孩子也一并归入谢氏名下。”
阿芍愣住,想说不必,又着实想问一问:“为何不是现在?即便谢家外祖母远在华京,可我父亲就在思远堂里。”
谢维止的确让这疑问给问住了,太极殿上对奏如流的谢少卿此时竟罕见地沉默。
“余家是没落士族,更做起了生意,我还是流落在外才接回来的姑娘。门不当户不对,连人也难匹配。世人眼里,士农工商的差距摆在那里千百年,今时的我们也撼动不了分毫。”
阿芍虽如实道来,面色语气均未见自贬。
“谢氏则稳居世家榜首,蒸蒸日上,九表哥还站在那最强最高的枝头上,瞧不见底下的芸芸众生,也算平常。”
阿芍照猫画虎,也还他一礼。
“你看,自始至终,你我二人之间都隔着方帕子是不是?在我们乡下,这不过是顺个便搭把手的事情,实在不值得人去大惊小怪。既如此,九表哥不用委屈了自己,我和桥桥也不需要攀高枝。”
谢维止倒不曾否认他未将余家放在眼里的实情,“我忝为谢氏宗子,自有该尽的责任与义务,确难将方方面面都顾及到。所谓婚姻于我而言,是维系谢氏门楣的助益不假,可也不是我立足谢氏与朝堂的依凭。之所以在表妹问话时犹豫,是因为谢某尚有私心。”
他言辞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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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芍姑且一听。
“实不相瞒,我心中有一女子。”
谢维止长至如今,还不知男女相悦为何物。但那红绳每每在他眼前跳跃起伏,次次牵扯到那寂静心魂,这大抵便是六哥所说的心上人了。
毕竟人尽皆知,谢六郎的心尖尖上站满了人。他向六哥学来这番关于心动的见解,应当也错不了多少。
“若仓促间与姑丈约定婚姻,既辜负了表妹,也对不住那女郎。所以我才想等回到华京再商议此事,留出一段空闲,既是让我寻到那女郎做个了断,也是慎重对待我与表妹的将来。”
阿芍觉得刚刚咬他还是咬轻了。
“表哥既有爱慕之人,自去寻她就是了,与我有什么相干。一场闹剧而已,婚姻之事更是无从谈及,今后不必再提。”
谢维止在大理寺断够了公案,却辨不明这小娘子心思,“婚姻大事,审慎对待不好么?”
“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就一拍两散,我们下里巴人是这样的。”阿芍直面那探究眼神,“只不过帮了次忙而已,表哥为何非要攀扯到结亲上头?我并未追着要你负责啊。”
谢维止理所当然道:“我从未与女子这般亲近过,成亲难道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阿芍理直气壮道:“不巧,我嫁了回死鬼,现今看哪个郎君都不够欢喜。”
谢维止还欲张口,余光撇见来人,他忽然住口,甚至有几分没由来的烦郁。
“迟夏还催着我过来,我就说嘛,九郎说不定就在那树底下。”谢五郎来晚了,没察觉出这两人之间的官司,“这下可好,一个二个心里存事时都爱往大树下跑,改明儿我得跟祖母说,往家里多种些大木头才够分。”
迟夏抱着食盒跟在谢五郎后面一路小跑,一到地方便忙着把盘子往附近石桌上摆,“逢春带着包袱去了那跨院,冯媪已着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娘子先垫补些热糕饼,咱们就去更衣。”
阿芍见她喘得厉害,想是跑急了,也不忍说自己不大饿了,就捡了块蟹粉酥小口咬着,还招呼谢氏兄弟吃。
谢五郎摆摆手,“表妹别见怪,等会儿席上吃酒呢,我得留点余地。倒是九郎爱吃螃蟹……”
说着便取一枚放到谢维止掌心,“愣着干嘛,坐呀。”
又对阿芍说:“五表哥我呢,没旁的本事,唯有作画一事上比旁人强上些许。听说今日有不长眼的人议论表妹着装,余表妹如不嫌弃,我便将绘画时搭配色彩的心得传与你一二,可好?”
阿芍惊讶,“画图案和穿衣裳也能拢在一处说?”
谢五郎颔首,“万事万物都讲搭配,融会贯通最能提升。”
阿芍欣喜道:“还望五表哥不吝赐教。”
高大郎君和娇小娘子相对而坐,有说有笑、有答有问,倒显得坐在他们上首闷头吃蟹粉酥的谢维止格格不入。
谢维止拒绝再看下去,他并非别有癖好之人,那是祖母给五哥选中的新妇。
他该去寻红线的主人。
25. 绝色
阿芍今日外穿一袭青金石团绣彩蝶纹对襟大袖衫,内搭一领缙云色龟背瑞花纹短襦,下系一件筠雾色流云百褶裙,腰束一条宽幅松花黄丝绦。
“迟夏特地缝制的衣裳确实是按照我的身量费心做就的,单放在那里都很不错,可一上身……”
她珍惜地抚摸着衣裙,“有的穿着怪好看的,有的反衬得那衣料不好,想来还是我气韵不够的缘故,不能责怪这无辜的布匹。可我更不想辜负迟夏的好手艺,五表哥有什么好法子吗?”
谢五郎扬手一指远处清浅池塘,那里水波荡漾,一派自然风光,“深对浅,实对虚,渐变多比邻,晕染出天成,此为第一重色。”
阿芍似懂非懂,扭头和迟夏大眼瞪小眼,“这个你熟?”
“我从会分丝线的时候便被嬷嬷姐姐们领着背配色表,这些年小件大件的做下来,如何去挑色竟沿袭成本能了。我心里虽有那些话,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来。”迟夏讪笑,“而且婢子不大认得字呢,五郎君也太文绉绉了。”
二女眼含期待,都盼着他多讲点。
谢五郎因而笑道:“譬如那日红药村初见,素裙白衫,简朴疏落,取之乡野,溶于月华,便是第一重绝色。”
谢维止骇然抬眼,就看到他五哥言笑晏晏,面上毫无恭维神情,似乎只是在认真同人品评颜色。
可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除了早逝的长兄,整个谢家,谢九郎与谢五郎最是要好。
谁又不知道谢家五郎谢维真人如其名,只说真话。
五哥竟对余家表妹上了心,在他未曾发觉的情况下。
余家表妹落落大方,神采奕奕,在五哥跟前也是进退得宜的女郎。
谢维止咬着蟹粉酥,味同嚼蜡,分明坐在人间世,却好似误入荒芜之境。
方才发生的那一切,当真是他一个人的胡思乱想么?
爽朗的男声与脆甜的女声在他耳畔交织缭绕,如同在云端敲响钟磬,又像在脑海震彻鼓瑟。
那小娘子说她嫁错了人,应是暂且没有寻觅新人打算。
可谢维止同样不够清楚,五哥的这份用心是兄长对妹妹的,还是那玄而又玄的男女之情?
他毕竟唐突了表妹,该承担起应负的责任,这是他自幼所受的教养所约束的,也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为人处世之道所限制的。
祖母的意愿未曾道明,尚有转圜余地。但若是五哥真想娶余家表妹过门……
饶是谢维止自幼明理,入官场后又在大理寺筹谋裁决,此时亦不能料定后事,更无立场阻拦眼前人借故喻人、聊表心意。
倒是谢五郎见他脸色不好,关心一句,“可是这酥不合胃口?我在院子里见到迟夏,就转回去在桌上拿了一盘才上的酥饼给她,现在才发觉它看着就不地道,闻着也腻歪了点。”
谢五郎只把左右一看,关切道:“你回头还能饮杯黄酒压一压,倒是表妹,这里风大,若大略饱足,也别就着凉气吃这寒物了,虽只有一点吃不坏的须末粉膏,总还是小心为上。”
“这酥尚可,是我自己嘴里没滋味。”
谢维止还是坚持把手上那块吃完,却没再碰其余的。
阿芍是和迟夏分食,自己只掰着没沾蟹味的白酥吃着,拢共也没用几口。
她谢过这郎君好意,又不好意思道:“五表哥说的素色裙衫,其实是我那时家贫买不起好衣料,又不擅长纺织染布,没法子只能穿这些。这称不上搭配的搭配,也能算一样好颜色吗?”
谢五郎便道:“几样原色便能调配出众多颜色,可见清简朴素积攒到头,便是大开大合的转折所在,做人如作画,怎么不算呢?”
阿芍懵懂中似是踏上一层台阶,只是那只脚要落不落的,她总是踩不到实处。
谢维止见到那小娘子的迷茫样儿,忍不住开口引导,道:“宝珠纵有蒙尘时,也难掩流光本色,无须在意其他,做你自己便好。”
阿芍下意识地抹抹嘴角,胡乱应了一声。
谢维止看她眼睛亮了亮,忍住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笑意,神色不改,又道:“再好的衣裳,也是装裹人的器物。人有魂灵,衣裳却是死物。所以是你在穿衣裳,而非衣裳借你来展示其华美。守住本真,衣裳不好了可以换,颜色不对了可以调,只要最真实的你不曾变,万事万物都可为你添彩。”
谢五郎兴奋地摇他阿弟肩膀,“我就知道家里这些人唯有你最懂我!”
又在摇人的间隙,兴致勃勃地与人分享,“表妹,正是这个理儿,你我可得记好了。”
“表哥是说,我要令身边事物都为我所用,让这个原本的我成为更好的我?”
阿芍在两位郎君的赞同目光中乖巧应答。
迟夏也跟着道:“往常我只懂得闷在屋子里做活计,瞧着我那些手工活只觉得样样都不够看,可一旦送到上头去,有的很招人喜爱,有的却没了踪影……”
阿芍顺着她的话语为其补足,“量体裁衣,莫过于此。”
迟夏一个劲地点头,“到底还是郎君和娘子们有见识,我若早些懂得这样道理,不自傲于这身技艺,怕不是也能像逢春姐姐一般,在自家亲戚家都出了名,亏我还觉得她太钻营了些,谁知是我自己露怯,少不得摆桌果子同她道歉。”
阿芍只晓得这两个贴身侍女有时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有时又免不了爱拌嘴,她是后来的,不便介入旁人的因果,就只说:“现在也不晚。”
小娘子给人家鼓完了气,还很会举一反三,她伙同迟夏嘀咕,“那郎婿不好了也是可以调换的对吧?”
迟夏正做着当华京第一裁缝娘子的美梦,觉得点拨了她的主家们说什么都对,“当然能行了!”
谢维止看着快把自己摇成浆糊的五哥、以及那出尔反尔没个定性的口齿伶俐小娘子和她身侧那恨不能摇旗呐喊的婢子,扣了扣桌子,恹恹道:“你们还是说衣裳罢。”
谢五郎悻悻住手,“这怎么还没精打采上了?明日阿兄让逢春给你做正宗的蟹粉酥吃好不好?或者等回京后我亲自去城南归鹤坊的食肆给你买?”
想想又不放心,“哎呀,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迟夏叫大夫去,再领两个医婆过来!这宴席干脆别去了,你还是回屋养着最好,我亲自和姑丈致歉……”
谢维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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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定魂,“无妨,只是略有心悸,不用惊动他人。”
见余表妹极安分的坐在那里,任所有关注都被人抢去也毫无失落的样子,谢维止无奈道:“就快开宴,还是表妹的事情要紧,五哥暂且不必为我多虑。”
谢五郎也才发觉自己忙忘了正事,忽略了正主,“这第二重色原也简单,无非是取‘般配’二字。”
春风带动阿芍义髻上的花钗沙沙作响。
谢五郎拂去肩头落叶,“红花配绿叶,画龙须点睛,这世间或许有千万种缤纷色彩,可一定有几样放在一起最是般配,犹能衬托出彼此光芒,让诸多颜色都不可企及。”
阿芍与迟夏对视后开口询问:“可我身上这些衣裳,原也有深色浅色、亮色暗色……”
谢五郎这便又扬手指青天,“当年前朝皇帝开辟万里丝路,这色相如天的青金石才得以入关供奉,连与它同色的布匹也能售卖出高价。筠雾作配,缙云点睛,辅以松花黄过渡,原都不错。”
阿芍让他说得没了主意,沮丧道:“那还是我不配?穿不起这好颜色?”
谢维止唯恐她又要垂泪,便说:“苍天在上,黄土在下,若要装点出浑然天成形状,不若令天地相辉映,让天人合一。”
尔后便果断推开想要伸过来摇他的谢五郎的手,“人的仪态固然与衣裳有关,妆容配饰上头也不好忽略了。十来岁的小娘子,正是人都夸赞的好年华,再大的场面,不失礼数即可,何必非要学那些华京贵妇人的打扮。”
阿芍哭过一场,脸蛋儿光洁如才剥开的鸡蛋,不用上妆便有好气色。
她试探着摸到发间金钗,实诚道:“梳妆时我也觉得这头发扎得太紧了,还觉得这金子太沉了点。可我不想给母亲丢脸……”
谢五郎遗憾住手,只能将满腔热血另辟他用,“表妹通身所饰本就是极庄重的色泽,你便让迟夏把这发髻梳松散些,端庄即可,不用太过死板沉闷。”
迟夏依言便要替小娘子理妆。
谢维止胸膛似有滞涩之气凝结四散。
若说萱瑞堂的人不懂规矩,那整个谢家怕都成了笑话。
就连一个侍女都看懂了五哥的心思,或者说将表姑娘当作五郎娘子来看待,而他居然迟迟未能参破。
余表妹知晓这些人的打算么?
若她知道,若她也同意,那不久他的所作所为在人眼里又成了甚么?
亏他自诩正人君子,却枉做一回小人。
谢维止起身回避。
谢五郎见状也忙背过身去,却没让嘴闲着,“这衣料上的花纹又多,那些花钗也可稍去些,留一二点缀的便好。”
又拽上阿弟往池塘边走去,“我来时瞧见一朵菡萏将开未开,很是有趣,便借花献佛,让它做表妹发间装饰如何?”
谢五郎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快步往塘边走去,“这可好,越发连那些庸俗器物都不用使了,正衬出表妹天真自然品格。”
“莲花自泥泞中来,又不染尘埃……”
有清风来过,带来谢维止哑声回答。
“那花我也曾留意到,五哥的主意很不坏。”
26. 碎玉
阿芍捧着一柄小靶镜,专心看迟夏给她摆弄头发。
“冯媪给娘子梳的是宫苑里才时兴的发髻,婢子于这些上面不算精通,只能尽量给娘子挽个家常的了。”
迟夏虽这般自谦,阿芍从镜中窥到的却仍是精妙雅致的宝髻。不过额发是比先前松泛些,起码没有那种被人生拉硬拽的感觉了。
几样沉甸甸的金器一取,阿芍顿觉轻松,“我自家梳头发的手艺就不好,却总是遇见肯给我编发的阿姐。”
迟夏穿插在她发间的那双手又轻又稳,抚触着小娘子的乌发,如同在抚摸丝绸,“倘若我小时候有娘子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妹妹或者布娃娃作伴,说不定我就不爱缝衣裳,转头拜在萱瑞堂哪个嬷嬷门下做梳头娘子了。”
“我还叫不上这些发式的名字,这几天换下来,只觉得样样考究。”阿芍被逗得直乐,“说来我幼时十分招人喜爱,总有邻家阿姐阿婶跑来引逗抱耍,为此还惹得阿婆厌烦……”
她不想提烦心事,又疑惑道:“嬷嬷不是不大看得上……么?怎的还给我换个宫里样式撑场面?”
“嬷嬷是生在了谢家最鼎盛的时代,便比咱们这些后辈都傲气些,她的话原也不差。”迟夏转来转去忙活,“只是如今不比先前了,太极殿上坐着的那位据说是几代难逢的明君。似王谢这等人家再是势大,总还得顾及一二皇族颜面。”
阿芍听这话也能懂,“我在乡间时,有的叔婶只论陛下,有的翁媪爱说士族,不过咱们都愿意听村长的,县官十年都未必往村里走一遭呢。”
“上头再使劲折腾,于底下人多半也是无碍的。”迟夏便是在冯媪打下的基底上动的手,改起来也快,她不急着往已成型的发髻上添钗环,就陪小娘子说起了闲话。
阿芍头皮一松,脑袋瓜里的各样想法就噌噌往外冒,“冯媪是嫁了哪个大官不成?余家那些婶娘议论我时还讲她老人家是命妇打扮,那怎么还好劳动嬷嬷服侍我呢。”
迟夏站着的地方正对着荷塘,“冯媪是自梳的老嬷嬷了,这辈子不嫁人的。娘子晓得咱们家有几位上一辈的女郎在宫里做娘娘罢?冯媪的诰封便从这里来。”
她瞧着沉浸问话、毫不知情的二娘子,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更轻,“日后回华京,老夫人少不了领着娘子参加宫宴,还是认一认为好。”
阿芍是听说过一耳朵,奈何她自己的琐事不少,扭头便也忘了,“是母亲的姊妹们吗?我也能去皇城看看?那我能喊她们姨母吗?还是宫里规矩大,见着都得叫娘娘?”
“都是一家子的亲眷,娘娘们见着家里人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拘着娘子,大面上不错礼就是了。”迟夏见她有兴致,“陛下宽恩,又爱开宴,朝中大臣并各家官眷都常被邀入宫。”
细说之下便掩唇一笑,“胡贵人的亲弟弟在外常以陛下大舅兄自居,惹得许多外省来的闲汉上赶着逢迎。那吴贵妃的内侄女还敢当着陛下的面喊姑丈呢,非但未被责备,反有人夸她随和。”
那这陛下的确没有阿芍原先名义上的村长外祖父讲究,只有过年发红封的时候,村长家的孩子们才被允许喊他“阿翁”,平日里都得老老实实称职名。
“王皇后薨逝近廿载,坤仪殿留待新主,便一直空着。陛下的后宫里储了几对姐妹花,大多同居一宫。像长乐宫的主位娘娘是咱们家的谢昭仪,谢贵嫔就住在这宫里的侧殿。谢贵妃那里还要养公主,便另居未央宫。”
这“贵”那“贵”一通说,阿芍快认不得一个“谢”字,“云家还有一淑妃,谢家的娘娘们怎么没个好听的字号?”
迟夏小声道:“当今陛下从不给士族出身的后妃赐封号。”
阿芍只能咽下那句“那他分得出谁是谁吗?”
她的新疑惑很快被迟夏岔开,“哟,五郎君那是摘了个什么来?”
*
“娘子卧榻正对着的那扇轩窗下,竟有株雪浪洒金吐红蕊的芍药先开了,想是料到了咱们二娘子的喜日子。只是这花来的不对时节,倒不好由着它着急忙慌戳在那里,免得把其它花骨朵都带乱了。”
逢春捧着木盘寻过来的时候,正遇见锦衣郎君撷花归来。
她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先回话,“婢子原想采下来供瓶,谁知嬷嬷听见了也说不错,让再配几样花草,放在咱们这回带来的由悬镜法师开过光的七宝琉璃瓶里,一会子宴席上,二娘或亲自或使人给主君送去,当众表一回孝心,这便是大家女郎的好处。”
谢五郎兴冲冲走近,“表妹快看,这小荷即将盛开,你拿去簪在头上,保管又清香又风雅。黄土垄中生养出极清净的仙灵之气,比那等金银俗物更相宜,还应了九郎所说的天人之道。正好你那外衫上团簇着蝴蝶,它可不是要来采花的?”
逢春留心听了,又凑近一观,忍俊不禁道:“五郎,这可是朵纯白无暇的花呀,这里主君又病着,二娘子怎么好青天白日就将它戴在头上?”
谢维真连声告罪,“九郎,那塘里是不是还有朵差不多大小的粉荷?只没这个好,你那一屋子书里有没有记载催生花苞的法门?”
谢维止将这忙出一头汗的郎君拦下,“芍药就很好。”
逢春便将托盘给迟夏,亲手将那芍药别在小娘子鬓边,欣喜道:“此花真真能助长娘子娇态!”
迟夏也觉出妙处,“天上的月亮瞧见咱们二娘都得躲去云里。”
阿芍抿唇侧首,冲逢春笑了,“你带一朵花儿来,表哥也带一朵花儿来,我又没长出两个头,挑哪个戴才好呢?”
众人都说芍药好。
阿芍私心里也想选芍药,毕竟合她本名么,至于她父亲那里……
“七宝琉璃瓶听起来便很贵重,恐怕不太需要外物加持。”她心头的旧怨实则未消,又不清楚大家族往来的旧例,“若没有单送宝瓶的说法,那我在这园子里挑几朵花插上,也能算有心吧?”
脾气顶好的小娘子也会任性,反正就是不想把这么好的芍药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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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不见得会珍视它的人。
谢五郎辛苦采摘的荷花没簪到人头上,他也不气恼,依旧递来掌上花,“改用这个插瓶不就好了,到底比旁的更稀奇,再配柳条兰草之类的搭色,也犯不着忌讳。”
又往袖里探两下,扭头对谢维止说:“阿弟,把你那帕子借我使使。”
谢维止正出神,想说“脏了”又怕他追着问,便道:“没带。”
阿芍福身,正要谢他好意,“表哥的手……”
一道冒着血珠的伤痕沿拇指而下,划过虎口,几乎要翻越掌心。
她自己的早用了,迟夏的手绢又在她改妆时使了。
逢春见这些人半天都寻不到一张干净手帕,只得解下自己的奉上,“郎君将就用罢。”
谢维真两下将伤口一包,“多谢,回头给你封赏钱。”
逢春接了荷花,捧回盘子,稀奇道:“一块旧绢子罢了,郎君又是这般不爱佩戴杂饰的性子,往日问我们借的还少了?快别折煞婢子了。”
谢五郎就不同她外道了,“让冯媪来发总成了罢,你们把表妹照看好,我和九郎也能在祖母面前站得住脚。”
逢春迟夏对视一眼,均笑着谢恩。
倒是阿芍有些惴惴不安,五表哥毕竟是替她采花才受了这罪,这贵胄人家的郎君和乡里那些惯会爬树斗鹅的小伙儿又不同,“我也理好妆了,咱们还是快回思远堂,让父亲给表哥找大夫来把这伤好生看一看。”
谢五郎哈哈大笑,“只怕没迈上思远堂的台阶,这伤口就好了。”
一席话说得人都跟着笑,“表妹不必担心,她们尽知,我这画画的手最不耐烦有杂物在上头,偏我又爱四处走访采风,受伤是常有的事,这也是儿郎本色。等你家去见到七表哥,别的不提,就看看我们七郎那双手,那上头的伤疤才叫一个多!”
阿芍稍稍安心。
别说村里那些小郎君,就连那王郎王逸之读倦了书时也爱嚷嚷“伤疤是大好儿郎的图腾”之类的话,虽然王翁一听就会和善地应和,“要不要祖父拿银针给你多戳上几枚?”
不足两旬,红药村乃至百芳县都远远得让人一眼望不到了。
一想到来日还要去更遥远的华京……
阿芍觉得她该珍惜在玉京的日子,如此,之前在宗祠和思远堂受的那点夹生气便尽数被和缓春风顺路带走。
装扮一新的小娘子重拾信心,志气满满地要去看一看她久不见面的亲族。从小到大,阿芍还没在那么漂亮的屋子里见过那么多城里人、吃过那么好的席面呢!
谢维止见那余表妹笑眯眯的、不知又想到了甚么事的喜乐模样,稍微放心。
转眼就看到五哥舞着负伤的手在那里比划,“下回还是让人给你预备个手套护腕,再不济……”
小娘子巴巴儿从荷包里翻出一枚玉石扳指。
谢五郎双手接过,“给我的?”
无人在意处,谢九生生捏碎了他的玉佩。
27. 还珠
这大约是可怜兮兮只懂得自己舔舐伤口的小表妹头一回主动向他表达善意,谢维真忍不住逗她,“这么好的东西,真舍得送我呀?”
阿芍诚恳道:“这是父亲给我的扳指,却总被我装在荷包里,不见天日,白费了这好石材。若能替表哥挡去伤痕苦痛,既能回报那日亲至、今朝赠花之谊,于它自己也是好事一桩。”
小娘子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笑得傻乎乎的,她一点头,那初绽的芍药花便随风摇摆。
谢维止僵硬地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风教人心动。
“再合适不过了。”谢五郎将扳指戴到拇指上,扬起手冲人看,“你可得想好了,将来后悔哭鼻子,我也是不肯还的。”
阿芍也举起荷包,“表哥收着吧,父亲给了我许多枚,这还有的。”
谢五郎就爽快收下,想着还是得再约九郎去外头逛一圈,寻点奇珍异宝给表妹还礼,“就一会儿功夫,这手怎么了?”
血珠汩汩自掌心流落,比他那点让人大惊小怪的擦伤严重多了。
若非惦记着这还有个余表妹,谢五郎简直想扒了那衣衫看看,是不是这不省心的阿弟又把身上那些伤口弄裂开了。
谢维止盯着他五哥快要喷火的眼神,摊开掌心,让他瞧那碎玉,“乍想到外头的事情,一不留神把它碰碎了。”
他这个外头跟寻常人的外头又不同,谢五郎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当着人问个不休,“你呀,别总这么尽职尽责的,出来玩一趟也不得松快。”
便问逢春,“还有多余的帕子没?赶紧给九郎君包上。”
又一掀袍子,扯下一截干净里衣给人裹伤口。
顺流而下的鲜血恰好掩盖了指端牙印,那两围着人团团转的侍女都比那无动于衷的小娘子着急。
谢维止哂笑,任由那手晾着,“无妨,死不了人。”
谢五郎气得敲他脑袋,“能不能对你自己上点心?表妹,我带着你九表哥先去处理伤口,你收拾妥当了去席上就好。无须在意其他,我们都在外头镇着。”
那扳指垫得人脑门冰凉,谢维止也想不通自己在生甚么闷气,临走前瞥一眼那无所事事捧着荷包玩的小娘子。
足足有一兜都看不见旁边还有个会喘气的他。
很好。
迟夏去送两位郎君,逢春往周围找一圈,“这小虫儿也不知跑哪去了。”
便笑问阿芍:“娘子方才怎么没顺道给九郎君也送一枚扳指?”
又唯恐说的太多惊着了人,“九郎是官身,常在外行走,这谢家庭树所配之物,每每引得人竞相效仿……娘子上回同婢子商议的那花糕,总不能全是做给咱们小主人尝的罢。”
阿芍原本有些抵触这冒失话,听了半晌,微拧的眉头便缓缓松开。
偌大的家业,父亲的期待,余想容的质疑,族亲们的诘责……
五表哥的色彩之论,那个人的坚定信念,逢春迟夏的追求向往……
阿芍轻嗅着鬓边芍药香,混沌灵台逐渐清明,她就快要抓到什么了。
一大一小远远走来,小的那个跑得飞快,“二娘子,单翁翁说前头要开席了!”
逢春看那要送的花,迟夏看那要送花的人,虫娘又看花又看人,阿芍便在这些人的陪伴下往思远堂去了。
园门处,猴儿精的僮仆阿正在老管家慈善笑容下引他走便道,“何须劳动翁翁走一遭,有下仆看着,这园里连一只蚂蚱都没地蹦哒。”
*
“大郎,谢氏是何等人家,士族女郎下嫁落魄门第,养下的女儿成了商户出身,已经够让人看轻,你还非要把这担子塞给二娘,那不是更登不得她外祖家的门庭?这得不偿失啊!”
“大哥,我们都知道你疼爱侄女,念着她受了苦,这才想将万千家私予她做补偿,原也是人之常情。可她一个没经历的小娘子,就不提能不能把家业做大的话了,能不能守得住那还是两说,都是一家子,你总得为我们这些人想想啊!”
“大伯,二娘是我们同族姊妹,有我等兄弟在原籍守望相助,伯父再给二妹妹十里红妆做陪嫁,谁又能欺负到余家女郎头上?再说大房还真有一个阿望,便是我们这些人入不得大伯的眼,想望兄弟他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呀!”
……
阿芍在这些嘈杂议论中带着宝瓶鲜花迈上了思远堂的台阶。
“小丫头抱着的那瓶子怎么还冒霞光呢?”
“没听说咱妹妹是从庙里接回来的啊?”
“琉璃嵌七宝,那是旧年谢六郎豪掷万金给他祖母贺寿的大礼,传闻中能抵护国寺的百年香油钱!”
……
那些人逐渐没了声,一个个眼神乱飞,抽搐得好似这屋里有一万只蚊蝇在追着人咬。
余家主君看着这难得肯来一回的女儿,招招手,“是饿了罢,父亲这就让他们开席!”
几个年轻郎君你看我、我看你,方才声音最大的那个使劲挤出笑容,道:“这有现成茶点。”
阿芍走到跟前,“外祖母家带来的七宝琉璃瓶,余家园子里才开的菡萏,女儿看着好,便给父亲送来。”
她不知该怎么称呼那郎君,“多谢,我还不饿。”
余家主君眼角的纹路都笑飞起来,几个叔伯模样的人也收敛了不满容色,跟着凑趣说“二娘有孝心”云云。
那个长得和余想望颇为相似的余四叔则拉长腔调,“是让阿裳气饱的罢!二侄女你也别理会她,咱家大小姐心高气傲,一向不肯把咱们这种人放在眼里,连你阿弟那样瘦小无知的孩童,她也是舞着鞭子说抽就抽,往后啊,我们这些苦命人习惯就好了。”
余想望捂着肉脸扎进了兄弟堆里,扒在那大嗓门郎君怀里,拽都拽不下来。
余四叔恍若未见,反而嘿嘿直笑,“瞧你四叔这记性,二娘可是真千金,一回到自己家,你外祖母就派了人来接,以后那是要去华京享福做人家正头娘子的,可比那只能在宫墙里苦熬的……”
在宗祠主持祭典的那位耆老将拐杖径直砸到了余四叔眼皮底下,唬得他佯装无事,立马闭嘴。
他身旁一秀丽女郎嗤笑一瞥,正眼来看,“好孩子,不必二姑多说,你也见到了我们这是一家子甚么货色……”
耆老实在没有多余的拐杖了,只能将一把老迈嗓子费力喘得比余家主君的正常咳嗽声都大。
思远堂上唯一的女郎余二姑这才摆出正色,“余家跟谢家不一样,你凭母系血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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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他谢家金尊玉贵的表姑娘,只靠着主君女儿的身份便想压过堂上这些豺狼虎豹做余家的当家人……”
她正襟危坐,“便是你父亲一意孤行,便是这些失了爪牙的两脚兽没本事阻拦,姑母这一关也不容你好过。”
一屋子郎君都不敢当面发难,反倒是同为女子的二姑母明白张口,“余念容,你当真想清楚了么?”
阿芍稳稳当当地抱着琉璃瓶,“得蒙父亲厚爱,承蒙诸位尊长不弃,儿愿意一试。”
余二姑那张精明外显的脸上更多几分兴致,“小娘子,这可不是典当行里由得人挑选的活当死当方式,我亦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你既有当家作主的打算,又有甚么能够服众的本事?”
她又露出那日在余家典当行敲锤定音时的狡黠神情,“这毕竟干系着一家人的前程,你尚有谢氏做退路,你和离归家、父母俱亡的姑母却退无可退。好孩子,姑母纵满心疼你,也得先吃饭呀。”
当日饥肠辘辘的小娘子如今饱足,“我承姑母一饭之恩,便用一味花糕还报如何?”
“她说什么?我没听错吧?她会做花糕?”
“就只有这点本事?老老实实回外祖母家嫁人得了。”
“余家完了,还是分家罢,现在就分!”
……
哄堂大笑中,余二姑面色未变,“余家做的是玉石买卖,纵有其它的,也越不了本。”
阿芍也还是巧笑倩兮的小娘子,“玉石价贵,贫寒人家未必能用。花糕比它常见,世面上的糕饼又太多了些。若能用玉石将花糕衬托出不同,让人用比一盘花糕再多一点的钱就买来一块还不错的玉京白……”
一众青年郎君笑声渐弱,连余想望都探出头来,“买花糕送石头?买石头送花糕?”
阿芍道:“天上白玉京,人间红药生。书本里既有天人合一的说法,那我这花糕自然也能搭着石头卖了。”
余四叔听的糊涂,“二侄女,余家的石头已然是最上品的玉京白,可你那糕饼好吃么?它要是名扬天下的好滋味,那你四叔也不至于连听没听过啊?”
阿芍道:“乡野风光,仍需改进。”
耆老浑浊眼中划过利光,“也不是人人都乐意买椟还珠,言简意赅,说说你的打算。”
阿芍道:“循旧典,讲故事。”
余家主君直直望着今已亭亭玉立的女儿,依稀又见到那个爱与买她花草的人说笑逗趣的小女孩,她那时也爱往头上别一朵黄白间杂的路边小花。
余二姑在纷乱中站到他身边,递来手帕,“还君明珠,记得给钱。”
余家主君轻咳两下,“城西那家典当行已放在你名下,对面的镖局年终也算你三成利。”
余二姑稍显满意,“小姑娘清粼粼的,像她手上那朵花儿,比这一屋子黑心烂肺的家伙招人疼,你真舍得放她去华京?”
余家主君欣慰地看着那与人交际的女郎,“我的女儿,可不是任人堪怜的娇怯荷花。”
余二姑抽过帕子看,没见到血迹,“还把你得意上了。”
余家主君压下口中血沫,“瑛华,她会像一枝芍药,在黄土泥沙里茁壮成长,也能在天上宫阙绚烂美丽。那时你且替我看看。”
28. 芳华
余瑛华领着阿芍到之前那处跨院时,侍女们正端盘摆桌,再到休憩处,女眷们已齐刷刷坐了两排。
云夫人本立在檐下招待人,便抱歉地拍拍那娘子的手,示意侍女引她入座,“瑛娘来了,我才想着人去唤二娘,正好你们这两位二娘子就结伴同行。念容今儿是主宾,怎么也得在动筷前讲两句,离了她可不成。”
余瑛华草草一礼,大马金刀往那一坐,“等嫂子这般大忙人想起来,恐怕外头那几桌菜都凉透了。我们腿脚齐全,在自己家吃个饭,用不着别人三催两请的。”
紧随而来的云夫人似是习惯了被小姑这般对待,那一抹落寞讪笑就明晃晃摆在了脸上。
屋内便多了几道窃窃私语声,却没人敢往这能在思远堂参与族中事的姑夫人跟前说三道四。
余瑛华才懒得理会那些,一把拽过阿芍,将人安在座上。
那双犀利瑞凤眼趁势扫过全场,“到底是这孩子孝顺,又极虔心,得了那万金难求的七宝琉璃瓶便想着给她父亲送去,园子里见到朵才开的荷花也惦记着给她父亲看看!”
不待人应和,只将巴掌一拍,“把我大哥哥心疼得都不知该如何表白表白。”
“老身就说,二娘有这些侍女在一旁跟着,还能在她家里迷路不成?有好东西了也记得先给大郎拿去,可知这父女缘分是深藏在血脉里的,就算相隔再多年也不会少的。”
上首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媪自腕上褪下两只玉京白三股绞丝镯,“这东西刁钻,正该这样年纪的小丫头戴,跑跳着能落个叮当响。”
余瑛华顺势接过,就着日光细细一观,亲自给阿芍戴上,“你三叔公的拐杖还有大用,只能让人在堂上一看。这对镯子可是三叔祖母年轻时最喜爱的陪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问她要,她还藏着不给呢。”
三叔祖母站起来抓住人直喊“促狭鬼”,又按住想要起身拜谢的阿芍,摸摸她的脸,“还是小娘子生嫩,全不似你姑姑这样爱玩笑,那脸皮厚重得能在油锅里滚个来回。但凡你姑母当年行事稳重些,我说给也就给了,偏她每日家斗鸡摸狗没个定性,这对好镯子今儿才能遇见好主人。”
余瑛华也笑,“那不还是多亏了我!”
阿芍这便郑重拜她二人一回,“多谢叔祖母、姑母赐爱。”
一时又有许多长辈赐下表礼,还有同辈赠送钗环璎珞等物,逢春迟夏收都收不及,还是余瑛华喊来自己的侍女帮她们一并归纳造册。
阿芍这厢福身、那厢拜谢,这时候才觉出头顶戴花的另一层好处就是行礼时不至于像簪环那般不听话地晃动。
被接来那一路上,冯媪讲礼时曾说,世家大族女郎所佩饰物一是为表矜贵、二是约束自身。
比如那玉蝉禁步和腰间坠饰,便是限制人轻缓慢行的挂件。那些自小习礼的娘子们,厉害点的能做到转头时头饰不往脸上甩、急走时耳饰不往边上晃……
那时刚有侍女给阿芍穿了耳洞,冯媪每用心讲一句,小娘子便点点头,那才挂上去的两枚耳珰就像拨浪鼓的两根穗子一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发出让人没奈何的响动。
后来冯媪索性不让逢春给小娘子戴耳坠子了。
阿芍起初还有些遗憾。
直到今天早上在宗祠里,她叩头敬香时,那流苏珠钗每打痛一下脸,耆老,也就是三叔公,他就像邻居家的老牛般拄着拐杖喷一鼻子气。
阿芍又疼又恼,才想通一些事情。
如今她已能在动脑袋时保持发间芍药微动,阿芍自觉有进益,这便漾出一个清甜的笑。
“哎哟哟,到底是咱们玉京的女儿,就该戴这些玉石、花草之类的本地物,越发显得亲切好看了。”云夫人才招待过的那位娘子恰好坐在对面,“笑起来是有你母亲年少时的风采,怪道大哥要叫你……”
那娘子在周围人的拉拔下住口。
阿芍憋了一早上的郁气在花园里都舒散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心胸正开阔,不与人计较。
听见她大名的由来,阿芍本人无喜无悲,倒是从云夫人那不甚自如的回避举止中咂摸出一丝异样。
莫非郎君们都有大神通,既能念着旧人,也能想着新人?
“阿芍。”
小娘子暂时不想用到那个被这人诠释得不中听的名字,“诸位可唤我阿芍。”
余瑛华多少年再没有这等小女儿心思,此时虽觉好笑,到底承了人家父亲的嘱托和银钱,“大哥说了,家里长辈还是先喊这孩子乳名,按排行称呼也行,那大名便由她将来自己打出去。”
“女儿家的大名也只上学时有用场。”三叔祖母听罢,“阿芍,是个好养活的小名。你是二娘,她也是二娘,原是不好分。”
余瑛华倒没觉出不便,“横竖我又不常在家里待,阿芍还要去她外祖家,且混叫着罢。”
“你大哥可不是糊涂人。”三叔祖母便笑看诸人,“可知大郎爱女心切,盼望着余家再出一个在外有名的二娘子。”
那娘子的奉承话说得不地道,不免羞红了面孔,急着要弥补,“世间多少女儿不得扬名,二娘准能成咱们家第二个瑛娘一般的人物。”
阿芍见这人也不是真心夸她,就只腼腆笑笑。
余瑛华听到自己名字,才分点眼神过去,“不敢,不敢,你们云家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每常教在下惊叹。”
云家的?
小娘子来了精神。
那娘子还嗫嚅着,不知是不肯还嘴,还是没想好说辞。
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余想容站到云夫人身边,疑惑道:“四婶婶嫁来余家才几年?姨母自小在百灵州养着,甚么时候又去过华京?见过先夫人了?”
“听说,听说。”余四婶当众让一个小辈下了脸,做长辈的不便与侄女当面置气,却能拐着弯的让人难受,“我还听说,二娘不仅能去思远堂上行走,将来还要承继这余家家业。”
余想容却未如她所愿,“我是该举全族之力供养的待选秀女,日后前程便落在华京,任谁做家主,也不敢亏待了我。倒是四叔四婶,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别急着拉人当替死鬼了。”
三叔祖母问阿芍:“你有心气接管余家?”
又故意道:“谢氏那样豪富,你冲他们老夫人撒撒娇便甚么都有了,说不定能值几个余家,清清静静做大家闺秀安享尊荣就好了,何必劳神费力接管这些。”
阿芍没隐瞒,“父亲说我要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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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得闯出些名堂给他和亲族看。叔祖母,我从小就在街上卖花草呢,若关在屋子里等着人供养,那才不自在。”
余瑛华也说:“华京正好有咱们家一个生意不算好的铺子,大哥就交给这孩子练手了。趁她还在玉京,我也能教点本事给侄女。”
三叔祖母看一眼那边的口舌热闹,实在看不得,只对这边恳切道:“你可不许把小孩子教坏了。”
余瑛华盘着两枚玉核桃,没个正形,“哪能啊?有些花儿朵儿的根叶好,浇浇水只能让它更上一层楼。要遇上那些打根茎就长残的样子货,人就是往上撒玉屑、倒金汤都不管用啊。”
阿芍听一回二姑贫嘴,再得闲打量那余四婶,果然从那面上寻出了一点与余想望相仿的痕迹。
这一张望,又让她觉出不对,坐着的余四婶和站着的余想容怎么有点挂相?
就算有母族血缘牵绊,一个清淡如水,一个艳丽如花,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余光扫到那两个尖叫着捧着妆匣追出来的侍女,阿芍才留意到自己恐怕是无意间窥到了人家真容。
她眼睛都不眨,也没想明白,同样是浓妆上脸,怎的这女郎便似毫无痕迹地换了个人一样?
凭心而论,冯媪梳妆的手艺不差呀!
“都看我做甚?没见过不成?”
余想容骄横十足地扫视全场,无人敢与她对视。
那成效倒与余瑛华先前施展过的有些许类似。
她原本是肆意张扬的女郎,没了面具,还有底气,怨不得人能成事。
阿芍想开了。
余想容不想,“都不敢抬头?觉得我长得丑、没她好看?”
“还不去给大娘子理妆!”云夫人怒斥侍女,又柔声细语给亲女儿描补,“亲姊妹何须分彼此,阿裳你再急着见妹妹,也不在这一时,难道二娘还会嗔怪你来晚了不成?”
侍女没法子,拽住余想容衣袖,劝着她往里走。
却被余想容两下甩开,“我便生成这样,为何不能正大光明见人?”
云夫人劝不动她,便邀众人入席,“特地让厨房置办了好席面,今日且不提别的,咱们专为二娘庆贺。”
见人都往外走,余想容还想说话。
云夫人身边的嬷嬷硬带着人把这娘子拖了下去。
桌上已摆着十二道做足了花样的凉菜,阿芍食指大动之余,“还想吃点热乎的。”
余瑛华最不爱吃席面,“一会儿姑母带你往城西逛去。”
*
男宾处,余家主君眸光几次从谢五郎身上掠过。
谢维真索性端起酒壶去给人敬酒,“姑丈找小侄有事?”
“我亲手刻的。”
“表妹给我的。”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谢五郎拱手道:“赠送之物,原应爱惜,恕小侄不便奉还。”
余家主君笑了,“久病之人不宜饮酒,我只喝杯茶罢。”
单管家倒茶的手慢了一步。
谢维止看着五哥捧着酒壶去、抱着茶壶回,多嘴一问,“姑丈让你少饮些?”
就见谢五郎摸完茶壶、摸扳指,“这约莫是来自岳丈的肯定!”
29. 璧人
“五哥同姑丈挑明了?”谢维止听见自己这样问。
谢五郎想到这阿弟身上有伤,不能让他眼巴巴看着人家饮酒,就分杯茶给他,“那倒也不曾。”
谢维止把玩着玉杯,“五哥这般兴高采烈,我还以为是姑丈允婚。”
谢氏兄弟单独一桌,并不与余家人同坐,谢五郎便没甚不能说的,“不是我自夸,谢氏郎君声名远扬,能算得上是满华京待嫁女郎与其父母最中意的郎婿。姑丈有意,也实属应当啊。”
这善饮的郎君毫无醉意,“我过去敬酒,姑丈固然欢喜。假如换成是你,或者咱们家其他兄弟,姑丈……”
忽有一踉跄背影飘过,“姑丈怎么走了?”
余家主君率先离开,剩下的余家郎君们也都乱哄哄各自离座,挤成一团。
温热茶水溢出,沿指节顺虎口流下,让谢维止尚未愈合的伤口出新添了密密麻麻的啃咬感,他深吸一口气,趁乱问出心里话:“那五哥呢?”
谢五郎正醉心看热闹,“我怎么了?”
谢维止低沉了声线,“五哥也对表妹有意么?”
谢五郎凑近了想听个明白,却让一道老迈矍铄的身影将他二人从中分开。
“华京来的花鸟使这就要带咱们家大娘子上路,两位亲家郎君,主君需得理事,今儿这席面大概是吃不成了。”
单管家点头哈腰地赔罪,“稍后仆让大厨房再抬几桌好酒菜去客院。”
被人打断,谢维止原有些不快,他随意看去,却发觉那老人家面上有些竭力隐藏的愤懑,与那些喜气洋洋的余家人大不相同。
谢五郎有了姑丈默许,心里正得意,也不在意其他,好脾气地安抚那老管家,“自然是正事要紧,也不必多费事了,我正好要去外头街上挑点能入眼的珍品,晚上也不用留客院的饭,我们在外头吃。”
单管家再无不肯的,又看一眼那郎君说话时还不忘转动的扳指,老神在在道:“城西有几处街市的店铺倒还有些新奇货,老仆的小孙女最爱去那里逛。”
谢五郎如何不懂。
谢维止定定地看那被包扎好的右手,除了那道咬痕能证明花园里的一切并非虚假梦境。
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不占。
*
“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几日么!”云夫人攥着帕子不住抹眼泪,一直端着的仪态也顾不上了,拽住人的衣袖歪缠,“主君!郎君你同他们说说话呀!”
余家主君振袖上前,先询问道:“贵使预备几时上路?”
又建议道:“若人数众多来不及转圜,余家还有别院可供休整。”
花鸟使笑答:“这回采选的人少,进程便比往年快了些,余家千金是最后一位了,今儿接了她去,晚上便得从百草州出玉京府,再耽误不得了。”
余家主君闻言,似有不忍,掩面咳嗽一阵,还是吩咐:“去叫大娘子。”
云夫人不敢当着花鸟使的面哭丧着脸,强自打点出一丝比哭还惨的笑意,“还望使臣相候,容小女梳妆打扮,与父母作别。”
花鸟使虽未不允,却也没给人留多少余地,出去前留下句话,“还是快些。”
云夫人背过身来泣不成声,余家主君转身经过,抽出巾帕给她,老夫老妻相互扶持着,不知情的人看来倒也是一双璧人。
阿芍戳着碗里的槐叶冷淘,夹了几筷子没夹上,也就不吃了。
逢春夹菜的手停下时,那碗碟里已没处放了,“实在没有二娘子爱用的也不要紧,姑夫人不是说带娘子去街上看看?玉京府的美食不比华京少呢!若都不合胃口,婢子去做些家常菜如何?”
“我带你们去吧。”阿芍勉强笑了笑,“我还没见过夜里的玉京呢,一回是白日里做梦离开的,一回要在日落前赶去坐车……”
阿芍语气坚定,“咱们可以自己逛。”
迟夏在那使眼色。
逢春才看到那余家二姑已经离席去她兄嫂身侧了,正扶起那跪在阶下给父母磕头的余大娘子,一家子正颇为关切地互相道别。
她们周围已站了一圈余家女眷,也有不少仍留在座位的,却也无心吃饭,都关注着那边。
逢春气上心头,“亏得冯媪不在,这明明是我们娘子的归家宴,这些人怎么事事都要同人争!”
“行了,你少说两句。让人听见了,还以为娘子不亲睦姊妹。”迟夏安抚完逢春,又来劝阿芍,“二娘子,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逢春虽还恼着,也劝说:“面上总得过去,娘子只同她说个话,随便给件小东西搪塞一下就是了。”
阿芍改过一回妆,身上也没有多的首饰,除了三叔祖母才给的一对玉镯。她又不想把自己的芍药花送人,便拿起了荷包,“给她个扳指能行吗?”
“能行是能行。”逢春想到五郎戴着那扳指的样子,“不过这是郎君用的款式吧?”
她不免忧虑,“若是一个式样,两人还同在华京,如今专有一类人爱在这上头做文章,有的没的都说成有鼻子有眼的,怕对彼此不好。”
阿芍没想到华京人也跟乡下人一样爱说闲话,“那就不送了,人都知道我们才拌过嘴,假模假样的也没意思。”
“其实送人的东西也不用给太好的,尽心便是,那位娘子未必有多领情。”迟夏及时拿出一卷手绢一样的东西,“宫样纹饰,这绢帛还是内造的,当帕子使也行,再把底下这竹棍一旋,便是一牙团扇了。”
阿芍按她说的做了,果然能扇风。
迟夏低声道:“我们的手帕都脏了,又不好回去取。这是我磨着冯媪要来的,原预备给娘子用,如今便当成件此地不多得的东西给她罢。”
逢春便笑,“冯媪见天说我鬼主意多,我也是自负,竟都把你这个小鬼精灵给遗漏了。”
有这二女打岔逗乐,阿芍也能带着冯媪的扇面沉稳立在那一家人身边,含笑与余想容道别。
“华京宫苑里传出来的,团扇送风,祝大姐姐顺心。”
余家主君愁容略散。
此时人都往大门外相送,还留在原处的不过就是她们这些人。
余想容又装扮成那个明艳动人的女郎,“我要进宫城得大前程了,二妹妹也会愿我遂心么?”
余家主君才浮起的笑便淡下去,先往出走,“收拾好了就走罢。”
云夫人又想去追,又想多看女儿两眼,“你就管不住你那张嘴!进宫了也是给娘娘添乱!”
也还是叹着气、抹着泪去寻她郎婿了。
阿芍待要跟上,却听见后头幽幽传来一句话。
“你也瞧见了,这便是生我养我的爹娘。”
阿芍没有回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选好了,就走吧。”
余想容快步追上,“我是当姐姐的,还得我走在前头对不对?”
阿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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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与她争这些。
只是这女郎说要先行,却不紧不慢地走在人身边,“我们会在华京再见面吧?”
阿芍想了想,老实道:“华京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不一定的。”
余想容听到像没听到,“你要赢过余想望,赢过那些人,替我更是替你自己,若我们能在华京灿烂相逢……”
就一两个时辰没见,余想容也悟了?也转性了?
阿芍往边上挪两步,却没挪动。
这女郎好像没换性子,只是变神叨了。
阿芍的胳膊在人家手里握着,“有多灿烂?需要笑成葵花吗?”
余想容掀开她衣袖,“玉京白不止玉京才有,在宫里当娘娘的姨母也不止我一个人才有……”
看一回那玉镯又给人恢复原样,“不像如今这般可怜得笑都笑不起来就是了。”
阿芍还在琢磨她的话。
那女郎却放开人,快步离开。
“余念容,我不欠你的了。”
余想容径自坐到了院外候着的牛车里,直到那车驶离余家大门,她都没有掀开车帘再看身后一眼。
送了人,余家主君回思远堂歇着了,云夫人前去陪伴,典当行来人请余瑛华回去主事……
到头来,还是阿芍带着逢春迟夏和虫娘等人坐车出门。
单管家把她们送到门口,派了侍卫僮仆压车,递个匣子给逢春,“主君给的,娘子尽管用。若遇上自家买卖,记账就行。虫娘最识路,便让她给小娘子引带着。”
阿芍就问虫娘:“夜里的玉京有什么好去处?”
虫娘毫不犹豫,“城西留园那一片都好玩!”
*
与日落而息的红药村和棠梨村不同,玉京府的宵禁比百芳县和牡丹州都晚,月亮悬在正上方,坊市里还有许多人在游玩。
“我听人说,华京连宵禁都没有,是座名副其实的不夜之城?”阿芍在泥人摊前走不动道,左看右看不知该买哪一个。
“只是最核心的区域如此罢了,再多了朝廷那点人手也管不过来。”
谢维止站在酒楼门口,他头上正有扇窗被人推开。
“表妹?快来!这家的饭食还不错。”谢五郎探出半截身,在阿弟不赞同的眼神里又缩回去一半,“店家!我那碗少放些麻油,他那碗多滴点醋!”
对面馄饨摊的老翁笑呵呵应了。
逢春问过阿芍,便带人去楼上打点,这里只留下迟夏和虫娘陪着。
谢维止没离开,“敲馄饨,吃么?”
阿芍放下泥人,“怕吃不动。”
“仆还说要给郎君送上去,谁知两位郎君在我这略站站,来吃馄饨的人又多起来了。”馄饨摊主憨厚笑道,“小娘子来一碗?刚出锅的馄饨最好吃了!”
阿芍被那香味引得往前走两步。
谢维止将钱给迟夏。
迟夏过去一看,“娘子,这馄饨皮薄馅大,果然好吃!”
阿芍便道:“咱们也有钱,你们也买来吃。”
馄饨摊主说:“郎君给的已钱够了。”
泥人摊主不乐意了,嘟囔道:“这老翁专会同人抢生意。”
谢维止将钱给虫娘。
虫娘惊呼着跑去,“娘子,这个最好看的是你,这个是逢春姐姐,这个是迟夏姐姐……呀!这个是小虫儿!”
泥人摊主赚翻天,“真是一对璧人啊。”
30. 泥胎
阿芍接过泥人,果然是很像的,连头顶的那朵花都仿了七八成。
买泥人的郎君立在廊柱下,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夜色降临,街市上的人也多了起来。阿芍便在车水马龙中与那人对视两眼,旋即挪开视线。
馄饨摊主见她们买了许多泥人,捧场道:“泥人张是九代单传的手艺,他捏出来的东西,像就不提了,放也能放个三年五载的不褪色。”
虫娘好奇道:“不对吧,我们娘子在那看了好半天,我后头又等他做了好半天,期间可没一个人掏钱买呀!便是从他摊位前走过的客人都没你这多!”
馄饨摊主赶忙将手指竖起,那泥人张是个怪脾气,才不会觉得这一语道破人窘境的孩子天真烂漫,于是他赶在前头先开口:“小女娃,阿叔问你,你每天是不是得吃饭啊?不吃馄饨,也得吃别的?”
虫娘闻着馄饨香,咽口水,“那当然啦!大叔你这汤要溢出来了!”
馄饨摊主赶忙去捅火灭火,顾不上给还等在那里的虫娘解惑。
阿芍就讲与她:“饭食是为了饱腹,玩物却是富贵闲人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厨房能一连做许多天的重样吃食,但你不能每日都玩泥人对不对?似这等精致玩意儿,不是人人都愿意买回家的。有时能看一看能饱个眼福就很好了,摸不着也是寻常事,就算摸着了,也不一定非要攥在手心。”
虫娘“哦呀”两下,“娘子没在家的时候,我要浇花、捡落叶、扫院子。娘子回家了,我要看屋子、做嬷嬷姐姐们分下来的活计。好像是不能天天玩这个,泥人张真可怜。”
合着眼睛晒月亮的泥人摊主又没把顺便把耳朵也合上,“小郎君,小娘子这般会扎心,你在家吵得过她吗?”
谢维止看一眼楼上已关严的窗户,并未一味纠正他话中误解,“我从不与人吵架。”
这自然是真话。
他自幼霸道,是祖母的眼珠子,是长兄的命根子,是父母的小儿子。小九郎能扒了萱瑞堂的门槛说“一”,就没有不长眼的人来他跟前说“二”。
后来进学堂习了诗书礼仪,严遵君子之道,一力将自己打磨成担得起谢氏门楣的宗子,整个谢家更无人敢在守正堂放肆。
此后入朝为官,大理寺又是森严庄重地界,莫说同僚皆谨慎、下属皆肃穆,便有冤屈百姓、犯官家属要来申冤,也得规规矩矩按章程办事,否则早被吏役叉了出去。
满朝文武的上官,那太极殿的陛下更是他亲舅父,即便他身系谢氏血脉,看在华京长公主的份上,陛下也得对他和颜悦色、疼爱有加。
泥人张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人如他捏出来的泥胎雕塑一般没真性情,“若小娘子非要同郎君吵嘴,你待如何?”
大理寺诸人无不严肃,从未在吏部考评中得到过亲民评价。
谢维止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不办案子的情况下和一个捏泥人的匠人打交道,“以德服人。”
尤其那匠人听了话几乎笑背过去,还差点把摊子给带翻。
谢维止皱眉,单手按住那摊子。
泥人张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伸手一抹,旧有的面泥沾了水,在脸上化开,显得整个人都滑稽起来,“小郎君,看在你心善多金的份上,老朽教你个巧宗儿。小夫妻间再难解的仇怨啊,都不如亲个嘴儿好使。”
谢维止倏尔放手。
泥人张惊呼着去护摊,“怎么还恼羞成怒上了?那我用你们文化人的说辞总成了罢,年轻人,别以为老夫没看过时兴话本,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
谢维止一面看那还关着窗的楼上,一面看那只顾着说话的主仆,打心底里想塞个面团到这年老不知羞的匠人嘴里,让他少说点惊世骇俗之语。
“以吻封……相什么还吐沫儿……啊呀不会念,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反正就是得用嘴啊,真的,这话好,人不都长着一张嘴嘛,总之你感受一下!”
谢维止绝望地呼出胸腔中激荡闷气,头一回厌恶自己的好记性。
泥人张久没做成生意,特别今日还是桩大生意,他心里正美,看这慌慌张张的郎君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照,“小娘子格外护着肚子,你们想是连孩儿都有了,造娃娃的事都能做得,没道理……”
谢维止总在荷包里放着的糕点又派上了用场。
泥人张守了一天摊,生意不好便舍不得花铜板去买碗热饮子,又不肯接受卖馄饨那小子的施舍,只啃了几口家里带来的冷硬胡饼挨着。
乍得了这软糯甜糕,他不着急下咽,便裹了那糕,含糊不清道:“夫妻之间不吵不闹是好,可不行啊。再多的话不说出来只存在心头,积攒的多了,本该是难舍难分的两人,在卧榻上就难免分出楚河汉界。将来有一日,其中一个撇下人先行了,落在世上的这个就没地方后悔咯。”
那匠人浑浊的眼泪在面上开辟出一条清澈的道路,谢维止没说甚么,只将那装满糕点的荷包放到他的摊位上。
馄饨摊主调好了火候,正打碗,“小娘子爱吃什么口味?麻油增香,醋汁解腻,咱们家的清汤是拿整只鸡熬出来的,更显本身滋味。”
阿芍就选了卖得最好的鸡汤馄饨,倒也没争着非得亲自向那摊主付钱。
那人要送人情,她领着就是了。
横竖他也没给过桥桥一粥一饭,权当是无足轻重的补偿吧,日后这孩子执意问起父亲,她这瞎了眼的阿娘也不至于说不出口、编不出话。
“收起来吧。”阿芍把泥人交给虫娘,“比硬邦邦的石头刻出来的图案也不差,可惜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迟夏与那泥人张同为靠手艺吃饭的,倒更有感悟,“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料给的太足太多,便似那衣裳,几年都穿不坏,人便懒怠去换。若再这上头省俭了,精明算计是有了,却坏了招牌,客人的心也万万拢不来了。”
阿芍再向街对面看去,这回看的就不是谢九郎,而是那泥人张。她心里有个主意,碍于那人还没走进屋,就不着急上前询问。
虫娘好不容易得了一桩要紧差事,恨不得现变出一个琉璃罩子把泥人藏起来,“娘子不用愁嘛,爱泥人的娃娃现在小,兜里没铜板。等她们都长成能赚钱的大人,说不定就能一口气买好几样泥人呢!”
迟夏一会儿要端盘子,便把自己的泥人也给她,“你会长大,泥人张不会老呀?”
虫娘转不过弯,“他就不能等等我?我会有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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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芍捏捏她头顶的小丸子,“你说的是不差,那就从现在开始攒钱吧。不过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手头便有几个闲钱,也全拿去买零嘴了。”
虫娘沮丧道:“可是娘子,小虫儿到现在连月钱都没见过呢,全让阿翁收走了,说给我存着当嫁妆。”
迟夏笑话她,“你才多大,就知道给自己攒嫁妆了?”
虫娘不懂她为何笑,想追着人问,可迟夏已经去端馄饨了。
“但是人人都有嫁妆嘛。”虫娘只能与娘子说,“姑夫人那年出阁,头一抬嫁妆到夫家了,还有一大半没出娘家门,和离带回来的箱笼仍能放满半个留园。云夫人给大娘子准备了价值连城的嫁妆,翁翁说主君也给二娘子预备了的。”
阿芍喜爱这赤忱的小虫儿,便也认真回话,“我成亲时也有阿婆给准备的嫁妆,我自己还买了尺寸长的红绳呢。”
虫娘听见二娘子和她一样,笑开了花。
逢春匆匆带人出来,与主仆俩打了个照面,“五郎君和九郎君已在雅间等着了,婢子去和迟夏端馄饨,让虫娘陪着二娘上楼吧。喏,就是二楼最大的那间屋子。”
阿芍就往对面走。
却没进那楼里,而是打了个转,往边上行几步,又走到泥人摊那里。
泥人张咳出两道沫儿,总不能他前脚才教了那小郎君夫妻和睦之道,后脚这小娘子就知道了吧?
他声音那么小!
那郎君看着高大威猛风度翩翩,想不到也是惧内之人!
泥人张珍惜地捻着碎渣。
怪不得小郎君要往荷包里塞糕点,甜滋滋的,一看就是用来哄娘子的。
他年轻时怎么就不会这些花样!
阿芍见多了村里人护食的样子,倒也没觉得泥人张邋遢,“师傅的手艺能用来捏面泥,也能融会贯通用来捏糕点吧?”
唯有虫娘有些难过,漂亮的泥人与美味的花糕都是香香的东西,怎么好与这不讲究的匠人挂上钩呢?
娘子莫不是想岔了?可那泥人是她亲眼看着泥人张捏的呀。
“家里穷,和弄些粉面已算不易,这些手段哪里还敢往糕饼上使,卖不动的。”泥人张抿着甜糕,“要卖,就得像对面那小子一样,天不亮起床和面剁馅,一日下来只有宵禁那会才能安生,我这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
阿芍道:“我会做一样滋味还不错的花糕,只是造型上逊色了些,不够出众。”
“想学手艺啊?”泥人张笑着摇头,“老婆子醋性大,我不收徒弟的。”
阿芍也摇头,“是聘请师傅。”
泥人张张了张口,“我这糊口都难的手艺还能被专门聘去?”
虫娘指着怀中,“泥人很好看呀。”
阿芍道:“我还有一间卖石头的铺面,师傅的手艺能让面点栩栩如生,想必在玉石上刻画出生动形象也不算难事吧?”
泥人张抹眼睛,“小娘子也太会异想天开了。”
阿芍道:“薪酬好谈,食宿管够,只有一点,我那店在华京。”
泥人张一口咽下全部糕点,“九代单传,十世断根。我这双手若还能派上用场,华京又能有多遥远。”
31. 心门
“九代单传的匠人却落魄到没饭吃?是真的吗?”谢五郎晾着馄饨,“街头巷尾、酒铺食肆的贩夫走卒最爱给自己编撰出凄惨离奇的故事,专会骗你们这些单纯善良的小娘子。”
他闻着味,把滴了醋的那碗给阿弟,“还是找个人查查吧。你那手能行吗?”
谢维止换了左手,吩咐人去查访。
阿芍被嘴里的馄饨烫了一下,逢春忙给她倒凉茶。
谢五郎唯恐自己的大实话伤着了余表妹,“不过是借九郎的手求个心安罢了。果真是落寞不得志的奇才,那也是皆大欢喜,表妹慧眼识珠,自有无量功德。”
阿芍的舌尖被烫到,眼角都泛泪花,她缓了半晌,“九表哥什么都能查到?”
“九郎是断案的好手。大理寺最是公允,必冤枉不了那丈人。”谢五郎撇着葱花芫荽香油,将一枚馄饨在清鸡汤里滚过,再捞起入口。
他虽要了麻油口味的,却并不让那油脂裹在馄饨上,只借那一股油香提趣,能入这郎君尊口的还得是那原汁原味的馄饨。
阿芍心里隐隐还留着的那道门就此合拢。
所以就是不想认吧?!
无所不能的谢氏郎君,想查什么便有人手可供驱使。沦落乡野快两个月,他能不好奇自己流入凡尘的过往吗?即便他自己无所谓,身边这些对他满怀关切的人也都不会想吗?
说到底,村野里的一切,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眼里,大概如同神人看蝼蚁。
阿芍一口气闷下一整杯凉茶,“九表哥,你会同一只蚂蚁问好吗?”
谢五郎呛得直笑,“这怎么还带醉茶的?可见是真烫着了,迟夏快去给你们娘子要冰来。”
逢春笑着收走空杯,“这里恐怕只有小虫儿才会跟新认识的蚂蚁鸟雀打招呼。”
谢维止倒是没笑,甚至还能一本正经道:“不会。”
这便显得人越发可笑了。
阿芍自己也笑起来,想她可真傻啊。满打满算不过相处了几十天,即便海誓山盟过,和人家打出生起就过惯的好日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恨不得抛诸脑后才是真的。
不就是对面不相识吗?他能做得初一,她就做不到十五?
就像百芳县的王郎总是待她好,想着要同她在一起,即便有王翁百般催促暗示着,却总是借口托词拿不出个真章程一样,这些有大志向的郎君心中也许能分出一小块空地给她,却总有比她这个人更要紧的事排在前头。
他们都担待不起一个小娘子满心满眼的喜欢。
而今而后,她会像把王郎拒之门外一样,视若无睹地将谢九郎关在心门之外,哪怕她与王郎从未有过逾矩、更无人主动挑破那层窗户纸,哪怕谢九郎明明白白是桥桥的生父。
归根究底,这其中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小娘子遂不再说傻话,认真同她那碗馄饨较劲。
谢维止这一日体验到的奇妙心境远胜从前十数年的积累。
他咬一口淋了醋汁子的馄饨,一时尝到青杏般的酸涩,一时尝到胡椒般的苦麻,一时尝到野雉肉的甜香,一时尝到葱荽里的辛辣……
可这勺里的分明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馄饨,白白胖胖、圆圆滚滚,属实是平平无奇。
它白嫩得如美人不施脂粉的俏脸,肚皮浑圆得似能孕育出同样肥胖的小馄饨。
谢维止浑浑噩噩咬一勺馄饨,依稀想起余表妹曾说自己的乳名便唤“阿芍”。
这怕不是馄饨,而是迷人心窍的混沌。
……
打住!
谢五郎拍他后背心,“今儿实在稀奇,这馄饨就这般好吃?表妹烫了嘴,你也呛着了?我吃着也就还成啊。”
谢维止想让五哥别提嘴,又委实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咳得右手的伤口都复疼了,几乎想原地昏过去。
都是那老匠人,无事多嘴,扰人心魄,他定得叫人好生查查!
谢五郎拍到手酸,这倒霉阿弟渐渐地才不咳了,“行了,我看你也别吃了,且让为兄替你消磨,尝尝这酸馄饨到底哪好。”
谢维止按住五郎的手,“不必阿兄费心,我自己能行。”
谢五郎只能皱着眉看他一脸苦大仇深的吃馄饨。
然后偏开脸偷偷笑,“真是越活越回去,还护上食了,萱瑞堂的老猫见到你这样定然很欣慰。”
想到那只狸花猫,谢维止又要咳了。
他生生忍住,盯死那馄饨,哪都不看,连五哥的打趣都没异议。
谢维止想不通他那道经过千锤百炼才筑起的心墙缘何会裂了口子,那缝隙越来越大,也许过不了多久,连他自己都关不住了。
倒是谢五郎笑来笑去够了,对一旁安静吃馄饨的余表妹正经道:“表妹真要开铺子啊?这些事情我不是很懂,回家了咱们可以多问问你四表哥。他现管着家中外务,哪里的铺面好,哪种生意挣钱,四郎都一清二楚。”
阿芍放下汤匙,“外祖母家也有买卖?也做生意?”
官宦人家不是动辄瞧不起商户吗?
谢五郎接道:“谢氏枝繁叶茂,有出息的,有没落的,不多点营生外财,如何养得起这一大家子?我们这一辈没女郎,也足足有五房共十八位郎君。往上头上数,只有一代比一代多的。还记得你家花园中那棵老松树的样子么?我谢氏便是这等人家。”
阿芍最多只养过连自己也算上的三个人,听到这里,眼睛都不带眨的。
“各房的嚼用都靠官中出钱,除了衣食住行这类人皆有的排场,还有许多额外花费。你今儿宴一桌外客,这是替谢家交际。他明儿买一副字画,那是给子孙积攒。”
“祖宗打下的基业再扎实,也经不住这么着挥霍,就算把全族当官的那点俸禄凑在一起花用,也是远远不够的。”
她便对余家家业有了更近一步的认知,原来除了余家主君、余二姑、余想容、余想望、云夫人和单管家等仆婢,今日在思远堂见过的三叔公等男宾和三叔祖母等女宾照世俗意义限定,皆算作是余家的一份子。
她当真能靠卖花糕、卖石头养活这一大家子吗?
不久以前,她可连肚里的桥桥都养不起呀!
早知道典卖一块玉佩会落得这般坎坷境地……
那她也不会后悔的。
阿芍不是个会悔恨来时路的小娘子。因为过往的日子太贫瘠,来时经过的每一处风景于她而言都弥足珍贵。
就连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她也不后悔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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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些时候难免遗憾,倘使当日只要他的人,不求两颗心紧密贴在一处,今时今日的她说不定会更洒脱。
比如现在,她就觉得父亲给的东西十分束缚人,无论是已见实质的玉佩还是虚无缥缈的家业。
阿芍背着重重的壳,接着听五表哥讲那些她不曾触及的事情。
“更别说是人都有私心。有那等不顾体面的,只有他向族里伸手的时候,万万等不到他反哺族人的那一天。也有那等有心无力的,一家子的气运是恒定有数的,不能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总有些自己立不住的依靠家族照顾。”
“这也是大家子好处了,再不成器,断不会让人流落街头,虽不能人尽荣养,年节下可着人头发派钱粮总还是要的。有德行的,族里有家学供给,到朝中也有自家人引路。无甚作为的,有一把力气去种田,有一份口才去经营,也是族中给他们的扶持。”
阿芍瞬间觉着肩背没那么酸楚了。
也不能指着她一个人劳动,将来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余家的一份子,人人都可以为这家业做贡献嘛!
连桥桥都能派上大用场。比如那花糕便能做一样方便幼儿克化的,比如那玉石便能雕琢成给新生儿祈福的样式……
阿芍想到此处,原本三分饱的肚子便充足成十分,那补足的七分大抵都是小娘子鼓足的志气。
“田庄上都是可着年头交例份,遇着年景不好的时候,还指望族中给那些佃户放宽些。外路的孝敬也不能见天收,有些忙谢氏未必能帮,有些事谢氏绝不能做。全家自然就得靠这大宗小宗的生意度日,或者赁出去收租子,或者参股挂名等分红,或者干脆派遣自己人接管……”
“这里头的门道实是多,都只没放在明面上提罢了。所以咱们术业有专攻,将来且麻烦四哥指点迷津。他最喜欢同人掰扯生意经了,你要问他诗文道理,他绝憋不出三句话。你要沾染上使钱生钱的铜臭味儿,他便有一箩筐的话来告诉,觉得这才是脚踏实地的良人。”
阿芍没想到高居云端的谢氏郎君里还有这样接地气的谢四郎。
谢五郎说到口干舌燥才停下,没忘记拍拍阿弟肩膀,“担子重啊。”
谢维止自懂事起就被如此令行禁止地提点约束,五哥这番良言,于他算是老生常谈,听罢生不出多少干劲,自然也不会气馁。
这么些年过来,他也习惯那样做了。
倒是余表妹,一场话下来,脸色变了又变,有时低落,有时激昂,有时踌躇,有时自信……
这心绪起伏的小娘子直白地都让人找不到言语去概括。
想来玉京女儿多奇志,余家表妹鲜活生动,犹胜一筹。
就比如这桌上现摆满了玉京府的知名美食,让众人停不了口的还是那摊贩做的那一碗香飘十里、热气滚滚的鸡汤馄饨。实实在在的家常口味,却比山珍海味都更能熨贴心肠。
谢维止古井无波的胸膛中,瞬息间无风起浪,比花园独处时更甚。
小娘子正沉浸在她的铺子从华京沿路开到玉京的波澜壮阔景象里。
谢维真自然也看到了,他慢悠悠品一口鸡汤,如若在饮一味韵味悠长的美酒,“九郎,那求而不得的第三重色,为兄就快寻觅到了。”
32. 生变
“娘子小心!”
一行人出酒楼的时候,街市上正有一个闷着头乱窜的矮胖小郎君,他直愣愣地往前头跑,差点就撞上了阿芍。
迟夏拿身子将人顶开,那小郎君却不见停歇,嚎啕着往人腰腹钻,嘴上不停喊着“阿姐”。
阿芍倚着廊柱站稳,后背有一阵温热支撑顷刻,又无声远离。
逢春扯开那小郎君,斥道:“且把那双招子放亮了再行路,我们娘子千金贵体,岂容你这泼才莽撞冒犯!”
那郎君的眼泪擦也擦不尽,边抽搐着哭泣,边弯下腰同人道歉:“对不住,仆不是有意的,仆向女郎赔罪!”
“冬郎?”
阿芍伸手要去扶他,迟夏忙把住她的手,还是逢春拉他直起腰身。
矮胖如冬瓜的小郎君惊异抬头,足足看了人好几眼,惹得逢春又要斥责他,才磕绊着开腔:“女郎可是那日在钱庄换钱背包袱的小娘子?”
阿芍笑应下,“是我呀。”
冬郎不敢置信,从她头上戴着的花看到那平民百姓不得用的衣裙,再看到那双只露出个尖便已有珍珠金线缀饰的丝履,“小娘子,你变有钱、变阔气了啊!真好!”
“我找到家人了。”阿芍回想到那天的情形,也没料到才短短数日那个窘迫小娘子的生活就天翻地覆。
她再看冬郎,便有了喜逢故友的心境,“还未多谢你和你阿姐送我搭了程便车,丽娘阿姐回玉京了吗?当日百芳县拜别,我还许诺要给你们姐弟俩送我亲手做的糕饼呢!”
阿芍在玉京府没有几个旧相识,丽娘和冬郎是她对这座城池为数不多的认知缩影,未住进余家时,她对玉京浅薄的喜爱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这对富有人情味的姐弟。
“只是近来杂事缠身,总不得空下厨。你这是下值了还是休沐?”阿芍想着同他约好,“若照旧当值,我明日就做了花糕送去钱庄,咱们去找丽娘阿姐分食。”
谁知冬郎听了便嗷嗷哭,“阿姐没回来,他们说阿姐不要我了,自去华京奔前程了。”
阿芍一头雾水,“丽娘提到你时满是疼爱,你莫要听人胡言,误会了阿姐。她是镖师,自然以主顾的任务为先,许是镖局有什么要紧差事要去华京,她来不及转回玉京知会你。那天丽娘阿姐送我时,便是那么匆忙改道百灵州的。”
冬郎一听却更急了,“就是这样才不好!玉京这几个州都以‘百’开头,唯独牡丹州与众不同,硬生生压了百芳县一头,就因为这州的牡丹冠绝天下。阿姐原该押送主家培植的那车牡丹去百草州,把它交给与花鸟使一道前来采买花草的宦官,不知怎的,却把余家供奉的牡丹花送到了百灵州云家。”
云家?云夫人的那个云家?
又是云家!
“那牡丹花走了云家的路子,仍交到了皇城来的宦官手里。可那些一道跟去的镖师回来说,我阿姐也走了云家的路子,要跟花鸟使去华京了!”冬郎哭得不成样,“别说人影了,只说我在家连个捎带来的口信都没收到,这不就是不要我了!”
这半大孩子不住呜咽,让人插不上话安慰。
阿芍迟疑地问逢春等人:“花鸟使是负责采选秀女的吧?平民女子也能中选吗?有没有选中了不做娘娘王妃,改派其他活计的先例?”
逢春不懂这个,就先去喊车夫赶余家的牛车和谢家的马车过来。
倒是迟夏曾听家中长辈说过,“各地采选的秀女一看其父祖品阶,二看其个人品貌,前两步都过了,才能到华京参选。只是官员的女儿还不够,家中有些资财的才能供应这一路花费。”
阿芍傻眼,喃喃道:“这也太会挑剔省俭了,陛下和那些皇室宗亲便这般受用,什么都不做,就有人排着队往上扑?”
“宫中分下来的都是统一制式的衣衫首饰,那些谋上进的女郎要凸显自身,可不得自掏腰包。”迟夏也只能说这些,再里头的缘故就不懂了,“做活的宫女要知根知底的才好用,只在京畿一带取人。宫中娘娘纵有贫苦出身的,后头也会认干亲。花鸟使选一民女当秀女,她还不当贵人当下人……”
“这说不通啊。”阿芍迷糊中带点肯定,“丽娘阿姐不嫁人的!”
她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朝庭官员私底下也会找镖师护送?”
谢五郎无职,这问题只能等谢维止解惑:“朝中有家世的官员占一多半,外出办事,即便属官小吏不足,自家的护卫也尽够了。余者无非多喊些小吏劳役,再不济,沿途总有官员逢迎奉承,食宿上不求有多舒坦,日常只在驿站安置便可保平安无虞,倒不常听闻办外差自找镖局的举动。”
阿芍只得拿这没说死的话让冬郎止啼,又哄他说:“镖师都有契约文书压在镖局,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余家镖局总得给个说法。咱们何不去找镖局管事的问个清楚,看丽娘有没有接到去华京的任务,你顺便再想想,阿姐往常可曾透露过她要出远门的意思。”
冬郎翻着袖子擦眼泪,“我才去了镖局,他们只让我滚。有好心的阿兄告诉我,镖局打今起是由余家的二姑夫人管着了,那些人怕姑夫人明日上任翻旧账,都忙着补亏空、补单据,争相在主家面前表现表现,眼下是没人管一个镖师的死活了。”
“更别说她还走岔了路,惹上叛主的腥臊,姑夫人最不喜云家人了。我又想去对街的典当行问问,姑夫人不在,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她在哪。为了找阿姐,我连着告了三日假,掌柜的说我要是再犯糊涂,他就要撵我走。阿姐不要我,钱庄也不要我,我不能不去找阿姐,那我也不能没饭吃啊。”
冬郎游魂般辞别,“小娘子,你有了好日子,仆不该说这些丧气事坏人运道。你保重,仆走了。”
阿芍急忙喊住他,“我就是余家二娘子,才被这家找回来的。”
冬郎的鼻涕泡在空中发出“啵”的声响,他回过神,羞得直拿手去堵。
“镖局那儿,便由我来向姑母打听。你且在钱庄用心做工,等我消息。”阿芍柔声道,“丽娘最得意的便是把你养成了圆滚滚的模样,才几日,你的脸都瘦了一大圈,这可不成啊,改明儿见了,她该不认识了。”
冬郎临走前伏地叩谢,“小娘子,我还是不信阿姐就这么舍下我不管了。如果你查出来,她真的去了华京,我就是爬,也得折腾去都中,当面问个明白。”
一定要问个明白吗?
到底手足之情比夫妻之情来得长久紧密。
阿芍扫一眼前头那辆马车,上了自家牛车。
铁证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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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藉的现场就摆在人眼前,非得揪着人要个说法,岂不是自讨没趣。
被撂在原地的那个也不是没长腿。一辈子那么长,往后的事情究竟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车里暖和,阿芍恹恹地打个呵欠。
逢春抖开件披风把她裹上,将人靠在肩上轻拍着,“今儿也实在是累着二娘子了。”
余家的牛车还是没有谢家的马车隔音,外头街上又热闹,迟夏尽量带着虫娘把各处车窗都关严实,才放下帘子。
坐在车里没差事办,她闲不住,拿出针线,穿了几次对不准针眼,只得让贤给眼睛亮的小虫儿。
迟夏拿着绣绷坐到车门处借光,对外头车夫道:“稳重些,娘子小憩呢!”
大青牛“哞哞”叫着,车夫却没半个理会。
牛车外头实在是太热闹了,那么多人在叫啊闹啊的,平白便让人烦躁。
迟夏扭头,见二娘子睡得正酣,逢春的眼睛也合得紧实,唯有环抱着娘子的那只手还慢慢拍着。
再一回头,只见那给她穿针的虫娘也把自家穿成了蚊香,张着嘴巴,均匀吐气,就差打呼噜了。
迟夏莫名便想起那年一排女孩儿一溜烟站在萱瑞堂的院子里等人挑选的样子。
她是世仆,生来便是供谢家使唤的。她家祖辈就是萱瑞堂的亲信,老夫人即便不留她,管事的也会给她分个好去处。
所以轮到她回话时,二丫头便格外轻松。她说自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做女红时偏又坐得住,她正在学描花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能绣一整幅花……
叽叽喳喳吵得祖母在那里杀鸡抹脖子般比划,老夫人却慈笑着赐下“迟夏”一名,说她是盛夏虫鸣下的静谧安心所在。
迟夏不敢说老夫人看走了眼,但她一向觉得这名儿同自己不算搭边,眼下倒觉出……
似乎有一阵腥甜异味穿透车门喷入车内。
迟夏收拢闲心,拿绣绷四处挥着,却发现那股熏人的味道根本散不去。
今日的车夫可是谢氏的,迟夏愈发不满,轻轻推开一道缝,低声骂道:“你也是家里使惯了的老人了,怎么驾的……”
车夫乌青着脸,随着车门的打开慢慢滑落下去。
迟夏按住慌得直跳的心,只见前头那辆马车已被扎成了刺猬。
两位郎君!
她费劲去看,那里有慌乱无辜的百姓,有浑水摸鱼的刺客,为人潮阻碍,那些打杀阵仗暂时还不能波及此处。
迟夏先抓起缰绳,再钻出来,飞快将车门合上,用后背牢牢抵住。
精壮的车夫倒下,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这辆在他们眼里能算得上无主的马车。
“怎么办……我不会驾车……你快跑啊……”
一只血淋淋的手搭上了车辕,在迟夏惊恐的眼神中甩上一个双目紧闭的人,跳上来一把夺过缰绳。
夜色正浓,为郎君那隽美容颜平添几许诡异妖邪之色。
刀剑无眼,招招致命。
迟夏扶稳昏迷不醒的五郎君,庆幸得快要哭出来。
马车内,阿芍抱着虫娘,逢春抱着她俩,“太好了,是九郎君,我们有救了。”
可九郎……
九郎不是文官么?
33. 雷霆
车门上的纱帘已有破损,阿芍抓紧虫娘的手,“迟夏?迟夏你还好吗?帘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你伤着哪了?你快进来,别逞强,咱们人手够,可以换着挡破洞。”
迟夏已经镇定下来,“娘子醒啦?婢子没事,就是……就是车夫……”
那张熟悉的憨厚面孔已经看不到了。
周围的哀嚎声越来越大,四处都乱了起来。
有孩童找不到牵着他的那双手,呆愣愣站在原处,啼哭不已。有郎君娘子跑丢了鞋袜,连身上配饰也被趁乱打劫的人盯上,为求自保,只能尽数交付。有老人被拥挤人群推搡到墙角,哪里都去不得,更无人过问,便将苍老的枯手交叉在胸前,无力抵挡一阵,静看人来人往。
虫娘抽抽嗒嗒哭起来,逢春来不及反应,阿芍本能地捂住了她的嘴,“靠住你的是五表哥?他也受伤了?”
驾车的那位不用问,从这漏风的缺口处,阿芍已然看到那郎君染血的侧脸。
迟夏不敢看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骇人场面,强打起精神,“五郎君看着倒像是没事,只是人昏过去了。一会儿到少人平坦处,婢子再扶郎君进去歇息。娘子千万照顾好自己,别磕碰着了。”
虫娘摇头甩掉眼泪,乖乖环抱住二娘子的腰腹,逢春也在后方垫着。
谢维止驱赶着牛车,不远处,谢氏的精锐护卫正执刀剑穿越拥挤人群,不断向他靠拢。
“你带五哥进车,要快。”
迟夏还在犹豫,“只放五郎君进去吧,婢子在外守着娘子她们,否则乱民见到这车只有郎君驾着,说不定会觉得咱们势弱。”
谢九郎平日里斯文有礼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纵然此时他有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雷霆手段,迟夏也只当那是逆境之中不得已而为之的杀伐举动。
谢氏郎君惯常养尊处优,二三等的门户娇养千金也不过如此。这会子已倒下一个五郎君,九郎要是跟着出了事,万一老夫人、平国公和长公主要迁怒,玉京府上下官员难逃责罚,负责接待的余家的天怕是都得塌了,她们这些跟来服侍的又能沾到什么好?
“听九郎君的,你就别添乱了。”逢春快速拉开车门,阿芍拖谢五郎,虫娘扯迟夏。人都进来了,逢春才又把车门关严。
迟夏骤然回到安全地界,还有点发懵,“那就不管九郎了?让谢氏宗子在外头护着咱们?”
她拿手绢盖住脸,“冯媪知道了只怕能生吃了人!”
逢春抽帕子擦她手脚血痕,忍泪道:“那是护着五郎君和二娘子,咱们只把这两位看顾好了,冯媪知道了只会夸你尽忠职守。否则你能帮什么忙?难不成还要用你那宝贝绣花针去扎飞人?”
阿芍看到她裙上大片血迹,“招呼不打一声就独自跑出去,还把门死抵着不让我们帮忙,你胆子也太大了!真没伤着?你可别瞒我!”
“我也不晓得外面是那样,你们都睡了,我只想着二娘子千万别被吓着才好。”迟夏喘息减缓,呆呆看着那双捻针刺绣的手。
“我把车夫推下去了!他滑倒在那里,压住了缰绳,牛车眼看要走不动了,那些人就像饿狼一样,我……婢子……”
阿芍握住她的手,“方才我留意到官兵已赶至这里,等事态平息了,就把人找到,好生收敛安葬,按时按节祭拜,告慰亲属才是。你们是为了我们,他已算遗憾,你再不许自责!”
迟夏无声流泪,虫娘接着她的眼泪,拿湿帕子给那昏迷的谢五郎也擦了擦脸。
阿芍和逢春都有些哭笑不得,迟夏的泪珠也来不及滚了。
虫娘弱声弱气,有根有据,“这位郎君脾气不好,没人理他,是要踹门的!这个门又没有家里二门结实,可不能破的呀。外头的谢九郎君会飞,那我们又不会。”
“真是……好有道理。”阿芍不欲打击小虫儿,见她把五表哥的脸都擦花了,只得拿出自己的干净手帕给她,“还是用这个吧。”
当着二娘子的面,逢春原有些顾忌,才放着五郎君不理会,先去管迟夏。
如今迟夏也好了不少,能自个儿收拾,虫娘又委实太小了,逢春便接过二娘子给的帕子,“还是婢子来吧,五郎君本来没事,醒后再见着这张脸,怕不是要昏过去。”
虫娘心里其实挺害怕那飞起一条腿能有她个儿高的谢五郎君,这便欢快脱手,又去抱……
又去保护香香软软的二娘子!
牛车跌跌撞撞,仿佛行进在石子路上,阿芍头顶的芍药花在颠簸中掉了下来,她揪着花瓣,一下下的,揉碎又捻开。
摘了这个,总不能厚此薄彼不去摘那个。管了那个昏沉沉的郎君,该如何找理由不去管这个也负伤的郎君。
说好了只当陌生人的。
谢九郎的沉静侧颜就放在洞里让人看。
阿芍想换个地方,却不能动。腰身往下被虫娘死死抱住,对面又被谢五郎占了个严严实实。
迟夏见二娘子小动作不停,料想她此前定然没见过这等厉害场面,赶忙收拾利索来陪伴,与她说点定心话,“婢子也算是常见九郎君的了,都不清楚他武功原来这般好呢。来一个刺穿一个,来两个捅上一双,别提有多威风!”
阿芍的声音极轻,“他武功很好的。”
瞎着眼睛,只听声儿,就能用石子打下树上站着的鸟雀来改善伙食。甚至还能打中会跑动的活物,最多时,家里养着一窝兔子、两三只野鸡,新婚时铺床的那张鹿皮垫子也是他亲手猎来再剥皮炮制的。
后来……
那抱了窝的兔子连大带小在废墟里一家团聚。几只野鸡跑远了两步,从黑土里刨出来时外焦里嫩,她那几日收拾屋子,这便是道现成饭食。整张鹿皮都烧穿了,勉强剩个头还能看,她把这个埋在了那人的衣冠冢里,就当那是他了。
迟夏亲眼见到九郎御敌,心中添了底气,“有谢家的侍卫在,又有官兵前来震慑,想必再过不多时,娘子就能回家了。”
眼看五郎有要醒的迹象,逢春攥着那绣了芍药花的手帕,狠了狠心,状似无意道:“今日可真是多亏了九郎君。”
“九郎……九郎……”枕在逢春膝上的谢五郎挣扎着掀开眼皮,“九郎怎么了?”
阿芍也不知自己是否松了口气,总之她有借口扭头,“五表哥醒了?九表哥正在外驾车杀敌。”
谢五郎听罢,一只手抬起来抓了抓,眼皮这便合上,微扬的头又重重砸回原处。
逢春未有防备,让这成年郎君砸得眼冒金星,忍下闷哼,缓过来才发觉他把二娘子给的手帕抓走了,也顾不得在娘子面前说九郎君的好话了,一门心思想法子从五郎手里扯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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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阿芍便开解她,“一块帕子而已,家里还有,先给五表哥用吧。”
二娘子对高门中男女大防的见解不够多,逢春也不敢点她,口里应了,手上时不时还惦记着去扯一扯。
没扯动。
一直前行的牛车突然不动了。
众人皆不敢出声。
阿芍大胆去看,暗夜降临,她没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娘子,九郎该不会?”迟夏也围过来看,车夫倒下的那一幕仿佛在她面前重演。
一滴冷汗顺着阿芍鬓角滚落,砸到锁骨,绕过颈项,沿脊椎而下。
短暂的光亮在人眼前闪过,又被更深沉的夜色包围。
“吱呀”两声,内里拿车帘拧死的车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拽开。
在逢春迟夏的尖叫声和虫娘的抽噎声中,阿芍向外望去。
道路两旁站满了隶属玉京府的带刀官兵,谢氏的护卫持剑拱卫在这辆牛车的周边,那拉开车门的两个侍卫也是往日见过的熟面孔。
“这青牛受了重伤,行不得路了,请五郎君和二娘子移步换车。”
迟夏笑骂:“你小子拿我们当犯人看?不知道提前说一声啊!”
其中一个俨然与迟夏熟络,“姐姐莫怪,郎君说了,得让五郎君和二娘子在人前好生走一趟,才少了闲话。”
负手而立的玉面郎君跟前围了几个恭敬回话的官吏,有玉京府衙样式的,也有阿芍认不来的。
那几人被他挥退,各自翻身上马,两侧官兵也坠在后头跑走。
谢维止接过身侧侍卫递上的火把,逆风执炬而来。
夜凉如水,郎君嘴角那一丝浅笑被浪潮般涌动的火光映照更盛。
“可否借表妹的手绢一用?我这手又伤到了。”
这语气略有些熟稔,会让阿芍想起那个眼睛不好的郎君。
她曾经想象过他痊愈后记起过往、恢复身份穿上锦衣华服的样子,如今亲眼目睹……
见到了……
也就见到了吧。
“如果我说没有,表哥会一把火烧了这辆牛车吗?”
就像你一把火烧了那山间茅屋一样。
阿芍甚至还能这么想,也能心态平和地询问。
谢维止的眸光凝结在被人扶出来的谢五郎的手上,那里正有大簇芍药在他人掌心绽放。
“怎么会?”
谢维止将火把交给向他奉上巾帕的侍卫,上前一步,用那只伤手捡起那朵落在车厢的芍药花。
血染红了几瓣芍药花边,他将这花原样簪回余表妹的发间。
“表妹不下来么?”
沾了血的谢九郎总让阿芍心里发颤,她看着那把前路堵住的郎君,从另一侧下了牛车。
又没人说只能走一条道。
*
“虽说表兄妹之间亲近些是好事,可也不好走动太频繁了,亲事还没定呢。”思远堂里,云夫人吹着汤药,喂一勺给余家主君。
见人偏过头当没看见,云夫人也没收手,“我也是为二娘子着想啊,毕竟当年她娘……”
余家主君自己接过碗饮毕,“你近来很不安分。”
云夫人正要辩解。
单管家颤巍巍闯进来,“主君,谢家郎君竖着出的咱家门,他是横着进来的啊!”
34. 下厨
阿芍第二日醒来时,还算神清气爽。
迟夏捧着衣裳,等着回话,“这里主君遣人传话,让二娘子这几日都不要外出了。小虫儿从她阿翁那里得知,思远堂亮了整夜的灯。”
“九表哥不过是皮外伤,五表哥压根没受伤,父亲着急忙慌点什么灯?”阿芍听说不能出门,垂首理着系带,“他也不像是那种爱献殷勤巴结别人的人啊。”
单从外表看,甚至还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文人清高,没有话本里常说的那种肥头大耳的圆滑商人之态。
她在乡下独居惯了,从来都是说走就走的,便连杜媪白翁在世时都没这么拘束过她。阿芍一面心酸于自己也是有父亲管教的人了,一面又觉得这日子还不如当野孩子时自由。
抬头看见迟夏略显为难的脸色,阿芍手上的带子就成了一团乱麻,“难不成刺客是他派的?”
“不是,怎会是余家,真要有亲家主君瞎掺合,即便娘子是谢家表姑娘也不能有这一夜好眠啊。”迟夏斟酌着话语,“昨夜那场劫难恐怕同新夫人背后的云家脱不了关系。”
阿芍对整个余家的认同还没有高到与他们荣辱与共的份上,便能略显从容地点评,“就为这?也太沉不住气了些。”
迟夏自然不会附和着二娘子去议论亲家主君。
那毕竟是娘子生父,眼前待娘子还算重视,虽比不得那等爱女如命的父亲,可远近人家的郎君无不以严父自比,似余家主君这样的,不至于有多好,也……
也还是抵消不了小娘子心里的疙瘩罢。
到底论上人家长短了,迟夏暗自道声“罪过”,决定再给二娘子绣几张好看的手绢。
最近的帕子委实不经用。
而阿芍对那个顶替了生母位置的云夫人天然地便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也不会为云家多费心,她只是有些好奇,“云家很厉害吗?还有这本事?”
迟夏也说不来,“若非云娘子占了咱们家先七娘子的地儿,那没上过世家谱的门户实在入不得人眼,他家也没听见有族人为官至要员的。倒是有一淑妃,无甚恩宠,却养过一阵子先皇后留下的寿王殿下,这些年竟也从宫女爬到了四妃位上。”
“云淑妃可曾参加过选秀?”阿芍猜度着,“那丽娘阿姐会不会……”
迟夏不能确定,“淑妃少说做了十几二十年的娘娘,为了寿王的体面,人也都淡忘她的出身,有没有经花鸟使采选……只能等回京再探查了。”
阿芍暂且按下这桩疑虑。
逢春进门回话:“大厨房那里已按娘子的吩咐让她们预备好,二娘用过朝食便可过去了。”
阿芍就问:“嬷嬷还要拦着吗?”
昨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冯媪在家宴前便有些撑不住,阿芍让两个侍女陪她去屋里歇息,到夜里又听闻两位郎君和二娘子遇刺的消息,五分的病也惊成了十分,只能卧在塌上修养着。
逢春道:“嬷嬷左不过是那一套大家千金不事庖厨的道理,疑心二娘要如那当垆卖酒的卓娘子一般,日日往厨下操劳,她可舍不得娘子受苦。婢子自是同她老人家讲了,二娘子是为继承余家家业做准备,总得在人前显露一番本事,站稳了根基,才好服众。”
话毕就止不住笑,阿芍等人疑惑看去,逢春便捂住嘴,抬手指向床边。
原来负责铺床叠被的虫娘正跪在踏上抱着枕头昏昏欲睡。
迟夏忙去摇人,阿芍没让,“留着这瞌睡虫守家吧。”
迟夏要抱她去外间软榻上,虫娘强撑着眼皮在人怀里扭爬,“不成不成,我还要吃娘子的花糕呀!”
*
余家大厨房是将极宽敞的三间屋子打通,当中两排青砖砌成的灶台上各有六个灶眼,左边是养鱼的池子,右边是熏肉的架子,瓜果蔬菜齐齐码在进门处的一排桌案上,背靠着墙的一溜架子上,满满当当摆放着各类厨具并各色香料,连厨子用来抹汗的白手帕都在地上放了一筐。
厨房的管事嬷嬷见这娇滴滴的二娘子带着一帮面白手嫩的侍女来顽,有意指着那灶火卖弄道:“这便是人所谓的六六大顺了,也就是咱们余家了,小门小户哪能见到这样排场。”
逢春淡雅一笑,与二娘子撒娇,“我们家用来待客的外院厨房倒真有三十六口灶,每逢郎君们在外宴请人,便要从里头抽人去。偏我又没见识,又没长出三头六臂,一早的时候跟着嬷嬷站在灶台前,连手往哪处伸都不晓得呢!”
管事嬷嬷没讨着好,反漏了怯,见二娘子不住往地上瞧,赶快卖乖,“头里知道娘子要下来,咱们已用水将地面拖过三遍,又使抹布一寸寸擦试过,断不会污了鞋面,二娘子只管放心踩就是。”
阿芍倒不是在意这个。
这嬷嬷不过是语气得意了些,外祖家又明显比余家势大,她虽由着逢春压了压厨房这些人的气焰,却不好真让余家人寒心,“什么地不能踩呢,只我来这里未免耽搁大伙做事,劳你们费心了。”
众人皆称“不敢”,迟夏便将赏钱发下,“留几个嬷嬷伺候就是,其他人各自做事去罢。”
阿芍见自己要的东西都被规整在一处,便走过去看,“以前我常听人说,余家的地面都是拿玉石铺成的,才多瞧了两眼。”
“玉石价高,可不比顽石。主君劳心劳力一辈子才让几处大院子铺满玉京白,除了思远堂、宗祠和娘子的将离苑是顶好的整块石料,它处铺就的也不过是寻常砖石混着家里铺面用剩下的碎玉。”
管事嬷嬷又奉承起少主人,“只盼着来日二娘接手余家,积攒下泼天家财,修整院落时让老婆子也见见那温润足底的玉石地面,便是阎王三更天来拿,我也没憾事了。”
屋里人都让她逗得直发笑。
迟夏给二娘子和逢春都束好衣袖。
管事嬷嬷见二娘竟真站在灶台前摆起架势,全不似来玩耍的模样,赶忙凑到跟前,“依这位姐姐所言,娘子手边就是离江渡口当季才收的稻米,早起我亲自盯着人仔细舂过、去了壳,淘澄干净后,在日头下晾晒足个把时辰。”
要不这嬷嬷能当管事,这毫无负担称呼逢春为“姐姐”的做派,还挺像阿芍那些年当街卖花草时管路过的每一位娘子喊“阿姐”的样子。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同龄女娃,肯从她摊上买走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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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一样花草的娘子都是阿芍的好姐姐。
阿芍嗅一嗅这白米,“又新鲜又香甜,咱们再把它研磨上三两遍,然后拿一样编织得眼儿极细密的簸箕筛检几回,如此便能得到细腻的质地,这米粉才适宜做那花糕的外皮。”
管事嬷嬷要来帮衬,阿芍推辞道:“今儿我要与人论说,细致处须得自己动手,才知晓哪里该添减。回回我做这糕,当中步骤略差一点,出来的滋味都有细微不同。”
那嬷嬷见二娘子有要事,便与其他人去搅蜂蜜、敲鸡蛋。
阿芍使着巧劲去舂,“也曾借过隔壁的小毛驴拉磨,一盘子下来份量虽大,到底不如手舂的细滑。阿毛倒是有把子莽气,也许是村里的石磨不够好。”
逢春手熟,见的也多,“才我看了这里的一盘磨,也不算好,玉京府是出了名的温山软水,这里的石头到底软了些,不及华京石质坚硬,到时再往西市去寻老手艺人,专按娘子所求定制出来几盘磨,一样样试了,总能找着好的。”
米粉现磨出整整一海碗,单靠人一双手,出的量少不说,日后雇人也是大一笔开支,还是寻觅到合适的石磨更省事。
“有钱真好。”阿芍如此坦诚,劳累她许久的一样难题眼见便有了对策。
迟夏摇一摇怀里的虫娘,她说一句,小家伙握着笔写一句。
管事嬷嬷等人已将蜂蜜挑的毫无瑕疵,蛋清蛋黄也都各自分开。
阿芍赞过,“磨好的米粉里要拌上拿芍药和蜂蜜制成的油膏,这时不忙着加水,只用剥出蛋清做替代的浆水。”
管事嬷嬷便说:“如今不是芍药开放的时令,早起只买来两盆花市上的人放在温室里催熟的红芍,洗净晾干后颜色略有些浅,也不知得不得用。”
阿芍自然不会在这上头难为人,“往常我爱在五月半前后做这糕,趁着芍药花开时节,借了花神节的东风,不必费劲想说辞,便有大把人买来尝鲜。”
她先调油膏,芍药多了加蜂蜜,蜂蜜多了加芍药,全凭手感。
倒是逢春认真记下那适宜配比,嘱咐迟夏与虫娘记好。
“因昨日那事,咱们得提前回京了,若来得及,娘子的铺子恰好能在四月底、五月初开起来,那时再应时应景的推出这花糕……”
逢春与二娘子相视一笑。
阿芍指着迟夏看守的一罐封严实的细颈瓶,“其余时候也是能做的,只要有我这一样秘制的芍药花酱在,最多在不逢时的境况下多放点糖就是了。”
这回逢春没笑,反倒是管事嬷嬷笑着领人煮模具去了。
“忘了说与娘子,糖吃多了坏牙,华京人不算嗜甜,近来倒很推崇清淡自然的饮食,更有那等刁钻的饕客,恨不得原汤化原食。”逢春捧过那细颈瓶查看。
这瓶子还是接人那天,她按着娘子说的,亲自去那村里破屋取来的。
几样东西装不到一包袱,逢春最近光想着那截牵动九郎心肠的红绳,倒没注意过这瓶里头还装着秘方。
“乡下人重甜咸,才是此种做法。”阿芍却不担心,“既是与人吃的,自得替人考量,按着人的口味改呗。”
35. 秘方
夹杂着清甜与馨香的油膏混入质地中和的米粉来平缓滋味,滴落的瞬间便沾染成团。只掺入不多的玉屏山泉水,再淋上蛋清,略显干巴的一块块零散团子就被这一阵润泽凝结成外表光滑的大团子。
这一大团内里还裹挟着无数没抻开的粉疙瘩,须得一遍遍翻出来、揉进去、扭一扭……
虫娘舔了舔嘴。
逢春看了一会儿,也跟着做,取蛋黄时瞧见这馋虫,“还有多余的,等下给你煎鸡蛋黄小酥饼。”
又比对着两人手里面团的不同,一点点改进。
逢春道:“婢子有一言,既有秘方,断不可轻易变更,要多弄点花样,只能往皮面上想办法了。”
“是呢。”阿芍一下下和着花糕皮,“就说这芍药吧,我做过扯成花丝放进去的,出来便是丝缕状的外衣。也试过将花瓣拧成汁子添进去,因芍药花的颜色不同,得到的饼皮便有深有浅。”
今日是用赤芍来滤汁,案板上这粉团便是仿若云霞的胭脂色。
逢春净过一回手,拿来细颈宽肚的瓶子,掀开那上头用黄泥封死的瓶盖,“这固然是小本买卖受限太多的做法,却是极聪明的。”
隔着层面纱都能闻到美妙花香,逢春不经感叹道:“华京人见多识广,要的就是与人不一样。”
阿芍信心更旺,“孩子有孩子吃的,老人有老人吃的,小娘子的可以单做一类,小郎君的也可以单做一种……”
芍药花酱的香味一瞬间萦绕在这热火朝天的厨房,咬着笔杆的小虫儿一下子就松开了嘴。
管事嬷嬷正往案上摆模具,“用不用再给二娘取套碗勺来备膳?”
阿芍道:“就用这瓶子倒。花酱大多浓稠挂壁,若用勺子舀,遇见着急的时候,半天都甩不下来,容易多了少了。这颈子细长,能控制流速,往模子里倒了,一个个也匀称些。”
虫娘都听呆了,“娘子这么会想!”
小娘子洗手途中,给小虫儿点个白鼻尖,“主要是那时穷,好东西不多,得省着点用。”
虫娘捏下来那颗好不容易得到的小粉团,捧在手心揉搓着玩,“也是一回事嘛。”
阿芍递一个杯子过去,让逢春倒点芍药花酱出来,又让迟夏往里头添点温水,调制花露,拿汤匙搅均了喂予虫娘。
“以前为了饱腹,我拿这花汁子兑过水。滚水一烫有点酸甜口。温水加进去少些滞涩,最平和中正。放了凉水更香甜,因足够凉,喝起来也不腻。”
“还兑过茶,只我能得的都是茶沫儿,要不就是旧年老叶子,便不如加清水来的好。”
阿芍见虫娘喝了两口就不肯多喝,招呼逢春迟夏来分,管事嬷嬷等也各有一勺饮。
众人都说好。
逢春有建议,“原汤虽好,华京人酷爱品茗饮酒,这两样也不好放过。还是按那挑石磨的法子,拿好茶好酒一份份配来试过,总有合适滋味。”
迟夏也有提议:“娘子的花酱拢共就这一瓶,即便后头花开了多做些,也得先紧着售卖的用,万一生意极好呢?所以啊,婢子想着,先做好糕是正事。时日长久,这些添茶酒的尝试不如往后放放。”
阿芍来者不拒,虚心听劝。
“所以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对吧?!”
花糕皮已有了松软形状。
阿芍和逢春将粉团揪成一个个剂子,沿虎口挨个儿攥成漏斗状,再往里头添上秘制的芍药花酱,像做汤团一般的给它合上,然后放入模具里定型。
“难为你们现找出来雕刻着芍药花的模子。”阿芍见管事等人该备暮食了,也不强留人伺候,“晚间我去父亲那里吃,不知你们是怎样章程?”
管事嬷嬷回道:“主君多食药膳,怕二娘子吃不惯这个,所以还是把娘子的饭食送过去。留在将离苑服侍的仍是自己派人来提,跟在娘子身边的就与思远堂的人一道吃。”
阿芍默默听了,“我想添一碗汤团,芝麻馅的。”
管事嬷嬷忙吩咐厨师记下,“还有吗?一碗可够?只要二娘子想吃,任是什么山珍海味,咱们都得给二娘子奉上。”
阿芍没点旁的。
“主君常吃药,嘴里苦,送过去的饭食每每动不了几筷子便原样送回来。今儿有二娘子陪着,又有甜口的汤团佐饭,想能多用几碗了。”管事嬷嬷说完,自退下忙碌。
逢春往锅里摆模具,“二娘是想把这花糕送去给主君尝尝?”
阿芍正出神,没言语,只应了两声。
逢春又道:“两位郎君那里不若也送些,毕竟是华京本地人,又常在外行走,于二娘子的生意也是帮衬。”
阿芍便也说“好”。
迟夏见二娘子是从说起吃饭时才低落了情绪的,故意把话说俏皮,“娘子今儿怎么想着在思远堂用饭了?想是昨夜吓着了,今日便要与父亲撒个娇。”
见娘子未反对,“不瞒二娘,婢子在外受了委屈,也常家去做小女儿姿态。可惜我阿爹五大三粗,不及亲家主君温和体贴呢。”
阿芍让蒸腾着的水雾迷了眼,“只是想到将离苑我那屋里,临时生出的打算罢了。”
她回余家几日,走动的地方颇少,还当这宅院里的所有屋子都是一样的地面。区别无非就是,主屋多用整石,次要处便拿石块拼出花样。
如今知道那大块玉石拿来铺地的待遇只有三处地方有,即便阿芍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心孺慕父母的孩子,她也想去思远堂看一看,至于剩下的……
再说吧。
花食只是备菜时工序繁琐些,真动起手来,那娇嫩如花的食材可等不得人。
阿芍估摸着屉锅已蒸足了时辰,用布垫着手,快速揭盖,所得的便是一道表皮嫣红、内里香浓的芍药花糕。
*
逢春领着虫娘去思远堂送花糕,顺便带去二娘子想留下来用膳的消息。谢氏兄弟的那一份则是迟夏送去的。
阿芍也跟着来了,“原说好今日去送聘书接人,谁知父亲不让我出门,五表哥能否遣人去昨夜吃饭的地方,帮我与泥人张递个话,让他来余家寻我。”
“外头正乱着,九郎忙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是我我也不能放你去。”谢五郎满口答应。
那一碟子三枚花糕间错码在白玉盘里,玲珑剔透,一口一个犹不嫌多,小小惹人爱。
谢五郎问:“表妹给这芍药花糕取正经大名没?你既想在华京开铺子,这糕点便得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好名字。或者朗朗上口、极尽求真,或者诗情画意、全然拟态。若是没想好,让你九表哥帮忙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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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就是。”
他越说越来劲,“回头真打出招牌,你再假装不经意地向外透露出这糕名的由来,人家听说是谢家那一位玉郎庭树给起的,你那店就少不了狂蜂浪蝶来光顾,这便是做生意的高明处。”
谢维止正从外间进来,单手解了披风扔给仆从,“五哥还是教表妹些正经话罢。”
“你吃了表妹的糕点,给人家起个好名儿,难道是我们委屈了你不成?”谢五郎将他浑身上下死死盯过,“伤都没好,又出去瞎胡闹。”
“不至于。”谢维止自寻了座坐下,扫一眼那极具小娘子风格的花糕,“想要甚么样的?”
“不敢劳动表哥。”阿芍顶着那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还未来得及同两位表哥介绍,此糕唤做‘红药生’。”
谢维止道:“取桥边红药之意?”
见余表妹承认,想到她本人和那孩子的乳名、余家给她备下的院名、昨夜那朵在月光下亦显芳华的芍药花……
谢维止不由得轻笑,这余表妹还真是爱极了芍药。
笑意未达眼底,便有另一字眼凸显,这便证明她或许还痴恋着那负心薄幸的郎婿阿生。
若真如此,那她的眼光可算不得好,这花糕不吃也罢。
谢五郎念上几遍,沉吟道:“比我想的美人面、玉玲珑之流更多一层风雅,那便让为兄来一品这红药生。”
他拿筷子轻轻夹起一枚放在小碟里,原先给余表妹,她却不要,只得转道放在阿弟面前。
“做糕点的时候已尝够了,如今连桥桥都不饿了。”阿芍谢过,“表哥常在外面逛,这花糕若有不足,还请及时说与我知晓。”
谢五郎一口吞下,吃着吃着便眼疾手快,将第三枚红药生据为己有,“反正你也不爱甜食,放这么久了都不动,一会儿该凉了。”
他这么对阿弟说,甚至还盯上了人家碟子里的那一枚。
谢维止不紧不慢的,快他一步夹起花糕,在谢五郎气急败坏的惊呼声中,咬了一口。
不甜,软糯清香,滑嫩爽口,一切都是刚刚好。
谢维止咽下那一口,“不错。”
谢九郎很少当面直白夸赞某人某物,他自小习得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今天这两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确实罕见,但也不该是五哥和余表妹望着人没反应的理由。
莫非是嫌他没夸够?
谢五郎沉痛拍桌子,“胭脂染薄唇,润泽如有光,不愧是风靡华京的玉面郎君!远近闻名的谢家庭树!我要把你今天的模样严丝合缝搬进我的画里!我以兄长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反对!”
这个心里全是颜色。
谢维止不大自然地侧首,五哥已手脚齐飞去搬画具了,他若在这紧要关头把嘴擦干净了,今天这仗只怕比昨晚的官司难打十倍。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生得极合人眼缘的,虽说谢九郎这样顶天立地的郎君从来不在意这些肤浅俗事,但是表妹这样的小娘子……
她……
只见她兴冲冲摇着迟夏的胳膊,“我想到了,我那花酱还可以做成胭脂膏子卖!不不不,咱们在卖红药生的时候就可以同人献言,吃一块糕,便有唇齿留香的功效,既能清新口气,还能焕发光彩……”
这个心里全是生意。
36. 眉目
谢维止并不赞成所有人天生都该围着他转的谬论,也绝非那等小肚鸡肠、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造作郎君。
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等五哥摆好架势开画,才抬手取过食盒,果然从那里面端出来第二盘红药生。
五哥虽然顾不上吃糕点了,谢维止还是放一枚到他碟中,余下两枚便都留给自己。
这才算公平。
做好这些,谢维止气定神闲地开口:“昨夜那场风波已有了眉目,虽与姑丈续娶的夫人无直接干系,云氏娘家却在背后出了大力气。”
阿芍不得不暂停下那些美妙构想,后知后觉道:“是云家要杀我吗?可我有什么好杀的?就因为父亲要给我的家业?但华京那铺子还没开起来,余家家业且远得没边呢。”
谢维止纠正她,“是要杀我们。”
阿芍满脸费解,想多问两句,又不想与这人说太多话,想找五表哥吧……
谢五郎沉迷作画,已入佳境,为免人吵,甚至把耳朵堵上了。
阿芍虚心道:“烦请九表哥解惑。”
谢维止先说一句,“仵作验尸时发现,那些伏诛的杀手大都穿着铁制软甲里衣。”
见余表妹面上坦荡,毫无惧色,他也没有那等小娘子就该在金屋里娇养着不见风雨的世俗偏见,自不会忽略其请求,更不会哄骗她,才与人娓娓道来。
“玉京府大部分地界坐落在玉屏山脉冲击而成的一块平原上,此间山水供养出世无其二的芳草名花,山水之中还隐藏着石脉若干,兼有几处铜铁矿脉。”
“我朝盐铁皆官营,即便地方上无力分心维护,将矿山租售给本地大户,他们也当如表妹的余家一般,每年往官府上缴足够税额。玉京府百灵州的一处小小铁矿却是个例外。”
“它名义上归属朝廷,二十年来从未向州府缴纳过一星半点租赁费用。云家拥有的那处矿脉虽极小,可供经营的年头有限,这些年开采出的铁矿石数量也不容人忽视,且都绕过玉京府上下,一路畅通无阻地送去了华京。”
阿芍念及那点了一晚上灯的思远堂,“云家很有钱?云家想干嘛?云家要造反?”
“陛下元后出自王氏,十九年前诞下一对龙凤胎后薨逝,此后近廿载,再未有新后入主坤仪殿。大公主孱弱,陛下心疼爱女,将她带在身边养育,又过了几年,才交给新入宫的谢贵妃抚养。”
“二皇子直到开蒙前都住在坤仪殿内一处侧殿,由掌殿宫女云氏养大。二皇子得封寿王的那年,云氏被册为淑妃,家族亦有荣膺。玉京的这处矿产虽为云家所有,实则不过是陛下借着云淑妃的手给儿子发些体己钱。”
阿芍感觉不大好,“陛下这么疼二皇子,将来再封他做太子、做皇帝,那他的好养母还不得水涨船高当太后,云家和云夫人岂不就更嚣张了,我还有几条命供人这般折腾!”
她颇有些烦躁不安,却瞥见对面那郎君嘴角上扬。
谢维止赶在小娘子变脸前张口:“表妹敏锐,根由就在这里。朝野皆知,陛下爱重王皇后,将一双嫡子女视为掌上明珠。这么受宠的二皇子原该在襁褓里就册封太子、入住东宫,却在荒无人烟的宫殿里被一无名宫人养大,七岁上才封王,封号也只得了个‘寿’字。”
他蘸着茶水,写予她看。
字好看,名也好听,阿芍弄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做父亲的希望儿子长寿,还不算对他好吗?”
余表妹果真是认字的。
谢维止心内有此断定,眉眼间毫无波澜,“寻常人家才渴盼福寿安康。这样的字眼即便放在公主身上,也足以彰显帝王珍视。对于那帮胸中有宏图霸业的凤子龙孙来说,略显逊色。”
起个字号还有这等讲究,阿芍嘟囔两句。
“有铁矿便能制铁器,云家人帮着云夫人杀我,我能想得通。可是……”
阿芍还有些不通,“抚养寿王亲妹子的谢贵妃是我的姨母、两位表哥的姑母没错吧?那这勉强也算亲戚,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把你们俩弄没了?”
事关性命,她脑袋瓜转悠得飞快,“难道是贵妃娘娘没把公主养好?还是寿王怨贵妃把他们兄妹分开了?还是他也想要贵妃做养母结果没能成?”
这余表妹没准真的很适合做生意,转念间就能有这些古怪想法。她只从他这听了点消息,便能顺藤摸瓜编纂出貌似合理的故事,随便哪一个泄露出去,都能在华京引起一阵轰动。
“王谢是世交,也是政敌。王家女郎的儿子如何肯认谢家女郎做母亲?”
谢维止不能让余表妹再乱想下去,“贵妃把公主教养得极好,当年也是陛下强行把小公主塞到未央宫抚育的。当时宫中没有身份合适的娘娘,姑母出自谢氏,出身高贵……”
他话虽未说尽,阿芍也表示理解,“还要去父亲那里用饭,不耽搁表哥办正事了。”
小娘子解了疑虑说走就走的样子让谢维止都来不及回应。
“表妹。”他把人喊住,“你……”
阿芍停下来,拿上饭盒,交给了迟夏。
谢维止失笑,“你不问问云夫人和云家?”
阿芍低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扫出两片淡淡的阴影,“我毫发无伤,晨起至今,余家与往日并无不同。想必父亲燃那一宿的灯烛,是为了云夫人吧。”
这个小娘子在某些事上还真是有小兽一般的直觉。
“至于云家……我还不至于把自己同谢氏郎君相提并论。”
“何必妄自菲薄。”
阿芍仰头来看,“他们是为自家女儿出气不假,更多的,是要替寿王做事吧。我不问这人与谢家,或者说是与九表哥的仇怨自何而来,但他们终究得罪了两位表哥,害你们受伤,九表哥自是要还击的。我还担心什么?”
言谈间,晚霞已披挂上阵。
瑰丽霞光下,温润如玉的郎君送人至院门处,“好生陪姑丈吃顿饭吧,四月初,我们就该启程了。”
*
阿芍到思远堂时,除了逢春、虫娘、单管家和几个上菜的仆妇,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余家主君拥炉披裘,立在檐下,看小虫儿在庭院里扑蝴蝶。
阿芍一路上想了很多个再见到云夫人时该摆出来的表情,此时见无人碍眼,她还往里头找了找。
余家主君早看见她的小动作,“为父让云娘回去了。”
逢春在后面点点头。
“父亲。”阿芍这才乐意行礼问安。
一张桌上便只坐了余家主君和阿芍两个人。
两个人也不说话,一个吃药膳,一个只吃面前的汤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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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主君看女儿都快把碗里的汤给喝光了,“今日怎么想来思远堂吃饭了?这些药膳你又不喜欢,连你自己那些菜也没吃上一口。”
这么一想是有些亏的,阿芍推开小碗,改吃菜。
吃了好几口,她才说第二句话:“我都要走了,我要去华京了,父亲还是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不肯认我的原因吗?”
余家主君正漱口,像是被呛到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阿爹没本事。”
“在玉京有这么大一份家业还不算有本事?”阿芍不是不能吃糠咽菜,“是云夫人的意思吗?”
余家主君这回倒是爽快,“她还做不了我的主。”
阿芍琢磨着该从哪处掀桌子才够有大响动。
余家主君一看这孩子脸上不停变换的神情,就知道她又在脑海里编故事了,“华京是个好地方,你在外祖母家待着,为父也放心。”
他舀一碗甜汤放在女儿手边,在她发脾气把那碗打翻之前,认真告诉她:“等你从华京回来了,父亲就告诉你。”
梨汤鲜甜,是比元宵汤好喝多了。
她也不过是想要一个理由而已。
阿芍的气还没消,“华京繁花似锦,我为什么要回来。”
“想容有自己的前程,你不回来一趟,从为父这里接管家业,可都留给云娘和她的嗣子想望了。”
余家主君看她神色微动,便拿起最后一块糕,“虫娘说这糕叫红药生,为父尝了,滋味不错,卖相也好。外面的糕饼讲究成对,一盘放两个是一双,放四个是四囍,怎么这一碟里只有三块?”
阿芍道:“我这糕样子好看,个头不大,第一枚恐会教人一气儿吞下,咬紧嘴里,流至喉头,才知错过此间滋味。这便得用第二枚,细品之下,皮有皮的好,馅有馅的妙。合在一起的味道,还得看第三枚,吃到这里的人,必是真爱这糕,一碟不够,再买一碟就是了。”
余家主君说:“你也是这么教桥桥的?”
阿芍的气势就没那么足了。
余家主君道:“聪明些好,不容易被骗。此去华京,为父便放心了。”
阿芍就喝了两碗梨汤。
余家主君把女儿送出屋外,使老成嬷嬷跟在后头,目送着乌泱泱一帮人远去,才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好哄。”
“二娘从那么点点大就是这性子,只有亲近的人能哄好她。”单管家笑眯眯的比划。
见抬下去的餐食剩的不多,他笑意更浓,“小虫儿说小娘子想要个小小娘子,那定也是个活泼爱动的。主君都是要抱孙女的人了,今后的每一日都务必像今夜一样,把厨房精心准备的药膳多用些。否则如老朽一般,撵虫娘都费劲,那可怎么好?”
余家主君竟也答应了。
单管家见状便道:“寻找二娘子郎婿的事情已有了些眉目。”
“找到那畜生也不必往人跟前带。”余家主君拨动着手炉里的炭火。
“若非过了年碰上主君犯旧疾,也不会让那贼小子钻了空子。”单管家小心翼翼,“若是个好的……”
“杀了他。”
“大郎……”
单管家推脱不得,只能答应。
“念容要好好的去华京。”
暮色苍茫,余家主君面容平静,“做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