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辞行》
1. 宁死不屈
霞光西斜,天地间弥漫一层橘红色的余晖,万物沉浸在这余晖里,静谧如一幅画卷。
萧恒只着一身单衣跪在祠堂正中央,背影单薄,却在挺直的脊梁上铺满了他似苍松般强硬的倔强,正如他刚刚撂下的那句话:“宁死不屈。”
在他身后祠堂外的空地上,一纤柔女子垂首而立,削肩直背,站成一株坚韧的蒲柳。
夕阳给这一前一后两人镀上光辉,徒添些许凄美,沈韵瑾捏着一封休书倚在长廊的柱子上看着他俩,心想:这又是何苦呢?
沈韵瑾不明白,自己堂堂尚书令千金,嫁到这将军府怎么说也是门当户对,怎就遭如此嫌弃?
萧恒刚一回来,什么也不问,连她模样也没好好瞧瞧就直接扔给她一封休书。三天前过门,三天后就被休了,不知道她那枉费心机的好爹爹见到这一幕该有如何精彩的反应。
想到这里,沈韵瑾不禁想笑,她用手帕掩住嘴角,挡不住眉眼弯弯。
“嫂嫂搁这儿看人笑话呢。”恰逢萧家少将军萧慕来找她去用晚膳,捕捉到她偷笑的神态,颇为玩味地打趣道。
“是我被休了,你说谁才是笑话呢?”沈韵瑾收敛神色,迎上萧慕探寻的目光,一双剪水眸瞬间氤氲了雾气,看得萧慕微微愣神,在心里直犯嘀咕:这京城的女人果然不一样。
“你来看我笑话的?”见萧慕站了半天又不说事,沈韵瑾只得自己开口询问。
“哦不,我来请嫂嫂去用膳。”萧慕摊开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又顺着沈韵瑾的目光看向在祠堂内外或跪或站的两道身影。
他抬高声音说道:“母亲说了,大哥今天不悔过清楚了不准吃晚饭。至于柔姨娘,切莫为了大哥伤了身子,早早去歇息,晚饭稍后会送到你的房里。”
两人皆不为所动。
天色暗了,稍一会的功夫,人就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沈韵瑾又站一会儿,她的夫君和小妾均是一副为爱视死如归的姿态,沉默如磐石,她觉得没趣,便跟着萧慕走了。
从祠堂到用膳的正厅距离不算近,中间隔着一座水榭花园,青石小桥蜿蜒穿过水池,两旁铜钱草翠绿如墨玉。
萧慕走在前面,步伐矫健而轻快,沈韵瑾落后他几步,她从容不迫,借着暮色微光悠然打量起她这位小叔子来。
萧慕常年在边境行军打仗,纵使才刚刚二十岁的年纪,比起从小长在京城的男儿亦是多了一份稳重。
他身姿颀长舒展,宽肩束腰,胸膛挺阔,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宇轩昂。又因年纪尚轻,在军野里无拘无束惯了,行为处事间散发着不羁的洒脱,很能博得他人好感。
这才回东京几个月,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已在世家小姐间流散开来,皆夹裹着仰慕之情。
看着萧慕便想到萧恒,都说萧家儿郎生得好,世子萧恒是芝兰玉树,少将军萧慕则是清风朗月。
她沈韵瑾倒是顶着一众小姐的嫉恨嫁了那芝兰玉树,只可惜人家一点情面都不讲,大婚当日隐身不现,逼得萧慕不得不做哥哥的替身代之完成了婚礼仪式。
虽然婚礼一切从简,宾客只宴请了近亲,下人口风紧,外人不知道这当中的种种细节,但到底是辱了她沈家。
今日本是回门的日子,门没回成,萧恒又闹了休妻这一出,气得老将军老夫人罚他跪祠堂思过,从萧恒的态度来看,怕是轻易收不了场。
沈韵瑾原本想着嫁谁都行,她只希望能稳妥地当个少夫人,却不呈想触了萧恒的逆麟,那气势必是不把她扫地出门决不罢休。
早知如此情形还不如不嫁了,沈韵瑾轻轻叹了口气,不免为自己未卜的命运涌出丝丝忧虑。
懊恼之情刚上心头,一股食物香气扑进鼻间,一抬头已然到了正厅,饭菜均已布好,老将军老夫人在席上坐定,只等他们了。
“让父亲母亲久等了。”沈韵瑾施施然行了一礼,然后走到老夫人左侧的位置徐徐落座。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宽慰:“苦了我儿了,都是我那混帐逆子不好,他一向明事理,不知今儿个怎么魔怔至此?你千万莫要把他的话当回事,你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有我和你爹在,他断不敢胡来。”
老将军冷哼一声,“都是你惯的,早说带他去军营磨砺磨砺,你非要把他留在京城,弄得现在一身病骨就算了,还如此地不知礼数不知轻重,简直不可理喻。”
老夫人立时红了眼眶,“你也知道他从小体弱,几次都是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我怎能放心让他跟着你去边境那苦寒之地?恒儿是我亲自教养大的,他怎么样你我都清楚,决不是那等任意妄为的纨绔子弟,他这次只是……”
话语顿了顿,转而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拍拍沈韵瑾的手背,“心柔是个苦命的孩子,恒儿跟她的感情三言两语说不清,你宽宏大量,别迁怒于她。”
沈韵瑾有一瞬间的惊讶,老夫人居然会为萧恒的小妾说话。眼睛转到对面,老将军也是默然。沈韵瑾乖顺地点点头,“母亲放心,我会和心柔妹妹好好相处,一同照顾好夫君的。”
她的回答显然让大家都满意,老将军甚至亲手把她喜欢吃的椒盐鸡移到了她的面前,“听说你喜欢吃这个,你母亲特意派人去西市买了来,你多吃点。今日恒儿没能陪你回娘家,改日我定让他登门向沈尚令好好谢罪。”
“我已向家里送去书信说我急染风寒,不便回门,家父能理解的。”
老将军赞许地点点头,“我儿不孝,多亏你海涵。”
老夫人又往沈韵瑾的碗里夹了一筷子新鲜的芦笋。“咱好好吃饭。”
说是好好吃饭,可是整个餐桌上只有萧慕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老将军只顾闷头喝酒,老夫人一脸忧容,拿着筷子半天不下筷,沈韵瑾便也不敢放肆,轻轻夹一点碗里的食物,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
萧慕一碗饭很快见底,唤侍女再添了一碗,手拿一块大酱骨满嘴飘香。老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心中无杂事,胃口极好。”
萧慕也不恼,放下酱骨拿湿帕净了净手,又舀了一碗浓白的鲫鱼汤端到老夫人面前,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遵娘的嘱咐好好吃饭嘛,您也好好吃饭,不必忧心大哥,我吩咐厨房留了菜,吃饱了我就给大哥送去。”
“不许给他送饭,今晚就让他在祠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老将军瞪着眼睛气呼呼地说。
“您是不心疼您儿子,可怜我嫂嫂今晚又得独守空房了。”
一句话说得沈韵瑾红了脸。老将军斥责萧慕没规矩,萧慕只是低头暗笑。
沈韵瑾接过他的话说,“大少爷中午就没进食,晚饭再不吃身子哪里受得了,等会我拣几样大少爷爱吃的菜送去吧。”
“好好好,你也趁这机会好好劝劝他,我儿嘴硬心软,你的好他自会感受得到的。”老夫人很是欣赏沈韵瑾的懂事,当即命厨房将留的饭菜热了。老将军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沈韵瑾哪里知道萧恒喜欢吃什么,领着丫鬟绵绵在厨房转悠,看见色香味俱佳的不管荤素都往食盒里放,食盒塞得满满当当。
绵绵十四五岁,是个馋嘴的小丫头,她眨巴眨巴眼睛对沈韵瑾说:“小姐,这么多大少爷哪里吃得下,不如我帮大少爷尝尝味,选几样最好吃的出来。”
沈韵瑾戳戳她的额头,“你就是个馋猫!等下被人看到了说我们沈府教不出好丫头。”
绵绵环顾四周,“哪有人看见?再说我怎么不是好丫头了,皇帝吃饭前还得有专人试毒呢,我可是一心为主子好。”
绵绵从小跟在沈韵瑾身边长大,沈韵瑾待她像亲妹妹一般,把她纵容得没大没小。
沈韵瑾拿过一双筷子塞到绵绵手里:“你想吃啥动作麻利点。现在是有我罩着你,你稍稍放肆一些也不要紧,若我不在你千万要谨慎行事,这将军府是什么情形还不清楚,别让他们找到你的错处罚你。”
“依我看,这将军府也没什么好,大少爷那么凶,大不了我们再回沈府去。”绵绵毫不客气地夹起一颗珍珠丸子塞进嘴巴。
“沈府就是好待的?再乱说话我可掌你嘴了。”沈韵瑾严厉道。
绵绵察觉到小姐真生气了,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但吃东西的动作可没停下来,她把留给大少爷的菜尝了个遍,最后放进食盒的都是她爱吃的。
沈韵瑾看不过眼,又添了盘麦糕。
“这麦糕不好吃。”绵绵嘟着嘴说。
“你不喜甜,就觉的麦糕不好吃,说不定人家喜欢呢。我看晚餐桌上也没人吃这个,但厨房还是做了,定是有道理的。”
经沈韵瑾一番分析,绵绵信服地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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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说不定就是大少爷喜欢。”
主仆二人提着食盒走回祠堂,萧恒果然还在跪着,心柔也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秋天的傍晚微凉,经风一吹,寒气送入皮肤,周身一阵清冷。
沈韵瑾走到心柔身边定定地看着她,心柔垂眸微微行了个礼,表情和态度始终冷冷淡淡。
“大少爷倔,你也跟着倔。你伺候大少爷这么多年,他什么心性你不了解吗?大少爷身体不好,你不帮着劝慰劝慰,跟这儿杵着有什么用呢?”
沈韵瑾缓缓开口,语调不急不徐,把主母的威严和温和拿捏得恰到好处。
心柔抬头,目光似水,淌过沈韵瑾的肩膀落在萧恒的背影上,“我答应过萧恒,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他。你让我如何劝?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他接纳你吗?”
“你叫他萧恒?”沈韵瑾不气反笑。
她眼前的人儿长得水灵清秀,有江南女子的婉约,柔中带刚,真真是我见犹怜。
“他竟然允许你直呼他的名讳,你们感情还真是不一般。既如此,你舍得他生生把自己作死?他死了你好殉情?”
心柔不答,但担忧之色在眼角漾起一层涟漪。沈韵瑾将食盒塞进她手里,“我无意介入你们的感情,只不过求一个少夫人的身份罢了,你们大可不必为了对抗我要死要活。一天没吃东西,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不如先把肚子填饱了,好生歇息着才有力气为将来做打算,毕竟婚姻大事不是我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娶妻没经过他同意,休妻又岂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再转头看一眼萧恒,人跪得比门板还直,沈韵瑾懒得理他,昂首拂袖而去。
沈韵瑾以为萧恒晚上不会来她房里,早早洗漱完毕换了睡袍便倚在罗汉床上看话本小说,兴致正高时门帘被人撩开,萧恒沉着一张脸走进来,脚步虚浮不稳。
“哎呀,大少爷过来怎么不知会一声。”沈韵瑾忙扔了话本上前搀扶他。
“我回我自己房里还需知会你?”萧恒冷若冰霜,一手扶着屏风一手推开沈韵瑾。
沈韵瑾只当不察,去倒了杯水,又柔声问:“可需唤丫鬟进来服侍?”
“不用!我不过是来同你说两句话,不是来过夜的,你别幻想太多。”萧恒走到罗汉床旁坐下。
沈韵瑾款款将水送到他嘴边,俯下身问:“幻想什么?”睡袍松垮,身体一弯下来,春光泄了大半。
萧恒露出讥笑,“外人只道沈小姐端庄貌美,是闺中名秀,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般德性。”
沈韵瑾绽放一个明媚的笑容,“比起你那出自风尘的小妾又如何?”
此话一出,萧恒额头青筋暴起,一双眼睛欲喷出火来,好在他长得好看,不然这副表情不知有多骇人。
沈韵瑾见成功把他激怒了,收起笑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服,抬手把那杯水灌进了自己嘴里,“外人都道萧公子持重审慎,有儒雅之风,原来一个女人就能让你打回原形啊。”
“你若想在这将军府待下去,最好轻易别招惹我。”萧恒恢复平静,眸光攸地变得冷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外名声坏了想在我这里求个归宿。沈小姐还是收起你那一套吧,在誉王床上管用,在我这里可没什么用。”
说完他轻蔑地将沈韵瑾从头到脚扫射了一遍,沈韵瑾穿着她娘给她准备的睡袍,一层针织网纱紧贴着身子,雪肌微透,曲线尽显。
沈韵瑾在罗汉床的另一端坐下来,优雅地倾壶注水,手轻轻一扬,一杯水精准地泼在萧恒的脸上。
“沈韵瑾!”萧恒猛一拍桌子站起身。
“哎呀,手滑了,萧公子别介意。”沈韵瑾倚靠着罗汉床懒懒地说。
“果然是被誉王调教出来的贱人。”萧恒气极,把案几上的茶壶茶杯全扫落在地,“我们萧家容不下你这样的少夫人。”
沈韵瑾冷眼睥睨,“有本事你只管休了我,我嫁给你不是来受气受辱的,你若给我应得的,我自会与你和你那心上人儿相安无事。”
“看来我要坚持我今日所说的,宁死不屈。”
“那你赶紧死了吧,你死了我正好坐稳这萧家少夫人的位置。”
“你……简直不可理喻。”萧恒窝着一肚子火离开。待萧恒走后,沈韵瑾把左手覆在右手手腕上,那只手抖得厉害。
2. 情根深种
夜里下了一场雨,天气骤然转凉,沈韵瑾晨起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推开轩窗,秋花败落了一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分崩离析。秋意萧瑟。
“哎呀小姐,你穿这么少怎的开窗?着了凉怎么办?”绵绵打了水进来,看到沈韵瑾站在窗边慌张喊道,忙给沈韵瑾披上披风,又把窗户关严实。
绵绵打的水温度刚刚好,沈韵瑾用刷牙子和盐水漱了口,又打湿毛巾细细擦脸。
这一会儿的功夫绵绵已经把昨晚萧恒扫落在地上的茶壶茶杯收拾妥当,“搞得这样乱,小姐你和姑爷吵架了?”
沈韵瑾“嘁”了一声,吩咐绵绵得空了给她爹娘送信去,说他们教的那些招数对油盐不进的萧大少爷不管用。
“咦?老爷和姨娘都教了你啥?”绵绵不解地问。
“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
“哦。”
绵绵服侍沈韵瑾穿衣梳妆,安静不了一会又叽叽喳喳起来:“小姐,听说姑爷病了,昨晚反复发烧,心柔姨娘照顾一夜没合过眼,今儿个一大早派人去请大夫了。”
沈韵瑾套外袍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蹙眉,“哦?严重吗?老夫人那边怎么说?”
“老夫人爱子心切,自然早早的去看望姑爷了。”
“那不用给老夫人请安了,我们也往那边去,心柔住哪间房来着?”
“住西院,离姑爷的书房不远。”
沈韵瑾穿了件藕紫色的广袖收腰长袍,梳凌云髻,一支紫玉流苏簪子从侧边插入发髻,配上同色水滴形耳坠,整个人说不出的清丽高雅。她的脸略施粉袋,如桃花泛了微红,格外娇艳动人。
“小姐如同天女下凡,比那心柔姨娘好看了百倍千倍不止。”绵绵由衷地赞叹道。
沈韵瑾对着铜镜左右照看,对自己的这一身装束也颇为满意,不张扬,但很美。
“我美我自己的,何须同他人比较?”沈韵瑾的话语里带上了雀跃的尾音,但想到自己的夫君尚在病榻,她的眉眼立刻蒙上些许忧愁,摆出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来。
心柔的住处僻静,院子不大却收拾的整洁温馨,竹篱围起一个花圃,秋海棠簇拥热闹,西南角挂着一架秋千,绳索上也插了花枝。
墙外有一棵柿子树,结着果的枝桠越过墙头伸到院内来。沈韵瑾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屋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她才款款走进去。
萧恒半撑起身子由着心柔给他喂水,一杯水得分好几次喂,喝两口就得停下来顺顺气,心柔不断抚着他的背好让他舒服一点。
老夫人在一旁揪心地看着,时不时拿起帕子揩揩眼角。
“听闻夫君病了,我来瞧瞧,可还严重?大夫来了没?”沈韵瑾边往里走忧心忡忡地问。
她还没走几步,一个水杯掷到她脚边炸开。
“出,出去!你滚出去!”萧恒嘶哑着嗓子愤怒地说。
众人都望着她,沈韵瑾面色平静地往后退,退至门口停下来安静地站着。
萧恒闭上眼睛说:“不想我死就别让她来。”
老夫人起身牵着沈韵瑾的手走到门外。
“你们昨晚没有好好谈一谈?怎么闹得这么僵?恒儿还病了。”紧蹙的眉头使老夫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沈韵瑾脸朝着房门,声音哀哀:“夫君与心柔妹妹恩爱有加,自然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我,我不应该来烦扰夫君的。母亲莫急,心柔妹妹对夫君呵护备至,有她照顾,夫君定会很快好起来。”
老夫人连叹两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你多担待。”沈韵瑾点点头,向老夫人道了别。
及至后院,少将军萧慕正在练功,他手持一柄长剑腾空跃起,一片落叶在他的剑下四分五裂,他出手迅速而精准,收放自如,似行云流水。
待一套剑术耍练完毕,沈韵瑾拍手鼓起掌来,“少将军好身手。”
“嫂嫂过奖了。”萧慕将剑插入剑鞘,又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水,水喝完,沈韵瑾仍站在一旁。
“嫂嫂打哪儿来?”
“从大少爷那儿来,他病了。”
“哦。”
一阵沉默。萧慕见沈韵瑾双目放空,似有心事,遂又问:“嫂嫂这是要去哪儿?”
“无处可去。”沈韵瑾无奈地答。
“这是你的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如何说无处可去?”萧慕感到诧异,后又想到他兄长的态度,心下了然,“因为我哥?你管他做甚?”
“日子还长着呢,这样总不是办法。”沈韵瑾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又侧头看向萧慕,“大少爷病的不轻,少将军不去探望一下?”
“他那里自然有很多人守着,我去了也多余。”萧慕说着缓缓向近处的凉亭走去,沈韵瑾跟上他,两人走到廊椅上坐下。
沈韵瑾说:“少将军和大少爷倒不像别的兄弟那般亲近。”
“他从小长在京城,我从小长在边疆,生活环境不同,性子也不同,稍有疏离也不奇怪。”
沈韵瑾只是想说句玩笑话,不想萧慕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与兄长的不亲,沈韵瑾笑道:“哦。那想必你也不了解他与心柔之间的故事了。”
“呵,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萧慕拦住一个路过的仆妇,吩咐她去沏壶茶,再拿两盘点心来。
“这可有得说道了。嫂嫂还没吃早点吧,我们边吃边聊。”
萧慕兴致勃勃,惹得沈韵瑾也跟着心痒痒。
茶是上等的白牡丹,糕点是麦糕和薄皮春茧包。萧慕把麦糕推到一边,拿起一个包子放到嘴里。沈韵瑾微微一笑,伸手捏起一块麦糕。
萧慕感到有趣,“嫂嫂也喜欢吃麦糕?”
“还有谁喜欢吃?”
“你夫君咯。每日必吃”
“这么……朴实的食物能得他这等贵公子的青睐,自然有它的妙处。”沈韵瑾用手掩着张开嘴小小地咬了一口,软绵微甜的口感没入嘴中,她细细咀嚼,倒也尝出些可口来。
萧慕见她吃得认真,便给她讲了有关这麦糕的一段逸事。
是以两年前,万红楼花魁首次挂牌,一支霓裳舞引众多王孙公子一掷千金竞争红颜,但金银首饰、珠串钗环皆入不了那位花魁娘子的眼,萧恒不屑那些俗物,取二十八块麦糕分别用果酱写上字,连成一首七言绝句赠予佳人,那张花魁牌便落到了他手中,一夜红绡帐暖,第二日肖恒就为那花魁赎了身。
“呵,好一段佳话。当年萧大少爷一夜救风尘的故事在各个茶馆和说书人嘴里相传,我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风月,诗酒美人,我这夫君当真是风雅得很。”
沈韵瑾淡笑细语,这话换别人说定是酸溜溜的阴阳怪气,但她语调温柔似水,竟听不出一丝不快。
花魁自然就是心柔姨娘了。万红楼是官家妓院,里面多是受族中长辈连累被抄了家没入乐籍的千金小姐,坊间传言心柔的父亲是曾经的某一位郡王,若不是其父犯了重罪,她是连萧恒都不一定能求娶得到的真金枝玉叶。
“市井里的流言蜚语连嫂嫂这样的深闺小姐都知道,萧恒不愧是京城里盛名远扬的名贵公子。”
萧慕话语里尽显揶揄,沈韵瑾淡然地端起杯子喝茶,“我在闺中时最喜欢同家里的杂役闲聊,外面有什么趣事他们都会讲给我听。”
萧慕愈发觉得他这嫂嫂性子与寻常女子大不同,又讲出一些别的事来。
“更有趣的事嫂嫂不知,萧恒和心柔不是大家以为的一见钟情,能以一盘麦糕夺得芳心,那是因为他们早在多年前就因麦糕结下了渊源。”
“哦?”沈韵瑾抬起一只手撑住下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早些年朝中党争厉害,萧将军骁勇刚正、战功赫赫,深得先皇器重,两大皇子党派均想拉拢他,但他始终不接任何一方抛来的橄榄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萧将军在外打仗,萧恒体弱留在东京,有那昏了头的狗奴才见主子拿萧将军没办法,为讨上面欢心自作主张掳了萧恒,妄图以此要挟萧将军归顺。
据萧恒自己所说,他被关在一处荒废园子的地井里,一连关了四日,地井深幽潮湿,外面有恶犬看守,每日的食物和水有人从上面吊下来,饭菜倒是不错,但他刚一被关进地井就开始发高烧,烧得浑身瘫软,几日粒米未食,滴水未进。
幸得一户人家的小姐贪玩,误打误撞跑进了这园子,不知是不是巧合,园子居然没有其他人,小姐好奇心重引开了猎犬往地井里探了探,这才发现了萧恒。
小姐只当萧恒是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赶忙出去叫了大人来。
萧恒被救出来后尚存一丝意识,伸手想向小姐致谢,小姐以为他是饿了讨吃的,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包着的几块麦糕递给萧恒。
那手帕角上绣着小姐的闺名,从此萧恒就染上了喜欢吃麦糕的毛病。
“那位小姐就是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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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柔吧,救命之恩堪比天恩,当得上以身相许。”沈韵瑾品着茶,点点头,给这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作了点评。
萧慕闻言低头哧哧笑起来,沈韵瑾不解地望着他,萧慕止不住笑,仰靠着廊柱看着沈韵瑾笑出两个好看的酒窝,“京城的世家小姐说话都这么有意思吗?”
“说话怎样跟世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也没觉得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呀。”沈韵瑾弃了麦糕,开始吃薄皮春茧包,包子稍凉了,刚好不烫嘴。
萧慕独自笑了好一阵,笑意散去后他忽然正色道:“嫂嫂问我萧恒和心柔的事我都如实告知了,关于嫂嫂的事,我也有一些疑问。”
“什么疑问?”
“你和誉王的关系也真如传言那样吗?”
沈韵瑾正吃着包子,冷不防地被萧慕一问顿时噎住,想喝水杯子里却没有,只能捂着嘴干咳。
萧慕倒了杯茶给她,沈韵瑾接过猛地喝了一大口,待顺畅下来,她直视萧慕自嘲地说:“本小姐真是盛名远扬,一点破事闹得满城皆知。”
“所以……是真的。”
“许你们家大少爷对美人情根深种,就不许我对别人许芳心了?只不过我那情郎偏偏是誉王而已,他都已经死了,他怎样,我怎样,世人想怎么说便怎么说罢。”
沈韵瑾的眸子黑漆漆,上面蒙上了一层复杂的情绪,萧慕看不透那双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给萧恒看病的的大夫此刻正由小厮引着往前门去,沈韵瑾叫住他迎上去询问萧恒的病情,萧慕也随其后。
“先生可是给夫君瞧过了?是个什么情况?”
“回少夫人,大少爷得的是伤寒之症,病症来得虽急但无甚大碍,现在已经退热了,只是仍咳嗽得厉害,还需按药方精心调养几日。”
听说萧恒无性命之忧,沈韵瑾松了一口气,又问了大夫一些病人需注意的事项便挥手让他离去了。
告别萧慕,沈韵瑾回到自己的庭院,让绵绵找来几只雪梨,自己忙乎着炖起冰糖雪梨来。
“小姐要做雪梨糖水?那我可有口福了。”绵绵嘴里含着块桂花糕,一说话喷出一嘴渣。
沈韵瑾嫌弃的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绵绵的额头把她推开,“你看你哪有女孩子的样子,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你可别毁了我的这些雪梨。”
绵绵赶忙咽了桂花糕,拿帕子擦干净嘴,又笑嘻嘻地凑到沈韵瑾身边,“我来帮小姐剥皮,等会儿小姐赏我一盅糖水可好?”
沈韵瑾掐住绵绵嫩嫩的脸蛋轻轻一拧,“你就知道吃。到底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绵绵不痛反而笑得更欢了。
雪梨加适量冰糖以文火慢顿,待雪梨软烂,冰糖溶进其中,满室梨香四溢。
沈韵瑾将冰糖雪梨分别盛进几个白玉盏里,交代绵绵拿了两盏给老将军和老夫人送去,自己则拿了一盏去了萧恒和心柔的住处。
心柔的院子静悄悄的,老夫人和一众丫鬟奴仆都散去了,沈韵瑾环顾一圈没找到可使唤的人,转进里屋打算放下雪梨就走,刚走至屏风处听到屋里传来两人低声谈笑,鬼使神差地沈韵瑾没有回避,悄悄探出个头看里面的情形。
只见萧恒半躺靠在床上,心柔窝在他的怀里,一只小手握拳锤打着他的胸口,“时不时来这么一遭,我终日里提心吊胆。”
萧恒的下巴蹭着心柔的头顶,无限缱绻,“放心,死不了,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
他的手环在心柔的腰际,缓缓摩擦着向上游走,“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还有好多事想同你做,还想跟你生好多孩子。”
说着手已经掀开了心柔胸襟的衣裳。
心柔按住他,“你还病着呢,别犯浑。”
“无妨。你就是我的药,吃了你我就好了。”
这边沈韵瑾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息退了出去,白玉盏还端在手里,正不知该如何安置时见到跟着心柔的魏老妈子。
她将冰糖雪梨交给魏老妈子,让她用小火温着等大少爷起床了吃,又嘱咐一句“别说是我送来的,免得大少爷不吃。”
等魏老妈子捧着冰糖雪梨走了,沈韵瑾独自走到院角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会儿。
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二八年华的少女坐在秋千上裙角飞扬,面容冷峻的青年在她身后推着秋千,心在半空着飘着,她好像听到一句“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一闭眼,几颗泪珠扑簌落下。
3. 寂寞空庭
自从萧家和沈家两家长辈私自做主订了姻亲后,萧恒就负气带着心柔另寻别院搬出去住了,连结婚也不曾露面,这次回来的目的本是为了以休妻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不是要回家常住,这一病就不得不在家里多留几日。
即使是住在家里,萧恒也是每日宿在心柔房里,沈韵瑾这边冷冷清清,时间久了,难免有下人在私底下议论,说少夫人如何如何不受待见。
沈韵瑾倒不甚在意,只是绵绵每每听了都要气恼半天。“大少爷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们小姐这么好他就忍心这么践踏。”
绵绵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站在院子里嘟囔,沈韵瑾躺在藤条椅上晒太阳,她懒洋洋地翻个身,将帕子撑开覆在晒得微微发烫的脸上,瓮声说:“不知你哪来那么多气,不如去备点茶水瓜果,莫负了这大好光景。”
“小姐!”绵绵恨恨说道,“我真是哀你不幸,怒你不争。”
话虽如此说着,人却麻利地去拿点心了。沈韵瑾摇摇头,叹这小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
绵绵拿了桂花糕桂花茶,刚好院子篱笆外一棵桂树开得正繁茂,绵绵也拖来一张藤条椅躺上去,两人并坐着吃桂花赏桂花,好不得趣。
“那心柔姨娘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大少爷满心满眼里都只有她。”绵绵依然绕不开这个话题。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咯。感情的事谁说的清呢?”沈韵瑾漫不经心地答。
“小姐可是京城第一美人!任那心柔姨娘再漂亮能漂亮过小姐?也不知道大少爷怎么想的。”
“世人大多爱玫瑰芙蓉,但也有人偏喜水莲,有人独爱雏菊。一花一性,不能光以外貌而论。”
“我认为只要是漂亮的花,男人都爱,哪有独采一支的道理。”
沈韵瑾被绵绵的话逗笑,“你小小年纪,都从哪听来的这些歪理。”
“你看我们这座园子,该有的花应有尽有,怎么不见只种一种花?”
绵绵还要发表长篇大论,萧蔷外闪过一抹淡青色的身影,一转头心柔正在门外站着,她穿一件淡青长衫,杏色长裙,长发简单地挽了个低髻,双手捏着一块手帕交织在胸前,微微侧头望向院子里的两人,那么盈盈一站便极尽素雅温婉。
“心柔妹妹来了,快进来坐。”沈韵瑾招招手,却也懒得起身,见绵绵也还同她一般躺着,伸手掐了一把,绵绵吃痛,撇着嘴不情愿地爬起来招呼心柔,“心柔姨娘坐这儿,我去给您沏茶。”
心柔轻步走进院子,四下看了一圈,并不落座。
“再另拿张凳子来。”沈韵瑾冲绵绵的背影喊,又朝心柔笑笑,“年纪小,不知礼数,你莫怪。”
“大少爷吃了药睡下了,我闲来无事出来转转就走到了你这儿,见你这儿清净,想来同你说说话。”
心柔同沈韵瑾说,她虽然双手捏帕显着些小女儿姿态,形容却不见一丝扭捏,落落大方的样子哪里看得出她只是个妾。
沈韵瑾倒不觉得反感,自从上次敬茶之礼被萧恒搞砸了后,她几乎没有同心柔近距离相处过,如今无庞杂人在,细细瞧来,心柔自有一份令她欣赏的气质,并不惹她讨厌。
绵绵搬来了凳子,特意放在沈韵瑾下首,凳子比沈韵瑾的藤条椅还矮一截。心柔微微一笑,轻提长裙坐下了。
“心柔妹妹有空尽管往我这儿来,我初进府,对这将军府依然觉得生疏,白日里无聊得紧,也想有人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沈韵瑾话里透着热情,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如果大少爷允许的话。”
“大少爷他……也不是你见到的那般蛮横无理。”心柔为萧恒辩解,沈韵瑾只笑不答。
心柔叹了叹气,喝口茶,又说:“我的身世你应该也听说过,像我这样的人就如一芥浮萍,也无资格去争抢什么,我只想留在大少爷身边服侍他,这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了。”
沈韵瑾也跟着叹气,“我也只想留在这将军府,安心做一个少夫人,这也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她不理会心柔略微疑惑的目光,自顾自说道,“我只要名份,有了名份一辈子孤老无依也罢。你和大少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我都真心祝福。”
“男人的感情像一阵旭风一场骤雨,来的急也去得快,今日他有情意便可掏心掏肺,等哪日情意没了又知是怎样的情形呢?只能靠情情爱爱活着的女人是悲哀的,你有家世撑着,你不怕。”
沈韵瑾惊讶心柔竟能说出这等话,不免高看两眼,“初见时瞧你温顺又倔犟,以为你是那些个把爱情看得堪比性命的女子,不想你还有这番见地,实在难得。”
“我家道中落又流落教坊司,人情冷暖尝了个遍,如今寄托于一份男人的呵护过生活,还能奢求什么呢?他待我好,我自然真心待他,他若厌了弃了我,我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你就不想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想想罢了,这世道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即便不是也朝三暮四,说起来我还是个妾呢,人总不能有太多幻想。”
“你活得通透。”
“我今日来就是想同你说说心窝子话,下人说三道四,你我处境都尴尬。我不是有意要霸占大少爷,他年轻气盛,一时脑子发昏,再过些年月,定不是如此小孩子心性了。”
听心柔这般评价萧恒,沈韵瑾不禁发笑,她大度地挥挥手,“随便人家说什么,也不管大少爷怎样,我自己小日子过得自在就行。”
一场谈话令沈韵瑾和心柔之间本不存在的嫌隙更加释然了,两人又闲话家常了一阵,心柔说大少爷该醒了便起身告辞。
待心柔走了,沈韵瑾寻到房内,绵绵正趴在罗汉床上呼呼大睡,她困意袭来,也和衣躺床上睡下,一觉睡到暮色四合。
过几日便是中秋,府里早早操办起来,树枝上都挂起了灯笼,一小盆一小盆的花卉移到庭院中央摆放成了玉兔的图案,水池里也增添了新的石雕,每到夜晚会喷出泉水来,与小桥上错落有致的彩色花灯相映衬,美不胜收。
因此沈韵瑾晚间总喜欢出去散步,天空高悬一轮明月,远近灯火热闹,四下却寂静无声,偶有虫鸣,花香伴随着晚风间或拂进鼻间,浓淡相宜。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候了。
绵绵哼着小曲一路蹦蹦跳跳,借着假山上的影子时不时扮老虎黑熊逗沈韵瑾开心,绵绵模样有趣,沈韵瑾咯咯笑个不停。
走至水榭,迎面遇上携手而来的萧恒和心柔,两人谈笑风生,笑意从弯弯的眉眼溢到扬起的嘴角。于是四张笑脸相对,气氛骤然冷了,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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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是。”沈韵瑾率先开口,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大少爷今日气色不错,心情也甚好,希望我们没有扰了大少爷的兴致。”
萧恒没有露出想象中的不耐,只是寡淡地说了一句:“本少爷的兴致岂是这么容易被人打扰的。”
说完便执着心柔的手往水池西面的凉亭而去,心柔转头对沈韵瑾说:“少夫人一道过来赏赏景。”
沈韵瑾并不想去横插在两人中间,但绵绵管不了那么多,她喜欢池中畅游的鱼儿,早已欢快地踏上了通往凉亭的石墩。
大小不一的圆形石墩以间隔约一步的距离铺在水面上,闺中小姐步子迈得小,走这石墩时需小心一些。沈韵瑾走一步便站定,略停稳了再走第二步。
前面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抬眼一望,竟是萧恒拦腰抱起心柔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凉亭。沈韵瑾顿时后悔来这一趟。
好不容易到了凉亭,萧恒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鱼食喂鱼,绵绵蹲在池边上兴奋地等待。一把鱼食撒下去,红的黄的青的鱼儿一齐涌上来,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鳞光。
“真好看!”绵绵拍手道,又把手伸向萧恒,“大少爷也给我一点鱼食罢。”
萧恒还真给了。
沈韵瑾暗恨绵绵没眼力见儿,想着回去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不然她都快忘了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
沈韵瑾独自生着闷气,负手远站着冷眼旁观。
“群鱼竞逐水中央,争食嬉戏乐未央。”萧恒突然作了句诗。
心柔顺势接道:“水面涟漪圈圈漾,鱼鳞闪烁似珠光。”
萧恒开怀大笑,继而抬头望天,又作一首:“星火璀璨夜微凉,明月皎洁挂云端。”
心柔思索片刻,对出:“流水潺潺人不语,晚来秋色染红霜。”
气氛齁得发腻,沈韵瑾心烦,偏偏绵绵不识趣,歪头叫道:“都不及我家小姐文采好,小姐,你也作一首。”
萧恒闻声注目,“哦?沈小姐也喜欢作诗?那我等且洗耳恭听。”
沈韵瑾气煞。
一阵晚风袭来,远处岸边一朵红蓼断了枝头落到水池中,随波逐流,沈韵瑾信手掐道:“寂寞空庭恰逢秋,落花流水絮悠悠。愿许秋风知我意,静待落雪化千愁。”
这诗有些惆怅枉然了,沈韵瑾不喜,好像她是个被冷落的弃妇,一天到晚只会伤春悲秋。怎么就整出这种意境来了呢?
“小姐真厉害!”绵绵积极捧场,心柔也附和:“少夫人果然文采斐然。”沈韵瑾暗暗翻白眼,谦声说了句“过奖。”
“沈小姐不负京城第一名媛的称号,涉猎甚广。”萧恒语气暗讽。
沈韵瑾不甘示弱,回敬道:“配你这京城第一公子岂不正好?”
萧恒嘴角抽了抽,头侧到一边不予理会,同时随手一捞把心柔搂在怀里。心柔有些尴尬地从萧恒的肩头看沈韵瑾。
沈韵瑾正在气头上,嘴不留情,又道出一句:“花花公子情似梦,红颜薄命尽浮生。”恶意十足了。
“若还想中秋回去看望令尊,挽回你沈家尽失的颜面,就不要再说话了。”萧恒冷冷说道。
沈韵瑾愣了半晌,品出萧恒话里的意思是中秋会同她一起回她娘家,“哼”了一声,乖乖闭嘴。
4. 横生变故
到了中秋这一日,萧将军和老夫人备了厚礼给沈家致歉。萧恒尽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快的情绪,但还是一大早就在大堂等候着了。
沈韵瑾描眉画目细梳妆,把自己拾掇得光艳照人。萧恒只道她是个脸皮之厚媲美城墙的妖精。
他们乘一顶豪华暖轿,满载装满名贵礼品的匣子,从最热闹的街区经过,辗转三个路口抵达沈府,于是大家都知道了,沈尚令的掌上明珠同将军府的大公子夫妻恩爱,沈小姐携夫君风光回府探中秋。
“你得亏心柔的劝说才有今天的风光,你说你只要名份,那我给你便是,你最好说话算话,以后安分点。”轿子里萧恒和沈韵瑾各坐一侧,萧恒见沈韵瑾神采得意不忘点醒道。
沈韵瑾撩开帘子看路上的行人都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点点头说:“我沈韵瑾最安分了。”
沈府也是处处张灯结彩一派繁荣景象,大门通往正厅的主干道两旁还特意摆了各色菊花拼凑的大花篮,沈韵瑾在心中嘲笑她那好爹爹为了这好女婿的到来煞费苦心。
跨进门时沈韵瑾非常自然地挽住了萧恒的胳膊,萧恒想挣脱,被沈韵瑾紧紧箍住动弹不得,沈韵瑾不睬萧恒的怒视,一张芙蓉面犹自笑开了花。
沈归义从正厅迎出来,阿呀呀叫着,“贤婿来了,路上劳累了吧,快进屋坐下喝茶。”
萧恒倒有风度,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爹,沈归义喜逐颜开,亲切拉了萧恒去厅里坐,沈韵瑾的兄长们也在那里陪着。
大家寒暄几句,萧恒被带去书房赏字画,沈韵瑾放了绵绵去找她的小姐妹玩,自己则去后院寻她娘。
沈归义有三个儿子,但只有沈韵瑾一个女儿,对外宣称是嫡小姐,但沈韵瑾其实是个姨娘所生。
沈韵瑾的娘二十年前是京城名妓,与她爹日夜厮混有了她,遂被接到沈府做了姨娘。沈韵瑾生下来因是个女儿令沈归义开心不已,把她寄养在沈家主母名下。这些都不被外人所知。
沈家主母因病去世后沈归义没再续弦,家中大小事务交由沈韵瑾的娘操持,直到去年沈大公子沈如遇娶妻后方闲下来些,她便开始沉迷于研究驭夫术传授给女儿,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歪门邪道。
沈韵瑾寻到她娘时她正在捣鼓草药,一堆晒干后黑漆漆的草根子摆在台子上。
“娘,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沈韵瑾悄悄走到她娘身后叫一声把人吓一大跳。
她娘赶忙做嘘声手势,“你是沈家嫡小姐,我是谁?我就是个姨娘,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叫娘呢?跟你说多少次了都不听,这让姑爷听到了怎么解释得清。”
“好啦好啦赵姨娘,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又要练什么仙药毒死我?”
“你说的什么话?我费了好大劲找来的这些草药,又不是给你吃的。”
她娘凑到沈韵瑾的耳边压低声音说:“我把它们磨成粉,你到时候下到你夫君喝的汤里水里都行,保证他对你欲罢不能。”
“哟,娘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直接给人下药啊?我那夫君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万一把人吃死了我正好守寡。”
“哎哟,作死呢,呸呸呸,呸呸呸。”赵姨娘连呸几下,斜睨着沈韵瑾:“你这丫头就是不知好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想费尽心思只为讨男人欢心。”
“女人就是要讨男人的欢心才能活得好。”
“你这些法子不管用,以前对誉王没用,现在对萧恒更没用。”
“别提誉王,别提誉王。”赵姨娘急得直拍腿,“你还想不想跟你夫君好好过日子了。”
“我不提他们就不知道了吗?这点事早就在京城贵族圈里传开了。”
“他们……说你什么了?”赵姨娘细细打量女儿,见沈韵瑾神色郁郁,不禁担忧地问道。
沈韵瑾鼻子一酸。她转身几步走进屋里在一把玫瑰椅上坐下,拎起旁边茶几上的茶壶摇了摇,皱眉,“娘,你这儿茶水都不备点。”
“叫赵姨娘。”赵姨娘跟着走进来,拿起茶壶转一圈,在屋里没找到其他人,她低声骂道:“那几个死丫头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没一点下人样。”骂完自己去沏茶。
沈韵瑾抱着胳膊看她娘忙碌,趁机讥讽:“你这一生都在想着法子讨男人欢心,怎么混到如今连个下人也使唤不来。”
赵姨娘捶腰感叹:“我是没那个命了,但你是世家千金,现在是堂堂正正的少夫人,得了男人的庇护你就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茶沏好了,赵姨娘倒一杯双手敬上,“少夫人,请喝茶。”
赵姨娘临近四十的年纪,眉眼仍见当年风韵,衣着是讲究的,素中藏媚,但裙角袖边有清晰的磨损痕迹。端茶的双手粗糙,白净的脸上也失去光泽散发着疲惫之感。
沈韵瑾接了茶小口小口的抿。赵姨娘又道:“听说你夫君也纳了个姨娘?你不必烦恼,姨娘终归只是姨娘,你要大度,可不要争风吃醋失了身份。”
沈韵瑾打断她娘的话,直问:“沈如遇夫妇是不是对你不好?”
赵姨娘面露愁容,嗫嚅着说:“也不是不好,毕竟不是亲生的……”
“沈归义也不管?”
“你爹他忙得很,哪有空管家务事。”
“他能忙什么?不就是天天腆着个猪头脸讨好权贵好保住头顶上的乌纱帽吗?”沈韵瑾将手中的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这么口无遮拦,那是你爹呀。”赵姨娘惊得要去捂沈韵瑾的嘴巴。
沈韵瑾推开她烦躁地嚷道:“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你究竟怕什么?沈家能在权斗中全身而退是因为有我在帮他们挡风雨,一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什么人都能踩我们头上。”
“你脑子昏头了,一个女孩子家能挡什么风雨,还不是靠你爹在后面运作。再说了,你大哥大嫂对你还是客客气气的,你犯不着跟他们撕破脸。”
沈韵瑾不语,赵姨娘扳过她的身子慎重的说:“你这些话不兴在外面乱说的,你听到没有?你平日里最是稳重,今天怎么犯糊涂了?”
赵姨娘黯然伤神了一阵,又好言相劝:“我都忍了一辈子,现在受点委屈有什么打紧?但你是沈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现在得靠沈家的背景去攀高枝做凤凰,等你真正有能力了你爹自会放我一条生路。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子,到时候我要去江南开一家客栈,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沈韵瑾稍微动容,自己再倒杯水,稳定心绪说:“我也就跟你说说,来日方长,我自有打算。”
庭中设了午宴,按宾客最高接待标准配置,因形式过于豪华反而失了家宴的味道。
萧恒被簇拥着从书房出来,如春风拂面,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抱着四五个卷轴。
沈家三位公子虽然面上含笑,但难掩痛惜。看来沈归义下了血本,把他们收藏的珍品做了赠礼。
一家人齐齐落座,每人身后站着一位婢女随身伺候,沈归义故作诚意地道了番虚词,随即大家执筷开动。
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时刻,沈韵瑾不合时宜地问了句:“怎么不见赵姨娘?”
满座无声。沈如遇的妻陈氏是太子太傅的次女,饱读诗书,巧舌如簧,她眼微微一抬笑道:“妹妹出嫁后第一次回家,于我们是贵客,接待贵客让姨娘上桌,这于礼不合。”
沈韵瑾也笑:“我在沈家长了近二十年,没想到一嫁人竟成了客了。往前几年的家宴都是由赵姨娘操办,她最知道我的喜好,今天我也当是一顿家宴,所以疑惑赵姨娘怎么不来,让嫂嫂见笑了。”
“妹妹真是人美心善,一个嫡小姐跟姨娘也这么亲近,这不知道的还当妹妹跟赵姨娘才是母女呢。”
“赵姨娘待我们好我自然要懂得感恩。”
“姨娘能在府里留下来都得靠主母夫人大度,是做姨娘的应该感恩才是,妹妹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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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乱了主次。”
“说起来我夫君也有一位姨娘,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深得全府上下喜爱,所以我倒觉得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重要的是有优秀的品质。”
“妹妹果然是心胸宽广之人。”陈氏语气婉转,话里话外好几层意思。
“嫂嫂赞誉了,嫂嫂出自书香门第,有才亦有德,我想嫂嫂也会善待赵姨娘的。”沈韵瑾面不改色的接道。
沈归义敲了敲桌子,“这话都说到哪里去了,吃个饭也不安生点,别让我贤婿看笑话。今日儿女团圆,老夫甚为喜悦,先饮一杯。”遂端起酒杯朝空中一举,大家纷纷跟随,各自干了。
沈韵瑾看向萧恒,萧恒也在看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中秋宴吃到未时,萧恒又小憩了一会,太阳沉到半山腰时两人打道回府。
轿子卸下了礼品后轻快了不少,萧恒喝了酒整个人懒洋洋地歪在一边。
沈韵瑾隔着帘子同绵绵聊天,街上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游客如织,小商小贩比以往多了几倍,绵绵走马观花应接不暇,不断向沈韵瑾讲述她的见闻。
约摸半炷香的时间回到将军府,将军府闹中取静,府邸所在的街道虽是市区繁华地段,但深处小巷尽头,四周浓密的绿树形成天然屏障,不受喧嚣之扰,宁静幽雅。
轿子停稳,萧恒率先下来,他伸出一条手臂,沈韵瑾轻轻搭着那手臂探出半个身子,一只脚还未落到地面,突然树林“咻”地飞来一支箭,直冲沈韵瑾命门。
沈韵瑾只看到一个尖尖的物体由远及近在眼前瞬间放大,她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耳边传来绵绵破了音的呼喊:“小姐!”
似有一响炮竹在脑子里轰然炸开,沈韵瑾眼前出现短暂的一片空白。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掼倒在地,肩胛骨与石板碰撞疼痛麻痹全身。
但死亡没有如期降临,当各种叫嚷如潮水般再次涌进耳膜,沈韵瑾定了定神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萧恒同她一起摔倒,他的手臂半圈着为她支起一个安全的防护,刚才危险近在咫尺的时候萧恒迅速拉她躲过了一劫。
沈韵瑾转头去寻绵绵,被阳光灼伤了眼睛,不由得抬手遮住。绵绵趴在轿子上,她的背上插着一柄短箭,没入身体三分之二,鲜血哗哗往外流。
“绵绵!”沈韵瑾张张嘴,发出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她挣扎着想要爬过去,萧恒一把拖住她,低声吼道,“别去,可能还有危险。”
嘈杂不绝于耳,人群聚拢又散开,府里出来了一些人把绵绵抬走,另有一批人冲进树林中去追刺客,沈韵瑾恍恍惚惚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心如一团乱麻,无法坐定,只能焦灼地在屋内踱步。
萧慕为绵绵简单做了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绵绵的一件白衣几乎被血染红,沈韵瑾看一眼便胆战心惊。萧慕安慰她说大夫在来的路上,看箭的位置应该没有伤中要害,让她放宽心。
原本热热闹闹的中秋氛围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破坏,全府上下变得肃穆谨慎,院子里的赏月台撤了,晚饭摆进正厅,门窗紧闭,下人全部屏退。
沈韵瑾无心吃饭,挨不住老将军派人郑重来请,只得先撇下绵绵,好在大夫加急赶来,无一刻停歇地开始为绵绵诊治。
正厅里只有老将军、萧恒和萧慕,三人面色凝重,均以一种疑虑和审视的目光看着沈韵瑾。
沈韵瑾知他们有事要问,平复心绪,淡定走到餐桌旁坐下。
老将军沉吟一声,缓和说:“你们母亲受了惊吓,身体略感不适,我们先吃。今天是自家人吃饭,就不安排外人在场了,我们敞开心扉说说话。”
迟迟无人动筷。沈韵瑾提壶为老将军倒酒,“公公想问什么尽管问。”
老将军轻转酒杯,看定沈韵瑾,像聊家常似地问起:“你可知是何人想要杀你?”
沈韵瑾摇头。老将军拿起筷子在空中点了一点,说:“先吃饭,好好想一想。”
5. 陈年往事
气氛沉闷地像一碗浓稠的墨汁,大家埋头吃饭,一时间只听得见筷子与杯盘碰撞的细微声响。
箫慕吃得快,鼓着腮帮子大口吞咽,三五口下去一碗饭已见了底。箫恒则慢条斯理地咀嚼,嘴唇微微张合,无论吃什么都像是在品尝极致的佳肴。
明明心中各有丘壑,却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口打破沉默。沈韵瑾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放下筷子看着老将军说:“父亲,我真不知道是谁要杀我。”
老将军喝了一口酒,手指捏着酒杯慢慢旋转,眉目深沉,“先弄清楚到底是冲你还是冲我们萧家来的。”
沈韵瑾安静地与他对视,他叹一口气说:“萧家这些年树大招风,想撬我们根基的人很多,但都是在政治上做文章,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直接动我们家的人了,这次明摆着就是要来直取你性命的。”
箫恒冷冷地分析:“刺客射箭精准,动作干脆利落,失败后立即抽身,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痕迹,这是专业杀手的做法。行刺的日子选在中秋,地点就在将军府门口,如果不是刺客过于自信,那就是有不得不现在动手的理由,也许是时间紧迫,如果是这样,短时间内刺客肯定还会再来,说不定就是今晚。”
箫慕接着道:“箭上淬了剧毒,当时大哥和嫂嫂离得很近,刺客明知极有可能会误伤大哥还是射出了这一箭,由此看来,有人要嫂嫂必须死。”
沈韵瑾静静听着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但箫慕的一番话让她遍体生寒,不禁脱口问道:“那绵绵还有救吗?”
大家诧异这种时候沈韵瑾还那么在乎一个丫鬟的死活。箫慕如实回答:“看她造化,如果三日不醒那就无力回天了。”
沈韵瑾放在桌子上的手稍稍握了握拳头。
箫恒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祁王与安阳郡主的大婚快到了,听说羌芜国派了使臣前来拜贺,想必这两天就要进城了吧。”
他已经因病有半月没上朝了,但朝中的动向他都很清楚。
老将军眉头紧锁,又端起了酒杯。箫恒和箫慕同时看向了沈韵瑾,兄弟俩此刻的目光如出一辙地尖锐。
坊间传言,当年誉王突发疾病身亡是羌芜国的手笔。誉王身前和羌芜国的四公主私交颇好,可是誉王死后四公主立马嫁给了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成了艳冠京城的锦妃。
这其中的关系暧昧不清,誉王的死便颇值得玩味了。虽然是传言,但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的。
沈韵瑾作为另外一个与誉王牵扯很深的红颜,她或许知道什么足以让她葬身的秘密。
沈韵瑾迎着他们的目光轻轻扬唇一笑:“我与安阳郡主也算是手帕之交,届时得准备一份大礼送去。”
箫恒的目光沉了下去,一屋子的人都没有言语,连空气都流动得很缓慢。
沈韵瑾站起身准备告辞:“父亲,我想去看看绵绵。”
老将军挥了挥手,沈韵瑾转身时他又叫住了她:“韵瑾啊,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将军府的少夫人,生死与将军府都是一体的。”
沈韵瑾微微垂下头:“我知道了父亲,今天的事我没有什么头绪,您让我再好好想想。”
老将军没有再说什么,沈韵瑾转身离开了。
待她走后,箫慕问:“这件事要不要上奏皇上?”
老将军和箫恒同时摇头,“先封锁消息,任何风声都不能泄露出去。”
绵绵的睡榻就在沈韵瑾卧房的外间,此刻她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已经换下,大夫在为她扎针。
沈韵瑾站在门口怯声问:“老先生,她怎么样了?”
大夫摇摇头:“情况不容乐观。”
将军府的侍卫在沈韵瑾的院子外围了一圈,卧房门口也安排了人站岗值夜,沈韵瑾出去看了一下,门卫双手抱拳行礼说:“将军派属下保护少夫人安全。”
大夫听到了动静,什么也没问。走的时候他把一挂药交给沈韵瑾,嘱咐道:“这药每日熬一包,早晚服用。另有敷外伤的药粉,用水合成糊状物敷在伤口上,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
屋子里没别人,沈韵瑾一一记下大夫的叮嘱。大夫说:“就这三日,她若醒了我再来,她若没醒,就节哀吧。”
沈韵瑾顿了顿,轻点头,礼节周到地把大夫送了出去。
没多久箫恒来了,这是他们成亲后箫恒第二次踏进沈韵瑾的屋子。沈韵瑾知道,饭桌上没有问出来的话,私底下小夫妻两关上门,定要慢慢磨出来的。
但箫恒没那个心思跟她慢慢磨,他坐在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沈韵瑾,“是不是跟誉王有关?”
沈韵瑾站在他面前瞧着他,明明是个病秧子,却坐出了恢弘的气势。
沈韵瑾给他倒了一杯茶,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灯火幽微地照着沈韵瑾的脸庞,像蒙着一层纱,灯火摇曳一下,她的眼睛跟着闪了闪。
箫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生死攸关,她静坐喝茶。
“我若现在回答了你,那些人可不就只是想杀我了,整个将军府都有危险。”
箫恒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踱步到窗前,门窗是紧闭的,他就站在那里对着窗户上还没换下来的大红双喜剪纸发呆。
“你我并无夫妻情分,你执意要问吗?”
箫恒背对着沈韵瑾,良久才道:“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选你做我的妻子?”
沈韵瑾不置可否:“你也说过,将军府不需要我这样的少夫人。”
“但你现在已然是将军府的少夫人了,我没能及时休了你,你如今的生死与将军府是一体的。”箫恒转过身垂眸看着沈韵瑾,“所以你还是不要对我们有所隐瞒的好。”
“那看来我不得不说了。”
沈韵瑾伸出食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箫恒神色一震,眼神向四周扫射了一圈。
沈韵瑾走到书案前拿了一张纸,她盯着箫恒看了好一会儿,拿笔沾墨在纸上写道:“我手上有先皇传位给誉王的手谕”。
将纸给箫恒看过之后,她就着烛火烧了。
箫恒的脸上霎时变得苍白,沈韵瑾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后悔吗?”
箫恒跌坐在椅子上,有一些心绪不稳,沈韵瑾把茶杯推给他,他连喝了三杯茶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沾水在桌上写:“手谕在哪里?”
沈韵瑾写:“手谕是我的保命符,自然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箫恒写:“这么多年没有要杀你?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杀你了?”
沈韵瑾摇头:“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静默了一会儿,箫恒又问:“所以你跟誉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韵瑾苦笑:“我说你就信吗?京中的人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那就是什么关系。”
京中的人自然认为她跟誉王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贵族圈里的人猎奇起来也不比市井阡陌的百姓高贵多少。
众所周知沈尚令善交权贵,他虽然出身名门之后,但到了他这一脉家道中落,颓势尽显。偏偏沈归义极有手段,从一个极英殿修撰做到了尚书令,这其中沈韵瑾功不可没。
沈归义起初是想把沈韵瑾许给誉王做侧妃,誉王没答应,却又常常邀沈韵瑾去他府上赏花赏月。
沈韵瑾在王府的任务就是陪着誉王喝酒,看歌舞,骑马,荡秋千,看尽兴了就送她回府。
十五岁的沈韵瑾已堪称国色,姿容才艺名满京城。誉王爱美人,王府里莺莺燕燕不少,沈韵瑾作为王府的常客,自然广受关注,没人相信她跟誉王是清白的,虽然誉王从未对她做过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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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沈韵瑾,沈归义一路高升,京城贵族圈里都道沈归义亲手把女儿送进誉王的帐中,来换自己的前程。誉王不解释,沈归义也不解释,沈韵瑾的解释便是苍白无力的。
沈韵瑾也曾幻想过,她同誉王之间或许真的有一些特别的情意,不然誉王为什么待她那么好呢?她安安静静地等,一直等到誉王死了,沈韵瑾也不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景熙十七年,先皇年迈体衰,太子和誉王两党的储君之争到了剑拔弩张的决胜时刻,多年筹谋一朝出击,这场斗争的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太子激进,但有治国之才。誉王儒雅,贤德有度,是百姓心中的贤王。虽然已经立了储君,但是先皇一手促成了誉王的羽翼丰满。先皇曾有意无意地透露过,太子不一定就是继位者的唯一人选,唯有能者能登顶峰。
为了攀登这个顶峰,两人经历过多少算计,多少艰险,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可眼看着要到终点了,先皇陷入昏迷,没人为他们宣示最终结果。
那一段时间誉王夙兴夜寐,既要辅佐政务,又要在龙床旁伺候尽孝,事事做到极致,春风化雨般把太子的明枪暗箭变成了反杀的利器,朝中那些保持中立的大臣天枰也逐渐向誉王倾斜。
沈韵瑾只记得她很久没得到誉王的召见,她爹却开始有些飘飘然,某日喝醉了酒端详着她说:“我儿是有大福之人,好好惜福,将来入主椒房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话说了没多久,一天深夜沈韵瑾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感觉有人进了她的闺房,她嗅到誉王身上夹裹着露珠的清凉气息。
誉王带着很深的疲倦说:“一切都结束了。”
沈韵瑾没明白誉王的意思,誉王坐到床边抓着沈韵瑾的手说:“瑾儿,叫一声皇上。”他的神态似怒、似悲、似喜,月光朦胧,沈韵瑾看不真切。
沈韵瑾轻轻叫了一声“皇上”,誉王突然爆发出猛烈的笑声,笑到颤抖,笑到翻身落在地上,笑到喉咙里发出嘶鸣。
誉王说他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等他醒来就是一个全新的独属于他的世界。于是沈韵瑾让了自己的床给他睡,她坐在椅子上打了半宿囤。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睡竟是天人永隔。
第二日巳时,从皇宫方向传来丧钟,昭示先皇驾崩。沈韵瑾急急去叫誉王,誉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推了好几下无反应,沈韵瑾犹疑着将手放到誉王鼻下,气息微弱,只出不进,是将死之人的状行。
那一刻沈韵瑾不知为何出奇地平静。她直觉誉王这幅样子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大事,她冷静地掀开誉王的里衣,在内袋里找到了先皇写的传位手谕,盖有御笔之宝。
天下就是有这样的荒唐事,一个即将继位的皇子半夜躺到她的床上,而且很有可能要死了。
沈韵瑾将手谕小心收好,誉王生死未卜,她不敢把这样东西昭示于众。她派人悄悄把誉王送回了王府,在家里等了才几个时辰,就听到了誉王劳思过度猝死的消息。
一天之内国中接连失去一位皇帝和一位皇子,举国哀悼,太子守孝,登基大典往后延了三个月。
沈韵瑾惶惶然了三个月,她以为会有人查到她身上来,但是没有,当时没有任何人对誉王的死提出质疑,京城平静得像在酝酿一场阴谋。
阴谋盘旋了三年未见端倪,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滚滚向前,留给沈韵瑾的也只是一些陈旧的流言蜚语罢了。
可是命运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向你露出獠牙,沈韵瑾都快忘了那张手谕,獠牙来了。
她没跟萧恒细说当年的事,那些事疑点重重她自己也解不开。她也没有告诉萧恒那道手谕究竟藏在了哪里,那是最后一道防线。
萧恒和沈韵瑾在房中坐了一夜,长夜寂静,他们等的刺客没有来。
6. 长明灯灭
箫恒侧身倚着桌子,一只手撑着额头阖眼小憩,头慢慢往下沉,手撑不住了,重重虚磕了一下之后彻底惊醒。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沈韵瑾站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见箫恒醒来便搁了笔墨,她唤一声“绿萝”,很快有一队丫鬟端着热水和洗漱用具轻手轻脚地进来,见箫恒和沈韵瑾好整以暇地一站一坐,丫鬟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神色各有各的怪异。
绿萝欲上前帮沈韵瑾梳妆,沈韵瑾摆手道:“放下都出去吧。”
丫鬟们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这么多人,却没有弄出一丁点儿嘈杂的声响,要搁以往的清晨,绵绵那丫头比窗外的麻雀还要喧闹。
沈韵瑾亲自用热水湿了毛巾,再拧干拿给箫恒。箫恒脸色奇差,将养了半个多月才好转的身子又好似要打回原形,沈韵瑾不敢怠慢,又连声唤绿萝去煮碗参茶。
箫恒接过帕子用力搓了搓脸,把灰白的脸颊搓出了些红润,他靠着椅背醒了会儿神,然后起身活动活动手腕,慢步走到书案前看了一眼,沈韵瑾刚才竟是在抄佛经。
沈韵瑾散开长发用桃木梳慢慢梳着,从铜镜里看着箫恒说:“你可以去床上睡一会儿的,何苦这么熬一夜。”
箫恒把毛巾扔进了水盆里,冷声道:“我才不要睡你睡过的床。”
“啧!”沈韵瑾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随意将长发绾了一个髻,发尾垂在肩膀的一侧,髻上插一支红娟山茶,慵懒中透出一丝丝艳。
也只有沈韵瑾能把端庄和妩媚,清冷和艳丽这几种气质融合得恰到好处。难怪誉王后院如花似玉的美人那么多,却独爱这一株锦绣。
想到京中的传言,箫恒眼神又冷了几分。呵,这样的美人他是无福消受了。
突然想心柔想得紧,箫恒盯着沈韵瑾的侧影,那侧影慢慢变成心柔孤零零坐在窗前的模样。这一刻,箫恒急切地想要见到心柔。
沈韵瑾招呼他:“用了早膳再走?”
“不!”箫恒打开卧房的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被秋风一吹,寒气侵入肺腑,又是好一阵咳嗽。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手伸过来柔柔地按在他的胸口上,一边揉着一边帮他顺气。
羊脂玉般的手腕,一截碧水色的衣袖,再往上就是心柔那张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脸。
是沈韵瑾早早派人叫了心柔过来接人。
“早上凉,你也不多披一件衣服。”心柔有些嗔怪地说。
“急着见你,忘了。”箫恒一看到她,脸上雾霾散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心柔搀扶着他走了。箫恒除了脸色不好,脚步倒是很稳,他伸出长臂一揽,把心柔揽进了怀里,心柔挣扎了一下,挣不脱,只好任由他抱着。沈韵瑾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夫人,这参茶还要给大少爷送去吗?”绿萝端着刚刚倒出来的参茶,惆怅地望着两道相互依偎着远去的背影。
“拿过来我喝。”沈韵瑾接过参茶一口闷了。
早膳沈韵瑾只吃了小半碗粥,然后一个上午都在陪着绵绵,她亲力亲为地给绵绵喂药换药,绿萝好几次想帮忙都被她赶了出去。
“绵绵是因为我受的伤,你让我来吧,不然我不安心。”
绿萝袖手在旁边站了一阵,最后抹抹眼泪,忙别的去了。
中午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正厅用膳,老夫人如往日一般在饭桌上关心自己的儿子和儿媳,目光极尽一个母亲的慈爱。老将军讲一些在边境打战发生的趣事,把大家都逗乐了。箫慕吃饭依旧大快朵颐,箫恒捏着麦糕慢慢啃,前一天发生的事在一派其乐融融中被粉饰太平。
虽然如此,沈韵瑾还是感受到了不一样,将军府里里外外都加强了警备,箫恒和箫慕则在老将军的书房一待就是大半天。
现在的将军府守着一个惊天大秘密,稍有异动,便是风雨飘摇。可是自那日的刺杀后刺客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韵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晚礼佛,如她所愿,绵绵在第三天醒来了。
绵绵一醒来便要找她的小姐,看到沈韵瑾安然无恙她就开始哇哇大哭:“小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嗷呜!小姐,那箭刺到身上好痛好痛嗷呜!小姐,我好饿,我的肚子里好像有一个空空的大洞嗷呜。”
沈韵瑾担心她哭坏了身子,赶紧请了大夫来。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将绵绵仔仔细细检查了,喜道:“小丫头毕竟是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经这一遭虽然是虚弱了不少,但性命已无大碍了,体内还有一些毒素尚未排出,慢慢调理吧。”
沈韵瑾总算松了口气。绵绵哭累了缩在被子里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羊。大夫开了一些养身子的药,绵绵扁着嘴抱怨药实在是太苦了,沈韵瑾又找大夫拿了一包陈皮果干,一包姜糖。
她让厨房熬了清淡的小米粥,正欲喂绵绵吃,绵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小姐,我自己来。”起身幅度太大,牵动了伤口,嘶嘶抽着气,但还是坚持要自己吃。
沈韵瑾扶她坐稳,责备道:“你怎么那么笨,看到箭射过来了不躲,还往我身上扑?”
绵绵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受伤,我从小就跟着小姐,若小姐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绵绵又懒又贪吃,蠢笨还没心没肺,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她家小姐一人。
“傻丫头。”沈韵瑾戳戳绵绵肉嘟嘟的小脸蛋,“桑家瓦子又排了新戏,你赶紧把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看。”
“新戏固然好看,可是小姐,眼下能不能赏口肉吃。”绵绵用勺子把粥碗翻了个底朝天,米粥下面还是米粥。
大夫嘱咐过了,绵绵现在身子虚,不能大补,暂时只能吃些清粥小菜,于是沈韵瑾果断拒绝:“不能。”
绵绵嘟起嘴:“绵绵都饿瘦了。”
沈韵瑾不为所动:“你瘦点好看。”
绵绵苦着脸继续扒拉着粥,嘴里嫌弃着,吃完一碗却还要了一碗。
绵绵知道有些事情她不该打听,可忍了又忍忍不住,只好问了:“小姐,是谁那么胆大包天敢杀你?”
沈韵瑾摇摇头回答:“我也不知道是谁,他可能还会再来,总之以后万事要小心些。”
绵绵心想,都杀到将军府门口了,还要如何小心?但沈韵瑾不再理她了。
吃了粥后绵绵又开始犯困,她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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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如从前,说了一会儿话就伏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沈韵瑾替她掖好被子,吩咐绿萝好生照看,然后唤了管家来,让他备马车,她要出门一趟。
管家不敢让沈韵瑾单独出门,上报了老将军,箫恒赶过来问:“这种时候你要哪里?”
沈韵瑾系好了披风,又将帷帽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绵绵经此一劫还能性命无虞定是有上天照顾,我去庙里拜一拜,添点香火。”
“去庙里?就你一人?你就不怕.....”
箫恒理解不了沈韵瑾的思维,刺客潜伏在暗处,她却上赶着要暴露在刺客眼皮子底下,大概是嫌命太长了吧。
沈韵瑾不甚在意道:“这都几天了,他们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也许他们就等着你出巢呢。”
“那不正好,鱼就上钩了。我总在家里躲着,能躲到几时?”
箫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莫测。
沈韵瑾跨步登上马车,又回身娇媚一笑:“怎么?你很担心我?”
箫恒冷哼一声,微微抬眸:“如果你死了就能跟将军府脱离干系了,那你便死了吧。”
沈韵瑾答:“行吧,盼我死的人太多了,也不差你一个。”
沈韵瑾不去城里最负盛名的国寺,偏要去城外的荒山郊野,且只要一个小厮随行,老将军不放心,让箫慕带几个暗卫暗中跟着。
出了城后四周就静了下来,道路两旁只有田野和郁郁葱葱的树木。沈韵瑾坐在晃悠悠的马车里,看似平静,手指却藏在衣袖里掐着掌心的肉。
她这两天生出了许多不好的预感,但因为担心绵绵没去细究,现在绵绵醒了,心中的那些不安便愈发清晰起来,她觉察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城外十里翠峰山上有一座古庙,人烟罕至,沈韵瑾在那里供奉了一盏长明灯,灯台底下有一处暗格,设有精巧的机关,即使最善奇门遁甲之术的人也难以解开,先皇传位给誉王的手谕就藏在那里。沈韵瑾每年来一次,确保她的秘密安全。
马车走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目的地,一段台阶蜿蜒通向山顶,车马走不了,沈韵瑾只得下车步行,又花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总算到了寺庙外。
秋日午后的阳光不甚燥热,但也在寺庙的青石板上映出一片金黄。沈韵瑾来得不巧,寺庙内钟声悠扬,正在进行一场葬礼。
死者就在铺着青石板的空地上火化,火光和阳光交融,晃得人睁不开眼,沈韵瑾费尽力气也没看清正在烧的人是什么模样。
这座寺庙香火冷清,只有一些暴尸荒野的孤魂会被住持大发慈悲地捡了来实施一场超度,这不知又是哪个孑然一身的可怜人。
僧人在一旁捻着佛珠道:“肉身赴火,凡尘皆了,逝者业障消除,罪业清净,得入佛门。”
尼姑领着沈韵瑾去往寺庙后面的长明灯室,灯室空旷而简陋,祭台前只有寥寥数盏灯。沈韵瑾跪下祭拜,尼姑悄声退了出去。
沈韵瑾念诵了一会儿经文,确定四周无人了,她取下她那盏长明灯,熟练地打开灯台底下的机关,手指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脸色骤变。
暗格里是空的。
7. 使者来朝
沈韵瑾不记得她是怎么走出寺庙的了,脑子里是一片混沌的空白,但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她的脸上依然微微含笑,姿态端庄持重,眼睛往四周扫视一圈,从她清透的眸子里还能瞧出些慈悲来。
她叫住一个尼姑询问最近有什么人来过长明灯室,尼姑却道:“女施主这话问得奇怪,长明灯供于佛前,人人都可来祭拜,佛缘易结,俗愿难还,女施主可是要找什么人?”
沈韵瑾知道问也是白问,摇头离去。
走廊里与老住持擦肩而过,老住持单掌立于胸前向她行礼道:“女施主,世间总有纷扰,心若明镜,则万物不侵。”
沈韵瑾微微欠身回了个礼,并未听清住持说了什么。
沈韵瑾满怀心事地往山下去,台阶悠长,她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滚下山,却突然有一道人影腾空飞来,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把她轻轻一拽,她落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被人带着一跃跳下了山崖。
落地一站稳那人立马远离了她,沈韵瑾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箫慕,脸色苍白。
“嫂嫂,你怎么了?”箫慕长身玉立,规规矩矩地站在沈韵瑾两步开外。
沈韵瑾定了定神,轻声道:“先回家。”
马车回到城内时暮鼓声已经响起,紧密的鼓点催着归家的行人。沈韵瑾这一路思考颇多,思绪太过集中,无暇顾及外面的动静,直到马车呛了一下停住了。
原是主干道上一队声势浩大的人马堵住了去路。马车外面没挂将军府的旗子,这下被清道的路役逼到角落里,进退两难。
“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沈韵瑾掀开帘子问道。
随行的小厮答:“回少夫人,是羌芜国的使者进城了,带了好几车进贡的货品,正往皇城方向去呢,我们得等他们先走了才能走。”
沈韵瑾干脆下了车,踮脚越过人群朝路中间看去,骑马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人不知道为了何事又掉头走向队末。
那人穿箭袖长袍,外面套着一件毛皮紧身小马甲,健壮的肌肉在衣服下鼓成一座小山。他的头发编成几缕小辫,头上戴着顶圆顶帽,面容英俊异常。
沈韵瑾看清他的长相后暗自一惊,除了从着装装扮看出来这是个男子外,他的五官跟宫里的锦妃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羌芜国的五王子,锦妃的双胞胎兄弟。
可能是沈韵瑾盯着人看的目光过于热烈,那五王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地转身看过来,与沈韵瑾对了个正眼,沈韵瑾垂眸躲开了,转身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沈韵瑾才想起来他应该不认识自己,挤在路边看他的人那么多,自己躲什么呢。
她又掀开帘子去看,五王子跟队尾押车的人说了些话,然后又走到前面去,快要走出沈韵瑾的视线时他慢慢回身看了一眼,隔着遥遥的人群将目光定在沈韵瑾的马车上。
沈韵瑾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但说不上哪里奇怪。
回到将军府沈韵瑾才显出些慌张来,她径直去找箫恒,箫恒正倚在水榭的木栏杆上喂鱼,看到沈韵瑾揶揄道:“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呀。”
沈韵瑾冲上去一把抓住箫恒的手腕,声音沙哑:“手谕不见了。”
箫恒的眼神瞬间沉寂了下去,如深水浮冰般看着沈韵瑾:“你确定是不见了。”
沈韵瑾点头,箫恒拽着她去了老将军书房。
萧恒的表情像是要把沈韵瑾生吞活剥了似的,下人以为两夫妻吵架,壮着胆子想上前劝阻,箫恒站住,抬手往四周一指,声音平和没什么温度:“谁要过来?”
没人敢招惹大少爷,病猫发起威来比老虎还凶狠。下人们缩了缩脖子,祈求少夫人自求多福,闭眼走了。
进了老将军的书房,沈韵瑾被箫恒一把按在椅子上,他俯身下来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把沈韵瑾圈在他胸前小小的空间里。
但箫恒的姿势一点都称不上暧昧,他质问道:“你究竟把手谕藏在哪儿的?你不是说那是个安全的地方吗?”
老将军正在书房里看兵书,被儿子儿媳突然闯入弄出的动静扰乱了心神,他觉得这个逆子愈发不可理喻,将书一掼,怒道:“青天白日的你们干什么!”
箫恒直起身子,难掩脸上的厌恶:“我早就说过她是个会给我们家带来麻烦的祸水。”
“放肆!”
老将军从书案走到箫恒面前,威严赫赫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千挑万选给你选的妻子,名门千金,才艺双绝,哪有让你如此看轻的道理。”
“呵。”箫恒偏过头去冷笑了一下,“不知父亲是气度好还是眼光好,如今将军府因她身陷囹圄,父亲却还觉得自己找了个好儿媳,我也好奇,这沈小姐究竟有何魔力?”
老将军气极,随手抓了一把折扇掷向他,箫恒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好似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遍似的熟练。
沈韵瑾有些惊了,她也没想到平日里一贯温润如玉的箫恒竟敢如此顶撞老将军。
将军懒得再管他那逆子,冲沈韵瑾挥挥手说:“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韵瑾整理好被拉扯得有些皱了的衣服,正欲开口,箫慕又“哐当”一声撞开了书房的门。
老将军拍着桌子吼:“一个两个的,一点规矩都没有!我是平时太纵容你们了是吧,现在连门都不会敲了?”
箫牧双手背在背后轻轻地把门关上,挠挠头不语。
老将军瞪着他:“你又来干什么?”
“商...商议要事不能避着我吧。”
老将军捏捏眉心长叹一口气到书案后面坐下。箫恒在沈韵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箫慕在沈韵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沈韵瑾。
“......”
沈韵瑾把她藏匿先皇手谕的地点和手谕被偷一事如实告知。
先前她心道手谕是她的保命符,不肯轻易透露它的踪迹。箫恒也认为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并不追问。现在保命符没有了保命价值,境况就大不同了。
“有两种可能。”老将军沉思一番后缓缓开口:“想杀你的可能是皇上的人,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不得而知,因为拿到了手谕,所以刺杀暂时搁浅。也有可能拿走手谕的是誉王的旧部,他们的目的可就耐人寻味了。”
老将军又站起身,转头去看书案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墨宝,上书:铁血丹心。
这幅墨宝是当今圣上亲笔写的,是萧家三代忠良、百余年来兢兢业业辅佐两代帝王所换来的皇家极大的信任。
老将军对萧恒和萧幕说:“暗中去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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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跟誉王有关的人一个都不放过,誉王病发前后的事全部查清楚。当年拥护誉王党的权臣不少,圣上继位后有的退居闲职,有的告老还乡,去查这些人现在的动向。”
箫慕道:“父亲觉得是誉王的旧部想要借这道手谕翻天?”
“如果皇上要沈韵瑾的命何须如此麻烦,沈归义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沈家够满门抄斩八百回了。”
老将军抬眼看向沈韵瑾,箫恒“啧”了一声:“原来父亲都知道。”
沈韵瑾也很是不解,她原以为老将军久在边境,并不清楚京中的情形,如今看来沈归义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那为什么还会让自己嫁入将军府?
“沈家是沈家,沈韵瑾是沈韵瑾。”老将军说,“圣上明察秋毫,还留着沈家自有他的道理。”
箫慕提出疑问:“若真是誉王旧部,这狼子野心也太大了,誉王已经死了,且并无子嗣,他们拿了这道手谕要拥护谁?”
箫恒淡淡道:“不是还有祁王么?”
此言一出,大家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由妓子所生,从来不受先皇待见,在皇宫里战战兢兢长到成年的祁王?若不是安阳郡主一直保着祁王,他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要说祁王造反,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
祁王所拥有的唯一资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安阳郡主了。
但话说回来,安阳郡主的背后是整个安国侯府。
安国候夫人是先皇胞妹安国公主,也是太祖皇帝最怜爱的小女儿。太祖皇帝曾下旨说安国公主嫁与谁,谁就封侯进爵,世袭罔替。偏偏安国公主嫁的人又真有雄才伟略,深受先皇器重。皇恩浩荡加上个人运筹帷幄,终至今日权势滔天。
安国候没有世子,老侯爷老来得女只有安阳一条血脉,因此安阳从小被宠得骄横跋扈,幼年时连皇帝也要让她三分。
安阳嫁给祁王,祁王若是有心想争一争那把龙椅,也是能攒够筹码的。
沈韵瑾心中有巨大的海浪在翻涌,她的思维在这些海浪里旋转,找不到突出重围的出口,但她面色平静如斯,落在众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城府之深。
“使者已经进城,明日宫中会设宫宴,你们两随我同去。韵瑾被刺杀一事恐与羌芜国有些关联。”末了老将军说。
沈韵瑾想到白日里在路上遇见羌芜国的五王子,明明他们是陌生人,又好像在哪见过。莫不是看了几次锦妃的脸,就把他当成故人了?
沈韵瑾心中想着这些心事,晚膳也没啥胃口,和萧恒一样吃了两块麦糕便放下了筷子,老夫人又拉着她的手唠叨了一番。
羌芜国使者来朝,又是锦妃的娘家人,天子厚礼相待,宫宴办得极其隆重,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出席,以示我朝兴盛。将军府父子三人自然都在名单之列。
这等宫宴不便携带家眷,沈韵瑾本是不能去的,可安阳郡主下了帖来,邀她共同赴宴,向国外使者展示一番京城贵女的风华。
沈韵瑾尚未及笄时,曾与安阳郡主合奏一支《舞月华》,沈韵瑾抚琴,安阳舞剑,名动四海。如今安阳红妆待嫁,想在心上人面前留下一个惊艳的印象,何能不遂她意。
沈韵瑾收了帖子,翻出了好久不曾动过的古琴。
8. 绝世双姝
听过沈韵瑾弹琴的人都要赞一句,其音清绝,堪比天籁。
一双纤纤素手,随意地撩拨几下琴弦,与寻常人弹琴也无二异,可音律从沈韵瑾的指尖流动出来,就是更空灵些,更悠扬些,声声扣在人心上,一不小心沉迷进去,宛如误入仙境,一百个人听就有一百种曼妙。
技艺高超的老琴师说,沈韵瑾弹琴不在技法,而在心法,她的心声通过琴音来展现,千回百转,如曲径幽折。
箫恒便想,到底是怎样的心能弹出这样的琴?
接待使臣的宫宴进行到一半,彰显两国交好的客套和礼节尽数施展完毕,众人酒酣正欢。突然几缕琴音像从九天之外降临,御苑的琼华池里凭空起了一阵缥渺烟雾,宴会安静须臾,待烟雾散尽,只见一座四面笼罩着胭粉色纱帘的台子从远处慢慢漂移到池子中央。
高山流水之声潺潺入耳,帘子忽地被一柄桃木剑挑开,而后剑锋飞转,纱帘掉落下来绕剑挽成一朵绽放的绢花,又幻化成一股流动的波浪,如飓龙起舞。
飓龙盘旋的中心,一袭红衣的安阳郡主凌空跃起,脚尖踩着纱帘像天女现形,激起四周响起一片惊叹。
沈韵瑾白衣袂袂,静坐于台侧抚琴,形容似山巅雪。安阳郡主红衣猎猎,身姿随剑舞动,像一捧经久不息的绚烂焰火。这一动一静、一浓一淡的两抹风姿揽尽了天地间所有的风华。
琴声骤,则剑势凌厉,如疾风卷落叶,空中有飒飒之声。琴声缓,则人柔剑刚,如翠竹临风,如清泉抚石,妙不可言。
众人屏息注目,一曲终了,他们还沉醉其中不知身处何方。
萧恒没想到沈韵瑾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宫宴上,眼神轻轻掠过台上的人,惊艳之色在眸中乍现,又迅速归为平静。
皇帝迭声叫好,看似谦虚实则炫耀地对羌芜国来使道:“此二姝乃我朝绣阁千金,今日以微末之技略展博才,恐难及羌芜佳丽之万一也。”
羌芜国五王子恭恭敬敬回应:“素来耳闻京城女子惊才艳艳,今日有幸得见,传言诚不欺我,此二姝如瑶池仙子下凡尘,绝世无双。”
皇帝满意地笑了,给沈韵瑾和安阳赐了上座。
坐在皇帝旁边的锦妃隔空朝她们举了举杯,粲然一笑,满室生辉。
近距离看锦妃和五王子,那两张脸眼角眉梢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起来是同一种流光溢彩的异域风情,不得不令人称奇。
安阳小声对沈韵瑾说:“听说锦妃最妒忌的就是你,你可别盯着她看了,小心她哪天犯病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沈韵瑾抿嘴低笑,京中对于出色的女子拥有很多不好的传闻。
沈韵瑾的席位与萧恒隔着一条过道两两相对,箫恒那边都是同他差不多级别的年轻官员,沈韵瑾这边都是皇室贵女。
她将将坐下,围绕她的议论声纷至沓来,窃窃私语的估计又在讹传关于她的种种流言,高声赞扬的也不知有几分真心。
但是来自男子的那种热烈而又复杂的凝视沈韵瑾是能感觉到的,她笑了笑,大大方方地为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她美而自知,恃才傲物,是一朵奇葩。
那些目光在沈韵瑾身上流转一番又轻飘飘地落在箫恒身上,戏谑有之,同情有之,艳羡也有之。萧恒冷着眼往四周一扫,在空中交汇的眼神迅速四散开来。
箫慕看看众人,嗤笑几声,沉迷于猪蹄去了,被箫恒瞪了几眼也不在意。
处于舆论中心的还有安阳郡主,安阳因为太过刁蛮攒了不少恶名,但她才不管别人是欣赏她还是嫉妒她,或者因为她太爱出风头而厌恶她,她眼里剩下祁王。
安阳的仰慕张扬又大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祁王容景,容景喝一杯酒她也跟着喝一杯酒,耳根和脸颊都微微泛了红,从一头随时炸毛的小狮子变成一只温顺的小兔子。
坐在皇室席座末尾的祁王也和萧恒一样,沉默自饮,嘴角噙着的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浅浅地一闪而过。
酒桌上有众生百态,老将军沉着,不怒自威。沈归义左右逢源,官做到一品也是一张狗腿子脸。沈韵瑾带着看客般的心情摇一摇头,叹一叹气,不做任何言语。
转头倏地对上萧恒的眼神,萧恒也不避,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审度着沈韵瑾。
沈韵瑾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坏主意,她将食指和拇指在自己唇上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冲萧恒抛了个飞吻。
萧恒的神色终于变了,是极度的震惊和极羞耻的愤怒,他快速地左右瞟了两眼,见大家都喝得七荤八素没人在注意他们,咬着牙吐出两个不慎明晰的字,沈韵瑾猜大概是轻狂、无耻之类。
调戏完萧恒的沈韵瑾又恢复了端庄娴静的模样,仿佛刚才胆大妄为的浪荡之举只是萧恒的错觉。
萧恒一腔怒火无处发作,脸都憋成了青紫色。沈韵瑾在心中狂笑。
酒过三巡,锦妃醉倒在皇帝怀里,皇帝命宫女扶锦妃下去休憩,锦妃不依,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划过皇帝的脸庞,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帝笑得很开怀,侧头吻在了锦妃手心。后来皇帝陪着锦妃先行离开了。
沈韵瑾便把注意力放在羌芜国的五王子身上,五王子是个生性活泼的人,与左右几位王世子打得火热,那情形大有再喝三杯就要拜把子的趋势,果然京城的纨绔和羌芜的纨绔并无不同。
五王子偶尔会朝沈韵瑾这边看过来,微笑点头,明明没有其他多余的举动,沈韵瑾却总觉得他的笑容似乎别有一种深意,她琢磨不透。
锦妃离席后没多久,五王子也借故离开了,沈韵瑾看着他踏步远去的身影,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很久远的记忆,一个模糊的画面浮现出来,她的眉头轻轻地跳了一下。
那还是在誉王府的时候,羌芜国的四公主还没成为皇帝的锦妃,而是誉王的红颜。
沈韵瑾虽然是誉王府的常客,但她几乎没有在王府里见过四公主,大概是誉王有意让她们错开。沈韵瑾只从爱嚼舌根子的下人那里听说过,誉王和四公主甚是亲密。
她记得有那么一次,沈韵瑾陪誉王在书房作画,管家来禀报说四公主擅自来了王府,说有急事要见誉王。沈韵瑾当时想这位四公主胆子真是大,反正她若没有誉王召见是绝不敢私闯王府的,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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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王果真跟四公主的关系要更亲近一些。
誉王让管家将四公主先安置在另一处雅苑,然后他就让沈韵瑾先回去了,明明那幅拈花仕女图才只作了一半。
走出书房刚好看到管家领着四公主从长廊往另一边去,沈韵瑾远远地瞧了一眼,四公主的确很美,不同于京城女子的端庄秀丽,那种美像沈韵瑾卧室里那株用蓝色琉璃花瓶盛着的波斯菊,不一定说真比牡丹芙蓉好看,但就是让人眼前一亮。
沈韵瑾当时只顾着欣赏那浓烈的美貌,并没察觉出哪里奇怪,今日将锦妃和五王子放在一起比较,沈韵瑾才回味过来,他们的脸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锦妃毕竟是女子,身形纤细而苗条,有弱柳扶风之姿。而五王子他有着男子的健硕而挺拔,腰肢劲瘦,但绝不纤柔。
再回想当日沈韵瑾在誉王府见到的四公主,身形比管家更疏阔,走路的姿势更像是刚刚离开的五王子。虽然女装遮掩了一些雄性的特质,但男女身段的不同依然很明显。
沈韵瑾越想脑海中的那个形象就越清晰。清晰之后是更深的茫然。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是五王子而非四公主,这意味着什么呢?
沈韵瑾面上不显,手紧紧地拽着桌子的一角,关节微微泛白,这个细节只有萧恒注意到了。沈韵瑾站起身时萧恒同步放下了酒杯。
“怎么?我们将军府的少夫人要追着别的男人走了?”
沈韵瑾跟在五王子身后走了几步,箫恒冷冷的嘲讽在身后响起。沈韵瑾暗暗翻一个白眼,转身笑道:“你还在意这个,放心吧,我不会绿了你的。”
萧恒:“……沈、韵、瑾,你知不知羞的?”
沈韵瑾看着远处她那便宜老爹正跟几个阁老谈笑风生地走了过来,她甩甩衣袖快步往宫门方向走:“我乏了,我先回去了。”
比起跟萧恒争论,她更不想见她爹,尤其是她刚刚又给他长脸了之后。
不想贪了几杯酒,身子有些飘,猛地一转身引起一阵眩晕,她身子一歪就往旁边倒去。是箫恒及时托住了她。
沈韵瑾歪在箫恒身上缓了一会儿,赶在箫恒动气之前站直了身体。
箫恒没有一点男子风度,泠然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别在我面前耍这种小把戏。”
“是是是,我厚颜无耻吃你豆腐。”
沈韵瑾不欲与他狡辩,搭着丫鬟的手绕开沈归义走了。
箫恒气结,又追上去,一直追到了马车上。
沈韵瑾警惕地看着一步跨上来的箫恒,“你也要坐这辆车?”
箫恒四平八稳地占了一大半位置,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你我同来赴宴,却分坐两辆车回去,让别人怎么想?”
沈韵瑾狐疑道:“你还在意这个?”
“哼,总不能让别人看将军府的笑话。”
沈韵瑾露出一副“随便你吧”的表情,靠着马车内壁闭目养神。
马车里的气氛太安静了,箫恒咳了咳,问:“你刚刚去追五王子是发现了什么?”
沈韵瑾没有回答他,箫恒皱着眉头看过去,沈韵瑾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9. 胡人少年
“来,今儿这顿酒我先敬当朝第一勇士——祁王,感谢祁王大发慈悲牺牲自我为民除害收了京城第一母狮子,我代表京城所有的儿郎感谢你。”
“你莫往自个儿脸上胡乱贴金花,安阳郡主自小倾心祁王谁人不知?我就从来没怕过,她一向口味独特,狮子口可咬不到我们这些凡人头上来。”
“郭兄不懂,以安国候的权势,只要她安阳一天不嫁,我爹娘就要想办法攀一攀这根高枝,如今总算死了这条心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酒肆喧嚣,即使隔着雅阁,偶尔一两句笑闹飘至耳边,也能清晰地捕捉到某些指意明确的字眼。
沈韵瑾从另一侧的阁楼里转出来,恰好听见这几句犹褒似贬的玩笑话,眼睛透过紧闭的门帘也能想象屋内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这里面是祁王他们吧。”丫鬟绿箩肘间挎着个外带的食盒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
沈韵瑾不答,京城的王孙公子无聊时惯喜欢凑在一起对女子评头论足,只是不想祁王竟然也跟着他们厮混。
主仆二人往楼下走,见一侍女正要去雅阁侍奉茶点,两人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门帘被推开一条缝,祁王端着酒杯笑而不语的侧影攸忽一闪。绿箩拉了拉沈韵瑾的衣袖:“少夫人,我们快走吧,别让他们看见。”
“咱们又不是做贼,看见了就看见了,谁也不是有心要偷听他们说话的,你慌张什么?”
沈韵瑾依旧步态悠然,绿箩低垂了眉说:“若被那些浪荡子知道大少爷带了小妾出门听戏,却让正牌夫人独自个儿逛大街,他们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您呢。何况您逛的还是男子才喜欢来的酒肆,又……”
绿箩看一眼沈韵瑾身上穿着的市井粗妇才穿的行头,欲言又止。
沈韵瑾倒是无所谓,她理了理扎染布的百褶裙,摸了摸头上的木质桃花簪,自我感觉甚好。
“你不懂,无论是以将军府少夫人还是尚书府大小姐的身份出来逛街,别人见了你都要摆一副笑脸,笑脸下面什么模样你瞧不到,只有像平常女子那样走在街上才能品到逛街的乐趣。再说了,吃个酒而已,还分男子女子?这酒肆也没规定女子不能来喝酒呀。你就说刚才的酒菜好不好吃?”
“好吃。”绿箩弱弱地回答,她环顾一圈酒肆大堂,来来往往的食客中的确不乏女子,可那都是抛头露脸讨生活惯了的下等人,千金贵体之躯的小姐几乎没有。
真正的小姐怎么会来这里呢,这座酒肆紧挨着的就是京城有名的杏花楼,是男子一掷千金享乐的地方。
绿箩帮沈韵瑾挡了几道肆意打量的目光,不解道:“别人恭恭敬敬笑脸相迎地待您有什么不好?不会有人对您呵来斥去,也没有那登徒子敢生非分之想。”
不等沈韵瑾解释,绿箩又道:“您就应该跟大少爷一起的,哪有专宠小妾冷落夫人的道理,大少爷哪怕为了您的名声也不该这般行事。”
早上萧恒说这阵子因为生病和遇刺客等事没有好好陪心柔,听说桑家瓦子排了新戏,推了公务也要带心柔去看。
沈韵瑾自从嫁到将军府闷了一月有余,也想出门透透气,被萧恒得知了,特意派了人来告知她:“我定了包间,但没有预留你的位置,你还是在家待着好。”
沈韵瑾让传话的人回:“我没打算同你一道去,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见沈韵瑾执意要出门,萧恒亲自到沈韵瑾的院子发了一通火:“要杀你的人还下落不明,你哪来的胆子成天往外跑?”
沈韵瑾美目一转,云淡风轻道:“劳烦大少爷关心,我命大,没那么容易死。就是真死了,不也正好不碍你的事了?”
她成功把萧恒气走了。等萧恒前脚出了门,她后脚便换了妆扮领着绿箩走到街上去雇马车。
沈韵瑾本想带绵绵去听戏,但绵绵身子还没大好,需继续卧床休养,又听萧恒生怕她扰了他和心柔的二人世界的样子,顿时没了听戏的兴致,便转道带绿箩去好吃好喝了一顿,还给绵绵外带了几盒点心。
绿箩少跟沈韵瑾出门,不似绵绵那般放得开,凡事都想着她家少夫人的声誉,一路忧心忡忡。
沈韵瑾想让她开心些,揉着眉角说:“无妨。”
绿箩瞪大了眼睛,“少夫人这般高贵身份,遭受这等待遇还能笑说无妨,此心胸岂是一般女子可比的,依我看,少夫人以后定是顶有福气之人。”
她话倒是说得真诚,没有半点讽刺之意。
沈韵瑾悠悠叹了口气:“你再嚷大声些,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府的少夫人如今是什么境遇了。”
绿箩立刻噤了声,极不自在地把周围的人都瞪了一番,又回头愤然瞧了一眼那间雅阁,极惋惜地喃喃:“少夫人和安阳郡主这么惊艳的人,常人只是远观几眼都会沉沦,可是得到珍宝的人却不懂得珍惜,真教人伤心。”
祁王对安阳那不甚在意的态度连个下人都看得出来。
沈韵瑾让绿箩少嚼舌根,自己心里却暗自感慨了一番她和安阳不愧是手帕之交,连在婚姻里的运气都是如此相似。但不管怎么说,安阳是真心念慕祁王的,至少这一点她比沈韵瑾值。
沈韵瑾突然觉得这街逛得没滋没味。只恨安阳如今拘在深闺里一心想嫁人,不愿跟她出来瞎胡闹了。
她跟安阳只一起逛过两次街,一次扮作卖花的小娘子在城门楼子卖了大半天花,全然不顾形象地跟顾客调笑竟还占了上风。后来还有念念不忘的客人去寻,在城门白等了几日,怅然若失,以为她们是花仙子偷渡到人间逗人玩呢。
还有一次她们女扮男装作小吏,骑马从长街呼啸而过直往城外的山上去,仆役们跟都跟不上,那是沈韵瑾此前从没体会过的肆意张扬。
想到等过几日,安阳跟着祁王远赴楚地,她又失去了一个趣味相投的玩伴,沈韵瑾生出些许感伤,因此走到楼梯拐角没留神,差点被一个横冲出来的少年撞得摔下楼梯去。
绿箩扶住沈韵瑾,刚要开口呵斥,那少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救我!”
只见那少年十五六岁,高鼻深目,头发微卷,皮肤极白,是一副胡人长相。
“小兔崽子穷途末路了吧,见个人就想抓住当菩萨,你可看清楚了,这一个姑娘家家的,她能救你?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伺候好了主人,自有那荣华富贵等着你。”
少年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暴喝,少年身子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沈韵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从下面的楼梯上来,那肥胖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楼道,身后还跟着两个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
此刻像极了画本子里身世凄惨的弱女子被恶霸欺凌的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主角变成了一个身形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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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瘦弱的少年。
沈韵瑾心道这莫非是要英雄救美一回了?那少年长得很俊,这英雄倒是可以当一当,就是有些奇怪。
“你一个方方正正的七尺男儿,不去跟他们博一博,怎的叫我家姑娘救你?”绿箩挡在沈韵瑾面前厉声问。
“就是,你一个大男人,向一个姑娘求救,岂不是让人笑话?快别费这窝囊劲了,留着精神去主人家好好使吧。”肥胖女人阴笑道。
少年听罢额头垂地,一个劲地给沈韵瑾磕起头来:“姑娘求求你,五百两白银就能将我买了去,姑娘发发善心罢。”
这番动静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雅阁里的几位公子都出来了,一脸戏虐地伏着栏杆。都是京城里叫得出名字的矜贵公子,祁王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
羌芜国的五王子居然也在这群人当中,双手抱胸,似笑非笑。
这些人看见沈韵瑾,同时发出一声“哟嗬。”却并不揭穿她的身份,只等着看好戏。
绿箩急了,只想快点挣脱那缠人的胡人少年,拖着沈韵瑾欲从他身边绕过去。
少年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伸手拉住了沈韵瑾的衣裙,他带着喘息低声道:“姑娘,他们给我下了药,我快忍受不了了。”
他从脸到脖子都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连指尖都在颤抖。
“你你你……你离我家姑娘远点。”绿箩脸色骤变,猛地推了一把少年,少年身形不稳,踉跄向后倒去,身体的反应暴露在众人眼下。
倒在地上的少年手里还紧紧拽着沈韵瑾的裙摆,连带着沈韵瑾也往前晃了几下。绿箩发出一声尖叫,大着胆子去踢少年的手。
“我看姑娘就救了这个可怜人吧。”人群中有人嬉笑着喊,“这么个俊俏小郎君,买回去可享福咯。”
那胖女人插着腰开口:“这是有贵人预定了的,万事预备好只等送进人房里了,这个时候横插一脚坏人好事可不地道。不过嘛……”胖女人话头一转,“我做生意的,不会跟银子过不去,这姑娘若出得起价也不是不可。”
她满面讥笑地伸出一个手指头:“价格也不贵,一千两白银就行。只是这姑娘怕是把自个儿卖了也出不起吧。”
沈韵瑾无视胖女人的鄙夷,她今天出门只是想找点乐子,并不想横插一脚坏人好事。别说一千两白银,哪怕只是一两银子,她也不打算管这闲事。
“并非小女子没有善心,是实在没这个本事,告辞了。”沈韵瑾狠狠扯回自己的裙角,抬脚欲走。
“一千两白银,我出了。”一个声音朗声道,随即几张银票从二楼飘落下来,正好落在胖女人的脚边。
说话的是羌芜国的五王子。
胖女人捡起银票数了数,立时满脸横肉笑得乱颤:“哟,还真有冤大头,行吧,这新出炉的小倌给你了,还是个雏儿呢,你也不亏。”说完一扬手,领着两个彪形大汉走了。
楼上的一群人面面相觑,难掩惊讶和兴奋之色。
羌芜国的五王子翻过二楼的栏杆轻轻一跳,落在了楼梯上,他扶起因浑身燥热开始发出微微呻吟的少年,那少年攀着他的脖子整个人紧紧缠绕在他身上。
这画面实在令人无法直视。
沈韵瑾想错开目光,五王子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睛,眉毛一挑冲她一笑:“在下栾枫,想请姑娘帮一个忙。”
10. 慷慨解围
栾枫未及沈韵瑾答应,独自扛了那少年往酒肆外走,轻轻撂下一句:“姑娘若愿意的话且跟我来。”
楼上诸位公子“哎”了几声,栾枫冲他们朗声道:“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众人都联想到了他要出门办什么事,脸色极尽揶揄精彩纷呈,可栾枫一派坦荡的姿态,丝毫不理会那些促狭的笑声。
沈韵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但那几位公子哥儿齐齐地瞧着她,眼里的笑意意味深长,沈韵瑾真想抓把瓜子跟他们探讨一下他们又脑补出了什么情节。
“少夫人......”绿萝快要哭出来。
沈韵瑾轻提裙角,淡淡道:“走吧。”
她们跟在栾枫后面走出酒肆。栾枫肩上扛着的人躁动不安,大庭广众之下竟伸手要去解栾枫的衣服,栾枫在他臀上重重一拍,怒骂:“不知羞耻!”
“......”
绿萝低头看脚尖,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
端庄持重如沈韵瑾此刻也眼神飘忽躲闪,惊恐万分。
栾枫径直往杏春楼去了,沈韵瑾欲闪进旁边的小巷绕道离开,一脚已踏上杏春楼台阶的栾枫忽然转过身来:“沈小姐就在此稍等片刻罢。”
沈韵瑾顿住了脚步,拧眉道:“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栾枫勾了勾唇:“那可惜了。”
说完也不再理沈韵瑾,大步踏进杏春楼,立刻有妈妈带着一群花娘子迎上来。
绿萝想走,沈韵瑾却并不动,望着杏春楼的门费解:“他可惜什么?”
“少夫人,别管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绿萝的声音发着颤。
沈韵瑾刚抬起脚,栾枫又从杏春楼出来了,他双手背在背后,目光含笑:“沈小姐果然还等在这儿,那就容在下提一个不情之请吧。”
沈韵瑾心道:我分明是还没来得及走。
理智告诉她不要应承,内心却揪着她再听一听。好奇心害死猫不无道理。
栾枫抬手指了指杏春楼的大门:“我送那少年进去解药性了,他与沈小姐也算有缘,沈小姐何不慷慨一番给他一个庇护。”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我已经买下了,但我不方便带他走,想承个美意将他赠予沈小姐,沈小姐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做个家仆罢。”
栾枫客气中带着亲切,仿佛他与沈韵瑾是相识已久的故交,这般令人为难的事也敢如此随意地提出来。
绿萝冲沈韵瑾微微摇了摇头。
沈韵瑾丹唇轻启:“栾枫殿下,我们此前可曾见过?”
栾枫微笑慢答:“不曾,只在宴会上缘悭一面,惊为天人。也听京中好友说沈小姐人美心善,是极好相处的人,不知可愿费这举手之劳。”
好一个人美心善。好一个举手之劳。
沈韵瑾笑了:“他们骗你的呢。我呀,最是铁石心肠。你平白无故塞一个人给我,又长得那样俊,我回去可怎么跟我夫君解释呢?说我在外面买了个小郎君回来?怕是不妥吧。”
栾枫摇头一晒:“哎呀,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只看那少年可怜,想为他寻一处栖身之所,还请沈小姐原谅在下的冒昧。”
沈韵瑾跟着善解人意地叹一叹气:“你即可怜他,给他一笔富足的银子,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也是一桩美谈。或者向皇上说明缘由,也未必不肯让你从京城带个人回羌芜。”
栾枫继续摇头:“两国好不容易交好,我不想在皇上心里再生疑虑,何况人心本就不可考究,我们也有我们的顾忌。银子我自然是会给的,可多少才能保一生无忧呢?”
他坦诚地把自己的心理话说给沈韵瑾听,沈韵瑾却更加疑惑,羌芜人与人交往都这么心无城府?
绿萝抢白道:“你也知道不清不白的人随身带着会有顾忌,怎么就不为我们少夫人考虑考虑?尚书府的大小姐将军府的少夫人,买回去的家仆定要千挑万选层层盘问,这样的小倌领回去是有辱门户。”
绿箩的脸颊被红晕染透,梗着脖子气极的样子颇有些可爱。
栾枫一愣,随即好脾气地笑道:“好泼辣的小丫鬟。是我一时糊涂了。”
他垂眼沉思了一会儿,又道:“看那小倌面相是我族血统,流落京城受此境遇我心有不忍,虽花钱买了他却没法脱去他的乐籍,既别无他法,我暂且寻个地儿安置着再做打算罢,但这京城我实在不熟,不知沈小姐可否费心帮我找间能租赁的院子?”
绿萝仗着有她家少夫人撑腰一口帮主子回绝了:“公子是副菩萨心肠,可公子你明明结交了不少京中权贵,何苦要烦我家夫人。”
栾枫不语,目光只定定地看着沈韵瑾。
那目光幽深,沈韵瑾看不透,不知他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王室中人真会在意一个小倌的命运?可都是胡人,说不定也真有几分怜悯。
京中那些贵公子嘛,取笑人来最拿手了,但帮人的心思是没有的。况且他们再犯浑也不敢随便接纳胡人王子赠送的胡人小倌。万一将来风向变了,被有心人安上个勾结外贼私养他国细作的名声,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韵瑾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拂袖离去,就当从来没见过什么劳什子五王子殿下。
但是呢,她又想起曾经在誉王府见过的那道背影,总觉得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使者,联合起刺杀、手谕被盗等事,诸多谜团缠绕在心中,她倒想冒险跟这五王子交个朋友。
借此机会卖五王子一个人情未必不是件好事,虽然现在还压根看不出好在哪里?也有可能是件坏事,万一所有的事都跟他有关呢?那就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沈韵瑾掩嘴一笑:“巧了不是,我手上就有这么一间院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那就先借殿下将就几日。”
绿萝想劝阻,但沈韵瑾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慌张。
她给栾枫报了地址,又嘱咐道:“这是远方故人留给我的私人产业,我不便出面,你到了那儿自有人办妥租赁诸事,只是殿下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
栾枫谢过沈韵瑾又去了杏春楼。
绿萝想问什么又不太敢,最终告诫自己少夫人的私事她不该打听。
其实所谓的远方故人就是沈韵瑾的亲娘赵姨娘。那院子是赵姨娘做沈归义的外室时沈归义给置办的,沈韵瑾就在那里出生。后来她们母女俩被接回沈府,沈归义就要将那院子卖掉,赵姨娘不知怎么生出了些不舍,借了别人的名义偷偷买了下来,作个对往昔时光的念想,哪怕念的是沈归义那段时间的虚情假意。
院子在鱼龙混杂的闹市小巷里,周围都是些流动的小商小贩,曾经租出去过几次,最近才闲置下来。沈韵瑾想那小倌估计也在那儿住不了多久,于是也没跟栾枫商定租金。
经这么一闹,沈韵瑾也没逛街的心思了,去胭脂店买了些香粉便带着绿萝回了将军府。
绵绵馋酒肆的点心,早就巴巴盼着好久了,见到绿萝拎回来的食盒,饿狼扑食般地蹿上来,嗖地就把食盒抢了过去,绿萝倒杯茶的功夫,绵绵已经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咀嚼得喘不过气来。
“就饿死你了不成?你这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少夫人虐待丫鬟。”
“你要是天天吃清粥也会跟我一样。”
绵绵一说话就喷出一嘴渣,绿萝受惊吓地退出好几步开外,狠狠地抹一把脸。
刚想斥责两句,绵绵又被食物噎住,咿咿呀呀半天,绿萝又凑上去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顺气,终于把卡在喉咙里的那口食物吐了出来,绵绵心疼浪费的糕点嚎啕大哭,“我才尝了个味道,都没落进肚子里。”
绿萝抱怨:“伺候你比伺候少夫人还麻烦。”
沈韵瑾闻声进来,无奈道:“尝了个味道就行了,吃多了胀肚子你又难受,剩下的留着明天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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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就把糕点收了起来。绵绵哭得更大声了。
等好不容易把绵绵哄睡着了,沈韵瑾想起心柔院子外的那棵柿子树,没来由地想吃柿子,邀了绿萝拿着竹竿去扑柿子。
竹竿上绑着弯刀,轻轻一割柿子就掉落下来,可她们接不住,柿子啪嗒摔在地上汁水飞溅。
沈韵瑾对绿萝说:“你去搬个梯子来,我们爬上去摘。”
绿萝道:“叫几个小厮过来摘就好了,我们等着吃。”
沈韵瑾摇头:“等着别人送上来没意思,要自己摘的才好吃。多摘些,晒一晒用冰糖腌了做成果脯,能吃到来年春天。”
沈府也种了柿子,小时候赵姨娘总是费尽力气把沈韵瑾架在脖子上,让她伸手就能够到柿子,她就坐在她娘肩头一直吃到肚子圆滚滚。
赵姨娘说:“我托着你,你踩着我就能够到你想要的一切,你以后的日子就像这棵柿子树,红红火火,甜甜蜜蜜。”
她不知道柿子太脆弱了,得双手小心捧着,不然一不小心从高空跌落下来,骨肉碾成泥浆,还是被践踏的命运。
绿萝拿了梯子和小篮子来,沈韵瑾二话不说就爬上去,绿萝在下面紧张地扶着梯子:“少夫人,要不还是我来吧,哎,您担心些。”
沈韵瑾仰着头欢快地把柿子装进篮子里,很快就集满了一筐,鲜嫩的,饱满的,软软的,凑在一起看得人心里泛起一丝柔软的欣慰。
后院长巷里静悄悄,侍卫在远处巡逻,她好像躲进了一个安稳的港湾,透过柿子树的枝丫看见阳光细碎地洒下来,亮晶晶,明晃晃,铺成一张名为岁月静好的网。
沈韵瑾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懒洋洋的静谧。
马蹄声从巷子的另一头响起,绿萝小声道:“少夫人,是大少爷回来了,快下来吧。”
沈韵瑾遗憾地睁开眼,依然站在梯子上,转身看着马车晃悠悠地走近,心中升起些不满:“好好的前门不走,绕到后门来干嘛?”
马车在柿子树下停住,箫恒探出头来:“呵,沈小姐倒是好兴致,今日上竿爬树,明日可是要上房揭瓦?”
沈韵瑾就这样扶着树干眯着眼看他们,眼底漾着一丝不耐烦:“那可不是,只要我高兴了,上天也有可能。”
箫恒撩开门帘从马车上下来,一昂首虽然是仰视,目光却自带威慑力,“我听说你今天可能耐了,乔装一番去酒肆快活,艳福还不浅呢。”
这闲言碎语的传得倒快,绿萝脸唰地一下白了,张嘴想为沈韵瑾辩解。
沈韵瑾慢悠悠从梯子上下来,抬手按在绿萝肩膀上制止了她,慢慢说道:“可惜了,这艳福被羌芜国的五王子抢了去,不然今晚都不用回家了。”
“沈、韵、瑾!”箫恒紧绷着下颚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廉耻的?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般?”
“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过是穿得朴素一点去酒肆吃个饭罢了。”
箫恒一甩衣袖:“吃饭何必要去那种地方?你最好谨记自己的身份,知道点规矩,别带着将军府跟你一起丢脸。”
说完就要走,又想起来心柔还在马车里,又回过头去百般呵护地把她扶出来。
心柔瞧瞧箫恒,又瞧瞧沈韵瑾,两个脸色都不虞。心柔柔声岔开话题,望着沈韵瑾篮子里的柿子笑道:“今年的柿子长得真好。”
箫恒毫不客气地走到沈韵瑾旁边,伸手从她的篮子里拿了两个最大最红的柿子,回身放到心柔手中,“喜欢吃你便吃。”
沈韵瑾:“......”
心柔:“......”
心柔握着两个柿子微微欠身向沈韵瑾表达歉意,沈韵瑾沉着脸不说话,只是看着萧恒目光如炬。
箫恒昂首挺胸,拉着心柔往后门去,后门却自己开了,箫慕走出来看到他们,惊讶一顿:“哟,大哥和嫂嫂都在呢,正好父亲请你们去书房议事。”
11. 扑朔迷离
书房沉闷且压抑,厚重的窗户纸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呈现一片晦暗之色。老将军低头站在书案前凝神思索,手指在桌子边沿轻点,似乎没注意到进来的人。良久他捏捏眉心,看着并排伫立在跟前的儿子儿媳们,叹气道:“都先坐吧。”
三人狐疑地对视了一眼,在倚墙而设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皆挺直腰背侧身望着老将军。
老将军目光逡巡一圈落在沈韵瑾身上,眼神锐利,语气却很平静:“我派出去的探子找到了先皇的内务大太监富公公,富公公从先皇出生起就开始近身伺候,陪伴先皇七十三年,如今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神志清明。”
他说完停了停,人还是看着沈韵瑾,从上俯视有很强的压迫感。沈韵瑾不解,老将军说的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先皇临终前富公公寸步不离地照顾,先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最清楚,富公公说根本没有那张传位手谕,直到先皇驾崩的最后一刻他都是要传位给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
“什么?”
“怎么可能?”沈韵瑾“嚯”地起身,声音不由地变了调,“我分明看得真真切切,手谕上还盖了先皇的私印。”
她将手谕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又仔细回忆了誉王那晚的情形,“当年皇子之争那么激烈,先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誉王拥有夺嫡的资格,甚至很多朝中大臣都认为誉王会是继承人,不然……”
不然她父亲又怎会巴巴地把她献给誉王?
老将军摇摇头道:“富公公跟先皇有相伴一生的主仆情谊,他不会说谎。”
沈韵瑾垂下的手握紧了拳头:“我又何来的胆量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沈韵瑾难得情绪有一丝激动,老将军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先冷静。
箫恒轻咳了一声说:“这事挺离奇,或许真有这样一张手谕在,只不过这张手谕是被人伪造的。”
箫慕疑道:“誉王假传圣谕试图篡位?”
说完他又觉得不可能,从沈韵瑾描述的誉王当时的反应来看,他没有任何心虚和惧怕,是真的觉得大势已定。
“也许.....连誉王自己也不知道手谕是假的。”
“那事情就更复杂了。”
箫恒和箫慕皆苦笑。
老将军又道:“先皇对誉王的赞赏大家有目共睹,但不肯传位给誉王是有原因的。”
说到这里他用两根手指按住眉角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张威气逼人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羞赧,“据说誉王不喜男女之事,有龙阳之好,且无心为皇室传宗接代。”
“......”
萧家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掀开杯盖喝了口茶压惊。
沈韵瑾跌回座椅上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内心一片清明,原来是这样!
老将军眼神四顾心茫然,难为他这个年纪还要去打听皇子这般猎奇的私事。
箫恒:“誉王府的下人口风挺严的,这些事此前没漏出过半点风声。”
箫慕:“可是我怎么听闻从前誉王府里养了不少美人,难道那只是个幌子?”
他们习惯性地想去看沈韵瑾,又生生忍住把转了一半的脖子转回来,僵硬地维持着非礼勿论的君子风度。
老将军咬咬牙抛弃了他的风度:“探子还打听了些其他的,宫中负责照顾后妃起居的老嬷嬷说,锦妃当年入宫时还是处子之身。”
“......”
沈韵瑾不得不赞一句将军府的探子无所不能。
当年羌芜国向先皇求和,自愿送四公主来京城当质子,还多次暗示想把四公主许配给当今圣上,先皇不想让羌芜女子做太子妃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后来四公主不知怎么搭上了誉王,虽然没有明面上定下婚约,但京城贵族都当四公主是将来的誉王妃。况且羌芜国民风开放,女子遇上喜欢的男子私定终身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四公主常常在誉王府过夜,誉王也从没否定过他和四公主的关系.....
莫非四公主和沈韵瑾与誉王那些暧昧不清的谣言是誉王自己传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掩饰......
沈韵瑾突然想到了栾枫。在誉王府看到的那个扮成女装的身影分明就是栾枫,真正和誉王有关系的是栾枫吧?
沈韵瑾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只觉得荒唐、可笑又可悲。她的情绪没逃过老将军的眼睛,老将军撑着书案,身体微微前倾问她:“你想到了什么?”
“如果誉王真有....那方面的爱好,我怀疑他的对象是羌芜国的五王子。”
沈韵瑾也没打算隐瞒,毫不犹豫说出她的猜测。这次老将军的眉角狂跳起来,按都按不住。箫恒和箫慕张大了嘴巴,他们二十多年的人生应该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离谱之事。
箫恒抽搐着嘴角说:“据我所知,本次带领羌芜国使者来朝是五王子第一次踏入京城。”
沈韵瑾调整好心态慢慢喝着茶:“两国商贸频繁,很多胡人流入京城,当年五王子想要混进来也不难吧?四公主和五王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出入誉王府的究竟是四公主还是五王子谁说得清?”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五王子千里迢迢潜入京城就是为了跟誉王约会?”箫慕张着的嘴巴硬是合不拢,清澈的瞳孔里映出破碎的震惊,“两个男的....也这么痴情?”
“这....应该不会。”箫恒有些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京城卖得最火的话本子也不敢这么写,这中间肯定有一些别的原因。”
“所以五王子当年偷偷跑来京城的目的是什么?”
众人皆报以沉默,这事匪夷所思的程度堪比聊斋。五王子和誉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先皇又如何知晓?谁伪造的手谕?又是谁偷走了手谕?誉王真是死于突发疾病?谁要杀沈韵瑾?
一桩桩一件件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谜团,理不清头绪,细想又着实令人心惊。这背后究竟是谁的势力在作乱?他们接下来还想要干什么?
“看来问题的根源在五王子这里。”老将军背着手踱到窗边,透过厚重的窗户纸望向看不见的远方,天色暗了,书房里更加阴郁。
“他们暂时应该不会再对韵瑾下手了。不过.....”老将军又转过身来看向沈韵瑾,“你还是要多提防些,今天酒肆一事就有些蹊跷。”
沈韵瑾早猜到会有将军府的探子暗中跟踪她,因此也不意外,温顺地点了点头。
“继续查。”老将军往虚空中一挥手,只听窗外有一声轻微的动静,像一只鸟快速掠过,而后归于寂静。
众人走出书房,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春桃正迎面往他们这边走,见他们出来,快走两步躬身行礼道:“老爷,少爷,夫人,正厅的晚膳备好了,老夫人差我来请各位去用膳呢。”
箫恒想躲,他今天去集市买了不少吃食,正打算和心柔二人花前月下小酌两杯。
老将军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在他开口前制止了他:“去陪你们母亲吃吃饭,她近日心绪烦忧,多是为你们挂心所致。”
总不能为了情人冷落母亲,箫恒原本后缩的脚步适时往前踏了一步,和箫慕并肩往前去了。
箫恒和箫慕两人身量一般高,箫慕硬朗如一棵挺拔的松树,有蔚然之感。箫恒瘦但不羸弱,长衫飘逸,如玉质清风。再观旁边的老将军,刀剑磨砺出来的雄武之气刻在骨子里,形容如巍峨山川。父子三人各有各的气宇和风姿,见之令人赏心悦目。
沈韵瑾平日里话本子看得多,见到好看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套入戏幕里去,此一路以箫恒箫慕为主角在心中编织了好几个曲折的情节,犹自欢喜。
箫恒总觉得背后一道黏腻的目光挥散不去,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沈韵瑾正盯着他,嘴角无端噙住一丝笑意,看猴似的,箫恒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箫慕也转过身来,眼睛在兄嫂之间来回游移,不明白他俩为何又对抗上了。
箫恒被沈韵瑾看得心里发虚,嗔怒道:“你有什么毛病?”
沈韵瑾自知隐藏不住,用帕子遮了半张脸,娇俏俏地说:“我瞧我夫君真俊朗,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老将军泰然目视前方,只是平缓的步子一下迈得很大。箫恒心生恶寒,什么也不想多说,扭头疾行而去。
“怎么了这又是?”只有箫慕在风中凌乱,但他惦记着大肘子,也没凌乱多久。
入了正厅,老夫人正指导丫鬟把骨头汤表面的那层油沫拂掉,又亲自给每人盛了一碗,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扑进口鼻,瞬间就把人馋饿了。
箫慕跳到桌子上端起汤就喝,一口下去又跳起来,捏着耳垂直嚷:“烫烫烫烫烫.....”
老夫人一巴掌拍他头上:“就你猴急,君子用食需端庄文雅....”
“是是是,我得学学我哥。”箫慕经不住老夫人唠叨,效仿箫恒一手执汤匙一手托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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匙轻轻搅动几下,舀起一勺细细地吹冷,再慢慢放进嘴里,如此反复,一碗汤可以喝上一刻钟。
箫慕在军野里大口吃喝惯了,这样小口小口地抿不仅他自己难受,连老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叹气说:“行了,你怎样自在怎样来吧,没人让你一定和恒儿一样。”
箫慕得了赦令,双手捧碗呼呼吹几下,一口干了大半碗汤。老夫人嘴上说他没吃相,眉眼却都舒展开来,打心眼里觉得这小儿子比大儿子好养活多了。
老夫人把盛了莲子红枣最多的那一碗推给沈韵瑾:“你们年轻小娘子多吃点这些补补气血。”又把一大块筒子骨放进了老将军的碗里。
“你们父亲过段时间又要北上镇守边疆了,一去又好长时间不回来,这一阵我们就都一起用晚膳吧,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恒儿叫心柔也来一起吃,别整天自己躲在她那小屋里随便对付,我们家没有小妾不能上桌的规矩。”老夫人说,含笑的目光却是看着沈韵瑾。
沈韵瑾顺会意说:“是啊,大家一起吃饭热闹。”
老夫人欣慰,拍拍箫恒的手:“去叫。”
“明天吧,她这会儿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好。”
箫恒转向老将军问:“父亲什么时候北上?”
老将军吃饭跟箫慕差不多,一碗汤呼噜呼噜喝完了,正拿着一根大骨头在啃,囵吞说:“等安阳郡主大婚后,我们的军队跟羌芜国使者一起走。”
“思远同行?”
“慕儿不去了,他留在京城,我这一去山高路远,以后你们兄弟俩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老夫人心情愉悦,眼里的温柔都快溢出来:“我得给慕儿仔细挑门亲事。韵瑾认识的世家贵女多,也多帮娘留意留意。”
沈韵瑾脑子里闪过许多话本子,婉言道:“那看小叔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了。”
萧慕笑嘻嘻地答:“京城的姑娘都好。”
这顿饭吃得极融洽,让大家暂时忘了那些荒唐事。老夫人沉浸在给小儿子挑媳妇的兴奋里,拉着他们几个把京城叫得上名的闺阁千金都论了个遍,说起来是个顶个的优秀,老夫人仿佛已看见将来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天伦之景了,于是顺便催了一把箫恒和沈韵瑾早日为萧家开枝散叶,对萧恒铁青的脸色视而不见。
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散了席,沈韵瑾揉着吃撑了肚子慢慢散步回去,不想箫恒背着手不声不响地与她同行。
沈韵瑾有意跟他拉开距离,他却自己紧跟了上来,直言问:“关于誉王的事,你当真一概不知?”
沈韵瑾摇头:“确实不知。”
“你可还有其他隐瞒的事?”
“那倒没有。”
萧恒侧目,眉毛高高挑起,像在看一个什么新奇物件儿:“沈韵瑾,你这幅皮囊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沈韵瑾戏谑打量箫恒,“大少爷何时对我感兴趣了?莫不是爱上我了?”
箫恒牙疼似地收回目光:“我只是怀疑你许多事未说实话。兴趣?沈小姐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只怕是沈小姐莫要觊觎本公子才好?”
沈韵瑾笑道:“萧公子着实多虑了。”
两人走到岔路口,远远看见心柔从另一条小道过来,孤零零地提着一盏灯,大概是来寻萧恒的,看到萧恒和沈韵瑾在说话便停了脚步。
沈韵瑾扬扬下巴:“人等你好久了,还不快去。”话音未落萧恒已箭步迎了上去。
一个病秧子,走得倒挺快。
回到院里却听得绿萝和绵绵在争吵,原来绵绵贪吃柿子,绿萝不许她多吃,她又耍无赖。沈韵瑾回来得及时,熄灭了一场快要燃起来的硝烟,绵绵只得嘟着嘴表示抗议。
绿萝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又想起了什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包裹:“少夫人,尚书府赵姨娘送了些东西过来,你看看。”
沈韵瑾拆开包裹,见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和几个香囊,香囊香气浓烈,闻不出成分,但使人飘飘然。
瓶瓶罐罐里装着颜色不同的粉末,内附一张纸详细写明了各种粉末的用处,遇水即化,可冲茶可熬汤,对身体有滋补之效,男子服用更好。
这大概就是上次回沈府时,她娘捣鼓的那些黑乎乎的药材的成果了,沈韵瑾哭笑不得:“赵姨娘真是出息了。”
沈韵瑾把包裹放回橱柜里,又找了钥匙锁好,吩咐丫鬟们:“谁都不可乱动这些东西。”
12. 市井别院
“你每日给你夫君熬一碗汤水,把那些药粉掺进去,那都是千金难买的珍贵药材研磨的,滋阴补阳效果奇佳,食之令人心神俱酔,久了包你夫君对你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给沈韵瑾送完那些瓶瓶罐罐的第二日,赵姨娘就约了她出来听戏,戏楼的雅间隔绝了外界的纷杂,独享一份清幽,服侍的婢女被谴了出去,赵姨娘神神秘秘地凑近沈韵瑾耳边,伴着外面咿咿呀呀的戏腔,压低声音给她传授勾引男人的经验。
“你邀我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沈韵瑾不耐烦听,避开她娘道:“赵姨娘,你这是下毒!你可别再教我做这些腌臜事儿了,这要被人发现了,让别人怎么看我?又怎么看沈府?”
“这都是正经滋补药,没毒,也不伤身体,连宫里的娘娘都用这方子,我还能害你吗?”赵姨娘扶正鬓边的一只珠钗,她今天出来穿得富丽了些,天生的风韵在眼梢和纤细的手腕间流转,“绿萝告诉我,从成亲到现在,姑爷几乎没进过你的屋子,这怎么行?若让他那小妾先怀了萧家血脉,你这少夫人的位置还坐不坐得稳?”
“娘,这事不能强求,更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求。”
“要不是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能有你这尚书府的大小姐?我年轻时见的男人多了,就没有我拿不下的,哪像你,第一个不成,第二个又不成,我着急呀。”
沈韵瑾的脸沉下去,“多光荣的事呀,你还能拿出来说。”
赵姨娘不睬她的讽刺,只是笑,眼睛里蕴着一点点自嘲:“我从前是个妓,现在是个妾,当然没什么光荣的。可你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呀,在夫妻之事上花点小心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夫君不碰你说出去才难堪呢?你就是太放不下面子了,一点都不随我。”
“我......”
“我给你准备的那些衣服你要常穿,关上门来谁还做正经人啊?还有那些香囊,你时常挂身上,它只是初始时香味浓烈,过不了几个时辰就挥散了,只剩一缕似有若无又撩人心扉的幽香,最勾男人的魂。”
沈韵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娘了。别的母亲教女儿怎么做贤妻良母?如何协管内务?传授诗书礼仪,德容女工。赵姨娘费尽心思教的全是勾栏做派。
沈韵瑾扶额:“你真是.....不愧是当过头牌的人,业务精湛。”
赵姨娘像听到什么夸赞似的,歪靠到椅背上,得意地喝了口茶:“那是!不是有点姿色就能当头牌的,你夫君那个小妾曾经不也是万红楼的头牌么,多和人学学。”
“我可没那个天赋。”
赵姨娘按住沈韵瑾的手,真心实意道:“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没本事没势力没背景,就只能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勾栏手段,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到头了,但你爹他至少给你寻了门好亲事,这份福气你得抓住。”
沈韵瑾想说“这福气谁爱要谁要”,但经不住赵姨娘苦口婆心地劝:“你那些兄长以后没得指望,路还得靠自己走,你可千万别学那些真正的世家嫡女,空有个尊贵的身份,脑子糊涂气性又大,经受不住一点人生挫折。我是泥坑里爬出来的,你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一株野草,我们也学那大丈夫能屈能伸,在哪里都能坚韧地活着。”
这番话倒讲得颇有道理,沈韵瑾不禁刮目相看:“赵姨娘,你近来觉悟提升了呀。”
赵姨娘看着不远处的戏台子:“你听那戏文里也是这样唱,‘红颜薄命非所愿,韧如莆丝绕缠枝...纵遇严寒酷暑侵,笑对人间万般辛’,这世道女子活着艰难,该依附的要依附,该舍弃的就舍弃。”
母女俩很久没有这般亲近地说话了。赵姨娘虽然行事作风怪诞,一颗心却从来都是向着女儿,她只恨沈韵瑾偏是从她这个妓子肚子里托生出来的,血脉不正,污了她嫡小姐的名声,一心希望沈韵瑾能找到一个坚实的依靠,此生无忧。
沈韵瑾松了口:“行吧,我努力,一定当好将军府的少夫人。”
“是嘛,这才是正事。”
赵姨娘心宽了,又满意地端起茶杯喝茶,兰花指轻拈一块芙蓉糕放进嘴里,丹唇含笑,媚态自然流露,这种天资沈韵瑾穷尽一生也学不来。
“可你那些药粉定又是被哪个江湖术士骗了,蓝蓝绿绿的,看着怪瘆人的。”
“是我从前姐妹的秘方,从南疆那边传来的,你可别小瞧。”
“不是什么蛊术吧。”
“不是,正经药材,没有歪门邪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赵姨娘满眼嗔怪,沈韵瑾不再反驳,但还是觉得所有所谓秘方的东西,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两人看了会戏,戏曲讲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与状元郎之间的爱恨纠葛,赵姨娘沉浸进去了,看到动情处还要落几滴泪,沈韵瑾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嗑了一小盘瓜子,戏唱到最后一幕时才问赵姨娘:“你今天自个儿来找我的?沈归义没让你捎什么话?”
“嗨,这不你小叔子被皇上任命殿前副都指挥使了么,你爹想让你搭搭言,看能不能帮忙给你三哥在禁军卫寻个闲职。”
沈韵瑾心道沈归义父子都是属狗的,箫慕正式上任的文书都还没下来,他们就闻着味儿前来伸爪子了。
赵姨娘打了个哈哈道:“你别忙着变脸,我也不想扫兴,这事本想等戏唱完了我再跟你说的,你既然都问了,想必心中也早有准备,回去找个方便的时候顺嘴提一句呗。”
沈韵瑾斜她娘一眼:“又不是你生的儿子,你跟着瞎起什么劲。”
赵姨娘哎了一声:“我到沈府的时候子瑜还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只有他愿意带你这个妹妹玩......”
沈韵瑾打断她:“我知道了,我去跟老将军提.....”
赵姨娘想了想又说:“也不用太勉强,你哥哥们的前程不如你的幸福重要。”
“嘁.....”
戏唱完了,她们也散了各自回府,路过卖果干的小贩,沈韵瑾对赵姨娘说:“我学着做了点柿子果脯,做成了遣人送点给你吃。”
赵姨娘连摆手:“不用,哪有嫡小姐做东西孝敬姨娘的,可别遭人胡乱猜想。”
“你又来。”
赵姨娘却不愿与她在人多的地方多纠缠,怕有人看出来她俩长得像传闲话,飞快上了沈府的马车走了,沈韵瑾很是无奈。
从戏园子里出来时间还早,沈韵瑾不太想回将军府,脑中灵光一闪,决定去她那座借给了栾枫的市井别院看看。
“少夫人怎么又想去那里了?那儿....不是住着那个小倌人吗?”绿萝不愿跟倌人走得太近,有心劝阻却又劝阻不了。
“房主听说房子租出去了,去摸查一下租客情况有什么不对?又不是养了外室。”
沈韵瑾让车夫掉了头,马车哒哒哒往鱼龙混杂的闹市区去。
小院虽然简陋了点,但地段繁华,前门挨着一家秀坊的后院,往左走到巷尾就是县衙的校练场,往右走到头可见典当行、珠宝铺、脂粉店,穿出去再走几步是茶楼和字画坊....闹中取静,生活方便,还很安全。后门正对着河,门前一架拱桥连通对岸,若换了门廊开店做点小营生也不愁没客流。
小院从里面落了锁,院墙上一只肥硕的橘猫卧成一团警惕地看着来人。绿萝上前扣了几下门环,肥猫喵呜一声跃下墙头蹿进院子里去了。
“何人?”门内一道喑哑的声音问。
“房子的主人。”绿萝扬声答。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从门缝里瞧了瞧,而后拉开了大门。
“姑娘是你?”清瘦的少年迎了出来,身上随意拢了件外袍,怀里抱着那只大胖橘猫。
“怎么衣裳不整的?”绿萝不满地小声嘀咕。少年红了脸,低下头解释:“奴家刚才在小憩,听见敲门出来得急......”
他侧了侧身,“姑娘屋里坐吧,奴家去收拾一下。”
把沈韵瑾迎进门后少年匆匆去了里间,再出来时衣冠齐整,双手捧了茶恭恭敬敬地为沈韵瑾奉上,他腰身微躬,敛眉低目,修长的指尖轻托杯底,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段风流。
沈韵瑾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暗叹这劲儿跟赵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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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是一派的,媚骨天成,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她接过茶问:“你还记得我?”
“怎会不记得?五郎说这屋子就是姑娘借给奴家住的,奴家谢过姑娘。”
少年奉完茶后也不坐,垂手在沈韵瑾旁边站着,沈韵瑾撑着下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小倌与别的男子不同,身量修长,皮肤细白,五官清俊英挺,眉眼锋利却有一丝蛊人的魅惑。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花名阿兰。”
“你昨日遇到了何事?”
“不瞒姑娘,奴家虽入这行已久,但从来是卖艺不卖身的,昨日妈妈应了一个有怪癖的恶霸淫徒给我□□,奴家不从,她便给奴家下了药,奴家实在是惊惧才仓皇逃离冲撞了姑娘。”
这种事情几乎每家妓院都会上演,少年语气平和地述说事实经过,并没有刻意卖惨。
“当时来来往往有那么多人,我也就一个普通的民家女,你怎么偏向我求救?买你可要一千两银子呢。”
“姑娘虽然衣着朴素,可腕间戴的金玉镯子实非凡物,奴家若没猜错这应该是西域那边进贡到皇家的。奴家当时慌不择路,因这镯子认定姑娘是个贵人,惊吓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这话好像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沈韵瑾转了转手上的镯子,那是誉王送给她的,样式实在是好看,她一直没摘下来。
“即知道是贵人,又岂是你能惹得起的?还敢往上撞。”绿萝气呼呼插嘴道,阿兰只低着头赔礼道歉。
“那你可知昨天救你的那个公子是何人?”
“他自称五郎,看气度非富即贵。出手阔绰,又能跟姑娘你打上交道,应该不是奴家能打听的身份吧。”
“你还挺聪明。他有说如何安置你吗?”
“他说让奴家安心在这儿住着,说定会为奴家寻一条生路。”
沈韵瑾手扣在杯沿上,缓慢地转动着杯子,面上浅浅浮着一层笑意,看上去和善中有种身居高位者的威严。这是她小时候从一个大官员那里学来的,与不知底细的人谈话时常用这种姿态。她漫不经心地说:“他倒挺会疼惜人,没说带你回羌芜国?”
阿兰摇头:“奴家不敢有这等奢望。何况奴家从记事起就在京城,不是能轻易回去的,回去后又何去何从呢?”
“那五郎有说什么时候再来看你吗?”
“没有,给了奴家些银子和食物,还把我从前养的猫送来了,只让奴家等。”
“你就这样干等着?”
阿兰笑了:“姑娘你不知,像奴家这样的人能有个盼头就很不错了。”
沈韵瑾端起茶杯一口喝了,拍拍手道:“那行吧,等那公子再来看你,你转告他让他备厚礼来谢我。”又招呼绿萝,“走了。”
绿箩撸猫撸得正爽,闻言一呆:“这就走了?”
沈韵瑾暧昧地看着她:“不然你还想干点啥?”
绿箩脸顿时红了,立马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
沈韵瑾走出院门,那只大胖橘猫不知为何匍匐在脚边挡住了她的去路,沈韵瑾挣脱几下没挣脱开。
“砂糖,快过来。”
阿兰唤它,橘猫像被施了法的门神一样,稳稳坐着,半边屁股还压在沈韵瑾的鞋上。阿兰只得自己出来拖它。
“喵喵喵喵喵~~”橘猫不依。
阿兰耐心地哄它:“砂糖,她不是那些客人,快放她走。”
“什么客人?”
“喵,喵喵~”
“砂糖!”
就这么拉扯一会儿的工夫,两道熟悉的身影手牵着手从巷子右边那头走过来,大抵是刚逛完脂粉店,想穿过这条僻静的小路去往另一条大街。
沈韵瑾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箫恒牵着心柔满脸错愕和惊怒走到她面前,而她正和一个小倌人在一处私密的院子门口纠缠.....
他怎么一天天那么闲啊?不用当值吗?身体不好还到处乱跑。完了!这下误会大了!
沈韵瑾的脑袋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些念头。
13. 冰肌玉骨
“呵。”萧恒气笑了,一双寒冰淬火的眸子盯着沈韵瑾,“沈小姐很有闲心啊,竟然能找到这么隐秘的地方来私会。”
沈韵瑾一听这话本能地反驳回去:“这不就在这里遇见你了么,是不是心有灵犀?”
绿萝急得直跺脚:“少夫人你在说什么呀?”
“这么说你承认了?沈小姐不愧为女子典范,敢为天下先。今天在外面养个小倌人,明天是不是得把人接回去登堂入室啊?”
箫恒的脸眼见着由白转青,愤怒的火苗在眼底燃烧放大。
沈韵瑾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胡扯的时候,敛了心神正色道:“没你想的那么龌龊,这房子是我租.....”
不等沈韵瑾说完,阿兰抱猫站了起来,他乖顺地往后退了一步,身子稍稍一矮,喑哑的嗓音微微发颤:“公子你别怪夫人,她只是...她只是菩萨心肠......”
“......?”
“一切都是奴家自愿的。”
“......?”
“夫人...夫人她没做什么.....”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暼沈韵瑾一眼,又迅速地将眼帘垂下去。姿态拿捏得精准,活脱脱一个强权摧残下的柔弱小白花模样。
沈韵瑾呼吸一滞,脸上出现一片茫然的空白。这小子在说什么玩意儿?
绿萝觉察到箫恒快要炸了,忙站出来怒斥阿兰:“你添什么乱?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阿兰还欲说什么,沈韵瑾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夫君要不要先听我说一说?”
箫恒一脸嫌恶。心柔拉了拉他的袖子,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箫恒的怒意压了下去,甩手道:“回去再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沈韵瑾胸闷难抑,坐在马车上愤愤地想:奸细!那个贱人绝对是羌芜国派来的奸细!
回到将军府,箫恒拖着沈韵瑾直奔卧房。
卧房门窗紧闭,丫鬟全被隔挡在外面,箫恒紧紧拽着沈韵瑾的手腕瞋目而视,沈韵瑾挣脱不开干脆泄了气:“你能不能先等我把话说完?”
“你说,我听着呢。”
“就这样听啊?”
箫恒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手上的力度几乎要把沈韵瑾的手腕拧断,沈韵瑾疑心他最近是不是补药吃得太多了,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是那房子的房主,那小倌人只是个租客,我的房子租出去了我去查看一下租客的情况不过分吧?”
“一个小倌人,他能自己租房子?”
“五王子栾枫给他租的呀。”
“跟五王子又扯上关系了?”
沈韵瑾好声好气地给箫恒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着重强调了阿兰求助时她当机立断义正词严地拒绝的细节。
“哼,五王子送给你你不敢收,现在藏好了你又偷偷摸摸去看,谁知你安的什么心?”
箫恒轻轻一推松开了沈韵瑾,沈韵瑾没站稳,后腰撞上了桌子,手臂往后一扬打翻了一壶滚烫的开水,开水泼在她的手腕上,整个小臂顿时麻了。
一阵叮当哐当响惊了守在外面的丫鬟,绿萝顾不得自己的身份,焦急地冲进来,就看到沈韵瑾半趴在桌上,手腕一片发青发紫的抓痕和烫痕。
绿萝扶起龇牙咧嘴的沈韵瑾,扑通跪倒在箫恒脚边:“大少爷,少夫人真的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说的都是事实,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动手啊。”
箫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我没怎么用力啊。”
沈韵瑾让绿萝先出去,绿萝含泪去取了烫伤膏来,沈韵瑾却不肯让她上药,她只好咬咬牙又出去了。
“现在消气了?”沈韵瑾左手揉着腰,右手抬起来放在嘴边吹气,“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找个婆子来验身自证清白?”
箫恒看着沈韵瑾手上的伤,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你的清白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是不希望萧家、不希望将军府跟你那些不清不白的流言搅和在一起。”
沈韵瑾无谓地笑笑:“人跟人的命真不一样,你从不担心别人怎么看待心柔,却生怕我辱了一点将军府的门楣,妻不如妾啊。”
“心柔她......”
“我知道,我跟你之间本没情分,我得知晓分寸,身为将军府的少夫人,应该端庄持重,维护好将军府的名声是不是?”
沈韵瑾打开装烫伤膏的瓷瓶,用手帕蘸了在手腕周围轻轻涂抹,因为太疼她小声嘶嘶抽着气,箫恒欲伸手帮她,沈韵瑾道:“气也撒了,话也说明白了,你怎的还不走?”
箫恒的手收回来背到身后,面无表情地说:“心柔那里有能生肌敛疮的膏药,效果很好,我让她给你拿过来。”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以后尽量远离那些闲杂人等,不仅是为了将军府,也是为了保护你自己。”
箫恒一离开,绿萝就带着一众丫鬟急匆匆地进来,给沈韵瑾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伤得这么重,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您堂堂尚书府的小姐,大少爷他怎么下得去手的?”
“都说大少爷是温润如玉的文雅公子,什么文雅公子下手打老婆啊?”
绿箩絮絮叨叨,说两句眼泪又掉下来。沈韵瑾觉得绿箩哪哪儿都好,就是太爱哭了,她拭去绿箩掉到下巴的泪珠儿,安慰说:“没事儿,他也不是有心的。”
“有不有心的,您也受伤了啊。”绿箩把纱布的尾端剪成细条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事就得告诉老爷,让老爷来将军府狠狠教训姑爷一顿。”
绿箩腮帮子鼓得老高,沈韵瑾心想她爹知道了,肯定还不如绿箩生气呢,只会说她不懂规矩。
“你家小姐我自愈能力强,这点小伤没两天就好了,放心吧。”
沈韵瑾刚把绿箩哄好,一个麻雀似的身影“咻”地飞到沈韵瑾身边,抱住沈韵瑾就开始嚎啕大哭:“小姐,你怎么样了?你痛不痛?呜呜,小姐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自从嫁到将军府天天受欺负……”
是绵绵!
沈韵瑾脑瓜子嗡嗡地疼,用左手费力把绵绵掀开,绵绵哭得小脸皱成一团,实在是太难看了。“别的小姑娘哭都是梨花带雨,偏偏你像闸口泄洪,嘴巴再张大点能塞下一个拳头了。”
绵绵抽抽嗒嗒地抹了一把脸:“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又对着绿箩埋怨道:“你怎么照顾小姐的?没有我你能干成点什么事?”
绿箩比绵绵年长两岁,被绵绵这么一训挂不住脸,不满地囔囔起来:“就你行!你在能干什么?你还能打大少爷一顿不成?”
绵绵咧嘴露出她的一颗虎牙,气势汹汹:“敢欺负我家小姐,我咬死他!”
这种事绵绵还真干过,小时候沈韵瑾的二哥抢她的糖吃,她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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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反被按在地上打,是绵绵扑上去咬住了她二哥的胳膊,隔着几层绸缎布料都咬得渗出了血,为此绵绵被关在小柴房了禁闭了三天。那时绵绵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比沈韵瑾更加勇敢更加凶狠。
想到这桩壮举,大家都不禁不住笑了起来,绿箩妥协说:“是是是,你最厉害。”
绵绵霸气昂首道:“那可不?小姐身边就不能离开我。”
有绵绵在,气氛松和了很多,大家聊天聊得正得趣儿,婆子进来报说柔姨娘来了。
沈韵瑾请了人进来。心柔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有药粉药瓶,还有纱布。
她看了一眼沈韵瑾已经包扎好的手腕,歉声道:“我早该来的,找这些东西耽误了些时间,姐姐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再瞧瞧?我早些年学过点民间药理,有些法子可让受伤的肌肤焕然如新。”
心柔说话做事都萦绕着一股春雨般的气息,润物细无声,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沈韵瑾本不想麻烦,又不忍拂了心柔的好意,示意绿箩拆了纱布。
绿萝心中有气,虽不出声,却也没有好脸色,心柔只当不察,双手拖着沈韵瑾的手臂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放下心来:“这伤看着惊心,但问题不大,只需月余,定然雪过无痕。”
绵绵不信心柔,插嘴问:“这么大一片伤,真能做到一点痕迹都没有?你莫要骗我们?”
心柔闻言笑了笑:“真羡慕姐姐身边有这些小姐妹,处处都替你着想。”她低下头去,用棉花蘸了药酒擦拭伤口,轻声道:“曾经我也有的,现在都不在了。”
沈韵瑾不愿勾起别人的伤心往事,只说一句“聚散离合是常事”,便把话头岔到药理上去了。
心柔在万红楼跟那些香粉师药剂师学了不少东西,自己也经常调试制作一些药粉香膏,说起这方面来兴致勃勃。“有些花草看着美丽,但是汁液有毒,不能用在皮肤调理上。有些野草很不起眼,但有润肤养皮的奇效,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心柔把一种绿晶晶的膏体均匀地涂抹在沈韵瑾的手臂上,沈韵瑾奇道:“这药膏倒是很清凉,你这样涂我不觉得痛,还很舒服。”
“这是用芦荟、牛乳和珍珠粉制成的,可以消炎止痛生肌。刚刚我还给你涂了地榆和黄柏磨成的药粉,这几种药一起用,早晚各涂一次,很快就会痊愈的。”
“有劳了。”
“大少爷说不小心伤着了你,很是担忧,命我急速来为你上药,这次的事他很惭愧。”
心柔有意为箫恒说几句好话,沈韵瑾不置可否,心柔也就不多言了。她替沈韵瑾裹上纱布,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这是我亲手所制的一种润肤露,日常使用可使肌肤柔滑,送一瓶给姐姐试用一下。”
沈韵瑾看心柔冰肌玉骨,面庞凝着一层柔光,一点也没推辞地收下了。
待心柔走后,绿萝和绵绵轮番抢着那琉璃瓶又看又闻,“好香啊,到底是当姨娘的,技法真多,这玩意儿真的好用吗?”
“小姐,你也花点心思琢磨琢磨,不能给她比下去。”
“少夫人,真好用的话能不能帮我们也要几瓶?”
“怎的?你也想办靓混个姨娘当当?”
“你说什么呢?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来来来,看谁撕得过谁?”
一屋子丫鬟又吵吵闹闹起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沈韵瑾也懒得管她们。
14. 十里红妆
九月初七日,阴阳交泰,天清气和,惠风煦煦,宜结秦晋,共赴山盟。
这一日是安阳郡主大婚的日子。安国候府从晨曦初露之时就沉浸在一片热闹繁忙之中,府邸内外红绸高挂,处处是花团锦簇,彩蝶翩跹。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手中皆持喜庆之物,言笑晏晏间一声垒一声摞起一箩筐吉祥话,要把对安阳这一生的祝福在这一天全部倾授而出。
等霞光高照,侯府门洞大开,宾客纷至,马车在侯府外围围了三圈,京城最显贵的人物全聚集于此,华裳璀璨,珠翠满目,又是一幅人间盛景。
萧恒和沈韵瑾早早出了门,却还是被前去祝贺的车流堵在了一里开外。
“前面有一支宫里的队伍,抬着几台鸾驾,我们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少爷夫人稍安勿躁。”随行的小厮掀开车帘解释,又让丫鬟拿了些瓜果点心呈上,看样子且有一阵等。
将军府出了三辆车,老将军和老夫人乘一辆,沈韵瑾和萧恒乘一辆,萧慕在后面独坐一辆。
萧恒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沈韵瑾和绵绵、绿箩隔着帘子聊天。绵绵的身体大好了,大夫说可以适当出门走动,绵绵便央了沈韵瑾带她来看热闹。
“小姐,安阳郡主的婚礼好大排面啊,我感觉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这里了,听说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来了,还带着好多礼物。”绵绵说一句叹三叹,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掷到前面去看个尽兴。
绿箩取笑她:“你也是尚书府出来的大丫鬟,别这么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哪里乡下来的丫头。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家嫁娶不讲排场?”
“可小姐大婚的时候就办得很简单啊,不及这万分。”
“绵绵!”
绵绵有口无心地一说,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绿箩站在车的另一侧没能及时制止,恨得牙痒痒,只能在内心骂:猪脑子吗?就不该带你出来!
绵绵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探进半个脑袋,呜咽说:“小姐,你掌我嘴吧。”
萧恒眼帘微微掀开一条缝,看了绵绵一眼又阖上了,绵绵感觉像有无数毒针密密麻麻地扎她,浑身哆嗦着缩回了脖子。
沈韵瑾大婚时正闹脾气宁死不屈,连新郎都是别人替代的,哪敢大张旗鼓?经绵绵这么一提,把大家都拉回了那个荒诞的婚礼现场。往事不堪回首。
“这天下的婚礼哪能都一样式儿?各有各的办法嘛,毕竟嫁的对象也各有不同啊。”沈韵瑾出言缓和气氛,但绵绵和绿箩都不敢再说话了,只有远处的欢庆声见缝插针地渗进车厢,鼓动得耳膜生疼。
车流终于重新蠕动起来,马车起步晃了一下,座位上的一个檀木礼盒掉了,沈韵瑾伸手去捡,牵动了她受伤的手腕,不可避免地吃痛出声。
萧恒睁开眼睛,弯腰把盒子捡了起来,盒子出乎意料地沉。
“这是什么?”
“我送给安阳的礼物。”
“将军府备了贺礼。”
“这是我私人送给她的。”
沈韵瑾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座精致的木雕庭院,大理石做基座,庭院里门楼、假山、莲池一应俱全,屋宇的格局、配置的家具与安国候府别无二致,甚至后院一众正在放风筝的美人儿也完美复刻了候府内某一日常的景象。
萧恒瞪大了眼睛,惊叹之情溢于言表:“好绝妙的工艺,简直是鬼斧神工。”
沈韵瑾一寸一寸的检查,确定这座庭院没有被磕坏,又小心翼翼地合上盒子:“我请人做的。安阳就要随祈王去楚地了,山高水远,也不知道她习不习惯,送她一座微型安国候府,当个摆件,在远方聊慰思乡之情吧。”
萧恒没看够,但又不好要求细看,心里盘算着也找木匠造一座,于是随口问:“你这份礼准备了多久?”
“从她婚期定下来就开始找人制作了。”
“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年少种种,都是回忆里的风景了。”
沈韵瑾将盒子抱放在腿上,微微低头,手指沿着棱角边缘缓缓摩擦,侧影似乎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线。萧恒的视线从她的豆蔻指甲移到还缠着纱布的手腕,竟鬼使神差地想要覆上去,手伸到半路猛然缩回,只衣袖与衣袖之间短暂相接,“手还疼?”
“不碰它就没事,心柔给的药很有效。”
萧恒在心中酝酿一句道歉,马车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却忽然停了,只听门童扬声唱:“镇国大将军府、大理寺少卿萧恒携夫人驾到!”
原来是已经到了安国候府。萧恒和沈韵瑾双双下了马车,小厮将贺礼献上,门童又唱:“收龙凤呈祥金镶玉佩一双,白玉送子观音佛像一座!”
门童将他们迎进门,沈韵瑾递上礼盒道:“这是我个人的一份心意,劳烦亲手送到你家小姐手中。”门童应了,差了人匆匆拿去安阳闺房。
百官迎来送往,萧恒少不了应酬寒暄,甫一入内院,几位王世子就拥上来将他拉走了,沈韵瑾则被引至后花园赏花喝茶。
秋菊开得正好,金辉熠熠延绵数里,与府中随处可见的大红布置相衬,富丽堂皇。除了皇宫,这等景色也只能在安国侯府一见了。
沈韵瑾沿着□□往花园深处走,想找个安静的地儿晒太阳,走到莲池边,看见她嫂嫂与几位夫人在小亭子里打叶子牌,于是毫不犹豫地掉头另觅去处。
“夫人不去与嫂夫人打个招呼吗?今天这种场合总归是会遇上的。”绿箩提醒她。
“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我们无话可说,又要硬撑着这层姑嫂关系,她累我也累。”
“我也累,每次见到嫂夫人,她都要维持一脸假笑说半天空话,我听又听不懂,走又走不掉,别提多难受了。”绵绵帮腔,被绿箩一瞪,气焰顿时萎了。
“今天这种场合你要谨言慎行,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绿箩教训绵绵,绵绵委屈地看向沈韵瑾,沈韵瑾道:“绿箩说得没错。”
三人转到人烟稀少的假山后面,正欣赏那些嶙峋的怪石,羌芜国五王子栾枫却绕道而来与沈韵瑾打了个照面。
“萧夫人,幸会!”栾枫依旧彬彬有礼,沈韵瑾瞧了他好一会儿,脑中全是老将军说的关于誉王的私好,但面上不显,语气也不冷不热:“可不敢幸会了,上一次好心帮你却惹了一身骚,这人哪还是要少管闲事的好。”
都说沈韵瑾在外知书达礼,说话却这般直接利辣,栾枫觉得有意思,含笑问:“是栾枫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夫人?”
“我哪敢怪罪五王子殿下?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倌人惯是个会搅浑水的,你得管管。”
“上次的事阿兰跟我说了,我替他道歉,他一紧张就容易说错话。我一定找萧公子解释清楚。”
沈韵瑾心想那是说错话?那分明就是故意的。婉言道:“看来殿下对那小倌很是上心,可我那儿现在也不方便了,你既要回羌芜,有没有想好怎么安置他?”
“我正想跟夫人说,你那个小院地段实在是好,我想盘下来做点小买卖,由阿兰经管,盈利给你抽三成如何?”
“做什么买卖?”
栾枫提议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说,偏偏侯府的管家婆子来请沈韵瑾,说安阳郡主要见她,栾枫识趣地告辞了。
沈韵瑾放了绿箩和绵绵自己去玩,跟着管家婆子来到安阳的闺阁,隔老远就听到安阳在嚷:“这头冠也太重了,我要这样顶一天啊?还有这衣服,层层叠叠地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小姐,一生中就这一次,当然得隆重点,我们耐着点性子,把今天顺顺利利地过了,小姐往后的人生必定和和美美,诸事遂意。”
丫鬟说的话跟当初绿箩劝沈韵瑾的几乎一模一样。
沈韵瑾进了内卧,看见安阳身着秀金凤牡丹的大红婚服坐在床榻边,双手捧着一个苹果,头上的金翎冠沉甸甸地压着她,但她硬撑着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只美丽且高贵的凤凰。
见到沈韵瑾这只凤凰破了功,飞快地跳下床奔到沈韵瑾身边:“瑾儿,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太喜欢了,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安阳全身的珠宝首饰加起来起码有十斤重,但依然安耐不住她雀跃的内心,走两步就想跳起来,沈韵瑾扶稳她:“你马上是祁王妃了,稳重点儿,以后我见了你还要行礼呢。”
安阳神神秘秘地拉着沈韵瑾:“过了今天再稳重,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安阳从柜子里拿出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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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锦盒,锦盒里铺着软布,软布中央赫然是一把匕首。安阳将匕首拿起来,轻轻一拔,屋中闪过一道雪光。
匕首形制精巧,不过一手长短,通体散发着幽幽寒光,其刃锋利无比,柄部以黑檀木精心雕琢而成,刻有繁复的花纹,既显古朴又透出一股不凡之气。
“我请最好的工匠打磨的,本来还要过几天才能送到你府上,那工匠知道我今天大婚,紧赶着赶出来了,刚好我能亲手送给你。”安阳把匕首抛给沈韵瑾,“你试试,看用着顺不顺手?”
侯在一旁的丫鬟们早已花容失色,“小姐!今天是你出阁的日子,闺房里不能见凶器!”
安阳无所谓道:“你们怕什么?这是我给瑾儿的护身神器,保平安的。”
沈韵瑾拿着匕首,柄部完美贴合掌心,她随手挥了两下,带起一阵劲风。丫鬟婆子们均露出惊恐的神色,沈韵瑾收了匕首,”我很喜欢。”
“就知道你会喜欢。还记得我从前教过你的刀法吗?你可得记牢了,有空就多练练,以后要有人欺负你,你就用这匕首捅他,切莫手软。”
安阳从小跟着她爹舞刀弄棒,学会了一身自保的本领,沈韵瑾很羡慕,曾经也求过安阳教她功夫,可她实在不是那块料,体力,速度,灵敏度都跟不上安阳,安阳没法子,只能教她玩玩刀,刀小巧灵活,适合近身搏斗,沈韵瑾用它来防身正好。
看到安阳红装加身还在叮嘱她练刀法,沈韵瑾颇有些哭笑不得,“好啦,今天你大婚,别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你赶紧休整休整,后面礼节繁冗,估计得半夜才能睡下了,明早又赶着去楚地,还有得奔波呢。”
安阳顿了顿,轻提裙摆转一圈问:“瑾儿,我今天美吗?”
“当然美,冠绝古今的美,天下无人可比。”
沈韵瑾一丝谎话也无。安阳五官艳丽,眉宇间又有一丝英气,是让人见之难忘的长相,现在柳眉星目,桃面朱唇,脂粉不俗且添妩媚,美得像那画中仙。
安阳也知道她很美,傲然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眸明亮,流光异彩。她给了沈韵瑾一个拥抱:“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要过得幸福。”
沈韵瑾为她正了正头冠:“那是自然,你可是安阳郡主,你一定会幸福的。”
安阳终于要得偿所愿地嫁给了祁王,这是她从九岁那年起就在梦想的事,虽然她知道祁王并不想娶她,虽然京城贵族都在嘲笑她下嫁,可她就是有这样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奔向她的爱情,哪怕是用权势夺来的爱情。
沈韵瑾也劝诫过:“强扭的瓜不甜,你何苦把自己的一生强拴在一个不爱你的人身上?”
安阳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啊,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就很不容易了,管它甜不甜,我非要强扭来试试。”
这就是安阳,从小到大做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背后有强大的家世做支撑,即使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摘得下来。
祁王封地在楚,因路途遥远,安阳从安国候府出嫁后先在皇宫完成婚礼仪式,第二日才随祁王去封地。朝中的官员这边吃了午宴,又急急赶到皇宫去参加皇子的娶亲礼,沈韵瑾她们这些夫人小姐则都留在了安国侯府。
黄昏时分,天际绽放出玫瑰色的余晖,祁王一身红袍、骑着骏马在绚烂的夕阳中缓步而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红尘轻扬,铺成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是安阳期待已久的神明。
安阳手执牵红缎带,拜别高堂,被祁王牵着往前走,她盖着红盖头,只闻汹涌的人声、乐声、炮仗声,却不知自己的这场婚礼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想掀开盖头看一眼,人群中有人预料到了她的想法,唤了她一声:“安阳,别掀,你只管往前走。”是沈韵瑾,安阳双手拽紧牵红,眼睛盯着脚下,看着走在她前面步履平稳的那双红靴,慌乱的心莫名就安静了下来。
四周锣鼓喧天,喜婆拖长了声调唱祝词:红烛高照映华堂,金枝玉叶配才郎,愿此良缘天作合,地久天长福绵长.....她就在这祝福声中一步一步走上了花轿,往前走,不回头。
沈韵瑾一直目送载着安阳的花轿消失在视线内。轿子已经入了皇宫,送亲队伍的末端才刚刚踏出候府大门,盛况空前,何止十里红妆。
15. 商事斟酌
老将军准备收拾行囊出发去边境了,沈韵瑾才想起来沈家托她为她三哥在军中谋个闲职的事,不怪她不把娘家放在心上,一来呢她对那个家着实没有什么感情,二来实在是她那三哥资质太过平庸,身无所长且为人木讷,跟萧慕同样的年纪和相差不差的家世,萧慕已经是四品官员,他那三哥的仕途前景还渺茫得很,父兄都不能把他扶上墙,还要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来帮衬一把。
沈韵瑾不想操心这些事,可她若连句话也不搭一下,按她爹那牛皮糖似的性格,总有各种法子将她缠死,为了图个清静,她趁老将军得空,煮了些润燥的糖水前去敬个孝。
萧慕新官上任,正是立威信显才能的时候,沈韵瑾不想用这点小事为难他,只得去求老将军运作,老将军是三军总帅,说话办事总是容易些。但军中凡是有点名头的职务都要严审的,最终能不能成还得另说,按沈韵瑾想,最好是不成的好。
可是沈韵瑾字斟句酌地跟老将军说明来意,老将军大手一挥,慷慨道:“你放心,我早已安排好了,年关前军需处会有一个转运司副使的职位空出来,到时候就让你三哥顶替上。”
沈韵瑾很是惊讶,转运司副使虽然不属于禁军体系,但也绝对不是什么闲职,官级从六品,负责各地方的军需物资调度和财政监督,是有实权有油水的香饽饽职务。这好事落在沈思远头上,沈韵瑾都觉得他不配。
“父亲费心了,可我兄长不一定能胜任……”
“你父亲可是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沈韵瑾这才知道她爹早已找过老将军了。安阳郡主大婚时,沈归义乘兴拉着老将军和军中几个老将领喝了一顿酒,扯着闲篇儿就把这事给敲定了。
难怪那天沈家没一个人来烦她,原来是沈归义等不及亲自出马了。
“你爹那个人啊……”老将军话说了一半,叹息一声,又转了口,他盯着白玉盅里的糖水问:“你这甜汤不错,都用什么东西煮的?”
“桃胶、百合、莲子,加了些许枸杞,清热润燥,最适合秋冬季节喝。”
老将军三两口喝完,把玉盅往沈韵瑾一推:“好喝!再给我来一碗。”
沈韵瑾起身去盛糖水,老将军“啧”了一声,又在她身后说:“韵瑾啊,在将军府你就安心过你自己的日子,旁的事不用管。你在府中养养花,钻研下你这些汤汤水水,不也过得挺松快的嘛。”
沈韵瑾当时并不能参透老将军说这话的深意,只是顺从地点头应“是”。
给老将军盛完糖水,沈韵瑾回自己的小院,路上撞见萧恒和栾枫有说有笑地穿过花园,她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上前打了招呼:“不知五王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栾枫行了一礼说:“我今日来是为跟萧少卿和夫人赔礼道歉的,还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跟在栾枫身边的小厮果然抱了一个锦盒,他闻言微微上前一步,栾枫顺势拍了拍那盒子:“一些我们羌芜的特产,还望夫人笑纳。”
“殿下言过了,什么礼经殿下的手送出来那都是厚礼,这份心意我们怎敢推辞?还有道歉一说岂不是殿下跟我们讲笑话?何事用得着殿下亲自登门?”
沈韵瑾笑着说了一番客气话,在前面领路带着一行人去了专门接待宾客的静室。
栾枫对萧恒低语:“萧少卿好福气,娶的夫人倾城容颜玲珑心思,当真是贤惠伶俐。”
萧恒唇角弯曲了一瞬,回道:“福气的确不浅,我至今还很迷糊。”
栾枫哈哈大笑,直言道“有意思。”
沈韵瑾在前面听得清楚,任他们笑去,端着十足的少夫人范儿,泰然自若。
进了静室,沈韵瑾遣走了丫鬟,亲自斟了茶放在栾枫面前:“五王子专门跑这一趟,应该是有要事要谈吧。”
“来道歉是诚心的,来谈生意也是诚心的。”栾枫命小厮打开那个锦盒,把里面的各种零食、饮品、香氛、手工小件儿、极具羌芜特色的首饰一一拿出来展示,“少卿和夫人尝一尝看一看,这些都是我们羌芜才有的,虽比不上京城的奇珍异宝,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萧恒尝了肉干和奶糕,称赞不已。沈韵瑾则对一只缀满彩色铃铛的编织脚链爱不释手,她羡慕羌芜的女子可以裸足示人,纤细的脚踝上系着这么一条脚链,奔跑起来有叮当乐声,明媚又张扬,是多么的自由随性。
栾枫在他们溢于言表的喜爱中趁机说:“我看上了夫人的那间小院,想长租下来开一间专卖羌芜特色物品的店铺。京城的羌芜族人不少,有这样一间店铺能让他们的思乡之情有个寄托,也能把羌芜的习俗与文化带到京城来,增进两国之间的友好交流。”
在京城卖羌芜的货不是不行,朝廷鼓励发展贸易,京城胡人多,胡人贩子也多,像羌芜的羊毛毯、南疆的草药、西域的香饼在富人群体中都很流行,胡人的食肆也是和汉人的饭庄酒馆并着开。可栾枫是羌芜的王室中人,他要插手做生意,难免不让人多想。
栾枫看出了他们的疑虑,解释道:“我只出点做生意的本钱,不参与经营,店铺开张后全部交予阿兰管理。”
箫恒随手拿了个小物件把玩,笑道:“五王子当真是想救风尘啊,为了一个小小倌人,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栾枫苦笑着低头喝茶:“多少羌芜少男少女流落在外以色事人,我能有什么能力救他们?只是恰恰让我撞上了,那就帮一帮,用你们的话说叫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五王子这么一说倒好像是我朝让羌芜子民受苦了。”
“不不不,我很喜欢京城,若不是碍于身份,我真想自己在京城开一家小店,把我们羌芜有趣的玩意儿都带到京城来,也不是非要有多少盈利,就想卖点情怀。”
“没想到五王子还是个性情中人,我们倒找不到理由不同意了。”箫恒望向沈韵瑾,“但这毕竟是我夫人的院子,租不租?怎么租?租金多少还得你们来谈。”
这是箫恒头一次在外人面前称沈韵瑾是他的夫人,沈韵瑾有点恍惚。恍惚着恍惚着就点了头。
栾枫爽快地说:“租金和利润分成都好说,只是这小店以后还得依仗二位多关照,我保证我走后这个店铺再不会跟羌芜王室扯上半点关系。”
沈韵瑾便也不多言,对栾枫道:“那行吧,殿下且放宽心,自会有人去跟阿兰签租赁契约,您就张罗张罗准备开张吧。”
生意轻松谈成了,栾枫心情不错,跟萧恒和沈韵瑾喝茶聊天,说了不少羌芜的风俗和轶事。
萧恒是真喜欢羌芜的肉干,吃得多了些,沈韵瑾怕他胃会不舒服,命人煮了壶助消化的苹果山楂汤,换了萧恒的浓茶。萧恒看了沈韵瑾一眼,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咽下去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将手指微微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转头问栾枫:“殿下认为京城跟羌芜比,有什么不同?”
“京城繁华热闹,处处有小楼,城外有山也有水,人多景美。羌芜是草原和荒漠,一眼望去无边无际,人们骑在马上,住在帐篷里,四处是家,无拘无束,没来京城之前,我压根想象不出还有一些人是过着你们这样的生活。但在我看来,你们很富有,但你们不自由,你们被关在这些精致的小楼里,锦衣玉食地活着,总要恭敬,总要行礼,不敢说错话也不敢做错事,更想象不到遥远的塞外是怎样的风景。”
栾枫不管不顾地说了一通,话语直爽得有些冒犯,说完他又眨眨眼睛,真诚地说:“可我还是很喜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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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也很羡慕你们的生活富足而稳定,没有朝不保夕,不用虎口夺食。”
萧恒叹道:“每一种生活都有它好的一面,同样也会有相应的代价。想不到五王子殿下来京城不过短短数日,对京城却有这般见地。”
“那可不,这些日子我尽在京城吃喝玩乐了,可算半个京城万事通了。”
栾枫得意地说起他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听起来就像个单纯没见过啥世面又贪玩好乐的公子哥儿,跟之前谈生意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韵瑾开玩笑道:“殿下喜欢京城,何不娶个公主当驸马,以后就留在京城生活。”
栾枫摇头:“哪个公主愿意嫁给我?何况我们羌芜有规定,只能把姑娘娶回去,没有住在姑娘娘家的道理。再说了,京城的驸马可不好当哪。”
“我倒忘了,你说京城不自由。那羌芜的姑娘自由不羁惯了,嫁到京城来被这么多规矩束缚着,可有不舒心的地方?”
“夫人是想问我阿姐吧。她是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来了京城这么多年,早就入乡随俗了。皇上对她很好,倒是没有不舒心的地方。”
“皇上对锦妃娘娘的心意那可有目共睹的,还有锦妃娘娘以前的好友誉王也是个潇洒爽朗的人,殿下可曾听说过誉王?”
他们闲扯了半天,总算把话引到想问的问题上来了。栾枫笑眼的弧度未变,将一颗奶枣隔空抛进嘴里,神情振奋:“誉王我知道啊,这几天我还听了不少誉王生前和我阿姐的风花雪月呢,想必你们也知道不少,不如说给我听听。”
看他一脸要听八卦的样子,全然不在乎八卦的主角是他亲姐姐,沈韵瑾突然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了,她看着箫恒,两人相对无言。
“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没啥好说的,锦妃娘娘现在和皇上琴瑟和鸣,誉王又是已故之人,不好多说。”
“哦,对,你们这些京城贵族从小受的教育是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我唐突了。”
栾枫这话生生掐断了沈韵瑾想打听旧事的想法。她这么个知书达理的贵女,怎么能随便在背后议论别人呢?
栾枫表面云淡风轻,沈韵瑾到底是拿不住他和誉王的关系,套话想必也是轻易套不出来的,沈韵瑾便岔开了话。
栾枫没多叨扰,坐了一会儿就自行告辞了。
沈韵瑾撑着桌子自上而下俯视箫恒:“我的小院就这么让你租出去给旁人做生意了?还是个小倌人,你不怕传出去坏了将军府的声誉?”
箫恒嘴里嚼着肉干,微微扬起脸看沈韵瑾:“这是你自己同意租出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我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啊,你在旁边你也不说一句话。”
“那不就成了。就一点小事而已,租便租了,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也觉得不是想帮个小倌人改变命运那么简单?”
“呵,男人救风尘的法子多了去了,何必这么麻烦。”
沈韵瑾想说:你倒是不嫌麻烦,你把人直接娶回家了。但眼下她不想同箫恒吵架。箫恒将肉干一根接一根地往嘴里塞,颇有些箫慕的风范。
“别吃了!等下胃难受又折腾人。”
沈韵瑾欲把肉干撤走,又被箫恒一把抢回去:“我折腾也不折腾你啊。你给我喝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太难喝了!”
这一夺一抢的,两人的距离近了又近,沈韵瑾被桌腿绊了一下,身子一歪直接坐到了箫恒的腿上。
恰逢丫鬟进来收拾,撞见这一幕两眼放光,“嗷”的一声就捂着脸跑了。
沈韵瑾头脑发昏,只听箫恒咬着牙说:“沈韵瑾,你听到我骨头的咔嚓声了吗?你像猪一样重!”
“我重?你弱你还觉得挺骄傲?”
16. 香气撩人
秋风凝霜露,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老将军出发戍边的那天寒气凛冽,老夫人怕他冻着,特意准备了护膝和狼皮大氅,可老将军坚决不肯穿戴,“这点儿冷就受不了了?我们在边境,冰天雪地里照样穿着单衣练兵,多少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哪就那么娇气。”
这话说完,裹着毛绒披风来为老将军送行的萧恒转身就走,他那一身厚实暖和的装扮跟老将军冰冷厚重的盔甲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时竟不知孰老孰少。
老将军压根没想到自己无心的话也会伤了儿子的自尊心,愣在那里横眉瞪目,老夫人嗔怪道:“多少年了你这脾气也不改改,就你强壮!”
老将军硬着脖子嘟囔:“怎么?他弱他还有理了?都是你惯的。”
老夫人欲为儿子争辩几句,又想到老将军这一走至少三年两载才能回来,最终只是悠悠叹口气:“行了,你就别念叨他了,好好保重你自己吧,你也不比当年了,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那件大氅到底是没拗过老夫人披在了老将军身上。
老将军翻身上马,箫恒又走了过来,他把披风解掉了,只穿夹棉长袍,迎风而立,玉树萧萧。脸色因为苍白像某种轻薄易碎的瓷器,令人惊心地好看。
老将军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这身子骨啊越是经风吹雨打就越坚强不催,多练练。”他大手一揽,把箫恒和箫慕都揽到马前,“好好照顾你们娘。还有,加把劲儿,多给我生几个大胖孙子。”
最后那句叮嘱轻飘飘地落到沈韵瑾身上,压得沈韵瑾一哆嗦,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五千将士列好整齐的队阵出城,萧家军的旗帜在风中硕硕飘扬,好不威风。哒哒的马蹄和行军声走出城外几里依然仍有余震,老夫人站在院子里对沈韵瑾说:“从你祖父到你父亲,半生戎马换来萧家三代忠良,这忠良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恒儿今年二十三了,也该当父亲了。”
沈韵瑾正在打一副配玉佩的青色络子,只当没听到老夫人的话,玉指翻飞,沉默着忙碌。
老夫人自顾自地说:“现在你父亲走了,我也得空了,定要好好寻些药方来给你们补身子。”
沈韵瑾暗自寻思着:心柔也跟箫恒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至今没怀上,莫非是箫恒不行?开枝散叶这种事怕是寄希望于箫慕身上更靠谱。
老夫人压根没怀疑过自己儿子的身体是否有问题,她拉着沈韵瑾的手耐心劝慰:“你以后是要做当家主母的人,你可别让心柔抢先怀了萧家的后。”
沈韵瑾心想这事儿还只有心柔有能力。她嘴上应着老夫人她会费心的,可光有心也没用啊,真给箫恒下药来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场景光是想想沈韵瑾都要笑了。
晚上沈韵瑾翻出她娘给她准备的那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挑出一个看得顺眼的香囊佩在了腰间。
那香囊果然有奇效,不一会儿满屋馨香,身处其中而不察,只觉神心舒朗,有种飘飘然的畅快。
绿萝和绵绵被这香气吸引,待在沈韵瑾的屋子里久久不愿离去。
沈韵瑾拽着那只香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梦境有些旖旎,云卷细雨,雾里飞花,全是令人贪恋的幻象,等幻象散去已是日上三竿,绿萝打了水进来笑问:“少夫人做了什么美梦?叫你几次都不醒。”
沈韵瑾疑惑地看着腰间的香囊,感到怪异。香囊的香味淡了很多,幽幽地一缕,稍不留神就捕捉不到了,可是不经意间又会涌进鼻间,勾着人的魂儿。
沈韵瑾捞起香囊狠狠嗅了嗅,嗅不出什么端倪来,终于打心眼里开始佩服她娘的狐媚子手段。
她本不想戴了,可绿箩一个劲地夸这个香囊精致好看,沈韵瑾想到她身上肩负着的老夫人和她娘寄予的厚望,决定豁出颜面勾引萧恒试试,也不枉夫妻一场。她拍拍香囊:“行吧,就看你的了。”
偏偏萧恒这日当值去了,沈韵瑾悉心梳扮一番无人观赏,又不想浪费这份心思,遂拖了绵绵和绿箩出门去。
“小姐,你这次不扮平民女子了?”绵绵指着沈韵瑾衣裳上金丝线绣的繁复花纹打趣。
“给马车上支起将军府的旗,今天是将军府的少夫人出门游玩,让闲杂人等别挡道。”沈韵瑾扶了扶步摇装腔作势道。
她打算去看看阿兰的小店折腾成什么样了。羌芜的使臣已经回国,栾枫走前将阿兰托付给她,连带着那间店铺都算她的。
沈韵瑾从后门上了马车,经过那棵柿子树看见心柔搭着个梯子在摘柿子,她心念一动,邀了心柔一起逛街。
心柔欣然同意了,稍微整了整衣裳就坐上了马车,绵绵和绿箩面面相觑,张张嘴欲言又止。估计她们在想整个京城也只有她们家的少夫人能和姨娘关系处得这么好了。
“姐姐今天格外好看。”心柔夸得真心实意,沈韵瑾一点儿也不谦虚,抚着脸说:“多亏了你送的润肤露,现在天气干燥,可我这脸就像夏日里的冰牛乳一样,又光滑又柔嫩。”
“姐姐喜欢我再多做些送你。”
绵绵和绿箩期待地看着她们,心柔低头浅笑:“行,也给你们送一些。”
“柔姨娘不仅蕙质兰心,还心灵手巧。”绵绵得了便宜,好话张口就来。绿箩也跟着附和两句,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热络了。
“平日里你都跟着萧恒出来逛,不知道你们都喜欢逛些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也给我推荐推荐。”
“你别笑我了,我们就随便走走,你问我吃的喝的我倒能说说,西市桥头有家饮子铺,那里的饮子品种多,夏天喝紫苏饮、酸梅汤,秋天有银耳羹、姜蜜水、木樨汤,都很不错。”
“那我们就去喝饮子。”
饮子五文钱一杯,用小竹筒装着,里面插一根芦秆,咬住芦秆轻轻一吸,清甜的滋味漫进口腔,爽得人心颤。她们一人手捧一杯,下了马车,沿着桥边的街道边喝边走。
天虽然冷,路上的行人却不少,沿街的店铺门庭若市,各处有各处的热闹。
走不了多远,她们便来到了沈韵瑾的小院,小院里人进进出出在忙着装修布置,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异域风格已然成形。
沈韵瑾一行人从后门进去,越往内走越是别有洞天,屋内的装饰狂野中透着一股质朴的气息,让人联想到草原和荒漠,墙壁上画了表示羌芜一族野牧场景的壁画,接待客人的几张桌椅均是矮几和蒲团,隔间的顶做成帐篷的模样,周边还雕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牛羊和骆驼。
大堂的四面墙一面挂着挂毯,其余三面是直接铺到顶的柜子,陈列着各式有趣的小玩意儿。墙角有个小架子放着手鼓和胡琴,还有一个小香炉,正熏着一块小小的香饼,很是清雅。
四人像走进了迷宫,环顾四周哧哧称奇。阿兰在里间忙活,听闻声音赶忙出来,见是沈韵瑾,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不知是夫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他穿着身水蓝色的锦绣长衫,衬得容颜越发如雪,展颜一笑,把室内都照得亮堂了些。
绵绵是个没见过啥世面的单纯小姑娘,被阿兰炫目的笑容刺激得瞠目结舌。
阿兰请沈韵瑾一行落座,他自己则是在沈韵瑾下首站着,沈韵瑾道:“你办事倒是利落,短短几日,这店铺竟收拾得有模有样。这样格局的店在京城不常见,是你们羌芜那边的风格?”
“也不全是,奴家结合了京城和羌芜的特色做的装饰,凭着自己的心意布置了一番,奴家想着做生意嘛,就是要与别处不同才有自己的特色。”
“以后是当老板的人了,别再自称奴家了。”
“是。”
阿兰跟沈韵瑾介绍他这间店铺的布局,外间是招待普通顾客的,卖些羌芜的吃食玩物,可供休憩闲谈。内间是贵宾招待室,无预约不可入内,里面收藏着来自别国的奇珍异宝,都是千金难求之物。此外还有个小小的藏书阁,名书典籍、诗词话本子都有,可对外借阅。
沈韵瑾饶有兴趣地听着,赞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倌人对风情雅趣颇为在行,做起生意来又头头是道。”
阿兰谦虚地说:“夫人谬赞,我只不过在风月场所待久了,受文人墨客熏陶,略懂一二罢了。”
心柔的目光淡淡地从几排柜子上一扫而过,落定在阿兰身上,问:“刚听老板说这内室里藏着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宝,既然千金难求,不知老板的货源又是从哪里而来?”
“这些都是五公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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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的,目前内室还未收拾妥当,里面也空无一物,但五公子说将来自会有人送宝物过来,说是羌芜贵族间的珍品。”
心柔的穿着打扮明显不如沈韵瑾富贵,但阿兰对她的态度仍然是恭敬的。沈韵瑾说:“你今天还蛮规矩。”
阿兰低头:“小人不敢僭越。”
“不敢?”沈韵瑾像听到什么笑话般“呵呵”笑了两声,“你最好是不敢。”
她们在阿兰的店里吃了些点心果子,又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心满意足,临走前沈韵瑾嘱咐阿兰说:“你那位五公子可是下了血本,你就遂他的意好好经营这间小店吧,遇到事找与你签租契的人,他会转告我的。什么日子开张也告知我一声,我让人送个花篮来喜庆喜庆。”
阿兰迭声应“是”,又给每人送了礼物。绵绵和绿萝的是一对珐琅耳环,心柔的是一只刻了般若心经的银镯子。
至于沈韵瑾,阿兰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问:“夫人,你腰间佩戴的这个香囊可是从南疆那边得来的?可否让我瞧瞧?”
沈韵瑾取下香囊递给阿兰:“朋友送的,打哪儿来的不得而知,怎么?这香囊有问题?”
阿兰又摸又嗅,观察了半天,了然道:“这果真是南疆那边的物件儿,它的香味独特,因为是用蛊虫混合百花的香灰制成的。这种蛊虫应有一雄一雌两只,夫人香囊里的这只是雌虫。”
沈韵瑾好奇地问:“难道说还有一只雄虫的?”
阿兰答:“是的,这种蛊虫因为吸收了百花的香气而散发异香,人佩戴久了也会受其感染。雌虫和雄虫终身会被彼此的香味吸引,若将这两种香囊分别佩戴在夫妻身上,可执手相偕老,恩爱两不疑。”
沈韵瑾不知看似普通的一个香囊还有这么多说道,她半信半疑地举着香囊又仔细看了一遍。
阿兰说:“送这个香囊给夫人的人一定对夫人的婚姻抱着美好的祝愿,夫人若不信,回去试一试便知道了。”
“可我只有这一只香囊啊,装着雄虫的那只香囊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刚刚我见夫人这只香囊便觉得眼熟。一般这样的香囊是会绣一模一样的两只,夫人只得到了一只,那另一只肯定是被人无心遗失了,可是缘分就是这么凑巧,我曾偶然间得到过这样一只香囊,恰好能与夫人的这只凑成一对。”
阿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来,里面赫然躺着一只香囊,跟沈韵瑾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都绣着鸳鸯图案,连绲边的小花纹都惊人地相似。
“这只香囊就送给夫人罢,上次冒犯了夫人,这次阿兰以礼赔罪,真心祝愿夫人与公子鸳鸯比翼,白首不离。”
沈韵瑾手捧两只香囊,突然觉得命运的巧合之处着实离奇,她看看香囊又看看阿兰:“你居然对南疆那边的蛊术也这么了解?”
“遇到的人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就多了,但夫人放心,这不是哪位恩客给的,很干净。”
沈韵瑾哭笑不得,盛情难却地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兴奋,马车里叽叽喳喳,绿萝和绵绵拿着耳环在耳边比划,心柔靠在窗边对着镯子默念般若心经,沈韵瑾把两只香囊捂在怀里,一路都在想着阿兰的话。
绿萝和绵绵可着劲儿比美,吵得沈韵瑾头疼,她揉揉太阳穴问心柔:“你身边除了个使粗活的婆子,也没个贴身丫鬟,怎么不让箫恒找个人来伺候着,行事也方便些。”
心柔答:“是我自己不要的,我平日里喜静,一个人待着挺好。”
沈韵瑾看了眼绵绵和绿萝,笑了:“也是,人多了也闹腾。”
又过了一会儿,绵绵和绿萝闹够了,歪在车厢里休息,心柔念着经文慢慢闭上了眼睛,沈韵瑾却突然道:“我最近思量了许多,打算要个孩子。”
心柔睁开眼睛看着她,沈韵瑾继续说:“这孩子也不是随便能要的,还得要箫恒配合才行。”
心柔不说话,沈韵瑾叹了口气,一股脑地把她想说的话说完了,“老夫人催得紧,我想在将军府立足,迟早得有个孩子。我也不是要跟你抢他,就借来播个种,你觉得怎样?”
心柔捂嘴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祝姐姐心想事成。”
20. 情不自禁
屋里烧了炭火,箫恒将两只手张开放在火盆上方烤,他的手指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像玉的质感,沈韵瑾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问他:“你怎么不进屋里等,生生在外挨冻?”
箫恒轻轻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沈韵瑾的话。
丫鬟端了驱寒的姜汤上来,箫恒双手捧在手心小口小口慢慢地喝,暖意扩散,他的唇色终于鲜润了些。
沈韵瑾知他身子骨脆弱,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现下也不知他等了多久?着没着凉?隐隐有些担心,眼睛一瞬不瞬地观察他的脸色。
箫恒好像看穿了沈韵瑾所想,将手里的汤盅举高,堪堪挡住半张脸,语气平淡地说:“刚刚走到你这儿,就站了一小会儿,想着吹一吹冷风,好让头脑清醒点。”
发生了什么需要让头脑清醒?沈韵瑾没问。
丫鬟布好饭菜,小锅里盛着萝卜羊肉,熬煮得鲜香软烂,只是闻一闻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咚叫唤起来,沈韵瑾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因为这一口的满足,整个人都熨帖舒适极了。
再看箫恒,他怔愣地看着满桌佳肴无动于衷。
“不合胃口?”沈韵瑾囫囵咽下羊肉奇怪地问。冷天和羊肉是绝配,她想不通竟会有人不喜欢。
“没有汤?”箫恒漫不经心端起碗筷,难掩眼底的失望。
“母亲受邀去宫里陪几位太妃打叶子牌,没来得及煲汤。”
沈韵瑾很是困惑,前几日对老夫人的安排厌恶至极的不也是他么,怎么现在巴巴的来讨汤喝了?
同样困惑的还有箫恒,他最近愈发迷恋同沈韵瑾一起用晚膳,下了值总是着急忙慌地往家赶,直到进了沈韵瑾的院子在餐桌边坐下,一颗心才像落到了实处。等他觉察出不对劲时这种情形已经持续数日。
起初箫恒以为他只是馋他娘亲手褒的那碗汤,可同一锅汤在老夫人那里喝和在沈韵瑾那里喝却又是不同,只有在沈韵瑾身边才能抚平他心中丝丝缕缕乱窜的烦躁,甚至还生出些许欢喜。
莫不是真被沈韵瑾勾得失了神魂?
箫恒对自己这突兀的转变感到惶惶然。每次从沈韵瑾这里回去西院那边,看到独守青灯的心柔,心中都酸涩难以自制。他曾发过誓,这一生只一心一意待她,如今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了。
沈韵瑾是个妖女,箫恒告诫自己要远离她,可双脚有它自己的想法,不以大脑的意志为转移,纵使在风中吹了好久,也压不住从心底深处滋生出来的那股渴望。
他在渴望什么呢?明明他娘已不再亲自监督他们,也没有那只为催生的劳什子药膳汤,可他还是坐在了这里,一碗小小的姜汤就让他甘之如饴。
箫恒抬手捂住眼睛,满心苍凉。
沈韵瑾以为他不舒服,凑近去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你怎么了?”
箫恒惊得往旁边一躲,沈韵瑾的手不尴不尬地在半空停顿片刻,又悻悻地放下:“我担心你在我这儿病了,让母亲知道了怪罪。”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凝固,箫恒匆匆扒了两口饭便道:“天晚了,我回去休息。”
沈韵瑾招呼绿萝和绵绵坐下,三人将那锅羊肉尽数分食完了。
绵绵道:“大少爷今天心不在焉的,像丢了魂。”
绿萝敲敲她的碗让她不要在背后议论主子。
绵绵哪里能消停得下来,眼珠子咕噜噜转向沈韵瑾,“小姐你天天说要勾引大少爷,也没见你使招啊。”
绿萝恨不得将绵绵的嘴巴用针线给缝上。
沈韵瑾吃撑了,靠在椅背上揉肚子消食,她这副模样跟扬言不会让箫恒逃出她手掌心的妖媚姿态大相径庭,实在让人无法将她与勾引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沈韵瑾哼哼:“你懂什么叫勾引?”
以姿色勾引最容易,但沈韵瑾不愿这么做。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大半辈子要相处,玩过火了不好收场。
绿萝说:“少夫人什么都不用做,芬芳娇艳的花儿怎么会引不来蝴蝶?你且看着。”
绵绵不同意绿萝的说法,嘟着嘴嚷道:“小姐喜欢大少爷就应该去争取,为什么要空待红颜老呢?好日子全让柔姨娘占了。”
绵绵平时看着傻乎乎的,可常常不经意说的话一鸣惊人。沈韵瑾猛地坐直身子:“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喜欢他了?”
绵绵说:“你是没说过,可你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你。”
哟,她还会看眼神了,真有本事!
沈韵瑾和绿萝齐齐瞪着绵绵。绿萝严厉道:“说,你是不是又偷看少夫人的话本子了。”
沈韵瑾搜刮来的那些话本子都是坊间名品,每一章都带有插图,光看图也能连串起大致的故事。这些话本子里不乏一些专讲情情爱爱的艳才小说,绵绵年纪小,沈韵瑾不准她看,怕误了少女心志。
可绵绵这开口闭口又是喜欢又是争取的,让沈韵瑾顿感不妙。
绵绵丝毫不觉羞愧,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说:“小姐,我都十五岁了,放在贫苦人家早嫁出去当娘了,我能不懂?你看大少爷的眼神可说不上清白。”
沈韵瑾有一种养了多年的女儿突然间长大了心酸与欣慰。
她拿起一枚铜镜,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倒要看看是怎样不清白的眼神。
“小姐,你看大少爷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向往,看柔姨娘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羡慕。”
绿萝拿了把拂尘把越说越离谱的绵绵戳了出去。
喜欢箫恒?沈韵瑾从没意识到过这一点。没嫁进将军府之前,箫恒才名在外,她不是没有过期待和幻想,可是第一次见面,他给她的就是一纸休书。
沈韵瑾长到这么大好像没有纯粹地喜欢过什么人,她曾经欢喜誉王对她的尊重和呵护,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艳羡和欣赏箫恒对心柔的感情,世间男子少有能做到他这个地步的。她像一个倾慕才子佳人故事的观众,真心希望他们有一个两情长久的结局,又会在极偶尔的时候,把自己代入其中,编织一个美丽的梦。
她一边相信一边怀疑,古人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不是只是传说?
沈韵瑾摸摸自己的脸,怎么回事?这点心思都藏不住了?还被人曲解成喜欢。
这世间的事最怕心动,红尘万象,心动成劫。
箫恒那天回去就病了,连日高热反反复复,烧得两颊通红。
他每每病中数心柔最受累,衣带不解地守在床边,熬得容颜憔悴,偏箫恒半步离不得她,一双滚烫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神志不清中一遍一遍重复:“别走,我定不负你。”
大夫说他这是由心病引起的心火,若不调理好会伤及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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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忧思不已,怕是自己拿延续香火的事逼得箫恒太紧了,自责到夜不能寐,终于身体熬不住,也倒下了。
一时间将军府里里外外都交由沈韵瑾做主,幸得沈韵瑾天生一把操持家务的好手,在她的带领下将军府一切如常,没出丁点乱子。经此一事,老夫人决定要把掌家的大权慢慢地交到沈韵瑾手上。
沈韵瑾恪守妻子的本分,每天都会去看望箫恒。箫恒虽然精神不济,但身体被心柔照料得很好,鬓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裳穿得一丝不苟,拥着毯子坐在太妃椅上烤火,汤药都由心柔送至嘴边。反倒心柔瘦若黄花,比箫恒更像病人。
沈韵瑾对心柔说:“你不要只顾他,自己也要好好休息。”
又劝箫恒:“大少爷还是多爱惜自己的身子,你病一遭不仅自己受罪,还闹得府里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箫恒这次没赶她走,只拿话呛她:“你离我远点,我就死不了。”
除了日常探视,沈韵瑾很听话地离箫恒远远的。不用跟箫恒共用晚膳,沈韵瑾又跟丫鬟们挤上了同一张桌子,每顿饭都吃得热热闹闹。
转眼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沈韵瑾收到安阳郡主的来信。
安阳在信中絮絮叨叨的都是她在楚地的生活,楚地多水,稻香鱼肥,她养得比以前更水润了,绝世王妃的美名传到了百里之外。
可恨的是祁王居然也纳了两个小妾,还是一对孪生的胡人舞姬,安阳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每日和那两个舞姬针锋相对,闹了好多不愉快,祁王说她善妒,罚她抄经书,她就在佛堂里写了这封信。
信的末尾,安阳向沈韵瑾请教,如何才能做一个淑娴大度的主母,与夫君的小妾和平共处。
安阳铺陈在纸上的口吻一如从前活泼洒脱,沈韵瑾只从中读出一点点难过。
雪落无声,冷漠地看着人间一切挣扎与妥协,最后粉饰太平。
沈韵瑾把信看了三遍。炭火烧得很旺,她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下长长的一横,又无奈放下,不由得想起上次国宴上一袭红衣的安阳如何惊艳四座。
再惊艳的女子又怎样?终归是要嫁人的。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拉回了沈韵瑾的思绪,她转头,看见箫恒踏进屋来。
他背靠着门沉默地与沈韵瑾对视,像在极力忍耐什么,身体微微发抖。沈韵瑾去扶他,发现他身上烫得厉害。
“你怎么了?”沈韵瑾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冒雪来这里,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然而箫恒嘴微微张合,只是虚弱地问出一句:“有吃的么?”
“吃的?”
“嗯,随便什么都行。”
沈韵瑾一脸茫然,箫恒眼里的渴望却如火炬,他艰难挪步走来,就是为了跟沈韵瑾吃一顿饭。
沈韵瑾吩咐丫鬟们去准备吃食,绵绵煮了碗参茶,箫恒喝过之后人慢慢变得平静下来,这一平静就平静得有些过分了,他如坐定般在沈韵瑾房里待了两个时辰,什么也没说。
等箫恒走后沈韵瑾觉察出事情的怪异之处,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娘给她的那个包裹,她翻出来仔细核对了一下瓶子的数量,果不其然少了一瓶。
沈韵瑾的目光瞬间如一把利刃,锋利地穿透屋里的每一个人:“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21. 相思何了
阿兰将瓷瓶里的药粉倒在手心,用手指搓一搓,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了然于心,对沈韵瑾笑道:
“夫人不必担心,这是几味中药混合罂粟磨成的粉,有养精壮阳、镇痛安神的功效,只是这罂粟稍稍多放了少许,会让人产生依赖,又与其他的中药相互作用,以至于造成轻微的精神混乱,但食用得少并无大碍。”
“不是安神的吗?怎会精神混乱?”
“具体表现为对某个人或者某个物件极为迷恋。”
沈韵瑾长舒一口气,总算知道箫恒最近怪异的行为从何而来了。
她再三跟阿兰确认此药粉服用时间短不会有性命之忧,心安定下来,随即又泛起一丝冷笑,赵姨娘啊赵姨娘,这也太煞费苦心了吧。
阿兰又问:“这是一种在花柳巷里暗传的秘术,多是花娘子们为了长期吸引恩客所用,不知夫人是从何得来的?”
沈韵瑾随口掐了句“府里的人被江湖骗子忽悠了买的”敷衍过去。
却不想阿兰接过她的话说:“不一定是忽悠人的,我听闻一些权贵家的夫人小姐为了把握住心上人,也会用此下策。”
瞧见沈韵瑾脸色如黑云压城,阿兰忙咽下话头赔礼:“阿兰多嘴了,该死。”
沈韵瑾手指轻叩桌面,目光沉沉:“你好像对这些歪门邪道懂得颇多。”
阿兰扬起一抹苦笑:“夫人忘了阿兰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了?”
沈韵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那你应当也知道解这药性的法子咯?”
“要解也简单,停止服用,生生熬一段时间,直到把念想断了。”
沈韵瑾眉头紧蹙,箫恒还病着呢,这样熬也不知会不会熬坏了身子?
“那如果不断又会怎样?”
“夫人可知这药粉还有个雅名,叫相思,它给人带来的痛苦正如相思之苦,求而不得则万念成灰。相思何了?古今无人可解,都是硬受着的。若不断这相思,任其沉迷,情毒入骨,又会生出另一种痴念,情深则不寿。”
“那还是断了好。”
“是断了好,令人成瘾的东西皆会扰乱心志、伤其本元,情爱如是,相思如是。”
阿兰包了些薄荷糕、酸梅果脯给沈韵瑾,难受时吃上一两颗可缓解相思之苦。
离开缘来阁时阿兰问起绵绵:“夫人身边那个爱热闹的小丫头今日怎不见来?她上次刻了一半的字我给她收着了,还等她刻完呢。”
沈韵瑾没好气地答:“犯了大错,在家挨罚呢。”
回到将军府,绵绵正跪在书案前抽抽噎噎地背圣人训,眼泪掉在地上晕开一小团水渍,她跟着沈韵瑾后还没受过这么重的罚。
沈韵瑾拿戒尺敲敲她的腰背让她跪直一点,又对绿萝说:“去拿个碗把她这些泪珠儿接起来,我看她能哭满几个碗?”
绵绵狠狠抹了把眼泪,死咬着嘴再也不肯哭了。
绿萝感觉沈韵瑾出了趟门气消了些,壮着胆子劝慰:“少夫人,绵绵知道错了,她下次肯定不敢了,您就大人大量饶了她吧,地上冷,别再跪伤了。”
按沈韵瑾的规矩,除了夜里睡觉,绵绵要跪满三天。从早晨到晌午,这才半日,绵绵哭得一张小脸开了裂,嘴唇也乌青乌青的。她身上有为救沈韵瑾留下来的箭伤,体内还有余毒未褪尽,沈韵瑾也不忍心罚她,可她这次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差点酿成大祸。
沈韵瑾严厉道:“身为一个丫鬟,听信他人之言就敢随意揣测主子私事,自作主张给主子下药,胆大妄为且愚蠢至极。我是不是平时太惯着你了?沈府没有教好你,以你这种性子,将军府恐怕也容不下你!”
这话说得重,绵绵吓坏了,瞪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沈韵瑾,满脸震惊。
绿萝挨着绵绵跪下:“少夫人,念在绵绵护主有功,您原谅她这一次吧,她还小,她会改的。”
绵绵“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小姐,你不要我了吗?那我不活了,小姐你打死我吧,你别赶我走,我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一时间哭的哭劝的劝,乱成一锅粥。
地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吞没了脚步声,院子里来了人沈韵瑾也没察觉,只听一个清润含笑的声音响起:“哟,嫂嫂这儿这么热闹。”
抬头望去,箫慕一身银色的轻盔铠甲站在茫茫白雪之中,一股傲然之气映射苍穹。
“别吵了!”沈韵瑾呵斥住丫鬟,让她们都退下。绵绵一步三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沈韵瑾,沈韵瑾挥挥手,人柔和下来,“先下去吧。”
箫慕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门槛外侧道:“大哥今日好兴致,欲在暖阁里围炉煮茶,我听闻嫂嫂这里有御赐的龙团凤饼,特厚颜来讨一点。”
龙团凤饼是先皇赐给沈韵瑾她爹的,她爹并不十分喜欢喝,充作了她的嫁妆。
沈韵瑾取了茶来,箫慕又向她发出邀请:“好茶还需众人品,嫂嫂不如一同去品鉴品鉴。”
沈韵瑾欣然前往。
箫慕的盔甲被雪映得闪闪发亮,沈韵瑾好奇地看着他这一身装束,实在不像是能闲下心来喝茶的样子,应该去找个酒馆饮酒吃肉还差不多。
箫慕解释:“昨夜在宫里值夜,今早皇上心血来潮要阅兵,又陪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连夜至半日未曾歇息,下了值不睡觉第一时间要喝茶?沈韵瑾不懂他们的这种风雅。
暖阁里已置好了茶具,炉子上咕咚咕咚烧着开水,箫恒披着厚厚的毛衾歪在躺椅上,气色看上去比前一日好了很多,他手里捏着一封书信在看,看到沈韵瑾也没觉得意外,只坚持把书信看完,然后折起来扔进炉子里一并烧成了灰。
没有丫鬟在边上候着,沈韵瑾主动拆了茶叶斟茶,她直觉请她过来并不单单是喝茶这么简单。
果然,第一杯茶还没喝尽,萧慕按捺不住丢了茶杯说:“哥,有什么消息直说吧,我困得不行,还想回去补觉呢。”
萧恒吹开浮在杯面的几片茶叶,慢慢道:“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到了羌芜,查到了三件事。其一,羌芜国五王子栾枫年幼时因家族内部斗争被迫流落南疆一带数年,羌芜战败于我朝、送质子入京城的前一年他才回归羌芜王室。据说那之后他一直病重,但羌芜对外封锁这一消息。”
箫慕用两根手指刮着眉毛,沉思片刻:“栾枫今年十八岁,也就是说十四岁才回到羌芜,此前一直以庶民身份在南疆各国活动。我没记错的话,景熙十年,誉王随先皇征战,去的就是南疆那边对吧?”
“好记性,也许那时候誉王和栾枫就已经相识了,这也就能解释得通栾枫为什么会男扮女装冒充四公主出入誉王府,如果沈小姐当真没看错的话。”
箫恒的目光扫过沈韵瑾,沈韵瑾静坐喝茶。
箫慕嗤笑一声,“栾枫宣称病重的那几年实则是在京城跟誉王鬼混?好一对痴情的人儿啊。”
萧恒用眼神责备了一番弟弟轻浮的言辞,萧慕只当不察,继续追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你们绝对想不到栾枫的生母是谁?”
萧慕和沈韵瑾都不喝茶了,直勾勾地看着萧恒,静待下文。
“前朝江南淮阴县陈员外家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容貌倾城比西施更胜,可是命不太好,陈员外遭奸人陷害家破人亡,一对姐妹花沦落风尘,妹妹被人带去羌芜送给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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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还是王子的和硕,生了栾枫和琳琅。姐姐成了江南盛名一时的花魁,叫胭脂。”
沈韵瑾的手重重地抖了一下,打翻了茶杯,茶水沿着桌沿簌簌滴落。
箫慕也掩盖不住惊讶,抬高声音问道:“胭脂?祁王.....”
“没错,就是祁王的母妃,胭脂。”
先皇游历江南时召幸了胭脂,只一次便怀了龙胎,但先皇并不想认这对母子,祁王在江南长到七岁,那年他母亲得了重病,临终前花重金疏通层层关系,最后找到了在先皇身边伺候的大公公,才把他送进了宫。这段皇室密辛京城的贵族圈都知道。
“陈氏姐妹相隔千里,又都是红颜早逝,因为身份低贱,无论是先皇还是和硕都恨不得抹去她们的痕迹,所以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的关系。我们的探子还是偶然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鸨那里得到的线索。”
“那栾枫和祁王知道吗?”
箫恒点点头:“想必知道。”
“所以第三件事是……”
箫恒撑着额头休整了片刻才说:“江南一带兴起了一个鹿鸣书院,是前太子太傅联合几个告老还乡的阁老创办的,近一两年通过科考入朝为官的有两成曾在鹿鸣书院求学,而具探子打探到的消息,这个书院背后有可能是祁王在支撑。”
“祁王一个落魄皇子有这么雄厚的财力?”
“所以这事很蹊跷,一定还有人在帮祁王。”
“栾枫?”
萧恒默然。他转向沈韵瑾,伸手晃了晃,把震惊到恍了神的沈韵瑾叫醒:“你跟安阳郡主关系好,看看是否能从她那里知道些祁王的动向。”
“安阳....安阳现在是祁王妃了。”
如果事情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祁王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安阳是否知情?
“誉王当初的势力现在应该都掌握在祁王手里了。”
沈韵瑾不解,“现在盛世清明,为什么总有人想让天下动乱呢?”
“有人伪造了先皇手谕让人以为誉王才是真命天子,可誉王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把怨恨都对准了皇上。有人只想当个清闲王爷,可偏偏娶了权势滔天的郡主,他动与不动都成了皇上眼中的一根刺。有人为公道,有人为活命,只有百姓才求天下太平。”
箫恒倒完壶里最后一杯茶,茶温得刚刚好,他一口饮尽了,嘱咐箫慕:“在没有拿到祁王有异心的确切证据前先不要惊动皇上。”
箫慕一点头,又哂笑道:“皇上何等英明,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呢。”
“让父亲注意安全。”
“放心吧,他老人家比我们想得更周全,看得更长远。”
箫慕太困了,喝茶也提不了神,他匆匆告辞回去补觉。暖阁里只剩箫恒和沈韵瑾,沈韵瑾还在消化她刚刚听到的事情,一点一点串联起来,越想越心惊。
箫恒在一旁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说:“我饿了。”
他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底漫起一片火光,像干枯的禾苗渴望雨水的滋润那般望着沈韵瑾。
阿兰说相思会让人焦躁不安,误以为那是爱意翻涌。箫恒灼灼的眼神里藏着某种经久不息的欲望。
沈韵瑾从衣袖里翻出薄荷糕,捏了一小块塞进箫恒的嘴里,手指触碰到他的唇边,温暖湿润的触感让指尖轻轻一麻。两人都愣了。
箫恒咀嚼着薄荷糕重新闭上了眼睛。沈韵瑾讪讪收回手。
薄荷糕压不住箫恒的饥饿,他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相思的药性并不太强,忍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沈韵瑾这样想着便不再管他,只吩咐丫鬟好生照看着。
22. 溃不成军
箫恒觉得他总是很饿,就好似身体深处被人挖了一个无底洞,无论吃多少食物都填不满。而唯一能缓解这种饥饿的方法是闭上眼睛,任凭虚空中慢慢浮现出沈韵瑾的音容笑貌,沈韵瑾媚眼如丝地看着他,用一种极具蛊惑力的声音说:“我若要勾引你,你可把持得住?”
他知道这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可他制止不住这些幻象,她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从脑海中来,从心底最隐秘的那个角落里来。
他强忍住要去找沈韵瑾的冲动,双手死死地按在躺椅两旁的扶手上,青筋从瘦薄苍白的皮肤中暴起,而幻象中的沈韵瑾握住他的手,微微俯身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滚!”
箫恒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旁边的矮几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把正在给他剥橘子的心柔吓了一跳。
心柔焦急地抓起他破了皮的手,拿帕子蘸掉渗出的血丝,又心疼又担忧:“你怎么了?发噩梦了?”
可箫恒眼前的人变成了沈韵瑾,沈韵瑾眉梢微挑、似笑非笑:“你不爱惜你的身子,死了正好,那我就坐稳这将军府少夫人的位置了。”
她总有一万种办法来撩拨他。
抚琴的沈韵瑾灵动悠然,喝茶的沈韵瑾优雅端庄,爬到树上摘柿子的沈韵瑾活泼俏丽.....还有她刚来将军府时双手捏着休书黯然伤神的模样......记忆奔流不止,目光所及全是沈韵瑾。
我这是怎么了?
箫恒用力拽着自己的胸口,力度大到仿佛要把那颗心掏出来看一看,它到底是变了,还是坏了?
心柔不知道他在经历什么,只感觉他情绪激动,身体微微发抖,唤他也不应,像得了癔症。
心柔将他抱在怀里,细细地亲吻他的额角,亲昵地跟他说话:“箫恒,你看看我,我是心柔。”
箫恒总算清醒了些,眼眸中映出心柔那张永远氤氲着水雾的脸,春雨化冰般地楚楚动人。他伸手去抚摸心柔的脖颈,想起他曾经狂热的心动,想起他发自肺腑的誓言,想起他是那么爱她,他向上天祈祷,纵世间有风情万种,他只愿与一人共白头。
可是不过须臾间,没顶的饥渴再次席卷而来,一千个沈韵瑾环绕着他笑,魔鬼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击溃他的意志,嘲笑他的懦弱,讽刺他的忠诚,诱惑着他落入她的网中。他无处可逃,他溃不成军。
箫恒把心柔按在怀里,发狠地亲吻她,撕咬她,像一头饿久了的狼,一寸一寸地把猎物吞入腹中。又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以最卑微的姿态膜拜他的神明。
唇齿相依,水乳交融,他荡漾在云端,跌落在尘土,神思在混沌中星离雨散,齿缝里一字一字喊出那个藏着他的恨与欲念的名字:“沈、韵、瑾!”
那一瞬间,心柔觉得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心和案台上的烛光一起停止了跳动。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吹过,微弱的烛火熄灭了,于是黑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而她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清醒着沉入一个梦境。
月色映雪,洗净一切尘烟,窗外华光旖旎,所有的心事埋葬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另一间屋子里,沈韵瑾再次提笔写下“见字安好”,她周围的地上散落无数揉成一团的纸团,昭示着写信之人无法坦然诉之的关切与担忧。
她在给安阳写信,腹稿打了千万遍,还是不知道怎么旁敲侧击的跟安阳打探祁王,索性不问了,只寒暄些女儿家的私房话,最后嘱咐安阳多保重,常来信,想了想还肉麻地加上一句:不论未来怎样,我们情谊长存。
把信装进信函里,沈韵瑾心中的怅然仍挥之不去,以至于夜里也睡得不安稳,零零碎碎地做了几场梦。
她梦见小时候她爹让她在酒桌上献艺,因唱错了小曲被一个酒杯击中了下颌。又梦见在誉王府,她趁誉王喝醉主动投怀送抱,被誉王一把推开。不知怎的还梦到了战争,梦见她和安阳分别站在一条河的两岸,安阳全身是伤,河里的血都染成了朱色。
就是这个梦把她惊醒了,窗外月光雪光太亮,恍如白日,问了守夜的丫鬟才知道不过五更天,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沈韵瑾披衣走了出去。院子里好安静,空气中有清冽的梅花香,她独自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月光照着她的影子孑然而清冷。
她一时兴起,搓着手穿过垂花门,踩着积雪一路往外去,府里有些做粗活的婆子仆役已经起了,开始忙碌琐事,遇见她满脸诧异地行礼,问少夫人哪儿去?沈韵瑾笑笑说“四处走走”。
沈韵瑾专拣僻静小道走,曲径通幽处,以为无人来扰,走到后院的竹林,却早有人捷足先登。箫恒裹着一件栗色的大氅站在林中,仰头望竹,人比竹消瘦。
想不到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也能跟箫恒撞到一起,沈韵瑾避之不及,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如此良辰如此夜,公子不在暖被窝里躺着,为何风露立中宵?”
箫恒微微转了一下头,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眸子亮了亮,而后恢复淡漠如常。他没答沈韵瑾的话,只问:“你又为何睡不着,跑到这里来了?”
沈韵瑾没注意箫恒的表情,她用袖子扫竹上的雪,稍微一碰,一大团雪扑簌落下来,洒了她满头满脸,沈韵瑾轻轻笑出声,她一边拂掉身上的雪花一边回答箫恒:“长夜漫漫,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箫恒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沈韵瑾提议:“再往前走走?”
箫恒也不说好,兀自抬步向前,沈韵瑾不知道他究竟想不想跟自己一道,暗自揣测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
从竹林穿出去就是将军府的后门,此时已经能听到远处赶早集卖早食的走街贩子沿路摇铃的声音了,空气中仿佛飘来了胡饼、烧麦、麻团、火烧的香味儿,沈韵瑾使劲嗅了嗅,问箫恒:“你饿吗?”
箫恒喉结一滚,沉着脸不说话。
沈韵瑾揉着肚子说:“我饿了,要不要出去吃点儿东西?”
“家里的厨子在准备早食了。”
“总吃家里的也腻味了,去外面吃点不一样的。”
“家里的干净。”
“外面的好吃。”
箫恒还在犹豫,沈韵瑾径直往后门走:“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直到走上了长街,箫恒还在暗自后悔,他为什么会跟沈韵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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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没有其他行人,只有他们两个并肩漫步,这种气氛平和中透着些许怪异,箫恒内心惶恐,他不该跟沈韵瑾走得太近的。
沈韵瑾并不知晓箫恒内心的挣扎,只是想到他们现在太像一对平常夫妻,却无话可说,这让她有点尴尬。如果将她换成心柔,他们肯定一路有说有笑。
街巷里的早市热气腾腾,各种摊位鳞次栉比,灶火上蒸的煮的炸的烤的各类吃食香气扑鼻。
时间太早,客人还不多,只有几个不知是刚下了工还是早起做活的白役分散在各个店里呼噜呼噜吃东西,沈韵瑾心中大喜,不用排队等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箫恒没来过这种地方,也鲜少接触这些人,心中更不情愿吃这种看起来很粗糙的食物,他皱起眉头问:“不能再走两条街去酒楼吃吗?”
“酒楼这个时辰还不迎客呢,再说酒楼的吃食跟家里的有什么区别?”
沈韵瑾一路走一路看,比对着哪种食物更好吃,她其实也没怎么吃过外面的这些早食,只托绵绵的福尝过一二,对那些不精致但味道极好的食物念念不忘。
用面粉裹着糯米的团子扔进油锅里,滋啦溅起一层油花,团子的表面立即变得金黄酥脆,香得人直咽口水,沈韵瑾在摊位前站定:“我就要这个。”
箫恒懒得选,也要了和她一样的。
沈韵瑾说:“你肠胃不好,吃点清淡的,我看那边的豆腐花很不错。”
隔壁摊子卖豆腐花,奶酪般的豆腐花上淋了油滋滋的麻酱,鲜嫩爽滑。
摆摊的老板见两人衣着贵气,热情地迎上来道:“我们家的豆腐花是独家传承的手艺,在别处都吃不到的,客官您尝一下,包您叫绝,”
其他店见状纷纷效仿,吆喝着叫卖自家的小吃,都称是独门秘制,沈韵瑾的馋劲儿被勾了起来,各样食物都要了点,在路边支起的小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
两人坐在矮凳上相对用食,箫恒舀了一勺豆腐花放进嘴里,本不抱什么期待,却不想味道果真是极好,他胃口大开,这顿早饭吃得比平日里都多。
沈韵瑾维持着淑女形象小口小口地吃,但速度极快,吃了自己的这一份还不够,眼睛直勾勾盯着箫恒的碗,不知不觉中把勺子伸进了箫恒的碗里,舀了他一勺豆腐花,试过之后惊为天人,立即叫老板再上一碗。
箫恒:“......”
箫恒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切不可被这妖女迷惑。
等他们吃饱喝足,到了结账的时候,两人摸遍全身,翻不出半文钱来。几位老板围在周围与他们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半夜睡不着起床散步,一时兴起出门买早食,压根没想过要带银子这件事,啼笑皆非之后,只好派人跟着去将军府讨。
箫慕早起上朝,刚出门就遇到了被债主追着回来的两人,好生嘲笑了他们一番:“哥哥嫂嫂还真是恩爱,三更半夜地摸着黑出门吃独食。”
箫恒冷脸不搭理他。
可踏进门后又遇见正要去训他的心柔,心柔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后,一双含笑的眼睛里映着箫恒和沈韵瑾并肩而立的身影。
虽然她是笑着的,可箫恒的心还是狠狠痛了一下。
23. 坚守不易
箫恒好几天闭门不出,他刻意躲着沈韵瑾,沈韵瑾去西院探望他,被魏婆子拦在门外:“少夫人对不住,大少爷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放您进去。大少爷身体虚弱,受不得刺激,少夫人体谅体谅,还是请回吧。”
魏婆子满脸歉意,身子佝偻得不能再低,沈韵瑾没觉得落了面子,倒被魏婆子的诚惶诚恐打动了,便不再为难她,只是惊奇: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沈韵瑾以为箫恒几天不来寻她,应是相思戒断得差不多了。
阿兰说要断相思只能生熬,沈韵瑾便以为是像忍着疼痛那样熬,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可她不知道现在的箫恒压根听不得沈韵瑾这三个字。
相思嘛,初始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点挂念,像心里蛰伏了一只小虫子,时不时扎一下,带来一阵隐秘的痉挛。但是时间久了,这种痉挛愈发频繁,牵动着每一根神经,渗进四肢百骸,变成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骨髓,宛如细密的、持续的、不可抑制的情动。
中了相思的人不会想到自己是被药物所控制,因身体和内心都很空虚,会将无端的渴望当成刻骨铭心的爱恋,而那个最能影响他情绪的人或事就会成为爱恋的对象。
有道是:心中若无念想,何来相思?
以相思做毒,要不了人的性命,但可以毁掉一个人的终生,最是狠辣。
沈韵瑾从未相思,不懂相思。
府中杂事多,老夫人有意让沈韵瑾当家,即使病好了仍然把大部分家务交由沈韵瑾,沈韵瑾忙起来很快把箫恒抛在了脑后。
可等她再次见到箫恒,她没想到是那样一个惊惧的场景。
那天夜里极冷,沈韵瑾用过晚膳早早歇息了,将睡未睡之际突然听到有人重重地拍门,从声响和速度来看,来人十万火急。
睡在外间的绿萝去开了门,还没来得及报出来者是谁,就只见一道白影撞进来,直奔沈韵瑾的卧榻,绿萝跟在后面惊呼:“柔姨娘!”
心柔从来没有过这样失礼的时候。
沈韵瑾早已经披了衣服下床,正待问何事?心柔不愿耽误片刻,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拖:“你快跟我去看一看箫恒。”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沈韵瑾被心柔这样的状态吓到了,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绿萝转身要去叫人,心柔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别惊动别人,你跟我去看看,箫恒现在很不好。”
两人踉踉跄跄地赶到西院,沈韵瑾来不及穿外衣,只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披风,此刻已冻得牙齿打颤,可见到箫恒,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猛然收缩,手脚都像被冰封住了,往前挪动不了半步。
箫恒半躺在屋子的门槛上,上半身的衣服褪下来,露出清瘦的骨架,消薄的皮肤在冷空气里泛出了青灰色,更可怖的是他的胸膛和手臂布满了新鲜的伤痕,是用刀划开皮肉的鲜血淋漓。
月光冷冷地洒在他身上,了无生气,分不清这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心柔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哭腔,她手脚并用地爬到箫恒身边,哭喊道:“我就出去这么一会儿,你怎么成这样了啊?”
沈韵瑾也想跪在地上爬。她强稳住心神,颤抖着缓缓走到箫恒身边,伸手在他鼻间探了探,感受到濒死的蝴蝶振翅般的一点点微弱气息,人没死。
箫恒身上的伤口很浅,不至于伤了性命,就是挨了冻,不知道又会扯出什么病来。
沈韵瑾用披风裹住他,和心柔合力将他抬上床,箫恒全程没有睁开过眼睛。
把人安置好了,沈韵瑾按住慌得怦怦跳的心口,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他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他自己拿刀划的。”
“为什么?”
心柔哭得嗓子喑哑,一个劲地摇头:“我不知道,他这几天情绪常常失控,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可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又不让我靠近,就自己捱着。我听到他在里面呻吟、闷吼,只能干着急,他不肯叫大夫,又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沈韵瑾明白那是相思的药性发作了。
心柔哭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刚才晚上他睡不着,说要自己坐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拿到了一把刀。他开始叫你的名字,叫一声就在自己身上划一刀,我进去看时,他身上全是血,我夺了他的刀跑去找你,他又自己走到屋子外面来,他要干什么?要把自己冻死吗?”
心柔声泪俱下,俨然是伤心过头了。
沈韵瑾原本跟着心柔一起坐在床边上,听到这些描述,腾地站起来,额头碰到床架也不晓得痛。
箫恒为了断掉对她的念想,不惜用刀划伤自己,以身体之痛来解相思之苦。
沈韵瑾只觉得愧疚难言,是她把他们害成这样子的,她没脸面对心柔。
她蹲下来握住心柔的手,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别怕,先找大夫。”
“可若老夫人问起,我怎么跟她说?”
“先别让老夫人知道。箫恒伤得不重,应该只是着了凉,先让大夫调养好他的身子。”
沈韵瑾手脚冰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拽住,每一次呼吸都让她肝胆俱裂。她怎敢让别人知道,她给自己的夫君下药,为了让她夫君能够爱上她。
绿萝还在房里焦急地等待,刚才她也想跟着沈韵瑾一起去来着,可沈韵瑾只让她好生待在房里,她不知道西院那边的情况,直觉事情应该很严重,她不敢睡,随时听候吩咐。
沈韵瑾回来时失魂落魄,脸色难看极了,绿萝颤着声唤她,唤了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她让绿萝连夜去请大夫,悄悄带去西院,还嘱咐一定不能让府里的其他人知道。
绿萝遵令准备去了,又见沈韵瑾闷着头往外走,她急忙追上去:“少夫人你上哪儿?你得穿件衣裳啊。”
沈韵瑾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茫然看着绿萝,又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中衣。
绿萝担忧地服侍沈韵瑾穿好衣服,帷帽、护颈、披风包得严严实实,亲自把沈韵瑾送出了门,确定沈韵瑾的神志是清醒的,才叹了口气往反方向走。绿萝不像绵绵,她知道不该她问的绝对不问。
沈韵瑾徒步走回了沈府,她要问一问她娘,当初送那些药给她时有没有想过今日的这种境况。
沈府的管家因大小姐深夜回门大惊失色,以为是跟姑爷吵了架,当即要去报告老爷,被沈韵瑾一记严厉的眼神给定住了,“敢惊动我爹你明天就收拾包袱滚回乡下放牛去。”
老管家乖乖息了声,他知道他家的这位大小姐脾气是绝顶的好,对上上下下都谦逊有礼,可她动怒的时候你也千万别撞枪口上,后果怎样家里那三位少爷都领略过。
沈韵瑾一直走到沈府最深处角落里的偏院,那里四不靠,幽静得快要被人遗忘了,是她娘住的地方。
赵姨娘居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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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睡,房间里有零星的灯光,没有丫鬟值夜,沈韵瑾一脚踹开了门。
赵姨娘正凑在灯前做针线活,被沈韵瑾这一吓,针扎到了手指,血珠涓涓冒出来,赵姨娘“哎哟”一声,像见到鬼一般,手指着沈韵瑾,“你你你你你”了半天。
沈韵瑾关好门,在她娘对面坐下,冰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赵姨娘连喝了三杯水压惊,用力往沈韵瑾的胳膊上掐了一把,怒道:“三更半夜抽什么风?我还以为恶鬼上门。”
沈韵瑾说:“不做亏心事,就不怕恶鬼上门。”
赵姨娘皱眉:“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你姑爷差点被你害死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年纪轻轻就做寡妇?”
赵姨娘眼睛瞪得仿佛要从瞳孔里跳出来:“姑爷怎么了?你怎么就要守寡了?”
沈韵瑾顶着一张冰块脸不说话,赵姨娘急坏了:“你倒是说呀?发生了什么事?”
沈韵瑾把手朝她娘摊开:“解药。”
赵姨娘莫名其妙:“什么解药。”
“相思的解药。”
赵姨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韵瑾说的相思是什么,她一摆手转过身子道:“那东西没有解药啊,再说它也不需要解药啊。”
沈韵瑾坚定地说:“不可能,但凡是毒药就有解药,不然闹出人命来了怎么办?”
赵姨娘更加不解了:“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出人命呢?”
“那些药粉吃了是会上瘾的呀,总不能任凭着瘾发作吧,这药性怎么解?”
“目的就是要让食用的人上瘾啊,不上瘾他怎么垂怜你?怎么对你百依百顺?怎么恩爱一生?”
沈韵瑾觉得简直跟她娘没法沟通,她手在桌子上来回敲着,愈发心急,慌不择言地问:“你给我爹也用过?”
赵姨娘说:“那倒没有,我当年的风姿没必要用这个,招一招手你爹就摇着尾巴来了。”
沈韵瑾嗤一声,“现在还不是被抛弃的份。”
赵姨娘不服地回斥她:“我说的是当年,你提现在干什么?我现在不用伺候那老头子,高兴得很。”
沈韵瑾几乎要绝望了,趴在桌子上哀嚎:“娘,我来不是要跟你说这些,我需要解药救命,你告诉我相思怎么解?”
赵姨娘还是那句话:“无可解也不用解。”
沈韵瑾无奈,只好把箫恒的处境说给赵姨娘听,赵姨娘听罢拍案而起,满脸恨铁不成钢。
比起箫恒的性命,赵姨娘更在意的是她这个貌比西施的女儿成亲这么久居然还是处子之身,而她夫君宁愿自伐也不想与她相守相依。
赵姨娘由怒转哀,扶额叹道:“你真是不争气啊!”
沈韵瑾如今没法争这口气,她说服不了自己吃下强扭的瓜,也不愿看到箫恒与心柔的爱情破灭。
她求她娘:“我不过是要一个将军府少夫人的名分,何苦来呢,只要箫恒他保证不休我不就行了?烟花之地的花娘子那么多,她们用这相思勾来恩客,可也没见哪个恩客一辈子钟情于一人啊,一定有法子解的是不是?”
赵姨娘摇头:“能被相思勾来的多多少少都是动了点情的,情以淫为首,她们以身代药,恩客便不会受相思之苦。时间长了,恩客对她们的感情淡了,药性自然也就慢慢地消除了。”
“所以?”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同房,一直到他不愿意再碰你的那天。”
24. 恶行召召
沈韵瑾没能讨到解相思的法子,心事重重地回了将军府。她一夜未睡,眼底下青黑一片,活像被人打了两拳似的,形容之憔悴无法用语言诉诸。
绵绵早上打了热水进屋,就看见沈韵瑾穿戴整齐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她明明穿得很厚,可从侧面看去身体却薄薄得像一片影子。
镜子里倒映出沈韵瑾黯淡无光的脸,比窗外阴沉的天还黑上三分。绵绵从没见过沈韵瑾这副模样,惊慌地叫了声“小姐”,沈韵瑾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片刻,眼神空空,看得绵绵无端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她自己打湿了毛巾胡乱抹了把脸,越过绵绵走了出去。
绿萝来收拾屋子,见绵绵委委屈屈地瘪着嘴,拿眼剜她:“还哭!瞧你干的好事!”
沈韵瑾去西院看箫恒,箫恒已经醒了,浑身裹着纱布靠在床头喝粥,心柔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沈韵瑾不敢靠得太近,就站在门边上看着。
绿萝办事利落,大夫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除了看门的小厮和守西院的魏婆子见过,再没其他无关人知晓夜里的事。
大夫说箫恒只伤了皮肉,有府里的名贵药材吊着,身体倒无大碍,只是心病难医。
心病皆因沈韵瑾而起,再有下一次又该如何?
箫恒在心柔的督促下吃完了大半碗粥,又喝了药,困劲涌上来,人有些昏昏沉沉。心柔扶他躺下休息,给他仔仔细细掖了被角,又准备去打水为他洁面,可刚一转身就被箫恒拉住了。箫恒病中黏人,不让心柔走。
沈韵瑾亲自去打了水端到床边,心柔也是累极了,一只手被箫恒握着,一只手曲在身下,歪在榻前睡着了。沈韵瑾脑子里突然冒出“苦命鸳鸯”四个字来,这要放在戏文里,她就是拆散这对鸳鸯的恶人。
我也非本愿,就当是世事弄人吧。
沈韵瑾叹了口气,吩咐魏婆子把心柔扶到另一处休息,她用热毛巾为箫恒擦拭面部。
折腾了一夜,箫恒的头发散开,墨汁般淌在枕头上,愈发衬得面色苍白。他的五官俊朗,长睫若羽,鼻梁挺拔似起伏的山峰,嘴唇削薄,安静沉睡时好似一幅精心勾勒的美人图,病气也掩盖不了其金相玉质。
唇边沾了些药渍,沿着下颌蜿蜒流向脖颈,沈韵瑾掀开一点领口的衣服,把毛巾贴上去,许是下手重了些,箫恒睫毛颤了颤,骤然睁开双眼,与从上而下俯视他的沈韵瑾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瞬间,沈韵瑾分明看见他眼睛里汹涌波动着的情意,是久违的思念与狂喜。她正待看得更清楚些,那些情意转瞬即逝,变幻成愤怒的火苗,滋滋燎烤着她。
箫恒抬手掐住沈韵瑾的脖子,因使不上力气,这狠厉的姿势莫名沾染了些暧昧,沙哑的嗓音也像某种调情,他问:“你究竟用了什么妖术来魅惑我?”
沈韵瑾任由箫恒掐着,不挣扎,不言语,依然维持着俯身看他的动作,手指还抵在他的脸颊处,有温润的触感。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缠绕着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要吻到一起。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沙漏落下的声音,沙沙、沙沙,和着心脏跳动的回响。
箫恒先败下阵来,他垂下眼帘,手往外一推将沈韵瑾推下了床榻。沈韵瑾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握着冷透的毛巾说:“你睡吧,有需要叫我。”
沈韵瑾回到卧房也是倒头即睡,无人敢来扰她,她一直睡到月亮高悬。
醒来时分不清什么时辰,只见守夜的丫鬟坐在桌前,半阖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磕到桌子上吃了痛才惊醒,揉着额头转一圈,见到沈韵瑾眼睛一亮,叫道:“少夫人您可算醒了,饿不饿?我去把饭菜热一热。”
沈韵瑾没什么胃口,让她不要忙,却问心柔有没有来找过她。
丫鬟摇摇头:“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少夫人。”
无人找就证明萧恒没事,沈韵瑾安下心来,让丫鬟去给她煮点热汤。结果丫鬟才刚出去便又进来了,不大高兴地报告:“柔姨娘来了。”
沈韵瑾忙趿了鞋迎出去,心柔等在屋外绞着帕子忧心地说:“他又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沈韵瑾二话不说往外冲,丫鬟追在后面问:“少夫人,热汤还煮不煮?”压根没人回答她。
西院除了主卧还有两间厢房,萧恒就在东边的那间厢房里,门从里面落了锁,沈韵瑾踹不开,好在厢房的窗户对着院门这边,她用刀撬开窗户爬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听得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如某种兽类压抑的哀鸣,沈韵瑾摸索着点了一盏灯。灯光投射下一片蝉翼般的光晕,照射着屋子里的人如一个虚影。
萧恒蜷缩在椅子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手握成拳头死死地塞进嘴里,有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
沈韵瑾走过去拍了拍他,手才刚刚触及他的肩膀,萧恒猛地弹开,低吼道:“别碰我!”
沈韵瑾不管他,抓着他的手强行从嘴里拿出来,萧恒身体抖得厉害,手背被他撕咬得血肉模糊,沈韵瑾不禁怀疑,再这样熬下去她整个人都会碎掉。
沈韵瑾蹲在他面前说:“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别伤了你自己。”
萧恒蜷缩得更紧了,身体团成半圆,脊背上嶙峋的骨头突出来,几乎要把皮肉刺穿。
相思越是压制,欲念越是疯狂。
沈韵瑾身上有很淡很淡的幽香,那股幽香萦绕在萧恒鼻间挥之不散,它们勾着萧恒的魂,把它从身体里剥离,晃晃悠悠飞向遥远的天际。
意志摇摇欲坠,萧恒忍不住朝沈韵瑾伸出手,而沈韵瑾把他的手捧在手心,缓慢地摩擦,又对着流血的伤口轻轻吹气,问他“疼不疼?”
似有一阵暖风吹过,融化了一塘冰封的池水,箫恒心神激荡,等他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他已经把沈韵瑾拥在了怀里。
心柔的脸和沈韵瑾的脸在眼前交叠,身体和思想在做强烈的斗争,箫恒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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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沈韵瑾掀开,“滚.....滚远点儿........别靠近我.......”
沈韵瑾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箫恒,目光幽深,看一眼便让人沉溺其中。
箫恒捂住眼睛,拿头去撞桌沿,哀求般地呢喃着:“别这样看着我。”
沈韵瑾的手垫在桌子边上,避免箫恒磕到,她直起身体,用另一只手勾住箫恒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来,鼻尖与鼻尖相碰,她用一个缠绵的吻覆盖住箫恒冰凉柔软的嘴唇。
箫恒突然间就平静下来了,身体里那股找不到出口的浮躁偃旗息鼓,日日折磨着他的渴望得到了真实的回馈。
他闭上眼睛,像干枯的种子终于等来了雨露,他贪婪地吮吸着,一朵花在胸腔里发芽,而后花叶处处绽放,开出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不知吻了多久,沈韵瑾微微放开他,轻声问:“好点了吗?”
箫恒双眼迷蒙,嘴唇微张,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天地几时,他缓缓把头靠在沈韵瑾的肩上,仍然沉醉在一个美丽的梦境里。
既然是梦,总归是要醒的。
梦醒后,箫恒面对的是更加不堪的痛苦和愧疚。
“你对我做了什么?”
神思重新回归身体的那一刹那,箫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扶在沈韵瑾双肩的双手,手上还残留着属于沈韵瑾的气味和温度。
因亲吻得太用力沈韵瑾的嘴唇有些红肿,肩侧的衣裳压出了些许褶皱,青丝散落,素面无华,却在微弱烛光下映照出的旖旎的光彩来。
箫恒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惧,对背叛的恐惧,对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恐惧。
“对,是我。”
沈韵瑾坦然地看着箫恒:“是我用妖术魅惑了你,让你沉迷于对我的爱恋无法自拔。是我不知廉耻,妄想横刀夺爱,硬生生地插足你和心柔的感情。你不愿意,是我强迫你的。”
沈韵瑾一字一句说得很缓慢,字字如刀,扎得人心千疮百孔。
箫恒茫然地看着沈韵瑾,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沈韵瑾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中了一种名为相思的毒,此毒无药可解,只有我以身代药,才能缓解你身上的相思之苦,就像刚才那样。”
“啪!”箫恒自己都没还没应过来,一个巴掌已经甩到了沈韵瑾脸上,那玉瓷般的肌肤瞬间起了五个指印。
箫恒声音沙哑得让人不忍听,他指着沈韵瑾:“你再说一遍。”
沈韵瑾冷漠而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她刚才所说的话,“此毒无解,你若生生熬着,恐有性命之忧。”
“呵,我要你来担心我的性命?”箫恒气得笑了,他往后退两步,身形踉跄不稳,语气却哀而坚定:“吾妻沈氏,心如蛇蝎,恶行召召,竟敢谋害亲夫,此时不休更待何时?”
桌子上有纸和笔,沈韵瑾拿了双手递过去:“任凭处置。”
25. 妄念难消
箫恒第二次要休妻,动静还没闹到老夫人那儿,先被心柔拦了下来。
心柔平日里对箫恒百依百顺,是个水利万物而不争的性子,唯独这次,她将箫恒写好的休书三两下撕了个粉碎,怨道:“你们是受父母之命定下来的姻亲,是宗法礼制承认的夫妻,老夫人日日盼着抱嫡亲孙子,你们在这儿胡闹什么?”
不等箫恒做出反应,心柔拉着沈韵瑾就走。因她也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出去的时候想走门,可门不仅从内锁了,还有个厚重的红木椅子顶住,心柔搬了一下没搬动。
两个女人挪不动一张红木椅子,这下气势便没了,再看那个被心柔推开后嗖嗖灌着冷风的窗户,难道又要灰溜溜地爬窗出去?
箫恒在她们身后冷笑一声:“呵,真有出息。”
箫恒上去把椅子挪走,门洞大开,他指着屋外说:“走吧,以后的日子你们两好好过!”
心柔红着眼睛闷闷的,箫恒脸色铁青,两人都不看对方,气氛陡然尴尬,沈韵瑾自己跨出门槛:“行吧,我走!”
箫恒一点情面不讲,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心柔不知怎么劝的箫恒,反正沈韵瑾最终也没收到那纸休书,只是箫恒对她的厌恶比之前更甚了。这也怪不得箫恒,谁遭到这种暗算还能宽宏大量地原谅对方?
沈韵瑾在这件事上不占理,甚至可以说是丢人丢到家了,因此她对箫恒和心柔能躲则躲,可又终日提心吊胆着,怕相思再发作,箫恒熬不住她还得去跟他亲亲。
亲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事后回想起来臊得心惊肉跳,箫恒是不情愿的,衬得她像那占人便宜的浪荡登徒子。
从世家贵女变成手段下作的□□,沈韵瑾的傲气全没了,日子过得煎熬,不出三天人就瘦了一圈。
救她于水火的是前太子太傅的小外孙覃敏,准确地说,是关于他的流言。
京城下了第二场雪,纷纷扬扬大有要埋葬万物的架势,这种天一般是没有人愿意出门的,可东郊有个拾荒的老头因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冒着大雪出门碰运气,希望能捡到只冻死在路边的野狗拖回家煮了。他运气好得出奇,狗没捡到,捡到五个冻得硬邦邦的姑娘。
那五个姑娘正值妙龄,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扒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扔在荒野里,若没有那拾荒老人,她们等到雪化也不一定能被人发现,只能熬成一堆无名枯骨。
这事报到了官府,经过彻查很快确定了姑娘们的身份,是杏花楼新进的花娘子,均被覃敏包了月,说要带出去快活几天,这不,直接快活上了西天。
官府传覃敏问话,覃家却说府里没覃敏这号人,盘问一番才知,覃敏玩物丧志,得了癔症,被家族除名了,至于下落,上上下下皆说不出个所以然。
京城里的纨绔公子哥儿都爱玩,玩得过火了闹出人命不稀奇,多是破点财打点关系把事情压下去,还从没见过哪家真狠得下心把废物儿子从家族除名的。
事情传散开来大家唏嘘不已,有人称赞覃家坚守文人风骨,正道面前大义灭亲。也有人好奇这覃敏究竟是混账到了何等地步才会成为家族的弃子?
总之自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覃敏,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毕竟没有了家族的庇护,身上又背着命案嫌疑,与过街老鼠无异。
可过了没几天,和覃敏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少爷家里联合起来报官,说覃敏拐了他们儿子。这些家族也拿不出实质证据,就是覃敏不见了,他们的儿子也数日不归、音信全无,认定这中间脱不了干系。
官府统计了失踪的人数,包括覃敏在内共六人,有开封府少尹的侄子、翰林学士的堂弟、平南节度使的儿子....多是世家子弟,是个烫手山芋。
主管此案的衙门连夜上奏皇上,皇上随手一指,就把寻人的事就交给了大理寺,身为大理寺少卿的箫恒清闲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京城丢了六位少爷,无论他们是自个儿跑出去鬼混还是被人绑架谋财害命,有他们背后的家族顶着,不是大案也升级成了大案,即使箫恒的身体还很虚弱,也得强撑着起来主理事务,不然定会被弹劾仗着老将军的功勋尸位素餐。
老夫人心疼儿子,又不能违抗皇命,只得道:“你让你手下的人去查就好了,天寒地冻的,你何苦亲自跑这一趟。”
箫恒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摇摇头说:“这些事蹊跷得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恐怕背后还会牵扯出其他事来。”
箫恒投身到繁忙的公务中,沈韵瑾暗暗松了口气,她不用担心会在府里撞见箫恒平白遭一顿羞辱,而且有事情让箫恒分心是好事,他的注意力就不会全然集中在相思上面,说不定药性就慢慢地淡化。
可是箫恒查案,找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沈韵瑾。
覃敏一伙人失踪前最后去的地方是阿兰的缘来阁,据说他在缘来阁淘到了好东西,于是设宴邀请一众朋友观赏,就是在这次宴会之后覃敏被家族除名。
宴会那天发生了什么?覃敏淘来的东西又是何物?覃家人缄口不言,只以一句“家丑不可外扬”打发了去。盘查缘来阁,阿兰说覃敏在他这里买了几幅名家字画,并无特别。
沈韵瑾想起缘来阁开张那天,覃敏也在店里,他花重金买了不少字画,说那是难得的宝贝。可既然是宝贝,他一次性买的数量也太多了些,再豪气的古玩店也不能成堆私藏宝贝吧,除非是忽悠人傻钱多憨子。
“覃敏去缘来阁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天前。”
可缘来阁开张一月有余了,看来忽悠了还不止一次,沈韵瑾在心里赞阿兰是个会做生意的。她抬头看箫恒,又微微错开目光:“你怀疑阿兰?”
“你觉得栾枫真的只是出于善意给阿兰开了这家店?”
那么好的地段,那么精致的装潢,投入那么多资金压根不计算能不能回本,这善意就跟不要钱似的。天下的好人若都有五王子这样的手笔,世上就再也没有受苦受难的穷人了。
沈韵瑾点点头附和:“的确很反常。”
箫恒对她依然没有好脸色,虽然面无表情不怒不喜,可眼睛里的嫌弃明晃晃的,如刀割着沈韵瑾的脸皮,偏偏他眼睛还始终定在沈韵瑾身上,片刻不曾挪开。
沈韵瑾被他看得难受,无处可躲,只得微微垂首,看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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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裙摆下露出来的一小片脚尖。雪地里,她的影子和箫恒的影子交织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
“你不是跟那个阿兰关系很好么,跟我一起过去,看看那家店里究竟有些什么牛鬼蛇神。”箫恒转身,大氅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了一下,带起轻微的风。
沈韵瑾拽了拽衣袖,恨现在的自己太怂太心虚,简直被箫恒全方位压制。
两人自然是坐同一辆马车,一人坐一端,都紧紧贴着车壁,中间的距离几乎还能再塞两个人。箫恒手撑着额头眼睛半阖,沈韵瑾面朝窗外出神,她总有一种错觉,箫恒在看她,目光里淬了毒液幽怨憎恨地看着她,沈韵瑾身体僵硬,不敢回头。
雪太深,马车走得慢,摇摇晃晃的,愈发让人心神不宁。车厢里又太安静,一声咳嗽一声闷哼都听得清清楚楚,气氛因此变得极其微妙,沈韵瑾似被火烤又似被冰冻,浑身不自在。
箫恒觉得有些冷,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马车的一侧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歪了一下,沈韵瑾跟着往后一倒,直接撞进了箫恒怀里。
她的侧脸贴着箫恒的胸膛,出乎意料的很软又很暖,还有一股松木的清香,沈韵瑾埋在那股清香中没能使得上力,好不容易才支撑起身体,刚要坐正,马车又是一震,沈韵瑾重蹈覆辙再次与箫恒撞了个满怀。
“这也是你勾引我的手段吗?”
箫恒的声音裹着碎裂的冰碴,冷到极点。
沈韵瑾自诩是个临危不乱的稳重人,这下也羞得无地自容,她强作镇定坐起来,手不知道按到了哪里,就听箫恒咬着牙闷哼一声,眼尾染上一片红色,凝成一点火光,迅速燎原。
沈韵瑾还维持着身体半起的姿势,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堪堪摁在箫恒腹下几寸,那里硬硬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沈韵瑾因为太过慌乱,甚至无意识地抓了一下。
完了!
箫恒出离愤怒了。
“卑、鄙、至、极!”四个字从箫恒的喉咙间滚出来,阴鸷森寒。
沈韵瑾当然意识到她干了什么,如惊弓之鸟般弹开,恨不得从车厢上那扇狭窄的窗户飞出去。
箫恒现在的状态经不得任何撩拨,一颗小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会荡漾起一池子的涟漪。
沈韵瑾在心中叫苦不迭:好端端的,你非要我跟你一起出来干什么?
如果不曾有过相思这种药物,沈韵瑾不会对勾引箫恒这件事有任何羞赧,她敢作敢当,敢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所求之事,也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下药惑夫”的罪名使她底气掉了一截,在箫恒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
箫恒藏在袖子下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胸腔剧烈起伏,呼吸一声重过一声,他的理智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山雨欲来,樯倾楫摧之际,沈韵瑾凑近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啄。
箫恒想推开她,手明明在往外用力,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将他的意志烧成灰,他化身肆虐的野兽疯狂舔舐沈韵瑾唇上的香甜,怎样也无法满足,最后他重重咬在沈韵瑾的唇角,血腥味灌进口腔,心中万马奔腾的邪思妄念才像尘烟一般消散。
26. 诡谲奇画
大雪天里没什么生意,阿兰坐在火炉边温一壶酒,就着肉干喝下一盅,身心俱暖,又摇头晃脑地哼了两句小调,俨然富贵闲人一个,好不惬意。萧恒和沈韵瑾的到来打断了他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时光。
门帘掀开带进一阵风雪,而站在门口的两人比风雪还要冷上数倍。
萧恒的手腕处淌着血,那是他恨自己压制不住心中的欲念生咬出的一道口子,看着挺骇人。沈韵瑾的嘴角破了,唇边留下一抹妖艳的鲜红,也是萧恒咬的。
阿兰怔愣地看着周身笼罩鬼魅寒气的两人,忘了要起身招呼。
还是沈韵瑾忍着气幽怨地先开口:“得亏你还是个当掌柜的,就让我们这样生站着?”
阿兰这才“啊”了一声回过神,忙不迭地站起来,“两位贵人怎么伤着了?快过来烤烤火,我去找药。”
等拿来了金创药,两个冷面人还杵在门口,像被冰封印了一般,气氛诡异。
阿兰赔着笑将他们引到火炉边,正欲亲自给他们上药,沈韵瑾一把抓过药膏和棉布说:“我自己来。”
阿兰转身去服侍萧恒,萧恒倒没拒绝,任阿兰托着他的手轻轻吹气,又仔仔细细地包扎,声音里带着些心疼地说:“公子太不小心了,这是被什么小畜牲咬了?”
萧恒抬眸看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答:“我自己咬的。”
阿兰顿了顿,似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咬了一下嘴唇,又换上更加怜惜的表情:“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不妨跟阿兰说说,也许能为公子排解一二。”
沈韵瑾正用棉布蘸了药膏往自己嘴上抹,闻言停了动作转头去看阿兰,心中不快地想:这小贱人又做什么妖?
阿兰半蹲在萧恒身边,一手握着萧恒的手腕一手搭在萧恒的膝上,下颌微微仰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白皙的脸庞像蒙了一层水雾,他那样安静乖巧地望着萧恒,比沈韵瑾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撩人。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无端生出一种风姿。
沈韵瑾早就见识过阿兰在某些时候喜欢“演戏”,扮演一个柔弱又多情的角色,不知是不是与恩客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沈韵瑾蜷了蜷手指,忍住了把手里的药瓶砸向阿兰的冲动。
萧恒却笑了,只是那个笑容没有什么温度,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眉骨,饶有兴趣地说:“怎么排解?我刚进门时听到你在唱小曲,这种调子我没听过,你再唱两句来听听吧。”
阿兰抬手起了个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声音婉转,曲调轻快,听不清词。
唱完后他说:“这是我们羌芜的曲,用来表达心中的欢喜之情。”
萧恒问:“你有何欢喜?”
阿兰答:“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见到公子这般颜如宋玉貌比潘安的人,怎能不欢喜?”
沈韵瑾实在听不下去了,用力清了清嗓子,提醒阿兰:“药也擦完了,该上茶了吧。”
阿兰轻轻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记性,招待不周,贵人海涵。”
他去沏茶,转身时宽大的衣袖拂过箫恒的侧脸,幽香袅袅。
沈韵瑾和箫恒皆望着阿兰的背影,一个狐疑警惕,一个目光深然。
箫恒随意在店里走走看看,一直转到贵宾室,用手推了一下,门是锁住的。阿兰正好端了茶水从后面出来,见箫恒的动作,自觉前来操作一番,他将墙上挂着的一副棋盘拨动了几颗棋子,门就缓缓开了。
室内与上次沈韵瑾见到的布置没有太大区别,夜明珠光华璀璨,给所有的物件镀上一层晶莹的光泽,使那些骨雕瓷器更显神秘瑰奇。
箫恒喜欢字画,他仰头朝墙上浓墨重彩的画一幅一幅看过去,看那些神仙似的画像变换各种姿势神态,破觉得有趣,问阿兰:“这些画不像是中原风格,从羌芜那边传过来的?”
“不止羌芜,各个国家的都有,您看到的这些多是西域那边的,我这儿还有高丽、东瀛、大食的画作,不一定出自名家之手,但绝对都是精品。”
阿兰倒了杯茶双手奉上,等着箫恒让他拿出更多的字画来一饱眼福,但箫恒不在意他说的那些,反倒是笑得别有深意地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作品?”
“您说的特别的是指?”
沈韵瑾接过话道:“我记得缘来阁开张那天,覃小公子在你这儿买了好几幅画,说是宝贝。覃小公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知道是什么珍品让他那样稀罕,我们今天来也想开开眼界。”
阿兰有些犹疑:“这就奇了,前儿个官府也来问覃公子在我这儿买了什么画,几幅画引来这么多关注,可是覃公子出了什么事?”
阿兰的惊讶和疑惑都恰到好处,似乎他真的不知道关于覃敏的那些流言。
箫恒紧盯着阿兰慢悠悠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是覃公子出了事,而不是你的那些画有什么问题?”
阿兰笑得一如既往:“阿兰不明白,画能有什么问题?笔墨铺于纸上,不过是画者的一些遐思妙想,既不扰世,也不伤人。”
沈韵瑾进一步说:“可是那样的画,覃公子买了一次又一次,想必你私藏颇多。我夫君是个惜画如命的人,覃公子到处盛赞你这儿奇货可居,惹得他心痒痒,人都来了,你总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吧。”
“我承诺过,要为顾客保密的,尤其不能惹来官司。”阿兰还是有些为难。
沈韵瑾做好了准备,若他硬是不肯,她就要拿出房东的气势来压他一头,可阿兰转瞬又笑了开来,“但公子既然是覃公子引荐过来的,那就是阿兰的客人,阿兰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他把墙上挂着的画卷了起来,露出一片空白,然后他在某处敲了敲,那墙竟然动了,帷幕一般往两边撤去,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是排列整齐的暗格。
阿兰从暗格里拿出几个卷轴,展开之前特意提醒箫恒和沈韵瑾:“这画可能跟你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夫人也要一起看吗?”沈韵瑾默然。
阿兰说:“夫人可别被吓到了。”
沈韵瑾还在想,什么样的画能把人给吓到。就见阿兰把五六个卷轴挂上墙,轻轻一拉绳索,巨幅画面铺展开来,箫恒和沈韵瑾本是气定神闲地坐着的,看到画后双双一惊,两人齐刷刷地站起了身,因为动作太猛,箫恒身后的那张凳子都差点被踢倒。
画上的女人金发碧眼,身材丰腴,不着寸缕,在夜明珠的照射下,皮肤白得晃人眼。她们摆出勾人的姿态,媚眼如丝,更为骇人的是女人身旁还有一头凶猛的老虎,老虎或俯身细嗅,或与女人肢体纠缠,或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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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匍匐在它的背上.....五六幅画组成一组旖旎诡谲的奇观。
春宫图箫恒和沈韵瑾都见过,可是像这样真人般大小、各个细节刻画得栩栩如生、场景又如此离经叛道的画他们还是头一次见。这绝对不是什么画者的遐思妙想,目之所见才能落笔成图,画者是对照着真实的人物一笔一笔临摹下来的。
看着这些画就仿佛面前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勾人神魂,画工登峰造极,可惜画这种画注定与成名无缘,只能私下里偷偷售卖,引来覃敏他们那样的纨绔子弟趋之若鹜。
沈韵瑾总算明白为什么说这些画是千金难求的宝贝了。
箫恒静默好久,摇头一哂道:“呵,好画!”也不知他是赞赏还是嘲讽。
沈韵瑾重新坐回椅子上,喝了半盏茶挥散掉心中的惊骇,才能用平静的语气问阿兰:“你开这店原来是为了卖这些?”
阿兰神色如常:“不是专门做这一类营生,有人喜欢便卖了。”
“你哪里来的这些画?五公子给你找来的?”
“你们看到的这几幅是从南洋那边流传过来的,京城也有画师专门画这种,至于是谁就不方便透露了。”
“覃公子从你这儿买了好几次画,看来数量不少啊,画师画画这么勤快?”
“覃公子总共从我这儿拿过十三幅画,几乎把店内的私藏搬空了,这些画都是五公子多年的积攒,奈何覃公子出价高,那既然是做生意,就不能跟钱过不去。”
“五公子还真是.....爱好广泛。”
画作展示出来后几乎都是沈韵瑾跟阿兰交谈,箫恒话不多,他凑近画布摸了摸水墨的质地,又把每一幅画细看了一遍,他脸上表情很淡,看不出心情如何。
沈韵瑾怕画上的女子又勾出箫恒体内相思的药性,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还好没什么不对劲。
阿兰走到箫恒身侧,有些讨好地说:“公子喜欢我就将这些画送给公子,只求公子多照看着缘来阁不要牵扯到官府那里去,阿兰做生意不容易,搞砸了对不起五公子一片心意。”
箫恒转回身来看着阿兰,似笑非笑:“画我当然是要的,你的这些画要是牵扯到命案,我如何照看?”
阿兰愣了愣,随即嘴角微扬:“公子说笑了,这些画只是为了满足客人不可为外人道的私人癖好,图个乐罢了,怎么会牵扯到命案呢?即便真有什么事,也怪不到这些画头上啊。”
箫恒没再多说,阿兰将画装进匣子,搬到了马车上。临走前箫恒又问了句:“你说京城也有画这种画的画师,怎么不见本土的画作?”
“这个要提前预订的,覃公子倒是定了一幅,估计要下个月才能完成。”
“画好了邀我来看看。”
“要覃公子应允才行。”
“他会应允的。”
箫恒撩起衣摆跨上马车,阿兰在身后贴心地扶了一下,做事极为周到。
院墙边突然传来两声喵呜,沈韵瑾隔窗望去,只见一只黑色的猫从白雪堆积的墙头跃下,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沈韵瑾想起阿兰也有一只猫,可这几次来都不曾看见,随口问道:“你那只橘猫呢?”
阿兰想了一会儿才答:“五公子喜欢,他带走了。”
27. 兄友弟恭
覃府总不至于因为几幅画就认定覃敏是个不成器的废材,将他逐出家门,其中肯定还有其他不可说的缘由。可是覃老御使舌战群儒大半辈子,最是能言善辩,要想从他的话里找出破绽,怕是比登天还难。
此案的另一个突破点是从覃敏设的那场宴会入手,可如今只是知道有过那么一场宴会,至于宴会设在何地?与会者又有哪些人?竟无人能说得清楚。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像是一切早有预谋了。
失踪的几个少爷公子仍是半点音讯也无,他们背后的家族不断在向大理寺施压,萧恒封锁全城,命人挨家挨户排查,两三天过去了,不见蛛丝马迹。
六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要么就是人藏在了大理寺权利触不到的地方,要么就是已经尸骨无存了。如果是这样,事情比萧恒所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难道真的是跟阿兰店里那些画有关?
那些画背后的玄机指向哪里?
栾枫?羌芜?
萧恒琢磨着这些事,在花园的一株梅花前站定,看背影他是在赏梅,可眉头越皱越紧。
皂靴踩在雪上有沙沙的声响,打断了萧恒的思绪,他侧过头,看到下了值的萧慕正穿过水榭回廊往这边走。
两旁池塘里的水都结了冰,萧慕随手捡了块石子往池塘中央掷去,石子击破冰面打了个漂亮的水漂,萧慕拍拍手满脸得意,分明还是小孩心性。
萧恒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身姿矫健的弟弟,看出了些意气风发少年郎的味道,心念一动,冒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于是萧慕走到近前就看到他哥一脸高深莫测地在打量他。按萧慕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一般出现这种表情的人都是在憋着劲使坏。
萧恒可是正义凛然的大理寺少卿,端方雅正的冠玉公子,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为了印证心中所想,萧慕试探性地叫了声:“哥?”
萧恒露出一个温和亲近的兄长式的微笑道:“刚下值?萧副指挥使辛苦了。”
萧慕甚为疑惑,嘴上还是谦卑:“不辛苦,萧少卿办案更辛苦。”
萧恒:“最近是否职务过于忙碌?都不曾见你邀约适龄千金游玩,母亲还为你尚未定亲一事忧心呢,让我多看顾你。”
萧慕:“……?”
心道:怎么又扯到定亲了?你顾得过来你自己吗?就操心我的事。他索性行了个礼:“兄长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萧恒将手背到身后,拇指与食指慢慢捻着,心平静气地说道:“我认识一个家世品性都很不错的姑娘,年龄与你相当,容貌卓绝,望你去相看相看。”
“嗯……嗯?”
萧慕僵在原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哥居然认真地给他介绍媳妇。
萧恒嘴角噙着笑一派坦然,不像是玩闹。萧慕挠挠头,“是何家姑娘如此……”
“潭州覃家,覃御史的次女,覃媛媛。”
“覃家?你不是正在查覃家的案子?”
“案子是案子,姻缘是姻缘,覃家家风高洁,女儿娴淑聪慧,跟你在一起算得上金童玉女、佳偶天成,不要因为这个案子错过了一个好女子。”
萧恒夸得天花乱坠,萧慕试着回忆了一下几次宴会上见过的覃家二小姐,印象不深,大概就是个没啥特点的纤纤淑女。
萧慕狐疑地看着他哥,“女子是好女子,只怕并非是我的缘份。”
“没有交往过怎么能妄下结论,先去试试,若不喜欢,你不多的是法子让人看不上你么。”
萧慕挑起了一边眉毛,他差不多猜到了萧恒真正是想让他做什么了。
果然萧恒掩饰似地咳嗽几声,又说:“我毕竟在查覃敏,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你别提我,就说是你自己仰慕覃小姐已久。”
“奥,我是不是应该把那覃小姐约出来,依着她的兴趣爱好促膝长谈,等彼此熟悉了,我再找个由头帮你打听打听她弟覃敏的事?”
萧慕一顿恍然大悟,萧恒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厚颜道:“你有这心为兄甚是欣慰,不过呢我主要还是关心你的婚姻大事,你见过那个覃小姐就知道我没骗你。”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萧慕腹诽:我跟你很熟吗?你这样坑我。亲兄弟也不能如此放肆。
他们互相假笑一番,后面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假笑变成了真笑,萧恒笑到咳嗽,萧慕则半天直不起腰来。这一场景要是被外人看见了,定要赞一句兄友弟恭。
化作亲友深入敌军内部,这是萧慕行军打战时常做的事,不能再熟练了,当天晚上他就接了一张踏雪寻梅宴的请帖,还派了人去暗示办这宴会的主人,让他极力邀请覃家二小姐参加。
另一边,沈韵瑾从老夫人院里出来打算去厨房跟厨子们商定冬季菜式的变更,刚走到厨房前门,就看到心柔从另一端过来,沈韵瑾下意识地转身想躲,但脑子命令身体不准动,端端正正站着,听心柔迎上来叫了声“姐姐”。
沈韵瑾表面波澜不惊地跟心柔如常说话,内心则如一锅刚刚煮开的粥,泛起细细密密沸腾的泡沫。
这是她继下药魅惑萧恒事件捅破后,第一次与心柔正面相逢,按理说心柔只是一个妾,沈韵瑾没什么好怵的,可沈韵瑾就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哪有当家主母做得她这么窝囊的?沈韵瑾生自己气。
心柔是来厨房取点米面和新鲜萝卜回去做萝卜糕,萧恒喜欢吃这种点心。
两人一同进去厨房,各自办好了事又一同出来,因为回去的方向一致,便结了个伴一路说一路走。
沈韵瑾兴致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心柔探讨将糕点做得好吃的秘诀。
京城那些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们除了擅长做女红,还几乎都会做一两道拿得出手的吃食,大多数喜欢研究糕点,糕点花样多又精致,摆出来好看。
沈韵瑾不太喜甜食,糕点做得少,也嫌工序麻烦,她更喜欢捣鼓各种汤汤水水,按季节煮来吃,滋味多样,各有各的益处。
“不论什么吃食,只要是用心去做的,食用的人必能品出其心意。”心柔用一句话概括烹饪的精髓,沈韵瑾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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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笑,再无他话。
心柔叹气:“你怎么无精打采的,让人瞧着忧心。”
沈韵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心柔反过来宽慰她:“大少爷身体无碍,你无须太记挂。相思这种药我也听说过一些,开始是难熬的,但药性会慢慢淡去,快则数月,慢则三五载,纵使他身子骨弱些,只要精心调理,对身体和寿命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心柔就这么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既无愤恨,也无哀痛,淡定得仿佛置身事外,这让沈韵瑾更加无地自容。沈韵瑾问:“你不怪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于你而言,他行事也很过分,做人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怪无可怪。况且他要是没有动心,就不会中毒如此深了。”
心柔此等气度恐怕连沈韵瑾都无法企及。
沈韵瑾想起心柔曾说过的她对男人感情的看法,即使萧恒会为了她休妻,她也从未幻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佳话,再联想到她的身世遭遇,沈韵瑾唏嘘之后是倾佩,倾佩之外还有些心疼。别人家的小妾都是恃宠而骄,心柔未免太懂事了些。
沈韵瑾自嘲地说:“萧恒对你是真心实意,他对我动的那一点点心都是我不择手段勾来的,我现在算是尝到自取其辱的滋味了。”
心柔摇头说:“感情这种事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你和他有缘才会成为夫妻,今天的这种结果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心动了就是心动了,跟你做了什么没有干系。”
沈韵瑾觉得她有必要为萧恒辩解两句,毕竟萧恒都把自己伤成那样了,可心柔继续说:
“萧恒他是爱我,我们年少时就有牵绊,万红楼再次相遇,一眼万年,说起来都是很美好的,正因为太美好,所以他会强迫自己一定要遵守对我的承诺,可是戏文里的故事都终止在才子佳人在一起的那一刻,没人会去想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并不全是蜜里调油的日子,一辈子那么漫长,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沈韵瑾觉得自己的罪过更大了,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无话可说,她突发奇想,心柔她们家当初若是没被抄家流放,她大概会入宫,或许会成为一个宽厚仁慈、母仪天下的圣贤皇后。
心柔见沈韵瑾一直不说话,略带歉意地笑笑:“看你心情不好,说得多了些,你莫见怪。”
“我要谢谢你,听你说这些,我心情好多了,你不怪我就好。”
沈韵瑾说,迟疑了一会儿,又有些好奇地问:“我在京城的名声还挺特别的,你应该之前就听说过我,我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心柔想了想,很认真地答:“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些,流言是夹杂世人偏见的歪曲,我与你相处,认为你是个敢想敢做,胸怀坦荡之人。”
这次沈韵瑾发自内心地笑了。
两人走了一阵,经过水榭花园时与手握一只梅花闲庭信步的萧恒相遇,萧恒见沈韵瑾和心柔相谈甚欢,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们两倒是相处融洽,枉费我一腔深情都似喂了狗。”
心柔和沈韵瑾笑而不语,这笑落在萧恒眼里,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28. 踏雪寻梅
雪连着下了数日,天地苍茫一片白,干净得仿佛不染一丝尘埃。这种时节,万物颓唐,梅花却开得正盛,花枝以傲雪凌霜的姿态婀娜生长,高雅清绝,又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妖冶。
爱梅者雅兴勃发,约上一群公子小姐相聚,围炉煮茶,踏雪寻梅,在寒风中论一论风骨为何物,别有一番意趣。
萧慕不太懂文人那些冒着酸气的诗词歌赋,既不会咏也不会叹,他只是在皑皑白雪中站着,天青色的长衫与一株红梅交相辉映,他们的姿态都那么挺拔,便让风骨一词有了具体的表象。
覃家二小姐覃媛媛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对丫鬟说:“梅花哪儿不能赏,费老大劲跑到这郊外的园子来,分明就是来看人的。”
丫鬟顺着她的意答:“小姐说得没错。小姐可有看上哪家公子?不如去交谈交谈,试试脾气秉性。”
覃媛媛远远地看一眼站在梅花树下的萧慕,惋惜道:“不了,听说那是个徒有其表的傻大缺。”
覃媛媛酷爱美男子,一心想嫁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可她为人谨小慎微惯了,如果一段感情她预感不会太如意,便宁愿断绝一切开始的可能。
只是没想到,她口中的那个傻大缺竟会主动前来邀她一起赏梅。
萧慕面对姑娘时不似别的年轻男子那般局促拘谨,他坦坦荡荡地递上一支白梅,随口掐了一段话:“我瞧这白梅与小姐气质甚是相衬,温婉清淡,立在廊下有种宠辱不惊的娴静悠然,于是特摘来赠予小姐,换一次与小姐同游梅园的机会可好?”
虽是随口掐的话,但因萧慕说得格外真诚,再加上他谦恭的态度和宛如藏着浩瀚星辰的眉眼,如此言行也并未让人觉得轻浮。
覃媛媛接了梅花,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是的,她谨慎,但不代表她不花痴。
世人大多爱热烈的红梅,素白的梅花在雪原的映射下并不鲜明,就像覃媛媛,她长得清秀,但并不耀眼,个性中规中矩,在一众世家小姐中是个将近透明的存在,且因为她父亲整日谏言得罪了朝中大半官员,平日里没人敢和她走得太近。因为无可争,所以绞尽脑汁想要夸一夸她,也只能说一句宠辱不惊。
覃媛媛将白梅握在胸前,跟着萧慕信步往前走,每每遇到熟人,总要承受几道诧异的目光,萧慕泰然自若地回视,好似他和覃媛媛本就该是在一起的。
“他总不会是倾慕于我吧。”覃媛媛刚在心里冒出这一念头,就听到萧慕说:“覃御史在朝堂气势凌人,覃小姐却是个温和亲切的性子,我总听闻他人说起覃小姐这般那般,仰慕已久,今日有幸结交,欢喜不已。”
覃媛媛没去探究这般那般是哪般,只听到那句“仰慕已久”,她停住脚步侧头望去,脸上“满口胡言”四个字写得明明白白。
萧慕爽朗笑了一声:“不信?”
覃媛媛心想信才有鬼,她眉梢微微上扬,问:“许是我父亲在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不利于你们家的话?”
萧慕一愣:“你怎么会这样想?”
随即笑意自嘴角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覃小姐真是玲珑心思。你父亲刚正不阿,他所思所言并不针对谁,文武百官他都骂,非常公平,我当然也躲不开,不过朝政之事我不喜欢带到个人感情中,君子之交何须理会这些小节。”
覃媛媛看着萧慕,他这样的五官笑起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蛊惑,她差点就相信了他说的话,以为自己真有什么金子般的过人之处引起了他的注意。
精致的皮囊当真是个好东西,轻而易举就把人迷的五迷三道,覃媛媛想看看这人究竟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两人边走边谈,从花性谈到人生,萧慕说起军中的事,三九天里练兵,手脚冻得没有知觉,用雪搓遍全身,血就慢慢地热起来,到后来军中男儿都不需要棉衣御寒,光靠体温就能把冰融化。
萧慕讲的都是军营里稀松平常的事,覃媛媛听得有滋有味,对萧慕的印象从傻大缺变成了幽默风趣,口才极好。
之前她从别的小姐那里听说萧慕是个莽夫,做事粗鲁无礼,说话耿直得令人发指,竟直接嘲笑人大家闺秀吃得多长得胖,还暗讽过某位自诩当代西施的小姐脸长得像驴。
可覃媛媛眼前的人明明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流言害人不浅。
走得累了,两人在一处亭子坐下,石桌上摆着整整齐齐的茶具,可见主人待客无微不至,萧慕不辜负其好意,咕咚咕咚煮起了茶。
茶喝了三盏,话还未尽兴。覃媛媛不像看起来那么寡淡,她是个很健谈人,对很多事充满热忱和探索欲,对某些事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且角度清奇。聊得深入了,她藏在内心深处的跋扈和傲气就会凸显出来,使她整个人就像一幅突然生动起来的画。
萧慕发现覃媛媛身上有点沈韵瑾的影子,性格又很像心柔,难怪萧恒说她是良配。或许他那心思缜密的哥哥还真为他的姻缘认真考虑过。萧慕不禁失笑。
“要我说,梅花得亏生在了冬天,萧索荒芜中独这一种颜色引人夺目,若它生在万紫千红的春天,谁还看得到它……哎,你傻笑什么?”
覃媛媛话没说完,被萧慕突如其来的笑打断,半是疑惑半是惊奇地看着萧慕。
萧慕一笑春风十里,再笑枯树生花,覃媛媛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萧慕便趁着话头不经意地提起覃敏:“每种花都有它的独特之处,作为花只管尽情绽放,总会得有缘人欣赏。说起来,我第一次知道覃小姐,还是从令弟覃小公子口中听来的,覃敏说他二姐是‘素心映明月,淡影挽清风,其韵非凡夫俗子可解’,这一句我记了很久,我觉得令弟对你的形容很贴切。”
覃敏真的说过这句话,由此萧恒猜测他们姐弟感情应该不错。
提起覃敏,覃媛媛清亮的眸光暗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她静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小敏其实是个好孩子。”
萧慕附和道:“我与覃小公子一起玩过几次,我所认识的他虽然贪图享乐,但做事极有分寸,不该触碰的底线是绝对不会去碰的,所以……是不是覃御史太严厉了?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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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覃公子一同饮一顿酒。”
覃媛媛对萧慕的态度很感激,苦笑里捎带上些抚慰的意思道:“他入歧途并非本愿,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该他受的苦就得受着,他年纪还小,或许有朝一日他洗去满身罪孽,还能和你对酒当歌。”
萧慕问究竟发生了何事,覃媛媛岔开话题不愿意多说了。萧慕不在刻意打探,他已经从覃媛媛的话里品出了几条线索:
覃媛媛知道覃敏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觉得覃敏变成这样是被别人害的。说到覃敏她很难过,但并不着急,甚至对覃敏的未来还抱有希望,她很有可能知道覃敏在哪。只需找人跟踪她,迟早会翻出覃敏的下落。
萧慕对这次的踏雪寻梅宴很满意,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
待到宴会散了,萧慕和覃媛媛在梅园门口分手告别,覃媛媛用帕子掩住嘴角不胜娇羞地说:“今日和公子畅谈一番,连日阴霾尽扫,心情甚为愉悦。”
“我亦如是。天下花花草草多的是,希望下次还能约小姐出来赏点别的。”
覃媛媛笑着离开了,萧慕目送她上了马车。
按照萧慕原本的计划,宴会的后半部分他应该当场脱了靴子化身抠脚大汉以绝后患,幸好他没有这样做。
从边疆回来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高兴。
回去的路上萧慕没有和任何人同行,其他人都坐马车,唯独他独自骑着一匹马慢慢地往城内走。天一寸一寸地黑下来,城市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小巷里饭菜飘香,萧慕也酸溜溜地感叹一句:人生至念也不过是凡间烟火。
萧恒一见到萧慕就知道事情多半是成了,他还是多嘴问一句,结果萧慕傲娇转身:“八字还没一撇呢。”
萧恒:“……?”他感觉这个弟弟浑身冒着傻气。“我说的是覃府的事,你打探得怎么样了?”
萧慕:“我说的也是覃府的事,还在打探着呢。”
萧恒派了探子紧盯覃府的动向,但覃府像个严丝合缝的水桶,滴水不漏。
萧慕派出去的探子暗中跟踪覃媛媛,跟了好几天,开始也未发现任何异常,还是萧恒提出的不对劲。
覃媛媛每天都会外出,而且行动轨迹都在大相国寺附近。第一日她去大相国寺斜对面的布庄做了一件新衣裳,第二批日她去大相国寺南侧门的文房四宝店买了一块砚石,第三日她去大相国寺后面的酒楼吃饭,点了水晶猪蹄,鱼脍和素三丝。
萧恒受不了在冬天吃鱼脍,皱眉摇头,萧慕觉得他娇娇公子事真多。
萧恒将覃媛媛去的几个地方圈出来连成线,恰好形成一个圆,这个圆将一座不再经营的画坊包裹在其中。
那座画坊大理寺的官差已经排查过了,处于半荒废状态,没有人生活的痕迹。萧恒联想到自己童年的经历,让人搜索枯井。
枯井被大雪封住又结了冰,根本不可能藏人,但上头有命令,再傻缺的活也得干。
官差们挖雪凿冰忙活了一天,所以萧恒是隔天得到的消息,人找到了。
29. 乐极生悲
枯井幽深狭窄,井壁上的石头参差不齐,布满了滑腻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变的气味,似乎还有动物尸体腐烂的臭气,令人闻之作呕。井底的温度比地面还要低上几分,只不过待上片刻,就感觉血液在慢慢凝固,这种地方根本藏不了活人。
当差的小吏一点也不想入井底搜查,可又怕他们那个看着病怏怏的,实则发起火来能让整个大理寺抖三抖的年轻上司怪罪,只得冒着被冻死的风险硬着头皮下井转了一圈,原本以为会见到死人,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井壁上一块活动石板,发现了一条暗藏的通道。
通道曲折狭长,只可容一人行走,小吏在里面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空间变得开阔起来,他似乎走到了一座地窖,头顶隐约传出一阵阵梵音,是大相国寺日常的诵经声。
地窖漆黑,火把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看不清全貌,但能感觉地方挺大,光线被深邃的黑色吸走,照不到尽头。
小吏望着头顶想找到一个出口,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一个人,嘴里哇啦哇啦乱叫,把他吓得不轻,抬脚对着来人胸口踢了一脚,那人闷声倒地,没了知觉,小吏提起火把去看,昏迷的人正是大理寺翻遍整个京城都没找到的覃小公子覃敏。
小吏和后面进来的同伴将覃敏抬出枯井,又返回地窖,费了很大劲才从一块巴掌大突起的石头找到玄机,石头按下去,头顶出现一个一丈宽的口子,小吏从那口子爬出去,与一众披着袈裟、手捻佛珠的和尚面面相觑。
覃敏藏身的地窖正是大相国寺的一座宝塔下面。此时快到二更天,和尚们念完了晚经正待散去,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扰,纷纷拿起木鱼佛珠和各种法器对准从地底冒出来探头探脑的人一顿乱砸,双方兵刃相对,经过好一番解释才说清楚事情原委。
和尚们并不知道宝塔下面藏了生人。地窖是宝塔建成时特地留出来的一个紧急避险之地,有一条通道连通外面,出口并非画坊的那口枯井,他们不知是何人另外开辟了一条通往画坊的秘径,也不知覃敏是何时藏进地窖的。
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覃敏一案与大相国寺有关,当下并未深究,官差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覃敏身上。
覃敏情况很不好,形容枯槁,状似疯癫,自昏迷醒后嘴里一直在念叨着无人能听懂的句子,有时似乎很恐惧,有时又似乎很兴奋,特别激动时会伤及旁人,官差怕出意外只好用锁犯人的锁链将他锁起来。
他越折腾锁链捆得越紧,衣服很快磨破皮肤出现血痕,喃喃自语变成痛苦的哀嚎,最后他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歪到一边,眼神空洞呆滞,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残破不堪的人俑。他这个状态基本上就是个废人了,官差突然就明白了覃家为什么要把他从家族除名,这样活着是个拖累,还会影响家族声誉。
覃敏找到后,其他几位失踪少爷的家人蜂拥而至大理寺讨要说法,覃家人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官差上门询问,只得到一句:生死由命,听之任之。
萧恒无奈,专门请了太医来为覃敏医治,太医看了只是摇头道:“神思混沌,身体因极度亢奋已经耗尽了精力,怕是行将就木。”
萧恒问:“他为何会如此?可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心绪失常?”
太医沉思片刻才答:“老夫见识浅,实在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刺激会让人变成这番模样,但依老夫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他倒更像是食用了某种药物,这药伤及身体,毁坏神经,能诱发癔症,患者仿佛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旁人不知道他的梦里有什么,也就无法与之交流,时间久了就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覃公子很像这种症状,只是他好像格外狂躁些。”
“世间竟有如此歹毒的药物?”
“老夫年少时曾游历南疆习药理,那边的花草药性复杂,且当地人精通蛊术,他们无论是制毒还是制药都很邪性,其原理不是我们用常识可以理解的。只可惜他们很多土方秘术不外传,我只能窥见一点皮毛,若覃公子真中了来自南疆的毒,我无能为力,整个太医院也无能为力。”
又是南疆。又是蛊毒。
萧恒眼中寒光一闪,想到自己深受相思之害,再看覃敏多了几分怜悯,以及几分较之前更甚的愤怒。
他微微眯起眼睛隐藏了情绪,问太医:“南疆的这些药物在京城很盛行吗?为何我不曾听说过。”
太医叹气:“我们一直禁止南疆那边的药物进入京城,但如今京城与边境贸易来往频繁,难免有些人会偷偷售卖。这一类药价格奇高,能买得起的都是非富即贵,萧少卿没听说过这种药,说明萧少卿结交的朋友都是秉性纯良高洁的人,不爱沾染污秽之事。”
听到污秽二字,萧恒蓦地想起了在阿兰那里拿到的那几幅□□艳画,画风的确很对喜欢猎奇的公子们的胃口。
画是栾枫提供的,栾枫曾在南疆住过一段时间,那些药是不是也跟他有关?
“他们为什么要去买那些药?”
“这种药最早是治疗郁症的。情志不舒、悲忧过度的人吃了会快然畅意、心情舒朗,因此还得了个雅名叫无忧。后来南疆人在原有药性上进行了改进,无忧的药力增强十倍不止,据说吃过之后情绪激昂、体力旺盛、飘飘欲仙,身体各方面达到巅峰状态,然后会出现幻觉,在幻境中体会极致的快活,可能衣食富足的人喜欢寻求刺激吧,不过市面上流通的改良版的无忧应该很少,不然早就引起官府的警觉了。”
萧恒听着感觉有点讽刺,官府总是要等出了事才能发现已经存在的问题,包括大理寺也是如此。京城有钱人很多,像无忧这样的药物一旦泛滥,必定会引发灾难。
“乐极生悲,此药可解?”
“无解,凡是尝过的人吃过一次就会想吃第二次、第三次,至死方休。”
萧恒眉头紧锁,想到了更深层次的利害关系。世家子弟沾染上这些,自己殒命事小,只怕会危害到整个家族,而与世家牵连颇深的皇权体系将受到重创。
是巧合还是某些人已经开始向皇权动手了?在背后操纵的人是栾枫还是祁王?整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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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细思极恐。
大相国寺没搜到其他几名失踪人员的踪迹,从覃敏口中也问不出那些人的去向,覃敏随时都有可能暴毙,萧恒却无法对覃家人刑讯逼供,案件的进展又停滞不前。
萧恒一心扑在这个案子上,案牍劳形,身体却比在家养病时好了些,大概是有太多要紧的事要去思考,身体自己非常识时务地恢复了。又因为每日早出晚归,心无闲暇,相思发作的频率也缓和了许多。
这日萧恒回家取从阿兰店里得来的那几幅画。那些画见不得光的,萧恒不愿意让老夫人和心柔瞧见对他产生误解,拿回来后都是藏在沈韵瑾房里。
冬日沉闷,沈韵瑾吃了午食躺在床上小憩,萧恒直接推门入室,沈韵瑾听到了动静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本来一切都挺正常的,偏沈韵瑾为了睡得舒服点换了睡袍,偏她的睡袍都是赵姨娘准备的,每一件都薄如蝉翼,领口宽松,腰身却紧贴肌肤,身上胖的瘦的地方一目了然,简直伤风败俗。
当萧恒脸色巨变时,沈韵瑾想遮掩都来不及了,她重新躺回被子里,被萧恒一把薅了起来。
萧恒单手揽着沈韵瑾的腰,两人胸膛挤压着胸膛,萧恒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一片隆起的山峰被覆在胭脂色的纱衣下面,纱衣欲褪未褪,雪白的肌肤染上一片绯红,暧昧至极。
明明很冷,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是滚烫的,那热度似乎要把他们烧成灰烬。
沈韵瑾想推开萧恒,却怎么也推不开。萧恒大概又要说什么辱骂她的话,嘴张了又合,最后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一咬用了十足的力气,纱衣被咬破了,牙齿嵌进肉里,血珠连串地顺着背滚落下去,胭脂红的睡袍变成了鲜红色,像衣服上开出了一簇妖冶的曼陀罗。
直到沈韵瑾痛得哭出声萧恒才放开她。肩膀青里透紫,两排清晰的牙印几乎恪进骨头,触目惊心。萧恒的嘴唇还沾了些血沫,配上他冷漠的表情,异常地狂野邪魅。
“疼吗?这是你该受的。”
萧恒抬手从沈韵瑾的肩膀拂过去,捻了捻手上的血,又抹在了沈韵瑾的脖子上。
沈韵瑾痛得没了知觉,可他们还维持着相拥的姿势,沈韵瑾的鼻尖抵着萧恒的下巴,眼泪掉在他的颈窝里。
萧恒问:“你费尽心机想跟我有肌肤之亲,现在为什么哭?”
沈韵瑾就着萧恒的衣领擦干了眼泪,她抬头朝萧恒笑了笑,然后发狠咬在了萧恒的锁骨处。她同样用了十足的力气,萧恒感觉锁骨都要被她咬断了,越是推她,她四肢缠上来抱得越紧,生生把他咬出了一个血窟窿。
萧恒痛得往后倒,连抱着沈韵瑾一起摔在了地上,沈韵瑾终于松了口,她舔了一下嘴角的血说:“礼尚往来。”
绿箩冲进屋时就看到两人浑身是血的在地上纠缠不清,又不敢上去拉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地上的两人痛劲过去了,恨恨地对视良久,然后淡漠的视线转向绿箩,异口同声说:“此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30. 画中幻象
覃敏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里,地牢三面墙均密集地点了灯,满室通明。
箫恒将六幅西方玉女与猛虎欢爱的画作布置在地牢四周,那些画被灯火一照,画像摇曳生动起来,好像画里的人物影影绰绰地走进了虚空之中。
覃敏就站在那些画的正中央,他原本是迷迷糊糊的痴傻模样,眼珠子极缓慢地从左转至右,而后浑浊的瞳仁透了一点光,瞳孔急速扩大,眼眶撑到极限,似乎下一秒眼珠子就要扑通掉下来。这情形活像见了鬼。
也许是真见了鬼。覃敏在地牢里横冲直撞,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因为爬不起来,两只脚只能腾空乱踢,连着身体也跟着抽搐,沙哑的嗓音啊啊啊嚎叫着,看起来非常害怕。
他害怕这些画?
箫恒皱起眉头,他走近牢门,哐哐敲响铁锁,覃敏听到响声滚到他的脚边,他手伸出铁栅栏拽紧了箫恒的靴子,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救....救我!”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说出清晰的语句,箫恒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牢门上问:“如何救你?”
覃敏嘴唇颤抖,只是不断重复:“救我。”
箫恒说:“那都是假的,你看清楚,只是几幅画。”
覃敏埋下头去,用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指甲在脸颊边缘抓出血痕,他忍不住哭喊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们杀了他们。”
箫恒急切地抓住覃敏的手:“谁杀了谁?你看见了什么?”
“不.....不能说。”
箫恒用另一只手覆在覃敏的头上,轻声安抚:“别怕,告诉我,我会救你的。”
覃敏却突然激动起来,他用头用力地撞着铁门,大叫着:“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后面他还叽叽哇哇说了些什么,箫恒听不清。箫恒唤来狱吏阻止覃敏撞头,狱吏还在窸窸窣窣地开锁,覃敏将身体向后弯成一道弓,猛一发力,只听“砰”一声巨响,覃敏额头血流如注,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箫恒手握拳头抵着眉心,眼睛微闭,久久没有缓过神来。直到狱吏把人抬去医治了,他的拳头才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了铁门上。
正当箫恒一筹莫展之际,又有狱吏来报,说他弟弟箫慕和覃家二小姐来找他。箫恒扶着铁门缓缓站起身,心道:“可算来了。”
他让人把他们直接请来了地牢。地牢四周是不堪入目的香艳奇画,地上淌着一滩人血,烛火照着这些诡异又阴森的场景,令人背脊生寒。
箫慕和覃媛媛已经走到了箫恒的身旁,又被地牢中的画像惊得齐齐退后了三步,这本不是闺中小姐和谦谦君子该看的。
箫恒背对着他们说:“覃小姐惊到了?你弟弟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拜这些画所赐。”
覃媛媛用帕子捂住嘴低眉不语。
箫恒转过身继续说:“你真相信你弟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覃家人依旧是什么都不肯说,那只能让真相永埋地下,覃小公子变成一缕冤魂了。”
覃媛媛又往前走了一些,看着地上的血发愣,半晌才问:“小敏他怎么样了?”
箫恒知不好隐瞒,如实回答:“太医说随时可能殒命,无药可医。”
覃媛媛紧紧按住帕子,还是从嘴角漏出一丝哽咽:“怎么会....”
箫恒说:“反正覃家已经弃了他,他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覃媛媛摇头:“我今天来不是代表覃家。”
“哦?那是覃小姐自己有什么事要和本官说一说?”
覃媛媛转头去看箫慕,箫慕很轻地点了一下头,覃媛媛捏着帕子的手指松了松,双手从下颌垂下来安安静静地贴着身侧。
“覃家人闭口不言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小敏他怎么突然间就会变成这样,其实家里人都很痛心,可是家丑不可外扬,他既然废了,阿爹说那只能弃了。”
箫恒昂了昂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小敏好玩乐,终日在外面瞎混,但他是阿娘冒着难产的风险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小儿子,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他只要在外面不惹大祸,贪玩些也由着他去了,反正没人指望他考功名加官晋爵。”
“前段时间小敏不知对什么事情着了迷,一下子变得很忙,一整天儿的不见他人影,阿爹怕他干坏事偷摸着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忙着办什么鉴赏大会,可是他神神秘秘的,那大会究竟要办成什么样谁也不肯说,我们还笑他呢,说他满肚子稻草还瞎装什么风雅人士。”
说到这里覃媛媛短暂地笑了笑,而后被更浓重的悲伤淹没。
“那鉴赏大会也不知在何时何地办的,反正那天回来他就疯疯癫癫了,大冷天的脱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在院子里跑,说要追求极乐和自由,他一直跑到老太君房里,差点对老太君最喜爱的一个丫鬟用强,爹爹用木棒打他,他不知痛也不知羞,一直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做些不雅的动作。”
“小敏他虽然从小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但从来没有这么不得体过。爹爹觉得不对劲,去搜查他的卧房和书房,翻出了一些字画一把火全烧了,我不曾见过那些字画,我猜想应该就和地牢里的这些东西差不多。”
覃媛媛说得面色绯红难堪极了,箫恒和箫慕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都是眉头微蹙地凝神听着。
覃媛媛平复了一下心绪接着说:“我们也请大夫医治过,大夫说是中了毒,他医术不精,解不了这种毒,小敏他可能下辈子就一直这样了,也有可能某一天会突然醒悟过来,一切看他造化。爹爹一听说他中了毒,就怀疑是有人故意要害我们家,想毁覃家声誉,动世家根基,后来就有官府找上门来说雪地里发现五个姑娘的尸体,跟小敏有关,爹爹愈发担忧,思前想后,觉得唯一不让对方得逞的办法就是将覃敏逐出家门。”
箫恒和箫慕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发现了事情的可疑之处。儿子中了如此凶险的毒,做爹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害他们,而他不去找背后的始作俑者,却是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同样身为世家子弟,他们觉得荒谬又可怕。
“那为何他会出现在大相国寺的地窖里,从画坊到大相国寺的密道是你们挖的?”
覃媛媛连连摇头:“不是。爹爹想让小敏病逝,阿娘舍不得。那座画坊原属于阿娘的一个旧友,经营不善荒废许久了,那旧友去了外地,也没人看管,但里面生活物品一应俱全,阿娘将小敏安置在那里,我日常抽空去照顾一下。”
“画坊里面还有很多画,是很正常的人物风景画作,看到那些画小敏变得很安静,我和阿娘看到了希望,总觉得他以后还会变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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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枯井里去,还误打误撞进了大相国寺。”
覃家人知道的东西和箫恒掌握的大差不差,一切谜团的源头依然是那场宴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么一场离奇的宴会竟然没有一个参与者能站出来还原事实。
箫恒安排了人排查其他几个失踪人员失踪前的动向和家中有无异常发生,因为亲友都不太配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有用的结果。
箫恒看着刚才覃敏被抬走的方向,对覃媛媛说:“覃小公子好像在害怕什么事,埋在雪地里的五个姑娘的尸体或许和他有关,但不一定是他杀的,可他现在这个状态什么也说不出来,刚刚他求我救他,还拿头撞墙,说我们骗他,他的神思在混沌中绝望,他的家人对此漠不关心,只有你还愿意来看他一眼,你去上面看看他吧,也许下次见面就是天人永隔了。”
覃媛媛红了眼眶,但强忍着控制住了情绪,她向箫恒道了谢,正欲离去,箫恒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喃喃自语般说了一句:“究竟是什么样的迫害以至于让一个家族都对血肉至亲都不管不顾?”
覃媛媛身形顿了顿,看看箫恒,又看看箫慕,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说:“箫公子,我们家和你们家不一样,镇国大将军的荣誉是他浴血奋战拼杀出来的,无人敢不敬。我们家文官出身,我爹爹和我祖父都是御史大夫,一生致力于骂人,把三代文武百官都得罪光了,我爹最看重声誉,生怕家里人做了什么让别人寻到错处诋毁我们的名声。我们家没什么风光伟绩,就靠一块清正廉明的招牌活着。”
箫恒想说一句“迂腐”,但还是缄了口。
箫慕没有陪覃媛媛上去,让姐弟俩有自己独处的空间。
待覃媛媛走后,箫慕抱臂看着地牢里的画,也是叹气:“这样的家庭居然也会养出覃敏这样的儿子。”
箫恒说:“我倒觉得,这样的家庭每一代都有一个人去做御史大夫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职位才稀奇。”
“说明人家真的清正廉明。”
箫恒看一眼箫慕,箫慕盯着画上的人和物眼睛都不眨一下,箫恒轻声咳了咳,问他:“你是怎么说服覃小姐来找我的?”
“我没有说服,她让我带她来的,她本来就关心这个弟弟,迟早会来。”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箫慕已经走进地牢,近距离把那些画看了一遍,箫恒揶揄道:“你很喜欢?”
箫慕说:“第一次见到这种,觉得很神奇。以前在军营中也听人说有些画得好的画会勾人魂魄,我还不信,今天信了。”
他伸手摸了摸画布,那些画不知用的什么材料,画体是突出的,折射着灯光,活灵活现。
箫恒问:“那你听过无忧这种药吗?”
“无忧?不曾听过,只听过取名为无忧的酒。”
箫恒把老太医跟他讲的南疆蛊毒与箫慕说了一遍,“我认为是无忧加上这些画让覃敏永久地陷入了幻境,可听覃媛媛讲,覃敏之前看见这类画分明是高兴的,为何今天见到这么恐惧?”
箫慕用眼睛扫过那些画作上猛虎的各种神态,“因为这些画作映照了某些现实?因为那几个全身赤裸死在雪地里的姑娘?”
箫恒想到他刚才听覃敏说的他看见他们杀了他们,他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倏然闪过。
31. 与蛇共舞
“我看见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能说。”
“你们都骗我。”
箫恒把覃敏说的只言片语连起来,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藏匿在阴谋中的真相,他闭上眼睛想要从思考中抽出更多线索,在混沌中窥见一点点光。
箫慕立于画前,随着画中猛虎与女郎姿势的变换揣测覃敏吃过药后看到的画像是怎样的场景。
兄弟俩做事的风格截然不同。
等箫慕把几幅画像串联起来,脑海中有了一幅情节跌宕的动态春宫图,箫恒还在闭目游神。
箫慕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
他手不算轻,拍的位置又刚刚好是沈韵瑾将箫恒咬得血肉模糊的那一处,箫恒顿时疼得抽了一口冷气,以与其平日形象极不符的迅速弹了开去,训斥箫慕:“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箫慕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道:难道是练功练得狠了力如千斤顶?再看箫恒那好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只以为他哥身子骨脆弱到一碰就碎。
箫恒慢慢地活动着肩膀,等那阵疼痛缓解。□□的疼牵动神经,他又想起沈韵瑾唇角沾血俯望着他说“礼尚往来”的模样,他居然从剧痛中找到了某种快意。
“沈韵瑾这个妖妇。”箫恒把这一切都归根于沈韵瑾给他下药,可他不小心说了出来。
“嫂嫂又做了什么?”箫慕满脸愕然,不明白这种时候又干什么扯上了沈韵瑾。
箫恒挥挥手,把平白无故扰乱他思绪的沈韵瑾一并挥走,重新回归到案子上,他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创造出南疆毒药和蛊术的人太不是东西。”
“哦。”箫慕听着箫恒的语气略感奇怪。
“你刚刚要说什么?”箫恒问。
“我只是想到如果覃敏办的鉴赏大会是赏的这种画,那应该是极私人的聚会,参与的人肯定不多,与会者应该只有失踪的那几个。”
“晤。”箫恒认同地点点头。
“这种聚会少不了酒肉情色,所以才会从杏花楼找姑娘来,可是包括覃敏在内六个公子,为什么只有五个姑娘?”
箫恒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袖的边缘,这是他思考问题时常有的小动作。“杏花楼那边记录的确实只带出了五个姑娘。”
“其他的青楼呢?”
“我安排人去查一查,但我觉得不会找出第六个姑娘。”箫恒顿了顿,又说:“死去的五个姑娘身上无伤体内无毒,就是喝了酒后扔在雪地里冻死的。”
“他们当时是不是在效仿那些画像作画?”
“极有可能。”
“那猛兽呢?他们能悄悄地在京城内搞出一只老虎?”
“缘来阁的老板说覃敏最后一次从他那里买的画里的兽是蟒蛇。”
“嘶~”箫慕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触到了冰冷滑腻的蛇皮。
蟒蛇比猛虎容易买到,京城里就有人喜欢养蛇。箫慕想想那个画面,从胃里升腾起一股恶心,摇头咋舌道:“真是难为那些姑娘了。”
箫恒说:“他们不会故意想要谋害那些姑娘,那天的宴会肯定还出了别意外。”
“与蛇共舞,那些姑娘光吓都吓死了。”
“可覃敏说,他看见他们杀了他们。”
“谁?”
箫恒又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虚构出众人在大雪中提笔作画的场景,天地一片白,巨蟒与美人的躯体缠绕在一起,这种奇淫异艳刺激着每一个人,他们是兴奋狂热的,哪怕没有无忧助兴,他们也感受到了极致的快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精神错乱的公子们杀了那些姑娘?
不,姑娘们的死用不到“杀”这个动作,覃敏也不至于因为死了几个妓子就产生如此大的恐惧。
难道是有人杀了那些公子?所以那些公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为何单独覃敏活了下来?
箫恒好似抓住了些什么,但箫慕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还是比较在意,为何只有五个姑娘?”
对呀,为什么只有五个姑娘?为什么其他的五个公子就是找不到?
箫恒沉思了一会说:“也许还有一个,那人不是妓子,是凶手。”
不等箫慕产生更多疑问,箫恒吩咐他:“你去帮我找几条蛇,再找几个放浪点的姑娘来,要尽快,我怕覃敏的身体拖不了太久。”
箫慕:“......?”
“为什么是我?”
箫恒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怕蛇。”
“难道我就不怕?”
“父亲说你从小就有勇有谋。”
“......?”
箫慕在箫恒一派坦荡的无耻中败下阵来。谁让人家是长兄,又谁让人家天生体质弱呢。
蟒蛇是有的,那些行走江湖靠卖艺求生的马戏团几乎都会养一条,而且拔了牙齿被驯服得很温顺。
放浪的姑娘也是有的,只要银子给得足够多,你让她们当众脱了衣服在街头裸奔她们也做得出来。
但因为箫恒要得急,箫慕没法暗中寻谋,因此不过半天时间,他在京城找蛇又找女人的事就落在了一些最喜八卦的人的耳朵里,茶余饭后他们说起箫慕,除了莽夫之外又添加了些离奇色彩。
箫恒按照心中猜想专门为覃敏布置了一个私密的鉴赏大会。
大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他为了让场景真实些,在地上铺了白布。空旷的白色中放了几个屏风,每个屏风前站着一名姿容艳丽的女子,摆出各种荒淫的姿态,不着寸缕,几条蛇在地上蜿蜒爬行,分别向着那几名女子而去。
一切准备就绪,那几名女子看到蛇却尖叫起来,纷纷四处逃窜,无论怎么跟她们保证这些蛇不会伤害她们,她们也没胆子再赚这银子了。
也难怪,世间女子有几个不怕蛇的?
箫恒和箫慕都不忍看这场景,现场没有其他男子,那些被蛇吓坏了的裸体女人直往他们身上挤,躲都躲不及。两人又羞恼又不肯露怯,整个脑袋红了个透还在强装淡定。
萧慕眼睛盯着地面,一手推开一个刚攀上他胳膊的女人,问萧恒:“乱成这样,覃敏他们是怎么作画的?”
萧恒手覆在眼睛上,感觉有两个女人贴在他身后瑟瑟发抖,他僵直着身体说:“你别忘了,他们有无忧,刚服用了无忧的人能让人屏蔽掉其他情绪,只剩快乐。”
若不是受良心所困,他们真希望现在手上能有些无忧。
这种场面没持续多久,因为蛇能感知到人的存在,它们调转头开追随逃窜的女人,尖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吵得萧恒头疼。
萧慕胆子比较大,他直接拽起了一条蛇盘在身上,亲身示范这些蛇不咬人。
经过好一顿安抚,价格又再翻了一倍,那些女人终于平静下来,但要让她们跟蛇亲近是不可能的。
她们像个木偶一样站在屏风前,警惕地看着一步开外抬高头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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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吐着信子的蟒蛇,原本雪白的皮肤因为害怕呈现出了青紫色,又微微泛红。
萧恒该死地想起了沈韵瑾,心头愤恨地一颤。
“就这样吧,把覃敏带过来。”萧恒说完匆匆退到了角落里,脸侧到一边尽量不去看那些女人。
萧慕逃也似地去找覃敏了。
覃敏虽然内毒外伤,但还在苟延残喘。萧慕架着他像撑着一只残破的风筝,他两条腿在地上无力地拖着,飘飘欲坠。萧恒不免怀疑,再让覃敏置身于当日的场景,是不是有些残忍。
覃敏一见到蛇和那些裸露的女子,身上突然有了力气,他挣脱开萧慕,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直退到墙角,身体还在用力向后撞,似乎要缩进墙里面。
他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一条蛇盘成一团向它探出了头,覃敏浑身冰凉,手脚抽搐,却再也动弹不得,嘴里喃喃着:“别……别杀我!”
萧恒按住他沉声问:“谁杀了他们?”
覃敏手指着那条蛇,扑通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地上,求饶似的:“别……别杀我。”
所有人都惊呆了。萧慕问:“他的意思是,蛇会杀人?”
萧恒捧起覃敏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问:“是蛇杀了他们吗?”
覃敏望向萧恒身后,瞳孔震颤,萧恒回过头,他身后除了蛇之外,只有同样惊慌失措的女人,覃敏看着的是那个女人。
“是有个女人操控蛇杀了他们,对吗?”
覃敏缩着脑袋,手脚乱动又开始疯癫了,嘴里哇哇叫着听不懂的句子,似哭似笑,形容可怖。
萧慕控制住覃敏,让那些女人和蛇撤了。他对萧恒说:“从他的反应来看,你可能说对了。”
能操控凶兽杀人的只有蛊术,覃敏的私人鉴赏会里混进了南疆女子?
拨开一团迷雾,又有一团更大的迷雾笼罩下来。而目前的一切都基于萧恒的猜测,没有实质证据。
失踪的几个人基本可以确定死亡,但尸体埋在哪里不知道,凶手隐没在茫茫人海,已经离开京城也有可能。
萧恒觉得疲惫,伸出两根手指从鼻梁捏到鼻尖,心中的烦躁久久挥之不去。
他把覃媛媛和覃敏说过的话又回忆了一遍,很多细节上依然疑点重重。比如覃敏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才会即使看到了凶手也不能说。为什么宴会结束的当日覃敏并没有表现出恐惧?
萧恒派大量人手全面排查京城里的外来人士,尤其关注跟蛇相关的女人。又加重了对缘来阁的密切监视。
安排好这一切,他吹了一记口哨唤来将军府的密探,问:“栾枫和祁王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常之事?”
“五王子那边还没消息传来。祁王……整日忙着和两个美妾厮混以及和安阳郡主吵架。”
“吵架的内容?”
“安阳郡主下迷药魅惑祁王被祁王发现了,祁王说她堂堂郡主不知廉耻,安阳郡主一气之下把祁王打了一顿。”
“……?”
安阳和沈韵瑾还真是一对好姐妹。
萧恒只感觉脑仁嗡嗡地疼,他摆摆手让探子下去。
萧慕问:“你怀疑覃敏的这个案子跟祁王他们有牵连?”
萧恒说:“不知道,就是有种感觉。昨日覃媛媛说她爹害怕有人想动世家根基,覃敏的这个案子很可能是一场有目的的阴谋。”
萧慕静默了一会儿,说:“鹿鸣书院那边我派人盯着。”
32. 初见端倪
大理寺全面彻查京城的外来人口,这项工作是秘密进行的,没有大肆宣扬,也不敢奢望能够很快有结果。可是不过半日,各种消息接连而至。
先是有城外的村民在山脚发现了几条蟒蛇,他们合力捕捉蟒蛇的过程中捡到半截人的指骨,那根指骨上戴着一枚玉扳指,上好的和田玉,价值连城。几个村民为了抢那枚扳指打了起来,个个重伤,闹来了官差,当地的县令见玉扳指内侧刻了个“宁”字,心知坏了。
平南节度使宁肃的儿子宁常思正在失踪人口之列,这半截残指等于是昭告天下,这几位少爷死无全尸。
几乎是为了印证县令的猜测,当天在山脚下又陆续发现一些残肢碎骨,不是裹着锦缎就是挂着金链,身份明确。县令快马加鞭地报告大理寺,箫恒在见到扳指的同时,风声已经走漏了出去,不用他去告知,各家都知道了,自家的孩子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虐杀。后果不堪设想。
箫恒刚想好对策准备去宫里向皇上说明情况,又有下属上报说走访城南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南疆女子。
那女子约半月前随商队入京,住在月西楼客栈,客栈的老板对她印象很深,说她经常半夜独自出门,老板心生好奇尾随过一次,就见她走到一个僻静的树林里梦呓似的说着异族语言,没多久就有一条蛇从林中钻出来缠绕到她胳膊上,她与蛇头蹭着头,很是亲昵,把老板吓得差点当场尿裤子。
第二日老板找机会问起她,她说蛇是她养的宠物,怕养在客栈吓到人,就养到林子了。京城盛行养宠物,除了常见的猫猫狗狗,养蟾蜍养蜥蜴都有,大胆点的养条蛇也不稀奇,老板除了汗毛倒竖地耸了耸肩,也无话可说。
时间、人物、事情都对得上,这事可谓是神乎其神,然等官差准备去抓人,那名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一切都太巧了,巧到好像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所有的行动。箫恒抬头环视四周,风吹树动,空空荡荡。
你在暗处看着别人,别人也在暗处看着你。去皇宫的路上,箫恒有些自嘲地想。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文德殿里,几个世家长者跪在地上涕泪交下地让皇上为他们死去的孩子讨公道,从祖上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讲到现在一脉三代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力,桩桩件件皆是流过血的功勋。
“皇上,我们可以为江山社稷而死,可以为家国百姓而死,但是忠良的后代,不能尸骨无存含冤枉死啊!”
一言引发众人共鸣,额头触地有声,面容之哀恸,声音之沉痛,让闻者惊心。
皇上连忙从殿上下来一一扶起这些老人好一顿安抚宽慰,在场的都是他爷爷那一代一手提拔起来的辅政功臣,是融进皇权血肉的钢筋铁骨,他没办法不重视。
皇上把目光不轻不重地投向箫恒,无端生出一股威压:“箫爱卿,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箫恒把几位少爷公子聚众嗑药赏画最后惨死蟒蛇之口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赏的是不上台面的淫画,磕的是伤身毁神的毒药,说出来大家都挂不住脸。
“这些混账东西.....我愧对祖宗啊。”其中一个老人说着又伏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抖了抖衣袖,对箫恒说:“我们孩子做错了事我们可以自己回去教养,扒皮抽筋逐出家门由族中长辈决定,可他们不声不响地死了!你说是蛇将他们粉身碎骨的?你弄条蛇来把我这把老骨头敲碎看看?我看哪条蛇有这么大的本事!”
“就是!他们虽有些不雅的癖好,又与他人何干?何至于死得如此惨烈!”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动刀子?好大的胆子!”
群愤夹击之下,箫恒泰然自若,他弯腰朝皇上行了个礼:“请皇上再给微臣一点时间,我定会将凶手缉拿归案,报几位公子的杀身之仇。”
皇上抬手让大家安静下来,问箫恒:“你可知道凶手是什么人?”
“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但为了不干扰办案方向,恕微臣还不能告知。”
皇上略一思忖说:“给你五天时间,尽快查清此案,不能让几位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箫恒领命去了,那几位老臣继续向皇上哭诉衷肠和冤屈。
京城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一个人传播,就会很快众人皆知。“富贵公子喜淫乐,招来祸端丧黄泉”的戏文第二天就搬上了桑家瓦子的舞台,票卖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连世家都抵挡不住。
事情热度太盛,箫恒压力极大。
同样压力很大的还有阿兰,世家挡不住悠悠众口,但是能轻易封了他的缘来阁。画是从缘来阁卖出去的,抄店有理有据,连带着阿兰都是要坐牢受罪的。阿兰连夜出逃,无处可去,只能投奔沈韵瑾。
沈韵瑾虽秘密接见了阿兰,但没有丝毫同情:“本来就是些污秽东西,罚你都还算轻的。”
阿兰真的吓坏了,哭求道:“银子都是身外之物,罚就罚了。店也是五公子给开的,关了店也只是辜负了五公子一片好意,可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老爷们怕是想要我的命啊,少夫人你可千万别见死不救,你救阿兰一命,阿兰这辈子给你作牛作马。”
沈韵瑾没法子,当初在酒楼她见到阿兰就是要绕道而行的,偏偏着了栾枫的道招惹了他,如今接了这块烫手山芋也只能好人做到底。
沈韵瑾和箫恒一合计,把阿兰安排在院里做粗使的杂役。
阿兰长得太耀眼,沈韵瑾端来一盆锅底灰,硬是把阿兰白净的脸抹了个黢黑,像在太阳底下暴晒干了十年农活的那种,又将他两道剑眉化成粗暴的野生眉,还不死心地在眉角点了个硕大的痣,直到这副尊容与那个摇曳生姿的小倌人再无半点相似之处,沈韵瑾满意地拍拍手,赞道:“保你亲妈见了都认不出来。”
阿兰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崩溃:“我这个形象是不是有点太侮辱将军府了?”
“你就一个扫大院的,谁注意你?”
阿兰摸了摸脸,不知道沈韵瑾用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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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办法,那锅灰居然不沾手,阿兰死命地擦脸,一点都没擦掉。“我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嗯啊。这样就再也没有人会追杀你了。”
阿兰想哭。等到晚上箫恒下了值回来,阿兰在院门口跟他打招呼,箫恒被突然冒出来的黑不溜秋人影吓了一大跳,果然没认出阿兰,还评价了一句:“将军府用度缩紧了吗?管家从墨水池里捡了个人回来。”
这次阿兰真的哭了,可两行清泪也没抹掉他脸上的锅灰。
阿兰来了将军府,最开心的是绵绵,哪怕阿兰现在丑得出奇,绵绵还是天天围绕在他身边叫他俊小哥哥,每叫一次,阿兰那张黑脸上还能泛出点红来。
阿兰并不会扫地,他虽出身低贱,但学的都是哄人开心的本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清洁扫洒是样样没做过,沈韵瑾看他撅着个腚扫地扫得不伦不类,气得站在院子里想骂人。
绵绵手把手地教阿兰扫地,可绵绵是被沈韵瑾惯坏的丫鬟,她只见过别人扫,自己动起手来也是相当吃力。扫院子的扫把很大,绵绵小个子抱着那个扫把一顿划拉,没把握好方向,把阿兰拌得摔了个狗趴,沈韵瑾没忍住,抱着肚子哈哈笑了大半天。
绵绵小声对趴在地上哼哼的阿兰说:“小姐笑了,她不会骂你了,你就当我做了件好事吧。”
将军府里面的人倒是活得轻松自在,将军府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朝堂上世家的几个大官每日联合向箫恒施压问他案子查得如何了,明里暗里强调凶手不把世家放在眼里,嚣张狂妄至极,怕是有一天还要挑战天子威严,而箫恒也是依靠父辈功勋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理应跟他们站在同一战线,早日抓到凶手严惩不贷。
箫恒淡淡地听着,不反驳不附和。
然而还有另外一群人连日集体上奏斥责世家子弟多数已成朽木,胡作非为败坏家风,于国家无望。开国元勋祖荫后世,可是不通教子之道,任其子孙辱没先祖之名,失职之至,自食后果。说这番话的那批人半数来自鹿鸣书院。
世家被激怒,拿出祖辈功勋重重压阵,祖皇帝的御赐金书连皇上见了都要低头,只因当初祖皇帝泰山登顶时,对身边的几位大臣说了一句:汗马功劳同山河永固。
山河不倒,世家势力不容撼动。
两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最后引出了官爵改制,科举改革。虽然这几年世家子弟也要通过考试才能入朝为官,但是暗箱操作太多,有些职位的考核形同虚设。这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如今被堂而皇之地摆到台面上来,有种势必要掀起腥风血雨的架势。
官制沿袭百年,个中牵扯非常复杂,稍微改动可能就会触及皇权体系的要害,为维系朝纲之稳,朝中官员只要没犯原则上的大错误,历代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上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以龙体抱恙为借口早早下朝,然后旁敲侧击催促箫恒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距离皇上给的期限只剩三天。
33. 凶手现身
深冬夜晚寒凉,湿雾重重,人在外面走,周身像裹着一层氤氲水汽,黏腻冰冷,直刺进骨头缝里。
沈韵瑾提着一盏煤油灯悄然穿过院门,风吹得灯火摇摇晃晃,投在墙上的稀薄人影也跟着荡漾。沈韵瑾屏息打量四周,活像个半夜出门幽会的不良少妇。
说幽会倒也没冤枉她,只是这幽会的对象着实令人惊奇,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沈韵瑾轻轻“喂”了一声,箫恒从一棵树后面走了出来,他披着黑色的產袍,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极其明亮,像狼在夜晚猎食时发着幽深的光。
沈韵瑾快步走到他跟前,煤油灯横在两人中间,堪堪一个拳头的距离,火光中箫恒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整个人像冷面玉雕,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偏偏这么冷的面容,克制着最深的欲望。
箫恒不言不语,也无动作,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沈韵瑾,要不是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尾的一抹猩红出卖了他,沈韵瑾几乎怀疑他根本没有药性发作,只是找个借口出来暗杀她。
行吧,还得我自己主动,沈韵瑾把煤油灯挂在旁边的树枝上,挽起袖子,将一截冷凝脂般的雪白胳膊递到箫恒嘴边:“你咬吧。”
她一派置生死于世外的大义凛然,咬紧牙关紧闭眼睛,等着剧痛降临。
这是箫恒找到的一种缓解相思的办法,用撕咬代替肌肤之亲,从折磨她中获得快感,这样他还能为心柔守身如玉。
沈韵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希望箫恒能快点断了相思的药性,此后他们俩再也没有什么干系。等她三年无所出,箫恒要休她便休了吧,她多攒点钱,到时候跟她娘去别处开个店,未必不过得惬意。深宅大院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别人不喜她,强求也没意思。
沈韵瑾想了许多,在那短短的片刻中,她已经想到三年以后她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策马游历四方如何快活自在,如今的这点憋屈就当她欠箫恒和心柔的,以后她不做将军府的少夫人了,还他们比翼双飞。
箫恒用四根手指托起沈韵瑾那截胳膊,垂眸凝视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找一个好下口的位置,而这时沈韵瑾神思飞到天际,脸迎着月色娴静安然,让箫恒恍然生出几分不真实之感。箫恒的眼睛扫过她的眉梢和唇角,缓缓地低下头,嘴唇在柔滑的肌肤上蹭了蹭,像面对真正的情人那般亲昵。
亲昵不过是假象,是狼享用猎物之前的试探,下一秒戾气从他眼睛里迸射出来,他嘴唇一张一合,牙齿深深地扎进沈韵瑾的皮肉,另一只手死死掐住沈韵瑾的腰。
沈韵瑾没忍住闷哼出声,又怕惊到别人不敢太大声,那些抽着气的忍痛呼吸散在风里,被曲解成一场旖旎的情欲。
直到沈韵瑾的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箫恒才终于放开了她。沈韵瑾猛地深吸了两口气,用袖子包住手腕,提着煤油灯转身就走。箫恒原地站了半晌,才又缓步走回西院。
沈韵瑾回到院子里,哆嗦着手正准备推门,身后响起一声短促的口哨。
“谁?”沈韵瑾警惕地回头,只见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他问:“夫人,你们刚刚是在做什么?”
是阿兰。他实在太黑了,隐匿在阴影中如同鬼魅,沈韵瑾心中有事,方才压根没有注意到他。
沈韵瑾放松下来,冷声说:“没做什么,不该你打听的别乱打听。”
阿兰却不依不饶:“我都看到了,大少爷他为什么咬你?这是什么癖好?你们豪门里的事我真是搞不懂。”
沈韵瑾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偏遇上阿兰这么个非要往枪口上撞的,沈韵瑾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训:“你知不知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干粗活的下等杂役,还敢管起主子的事来了,你信不信天一亮我就将你扫地出门,让那些世家的人抓了你剁碎了拿去喂狗!”
原以为骂了阿兰他就会灰溜溜地走了,可他却不慌不忙地从胸口摸出一个药瓶来递给沈韵瑾,还有些委屈地说:“阿兰心里把夫人当朋友的,是阿兰僭越了,但阿兰看不得夫人疼,我这里有上好的白药,止疼祛疤都很快,夫人拿去擦擦吧。”
沈韵瑾气呼呼地夺过药瓶,心情很差,不想道谢。阿兰又说:“下次大少爷还想咬人,你让他来咬我吧,我愿意替夫人受这罪。”
沈韵瑾若有所思地把阿兰看了又看,道:“你最好别趁机打箫恒的主意。”
另一边箫恒把动作放到最轻,可走进房里还是看到心柔从床上坐了起来,箫恒身体一僵愣在了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好不尴尬。
僵持中,箫恒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希望心柔问他干什么去了,可心柔什么都不问,她掀开被子的一边,对箫恒说:“天冷,你快到被子里来,别着凉了。”
心柔惯常是笑着的,只是烛火冷清,她的笑容也显得有些悲凉。箫恒解了產袍,自顾自地解释说:“我睡不着,又怕吵醒你,就出去走了走。”
心柔点点头,安静地等着箫恒躺下。
箫恒一只手抚上心柔的脸庞,问她:“其实你知道对不对?”
心柔不语。箫恒把她揽进怀里:“明明心里难过,为什么还要笑。”
心柔说:“我不难过。你开心我就开心。”
箫恒叹息:“可我并不开心,不是我自愿的。”
心柔在箫恒怀里窝了一会儿,伸手把他紧皱的眉头抚平:“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
箫恒收了收胳膊把心柔搂得更紧,轻轻摇头:“不劳累,很快我就有时间陪你了。”
“案子快破了?”
“再等两天就有结果了。”箫恒顿了顿,又说:“等这个案子完结了,我带你去寺庙上香许个愿。”
“许什么愿?”
“希望老天怜悯我,许我与你两情相守共一生,不被旁的人旁的事打扰。”
心柔看着箫恒,心间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朝堂上的争论愈演愈烈,世家的利益第一次受到质疑和威胁,大家对凶手都不那么关注了,比起已经死去的人,他们更在意后世是否能代代繁荣。
只有箫恒在心平气静地等着凶手现身,他坚信会有人主动来投案。到目前为止,此案所有的节奏都掌握在看不见的对方手上,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不推出一个人来让案子终结,这件事再查下去,迟早会牵扯出背后的势力。
果不其然,皇上规定的破案时间的最后一天,一名女子出现在大理寺声,称自己就是凶手。
那女子正是月西楼客栈老板所说之人,她身着一身南疆风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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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扮,头戴面纱,腰上盘着一条金色大蟒,蛇头从她的脖子后面探出来,和她一起目视前方。
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上公堂,一路无拦无阻。见到箫恒也是坦然相对,丝毫没有杀人犯该有的畏惧。
她说自己叫阿洛,从南疆而来,精于蛊术,正是她操控蟒蛇杀了那些荒淫无度的公子。
“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骗我说陪他们画画就能赚五十两银子。我只身来到京城,身上的盘缠花光了,需要钱就去了,我也没想到画个画还要脱衣服,真是恶心极了。”
“你若不愿意,走了便是,你有这一身本事他们也拦不住你,何必置人于死地?”
“我被他们喂了药,当时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记得他们想强迫我,我应该有奋力反抗过,等我清醒过来,他们就已经被我的蛇绞得肢体分离了,只有几个不穿衣服的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哦对了,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在旁边又唱又跳。”
“你都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没干脆把活着的这几个也一起灭口?”
“我不想杀人的,是他们惹怒了我,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没控制住,我的蛇从我出生起就跟着我,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感知到我有危险就会保护我。”
“你是怎么认识那些公子的?”
“在郊外的树林里认识的,我把我的蛇养在那儿,他们先看上了我的蛇,问我这蛇借不借,后来又问我愿不愿意陪他们画画,有钱我当然要赚啊。”
“人也杀了,你也跑了,那么久不现身,为何今日主动来投案?”
“你们到处通缉我,我连京城都出不去,也不知道要躲到何年何月。我知道京城有人在偷偷服用无忧,若我说我有可以解无忧的法子,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听了女子的话,箫恒心头巨震,但他面上只是冷笑:“你说你可以解无忧?你休要骗我,无忧无人能解。”
女子嗤之以鼻:“那是你们不能解,我们南疆的毒只有我们南疆人可以解。”
箫恒拿惊堂木往桌上一拍:“依照本朝的法律,杀人就是要偿命的,你不但无心悔过,还来根本官讲条件?本官只认识一个中了无忧的人,他的家人已经放弃他了,所以你这法子对本官无用,直接押入大牢吧。”
女子身上的蛇直起身子长信一卷,把上前准备扣押女子的小吏吓得连连后退,女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杀的是坏人,我没错!他们仗势欺人,逼良为娼,我不杀他们,死的可能就是我。”
“可现在死的是他们,就算本官饶了你,死者的家属也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只要你们有心想保一个人,就一定保得住。”
女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又说:“除了无忧,别的毒我也能解。”
“比如?”
“比如相思。”
箫恒差点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中了相思?”幸好及时找回了理智,他抬起惊堂木又缓缓放下,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最后挥挥手说:“先关押在地牢,其他的事往后再议。”
小吏仍然不敢上前,箫恒对那女子道:“你自己走去。”
箫恒递了个眼神,女子立刻心领神会,乖乖跟着小吏走了。
34. 红消香断
京城少爷惨死案终于告破,朝堂却没有因此而消停,反而因为凶手的指证,世家后代朽木不可雕也的论述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实,坊间舆论迅速扩大,又牵扯出其他王孙公子大大小小荒唐事无数,有人说,朝纲罔替,根上已经烂透了。
提出官制改革的官员们一日三封奏折,请求皇上削弱世家权力,不再以过往功勋世袭封侯,严审核查在职官员业务能力,让有贤能者居其上。这次是铁了心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世家哪是那么好打压的。各个阶层的重要岗位上都有世家子弟任职,各大家族之间又互相联姻,导致权力盘根错节。世家的根基扎得太深,要拔出来,怕是要塌了一方天地,因此即便皇上有心想改革,也得徐徐图之。
可革新派那一批通过科举入朝从政者文韬武略各有其才,皇上不忍弃也不能弃,于是左右打太极,隔山观虎斗,只等他们自己斗累了,外修内治,他坐享其成。
这场政客之间的斗争反倒让凶手阿洛保了一条命下来。世家当然想要把她剥皮抽筋,可谁都知道是那些纨绔少爷有错在先,如果这个时候再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逼上绝路,如何面对外界的口诛笔伐,世家也是要考量考量的。有了这层因素在,阿洛每日在大理寺的地牢里好吃好喝地候着,连着她那条蛇都胖了三斤。
箫恒素来明哲保身,既不与世家沦为一党,也不喜与朝中激进人士走得太近,案子破了,他便又告病在家,得了空本想带心柔去寺庙上香,偏逢箫慕休沐,约他出去看戏。
以覃敏他们六位少爷为原型的戏排了七八个版本了,热度只增不减,这日箫恒他们听的那出是讲南疆蛊女行侠仗义、通灵巨蟒铲奸除恶。
舞台上美丽的南疆少女在使用某种巫术,由人在底下举着的蟒蛇翻滚腾跃,动作迅捷而灵敏,带有肃杀之气,把一群恶徒击得屁滚尿流连连后退,舞台下的众人拍掌叫好,欢呼一阵高过一阵。
箫恒和箫慕坐在雅间,没怎么关注戏文演的什么,注意力被大堂里疾恶如仇的观众吸引去了大半。
箫慕喝了口茶说:“前面查了那么久没有头绪,这凶手说投案就投案了,怎么看都像是我们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你真相信那个阿洛说的话?”
箫恒摇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有周全的计划,那肯定早就安排好了替罪羊,每一步都在他们的掌控之内。”
箫慕疑惑道:“我不明白,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揭露世家的腐败,然后推行改革?虽然改革都是要流血牺牲的,可现在这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点?他们想得又太儿戏了点?世家的权利如果能那么轻易被推翻,又何须等到现在?”
戏演到了高潮,台下有人往台上饰演少爷的戏子身上扔果皮瓜子壳,场面混乱不堪,箫恒朝那边昂了昂首,问箫慕:“你说现在皇上在想什么?百姓又在想什么?”
箫慕想了想答:“皇上离不开世家,又想杀杀世家的威风,他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至于百姓,他们希望天道公平,可大多也就看个热闹。”
箫恒说:“这事你知道,我知道,鹿鸣书院的那群人也知道,他们坚持上奏应该是想制造混乱,也许这混乱是为了掩盖一些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箫慕放下茶杯沉思半晌,“可栾枫和祁王那边并无异常。”
“静观其变吧,也许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箫恒的目光在戏堂里环视一圈,落在带头起哄的那几个人身上,舆论发散那么快,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刻意煽动,箫慕明白他的意思,两人不再追究这个话题,安心看戏。
京城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传到了楚地,安阳特意写信来问沈韵瑾。箫恒对皇上怎么说,沈韵瑾就对安阳怎么说,安阳本是一副八卦的心态,也没细问,只是她的回信里说了一件怪事。
安阳在信里说,她撞见祁王那对孪生小妾中的姐姐晚上穿着夜行衣出门,清晨才从院墙翻墙进屋,她特意寻了个由头试探一番,那小妾竟是个会武功的,且身手不凡。
一个娇滴滴的胡人舞姬竟有这样的本事,难免不让人多想。祁王偏宠他的小妾,不愿与安阳交心,安阳疑心祁王有太多事瞒着她,心中不快,只能找沈韵瑾倾诉。
沈韵瑾想到箫恒查到的祁王和栾枫之间的关系,觉得这事很蹊跷,有必要告诉箫恒。她去找箫恒,箫恒却不在。
箫恒在地牢里向阿洛讨解药,阿洛写了张单子,要求箫恒准备一大堆东西,凑齐了她才能解无忧。箫恒看着单子上满是他从未听过的药草,还有各种昆虫、石头、香灰、黄纸,怀疑阿洛压根是在骗他。
“这真的是解无忧的法子?”
“是真是假,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阿洛抱着她的蛇倚墙而坐,满脸写着“你爱信不信”。箫恒想着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着的覃敏,觉得让她试一试也无妨,大不了把人给治死了,那也是一种解脱。
“你要的这些东西如何才能备齐?”
“没什么稀奇的东西,你拿去药店问,掌柜定能给你全部找来。”
箫恒收好那张单子,静默了一会儿,才又问:“那相思怎么解?”
阿洛说:“相思解起来比较麻烦,你先把解无忧要用的材料找来,我再配解相思的药方。”
箫恒觉得奇怪:“相思的药性不如无忧那么重,为什么解起来会更麻烦?”
阿洛看了箫恒一眼,箫恒觉得她那一眼非常意味深长。“因为相思本来是不用解的,几场鱼水之欢就能压制药性。得不到的才会相思,得到了的迟早会腻,所以我不明白什么人非得解相思。”
箫恒说:“总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心和欲望被别人操控。”
阿洛笑了笑,“想夺回自己的本心?那要取心头血做药引才行,钻心之痛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箫恒轻轻地“啊”了一声,把心中的情绪掩去,“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能不能忍受?”
阿洛耸耸肩,不置可否。
箫恒心道终于可以摆脱沈韵瑾了,一点心头血而已,没什么取不得。
这样想的时候,他脑中盘旋的都是沈韵瑾的身影,爱恨嗔痴纠缠在一起,在他胸口涨满酸涩的潮水,他沉溺在其中,挣扎找不到出口。这只会让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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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愤怒,他要把沈韵瑾从他的感情中完全剥离,从此只留一个属于心柔的位置。
箫恒拿着阿洛的单子东奔西跑准备各种材料的时候,沈韵瑾和心柔也相约上了街。
原是沈韵瑾找箫恒没找到,却遇到了穿戴齐整打算出门的心柔,心柔正要去布庄看看新到的布料,想在年前给箫恒做身新衣裳,沈韵瑾这才意识到年关将至,将军府上上下下有好多东西要准备,她也得给自己,还有绵绵、绿萝她们添些行头。
心柔邀沈韵瑾一同上街,因上次她们把话都说开了,沈韵瑾再见心柔没有之前那么尴尬。心柔待人一向真诚,沈韵瑾没理由拒绝,便带了绿萝和绵绵,跟心柔一道出了门。
街上熙攘繁华,马车走得很慢,街道两旁挤满了小摊小贩,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夺人眼球至极。沈韵瑾一行人下了马车,一路边走边逛,不一会儿绿萝和绵绵两手就提满了随手买来的小物件儿。
沈韵瑾打趣道:“这还没走到布庄呢,就差不多把这条街买了个便,这些个小老板啊,见到我们比见到亲爹亲妈还热情。”
心柔说:“出来玩就是要尽兴,别留遗憾。”
其实沈韵瑾和心柔买得少,大多都是给绿萝和绵绵买的,头花啊、珠串啊、口脂啊、木雕小人啊....喜欢什么买什么。
绵绵一路只顾着吃,吃完糖葫芦又吃水晶糕,水晶糕才下肚,看到卖东坡豆腐的又走不动道了,眼看着前面拐过一个路口就是布庄,可按她们这速度,没半个时辰都走不过去。
等绵绵吃撑了,好不容易行至路口,前面一个骑马的撞倒了一个挑着担子卖茶的,两人起了争执,引来众多人旁观,竟将那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沈韵瑾和心柔商量着绕道而行,走另一条岔路穿过去,只是路程又远了许多。
她们才刚刚转进居民区的巷子里,突然人群中有人“哎”了一声,似乎是在叫她们,沈韵瑾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就见一人骑着一匹快马急速朝她们奔来。
沈韵瑾张开双臂护着心柔绵绵绿萝往旁边躲,可是巷子里窄,马又跑得快,她们紧贴着墙壁,还是有会被撂倒的风险,沈韵瑾眼疾手快地把别人晾晒在院墙上的簸箕拿下来,簸箕里装着黄豆,她往前一掷,黄豆洒了满地。
沈韵瑾是想将马逼停,让一人一马摔个大跟头,总比她们四个被马践踏要伤得轻一些。
可是在她弯腰丢掷簸箕的瞬间,马背上的人拿出了一支弓箭,没半点犹豫地朝她们射了一箭。
箭是冲着沈韵瑾去的,但沈韵瑾盯着撒出去的黄豆矮身错开了,那箭便刺中了站在沈韵瑾身后的心柔,不偏不倚正中心脏。
马被黄豆绊住滑了一下,把它背上的人甩了下来,沈韵瑾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滚过去抓住了那人,她记得她身上带着安阳送给她的那把短刀,她连想都没想,从袖中拔出刀扎进了那人的胸口,那人只抽搐一下就断了气。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等血淌到了沈韵瑾的脚下,她才清醒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绿萝和绵绵的哭喊声灌进耳朵,心柔沿着墙壁慢慢地滑倒下去。
35. 新仇旧恨
心柔被送回将军府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她胸口的血大团大团地涌出来,无论怎么堵都堵不住。沈韵瑾用白纱布包裹住她的伤口,不出片刻,纱布就被鲜血浸透,沈韵瑾又换下一块,如此反复。她面无表情,麻木又倔强,周遭的人苦口劝她,她都充耳不闻。
心柔想叫沈韵瑾别费力气了,可她一张嘴,就感觉有很多风灌进她的胸腔,继而又从她身体各处逸散出去,她喘不上气,很用力也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嚯嚯”声,她抓住沈韵瑾的手,像一片枯叶落在雪地上那么轻。
“我.....不......箫.......箫恒。”一句话她说得断断续续,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她说的什么。
沈韵瑾终于回过了点神,她转头大吼:“大夫呢?快叫大夫啊,快点啊。”她的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哭腔,又害怕又绝望。
大夫其实早就在等候着了,他从人群里走出来,沈韵瑾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眼睛里满是哀求:“你快救救她,你快救救她。”
大夫又轻又慢地摇摇头。沈韵瑾身体一颤,差点跪下去,旁边的丫鬟及时托住了她。
沈韵瑾哭着对大夫说:“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你快想想办法。”
大夫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夫人,老夫已经看过了,箭刺穿心脏,箭头又染有剧毒,现在毒性已贯穿五脏六腑,无力回天了,不拔箭她还能撑一会儿,一拔剑就会立即气绝。”
沈韵瑾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大夫看看心柔,又看看沈韵瑾,沉痛地摇摇头,他从药箱里拿出一颗药喂到心柔嘴边:“吃了这颗药你暂时会舒服一点,趁还能说话,有什么要交代的,现在赶紧交代吧。”说完抚额而去。
心柔艰难地吞了药,身上漏风的感觉缓解了些,身体也找回了些力气,她扯了扯沈韵瑾,轻声说:“别怕....”又看向大门的方向,喃喃念叨着“箫恒”,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进云鬓。
沈韵瑾慌张问众人:“大少爷呢?大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管家急忙回答:“大少爷不在大理寺,已经派人去找了。”
沈韵瑾握住心柔的手说:“你再等一等,箫恒马上就回来了。”
心柔眼睛直直地朝门口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对沈韵瑾说:“帮我擦擦脸吧。不要让箫恒见到我这个样子。”
丫鬟打了热水来,沈韵瑾亲手一点一点帮她擦拭,血污擦净后,那张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再也没有往日的水润柔光,可眼角偏偏泛起最温柔的笑,她替沈韵瑾拭掉眼角的泪,哄她:“不要哭。”
沈韵瑾泪如泉涌:“是我害了你。”
心柔说:“不怪你,都是命。”
在心柔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的时候,箫恒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在珠宝店订购一套金面镶玉首饰,他幻想心柔戴上它们会是何等地明艳。平日里心柔打扮太素净了,总是被沈韵瑾抢去风头,可箫恒不甘让他的珍珠被埋没。
回去的路上想起心柔爱吃糖栗子,又专门绕道去买了一包。
他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可才刚刚拐进将军府大门的那条林荫道,守在巷口的门童就飞也似地跑过来,差点撞上箫恒,箫恒刚要训斥,门童着急忙慌地说:“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快去看看,柔姨娘出事了。”
箫恒的心猛地颤了一下,手上的那包栗子掉在了地上,热气腾腾的散发着甜腻香味的栗子滚了满地。
箫恒急匆匆地走进西院,只见丫鬟小厮全都围在院门口,随着一声“大少爷回来了”,那些人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箫恒看他们个个眼睛红红的,心中愈加感觉不妙。
他几乎是冲进房门的,然而眼前的场景让他赫然停住了脚步,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心柔躺在床上浑身是血,沈韵瑾跪坐她床边,满脸是泪。
心柔唤他:“箫恒......”
箫恒一步一步蠕动到床边,颤声问:“你怎么了?”
有丫鬟回答说:“柔姨娘遇到了刺客。”
“刺客抓到了吗?”
“刺客死了。”
箫恒看着心柔胸口插着的那把剑,眼里漫起一片血红,额头青筋暴起,他捏紧拳头,骨头被捏得咔嚓咔嚓响。
心柔向他伸出手,一遍一遍唤他的名字,箫恒满身的戾气褪去,他蹲下来,倾身往前,脸贴上心柔的手掌,眼里布满浓重的雾气,染得心柔手心一片潮湿。
心柔强撑着笑容说:“别哭。我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
箫恒眷念地蹭着心柔的额头,哑着嗓子说:“你说什么胡话,你要一直陪着我,哪儿都不许去,我请最好的大夫来,我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们还有好多好日子要过呢,你还没有给我生孩子呢。”
心柔说:“这一世情深缘浅,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去找你,再给你生好多孩子。”
箫恒拼命摇头:“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这辈子,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箫恒大叫:“去给我把全城的大夫都找来!”
可周围的人只是抹眼泪,没一个人行动。箫恒愤怒地砸了一把椅子,心柔拉住他:“我没多少时间了,你听我说。”
心柔把目光转向沈韵瑾,她轻唤:“少夫人.....”
沈韵瑾爬到心柔身边,心柔用另一只手抓住沈韵瑾的手:“我把他交给你了。”
沈韵瑾也摇头:“我不要,他是你的,我不要。我以后不会跟你抢了,我保证,我会离开将军府,我会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插足你们的感情了。”
心柔说:“你要把他照顾好,就当你欠我的。”
沈韵瑾一下子无话可说。心柔执意把她的手和箫恒的手放在一起,箫恒想甩开,被心柔强拽住了,她看着箫恒:“以后对少夫人好一点,她也不容易。”
箫恒的手覆在沈韵瑾的手上,心柔的手从他们手中抽了出来,她又叫魏婆子拿来一个盒子,盒子打开是一对绣着鸳鸯的香囊,是当初沈韵瑾想用来勾引箫恒的那一对。
心柔说:“这是你们当初丢掉了,我收起来了,这世上有些缘分你强求也求不得,有些缘分你想断也断不掉,不如遵从老天的安排吧。”
她把两个香囊分别放在箫恒和沈韵瑾手中,“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祝大少爷和少夫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一口血涌上心头,从她嘴里吐了出来,箫恒扶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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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在箫恒的怀里,最后说:“箫恒,我很高兴我死在你还爱我的时候,如果有来生,我再还你这一段情。”
心柔的手滑落下去,她身子一歪,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箫恒抚着她的脸应道:“来生我们做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把心柔搂在怀里,久久不愿放开,好似根本没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与他天人永隔了。
院子里的人来了又去,很多人说了很多话,箫恒定格成石头,听不见看不见。有人想把心柔抬去安葬,被箫恒一掌劈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
管家看不下去,劝道:“大少爷,节哀吧。”
箫恒微微抬了抬眼,眼神似千年寒冰那般冷,他只说了一句:“滚!”
沈韵瑾缓缓站起身,对众人说:“都走吧,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遣走了丫鬟小厮,沈韵瑾轻轻关上门,她站在门外,也未离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心柔的气息,沈韵瑾感觉得到,那缕幽魂在静静地看着他们。天空又下起了雪,覆盖人间的哀思。
隔了很久,屋里传来箫恒撕心裂肺的哭号,只有经历了最极致的痛才能发出那样的哀鸣。
箫恒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谁去叫他都不应。
没人敢去打扰箫恒,连老夫人也只敢隔着门唤几声,命人布些饭菜在门口,后面又原封不动地撤回去。
因为挂念儿子,老夫人又病了一场。
府中的事务都是沈韵瑾在操持,管家一次又一次请示她,人死了这么久了,该下葬了。
这种时候沈韵瑾是个很尴尬的存在,作为主母她必须维持将军府正常运行,哪怕她也很难过,哪怕她刚刚经历了第二次刺杀仍心有余悸。
她不能表现得太伤心,那样看上去像是故作姿态的假慈悲。她又不能表现得太冷静,是她间接害死了心柔,她有罪。尤其是在箫恒面前,她无论怎么做,似乎都是错的。
第三天清晨,沈韵瑾强硬地闯进屋子,对箫恒说:“逝者已矣,你不让她安息,她怎么去投胎?下辈子怎么遇见你?”
箫恒不理会,沈韵瑾去掰箫恒的肩膀,箫恒一抬手把她推倒在地,沈韵瑾挣扎着站起来,想要说什么,箫恒指着她道:“那刺客要杀的人是你!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她!”
说到后面箫恒是咆哮着的。两天没有合眼,他双目充血犹如烈焰熊熊燃烧,新仇旧恨一起袭来,他的愤怒遏制不住,看沈韵瑾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沈韵瑾能够感受到他眼底的那股恨意,她知道这次她与箫恒彻底是仇人了,她高仰着头平静地说:“是啊,本来该死的人是我。那就杀了我,偿心柔一命。”
“你以为我不敢吗?”
箫恒果然伸出手掐住了沈韵瑾的脖子,力道慢慢收紧,沈韵瑾细白的颈上出现一道於痕,然后她的瞳孔开始涣散,箫恒再用点力,她的脖子就要断了。
不要小看病秧子要杀一个人的决心,沈韵瑾在心里自嘲地想。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箫恒手上,那样将军府要办两场葬礼了,妻妾同亡,不知传到外面又是一段什么样的故事。
然而她没有死,是箫慕及时赶来,把他失去理智的哥敲晕了。
36. 逝者已矣
箫恒才刚刚破了一个大案,将军府女眷就当街遭遇刺客,致使箫恒最爱的小妾死了,众人把前后两件事联系起来,仔细一琢磨,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人猜测是凶手的报复,但更多人认为这一切都是一场针对世家的阴谋。
世家坐不住了,不用将军府出面,已经有好几家在暗中调查刺客究竟属于何方势力。
皇上也极为关注此事,三番两次传箫恒询问,箫恒沉浸在丧失挚爱的悲痛中,哪还理会得了这些,都是箫慕去周旋和应付。
萧家兄弟最清楚,刺客是冲沈韵瑾而去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可是刺客已死,他为何要刺杀沈韵瑾?背后又是何人指使?已经无法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对此沈韵瑾十分懊悔,她以为是她扎下去的那一刀让刺客毙了命,但箫慕检查刺客尸体时发现,刺客早就藏了毒在舌头底下,一旦被抓住脱不了身就立即服毒自尽。
刺杀沈韵瑾的刺客竟然是死士。
沈韵瑾万般想不通,她身上只有一张伪造的先皇手谕,何况那手谕早就被人盗了去,如今还有什么理由非杀她不可。
能用得上死士的人身份肯定隐藏得极深,几路人马去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
将军府没有老将军坐镇,老夫人急火攻心病得不轻,箫恒每日守在心柔的灵柩前浑浑噩噩,府中事务对外交给箫慕,对内交给沈韵瑾,叔嫂俩人勉强支撑着,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只是年关将至,别人家里都热热闹闹地置办年货了,将军府挂白布设灵堂,人人愁云惨淡,上上下下一派萧索。沈韵瑾欲上街采买,被箫慕阻拦下来,他怕还有刺客会再次行刺,府中加强戒备,要出门办的事全部由管家去奔波。
沈韵瑾每日去老夫人床前伺候半日,然后去灵堂为心柔守灵,箫恒再没有正眼看过她。
黄纸扔进火盆窜起半尺高的火舌,沈韵瑾用手去触碰,火星蹦进她的手心烫出一个燎泡,她也不觉得疼。火光摇曳中,箫恒孤零零地靠棺而坐,一身白衣冷寂,形容戚戚。
沈韵瑾心中有霜雪降落,她拿笔给自己写了一封休书。三年太长,变故太多,她不想耽搁了,只等过了年她就要向箫恒提出和离。
这边沈韵瑾决定摆脱家世的桎梏,孤身闯天涯,那边沈家终于想起了还有个身陷囹圄的女儿。沈尚书亲自登门拜访将军府,一起来的还有赵姨娘。
箫恒没有现身接待岳父,沈归义心中略有不满,但仍不忘教育女儿:“这个节骨眼上,你要体现出当家主母的大度,切莫善妒表露出妇人的小心小性来,情情爱爱都是虚的,把你作为将军府少夫人的实权拽紧在手里才最紧要。”
沈韵瑾并不耐烦搭理。
沈归义爱权又爱财,女儿是他用来获取更多权力的工具,沈韵瑾从小跟着她的便宜老爹流连于各种官场酒宴,几次差点被当成玩物赠予权贵,若不是沈归义太贪婪想当国丈,沈韵瑾只怕在誉王之前就成了别人的帐中客。
只要能给予沈归义他想要的,女儿许配给什么人他全然不在乎。
沈韵瑾曾经以为婚姻会是她逃离父亲控制的避风港,如今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那就干脆舍弃所有,无牵无挂,生死由命,反正身在富贵窝里也总有人想杀她。
赵姨娘到底心疼女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好端端地会遇到刺客?可曾伤到哪里没有?”
沈韵瑾鼻子发酸,哽咽地叫了一声“娘.....”
赵姨娘连忙打断她:“别叫娘。”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伸手摸摸沈韵瑾的额发,“别怕啊,你爹已经找人去查了,还有那些个世家大族,他们会帮你抓到刺客的。”
沈韵瑾面上忧色不减,赵姨娘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问:“是不是在萧家过得不好?姑爷冷淡你了?”
沈韵瑾摇摇头,不想细说自己的境况,转问赵姨娘:“你攒了多少银两了?”
赵姨娘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若以后你爹不管我,也够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沈韵瑾又问:“若我以后遇到了难处,找你借银子使,你借不?”
赵姨娘说:“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不借给你,难道带到棺材里去?”
沈韵瑾总算笑了,赵姨娘心里却不是滋味,她追问道:“你为什么要借银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韵瑾说:“没有,跟你说着玩的呢,以后都是好日子。”
赵姨娘不太放心,但沈韵瑾把话题岔开去安排午饭了,赵姨娘也不好多说什么,沈韵瑾不想说的事,打破砂锅问到底也没有用。
老夫人还在病中不方便起床,箫慕上值去了,只有沈韵瑾陪着她爹娘吃了顿便饭。沈归义记挂着他的贤婿,想找箫恒喝酒,被沈韵瑾找借口推脱了去。
饭桌上说起世家近日的烦忧之事,沈归义心情受到影响,唉声叹气好一番,自我安慰说:“想动世家根基哪有那么容易,那些小人也就只敢搞搞暗杀这么卑劣的手段,迟早有一天会被揪出来的。”
后面他又想到一桩喜事,眉梢露出得意之色,对沈韵瑾道:“你三哥上任军需处转运司副使,过一段时间我打算摆顿酒为他庆祝一下,你带上箫恒一起回家一趟。”
托老将军的关系,沈三公子终于有了一个实在的好去处,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还往朝廷塞世家的人,那些嚷嚷着改革的激进派肯定会上奏弹劾,稍有做得不好就会落人口实。
沈归义不担心这个,他断言:“改革都是空口一说的花架子,搞不起来的。”
送走了沈归义和赵姨娘,沈韵瑾回到后院,看到灵堂里多了一个浑身黑黢黢的人,定睛一看,是阿兰。他陪着箫恒坐着,两人各抱着一坛酒在喝。
沈韵瑾倒是忘了,府里还有一个阿兰。
箫恒已经喝醉了,歪倒在灵棺上,阿兰尚有半分清醒,他把箫恒扶起来,举着酒坛跟他碰了一下,高声道:“大少爷,众生皆苦,唯有杜康可以解忧,喝!”
箫恒仰头喝酒,酒却没了,他生气地把酒坛掷了出去,“酒也欺我!”
阿兰将自己的酒递给他:“大少爷别生气,我这里还有。”
箫恒一把推开:“酒解不了我的忧,无人知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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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苦。”
阿兰拍着他的肩膀劝慰:“我知大少爷心中的苦。”
箫恒闻言突然大笑,他指着阿兰问:“哪来的狂妄小贼?你想干什么?想劝我不要太伤心?想说逝者如斯,人要往前看?你告诉我前面有什么?我要走多久才能走出深渊?”
阿兰也跟着笑,他说:“大少爷,我听说人死了魂魄还会在世间停留一段时间,若有人太过于牵挂她,她就没法去阴间投胎,时间久了就成了孤魂野鬼。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死去的人才能安息。”
箫恒摆摆手,踉踉跄跄站起来:“你长得丑,歪理还挺多,罢了罢了,跟你一个扫院子的粗使杂役没啥好聊的。”
阿兰在箫恒身后唱起了羌芜小调,像一支离别曲,曲调哀婉悠扬,可仔细听,其中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像一个人卸下重荷轻装上路去走一段很远的旅途,心中有迷茫和不舍,前路有未知的风景和忐忑的期待。
这曲调和沈韵瑾的心境相应,她垂首听着,思绪翻涌。
箫恒在阿兰的歌声里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脚步虚浮,走了两步就东倒西歪,下台阶时更是重心不稳,一不小心绊了一下,身体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沈韵瑾站在白幡后面,箫恒没看见她,她伸手接住了箫恒,两人隔着一层白幡保持着相拥的姿势。箫恒突然觉得很累,全身的力气都抽离而去,他眼皮轻轻一阖,靠在沈韵瑾肩头没了意识。
沈韵瑾愣了半晌,推他又推不醒,只好和阿兰合力把人搀回房里。
服侍箫恒躺下,又帮他掖好被子,沈韵瑾不愿多待,唤了个丫鬟在床边候着,正想离开,箫恒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走。”
箫恒眼睛紧闭,眉头微蹙,明明是在梦中,力气却出奇的大,沈韵瑾挣脱了几次都没挣脱开,她不死心,一根一根地去掰箫恒的手指,可越掰箫恒抓得越紧。
阿兰说:“少夫人你就将就一下吧,大少爷他现在很脆弱。”
沈韵瑾恼道:“等会儿醒来见到他抓的人是我,又免不了一场狂风骤雨。他现在恨我恨得紧,我何必招惹他。”
话虽是这么说,可沈韵瑾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挣脱箫恒。
“你看清楚了,我是沈韵瑾,不是心柔。”
沈韵瑾掐了一把床上的人,箫恒毫无反应,他呼吸绵长,早已深陷梦境。
箫恒一觉睡到了三更,沈韵瑾在旁边陪了一夜,中途熬不住,和衣歪在床榻睡着了,箫恒醒来就看到沈韵瑾的三千青丝倾泻在被褥上,他恍惚以为是一个平常的他生病的夜晚,心柔彻夜守着他。
这种恍惚只持续了片刻他就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握着的是沈韵瑾的手,悲伤铺天盖地地积压在胸口,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惊动了沈韵瑾。
箫恒松开手的同时,沈韵瑾如受惊的小鹿一下子弹了起来,她退到离箫恒一丈开外的位置,不等箫恒说话抢先开了口:“你醒了?我叫丫鬟来。”
说完就匆匆出去了,她这幅反应让箫恒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原本的怨和恨突然变得无所适从。
丫鬟进来服侍他,沈韵瑾再没回来过。
37. 暗流涌动
大寒那日,心柔下葬。天空飘着小雪,箫恒扶棺随丧队一路行至墓地,他亲自锹了第一抷土覆在棺材上,落雪染白头,平地起新丘,一杯酒洒入尘土,从此香魂永逝,再无归期。
这天箫恒出奇地平静,他沉默地应对一切仪式,最后在写着“箫恒亡妻之墓”的碑前放下一束白菊。
碑上的字是箫恒执意要写的,无人能奈他何。
墓地选在萧家坟冢的最幽静处,旁边还留了一个位置,是箫恒为以后的自己预备着的,他说死后他只与心柔合葬。
沈韵瑾无心纠结心柔的名分和箫恒对墓地的安排,她吩咐下人,大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照做便是。
葬礼结束,箫恒避开众人独自往回走,山道幽长,箫恒的背影掩映在满山苍雪中,沉郁孤独,令人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沈韵瑾让马车远远地跟着,她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地从荒凉的墓园走到喧嚣的闹市街头。
街头有卖糖栗子的小贩,用石英砂将板栗炒得甜香四溢,小贩热情地招呼箫恒:“公子,买包栗子吧,带回去给娘子吃,天冷吃糖栗,小日子甜似蜜。”
箫恒买了一包,他拿起一颗塞进嘴里,明明很甜,可他却吃到了满嘴的苦味,他拽着那包栗子茫然站住,突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沈韵瑾对驾马车的小厮说:“不跟了,回府吧。”
马车哒哒地从箫恒身边经过,沈韵瑾回头,看见箫恒仍痴痴愣愣站在原地,身边人来人往,他茕茕孑立。
老夫人说快过年了,府里还是要布置得喜庆一些,尽快让箫恒忘了那些伤心事。
白幡撤掉之后挂起了大红福字结,窗户贴了新的剪纸,各种颜色的绢花和彩灯铺了满园,看起来一派热闹繁华。可府中主子们都神色黯然,下人们更不敢高声语,硬堆出来的热闹仍掩盖不了萧索之气。
老将军寄来了家书,说羌芜内乱很凶,部落与部落之间互相吞并,大战小战不断,有一伙寇贼趁乱掠夺边境百姓,他要镇守边境剿匪,过年就不回来了。
将士在外打仗,有时候好几年都不回家一次,大家习惯了便不觉得失落。
老将军还在信中特地提到了沈韵瑾,让她不要担心刺客的事,敢动将军府的人,不管对方是谁,也无论藏得多深,他终会找出来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沈韵瑾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虽然她所嫁非良人,但公婆对她一向真心,这将军府也并非全无值得留恋的地方。
为此她侍奉老夫人时加倍用心,参汤药膳全是她亲自熬好了端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念她好,握着她的手说:“你别天天陪着我这老婆子,多去陪陪恒儿,他现在最是需要人关心的时候。心柔那孩子命太薄,恒儿用情又深,你得想想法子别让他老陷在过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们小两口好好过。”
沈韵瑾低下头说:“是我害死了心柔,大少爷心里怨我呢。”
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这事搁谁身上都过不去,你别跟他计较,他怨你也就一时,可你们夫妻一场,是要过一世的。”
沈韵瑾点头应着,可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他对箫恒仍是能躲则躲。
箫恒自然也不愿意见沈韵瑾,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公务上,就差搬到大理寺去了。
凶手阿洛在大理寺的地牢里过得好生无聊,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箫恒。
萧恒背手走到阿洛面前,阿洛正在啃鸡腿,地上吐了成堆的骨头渣,她那条金色大蟒蛇蜷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箫恒哼笑一声:“谁坐牢坐得你这么舒服?你把大理寺当成管吃管住的贵宾楼了吧。”
阿洛“呸”地吐掉最后一口骨头,拍拍手站起来说:“你又要我解无忧,结果你又不闻不问,你不怕我造出炸药来把你这大理寺炸了?”
箫恒问:“解药可曾配出来了?”
阿洛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青瓷瓶,隔着铁栅栏抛至箫恒手中:“早配好了,尽管拿去用吧。”
箫恒将瓷瓶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又揭开盖子闻了闻,狐疑道:“本官如何信你?”
阿洛摊着手说:“就看你敢不敢赌了,是解药还是毒药,你总得拿条人命来试。”
箫恒把瓷瓶交给手下,挥挥手说:“拿去喂给覃小公子吃。”
手下领命去了,阿洛扒着栅栏门问:“是不是解药成了你就放了我了?”
箫恒摇头冷笑:“你身负重案,杀的人非富即贵,手段还那么残忍,想脱身哪有那么容易?我只能保证你现在不会死而已。”
“哦。”阿洛失望地撇撇嘴,“那看来我要在这牢里过年了,你记得多给我准备些好酒好菜。”说完她又坐下去,靠着墙闭目养神。
箫恒有些好笑:“你倒是心大得很,这个时候还只顾着吃喝。”
阿洛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那不然怎么办?都落到这般境地了,总不能还亏待自己吧。”
箫恒说:“我若不答应你的要求呢?我若判你死刑呢?”
阿洛十指交握撑了撑手掌:“我平生最恨说话不算数的人,希望你不是。”
箫恒刚想说“你还敢威胁本官”,就见本在角落里睡着的那条蛇直起身子探出了头,两只狭长的眼睛泛着寒光,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
箫恒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微微一昂首:“我认识一个剥蛇皮抽蛇筋很有一套的人,这么大的蛇泡药酒应该很好。”
阿洛翻了个白眼,蟒蛇吐了吐信子,慢慢地俯卧下去。
箫恒收回目光,转到阿洛身上,“无忧解了,那相思呢?什么时候解?”
阿洛很认真地看了看箫恒:“你说你么?你的相思不用解了。”
箫恒皱起眉头:“我何时告诉过你是我中了相思之毒。”
阿洛说:“你没有告诉我,我自己猜的。中了相思的人会有一些特性,只有我们南疆人看得出来。”
箫恒不欲与她多争辩,他只关心相思:“为什么我的相思不用解了?”
阿洛眨了眨眼睛:“我听狱厮们闲聊时说起少卿大人最近死了挚爱的小妾,你现在悲痛压身,心有余恨,让你相思的那个人早就相思不起来了吧。”
箫恒脑中闪过沈韵瑾的身影,之前那种让他抓心挠肝的欲望好像真的没有了,他问阿洛:“这是为何?”
阿洛说:“道理很简单啊,恨多过爱时爱就消失了。这种时候你要是还摆脱不了相思,那说明你也没多爱你的小妾,你就是个混蛋。”
箫恒愣了愣,心中升起一些潮水般酸胀的情绪,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没同阿洛告别,径直离开了。
之前以为相思多么难解,其实只要在心头扎上一刀,把妄念断了,也就解了。取心头血并一定非要真的血,可痛都是一样的。
覃敏吃了阿洛配的解药,休息了几天,人真的开始好转,从疯癫变得安静,意识也慢慢地清醒过来,箫恒去看他时,他已经能够认清来人了。
箫恒问他他举办的美女与蛇鉴赏大会的事,他记得大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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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说起来的细节也能与阿洛所说的对上。
“你知道阿洛吗?那个南疆姑娘。”
覃敏点点头:“是宁常思带她过来的,说她养了一条很威风的金蟒。”
“就是那个姑娘和那条金蟒杀了他们。”
“我记得。我当时吓坏了。”
“你神志不清的时候,我还原过当时的场景,你想起了部分,但是你却说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你还说我们都是骗你的,如何骗了你?”
覃敏低头沉默,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箫恒以为覃敏不打算开口了,开始想其他策略,覃敏抬起头,很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才小声说:“有些事情我记不清了,我只是模糊有点印象,好像有人警告过我,这件事不能说出去,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箫恒心中有很多疑惑,他问覃敏:“你是说有人威胁过你,鉴赏大会上的事不能说出去。是在事故发生的过程中,还是在结束之后?”
覃敏答:“是结束我回到家里之后,我吃了无忧,即使亲眼目睹了蛇杀人的过程也不觉得害怕,是回家那天夜里做了梦,梦中重复了一遍白天的场景,然后我就听到有人说不可以说出去,不然我也会死,我也分不清那是现实中还是在梦里。”
“跟你说这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覃敏摇头:“我不知道。”
箫恒又问:“那你说别人都是骗你的是指什么?”
“他们说吃了无忧这种药就会达到极致的快乐,可我不清醒的那段时间,我只感受到极致的痛苦,我看到的都是虚幻,地狱般的场景每天在我眼前上演,我是被骗了。”
“你从哪里弄到的无忧?”
覃敏脑子比较迟钝,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一个民间画家买给我的,说吃了就可以走进画中。就是那个专门为我们画....那种画的画家。”
“你的画不是从缘来阁买的?”
“缘来阁的老板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老画家,什么画他都接,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邀约定制,那个画家能当场作画。”
“他也在你办的那场鉴赏宴会上?”
“没有,我没有邀请他。”
“怎么可以联系上他?”
“要通过缘来阁的老板联系。”
箫恒匆匆赶回将军府,一进门就找沈韵瑾,沈韵瑾见他眉眼间阴云密布,还以为他是专门来冲她发火的,正想如何应对呢,箫恒却问:“阿兰是不是在我们府里,他人呢?”
正拖着个大扫把扫院子的阿兰转过身:“大少爷,你找我?”
萧何被阿兰的形象狠狠震惊了,不敢相信地问:“这乌漆墨黑的人是谁?”
阿兰委屈地转过身去,低头不语。沈韵瑾说:“就是阿兰,我给他化了个妆。”
箫恒半信半疑地再找阿兰确认了一下:“你当真是缘来阁的老板?”
阿兰用手捂着半边脸说:“是我。阿兰现在太丑了,大少爷都认不出来了。”
箫恒扶了扶额道:“就当你是吧。你是不是认识一个老画家,可以找他约画,题材不限,春宫图也可以,还可以当场作画?”
“是。”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啊?哪怕是见不到了。”
“为何?”
“前几日出去喝花酒,醉得厉害了,失足掉河里,死了。”
箫恒说不出话来,他几乎要被气笑了,这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38. 另有隐情
箫恒手背在身后,手指拽着衣袖来回搓捻,面上冷静肃穆。
“无忧”一案查到现在,每次刚有一点头绪线索就会断掉,要说这一切都是巧合,那就是把箫恒当傻子糊弄了。
躲在暗处的人步步为营抹去一切蛛丝马迹,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就一定会露出马脚,迟早而已。
箫恒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阿兰,阿兰手扶扫把,背微微佝偻,在寒风中略显萧瑟,与之前清闲娇贵的小倌人有天壤之别。
箫恒问他:“那画家卖无忧给京城的公子哥们,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阿兰一愣,继而坚定地摇头:“无忧竟是从那画家手上买的?大少爷,我不知道。”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画家的?”
“他自己来找我的,其实以前在杏花楼就见过,我去了缘来阁之后,他主动前来结交,一来二去就熟了,算不上朋友,只是互相帮衬生意。”
箫恒又深深地看了阿兰一眼,“现在缘来阁开不下去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毕竟是五公子的人,他总不会让你在我府里做一辈子的粗使杂役吧?”
说到这个阿兰有些委屈,他看看沈韵瑾又看看箫恒,目光里闪过一丝哀求:“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五公子,五公子走之前只说有事就找大少爷和少夫人,说你们会帮我的。大少爷,你别赶我走,阿兰什么都能做。”
箫恒捏着鼻梁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怕阿兰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扯着他的裤腿求他。
阿兰把腰弯得更低了点,箫恒抬起一只手说:“行,那你继续扫地吧。”
走出院子,箫恒找来暗卫,轻声问:“那阿兰当真没有和栾枫联系过?”
暗卫答:“没见他对外传过消息。”
“那羌芜那边呢?最近有什么动静?”
“五王子在争储,跟他几个哥哥打得厉害,估计顾不上阿兰。”
箫恒皱起眉头,前段时间身体一向强壮的羌芜国王突然病重,继位之事却迟迟未定,几个王子都觊觎王位,野心丝毫不藏,没有老国王管着,他们能动手绝不讲道理,于是引发了羌芜内乱。
这是羌芜王室的家务事,只要不犯中原,皇上也不好插手。
箫恒想了想又问:“栾枫有跟祁王联系过吗?”
暗卫惭愧道:“祁王手下的人做事很严谨,我们几乎探查不到他们的动向。”
箫恒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想到了刺杀沈韵瑾的死士。厉害且忠诚的心腹手下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祁王一向扮弱,以前从没有人想过他也培养了自己的势力。箫恒冷笑一下,被先皇视如草芥的落魄皇子,藏得可真够深的。
他吩咐暗卫:“你去查查祁王的那对双生小妾,听说她们会功夫。”
京城有些贵族会养女杀手,而让女杀手忠诚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们成为自己的女人,祁王偏宠小妾,连安国侯之女安阳郡主都敢冷落,个中缘由本就值得深究。
调查祁王的小妾倒是没费什么工夫,暗卫很快就送来了完整的档案。
祁王的小妾一个叫熙儿,一个叫淳儿,她们的娘是早二十年跟着胡人军队来京城的舞姬,那时两国交战,胡军战败后她被卖到京城的翠华楼,后来生下一对孪生女儿,不久后就逝世了。熙儿和淳儿两姐妹从小在翠华楼长大,小时候被恶徒欺负,路过的祁王救了她们一命,至此就跟了祁王。
她们的武功应该是祁王找人传授的,有些事女人办起来比男人办起来更方便,而且不容易让人怀疑。
说到熙儿和淳儿娘的死,箫恒发现档案中提到的一件事,事件源于翠花楼老鸨的自述:
“那两姐妹如今是攀上高枝了,也不知道回来孝敬孝敬我,她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忘了?要不是有我罩着,估计早没命了。”
“说起来那个惨哟,那时候两个小姑娘才丁点儿大,五六岁吧,我记得那天是她们生日,媚娘带她们上街去买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去,凄凄惨惨地回。原是在街上不小心撞了几个大户人家的小孩,那里刚好有块石头,其中有个小孩头磕了血,媚娘慌了,把手上所有的钱赔了还不够。那些小孩要求她们站着,用石头扔她们,扔爽了就放她们走。”
“媚娘年轻时受了很多苦,她知道这些小孩背后的家族不好惹,只好同意了,她把两个小姑娘护在身后,可那些小孩偏偏要追着两个小姑娘扔石头,媚娘只好堵在巷子里让她们跑,自己就站在那里承受那些石头的攻击。”
“那些小孩别看年纪小,心是真狠啊,媚娘就是被他们用石头活活打死的,抬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没一块好肉。只不过是撞了一下他们,就落得这个下场,我们这种贫贱人惹不起哦。”
箫恒细细地看完,放下手中的纸沉思了一会儿,问暗卫:“能找出当年那几个打人的小孩具体是谁吗?”
暗卫一怔:“要查这个?时间隔得比较久,查起来有点困难,我去试试。”
箫恒心里有个念头,他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几个用石头砸死熙儿和淳儿她们娘的小孩,就是这次被阿洛粉身碎骨的那几个公子。
虽然无凭无据,可箫恒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两件事一定有关系。如果是这样,那所有的事就说得通了,京城少爷惨死案是仇杀,一切的确早有预谋,但不是祁王他们的预谋,是那对双生子的预谋,至于祁王知道多少?参与多少?又或者顺势而为做了哪些事?从朝廷的风向便可得知。
箫恒耐心等了几天,暗卫带来的消息证实了他的猜想。箫恒长长地舒了口气,查了那么久的案子,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得知了真相。
但箫恒并未感到放松,他去大理寺的地牢见了阿洛,直截了当地问:“何人指使你杀人?”
阿洛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不大耐烦,“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事情经过了吗?”
箫恒一字一顿说:“我问你,是谁指使你杀人?熙儿?淳儿?还是远在楚地的祁王?”
阿洛有一瞬间的恍神,她揉了揉脸,又慢慢地笑了:“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什么熙儿淳儿祁王的?你为了保我一命开始嫁祸他人了?我谢谢你奥,可我一个平民百姓也知道,定罪是要讲证据的。”
箫恒点点头:“嗯,我会找到证据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只能在这牢里待着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一辈子。”
阿洛不在意地说:“管吃管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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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走到末尾,所有的事都暂停下来,皇上被文武百官吵得心烦,早早放了年休。
年休的第一日,沈尚书在家摆酒,打的旗号是年终小聚,实则是庆祝小儿子任职军需处副转运司,沈韵瑾和箫恒被邀请回家参宴。
沈韵瑾本想替箫恒拒了,但老夫人说“哪有女婿不参加家宴的”,极力让箫恒去。
这是心柔死后,箫恒和沈韵瑾第一次一同外出。
因怕像上次那样发生刺杀事件,马车后面跟了一队侍卫,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暗卫护航。这架势过于隆重,弄得沈韵瑾也跟着紧张起来。
马车缓缓驶过京城的石板路,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在静谧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沈韵瑾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凝视着外面忽隐忽现的街景。箫恒坐在对面,面色冰冷瞧不出情绪。
沈韵瑾几次想把她写的那封休书拿出来跟箫恒讲清楚,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当下不是个好时机,于是一路沉默,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好在沈府与将军府也只离了两条街,没一会儿便到了,箫恒径直下了车,没有扶沈韵瑾,小厮蹲下身充当踩踏,沈韵瑾示意他不用,她扶着车门跳了下来。
沈韵瑾和箫恒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并肩往府中走,门口依旧摆满了迎宾的花束,用绢布制成,五彩斑斓,鲜妍靓丽。
沈尚书叫着“贤婿”迎上来,箫恒虽然恭恭敬敬地应着,但笑容始终淡淡地浮在表面,他对沈韵瑾的三哥说了声“恭喜”,然后就被拉入了他们的圈子。
虽然说是家宴,可沈归义请了不少官场上的朋友来,园中宾客满座。沈韵瑾扫了一圈,来的都是世家的人,她三哥被她爹拉着穿梭其中待客,沈归义红光满面,可沈子瑜本就不善交际,面对这种场面有些无措和无奈。
沈韵瑾同赵姨娘站在一处,赵姨娘轻声说:“子瑜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两个哥哥瞧不上他,现在他进了军需处,也算有份正经事做了。”
沈韵瑾冷哼一声,心道她大哥二哥能瞧得上谁?从来眼里都只看得见对自己有利的人,跟她爹一个德行。不过沈子瑜也的确没什么让人瞧得上的本事。
沈韵瑾说:“沈子瑜压根就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硬把他推进去,还不知道会不会惹出祸来,反正家里也不缺他这点俸禄,让他当个富贵闲人多好。”
赵姨娘说:“军需处副转运司是个肥差,你爹哪舍得放过。”
沈韵瑾想想也是,暗中翻个白眼,无话可说。
赵姨娘悄悄掐了沈韵瑾一把:“你这是什么表情?就这么嫌弃你爹?你爹世家出身,幼时遇浩劫被抄家,一家满门就他这一个儿子活了出来,他花了几十年才重振门楣跟其他世家子弟平起平坐,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很不容易。”
“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方式重振门楣么?”沈韵瑾看着那些官员脸上虚假的笑容和张口即来毫无诚意的阿谀奉承,心中只觉得恶心。
箫恒似感觉到沈韵瑾不甚善意的目光,从人群中偏过头来,与沈韵瑾遥遥对视。沈韵瑾收敛情绪,眉毛微微一挑,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笑容是沈韵瑾的面具,她随时可以戴上,箫恒却被这笑晃了一下眼睛,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39. 新年快乐
沈韵瑾在将军府过的第一个新年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样。
以前在沈府的时候,过年总是一大家子围绕在一起,从头一天的清晨到第二天天色微明,所有沈家人压着不耐烦陪沈尚书演一出阖家团圆的戏码,穿什么衣服讲什么话都有特定的规制,他们像提线木偶,必须按照沈尚书的意愿找到自己对应的角色,填补好其乐融融的细节。沈尚书要让沈家祖宗看到,他把这个家撑起来了,而且经营得很好。
沈韵瑾从小最讨厌过年,她讨厌所有虚假的、浮于形式上的东西,只是她向来擅长伪装,大家也就只看得到她端庄得体的一面。
将军府的除夕夜,沈韵瑾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可是吃了团圆饭,一家人坐在一起说了会话,老夫人便让他们早早散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过节的方式,都回各自屋里去作乐吧,我一个老太婆熬不了太晚,不扫你们的兴了。”
沈韵瑾彻底放松下来,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走回自己的院子。绵绵很高兴,一进屋就用盘子装好点心果干摆了满桌,又从桃花树下挖出她酿的花酒,大有今晚要喝个痛快的架势。
绵绵还叫来了阿兰。阿兰虽然是个倌人,可毕竟是男儿身,不适合进沈韵瑾的屋子,绵绵突发奇想找来了女装给他换上,又擦了他脸上的炭粉将他好好装扮一番,最后竟变出来一个美若天仙的娇娘子,连沈韵瑾见了都拍手叫绝。
“想不到扫院子的杂役竟生得如此俊俏。”没见过阿兰本身样貌的丫鬟不禁发出惊叹。
阿兰男扮女装激发了丫鬟们的兴趣,她们全都凑上来,有的给他编发,有的给他抹胭脂,一会儿将阿兰扮成嫦娥,一会儿又将他扮成狐狸精,一晚上变换了十几种风格,真真诠释了什么叫风情万种。
阿兰脾气好,由着她们胡闹,一直闹到午夜,四面铺天盖地地响起爆竹声,新的一年如约而至。绵绵第一个冲到院子里大喊:“新年快乐!”
大家听着连绵不断的鞭炮炸响,互相祝贺,喜气洋洋。绵绵拉拉沈韵瑾说:“小姐,快许个愿吧。”说罢她自己低下头,虔诚地将双手握在胸前,周围的人被绵绵感染,都开始许愿。
沈韵瑾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在心里轻声说:“愿他们平安喜乐,愿我自由。”
后半夜丫鬟们终于乏了,横七竖八地歪在榻上睡了,沈韵瑾在床上躺了很久,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披衣起身,独自出门转转。
将军府还有人在守岁,远远地能听到其他院子里的嘈杂声,沈韵瑾往水榭花园那边走,走到一半看见很多孔明灯从湖中心冉冉升上天空。
沈韵瑾走到近处,看到是箫慕带着一众丫鬟小厮在放孔明灯,孔明灯有红的黄的蓝的各种颜色,上面贴着祝福的字条,在天际飘荡,与璀璨星河交相辉映,绚烂无比。
沈韵瑾突然到来并没有扰了他们的兴致,大家热情地邀请她加入,一个小丫鬟递给她一个孔明灯:“少夫人也来放孔明灯祈福吧。”
“祈福?”
箫慕解释说:“以前我们在边疆的时候,那边的村民过年就会放孔明灯,他们把自己的愿望和祝福都写在孔明灯上,放到空中,据说会被天上的神仙看见。”
箫慕说得煞有其事,沈韵瑾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在孔明灯上写了“喜乐安宁”几个字,点了灯,手一放开,孔明灯像风筝一样飞起来,一直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变成一点遥远的星火。
沈韵瑾仰着脸问:“它们最终会飞到哪儿?”
箫慕说:“等它们的灯火燃尽了,就会掉下来,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沈韵瑾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侧脸看了一眼箫慕:“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编个什么神仙摘灯的故事,偏偏你只讲事实。”
箫慕歪头笑了一下,说:“我从来不编故事诓骗姑娘。”
湖中心的亭子里摆了酒菜,旁边生了炉火,丫鬟小厮们用签子插了肉放在火上烤着吃,他们划拳喝酒,大口吃肉,热闹得很。这些人跟着箫慕久了沾染了些军营里的豪爽,箫慕也不拘小节,轻易地跟他们打成一片。
箫慕招呼沈韵瑾一起喝酒,沈韵瑾摸摸肚子说:“我就是吃撑了才出来走走的,实在吃不下了,你们好好玩吧。”
她突然想去看看箫恒。箫恒一个人住在西院,身边没有下人伺候,仅有的一个魏婆子回老家省亲了,不知道这个除夕夜箫恒是怎么过的。
沈韵瑾踏着月光一路漫步到西院,院子大门敞开着,箫恒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握酒壶自斟自饮。灯火阑珊处,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沈韵瑾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没有惊扰他。箫恒或许需要一个可以跟他聊天的对象,但沈韵瑾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
这人间的悲欢大多都只能自己默默承担。沈韵瑾叹了口气,打算叫个小厮来在外面候着,她怕箫恒喝太多酒会出事。
沈韵瑾转身欲走,脚下却踩到一截枯枝,发出一声脆响,箫恒很快听到了动静,他转过身来,就看到沈韵瑾尴尬地站着,欲退未退。
箫恒问:“你来干什么?”
沈韵瑾答:“路过。”
箫恒喝得有些醉了,慵懒地倚着石桌,但身上仍有一股清冷之气,他迷蒙着双眼说:“你觉得我可怜特意过来瞧瞧?我现在这处境你可还满意?”
沈韵瑾沉默着不说话。
箫恒走近了些,嘲讽道:“你不会觉得心柔死了,你就有机会让我爱上你了吧?”
沈韵瑾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盯着箫恒,很清楚地告诉他:“我不想和你做夫妻了。”
箫恒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兀自笑了一会儿。沈韵瑾说:“过完年你就休了我吧,休书我已经写好了,就等你按个手印。”
箫恒正了正神色:“你爹费尽心机让你嫁到将军府来,你又一心要坐稳少夫人这个位置,现在居然主动叫我把你休了?这是什么新的招数?欲擒故纵?”
沈韵瑾说:“我想通了,反正我们这辈子也做不了恩爱夫妻,何必捆绑在一起折磨彼此?将军府的少夫人我不想当了,天下之大,总有能让我容身的地方。”
沈韵瑾以为箫恒会非常欣然地接受她这个提议,毕竟此前他三番两次地要休了她。
可箫恒的目光突然冰冷至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道:“你执意插足我和心柔的感情,现在心柔死了,你在将军府过不下去了,就妄想离开自己去快活潇洒?”
沈韵瑾没料到箫恒是这样的想法,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箫恒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你这辈子就在将军府耗到死吧。”
箫恒抱着酒壶回到石桌旁,再也不看沈韵瑾,沈韵瑾站在冷风中,憋了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她真想揍箫恒一顿,她对着箫恒的背影囔:“我总有办法让你休了我的。”
这个吵吵闹闹的新年就这么过去了。沈韵瑾和箫恒如今连表面上的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可是对外的一些场合,他们还是要以夫妻身份一同出现。
正月初六,锦妃在宫里办了一场宴会,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发了邀请的帖子,还特别要求一定要带家眷参加。
皇上还未封后,后宫暂且由锦妃掌管,她办这场宴会是代表后宫感谢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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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们对朝廷的支持和忠诚,还有对臣子妻女的关爱和重视。
沈韵瑾并不热衷这种宴会,可她也不能推脱不去。
沈韵瑾同箫恒进宫,她并未用心打扮自己,只穿了一身素紫色的长裙,可在一众富丽华贵的夫人千金中她依然美得独树一帜。然而艳压群芳后便是高处不胜寒,宴会上女眷众多,却没有人愿意主动与沈韵瑾结交,周围的人言笑晏晏,沈韵瑾与他们格格不入。
天上骄阳明媚,宴会设在花园里,有舞姬在园中央跳舞,沈韵瑾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领了丫鬟出去闲逛赏花。
皇宫里的花园从来没有凋零的时候,即使是冬天,经花匠们的精心呵护,处处繁花似锦。花园岔开的小路上,许多少男少女凑在一块儿谈天说笑。沈韵瑾不喜人多的地方,往花园后面的小道走,那里通往一片湖。
湖边搁置着小船,沈韵瑾欲带绵绵和绿萝乘船游湖,可走过去时发现船上已经坐了人,不是别人,是箫慕和覃家二小姐覃媛媛。
覃媛媛拿出一个自己绣的荷包递给箫慕:“箫公子,我弟弟小敏的无忧之毒能解,多亏了你和箫少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绣了个荷包,你别嫌弃。”她微微低头,脸上白里透红,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箫慕将荷包拿在手里转了两圈,荷包上绣着福字和并蒂莲,绣工极其精致,看得出绣它的人费了很多精力。箫慕问:“只有这一个吗?没给我哥也绣一个?”
覃媛媛错愕地抬起头,脸上更红了:“啊?我....箫少卿有夫人给他绣荷包,我送不太合适吧。”
沈韵瑾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地想:我可不会绣荷包。
箫慕把荷包系在腰上,很自然地说:“也是,我没夫人帮我绣,这荷包给我正好。”
沈韵瑾给绵绵和绿萝递了个眼色,悄声说:“将军府可能要进新的少夫人了。”
绿萝和绵绵捂着嘴巴笑眯眯,她们怀揣一颗八卦的心,挪不动脚步。
箫慕问覃媛媛覃敏怎么样了,覃媛媛略有些忧愁:“我父亲说出的话是不会收回的,小敏的确做了很多荒唐事,家族没打算重新接纳他,好在他身体慢慢调养好了,出了正月他打算北上参军。”
箫慕点点头说:“参军也是一条路子,好男儿志在四方,没有家族的庇佑就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
覃媛媛笑着看箫慕:“那到时候能不能让小敏拜在你父亲的麾下?”
箫慕说:“当然没问题。”
箫慕和覃媛媛聊得正欢,沈韵瑾自觉不能再继续往下听了,她打算离开,这时从灌木丛中跑出一只橘色的猫,那只猫肥嘟嘟的,身体却很灵活,轻轻一跃,就跳上了箫慕他们的那条小船,覃媛媛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畜生吓了一大跳,差点掉进湖中,箫慕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
箫慕抓住那只猫要往地上扔,发现了他们身后的沈韵瑾一行人,奇道:“嫂嫂这是来找我的?”
沈韵瑾从箫慕手中接过那只猫,随口答了句“不是”,她的注意力都在猫身上,她觉得这只猫好生熟悉,仔细回忆了半天,问绿萝:“这是不是阿兰养过的那只猫?叫砂糖?”
绿萝不太确定:“橘猫都长这样吧。”
沈韵瑾把猫捧在手里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肯定地说:“就是阿兰养的那只。”
阿兰养的猫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沈韵瑾心中万分疑惑,她抱着猫往宴会那边走,迎面遇上锦妃身边的宫女,那宫女见到沈韵瑾怀中的猫急急地跑过来给她行了个礼,然后道:“这小东西怎么跑到箫夫人这里来了,锦妃娘娘寻了半天了。”
40. 宫中叙旧
沈韵瑾坐在花园的一角喝茶,本是想图个清静,可没一会儿锦妃身边的宫女又找来了:“萧夫人,娘娘有请。”
沈韵瑾心里犯嘀咕:锦妃找我干什么?
她跟锦妃不熟,但因为有誉王的那层联系在,世人总喜欢把她俩牵扯在一起。过往并不光鲜,她们见面总是有些尴尬的。
可如今人家成了宫里最大的娘娘,沈韵瑾作为臣妇,不能抗命不遵。
沈韵瑾整了整衣裳,跟着宫女前去,绿箩和绵绵也站了起来,宫女说:“娘娘只请了夫人一人,两位姑娘就先在此候着吧。”
绿箩和绵绵略有些担忧地看着沈韵瑾,沈韵瑾笑了:“你们两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去赴鸿门宴,锦妃娘娘还能吃了我不成?”
这话她故意借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路上宫女对沈韵瑾说:“我家娘娘是想感谢夫人帮她找回了猫。”
沈韵瑾心中琢磨锦妃找她的意图,闻言勾了勾唇:“娘娘太客气了,我也只是偶然遇到甚觉这猫可爱,想着送还给主人。”
“那只小橘猫不喜与人亲近,平时可凶了,夫人您是除了娘娘外唯一一个把它抱在怀里它还不挠您的,这是缘份。”
这缘份真是妙极了。
宫女领沈韵瑾进了锦妃住的兰亭苑。锦妃斜倚美人塌,橘猫趴在她的腿上,她一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闭,另一只手在猫背上轻轻抚摸。宫女通报一声便退了出去。
“臣妾见过锦妃娘娘。”
沈韵瑾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锦妃睁眼挥了挥手,招呼她坐,沈韵瑾坐在锦妃前面早已放好的扶手椅上,姿态谦恭。
锦妃面上带着一层淡淡的笑意,她五官浓烈,一笑起来,像一朵娇艳的花在晨光中渐次开放。她看了沈韵瑾好一会儿,说:“真奇怪,我与你见面不多,可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一样。”
沈韵瑾心想: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可不算是认识很久了么?
不等沈韵瑾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锦妃又自言自语道:“大概是誉王生前嘱咐过,让我好好照顾你,所以我一直对你比较关注吧。”
沈韵瑾心中一动。誉王?锦妃就这么自然而然、毫不避讳地提起了誉王。
沈韵瑾抬头看锦妃,锦妃的笑荡漾在嘴角有些意味深长,可沈韵瑾猜不出其中的深意,于是她规规矩矩地答道:“多谢娘娘挂念臣妾,臣妾现在很好。”
锦妃说:“我知道。”她从榻上下来走到沈韵瑾面前,怀里抱着的那只猫冲沈韵瑾喵喵直叫。
锦妃起身了,沈韵瑾也不便坐着,她站起来与锦妃面对面,锦妃举着猫对她说:“它很喜欢你。”
沈韵瑾敷衍地撸了两把,她并不怎么喜欢小动物。锦妃却是个真心喜欢猫的,把橘猫转过去,脸对脸蹭了蹭,开始追忆往昔:“以前誉王府也养了一只猫,是白色的,长得可漂亮了。”
沈韵瑾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想不起来,如实回应:“是吗?臣妾没见过。”
锦妃露出惋惜的神色,“誉王宝贝得紧,专门腾出一间房来养着它,我以为他会带你去看看的,你竟不曾见过,可惜了。”
誉王死后,沈韵瑾才知道,关于誉王的很多事她都不了解。
沈韵瑾自嘲地笑笑:“我跟誉王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么亲密。”
这句话像是急着要撇清什么似的,锦妃挑挑眉,不置可否:“誉王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韵瑾见锦妃很有谈起旧事的兴致,顺着她的话问:“那臣妾斗胆一问,誉王跟娘娘都是怎么说起臣妾的?”
锦妃身姿轻轻一扭,转身回到了美人榻上,“誉王说,韵瑾姑娘看起来精明伶俐,实则心性单纯,以后须得给她寻一门好一点的亲事,保她富贵平安一生。”
沈韵瑾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惊得脸色都变了:“誉王竟为我考虑过婚姻之事?”
“他不仅考虑了,还早就为你铺好了路,不然你以为誉王一死,光靠沈尚书一张嘴,将军府就接纳你做了世子夫人?沈尚书藏的什么心思谁不知道?嫁给箫恒,以后你生的儿子好好培养一番,就是下一个镇国大将军,未来的定远侯。”
沈韵瑾没想到自己嫁给萧恒还有誉王的功劳,心中有如惊涛骇浪,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良久之后她苦笑:“臣妾都有点不懂了,誉王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其实她更想问:誉王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对他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锦妃想了想评价道:“誉王他大体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又好得不那么纯粹,他有野心有抱负,可惜气运又实在是差了些。”
沈韵瑾回想起誉王猝死的那日,觉得恐怕不是气运不好那么简单。她附和锦妃说:“是啊,人人称赞的贤王那么突然就死了,徒留活着的人伤心。”
锦妃低头团着橘猫的尾巴,不知在想什么。那橘猫想必是栾枫拿来送给她的。
想到栾枫,沈韵瑾心中的迷雾愈深。如箫恒所说,栾枫和誉王是短袖之恋,那锦妃在这中间又扮演什么角色呢?今天找她来说这一番话又是为了什么?
沈韵瑾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誉王从未倾心于我,当年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他身边,又为什么要帮我谋划姻亲,他把我当什么呢?”这次她不顾君臣之礼,自称时直接说“我”,她以故人的身份和锦妃平等地对话。
锦妃摇摇头说:“皇家的事,谁搞得清呢?誉王心善,看见路边一只猫陷在泥潭里也会把它拉出来,有时候反而给自己惹来一身祸事。”
呵,原来只是心善吗?出于可怜想拯救一个被自己父亲推进火坑的姑娘?可沈韵瑾跟了誉王一段时间,清白虽在,却无法自证了,她分明就是个炮灰而已,誉王给她找的这门姻亲谁知道是善心还是愧疚?何况她过得并不好。
沈韵瑾揉了揉额角,脑袋很是混乱,她冒着大不敬问锦妃:“如果誉王还活着,娘娘现在会是誉王妃吗?”
锦妃轻轻抬眼,没生出恼意,她坦坦荡荡地说:“不会,我千里迢迢从羌芜来京城做质子,就是为了做皇上的女人。”
这话太露骨,沈韵瑾没法接。听锦妃的意思,好像她早就知道即使誉王活着也坐不上皇位。
锦妃只想做皇上的女人,可沈韵瑾分明记得,先皇还在的时候,是不允许羌芜国四公主嫁给太子的,所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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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转而跟誉王混到了一起。沈韵瑾皱了皱眉,她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锦妃不在乎沈韵瑾的想法,她话锋一转,问起沈韵瑾年前遭遇刺客的事。
“刺杀你的刺客可有在查?”
“查着呢,还没有线索。”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和誉王有关?”
沈韵瑾诧异地看向锦妃,锦妃神态自然地喝茶,好似真的只是随口闲聊,沈韵瑾却疑窦骤生,大家都猜刺客是针对世家行凶,偏偏锦妃扯上誉王,莫不是知道什么?
沈韵瑾犹疑地问:“娘娘为何这样说?”
锦妃淡淡一笑:“胡乱猜的。”
哪就猜得这么准?沈韵瑾脸上明显写着不信。锦妃无奈地说:“真的就是猜的,凶手要报复箫恒为什么选你这么个弱女子下手?萧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人,世家也不是只有你一人。”
沈韵瑾说:“可是誉王已经去世三年了。”
锦妃脸转向窗外,悠悠地叹口气:“三年了,你说除了你和我,还有谁记得誉王?”
沈韵瑾揣摩着锦妃的表情和她说的话,锦妃转回来扶了扶鬓说:“别想了,想也想不出结果,你自己小心点就是。”
“娘娘找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是感谢你帮我找到了猫,一见到你又想起很多往事,便拉你叙叙旧。”
锦妃怀里依旧抱着那只猫,把它的毛顺着捋一遍,又倒着捋一遍,猫有些不耐烦了,“喵呜”一声从锦妃身上跳下来,慵懒地趴到床底下晒太阳。
沈韵瑾突然问:“誉王当年养的那只猫哪去了?”
锦妃不甚在意地答:“早死了吧,主人都没了,谁还管它的死活呢。”
话说得差不多了,天渐渐暗下来,沈韵瑾想找个借口告退,却听屋外一阵喧嚣,接着是太监传:皇上驾到!
沈韵瑾只得跪地迎接皇上。
皇上喝多了酒,有些醉醺醺的,根本没有注意沈韵瑾,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嘴里叫着:“爱妃!朕的爱妃在哪里?”
锦妃躲开皇上伸过来想揽她的手,一边后退一边娇娇柔柔柔地说:“臣妾在这儿呢,皇上快过来呀。”
皇上笑着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你躲哪儿去?朕一定抓到你。”然而往前扑又扑了空,锦妃灵巧地引着皇上满屋子乱窜,沈韵瑾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平日里威严端肃的九五之尊此刻就像一个昏君。
这是正常夫妻的日常生活?沈韵瑾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锦妃朝沈韵瑾挥挥手,沈韵瑾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从兰亭苑出来,穿过回廊往花园走,意外在半路遇到箫恒。沈韵瑾以为箫恒只是恰巧路过,没想到箫恒看到她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又恢复他漠然的神情问:“锦妃找你干什么?”
沈韵瑾心想:他总不会是在这里等我吧?她同样漠然地回复箫恒:“我捡到她养的猫,她表示感谢。”
“谢了什么?”
“啊?”沈韵瑾低头一看,自己两手空空,什么赏赐也没得到,光陪锦妃说话了。她说:“口头感谢。”
箫恒点点头:“天晚了,可以回家了。”
41. 谋事在人
过完年后,朝堂的局势更加紧张。
一个年休假期没有让那些力推改革的激进官员们松懈下来,反而给了他们充裕的时间做准备,新年伊始他们便向皇上提交了详细的官员审核制度和推进方案。
方案是围绕保护皇权核心利益展开的,目的是为了挖掉那些隐藏起来的不易察觉的毒瘤,维护国家长治久安。
皇上一眼就看到了方案的精妙之处,治小病而不伤根骨,修剪的不过是世家旁伸出来的枝枝蔓蔓,让养分更充分地输入到主杆上。
皇上拍案叫了一声“好”,就放手让他们去干了。
但凡开始严查,就一定会查出一些东西的。权力外租、贪污腐败、假公济私在哪个朝代都不新鲜。
最严重的是藐视皇权。世家的一些王子王孙居上位已久,以为自己家族也有资格分得三分天下,酒后放出过不少狂言妄语,被有心人收集起来当作不敬的证据,为肃清朝纲行动再添一把火。
激进派官员在朝堂上言辞犀利,但做起事来有条有理,以一种非常温和、循序渐进的方式拔掉了好几颗世家安插在各个职务上微小但很危害性很大的钉子,等世家反应过来,朝廷已经换了一轮血。
皇上对初步的审查结果很满意,嘉奖了一批官员,从鹿鸣书院出来的有些坐上了能左右国家未来发展的位置。
世家原本以为他们的对手掀不起多大风浪,而这次他们的政治嗅觉终于灵敏了起来,在淌淌河流之下嗅到了海啸的气息。
世家虽然没有伤到大动脉,但小血管割起来也是会痛的,血流多了也是会死的,再不反击,他们的下场就会和那几位失踪的少爷一样,尸骨无存。
一个群体能够屹立千百年不倒,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团结。
窝里斗得再狠,对待敌人的态度始终一致,敢犯世家者,无论什么人,斩草除根。
两方对决,这场博弈甚是精彩。
时间也在无声的硝烟中过得飞快,转眼春去,下过几场雨后天气渐渐变得燥热。
萧恒在水榭凉亭里铺了纸墨画一支刚露尖尖角的荷花。
萧慕抓了一把小石子在旁边打水漂,惊得池塘里的青蛙呱呱乱叫。
他扔出最后一颗石子,拍拍手凑到萧恒身边,横看一眼,竖看一眼,不解道:“春天也画花,夏天也画花,秋天也画花,冬天也画花,花总是那些花,有什么好画的?”
萧恒回道:“你春天也舞剑,夏天也舞剑,秋天也舞剑,冬天也舞剑,剑总是那把剑,有什么好舞的?”
萧慕想说这舞剑可不一样,剑术讲究精益求精,他争辩两句,发现箫恒跟他的兴趣点不一样,文武不相通,聊不到一块,干脆闭了嘴,专心看萧恒勾勒荷花的轮廓。
萧恒沾了一点粉墨晕染花瓣,只几笔就把荷花的娇俏描摹得栩栩如生,萧慕看了啧啧称奇。
萧恒问:“你今日怎么这么得闲?不去陪你那覃二小姐出门逛街,杵在我这儿干什么?”
萧慕已经跟覃家二小姐覃媛媛交往有小半年了,老夫人打算等官员严查的风波过去了就上门订亲。
萧慕说:“天天逛街,那街上有多少块砖我都快数明白了,让我歇会儿吧。何况这个节骨眼上我就别出去瞎晃悠了,万一不小心惹上什么事,被人拿捏到错处,又是好一顿审。”
萧恒说:“我们家的人行得正坐得端,几时被人拿捏过?”
的确,将军府光明磊落,经得起查,老将军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也让人不敢针对萧家。
萧慕叹气:“我这不是怕人设计陷害吗?防君子容易防小人难。”
萧恒不紧不慢地描着荷叶,萧慕眼睛看着画,嘴唇动了动,有些严肃地说:“我觉得是不是该告诉皇上鹿鸣书院和祁王、栾枫之间的关系了?虽说现在推行的官员审查制度对国家来说是件好事,但一直放任下去恐怕……”
“再等等吧,世家的蛀虫太多了,是得好好清理清理,不然枝叶被蛀空了,百年古树也有枯萎的一日。”
萧恒凝了一会神,又道:“刺杀沈韵瑾的刺客我们查了数月,最近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你猜线索指向谁?”
萧慕摇头。
“锦妃。”
“锦妃?”
“对,锦妃。锦妃的身份太复杂,她背后可能是栾枫,也可能是皇上。”
萧慕愣了半天,露出一个苦笑:“这盘棋下得太诡谲了。”
萧恒搁了笔道:“朝廷就是这样,你在京城待久了就习惯了。祁王可能有异心这件事是要告诉皇上,但不能由我们去说,其实只要想法子给他一点提示,他很快就会察觉,世家还有那么多人在呢,都不是傻的。”
萧慕在心中琢磨一番,问:“那皇上察觉之后呢?会杀了祁王吗?”
萧恒说:“那不是我们这些臣子该操心的。”
萧慕摇摇头,觉得有些惋惜,他回到京城后与祁王有过几次接触,祁王是所有皇子中长得最像先皇的,身材雄武、容颜俊秀、贵气逼人,才华也不输其他皇子,若不是母亲出身太过低贱,他自小在皇宫备受欺压,或许他也能进入储君备选之列,年少成名,施展一番抱负。
明明是一块璞玉,可惜生在帝王家。
由祁王想到栾枫,箫慕又换上茶余饭后闲谈的语气跟箫恒说起羌芜那边的近况。
“羌芜国王病逝后二王子继位,栾枫只得了边境上一块封地。”
“我听说羌芜老国王是被几个儿子气死的。”
“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时看似最低调的五王子栾枫在此次王位争夺站中打得最猛,要不是自己内部出了叛徒,他不可能败在二王子手下。”
“他不会甘心的。”
“成王败寇,不甘心也没办法。”
箫恒笑了笑没有说话,萧慕看着一池碧绿的池水,又一阵唏嘘,他真心觉得生在帝王家是件很不幸的事。
风吹得池水荡漾,水面倒映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倩影,萧慕抬头望去,看见沈韵瑾正走过石板桥。
萧慕想也没想,叫了声:“嫂嫂。”
萧恒正在自赏他那幅清露小荷图,闻声僵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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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当即想走。
哪还来得急走,沈韵瑾本是要往前厅去,现在转了方向往凉亭这边来了。
沈韵瑾笑吟吟地跟萧恒和萧慕打了招呼,走到箫恒身边探身去看那幅画,萧恒想把画拿走,沈韵瑾在她伸手前先把画抢了去,夸赞道:“这荷花画得可真好看。”
她将画高高地举到眼前,一阵风吹来,她徒然手一松,画迎着风飘飘荡荡落进了池水里,沈韵瑾叫道:“呀,都怪我太不小心了,画了那么久的画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说罢她施施然一转身,又碰倒了桌子上的墨水,墨水沿着桌面滴落下来,萧恒就站在桌子旁,衣服浸了一大片墨汁,绿的红的黑的,搅在一起色彩斑斓。
沈韵瑾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帮箫恒擦拭,结果越擦染得越多,萧恒那件松青色的外衫是指定是不能要了。
萧恒闭上眼睛,眉角抽搐了好几下,他按住眉心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发火。
萧慕觉得情况有点不太对劲,他嫂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毛手毛脚了?
再看沈韵瑾嘴角压不下去的笑,萧慕觉得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箫慕猜得没错,沈韵瑾就是是故意的,类似这样的事她屡试不爽。
谁叫箫恒不肯休了她,她故意在各种小事上惹怒箫恒让他对自己厌恶至极,期盼着他总有受不了的那一天。
当初箫恒说要把她困在将军府折磨一辈子,她就顺他的意与他互相折磨。
她沈韵瑾向来能进能退,能屈能伸。
萧慕看箫恒脸色都变了,赶紧拉开他们,趁事态没有变得更严重,推着萧恒去换衣裳。
沈韵瑾意犹未尽地收起了帕子,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她能把那些颜料擦萧恒脸上。
离开前萧恒愤恨地说:“沈韵瑾,我不会如你的愿的。”
沈韵瑾想离开将军府,但她自己提出和离,沈家那一关过不了,对老夫人也不好交代,她只能逼箫恒休她。可箫恒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休书都递到他手里了也不肯按手印,哪怕受了气见到沈韵瑾绕道走也坚决不松口。
在箫恒眼里,沈韵瑾是个十足的妖女,从前费劲心思勾引他,现在又不折手段让他休了她,他岂能那么轻易由她拿捏?宁愿恶心自己也不成全对方。
他们各不让步,于是就一直僵持着。
沈韵瑾为了她的自由之路准备筹谋下一个计划,但很快发生了一件大事打断了她的计划。
七月进入盛夏,楚地大涝,一场雨连下了半个月,河道激流迸进,冲垮了新筑的堤坝,三千零一十八条性命被洪水卷走,万顷良田顷刻遭殃。
很多人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家人。还有很多人会在即将到来的饥荒中饿死。一时民不聊生,百姓哭天怨地。
祁王查出修堤坝的银子被公安县的县令贪污了一半,导致工程偷工减料,酿成这场大祸。
那县令被祁王就地解决了,但朝廷对这件事颇有议论,皇上下了命令,让祁王即刻进京。
八月末,祁王和安阳郡主抵达京城,才过城门祁王就被扣下了。
42. 成事在天
祁王被软禁在皇宫。
楚地洪水决堤一事从源头开始追究,又牵扯出一众作案官员,官官相护、层层剥削,最后自食恶果。
虽然修筑堤坝的银两被私吞这件事祁王事先并不知晓,但事情发生在他的封地,他治理失职,要负主要责任。
王爷失职,罪责可大可小,全看皇上的心情。皇上若念手足之情,罚三年俸禄,禁足封地三年也就罢了。
皇上若有意处置,轻则贬为庶民流放重则砍头都是有可能的。
有世家推波助澜,祁王的罪只重不轻。
肃清朝纲、官制改革、业务严审是鹿鸣书院那批激进派官员主导的,这个时候为祁王说话就是打自己的脸。
当下祁王唯一可倚仗的是安国侯。
安阳郡主为救祁王三番五次叨唠太后,安国侯爱女心切,屡屡向皇上求情,最终皇上发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祁王被罚了三年俸禄,废除对楚地的管辖权力,杖刑一百。
世人皆赞皇上公正无私,深明大义,是为明君。
为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对祁王的杖刑在肃刑殿进行,文武百官皆在场。法杖打在皮肉上梆梆有声,祁王咬紧牙关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
百杖下来,人不死也半残,到最后,祁王已是臀骨断裂,血肉模糊,昏迷着被扛回安国侯府。
传闻说安阳郡主见了祁王惨状,哀嚎不止,站在院中大骂“狗皇帝”。
寻常人家说这话,那可是要杀头的。安阳是皇上从小宠到大的亲表妹,骄横无礼惯了,皇上听了只是摇头说:“安阳的骂功十几年了未有长进,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句。”
但皇上对安阳的纵容并未投射到祁王身上。皇上不允许祁王离开京城,祁王留在安国侯府养伤,一养就是数月。
这数月里,朝政上的阴谋阳谋渐次浮出水面。祁王背地里干过什么,皇上又岂会不知?
关于皇上和祁王,史书上记载了一段后来流传甚广的逸事。
说是祁王可以下地行走时,皇上曾邀他和安阳郡主微服出巡,他们从热闹的街市走到阡陌田野,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
皇上问祁王这一路有何感想?
祁王恭恭敬敬答:“自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国泰民安,实乃千秋盛世。”
皇上又问:“若让你来治这天下,你觉得如何?”
祁王说:“皇上说笑了,皇上乃真命天子,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只有在天子手中,才有今日的繁荣昌盛。”
皇上笑而不语。他们走到一处深幽的山坳里,那里有个大笼子,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只幼虎。幼虎刚出生不久,懵懂地趴卧着,显得娇憨可爱。
皇上指着那虎问祁王:“有人说这是只猫,也有人说这是只虎,朕也拿不定主意,子墨,你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祁王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臣弟愚昧,也不知晓这是什么?”
“你猜猜看,猜对了有赏。”
“臣弟猜是一只猫。”
皇上朗声笑了一阵,用手隔空点了几下祁王:“子墨,你可千万莫要欺君,朕倒觉得这分明是一只虎嘛。”他又转向安阳:“安阳,你来说。”
安阳很诚实:“臣妾也觉得这像是一只虎,不过这虎尚不足月,没有杀伤力,倒像猫一般温驯。”
她走到笼子前将手伸进去挠了挠幼虎的下巴,“皇上您看,它不咬人。”
皇上却道:“想必你们也听过养虎为患的道理,等这虎长大了,长出了獠牙和利爪,放虎归山,朕和朕的子民岂不是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皇上言重了,这虎不是一直养在笼子里的吗?”
“既然是虎,终有破笼而出的那天,要想永绝后患,就得扼杀于幼时。”
皇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弓箭,他举弓瞄准幼虎,拉弓射箭,箭掀起一阵疾风掠过安阳的耳畔,精准落入笼中将幼虎的身体射穿,血漫延到祁王脚下,祁王面无表情,只躬身说:“皇上英明!”
后人评价这一段,说皇上用心良苦,以这种方式作警告祁王收起狼子野心,然祁王执迷不悟。
当然,这都是后话。
祁王入京后,萧恒一直密切关注栾枫和鹿鸣书院,他原本以为这两支势力就是祁王的左膀右臂,后来发现鹿鸣书院内部也有分歧,其中大多数并不想推翻现在的政权,只是想扳倒世家。
另外少部分是誉王余党,在之前的党争中对太子党打压太狠,新皇登基后他们撤离权力中心成为空有虚职的边缘化人物,心有不甘,于是想拥祁王做新君。
至于栾枫,他的目的大抵也能猜到,他想要的是壮大羌芜,让羌芜能和大昭平起平坐。
栾枫和誉王、祁王的关系都颇深,如果他们做了皇帝,定会扶持栾枫做羌芜国王,然后背靠大昭强盛的国力吞并其他周边小国。然而现在,羌芜只能屈于大昭的淫威之下俯首称臣。
但让箫恒不明白的是,祁王为什么会入这个局?他低调了小半辈子,明明可以安心做个闲散王爷,何必赌上身家性命去争那个位置?权利的诱惑真的那么大?
箫慕解开了他的疑惑。
“上位者不允许有对手存在。你手上没有刀,他不会怕你,自然也不会想要除掉你。若你手上有一把刀,即使你不用,他也会怀疑你、提防你,让你永远也没有使用这把刀的可能。”
“安阳郡主执意要嫁给祁王的那一刻,在皇上眼中祁王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了。”
“祁王从小在皇宫受尽欺凌,安阳郡主把他藏匿的锋芒激发了出来,又有那么多人推着他往前走,他走上这条路不奇怪,与其一直提心吊胆头顶那把悬而未决的剑,不如赌一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萧慕回到京城一年,习惯了天子脚下的人情世故,看问题比以前想得更加全面和深刻。他能理解祁王的惶恐和无奈。
凡夫俗子都有很多的不得已,何况皇室中人。祁王投胎在一个妓子腹中,又流着天下至尊的血,他的一生似乎注定是一个悲剧。
箫慕说:“将来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能保祁王一命。”
箫恒说:“我们所做的一切要先以皇上为重。”
萧家三代忠良,他们坚定不移守护的是皇权正统。谁是诏书上的继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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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效忠于谁,心中的那杆秤从不因任何外力偏移。这也是为什么皇上一直信任萧家。
夺权这种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祁王在安国侯府修养身心,外界的纷扰一直没有断过。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官员因为各种罪名落马,世家和鹿鸣书院的那批激进派竭尽全力斩断对方的羽翼,从前私底下的暗斗现在都放到了明面上来。
皇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在等祁王按捺不住率先行动,而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完成最后一击。
九月,一直关在大理寺地牢的阿洛被人劫走了。
劫匪一路下迷药,大理寺当日当值的人都像被抽走了魂魄,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何事。劫匪进入大理寺如过无人之境。
箫恒当然是要被问责的,可是世家很能分清主次,这种时候不会让他这个同盟折了。激进派极力弹劾箫恒这个大理寺少卿做得形同虚设,世家则极力袒护,把问题都怪罪到凶手和她的同谋太过狡猾上。
皇上看重箫恒,也不愿助长激进派的气焰,只是象征性地惩罚了一下,勒令箫恒尽快把凶手重新捉拿归案。
有时候后台过硬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箫恒没有第一时间去搜捕阿洛,而是命人跟紧祁王的那两个双生小妾。
经暗中调查,果然在祁王进京后不久,那对双生子中姐姐悄悄离开王府不知去向,而妹妹因有孕在身,独自在楚地待产。
箫恒知道祁王的小妾才是杀死京城几位世家少爷的主谋,阿洛想必也是被她劫走的,只是不知道她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萧恒发现京城多了很多胡人商队,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他刚刚发觉一点端倪,边境战争爆发了。
栾枫在没有任何预告的情况下在边境攻城,同一时间南疆各个部落联合起来向大昭进攻。
他们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对大昭前后夹击,好在老将军镇守边境已久,不仅对地形熟悉,还做过无数次突袭战争演练,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但他一个人毕竟分身乏术,管得了北边,管不了南边。皇上将南下平乱的重任交给了安国侯,萧慕作为副将随行。
大昭和南疆一带和平相处百余年,历代帝王从未将南疆放在眼里。
南疆无国无城,一片广袤连绵的山脉里零散分布着许多古老的族系部落,各自为政,对大昭构不成威胁。
虽不知这些部落为何无缘无故朝大昭发难,但安国侯只当他们是小打小闹,本着“先谈判,谈判不成就镇压”的战略方针前往,以为很快就能把战争平息下去。
他还等着回家给女儿过生日。安阳郡主成亲后第一年回门,这个生日当然要办得隆重点。
安国侯率领军队出发的那天,沈韵瑾在安国侯府和安阳郡主学刀法,安阳在家待得无聊,时常邀请沈韵瑾去同她玩,沈韵瑾便跟着安阳练起了刀。
安阳送给沈韵瑾的那把短刀她时时带在身边,越用越熟练了。
沈韵瑾隔空削掉一枝杉树的树叶,安阳笑道:“看你这架势,以后都能做一个侠女了。”
沈韵瑾说:“那正好,说不定以后我还能保护你。”
43. 投井下石
安国侯五十八岁了,他这一生诸事顺遂,年少时擂台夺冠,靠高超的武艺受太祖皇帝赏识,荐入军中,锋芒尽显,一路做到上将,封武侯。
青年娶安国公主,安国公主对他极尽崇拜,皇室女愿意为他浣手作羹汤,因此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老来得女,卸掉半生功名,隐于闹市,享天伦之乐。
受上天眷顾太久,安国侯已经忘了人生无常,盛极则衰。
他率领五万精兵进入南疆大山腹地,山脉险峻,南疆人以山为屏障埋伏,大昭的军队纵使有最先进的武器和战术,却因地势施展不开,首战双方打了个平手。
军队在山脚下一处空旷平地驻扎休整,安国侯坐阵军中仍然信心十足,区区南疆岂是大昭的对手?不日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第二天山雾重重,他们遇到了瘴气,将士们浑身乏力,严重的上吐下泻,更有甚者患上梦魇症,分不清敌我,在军帐中大肆挥刀,误伤兵卒无数。
南疆人趁机偷袭,以毒攻为主,大昭军毫无反抗之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遍地尸骸。
安国侯拼死搏杀才冲出一条血路,等到达安全地界,清点兵马,发现所剩余部不足三万人。安国侯锐气大减。
这一次天道也无情。士兵们被困在荒凉山坳,毒气缠身,干粮和药草都很快消耗完了。安国侯信鸽传书到京城请求支援,却迟迟不见回音。
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际,副将萧慕只得亲自回京搬救兵,而在他离开后不久,山体崩塌,全军被掩埋在黄土砂石之下,功未成,万骨枯。
谁能想到这场有十足胜算的战役竟以惨败收场?
安国侯临死之际仰天咆哮:“不是老夫无能,是天要亡我!”
他到底没等到给女儿办一场隆重的生日宴。
萧慕回到京城,将战况和军队的困境如实禀报皇上,可是时任军需处转运司副使的沈子瑜声称并未收到来自南疆的求救信,他按之前计划准备的第二批粮草已经上路,预计十日左右才能抵达南疆。
安国侯没能捱过十日,而沈子瑜说的那批粮草也在半路不翼而飞。
几日后,安国侯殒身沙场的消息传到京中,因为败得太离谱引发多方猜疑,有人怀疑大昭的军队中出现了内奸,将所有战略出卖给了南疆才让他们处处占了先机。萧慕作为副将,暂停一切职务,接受三司严审。
又过了几日,沈子瑜的同僚举报他监守自盗,贪污军饷,他锒铛入狱。
这件事快速发酵,沈尚书贿赂朝中重臣花钱买官的事被抖搂出来,萧老将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上下令彻查沈家,沈归义在誉王和太子时代的党争之中埋下的祸根最终报应到自己头上,父兄连坐,祸及九族,满门抄斩。
罪不及外嫁女,沈韵瑾逃过一劫。
沈府上下全部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天牢,沈归义高呼“冤枉”,可无人关心他们一家冤枉与否,就算沈子瑜并没有私自克扣军中粮草,皇上认定了他克扣了,那便是克扣了。罪已定,再无翻身的可能。
萧恒行职务之便带沈韵瑾去看过一次她的家人,一家六口被关在了一处,短短几日沈归义头上长满了白发,人瘦得双颊凹陷,昔日那个世故圆滑总是满脸堆笑的沈尚书此刻跪在地上,双手捶地涕泪俱下,他不甘心地诉说自己的一生:
“我幼时家道中落,双亲遭人陷害枉死,兄弟先后病逝、遗失,我时年五岁,由家中一老仆抚养长大,敝衣陋食的日子过了十年,先皇英明为家父平反,家中财产田地全部归还,我考科举,登明堂,从六品小官做到尚书令,殚心竭虑光耀门楣,生儿育女振兴家族,我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我不该落得如此结局,苍天不佑我沈家啊!”
沈韵瑾静静地看着她爹发疯,她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他,这会儿也生出一点怜悯之心来。
与沈归义的悲愤截然不同,沈韵瑾的三个哥哥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活尸,低头在墙角坐定,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反应。沈子瑜的脸上身上都有伤,看伤势估计是被他另外两个兄弟打的。
天牢的另一边赵姨娘正端着一碗汤药喂沈韵瑾的大嫂,可她怎么劝也不肯喝。沈家出事她就小产了,身子虚弱得很,听说太傅在四处托关系保她一命,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赵姨娘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利索人,虽然穿着囚服,但神态从容得不像在坐牢,精神也好。
她放下药碗,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走到沈韵瑾身边来。
沈韵瑾刚要叫一声“娘”,被她抬手制止,她低声对沈韵瑾说:“我给你攒了银子,埋在了你爷爷坟冢的石碑下面,你记得去取。”
沈韵瑾哪顾得上什么银子,急切地说:“你再忍耐忍耐,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赵姨娘回头看看沈归义,眼神里有些恨意,又有些似水的温柔,她淡淡一笑:“我一个姨娘不值当这么大费周章,你别把你夫君的人情浪费在我身上。我跟你爹也一起走了这么多年,他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跟他之间情也好仇也罢,到黄泉之下再去报吧。”
沈韵瑾不可抑制地落了泪:“为了这么个男人,把你害成这样子。”
赵姨娘说:“这是我的命,没什么可难过的。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将来不要念我。”
沈韵瑾想多劝她娘几句,可赵姨娘并不愿与她多说。“我们都是带罪之身,你堂堂将军府少夫人不要来招惹我们,别折损了你的福气。”
赵姨娘直把沈韵瑾往外推。
萧恒看时间差不多了,催促沈韵瑾离开,临走时沈归义扒着牢门求萧恒:“贤婿,哦不,萧少卿,看在往日老夫真心待你的份上,求你想想法子保我沈家一条血脉,我有过,犬子无过,他日我沈家东山再起,必不忘今日救命之恩。”
说完他拉着三个儿子一起给萧恒磕头,萧恒不忍再看,强拖着沈韵瑾走了。
沈韵瑾平时很少在人前落泪,她觉得那样不得体还输了自己的气势,可是这次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如何都止不住。
沈家秋后问斩,沈韵瑾与沈家的缘分算是到此为止后会无期了,虽然她对沈家人没什么感情,可生离死别面前,坚冰似的心也会消融些许。
走出大理寺,沈韵瑾再也支撑不住,在路边的一块矮石上坐下来,她双手掩面,决堤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萧恒从衣襟处取下一块手帕递给沈韵瑾:“伤心无益,哭坏了身子得不偿失,沈尚书早该知道有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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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我能力有限,你那三位兄长我只能想办法保住一个,不至于让沈家断了香火。”
萧恒并不太懂得安慰人,沈韵瑾却在他的话里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头,恰好蹩见眼前的帕子的一角绣了个“柔”字,萧恒一直在用的,还是心柔留下来的帕子。
沈韵瑾没有接,她直接用衣袖抹了一把脸。萧恒顿了一下,将帕子收回折叠好,又仔细塞回了衣襟。
沈韵瑾问他:“锦妃跟我说,我能嫁入萧家是誉王生前牵的线,还真是早早就给我铺好了后路,你们都事先料到了沈家的结局是吗?老将军那么轻易地答应将沈子瑜安排到军需处,是不是也是为今日做准备?”
萧恒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沈韵瑾伸手拽住萧恒的衣袍下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语气里有种与以往都不一样的认真和决绝:“我很感谢将军府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拂,但这个少夫人之位是我抢来的,我今天才真正明白,万事不可强求。萧慕还在狱中,我不想连累萧家,萧恒,那封休书你盖章吧,你我从此一别两宽。”
萧恒眉毛微蹙:“这个时候休了你,世人岂不是要骂我薄情寡义?你恢复独身是要回到沈家跟他们一起殉葬?”
“我们总不能真的就这样耗一辈子,不如趁这个契机做个了断,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广阔天地。”
“时机不对,先耗着吧。”
萧恒果断拒绝了沈韵瑾,自己往前去了。
和沈韵瑾一样满心苍凉的还有安阳郡主。
安国侯府一片混乱。
初接到安国侯的死讯,安阳哭到晕厥过去,祁王在院中独占良久,潸然一笑,轻轻道:“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对着南疆的方向拜了三拜,洒下一杯白酒:“岳父为女婿受苦了。”
安国公主最为平静,没哭也没闹,她悉心照顾好女儿,跟管家一一交代家中一切大小事务,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安阳爱吃的菜。
傍晚时分她一个人坐在花园中喝酒,喝得醉了还跳了一支绿腰舞,当初她与安国侯便是在宫宴上一舞定情。
祁王想陪安国公主一醉方休,可她不让,她把祁王赶去陪安阳:“以后安阳就只有你这一个依靠了,她性子虽然骄纵了些,但是真心待你,不管你将来想图谋些什么,你莫要负她,不然安国侯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安国公主最后说的话,她喝的酒中掺了砒霜,经年一醉,沉醉不复醒。天要亡安国侯,她怎么忍心让他孤单上路。
等安阳醒来,又陷入另外一场伤心欲绝。父死母殉情,安阳连受打击,她的人生彻底没入黑暗中。偏偏这天还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狗日的,我要杀了他们!”
安阳提刀就要奔赴南疆,祁王拦她,她把刀架在祁王脖子上:“我爹死了!他们杀了我爹!”
“那边现在还不知什么情形,你贸然闯过去只怕又中了他们的陷阱,我知道你想报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安阳哪里能从长计议,她丝毫不听祁王的劝告,执意要加入援军的队伍,让南疆人血债血还。
祁王将安阳反锁在卧室,可挡不住她刀剑利落,半夜偷偷溜了,骑一匹烈马,只身一人闯南疆。
44. 一步好棋
四更,月挂中天,夜色幽寂。
城门处值守了一夜的士兵终于等来了换岗的同伍,交接后,一队人马疲惫地往营帐中去,另一队开始例行检查。
鸣过晨钟,厚重的城门缓缓向两边推开,将幕布似的黑夜划开一条口子。
忽听铁骑塌塌,马声嘶鸣,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骑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行至城门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士兵横枪阻拦,一人一马直接掠过,马上的人将通行令牌在士兵眼前轻轻晃了一下,高声道:“安阳郡主有急事出城,敢阻拦者死!”
等士兵回过神来,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马蹄扬起的漫天尘烟扑了一脸。
安阳片刻不歇地行了近十个时辰,于第二天夜间追上了前往南疆降敌的镇远军,她强闯入军中,向带兵将领提出要亲赴战场取南贼狗头。
镇远军只有两万精锐,为首的将领郁和是皇上钦点的参知政事。
郁和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为人谨小慎微,安阳郡主刁蛮跋扈的性格他早有耳闻,此刻又见安阳一身戾气,唯恐她到了南疆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只得苦口婆心一顿劝。
安阳不愿与他啰嗦,将刀抵着自己的胸口:“我父母都死了,是南疆人害死的,我与他们有血海深仇,你不让我去报仇,我今天就死在这儿,我们宋家一家三口以命祭天求一个公道。”
郁和怕安阳真能说得出做得到,当下只得应了。
安阳既是郡主又是王妃,还是皇上最宠爱的表妹,哪个身份他都不敢得罪。
他吩咐下属好生照看着,又亲自写了一封信奏明皇上,期待皇上能早点派人来将安阳接走。
没想到皇上很快回了信,信上说:“她要跟着就跟着吧,朕也拿她没有办法,你随她去。”
郁和心里苦不堪言,他奉命去南疆谈判,皇上要求他“彰显大昭天威,恩威并存,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说白了,就是皇上根本没打算打战,不仅不打战,他们还带去了丰厚的物资援助南疆。
这事仔细想想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可若是被安阳知道了,那就是给天捅了个窟窿。
一路上郁和都在琢磨怎么安抚好这个姑奶奶。
安阳将门出身,从小爱舞刀弄棒,骑射之术并不输军中男儿,她发丝高束,穿着铠甲走在队伍前列,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将。
然而她因复仇滋长的一腔热血没有用武之地。
大昭军顺利进入南疆,一路上未遇到任何阻碍,等到了南疆的中心城市郦城,一众族老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他们不是来迎战的,反而态度热忱。
“大昭使者光临寒城,我等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镇远军变成了特使,南疆人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他们似乎忘了他们之前设计陷害安国侯的事,如今满脸堆笑,热情得仿佛见了久违的亲人,还特地准备了丰盛的好酒好菜款待昭军。
安阳提醒郁和小心有诈,可郁欣然赴宴,他说:“无妨,区区南疆还能拿我大昭怎样?”
这说辞岂不是跟当初安国侯所说一模一样?
宴会上载歌载舞,齐乐融融。至于安国侯和那五万精锐,南疆人称那都是误会。
“大昭鼎盛强国,天威赫赫,我们怎敢冒犯?不过是之前有一伙匪人胆大包天私自行谋逆之事,损害了大昭与南疆的友谊,我们已经将几位主谋全部处决,告慰数万昭军在天之灵,以后南疆自愿臣服大昭,每年上供以示忠诚,还望大昭皇帝宽宏大量,冰释前嫌。”
完全不用郁和招降,南疆主动俯首称臣,没有陷阱也没有意外,酒宴平平稳稳进行到了最后,双方签了契约,承诺百年之内互不侵犯,和平共处。
这是郁和为官以来办得最轻松的一件差事,虽然早就料到这结果,可真落实了他身心一轻也不禁有些膨胀起来,暗暗幻想了一番回京后论功行赏、封侯拜相的场景。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唯一让郁和担心的不稳定因素是安阳。
安阳平等地恨着每一个南疆人,她听不见任何道歉的说辞,只想拔刀相向,郁和知她心中所想,派人紧跟着她,安阳稍有异动就被士兵拦下了。
郁和劝她:“事关大昭百年社稷,郡主切莫轻举妄动,南疆已经做出退让诚心归顺,我们再起兵实则丢了大国气度,你若硬拉着两万军马报私仇,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安阳哪能甘心。五万精锐惨死,安国侯尸骨未还,一句“误会”就粉饰太平?这口气她咽不下去,可纵使她是郡主,也不能公然违抗皇命。
“郁将军,我不做这劳什子郡主了,我现在就是一个父亲被人杀害了的可怜孤女,孑然一身,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郡主,想想祁王,你还有家人。”
对于祁王,安阳自然是不舍的。可是祁王有美妾,有心腹,有一群追捧他的人,安阳于他而言并不重要,那个孤寡无助的瘦弱少年早已长出了自己的羽翼,而安阳也没能力再保护他了。
“祁王有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也想陪在他身边,可我没法放下杀父之仇只安心当个祁王妃。”
郁和劝不动安阳,请奏了皇上之后放了安阳自由。
大昭军队班师回朝,安阳暗暗留在了南疆。
她化身商人整日在郦城游荡,很快掌握了郦城的地形和军营位置。
郦城三年环山一面靠水,地势优越。一条河水贯通整座城市,是百姓生活的唯一水源。山上树木繁茂,各种毒物丛生,普通人进入很容易丧命其中。
安阳深知自己的行为冒险,可她心中的仇恨太大,大到只有把这城中十万余人全部杀了个干净,才能抵御她失去父母的痛。
她站在河边,眺望远山,一个激进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山中放火,水里投毒,让所有人无处可逃。
安阳开始悄悄囤积毒药和□□的材料。
郦城不比京城,很少有外来人口,一个不像商人的商人只身在郦城逗留了半月,行为举止怪异,很容易就引起了当地居民的警觉,于是在一个夜高风黑的夜晚,安阳在一隐蔽的山林深处测试炸药的威力时,她被擒获了。
她将一小捆炸药埋在山崖,引线沿着狭窄的山道铺了近二三十米远,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点燃火线的首端,不一会儿就燃起了熊熊火焰。
她快速跑至山脚,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几块山石滚滚而下,只见半山腰处火光冲天而起,将夜空染成了血红色。
炸药有限,安阳只给山崖炸了一道小口子,不过这威力足已让她满意,她任火舌四溢,拍拍手转身离去。
突然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暗处闪出,挡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个身着蓝绿色衣裙的女子,面容俏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充满了灵动与狡黠。
一条金色的大蟒蛇盘在她的腰间,鳞片在火光下熠熠发光,蛇头从她的肩头探出,冲着安阳嘶嘶吐着信子。
那少女行了一个南疆的礼,俏生生地说:“阿洛见过安阳郡主。”
安阳将手按在腰间的挎刀上,冷声问:“你是谁?你认识我?”
“我说了我是阿洛啊。”
安阳凝眉想了一会儿,瞳孔猛然缩紧:“你就是那个杀了京城五位少爷的凶手?”
“正是正是,连安阳郡主都听说过我,我还挺有名的嘛。”
“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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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还想问郡主想干什么呢?前不久四处买毒,现在又放火烧山,你想消灭整个郦城吗?”
“你……”
“可是你准备的那些毒不够,炸药也不够,你的计划注定是失败的,别费力气了。”
安阳看了眼远处渐渐熄灭的大火,笑道:“是得从长计议,不如先从你开始。”她将刀拔出来,猛地刺向阿洛,阿洛轻轻一闪避开,她身上的蛇滑往上一跃缠到了安阳身上,蛇尾越缠越紧,把安阳勒得喘不过气来。
“放开我!”
安阳挣扎着大喊,阿洛说:“安阳郡主,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可我不能让你毁了我的家乡。”
阿洛抬手撒下一团彩色的雾粉,安阳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便失去了知觉。
安阳昏迷了很久,等她再次醒来只看到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底下是潮湿软塌的泥土,耳边有流水潺潺声。她又冷又饿,浑身无力,想爬起来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了,她努力勾起脖子去看,看见阿洛左手提灯抱着一个食盒慢慢走来,那条蛇没有跟着她。
见安阳醒了,阿洛取出一小瓶水喂给她喝。安阳渴极了,什么也顾不得,咕咚咕咚将水全部饮尽。阿洛又拿了几块糕点递至安阳嘴边。
安阳不吃,抬眼阴鸷地看着阿洛,阿洛就转手塞进了自己嘴里:“这是我自己做的玫瑰饼,很好吃的,没毒。”
安阳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说:“你居然不杀我?”
阿洛笑道:“我人美心善,不会让你饿死冷死渴死,我会让你美美地睡上一觉,再祝你做个好梦,你就在梦里安息,一点痛苦也没有。所以遇到我是你的幸运,若是别人抓了你,定要将你五马分尸。”
“要杀要剐尽快,不用说这么多废话。我们宋家人时运不济,死在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手上,这仇等我来世再报。”
阿洛拍干净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背手绕着安阳走了一圈:“你呀,恨错了人,想让安国侯和你死的从来不是我们南疆人。”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安国侯带五万人来,我们设陷阱把他们全杀了,郁将军带两万人来,我们开门迎客,缔结联盟,若没有大昭皇帝授意,你们能甘愿被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胡说!”
安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只恨自己不能起来把阿洛那张嘴撕烂。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皇上为什么要让安国侯死,你想不明白吗?因为你执意要嫁给祁王。”
“闭嘴!”
“你还是不肯相信?可那就是事实。你母亲是长公主,曾经的安国侯权势滔天,可他识时务,不生儿子让世子之位后继无人,又自愿上交兵符还功隐退,皇上不会杀一个没有异心的权臣。祁王自幼孤寡无助,不争不抢,皇上也不会杀一个废物皇子,可偏偏你让祁王做了安国侯的女婿,强加给祁王一个依靠,皇上还能小觑祁王吗?还能容得下安国侯吗?”
阿洛说完,安阳久久不能言语,汹涌的泪水模糊了眼睛,她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嘶吼。
“羌芜攻打大昭北边,南疆攻打大昭南边,大家都以为是羌芜和南疆勾结,谁也没想到这种受两面夹击的局面是大昭皇帝趁势下的一步棋,这一举斩断了祁王的一只羽翼,还拔掉了沈家那颗扎根已久的墙头草,你们好人心思之深沉,我等望尘莫及,难怪人家是天子呢。”
阿洛蹲在安阳身边,把手放到安阳的脖颈处,那条细嫩的脖子此刻青筋暴起。
“我也不想杀你的,可大昭皇帝说,如果安阳郡主执意要报仇,那就告诉她真相,送她去和她父亲团圆,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