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止考科举》
2. 第二章
宁悟明深得宁礼坤看重,孙辈虽皆勤学上进,对宁毓承这个孙儿格外上心。
“混账小子!念着你生病,一段时日未曾查看功课,你竟疲赖躲懒,妄图糊弄!”宁礼坤拧眉怒叱,拾起戒尺敲在案桌上。
“趴下!”说罢,拿着戒尺朝立在案桌前的宁毓承走来。
看宁礼坤的架势,是要他趴着打屁股,宁毓承很是郁闷。
他从未挨过打,亦并非怕痛。身为成人,他做不到像真正的九岁孩童那般,因着害怕而告饶哭泣。
前世宁毓承功成名就,年纪轻轻过劳而亡。这辈子他想轻松些,不再如上辈子那样拼命。且宁氏江洲世家大族,正好无需努力,便可以轻松过活。
宁礼坤的话说得很是明白,宁氏儿孙,远比寻常人要付出更多,休想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享受。
“祖父息怒。”宁毓承见宁立坤脸色发黑,生怕他气晕过去,赶忙劝了句。
“息怒,你若争气,我何来的怒!”宁礼坤盯着宁毓承,暗道这小子,身形挺立,双眸明亮镇定自若。
若非胆大妄为,便是临危不乱。
思及此,宁礼坤的气消了些。宁毓承的功课不上不下,他真有这份气度,平时再多用些功,假以时日,他的前程便不会差。
宁毓承略微思索道:“祖父,并非我不争气,祖父也不值得动怒。祖父身为学堂山长,要惩处我,总要有个由头。于情,血浓于水,祖父不舍。于理,祖父要以理服众。”
若想要以后自在些,首先要过的就是宁礼坤这一关。宁毓承决定与宁礼坤好生说道,毕竟他以前曾官至吏部尚书,朝廷一品大员,绝非昏庸之辈。
听罢宁毓承的话,前面宁礼坤还暗自欣慰,宁毓承不缺机敏,就是淘气了些,大冬天偷偷溜到河边玩耍,掉进河中受寒生了大病。
宁悟明远在京城,宁毓承留在江州府,他这个祖父看顾不周,宁礼坤对宁毓承生病之事很是自责。
宁毓承身形瘦弱,宁礼坤却是舍不得重罚他,本来打手掌心,改为打屁股。他穿得厚,打几板子,也打不坏,顶多吓他一吓。
听到“以理服众”,宁礼坤顿时火气上涌,冷哼一声道:“真真胆大包天,竟然出言不逊,宁氏规矩,我看你都忘在了脑后!”
宁毓承并不因为宁礼坤的发怒而慌乱,道:“祖父责罚我,究竟依着哪样道理呢?”
宁礼坤楞住,一时竟被问得语滞。宁氏众多儿孙,从未敢质问过,就算是当年桀骜不驯的宁九,在他面前也不敢多言。
“顶撞尊长,乃是不孝!”宁礼坤冷声道。
古代孝道大于天,宁毓承并不辩解,问道:“祖父所言的出息,可有具体的说法,比如入朝拜相,还是谨守规矩,安稳度日,养活家中妻儿老小?”
宁礼坤再次愣住,眼神微凛,仔细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从容不迫站着,任由宁礼坤审视。
宁礼坤负手在身后,绕着宁毓承转了两圈,呵呵道:“宁氏的规矩并不严苛,入朝拜相者,乃是人中龙凤,天下少有。宁氏祖上拜相者,莫过七人也。宁氏金尊玉贵养着你,你所食,所穿,所行,皆是宁氏族人的辛劳而来,你理当报效宁氏。若只安稳度日,宁氏何来今日的昌盛。若你天生愚钝,养着你也就罢了。若你机敏,却只顾着玩耍自在,宁氏绝不姑息!我身为宁氏族长,自该公正处置,否则,何以服众?”
“祖父要公正,也不该处置我啊,我只是外舍的学童而已。”宁毓承道。
宁礼坤瞪眼,宁毓承微微一笑,道:“祖父,我还是不明白,究竟要做到哪般,才称得上报效宁氏?”
“至少要考中春闱!”宁礼坤气道。
“祖父,这不对啊。”宁毓承皱眉道。
“我何来的不对?”宁礼坤双眼圆瞪,气得胡须乱颤。
“江州府的新科进士共有几人,明明堂的学生,六成皆是宁氏族人,或与宁氏沾亲带故,若进士皆出自宁氏,大齐朝堂天下,就该姓宁了。”
考中进士,乃是所有读书人的念想。宁氏族人众多,若皆中进士,不但是宁氏的灭门之灾,还会堵了江洲府读书人的路。
考进士不易,宁礼坤也不敢奢望宁氏族人都能高中,一代人中,有三五人有出息,就能使宁氏福祉绵延。
若读书不用功,游手好闲,做出令宁氏蒙羞之事,便是大逆不道。
宁礼坤在朝堂中枢掌控吏部多年,如何能不知烈火油烹,过犹不及的道理。
宁悟明有入阁之相,宁悟晖在上州府明州府为官,长孙宁毓华已到京城应试。宁礼坤已知自己拜相无望,断然致仕归江洲,给儿孙让路。
宁毓承垂髫小儿,能看得这般深远,宁礼坤顿感欣慰,又添焦虑。
大齐神童举者,时常有之,宁悟明在十六岁就考中了春闱。宁毓承的聪慧,并不算鲜见。
宁礼坤恐“伤仲永”,神童举者,大多不过尔尔。
“趴下!”宁礼坤陡然沉下脸,厉声道。
宁毓承呆滞了下,没曾想宁礼坤突然变脸,知道这场打是逃不掉,只能趴在圈椅扶手上。
宁礼坤手上戒尺扬起,落在宁毓承后背上,啪啪打了十下。
所幸穿得厚,戒尺落下来一点都不痛,宁毓承只感到难堪。
“你可知错?”宁礼坤收手,沉声问道。
打都打了,道理讲不通,宁毓承不再做无畏的挣扎,免得再多挨几下,宁毓承沮丧认了知错。
宁礼坤并不满意,斜乜着宁毓承,见他神情怏怏,清楚自己手下的轻重,心道这小子肯定是颜面存不住,心下不满,威胁道:“十日后考试,若你考不进内舍,到时候再收拾你!”
听到考试,宁毓承愈发闷闷,他不知究竟要考哪些题目,不过宁悟昭的次子、堂兄宁毓闵在上舍读书,到时去请教他便是。
宁礼坤拿起宁毓承的功课,嫌弃地道:“瞧你这大字,写得形散神不见,你还胆敢一天只写五篇。从今朝起,你每日必须写二十篇,《大学》,《中庸》皆要诵读一遍。除去经义,开始学写策论,兼修律学,天文,历法,算术。”
因为科举考试无论策论文章,释义,默写,皆来自经义。外舍学习只注重经义,骑射与算术学得非常浅显。
宁礼坤要求他律学,天文历法,算术一并学习,宁毓承很是惊讶。
“以后每晚到知知院来,我要亲自检查你的功课!”宁礼坤瞧着宁毓承呆怔的脸,忍不住嘴角微扬道。
“知道了。”宁毓承闷声道。
宁礼坤亲自督促功课,他的苦学生涯,是逃不脱了。
回到课室,里面的同学正在摇头晃脑读书,台上的林先生知道他被宁礼坤叫了去,并未多言,待他见过礼之后,便让他回去读书。
宁毓承坐下来,拿出书摆在面前,望着前面空空的桌案,琢磨着陈淳祐家中发生了何事,告假好几日,还未来上学。
陈家与宁氏远房攀了弯弯绕绕的亲戚,依附宁氏而生。陈淳祐母亲在宁氏花房做活,父亲陈全进前些年考中了同进士,一直在京城等候派官,已经足足五年未曾归家。
宁氏乐善好施,爱惜人才,明明堂也收品学兼优的穷困子弟入学。不但束脩全免,还赠送书本笔墨纸砚。
陈淳祐书读得不错,跟父亲陈全进一样,父子两人都进了明明堂读书。
想着自己的考试,宁毓承没心思多想。到下学时,跑到上舍去找宁毓闵,谁知他却不在,前去赏雪以文会友了。
宁毓承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树梢上稀稀拉拉的雪花,寒风扑来,从脖子灌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年轻人,真是雅啊!”宁毓承无语喟叹,赶忙拉拢大氅,背着书箱朝外走去。
这时,从课室出来惨绿少年,他一个跳跃,上前圈住宁毓承的脖子,嘻嘻笑着,一脸八卦问道:“小七,嘿嘿,听说你被叔祖父叫了去,挨打没有?”
“三哥,你叔祖父来了。”宁毓承慢吞吞道。
宁毓润最怕宁礼坤,赶紧放开宁毓承,转动眼珠四下张望,“我叔祖父在何处?在何处?”
宁毓承慢条斯理理着衣袖,问道:“三哥,你可知考内舍,要考哪些功课?”
“你要考内舍了?哎呀,眼见考试到来,你这时才问,考不好,定会挨打了!”宁毓润眉飞色舞说着,幸灾乐祸看着宁毓承。
“你告诉我便是,我争取不挨打。”宁毓承很是好脾气道。
“我忘了,要待回去找找,看试卷可还在。”宁毓润挠了挠头,如实道:“我最恨考试,当年考完之后,我就将试卷丢到了一边去。”
宁毓润虽贪玩,但他不算出格,功课会写,考试也名次靠前。经常被宁礼坤收拾,表面老实,内里张扬。
宁毓承不指望他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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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找二哥去。”
“你二哥读书还没我好呢,还不如问我。反正就是外舍学的那些经史子集,你全部背下来,断不会出错。”
宁毓润手臂一挥,俯首端详着宁毓承,哈哈笑道:“可吓着了?那么多本书,哪背得完!小七,别怕挨打,我经常挨,皮厚之后就不疼了,哈哈哈!”
宁毓承无语,瞥了眼笑得幞头都歪倒一旁的宁毓润,转身离开。
福山福水早等在明明堂门口,见宁毓承出来,忙跑上前,接过他的书箱上了马车。
路上的雪化了,只在路边的枯草丛中还留下些许。路面泥泞不堪,马车行到月河边,宁毓承见远处低头走来一人,他定睛一看,正是告假在家的陈淳祐。
“慢些。”宁毓承忙敲了敲车壁道。
马车慢下来,陈淳祐走近了,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灰布衣衫,裤腿裤腿皆用草绳绑住。裤腿上溅满泥浆,鞋子前面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黑乎乎的大脚趾。
见到马车,陈淳祐抬起头看来,脸冻得青紫,嘴唇苍白。他茫然了下,忙将手上提着的纸包塞进胸前,抬手见礼:“七郎下学了?”
宁毓承还礼,跳下了马车,问道:“你这几日没来上学,可是家里出了事?”
“阿娘病了,弟弟妹妹都年幼,我要在家侍奉阿娘,先前去药铺给阿娘捡了药回来。”陈淳祐掖了掖怀里的纸包,犹豫了下,问道:“听说内舍不日便要考试,七郎这次可要参考?”
陈淳祐今年已经十二岁,他应该想要考进内舍读书。阿娘生病,他身为家中老大,要照顾家人,估计没空学习了。
“我必须考。”宁毓承简要答道,“你呢,可有打算?”
“今年估计考不了,阿娘病得厉害。”陈淳祐垂下头,苦涩地道。
若是陈淳祐阿娘一直病着,他就不能进明明堂读书。若他阿娘不幸去世,他要在家守孝,笔墨纸砚书本价钱昂贵,他更读不起。
宁毓承想要问陈进全,他不了解大齐的官制现状,想了下,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寒风呼啸,远处的大杂院,黑乎乎一片。月河对岸,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
宁毓承道:“外面太冷了,我送你回去。”
陈淳祐看了眼宽敞的桐木马车,脚趾下意识往回缩,他想后退,双腿冻得发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家离得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我身上脏,仔细弄脏你的马车。”
“你要是冻着生了病,你阿娘弟妹就没人照顾了,也上不了学。”宁毓承道。
刺骨的寒从脚底直往上钻,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陈淳祐本想拒绝,听到生病,想到家中的境况,他没再坚持,与车夫指了路,跟着宁毓承上了马车。
马车角落放着薰笼,暖香扑鼻。上车后,陈淳祐窘迫地缩着,宁毓承随手拉了他一把,道:“坐。”
陈淳祐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小声道:“有劳了。”
宁毓承转开了话题,道:“内舍的考试,你可知要考哪些?”
说起读书,陈淳祐松弛下来,道:“除去策论,余下与秋闱试题差不多,题目都出自我们平时学习的经史。”
与宁毓润所言差不离,那么多本书,宁毓承没想过全部背下。明明堂每月都考试,他打算将以前的考题,拿出来再做一遍。
宁毓承将想法告诉了陈淳祐,他笑了起来,道:“七郎与我想到了一处去,我的试题都留着,得空时便会读一读。”
果真是勤奋好学,宁毓承自认比不上陈淳祐,他是真正在苦读,自己只是想走捷径应付考试。
马车在陈淳祐住的大杂院前停下,里面共住了七八户人家,只亮着两三盏豆大的灯火。有幼童在哭闹,男人大声训斥,扯着嗓子喊:“于氏你死到了何处去,快快将饭菜端来,将大牛抱下去哄好!”
“我到了,有劳。”陈淳祐抬手施礼道别,从香暖的马车上下来,那股寒意,几乎将他扑倒。
宁毓承望着陈淳祐,弓着矮小瘦弱的身躯,小跑着走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正准备吩咐马车离开,听到一道尖酸的声音响起。
“哎哟,大郎这是榜上贵人了,有贵人马车相送。大郎,你阿娘借去的钱,无论如何,你今天必须还!”
宁毓承眉头微蹙,待马车驶出一段路,让马车停下,对福山道:“你去暗中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3. 第三章
没多时,福山回到马车上,回道:“七郎,陈淳祐的叔父陈进斗奴认识,他瘸了一条腿,在府中前院做洒扫粗活。说话的妇人是陈进斗妻子于氏,于氏要陈淳祐家还钱,他骂了于氏。于氏不服,哭骂陈进斗不顾自家,拿了家里的米粮,钱去填补陈淳祐家,待陈淳祐比亲儿子还亲,两人打了起来,于氏......”
说到这里,福山听了下来,神色犹豫。
宁毓承看过去,福山慌忙道:“七郎,都是些腌臜话,若奴说给了七郎听,要是夫人得知,奴要挨板子。”
小巷漆黑,灯油钱贵,大多人家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有咳嗽,尖声叫骂,哭声回荡在夜色中。
穷生千万罪。
宁毓承没心情再问下去,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送陈淳祐回家耽搁了功夫,宁毓承回府之后,径直去了夏夫人的梧桐院。
梧桐院灯盏氤氲,绕过青石影壁,宁毓承看到夏夫人穿着白狐风帽,手捧红铜手炉,夏嬷嬷桐歌随侍左右,正在门前翘首张望。
夏夫人容貌秀丽温婉,明亮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挑,每次见到时,总是盈满笑意慈爱。
宁毓承五官生得与她有五分相似,原本不习惯拿他当幼童般照顾,因相貌相似,也渐渐生出几分亲近。
夏夫人见到宁毓承,神色一喜。宁毓承忙小跑着,从庭院穿过去,上了台阶,夏夫人伸手出来,将手中的红铜手炉到他怀里,心疼地道:“哎哟,七郎的手怎地这般凉,福山福水究竟如何伺候的,实在该打!”
福山福水垂手不敢吭声,宁毓承俯首见礼,忙道:“阿娘放心,我穿了新大氅,一点都不冷。”
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身上的大氅,欣慰地道:“又长高了一截,衣衫都要新做起来,省得不合身。桐歌……算了,不从公中出,你去我的库房取布,给七郎多做几身新衫。”
桐歌忙应下,夏夫人携着宁毓承进屋,薰笼暖意迎面,宁毓承脱下大氅,夏嬷嬷接过去放好。桐歌领着婢女提了热水,捧了铜盆澡豆香脂进来,摆在雕花盆架上。
宁毓承净了手脸,前去陪着夏夫人在软榻上坐下。
夏嬷嬷前去招呼摆饭,夏夫人道:“先把牛乳燕窝送上来,让七郎垫垫肚皮。”
早晚都得喝,宁毓承没有多说,接了夏嬷嬷送来的牛乳燕窝慢慢吃着,见宁毓瑛宁毓瑶不在,问道:“三娘六娘呢?”
“二娘秋日便要出嫁,三娘舍不得前去陪她。六娘一向爱凑热闹,耍赖跟着一道前去了,你别理会她们,两人淘气得很。”
夏夫人似乎想到了烦心事,秀眉蹙了蹙,不过她很快便放开了,关心问道:“七郎怎地这般晚才回来,可是学堂有事?”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祖父今朝找了我,提了考内舍的事,以后晚上我都要跟着祖父学习。下学时遇到了同窗陈淳祐,顺道送他回家,回来便迟了些。”
“考内舍?”夏夫人怔了下,先紧张,旋即又变得喜笑颜开,抚掌笑道:“老太爷让你考,定是七郎能考上。哎哟,我儿马上要进内舍读书了!”
对内舍考试,宁毓承只知道大改,可能考上他真没底。他怕夏夫人失望,斟酌着道:“阿娘,我先试试,等考进了阿娘再高兴。”
夏夫人嗔怪地道:“老太爷以前可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一双眼,识遍大齐上下官员。你是老太爷的亲孙儿,他亲自教授,让你考,便是你能考进。否则,老太爷的颜面何存,你阿爹的脸面何存,宁氏的脸面何存,明明堂姓宁!”
宁毓承愕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场蒙童升学考试,关系着如此多的脸面。他要是考不进,估计要结结实实被打一顿。
用完牛乳燕窝,陪着夏夫人用了晚饭。漱完口,桐歌抱着几匹布进屋,让夏夫人挑选,给宁毓承量尺寸。
宁毓承等下还要前去宁礼坤院子学习,夏夫人让他选布,他随手指了素净的颜色,问道:“阿娘,我先前说的那个同窗陈淳祐,他阿娘在府里当差,阿娘可知道?”
“你是说陈进全的妻子张氏?”夏夫人思索了下,问道。
宁毓承见夏夫人知道陈进全,便多问了些:“是她。张氏生了病,家中米粮,看病的钱都到处拆借,家中连油灯都点不起。陈进全考中了同进士,家中怎地还那般穷?”
夏夫人呵呵笑了起来,道:“朝廷不时开恩科,每三年取进士在两百余人左右。另有恩荫出仕的官宦子弟,太学赐进士出身,授官的学生,守孝丁忧完的官员。大齐上下就这么些差使,得等到有官员去世,致仕告老还乡,丁忧守孝,方有官位空缺。休说考中同进士,就是考中进士又如何?考中赐给的只是功名,离出仕还差一步,这一步,甚至有人等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到来的官,早就垂垂老矣,到任上不过几日,就病逝了。陈全进才等候五年而已,不算长。”
夏夫人出自平江府世家,果然见识不凡,对大齐官场也了熟于心。
宁毓承不由得看了眼仔细看着布料花纹的夏夫人,灯烛下的眉眼温柔,与平时劝他吃牛乳燕窝的语气一样,絮絮说外面的天下。
“京城来回江州府千余里,路费便需一大笔银钱。若吏部有空缺,陈进全人不在的话,差使就落在了别人的身上。且官员任命有规定,必须在时日内到任,迟到会受处置。陈进全不敢轻易回江洲,在京城侯官,除却吃穿住行,还得到处打点关系。京城有放印子钱的人,专门放给侯官的人,举债侯官,赴任。陈进全祖上发达过,到祖父辈没落了,考中同进士,谋个幕僚,学堂先生的营生,赚到的那点银钱,估计自己都捉襟见肘,哪顾得上家中妻儿。”
桐歌量好了尺寸,抱着选好的布退了出去,屋内只有夏嬷嬷在,夏夫人便没隐瞒,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进全想要侯到官,一要有人,二得有财。你叔父升迁明州府知府,公中拿出了五千贯钱。你叔父是宁氏人,五千贯钱不算多,换做别人,一万贯钱拿出去,也不定够得着。僧多粥少,且这份粥,众生哪能平等,有人在前,有人必须靠后。”
宁毓承愣住,他清楚官场复杂,没曾想,大齐官场腐败至此。
“瞧你,可是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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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夏夫人轻戳了下宁毓承的额头,笑道:“自古以来,官场规矩便是如此。你不做,自有人做。”
夏夫人说起来稀松寻常,想是不成文的规矩,大家皆心照不宣。陛下知晓,朝臣官员亦知晓。
在大家都认可的规矩中,若不遵守,门都摸不着。侥幸挤进去,亦会被摒弃在外。
宁毓承问道:“阿娘,叔父的俸禄呢,一年多少贯钱?”
夏夫人道:“明州府算上州府,正俸添支公使钱,七七八八算上的话,一年大致在八百贯钱左右。你叔父在明州府,比京官多了职田。明州府的职田三十五顷,你叔父拿一半,其余不等分给通判主簿一众官吏。”
三十五顷职田就是三千五百亩,宁悟晖占一半,赁给佃户耕种。产出的粮食等收益不算在内,宁悟晖的俸禄,要六年不吃不喝,才能回本。
人情往来,上孝敬下打点,宁悟晖还要养六个幕僚,侍奉奴仆,往公中交钱粮。
怪不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钱粮,最终会由谁承担,宁毓承并非天真稚儿,他一清二楚。
夏夫人不想多说三房的事,转而说起今年春闱:“你小舅舅跟大郎今年都春闱,我只盼着,两人都考中。你大伯父身子不好,不喜官场,辞了秘书省正字的差使,回到江州府老宅,你大伯母始终憋着口气。要是大郎能高中,她也能扬眉吐气。你小舅舅贪玩,交游广阔,你外祖父最放心不下他。要是他能考中,随便点个下县的县令,让他有正事做,好过他成日闲晃。”
照理说,陈进全与宁氏攀得上关系,他侯官五年,可见宁氏并未将关系用在他身上。
宁氏族人姻亲众多,比如夏氏。陈进全这个同进士,对宁氏来说并不值钱。
宁毓承沉默片刻,道:“阿娘,陈淳祐是我同窗,家中着实穷困,我想明朝再去瞧瞧,能帮一些是一些。”
夏夫人忙拦道:“你不能去,他阿娘生病,你可别过了病气。”
见宁毓承不做声,夏夫人无奈道:“我让夏嬷嬷去,你放心,夏嬷嬷办事妥当。陈进全多少有个功名在身上,举手之劳,结个善缘也好。”
“有劳阿娘了。”宁毓承心想夏夫人出面最好不过,起身见礼,再朝夏嬷嬷颔首:“夏嬷嬷,若有不便之处,你知会我一声。”
夏嬷嬷朝夏夫人笑道:“七郎真正忠厚良善,这人行好事,菩萨必保佑,夫人以后有大福呢。”
夏夫人听得眉开眼笑,宁毓承施礼告退,前去宁礼坤的院子知知堂。
廊檐下的壁灯照着,寒冷时节,庭院仍旧郁郁葱葱。
知知堂尤其如此,厚重的朱门后飞檐斗拱,高大的香樟树,枝丫繁茂,一并伸向黑暗的夜空。
宁毓承望着天际,脚步缓下来,在门前踟蹰。
他清楚自己的路,读书上进,入仕为官。
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大杂院的景象,在他眼前浮动。
他该去向何方?
院内,宁礼坤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小七!你磨磨蹭蹭作甚,还不进来!”
4.第四章
宁毓承进门,宁礼坤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两只油量的掌珠,不悦盯他一眼,再抬头看天:“小子想要躲懒,便是鸡鸣时辰,也得写完今日的功课。”
“是,祖父。”宁毓承规矩回答,“祖父,待我先去给祖母请安。”
见宁毓承孝顺听话,宁礼坤神色稍霁,道:“你快去快回,你祖母宠爱你,你莫要趁机贪玩。”
宁毓承前去后院给崔老夫人请完安回到前院书房,宁礼坤已经在书案后等着,他进门后,便指了指并排摆在旁边矮一头的案几:“快些,都已经戌时中,先写大字。”
案几上摆着书本笔墨纸砚清水,学堂读书都自己动手,宁毓承坐下后,熟练倒水磨墨,铺纸,翻开《大学》开始抄写。
宁礼坤诧异了下,心道这小子滑头,趁着写字抄写书,堪比诵读。他哼了声,倒未说什么。
宁毓承做事一向专注,此时埋首心无旁骛写字,让宁礼坤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拿起一卷书翻看,却不时看向一旁的垂髫小儿。
可惜,宁礼坤脸上的笑,逐渐消失,他忍无可忍放下书,怒道:“重写!”
宁毓承侧头无辜看来,宁礼坤黑脸道:“字如其人,瞧你这笔臭字!”
“祖父,等我再大一些,就能写好了。”宁毓承诚恳地道。
他知道古时书法的重要性,作为交流沟通的文字,他力求写得工整,方便辨认,从没想过走任何的捷径,或者躲懒。
“大一些,莫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你不害羞,老子江洲先生却丢不起这个脸!”
宁礼坤的字名动天下,墨宝千金难求,要是亲孙子的字却见不得人,他的老脸何处搁!
“非但形散无神,更匠气十足,真真是看得眼睛疼!”
宁礼坤想到那些靠着誊抄为生的穷书生,他们便力求工整,抄出来的书不出差错,便于辨认。
“难道,你小子以后想靠抄书为营生?”宁礼坤斜乜着宁毓承,怀疑地道。
“抄书为营生很好啊,自食其力不偷不抢。”宁毓承答了句。
“好是好,只穷一些,冬无御寒之炭,夏无祛暑之冰。”宁礼坤讥嘲道。
宁毓承并不辩解,提笔从头写了起来。宁礼坤探头看着,最后干脆起身,道:“让开!”
宁毓承起身让到一旁,宁礼坤提笔在纸上笔走游龙,写下几个大字,道:“照着我的写!”
在宁礼坤遒劲,却不露锋芒的字衬托下,宁毓承的字惨不忍睹。
不过,人有专攻,宁毓承并不气馁,他坐回案几前,提笔气定神闲,学着宁礼坤的字比划着写起来。
宁礼坤仍不满意,拿戒尺点着他的手腕:“下压一些,提笔重,收笔轻......太轻了,收尾飘,显得头重脚轻,再来!”
宁毓承不急不躁,照着宁礼坤的吩咐写着,写完五篇大字,时辰已到亥时中。
平时宁礼坤最迟在亥时中歇息,此时已经略微疲倦。布置给宁毓承的功课,连大字都没完成。
让宁毓承回松华院补齐余下的大字,他估计要写到半夜去。晚上歇不好,白日便没精神,反倒得不偿失。
宁礼坤不由得拉下脸,道:“以后下学后,用完饭便来知知堂。别在路上管闲事,耽搁了正事。”
听宁礼坤话里的意思,他已经知道宁毓承遇到陈淳祐之事。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宁礼坤眼皮底下,以后行事要谨慎些。
宁毓承应是,收拾起案几上的笔墨,边道:“祖父,其他同窗写五篇大字,诵读,默书,我要写二十篇,另外要诵读,背诵,另要学习写策论,历法,天文,算术,骑射。祖父,一天十二时辰,我早上卯时中起前去学堂,晚间酉时下学。用晚饭便开始写功课,写完功课,至少得亥时末。收拾好洗漱上床歇息,得到子时。”
宁礼坤被噎住,宁毓承的话有理有据,让他无从辩驳。
嫡长子宁悟昭体弱多病,让宁礼坤很是痛心,自此以后,首要之处便是养好身体,再讲读书。
宁毓承诚恳地道:“祖父,我人小,可以少睡一些。只是祖父白日事务繁忙,晚间还要操心我的功课,不得歇息。若累到祖父,便是我的大不孝啊!”
宁礼坤愣愣看向宁毓承,稚气的脸庞上,透着沉稳淡定,让他不禁暗自窃喜。
宁毓承聪慧,一点即通,最重要之处,还是他的这份从容。
以宁礼坤主政吏部多年的阅历,岂能看不出宁毓承的心思,他依旧在推诿,不愿写这般多功课。他沉得住气,从进知知堂起,便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照着吩咐行事。
他用不加修饰的事实,来证实添加的功课,实在是无法完成,再继续强求,便是伤己伤他。
不动声色行事,达成目的,最后让人会心一笑,这份功底,十分难得。
在儿孙中,宁悟明最聪明,宁毓承小小年纪,行事有章有法,完全不逊于他。
宁毓承越展现他的才情,宁礼坤愈发慎重,生怕他走了偏路,肃然道:“你友爱同窗当夸赞,只陈淳祐家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垂髫小儿能管。以后你莫要多管闲事,下学之后早些归来,早些读书学习。”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祖父说得是,的确是我考虑不周。陈家之事,阿娘说张氏既然在府上当差,她让夏嬷嬷明朝去走一趟,看可能搭把手,帮上一帮。”
“既然你阿娘让夏嬷嬷去处理,你就别多管了。”
宁礼坤脸上露出笑意,道:“时辰不早,你快回院子去歇息,明日早一些,除去写大字,要开始学习历法。”
“是。”宁毓承答完,皱眉道:“只是祖父,十日后入内舍考试,我还须得温习功课。”
内舍考试皆是平时所学,宁毓承要是认真读书,轻松便能考过。
只宁礼坤亦不能称无需温习,到时若真考不过,反倒变成他的不是了。
憋了一口气,宁礼坤无奈道:“罢了,等你考进内舍再说。你可别贪玩,若考不过,仔细你的皮!”
内舍迟早要考,今年哪怕考不过,心底也有底,宁毓承恭敬应下,施礼道别,施施然回去松华院。
他写字其实可以很快,因为前世运动,熟练控制手腕力道,宁礼坤一点便悉数掌握,无需一遍遍学习。
他不会被轻易改变,更习惯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翌日宁毓承上学后,先去上舍找宁毓闵,宁毓润正在与人说着什么,见到窗外的宁毓承,他绽开笑容,抬手挥舞大声道:“小七,你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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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头正在整理书的宁毓闵听到,转头看过来,宁毓承冲他笑,喊了声二哥。
宁毓闵放下书,起身朝外走来,宁毓润看热闹跟在了身后。
“小七,你上骑射课?”宁毓润瞧见宁毓承身着窄袖紫衫,肩跨箭囊,仰头张望灰沉沉的天,啧啧道:“小七,我与你说,瞧你这小身板,别太用力拉弓,仔细受伤。”
这是宁毓承来到大齐后,第一次上骑射课。顺着望了望天,笑说可不是,转头对宁毓闵道明来意:“二哥,下学后你可在府中,我饭后来找你。”
宁毓闵性情温和斯文,道:“考内舍的事为重,你且来就是。”
宁毓润一拍额头,“哎呀,原来是为了考内舍的事,瞧我,我竟然忘了。小七别担心,我回去给你找试题,晚上让人给你送来。”
虽说宁毓润不太可靠,却古道热肠。看来宁氏兄弟之间,相处很是和睦。
宁毓承笑着施礼道了谢,赶忙去校场上骑射课。
明明堂备有给学生上课的马与箭,射箭的韘即扳指与骑装,皆须得自己准备。
扳指以防拇指受伤,需要按照拇指尺寸定做。扳指从象骨金银玉玛瑙鹰骨鹿骨等贵重不一。宁毓承抬眼看去,校场上的同学,多用象骨,他拇指上也戴着象骨扳指。
象骨扳指价钱昂贵,早间福山替他试过大小合适之后,放了两只到荷囊中。
“七郎若觉着小了,早些与奴说。象骨不易得,这是细活,匠人得赶工,一时难以做出来。”
象骨昂贵不易得,宁毓承的同窗几乎人手一只。
学堂备马用于骑射课,是因着若马太多,恐惊马伤人。
象骨扳指比马还贵,宁毓承肯定他们都有马,他也有一匹两岁的枣红胡马。
前世宁毓承会骑马射箭,除力气不足,天气太冷,箭用得不习惯外,骑射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上完骑射课回到课室,宁毓承穿着厚夹衫,依然冷得头都晕晕沉沉。幸好接下来是算学,外舍学童所学皆是简单的加减,他便趁机闭目养神。
午间喝了热汤,宁毓承恢复了大半,到下学时,便完全无恙了。
今天雪虽化了,天气寒冷,路上泥泞,夏夫人依旧安排了马车。行驶到月河边,马车渐缓,宁毓承拉上车窗,陈淳祐忙走上前,抬手施礼。
“今朝夏嬷嬷来到我家,送了粮食衣衫,两贯钱。阿娘将钱还给了婶母,粮食也分了些给她,家中得了安生,阿娘能安心养病。七郎的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没齿难忘。”
陈家的困境,并非夏嬷嬷送去的东西能解决。
陈淳祐仍然是昨日装扮,裤腿布鞋刷去泥浆,重新沾上了新污泥。
宁毓承的目光,下意识扫过他生冻疮泛红的手,拇指上截朝里弯曲。
不知他上骑射课,戴着何种扳指。
宁毓承心底微叹,笑着道:“没事,你回去好生照顾你阿娘吧,安慰她放宽心,早日养好身体。”
陈淳祐笑起来,笑容极淡,很快隐去,被窘迫取代。
“七郎,我还有件事,不知可能拜托七郎。”陈淳祐结结巴巴挤出了话,手在身前交错,泛白的脸,变得涨红。
宁毓承颔首,道:“何事,但说便是。”
5.第 5 章
陈淳祐耷拉着头,像是要钻进地里去,声若蚊蝇结巴说着话,宁毓承本想让他大声些,见他为难得将欲哭不哭,便往外探出半身,仔细才听了个大概。
“阿娘的病,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不能前去花圃当差。叔父家也穷,大牛大柱花妮儿要吃饭,婶母平时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填补家用,也没得几个钱,还是花圃当差能多得些。阿娘的差使,可能拜托七郎,由婶母前去替着?”
陈淳祐终于抬头,紧张望着闻毓承,手垂在身边握紧,解释道:“阿娘在花圃帮着搬花,松土,都是些粗活,婶母也能做,七郎放心。”
崔老夫人身子不好,宁氏中馈由大房吴夫人掌管。宁毓承想起昨夜夏夫人要给他做衣衫,让梧桐开她的私库取布料,他沉吟了下,委婉道:“花圃的事情,由大伯母管着,我回去说一声。”
陈淳祐长舒口气,赶忙再次抬手施礼道谢,道:“等阿娘好些,我便回学堂,参加内舍考试。”
宁毓承意外了下,道:“你也要考内舍?”
陈淳祐称是,“我昨日听到七郎要考内舍,回去之后思量了一番,决心今年也考。郑先生称策论文章难,早些进内舍,能多学些。”
宁毓承目光在陈淳祐单薄的身板上扫过,点头道:“好,我们皆努力,一起进内舍。”
陈淳祐终于露出笑容,这次他笑得很真切,能进内舍读书,是他最高兴之事。
回到府里,宁毓承前往梧桐院用晚饭,夏夫人让夏嬷嬷前去端牛乳燕窝,待宁毓承洗净手脸之后,先吃上一盅。
“阿娘,三娘六娘还在陪着二姐姐?”宁毓承见她们姊妹不在,问道。
“说是天冷,就多住几日,待天气暖和些再搬回来。你瞧瞧,她们这是何话!罢了罢了,还是在娘家自在些,虽她们去吧。”
夏夫人笑着抱怨了几句,道:“你今朝回来得倒早,我们早些用饭,你早些去老太爷院子。”
宁毓承说了先紧着考内舍,待考完之后,再去跟着宁礼坤读书之事,夏夫人附和道:“倒也是,等考进内舍也不迟。”
“阿娘,今朝夏嬷嬷去陈家,陈淳祐很是感激,与我道谢了。”宁毓承道。
“到底读过书,倒有礼有节。”夏夫人道。
夏嬷嬷插嘴道:“张氏病得厉害,我不敢进去,怕过了病气回来,就在门外说了几句话。陈淳祐出来招呼,奴婢见他斯斯文文,举止规矩都不缺,还是明明堂教得好。倒是陈家二房,陈进斗不在家,那个于氏眉眼虚浮,眼睛巴在了我送去的东西上,羡慕得恨不能抢进自己家去。”
“穷,便眼皮子浅。”夏夫人淡淡道。
“夫人说得是。”夏嬷嬷赔笑,道:“听说陈进斗爱好脸面,喜吃酒,赚的几个大钱,大半都吃到了自己肚子去。陈家两兄弟感情好,陈进全不在,陈进斗自是帮着大嫂侄子们,平时多有看顾。张氏生病,他翻箱倒柜将家中结余的几个钱,全拿给陈淳祐前去给张氏寻医问药。钱是于氏辛辛苦苦攒下,以前她不敢吱声,盼着陈进全得官,她好跟着去享福。谁知陈进全一去五年,于氏便翻了脸,陈进斗哪受得了这份气,打得于氏鼻青脸肿,还扬言要休了于氏。于氏也抓了陈进斗满脸伤,收拾包裹佯装要回娘家。”
“娘家哪那般容易回,于氏说说罢了。陈进斗断不敢休弃于氏,于氏给他生儿育女,伺候他,府里如于氏这般的粗实仆妇,从牙行买一个也要花上五六贯钱,每月月钱五百。目不识丁之人,也算得过来这本账。”
夏夫人斜倚在软榻上,呵了一声,“陈进全若是得了官,以后于氏的日子,才会更艰难。”
宁毓承静静听着,夏夫人朝他看来,忽地笑道:“这些家长里短,亏你听得这般出神。”
“阿娘,陈淳祐恰提到了于氏。”宁毓承将陈淳祐所求之事说了,夏夫人听得眉头一蹙。
“张氏的差使,她生病在家,总要有人做。张氏并非家生子,又非如桐歌等近身伺候之人。当初便看在陈全进的份上,许了张氏这份差使。她生病一走,便有人顶替,哪还会留着。张氏陈进斗在府上当差,如何不清楚府里人事安排。只怕是张氏瞒着陈淳祐,不让他担心。陈进斗知晓,于氏也就知晓。夏嬷嬷前去陈家,他们便攀附上来了,指使陈淳祐出面来寻你呢。”
宁毓承道:“阿娘,既然当初是看在陈进全的份上,大伯母可还会继续看着,差使还在?”
夏夫人一愣,抿嘴笑了起来,道:“瞧我,还不如七郎考虑周全。你大伯母当家理事,自是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妥帖周全,无人不夸赞。这份人情,你大伯母肯定记着。都是陈氏人,陈氏兄弟情深,情面给谁都一样。明朝我与你大伯母去说话,你别管了。”
宁毓承见夏夫人神色戏谑,夏嬷嬷也笑而不语,想着布料衣衫的事,估计大伯母钱夫人并非夏夫人夸赞那般。
夏夫人聪明通透,宁毓承没再多言。用完晚饭后,施礼道别前往宁毓闵住的松竹院。
宁毓闵是宁悟晖长子,三房的院子在宁府西面,从二房居住的西北面出去,穿过夹道,经月亮门过一座小花园,便到了二房的院落。
夹道风大,宁毓承裹紧风帽低头往前走,福山福水提着风灯随侍左右,过了月亮门,宁毓闵从花心亭走了过来。
宁毓承赶紧抬手施礼:“二哥怎地在这里?”
“我见你没来,正待来找你。”宁毓闵道,侧身走在前,道:“既然你来了,我们赶紧进屋,外面冷。”
“对不住二哥,我来迟了,让二哥等。”宁毓承快步跟上,歉意地道。
“不是你太迟,是我恰有事,早些交代给你,我好赶去做。”宁毓闵道。
宁毓承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空,他夜里没出过门,不知外面究竟,宁毓闵这时赶着出门,所为何事。
不过宁毓承并不多嘴,随宁毓闵进了他的书房。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药味铺面,宁毓承怔愣了下,问道:“二哥可是病了?”
宁毓闵奇怪地看了宁毓承一眼,道:“你可是闻到了药味,我没事,是我先前捣了药。”
原身留下的记忆模糊,宁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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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并不知宁毓闵居然爱好医术。他抬眼四望,书房宽敞,书柜上摆着些字画,书本。除去书柜,进门靠右边,摆放着一张药柜。临窗处,放着药碾杵臼乳钵等物。
宁毓闵取了考卷书本摆在书案上,宁毓承走过去,他指着试题道:“这是我当年考内舍的题目,当年我也问过大哥,与他当年考的题目也差不离。”
宁毓承翻看试卷,上面的考题,既眼熟,又难以确定。
“大哥说,祖父喜欢出生僻的题目,想要难倒我们。”宁毓闵低声对宁毓承道,斯文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促狭。
“怪不得这些考题,我觉着见过,又答不上来。”宁毓承笑道。
宁毓闵翻开书递到宁毓承面前:“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人皆熟悉,便不会出这些常见的学问。书中生僻之处,学堂倒是经常考。”
“秋闱春闱也如此?”宁毓承好奇道。
“我未曾下场考过秋闱,历年考题见过不少。每次考试偶有重复之处,倒并不算生僻。”宁毓闵道。
“既然如此,无益于科举的学问,明明堂为何会看重?”宁毓承若有所思问道。
“平时课堂上所学的学问,皆为熟悉传世的篇章。读多了,忘记也难。如此一来,难免忽略生僻篇章。明明堂出题考教,所为涉猎之广,而非仅为考学而读书。”
宁毓闵微微笑起来,冲宁毓承眨眼:“祖父说,在众人面前,若能信手拈来,出口成章,便是学富五车。不泯于众人之中,亦能装点门面。”
“装点门面啊!”宁毓承听得失笑。
宁毓闵笑罢,道:“虽是如此,祖父的心思捉摸不定,你依然不得掉以轻心,定要勤温习,通读书本。”
“到头来,还是要多读多记。”宁毓承无奈道。
“读书本就辛苦。”宁毓闵看着宁毓承的苦脸,难得乐了,“等你考到上舍的时候,便知道外舍考内舍,真真是简单不过之事。”
宁毓承对书桌上厚厚的经史子集视而不见,道:“先考完内舍,再去烦忧内舍的学习,上舍的辛苦。”
宁毓闵提醒道:“还要算学,骑射也要考。骑射容易,算学题花样百出,你别忘记了。若两项通不过,则考试不过。”
骑射算学对宁毓承来说轻易而举,宁毓闵有事,他便没久留,道谢之后离开。
隔了一日,于氏替了张氏,进了花圃当差。宁毓承没再遇到陈淳祐,他没再过问陈家的事,埋头苦读考内舍。
下了两场雨后,天气转晴,花木扶疏,树枝上绽放出花苞,春天真正来了。
内舍考试这天,春日晴好,为了防止舞弊,考生全部搬到明明堂的大礼堂考试。
能容纳几百人的大礼堂中,摆放着桌几,前后左右相隔近一丈。
监考的先生穿梭其中,宁礼坤为主考官,立于讲台之上,居高临下俯视考场。
考生陆续进入,宁毓承看到陈淳祐也来了。他来不及打招呼,监考先生已经发放了考号,他循着号寻到桌几,恰好在讲台,即宁礼坤眼皮底下。
6.第六章
宁礼坤的做派铁面无私,以示考试的公正。宁毓承的考号在他眼底下,也就不稀奇了。
考生坐定,宁礼坤眼神扫过众人,朗声宣读规矩:“不得喧哗,东张西望。若发现偷看等舞弊,无论是谁,按逐出明明堂处置。”
礼堂除去宁礼坤的声音,落针可闻,考生皆坐直身子,恭敬聆听。
“如厕须得请示先生,随童子一道前往。答完考卷之后,可示意先生,上交答卷,提前走出考场。不得在周围逗留,议论。”
宁礼坤说完,看向讲台边的滴漏,道:“辰时中开始,午时初结束,无论答完与否,皆需立场。”
考完歇息半个时辰用饭,下午还要考算学,骑射两门功课。一天内考完,时辰安排算得上紧张。
宣读完规矩,监考先生开始分发考卷白纸。宁毓承拿到考卷,不紧不慢磨墨,顺便看考题。
考题分为墨经与帖义,墨经与后世的填空题相似,掩去经文两端,露出中间空缺部分,由考生补齐。
帖义则是出一段经文,由考生释义。
墨经部分涵盖了外舍所学九经中课本,如《论语》,《大学》,《中庸》,《周易》,《尚书》等,看似简单,因范围太广,要完全背诵也属实不易。
帖义亦一样,释义虽相对容易,其实并非如此。
经史子集的释义,并无统一标准的答案。大齐上下的官学,私学所用书本皆不同,教书先生不同,释义也五花八门。
水平的高低,关键在学堂所用的书本,以及教书的先生上。
明明堂好比是精英学府,甚至堪比太学国子监,所用的课本,皆来自名家大儒的释义。学堂的先生,至少取得举人功名,在外舍教书的先生,则是同进士起步。
礼堂里像是细雨落在树叶上,开始窸窸窣窣。磨墨,写字,翻阅试卷,铺纸,长凳与青石地面摩挲。
监考先生缓慢来回走动,偶尔轻叩案桌,提醒考生不得乱动。
磨完墨,宁毓承已差不多看完考卷题目。与宁毓闵所言大致差不离,考题生僻与常见各占一半。
整洁的卷面会令阅卷先生心生好感,宁毓承提笔蘸足墨汁,先在白纸上试过浓淡,再开始答题。
答题先选肯定的题目,模棱两可的暂放一边,完全没印象的则留到最后。
宁毓承心无旁骛答题,宁礼坤负手在后,从他身边来回经过,在他身边站定,他头都未抬,始终专注答题。
宁礼坤心下满意,不由得自得抚须暗笑。
宁毓承前去找宁毓闵请教,回来之后便认真苦学之事,他皆知晓。
天底下聪明者,不知凡几。若聪明,又肯上进努力,加之宁氏的势力。
宁氏的后人,至少到宁毓承孙子辈,都无需犯愁了!
滴漏滴答,时辰一点点过去,礼堂陆续有人离开。
宁毓承看着面前的考卷,思索再三,依旧端坐不动。
在墨经题中,有一道题目宁毓承不能确定。这道题目出自《毛诗》,究竟是“风前不敢梅花折,犹恐君恩宠未休”,还是“风前不敢兰花折”。
在“梅花”“兰花”中犹豫了许久,宁毓承最后选定了“梅花”。因为这道题,他未曾提前交卷。
亲祖父宁礼坤对他,肯定比其他考生严格。若他选错了“花”,提前离场便是态度不恭,有失端方。
宁毓承端坐到考试结束,与余下的三成考生,一并陆续离场。
宁礼坤皱眉,打量了眼宁毓承朝外走去的身影,上前拿起端正摆在案桌上的考卷,匆匆扫完,不由得又想笑,又气。
“小子的字,真是!”
答卷字迹端正,就是太端正,毫无风骨!
陈淳祐也留到了最后,宁毓承随口答着相熟同窗的话,看到他一人走在前面,半旧的清布衣衫,在锦衫中格外显眼。
“七郎,你怎地不提前交卷,难道也没答完题?”张齐铭沮丧地踢着地,暗含期待问道。
《我答完了,不知道可有答对。”宁毓承回道。
张齐铭听到宁毓承也没底,不禁松了口气,讨好地道:“七郎,你祖父是山长,肯定能进内舍读书。”
宁毓承笑了笑,道:“我要是考不好,祖父不会轻饶我。”
“那倒是,宁山长严厉得很,我阿爹都怕他。唉,阿爹说我要是考不进内舍,只能送我去太学读书了。”
张齐铭提起太学,闷闷不乐起来。虽说京城繁华,太学学生都来自官宦世家,张氏在江州府排得上号,在王孙公子勋贵遍地的太学中,便毫不起眼了。
要是以宁毓承的身份,进太学还差不多。张齐铭颇有些嫉妒转头,见宁毓承看着前面,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去。
“陈五年的儿子也来考试了。嘿嘿,七郎,他阿爹侯官五年,都没得到个差使,亏他还将读书看做命根子一样,妄想靠读书能飞黄腾达呢!”
宁毓承神色淡淡,道:“下午还有考试,我先走一步。”
说罢,宁毓承大步上前,陈淳祐听到动静看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丝笑,道:“七郎考得如何?”
“有一道题不大会,你呢?”宁毓承端详着陈淳祐的脸色,眉头微蹙。
“我有两道题不会。”陈淳祐答道。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宁毓承问道。
“没没没!”陈淳祐摇着双手,主动退后一步,焦急解释:“我没生病,七郎放心。”
宁毓承知道陈淳祐误会了,道:“我不是嫌弃你生病,看你脸色发白,精神不济,等下还要考试,你可能坚持住?”
“我是昨夜歇得晚,没睡好。我没事,能坚持考完。”陈淳祐松弛下来,抬手搓了搓脸。
“等下考骑射,你的扳指可准备好了?我这里有两个,你若没备好的话,我的借给你戴戴。”宁毓承望着陈淳祐的大拇指,问道。
“多谢七郎了。”陈淳祐笑着道谢,拍了拍腰间的荷囊,道:“以前上骑射课,叔父给我做了一个,我带着呢。”
宁毓承便没再多问,道:“我们赶快去用饭,等下考试迟了。”
明明堂有饭食,一荤两素一汤,主食则是米饭或者炊饼,面片等,一餐饭只要五个大钱。不算丰盛,却远强过普通寻常人家的饭菜。
学生可在学堂用饭,也可自行去解决。有些人家会差仆从送饭食来,有些离得远,家境普通些的,为了省钱,则在学堂用。
陈淳祐一听,忙施礼道别,撩起衣衫下摆,急匆匆往外走去。
宁毓承沉吟了下,叫住了陈淳祐,“你陪我去饭堂,先前的考题,我们对一对答案。”
陈淳祐迟疑了下,道了声好,陪着宁毓承朝饭堂走去。
考试结束得早,饭堂里人不多,宁毓承平时常来,帮闲的人见到他,笑容满面见礼,热情地跑过去,给他盛饭端汤。
“我同窗陪着我一道用饭,劳烦你多取一份。”宁毓承叫住了帮闲,数了十个大钱递过去。
“是是是。”帮闲瞄了眼陈淳祐,双手接过大钱,前去取了两份饭食过来。
陈淳祐拘谨地坐在对面,捏着空荡荡的钱袋,望着面前的饭食涨红了脸。
宁毓承拿起筷箸,道:“快些吃,等下去迟了,宁山长会拿我杀鸡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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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淳祐嗯了声,拿起筷箸埋头吃起了饭。明明堂的饭堂,他只来过一次,里面的白米饭香软,无需佐菜,他都一口气吃下两碗。
五个大钱,可以买两个半白面馒头,四个杂面馒头。平时他都是回家用饭,春荒时节,他只吃咸菜疙瘩,伴着一个半杂面馒头,或者豆子饭。
宁毓承喝了口汤,说起了“梅花”还是“兰花”的墨经题。陈淳祐这道题记得清楚,肯定地道:“是梅花。”
“哈哈,我猜对了。”宁毓承笑道。
陈春祐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说起了他有疑问的两道题目。宁毓承答了,他颇为遗憾,道:“我脑子有些晕,要是在平时,我肯定记得。”
“没事,两道题而已,肯定能考过。”宁毓承安慰着他,“我们快些,收拾一下去礼堂。”
陈淳祐赶忙端碗喝汤,饭菜他吃得干干净净,碗里的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满足地差点打嗝。
惊觉到不雅,陈淳祐抬手捂嘴,下意识抬眼去看宁毓承,见他似乎没瞧见自己的举动,已经起身朝外走去,心中一松,忙跟了上前。
算学考试很快开始,考号有所变动,不过,宁毓承照样坐在了讲台下。
考卷发下来,宁毓承大致看了一遍,都是些简单的加减算术,最难的题目,则是加减混合运算。
宁毓承很快就答完了题,他检查了一遍,准备交卷时,见他是第一个答完的考生,宁礼坤站在讲台上,目光灼灼望着他。
算学虽容易,要是宁礼坤知道对他来说容易,肯定会加重他的学习。
宁毓承不由得赶紧坐好,拿起纸笔装作思考答题,规规矩矩等着考试结束。
这次提前交卷的只有寥寥几人,宁毓承无聊等到考试结束,随着大家一起交了卷。
陈淳祐似乎没考好,脸色比上午考完时还要苍白。宁毓承想要问几句,想到算学不比帖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接下来还有骑射,要是他心思恍惚,一个不小心。容易伤到自己。
骑射分为骑马,以及拉弓射箭。考生一分为二,一半先考骑马,一半先考拉弓射箭。
骑马是骑在马上,在校场上跑两圈,监考先生按照骑在马上的姿势,跑的速度打分。
拉弓射箭每人十箭,射中草垛六箭就为考过。草跺距离为五丈远,以外舍学生的年纪,他们的臂力顶多能拉开五斗弓,这个距离远近恰好合适。
宁毓承与陈淳祐都分到了先考拉弓射箭,他排在陈淳祐前面,站在一旁看着前面的考生射箭。
射箭考试与前两场考试完全不同,考场热闹得很。有人没射中,箭不知飞到了何处去,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少年调皮淘气,监考先生只笑着骂几句,便不管他们了。
到了宁毓承,他取出扳指戴上,搭箭拉弓,刷刷刷,射完十箭。
有两箭堪堪挂在草跺上,最后摇摇欲坠,掉落在地。只要射到草跺上,后面掉下来,也算射中。
“好!七郎厉害!”旁边的考生,一起夸张地喊道。
这里的弓箭不算精良,他用得不熟悉,且他手臂力气不够。但这个射击距离,以及准度,对他来说,算是不及格了。
宁毓承依旧团团颔首,道:“承让承让!”
到了陈淳祐,他取出扳指戴上,拉弓搭箭。
宁毓承仔细看去,褐色的扳指,看上去像用竹子做成,又像是牛皮。
陈淳祐侧头,咬紧牙关,额头与脖颈青筋突起,似乎用尽了全力,弓只拉开了八分,颤巍巍松手放箭。
宁毓承看着箭朝草跺上飞去,与此同时,陈淳祐痛苦地叫了起来,拇指鲜血淋漓。
7.第七章
考完的考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其余人在准备考试,校场西侧正在考试骑马,马蹄声阵阵,喧哗热闹。
陈淳祐的突然喊叫,大家不知发生何事,有些人莫名其妙朝他看去,还有人望着射偏的箭矢,出言嘲讽:“陈淳祐,你再喊,箭也不会飞到草垛上去!”
监考先生林先生离得近,浓眉紧锁,脸上闪过不耐烦,他走上前,出声询问道:“伤得如何,可还能继续考试?”
陈淳祐惨白着脸,神色惊慌藏着受伤的右手,强忍住疼回道:“回林先生,学生不要紧,容我再继续。”
林先生上下打量着陈淳祐,不置可否道:“那便好,你且继续。后面还有人等着考试,莫要耽误时辰。”
宁毓承弯腰,从地上捡起破裂的扳指,扳指是用竹子制成,上面沾着带着皮的血渍。
陈淳祐将手在怀里擦了擦,血汩汩往外冒,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此时顾不上痛,脑子乱哄哄,惟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考完!
“等一下。”宁毓承沉默观望片刻,终是上前道。
林先生见是宁毓承,他便没有做声。陈淳祐不安看向林先生,不知所措看向宁毓承。
“先包扎一下,必须止血。”宁毓承指着陈淳祐的手,取出干净帕子递过去。
陈淳祐嘴唇颤动着,他愈发不安了,生怕被勒令不能考试:“我没事......”
“你这样也射不中。”宁毓承果断打断了他的话。
考试是陈淳祐的心结,他马上闭上了嘴,看到宁毓承递过来的细布布巾,迟疑着不敢接:“七郎,太贵重......”
细棉布比绸缎还要贵重,染上血就算洗干净,只怕宁毓承也不会再用。
宁毓承不由分说将帕子塞到陈淳祐他手上,他淳祐眼眶红红,低头耷脑,珍重无比将布巾裹住了手指。
林先生尙等在那里,眼神在宁毓承身上掠过,停留在陈淳祐的拇指上,嘴角撇了撇,漠然转开了头。
林先生并非武将,相反他是读书人出身,考中举人之后,连续三次春闱皆落榜。
按照大齐的规矩,三次落榜的举人,可参加吏部遴选,出仕做官。
除去有过人才情,却考运不佳之人能靠遴选出仕,在京城侯官,比考中春闱还要难上百倍。
林先生在京城等候了三年,他家境普通寻常,京城侯官的各种花销,家中实在捉襟见肘,最终,他只能抱憾回到江州府,到明明堂做了教书先生。
凭着举人的身份,他难以进明明堂。所幸他父亲当年跟着人跑镖为生,会射箭骑马。他跟着父亲在镖局学会了骑马射箭,方在明明堂谋求到了差使。
其余落榜不第的举人,除去做幕僚,余下来就是做教书先生。更多者,不过在瓦子里给戏班子,青楼歌伎,写戏写唱词为生。
明明堂月俸丰厚,还有宁氏这份依仗,比起其他落魄举人,林先生的境遇不算差。
只林先生看到陈淳祐,等于看到陈全进。回想着当年的自己,他心情格外复杂。
对陈全进侯官的结果,林先生始终紧盯着。盼着他能侯到官,又生怕他能侯到官。
宁毓承对林先生抬手施礼:“林先生,陈淳祐手受伤,着实不宜马上拉弓射箭。林先生可能容陈淳祐最后一个考试,先考骑马,随后再考拉弓射箭?”
错过这次考内舍,就要再等一年。陈淳祐的拇指被划破一大块皮,算是皮外伤,血流不断不提,疼痛会影响考试。
骑马考试倒不大受影响,等血止住再来考拉弓射箭,好过现在顶着血淋淋的手指上场。
陈淳祐长长舒了口气,感激不已看向宁毓承,再眼巴巴地望着林先生。
林先生拧眉,思索了下,道:“学堂规矩乃是宁山长所定,我不得擅自做主,待请示宁山长之后,方可确定。”
宁毓承朝林先生施礼,陈淳祐跟着长揖到底。林先生未再多言,让考生稍等,前去找宁礼坤了。
陈淳祐心神不宁等在那里,宁毓承温声安慰道:“你别急,肯定会允许你最后考。”
“有劳七郎。”陈淳祐干巴巴道谢,依旧不安来回踱步。
宁毓承对此胸有成竹,却未多解释。
宁礼坤虽在学业上要求严格,毕竟明明堂是宁氏的学堂,他是宁礼坤亲孙子。在外人面前,宁礼坤不会驳了宁毓承的面子。
“你试试看可合适。”宁毓承掏出象骨扳指,递给陈淳祐。
陈淳祐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摇着手道:“不敢不敢,扳指太过贵重了,不敢不敢。”
“借给你等下考试用一下,且还不一定合适呢。”宁毓承有些无语,见陈淳祐还呆在那里,不禁笑了下。
“人情不好欠,你能欠到,是你的本事。”宁毓承淡淡道。
陈淳祐怔住,愣愣望着宁毓承,脸色变幻不停。伤口撕扯着痛,尙不知能否继续考试,他尚在六神无主中,压根没想到,没扳指的话,等下如何考拉弓射箭。
外舍的学生非富即贵,平时他们虽不在明面上欺负他,却从未多看他一眼,遑说能求他们帮忙。
以前与宁毓承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却处处帮助自己。这份大恩,让陈淳祐想哭。
宁毓承所言极是,人情不好欠,阿娘生了病,他到处借钱,都吃了闭门羹。
如今妹妹又跟着病了,阿娘也要吃药,家中已经没多余的钱。
要是能借到钱,能欠到这份情,他的这点脸面,又算得什么呢?
陈淳祐低声道了谢,伸手接过扳指套在布巾上,勉强有些挤。不过,远比没有强。
宁毓承道:“以后你还是做个结实的,一定要去铺子里量好尺寸,否则不合适就麻烦了。我的也有些小,下次做的时候,我叫上你一道。”
陈淳祐还没说话,张齐铭与赵春盛勾肩搭背走来,赵春盛脸上带着笑,却明显不悦道:“这不公平啊!大家都等着他一人。”
张齐铭跟着道:“就是,早知我也最后考。”
陈淳祐垂首不敢吭声,宁毓承微笑道:“你们还怕考不过啊?”
“我的算学没考好。”张齐铭沮丧地道。
“我也是,算学总是学不好。”赵春盛苦着脸,哀嚎道:“为何要学算学呢?”
“不学算学,你家的金山银山,怎么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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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清楚?”宁毓承笑道。
赵氏巨富,家中有几条海船出海,赵氏儿孙虽多,赵春盛听到宁毓承提起自家的富裕,还是不禁骄傲挺直了胸脯。
“那倒是。”赵春盛嘻嘻笑。
张氏是官宦之家,家中比不上赵氏的富有。张齐铭很是羡慕,又有些看不起,他便提到了春闱:“听阿爹说,今年的春闱,大堂兄定能考得功名。”
赵氏的读书人不多,官却不比张氏小。赵氏今春无人参加春闱,赵春盛也不在乎。
有钱,赵氏可以捐功名。就是宰相,赵氏也不是买不起。
几人说笑中,林先生回来了,陈淳祐屏住气等着,他掩饰不住眼里的嫌弃,沉声道:“山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准许你先考骑马。你还不去准备,尽心尽力考试,方不辜负山长的格外开恩。”
陈淳祐长长呼出口气,几乎喜极而泣,团团转圈胡乱作揖见礼,撩起衣袍跑去了骑马考试处。
拉弓射箭这边继续考试,宁毓承前去考骑马。骑在马上轻松奔驰两圈,便结束了内舍考试。
陈淳祐骑马考试尚可,除去坐在马上比较僵硬之外,马速也不算快。不过,骑马射箭考试要求不高,宁毓承估计他骑马考试没甚大碍。
最后一个考完骑马,陈淳祐前去考拉弓射箭。不知是拇指受伤,还是压力太大,最终只射中了五箭。
天色逐渐暗下来,傍晚的风越来越凉。校场上只留下稀稀拉拉几人,陈淳祐将象骨扳指还给宁毓承,一个急转身,踉跄着脚步走到草垛边,弯腰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箭矢。
宁毓承坐在廊檐下,望着宽敞校场上,弓得笔直的瘦弱身影,仿佛风再大一些,便能吹断他的脊梁。
陈淳祐将手上的箭矢放进箭囊中,他走过来,看到宁毓承还在,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堵在了喉咙口。
明明堂已经为他网开一面,他却落败了。明年也能再考,他连明日的路,都不知道在何方。
“走吧,不早了。”宁毓承站起身,朝学堂外走去。
陈淳祐默默跟在后面。到了大门前,宁毓承招呼他上车,他也没有拒绝。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你的算学考得不好?”
“不好。”陈淳祐终于发出了声,只是声音中带着哭腔。
“昨夜妹妹病得厉害,夜里难受得一直哭,我没能睡着,头晕得很。我算学成绩平时一般,考试时,愈发迷糊了,总是算不出来。”
陈淳祐说到这里,搭在膝盖上的手,紧抓住衣衫又放开,鼓足勇气道:“七郎,你可否借我一些钱,我去给妹妹请大夫治病。”
宁毓承叹息一声,看着陈淳祐与脸一样白的嘴唇,像壮士断腕一般的神色。他取下荷囊,将里面约莫二两左右的零碎银子,全部拿给了陈淳祐:“拿去吧,别想太多,好生照顾你妹妹阿娘。”
“嗯。”陈淳祐应了声,银子带着微温,握在手中却冰冷刺骨。
马车到了月河边,宁毓承要过河去,陈淳祐要往东边去药铺请大夫,便准备下车。
这时,陈淳祐的堂弟大牛颠颠跑了来,喊道:“大哥,大哥,大妹没气了,大妹没气了!”
8.第八章
先前方听到陈淳祐提到他妹妹,没想这么快就没了,宁毓承惊愕不已,陈淳祐同样一脸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问了句“大牛,你在说甚?”
大牛瘦弱的脸上只剩下双眼,看上去呆呆怔怔,重复道:“大哥,大妹没气了。院子黄婆子让我来找大哥。”
陈淳祐终于有了反应,身形踉跄了下,转头看向宁毓承,眼神空洞麻木,没头没尾说了句话。
“妹妹还没见过阿爹面呢!”
估计当时陈全进离家时,张氏尙有孕在身。陈全进一去五年,父女一场,却始终不得相见。
宁毓承感到莫名的难受,想要安慰陈淳祐几句,终究太过苍白,难以启齿。
陈淳祐已经急匆匆朝大杂院跑去,大牛忙不迭跟在他身后。巷道崎岖,一大一小似乎都走不稳路,左右晃悠,逐渐消失在沉下来的暮色中。
这时宁毓闵从学堂回来,看到宁毓承的马车,他站在旁边发呆,上前关切问道:“小七,你在这里作甚,难道是没考好?”
宁毓承回过神,喊了声二哥,“考试成绩尚未张贴,要过上两日才清楚。我刚从学堂归来,顺道带上同窗陈淳祐回家。他堂弟来报信,妹妹没了,我见他深受打击,很替他担心。”
宁毓闵听说过陈全进,闻言不禁皱眉,道:“他妹妹生了何病,怎地就突然没了?”
“我也不知,他阿娘病了些时日,前些天还没听到他妹妹也生病之事,应当是这些天的事情。”宁毓承摇摇头道。
宁毓闵思索了下,道:“他妹妹估计是过了他阿娘的病气,要真是这般,陈淳祐也可能染上病。走,我们去瞧瞧。”
宁毓承愣了下,想到宁毓闵书房的药味,问道:“二哥,你会医?”
“读书人都会读医术。”宁毓闵看了眼宁毓承,模棱两可答道。
士农工商,医者重要,在古时却地位低下。宁毓承估计,宁毓闵喜欢医,只能当做是闲暇时的消遣怡情,宁氏却不会同意他从事这个行当。
上次没进去大杂院,宁毓承也想去瞧瞧究竟。宁毓闵没坐马车上下学,便招呼他道:“二哥,我们且上车,离陈淳祐家还有一段路。”
宁毓闵却迟疑了,道:“小七,你还是别去了,仔细将病气过给你。”
“陈淳祐到了学堂考试,真有那么厉害的病气,学堂中的人大半都逃不掉。”宁毓承笑道。
宁毓闵震惊了下,旋即摇头道:“小七,你莫要危言耸听,哪有那般厉害的病气。”
“天花,霍乱,伤寒,难道不厉害?”宁毓承问道。
毕竟是在陌生的朝代,宁毓承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病症,很是认真问道。
宁毓闵脸色微变,一把拉住了宁毓承,慎重道:“天花霍乱伤风皆药石无医,是瘟疫!若一旦传染开来,江洲府都危矣!”
“二哥,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别紧张。陈淳祐既不是天花,更不是霍乱,也没患上伤寒。”
宁毓承见宁毓闵吓得不轻,赶忙解释道,指着天色道:“二哥,我们快走吧,等下太晚,大杂院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
怕夏夫人担心等待,宁毓承对福山道:“你且回去递个消息,我跟二哥在一起,让阿娘先用饭,不用等我了。”
福山跳下车辕回府,宁毓闵见宁毓承说得笃定,长松了口气,斟酌了下,跟着宁毓承上了马车。
“小七,你能辩症?”宁毓闵好奇打量着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并非医学专业,但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知识。他本该藏拙,想到陈淳祐伤心欲绝的模样,认真地道:“二哥,我不懂辩症,无论天花伤寒还是霍乱,应当皆有症状出现。陈淳祐阿娘已经病了一段时日,若不彻底隔离开,一道用饭,彼此相对着说话,粪便等等,皆会染上。要真是这些病症,他阿娘,甚至大杂院早就没了命。”
“那倒是。”宁毓闵答了句,他咦了声,“小七,你说彼此对着说话也能传开?”
“一粒微尘三千界,过病气,当是此般,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微尘。”宁毓承尽量解释道,
宁毓闵陷入了沉思中,双眼渐渐明亮,笑着道:“小七,你还真是聪慧,懂得这般多。小七,那一道用饭,粪便等也当是如此了?哪怕会清洗碗筷,净手,仍旧留有看不见的微尘?”
“我是这般以为,对症下药,只有知道病症,才能施以方症。我们看不到的微尘病症,只是简单清洗,只怕远远不够。”宁毓承道。
宁毓闵听得频频点头,叹息道:“大人尙好,幼儿多夭折,长大实属不易。他们不会说话,辨症难,剂量不好把握,送药也难。”
宁毓承不置可否,问道:“二哥,你以后可是想行医治病?”
宁毓闵看了眼宁毓承,沉默着没有出声。
宁毓承见他避而不答,就没再多问。在以为宁毓闵不会回应时,听他低声惆怅道:“行医难,眼睁睁看着病人消亡,这才是最令人难过之事。”
“二哥。”宁毓闵说得伤感,宁毓承听得更伤感,他想说些什么,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到了,我们下车。”宁毓闵扶着车门下了车,转头朝宁毓承伸出手。
宁毓承手微顿,扶着他的手,稳稳落地,“多谢二哥。”
宁毓闵温和笑了笑,“你跟着我,大杂院乱,仔细地上,别摔着了。”
似乎是对大杂院早已熟悉,宁毓闵神色从容走在了前面。福水赶紧取了马车前的灯笼跑来,随侍在宁毓承左右。
昏沉的夜色下,大杂院如以前那样只亮着一两盏微弱的灯。早春的夜晚天仍然寒冷,大家都避在屋中。有人听到动静与灯光,探头出来打探。
“贵人找谁?”一个汉子瞧见他们身着绸缎锦衣,小心翼翼问道。
宁毓闵停下脚步,道:“陈全进陈登科家住何处?”
“原来是找陈家,陈家在那里。”汉子忙热情指着陈淳祐家的方向。
“陈家妇人张氏生了病,已经死了一个小的,贵人要小心晦气。”汉子好心提醒道。
宁毓闵没理会,转身朝陈淳祐家走去。这时,陈家隔壁的门打开了,于氏出现在门口,看到他们几人,赶紧缩回头,紧张又兴奋地道:“他爹,宁府贵人来了!”
陈全斗嗖地一下窜出来,挡在了宁毓闵面前,他被惊了跳,不悦地往后仰身,问道:“你作甚?”
“原来是二少爷七少爷,二少爷七少爷可是找阿祐,阿祐不在家,跟着黄婆子送大妮儿去了。”
陈全斗点头哈腰,恭敬地道:“小的是阿祐亲叔父,嫡嫡亲的叔父,二少爷七少爷若是有事,与小的说一声就是,大哥不在家,平时阿祐有事,也是小的拿主意。”
大妮儿当是陈淳祐的妹妹了,年幼夭折,估计连副薄棺都无,苇席一裹送到了乱葬岗去。
宁毓闵不喜的啰嗦,忍住了没发作,问道:“大妮儿因何没了?”
陈全斗被问得一愣,莫名其妙答道:“大妮儿生了病,起热不退,昨日夜里哭闹了大半晚上,到早间停了。白日又热得厉害,下午就没了气。大嫂早就病了,大妮儿是过了病气,没能熬过去。”
提到侄女,陈全斗到底有些伤心,走到门边,清了清嗓子:“大嫂,二少爷七少爷来了。”
门板薄,门内的张氏将门外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只哭得眼睛红肿,浑身没力气,躺在床上什么话都不想说。
听到陈全斗的话,张氏吃力地抬起手,推了下木愣愣坐在床边的陈淳山:“阿山,你去开门。”
陈淳山望着门缝中透进来的那丝光亮,从凳子上站起来,在黑暗的屋子里,熟悉穿过屋中的桌凳杂物,上前打开了门。
“你阿娘呢?”陈全斗伸头朝门内看去,不高兴地问道。
有贵人前来,张氏到底是妇道人家,还是得他这个男人来出面迎接!
陈淳山瑟缩着脖子,不安望着宁毓闵宁毓承他们,低下头,一声不敢坑。
宁毓闵不耐烦与陈全斗纠缠,让福水举高灯笼,朗声道:“张婶子,听说你病了,我略懂岐黄之术,前来给你瞧瞧。张身子放心,我不收诊金。”
狭长的屋子,用草帘杂物隔开,里间放着床,外间也放了床,加上破桌椅几凳。靠窗边砌着灶,灶台上堆着几个瓦罐碗盘,灶火冷清。
里间传来了窸窣动静,宁毓闵待略过片刻,才走向里间。
张氏面色蜡黄躺在那里,挣扎着想要起身,瘦骨嶙峋的身子,挣扎了半晌,都没能坐起来,躺回去直喘着粗气。
“张婶子婶子不好,还是躺着吧,我替张婶子诊诊脉。”宁毓闵温和地道。
张氏待喘过气,虚弱地道了谢,伸出手搭在打了补丁的粗布被褥上。
宁毓闵俯身搭脉,“福水,灯笼靠近些。”
福水忙举近灯笼。宁毓闵仔细端详张氏的脸,见她面容已经凹陷,黄中带着灰色,眼珠也蒙上一层灰,好像是濒死的鱼,毫无人色。
宁毓闵暗自叹息一声,干巴巴宽慰张氏好生养病,“我让人给你送药来,你熬煮了吃。”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陈全斗一路跟着,见宁毓闵不提病症,欲将问一句,又恐冒犯。
“陈登科不在家,家中你是长辈,你多照看一些。”到了屋外,宁毓闵交代陈全斗道。
陈全斗忙不迭应下,壮着胆子问道:“二少爷,大嫂可是不行了?”
“只有阎王爷才能断生死。”
宁毓闵还没回答,宁毓承抢先道。
陈全斗呆了呆,宁毓闵也颇为意外地看向宁毓承,他很快反应过来,道:“小七说得对,只有阎王爷才能断人生死,再高明的大夫,除非真断了气,谁也无法判定结果。”
宁毓承看到于氏在门口张望,有一肚皮的话,终究只能道:“二哥,我们走吧。”
回到马车上,宁毓闵若有所思问道:“小七,张氏病得很厉害,你抢先称只有阎王才能断人生死,可是你怕张氏听到,得知自己的身子情形之后,因害怕会加重病情?”
“是啊。人就是活着一口气,要是没了盼头,如何能活得下去?”宁毓承道。
宁毓闵重重叹息一声,迟疑着道:“张氏对自己的身体,该有所了解。她病得着实厉害,已病入膏肓了。撑着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我给她送药,也无济于事,就是个安慰罢了。”
“虽是安慰,也好过提心吊胆。”宁毓承道,他看了大杂院以及陈家的情形,心情很沉重。
“二哥,送药,不如送吃食。”想了下,宁毓承道。
“送吃食?”宁毓闵怔了怔,道:“你觉着吃食好过药?”
宁毓承点头,“陈家灶台冰冷,屋内也没点灯。陈淳祐去埋葬大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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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与陈淳山在家中黑灯瞎火,连口热水都没得喝。吃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养病。”
“陈淳山也不算小了,怎地连火都不会升!”宁毓闵不禁恼怒地道。
“二哥,陈家没柴禾了。”宁毓承摊开手,无奈地道。
宁毓闵倒没注意这些,他苦笑了下,道:“一捆柴禾都买不起,唉!”
陈家狭窄,虽然门窗漏风,进屋还是闻到一股腐烂中夹杂酸臭气息。陈家穷,估计连只破瓦片都舍不得扔,灶台如厕都在一起,脏乱不堪。
张氏生了三个孩子,估计不待产后恢复便要照顾儿女,又缺乏吃食,常年劳累,拖垮身体是早晚之事。
“都是因为穷,滋生了万种病。。”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转头看去,目露沉思。
宁毓承笑了下,仔细解释道:“二哥,陈家就两间屋,破烂急。大杂院皆如此,夏日蚊虫叮咬,老鼠乱窜。人住在这样的地方,迟早会生病。柴禾要钱,大杂院内也没水井,且有些水井旁边就是污水沟,井水并不干净。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水中有不干净的东西,也会生病。”
“小七说得对!”宁毓闵听得激动起来,抓住宁毓承的胳膊道:“病从口入,到底是因为病入了身,人才会生病。治病难,要是加以防治,人少生病,就无需治病了!”
宁毓闵聪慧,能举一反三,宁毓承不禁笑道:“二哥真是厉害!防治,比治病容易。”
“小七真是!”宁毓闵看到宁毓承稚气的脸庞,失笑道:“你以前淘气得很,病了一场,稳重是稳重了,就是老气横秋。”
宁毓承抽回胳膊,慢悠悠道:“二哥,防治也不容易啊。你看大杂院,首先得收拾干净。你让陈家将破烂东西扔了,什么叫破烂,一把草他们都有用。大人要干活谋生,小儿不懂事,做不好,还有危险。大杂院外面的水沟,应当许久未曾清理了,上次下雨时我来过,污水漫上来,污水泥泞,臭烘烘。谁主动会去清理呢?光干净这一条,都千难万难。”
“该衙门出面。”宁毓闵闷声说了句。
衙门才不会管这些,除非发大水淹了房屋,死人了他们才会出面。
“二哥,不要灰心。”宁毓承鼓励着宁毓闵,“知道怎么去做,总比对着病人,束手无策要容易。”
宁毓闵揉了揉宁毓承的头,笑道:“我倒要你来劝,我以后不叫你小七,叫你七哥得了。”
“那不敢。祖父要收拾我。”宁毓承朝车窗外看去,扶正歪倒的幞头,“二哥,祖父好像很生气。”
宁毓闵跟着看出去,见宁礼坤黑着脸,负手在二门边散步,脸抽搐了下,难得天真地道:“小七,祖父可能是饭后,消食走到了这里。”
“二哥,借你吉言。”宁毓承紧跟着宁毓闵下马车,扯住了他的衣袖。
宁毓闵低头看向宁毓承,无语低声道:“我不走,要挨罚,一起挨。”
“二哥义气,要是二哥能独自担待了,才最好不过。”宁毓承面带微笑小声道,上前对宁礼坤施礼,喊了声祖父。
宁毓闵不搭理宁毓承,一并上前俯身施礼,“祖父可是要出门?”
“呵呵!”宁礼坤冷笑两声,斜睨向两人,沉声道:“都给老子滚过来!”
宁毓承与宁毓闵面面相觑,灰头土脸跟在宁礼坤身后到了知知堂。
进屋后,宁礼坤一声怒喝:“谁先招?”
宁毓闵尚未醒转神,宁毓承率先道:“祖父,且由我先来。”
宁礼坤上下打量着宁毓承,冷笑道:“好啊,宁小七,你倒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既然你明知有错,为何又要去犯?”
“是,小七有错,请祖父责罚。”
眼下宁礼坤在盛怒之中,各种解释只能火上浇油。宁毓承并不辩解,规规矩矩认错。
宁毓闵眨了眨眼,跟着俯身下去,道:“请祖父责罚。”
宁礼坤眼神在默契的兄弟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心情很是复杂,“你们两人坑壑一气,倒是兄友弟恭。”
两人默不作声,宁礼坤气得吹胡子瞪眼,盯着宁毓承道:“宁小七,白天考试时,我念在你要考试的份上,你为了陈淳祐出头,我不曾与你计较。宁小七,你可是觉着,自己考进内舍,万无一失了?”
宁毓承想了下,真诚地道:“祖父,我觉着,我能考进内舍。”
宁礼坤被噎了下,恼怒道:“你倒是自信。区区一个内舍考试,要是你都考不过,你以后别姓宁!”
“你!宁二!”宁礼坤再看向宁毓闵,眼神冷下去。
宁毓闵性情宽厚温和,读书上颇有天分。在宁礼坤看来,他的天资不错,性情却是缺点,欠缺为官的狠厉。
宁礼坤盼着他在读书上用功,成为大儒名流,教授出几个有出息的学生,远比做个不上不下的官员有前途。
眼看宁毓闵一头扎进了行医治病中,还带着宁毓承一道前去,宁礼坤愈加怒不可遏。
“平时你弄那些药,与大夫来往,到处去给人义诊。你想治病救人,所行皆是善举,我便没有管着你。你倒愈发张狂,连宁小七也一并拉了去,功课更一落千丈!”
宁毓闵脸色泛白,低头屏声静气,任凭宁礼坤怒骂。
宁礼坤厉声道:“你以后要是再碰医术,不务正业,宁氏容不下你,老子以后没你这个孙子!”
9.第九章
宁毓闵倔强地紧抿唇一言不发,双目灼灼,不服地道:“祖父,我行医救人,是在做善事。且我并未耽误功课,何错之有?”
“好你个混账,你还敢顶撞老子!”宁礼坤怒不可遏,转身抓起书案上的戒尺就要打。
“祖父!”宁毓承一个健步冲上前,垫起脚,搂住了宁礼坤扬起的手臂。
“你让开,下一个就收拾你!”宁礼坤低头瞪着宁毓承,抬手往回扯。
“祖父息怒,二哥身为宁氏子孙,行善治病救人,又不是外出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宁毓承不管不顾搂住宁礼坤不放,暗中向已经濒临爆发的宁毓闵递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好汉不吃眼前亏,两指粗的戒尺打在身上,痛是一回事,正是叛逆的年纪,面子大过天。
打的不是宁毓闵的身,是他的信仰,憧憬,激情,他的脸面。
宁毓闵见宁毓承在努力帮他,极力平缓住喷薄的怒意,忍住了没有做声,却微闭上眼,拧着头,一副任由宁礼坤处置的模样。
宁礼坤气得仰倒,咆哮道:“老子宁愿他去花天酒地,吃喝玩乐!宁氏不缺他出去挥霍的几个银子,他这是不务正业,异想天开!要是医死人,宁氏被人借机弹劾,捅出的天大篓子,你们可担待得起!宁氏败落,大杂院住着的人,就变成了你们!到时,谁来可怜你们,谁来管你们死活!”
这一番大话压下来,要真出点事,宁毓闵就变成了宁氏罪人。宁毓承见他脸色苍白,悲愤颤抖,暗自叹息了声。
宁礼坤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不是这个世道的道理。
宁氏这座大山,要真是因为宁毓闵行善救人就能倒下,月河边便不会有脏乱的大杂院,陈全进侯官五年未归。
“真当?”宁毓承思绪微转,眨着眼睛问道。
宁礼坤愣了下,莫名其妙看着宁毓承。
“祖父,真能出去挥霍,挥金如土花银子?”宁毓承笑起来,满脸期盼。
“滚!”宁礼坤被气笑了,转头对付宁毓承,拧着他的耳朵,“小小年纪,就想着去花天酒地了?”
“不敢不敢,祖父,孙儿就是想多些零花银子。”宁毓承捂住耳朵求饶,顿了顿,笑着若有所指:“祖父,君子言出必行。”
“老子不是君子!”宁礼坤呵呵,昂首看着宁毓承,“老子若是君子,说了要收拾你们,就得言出必行。”
宁毓承不接话,苦着脸央求道:“祖父,我好饿,今日考了一天,还没用饭呢。祖父,我的考试成绩如何,可有给你丢脸?”
听到考试成绩,宁礼坤的神色变得缓和,情不自禁露出几分赞赏。
内舍考试时,宁毓承皆在他的眼皮底下答题。考完之后,便让先生批阅了宁毓承的考卷。墨经帖义的考试,仅整洁标致的答卷,就令素来挑剔的先生赞不绝口,毫不犹豫给了甲等。
算学考试亦是全对,骑马拉弓射箭的成绩,也数一数二。总体算来,宁毓承的名次位于内舍考试的头筹。
成绩并非是宁礼坤最满意之处,宁毓承在考试时的耐心,才让宁礼坤欣慰。
宁毓承明显可以提早交卷离场,他却不见任何焦躁,从头安静坐到了结束。
科举时也可提早离场,只走出那道大门,再无后悔的机会。若是在考场,哪怕能发现一丝错处,也能带来不同的后果。
耐心,镇定,泰然自若的心性,比天资聪颖还要难得。
宁毓闵聪慧,温和斯文,却比不上宁毓承。
他如今尚在念书,吃穿用度都靠公中父母,却不知天高地厚,尙想着辩驳,反抗。
宁礼坤恍惚了下,他相信宁毓承插诨打科,是在替宁毓闵解围。
他为官多年,竟然被个垂髫小儿的插诨打科混了过去。
偏生,他还气不起来!
宁礼坤一瞬不瞬盯着难过的宁毓闵,沉声道:“宁二,你觉着自己了不起,在做积善行德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且先绕过你这次。但我有个问题,你回去好生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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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你若不姓宁,你以后可以作甚,你行医救治病人,你能救活几人。”
宁毓闵抬头看向宁礼坤,神色恍惚了下,轻点头应了声是。
宁礼坤盯了他片刻,再看向宁毓承,脸瞬时拉下来,“宁小七,你在考试时擅自出馊主意,罚你月例半年!”
他现在每个月月例三贯钱,升入内舍就有四贯钱。若要买书籍字画等等,皆由公中支取,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零花。
不过,一应花销都无需宁毓承出钱,他的月例都由夏夫人管着,只给他一点碎银,放在荷囊中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他的月例被罚没,夏夫人肯定会知晓。他所有的钱都借给了陈淳祐,估计半年内,他会是身无分文的境况。
没钱寸步难行,宁毓承想要讨价还价,转瞬一想,又做了罢。
宁礼坤罚他月例,与对宁毓闵提出的问题一样,是在借机敲打他。
欲将行侠仗义,若无宁氏的依托庇护,寸步难行。
两人走出知知堂,宁毓闵郁郁寡欢走在前面,经过回廊,他要往西去,宁毓承则要往东面的松华院。
宁毓闵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宁毓承,满腹的话,将要说出口,被宁毓承转动眼珠四看,抢先拦住了:“二哥,时辰不早,二哥快回去用饭,我也要回去了。”
两人的小厮提着灯笼,不远不近跟着。宁毓闵怔愣一下,脸色微变,想到他们进府就被宁礼坤抓个现行,忙改口道:“小七,今朝多谢你了。你回去用完饭,早些歇息。”
宁毓承抬手施礼道别,朝东边走去,福山福水跟在后面,一道进了松华院。
福山福水前去提了热水饭食进屋,宁毓承洗漱用饭完毕,两人收拾干净送回了灶房。
宁毓承本想歇息,想到宁礼坤布置下来,一天二十篇的大字,挣扎了半晌,前往书房墨磨铺纸。
福山福水随侍一旁,宁毓承漫不经心问道:“福山,先前你回府,除了跟阿娘回话,还跟谁回了我与二哥的行踪?”
10.第十章
这已不是初次,上次宁毓承送陈淳祐归家之后,宁礼坤马上得知了他的行踪。
宁毓承一直是居上位者,他无需体会底下人的不易。只他的性格并非如此,尊重他人的付出,看重细节。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福山福水是他的书童,小厮,他们的品性非常重要,嘴尤其要严。
福山一下变得紧张,不禁看了眼福水,虽不知宁毓承问话的用意,下意识觉着不妥。
“七郎,小的回府向夫人回消息,在前院的小花圃处遇到了宁大翁,大翁问怎地小的一人回来,七郎去了何处。”
宁大翁是宁礼坤的老仆,自小跟在身边伺候,宁氏一众人都要敬他三分,尊称他为大翁。
福山结结巴巴回着话,愁得一脑门汗:“小的不敢不答,便如实回了话。七郎,小的不该多嘴,还请七郎责罚。”
说话间,福山起身跪下,匍匐在地。福水也变了脸,跟着下跪求情。
福山福水皆是宁氏家生子,不过他们的父母家人在府中根基浅,没盘根错节的关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被选到如宁毓承他们身边伺候。
两人每月的月例一贯大钱,四季衣衫鞋袜,吃穿住皆在府中,比一般的富裕人家过得还要好。
想到若是被赶出去,两人害怕得大气不敢出,身子控制不住簌簌发抖。
宁毓承眉头蹙起,道:“你们起来吧。”
福山福水不敢动,福山略微仰起头起头,不安地道:“七郎,小的不敢,小的以后.......”
宁毓承见他说不下去了,深知他左右为难,两边他都得罪不起。
宁大翁就是宁礼坤的眼线,只听从宁礼坤的吩咐行事。宁毓承虽也要听宁礼坤的话,来日方长,毕竟是主子,惹得他不满,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们打发了。
“起来。”宁毓承放低了声音道。
福山福水感到莫名的威压,忙起了身,垂手肃立一动不敢动。
宁毓承眼神不经意在两人身上扫过,道:“你们今年都十一岁了。”
“是。”福山福水不知宁毓承为何提到他们的年纪,忙一一回答道。
“你们读完了千字文,算得上识字。识字就能出去找一份差使做,能养家糊口。”宁毓承道。
“七郎!”福山福水大惊,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小的错了,七郎不要赶我们走啊!”两人连声求情,腿一软又要跪下去。
宁毓承抬手拦住,道:“你们皆清楚,在我身边当差,肯定比认识几个大字,出去找活过得好。但你们既然在我身边当差,就要多想,多看,多学。仅仅识字,还远远不够。”
福山福水面面相觑,皆一脸茫然。
宁毓承道:“以后该如何做,你们要自己去想。我写完大字就去歇息,你们先下去吧。”
福山福水赶忙恭敬退下,宁毓承看了眼惊慌不定的背影,继续低头写字。
他并非在吓两人,以后要按照宁氏的安排,考科举出仕为官也好,还是做别的事也罢,福山福水的位置非常重要。
他们并不笨,平时当差时也勤劳积极。只仅有这些,宁毓承也没必要留着他们。
若他们真正成长为厉害之人,宁毓承也可以大大方方,助他们高飞。
刚写了十篇大字,福山小心翼翼从门外进来,回禀道:“七郎,二郎来了。”
时辰已不早,宁毓闵这时来肯定有事。宁毓承放下笔,起身迎了出去。
宁毓闵手上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远远就道:“外面冷,七郎快进屋去。”
“二哥。”宁毓承抬手施礼,站在门边微笑等着。
宁毓闵看向离了几步的福山福水,将书递给宁毓承,提高声音道:“这是我上内舍时的书,给你拿了来。”
“多谢二哥。”宁毓承心下了然,接过书,侧身让宁毓闵走在前面,两人一道进了屋。
宁毓闵见福山福水未曾跟进来,迟疑朝外张望,宁毓承道:“二哥放心,没事。”
“小七,你敲打他们了?”宁毓闵尤为不放心,压低声音问道。
“也不算敲打,就是说了几句。”宁毓承叹息了声,“祖父的话,他们不得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倒也是。”宁毓闵惆怅应和,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道:“我先前借口送书你,就没让大海大河跟着,怕他们又将我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宁毓承还有大字要写,便坐回书桌后,拉直纸,放上镇纸压住,提笔蘸墨。
“还在写功课?”宁毓闵探头去看摊在书桌上的大字,禁不住笑道:“七郎的字,肯定被祖父骂了。”
“是,祖父嫌弃我字写得不好,每天我要写二十篇大字。”宁毓承苦恼地道。
“你才二十篇!”宁毓闵有些悻悻道:“当年我每天要写三十篇!主要是大哥,他刻苦得很,先生布置五篇大字,他硬是要写三十篇,祖父逼着我们,都要写三十篇。只大字还好,背书,文章,无论什么功课,大哥都刻苦得很,甚至,除了读书,大哥还种地!”
宁毓承讶然,“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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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种地,绝非拿锄头装模作样,施肥除草,收成,大哥都亲力亲为。”
宁毓闵拍了下手掌,懊恼不已,“我都快忘了,大哥去岁前去京城考春闱时,将他那一亩冬小麦留给了我,交代我要帮着照看。我得去问问,现在是该施肥,还是除草了。”
宁毓承不懂种地,种地辛苦,他只微笑听着,坐回去继续写字,绝不接话。
宁毓闵看了眼宁毓承,再看了一眼,无奈地道:“我让宁三郎他们去帮忙,放心,不会让你去当苦力。”
“祖父不认为,种地是不务正业了?”宁毓承好奇问道。
“耕读传家,民以食为天,祖父很是赞赏。”宁毓闵越发愁眉苦脸,望着宁毓承面前的大字出神。
屋内安静下来,宁毓承抬起头看向宁毓闵,道:“二哥,你有甚话,且说便是。”
“其实,我不该与你说这些。你还小。”宁毓闵苦笑连连。
藏在心里的话,他不知道给谁听。难得宁毓承年纪虽小,不但能听懂,还能理解自己。
“小七,我回去之后,阿娘很是担忧。阿娘性子急,说话时不经考虑,经常得罪人。先前阿娘听说我与你一道去了陈家,便要去找二伯母说道,被我劝住了。我年纪比你大,怎么反倒让你来规劝我。”
宁毓承见过宁毓闵母亲江夫人一次,性子要强,护短。她舍不得宁毓闵被罚,以为他唆使宁毓闵前去陈家,惹怒了宁礼坤。
夏夫人厉害,宁毓承以为江夫人在她面前讨不了好,笑笑不语。
“小七,祖父让我思索的问题,我压根不耐烦去想。我姓宁,这是上苍决定的事,谁让我生在了宁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只救了一人,亦功德无量!”
宁毓闵胸口憋着火,这团火憋了太久,想起宁礼坤的训斥,便灼得胸口生疼。
“只一个宁氏罪人压下来,我如何担待得起!”
宁毓闵斯文温和的脸上,愤怒莫名。他眼眶都快红了,无力地道:“小七,我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答应了给张氏药,这下也得食言了。”
“二哥,别给药了。”宁毓承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宁毓闵怔住,食言而肥,令他很羞愧。
宁毓承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你且听一听。”
“小七,什么想法,你快说。”宁毓闵神情一震,着急催促道。
宁毓承放下笔,仔细说了起来,宁毓闵听得双眼发亮,抚掌道:“好,小七的法子妙,就照着你的来!”
11.第十一章
宁立坤养生有道,向来早睡早起。卯时初起身,先活动拳脚,再在小校场上拉弓射上二十箭。
早春时节,宁立坤来到校场时,天际尙靛蓝,万籁俱寂。
宁礼坤宁大翁前后脚刚到校场,黑暗中窜出一人,宁大翁灵活上前,挡在了宁礼坤面前,还未呵斥出口,来人已经施礼请安:“祖父,大翁。”
宁大翁侧身避过,规规矩矩还了一礼:“原来是二郎。”
平时他们早起要读书,功课繁重,除去宁毓承之外,宁礼坤并不要求他们早起练习。
宁毓闵这般早在校场候着,宁礼坤猜他定是为昨晚之事前来。不过,宁立坤四下张望,没看到宁毓承的身影,他并不询问,骂道:“你个混小子,藏在黑暗中鬼鬼祟祟作甚?”
“祖父,孙儿是前来认错。”宁毓闵再次深深施礼下去,态度毕恭毕敬。
宁立坤见宁毓闵开门见山,倒是愣了一下,他哦了声,按耐住怀疑,不急不缓打起了拳,问道:“你错在了何处?”
“孙儿以为,祖父责备孙儿的言语,皆为孙儿着想。孙儿自以为能济世救人,是孙儿痴心妄想了。”宁毓闵道。
宁大翁前去点亮了松蜡火把,宁礼坤收了拳,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毓闵,心中疑惑更甚。
几个孙辈中,宁毓闵虽温和,却是最认死理,倔强。他认定之事,哪怕长辈责怪,他也只沉默反抗,憋在心底闷闷不乐。
他昨夜那般不服,宁立坤以为他至少要待上好些时日才能缓过来,谁曾想他竟这般快前来认错,且态度端正,不见任何的委屈强求。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且回去,上学别迟了。”宁礼坤故意道,说罢,便前往兵器架取弓箭。
宁毓闵深吸了口气,果真如宁毓承所言那般,休要与宁礼坤正面对抗,且休得当面耍心机。必须得坦诚布公,如实陈述事实。
“祖父,孙儿还有一事。”宁毓闵追上前,垂手规矩道。
宁礼坤松开弓弦,箭矢破空,直中草垛中心。他放下弓弦,再取箭搭上弓,不高不低唔了声:“何事?”
“孙儿昨日许诺了张氏,送几幅药给她服用。孙儿不欲言而无信,只经祖父提醒,孙儿对医术略通皮毛,送药确实不妥。”宁毓闵道。
宁礼坤道:“既然知晓送药不妥,那便不送便是。这称不上言而无信,乃是谦虚谨慎。”
“祖父,孙儿不欲出尔反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孙儿欲改送吃食。”宁毓闵不接宁礼坤的话,继续道。
宁礼坤搭在弓弦上的手一顿,眼睛眯了眯,道:“一些吃食罢了,且送便是。”
“祖父,孙儿昨日前去陈家,夜里始终难以安眠,深感不安。”
宁毓闵望着天际泛起的青光,脸上浮起担忧,“祖父,大杂院到处脏污不堪,人与牲畜共居,沟渠堵塞,蛇鼠虫蚁横行。大杂院仅与宁府隔着月河,夏日时若下大雨,月河涨水,大杂院地势低,势必被淹没。若因此起了疫病,大杂院住着在宁府做工的仆从,祖父,不可不防啊!”
近些年来,江洲府下大雨时,大杂院经常积水。不过,宁府地势高,月河的水从未蔓延到宁府。
宁礼坤却不敢掉以轻心,大杂院沟渠堵塞严重,淤泥冲回月河,月河淤积的淤泥日渐加深。长久以往,宁府指不定何时会被连累。
“且,大杂院一带的地契乃是宁氏所有,要是真发生不好之事,官府那边势必推诿。”宁毓闵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礼坤神情变得严肃,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宁毓闵,问道:“你觉着,该如何处理此事?”
宁毓闵不慌不忙道:“祖父,孙儿认为,宁府出钱,替大杂院修缮房屋,由大杂院的人出力,疏浚沟渠,月河,平整巷道。将大杂院的牲畜迁往指定地方养着,重新寻地打井。每家每户负责门前的沟渠,巷道干净整洁,且不定期察看,若不遵规矩者,逐出大杂院。”
宁礼坤的眉毛逐渐扬起,呵呵笑了几声。
宁氏出钱治理大杂院,大杂院的人得了工钱,还能得到舒坦的住处。
宁毓闵的确没再提行医之事,行医治病,能救治一二,他的想法,却帮助了整个大杂院。
宁礼坤坚信宁毓闵不会轻易放弃行医,若有所指道:“悬壶济世,你不悬壶,倒也是济世了。”
“不敢隐瞒祖父,治病难,不如改为防。”宁毓闵道。
宁礼坤愣了下,紧着问道:“你可知晓,你的防,需要多少钱财?”
宁毓闵眨了下眼睛,慢吞吞道:“此事孙儿也考虑过,善举不拘泥于形,在菩萨面前进奉香油钱,佛堂烧香,亦要支出大笔的钱财。这笔钱财,不若用在穷人身上,菩萨也不会怪罪。”
“菩萨的供奉你都敢惦记,胆子真大。”宁礼坤嘲讽斜乜着宁毓闵,道:“既然是为了大杂院的人,他们自当出力,为何还要付给他们工钱?”
宁毓闵望着宁礼坤,诚挚地道:“祖父,修缮屋子,通渠清淤,皆是辛苦活。他们本就做苦力,当差为生,再加重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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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身子吃不消,出不上力气。这不是在行善,而是在索命,菩萨官府都会怪罪。”
好一个菩萨官府都会怪罪!
宁礼坤心情极为复杂,江州府的知府贺道年与宁氏来往不多,井水不犯河水。
一是宁氏无需巴结贺道年,二是贺道年此人虽贪婪,行事却极为谨慎,惟恐与宁氏走得近,被宁氏抓到贪腐把柄,弹劾参奏他一本。
“既然官府菩萨都会怪罪,此事便不能掉以轻心。”宁礼坤慢吞吞道。
宁毓闵暗自警惕不已,宁毓承曾提醒他,小心宁礼坤反将一军。
果真,宁毓闵只听到宁礼坤道:“既然此事你提出,就交给你去负责。”
宁毓闵愣住,心中纠结不已。宁毓承说此事麻烦,万万不可接手。
可是,宁毓闵却忍不住动心。他并非为了终于能得到实差,而是他想亲力亲为,通过改善大杂院的住所,究竟能否防治疾病。
最终,宁毓闵俯身下去,应道:“是,祖父放心,孙儿定尽心尽力去办。”
“不能让官府菩萨怪罪,就不能少了官府菩萨的供奉。月河通整个江州府,月河清淤,本该由江洲府上报工部,工部拨付银钱,由江州府府衙张罗江州府服徭役的百姓去清理。”宁礼坤道。
宁毓闵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宁礼坤,紧张问道:“祖父,难道孙儿要去江州府衙请示贺知府,待他向工部请示,经由工部许可,拨付修缮河道的钱财之后,才会动工清理?”
宁礼坤道:“贺道年可会请示,工部收到之后,可会驳回,何时能定夺下来,定夺之后,户部可有银钱拨付,何时拨付。拨付下来的银钱,多少会用在河道上,这些都难说。”
宁毓闵后悔不跌,怪不得宁毓承让他别接手,一定要宁礼坤点头,由他亲自出面。
“菩萨的香火银亦少不得,重圆寺的寒寂大师,大齐赫赫有名,信众极多。”宁礼坤紧盯着宁毓闵,淡淡道:“你要行善,我当然甚为欣慰,只你需自行筹措钱财。”
宁毓闵沮丧得深深低下了头,黯然道:“祖父,孙儿将积攒的银钱,全部拿出来也远远不够。”
宁礼坤笑呵呵道:“你的不够,把小七的也拿出来嘛!”
“小七的?”宁毓闵霎时抬头望着宁礼坤,慌忙求情:“祖父,小七还小,怎能让他出钱,不行,祖父,小七的钱不多,他没钱啊!”
宁礼坤笑容不变,道:“这样啊!且看此事,非但麻烦,还缺缺钱。你是做,还是不做呢?”
12.第十二章
晨曦来临,天际从墨蓝转为深灰,青灰,已到平时起床洗漱的时辰。
宁毓闵心里乱糟糟,难以理清头绪。
他当然想做事,只是靠他自己,无论人脉,还是钱财,他都没有。
宁毓闵拿不定主意,失落地道:“祖父,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待孙儿回去好生思索之后,再给祖父答复。”
“去吧去吧,别耽误了上学。”宁礼坤很好说话,随和地挥了挥手。
宁毓闵施礼后告退,宁礼坤望着他无精打采的背影,对宁大翁道:“你去打听一下,昨夜松华院发生了何事。”
宁大翁应声退下,宁礼坤拿起弓,刷刷刷将余下的箭矢射完,回到知知堂。
更洗之后出来,宁礼坤坐在案桌前用饭,宁大翁回来了,肃立在一旁回禀道:“老太爷,老奴惭愧,老奴什么都没打听到。”
“呵呵。”宁礼坤慢悠悠吃着羊肉炊饼汤,似乎并不意外。
宁大翁接着道:“福山前往马厩传话,说是现在天气暖和了,七郎上学,无需再坐马车,他自行前往学堂就是。老奴叫住福山,福山一问三不知。老奴见福山打定主意不开口,便没再逼问。老奴倒是在三房二郎大海处,得知二郎昨晚前去松华院,给七郎送书了。”
宁礼坤眉毛越扬越高,眼中的得意藏不住,笑骂道:“小七那个小滑头,接连被我抓住,他岂能不起疑心。你别去问福山福水了,他们在小七身边当差,首要的便是忠心。他们能将小七的举动告知你,也能告知别人。小七这件事做得不错。倒是二郎。”
宁毓承知道敲打身边伺候的小厮,宁毓闵那边还如筛子一样,四处透风。
“二郎聪慧,一点即通,老太爷无需操心。”宁大翁劝道。
“我倒看他能否点通了。”宁礼坤呼出口气,将碗中的羊肉汤吃完,放下碗,宁大翁递上了清茶。
漱口之后,宁礼坤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道:“这件事,定是小七出的主意。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那边,宁毓闵回到三房院子,跟蒋夫人交代了几句:“阿娘,你差江嬷嬷前去送,别耽搁了。”
江夫人一头雾水,听完顿时紧张起来,道:“二郎,你祖父才惩罚了你,你又去惹事!”
“阿娘,我没惹事,祖父早已知晓,答应了。”宁毓闵最了解江夫人不过,蛇打七寸抬出宁礼坤。
果然,江夫人不再过问,忙着吩咐江嬷嬷去准备吃食,“再取几块布,库房里有旧布,放着也可惜了。”
宁毓闵眉头微蹙,忙道:“阿娘,张氏还病着,家中无人能做针线活。江嬷嬷,你寻几身旧衣衫,旧褥子便是。”
江夫人忙顺着宁毓闵道:“江嬷嬷,听二郎的,快去快去。”
江嬷嬷忙不迭下去准备了,宁毓闵飞快吃着早饭,沉吟了下,支开屋中伺候的婢女,委婉提醒江夫人:“阿娘,库房的旧布归属公中。大伯母掌管着中馈,前去库房取布,就算是做善事,阿娘还是要知会大伯母一声。江嬷嬷直接跑去拿,没大伯母的对牌,底下的人不敢随意给。就算底下人拿给了江嬷嬷,盘账时对不上数,大伯母质问下来,难免伤了和气。”
江夫人愣住,脸色逐渐涨红,气道:“我们三房是庶出,便不被放在眼中,连拿几块无人用的破布,也要低三下气去求情!平时大房二房一条心,公中库房的东西,他们随意取用,何时知会过三房?你阿爹在外做官,每年送回来的银钱,年礼,不比二房少,大房可是一个大钱没出,尽享清福不说,你阿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倒被大房拽到了手中!”
“阿娘,公中苛待我们了?是少了吃食,还是少了布匹衣衫?”宁毓闵诧异问道。
“你能吃几颗粮食,穿得了几身衣衫!要苛待,也不会在明面上苛待!”江夫人撇嘴,心道钱夫人端着大度无私,她才不会做得这般明显。
宁毓闵头疼起来,揉着眉心满是无奈。
江夫人性子急,气一上头,便口不择言。等发泄完毕之后,她忘得一干二净,听话的人,却听进了心里去。
所幸钱夫人夏夫人清楚她的秉性,都不与她计较,至少没与她当面黑脸。
宁毓闵却放不下心,夏夫人可能真不在意,钱夫人却未必如此。
大房宁悟昭不喜官场,辞官归江洲,钱夫人对此颇有怨言。她劝不了宁悟昭,转头一心扑在宁毓华身上,恨不得他能中状元做大官,让她脸上有光,一吐怨气。
“公中有公中的规矩,前些时日二伯母给陈家送了银子粮食,是二伯母自己拿了出来,并未去公中支取。”宁毓闵解释道。
江夫人沉着脸,恼怒道:“我不是为了这几个钱,就是不服气!既然公中讲究公平公道,进出都要一视同仁。大房没交钱交粮交各种货物,他们凭什么与上交的一般享受?大郎前去京城考春闱,从公中支取了一千贯钱。一千贯呐!宁氏在京城有宅子,仆从,二房在京城礼部当官,大郎的吃穿用度无需花一个大钱,亦不用处处投帖子,攀附关系。大郎支取一千贯,究竟花在了何处,看他大房能说个清楚明白!二房跟大房是一个肚皮出来的嫡亲兄弟,当不会吱声,我却不傻,吃了大亏,还不让提了?”
“无论谁考春闱,皆能从公中支取一千贯花销,当年阿爹同样支取了。”宁毓闵好脾气解释道。
江夫人哼了声,“当年是当年,大房二房都支取了,你阿爹不支取,那岂不是落了个欺负庶子的名声?宁氏百年清贵,可担不起这个恶名!”
宁毓闵见她还在气头上,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后悔多嘴提那一句。他没心情多言,放下筷子漱口,道:“阿娘,祖父有令,要我自己出钱做善事。”
听到是宁礼坤发话,江夫人神色勉强缓和了几分。时辰不早,宁毓闵还有一大堆事情,“阿娘,我去学堂了。”说罢,便匆匆离开。
出了二门,宁毓闵打听到宁毓承已经走路前去学堂,他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快到月河边时,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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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追上了宁毓承。
“二哥。”宁毓承背着大大的书箱,不紧不慢走着,朝喘着气的宁毓闵见礼。
“别动,仔细书箱倒扣过来。”宁毓闵一把抓住宁毓承的书箱,顺势道:“你松手,我替你拿着。”
宁毓承笑眯眯道了谢,由宁毓闵将书箱接了过去,“明日我将砚台笔墨放在学堂,书箱会轻一些,我就能自己背了。”
“你倒能省事。”宁毓闵笑了声,四下张望,“福山福水没跟着?”
宁毓承道:“这一带都是宁氏的地盘,从府中到宁氏祠堂而已。二哥上学都是自己前往,没带大海大河,我也没让他们跟了。”
路上行人车马经过,送水送柴禾送粮食,仆从前往宁府当差,学生前往明明堂读书,妇人在河中洗刷,春日的清晨,静谧中透着热闹。
望着月河岸边破烂的宅子,宁毓闵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道:“小七,早间我去见了祖父。祖父推诿了一通,称我若要做,便由我自己出钱出力。”
宁毓承听完宁毓闵完完整整道来见宁礼坤的经过,平静地道:“二哥,你呢,你的想法如何?”
“我当然想去做了。只是,做事怎地这般难!”宁毓闵神情低落道,看上去垂头丧气。
有钱有心,不一定能做好事,宁毓承早就领教过。不过,宁礼坤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不过他在欺负宁毓闵年轻,拿官样话语来打发他。
宁礼坤已经猜到他也有份,将他的积蓄都算了进去,宁毓承就不客气了。
“二哥,你不能接手。”宁毓承道。
“为何?小七可是也不同意,以为我们做不到?”宁毓闵愣愣问道。
“要做,就做一笔大的。”宁毓承微笑道。
宁毓闵瞪大了眼,“还要做大,那不是更难了?”
宁毓承慢悠悠道:“我们还小,不懂事嘛。不懂事惹出来的事,当然要由家中大人来收拾善后。”
昨夜与宁毓闵商议之后,他再敢功课,很晚才歇息。
睡了没多久,他便爬起来练习拉弓射箭。宁毓承甩着酸涩的胳膊,脸上笑容更浓。
宁礼坤精神好得很,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没空成日盯着他读书,他便能悠闲度日了。
宁毓闵听完宁毓承大致的打算,眨着眼睛,许久都没回过神。
明明堂大门就在眼前,宁毓润从马车上下来,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三哥。”宁毓承喊了声,笑着奔上前。
宁毓润尙张着嘴,回头看来,见是他们两人,过了片刻嘴才闭上,“二哥,小七。”
宁毓承笑问道:“三哥,明朝旬休,三哥打算去何处游玩,带上我与二哥可好?”
宁毓润笑得意味深长,一把搂住了宁毓承的脖子,痛快应下,冲着宁毓闵眨眼睛,“二哥真要去?”
宁毓闵望着宁毓润,他的笑,明显不怀好意。
只他下意识觉着,宁毓承的笑,更是不安好心!
13.第十三章
上课时辰快到了,宁毓闵只能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头,由着宁毓润勾着他的脖子,一道前往外舍院子。
宁毓承也朝外舍走去,今朝应当会公布考试成绩,旬休之后回来,原来的同窗,将面临分开,各自进入不同的课程。
进了课室,宁毓承发现陈淳祐来了,他面色苍白,看上去魂不守舍,打招呼时挤出的笑容,僵硬又心不在焉。
宁毓承猜他是为了成绩,心情很是复杂,便未曾多问。
果然,林先生进了课室。大家一起起身见礼,他抬手示意大家落座,清了清嗓子道:“今朝,兴许是大家同窗的最后一日,也是为师给你们讲的最后一堂课。”
安静的课堂,瞬间像是春蚕吃桑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林先生不似从前那般严厉,宽厚道:“大家稍安勿躁,考试成绩会张贴在礼堂外,过后大家自行去看便是。”
林先生说完,便让大家诵读书。课间逐渐响起或高或低的读书声,宁毓承举着书挡在前面,时而跟着张口读几句。
大家关心考试成绩,没了以前的认真。林先生不时皱起眉头,到底未曾追究。
终于上完了课,待歇息时,大家扔下书,一窝蜂涌出课室,朝礼堂奔去。
陈淳祐明显面露急色,他向来不与人争抢,等他们先跑出去后,才跟在后面。
宁毓承压根连礼堂都不想去,反正是否榜上有名,迟早会知晓。
和光同尘,宁毓承随大流前去礼堂,与让在最后的陈淳祐走在了一起。
“阿娘说二郎与七郎来给她瞧过病了,感激之情,着实不知如何为报。”陈淳祐抬手,深深一礼。
“你别放在心上,我们也没做什么。你妹妹.......”宁毓承略微停顿,还是问了出来:“可安葬妥当了?”
“花了五百个大钱,埋葬了妹妹。”陈淳祐心中难过,眼眶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陈全斗与于氏都责备他胡乱花钱,一个夭折的女童,花上十个大钱买张苇席,挖个坑埋了,已算得仁至义尽。
陈淳祐平时听话,这次他却坚持己见,给妹妹买了具小薄棺,靠近陈氏祖父母的坟边埋了。以后去上坟祭祀时,他能寻到地方,偷偷前去烧几张纸。免得她成为孤坟野鬼,生死无所依。
想到祖父母,陈淳祐心中又是一痛,待平缓了情绪,取下腰间的钱袋,将余下的钱递到宁毓承面前。
“本给妹妹治病,如今用不上了。余下的五百大钱,待我慢慢赚钱还,还请七郎宽限些时日。”
回想起陈淳祐借钱时的难堪,宁毓承目光在他裹起来的大拇指上略微停顿,伸手接过了钱,道:“要是你有难处,再与我说便是。”
陈淳祐长长松了口气,难得高兴地应了。只这高兴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到了礼堂前。
考生与看热闹的学生,将张榜处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指着榜单说个不停,有人笑着附和,有人垂头丧气。
张齐铭与赵春生结伴从人群中挤出来,张齐铭耷拉着脑袋,懊恼得直跺脚。赵春盛则昂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路发飘,神气得五里之外,都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春风得意。
“七郎,七郎!”赵春盛看到宁毓承,使劲挥舞手臂朝他喊,“哈哈哈哈,以后我们又是同窗了!”
宁毓承微笑着道恭喜,赵春盛叉手道同喜同喜,哈哈哈又是仰天大笑,圆胖的脸,连着脖子都激动得充血通红。
张齐铭嘴角快撇到了地上,剜了赵春盛一眼又一眼,忍不住阴阳怪气骂了句:“哎哟,赵氏祖坟开裂了!”
“是呀是呀,我赵氏祖坟开裂了!”赵春盛不以为意,反而挑起眉,笑嘻嘻反问道:“怎地,你张氏祖坟这次没开裂?祖宗不保佑你张氏儿孙了?”
“不过区区内舍而已,就算考进上舍,也不一定能考中秋闱。秋闱之后尙有春闱,春闱之后......”
张齐铭抢白道,说到春闱之后,气恼地住了嘴。
春闱之后就是派官,赵氏金山银山,只要考中春闱,不愁没官做。
两人斗着嘴,宁毓承站在一旁看戏。陈淳祐神色紧张,顾不上与他们说话,快步朝榜单下走去。
张齐铭这时看到他努力朝里面挤去的背影,幸灾乐祸道:“呵呵,陈五年这次也没考进。就是考进了又如何,指不定,又是一个陈十年罢了!”
“我也去看看。”宁毓承神色淡下来,留下句话,便走向了人群。
“小七,过来这里!嘿嘿,你考中了。”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宁毓润,仗着人高马大,身体左摇右摆,挤出一条通道,将宁毓承拉到了榜单下。
宁毓承仰头看榜单,这次内舍一共取了二十三名学生,他的名字排在靠前五的位置,陈淳祐榜上无名。
四明山四季风景不同,美得不可胜收。惠风和畅,礼堂前的山樱斜伸出来花枝,雪白的樱花瓣,随着轻风飘零。
陈淳祐的脸,与樱花一样白。他神情近乎麻木,眼角蓄泪,似坠未坠。
宁毓润兴高采烈跟宁毓承说着话,见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嘶了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曲指敲在了他的头上。
宁毓承抚摸着头,隔着幞头,被宁毓润敲过之处有些痒,他顺势挠着:“三哥,君子动口不动手。”
宁毓润抱着双臂,端起兄长的派头教训道:“我可不是君子,我是你三哥!你看甚看,有甚可看之处。明明堂岂是一般学堂,一般人岂能进来读书。就算侥幸进来了,不过是陪读伴读而已。人呐,心比天高,本事却不足。最最重要之处,得认命!”
“走。”宁毓润不由分说将宁毓承拉了出去,靠过来,小声嘀嘀咕咕道:“小四小五也要去,小六最近在咳嗽,他阿娘不许他出门。明朝你是骑马还是坐车?天气还凉着,就坐车去吧,你与二哥坐一辆,还是与我同坐?”
“我与二哥坐一辆吧,省得三哥多跑一趟。”宁毓承沉吟了下,想到赵春盛跟考中状元一样的兴奋,问道:“三哥,我可能带上同窗一道去?”
“你的同窗,谁啊?”宁毓润问道,疑惑地转头看去,登时脸色一沉,“该不会是陈五年吧?”
“不是他,是赵春盛。”宁毓承笑着答道。
“赵春盛?”宁毓润拧眉想着,他很快就点了头,笑道:“我知道了,赵春咏的堂弟。今年赵春咏也去京城春闱了,大哥进进京,就是搭了赵家的船。赵氏有钱得很。”
宁毓承哦了声,指着陈淳祐失魂落魄的背影,认真地道:“三哥,他叫陈淳祐,陈五年这个诨名,有些看不起人。”
“看不起?”宁毓润指着自己,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罢了罢了,你还小,我不与你计较。”宁毓润眼睛翻白,望着远方,一副高深莫测的惆怅样,幽幽道:“这算得上什么看不起,这人呐,不得意之处,不知凡几。”
宁毓润显得不耐烦,点到即止,宁毓承亦不再多提。他仔细端详着宁毓润的少年多愁,忍着笑,一本正经问道:“三哥可是思春了?”
“好你个混小子!”宁毓润紧张四望,脸刷地变得通红,手忙脚乱上前捂宁毓承的嘴:“休得胡说!”
宁毓承早就防备着宁毓润,赶紧朝前跑了。宁毓润追了几步,恐在学堂追逐打闹被抓住受罚,遂停下脚步,不放心冲他喊道:“小七,别乱说啊!”
“知道了。”宁毓承见宁毓闵不追,他也就没再跑,转身朝他郑重其事颔首,让他放心。
宁毓润这才怏怏离去,宁毓承望着仍立在山樱下陈淳祐的身影,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自行回了课室。
宁毓润的话听上去残忍,倒也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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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理。
科举不易,考到白头也并不鲜见。明明堂算私塾,里面的学生都比较年轻。江州府除明明堂,还要官学,其他的书院,他听张齐铭提过,官学里有好几个年近四旬的学生,在官学边读书,边做些抄写润笔打杂的营生养家糊口。
内舍考试的失利,他要是承受不住,以后更重要的秋闱春闱,他如何能承受得住。
陈淳祐一心考科举,其实官学比明明堂合适。明明堂除去科举的学习,骑马射箭算学天文历法君子六艺都要学,比较适合世家大族子弟。
官学对学生也有一定的照顾,若能进去,束脩课本都不要钱。官学在江洲城北面,陈淳祐要是去读书,需要穿过整个江洲城。官学有监舍,他要是住在里面,“上有老下有小”,他便不能照看了。
官学属于衙门朝廷,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先生即教渝,隶属朝廷官员。远比明明堂复杂。江州府衙门官员的子弟,大多都在官学读书。
最重要之处,官学的笔墨纸砚要自己买,无需束脩,年节时给先生的年礼节礼少不了,陈家担负不起。
翌日早上,宁毓承向夏夫人讲了与宁氏兄弟出去玩耍之事,再要了一两碎银,加上陈淳祐还给他的一两五钱银,揣着二两半银子,上了宁毓闵的马车。
宁毓润他们几人的马车,已在宁府巷子口等着,待他们到了之后,便朝着城中瓦肆而去。
宁毓闵熟悉路,打量了一会,放下车帘道:“我瞧老三神神秘秘,以为他要去何处呢,谁知去瓦肆。”
来到这里之后,宁毓承只出来了几次,依靠着车窗看得津津有味。天气晴好,街头巷尾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与身着短褐的百姓推着的独轮车,牛,驴子拉着的板车,骡子拉着揽客的车穿梭而过,互相避让,走着自己的道。
到了瓦肆口,行人车马开始拥挤,货郎挑着担子叫卖,各式铺子门口的伙计,亦是使出百般本事招揽客人,售卖货物。只听他们的花样叫卖,就堪比看戏。
宁毓润的马车停在了一间象棚前,门口迎客的伙计,脸上堆满笑容,热情无比涌上来,牵马的牵马,招呼的招呼。
“怪不得今朝的喜鹊渣渣叫,原来宁三少爷来了,三少爷快快里面请,雅间都给三少爷留着呢!”
宁毓承跟在宁毓闵身后下车,听到伙计跟唱曲一样,脸上的笑,弯下的腰丝毫不打折扣,将迎接宁毓润的话,再对他们道了一遍。
“七郎!”赵春盛早就到了,俯身团团见礼,带着不输于迎客伙计的笑,一个健步奔到宁毓承面前。
宁毓承只看到面前一道鲜红,大红锦袍,大红幞头,红润的肉圆脸,一口白牙在其中,很是突出明显。
赵春盛激动不已,宁府的门槛金贵,就是他阿爹都没能进出几次。如今他能与宁氏兄弟玩耍,昨日回去跟他阿爹一提,喜得他阿爹整夜都没能睡好,天还不亮,就将他叫了起床,将昨夜说过的叮咛,再次翻来覆去说了一遍。
宁毓承与赵春盛说着话,跟在宁毓润他们身后朝里面走去。这时,象棚前马蹄阵阵,他回头一看,五六个锦缎华服的贵人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下巴微抬,如骑行在宽敞的草原上一样,旁若无人骑到了象棚前。
为首白马上的月白缂丝绣大红牡丹的少年,五官生得各不相干。长脸,微微外突的硕大双眼,眼距稍许宽了些,招风大耳。嘴与鼻子与其相比,倒显得中规中矩了。
宁毓润听到动静回头,懊恼地哼了声,撇嘴阴阳怪气道:“哎哟,原来是贺美男啊!”
贺美男,姓贺,应当是知府贺道年的幼子贺禄。
宁毓承挑眉,不动声色打量着贺美男一行。
加上他们这群人,今朝江州府世家纨绔子弟聚齐了多半,象棚热闹了!
14.第十四章
伙计们呼啦啦涌上前,恭敬无比牵马迎客,贺禄下马后,目不斜视朝大门走去。他抬着手,广袖从腕间垂落到近膝盖处,随着动作,月白锦缎上的金线金光闪闪。
跟在贺禄身后的几人,尽量也目不斜视。不过,他们也尽量低垂头,眼睛看向地面,避免与宁氏一众人接触。
贺禄如仙鹤般走了过来,这下他不得不正视,僵硬地点着头,“宁二郎。”
宁毓闵斯文回礼,到了宁毓润这里,贺禄的下巴又微微上扬,牛大的眼睛左右飘忽,显得很是不屑,随意招呼了声,“宁三郎。”
宁毓润带着讥讽的笑,道:“贺美男,真是巧。”
贺禄的鼻孔一下缩紧,看上去很是在意宁雨润的话。旋即,他很快恢复了寻常,接连打着招呼。
到了宁毓承这里,贺禄难得俯身下来,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与他施礼,还多说了句话:“难得看到七郎出来玩耍,今朝真是个黄道吉日。”
宁毓承笑着说是,“我还小,他们都不愿意带我。”
贺禄明显愣了下,他没想到宁毓承会与他寒暄,干巴巴道:“待七郎长大后,无需人领着,便能经常出来了。”
“小七,走了。”宁毓润皱起眉,拉着宁毓承朝里面走去。
贺禄也挺直了背,全然无视赵春盛,随着迎客伙计扬长而去。赵春盛圆脸更红了,暗中朝旁边淬了口,小声骂了句什么。
“贺美男不学无术,自以为是,还好高骛远,十足的草包,你别与他搭讪。”宁毓润推着宁毓承往前走,俯身在他耳边叮嘱道。
“呵呵,你瞧贺美男,真是丑人多作怪。他还自诩为玉面郎君,真真是可笑至极。他阿爹老年得子,得了这么个丑东西,真是家门不幸啊!”
宁毓润好一通讥讽,宁毓承蹙了蹙眉,问道:“三哥,你与他有仇?”
“这有仇没仇,端看如何以为了。”宁毓润打着哈哈,一副明显不欲多提的样子。
宁毓承将宁毓润的反应看在眼里,看了看他,到底没再追问。
先前在门前遇到时,只是彼此看不顺眼。有宁礼坤在,宁毓润也不敢与贺禄真结仇。
宁毓承稍许放了心,琢磨着贺禄与人打招呼的举止,心道真是有意思得紧。
对宁毓闵是平视,对宁毓润他们是俯视,对宁毓承夹杂着恭敬,赵春盛则是直接不入他的眼。
贺禄这完全是按照他们父亲的品级高低,予以不同的回应,将势利大喇喇写在了脸上。
宁毓承不由得笑了,直白是好事。
进了象棚,里面是唱戏唱曲的木台,宽敞的大堂里安置着高低不等的长凳。台上在演滑稽戏,底下坐了七八成满的客人,不时哄堂大笑。
他们并未在大堂停留,从旁边壮汉守着的门进去,进了座花木葳蕤的园子,瞬间变得安宁静谧。山樱杏花怒放,花瓣纷飞,落在石拱桥上,随着淙淙的小溪蜿蜒飘远。
宁毓承站在桥上,打量着远去的流水。宁毓闵亦好奇四下张望,提醒道:“这园子不过尔尔,看上去花团锦簇,不过是些名贵的花草堆砌,富贵是富贵了,就是俗气得很,远不能与我们府中的园子比。这里我没来过,仔细迷了路。”
“这可是引了月河的水?”宁毓承并非为了赏景,指着小溪问道。
听到月河,宁毓闵微愣了下,摇头道:“我也不知。”
小溪一看就是活水,溪水称不上清澈,底下的鹅卵石上悬着已变黑的青苔。
江洲城河流阡陌交错,皆汇入月河,经由大运河入海。
无论园子是从何处引水,在沟渠口会用栅栏拦着杂物,水流到园中,已经过了粗略的过滤。
如此看来,江洲城河流的水,情况不容乐观。
一行人经过桥,面前是长廊,长廊用窗棂隔开,挡住了长廊后的景象。
穿过长廊,面前是一间宽敞的七间开厅堂,厅堂比一般宅邸高,屋顶嵌着明瓦,太阳透进来,厅堂内暖融融又明亮。
空旷的厅堂内,依次摆着投壶,投壶后隔着薄纱,摆着一张张贵妃锦榻。
宁毓承看得莫名其妙,不知这里是做何用。若只是用作投壶玩乐,与隐蔽清净,又富丽堂皇的地方不符合。
进了富丽堂皇的雅间,伙计茶水博士忙着奉上各式果子酒水香茗。宁毓润来回走动,端起宁毓承面前的杯盏闻了闻,见里面是茶水,便放下了,笑着道:“小七,你毛都没长齐全,可不许吃酒啊!”
宁毓承称知道了,问道:“三哥,此处的花销,只怕不便宜啊。”
赵春盛赶紧道:“今朝初次与诸位一起出来玩耍,着实是我的荣幸。等下且由我来会帐,就当做是与诸位相识了。”
“你是小七请来的客人,由你会帐,岂不是让人笑话了去,还以为小七请客,是把人请上门打秋风呢!”
宁毓润撇嘴说完,对宁毓承豪迈地道:“你放心,我有钱!”
宁毓闵拉住了宁毓承,道:“他月例虽与我们一样,三伯母疼他,私底下补贴了他不少,你别与他客气。”
宁毓润父亲宁悟川在甘州任通判,大齐的地方州府分上中下几等,分别称为府,州,军,监。上中下大小,以户数与面积划分。府与府亦不同,比如江州府为上州府,知府的品级,要比京师建业的权知知府低上两品。
甘州则属于最低品级的监州,知州为长,通判比知州低半个品级。故而贺禄见到宁毓润时,方矜持着不肯低头。
只监州之所以被称为“监”,当地出产贵重物品。比如盐,铁等。
甘州产盐,产盐之地,一向富得流油。
宁毓承不再多问,安心坐着吃茶,与赵春盛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等着看宁毓润带他们到这里来,究竟要玩甚新奇投壶。
大家吃了不到两盏茶,一个锦衫中年男子进来,到门口就躬腰下去见礼,脸上的笑满得簌簌往地下掉,嘴皮子很是利落,不重复说了堆吉祥话。
宁毓润看上去很是着急,不断探头朝半卷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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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张望,催促道:“汪管事,你别那般多的废话,究竟何时开场?”
汪管事笑着道:“三少爷稍后,马上就开始了。”他精明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不知有几位要去玩一把?”
宁毓润转头看向宁毓闵他们,大包大揽道:“你们可要玩,玩的话,我就替你们一道出了。”
宁四宁毓澜,宁五宁毓衡笑嘻嘻道:“三哥请客,我们就不客气了。”
宁毓闵不知究竟玩甚,谨慎地摇头:“我不玩,你们自己玩吧。”
宁毓承沉吟了下,笑着道:“我陪着二哥在这里吃茶,等着你们去玩便是。”
赵春盛左瞧瞧右瞧瞧,虽然心痒痒,见宁毓承都没动,只能悻悻强忍耐住了。
宁毓润也不多劝,拍下三颗约莫一两的金锞子,“我们三人且先玩上一玩。”
下场玩一次,便要一两金!
宁毓承摸着荷囊中的二两五钱银,估计雅间的茶水都不够。
汪管事收起金锞子,脸笑开了花,见礼告辞退了出去。
很快,门外起了动静,身着华丽衣裙的美貌娘子鱼贯而出。侍女捧着茶盏酒水细绢木牌等随侍其后,待走到薄纱后面,在锦榻上摆出各种娇媚姿态。
宁毓润蹭地一下起身,急吼吼奔向厅堂,宁毓澜宁毓衡忙跟了上去。宁毓承实在好奇,紧跟在了他们身后。
这时,从别的雅间也陆续有人走出来,贺禄一身月白的宽袍,鬼斧神工的相貌,高傲的姿态,在人群中格外打眼。
宁毓承定睛朝侍女捧在身前的木牌看去,木牌上用白底烫金大字写着名号,年纪,以及价钱。就算离得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贺禄这时没了先前的高傲,在场中来回奔走,突出的双眸,似乎要飞出眼眶,在锦榻上的美貌娘子身上来回打转。
其他人也与贺禄一般,毫不掩饰来回打量。宁毓润似乎目标明确,一上场,便疾步走到一个眉目温润,如春水般柔美的娘子面前停住了,目光深情痴缠。
贺禄来回看了一遍,最后也在柔美娘子身边站定了。除去他,另外有两人,也站在了那里。
宁毓润脸色顿时变得不好起来,他不屑地斜乜过去,从鼻孔哼了声。
贺禄不服输,拿眼角剜向宁毓润,恶狠狠警告的眼神,再看向其余两人。
那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看上去有些犹豫。很快,两人都不情不愿让开了。
见宁毓承跟着出来看热闹,宁毓闵赵春盛也走了出来,两人望着厅堂上的动静,赵春盛好似懂些门道,兴奋得呼吸都急促了。
平时宁毓闵闲暇时就扑在医术上,哪见过眼前的阵仗,他看得口干舌燥,戳了下宁毓承,呐呐道:“小七,老三他......他这是要作甚?”
过了不到小半柱香的功夫,汪管事示意侍女上前,她们取了细绢上前,蒙住了厅堂中众人的双眼。
宁毓承不禁皱起了眉,此时大致看明白了,宁毓润他们究竟在玩什么。
15.第十五章
投壶一般十只箭,花样繁多。宁毓润他们手中只有五只箭,宁毓承见他拿在手中,慎重其事比划着方向,力道。
赵春盛在宁毓承身边,双眼放光兴奋地道:“五支箭好中些,十支的话,壶口越来越宰,反而难投。”
宁毓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想玩?”
“嘿嘿,想是想,只是我阿爹说,我太小了,用不上。”赵春盛一脸春意盎然,带着憧憬道。
宁毓承默然片刻,回转头没有做声。
宁毓润已经投了第一箭,箭落入壶口,赵春盛高兴得直拍手:“真是厉害,蒙着眼也能投中有初!”
“有初”顾名思义,便是第一箭便投中。
贺禄的第一箭,投掷在壶口,弹到地上落了空。他的跟班们欢呼了一半,好似被捏住了脖颈的鸭子,瞬间哑声了。
初战告捷,尤其对手的失利,大力助长了宁毓润的信心,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投出第二箭:“看我连中!”
“哐当”一声,箭偏离壶口,掉在了地上。贺禄的跟班有人窃笑出声,其余人跟着附和抚掌捣乱,怪叫声四起。
宁毓润脸刷地黑了脸,贺禄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掂量着手上的箭投掷出去,箭中壶口。
第二箭投中叫“散箭”,虽比“有初”要低一筹,对比着宁毓润的失手,贺禄顿觉着周身舒泰,快活得要飞起来。他这次倒未曾出声嘲笑,试图变得矜持淡然,只努力绷紧的嘴,不时溢出来的呲呲声,让他看上去很是滑稽。
宁毓润沉得住气些,无视贺禄他们的举动,深吸一口气,箭再次出手,箭中壶口。
前面两人各中一箭,宁毓润的“有初”,比贺禄的“散箭”技高一筹。
宁毓润再次投中,贺禄极力显得气定神闲,到底还是感到了压力。只见他摸着宽袖的系带,手上的箭,上下垫了无数次,辗转侧挪,不断调整着姿势。
投壶有规定,必须在一盏茶内投完,各自计时。
宁毓润没听到贺禄的动静,他也不急,已经拿起了第四支箭。
这时贺禄终于将手上箭投出去,“叮当”一声,他的跟班大声欢呼起来。
宁毓润听到贺禄投中,鼻孔翕动,箭离手,也投中了壶口。
接下来,贺禄也投出了第四箭,这一箭出手,欢呼雀跃几乎掀翻屋顶。
“贯耳!贯耳!好,好,好!”
“贯耳”是指箭矢投入壶耳,壶耳比壶口要小许多,投中“贯耳”与“有初”一般高。
如此一来,两人打成了平手,接下来,就是最后一箭定输赢了。
厅堂内其他人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有人干脆胡乱投完箭,取下蒙住眼睛的细绢,围过来看热闹。
赵春盛比场上的两人还要紧张,绷住呼吸一言不发。宁毓闵也禁不住睁大眼盯着,道:“小七,你觉着,最终谁会得胜?”
宁毓承没看他们,随口答了句不知,看向壶后的薄纱,薄纱后年轻美貌的娘子们。
汪管事脸上堆满了笑,看着场上的两人,眼中精光四射。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了,侍女柔声出言提醒,宁毓润与贺禄几乎同时出手。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紧跟着箭矢,厅堂内瞬间变得安静。待过了片刻,厅堂像是滚烫油锅中破入凉水。噼里啪啦闹腾开了。
“中了!”
“中了!”
宁毓承与贺禄,同时投中。
五支箭投完,最后两人打成了平手。
贺禄一把扯下细绢,趾高气扬地扫视全场,对汪管事道:“快些出价,莫要耽误了上好的春日!”
汪管事僵了僵,神色为难,支支吾吾着,一时什么都没说清楚。
“贺美男,你莫非是以为,自己赢了?”宁毓润呵呵,手臂抱在胸前,讥讽问道。
贺禄愣住,朝宁毓润的投壶一看,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叫嚣道:“我不管!我看中的东西,从没被别人抢走的道理!”
两人互不相让,很快就争得面红耳赤。其他厅堂的人,有些识趣避开,有些上前帮腔。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州宁氏,江州真姓了江?”贺禄身边的喽啰阴阳怪气道。
“天下之臣,莫非王臣。贺氏知江州,江州王莫非姓了贺?”宁毓澜口齿伶俐,马上还击了回去。
从斗嘴到谩骂,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厅堂门口有个伙计奔过来,在扎着手相劝的汪管事耳边嘀咕了几句。
汪管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继续弓腰愁眉苦脸劝说,看上去为难得都快哭了。
“两位爷,你们莫要吵了,仔细伤了和气。”
宁毓闵睁大眼盯着厅堂,不安地道:“小七,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要是打起来,我看谁都讨不了好。”
“打就打吧。”宁毓承只看着汪管事,淡淡道。
宁毓闵急得不行,生怕两边打起来,闹得无法收场。他正欲上前劝说,这时汪管事身形灵活,挡在了双方中间,团团作揖下去,身子快弯到了地上,恭敬无比地道:“两位爷居然打成平手,在下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还没遇到过几次。两位爷这一手投壶的本事,简直出神出化!”
汪管事拔高的声音尖细,宁毓润与贺禄皆不由得停了下来,一起看向了他。
“两位爷难得,真是难得!”汪管事讨好地作揖,道:“两位爷,投壶比试,只是第一场,接下来该是出价叫价。不若两位爷一同叫价,最终端看两位爷的心意,如此可好?”
宁毓承顿了下,马上问身边通晓规矩的赵春盛:“何为第一场,出价叫价又是何意?”
对场上的热闹,赵春盛看得大半满意,另外一半不满则是他不能亲自玩。
赵家有的是钱,就是玩个八场十场都不在话下!
赵春盛沮丧不已,想到宁毓承也没玩过,顿时就释然了,手舞足蹈解释道:“才一两金呢,仅仅够前去投壶。至少得投中三箭,方能进入下一场的出价。投不中也无妨,下一次再来。”
投壶一次一两金,加上雅间的花销,不仅噱头做足,还一本万利。
“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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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便是争抢了,价高者得。嘻嘻,越是貌美,价钱越高。”赵春盛直勾勾朝薄纱后打量,眼珠都快飞了过去。
宁毓承听得神色微沉,那边贺禄挑衅的眼神,在宁毓润身上来回打量,叫嚣道:“呵呵,心意嘛,管够,要多少有多少!”
宁毓润早就看中了人,这次来志在必得,谁知半路杀出了贺禄,他气得几乎咬碎了牙,理智全无,对汪管事道:“你还愣着作甚!”
汪管事脸上的笑容更甚了,赶忙赔了不是:“是是是,两位爷请稍等。”
侍女们得了吩咐,开始一通忙碌,搬了几案上来,摆上笔墨纸砚。薄纱撤走,小娘子们一览无余。
场上开始了出价叫价,只需出价的客人,按照象棚给出的价钱,若觉着价钱合适,银钱两讫之后,即可与选中的小娘子离开。
叫价则由汪管事喊价,账房在旁边核数。汪管事清了清嗓子,举起右手晃了晃,“五十贯起。”
贺禄想都不想,高声道:“一百!”
“一百五!”宁毓润面不改色叫了上去。
宁毓闵担心不已,他左顾右盼,忙去了未曾继续出价的宁毓澜宁毓衡身边,着急道:“你们且劝劝老三,他这是何苦!”
宁毓澜宁毓衡两人囊中羞涩,仅玩了投壶,对宁毓润羡慕不已,两人正在兴头上,拖着宁毓闵笑道:“二哥,三哥今朝要做新郎官,你别坏了三哥的兴致。”
与客人离开的小娘子们,此刻已经离开厅堂,不知去了何处。宁毓承抓住也要凑近看的赵春盛,指着门的方向,问道:“她们被赎身买走了?”
赵春盛奇怪地看着他,道:“七郎真是,府中需女妓陪酒,要么自小养着,要么从楼中叫了来,谁会买回府里去。不过图个梳笼,新鲜过后就丢了。”
宁毓承望着赵春盛稚嫩的脸庞,见多识广世故的话语,只觉着荒唐透顶。话到嘴边,又意兴阑珊。
场上忙碌不停,账房低头写字,看戏之人忙着起哄。有人指着一动不动,露出半截雪白藕臂的小娘子,不怀好意嬉笑着窃窃私语。
宁毓润与贺禄的价钱越喊越高,已经过了千贯。汪管事红光满面,扯着嗓子说着奉承话,跟着他们的喊价,高喊着:“一千三百贯!”
眼前的情景,宁毓承有些眼熟。过年时有次路过北市,买卖牲畜的地方,也如此般。
宁毓承面无表情看了片刻,上前拉过焦头烂额的宁毓闵,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宁毓闵频频点头,唤来一个伙计,板着脸交代了几句。
伙计眼神飘忽,下意识朝汪管事看去,又偷瞄一眼宁毓闵,见他沉着脸神色不悦,忙一溜烟飞快跑去传话了。
宁毓闵看着伙计跑走,苦笑一声,摊手叹道:“小七,你瞧,竟闹成这般。老三真是猪油蒙了心,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什么腌臜事,拿钱不当钱,拿人不当人呗。”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怔住,他刚想说话,一个比汪管事年长几岁的富态男子,由伙计领着,朝他们走了过来。
16.第十六章
“两位宁爷,在下象棚东家蔡九原,两位宁爷来到象棚,在下恰有要事在身,未曾亲自来招呼,请两位宁爷海涵。两位宁爷玩得不尽兴,着实是在下的疏忽。”
蔡九原带着和气的笑,转头对身边的伙计道:“金斗,去将我存着的金玉酿拿上来,我要自罚三杯,给两位宁爷赔罪。”
“蔡东家客气了。”宁毓闵颔首,见蔡九原话说得滴水不漏,心道果真如宁毓承所言那样,能在瓦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之人,绝对不简单,
“赔罪倒不敢当,我也并非故意要找象棚的麻烦。蔡东家神秘,极少露面,我若不称要掀了象棚,哪能见到蔡东家。”宁毓闵颔首道。
平时象棚都由汪管事出面打理,蔡九原在背后坐镇指挥。被宁毓闵差伙计前来传话,他要是不来,就砸了象棚。
蔡九原略微思索,就知道汪管事肯定摆不平,他只能急匆匆赶了来。
“不过蔡东家,做买卖,还是要厚道。”宁毓闵指着喊得面红耳赤的一群人,开门见山道。
蔡九原脸色微变,哦了声,“象棚做买卖,向来讲个你情我愿,从未曾强买强卖过。贺五爷与宁三少爷常来象棚,清楚象棚的规矩。宁二少爷这话,恕在下愚钝,竟有些听不明白了。”
象棚投壶价钱几何,花娘价钱几何,从来都明码标价。象棚中的花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在江洲府最受人欢迎。每每有新鲜的花娘梳笼,贵人争先恐后前来捧场,象棚从来不愁买卖。
争抢花娘之事,也时有发生。象棚能做到这般大,自有自己的门道本事,当会处置得妥妥当当。
肯花大价钱给花娘梳笼,那是客人的心意,象棚当然不会拦着。
蔡九原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从投壶起,就暗藏着玄机。
毕竟投壶统共五只箭,算法简单,极容易出现平手的机率。
若要避免争端,或将规矩加以完善,或者制定补充规矩,最简单不过的便是加投。
象棚自己设定的规矩,对争抢之事,定当早已司空见惯。
价高者得,听上去是象棚按照规矩行事,根本就是象棚故意设置的陷阱。
尤其是遇到如贺禄,宁毓润他们这种年少冲动,钱多的纨绔,象棚便能大赚一笔了。
不过,冲动钱多的纨绔,出身皆非富即贵,等闲人得罪不起。
“蔡东家是聪明人,就里如何,无需我多言了。”
宁毓闵不再客气,冷冰冰道:“蔡东家,能出得起价,府中便也不缺这几个钱。损失些钱财无妨,脸面万万不得再折进去。”
蔡九原恼怒不已,绷着老脸快挂不住了。宁毓闵压根不与他讲道理,直接出言威胁,他亦只得硬生生忍着,不敢轻易发作。
一边是江州府的官府,一边是江州府的世家大族。贺道年还有可能调任,宁氏已在江州府屹立几百年,象棚万万不敢招惹。
那边,宁毓承走到喊得嗓子都快冒烟的宁毓润身边,抓住他抬起来的手,道:“三哥,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别处玩耍。”
宁毓润一心要替佳人梳笼,当即道:“小七,你跟着二哥去玩,三哥在办大事,你别来打搅我。”
“办大事啊。”宁毓承念叨了句,问道:“祖父可知道三哥在办大事?”
宁毓润被噎了下,平时在玩吃喝玩乐,只要不闹出祸事,宁礼坤一向不大管。若是得知他一掷千金为花娘梳笼,肯定少不了被罚。
“小七!”宁毓润扯着宁毓承走到一旁,虎着脸道:“你回去别告诉叔祖父,不然的话,以后我们都不能出来玩了!”
“我能出来玩,三哥不能。三哥,我年纪小,你也骗不了我。”宁毓承笑眯眯道。
宁毓润气得错牙,却又拿宁毓承无可奈何,叉腰转着圈,恼怒地道:“早知就不带你出来了!”
喊价停下来,汪管事先前就看到了蔡九原来了,与宁毓闵似乎交谈不快,他老练精明,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
果然,蔡九原朝他使了个眼色,汪管事悄然走过去,俯首听他烦躁叮嘱道:“这笔买卖,就当砸手里了。重新投一次,就一只箭,最后谁赢了,人就归谁,一个大钱不收!”
汪管事不敢多言,赶紧应下,道:“两位爷前来捧场,是象棚的福气。象棚向来本本分分做买卖,让各路贵客都满意而归。”
说到这里,汪管事故意停顿了下,脸上的笑容一收,换做愁眉苦脸道:“两位爷如今争抢起来,倒是象棚的不是,在下深为惶恐。不如这样,两位爷再投一次,以一箭为准,谁赢了,美人儿就归谁,象棚一个大钱不收,就当是给两位爷赔罪了。”
贺禄见宁毓承突然横插一脚,本还在怔松中,听到汪管事这般一说,当即抬起宽袖一挥,不悦道:“谁要你送了?啊,谁要你送,难道老子出不起这几个钱?”
他朝汪管事喷着,拿眼角横向宁毓润,明晃晃地鄙夷:“有人出不起,你自送去便是。”
宁毓润气得仰倒,当即就要冲过去与贺禄理论,宁毓闵赶着过来,帮宁毓承一起拉住他,怒道:“老三,你少犯浑,想想九叔的下场!”
宁九被逐出了宁氏,宁毓润的气焰,倏地灭了。他左看一眼宁毓承,再右瞪一眼宁毓闵,最后痴痴望着薄纱后的美人儿,心都快碎了。
宁毓承冲着贺禄笑,“我三哥不比了。”
“不比了?”贺禄一下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他乐得龇牙咧嘴,不断吸着气,抬了又抬手腕上的宽袖,月白夹金线的锦缎,在空中翻飞,金光闪得人眼花缭乱。
“不比就不比。”贺禄想说几句挖苦的话,对着宁毓承,下意识不敢如对着宁毓润那般随意,最终只很没气势道:“那人就归我了。”
“价钱几何,你们自管出!老子难道这几个钱都拿不出来!”贺禄再转过头对着汪管事,立刻恢复了嚣张霸道。
汪管事赔着笑,不敢擅自做主,悄然朝蔡九原看去。蔡九原本欲花钱消灾,谁知灾消了,钱却不用花。他此刻也有些头晕。
贺禄既然要赶着送钱,开门做买卖,哪有拒绝之理,心一横,对汪官事无声点了点头。
汪管事朝贺禄长揖到底,脸上的笑都快往地下掉:“贺爷的命令,在下莫敢不尊,恭喜贺爷,道喜贺爷!”
宁毓润失去心上人,愤怒不已,心痛不已,转身大步走回雅间,从案几上取了坛酒,仰头咕噜噜直灌一气。
宁毓承几人跟进雅间,宁毓闵赶紧上前,夺走宁毓润手中的酒坛。宁毓澜宁毓衡跟着上前帮忙,劝道:“三哥,这般吃酒伤身,三哥快坐着歇一歇。”
“呃!”宁毓润打了个长长的嗝,酒气辛辣冲鼻,他鼻子一酸,眼都红了:“你们说得倒轻巧,歇,我如何能安歇!”
案几上有好几坛酒,宁毓润探身又去拿,嗷嗷叫嚷着:“你们都别管我,我要醉死作数!”
宁毓闵实在看不下去了,板着脸训斥道:“老三,你少犯浑!”
“我犯浑?二哥,我何时犯浑了?我请你们来玩乐,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宁毓润输了人,尤其是输给贺禄,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光火。
“我花自己的钱,妨碍着谁的眼了?””宁毓润怒火冲天,对着宁毓闵几人挨个问去,“妨碍着你了?啊,老五,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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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着你了?”
宁毓闵无语至极,宁毓澜抬手遮挡他喷出来的唾沫,宁毓衡伸手去堵他的嘴,笑着道:“三哥,你有钱,花自己的钱,哪能妨碍到我们。”
“不过三哥,一个花娘而已,你出手也太大方了。”宁毓澜道。
“我总觉着不对劲。”宁毓衡皱起眉,道:“明明象棚有法子不让你们争,为何你们打成平手之后,便让你们各自再投?”
“人家的坑明明白白摆着,傻子自会往里面跳!”宁毓闵被宁毓闵吵得头疼,没好气道。
宁毓润呆了呆,他很快便想通了关窍,蹭地跳了起来:“我去找姓汪的算账,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
“老三,你坐下!”宁毓闵连忙拉住他,招呼宁毓澜宁毓衡一起将他按住:“如此简单的算计,你都没看出来,亏你还有脸去闹!”
宁毓承不紧不慢补了句:“三哥,你不算最傻。”
宁毓润动弹不得,靠在榻几上,悲愤欲绝望天。
他这时回过了味,他的确不算最傻,至少他没花冤枉钱。贺禄那个蠢货,抢着往外撒钱。
在与贺禄比傻上略胜一筹,是他此生的奇耻大辱!
宁毓润转过头问宁毓承:“小七,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宁毓承慢悠悠道:“三哥,你可是想娶她为妻?”
“娶她为妻?小七,你莫要胡说八道。”宁毓润翻着白眼,暗暗发着誓。
从今以后,他绝不再带年少无知的垂髫小儿出来玩!
“七郎,就是图一时快活,我先前已经告诉你了。”一直未曾做声的赵春盛,这时悄悄拉了下宁毓承,好心提醒道。
“哦,我看三哥这般伤心,还以为三哥要娶她为妻呢。”宁毓承道。
“三哥,你真看上她了?”宁毓澜凑过去,兴致勃勃打探道。
“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宁毓润幽幽念着诗,神色落寞黯然。
他们不懂,他们都不懂,可怜他这世间第一伤心人!
“三哥真是思春了。”宁毓承说了句,宁毓润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我就是心悦她,早就看上她了,等着她梳笼这日。小七你闭嘴,你懂个逑!”
“三哥情深义重。”宁毓承并不与他辩驳,顺着他的话赞道:“三哥,等贺禄替她梳笼之后,三哥不如替她赎身,安顿好她以后的余生。”
“七郎,那三郎就是置办外室了。娶妻纳妾,又不是没人伺候,外室可要不得。”赵春盛烦恼无比,得意无比,耐心无比地解释道。
唉,宁毓承书虽比他读得好,在人情世故上,却远不如他!
宁毓承恍然大悟般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宁毓润愕然张大嘴,怔松望着宁毓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耷拉下头,又去拿酒坛,宁毓闵沉吟片刻,没再拦着他。
“二哥,我出去一下。”宁毓承对宁毓闵小声说了句,站起身道。
“你去吧,小心些。”宁毓闵变得紧张起来,不放心叮嘱道。
宁毓承道好,朝门外走去。赵春盛起身要跟上前,宁毓闵拉住他:“你跟去作甚,别乱跑!”
春日煦暖,庭院安宁静谧。从角落的一间雅院,隐隐传来丝竹嬉笑之声。
宁毓承当即朝雅院走去,门口守着的小厮见是他,犹豫了下,遥遥施礼后,赶忙紧屋禀报了。
很快,吃得满脸通红的贺禄,亲自迎到了门口,惊讶又惊喜道:“宁七郎,还真是你啊!”
宁毓承笑容满面抬手施礼,热情地道:“五郎有喜,我来给五郎道喜了。”
17.第十七章
贺禄情不自禁笑了,心中得意,嘴上不忘谦虚,抬手一通客气,颠三倒四道:“不敢不敢,同喜同喜。七郎请!”
雅间凌乱热闹,酒坛已经空了大半,另有茶酒博士送了新酒,精美的点心吃食果子进来,酒气冲天。
乐师在弹奏着丝弦,唱曲的娘子嗓子清丽婉转,咿咿呀呀唱着欢快,韵味悠长的小调。除去贺禄的几个跟班,这时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与花娘觥筹交错,已吃得微醺。
贺禄抬了抬手腕,衣袖垂到手腕,张嘴说了声什么,声音被盖了下去,他顿时跳上案几,冲着乐师那边不悦挥手:“出去出去,都出去!”
琴声唱曲声陡然一停,乐师唱曲的娘子鱼贯退出,屋内安静不少,众人察觉过来,一起看向贺禄。
贺禄总算满意地哼了声,跳下案几,大声道:“宁氏七郎亲自来给我道喜,你们还愣着作甚,速速来与七郎见礼!”
众人愣了下,忙起身上前作揖下去:“在下高义文,久仰久仰。”
江州府通判姓高,宁毓承估计他是高通判的子侄,微笑着还礼:“久仰久仰。”
彼此团团见礼下来,宁毓承大致知晓了他们的来历。除去贺禄的亲戚堂表兄弟,另外的人则是衙门的官宦子弟,以及官学的同窗。
官学的学生最多,他们明显看上去比世家子弟们要老成精明,年纪也要长他们好几岁。面对着宁毓承,他们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客气中带着莫名的嫉妒。
宁毓承并不认识他们,甚至连官学都未曾去过。起初他不明白,待片刻之后,便反应了过来。
明明堂与官学其实互为竞争关系,不仅仅这两座学堂,江州府所有的书院之间,同窗之间都彼此为对手。
除开恩科,春闱三年一次,科举取士约莫在两百到三百人左右。大齐地方的府州军监,共计两百九十七,平均算下来,每次春闱,每个地方州府差不多仅一个名额。
春闱取士并非全部按照成绩,或者平均分配。分给京城建业的名额最多,其次则是上府。如江洲等文风浓厚的州府,每次春闱的名额大致在十人左右。依次是下等州府,轮到偏僻穷困的军监,多年也出不了一个进士。
名额属于朝廷机密,亦并非一成不变。主要看当时朝廷有权势的官员来自何地,便能一清二楚。
如此看来,春闱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本府的同年。
宁毓承比他们都年轻,按理说不会同一年参考。但他是江洲府人,以后算是江洲府考生,天生让人防备。
反而贺禄并非本地人士,以后要回原籍青州府考试,与江州府本地的学生皆没甚关系,他在官学的人缘,令人意外地受欢迎。
宁毓承随着贺禄坐下,他亲自吩咐身边的人倒酒,意味深长挤着眼睛:“七郎可要人陪着吃酒?”
“我不吃酒,也不要人陪。”宁毓承答道。
贺禄顿住,神色明显不悦了。不要花娘也就罢了,连酒都不吃,这是哪门子的贺喜!
“我在七郎这个年岁的时候,早就能吃三大碗酒了。”贺禄意有所指道。
贺禄的一众跟班围坐左右,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宁毓承,有人装作吃酒,眼神却在他们身上飘来飘去。
“宁氏府邸门槛高,向来不屑与我们来往。七郎到来,真是让人惊喜啊!”
“五郎,你可有去过宁府,你与我们仔细说说,宁氏究竟有多气派?”
贺禄亦没去过宁府,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强忍着不发作,硕大的眼珠往外凸,从鼻孔里喷了声气。
宁毓承叹了口气,看上去很是烦恼地道:“祖父管得严,我会被打板子。”
贺禄霎时张大了嘴,惊喜问道:“七郎挨过打?我也挨过!”
“挨过。”宁毓承点头,道:“我前些日子刚挨过。”
贺禄听得吃吃笑起来,顿觉着与宁毓承亲近了几分,故意压低声音道:“你放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你祖父不会知道。”
“唉。”宁毓承再次叹息,眼神扫过众人,犹豫着道:“你们好像经常出来玩,不用写功课吗?”
贺禄板着脸道:“七郎,玩乐的时候,莫要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
“我难得出来玩一次,实在不懂。”宁毓承道,一下躺倒在榻背上,苦恼无比道:“我真不喜欢写功课啊!”
“我也不喜!”贺禄见到了同道中人,马上高兴地附和。
一众跟班听到宁毓承提到读书,尤其是官学的几人,探究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明显变得警惕了。
宁毓承笑了,道:“五郎,我想去太学读书,你呢?”
“太学?”贺禄歪着脑袋想了下,道:“要看阿爹到何处做官,要是调往京城,我便去太学。阿爹不放心我,说是我在太学会惹大祸。”
“大祸,什么大祸?杀人还是放火,长辈们总爱操心。”宁毓承道。
“长辈嘛,总喜欢小题大做。”贺禄大眼朝天翻,一副无奈的表情。
“阿爹在京城,我央求祖父,过两年就去京城太学读书。五郎,到时候你也来,我便能有个熟人了。”宁毓承诚恳地道。
贺禄不愿意去太学,在地方州府他能横行霸道,谁都不敢惹他。京城遍地达官贵人,王孙贵族,他的威风会打折扣。
“到时候再说吧。”贺禄随意敷衍了句,紧盯着宁毓承的几人,明显放松了神色。
宁毓承去太学读书,不占科举名额,他便不再是对手。宁悟明官居礼部侍郎,礼部主持科举考试,宁侍郎的公子,他们巴结还来不及。
“七郎,初次谋面,实在荣幸,在下敬你一杯。”
酒盏不断递到面前,宁毓承笑容温和,礼数周到颔首:“你们吃,我闻一闻酒气。”
“哈哈哈哈!”众人见宁毓承随和,笑容更为真诚,无人再提防着他,自顾自去吃酒了。
酒如水一般上来,灌到众人肚中。贺禄已经吃得面色血红,宁毓承打量着他,好奇问道:“五郎,你花那么多银子买了花娘,贺知府不骂你败家?”
“阿爹本不会管我,只大哥他们会写信,在阿爹跟前挑拨离间,称我不学无术,只懂得吃喝玩乐。”
贺道年原配已去世,贺禄的母亲是他的继室,与几个兄长隔了一道肚皮,私底下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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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不和。
贺禄酒气上头,想到兄长们就生气不已,恨恨道:“也不见他们考个功名出来,不照样靠着阿爹的恩荫得了个差使,哪来的脸面指责我!”
“五郎的兄长有正经差使,贺知府的确会更操心五郎一些。要是五郎做出一番事业,以后你的兄长们,便再无话可说了。”宁毓承道。
“做一番事业,哪有那般容易。”贺禄尙有些自知之明,郁闷地道。
“我也想做一番大事,祖父就不用逼着我读书了。”宁毓承托腮思考,很是向往地道。
贺禄吃着酒,嗤笑出声,“你别乱想,仔细你祖父揍你。”
宁毓承不理会他,皱眉认真思索:“做什么呢?读书太辛苦,不行。改文从武?还未走到兵营,便会被家人打断腿。乐善好施,让人夸赞......”
“行善!”宁毓承蓦地停住,双眸发亮对贺禄道:“五郎,行善,此事可行!”
贺禄听得一头雾水,打了个酒嗝,道:“你说甚?”
“做善事!做个大善人,让百姓感恩戴德,博取名声!”宁毓承道。
贺禄摇了摇头,脑子仍旧迷迷糊糊,道:“七郎的话,我有些不明白。富人常在灾年布施,做善事的多了,名声就不稀奇了。”
“那是他们没做对,做善事也讲究章法。布施的粥饭,御寒的衣衫,吃进肚,穿坏之后,便不再记得了。”宁毓承道。
“没做对?那要如何做?”贺禄瞪大眼,不解问道。
“万民伞,五郎可曾听过?”宁毓承避而不答,转到了另外的问题上。
贺禄点头,“万民伞,那是百姓送给清官,跟做善事有何关系。”
“有关系,大有关系!”宁毓承双目灼灼逼近贺禄,压低声音道:“你是你阿爹的儿子,你做善事,就是你阿爹做善事。百姓哪怕不送你阿爹万民伞,你阿爹的善举,自会有人传出去。别人不传,我们自己写!”
贺禄毕竟长在衙门,官场的弯弯绕绕,他也略知一二。比如当官的政绩,秉笔师爷的润笔,功不可没。
“别人不传,我们自己写。”贺禄深以为然,笑嘻嘻道:“阿爹的师爷厉害得很,笔下生花!不用阿爹的师爷,随便找几个穷书生,给几个大钱,保管他们能吹上天!”
宁毓承蛊惑地道:“你替你阿爹升官发财,将你大哥二哥任何一个哥哥的脸,狠狠踩到地里去,以后他们得反过来,喊你为哥,认你为尊!”
贺禄血一下涌上头,呼吸都停滞了,紧抓住宁毓承,失声问道:“真当,能将他们踩得不能翻身?”
宁毓承并不回答,反问道:“你觉着呢?”
贺禄不假思索地道:“七郎,我以为能!”
宁毓承微笑,带着鼓励道:“五郎以为能,便能。”
“肯定能!”贺禄兴奋得直啰嗦,他双眸赤红,当即蹭地站起身,“我们这就去行善!”
他前脚踏出去,旋即又顿住了,回转身望着宁毓承,茫然问道:“七郎,我们究竟要去作甚?”
宁毓承冲着他安抚地笑,慢悠悠道:“五郎莫急,等下你就清楚了。”
18.第十八章
贺禄急不可耐,又懵懵懂懂朝外走,高义文等人虽不明就里,见到他走,赶紧起身跟着往外走。
一时间,众人浩浩荡荡走出门,雅间只剩下莫名其妙的花娘,以及落到最后的宁毓承。
门外的春风吹拂,贺禄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些许,转头四看:“七郎呢,七郎呢?”
待扒开跟班,贺禄见到宁毓承正托着帕子,在装案几上的点心果子。
贺禄顿感到眼前一阵眩晕,牛眼在此生瞪到了最大,尖声问道:“宁七郎,宁氏倒塌了?”
宁毓承神色淡定叠好帕子,对他笑了笑道:“都是干净的,等会有用。”
贺禄拍着胸脯长长呼出口气:“幸好幸好,有权有钱就好。”
“有权有钱。”宁毓承琢磨着里面的况味,淡淡跟着念了声,对贺禄道:“走,我带你去找钱。”
“找钱?”贺禄又不懂了。
他好似发现一件事情,从宁毓承进门起,他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对,找钱。行善需要钱,没钱做不了事。”宁毓承说道。
这句话贺禄听懂了,不断频频点头:“莫非江州府某处藏着了宝藏?不对啊,有宝藏你为何要告诉我,是我就独吞了。”
宁毓承只当没听到贺禄的话,耐心地道:“我二哥三哥他们在雅间,找上他们一起。”
贺禄心道也是,宁氏家大业大,是该由宁氏出钱。
不过,贺禄瞥着宁毓承,憋得脸都红了,得意簌簌往下掉。
宁毓承算计上了宁氏,简直是吃里扒外的不孝子。比起宁毓承,他就是天下第一孝!
“五郎与我三哥先前争了一场,不过五郎向来大度,等下别与我三哥争执,以大局为重,可好?”宁毓承问道。
“我是大度,看在七郎的情面上,不与他计较就是。”贺禄打心底对宁毓润还有气,不过,宁毓承既然说得这般恳切,他就勉强大度一次。
乱拳打死老师傅,贺禄自大中带着天然的敏锐,愚钝万千,灵光偶尔乱现。宁毓承不得不事无巨细,提前讲清楚,免得棒槌掀桌。
“等下五郎先做个表率,捐出一笔钱。五郎为大,要多出一些,他们不敢越过你去,少了不够。”宁毓承低声道。
贺禄听到要他出钱,脸色霎时就变了。他只肯为自己花钱,要他拿出钱做善事,他一个大钱都舍不得!
宁毓承先前称要找宁毓润他们拿钱,这时却要他出。
莫非,宁氏兄弟是联手坑他?
“不要你真拿出来,只空口白牙说一个数。五郎带头,其他人不敢不拿,少了,还拿不出手。”宁毓承将贺禄的反应看在眼里,小声道。
贺禄心道只要不出真金白银便好,那他就不会吃亏,当即压着嗓子,鬼鬼祟祟对宁毓承道:“那我喊出一万贯。”
宁毓承倒吸一口凉气,极力克制住,干脆直接道:“五郎,你就喊出两千贯吧。其他人丰俭由人。能者多劳,五郎多费些心,要是家境贫寒,出五个十个大钱也无妨,让家中富裕的,多出一些就是。”
“好吧。”贺禄勉强答应了。
他不能一掷万金,真真是太遗憾了!
宁毓承再低声交代了几句,贺禄为首,一群人来到了宁毓润他们的雅间。
宁毓闵自宁毓承出门后,等来等去都没见他回来,心中一直不安,偏生赵春盛还在旁边念叨个不停:“七郎呢?七郎可是被拍花子的人拐走了?”
贺禄举着他那显眼的宽袖进屋,宁毓闵下意识先看向吃得半醉的宁毓润,见他腾地站起身,赤红眼要上前打架,急得汗都出来了,喊道:“老三你别冲动!”
贺禄被杀气腾腾的宁毓润吓了一跳,他哪受过这等气,当即就要撩衣袖,被宁毓承在背后戳了下。
“别冲动,别冲动!”贺禄被宁毓承戳得回过神,不断念叨着要大度,张开双臂上前,揽着宁毓润的双臂晃动:“三郎,你莫冲动。”
此时,贺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宁毓承前来的话,脸上堆满了笑道:“三郎有喜,我来给三郎道喜了!”
宁毓润以为贺禄患了失心疯,瞠目结舌瞪着他。
“三郎,你我皆好梳笼清倌人,就凭着这一点,你我是同道中人,早该结实,成为知交!”贺禄情真意切地道。
说到这里,贺禄话锋一转,极为生硬地道:“三郎,既然身为知交,我必要苦口婆心提醒你一句,我们要做好事,做大善人!”
宁毓润怔怔望着贺禄,一时间怀疑,究竟是贺禄疯了,还是他疯了!
雅间内鸦雀无声。
宁毓闵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后,微微仰头望天。宁毓承面无表情,再戳了下贺禄。
“我出两千贯,你们多少随意。三郎,你来。”贺禄心领神会,立刻豪迈无比,大声说道。
宁毓闵反应极快,呵呵道:“五郎大义,原来是要做善事。我比不上五郎富有,回去理一理我积攒的钱,有多少出多少。”
贺禄虽没得到个准确的数,不过有人捧场,他便暂且满意了,转头对高义文道:“你呢?”
高氏有钱,不过高义文没钱,他虽一脸懵,到底不敢得罪贺禄,回道:“我也出,出多少,要回去问我阿爹。”
“那不行!”贺禄大包大揽,道:“高家的团茶,二十小饼不过一斤,敢卖到二两金。你出一千贯,我先给你记账了!”
“串儿,去拿笔墨来,到时数多,别忘了。”贺禄不待高义文回答,大声吩咐了下去。
即将开采春茶,高氏茶山上有几颗老茶树,采得的明前茶,价钱堪比龙凤团茶。贺禄能花上千贯输笼花娘,对高氏而言,一千贯并不算多。
贺禄安排了高义文,得来一千贯,让他信心大增,自豪充盈在胸口,快要满溢。宽袖在手腕上不断挥动,宁毓润觉着要被扇得着凉,连忙避退三舍。
“三郎别走!”贺禄眼疾手快抓住了宁毓润,眉毛不断往上挑,宁毓润看得痛苦至极,吃下去的酒在喉咙翻滚。
“三郎,你我是至交,我出两千贯,三郎定不输于我。”贺禄被自己的聪明逗得开怀大笑。
唉,不怪他,都是宁氏兄弟自己送上门来让他算计。
宁毓润不比高义文,更不会被贺禄威胁,不客气要甩开手,被宁毓闵拉住了。
“老三,休得无礼。”宁毓闵道。
被贺禄闹腾一通,宁毓润酒意散了大半,手上动作不禁一顿。
这件事来得古怪,贺禄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他倒要瞧瞧,贺禄的丑葫芦中,究竟藏着什么药。
赵春盛不待贺禄开口,抢先揽下了一千贯。
宁氏与知府一起做的大事,赵家定不能落后。他阿爹经常说,做买卖讲究抢占先机,这一步,他替他阿爹先迈出去。
贺禄不满,替他做主加上了五百贯。
经过贺禄一通巧妙指派,避开自己的堂表兄,让他们不痛不痒拿了几个零花出来,一共筹措到了近两万贯钱。虽尙写在纸上,且有两千贯是挂空帐,一个大钱都尚未到手。贺禄拿着账目看了又看,他此时豪情万丈,以为就是考中状元,也莫过于此了!
雅间好些人到了此时,以为贺禄不过要假借行善之名敛财,各自想法不一。有人不屑,有人敢怒不敢言。只无人主动提及,也只能忍了。
“我们走吧。”一直安静旁观的宁毓承,小声提醒贺禄。
“好。”贺禄想都不想,转身朝外走,转动着眼珠子,神秘兮兮问宁毓承:“七郎,我们去何处?”
“去行善,让五郎出名。”宁毓承道。
贺禄呼吸微窒,兴奋得双目泛光,“七郎,你是骑马还是坐车来?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你都要与我一起!”
“我坐车,你也别骑马了,跟我一道坐车,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说。让你小厮把马带来,等下你要用。”宁毓承道。
贺禄马上吩咐串子,还不忘自己的花娘,威胁道:“好生伺候着,晚间本爷再来!”
一行人呼啦啦上了车马,宁毓闵并宁毓承,贺禄一道上了车。宁毓润好奇不已,也想跟着挤上来,看到贺禄跟马一样长的脸,着实倒足胃口,当即转身回了自己的马车。
不急,贺禄肚中藏不得二两事,他迟早他都会知道。
马车按照吩咐朝城内最穷的大杂院驶去,贺禄听到要去的地方,他心中明白了些,问道:“七郎,你所言的善事,是要替他们修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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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屋?”
“是,除去修葺房屋,通沟渠,还要给月河清淤。”宁毓承答道。
“这般麻烦?”贺禄一听,脑中就犯晕。他端详着账目,道:“只两万贯钱,肯定不够。”
宁毓闵与宁毓承对视一眼,心想贺禄对着钱,时而灵光,时而愚钝,道:“等钱不够时再议,五郎莫要担心。”
宁毓承道:“以后江洲府的百姓,住在能遮风挡雨的屋中;春日泛舟月河,行商渡舟,妇人在河中浣衣,孩童夏日在水中嬉戏祛暑时,贺氏的善举,将永远刻在江洲府百姓的心头,子孙后代皆不会忘怀。”
贺禄高兴得直咧嘴,旋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来回打量着宁毓承与宁毓闵,心生警惕。
主意不是他的,钱也不用他出,这份好处,宁氏为何要给他?
不过,贺禄脑子飞快转动,很快就卸下了防备。
既然无需出钱,主意也不是他的,他无任何的损失,还有可能捞到天大的功劳,傻子才会拒绝!
到了大杂院附近,巷子狭窄拥挤,车夫停下马车,其余人也前后脚到了。
正值午间时分,太阳明媚,有人在外面晒太阳,孩童在巷子中嬉戏玩耍。一行人的阵仗太大,引得大家既忌惮,又好奇不已。
串子牵来贺禄的马,他手脚并用,以极其难看,却又极其灵活地爬上马背。
待端坐在骏马上,贺禄迎着众人仰望的眼神,像是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威风凛凛,缓缓扫视过去。
宁毓闵望着贺禄,想到他们到处是漏洞的办法,忧心忡忡道:“七郎,贺五郎他,唉,实在是让人不放心啊!”
宁毓承拿出从雅间带出来的点心果子,头也不抬道:“只能这般了。”
他要上学读书,平时出来的机会少。春日一晃就过去了,夏季炎热,正是洪涝灾害多的时候,宜早不宜迟,不适合从长计议。
人或物皆有变数,只要大方向不变,有五成的可能,他以为就可行。
贺禄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诸位,吾乃江洲府贺知府的亲儿子,本公子来做善事了!”
大家都被贺禄的喊声震住了,高义文喃喃道:“他真要做善事?”
“二哥小七,你们究竟在背后鼓捣何事?”宁毓润走上前,不敢去揪宁毓闵,拉住宁毓承质问道。
“别去烦小七。”宁毓闵排开宁毓润的手,朝贺禄那边抬了抬下颚,“你不是都听到,看到了,这是在做善事!”
宁毓承取了一小块点心,递给木呆呆的稚童,笑着道:“给你吃点心,你跟着他一起喊。”
稚童闻到点心的香甜,馋得立刻吞了下去,拉开嗓子,学着贺禄的话,扬声大喊。
贺禄继续喊:“本公子前来,帮你们修缮房屋,通沟渠,清理月河淤泥!”
稚童们围了上前,宁毓承分着点心果子,宁毓闵也去帮忙分。他们拿了点心果子,迈着小短腿,跟在贺禄身后,七嘴八舌高喊出声。
喊声传遍了大杂院,巷子的百姓蜂拥而出,惊喜莫名。
“真会替我们重新修屋?”
“无需我们出钱?”
“本爷的话,凭着你们也能质疑!”
贺禄不高兴了,他拍着胸口,“本爷是谁!难道你们连官府,都不相信了?你们无需出钱,只需出力,出力也给粮食,工钱!”
“喊贺大善人,贺知府青天大老爷!”宁毓承将最后一块蜜饯,塞到最机灵的小童嘴里,笑着道。
小童嘴里甜滋滋,很是听话地喊:“贺大善人,青天知府老爷!”
虽说官府平时令人畏惧,有好处拿,有人跟着感激地大喊:“贺大善人,青天大老爷,真是菩萨心肠啊!”
大杂院沸腾起来,贺禄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下,风光无限。他不觉着饿,更察觉不到累,走过小巷,来到月河边,一路喊了过去。身后乌泱泱跟着人,比过年时的街头唱戏还要热闹。
几个差役循声而来,待看到高坐马背上的贺禄,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是大事,牵牛你哥俩且盯着,麻子你我赶紧回府衙,回禀给贺知府知晓!”
差役飞快跑回衙门,那边,宁大翁亦急急进了知知堂书房。
19.第十九章
衙门清闲,徐师爷正准备去相熟的茶楼吃茶,方捕头满头大汗跑进来,他咯噔了下,顿觉大事不妙。
捕头捕快书吏在江州府盘桓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向来是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官员与吏之间的相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贺知府亦如此。
方捕头滑不溜秋,对江州府了若指掌,他是江州府人,当差办案时,总会给自己留后路。若非瞒不住的大案,贺道年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吏部会考评官员的教化,双方正好一拍即合。
如此一来,江州府在朝廷看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徐师爷从未见过方捕头如眼前这般慌张,待他屏声静气听完,手上的紫砂壶差点掉到地上,顾不得其他,焦急道:“这......河道何工,救灾赈济,要朝廷发话,哎哟,这都是大事,天大的事!方捕头,你快去,快去将五郎带回来,千万别出岔子!”
方捕头这时倒冷静了下来,苦着脸道:“徐师爷,我以为,还是回禀了府尊再定。江洲城都知晓了此事,百姓都感恩戴德,称府尊为活菩萨,青天。要是空欢喜一场,这件事,只怕不好收场啊!”
徐师爷也没了主意,只能赶紧去找贺道年。平时这个时辰,无论可有差使,贺道年都在值房,今朝贺道年却不在。今朝是他亲生父亲的生忌。
贺道年幼年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改跟着继父姓唐。他长大后书读出了些名气,将姓改了回去。
虽孝顺继父,贺道年却对生父抱憾至今,尤其是他出仕为官之后,生父未能享受到福,每每想起就落泪不止。
在生父的忌日这天,贺道年总将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见。
徐师爷知道贺道年的习惯,硬着头皮前去书房,小厮轻手轻脚迎上前,他远远就摆手,朝书房里指了指。
小厮愣愣看着徐师爷,一脸莫名其妙。徐师爷见说不清楚,干脆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内安静无声,浓浓的香烛纸钱与酒味扑鼻,徐师爷呼吸微窒,小心翼翼道:“府尊,五郎那边出事了。”
“哐当”碎裂声,徐师爷吓了一跳,听到贺道年吼道:“什么!五郎出什么事了?”
徐师爷赶紧进屋,见贺道年颧骨泛红,眼眶也红着,心知他已经吃得差不多半醉,嘴里不由得泛苦。
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碎裂的酒坛,徐师爷上前回了江洲府的热闹。贺道年跌坐回榻上,抬手抹了把脸,神情看上去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这也算不得是坏事。”
良久后,贺道年终于喃喃说道。
徐师爷听贺道年这般说,跟着一琢磨,道:“府尊以为,此事可行?”
贺道年道:“宁氏的人在,五郎与宁悟晖的儿子向来不合,今朝走到了一处去,肯定是宁氏的人在背后捣鬼,宁江洲总该拿个说法出来。你去取我去的帖子,去宁府走一遭,请宁江洲来后衙吃茶。”
徐师爷应是,正要退下,贺道年又骂道:“五郎这个混账,你去将他给我捉回来!”
平时贺道年对贺禄看做眼珠子般宠爱,既然贺道年以为不算坏事,徐师爷就打算劝一劝。见贺道年说得严重,并未真正生气,心底了然,蜀门熟练劝了两句,便告退离开。
走出屋,徐师爷就变得愁眉苦脸起来。贺道年算好东家,贺禄却令人头疼。花几个钱不算得大事,却经常惹祸,给他们这些幕僚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宁礼坤家风严,宁氏几个儿孙皆聪慧上进。如贺道年所言那般,贺禄与他们一打交道,便被怂恿着将天都捅破了一角。
以宁礼坤的老奸巨猾,他能让贺道年占了便宜去?
“唉,这差使不好当啊!”
徐师爷郁闷得连连叹息,无奈之下,只能照着贺道年的吩咐去办差了。
知知堂。
宁礼坤对着难得变脸的宁大翁,手上捧着书,面不改色听他说完了外面的消息。
“老宁,这的确是大事,不过,不值当你这般着急忙慌。”宁礼坤道。
宁大翁微怔,道:“老太爷,几个小郎都去了。看情形,是小郎们的主意。”
“我知道。”宁礼坤说道,声音虽平静,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前几天宁二跟我提过,我没搭理他,让他自己去想法子,他就给我弄出更大的阵仗来。宁二能做事,得要人推一把。宁小七胆大包天,两人一拍即合。宁三就是个混账,宁四宁五两个跟着去凑热闹,还有赵家那呆子,是宁小七拉去凑人头,凑钱的。”
宁大翁愕然,宁礼坤哼了声,气道:“我就不该让宁小七出去,他这个混账,读书总嫌累,多写一个大字都不肯,成日将脑子用在不相干之处。待我空下来,再好生收拾他!”
“老奴这就去将几个小郎带回来。”宁大翁赶紧道。
“别搭理他们,宁小七自己会回来。贺五夸下海口,又是修缮大杂院,又是河工河道,朝廷不拨钱粮,征召徭役,他还要给人工钱。需要多少钱粮,贺五蠢笨算不清楚,宁小七他们总该有些数。”
宁礼坤越说脸越黑,“宁小七这是在给老子找麻烦,他明摆着只管惹祸,让老子给他收拾善后!”
宁大翁要劝,宁礼坤无奈地摆手,道:“老子被他们算计了,早知如此......罢了罢了,江州府是宁氏的根,生在江洲,长在江洲,血肉掰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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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舍不开。”
放下书,宁礼坤撑着坐起身,“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府衙一趟。贺道年应该会让人来,不用等了。他在江洲府又吃又拿,是该做些事,这个青天活菩萨,可没那么好当!”
贺禄被方捕头他们软硬兼施带走了,宁毓承几人也打道回府。
宁毓润与宁毓澜宁毓衡三人看出了些苗头,打死远离宁毓承宁毓闵,坐车飞快跑了。
赵春盛亦被赵府的管事抓了回去,宁毓闵心神不宁与宁毓承上了马车,离宁府越近,他越坐立难安。
“小七,你以为,回去之后,祖父会如何罚我们?”宁毓闵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道。”宁毓承坦白地回答,“不过,二哥,你可后悔?”
“后悔?”宁毓闵被问住了,他思索了下,便坚定回道:“我不后悔。这件事要真能成,被打被罚,我都心甘情愿。”
“肯定会被罚。至于打,我以为不一定。”宁毓承笑着安慰宁毓闵,朝他眨眨眼,“毕竟打坏了,不能上学堂读书,祖父不会允许。”
宁毓闵一想也是,宁礼坤定不会让他们缺课,不禁噗呲笑了。
“不过小七,两万贯钱肯定不够,你称以后再说,以后哪来的钱啊!”宁毓闵从挨罚变成了操心钱,眉头都快拧成了一道线、
“二哥,这两万贯钱,是贺五郎大笔一挥,强派给了大家,肯定做不得数。”宁毓承道。
宁毓闵顿时面如土色,“什么!两万贯都没有了?那,那,那该如何办才好?”
“高家赵家是有钱,只高义文赵春盛不当家,贺五的做法,与勒索敲诈无异。我们这群人,连三哥在内,都还在读书,自己赚不了钱,在外面吃喝玩乐是一回事,让出一大笔钱做善事。则是另外一回事。”宁毓承耐心解释道。
宁毓闵想到了江夫人,平常给他零花,她从不会过问。只给陈淳祐家施舍点布匹,她还想着去公中拿。
“让大家出钱,就是走个过场,让贺五有底气些。”
宁毓承指着前面的巷子,笑道:“二哥,我们到了。你别操心,我们只是淘气的少年郎,在外惹了事,总该由家中长辈去摆平。”
宁毓闵探出头去,看到宁大翁架着马车,缓缓从宁府大门驶出。他吓得嗖地缩回头,害怕地拍着胸脯,“小七,是祖父!”
宁毓承忙拍着马车:“快,快回避,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祖父遇上,耽误了他的大事!”
车夫架着车,逃得飞快,转瞬间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宁礼坤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悻悻放下车帘,骂道:“两个混账,溜得倒快,等老子回来再收拾你们!”
20.第二十章
回到松华院,宁毓承更换衣衫前往书房准备写功课,夏嬷嬷急匆匆来了。
“七郎,夫人让你去一趟。”夏嬷嬷上下打量着宁毓承,目露担忧。
宁毓承略微思索了下,转身往外走去,问道:“嬷嬷,阿娘可是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老奴今朝与桐歌前去夫人的铺子盘账,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在议论此事,说是咱们府中的几个小郎都在。夫人放心不下,要亲自过问。”
夏嬷嬷跟在宁毓承身后。神色欲言又止。宁毓承回头看到,笑了下,安慰道:“嬷嬷,没事,有祖父在呢。”
“七郎真是。”夏嬷嬷依然忧心忡忡,嗔怪地道:“就因着有老太爷在,夫人才担心。”
宁毓承清楚夏夫人是恐他惹出大祸,会被宁礼坤责罚。他加快脚步来到梧桐院,影壁上的紫藤已经含苞欲放,待过两日,便会满墙的紫。
夏夫人立在庭院中,不远不近望着紫藤花墙,见到宁毓承转出影壁,温婉的神色,陡然一沉,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揪住他的手臂。
“夏嬷嬷,给我折几只藤蔓来,我要将他捆起来送到京城,让他阿爹管束去,省得他不要好,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夏夫人厉声吩咐道。
夏嬷嬷愣了下,赶紧劝道:“夫人息怒,夫人,七郎还小呢.......”
“过几年便要说亲了,可不是离不得乳娘的稚儿!”夏夫人很是生气,紧抓住宁毓承不放,打定主意要罚他。
夏嬷嬷站在那里左右为难,宁毓承也不挣扎,一动不动任由夏夫人抓着,道:“阿娘,你别生气,我不跑。”
夏夫人剜了他一眼,手松开了,呵呵冷笑:“你跑,我打断你的腿!”
“阿娘,紫藤开得多好,折断来捆我,着实可惜了。”宁毓承赔笑道。
“你少贫嘴!”夏夫人伸出手指戳向宁毓承额头,指甲在他白皙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红痕。
宁毓承额头刺痛了下,他也不吭声,只道:“阿娘,我真没惹事。你且听我细说。”
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的额头,暗自心疼,嘴上却没饶恕他:“你惹没惹事,你说了不算,要你祖父说了算!我辛苦将你生下来,养到这般大,要是你被逐出宁氏,你阿爹不缺儿子,你让我如何是好?”
宁毓承看到夏夫人眉眼间的黯然,心情跟着也不好过,道:“阿娘,我们去坐着说话。”
夏嬷嬷忙去张罗,外面暖和,她招呼桐歌搬了案几到回廊下,斥退院内伺候的仆从,亲自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守着煮茶。
宁毓承将前后的经过大致说了,“阿娘,祖父会出面去处理。除我之外,还有二哥三哥五哥六哥,总不会都赶出去。”
夏夫人呵呵冷笑,“贺五在江州府是顶顶有名的大草包,我无需多问,也晓得是你们几人在背后怂恿。你也不用称是赶巧,在瓦肆中,随便喊一嗓子,城内这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就能唤来大半。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老太爷岂能不明白。你们夸下的海口,需要的钱粮,精力不知几何,老太爷能答应,你也少不了一顿打!”
有钱人玩乐之地都相同,其实宁毓承没想过一出去就能碰到贺禄,起初只打算先去碰碰运气。如果贺禄不在,他再去官学附近,如他们上学一样,贺禄肯定是前呼后拥,不愁找不到他。
宁毓承更没想过做得天衣无缝,能瞒过宁礼坤。夏夫人看得出来,他并不感到意外,她生气,也在宁毓承预料之中,不瞒着她,她自己会分辨严重程度,也能放下心了。
“我们人小办不到,所以要祖父出马。挨一顿打,也是应当之事。”宁毓承笑着说道。
“既然你皮糙肉厚,挨打也不怕,到时可别哭着闹着喊痛。”夏夫人没好气道,她望了眼天色,直接赶宁毓承离开:“回你的院子去,省得我看到头疼,反正我不管了。”
宁毓承见夏夫人比先前见到时神情轻松,便知道她已经放下了大半心,施礼告退回了松华院。
晚饭后,宁毓承去书房写大字,刚写完十篇,宁大翁亲自来将他叫到了知知堂。
宁礼坤穿着宽松的常袍,正在花梨木架前净脸。他扔下热气腾腾的帕子,清瘦的脸在明亮的灯盏下泛着红意。
宁毓承走近了见礼,闻到宁礼坤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酒意,心中稍定。
他这个时候归来,能有心情饮酒,那就是事情已经大致谈得妥当了。
“混账东西!”宁礼坤一声怒喝,走到榻几上,拂开衣袍大马金刀在榻几上坐下,指着前面道:“你给我过来!”
宁毓承顺从走到宁礼坤面前站定,躬身肃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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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发落。
“胆子真是大啊!”宁礼坤啧啧,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有本事惹事,有本事去摆平,老子可不会管你!”
“祖父,我还小呢。”宁毓承道。
“你还是小儿?”宁礼坤故作惊讶,讥讽地道:“老子以为,你要造反了呢!”
宁毓承低头不做声,宁礼坤端起茶盏抿了几口,闲闲道:“做好事,也要有这个本事。”
“是,我本事不够,要靠祖父帮忙。”宁毓承老实地道。
“我要是不帮呢?”宁礼坤瞪眼质问,见宁毓承又不吭声了,生气地道:“江州城的大杂院,月河的淤泥,自有朝廷衙门去管,好心人去张罗,江洲城难道就宁氏一族了?你倒好,悉数给老子揽了来!”
宁毓承沉默了下,认真地道:“祖父,我以为,朝廷不会管,城内的好心人,也不会出头。”
宁礼坤被宁毓承肯定的语气噎住了,赈济灾害,自是在灾害之后。江洲府衙门不会管,朝廷也不会管。江洲府的富绅顶多在出灾情之后,布施些粮食衣衫。
若没有宁毓承他们闹这一出,宁礼坤当然也不会管。除费心费力外,还得拿出钱粮,无人会去沾染这身麻烦。
气归气,宁礼坤却不得不佩服,宁毓承他们看似胡闹,手段却很高明。
贺道年下不来台,他也下不来台。但仔细深究,他们非但没甚损失,还会落下好处。
宁氏扎根于江州府,江洲城安宁平稳,对宁氏只好不坏。贺道年治理好城中的杂乱,清理月河,不但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还落了个好官声。
宁毓承他们越聪慧,宁礼坤越是紧张,生怕他们几人,真将天捅个洞出来,板着脸道:“这是你眼下该操心之事?功课都写完了?”
“大字已经写了十篇,还余下十篇,等下回去写完,祖父放心。”宁毓承答道。
“宁小七你这般厉害,我可不敢放心。仅凭着满腔热忱,随便一拍脑袋,便生出一个花样。”
宁礼坤嘲讽不已,斜乜着宁毓承:“我也不打你,打坏了,还要花钱给你请大夫。你回去好好诵读《孝经》,明朝前往庄子种地去。到时我再来考你,究竟何为孝,何为一粥一饭,得来的不易。学不好,种不好地,以后休想歇息,休想再拿月钱!”
21.第二十一章
翌日天还蒙蒙亮,宁毓承宁毓润宁毓闵几人,锦缎衣衫换成短褐布衣,马车也改为骡车,一起被送往城外的田庄。
宁毓闵在二门处等着宁毓承,待走近了,两人对望,皆不由得笑了出声。
福山福海不知从何处拿了一身灰布衣衫来,宁毓承换上之后,衣袖裤腿皆短了一截,他便将里衣塞进裤子中,险险避开了露肚皮。
宁毓闵的衣衫倒合身些,发髻用布巾包裹住,斯斯文文,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穷书生。
“祖父......真是难为他了。”宁毓闵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说好。
布衫穿在身,他们依旧是宁氏子孙。大青骡的价钱,不比寻常的马便宜。仆从备好了点心茶水,随行前往伺候。
两人上了骡车,车朝城外晃晃悠悠驶去。宁毓闵道:“昨日阿娘急得六神无主,以为祖父会罚我。最后祖父只是让我出来种地,读《孝经》。你呢,小七,你可有被祖父责罚?”
“我与二哥一样。”宁毓承答道,将宁礼坤叫他去知知堂的事说了。
宁毓闵长长舒了口气,道:“这就好,祖父既然罚了我们一次,便不会再罚第二次。听说老三他们也一样,回去都被骂了,今朝也要出城种地。”
“三哥估计很生气。”宁毓承笑道。
“老三向来爱胡闹,脾气急,等他过了这一阵便没事了。”宁毓闵忙安慰宁毓承,脸上浮起了笑容:“看祖父的意思,他定与贺知府商议好。有祖父与官府出马,这事就妥当了!”
宁毓承说是,两人说着话,到了宁氏的田庄。
宁毓润几人先行出城,宁毓承他们到时,他正蹲在田埂上,咬着一根草,拉长脸明显不悦。
宁毓承笑着见礼,宁毓润站起身,朝他不怀好意招手:“小七,你过来。”
宁毓闵赶紧拉住宁毓承,“小七,你别听他的。老三,休要在地里打闹,这是大哥的地,伤了他的麦苗,大哥回来要剥掉你的皮。”
听到宁毓华,宁毓润不敢造次,悻悻哼了声,“小七,我不打你。不过,今天地里的活,你要帮哥哥全部担待了。”
“好啊。”宁毓承很好说话,他打量着田庄,一口应了。
眼前是绵延起伏的四明山脉,山间雾霭岚岚,布谷咕咕叫唤,早开的火红杜鹃,山桃花点缀在山间,春意盎然。
山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纤陌交错的田地。高大的别庄院墙,挡住了里面的宅邸,坐落在周围的篱笆院落,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冬小麦长势喜人,农人正在平整水田,准备栽种秧苗。孩童帮着妇人采桑,割草,好奇打量着他们,见到他们看来,又如受惊的小鹿,慌忙垂下头回避。
宁毓华的地约莫一亩左右,因为他亲力亲为耕种,自他前去京城考试之后,无人照看,小麦间已经长满了杂草。
“快来拔草,别躲懒了。”宁毓闵前去请教了老农,招呼一动不动的宁毓润几人,率先下了地。
宁毓润挪到宁毓承身边,蹲下来乱扯一气,咬牙切齿道:“小七,你们昨日惹出的祸事,害得我们跟着一道受罚,你从实招来,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三哥,你将麦苗一起拔了。”宁毓承虽五谷不分,但他还是认得出来杂草与麦苗的区别。
宁毓润低头一看,随手一扔,气道:“小七,你休要左顾而言他,速速招来!”
“三哥,你都看到了,就是修葺大杂院,清理月河,我真没打什么主意。”宁毓承耐心解释道。
“呵呵,你一个垂髫小儿,甘罗在你面前,都要甘拜下风!”宁毓润嘲讽地道。
“三哥过奖了。”宁毓承始终笑眯眯,避开小麦,认真扯着杂草。
宁毓润说得没趣,他又不敢去招惹宁毓闵,草扯得手心火辣辣,弯腰太累,他干脆在田埂上一坐,无论如何都不肯动了。
宁毓澜宁毓衡也有一下没一下,无精打采拔着草。太阳逐渐升高,虽然比不过夏日炎热,他们还是出了一身汗。
尤其是有农人在往田中泼粪水,臭味飘来,熏得他们屏住呼吸,面无人色。
种地辛苦,宁毓承拔了没多时,不过簸箕大小的一块地,他的手掌便被磨得通红,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直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腰。
远处,几匹马哒哒奔跑过来,宁毓承定睛瞧去,为首马上飘着一团月白的布,很是眼熟。
宁毓润也听到了动静,他翻身站起看去,抱着双臂呵呵怪笑。
马在宽敞的道上停下,那团白布,像是滑,又像是滚,灵活熟练地到了地上,伸展了几下,朝着田埂小径走来。
突然,那团白布一闪,转瞬间消失不见了。接着,惨嚎骂声震天响:“狗东西,摔死老子了!”
“哈哈哈哈!”宁毓润笑得前俯后仰,顿时来了劲,跑上前,蹲在田埂上看笑话,手在面前扇着,故意道:“好臭,贺美男,可是你摔出屎来了?”
“滚!”贺禄手忙脚乱爬起身,吐掉嘴里的草屑,不客气骂道。
“老三,别胡说八道!”宁毓闵忍着笑,赶紧跑上前,伸手将贺禄拉了上来。
“五郎,你怎地来了?”宁毓承也走了上前,好奇问道。
贺禄一屁股坐下来,喘着气道:“我来找你,听说你们出城了,便赶到了城外来。哎哟,这一通急赶,真是累死我也!”
田埂狭窄,臭味确实难闻,宁毓承朝山脚指了指:“我们去那边的树下坐着说话。”
贺禄道好,一起来到山脚,在草地上坐下。贺禄皱起脸,嫌弃地道:“地里臭得很,小七你怎地来种地......嘿嘿,可是被你祖父罚了?”
宁毓承见他神色兴奋,欲言又止,心下了然,笑着问道:“你阿爹贺知府告诉你,我们要被祖父惩罚?”
“阿爹没说,阿爹哪会与我说这些。”贺禄眼神飘忽,明显心虚否认。
“你阿爹没罚你?”宁毓承反问道。
“阿爹不会罚我,阿爹最疼爱我了,只苦口婆心劝导了我几句。”贺禄继续心虚,眼珠滚动,朝远处乱飘。
宁毓润看得不忍直视,扭开头无语望天。
这么一个棒槌,妙娘竟然落到了他手上,老天何其不公!
宁毓承着实好奇,道:“五郎,你阿爹对你真好啊,你可能传授一两点经验,让我们也学一学,免得以后被祖父罚。”
“你们学不来!”贺禄断然回答,昂着下巴,骄傲地指着自己的脸,“我生得像祖父,血脉亲祖父,阿爹自看到我生下来,就高兴得哭了!”
宁毓润听得瞠目结舌,啧啧道:“我明白了,你阿爹不是疼你,是孝顺你!”
贺禄瞬间变了脸,骂道:“滚!宁三郎,你阿爹才孝顺你。哪有长辈孝顺晚辈的,莫非,明明堂不学《孝经》不成!”
听到《孝经》,宁毓承几人都开始头疼。他们今天估计地一半的草都拔不完,晚上回去还要写功课,加上熟读《孝经》。
宁毓润气得骂:“贺美男,你难道是故意来找茬的,老子可不怕你!”
贺禄与宁毓润不对付,眼见一点即燃,宁毓闵赶紧拉住了宁毓润,训斥道:“老三,休要惹事。这一带的地,皆是官田,如今算是五郎家的地,他如何就不能来了?”
宁毓承愣住,不由得抬头四望。“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在脑中浮起。
眼前望不到边的良田,除去宁氏占据了一部分之外,竟然皆是官田!
贺禄得意洋洋,挑衅地瞥着宁毓润,“我又不是来找你,我来找二郎七郎,我们一起行善,与你有何相干?你要是能拿出真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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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拿出粮食来,也行,就算上你一份。”
宁毓润淬了口,“老子懒得理你!”他招呼宁毓澜宁毓衡,“老四老五,走,我们去吃点心去!”
三人一道去了旁边,拿出点心茶水吃起来。贺禄这才眉飞色舞道:“阿爹与宁尚书商议好了,我听徐师爷说,阿爹要同宁尚书一起,让江洲城的世家富绅拿出钱粮,修屋清理河道。嘿嘿,徐师爷夸我,我立了大功,果然阿爹没白疼我,我就是阿爹的福星!”
宁毓承大致猜到了宁立坤他们的做法,宁氏不可能单独出头,肯定会拉上城内的其他人家一起。
“你家那么多粮食,到时就不用买粮了。”宁毓承手朝官田一指,随口道。
“这个......”贺禄支支吾吾,眼珠转来转去,“到时候再说吧,官田阿爹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其他官吏的,我做不了主。”
宁毓承淡笑不语,他定要让贺道年也出一些血不可!
宁毓闵见贺禄没甚正经事,道:“五郎,你自己玩吧,我们要去干活了。”
贺禄顿时意兴阑珊,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午间我们一道用饭,我让串儿去城内要一桌酒席来!”
“算了算了,城内酒席送到这里,早就凉了。”宁毓闵赶紧拒绝,“我们带了点心,随便吃上一些便是。”
贺禄只能作罢,宁毓承他们下地拔草,他则到处乱逛。
宁毓承他们在地里忙活到午间,贺禄也逛完兴致勃勃回来了,他不客气坐下来,拿起一块米糕吃起来,道:“等下我们去爬山,那边山上的景色真真好,听说还有兰草,说不定,我们能寻到一株墨兰!”
宁毓润听不下去,拿了点心茶水到一边吃去了。宁毓承道:“吃完我们还要干活呢!”
“让串儿他们替你干,你们哪是干活的人,十天半个月也干不完!”贺禄嗤笑,很是干脆替他们下了决定。
贺禄偶有聪明,这份偶得的聪明,便是看出来他们真不会下地干活。宁毓承无话可说,琢磨着串儿他们下地的可能性。
“二哥,地里的活不能耽搁,草再长下去,麦苗都看不到了。”宁毓承道。
宁毓闵点头,道:“明朝我们要上学,的确等不到下次旬休了。”
“就这般说定了!”贺禄吞下米糕,大声指挥小厮串儿他们:“去,将草都给我拔干净了,要是办不好,老子打你们板子!”
串儿他们几人呼啦啦下了地,用完点心,贺禄迫不及待拉着宁毓承他们上了山。宁毓润他们无聊,也跟在了后面。
山上树林茂密,上山打柴挖野菜的百姓,踩出了一条小径。他们沿着小径,一路悠闲往山上而去。
到了半山腰,贺禄的衣衫早就被划破了,他浑然不顾,累得呼哧急喘:“不行了,我们先歇一歇。”
宁毓润也累得脸通红,他嘲笑着贺禄,向山腰的平坦处走去,背靠在山石上喘气。
突然,宁毓润跳起来,惊恐大叫一声。宁毓承他们被他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猛兽,赶忙警惕张望。
四明山不算高,从没听说过有猛兽。大家等了一会,哪有猛兽的影子?
几人松了口气,贺禄拍着胸脯,怒道:“宁三,你作甚一惊一乍!”
宁毓润难得没有回嘴,他脸色惨白,怔怔立在山石边,像是被定在了那里,双目一瞬不瞬盯着山石缝隙。
只见他嘴唇哆嗦着,从嗓子中挤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嗷地一声,晕倒在地。
宁毓承离宁毓润最近,宁毓润倒在他的脚边,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跟着朝山石看去。
霎时,宁毓承瞳孔猛缩,惊骇地连连后退。
昏暗的山石中,一双浑浊,如鬼魅般麻木的眼眸,恰与他四目相对!
青天白日,真见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