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她裙摆》
1. 第 1 章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停在门口。
昏暗的房间中,璩知花坐在正对着窗的椅子上。
她穿着略显厚重的长裙,刚睡起的长发已经梳理柔顺,只是没有扎起,尽数垂落着,自由地散在黑色衣裙上,绽开一朵同样漆黑的花。
周遭寂静,家中那细碎的声音格外明显。
她听着,又似完全没听到似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亦是一片虚无的空,如一潭幽秘的水,没有丝毫涟漪。
不知道在望着哪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响过两息。
早已经过了变声期、但仍有几分清脆的男生声音响起。
“……我今晚就走了,会去两天。”
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着:“早饭做好了,在桌上,你等会儿记得吃。”
潭水依旧平静,璩知花眸中空空,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像一个木偶,只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五官精致,面孔美丽,没有任何情绪。
她没说听到了,也没发表什么看法,更没有一句“一路顺风”的嘱咐或祝福。
门外,说话的璩多雨好似对这无声的反馈习以为常——反正只要交代完要说的话就可以了。
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变小。
他离开了。
几十秒钟后,又重新靠近。
男生去而复返。
随后,门被打开。
璩多雨单肩背着书包走进来,没有看璩知花,他径直到了窗边,把紧闭的窗户给打开,又把窗帘给拉上,语速也比之前快了很多。
“我不在家,你记得自己关上。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如果明天白天院子里有什么声音的话,不用管,是我找的人来帮忙喂猫。”
说完,他转身离去,带上了门。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伴随着遥遥传来、依稀可辨的“怎么又快迟到了”“看来下次还得再快点”,他离开了住所。
——“砰!”
房门被风风火火地甩上。
紧接着,是让人耳朵发疼的铁栅栏门被关闭的声音。
刺啦刺啦……咔哒。
锁落下,奔跑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世界再度恢复了安静。
璩知花依旧那么端正地坐着,她正面的方向,是垂下的厚厚窗帘布,遮光性良好,这使得屋内几乎没有任何光亮。
世界黑暗、而无声。
唯有钟表的声音,微弱且清晰地,坚定响起。
哒……哒、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和环境几乎要不分彼此的人影终于动了。
璩知花起身,赤脚踩上地板,无声无息走到门边,推开。
钟表的短针已经指到10,但屋内仍是不见阳光。
在这个住所之内,她所能经过的每个窗户都被厚厚的帘布遮蔽。
然而,璩知花的行动非但没有因为视野内的昏暗而受阻,反倒因为习惯了所以灵便异常。
宽大的裙摆、略显冰凉的地面,都没有成为她的困扰,她幽灵一般行走在黑暗中,洗漱、用餐。
璩多雨今天炸了两个煎蛋,盐放得有点多,不过璩知花并不介意。配着简单的馒头片和白开水,她吃得安静而仔细。
不到半个小时,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璩知花重新回到房间。
这次,她没有继续坐下发呆,而是在椅子边上站了一会儿。
良久,璩知花眉心微微皱起细小的弧度。
她稍稍闭上眼,抬起手,按向了某个凸起。
——啪!
朦朦胧胧的浅浅光芒亮起,照亮了一片并不大的环境,连带着整个屋内的陈设也依稀可见。
进门处的书柜,铺着被褥的床,这两样存在分去了不大的房间内将近一半的位置。
至于她久坐的椅子,则正摆在床边几步开外、依墙而放的长条状窄桌旁边。
而椅子另一侧,放置着一个立起的木质画架——
一块贴着幅凌乱笔触作品的画板靠置其上。
另有零零散散的颜料盒子在手边的窄桌上堆积,杂七杂八,凌乱而无序。
把这盏最多只有5瓦的床头灯打开,璩知花重新回到位置,她就着那盏昏暗的灯,凝目望向画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眼中焦距再次散碎。
半晌,涣散的焦距渐渐集中,她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循着探向一盒已经将要见底的颜料,而后,涂向画纸。
笔触交错、凌乱无序,以暗沉晦暗色调为主的画幅上,多出一笔泛着黑意的,让人窒息的蓝。
……
天空阴沉的厉害。
傍晚本该有的朝霞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将要压下的乌云。
四月份的南城,雨从来都是说下就下。
教学楼,高一某个教室内。
老师不在,少男少女们嘻嘻哈哈,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有的则插着耳机,另一头连通mp3,两耳不闻喧闹事地看书做题。
自习课惯常的热闹。
靠近后排的位置,璩多雨长腿屈起,单手横肘支在桌面上,双眼沉沉地望着窗外的天。
良久之后,他幽幽叹出一声。
“雨哥,嘿、雨哥——!”
留着寸头的男生拉着把椅子,巴巴坐过来。
“忧伤什么呢雨哥。”他絮絮叨叨,“你这一副四十五度望天的忧郁美男样子,简直就是杂志上小说里头写的成真了,把我女神都迷走了——她盯你老半天了!”
璩多雨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到身边寸头身上,嫌弃:“你又说什么鬼话?”
寸头嘿嘿一笑:“什么啊,这是实话!”
“你这么一副样子摆出来太吸引女生注意了。你不知道,我看了我女神半节课了,结果她一直在盯你!”
他无比惆怅地学着课余电影里看到的西方绅士们,耸肩摊手,又语重心长,“雨哥,身为兄弟,我觉得我有责任有义务为你解决难题,好让我们花美男不这么忧愁,也顺那么个小小的便……让我女神不再这么怜惜地看着你,这是很完美的策略,您觉得呢?”
“我觉得你个头,少挤眉弄眼,能盯人家女孩半节课的算什么好人。”璩多雨头大如斗,懒得看这不伦不类的作态,抬脚踢了他凳子一脚,“等会儿学生会检查到我们班了,快滚。”
“哥哥哥我错了,你快收收你的大长腿,别让它受伤了。”
寸头“哎哎”着,一把护住屁股下的凳子,“我说真的,哥你想什么呢?老半天不跟我们说话了,也不写一题,这不像你啊,不是明天去打比赛吗,作业不搞了?真有事儿别憋心里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直说,兄弟肯定帮忙。”
璩多雨收回腿,闻言,顿了一顿:“……还是我那猫的事。”
“——还没找到能给你喂喂猫的?”寸头诧异。
这事儿他知道,璩多雨之前就提过。
璩多雨掐了把眉心:“嗯。”
他已经问了好几个人了,不是像寸头这种住得太远的,就是有别的事。
总之,都不是很方便。
所以也才拖到了现在。
“但是你今晚就要走了吧?”
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寸头也严肃了起来,“你家猫还是在院子里养的……今晚估计得下好一场雨,那它岂不是要又冷又饿了?这怎么可以,我这爱猫人士见不得这个啊!”
璩多雨没打断已经快把耍宝当成本能的寸头,他转向窗外已经逐渐暗下的天色,心里有些沉。
等会儿放学他就直接去坐车了,要是到那时候还没解决……猫就只能饿肚子了。
“要不……”
寸头试探的声音传来,他凑上来,跟着璩多雨一起透过窗户往外看,“要不……你问问他?”
璩多雨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学校是天井式的教学楼,他们这排跟对面那排是教室,两侧的是老师的办公室。
而现在,对面那排教室外的走廊上,几个学生组成的小队伍正在那里。
那是学生会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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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天下午放学前的这节自习课时,学生会小队会在各个班级进行巡视检查。
一般来说,担下这一任务的都是高二的成员们。
虽然两边的距离不近,那边学生也有好几个,璩多雨还是一下就猜出了寸头口中说的是谁。
在这一群高矮不一的学生里,那人格外有辨识度。
寸头嘀咕:“雨哥你不也是学生会的么,虽然高一不负责检查,但是我记得你得参加例会吧?那你们肯定认识啊。叶学长家好像离你们不远,都在一片的,而且他好像蛮好说话的……可以去找他问问?”
璩多雨确实是学生会的。
所以在猜出寸头指向的人是谁时,他就微微眯了眯眼。
叶珖。
——那个学长的名字。
老实说,他对这个人有点莫名的抵触。
好说话?
璩多雨心中摇头,寸头这到底对叶珖有什么误解。
他可是不止一次看到过有女生跟叶珖告白,也不止一次看到过,男生们找他一起打球娱乐,更甚至还有学生翻墙逃课后找他通融违纪记录,或是请他帮忙给抄作业等,当然,不论好事坏事,他们的结果毫无例外,统一都是被微笑着拒绝。
这叫好说话?
璩多雨不能理解。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即便是被这么给没脸,这些被拒绝的人对叶珖却都没有什么怨言,提起时还是赞不绝口。
哪有人能被所有人喜欢?
除非是假的。
旁观了这一切,下意识地,璩多雨就把叶珖归入了“不好相处”的范围内。
所以二人虽然同在学生会,璩多雨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接触叶珖的想法。
对于这种,他一向选择遵从本心,敬而远之。
而现在……
璩多雨再次掐了一把眉心,看着对面的学生会小队。
他又想到自家那只猫。
“……快到咱们班了,等下我去试试。”
寸头比了个OK的手势:“嘿嘿,那雨哥,你可别再露出那种45度忧伤望天的表情了啊,咱们班这些女生被那些连载小说荼毒得不轻,受不得你这么诱惑的!”
璩多雨面无表情:“滚。”
“得嘞!”
寸头美滋滋拖椅子离开。
很快,小队结束了对面的检查。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嗓子“检查的来了!”,教室里,嬉闹的学生们迅速安静下来,几秒钟时间便都各自回到位置,专注看书,认真做题。
有学姐从前门进入教室,沿走道巡视过,璩多雨跟她对视了一眼,做了个要去找叶珖的示意后,从后门离开。
“学长。”
来到叶珖身边,璩多雨在一步开外站定。
叶珖闻声,侧头看来,微笑询问。
“有什么事吗?”
璩多雨不着痕迹撸了一把胳膊,把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抹下去,看向叶珖。
璩多雨在同龄人中已经很高,而叶珖比他还要高上一点,他看的时候,需要稍微仰起一点视线。
此时,叶珖穿着白色的衬衣,纽扣扣到第二颗,袖子挽到小臂一半,规范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闲适。
而肩挺背直,有种濯濯清朗的松韵。
看向璩多雨时,他唇角含笑,语带关切,只是那双偏浅的黑灰色眼睛中,却始终平静。
璩多雨压着莫名想走的冲动,把早就整理好的说词道出。
“我今晚要去市里,有点事,得后天才回,担心家里的猫会饿着,不知道叶学长明天有没有空,去帮我给猫添点食?”
见叶珖并没有露出拒绝的意思,璩多雨越说越顺:“猫就在院子里养着,猫粮也在院子里,添一次就行。”
他补充说明,“它很乖的,不亲人也不咬人,喜欢自己待着,所以真的只用添一下粮,不用铲屎也不用陪它玩,很省事。”
说完,璩多雨看到,叶珖似乎愣了片刻。
而后,他微微颔首。
“好。”
2. 第 2 章
昨夜刚落过一场雨,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潮气。
巷口早餐店,高高蒸笼被打开,腾出的白雾转瞬就遮蔽了道路,带来一些迷蒙的热意。
三三两两的低矮木桌摆在青石砖面上,些许的凹凸让人坐下时会有些摇晃,但熟客们早已找到如何平衡这种小瑕疵的方式,甚至吃到一口美味的包子时,还会特地前后摇摇,好不惬意。
“叮铃——”
清脆的车铃声传来,靠边一些的食客忙咽下口中滚烫的包子,被烫得嘶嘶抽气中收拢半拉支到路面上的腿,一瞬间的兵荒马乱。
自行车越过遍布的白雾,载着一抹劲挺的背影轻巧转出路口,驶离巷子。
三两唠嗑的食客收回下意识追随的视线,闲适地继续。
“哎……这里还是老味道啊,一点没变,连椅子都一样!咦……那是南高的学生?”
“学生?今儿不是星期六吗,怎么还起这么早啊。”
系着围裙,头发花白的婆婆手拿擀杖,皱纹层叠的脸上夹出深深的笑痕:“是阿珖吧?这孩子就是早,不上学也是,他会带着相机去山上拍照——就那种……哎呀,我也不懂这些,反正人家厉害着呢。”
“阿珖?”食客疑惑。
旁边,有其他客人诧异接话:“有点耳熟……叶先生家那位?”
婆婆捻了把面粉撒到案板上摊开:“是啊,叶先生家的,学习很好的嘞!”
憨厚的摊主人重新放好蒸笼,笑着加入话题:“你们家里又没学生,不晓得他也正常啦。”
“叶珖嘛,在学校里很有名的,成绩不错,也招喜欢,我妈我老婆我女儿的,都对他夸个不停。”他开着玩笑,“连我们家那个老是不知道野到哪去的猫仔,每回见了都喜欢他得很,哈哈。”
小摊外,不知道从哪里踱来的三花乜了一眼摊主,低垂的尾巴轻甩,找了个空位优雅卧下。
摊主:“你看,说她野她还不乐意。”
食客们哈哈大笑。
……
南城的春向来是柔和的,柳枝抽条,春雨迷蒙。
承了昨晚新落的一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种的草一夜之间从各个角落又冒了一茬出来。
自行车停在路边,压过长短交错的野草,颜色被水意晕得深了不止一层。
叶珖踩着渐干的青红方砖来到小院前。
小院的围墙有一米来高,堪堪到成年人的肩胸处,以叶珖的身高,站在外边很轻易地就能看清内里情况。大门是坐落在四层台阶上的铁栅栏,白色的漆掉得斑驳,看起来很有些年份了。
这会儿,那栅栏门上错落缠着几圈铁链,缀着把厚重的大锁。锁上的铭牌生了锈,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叶珖矮下身,探手进入栅栏内,往左侧稍微一摸,碰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把石头移开,他拿到了下边压着的一把钥匙。
叶珖打开大锁,解下铁链。
他动作轻缓,但铁链仍旧发出不小的声音,在这安静得了无声息的小院里格外明显。
依照璩多雨交代的细节打开大门,叶珖循着他的描述往院子中走去。
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小花园,虽然看上去荒废了许久,但仍可依稀辨认出曾经规划的块块区域,还有一个建在方窗外的白色露台。
许多青瓦花盆连其中的土都没有清,杂乱地堆在靠近院墙的位置,看不出之前养了什么植物,它们和地面铺着的卵石小径,久经风雨的露台一起,被丛生杂草掩映,只隐约露出轮廓。
长久无人打理,这些草长得潇洒肆意,喝了昨夜的春雨,更是长势迅猛,几乎要盖住人的半个小腿。
猫屋建在小院最深处的角落,露台更西的地方。
或许是听到了动静,一只毛色有些杂的猫从猫屋中踱出。
它算不得漂亮,但果然如璩多雨所说,很是乖巧,就那么蹲在围栏圈出的活动范围中,目不转睛看着面生的来客。
叶珖几步路走过去,裤脚处已经被草上沾带的露水雨水漉湿了一片,在深蓝色的长裤上洇开沉墨。
他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在看清那只姿态闲适的猫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相机,咔嚓咔嚓,定格了好几张。
而后,才细细打量起猫屋的环境。一看之下,叶珖眉心蹙起。
是个木质的小屋,上边用石头压着一层防雨布,小屋旁边,用横七竖八的木板围起,圈出了个基本没什么用的围栏。而临近边上的地方,则放着个同样压着防水布的陶杠,掀开一看,里边果然是猫粮。
这么潮湿的天气,这样杂草丛生的院子,基本可以说是虫子的天堂。猫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着,很难不生病。
见叶珖没有动作,猫轻巧跃上猫屋顶部,昂着脑袋看向他。
叶珖站在原地,和它四目相对。
片刻后,他似是无奈地轻轻笑了一下,伸手过去,揉了揉并不闪躲的猫咪脑袋。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猫歪歪脑袋,不解其意,轻轻喵了一声。
叶珖从包里找出小包饼干喂给它,又去给空着的碗里添了粮。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挽起袖子,在小院角落翻找起来。
找出一把单手用铁锹后,他以猫屋为起始点,简单清理起了这一小片的杂草。
太阳渐渐高挂,无孔不入的湿意被温暖的日光蒸得消散。有微风过,只留下扑鼻的草木清新。
叶珖裤脚处湿意扩大,脸上却不见不悦,打理植物的动作迅捷又熟练。
那只杂色皮毛的猫似乎觉得新奇,没有去吃饭,灵巧跳出围栏,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叶珖时不时会拎出根草,逗它玩上一小会儿。
一人一猫搭配,很快就把猫屋周围一小片给粗略清理了一遍。
确保猫屋已经从没腿的草海中解出,未来几天不会再落到刚刚那样的境地,叶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小时了。
到小院水池边洗净手,叶珖指尖点点再一次蹭过来的猫鼻尖:“我要走了。”
猫咪低下脑袋,蹭蹭他手掌,黏腻地叫了几声。
态度明显。
叶珖失笑。
“好吧,那再陪你一会儿。”
他掬起一捧水,顺势洗了把脸,随后从包里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靛青色手巾,擦干脸上的水。
四下环顾,叶珖抬步,走向那个台阶都还掩在草丛中的白色露台。
露台上边似乎还摆着原本的桌椅,虽然破旧,但简单收拾一下,作为短暂的休息处还是可以的。
见状,猫跳下水池,先一步跳了上去。
叶珖拿出相机,调整镜头,对准了它。
有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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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接触,它似乎知道这是做什么,很配合地从露台栏杆跳到桌子,再转移到窗沿,姿态轻盈。
叶珖看着镜头中的小小身影,跟它互动时也带上了笑意。
“很好,很……——”
突然,他声音顿住。
新拍下的一张里,猫侧卧在窗沿上,而它的身后,深色的窗帘布上,有着好几个明显的、沾带着泥点的梅花印。
是它刚刚动作间踩上去的。
这一发现,让叶珖猛然意识到一直被忽略的一点。
这个窗户,竟然是开着的。
露台建在窗户外,而这扇窗——木质的框、雕花的不透玻璃,是朝外开的。
璩多雨出门前,竟然还忘记关窗了。
南城民风淳朴,但也不代表没有违法之徒,这么开着的窗户,不知道他究竟是冒失,还是真不怕有小偷会趁虚而入。
不过眼下既然看到了,帮一下也是顺手。
把相机随手塞进包里,叶珖登上露台,把那带着泥点子的窗帘拉出了一些。
打量着上边已经有几成干的泥脚印,叶珖拍了拍,然而一拽之下,整个窗帘都跟着朝他施力的方向划来。
见状,他干脆直接拢起窗帘,检查起还有没有遗漏的小梅花。
抬头时,叶珖视线惯性扫过屋内。
主人不在,擅自打量别人住处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他有意识地控制惯性望去的眼睛迅速挪开。
但,当屋内的情形直直撞入眼底时,叶珖整个人怔住了。
——这屋内,竟然坐着一个女人。
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垂落,长裙似乎极为宽松,修出窄细的肩,裙摆下只露出了一双莹白的足,布制的拖鞋摆在地上,似乎很少被用到。
她的面容隐在暗处,依稀只见轮廓,唯有漆黑的双眼醒目清晰,沉如幽潭的寂萦绕不散。
辨不出年龄、看不清五官,一动不动,犹如物件般的……一名神秘至极的女性。
她无声,无息。
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玩偶。
似乎正在与他对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着。
——他在院中喂猫,除草,旁若无人地陪它玩的时候,一帘之隔的地方,竟然一直坐着这样一个女人。
这本该像恐怖故事一般,显得惊悚而恐怖。
然而,此时此刻的世界却安宁寂静。
叶珖没有说话,有些怔然地望着璩知花。
窗帘被拉开,大好的晴日阳光照进屋内,在地板之上投出温暖耀眼的形。
她就坐在正对着窗的位置,却恰到好处地隐在光芒的范围之外,浸在昏暗的荫中。
阳光争先奔向她,却都在还未触及到她裙摆时便被迫止步,只堪堪停在她足边。
像是端坐油画中的女子,隽永亘古,千百年来始终如一,没有任何东西能令她改变。
如果……
如果光能够洒上她的裙摆,那么,尘封在画中的灵魂能否被唤醒?
有风掠过,叶珖的额发微微被吹动。
稍长的发划过眼前,扰了视线的同时,带来些微痒意。
发丝的隙间,窗帘被风带起又落下,他稍稍眯起眼,再度觑见了那抹纤细的,深色的影。
……噗通,噗通。
叶珖清晰听到,胸腔中跳动着的、如擂鼓般的心跳。
3. 第 3 章
铁制的院门被拉动,锁链发出哗啦声响。
有别于平日里熟悉的、璩多雨所带来的动静。
锁链虽响,音量却不大,也很快停息,并不多刺耳。
……来人不是璩多雨。
璩知花端坐在位置上,被这一认知惊得一个激灵,放空状态的大脑迅速回神,她紧紧盯着窗的方向,整个人都有些紧绷。
然而很快,昨日的记忆被翻出,和现状核对无误,她再度垂下双眼,将要崩断的神经渐渐放松。
她记得的,璩多雨交代过,今天会有人来喂猫。
……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脚步声徐徐接近,轻缓平和,和璩多雨来去的风风火火全然不同。
那人在和猫说话,声音也和璩多雨的不大一样,多了些没有棱角的润。
猫好像很开心,听起来……比璩多雨来喂它时要开心。
水流的声音,那人打开了水龙头……
璩知花听着,想着,思绪漫飞地发呆。
反正,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层窗帘竟被拉开。
陌生的、刺目的亮迎面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璩知花闭了闭眼睛。
即便是这样,视野仍有短暂的全然空白。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发展,她大脑宕机,连躲都忘记了躲。
直到……直到有模糊的轮廓,从那片白中显现。
衬衫整洁,眉目舒朗,一位身披阳光的男生正掀帘望来。
璩知花的脑中有些许茫然。
熟悉的细小猫叫声响起,一只陌生的、毛色驳杂的猫跳上窗沿,亲昵地蹭上了他的手臂。
窗外,男生脸上绽开笑意,落落大方。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打扰到你。”
他的发梢还在微微滴水,晶莹的、剔透的;他的身后,是绿色的叶,绿色的草……他的肩上,是金色的光。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熟悉的陌生。
瞬间涌来的信息太多,璩知花下意识以惯常发呆的姿态装起自己,无悲无喜,兀自岿然。
脑海中,记忆却随着眼前接收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它在寻找,寻找这份熟悉的来源。
男生道完歉,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依旧站在原地,含着歉意地,微笑着开口:
“你好,我是叶珖,是多雨的同学。”
明亮的日光打在他的身上,袖子工工整整挽到臂弯,抓着窗帘的手腕上锢着深色的表带,白色的衬衣沾了泥,可扑面而来的气息依旧是干净的。
干净而纯澈。
一页页快速翻动的记忆陡然停滞,璩知花蓦然想起,这熟悉感的来源。
这是她阔别了十数年的……名为青春的气息。
那太刺目了。只一刹那,就险些让她落下泪来。
璩知花似乎被阳光晃了眼,微微别开头去。
……
无论是道歉还是自我介绍,都没有得到回应,叶珖笑容不变。
礼貌地朝璩知花点了点头,他把厚厚的窗帘归置到了一边。
“今天天气还不错,可以透透气——我等会儿就离开,会来把它关上的。”
说完,看璩知花并没有搭话的意思,他又一颔首,带着猫下了露台。
太阳逐渐高悬,把露台周围旺盛的杂草也稍微处理了一些后,叶珖回头望了眼露台上的窗。
角度使然,只能看到窗子的边缘和部分帘布。
他屈指敲敲眉心,有些苦恼地无声笑了笑。
屋内,璩知花目光始终没有再投向窗边。
她垂着眼,视线落在避光的裙角处,听着外边的动静,茫然发起了呆。
临近晌午,叶珖把猫带回猫屋,准备向璩知花告辞。
“哎,哎——小伙子。”正当他要踏上露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珖闻声回头。
院墙外,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
她半条胳膊搭在院墙上,手边还有一个洗得有些脱色的方正布包,正用眼神上下打量着院子里的叶珖。
她脸上很有点好奇:“你不是这家的,你是?”
前半句是肯定的陈述,后半句是疑问。说完,又来来回回把叶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叶珖中断了要登上露台阶梯的动作,站直身子正视中年女人,任由她用这样有些失礼的方式观察着自己,唇角噙着礼貌的笑。
“你好,我是璩多雨的同学。”他指指猫屋的方向,“来喂猫的。”
“喂猫啊……”女人眼珠子随着他指的方向动了动,确认了这话的可信度,然后点头,“哦”了一声,又朝叶珖招手,“那刚好了,来来,你帮帮忙,把饭给拿过去吧。”
饭?
叶珖微怔。
好在女人托人帮忙相当自觉,不用他问,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家那小子经常不在家,然后就会让我来给送饭,他回来了之后把饭盒拿给我顺便再结账。平时都是开了门给放到里头桌子上,这回你正好在,那我就不进去了!”
她边说,边拎着那个小布包往里伸胳膊,做递的动作。
“你给随便拿过去就行!”
叶珖听着,心中略有思量。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把手擦干净后才上前几步,接过中年女人递过来的饭盒。
“多谢。”
“嗐,你谢什么,谢也是我谢你才是嘛,让我省了点功夫!”
女人见他好好拿住了饭盒,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来了唠嗑的兴致。
她靠在院墙边上,一边打量院子里的情况,一边继续跟他扯起闲话来。
“你是他同学啊?那你对他家情况应该也了解一点……”
她啧啧叹道:“这小子也是个可怜的,才多大点年纪啊,家里就没靠得住的长辈了,还落个残废的担子在身上。这可好,不光得上学,得想法子弄钱,还得照顾个残废……嗐,谁家小孩跟他这么大要遭这罪啊——你说是不?”
叶珖安静地听着,眸中心底俱皆泛起涟漪。
他掀起眼帘,笑容微微敛起一些,语气依旧温和:“是他和你说的家里有残疾人吗?或者…你见过那位吗?”
“不是啊,那小家伙都说了让我放屋里不用去管其他,我还干嘛上赶着去见啊,多晦气,说不定又脏又难闻的。”女人摆手,很体谅地笑着,“他们青春期的小孩家面皮薄,哪能说得出口啊!”
下意识地,她把叶珖和璩多雨分开来了两个年龄阶段。
“他就说家里有个人需要送饭。不过他要求的饭又不多精细,量也不算太少,这肯定不是小孩吃饭的标准,那可不就是个大人——这要是有手有脚的大人,为啥还要人送饭,还得小家伙养家?摆明了是个残废呗。”
这让叶珖心中的猜测从无端虚影渐渐落成了实。
眼里为数不多的笑意也彻底落了下去。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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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有些淡:“多雨既然没有明说情况,就是不想多生口舌。窥探别人的隐私,妄加揣测,不是一种礼貌的行为。如果他们计较的话,这其实是一种冒犯。”
“什么冒……”
女人一僵。
她下意识还要说什么来反驳,可当撞上叶珖那不带情绪的双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忘记了,喉中一噎。
片刻,她提起两根眉毛,瞪向叶珖:“——你这小子,长得一本正经,人也是个死板的,张嘴就是大道理……我怎么就窥探人家隐私了!不就是猜了一下……这很合理啊?”
“……真是的、真是的,净耽误我时间…拉着我说话,家里饭都要凉了。”收回胳膊,她咂咂嘴,很不满地匆匆转身,步履急促,“突然说什么冒犯,莫名其妙的,走了走了!”
叶珖静静地站着,目送她离去。
待得终于看不见人,他才稍稍垂下眼。
收拢好一瞬间万千涌出的情绪,叶珖重新带上和煦的笑,手里提着那个裹着饭盒的布包,转身登上露台。
他再次望向屋内的女性。
璩知花依旧一动不动地兀自出神,像一尊精美的瓷娃娃。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刚刚院子里的交谈。
叶珖把饭盒放到窗边靠里的那一侧,微微低了低头:“午餐放在这里,我就先告辞了。”
璩知花依旧没理他。
叶珖也不甚在意,他把窗帘拉好,仔仔细细整理了边角。
下了露台,到猫屋边上,他揉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跳到顶上的猫的脑袋:“这可是你一天的食粮。我走了,明天再来陪你。”
猫蹭了蹭他掌心,乖巧跳回它的小屋中。
叶珖离开小院,将大门重新锁上,钥匙放回原处。
走出几步,他再次回头,望向那扇窗的方向。
深色的帘布和白色的露台栏杆一同,在青草翠色的画布中,兀自静立。
一如其内的女主人。
翻出相机,叶珖将这抹春意定格。继而推上自行车离去。
重新垂下的厚重窗帘阻隔声音,人声轻轻,猫叫婉转。
铁门落锁,脚步逐渐远去。
璩知花的思绪再度放空。
室内昏昏。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慢慢从虚无中抽离,落到了被放到窗帘内侧的餐盒上。
明明是熟悉的昏暗,但,似乎又能依稀看到那片耀眼的丝丝阳光……璩知花无意识闭了闭眼。
她想躲,那一幕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闪出。
璩知花无声呆坐,脑中往复交叠、无由来地顽固停留的,是那充满生机的,让人恍神的笑。
……
没有理会那个饭盒,拢在一起的裙摆垂而落下,她站了起来。
打开灯,拉出画架。
璩知花漫无目的地提笔挥动,勾勒着形状怪异的暗青色色块。
思绪忽而闪动。
鬼使神差地,她笔尖沾上一笔从未用过的浅黄,染上了画布。
青黑色打底、笔触凌乱而怪异的画面上,这一笔极为突兀。
像是误入了深沉的黑夜的一缕阳光,虽然只有零星一点,存在感却极其强烈。
耀眼的,夺目的,明媚的颜色。
璩知花盯着它看了半晌,蓦然再度提笔。
重新蘸上的颜色毫不留情地将那一点明媚覆盖。
无尽的黑夜中,迷路的阳光失去踪迹。
她微微松了口气。
4. 第 4 章
翌日,差不多同样的时间。
璩知花再度听到,栅栏上锁链被摆弄的声响。
——那个人又来了。
脚步渐近,在一帘之隔处停下。她听到,昨天那个男生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你好,我是叶珖。”
他循规蹈矩又有礼貌地重复介绍着自己,又朗声询问。
“请问现在方便吗?我可以打开窗帘吗?”
听到他的询问,璩知花神色有一瞬间的僵滞。
……还要那样吗?
即便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璩知花依旧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因为,要拒绝就意味着,她需要亲自开口。
或许是比起开窗来说,让她跟一个陌生人讲话要更难以接受,又或者,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在制止她拒绝……璩知花保持了沉默。
她保持着出神的姿态,默不作声双眼空无。
窗外,叶珖间隔一定时间再次发问,前后又问了两遍,极有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听帘内迟迟没有回应,心中便有了数。
他像昨日一样把窗帘拉开,果见那名油画女子也如同昨日一般,正端坐屋内。
依旧隐于黑暗,依旧不起波澜。
“我来喂猫。”他扬起笑容。
叶珖今天换了一件衬衣,依旧是极素的风格,浅淡的蓝仿若这个时节不下雨时的天空,干净淡雅。只不过比起昨天来,他肩上的包变成了斜跨的,手里还抱着一盆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花。
像是数十年前的小镇文青,斯文俊秀,文质彬彬。
他把花盆放到窗沿靠外的部分,轻轻拨弄了两下花叶,温声向璩知花道:
“春天正是开花的时候,但我看院子里好像没有种花,就添点颜色进来。”
院子里何止没有花,甚至可以说是全是杂草。
似乎知道不会收到回应,他说完,就转身下了露台,转去猫屋边上给猫咪添粮。
窗边人影离去,璩知花稍稍抬眼。
方寸窗口处,向来空洞而无光的灰暗被阳光取缔,又猝不及防闯入了一盆艳丽的花,分外灼眼。
她忍不住看过去,又像被烧到一般,漆黑的瞳微微一缩,赶忙移开视线。
喂完猫,叶珖重新返回露台。
他从包里拿出布巾,把露台上原本就摆着的桌椅仔细擦拭干净。落座后,他又自斜挎的包里拿出了一本书,随后,就这么披着暖烘烘的太阳看起书来。
猫咪吃饱了饭,见叶珖没走,便轻巧跃出围栏,溜上了桌子,懒洋洋地在他手边躺下,露出柔软的肚皮。
叶珖忍不住笑了笑,分出手来摸摸它,又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日光照耀下,少年带笑的面容被镀上一层暖光,干净澄澈,他看着猫,神色近乎是温柔的。
似无意看到这一幕,璩知花沉寂的心弦似乎被那猫挠了一下,旋即便垂下眼帘,不动声色避开了这一切。
临近晌午,中年妇女又来了。
见到叶珖仍然在这里,她的脸始终绷着,反倒是叶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微笑着下了露台接过她手里的饭盒。
“中午好。”
他神色自然,从容自处,旁若无事地打起了招呼。
但女人明显并没有跟他像昨天那样继续寒暄的兴致,甚至都顾不上多看一眼,甩下饭盒后就匆匆离去了。
她离开后,叶珖把饭放到窗台上,和璩知花道别。
“下午或晚上,多雨应该就回来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他笑容温和,望着璩知花那较之普通人明显要苍白许多的面容,顿了顿,又开了口,语气真诚恳切:“这两天打扰到你,非常抱歉。”
慢条斯理把书本装进背包,之后,将猫也送回猫屋,又添上一把粮,叶珖短暂停顿了片刻,转身离去。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把帘子重新紧紧拉上,而是就这么敞着窗,任由草长莺飞的春漫窗而过。
如果她并不排斥,那可以晒晒太阳。
而假使她真的不喜欢外边的世界,璩多雨今天也会回来,会替她关上窗。叶珖如是考量。
何况,哪怕是短暂地透透风,对身体也有好处。
只希望,这难得的短暂相处中,它们能为冰冷的她添上一抹温度。
院墙外,叶珖面朝窗户的方向站立,他指指天,又指指窗台上那朵花,和璩知花道别。
“天气很好,它需要晒晒太阳——再见。”
阳光透窗而进,璩知花目之所及,高瘦清俊的身影从那一方窄窄的窗口处消失。
微风吹过,她安静地看着窗边,那盆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花正兀自迎风招展,沐浴着灿烂的阳光,生机勃勃。
路边树下,叶珖收回相机,骑上单车离去。
……
日光落了西,朦朦夜色降临,路边昏暗的灯亮起时,铁栅栏的门再次响了起来。
不同于白日里的轻缓低调,而是较大动静的叮铃哐当,然后“哐”地关上。
——是璩多雨回来了。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和风格,璩知花听得真切。
璩多雨进了院子后,没有第一时间去开屋门,而是把钥匙收起来,装着换洗衣服的随身包丢到门口,晃晃悠悠溜达去了猫屋边上。
途中,对脚下干净了许多的院子颇为感到新奇:“这怎么还有条路了,真奇……”
只是,他人还没到猫屋,就先看到了完全敞开着的,毫无遮掩的窗。
璩多雨眼神顿时一凛,神色大变。
跨起一步,他单手撑着露台栏杆直接跳上,旋即没有丝毫停顿地扶着窗沿探头向里望去。
待得看到一片漆黑中,璩知花微微映着路灯光亮的双眸,他才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高高吊起的心口大石落回,转瞬又催成无名火。他开口,语气不善:“怎么不开灯?”
他的身影被暗沉的路灯照亮,描着层不怎么明亮的边,而虽然逆着光,但依稀可见的面庞上,紧皱的眉和下弯的唇角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的不愉快。
见状,璩知花眼神微动,抿了抿嘴,垂下视线。
迟迟没得到回应,璩多雨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过于生硬,于是摆摆手,也不多做计较,只嘀咕着:“既然开着窗户窗帘不敢开灯,那你还把窗帘拉开?”
他说着,伸手把窗帘整理好。
胳膊挥动间,“啪”的声响传来,像是什么被打碎。
璩多雨又拉开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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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身向里,看了看璩知花屋内,四顾之下没看到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便也不做多想,重新把窗帘拉好,窗户关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转身去看了看猫,才回到前头开门进屋。
璩知花始终安静地听着,垂眸出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刚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的璩多雨,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走了进来。
走到门口时,他空出一只手,飞快按开屋内大灯。
璩知花从没主动开过的灯盏被点亮,不见五指的房间顿时被光充斥,整个屋内的一切角落都被照得一览无余。
似乎又想到了这两日那灿烂的阳光,本能地,她绷起了神经,如一张被拉至极限的弓。
好在璩多雨不是第一次开这盏灯——他每次都要开这个;灯光也始终有别于天光……更重要的是,她清楚地知道,就在刚刚,璩多雨已经好好地把窗户给关上了,而且他也在家,即便这样明亮,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很快,她绷紧的弓弦缓缓放松。
不大的房间里,摆设并不算多,除了一张床,一立书柜,一面长桌,外加一把折叠收起的小桌以外,就是璩知花常年坐着的椅,和一副画架。
画架附近堆着许许多多的颜料画板和画布,几乎要堆到房间中央。
璩多雨端着面碗,绕过这些凌乱的物事,把碗放到长桌远离璩知花所以没怎么被堆上东西的边缘,拿出折叠桌打开,在璩知花面前撑开摆放。
“比赛成绩还行,晋级了,奖金五百,下周还得去,再赢了的话,奖金一千。”
他将碗端来放到折叠桌上,然后往兜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小铁盒来,随手丢到璩知花怀里,“喏,给你带了盒糖。”
小盒子上绘着彩色的纹案,中央写着三个印刷体的“水果糖”,看起来朴实无华。
而随着璩多雨把它丢过来的动作,小铁盒里的糖因为这般调转空间而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响动。
璩知花从怀里拿出糖盒,先是握着,又改为双手捧住。
她没有出声,眼帘低垂,仔仔细细盯着小小的糖盒。
璩多雨看她如此这般,心情很好地抬了抬嘴角,先前那点她平白害人担心的不悦,也早已在做饭时就烟消云散了。
没有耽搁多久,他压下唇角弧度,屈指敲了敲桌子:“别玩太久啊,记得吃饭。”
说完,他转身离开:“我去把这几天的衣服洗了,收拾收拾家里——你记得吃饭啊,我一会儿来拿碗,别到时候让我发现你还没吃!”
蒸腾着热气的碗里,是一碗简单的清汤面,上边还卧了个卖相并不怎么好的荷包蛋,和璩多雨的手艺一样。
看着他推门离开,璩知花呆坐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那盒糖,里边是包装花花绿绿的小小糖块,颗颗鲜艳,很是漂亮。
手指拨弄了几下糖块,她捏出一枚剥开,放入了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璩知花手指翻动,仔细地把那四四方方的糖纸在腿上展平,褶皱一点点捻开。
七折八折间,一只纸鹤跃然成型,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最终,它又回到了小盒子里,和众多糖块一起,被她塞到了枕头边。
5. 第 5 章
春暖花开,莺鸣燕啼。
操场里枯黄了小半年的草坪逐渐焕新萌生绿意,换下了冬装,行动重新轻便起来,学生们体育课玩得也尽兴,一直到下了课,还又依依不舍在操场流连许久方才离开。
“哎,雨哥,这回比赛咋样啊?”
三两成群的男生中,有个寸头男生笑嘻嘻搡了搡璩多雨,问道。
他旁边,小平头男生也起哄:“我记得雨哥最早自己出去比赛是初中吧?也没个大人跟着,就敢出去闯,这么到处地跑啊……也太帅了!”
对于这些刚进高中的男生来说,偶尔逃个课,翻墙出去上网打游戏就是极限了。
孤身出门跟天南地北的队友们一起打比赛什么的,那简直是可以和小说里的大侠比肩的事,是一件酷炫值top的“大男主”专属事迹。
于是乎,就着这两句的话头,他们几乎是立即就发散了开来,都围着璩多雨,你一嘴我一嘴地问着,想让他多说点相关的事,听了之后,到时候也好对其他人吹嘘。
璩多雨混在这群都没长开的中二大男孩里很是出挑,他个子很高,眉目锋利,气势不驯,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有点儿凶。
尤其是身上还自带了一股“见多识广”的成熟buff,使得他跟这些小男生们即便人是走在一起,看起来也很泾渭分明,有点鹤立鸡群的调调。
这会儿,听着同伴们的吹捧,他满不在乎地笑笑:“也没什么好说的,对手比较弱,跟我们碰上,也就被打了个2:0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相当爽文的内容,又引得一干男生们嗷嗷叫了起来,群口驳杂地喊着什么“雨哥威武”。
平头揽着寸头,给璩多雨比了个大拇指:“可以啊哥!唉,说起来,什么时候我也能跟你去现场看看比赛啊——”唉声叹气,“我这都十七了,眼看都要成年了,还没离了家里过呢!”
寸头白他一眼:“你敢不敢不说虚岁?”
平头瞪他:“不说虚岁怎么了,不说虚岁我也十六了,离成年很远吗?”
“明明还没过生日,那是十五好吗?雨哥那才是正儿八经的十六。”
璩多雨对他们的拌嘴习以为常,等这争论告一段落,才耸耸肩:“随时都行啊。”
他很坦荡:“我不介意带小孩儿,不过话可得先说好,跟我一道的话,我可不包吃住和路费,食宿路费都自负啊。”
“不是吧,这么抠门啊雨哥?”平头刚露出的欣喜转瞬又变成了哀嚎。
对于零花钱还被家里管制、每周只有固定份额的他来说,想要存出跟璩多雨走的费用,可谓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谁让他还贪嘴呢,平日里划给零食的零用钱是绝对少不了的。
没有在意“抠门”的形容,璩多雨坦然默认,哼哼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了什么去打比赛的?”
“唉,从现在开始存钱,我估计也只能寄希望于……我算算,哦哦——高中毕业之前能跟雨哥出去一趟见见世面了!”
“没出息。”
“……你有出息你拿钱啊?”
“我当然可以——我高二就行了!”
“我靠!真假?”
……
几人有说有笑往教室走,却见前头有一人正从另一个方向走向教学楼。
那人和这些皮实的半大小子明显不同,他肩挺背直,身姿挺拔,比一般男生略长了些的头发梳得齐整,雪白的衬衣下,是垂直熨帖的深色长裤。衬衣纽扣扣到第二颗,袖口也规整地系着,怀里还抱着一沓卷子。如竹似松。
他一路走,吸引了一路无声的注视。
有男生“呀”了一声:“那是那谁吧?……叶珖!就女生们嘴里那个?”
“啧啧,鼎鼎有名的师哥啊,就是跟咱们不一样!这都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平头摇头晃脑,“难怪人家眼高于顶,我要是长这样,我也懒得搭理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女生呢。”
“得了吧你就别酸了——”
寸头惯性怼他一句,又想起什么,看向璩多雨,“诶,对了,雨哥,你那事最后解决了吗?”
“嗯。”璩多雨点头,然后想了想,抬脚往叶珖那边走去,“你们先回教室吧,我有点事,不用等我。”
有人还要问什么,被寸头笑嘻嘻拦下:“雨哥是道谢去了,别管别管,我们回教室!”
璩多雨跟他们分开,几步追上叶珖,还没到近前,扬声开口:“学——叶珖学长!”
叶珖闻声驻足。
他侧首,和快步走来的璩多雨对上目光。
大约知道了对方来意,叶珖微微一笑:“回来了?”语气熟络,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比赛还顺利吧。”
“还行,对手比较菜,托学长的福。”璩多雨咧嘴笑笑,“走呗,边走边聊!”
不管他喜不喜欢叶珖,但拜托了别人帮忙,事后也总要来道个谢。
对这个建议叶珖欣然应下,依言继续提步前行,口中笑道:“实力足够的人,往往可以大方地把成功的理由交给任何人。”
没有什么露骨的夸奖,却让璩多雨听着十分舒畅。
他免不得在心里嘀咕:难怪这么多人会喜欢叶珖,果然,很会相处的艺术啊。
璩多雨心里舒爽,忌惮稍减,笑容也真了几分:“还没谢谢前几天学长的帮忙呢,没让我家的猫饿死。对了,我家院子看着也不大一样了。”
叶珖道:“没什么,陪猫玩了一会儿,怕它被虫子伤到,或者误食虫卵什么的,拔了几根草。”
璩多雨这才反应过来院子里为什么看起来不一样了,他看了眼叶珖侧脸,真心实意地感慨:“怪不得……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啊!”
叶珖不在意地笑笑,也不接这个话茬。
然后想到了什么,他脚步微顿,略略思考了片刻:“说起来……”
璩多雨疑惑:“什么?”
叶珖斟酌着措辞:“你家里的那位女性,不知道她……”
“——你见到她了?!”
他话音没落,璩多雨眼神就陡然一厉,倏地扭头,声音冷凝,又重复了一遍,“你见到她了?”
过于激烈的反应。
叶珖眸中微微一动。
他神色不变,态度依旧平和,温声解释:“嗯,意外见到了她,所以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如果不方便透露的话,就当我没问好了。”顿了顿,又宽慰道,“我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别人。”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寻常,又或者是对自己的情绪波动太过视而不见,璩多雨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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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量了叶珖一会儿,似乎在探究什么。
半晌过后,璩多雨摇头:“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姐,暂时借住在我家。”
“原来是这样。”叶珖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确实有猜测过,她或许是璩家的亲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并没有超出预料。
看他似乎是真的随口一问,不怎么感兴趣,璩多雨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在对方并不在意的前提下,他也有了解释的心情。
转瞬过后,他又开了口:“她性格有点怪,不太喜欢搭理人,学长不要介意。”
叶珖微笑颔首:“我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楼梯口,叶珖侧眸道:“就到这里吧,我去趟办公室,下次再聊。”
璩多雨也随意一点头:“行,你去吧学长,我也回班了。”
他挥手,“回聊。”
从后门进班回到座位,教室里一片吵闹。
前排戴着眼镜的班长正说些什么,璩多雨一句也听不清。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放弃辨认,直接抬腿踢了踢前边人的凳子。
一个男生扭头看他:“怎么了?”
璩多雨问:“班长说什么了?”
“哦,说家长会呢。”男生答,“上星期咱们不是月考完了才放假的么,小眼睛说这周五、哦也就是明天,让家长来开家长会。”
他又补了一句:“咱们这不是上了高中后也没咋开过家长会么,所以小眼镜还说,这回学校要求家长都得来。要是哪个学生没把家长叫来的,之后还要请家长呢!”
璩多雨嗤笑:“家长会都叫不来的家长,能被他们请来吗?蠢不蠢。”
男生沉重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璩多雨也不再多说什么,接下来是最后一节课,他要补觉。
一觉睡到放学,他收拾书包回家,半路拐去菜市场拣了点末班的菜。
晚上煮了碗大杂烩的汤,上头飘着几朵香菇。
璩多雨端着汤开灯的时候,璩知花正在画画。她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颜料块,拎着画笔在画布上涂着,很是沉浸。
他放下汤,一转身,看到她画布上暗灰的背景和纯黑的花,有些烦躁地从前往后捋了一把头发。
“我说……编辑之前给你写的信你到底看了没?你总是画这些东西,那是没办法帮你出版的。这些是换不了钱的!”
璩知花看向他,似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火。
璩多雨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和地道:“编辑说了多少次了,画点阳光积极的东西,那才是能够出版能被选中做插图的。”
璩知花抿抿嘴,沉默垂下眼帘,手中画笔也停了。
见她这一副样子,璩多雨挑起嘴角,脸上是在笑,声音却渐渐没了耐心,“——算了,我倒是无所谓你画什么,随便你想画什么都行。但如果都是这种东西的话,下次就别让我替你去见编辑了,我也很忙的。”
他丢下几句话,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门。
来自璩多雨的,突如其来的怒火。
随着他离去,璩知花抬眼,色泽暗沉的瞳孔不安地晃了晃。
她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被甩上的门,然后沉默着放下了笔,去桌边捧起了他端来的汤。
6. 第 6 章
天刚亮起,家中就有了人为制造的动静。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璩多雨赶早出了门,一天的课都上得困倦不已。
照例的自习课也拿来补觉,临近放学才醒来。
旁边的寸头拉着凳子靠近,奇怪地问他:“怎么了雨哥,昨晚没睡好?”
璩多雨打了个哈欠,依旧有点提不起精神,口中随意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怎么做到又去打比赛,考试还能考前几的?超能力吗?”
“……靠!”
想到他这次月考的成绩,寸头平头顿时没了话:“你又熬夜学习,真不拿我们当兄弟!!”
插科打诨间精神回转,璩多雨笑笑,正准备说什么。
却听寸头“哎哎”两声,径直往教室外头奔去:“等会儿再说啊雨哥,我爸来了,我先去接他!”
璩多雨抬头看去,教室外,一个中年男人笑容满面站在那里,对着刚刚窜出去的寸头道:“大宝,爸没来晚吧?”
寸头小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你是第一个到的!走吧爸,咱们进教室去!”
璩多雨顿觉无趣。
他草草收拾了书包,拎起跨到肩上,转身出了教室。
一步三阶。只是,还没下一层楼,璩多雨的脚步就蓦地被叫停。
班主任沉着脸叫住他:“——璩多雨,哪儿去?”
璩多雨头也没抬:“回家。”
班主任皱眉:“你家长呢?”
“我没家长。”璩多雨道。
他懒懒散散地站着,肩膀塌下,书包被一只手拎着垂在一边,整个人看着漫不经心的。
毫无疑问,这幅模样在长辈眼中,绝对是不满催化剂。
班主任彻底冷下脸,厉声呵斥:“给我站好了回话,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璩多雨叹了口气,无语地站直了身子,沉默看向班主任。
他用眼神表达了想法:行了没?
班主任被他这毫不在意的态度激得怒火高涨,强压着才没当场骂人,只是面色沉得要滴出水来。
“没家长是怎么回事,报道的时候你家里人就没来,这是又不打算来了?虽然你成绩不错,但是家长这么傲慢是不可以的!有天大的事能大过你的学习?工作再忙也不能不来,请个假多大的事?这代表着你们整个家庭对待你学习的态度!”
璩多雨听得无奈,实在懒得伺候这其他同学们口中的更年期大叔,但更怕真刺激得过了火他搞什么家访,只能耐着性子重复:“我都说了我没家长,老师您没有听到吗?”
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这小子还是死性不改,班主任头疼不已。
璩多雨在班里一向就比较刺儿,但成绩还不错,秉着好学生宽松的原则,班主任平日里也就没过多限制过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到了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步,还敢这么顶撞老师。
两人僵持,气氛紧张之时,一个声音突然横里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份“剑拔弩张”。
“您好,是李老师吗?”
声音有些耳熟——
璩多雨和姓李的班主任一起扭头,只见叶珖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单手拿着记录风纪分的本子,看向这边。
一见到他,班主任神色就是一缓,火气也散了许多。
“是小叶啊——巡视呢?”他语气和蔼。
叶珖礼貌地低了低头:“是的。今天高一家长会,学生会特地派了高二的成员出来巡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略作解释,又询问,“我看李老师和这位同学在说话,不知道这是发生什么了?”
其实是因为班主任这边的声音太大,逐渐多起来了的家长们不敢靠近,也吸引了附近的学生会成员。
见两位主人公的另一位是璩多雨,叶珖便主动担下责任,自己前来查看情况。
身为资历丰厚的教职工,班主任也明白,这其实是他们把叶珖给引过来的,所以,他不仅没责怪对方管事儿多,反而和善地笑笑。
然后,又冲璩多雨哼了一声:“还不是家长会么!这学生口口声声说什么他没有家长,你说说,这不是存心跟老师作对吗?”
闻言,叶珖看向璩多雨。
璩多雨对他耸了耸单边的肩膀,唇边勾着抹无奈的弧度。
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叶珖轻轻颔首:“原来是璩学弟——李老师,他也是学生会成员,我对他还算有过一些了解,可以跟您通通气。”
他不疾不徐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他的家里情况确实特殊。平时学弟连做饭都是自己动手,家长的确不能到来,这应该算是不可抗力。”
听他这么说,李老师皱了眉,怀疑地看向璩多雨。
璩多雨摊手,叹气:“我早就说过了啊,您不信么不是?”
班主任:“……”
他又看向叶珖。
四目相对,叶珖脸上有些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似惋惜似遗憾:“他家里……还请老师多多体谅吧。”
他言语诚恳,表情又不似作伪,很容易便能取信于人。最重要的是,叶珖这个学生,有一个在所有老师口中一贯的好形象在那里放着,李老师这才信了几分。
随后,他沉默良久,冲璩多雨一挥手。
“你走吧!”
得了准许,璩多雨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拎着书包抬腿就走。引得班主任又是一阵暗火。
叶珖歉意地冲李老师笑了笑,多少宽慰了对方一些,随后也跟着下了楼。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楼下,璩多雨才看向叶珖。
“谢谢学长,又帮了我一次。”
“举手之劳,没什么。何况你确实情况特殊。”叶珖道。
璩多雨扯扯嘴角,弧度中带着点嘲讽:“话是这么说,但是又有几个人相信呢?毕竟谁能真的没有家长,又不都跟猴哥一样,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叶珖微微一笑,并不附和这玩笑。
停顿了一下,他随口般问道:“你家里的表姐呢,怎么不叫她代你家长来开会?”
谁知这话刚一出口,璩多雨就变了脸色。
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片刻,璩多雨冷着脸开了口,他语气生硬,完全不见刚刚的友善感激:“……一个狗屁闲话会而已,还没有必要麻烦她。对了学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对叶珖一示意,也不等对方回应,就拎着包甩手离去。
叶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
她、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子,或者说,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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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璩多雨这里,似乎是一个禁忌话题。
收拢思绪,叶珖收回视线,继续今天的工作。
县城高中不多,相对应的,每所高中学生都不少,南高更为尤甚。
而到了家长会的时候,三教九流的学生家长们混在一起,场面就更混乱了。
为了不妨碍高三学生备考,校学生会只招收高一高二的学生,且人员并不多。像是维护校园秩序这样的活,一般是用不上高一新生的,于是每到这时候,高二的几个学生会成员便都会忙得团团转。
叶珖刚给一名不识字的家长指过方向,就又被一位腿脚不好的老人找上了。
他把本子合上,微微俯下身,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问清楚老人孙子的所在班级,引着她往教学楼走。
像一根翠竹,可弯不折,韧而直。
去而复返的璩多雨站在校门口的角落,眯起眼睛望着叶珖的身影进进出出。
良久,他回身低头钻进门卫室,自顾自抽了凳子出来,跟门卫随便扯了几句,从包里拿出作业,吊着胳膊开始做题。
等璩多雨把大部分作业写完,太阳已经落了西,低暗的天空蒙着一层红色的光。
门卫大爷坐在璩多雨身边,啧啧称奇:“小伙子做题这么快?”
“还行吧,也就那样。”
璩多雨收起书包。
校园里的家长学生们也散得差不多了,远远的,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从教学区拐出来,那道影子逆着光,披了一身红橙色的暖边。
璩多雨匆匆跟大爷打了声招呼,提起书包低头钻出门卫室。
“叶珖学长!等等。”
叶珖推着自行车走近,他抬头,身量高挑的男孩儿正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璩多雨?”
被璩多雨拦下,倒真是意料之外。
几步走近,璩多雨把书包丢到背上,朝叶珖露出个笑容:“不好意思啊学长,我想了想,你毕竟帮了我,又是为我着想,想替我找个解决办法,只不过是不太清楚我家的情况而已,横竖都是一片好心,我不能那样对你说话,态度太不好了,就想着跟你道个歉。”
他说完,正经肃容:“对不起啊,学长。”
叶珖微怔,旋即一笑:“不用。谁都有难处,我理解。”
璩多雨下巴一抬,冲着校门外呶呶嘴:“边走边聊?”
“好。”
两人走出百米,璩多雨才又开了口:“其实……也不算什么难处吧。主要还是我的问题,我不想让她被这些事烦到。”
叶珖明白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你表姐?”
璩多雨停顿了片刻:“对。”
“你既然见过她,那大概应该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嗯,是有一点点小问题的。”
他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但我觉得这一点了解可能还不太够。作为赔礼,我应该坦白事实,不能让学长被瞒在鼓里,毕竟,以后可能还需要学长你多多照拂。”
叶珖不由地侧首,心湖风吹水波涟漪皱。
他开口,不动声色:“你是说……”
“学长。”璩多雨点头,接着道,“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介意来我家做客吗?”
7. 第 7 章
璩家的小院离学校不算近,但也不算远。
叶珖推着车,跟璩多雨一起步行,两人脚程不慢,走了约莫有二十来分钟,到达了那小院子。
走到院外时,叶珖下意识抬眼,往露台上的窗户方向看去。
窗户虽然开着,但厚重的帘遮住了一切,不漏分毫。
“我们家只有我和她在,没大人,所以没什么避讳。”
说着,璩多雨打开屋门,站在玄关处等他,“进来吧学长,就不用换鞋了,随便点就行。”
叶珖轻声说句打扰,跟在璩多雨身后进了屋。
这是他第一次进来。
虽说璩多雨口称没有避讳,但主人家的客套是一回事,客人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了。
简短的参观中,基本是属于璩多雨介绍到哪,叶珖的视线便落到哪。
尽管如此,也够大致了解璩家的情况了。
看格局,璩家似乎是小三室,那位女郎的房间和另一间是朝南的,而璩多雨进去放包的那间朝北。
璩多雨短暂回屋时,叶珖就在原地等候,眼眸微阖,安静地站立着。
璩多雨放下书包出来,便带着叶珖往一处房间去。
“我表姐……嗯,她叫璩知花。”
边走,他边简短介绍了一下,“学长你之前可能只匆匆见了她一面,不太清楚具体状况,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她。不过在那之前,我先提前替她道歉。”
“道歉?”叶珖侧目。
璩多雨面现无奈:“……嗯,道歉。她脾气有点怪,所以如果等下她让学长不高兴了,还请多多担待,她绝对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太习惯而已。”
语焉不详的内容,璩多雨却说得郑重,叶珖缓缓点头。
“嗯,没有关系。”
当然是没有关系的。
简短的两面之缘,他对璩知花的情况也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一点早已经知道的小事情而已。
到了璩知花门外,璩多雨敲了几下门,像是在知会里边的人,然后,他朝里喊了一声:“我进来了。”便推门而入,啪嗒开灯。
先前的两次接触中,虽然都是白天,但鉴于室外明亮屋内昏暗、又不便多看,叶珖最多只觑见了璩知花面前的方寸地板而已。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这间屋内的摆设。
只一眼,就礼貌地收回目光。
与大灯同时亮着的、昏暗的暖黄色小灯下,璩知花正坐在画架前。
她赤着的脚下堆放着一堆瓶瓶罐罐的颜料,裙摆上也沾着不少颜色。
听到了屋内来人,她只从画架后微微偏头看了房间内多出的两人一眼,就又移了回去,不声不响地继续画画。
“我带同学来家里玩,顺便给你看看他。他叫叶珖,是我的学长,前几天还来帮我喂猫了,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
璩多雨站在入门两步的开关处,虽然突然带人回来,但很有分寸感,并没有贸然带着外人靠近,就这么隔着段距离地跟璩知花说着话。
叶珖则主动落后璩多雨更多几步,始终站在门外,不曾真正踏足这属于女性的私密空间。
璩多雨的话音落下,璩知花把视线从画板上移开,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平静地转开目光。
她不说话,不理人,只是看了这么一眼。
璩多雨微微抽了一口气,眉尾落下些,有些无端的憋闷。
即便他原本也不太喜欢叶珖,但那只是没接触时候的印象,更别说现在,叶珖是他带回来的人——
璩知花这样的态度,虽然心里也明白地知道她没有那个意思,但……就结果而言,就是狠狠落了他的脸。
不过碍于叶珖在这里,璩多雨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对于叶珖来说,仅仅这一眼,就已经足够让他讶异了。
之前,无论他说多少,璩知花从不理会他。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分过来一个,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而现在,她不仅没在发呆,且这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凭主观意识看了他们两眼。
——她并没有完全地封闭自己。
她会对周围的人说的话起反应。
当然,叶珖并不会以为她是在看自己。
她第一次看过来时,是因为璩多雨的走近,第二次,则是璩多雨再度开口,很明显,他是沾了璩多雨的光,才能换得这女郎一顾。
但这已经足够。
——她不是没有灵魂的油画,她有自己的意识。
或许,她只是被暂时封在了画里。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更多。
浅淡的,无法忽视的感动缓缓蔓延开来。
只要拥有灵魂,那就意味着,她还有能够重新活过来的一天。
叶珖眼睛微敛,看向璩知花层层叠起的裙摆,看着那爬上她裙摆的颜色,唇边也渐渐染上无所察觉的笑意。
颜料可以,光就也可以。
或许,她会有苏醒的可能。
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简单的寒暄和会面结束,璩多雨亲自送人出了大门。
院门处,他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学长,她、嗯……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这样,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也没有给不待见你。”
叶珖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没有的事。而且我很高兴,你能带我来这一趟。”
璩多雨心中明了,这又是标准的场面话了。
对比之下,他更有些惭愧。
“真的对不起……不过,学长,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拜托你。”
“喂猫吗?”叶珖问。
“……对。我明天还得去打比赛,这次赛程短一点,所以不用今天走。”
“好,我会来的。”
……
目送叶珖骑上单车离去,璩多雨脚下一顿,转身回屋。
他没有去厨房,而是径直进了璩知花的房间。
璩知花见他去而复返,有些疑惑地微微蹙起眉,偏头看向他,似在询问。
“你现在连对着我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吗?”
璩多雨抿了抿嘴,沉默半晌,又沉郁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璩知花微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见她依旧是这种反应,璩多雨有些恼火。
“你平时不出门,不见人,不见光,甘心做个黑暗里的吸血鬼,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你能不能把我当个人?”
越说,那点在心头缠绕多日的低落情绪便愈发聚集起来,化作浓重的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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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让他语气无意识又重了几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我从来不往家里领朋友,连猫都是养在院子里头,不就是怕吓到你吗?这么多年了,就这么一次,还是因为你先让人家见到了你,我怕解释不清更落人口舌,才主动带他过来。结果你还是摆出这副冷冰冰的样子……你在给谁脸色看?”
完全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璩知花被他的突然爆发惊到,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而后,她无声地低下头去,手指紧紧攥着画笔,眼眉低垂,指节泛白。
璩多雨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状况,怨气怒气交织,最终凝成挥之不去的委屈,他语速越发急促: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每天每天每天,都只会把自己关在这不见五指的黑屋里——你自己说啊,直到姥姥去世,你有让她宽慰过一天吗?”
璩知花捏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上边的颜料又沾上了裙子,她茫然地看着那一笔,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话赶话,一连串下来,璩多雨有些收不住这过激的情绪,良久,他才缓和下来,扯了扯嘴角。
“……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呢?”
“我每天脚不沾地,连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我又是为了什么?”
他喃喃着,“为的是在学校里被老师指着鼻子教训、为的是低声下气到处求人,求他们来帮我喂猫帮我给你送饭吗?”
璩知花从没听过他一股脑说这么多话,也从没听他说过他在外边的经历,如今乍然听到,一时也忘了害怕,愕然地抬头看向璩多雨。
渐渐平静下来的璩多雨,又被她眼神里的疑惑不解给深深刺到,他有些自嘲:“好吧,我知道你讨厌我,也没指望你喜欢我。”
“但是,但是——”
他甚至带了些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偶尔也正常一点?还是说,难道看到我现在这种,完全脱离普通高中生活的样子,你会觉得很高兴?”
“不……”
璩知花有些茫然地启唇,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都有些飘忽。
“……所以我说,我真的搞不懂你。”
璩多雨无声叹息,“连我都搞不懂你,璩知花,这世上还有谁能懂你?”
听出他声音中浓浓的疲惫,璩知花手腕微抖,画笔脱手,掉落在了裙子上。她有点慌乱地把笔放到另一只手里,手足无措了半晌。
而后,她张了张嘴,犹豫着,干涩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
璩多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命般摇摇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说罢,他转身离去,关上了门。
璩知花咬着嘴唇,死死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久久不语。
晚些时候,璩多雨过来送饭,全程也没有再开口。璩知花有意叫住他,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最终也只能作罢。
直到隔日早上,旭日初升,璩多雨背上包踏着晨光离去,二人也再没有任何交流。
钟表滴滴答答走着,璩知花坐在椅子上,听铁栅栏合上又落锁,难言的情绪萦绕心头,浓稠得化不开。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心情。
只是觉得,心脏似乎被谁给攥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8. 第 8 章
秒针滴滴答答地走过,当它不知疲惫地转过数不清第多少圈时,微小的、不知道被放轻了几倍的声音响起。
那个铁栅栏制成的矮门,再一次发出了声音。
有人打开了它。
璩知花从朦胧中回过神,随手整理了一下裙摆,将意识从混沌中抽离出来。
隔着厚厚的窗帘,轻缓均匀的脚步声渐次传来,逐渐靠近。
接着,那个听过数次的、略微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含蓄守礼。
他说:“你好,我是叶珖。”
璩知花安静地坐着,视线没有着落点,泛着空,直到叶珖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好,请问现在方便、我打开窗帘吗?”
璩知花沉默着,没有出声应答,只是略微坐直了身子。
大概三次之后,他就会拉开窗帘吧。她想。
窗外露台上,叶珖极富耐心地等候着,然后又重复问了两遍,才提步上前,掀开那层垂坠的帘。
上午的阳光正好,投在那个身姿笔挺的年轻人身上,灿烂而耀眼。璩知花坐在阴影里,只消看过一眼,便眼睫微颤,垂下视线。
叶珖把窗帘拉开,仔仔细细地规整好,放下背着的包,打招呼道:“上午好,璩小姐。”
因璩多雨的缘故,她的姓名得以被告知。
璩知花。
单就名字而言,已经足见所赋予的美好期盼。
招呼打完,见璩知花没有回应的意思,叶珖离开露台,拐向猫屋的位置。
“上午好,我又来看你了。”
早在他进来时,猫就已经跳上了小屋,此时更是对着他轻软喵喵了几声,引得叶珖一阵无声的笑。
添食味粮加水,陪着猫用完餐,叶珖才回到露台,清理了桌椅后坐下。
他泰然自若地打开背包,从中取出一包旧报纸团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来。
叶珖一举一动极为随意,像是出门踏青一样,完全没有在别人家“做客”的拘谨,他随口般地跟璩知花聊着天:
“为了今天来这里晒太阳,我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才把这周的课业任务给完成。”
说到这里,他又提了提唇:“多雨总要出门打比赛,还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估计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真是个优秀的好孩子,很多同年龄的男孩都做不到这样。”
他语气熟稔,接以开玩笑似的自我调侃,“——我就从来没有这么勤奋过。不过偶尔尝试这一次,感觉还不错,今天算是没有任务一身轻,能够随便晒太阳赏春色消磨时光了。看来以后可以保持这个习惯。”
璩知花本来不怎么在意他说什么,直到璩多雨的名字被说出,才略略集中了精神,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地听着。
叶珖刻意地不去看她的反应,不把视线往那边转移,所以,也完全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在听。
但,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毫无疑问就是从和两人共同相关的人或事开始。
他闲聊般地,拣着璩多雨相关的事情和她随意说着话。
璩多雨外貌优越,也比大多数男孩稳上不少,再加上个相当有个性的脾气性格、以及会独自出门打电竞比赛的buff,在学校是很受男生女生们欢迎的。
只要稍微有心地留意一下,就不难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流言和消息。
正正好派上用场。
叶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手上动作也没停。
打开那包得严实的旧报纸,“哗啦啦”的清脆声响传出。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其中拨弄了两下,一把漂亮的贝壳从里边中滑出来。一并掉出来的,还有一个长条状的小布包——这竟然是一包各式各样的贝壳。
捏起几个在手中晃了晃,他制造出些许声音,止住了先前的话题,继而若无其事地道:“趁着今天悠闲,就来做点消磨时间的事情好了。”
贝壳相碰撞击发出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十分独特,璩知花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稍稍抬了抬眼,想看上一眼,但那少年正端正坐着,能够看到的只有上半身,入目是干净合衬的上衣,桌子则被窗下的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
心里似乎有只小猫在挠,璩知花眼波微动,抿了抿嘴。
露台上,叶珖倒出一把贝壳,又在小布包里摸了摸,取出一柄短短的锉刀。
他拿出MP3放到桌上,小巧的播放器中,传出舒缓的乐声,是支钢琴曲。
叶珖不再说话,他垂下眼,仔仔细细地磨起了贝壳。
指腹抚过硬贝边缘,被突出的棱角划蹭的感觉格外明显,他神情专注,认认真真磨平每一个外凸不平的小刺,直到把那枚小小的贝翻来覆去摸上几遍检查,处处圆润光滑,方才停下手,把它放到右手边,然后拿起下一个。
不知何名的钢琴曲宛转悠扬,和着鸟的轻鸣,清透的阳光透过树荫,投射在窗边的人身上。
少年人白皙面庞似乎泛着光,整洁的衬衣盛着刺眼的亮,眼睫忽闪间,细小的暗影落在他眼睑。
纵然心中忐忑,璩知花依旧忍不住悄悄向他看去,然后毫无意外地被那股蓬勃而满盈的生机攒住目光,一时竟挪不开眼。
……这是怎样青春而美好的生命啊。
她无不艳羡地想。
犹疑,徘徊,试探。
是她想看、又不敢看,连午夜梦回都不敢梦到的存在。
唯有在此刻,璩知花才敢鼓起勇气,稍稍将视线投注。
仿若阴暗的、丑陋的,天生只能隐于黑暗中的生物,窥探并艳羡着,这等可望不可及的光。
视线将少年的轮廓缓缓勾勒,璩知花脑中那副暗沉单调的画布上,第一次,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但真正属于外来者的轮廓形态。
花季,日光,青春。
璩知花出神地望着,目光透过叶珖,看向了悠远缥缈的岁月,兜兜转转,不知飘向了何处。
她又发起了呆。
……
——她在看他。
当察觉到这一点后,叶珖的状态就整个定住了,分毫不曾挪动。唯恐惊扰了这只偶然投来目光的蝶。
悠然的乐声中,他无声端坐,尽量用最小的幅度完成着手中的活计。
当一把贝壳被打磨完毕,叶珖已经坐得腰背发硬。
侧目看向窗内的璩知花,见她正独自出神,他眸底晕上柔软,不着痕迹地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酸的手腕和脖颈。
把贝壳堆放到一边,叶珖作势在布袋中摸了摸,然后转头看向屋内,含笑扬声。
“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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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忘带了一些东西,可以麻烦一下你吗?”
璩知花被他的声音拉回神,仍有些迷蒙地将目光投过去。
见状,叶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并继续说下去:“请问能将家里的针线借我用一下吗?”
璩知花微微蹙起眉。
多年来的习惯,她下意识便想无视。
但、这个人,他……
璩知花思路有些打结。
啊、这个人…他怎么了?她为什么要用“但”来转折呢?
终于,她找到了答案。
——这个人,是唯一的一个,被璩多雨带来家里做过客的。
甚至为此,他还生气了。
璩多雨说,让她正常一点。
正常一点……那,面对璩多雨同学的、一个并不过分的请求,她是不是该答应?
双唇紧抿,璩知花陷入思考,微微踌躇。
她表情变化幅度极小,叶珖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好似对她的纠结有所察觉一般,完全不催促,只等待着。
书上说,每一个有封闭自我的人,都会在心里给自己设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
那么给自己设下障碍的人,在试图迈过那道障碍时,应该都会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虽然并不知道璩知花给自己设下的“障碍”是什么,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但在她那具空壳一样的身体内,一定还藏着一团渴望沐浴春光的灵魂。
每一次,当阳光照进屋内,她都没有拒绝、也没有闪躲,只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那份暖意。
——她并不害怕阳光。
任谁来,得出这个结论都毫不费力。
或许也会忍不住想:当她看着地上的光芒时,是不是也会有一瞬间在悄悄渴望着,能够亲自触碰片刻?
叶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是知道的。她在权衡,在思考,在用自己的意识,对抗曾经亲手设下的“障碍”,迈开走出自我世界的第一步。
良久,当昨晚璩多雨发的那一大通火不可避免地占据了主要思绪后,她心中摇摆的天平彻底倾斜,终于做了决定。
纤细的手指攥上宽大的裙摆,璩知花屏着呼吸,第一次在外人的面前站起身来。
足尖触碰地板,层层叠叠的裙摆垂下,花边遮盖了那双脚。她低垂着眼,下巴内敛,动作缓慢。
璩知花离开椅子,一言不发走出了房间。
叶珖无声微笑着。
无人知晓处,平静的湖面,仿似掀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澎湃惊涛。
毫无疑问,璩知花是极为漂亮的。端坐时像一幅画,虽空洞幽寂,却宁静而神秘;动起来时,又似古旧八音盒上的女郎,即便旋舞得非常慢,但处处透着古典的优雅和恬淡。
这是一种岁月沉积淀出的质感,如同一株埋在地底酝酿了千百年的花,还未破土而出,便能引来孜孜求知的年少学者,日日夜夜蹲守照料,只为得见它绽放的一刻。
叶珖将猫咪抱上腿,轻轻地抚摸着顺滑的毛。
他被她吸引。
这一点,从第一面起,他就已经察觉了。
只是,他从没想过。
这份怦然,竟如此热烈。
9. 第 9 章
璩知花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将针线盒子找了出来,拿到手后,重新回到房间。
叶珖已经回了凳子坐下,正单肘支起撑着下巴等候。
见到她回来,他温和称赞:“好快。”
璩知花没有回应这句,她握着巴掌大小的针线盒,在明暗分明的地板边缘驻足,迟迟不曾前进。
叶珖打眼看着,似乎并未发现她的踌躇,含笑开口:“主要是这次出门匆忙,明明知道今天要用,还是忘记,多亏你帮忙。”他不动声色悠悠说道,笑容真挚,“谢谢你,璩小姐。”
明明还没有拿到,明明她并不打算向前。
璩知花站在阴影中,听着叶珖的声音,目光锁在明暗边缘犹豫许久,终于将眼睛一闭,屏着呼吸踏入了那方多年未曾触及过的世界。
如同将要迈向刀尖起舞的芭蕾舞者,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直,她小心翼翼,如登薄冰。
只一刹,被囿于四方窗格的阳光便沸腾起来,仿佛有了活跃的舞台,它们争先恐后漫上她裙角,然后向上,爬到那窄细的腰肢,最后,落在一张苍白而秀美的脸上。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与焦灼。
温热的、柔软的光洒落肌肤,像在亲吻着她的脸庞,又像在呵护着最娇贵的花朵,轻柔缱绻,悉细如尘。
璩知花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眯着眼,适应了这份陌生的感受。然后抬起胳膊,从垂坠的衣袖遮挡下伸出手,将那个针线小盒子放到窗台上。
没有说话,她回身离开窗边,坐回原位。在整个过程中,安静得像是个机械的木偶。
但她知道,叶珖也知道,她不是。
他拿起那个小盒,笑容比阳光更柔软:“我拿到了,谢谢。”
语毕,没有多说什么,他重新投入了忙碌。
见叶珖简单感谢之后,就再次低下头去,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拘谨,也并不打算和她过多攀谈,璩知花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松开。
她忍不住想,原来阳光闻起来,是这个味道的。
原来之前发出响声的,是贝壳。
是的,她刚刚偷偷看了一、……也不算偷偷,她光明正大地看了一眼——
那桌子上零散堆放着的,就是贝壳无误。
贝壳嘛,她在很多很多年前,也有见过的,也拥有过。
那是一串漂亮的,多彩的手链。
……不过,是谁送的来着?呆坐着,璩知花有些迷茫地陷入了回忆。
……
时间分秒流逝,临近中午,送饭的女人又来了。
叶珖没等她出声,就关闭了MP3,主动起身下了露台。
窝在他身上半天了的猫也跳下膝头,跟着他下去散步。
送走女人,叶珖把饭盒放到璩知花窗台上,重新坐下,去拾掇起那一堆贝壳。
“要吃饭了吧?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离开。”
璩知花被唤回神,她有些迷惑地想着:他呆在这里一上午,到底在做什么……那堆贝壳,又是做什么用的?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先去一边玩。”
把猫从怀里抱出,叶珖起身,在窗户上方摸索了一阵。
随后,他后退几步,仰头看向窗户。
“嗯……虽然有点简陋,但是好了。”
闻声,璩知花也下意识抬头看去,恰逢一阵春风拂窗。
“哗啦啦……”
清脆空灵的声音入耳,根根串着贝壳的绳子随风晃动。大小均匀、但形状与颜色各异的贝壳折射着太阳的光亮,有瞬间的流光溢彩——那竟是个风铃。
璩知花有些愣怔。
露台上,叶珖却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他把桌子上散乱的工具装回小布袋,又把针线一一缠好归整,放回盒子,然后,他将针线盒子送到餐盒旁边放下。
“传说中,贝壳的风铃可以寓意平安,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单肩挎好背包,叶珖朝仍盯着风铃兀自出神的璩知花笑了笑:“不过,不管有没有用,无聊的时候,让它陪你解解闷倒是可以的。这个是它的职责。”
收拾好一切,他转身下了露台,把猫放回栅栏里,然后离开小院,锁上大门,最后,他站在院墙外,冲着璩知花挥挥手。
“我走了,记得吃饭。再见。”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四四方方的窗口消失不见,璩知花仍然怔怔地看着那串风铃。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阵阵微风渐次吹过,风铃叮当作响。
她站起身,赤脚小步走近窗边。
忘记了泾渭分明的光和暗,忘记了正午存在感无与伦比的日光。她定定地望着檐下那串风铃。
许久过去,璩知花跌回椅子,眼眶莫名泛起酸意。
檐下听风。
风声竟如此悦耳。
……
暖阳当空。
昏暗的房中,璩知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在屋内听着风铃偶尔作响,数着钟表漫步,内心一片安宁。
熟悉的开门声再次响起,她知道,是那位少年到了。
璩知花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等待着那轻而稳的脚步声靠近。
照例的三次询问后,窗帘被拉开,碰得贝壳风铃哗啦啦作响,璩知花的心中的弦也跟着嗡鸣起来。
叶珖拿着一捧鲜花,笑容温煦地看向屋内。
他道:“上午好,我又来叨扰了。”
璩知花没有出声搭理这声招呼,却微微抬起头,静静地和叶珖对视了片刻。
上午好,她想。
短暂的停顿过后,完全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回应的叶珖率先移开目光。
把花放在窗台上,他温和而有礼地颔首,继而转身离开露台。
“……我先去看猫。”他说。
“它可能已经饿坏了。”
璩知花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处,微微疑惑地偏了下头。
璩多雨说,让她正常一点。
她以为,能够如常地和人对视,就是其中一项正确的、需要注意事。
难道……不对吗?
猫咪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被冠以“饿坏了”的贪吃鬼名头,在叶珖的注视下,悠然自得吃着饭,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响。
叶珖指尖拨弄几下猫咪耳朵,小猫跟他也熟了,不躲不闪,由着触碰。
不多时,猫咪吃饱喝足,又舒服地蹭起了他的手掌,叶珖重新返回露台。
他慢条斯理把袖口的纽扣解开,挽起到到臂弯,随后,拿起那捧被仓促放下的花,悠然自得地整理着。
“你认识这种花吗?”他倚在窗边,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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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
璩知花不认识。
其实,她刚刚就在看这束被放到窗沿上、而不是被墙遮挡住的桌子上的花。
那花朵不大,小小的,但开了很多朵;叶瓣层层叠叠,花朵也开得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花缀在浓绿的叶杆上,算不上很精致,细看却格外漂亮。
叶珖只停了一小会儿,就自问自答道:“这是太阳花。”
“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它有一个很悲伤的典故。”
璩知花抬眸,乌黑如墨的双瞳专注而沉静。
叶珖微微一笑,语气平和:“从前,有一个美丽却不幸的女孩,她叫做明姑。”
“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另娶,但是新的妈妈却对她不好。明姑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日积月累,继母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顶撞了继母。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一句话的忤逆,继母剜掉了她一双漂亮的眼睛。”
从没有谁这样温声细语地讲过故事,璩知花不由地便听了进去。
听到这里,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句话,一双眼吗?
“明姑瞎了眼睛,身上也有很多伤口,她的世界里再没有了光。于是她想,我真的要继续这个样子吗?我要永远沉溺在黑暗之中吗?她有些悲伤,还很难过。她想,这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被黑暗吞没呢?”
悦耳醇澈的嗓音回荡在小小的院落中,叶珖缓缓讲述着故事:“于是明姑逃走了。”
“她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逃离了那些本来就不该她承受,却被强加在身上的不幸。终于,浑身带伤的明姑在路上倒下,望着太阳的方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死后,坟墓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就叫做太阳花。”
没有预料到的走向。
明姑,太阳,鲜花。
璩知花不由地又看向了窗边少年手里的鲜花,有些愕然,有些怔忡。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状,叶珖无声地软了神色。他拿着花在露台上坐下,拆开花束,又从包里取出带来的瓶子,开始了今天的“消磨时间”。
不到晌午,他便停下了动作,拿着瓶子到院中的水龙头下接了些清水。
将整理好的花枝插进瓶中,叶珖把手工花瓶摆到璩知花窗沿上,审视片刻。
“勉强配得上——那就给它这个为鲜花服务的机会好了。”
璩知花没想到他一上午是在做这个,她看着那束被洒了水珠的花,又抬头看看悬挂的风铃,稍微愣了片刻,心中思绪纷杂混乱。
叶珖用手帕擦干手,才拿出书本来。
他怀里抱着猫,轻声念着书上那些字句,陪着一猫一人读起了书。
直到送饭的女人到来,叶珖才起身告辞。
临走时,他照例站在院外,和璩知花挥手:“我走了,明天就不来了。”
又指指窗台上的花,眨了眨眼:“璩小姐,记得多陪明姑晒晒太阳。”
璩知花目送他离去,视线移到那束迎风招展的太阳花上。
明姑的故事再度浮现脑海。
耳边,那把几乎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嗓音在徐徐叙说:
——这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被黑暗吞没呢?
璩知花只觉得心里好像既酸又涩,奇怪极了。
10. 第 10 章
钟表滴答,太阳渐渐偏西。
属于阳光的温度逐渐离去,窗帘依旧敞开着。璩知花在窗边太阳照不到的侧影处呆坐了一下午。
直至日暮西垂。
她终于起身,却没有开灯,只是回到了原处,拉出画架,换上一张崭新洁白的画纸,以起那丛新得的鲜花为模特,试图描绘着新的轮廓。
夕阳漫天时,铁栅栏发出声响。
片刻后,璩多雨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见到窗帘大开的景象,他有些讶异,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猫,而是又跳上露台,奇怪地看着屋里的璩知花。
“你怎么又开窗?”
不知道是不是离家前短暂的不愉快,让他在这两天里心有歉疚,开口时,态度要软和上许多。
话音落下,他又看到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咦”了一声,眉尾扬起:“这花又是哪来的?”
“——还有,我上次就想说了,怎么还有个风铃啊。”
璩知花全神贯注,专心地描画着那束花,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疑问。
璩多雨碰了个软钉子,鼻子灰灰的。
但两天没见,愧疚占了上风,他没再追问,只是道:“……算了,反正这会儿天还没黑,开就开吧,我也不管你了,爱怎么样怎么样。”跳下露台,他又回头扬声,“不过等会儿记得关窗开灯,别把眼睛给搞坏了啊。”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璩知花专注地绘画。
璩多雨也不在意,他溜溜达达到猫屋边上,笑嘻嘻捞了那只杂毛猫咪出来揉搓。
“小没良心的,两天没见,都不想我?还窝在里头,倒是出来迎接我啊。”
猫咪被他揉得浑身毛都乱糟糟的打结,尾巴都愤怒地炸起了一倍,警告着他注意行为。
看它炸毛,又逗了一会儿,璩多雨才哈哈一笑,乐颠颠把它塞回去。
回到屋里,丢了背包洗澡换衣,等璩多雨把自己收拾完毕后,继而冲进厨房一阵叮咣。
做好饭时,距离他回来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端着煮好的汤来到璩知花门边,璩多雨单手开门:“吃饭了,今天没买菜,晚上就凑合一下,喝点汤算了。”
屋里一片漆黑。
璩多雨登时额角一跳。
“啪”地打开灯,他脸色不佳。
“我说的话你到底听到没啊?”
把碗放到桌子上,璩多雨皱眉,“你到底还要不要眼睛了?不是说了让你开灯吗……过点过来吃饭,别画了!”
他自诩这一会儿上脾气已经好得不得了了,谁知,璩知花根本不理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
璩多雨:……
深呼吸两口,他抬手狠狠揉搓一把自己的脸,把火气压下,耐着性子走近去看璩知花的画布。
只一眼,他就嘴角一抽:“……这就是你废寝忘食的作品?”
璩知花这才掀起眼帘,微微看向他,复又眨眨眼,目露疑问。
璩多雨撇嘴,老神在在抱臂,一派高深:“人家画花,都是画白天的花,阳光下的花,四季的花灿烂的花,你看那些杂志那些绘本,关于花朵的,哪个不是充满希望的?”
“——哪有画黑暗里的花的?这太阳都没了,黑乎乎的,你画的那是花么?你这谁看了也不会喜欢啊,大家印象里的花根本不是这样的……哦,除非你画的是昙花,但你这个明显不是啊。”
随着他的话语,璩知花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画,墨蓝色混着暗红的底色上,一簇小小的太阳花正在画面中央,由于环境色调影响,细小的花朵确实显得灰暗无光——
她抿抿嘴,若有所思。
“……咳,那什么,把话听进去了就行了啊。快停手吧,有那功夫明天再琢磨,赶紧吃饭吧行不行?”
见她这副模样,璩多雨就是有气也撒不出了,摸摸鼻子,无奈道:“早点吃我早点洗碗,作业还没写完呢,让我赶紧忙完去补作业吧行不行啊姑奶奶?”
璩知花又定定盯了一会儿画,这才放下笔,去了桌边。
璩多雨认命地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
翌日。
旭阳初升。
熟悉的生活节奏中,璩多雨早已出门上学。
璩知花也起床发了个早呆,然后默默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早餐,重新回到了房间。
她在椅子上又坐了许久,视线凝落在厚厚的窗帘上,眸中漾起某种期待也似的盼然,但又和沉默的迟滞纠葛在一起,难舍难分。
犹豫了许久,她下定决心似地,松开攥着的裙摆,缓缓站起身。
璩知花来到了窗边。
世界安静,只有她一人。无人催促,无人鼓动,无人胁迫,她可以很安然地站在这里,为了做决定而尽情犹豫,发上一个地久天长的呆。
终于,她抬起了手。
先是照旧,隔着窗帘推开窗户,听着动作间那串风铃因被触碰而发出的声响,璩知花眼中又坚定了几分。没有再多犹豫,她伸手,拽住了窗帘一角。
屏住呼吸,璩知花神经紧绷,把牙一咬,终于拉开了那层多年未曾亲手动过的厚重沉布。
唰——
一如封存多年的陈酒终于开封,香气不受控制地四散;又如存蓄许久的水库一朝开闸,哗啦的水奔腾着跃出……阳光不请自来,仅仅一个瞬间,就填满了半边屋子。
风拂柳,莺啼枝。
青草,泥土,阳光。
春日的气息毫不遮掩地扑面而来,璩知花一时呆住了。
直到清脆的风铃声入耳,她才回过神来,止住了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
这风,这草,这太阳,这春天,一切的一切,竟已隔了这许许多多年。
……对了,花。
想到这次开窗的主要目的,璩知花连忙低头,去寻找昨天那个叫做“光”的少年人亲手放下的花瓶。
昨天晚上璩多雨关的窗户,应该是把花瓶给放到外边露台的桌子上了吧?
然而,当璩知花依照想法朝露台上看去,却又是一怔。
痕迹斑驳的露台上,一方圆桌兀自静置。而那本该同样斑驳的桌面上,却被铺上了一方纹样素净的帕子。
帕子正中央,端正摆放着一个熟悉的花瓶,是昨天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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珖亲手做的那个花瓶——可瓶中之花,却不再是昨日那捧旧花。
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这个小小花瓶中,换上了一枝新的花朵。
花枝娇妍,在翠色枝茎的映衬下更显婀娜。
而花瓣鲜嫩,其上还带着露珠,想必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摘下了。
迎着日光,迎着璩知花的目光,那枝她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正安安静静地,在满院青翠中傲然盛放。
璩知花就那么站在那,定定看了它一会儿,然后蓦地回身返回阴影——她去了床边,在枕头下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来。
铁盒开启,她拿出一颗糖轻轻剥开,放进了嘴里。
甜的。
她想。
就和……
——嗯,是一样的。
璩知花微微偏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了流连在那枝花上的目光。
但没多久,又默默转了回来。
她拉出画架,缓缓到窗边的光暗分界处安置。
清水、颜料、画笔……然后,她落座执笔,上半身坐在黑暗中,裙摆及赤着的脚则尽数被阳光洒满。半身都拢在暖洋洋的日光中,她勾勒起了那朵独花的风姿。
璩多雨说,要画花,就要画阳光下的花。
难道阳光下的花朵,就是会像它一样,比别的时候更加吸引人吗?……连她都忍不住瞩目。
思绪飞转,她画得仔细。但,画着画着,璩知花却突然发现,在这样的境况下,想要和之前一样“所见即所绘”,那常用的那些颜料,根本就没有办法派上用场。
……这可怎么办才好。
璩知花又发起了呆。
……
叶珖踏着晨露来到璩家门前。
取出车篓中插着的花枝,他单手撑上矮墙,轻巧一跃,便进入了院里。
虽然未经主人允许就擅自进入人家院子是极度不礼貌的行为……叶珖竖起一根手指,冲闻声而出的猫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动作很轻,行动间没有带起丝毫不自然的声响,就这么一路来到露台,抽出花瓶中已经蔫了许多的花。
但,正当要把新的花枝插入瓶中时,叶珖的动作却陡然一顿。
他目光凝在了花瓶下面压着的、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上。
那是张白纸。
把花瓶挪到一边,叶珖拿起那张纸,下一刻,他福至心灵般地,把纸张翻了个面。
一朵花正在纸上悄然绽放。
暗蓝色的画面上,一朵灰色的花静静地生长在窗台上的花瓶中。
像是在黑夜将尽、但还未破晓的凌晨,它悄然地绽放着;不蔫不凋,不急不躁,兀自凌然独绽。
画面笔触细腻,用色偏灰,整体饱和度不高,却不显沉郁。典雅而知性的一幅小画。
叶珖只看了一眼,便目露赞叹。
他侧首望了一眼紧闭的窗,珍而重之地收起这幅画,转身下了露台,不顾被露水濡湿的裤脚,从来路离去。
少年的白色衬衣沾了一身的草木清气,骑着单车悠然转过弯道,只在晨初的雾气中留下一双微弯的笑眼。
11. 第 11 章
又是几轮日升月替。
璩多雨早早起床之后,先是钻进卫生间、又拐进了厨房,叮了哐啷半晌,才拖着脚步出门。
大门落锁,世界重新安静了下来。
璩知花也已经起床。
默默听着璩多雨离开,又坐了一会儿,她才脑袋放空地转出去洗漱,等到差不多又发了半天呆,如梦方醒似地,想起了什么。
她认真细致地整理好裙摆,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了窗户。
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自然也不同于前些天初次打开窗户时的束手束脚,她现在做起这件事来已经相对娴熟且适应。
窗户打开,屋内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
今天没有阳光。
天落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飘下来,小院中的青色越发浓郁。
春雨如雾,濛濛一片。
璩知花没有来得及细细赏雨,她第一反应是抬起头,看向了窗户上方挂着的风铃。
细细密密的春雨中,那些小巧漂亮的贝壳正随着微风摇曳舞蹈。
没有被淋坏,看样子也不太会坏。璩知花放下心来。
然后,她视线微转,挪向了露台的桌子。
和这段时间每天的早晨一样,昨夜,她放下的那副小画已经被人拿走、消失不见了。
那个花瓶中插着一枝新的花朵。
所幸,雨下得并不算大,风也是轻轻的,没有将它打落,反倒添了一层朦胧飘渺的美丽。
濛濛细雨中,璩知花立在窗内,眸中沉静,安安静静望着花。
天地无声,唯有雨声沙沙。
不知道是哪个瞬间,她的心境也静了下来,似乎和那朵花一样,置身于这场温软含蓄的春雨中,沾湿了发丝眉梢。
最终,璩知花没有把花拿进屋里,而是转身直接抽出了画架,立在了距离窗户几步的地方,将这场无声的雨与花一同,刻写进了画纸之中。
这场雨滋润的花朵小画,在隔日,换来了一枝新鲜花朵,另附有一张定格了漫山春景的照片。
绚丽春满的相纸背面,清隽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写: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字迹工整,笔触有力,如它的主人般。
璩知花把那词句摩挲数遍,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提起,神色柔和。
她将照片夹入了一本厚厚的书中,放回书柜。
日复一日,春走夏来。
学校操场,体育课。
临近暑期,各班的体育课也都接近结课,最近都是在进行各项体测考试,等到都测考结束,不出意外的话,每周两次的体育课,也就都该分给语数英的主课老师们了。
跑道边上,璩多雨在刺目的阳光下轻巧踩着及格线跑过终点,寸头平头几个当即迎上来,递毛巾递水,很是贴心。
“雨哥,今天状态不好吗?怎么这慢。”
璩多雨把毛巾挂上脖子,接过水瓶喝了两口。他套着件简单的黑色T恤,深沉的颜色衬得眉目愈发锋利。
“在想事情。”
“什么事儿啊哥,我们能帮上忙不?”平头好奇凑近。
璩多雨擦一把汗,有点含糊地说:“这不暑假快到了么……有个大点的比赛想去打一下。”
寸头奇怪:“这不是好事儿吗?怎么你还心事重重的。”
“比赛城市是首都。”沉默了片刻,璩多雨掐了把眉心,“一来一回,得去挺久的。”
“我靠!”他话音刚落,平头就怪叫起来,“首都!!”
寸头板起脸,像模像样地训他:“瞎嚷嚷什么你,低调点!别给雨哥丢人!没见过世面一样,大惊小怪的!”
“那确实没见过啊!你见过?”
“……”寸头沉默,直接无视了他,继续跟璩多雨说话,“首都啊……离我们这得多远啊?”
“两千多公里吧。”璩多雨笑笑,语气轻松,紧锁的眉心却昭示着他仍然有着挥不去的忧虑,“我得去将近一个月。”
“哇靠……两千多公里,这什么概念?”平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寸头也不大能理解这概念的大小,他更关心璩多雨的状态:“是挺远的……不过你在担心什么呢雨哥,害怕这么远的路?还是自己在外头害怕?”
璩多雨睨他一眼:“可能吗?”
“那确实不太可能。”寸头诚实道。
不过话虽这么说,璩多雨还是顿了顿,叹了口气:“……家里猫没人喂。”
“那有什么,我去喂!”平头拍拍胸脯,“平时周六周日是家里头拘着我,这都放假了,要拘也是快开学那阵子,不过是头一个月而已,我绝对是自由的!”
“你不行。”璩多雨想也没想就拒绝。
寸头猖狂的大笑中,被拒绝得如此干脆的平头呆愣片刻,头上缓缓飘出了个问号。
璩多雨似乎也意识到态度有点硬,于是找补了一句:“我家猫……得吃做好的饭的。”
他道,“之前找的那个短期还行,长了人家不愿意。”
平头寸头对视一眼:这什么猫啊,嘴这么刁?
像是知道他们在腹诽什么,璩多雨“啧”了一声,轻轻踢了踢他们小腿:“发什么呆呢。有合适的人选没,一天两顿,我付钱的,有的话给介绍介绍?”
平头寸头唉声叹气:“这忙我们还真帮不上。你看我俩这点出息,认识的最牛逼的人也就你了,上哪认识会做饭的大人去?人家也不爱理我们这种‘毛都没长齐的’高中生啊!”
“诶,对了。雨哥你要不去问问那个谁……叶珖!”
“叶珖?”璩多雨一顿,感觉有点匪夷所思,“他还会做饭?”
寸头:“……那我倒不知道。”
据他所知,在他们这个年龄段里,在他所认识的好兄弟们里,做饭是一项相当少见的技能。
叶珖会吗?
那样一个人,感觉跟这个技能也搭不上边啊……呃,不过人不可貌相。
就像璩多雨,跟这个技能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人,谁看璩多雨像拥有这个技能的人?但人家愣是会。这也让他迷倒一干女生们的魅力点又+1。
所以,寸头也不敢把话说绝,他解释道:
“不管他会不会……我只是觉得吧,像他那样式的,肯定有很多大妈阿姨喜欢,而且他家不是很有钱吗,传说中他家都有保姆佣人啥的,没准能帮上你,帮你找个阿姨什么的呢?”
璩多雨想了想,觉得还挺有道理。
“行,那我今天例会去找他问问。”
……
校学生会例会结束,璩多雨慢慢悠悠收拾起会议记录本,磨蹭到最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跟因为整理资料而留下的叶珖搭话。
“学长,感觉最近都没怎么见你啊?”
叶珖看了璩多雨一眼,温声回应:“是吗。”
璩多雨不着痕迹打量着他。
叶珖好像察觉不到热一样,大夏天的也穿着衬衣,只不过从长袖变成了短袖,领口处的扣子依然留出一颗没扣上,规规矩矩系到第二颗。
南城的夏季,又潮又闷,可他看起来仍旧是一身清爽,干净剔透得像是完全不被环境影响。
果然是应该很受女性长辈欢迎的类型,璩多雨不由地有点佩服。
就冲这份自持和自控,他就不得不服气。要是换了他,光是把自己装进这样的一副壳子里,早就热燥得受不了了,更别说还一直保持着这么一副温吞的脾气。
天气热的时候人的情绪就更容易浮动,能做到这种地步的……这得多圣人啊。
他点头:“是啊,感觉自从之前找你帮忙喂猫,这段时间都没怎么见到过。”
叶珖一页一页分整着资料:“说起喂猫,你上次比赛怎么样了,还没有问过。”
璩多雨笑了:“那必然是顺利啊。不过说到比赛,等暑假我应该还会再出去一趟。”
“隔壁市吗?”
“没,”璩多雨摆摆手,状似随意地道,“首都。”
叶珖手中动作一顿:“挺远的。”
璩多雨点头:“是啊,不过也得从咱们省会出发,我到时候去省会火车站跟队友集合。”
“那挺好的,路上注意安全。”叶珖道,他抬眼,眉心却是微微蹙着的,“她呢?”
璩多雨疑惑:“啊?”
叶珖停顿了几秒钟。
悠悠地,他轻轻叹了一声,含着对自己的无奈。
“你走了,她要怎么办?”
璩多雨顿住。
叶珖的意思他明白。
璩知花那样的情况,自己在家里,确实是不安全的。叶珖知道她的情况,所以会有此一问,他也能理解。
可理解归理解,他却不好过多解释。
璩多雨道:“我必须去。”
叶珖了然,也不再过多纠结这个问题,继续收拾着手中纸张,转开话题:“今天找我,是为了猫吗?”
暗自庆幸对方不再多问,闻言,璩多雨有点讪讪,却并没有被揭穿心事的窘迫。
他坦然地点点头,再摇头:“是,但也不全是吧。”
见叶珖看向他,璩多雨又道:“我这一走差不多一个月——要是别人的话我估计还得编个借口,学长的话那就没必要了,我就直说了。”
“猫确实需要喂,但我主要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她。之前找的送饭的那个阿姨,嫌夏天太热,不愿意做。”
主要是,平时一次两次还好,这次直接一个月,人家不干。
叶珖侧目:“找到新的了吗?”
“没有。所以想来拜托一下学长,看你有没有熟悉的或者认识的人能接这活的,很简单的,家常的饭就行。她、璩知花,跟我家猫一样,不挑嘴,很好养的。一天两顿就ok,我可以提前付款。”
“两顿?”
“对,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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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中,也可以是中晚,忙不过来的话早晚也行,我家平时就这样。”
“那样对身体不好。”
璩多雨无奈笑笑:“没时间做啊,我得赶着上学呢。怎么样啊学长,能帮忙问问不?”
叶珖思索片刻:“应该可以,我回头问问阿姨。”
“我靠,那可太感谢你了学长!”
璩多雨感叹,“对了,让阿姨她顺便喂下猫啊!你知道的,我家猫脾气很好的,一天一顿,多给它加点就行。”
叶珖含笑点头:“好。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团委的老师还在等我。”
“行,那学长你快点去吧!”
了却一桩心事,璩多雨放学回家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璩知花依然坐在窗边画画,璩多雨走进院子,溜达去撸猫。
他捏捏猫咪耳尖,笑眯眯道:“等我走了,你就又要一天一顿了,怕不怕?”
猫咪似乎听懂了,它冲璩多雨龇了龇牙,高傲地甩头离去。
璩多雨哈哈大笑:“小没良心的,谁供你吃呢一天天的,脾气还挺大。”
他拎起书包,绕回前边开门进屋。
璩知花一直在听他们讲话,等璩多雨端了晚饭进来,她放下笔看过去,目露忧虑。
璩多雨放下饭碗,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璩知花床边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画架上的画,稀奇不已。
“感觉你最近画画风格改了不少啊,怎么了,突然想开了?”
璩知花没理会,依旧定定看着他。
璩多雨顶着这样的眼神,有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也问不下去了。
“哎……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就是去打比赛,又不是做什么危险的事。不过就是可能走得久一点,因为路比较远。”
路比较远?
平时他一走两天时,也从没有说过“远”这个字。
这次……是要走几天?
璩知花拧起了眉:“不要去。”
“那可不行。”璩多雨摊手。
他知道她是个会说话的,无非总是不爱搭理人罢了,他们之间也经常会交流,所以对她的开口并不觉得奇怪。
“我是去赚钱的,怎么能不去?这回奖金可不少,管吃管住,只要进了四强,就有八千。这可是八千。我们几个平分也能拿到不少,顺便还能再去打打当地其他的小比赛拿点奖金,那可是首都,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不是我们这里能比的——唔,虽然路费自付,但我们几个坐火车,也花不了多少钱。”
他解释得仔细,把之后的计划和行程一一向璩知花报备。
璩知花沉默地听着,面露纠结,最后,还是不赞同地摇头:“很不安全。”
璩多雨浑不在意地笑笑。
语气松快,却很坚定:“那我也得去。”
璩知花不说话了,她沉默地盯着璩多雨。
璩多雨被她盯得心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心虚,但还是补充般地安慰道:“回来给你带糖吃,放心吧。”
“要多久?”却是璩知花又开了口。
璩多雨掰着指头算了算:“嗯……大概一个月,保守估计估计二十多天吧。要是比赛多、收益可观的话,也可能再久一点。”
璩知花抿了抿唇,不语。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许久,最终,璩知花先让步。
她起身,去书架拿出了一个盒子,从里头取了个红色的长方形小本子出来,递给璩多雨。
“我不要糖。”
她说,“你买手机。”
看着被递到面前的小红本,璩多雨皱眉:“存折收回去,这是让你胡乱拿出来的吗?”
璩知花却很固执:“你买手机。”
“行行行行,我买手机。”璩多雨服了软,“等我赢了我就用奖金买个手机行吧?绝对不给你买糖。”
他有点无奈地看向面前站着的,依旧坚定把存折递过来的璩知花。
伸手将存折接过来,璩多雨亲自把它放回书架那个盒子里,头也没回地交代着:“这种东西以后少随随便便拿出来,知道了没?姥姥留给你,不是让你拿来给我添置这些东西的,你得好好放着。”
璩知花坐回桌边,默不作声吃饭。
对于她这种偶尔展现出来的软硬不吃,璩多雨真无奈了。
端着空碗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漏了什么:“对了,我走之后,叶珖——你还记得他吗?他介绍的一个阿姨会来给你送饭。”
璩知花已经坐回画架边上,她垂着眼:“记得。”
可能是璩多雨要离开很久,她今天说话格外多。
“有印象那就行,”璩多雨放心了。
“他人还不错,不知道认识的阿姨怎么样,应该也凑合,放心吧。她要是做饭不好吃,你之后跟我说,下回就不找她了。”
很快,璩多雨离开房间,璩知花在位置上呆坐了很久,没有再拿起画笔。
12. 第 12 章
璩知花的小屋时间凝滞,数年如一日,但日历上的辰光却仍在飞快流转。
很快,伴随着学生们神兽出笼般的嗷嗷嚎叫,考试结束,正式迎来了暑假。
璩多雨在放假的当天,马不停蹄收拾好了行李。
刚过晌午,给璩知花留下午饭,他就提着包离开了家。
晚上的票相对比较便宜,所以,在夜幕到来之前,他要抵达省城,和朋友们完成会面——这意味着他要在城乡公交上颠簸近五个小时。
璩知花坐在窗口,目送着少年高挑却清瘦的身形一步步远去,眸中的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
首都……太过遥远的词汇。
哪怕是在记忆中,她也仅仅只在父母怀中的时候,去过那么几次。
而且,那时她的家还不是在南城。
自从来到南城后,那些城市就更远了。
她曾以为,这些记忆深处的地名地点,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也不会再听到。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站在这里,目送璩多雨远去。
枯坐了一天,直至月上梢头,璩知花在一片黑暗中起身,关上了窗户。
用过璩多雨走前留好的饭,她木偶般机械地洗漱换衣,然后,在轻微的风铃声中,进入了被窝。
南城小镇的另一处。
一栋三层的住宅楼影影绰绰立于绿树成荫、花繁重锦的庭院中。
院子里,原石铺成的小径边上,隔上几步就会出现一盏地灯,比起镇里的公园要更别致典雅。
即便是夜晚,漫步在其中,也不会觉得漆黑压抑。扑鼻香气伴着夜风习习,让人不由地便沉醉其中。
小径蜿蜒至住宅楼后,青藤和花朵共同构成的乘凉亭下,摆着张天然青石切割成的圆桌,其内被灯光照耀得明亮如昼。
此时,桌上摊开摆放着本本书籍,一个清俊的身影手持钢笔,在本子上刷刷书写着。
他写写停停,手边的茶已经彻底凉透。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轻轻闭了闭眼,有条不紊地收拾起了散乱的书本。
把书籍本子规整完毕,他从后门进入了宅楼。
一楼大厅中,一个穿着随意的老年男性从杂物间转出,手上还沾着些许泥土。
二人打了个照面。
男人在腰上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少爷,忙完了?”
“嗯。”叶珖笑了笑,“这么晚了,东叔你也早点休息吧,别太辛苦了。”
东叔憨厚一笑:“就是侍弄花花草草,一点也不辛苦。少爷你学习才辛苦,天天用脑子的嘞。”
叶珖忍俊不禁。
他摇摇头,正要上楼回房,又回过身,对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上楼的男人温声嘱咐:“对了,东叔,一会儿你见到刘姨,帮我拜托她一下,明天的早饭麻烦多准备一份。”
“啊,”东叔一愣,“少爷不知道吗,阿刘回家了呀。”
叶珖微怔。
“阿刘家老幺出了点问题住院了,老大又不顶事,她急得嘞——先生给了假,让她回老家安心照顾幺儿。她今儿个下午就走了。”东叔解释,又问,“先生没跟少爷说吗?”
回过神来,叶珖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东叔琢磨着提议:“要不我让婆娘来临时做做饭?”
“不用麻烦了。”叶珖笑着道,“你快去休息吧,不要累到。”
“嗐呀,少爷就是爱操心,都说了我不累了,照顾花草是我喜欢的活,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累……看它们一天比一天长得好,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转出两个楼梯拐角,东叔的声音依旧零星可闻,像抱怨又像是炫耀。
叶珖回到了房间。
……
天空还未破晓,璩知花已经睁开眼。
漆黑中,她望着天花板,双眼幽幽,囿着暗色的光。
钟表滴答,她坐起身,打开小灯。
——五点钟。
可是,她已经睡不着了。
璩多雨……现在应该还在路上吧?
他有睡个好觉吗。
昏暗中,璩知花摸出房门,洗漱换衣。收拾完毕后,也才过去十几分钟。
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直接抽出画架,脑中有些混沌地提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涂抹。
表盘上,短针走过两格多。
窗外,铁栅栏门猝然发出声响,然后是屋门。
微弱的猫叫声随之响起、再之后一并传来的,是熟悉的清朗嗓音,就在一窗之外。
“你好,我是叶珖。”
那嗓音中还带着些许的喘,不知道是骑车太急还是什么,缓了几息,才继续道:“早餐我放在屋门玄关外了。”
说完,他似乎在露台上站了片刻:“我先走了。”
屋内,璩知花从铁栅栏门发出响动时,就已经将视线投注到了门边。
她听得出,这是叶珖特有的动静。
直到叶珖说出离去,她才又微微愣神,有点不大习惯、意料之外地稍稍站起了身。
这就……离开了?
虽然比之前周末到来喂猫时要早了一点,但……
猫,不是总需要他陪着玩一会儿,说说话的么?
璩知花有些疑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到了窗边。
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上窗帘的手指,她咬了咬唇,悄悄把窗帘拉开了一点。
嵌着模糊的、雕着花纹的不透玻璃的窗,无声无息启了缝隙。
身着长裙、幽灵鬼魅一般的璩知花站在里侧,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半人高的院墙外,身挎背包的男生已经骑上单车,踏着初升的阳光远去。
璩知花眨了眨眼,无措茫然。
随后,她唰地,打开窗户,拉开窗帘。
男生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视线尽头。
露台的桌子上,花瓶中没有新的花枝。
璩知花抿抿嘴,有点闷。
收回目光,她打开房门,离开屋子,绕到前方。
玄关的古旧柜子上,一个保温的餐盒正放在上面。
拿起它,她到餐桌边坐下。
餐盒打开,温热的气息扑鼻而来,看清其内的东西,饶是璩知花,也微微睁大了眼,呆呆顿住。
餐盒是双层的,上层盘子里放着的,是剥好壳的煮蛋、一小碟片好的肠,开胃的碎菜丁,以及半个巴掌大小的花卷,花卷松松软软,里面夹着些零星的芝麻和花生碎;下层,则是仅凭卖相就能看出煮得很不错的粥,撒着细细青菜丝,青豆玉米粒,还有一些粉色的、圆圈状的虾仁。
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刚好是差不多一人份。比她平时吃的量要稍微多上一点点。
她还没有吃过这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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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豪华、如果非要用一个形容词的话,或许“用心”更贴切一点——她还没吃过这么用心的早餐。
用心并不是说饭里含了多少心意,而是指花在准备一顿饭上的时间。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顿,要花多少时间啊……又是熬粥又是蒸花卷的。
璩知花有些惊惶。
因为她,给别人添了这么多麻烦吗?
叶珖是找了什么阿姨来给她做饭……
她无措地搅了搅粥,脑中思绪默默飞散着,随便舀起一勺粥入口,旋即,被鲜得眼睛都忍不住眯起。
一般来送饭,都是给自家准备的饭菜中,随便给她盛出一份,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随意的。
据她所知,能够接下这种“委托”的,都是家境非常普通的家庭,家里不是他们这样乌漆嘛糟的就是人口多杂杂的,所以基本上都是非常非常家常的大锅饭。
像是之前那个大姐,送的午餐都是焖面捞面或者拌着菜汁的米饭,从来没有这种一看就非常“慢工出细活”的种类。
难道是买的吗?
想到这个可能,璩知花心中的忐忑稍微平息了一些。
……不是很麻烦别人就好。
安下心来,她安静惬意地享用了这份早餐。
等回到屋子,再次坐下,猛地想起什么,她又来到窗边。
伸手,拉起一扇的窗户,关上,又打开。
明悟了什么,璩知花神情复杂了一瞬,重新坐到画架前。
她的窗是外开的,如果把餐盒放在窗沿上,她开窗时肯定不太方便。
……难怪要放进屋里。
璩知花掀起眼帘,仰望着窗户上挂着的那串贝壳风铃。
已经热烈起来的阳光中,它轻轻摇摆着,散漫而闲适。
不知不觉中,缠绕她一夜的不安,悄无声息地散去了许多。
璩知花放下画笔,也不再端坐,她从糖盒中取出一颗放进嘴里含着,然后,稍稍俯下一些身子,胳膊撑着椅子扶手,悄悄抬起小腿。
掩盖在长长布裙下的赤足探出,偷偷进入了阳光照射的领域。
热乎乎、暖洋洋的。
她翘起唇角,扬手,把垂落到颊侧的长发别到耳后。
翠色掩映,日光微醺。
临近中午,小院的铁门再次响动。
璩知花坐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闻声看去,果见叶珖只身进院。
和平时不同的是,他不仅斜跨着背包,手中还提着一个布制的袋子,边缘处露出些绿色。
和默默走到窗边阴影处的璩知花对上视线,他微微一笑。
“中午好,璩小姐。”
璩知花站在窗边,视线落在他手里的袋子上。
留意到她的注视,叶珖温声开口:“中午吃炒菜可以吗?”
吃……
意识到他的意思,璩知花张了张嘴。
然而,不等她从震惊中回神,叶珖便已经把背包在露台上放下,转而去开了前边的屋门。
璩知花呆坐椅子上,听着屋里熟悉的方位传来的轻微声响,怔怔然出神。
半个小时后,叶珖再次来到露台上。
窗沿上,三菜一饭一字排开。
他正用手帕擦去手上的水渍,语气温和:“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璩知花抬头,霎是迷茫地望向他。
13. 第 13 章
一顿饭吃得璩知花总有种古古怪怪的感觉。
多亏了她惯常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才没能露出些“欲言又止”出来。
但面上不动声色,不代表她心中的疑惑会减少——尤其是,联想到那顿让她吃得相当舒适的早饭时。
这三分炒菜的卖相口感都相当不错。
璩知花默默咀嚼着嘴里泛甜的米饭,默默地想着,这实在有点超出预料了。
看起来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年轻人,正拥有着这样的手艺、以及,因为她的缘故,竟然给人家带来了这样的麻烦。
不仅早饭要费心费力地做,还要来给她做午饭……璩多雨到底给了多少钱、开出了什么条件?
叶珖的午餐并没有和璩知花在一起吃。
他把分装好的餐饭从露台带给璩知花后,从正门回到了屋里,独自在那张餐桌上用了剩下的饭。
几样炒菜混在一起盛出,他夹了一筷入口,判断出味道没有很奇怪后,略略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用过午饭,收拾妥帖,叶珖来到院中,给猫添食。
陪猫玩了一会儿后,他洗了洗手,来到露台。
这里被阳光直照,有些晒,却不是难以忍受的热。
南城春暖,秋温,冬凉却不冷,夏也算不上太热,四季都是相对温和的。
他擦了擦鬓边的些微薄汗,支起一把伞。
“出门前想到可能会有用,就带上了。现在看来,果然是有用的。”嗓音温和地简单介绍着,叶珖动作干练,把伞柄固定。
那是一把藏青色的伞,直柄,没什么样式。很轻松就可以借露台的栏杆柱固定住。
一片阴影打下,小小露台即刻便有了荫凉处。
璩知花颇为新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新奇的。
直到对方弄好一切,重新安置下来,她默默移开视线。
叶珖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又在发呆,也无声一笑。
他拿出小小的mp3,按下播放键,又取出书本,安静地阅读起来。
午后的蝉鸣声中,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音乐悠扬舒缓,少年人坐在窗边,垂眼看书,翠色、金色,白色,黑色……像一张画。
鲜活的,生动的。
璩知花望着,看着,脑中纷杂张扬的思绪不知不觉间沉寂下来,内心也渐渐趋于宁静。
她沉入了梦乡。
……
璩知花醒来时,是在重新昏暗下来的室内。
窗户合上,窗帘紧闭。
她滞了片刻,下意识看向墙上的钟表,又赶忙打开小灯。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钟表上的短针已经移动到了7和8之间。
璩知花有些茫然地呆坐了一会儿,迟缓地眨眨眼。
起身,来到窗边,掀开窗帘。
玻璃内侧的窗沿上,摆放着一张简单的、划着横格的纸,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上边,已经见过一次的清隽字迹,工整排布。
“晚饭在桌上。”
“明天见。”
“做个好梦。”
她盯着这几行字,鬼魅般地转出房间,往客厅走去。
在熟悉的桌子上,她看到了一份尚有余温的炒饭。似乎是为避免温度流逝,上边还倒扣着一个盘子。旁边,是一杯装在玻璃杯中的清茶,加了不多的一点冰。
璩知花心中,不知道哪个角落蓦地跳了一下,连一向僵板的表情都有一瞬的松软。
旋即,她轻轻抿起嘴。
……这不该的。
……
旭日初升。
熟悉的响动传来,院门、大门。
随后,悦耳的嗓音在一帘之隔处响起。
“你好,我是叶珖。”
他道:“早饭已经放到家里了。”
随后,他退出院落,离去。
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情景。
不一样的是,露台的花瓶中,多了两枝不同的、带着露水的鲜花。
从窗子缝隙目送少年身影远去,璩知花盯着那两枝花看了很久。
看到眼睛都有些疲倦,她才收回视线,离开房间来到玄关。
熟悉的地方摆放着的,是和昨天一样的餐盒。
到桌边坐下,微凉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思绪不由自主地发散着。
今天……会是什么?
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胳膊一僵,微微垂下眸子,将多余的情绪全数掩去。
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面对旁人的照顾和善良,应该心怀感谢和愧疚,而不是喜悦和期待。
餐盒里,依旧是一人份的早餐,精致的粥点。
沉默地吃完早餐,璩知花犹豫片刻,拿上餐盒,进入厨房。
她笨拙地清洗了起来。
等到临近中午,叶珖再次来到小院,璩知花正坐在窗边的阴影处,对着画板上空白的纸张发呆。
他笑着打招呼:“中午好,璩小姐。”
回应他的,是璩知花纤细却笔挺、一动不动的身影。
打过招呼,叶珖离开露台。
将早晨离开璩家后,去到图书馆之前绕道市场购买的蔬菜等逐一拿出择拣,拿到水池边准备清洗——叶珖怔住。
这是……
水池边上,那个熟悉的保温桶正放在那里,叠层和盖子以及桶都正倒扣着在干净的台面上,应该是在沥水。
仅凭这一场景,就似乎能看到它们是被怎么样认真地一个个清洗,并在洗完后再一一倒扣。
用这种方式沥水啊……
怔愣过后,他不由莞尔。
把保温桶归置收拢,食材准备完毕,叶珖拿出本子上记录的菜谱,正式开始了今天的午饭烹饪。
直到他端着午饭来到露台,璩知花仍然在发呆。
看起来和他刚刚到这里,来打招呼时一样。
叶珖带着些笑意开口:“创作果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璩知花闻声,微微移来视线,望了他一眼。
叶珖坦然笑道:“既然还没有构思好作品,那就先吃饭吧,许多时候影响艺术创作的,可能只是肚子饿了。”
璩知花松开了悄然攥紧裙子的手指,低下眼,沉默地依言来到窗边。
似乎没想到她这样配合,叶珖微怔片刻,旋即把手中的午餐递过去。
完成食物的交接,叶珖从正门绕回屋里,丝毫不打扰璩知花用餐。
下午,他在伞下,和那只毛色驳杂的猫一起,念了半本杂志。
璩知花没有再发呆,杂志的内容很有趣,她不由自主被他的讲述吸引,听得津津有味。
日暮西斜时,叶珖把晚餐准备好,告辞离开。
独自用过晚饭,璩知花再次尝试着把餐具清洗干净,给别人减少一些麻烦环节。
晚上,有了新的鲜花做模特,她没有再发呆,专注地、认真地进行了绘画。
小灯光线过于昏暗,影响对颜色的判断,璩知花没有犹豫,起身打开了大灯。
……
翌日,下午。
叶珖今天没有拿杂志,他又带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小东西,拿把小刀,刻刻画画地做手工,顺便单方面地跟璩知花说话。
璩知花在画画。
隔着一堵墙,一扇窗,但论起距离,也不过数步而已。
窗户大开的情况下,声音的传递毫无阻碍。
不知疲惫的蝉声中,璩知花听叶珖温和的嗓音一点一点,说学校内的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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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聊南城的花期和雨季,讲春夏秋冬的美食鲜花。
桩桩件件,经由他说出来的内容,都格外地细致、生动,有趣。
终于,在再次听到他提起学校时,她放下了画笔,侧转眼眸,望向窗外的人。
“他……多雨,”
她的声音是滞涩的,僵凝的,音节的衔接带着不自然的生硬,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在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把想要表达的东西拼凑成句。
在璩知花刚一发出声音时,叶珖便已经把目光投注过来。
这会儿,他不催促,不出声,不引导——只以温和注视,完美扮演着听众的角色,等待着她将破碎的词句拼凑完整、完整地表达。
她终于拼凑完整。
“多雨在学校,有……被欺负吗?”
叶珖表情中,没有丝毫对她这个“奇怪的人”突然开口说话的惊喜、讶异、激动、或不可置信——
闻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认真地回忆起来。
这份他表现出的,只像是平常和朋友们聊天时的态度,面对正常人时的自然的样子,让问出话后本能就紧绷起来、探测着对方态度的璩知花,无声地松了一大口气。
很快,她看到叶珖失笑摇头:“没有的,多雨很受欢迎。”
这个答案,让她彻底松懈下来。
但,想到璩多雨之前的控诉,她又蹙起了眉,姣好的眉宇间叠出忧虑:“他……没有家长。”
没头没尾的话,不妨碍叶珖理解她的意思。
他笑道:“所以在老师那里,他会有一些小麻烦。不过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之后都不会再有。至于其他……”
璩知花双眼低垂,长长的睫毛仿若幽深的帘幕,把她的一切情绪都笼罩,沉寂而哀伤。
却听他又继续道:
“多雨并不孤僻,他酷酷的性格让很多同学都非常崇拜他,想跟他交朋友。”
叶珖收回视线,继续雕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在高一学生里,他可是非常有人气,连高年级的学生也有很多很看好他的。所以,多雨不仅没有受欺负,还很受欢迎。”
他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听在璩知花耳中,却宛如仙乐。
她豁然抬头。
“……受欢迎?”
叶珖含笑颔首。
“是。”
他又拣着璩多雨相关的趣事来说了几件。
璩知花不再说话,但听得专注,望着他的双瞳中,明亮透水,带着奕奕神采。
傍晚,准备好晚餐,叶珖把餐盒递过来时,璩知花站起了身。
她犹豫片刻,压下忐忑,缓缓开口。
“下次……可以从屋里进。”
然后,她清楚地看见,少年人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笑了起来。
像雨后的天空,似温润的玉璧。
他应:“我知道了。”
告别时,叶珖把琢磨了一下午的作品放在了窗沿,那是一块小木头雕成的盆栽。
璩知花看了它一会儿,起身回到长桌边,把餐盒放下,又拿起了一张略有厚度的纸张,把它递给叶珖。
叶珖接过,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副因为涂满了颜料而触手质感丰厚的画,和以往他在露台花瓶下收到的那些拥有着相同的、鲜明的风格。
他把画收入书本夹好,含着歉意开口。
“抱歉,前天出门有点匆忙,没来得及准备。”
无人能够看见的角度,璩知花手指微动,稍稍缠上了裙摆。
她摇头:“昨天已经补上了,”
又看向叶珖,“……不是吗?”
暗红的夕阳下,叶珖黑色的瞳眸波光潋潋,比光还柔和。
“是。”
他说。
14. 第 14 章
叶珖的手艺不错。
不仅指厨艺,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手工。
这是在接连亲身围观和体验了一段时日后,璩知花逐渐深刻的认知。
他每天都会来送早餐,然后离开,到十一点半左右再过来,做上一顿午餐。
之后,不是撸着猫看书读杂志,就是做些奇奇怪怪的小手工。待上一下午,做完晚饭后和再与璩知花告别。
叶珖读的书种类繁多,手工也是五花八门,从最初的风铃,到后来的花瓶、简单的小木雕,还有许多样式的纸折花朵、平安扣等,每每都是出乎璩知花最初预料的、别出心裁的小玩意。
觉得新奇的同时,璩知花对心中愈发浓厚的、“围观”他做手工的兴趣,也逐渐不再掩饰。
时不时的,她会主动开口向叶珖提问。
比如他今天折的花是什么花,雕平安扣的时候为什么要在上边刻[快乐]而不是[平安],杂志上说的国际形势“一触即打”怎么听起来有点难以想象、事实真的是那样吗,海是不是真的像歌曲中唱的那样蓝?
她的问题千奇百怪,有时很有见地,大多时候却都又显得天真烂漫,缺乏大多对现代社会生活的认知,和大多数人印象中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完全不同。
当然,她问的更多的,还是璩多雨相关。
从璩多雨哪一科成绩好、到他喜欢跑步还是打球,再到他有没有喜欢但不敢说的姑娘,以及有姑娘借别人的手给他递情书吗等——
其实,这其中很多问题的答案叶珖也不知道。
比如她刚刚问出的,璩多雨理想的大学和专业是什么。
他只是璩多雨一个同在学生会的学长而已,且性格使然,很多八卦根本到不了他面前。所以,他即便能听到一些对方的事迹,却终究有限。
但,问出这些问题时,璩知花看来的那双、含着期待的眼睛中,有一种隐约的,生疏中又带着丝缕温柔和缱绻的关怀。
叶珖忖上少许,以“我不太清楚,等之后开学可以探听一下”的承诺来做回应。
她提起璩多雨时,人是无比鲜活的。
和璩多雨每每提起她时,态度几乎完全不同。
闻言,璩知花抿唇一笑,轻却认真地点头。
“好。”
秀美的面庞在这一瞬无比地明媚起来。
光华万千。
叶珖侧首,稍稍偏开视线。
他朝猫招招手,取出相机。
璩知花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相机,却是第一次亲眼见他使用。
她提起裙摆,好奇地走下椅子,往窗边靠了几步,微微张望,观察着他和猫的互动。
猫当了几张的模特,璩知花距离窗边越来越近,叶珖回身,看向她,扬了扬手中相机。
“要试试吗?”
璩知花连忙小小后退了一步。
“我不会。”
她上次拍照,都是数不清多少年前的事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会儿生日时,会全家一起,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
关于“照相”的记忆都早已褪色,更不要提亲手触碰相机了,这是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会弄坏的。”她摇头。
这东西……很贵吧?
因担忧大于好奇,璩知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微惶恐的情绪。
叶珖换了个提议:“那要不要来一张?”
他没有再度强行“推销”,让璩知花一下子紧绷起来的神经重新舒缓了下来。松了一口气后,她思考起了对方新提议。
拍照……吗?
不安分的小猫又伸出了爪子,挠得她心痒痒的。
她看向叶珖,撞上对方盛着阳光的眼眸。
“……好。”璩知花咬住下唇,点头。
随后,不等叶珖开口,她就走回椅子边,提起裙摆,小心地坐了上去。
并拢双腿,足尖轻抵,璩知花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望着叶珖的方向。
叶珖眼眸微敛,举起相机,调整着镜头与数据。
随后,他启唇,像一位合格的优秀摄影师,柔缓地鼓励着自己的模特。
“很好,很漂亮。”
璩知花微愣。
旋即,她眼睛悄悄弯起,肩膀不自觉地松散些许,愈发专注地看着镜头。
借着镜头,叶珖定定地、不必担心吓到对方地,多看了她几秒钟。
她在窄窄的窗框内端坐着,黑发披散,肌肤苍白,长裙曳地。依旧是那个亘古不变的画中女郎,时间在她身上凝固,浓墨重彩,冰冷而美丽。但唇畔弧度轻轻,是动人心魄的生动。
画中的人不再死寂,偶尔也会展颜。
昏暗狭小的房间内,因她沾染生气而染上温度。
叶珖将相机递到璩知花面前,给她看刚刚的照片。
阳光下的小小屏幕可视度极其可怜,璩知花凑近,眯起眼,模糊看到小窗口中的轮廓。
距离太近,轻淡的香气间或扑来,叶珖垂下眼睛,盯向脚边窝着的猫。
“我……看不清。”
最终,璩知花放弃了。
她撤回位置,遗憾摇头。
叶珖把相机收起:“没关系,之后我把相片拿来。”
璩知花看看他,无声点了点头。
……
月落日升。
璩知花的窗沿上,多出了许多小摆件,各式各样。
露台的花瓶中,鲜花依旧盛放。
铁栅栏门响动的声音传来,璩知花熟练地来到窗边,在对方声音还未响起时便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露台上,叶珖拿着一束花望来。
他衬衣平整,长裤直顺,身上似乎带着草木的清香。
璩知花还以无声一笑,视线落在了他怀中的花上。
熟悉的花朵。
太阳花。
但不同于每天的一枝,而和上次的太阳花一样,有一小捧。
她目光中携着点疑惑,重新看向叶珖。
叶珖把早餐从窗口递过来,然后在露台的椅子坐下,慢条斯理修剪着花枝,给瓶中换新。
璩知花目中疑惑更甚。
平常,他送完早餐就会离去的。
叶珖的声音适时响起:“昨晚多雨打了电话过来,今天上午会到南城。”
听清他话中内容,璩知花微微睁大了眼睛。
璩多雨,要回来了……!
一个月的相处,已经足够准确地把控璩知花藏在无言中的情绪,叶珖看着她明显陡然昂扬起的神采,声音温和。
“嗯,他中午差不多就回到家了。”
停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所以中午我就不过来了。”
璩知花突地一怔。
修剪完花枝的叶珖已经起身。
他收起那柄合着的伞,揉了揉蹭到身边的猫脑袋,转身离开露台。
重新锁上院门,叶珖站在院外,朝璩知花挥挥手。
“再见,璩小姐。”
他骑上单车,又回首,指指露台上的花瓶:“它的责任是陪你。”
等待几息,他动身离开。
璩知花下意识往窗边走了两步。
手撑上窗沿,她望着叶珖的方向。
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璩知花才垂下眼帘。
“再见。”
她轻声说。
……
太阳升到当中时,小院的门被风风火火打开。
璩知花的位置已经重新挪到了长桌边,她端坐着,在画板上勾勾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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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声响,她起身,三步并两来到窗边。
璩多雨刚一进门,人还没踩上院子的路,就跟璩知花来了个四目相对。
一贯关着的窗户里冷不丁冒出来个人,就那么站在那直勾勾地盯过来,长头发白皮肤,无声无息鬼魅似的,他顿时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来一个左脚拌右脚的技术性摔倒。
好在,他运动神经不错,踉跄两步就稳住了身形。
璩多雨抹了把鬓边的虚汗,捏住胸前的T恤衫抖了两抖,试图把刚刚的惊吓扇走。
“你吓死我了!!”他嘟哝。
璩知花没在意他的小抱怨,近乎审视般地上下打量着他,誓要把每一处都看个遍的样子。
璩多雨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两步溜到猫屋旁,扬声跟她说话。
“我好得很,一根头发丝都没少。而且这次收获很不错,中午想吃什么?”
看他样子就知道,确实是没什么大事,就是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头发有点乱,飞起了好几根,应该是在车上凑合睡觉的时候压出来的,脸和胳膊也黑了一点,估计是晒的……而说话时,即便语气很有精神,他微微耷拉着的眼皮也暴露了疲惫,原本的双眼皮,眼下已经成了三四叠,是完全遮不住的累。
璩知花心尖微微泛酸。
她唇瓣嗫嚅,捏住裙摆的手指缓缓松开,再攥住。
“……嗯。”
璩多雨回头看了她一眼,好气又好笑:“问你想吃什么呢,你嗯是什么意思啊。我可不会做嗯。”
强迫猫跟他玩了会儿,璩多雨拍拍手,拎起包回屋。
洗澡换衣,他收拾完后,钻进了厨房。
在柜子里翻了翻,璩多雨找出两包泡面,找到保质期看一眼,确认没过期后,把泡面放到了案板边。随后,他又拿出两个鸡蛋,以及在水池边,看到了一把看卖相已经不怎么新鲜了的青菜。
“青菜……”璩多雨疑惑,“哪来的青菜……难道学长找的阿姨在家里做饭了?还是择好的……算了。”
不管了。
反正看着估计是昨天的,他这么久不在家,也没准备什么食材,现在有能吃的就行。
做了决定,璩多雨把锅烧上水,开始准备煮面。
把青菜下锅,关火盛饭,端着给璩知花准备的那份,准备给她送过去时,璩多雨看见了门边站着的璩知花。
她双手绞着裙摆,双眼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璩多雨:“……”
他放下碗,拍了拍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位置,无语道:“你干嘛?”
璩知花跟他对视。
“一起吃。”
璩多雨愣了愣。
旋即,他声音高了一些,反问:“你要跟我一起在客厅吃?”
璩知花点头。
璩多雨越发疑惑,他看了看饭碗,又看了看完全不像开玩笑的璩知花,再看了看饭碗,最终,点了点头。
“行吧。”
直到璩知花真的在他对面坐下,平静地拿起筷子搅拌碗里的面,缓慢而仔细地吃着饭,他才彻底相信,真的不是他听错了。
一顿饭吃得他颇为不自在。
吃完饭,把碗筷刷完,璩多雨一头扎回了屋里,睡了个昏天暗地。
没跟璩知多交流此行外出的见闻,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具体的收益,他沉沉地睡着。晚饭也给直接睡了过去。
璩知花回了房间,安静画画。
第二天。
她早早便醒了过来。
习惯性的,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她把窗户打开了一点缝隙,看向外边露台上的花瓶。
瓶中,昨日那束太阳花已显出些颓靡。
璩知花怔怔看了它片刻,关上了窗。
15. 第 15 章
璩多雨休息了两天后,彻底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
懒觉到中午,起床洗漱完毕,他煮了锅面条。
璩多雨还是不太习惯跟璩知花这么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吃饭,也不知道璩知花最近受什么刺激了……他心中嘀嘀咕咕,只能硬着头皮找点别的话来转移注意力。
“我这次赚了不少,虽然没进总决赛,但是半决赛的奖励也不错。而且首都大大小小的比赛实在是太多了……”
挑一筷面条卷起,璩多雨吹了两口,“有很多都是餐饮店办的比赛,选手们不管输赢都管饭。我们几个除了住花了点钱,其他方面的开销比预想中少了太多。你不用担心。”
璩知花安静地吃着面,认真地听他说话。
或许是一直以来家里氛围的缘故,璩多雨很少会主动跟她说他在外边具体怎么怎么,总是有种“报喜不报忧”的习惯。而到了后来,他越长越大,甚至于连“喜”,也只是偶尔寥寥提上那么一下。
就好比如果不是叶珖说起,如果不是她问了叶珖,她从来都不知道璩多雨文科比理科好,不知道他即便有科目有点差劲、但仍然每次考试都能在年级前列,更不知道他在学校时,会在家长会时因为家长的缘故被老师训斥。
即便每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对他也近乎一无所知。
而如果不是璩多雨上次的爆发、叶珖最近的陪伴……璩知花知道,她永远意识不到这一点。
这是一个不合格的家人才会有的样子。
所以,她最近在尝试,做好一个“家人”。
似乎是璩知花倾听者的姿态摆得太好,又或者是她眼中的好奇很够捧场,不知不觉间,璩多雨又多说了点打比赛时候的趣事。
“你都不知道,有一把的对手据说是当地很有名的一支小队,结果被我们直接打了两个团灭,直接碾压。他们心态都崩了,打完就找到我们要真人pk,然后打头的那个,被我们队中单一个过肩摔给摔到了地上,吓惨了,当时就——别那么看着我,我当然没打架啊!放心吧没招来警察,而且店里还有保安……”
意识到自己说多错多,璩多雨尴尬地扯扯嘴角,老老实实吃饭。
他不再开口,璩知花反倒有点踌躇,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扫兴了。
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担忧在她心中占了上风。
她沉吟了片刻,道:“手机?”
如果买了手机,再有这种事,万一出什么事,也好联系。
璩多雨捏筷子的手一顿,心虚地笑了两声,含糊道:“嗯,首都的太贵了,我这两天出去逛逛,在家买,这边便宜。”
璩知花点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一定要买。”
璩多雨无奈:“好。”
吃了饭,收拾完,他换了身衣服,离开了家。
晚上回来时,他从装着菜的袋子里掏出了个小硬纸盒,翻给璩知花看。
纸盒里边装着个巴掌大小的手机,直板的,上边屏幕比较大,下边几排小小的26排列按键。
是个拼装的盗版高仿机,相对便宜,璩知花不知道这些,璩多雨对这点还是相对有信心的。
“买了哈。回头我把号码抄给你,遇到什么事我不在家的时候可以想法子打我电话。”
璩知花颇为新奇地看了一下他的新手机,满意地还了回去。
以前家里有座机,妈妈也有过一个小小的,能滴滴叫的BB机,但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后来妈妈去世,她不出门,璩多雨也小,座机也就没有再续,就那么废掉了。
现在璩多雨有了手机,出门在外,她也总算安心一点了。
晚饭吃得相对和谐。
翌日,璩知花照例被生物钟叫醒。
离开床铺,她赤脚走到窗边,打开窗帘窗户。
缝隙中,那束太阳花已经衰败凋零。
璩知花沉默地盯着它看了良久。
吃过上午饭,璩知花摸到客厅,无声看着玄关处换鞋准备出门的璩多雨。
璩多雨对她鬼魅似地出现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免疫,但还是被盯得有点不大自在。
他把包往上提了提,尽量自然地开口:“怎么了?”
璩知花单手扶着转角的墙,沉默良久。
璩多雨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等不到答案,也不再吭声,只见怪不怪地摇摇头,转身握上门把。
“——他,”
眼看他就要离去,璩知花迟疑着开口,成功让璩多雨止住了动作。
他侧头看回来,目露疑问。
“谁?”
璩知花这次没再让他等上好久,一个字出了口,后边的就都好说了,她斟酌着:“……叶珖。”
“叶珖怎么了?”璩多雨更疑惑了。
璩知花迟疑,声音轻轻:“他最近,很忙吗?”
璩多雨摇头:“不知道啊。我从放假后就没见过他了,怎么突然问起他?”
璩知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最终,她只是道出了一个词:“……送饭。”
“噢噢噢,要谢谢他是吧。”璩多雨恍然,“我本来当时就要给他定金的,他不要,我就想着开学之后一下子给他结清——你突然说起他,他找的阿姨做饭很好吃?”
璩知花想了想,点了点头。
“嗯。”
原本只是随口开玩笑的璩多雨,这下有点意外了。
他也点头:“行,那我一会儿问问同学,看看能不能见到他,放心,会好好谢谢他的。”
他要去图书馆的自习室做作业,昨天跟寸头他们几个约好了的,虽然他们多半是来蹭他作业抄——但是南高的学生在假期和周末有很多都会去那里,没准还能见到叶珖。
璩多雨随口做了承诺,离开了家。
璩知花看了一会儿再度关上的房门,回到了自己屋子,拖出画架,继续画画。
她脑袋放空,漫无目的地在画纸上涂着。
回过神来,白色的纸张上,已经被染上了大片的暗蓝,像一片深海。
……
晚上七点多钟,璩多雨回到了家。
栅栏门响动,璩知花几乎是瞬间就回了神。
看着璩多雨的身影从窗口飘过,晃悠悠去了猫屋,她捏了捏画笔,最终还是没有站起身。
晚饭是璩多雨做好后送来她屋里的。
他有点奇怪,最近每每从做饭时就一直开始缀在他身边的璩知花怎么突然又不去看他做饭了,不过璩知花一直都奇奇怪怪的,他只疑惑了一下,就不再多想。
端着饭碗到璩知花房间,看了一眼正在专注画画的璩知花,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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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雨暗自点头,原来在画画,难怪。
他把碗放到璩知花桌上,画板上的画进入视野——一束枯败的小花,沉到了海里?
怎么还是在画这么奇怪的东西……他怎么好像记得,明明前阵子她的风格好像改变了不少啊?
心念电转,考虑到两人最近相处融洽了不少,璩多雨压下了又想劝她改变风格的想法,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和谐。
“记得吃饭。”
交代了一句,他转身离开。
璩知花视线落到他背影上,下意识想要喊住他,将要开口时却又把音节咽下,眼睁睁看着璩多雨离开。
难以言喻的失望涌上,掺杂着纠结难明的情绪。
片刻后,关上的门再次被打开。
璩知花怔然抬头,璩多雨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差点忘了跟你说,我问过同学了,叶珖他出车祸了。”
璩知花呼吸一窒。
她有些愕然有些茫然,脑中刹那空白。
……什么?
可就在这时,璩多雨的笑声突然传来。
“哈哈,你也觉得很吓人是不是?”璩多雨一笑,有点没所谓地无奈摇摇头,“我当时听到也吓了一跳,结果这些狗东西说话说半截的——叶珖人没事,就是被摩托车创了一下,腿有点骨折。”
这几句话说完,他才猛然发现,画架后坐着的璩知花竟然红了眼眶。
“呃,我……”
璩多雨一时失语。
数年前,她沉默地坐着,面无表情、但泪流不停地画面再度涌上脑海,让他下意识心惊胆战起来。
璩多雨连忙再度开口,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没想吓你的,主要是他们就这么跟我说的。你放心吧,他没什么大事,更不会突然死掉。我明天就打算去医院看他的,毕竟他帮了我们那么多呢……哎,他真的好好着呢,不会有事的。”
说完这一番,他几乎是逃般,离开了璩知花的房间。
璩知花无声地坐着,脸上是近乎麻木的茫然,又氲着似悲伤的庆幸。
良久后,她继续动笔。
……
璩多雨上午就起了。
他热了昨晚的剩饭,草草解决早饭,又煎了鸡蛋和馒头,盛起放到桌上,带好包和随身物,准备出门。
玄关处,一身深棕色长裙的璩知花站在那里。
璩多雨瞄着她似乎没介意昨晚的事,咳嗽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璩知花点点头。
她伸出手。
璩多雨一愣,这才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副巴掌大小的画。
昨晚在她画板上看到的那一张。
“这是?”
璩知花静默了一瞬:“……给他。”
璩多雨“啊”了一声:“给叶珖?”
璩知花没有再回应,安静地站着,下巴微收,眼睫低垂。
“行,我知道了。”璩多雨单指挠挠下巴,接过画塞到包里。
感受到气氛的僵滞,他一边换鞋,松快地开口:“哪有探病送人家这么沉重的画的……放心放心,肯定给他,不过人家不收可不关我的事啊。”
璩知花安静站着。
直到璩多雨的身影消失不见,房门紧闭。
她才轻轻开口。
“……要收。”
16. 第 16 章
南城有两所医院,一所在老城区,是南城县医院,被叫做老院,一所则在新铺起来没多久的三环边上,是一家新起的私立医院,也叫新院。
南城人生了病一般都会优先选择诊所,要是到了诊所也解决不了的时候,在医院的择定上往往都会选前者。
一来习惯了老医院,二来在县医院就医,相比样样都新、价格也刷新认知的新院来说,开销上会小很多。
打听到叶珖在新院的时候,璩多雨还小小意外了一下。
但转念一想,学校里关于叶珖家庭的那些传闻,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璩多雨进医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毫无疑问也是头一次来到位于偏僻三环边上的这所医院。
按照指示牌的指引,他和几个陪同前来的同学一起,一行人走人行小道,路过绿化良好的绿藤长廊,成功找到住院部。
楼道中,医院特有的味道充斥鼻间,作为添头的寸头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忍不住咋舌。
“干净得都不像医院……还有刚刚坐的电梯,简直让本人深刻感觉到在县医院每次都要被人从电梯里推出去的我就是个笑话——医院的电梯竟然有不堵的??妈妈哎,要不是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有大字指示,我都怀疑要走错地方了……”
他边上,瘦得跟根铅笔似的男生深以为然,狠狠点头:“确实太不一样了,县医院走廊里哪能这么干净?我奶奶住院时候我经常去看她,那道里头,全是各种临时床位,走路都麻烦!不愧是新院啊,真是见世面了。”
“行了。到病房了。”
璩多雨打了个哈欠,制止他俩继续发散,把提的一兜水果换了个手拎,腾出常用手来敲门。
很快,门被从里边打开。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握着把手,疑惑看着他们。
“你们是……?”
璩多雨一愣,旋即道出来意:“你好,我们是来探病的。叶珖是在这里吗?”
他声音刚一落下,里间便有声音传出。
“是我同学,丙叔,你先去吃饭吧。”
璩多雨无声松了口气。
是叶珖。
被叶珖叫做丙叔的男人上下打量了由半大男生组成的探病小队好几眼,才把门打开,侧身容他们进入。
“他需要休息,不要大吵大闹。”
审视的、防备的态度。
寸头几人不自觉收敛了声息,跟在璩多雨身后,鹌鹑一样进入病房。
病房门重新被掩上,璩多雨看着几人拘谨的样子,嘴角微抽。
他尽量熟稔、态度自然地走近,把水果袋子放到叶珖床头的柜子上,随意扫过病房内的陈设。
“我刚回来就听到你的消息,吓了一大跳。学长,身体还好吧?”
不算小的病房内,只摆着一张病床,地面墙壁干干净净。床头的花瓶中插着新鲜的花。
叶珖身着病号服,单腿上打着石膏,半靠坐在病床上,怀中是一本摊开的书。
他看着璩多雨,淡淡地笑。
“我也吓了一大跳,不过还好,没什么事,只是腿有点不方便。”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叶珖看起来也不显多憔悴狼狈,他视线落在除了璩多雨外、几位明显拘谨的陌生学弟身上,淡而温和。
“谢谢你们来看我——坐吧,那边有椅子。不用把丙叔的话放心上,我是伤了腿,不是脑袋,大家可以随便说话。”
得了他的“金口玉言”,寸头几人才大出一口气。
自来熟地各自抽了椅子来坐,寸头紧紧挨着璩多雨,眼睛滴溜溜望着病床上叶珖。
“学长,刚刚那位是?”
“家里请的护工。”叶珖笑笑回应,“经验很丰富,所以有时候会严格一些,你们不要介意。”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感慨。
护工诶!还是经验丰富的职业护工!简直是离他们生活好远好远的词汇。
铅笔杆男生双眼放光:“这么好的病房,还有这么好的护工,学长,你这一天得多少钱……——哎哟、我错了雨哥别打头!”
制止了他们的胡咧咧,璩多雨狠狠飞了几人一记眼刀,才又在安静中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严重吗?是不是得耽误开学了。”
终究是学生,三言两语也还是扯回到学业上。
叶珖颔首:“倒不算严重,但肯定是要耽误开学的。”
“开学就高三了,这得耽误多少事……会留下后遗症吗?”
璩多雨下意识看向他打着石膏的腿。
虽然叶珖表现自然,但终究过了这么一遭,和印象中先前在学校时的状态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想到这,璩多雨眼底飞快划过一抹厌恶。
“这些人骑摩托也太疯了,不是净给别人添灾吗?自己不要命,在自己身上作呗,凭什么让无辜的人给他们的错误买单。”
先前被他狠狠瞪过的寸头忙不迭附和:“就是就是。”
“要看恢复和锻炼,理想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叶珖无奈一笑,不再说这个,“说起来,还没问你这次的战果。”
“雨哥可牛了,这次去打了好多比赛!”
有男生抢在璩多雨之前开口,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在说自己的事迹,“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饶是璩多雨,脸皮也耐不住他们这么吹了。
他扯扯嘴角,干咳一声:“还行吧……哎对,这还得多谢学长介绍的阿姨替我解决了后顾之忧,让我在外边才能放心。猫都肥了不少,一看就是没挨过饿。”
他一顿,又语焉不详地含糊,“还有……嗯,都很好。”
叶珖眼眸微微一闪,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着痕迹亮了些许,他笑容不变:“能吃得惯就好。”
“当然能吃得惯了,她说很好吃。”璩多雨不假思索,想到璩知花的叮嘱,他把背包提到怀里,“对了,我这次来看你,也带着她的心意。”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
跟他贴得紧紧的寸头凑上去,看了一眼,讶然:“哎呀雨哥,你家猫还会画画?”
璩多雨:“……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把画纸递向叶珖。
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他知道叶珖应该能懂。
毕竟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
叶珖双手接过那副小画,笑意微微敛起,认真地欣赏起来。
没想到璩知花的画还有这么被人认真观察的一天,璩多雨莫名不自在起来,他摸摸鼻子:“嗯……不是很适合探病,有点不合时宜,画得也不是很好,学长担待担待。”
叶珖没有说话,他把画放到掌心,用指腹轻轻蹭过画上已经干涸的颜料,似乎能够从笔触中想象到她挥笔时的样子。
良久,他收起赞叹和欣喜,眼底的笑容晕上些真实的温度。
“画得很好,风格独特,笔触细腻,值得收藏的作品,我很喜欢。”
这是在夸赞璩知花,虽然大概是场面话——璩多雨嘴角还是悄悄翘了起来。
他拉上包,矜持一点下巴。
“学长不嫌弃就行。”
叶珖摇头,揭过这茬,顿了顿后,随意地开口:“她怎么样?”
问句听在璩多雨耳朵里,自动翻译:她最近状态怎么样,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奇怪。
“就还那样吧,不过最近几天好像不怎么画画了……喏,这几天唯一的一幅,让我拿来看你了。”
当着同学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只能含糊地应,顺便替璩知花刷刷好感——毕竟她曾经不正眼瞧对方,他心里总怕人家以奇怪的眼镜看轻她。
却不曾想,听完回答,叶珖却像是突然怔住般,双瞳微凝,半晌无声。半垂的眼帘下,掩着细碎斑驳的光。
他搁在摊开书页上的手指蜷了蜷,骨节分明的指在掌心留下暗痕。
似乎有某个瞬间,他连呼吸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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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轻的。
璩多雨疑惑:“学长?”
叶珖回神,重新挂起笑容:“没事,就是想到了假期作业。”
璩多雨露出同情的唏嘘:“作业确实好折磨,还有一个月,我也得赶工了。”
人看过了,话也过了这么几轮,他重新整好背包,站起身来。
几位同学见状,纷纷起身告辞。
七嘴八舌的道别后,几个添头同学先行离开。作为本次探病一行主要人物的璩多雨,则缀在最后。
告辞的话即将出口时,叶珖先他一步开了口。
“多雨。”
没想到会被叫住,璩多雨眉毛一抬,诧异中带着些疑惑,又忍不住搓了一把小臂,有点微妙的古怪感。
……这是什么亲近的称呼。
他和叶珖也没这么熟……吧?
就是互相帮、不,是拜托人家帮了几次忙,怎么感觉这语气跟长辈似的?
璩多雨暗暗嘀咕着,看向对方:“嗯?”
“你明天有空吗。”叶珖笑容浅淡,温和地看着他。
璩多雨恍然:“是有事需要我做吗?好啊,明天我没什么事。学长尽管说。”
好歹人家帮了这么几次忙,礼尚往来是应该的。
叶珖笑意不变:“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再来一趟吗?我很喜欢今天你带来的这幅画,也想回一份礼。”
“啊?这就不用了吧,也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璩多雨微怔。
“礼物的价值在于投注其中的心意,我能够看出,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她很用心。”叶珖语气平静而笃定,“而且画我的确很喜欢,回礼是应该的。”
璩多雨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无非跑一趟而已,便答应下来:“好,那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
下午时分,璩多雨回到家。
璩知花从听到动静时想要站起,但双腿好像黏在了椅子上一样,始终无法完成指令。
小院里,璩多雨照常到家先去看猫,乐颠颠逗了一通,惹得猫恨不得上嘴咬他才哈哈作罢。
璩知花听着,想要出声,喉咙却也好似哑掉,把她那些就在嘴边的问询给沉默。
几分钟后,璩多雨哼着不成调的歌回到屋里。又过了两分钟,他踏着轻快的步子推开了璩知花的房门。
“晚上不做饭了,给你带了份炒河粉,很好吃的。”
璩知花看着被放到桌边的面碗,唇瓣抿起,拿起筷子。
几遍有种莫名的坐立难安之感,她依旧安安静静吃起了饭。
璩多雨没有离去,他绕到画架前,看了看上边还没画上一笔的纯白画纸,又溜到堆放着璩知花画作的墙角,翻看了片刻,摸摸下巴。
“奇怪,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哪里是值得收藏的作品……还非常‘用心’?”
璩知花轻轻咀嚼着青菜,疑惑看他。
璩多雨干咳一声,不再摆弄那些画。
他揣手进兜:“没什么——我今天去看叶珖了,他没事,精神也好着,而且医生家里和护工都挺上心的。你可以放心了。”
那股无从而起的坐立不安感顿时烟消云散。
璩知花紧绷的脸颊缓缓松和。
璩多雨又补充:“要么说这家伙受人喜欢呢,社交上也太有讲究了点……明明是他帮了我们这么多,结果他住院我去看他,他还非要给我们回礼。哎,感觉我之前有点错怪他,没准他是真的完美人。”
自言自语般念叨几句,他又对璩知花道:“明天我再去一趟,去接他的回礼。不过既然是给你的画的回礼,那我带回来就给你拿来,你可别拒绝了。”
璩知花耳朵虽然不会动,但心却灵巧跃起,随着他的话转向。
璩多雨说完,等不到回应,再看璩知花,她好似没听见似地,依旧安静地吃着饭。
小口地,细致而专注地。
他咂咂嘴,见怪不怪离去。
17. 第 17 章
第二天傍晚,璩多雨从图书馆回来,带了个小纸盒给璩知花。
“喏,回礼。”
丢下盒子,他转身离去,回房间换衣洗漱。
璩知花看着怀中的纸盒。
盒子外系一根银白缎带,整体约莫有普通本子大小,用淡褐色的硬纸制成,通体素净,只在盒面右下方,印有拇指大小一朵浮银的花。
她摩挲着纸盒上系着的缎带,轻轻拽住一根的尾端,蝴蝶结散开。
里边装着的,是个七寸大小的相册。
封皮与包装的纸盒风格相同,仅仅在右下角有一朵小花的装饰。
璩知花翻开相册。
纯白的扉页上,并不算非常陌生的字迹映入眼帘。
[路过一朵花]
纸张边缘都有些许磨损,显然,这应该是被使用很久的一本相册,字也并不是才写上去的。
指腹蹭过那行字,室内的灯光下,璩知花眉眼弯出道小小的弧度,内心一片安宁。
她继续往后看。
山、溪,草原、高崖,日出、月明……猫鸟狗雀、江河湖海。
并不算厚的相册里,满满当当装着,那些璩知花从未见过的世界。
他的相机,记录着他在这个世界的所见,而精挑细选后,他把这些送到了她的面前。
璩知花认真地观看着。
透过这些七寸大小的框框,借他的手,观看着这个世界。
小小的屋子里,偶尔响起的,只有她翻动相册的声音。
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场景。
照片上,一个长发女性双手交叠,安然静坐。
窗户仿佛画框,小小四方世界外,是绿树成荫、阳光灿然,四方画纸内,身着深色长裙的女郎正落于画中,静默地微笑。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她裙摆上,绽开细碎却温暖的花。
璩知花屏住了呼吸。
她眼眶微红,小心地把那张照片取出,近乎贪婪地看着。
旋即,她微微错愕。
写在相纸背面的字映入眼帘: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璩知花把这张照片贴到胸口,久久无声。
太阳一日日升起又落下。
她每天依旧早起,依旧会在早晨将窗户打开,从缝隙里向外望上一眼。
瓶中的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败,朵叶凋零,茎枝也渐渐褪了翠色,脱去水分,变成灰黄的干木。
璩知花坐在四方的窗内,认真而专注地画画。她的“模特”,则从每日变化的新花、换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她画从未看过的山,画从未见过的海,她看山的壮阔,看海的浩瀚,死寂的心湖似乎也跟着兴起波澜。
有什么深埋的、被尘封许久的东西,正在缓缓复苏。
风铃叮当。
她安静地画着。
每天的每天,无论晴雨。
……
璩多雨发现,璩知花前阵子的古怪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有点越来越严重的意思。
她不仅再只有午饭晚饭会跟他一起吃,连开学后,他早上起床做饭,都会全程陪同。
[全程陪同]的意思是,不仅在他做饭时全程盯着,还会要他在家吃了再出门——当然,吃早饭她也会一起。
更有甚者,她时不时还会主动提出要求,要收拾餐具。
璩多雨当然不敢应,每每都要双手把这位姑奶奶从厨房请出去才放心。
“难道是怕我不吃饭吗……”
再度被璩知花堵在门口,用不吃饭不准离去的眼神盯上,璩多雨忍不住在心中嘀咕。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在心里转过片刻,就被他摇摇脑袋甩掉。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璩知花,连正常和人交流都不会,怎么会关心他、还到这种地步?
他应付似地几口吃完馒头夹荷包蛋,再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碗碟刷了,拎上书包脚底抹油夺门而去。
“我上学去了,快迟到了!”
家门被甩上,璩知花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吃起自己的早餐。
吃完饭,把自己的餐具清洗干净,她翻出璩多雨刚刚刷好的,再度清洗了一遍,然后才回到房间,进行着今天的绘画。
暑假结束,学生返校。
璩多雨的生活恢复了两点一线。
除了吃饭不太规律,璩知花的生活也重新按部就班了起来。
吃饭,画画,发呆。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的项目,不同的是,发呆神游的时间越来越少,坐在画板前的时间越来越多。
暑期结束前,璩多雨去了趟商贸城,在画材专卖给她补充了一波材料。
重新拿出一袋色彩纸,熟悉的凹凸触感,璩知花嘴角翘起,把它贴好固定在画板,拉着架子坐到窗边几步处。
今天是个大晴天。
……
下午五点钟,璩知花收起画笔,把画材清洗完毕后,再度离开了房间。
中午璩多雨没有回来。
那就是回来一起吃晚饭。
家里吃饭一般都是一天两顿:早饭吃了的情况下,如果中午璩多雨也回来了,那晚上多半就不吃了;如果他在学校很忙,中午不回来,晚上则会做一顿。
璩知花来到厨房。
她已经把长发在后颈束了起来,秋季的长袖也堆到了臂弯。
给璩多雨做一顿晚饭,这是她酝酿了好几天的打算。
她也想尝试着,让璩多雨拥有一个相对正常的家庭。
面对装着昨天蔬菜的塑料袋,璩知花单手抚上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经变得坚定。
——两个西红柿,一把青菜。
这是袋子里剩下的东西。
西红柿的皮已经皱了,青菜叶子也已经蔫掉,毕竟是之前购买的,已经不再新鲜。
璩知花把它们拿出来,生疏地拣择、清洗。
然后,她循着记忆往木质的橱柜抽屉中找去,在里头翻出了一袋已经开了封的干木耳。
这是叶珖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放进去的,她记得。
回想着观看璩多雨做饭时的流程,璩知花找出个小盆,抓出一大把木耳放进去,盛水浸泡,继而转去处理西红柿。
璩多雨做西红柿是不去皮的,大块大块一切,要么炖要么煮,反正都容易,无非是吃的时候需要挑皮出来而已。
但,据璩知花体验,叶珖做过的、所有带有西红柿的菜都是没有皮的。
她犹豫了片刻,烧上了一锅热水。
很早的时候,妈妈做饭时,好像会拿开水烫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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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菜洗好了,木耳在泡,水在烧。
思考了当下的进度,璩知花拿出两个鸡蛋。
把鸡蛋打进碗,这是个想象中很容易,对于新手而言实操却总要出点岔子的小环节。
眼睁睁看着几块碎裂的蛋壳随着蛋液一并掉入碗中,璩知花连忙去拿筷子,小心翼翼把它们一点点夹出。再三确认没有碎蛋壳后,她才舒了一口气,不怎么熟练地在碗中搅拌起来。
精益求精地把蛋液彻底搅拌均匀,璩知花胳膊手腕都隐隐开始泛疼。
做饭真的不容易……
轻轻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她顾不上擦额头的汗,迅速投入了下一项环节中: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好久,水汽蒸腾弥漫,把小小厨房的温度都拔高了几度。
关上火,把西红柿放到碗里,她拿起菜刀,小心地尝试着在上方开个口子。
“真丑……”
西红柿上两道划痕歪歪斜斜,璩知花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双手端起锅把,吸气发力,她紧绷着劲儿将沉重的锅挪到碗上方,微微倾斜,把沸水一点点倒出。
盛着水的锅实在太重太重,只端了一小会儿,璩知花胳膊就抖了起来。没有勉强自己,放下锅喘息片刻,她才再次继续刚刚的动作。
半晌,两枚西红柿总算是都被开水烫过一遍,剩下的热水被倒到了泡着木耳的小盆中。
倾倒热水时,璩知花手腕实在没支撑住,不慎弄撒到了手上,虽然不是滚烫的,但手指还是红了一片。
她忍着痛简单冲了冲凉水,没有中断做饭的计划。
西红柿炒鸡蛋,青菜木耳,都是简单的菜式。
只是,刚一看向泡着木耳的小盆,璩知花就呆住了。
涨大了不止一倍的木耳拥挤着从盆里涌出,掉在水池里,密密麻麻铺了一片。
明明只泡了一把……
璩知花哑然。
半分钟后,她一咬牙,决定暂时先不管,时间不早,得先做饭。
……
璩多雨哼着不成调的歌回到家。
仗着个子高,打开院门铁锁时,他随意朝院里望了一眼。
天色愈晚,夜幕渐起,璩知花的窗户开着,却是一片漆黑,没有灯光亮起。
……这和璩知花最近的习惯不大一样啊,她又不喜欢开灯了?
心里头暗暗犯嘀咕,璩多雨重新把大门落锁,走向猫屋。
路过露台时,他惯性朝里望了一眼。
就这么随意的一瞥,他顿时睁大了眼。
昏暗的屋内,熟悉的位置上,那抹纤瘦的人影全无踪迹。
璩多雨脸色大变,当即一步跳上露台,往里望去——一无所获。
一瞬间,他眼前发沉,差点昏迷。
顾不上其他,璩多雨从窗户跳进屋,四下扫过,“啪”地推门而出,步履匆匆。
最终,在唯一亮着灯光的厨房,他看到了那抹身影。
略显凌乱的鬓发,沾有水渍的裙摆,和望过来的、忐忑中带着些许欣喜的双眼。
几息之间澎湃高涨的担忧惊惧倏地垂落,早已过了闸门临界。
高高悬起的心猛地坠下,璩多雨的理智轰然崩塌。
他两步上前,一把攥住璩知花手腕,咬牙切齿。
“——你在做什么?!”
18. 第 18 章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璩知花唇角无知觉地翘起细小弧度,期待地看向厨房门口。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饱含愤怒的眼眸。
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中,充斥着前所未见的情绪。
斥责,不满……还有山呼海啸般的怒火。
未曾设想过的场面,璩知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倾吐的喜悦不曾流露便已消失不见。她往回抽了抽被攥住的手,没能成功收回,踌躇之余更显慌乱。
璩知花的动作间写满了“手足无措”,却从最初的一眼后就再也不与璩多雨对视,更没有只言片语,这让璩多雨心里的火烧得越发霹雳作响。
而她手上那不算太明显的一片红痕,于璩多雨而言,简直比这狼藉的厨房还要刺目。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他抓着璩知花的手又紧了紧,“——不会做饭就不要添乱,我情愿伺候你,你找什么麻烦?”
璩知花被他吼得又抖了一下,纤细的身板如同被风雨吹打的脆弱花朵,在被折断的边缘徘徊。
她顾不得思考更多,便草草低下头去。
不看不听不回应……这是她一直以来无意识中遵循的原则。这让她在当年没有一而再寻死,让她没有被妈妈的去世彻底摧毁,让她能够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安静地生活到现在。
但……
男孩抱怨自己委屈的画面不断地闪回,叶珖所讲述的桩桩件件事情言犹在耳——别的学生门,开会有家长到场,考试有家人送饭……但璩多雨什么都没有。
璩知花内心不受控制地摇摆起来。
天平的两端左□□斜,载着他的那段上下浮沉。
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撕扯辩论,拽得她胸口闷痛,呼吸不畅,如同溺水般几欲窒息。
手腕处传来的近乎拧折的疼痛让璩知花眉心无意识蹙起,下唇被咬得渗血。她强忍着心底深处叫嚣着就此沉默的渴望、颤抖站稳身体,微微仰起头。
“我……想给你做饭。”
璩知花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缓过来了的一口气,还是极尽所能撑出的最后一口。她缓慢吐字,是将一颗早已忘记如何该阐述情感的心脏、生生剖开来的坦白。
“想让你放学回来……就能吃到饭。”
璩多雨愣在了当场。
璩知花虽然摇摆,但仍然选择扬起的脸上,没有丁点玩笑的意味。灯光下浅了几分的瞳孔中,潋潋水光里,是全然的认真。
璩多雨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以及那张在此时看来尤未可怖的、可耻的脸。
他倏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没站稳。
名为愧疚的情绪刹那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他整个人吞没,快要让他无地自容。
璩多雨蓦地泄了力。
他松开锢着璩知花手腕的手,转而扶上她肩膀,或许是为了让她站稳,又或许是借力,让自己不至于踉跄。
喉头滚了几滚,璩多雨近乎哀求地出声:“……你的手不是用来做这个的,你只要画画就够了。”
“我答应了姥姥的,会好好照顾你,这都是我的责任,什么都不需要你来做。”太多的话堵在嗓子里,让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厘清到底要说什么,只全无意识地喃喃絮语,声音有着不甚明显的哽咽,“……如果你真的想帮忙,那就好好呆着,不添乱就是帮我大忙——”
话没说完,璩多雨忽然停住。他自觉失言,挫败地收回手,狠狠抓了一把头发,就此沉默下来。
他把璩知花送回了房间。
期间,没有人再发出声音,沉寂的静笼罩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房门打开,不用他催促,璩知花便已经顺从至极地走了进去。
无言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璩多雨走回到门口时,借着微弱能够传过来的客厅灯光,回头看了一眼璩知花——她低垂着脑袋坐在床边。安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关上了房门。
……
世界再度被漆黑笼罩。
许久过后,璩知花抬起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料,苍白秀美的面庞上,出现了一抹因窒息而痛苦的殷红。
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彻底淹没了。
璩多雨说的是对的。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老老实实待着,不给任何人添乱,就是最大的贡献。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本本分分待着,不搞砸任何事,就是最大的价值。
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的人——
一个早已成为了包袱,这么多年来,拖垮了妈妈,又开始拖累璩多雨的人。
像她这样的人……
为什么没有早点死去?
如果不是她,妈妈或许不会那么早离开;如果不是她,璩多雨就能拥有一个正常的完整的家,如果不是她……
璩知花松开了攥着胸口衣料的手,缓缓俯下身去,蜷缩地将上身贴伏在了腿上。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阵阵头晕涌上,连胃里都在泛着恶心。
“嗒——”
像是什么东西打在了窗框上,微弱的,清晰的响动突然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不大的声响,却宛如雷鸣般炸响在璩知花耳畔。她猛地起身,几乎反射性地往角落躲去。
回过神来,她已经抱着膝盖缩在了墙角,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窗户的方向,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突然传来的响动似乎跨越了重重岁月……将她拉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也是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也是从窗户处、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妈妈去上夜班,家里只有自己……老师布置了十几张速写,她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着的鬼故事频道,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画画。
那个人就是那样突然闯了进来。
带着肮脏的臭。
然后,她世界里的光熄灭了。
早已被搁置在记忆深处的痛苦重新被翻出,璩知花颤抖着,瑟缩着,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
又是一声微弱的响动传来。
她整个身体都是一抖。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惊惧渐渐凝固,璩知花咬住牙,抓起用来削铅笔的美工刀,一步一步,走到了窗边。
……像她这样的人,又在担心什么?
反正最差不过死掉——
能死掉也好。
如果她能就此从世界上消失,那么刚好如愿,璩多雨也可以彻底解脱了。
思绪电转间,她单手紧攥美工刀,另一只手抓上了窗帘。
漆黑的瞳沉到一定的程度、便会无端多出些狠意。那是已经灰掉的一颗心。
一把掀开窗帘,推开窗户。璩知花面无表情,漠然地望向窗外。
——夜风透窗而进,吹动两侧厚重的帘。
帘幕之间,身着浅色衬衣的少年怀抱大束鲜花,单手撑拐,安静站在路灯下。
他站在院墙外,以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无声望着这边,眼中装着快要溢出的柔和。温暖地,望着这边。
刚刚被强行合拢的心门仿佛又被叩响,璩知花呼吸都停住。
而后,高悬的石头猛然落回井底。
当做救命稻草的美工刀脱了手,啪地砸在地上。勇气消散,她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是劫后余生,也是心有余悸。
大落大起,大悲大喜。
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只一瞬,璩知花泪流满面。
只要种子还没有彻底死去,就总有阳光能够透过斑驳的窗棂,除去它身上的尘灰……带来生机与温暖吗?
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如同檐边的雨,断线的珠,她手忙脚乱擦着眼泪。
像是被那一声敲在了心头,横生一股勇气,璩知花身体比思维还要快地,提起长长的裙摆,跨上了窗台。
院外,叶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看到了她的动作。饶是他,在此刻也不由地微微睁大了眼。
在他不可置信地目光中,她翻出了窗户。
夜色之下,少女提裙翻窗而出,肌肤如雪,黑发如墨,如同月下绽放的玫瑰,绮丽绚烂,浓墨重彩。
美得惊心动魄。
一直被封在油画中维持着端庄形象的少女,终于如此鲜明生动地、用行动告诉整个世界,她拥有了灵魂。
叶珖怔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直到她走到近前。
十几年来第一次踏出屋外,到了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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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迟于感性一步的理智才姗姗而至,让璩知花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
小心翼翼感知了一下自身的情况,璩知花动了动脚,调整了一下站姿——她是赤脚出来的,院中的植物石子等,扎得她小腿和脚有些疼。
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不舒服了。
走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她定了定大动的心神,往前又挪了一步,扶上院墙边,轻轻踮起脚,垂眸看向叶珖的腿。
“你的腿……疼不疼?”
她走进了路灯所能照顾到的边缘范围,漆黑的发垂落颈侧,遮住面颊。
叶珖还没从她如此大胆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问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难得有些语塞。
不是问好,也不是解释自己为什么跳窗,甚至都不是质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天真的,不合时宜的,但完全不掩关心的一句疑问。
她只是问,你疼不疼?
看着璩知花,叶珖忽然笑了起来。
他摇头:“不疼。”
“骨头都断了,真的会不疼吗?”璩知花依旧看着他的腿,虽然没有石膏了,但还用绷带固定着什么,“这样走过来,真的不疼吗?”
“不疼,只是走路有点不太方便。”叶珖一一解答,“我不是走路过来的,有轮椅,家里叔叔推着。嗯,为了看起来体面一些,到这里后,就让他带着轮椅走开了。虽然一个人杵着拐杖站在这里有点傻,但是……”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璩知花愕然抬眼,撞进叶珖含笑的眼。
与此同时,叶珖也终于看清了璩知花的脸。
她皮肤因常年不见太阳而苍白,也正因如此,这样的一张脸上,哪怕丁点的其他颜色,都会显得极其突兀明显,无法忽视——她的眼眶是通红的。
他双目微凝,正欲说话,璩知花已经先一步揉上了眼睛。
“晚饭很辣……”
似呢喃的解释后,她看向叶珖怀中的花,又抬头,以眼神询问。
叶珖把思绪收拢,让对话随着她的意愿往下进行。
他把花束递向璩知花:“这是这段时间欠你的,我一起拿过来了。”
璩知花偏头思考了他话中含义,视线落在那捧鲜花上,心尖尖又莫名开始冒起酸意,扰得她想落泪,但并不难过。
她踮起脚,接过花束,指尖拨弄过一朵朵或全开或半开的花,轻轻嗅了嗅。
叶珖垂目看着她。
“有没有翻翻看那本相册?”
璩知花点头,眼神从花束上挪开,转向周围明明生活了十几年、却依旧无比陌生的一切。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轻声道:“大海……很漂亮。”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清润的嗓音低低响起,璩知花怔然抬眼。
灯光月光之下,叶珖正看着她,眼睫微垂,眸底安和。神色温和到、即使是逆着光的角度,都仿佛被加了柔光。
所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锋锐和棱角,一点踪迹都找不出——仿佛一个即便不经时光沉淀、阅历也足够丰富,比大多数成年者都还要成熟的人。
似乎接收到什么信号,璩知花心脏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得益于一直以来的习惯,没有将这份突兀的反应露出分毫……她重新敛下眼睛,摆弄着怀中花束,沉默不语。
随着她扬手的动作,一直垂着的袖子滑落臂弯,雪白的手腕露出,殷红的痕迹陈于其上,分外醒目。
叶珖眉心叠起,笑意不见。
他稍稍阖眼,复而重新睁开,看向璩知花。
“时间不早了。”
璩知花点头。
她小心地迈步,抱着花登上露台,重新从窗户回去。翻窗时,她的动作有短暂的不自然,但速度不算慢,很快便回到了屋里。
站到窗边,她看向院外的叶珖。
他还站在那里,单臂撑拐,被光晕染勾勒的轮廓仍然挺拔清隽。
他望着这边,挥了挥手。
璩知花单手拉着窗帘,回以一挥。
“……再见。”
窗户关上,窗帘紧闭。
夜色已深。
19. 第 19 章
日暮西垂,天边的云被染上一层透着暗红的金光。
动听的下课铃声回荡在校园中,悠扬悦耳。声音还没停止,天井的开口处,就有三五成群的“先头兵”们背着书包冲出,蜂群一样迅速奔向学校大门。
高二的班级比高一要晚一些开始闹腾,铃声彻底落下后学生们才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璩多雨单手拎着书包,被寸头几个男生左右簇拥着在人群中往外走。几个男生你一言我一语念叨着今天刚刚发生的琐碎事,他陪个耳朵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应上两句。
快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寸头“咦”了一声,鼓捣他胳膊两下:“雨哥快看,那是不是学长?”
他们这些男生,平时面对高年级的学生跟面对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完全没什么“尊敬”,非正式场合,对于那些所谓的“前辈”们基本上从不见什么“学长”“学姐”的称呼。
璩多雨跟他们也相处了这么久,可谓是非常之熟悉彼此。此时乍一听这么个突兀的称呼,他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在说谁。
叶珖来了?
顺着寸头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校门外侧,一个清瘦的人影半倚靠着墙壁站立,见他望去,微笑着迎上了视线。
正是叶珖。
“他腿还没好吧,这也要来学校?太热爱学习了吧!”有男生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可思议。
寸头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学长好像是在等你啊,雨哥?”
……我也觉得他在等我。璩多雨暗自嘀咕着,压下心中疑惑,对左右同伴道:“你们先走吧,不用等我。”
跟他们道过别,目送小伙伴们离去,璩多雨把书包甩到肩上,向叶珖的方向走去。
“学长。”他在叶珖几步外站定,打量对方两眼,不掩疑惑继续说道,“怎么不在家养伤?”
“一直在家也闷,医生交代要注意活动和锻炼。”叶珖笑了笑,站直身体,“去坐一下?”
璩多雨脸上疑惑更甚,但并没有拒绝。
“行。”
叶珖腿有伤,走不快,璩多雨虽然一头雾水,完全想不到叶珖找他做什么,但还是很配合地放慢了脚步,跟着叶珖的速度,慢悠悠地走着。来往的学生不注意行人,将要撞上来时,他就上手拦上一拦,以免叶珖伤上加伤。
两人在学校旁的一家甜品店落座时,放学的学生潮已经过去。
装潢精致的店里馨甜的气息浓郁扑鼻,璩多雨有点不大习惯,掩唇咳嗽了几声,也没能把那股香气压下,颇有点紧绷。
对上来询问需要帮忙吗的店员礼貌一笑,叶珖把双拐并起放到座椅旁:“多谢,我没有关系的。”
同店员点了两份套餐后,他看向璩多雨,后者正揉着鼻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气味确实大了点。”他微笑着说道,“学校附近没有什么适合坐下来聊聊天的地方。”
璩多雨点点头:“是啊。大多是文具店,要么就是小饭馆,确实没什么环境好的——我也不是觉得气味难闻,就是不太习惯。学长也知道的,我家是个什么情况,这种地方我很少进。”
他说得既坦诚,又落落大方,完全不觉得家里条件不好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
叶珖颔首,没有再说话。
等着他下文的璩多雨见他真就此沉默了,脑门上一个问号接一个问号地冒出来,正要说点什么,店员端了两杯饮料上来,只能暂时先停住话头。
甜品店中的饮料,以奶制品为多,叶珖点的却是茶。
看着面前透明杯子中飘漾着花瓣的茶,璩多雨大脑已经转得飞起,还是没能想出来叶珖这是有什么事找他。
好在叶珖没有沉默太久,花茶送上来后,他略略抿了两口,就抬起了眼。
“家里、最近还好吧?”
“我家?好啊。”璩多雨摇晃着那杯茶,眼睛落在叶珖身上,带着疑惑答道。
他实在有点迷茫,没弄明白叶珖到底想说什么。
叶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他这脱口而出的回答。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对她,是不是不太好?”
“她?”璩多雨有点懵,旋即反应过来,“璩知花?”
见叶珖没有否认的意思,他更觉得莫名其妙。
他对璩知花不好吗?哪里不好了?
“……我为什么对她不好?我对她不是挺——、”下意识反驳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有什么场景和画面伴随着这样的问题突然浮现脑海,璩多雨蹙起眉,语气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叶珖敲了敲杯子,很轻,携着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什么的无奈。
“我知道,介入别人的家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考虑之后,还是打算来和你稍微聊一聊。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冒犯。”
他徐徐道出每一句话,斟酌地、温和地:“或许,你并不是很喜欢她。”
璩多雨太阳穴突地一跳:“我为什么不——”
“但,她和你是一家人,是和你同住的亲戚。”叶珖没有停下,温声继续说道,“你们是家人。在这个世界上,她可能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你是她最亲的人。”
璩多雨差点气笑了,一时间都顾不上什么对面是帮过自己很多的学长了:“所以呢?所以我欺负她了吗?”
叶珖垂下眼,仿佛又看见了雪白腕子上刺目的红痕。
“所以,希望你不要对她太过于严苛。”
严苛?
璩多雨冷笑一声,他什么时候严苛了?
他对璩知花不是一向——
……等等。
反唇相讥的话被堵在了嗓子里,近在眼前的一幕幕又一次浮上心头,蒸汽氤氲的厨房,凌乱的她,沉默的彼此。
璩多雨的心脏猛然一抽,仿佛被谁狠狠戳了一下痛处。
来不及整理心情,他有些恼怒地看向对面的叶珖,往后一靠依住椅背,不顾情谊地反击:“你又懂什么?”
叶珖看着他,双目平静,未见不悦。
“我或许不懂,但我知道,她是念着你的。”
“她念不念我都是我家的家事。”似乎被人揭开了遮盖心事的最后一层薄纱,璩多雨放在桌面的手掌攥起,越发怒上心头,“你也知道这是我们的家事,那你凭什么管我们的家事?”
他冷笑道:“别说苛待了,我就算真的欺负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学生会的,又不是家委会,管这么宽?”
叶珖没有避开璩多雨的视线,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刚端起的杯子,没什么波澜地启唇。
“有关系。”
“我喜欢她。”
“……”璩多雨愣住。
意识到刚刚听到了什么,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再看说出这话的人——叶珖表情不变,语气认真,怎么看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完完全全是真心话的样子。
这让璩多雨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半晌过后,他勉强控制住面部表情,努力压着才没让声音拔高,在这不算太大的店铺里吸引太多注意。
他嗓音微抖,仿佛遭到了极大的冲击:“——你喜欢她?喜欢她??你知不知道她多少岁?!”
叶珖表情未变:“你提过。”
“那你还?!”璩多雨尾音都跑了调,“她三十二了啊!!”
“年龄并不能影响好感。”
“一岁两岁是不能影响,但你们之间差了十几岁、十几岁!!你们之间差了这么多岁啊大哥,这还扯什么喜欢?简直是放狗屁!”
“……我警告你啊叶珖,不要拿她开玩笑。”
叶珖像是被璩多雨过激的反应搞得有点头疼,他揉了揉眉心,温声回应:“我并没有在开玩笑。”
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是这才是更不能理解的啊!璩多雨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他双臂交叠,半俯身靠向桌子:“她经历过什么,你知道吗?她孤僻自闭不亲人,甚至还自杀过,这些你知道吗?你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有些裂开,语不停歇,只求这位快点打消心思,努力劝说着,“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说喜欢,家里娇生惯养出的少爷,拿什么来说喜欢啊?就因为喂过几次猫、见她好看,就起了歪心思?这喜欢一文不值啊,而且你们年纪差这么多,以后怎么办?你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叶珖始终不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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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地看着璩多雨的眼睛,表情不变。
“我知道她单纯,不谙世事,一直把自己封闭在不见天日的壳里。烂漫、感性,这些特质都被她自己亲手埋住了。”
说到这里,他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我确实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会等她愿意主动走出来的那一天。至于自杀,我的确不知道,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真服了……油盐不进。”璩多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简直搞不懂叶珖哪里来的这么多说法。
更觉得眼前这人跟他接触下来所认识到的叶珖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反而更贴近他曾经脑补的那个。
但见说不通道理,他耐心也渐渐要耗尽。更主要的是,随着对方的笃定和淡然,他自己反倒没由来地越发心慌意乱。
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璩多雨收拢了一下乱作一团的情绪,转而一挑嘴角,浑身的紧绷都散掉了,带点漫不经心的讥嘲:“那你知道——”
“她有个儿子吗?”
叶珖微怔。
见叶珖愣住,璩多雨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场,他呵呵一笑,重新靠上椅背,继续说道:“想你也不知道——你除了知道她长得漂亮,又知道什么?什么狗屁喜欢,还不是见色起意。”
他嗤笑一声,“那我现在告诉你了,她有个儿子。然后呢,你怎么看?还不放弃吗?难道你还打算给她儿子当小爸?”
叶珖微微皱起眉。
一直盯着他的璩多雨顿时乐了,抱臂后靠,嘿道:“哦,这是知道她有儿子了,觉得她其实不如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所以幻灭了?”
叶珖闭了闭眼,复而睁开,重新看向对面。
他眼底深处,温和不再,幽冷一片,仿佛过了冰:“璩多雨,讲话不要太难听。”
“这就难听了?”璩多雨“呵”了一声,满不在乎,“不是你想要的吗?要我说,不想给人做小爸也是正常。毕竟大多数男人都是恶劣又自私的,就算是为了他们自己内心恶心的满足感,也不会希望自己的老婆是个未婚生过子……”
“——璩多雨。”
叶珖声音转冷,长眉压低,身边温和的空气似乎一瞬间变得冷冽起来。
璩多雨还从没听他这样说过话,下意识息了声,讶然看着他。
叶珖阖眼,似在调整情绪。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看向璩多雨,虽然还是有些凉,却没了刚刚那种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的慑人迫力。
“有过孩子,也不是你以此攻击她的理由。无论怎么样,都希望你尊重她。”
有些话他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态度显然已经表露。
——既然喜欢她,就会喜欢她的所有。
他语气轻淡,不像在说教,却听得璩多雨莫名感到压力。
叶珖生气,不是因为……而是因为,觉得他不尊重璩知花?
这是完全没预料到的,璩多雨有短暂的呆滞。
叶珖已经拿起了身旁靠放的拐杖,他低垂双目,把眼中冷意一并压下。
“别人攻击她、不理解她,她或许不在意。但如果连你也不理解她,那她会很伤心。”
他站起身,看向桌边的璩多雨,无声叹了一息:“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你,她很在意你,你不要欺负她。你的表现也已经充分地告诉我,确实不是我多想,你的确是伤害到了她——其他的,多说无益,我不会改变初衷的,再见。”
语毕,叶珖离去。
璩多雨没有送他,也没有起身。
他两眼失去焦距,茫然地,脑中一片混沌糊涂。
“你好,咱们的两份甜点套餐是打包还是堂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店员笑容甜美。
璩多雨回神:“不好意思,能退掉、——退一份吗?”
“商品已经出柜,不退换哦。”
璩多雨揉了把脸:“行,麻烦帮我打包。这里结账还是前台?”
“刚刚你那位朋友离开时已经付过账了。”店员微笑递来小票,“食用愉快。”
璩多雨愣了愣,拿起桌上那杯冰茶,一口气灌了半杯。
呼吸都是凉的。
20. 第 20 章
放学后耽搁了不少时间,璩多雨并没有再中途拐道去菜市场,到家时也已经天黑。
随着熟悉的家门一步步接近,他的脚步越来越缓。
熟悉的窗口,亮着幽幽的灯光,远远看去,仿佛一盏等候晚归的灯笼,安静地守望在夜色中。
不知道怎么的,璩多雨鼻子蓦地一酸。
他停住脚,沉默着,遥遥望向那个窗口。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发现,他这些日子都忽略了什么。
——璩知花变了。
变了很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每天待在黑暗里,窗户紧闭,窗帘层层,总是需要他来帮忙,屋里才会透上一时半会的气;现在,她会主动地开窗、开帘子、甚至在这样的夜里,也愿意开着灯,等他回来;她也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会主动地走出来,陪他吃饭,陪他做饭,送他出门上学;甚至连她的画,风格都改变了许多……
在他完全无意识的忽略中,她已经变了这么多。
他竟然全无察觉。
……不,他其实有察觉,只不过,他下意识地把这些零星的改变,划到了“她又在搞什么奇怪的事”的范畴里。
或许潜意识中,他从不认为她是一个“正常”的人。
所以她的一切行为,在他眼里,都是古怪的。
他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一个[正常]的家,想让她[正常]一点,但是,从始至终……他有把她当成是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吗?
璩多雨沉默地回想着。
叶珖说,他伤害了她。
而来自他的伤害,远比其他任何人的、对她而言都要更加致命。
叶珖还说,他不尊重她。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会不尊重她?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比他对她更好了啊。如果连他都被指责说不尊重她的话,那还有谁尊重她?
如果——
……如果。
突然间,璩多雨半俯下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影影绰绰的路灯下,高挑的少年腰背渐渐弯曲,像一只在高温中备受煎熬的虾,剧烈而痛苦地扭曲,直至整个人都蹲缩下去,成为一团模糊的影。
模糊的影耸动着,逐渐平息。
良久,他重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书包往肩上又提了提,带上精致的纸袋,迈开了步子。
……
刚一走近,璩知花的身影便映入璩多雨眼帘。
她今晚没有在厨房,和璩多雨昨天要求的一样,安安分分待在自己房间里。
此时,她半倚靠在窗边,静静望着璩多雨回来的方向。
似乎是看到了璩多雨的身影,她的身体微不可察站直了一些,视线却移了开来。
见状,璩多雨眼神一黯,神色复杂。
他动作轻缓地开锁,放轻了脚步去查看猫的情况,然后在猫略有疑惑的注视中,默然无声地回了屋子。
晚饭煮了泡面,烧水时,璩多雨翻找出创可贴,拎着装有甜点的纸袋,敲开了璩知花的房门。
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他尽量自然地开口。
“你的手,没事吧?”
璩知花仍然没有看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以作回应。
璩多雨也有点手忙脚乱的无措感。
他所知道的,璩知花应该是烫到手了。但,关于烫伤的处理……除了当时立刻进行应对,事后好像做什么都没什么用了吧。
创可贴是他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办补救了才找出来的。
“……嗯,没事就行。”璩多雨绷着面部表情,点了点头,又指指纸袋,“那是小蛋糕,和一些甜点。”
璩知花低垂着眼帘,没有出声。
室内空气安静到压抑。
璩多雨实在呆不下去了,他往门边走了几步,快要走出去时,又想到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嗯,那是,叶珖请的。”
说完,没去打量璩知花是什么反应,又或许,是害怕看到她表露出什么自己并不想看到的情绪,他匆匆转头,离开了这间屋子。
……
日过当午,渐渐往西转去。
璩知花坐在窗边发呆。
秋风阵阵,风铃哗啦作响,她斜靠在椅子扶手上,半身被阳光笼罩,在暖洋洋的日光中,稍有出神地泛着困。
叶珖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外。
他换了件深色的衬衫,愈发衬得气质沉和,稍长的短发也带有静心打理过的痕迹,风一吹,便露出极为醒目的舒朗眉目。
璩知花钝钝回神,走下椅子,站到窗边。
她安静地望着院墙外站着的叶珖。
叶珖轻轻一笑,没有像以往每次那样疏离有礼地打招呼,而是直接向她扬了扬手中的花枝。
“来接花吧,知花。”
璩知花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稍稍一愣,很快便又被他话中的含义所惊到。
她犹豫地看了看天,又四下环顾。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她做些什么。
但……
现在跟那天晚上不一样啊……还是大白天。
并没有经历大悲大喜的前提,璩知花理智仍然在线,她左右观察,再三衡量,终究还是胆怯。
叶珖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细心体贴地规避掉她所有的为难——
他往前走了一步,将花放在了院墙上,扶着墙体站立,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没有多雨的许可,我不能擅闯他人住所。”
说着,他单掌撑上墙边,作势要往上跃起,又突然停住,低低“嘶”了一声,吃痛似地皱起眉。
见状,璩知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目露焦急之色。
又听叶珖慢条斯理接上了下半句。
“……受制于身体状况,现在也没有做小贼的条件。”
璩知花愣了愣,延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没忍住地弯了弯嘴角。
“你腿没好……不要乱动。”
叶珖双目含笑,无声颔首。
璩知花与他对视了片刻,轻咬唇瓣,短暂踌躇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
“那,等我一下。”
叶珖温声应道:“好。”
璩知花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窗口。
出门前,她从长桌上拿起了最近画的那幅画——画的主角,是他那晚拿来的那束鲜花。
玄关处,握上那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门把手时,璩知花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跳动。
十几年来,她第一次握住这里。
深呼吸了几次,璩知花定定神,终于拧动了门锁。
预料之中的阳光顷刻铺面洒来,淋了满身。
叶珖正站在大门外,微笑着看向她。
璩知花小步迈出房门,走出房檐。
太阳直白地照来,她本能地眯起眼。一步一步,她缓慢地走到了那扇每天都在听的铁栅栏门前。
相伴了这么多年的伙伴,她却是第一次伸手戳碰到它。
扶上铁制的栏杆,热意沿接触的肌肤一点点传来,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点燃,被烫到般条件反射地松了手。剧烈的反应引得身体一抖,站立不稳。
隔门而站的叶珖见状,正要扶她,手掌又忽然一转,落在了另一处——他把靠边放着的拐递了过去。
璩知花手忙脚乱扶上,稳住身形,逐渐缓回神来。
见叶珖这位“伤员”孤身站着,而他的拐杖却在自己手中,她赶忙松了手,有点局促地抿了抿嘴。
“……”
璩知花把拐杖还回,打开了院门,侧身示意对方可以进入。
璩多雨是不在,但她也是主人,所以她这是在回应刚刚他说的话,正式地对这位“外来者”发放“拜访许可”。
叶珖唇角掀起,无声地跟着她走进院子,到露台区域安置。
叶珖腿不太方便,璩知花也不多讲究,她把露台上的凳子搬下来,放到院子里,自己则直接坐在了露台的台阶上。
叶珖没有客气,从善如流在凳子上坐下。
璩知花关切又好奇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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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关注腿上的伤是不是会影响他的举止。然后,她的视线渐渐落到被叶珖放到身边靠着的拐杖上。
他上次来还是双拐,这次变成了单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拿,但,吸引她的并不是单双,而是这支拐本身——
它不是单调的黑白,而被缠成了浅浅的青色,上边还贴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蝴蝶和花。
“大多数时候并不能自由地行动,会很无聊,所以就在身边找点能够让心情愉快的事了。”叶珖顺着她的视线说道。
璩知花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上边的蝴蝶,倍感新奇地点点头。
不过她也没忘了自己所带的东西,从叶珖那里接过花后,就把画递了过去。
鲜花和画交换,早就听到动静的猫从猫屋里跳出来,到叶珖腿边蹭了又蹭。
察觉到璩知花的注意力也落到了它身上,他轻轻一笑,把猫抱了起来。
“它脾气很好,可以摸一摸。”
璩知花咬着下唇,眼睛微微睁大,和在叶珖腿上惬意窝躺的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于提起勇气,伸出了手。
毛茸茸、舒服,又温热的触感——原来这位在院子里已经有好几年了的小伙伴,摸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既新奇又心动,甚至有些爱不释手。
或许是知道她,又或许是单纯的不认生,猫在她手下没过几个回合,直接变成了侧躺的样子,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
璩知花眼睛明亮,跃动着欣喜。
叶珖便慢慢把猫放到了她怀中。
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容易让人生出懒洋洋的钝感,一人一猫晒着太阳,你来我往地互动着。
明媚的颜色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像一层浅金的薄纱,横生妍丽。
“咔——”
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璩知花从猫身上移开视线,叶珖正查看着相机的画面。
她眼波微动:“我……”
叶珖轻笑:“以后给你看。”
璩知花眨眨眼,想到了那本相册末页的照片。
她点头:“好。”
叶珖收起相机:“地上很多锋利的石头,很容易划伤脚。”
璩知花低头,看了看裙摆下,她赤着的双脚。
又眨眨眼,她再次点头:“好。”
……
傍晚时分。
璩多雨从学校归来。
他照常拐去院子看猫,经过璩知花窗口,又猛地倒退回来几步,视线落在了露台桌面那个花瓶上。
当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时,他才渐渐捕捉到很多错漏的细节。
现在……
没记错的话,他早上离开时,花瓶里还只有几支干瘪的花吧?
虽然很大概率上,那些干瘪的花来路也很有问题。
他眯了眯眼,跳上露台。
璩知花正坐在屋里画画。
知道是他回来,她的情绪并没有什么波动,没有被吓到,也不觉得意外,依旧如常地画着,并没有中断。
他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态,发现她眉宇舒展,挥笔的动作轻盈灵巧,丝毫不见滞涩,而她在画的……似乎就是瓶里这支花。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躁,他眉心渐渐皱起,也不再旁敲侧击,径直开口问道:
“叶珖来了?”
屋内,璩知花微微怔住。
旋即,她看向璩多雨,点了点头。
猜想成真,璩多雨非常不客气地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瞥一眼那支花,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完全没看出哪里好看——怎么就能让她这么高兴?
心里的烦躁越烧越旺,他“哼”了一声。
“他来,你很开心?”
璩知花一呆,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但,她还是思考了一下,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心中那些莫名的烦躁,好像是一个膨胀中的气球,还没到被吹炸的时候,就被从球口处松开,酝酿着的爆炸噗地全都散去。
璩多雨沉默了下来。
21. 第 21 章
夜昼轮换。
没到周末,学生依旧要老老实实上学,养病中的学生,却可以仗着病假出入自由。
璩家的小院里。
两人以昨天差不多的方式在老位置坐下,猫懒洋洋窝在两人身边,睡成一张抹布。璩知花不忍心打扰它睡觉,并没有强行去逗它玩。
她脚尖蹭着软趴下去的草,一边听着叶珖念着月刊杂志上的趣事,一边半俯下身,看布质的拖鞋边缘慢慢被晕上一层浅浅的青色。
念完新一章节的连载小说,叶珖合上书页,揉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跳到他腿上的猫。
璩知花微微偏头,没打扰这一人一猫,拿过叶珖腿上的杂志,翻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
“能,教我做饭吗?”
叶珖侧眼,看到她当前停留的页面,正是“美食私房记”。
他笑道:“想试试这道?”
璩知花摩挲着书页:“不……简单的。”停顿了一下,她仿佛回忆了什么,继续说道,“我不熟悉厨具,和流程。”
叶珖颔首:“好。”
“有想好具体想学的菜式吗?”
璩知花摇了摇头。
她脸上显出几分赧然,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太过于临时起意了。
叶珖笑了笑,改变了提问方式:“为什么突然想尝试下厨?是想要早上添道粥,还是晚上多一样菜?”
这一次,璩知花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她张了张嘴,沉默下来。
叶珖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她轻轻吸了口气:“我……想给多雨做。”
叶珖稍怔,旋即明悟。
“多雨是因为你这个,和你闹矛盾了?”
璩知花抿唇,点头,又摇头。
“是我添乱。”
“你想要帮忙,怎么会是添乱。”叶珖拍了拍猫,示意它下去,随后起身,“现在去厨房吗,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
璩知花也站起来,走在了叶珖身前一步。
她有些失落:“他说,我的手不是做这个的。”
叶珖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你会高兴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让他高兴。”
璩知花打开门,又慢慢说道,“……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站在多雨的角度,或许确实是想让你少担忧这些,清闲安逸一点。但,你的想法呢?”
璩知花有些呆愣地回头,看见叶珖唇畔的弧度:“你只需要做能够让你感到开心的事就可以了。”
他笑着:“如果你开心,那就尽管做。我会帮你。”
璩知花眼中涟漪轻泛,漫卷扩散,随即,她垂下眼帘。
“嗯。”
……
璩多雨回来时,照旧先行溜达去猫屋,途径璩知花窗口时朝里头看了一眼。
璩知花在画画。
他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发现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作罢。
璩多雨觉得,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这使得吃饭时,哪怕璩知花主动离开房间、和他坐到了同一张桌子边上,但彼此之间的空气,也愣是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晚上的饭吃的仍是相当沉默。
第二天清早,按时按点响起的闹钟刚一亮嗓子,就被无情关掉。
十分钟后,拖着步子哈欠连天的璩多雨走出房间。
他额后几撮头发睡得翘起,眼皮耷拉,一副还在周公那流连的样子。直到从卫生间出来,洗漱完毕,都仍然还是半梦半醒的糊涂样子。
抓了抓头发,璩多雨慢吞吞拐进厨房,准备今天的早饭。
倏地,他整个人顿住。
摆放案板的台面上,赫然放着两个盘子。其中一个盘子中,叠放着两枚卖相不怎么好、但依稀还在散发着油香气的煎蛋,另一个里头,则挤着两个热馒头。
愣愣回身,他走到璩知花房门外的过道。
房门紧闭,下边的缝隙处,也没有丝毫光亮透出,似乎房间的主人仍然在沉睡。
璩多雨眼眶一热,大步离开,回到厨房。
“跟我煎的没区别……一点也不好看。”他无声嘀咕着,用馒头夹上煎蛋,大口咬下。
……
随着十月份的到来,夏季的尾巴也彻底溜走了。
赶着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学校联合了各班一起,进行全校大扫除,校园各处都被学生。
操场上,干黄的草被来往的学生们踩得扁而平实。靠近角落健身器材的区域,几个男生拎着扫帚打打闹闹,时而再毫无意义地挥上一两下,应付着偶尔可能出现巡视的老师。
剃了个平头的男生冲着抱球溜没影的兄弟“啐”了一声,嘟嘟囔囔到双杠边上,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气喘吁吁。
“雨哥,你看他,跑去跟女生打都不跟兄弟打。太没义气了!”
他抱怨了半天兄弟的幼稚行径,却发现身边的人好像完全没听他说话。
“……哈喽?雨哥?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啊。”
璩多雨完全没参与他们你追我赶的幼稚游戏,他坐在双杠上,单腿屈起蹬着另一根横杠,半垂着头,手里捏根干草,随意捻着。
听到明确提到自己,他才偏偏脑袋,随意瞥了眼身边的男生:“没什么。”
男生撇嘴,一副“你看我信吗”的样子。
“行了你。”璩多雨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把手里的半截草丢掉,“确实没什么,就是在想国庆要不要去市里打比赛。”
“去呗,为啥不去?”平头不解,“你那赶作业的速度,嗖嗖的——对你来说,咱们作业也没多到要抛弃比赛的地步吧!”
璩多雨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家里的猫。”
“猫?”平头眨眼,旋即“啊”了一声,“哦哦,喂猫是吧。”
他一拍手,“你之前不都找了叶学长吗,咱们之前还为了还这个人情去医院看他了——就还找他呗!我昨天还在学校里看到他了,腿应该是养的差不多了。”
“……”璩多雨又瞥了他一眼。
平头莫名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他挠头:“咋,咋啦?”
璩多雨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地复杂地摇头:“——还在这八卦,值日区扫完了吗?赶紧去,别偷懒。”
“我去,哥你这一言不合话不投机翻脸不认人啊!”
“哎哎……不贫了不贫了,我去、我马上就去,这就去,别踹别踹。”
看着对方跳下双杠飞快跑开,又杵着扫把去隔壁班的区域找人闲聊,璩多雨笑骂一声,收回视线。
“他回来上课了啊……”
……
晚上,璩多雨煮了一锅挂面,飘了一把小葱花,又打了两个蛋进去,卧成了溏心的,虽然整体的卖相不怎么好,但味道还不错。
吃饭时,他稍有犹豫,面下了半碗后,还是开了口。
“有个比赛我想去看看。”
璩知花咬了一小口鸡蛋,被烫得抽气,喝了口凉水才压下去,随后抬眸看向对面的璩多雨,以眼神无声询问。
璩多雨停顿了一下:“时间倒是不久,但一来一回还是得在那边住一晚……”
他话没有说完,只到这里。
璩知花又抿了两口水,旋即点点头:“你去。”
璩多雨哧溜一大口面,欲言又止。
却听璩知花又开了口:“我喂。”
璩多雨愣住。
他并不意外璩知花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但问题是——
他下意识开口:“但是猫在院子里……”
“我知道。”璩知花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璩多雨震惊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她要是说,一顿两顿不用管她,她可以自己弄东西凑合吃,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走出房间、走进院子……去喂猫?!
似乎知道他在疑问,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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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花放下筷子,认真抬头:“我可以的。”
璩多雨怔然半晌,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带上前一晚收拾好的背包,离开了家。
从南城到隔壁市区,路程不算远,早上出门,不到中午就下了车。
只不过对于璩多雨来说,这早就习惯了的路途,却显得格外漫长。
大巴颠簸,他满脑子都装着昨天应下“喂猫重任”的璩知花,简直辗转反侧。
连带下午的比赛,他也打得神游天外,总有种不在状态操作缺失的美感,个别低级失误让队友都哭笑不得,连声“哥你行行好我是真的想要这奖金”。
好在,队友们还算靠谱,打多了比赛,这种小规模的基本可以碾压。所以揶揄归揶揄,总归能给兜着底。
直到第二天,整体找回状态的小队,成功以2:0的成绩,提前杀死这次商场举办的比赛,拿下了冠军。
决赛结束,记挂着家里的璩多雨没有应下队友们“庆祝一下”的提议,早早坐上了回程的车。
虽然璩知花说了没问题,但璩多雨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她走出家门,所以即便理智在一遍遍告诉自己,没问题的,她不是小孩子,相信她——但情感上,还是无法想象。
一直到重新踩上南城的土地,家里的小院遥遥在望,他才稍稍松了口气,缓下了的速度。
离院门十几米时,轻微的猫叫声传入耳畔,璩多雨一怔,三步并两前行一段,看清了院内的情形。
小院中,璩知花坐在露台的台阶上,猫躺在她双膝的长裙上,抱着她手臂撒娇。
璩知花长发束在脑后,鬓边零星垂下的些许,遮不住脸上的笑意,下午的阳光温和地倾洒,将她本就秀丽的五官衬得愈发柔和。
她身披阳光,眉眼弯弯。
璩多雨呼吸停滞,许久许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他眼眶酸涩,心脏被狠狠揪起,难受得想要掉眼泪,却不是痛苦。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生动、如此鲜活、如此像个人的璩知花。
她竟然真的……真的从那个黑暗无光的世界走了出来,走到了阳光下。
如果姥姥能够看到,看到璩知花这样的一面,她是不是会很欣慰?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璩多雨压住心头涩意,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扶上了小院的墙。
也就是此时,他才注意到,一直被他忽视的另一个身影。
已经基本恢复行动自如的叶珖,正坐在璩知花身边的凳子上,他怀里压着书籍,无声地陪伴着身边的一人一猫。
一刹那,心中的感动全数冻结,无数情绪翻涌而出混乱成结,璩多雨神色复杂,打开了院门。
听到熟悉的响动,璩知花抬头,有些意外。
察觉到她的疑惑,璩多雨拎着背包走近:“比赛结束得早,我就早点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跟璩知花说的是晚上之前回来,没说具体时间,但根据以往的情况来看,基本都是擦黑才回来,璩知花也习惯了。
所以这次,确实是他回来得太早,超出了她的预料。所以他便解释了这么一句。
璩知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下意识看了看叶珖,又看看自己,想开口,却陷入踌躇,显然是有些不自在,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
叶珖倒是不见丝毫“不请自来”的局促,他看向璩多雨,笑意从容:“回来了。”
璩多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警告和不悦呼之欲出。
叶珖坦然端坐,噙着淡淡的笑,不躲不避。
璩知花看看璩多雨,又看看叶珖,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把猫往前抱了抱:“你……”
璩多雨重重吸了口气。
他把视线从叶珖身上挪开,落到璩知花身上。
她的无措,她的纠结,尽收眼底。
扬起笑容,璩多雨语气轻松。
“我回来了,妈妈。”
22. 第 22 章
——妈妈。
璩多雨一句出口,小院内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听清他的称呼,璩知花瞳孔微缩,整个人都抖了抖,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一瞬间尽数褪去,纤薄的身体犹如风中细花,飘摇无依。
她匆匆垂下眼,一点动静也没有流出,只频繁地、机械地,一遍遍摸着猫。
叶珖微微晃神片刻,短暂的怔然后,心中划过了然,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他看了眼坐都快要坐不住的璩知花,无声叹了口气,把手中书本递了过去,打断了她无所适从的状态。
璩知花茫然望去,看见了那双温和的、坚定的,带有安抚意味的眼眸。如春风细雨。这让她高高悬挂,使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叶珖从她怀里接过猫放到地上,让它自己去玩,旋即看向眼睛半眯、隐含锋锐的璩多雨。
他唇角稍勾,面带微笑道:“回来了就好。知道你去打比赛,我就来喂猫了,正巧知花也愿意出来走走,就一起晒晒太阳。”
璩多雨脸色一沉。
他听出来了,这人是刻意在他面前叫“知花”的——
不愿意和他平辈、从称呼上也要压上一头,好告诉他他心思不纯是吧?
心中把叶珖翻来覆去骂上了几遍,璩多雨才一扯嘴角,呵呵笑道:“是吗?那谢谢学长替我照顾妈妈了。”
妈妈这两个字,虽然他一开始也觉得生疏又别扭,但短短的一会儿时间,已经叫得越发自然。
叶珖笑容不变:“晒晒太阳,对她身体好。”
说完,他起身收拾起东西。
继续发展这样的对话,璩知花会感到难堪。点到即止就好。
璩多雨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心知肚明对方搞什么戏码,但再看璩知花,又似乎全然无察,根本不懂……他顿时有点气结,正要组织措辞,反击叶珖,璩知花的声音却传入耳畔。
很轻。
他却听得真切。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晒太阳了。”
她垂着眼,睫羽投下暗影,掩住双眸。而语气平平、情绪浅淡,却有浓重的孤独从她身上缓缓向周围蔓延开来。
有风吹过,院中的草被带起沙沙的声响。
璩多雨不再和叶珖拌嘴,他安静下来,以一种近乎于屏息的状态,静静地看着璩知花。
他的心脏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他又一次难以控制地想起,璩知花曾经的样子。
永远藏身于黑暗中,永远躲在阴影下,麻木的、漠然的,无法捕捉情绪的,仿佛一潭死水的她。
而今,而现在,即便在他无意施加的难堪中,她也是生动的。
她不再把自己死死封闭,抵住旁人进出的门。
璩多雨转向叶珖。
这一切……
难道都是他的功劳?
叶珖也垂着眼,只不过,他是在看着璩知花。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直至时间尽头,他也能一直这样子,陪伴在她身边。
……真刺眼。
璩多雨扯了扯嘴角,不再继续掰扯,他扶璩知花站起:“太阳快落山了,外边凉,先回屋。”
璩知花顺从地被他扶着,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从叶珖面前走过时,她似乎想偏头看上一眼,但最终还是保持了垂首的姿态。
她被送回了房间。
璩多雨从里边把窗户窗帘全部拉上、关得严丝合缝,然后才离开窗边。
他对璩知花道:“我去送送他。”
璩知花没有应声,双手交叠,端正地坐着。
……
小院中。
把猫送回猫屋,叶珖回身,看向带上门把手,站到铁栅栏边的璩多雨。
他笑了一下,背上挎包,向他走去。
两人并肩,走出璩家小院十几米,一路无声。
璩多雨不说话,也不回去,就这么一直跟着走。
叶珖打量了他几眼,依稀似乎真的能从他眉宇间看出几分璩知花的影子来。
尤其是眼睛。
当他脸上没有任何或嗔或喜、各式各样的表情时,和璩知花就格外的神似。
稍稍偏一点圆的,无辜无害的,像是什么温和动物的眼睛。
叶珖收回视线,声音轻淡:“我早应该察觉的。”
不管是他们两人之间古怪又微妙的相处模式,还是他每次提起她的态度、对涉及她相关事情似有若无的警惕,亦或她谈到他时无处不在的关怀和在意。
种种迹象,都明白地藏着两人关系的细枝末节。
璩多雨冷笑,反问道:“所以呢?”
他眼睛眯起,含嘲带讥,属于璩知花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狭长、锋利,是他独有的,极富攻击性的锐意。
“刚刚在璩知花面前,我不好跟你多说什么。现在她不在,你也可以不用装了。”他嗤笑,“你现在不止知道她有孩子了,而且她的孩子就站在你面前——没比你小几岁,你现在该懂,你跟她之间隔着什么了吧?”
十几年的时光和岁月,说起来可能轻飘飘的,但如果具象出来,就是一整个的璩多雨。
多么清晰、直观……又残忍的现实。
说到这里,璩多雨停下脚步,侧头看向叶珖,一字一句重复道:“所以呢,叶珖?”
叶珖脸上已经不见了常有的笑容,任由璩多雨的视线钉来,他平静开口。
“所以,有些话,不该由你来质问了。”
如果他们是姐弟,那么弟弟关怀姐姐,可以对姐姐的事情有一定的“指手画脚”权利。但现在,他们是母子。
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璩多雨拧眉:“我x……你还没死了心,真想要当我小爸?”
叶珖不置可否,提步前行,语气淡然:“你讲话太不礼貌了。”
璩多雨愕然。
回过神来,叶珖已经又走出去了数米。
他匆匆大步赶上,声音急促:“不是,你什么意思?还没上位就摆爸爸的谱教育起我来了?我跟你说叶珖,我不承认你!”
叶珖摆摆手,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停下脚步,往道路更远处的拐角走去。
璩多雨慢慢停了下来,他盯着叶珖稳却缓慢的背影,眸光复杂。
冷不丁地,他朝叶珖的方向喊道:“你把你的心思告诉过她吗?”
话音落下,璩多雨清晰地看到,叶珖的脚步猛地一滞。
他抬了抬嘴角,像抓住了对方的什么弱点,语不停歇地继续道:“虽然可能你确实让她改变了不少,但是,这不是我打击你——你敢告诉她你在想什么吗?你龌龊的心思,敢给她知道吗?你能想象到后果吗?”
拐角处,叶珖站住脚,望了他一眼。
璩多雨一摊手,摆出副“你看吧”的姿态,继而呵呵一笑,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学长啊学长,你要走的路,长着呢。”
……
秋季渐深,天气慢慢转凉。
南城的生活缓慢而安宁,日复一日。
璩知花窗边的花保持着稳定的频率,每日一换,时而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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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来的,还会有不同景色的明信片。
她的画板上,作为参考图的“模特”也因此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色彩与景致,都从笔尖缓缓流淌而出,勾勒成一幅又一幅的画面。
临近年底,璩多雨又一次带上了她的作品,跟多年间一直有联系的编辑见了一面。
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双方会面,那位脸上以颇显岁月痕迹的编辑看着璩多雨,满含无奈地叹气。
“好久不见,安姨。”
璩多雨挂着笑,礼貌地和对方打起招呼,不等对方再说些什么,就把手中璩知花最近积攒的作品递了过去。
这位编辑是姥姥在时认识并建立联系的,被他称为“安姨”,在市里的某家出版社工作。
当时,也不知道姥姥是怎么谈的,反正对方竟然偶尔肯采用璩知花的几张图做稿子,给的价格也不算低。
后来,姥姥去世了,刚刚升初中的璩多雨,拿着姥姥那本快翻烂了的电话簿、小心翼翼拨号过去时,对方或许是看他们可怜,仍然应下了这份对她而言或许没有任何价值的合作,往后也没有断了联系。隔上几个月,就会用上那么一两张璩知花的画,这也给他们的生活多了一点点的收入,让他们不再是仅仅依靠着姥姥剩下的那点钱过活。
再后来,随着璩多雨年纪渐长,偶然间看到了电子游戏的比赛,主动接触了这个“行业”,才又给家里多了一份不算太稳定的收入。
与此同时,他也逐渐意识到,一直以来忽略的,每次来找安姨时,对方隐约露出的难办之色。
璩多雨明白,璩知花那样风格的作品——阴沉、黑暗的“丧系”风,或许出版社真的会有需求,但需求量也绝对不会大到哪里去,毕竟,安姨也不止一遍地建议过,让他劝劝璩知花,尝试找找其他的风格。
所以璩多雨在自己能够更多地打比赛赚钱后,就越来越少地来找安姨了,少得不能再少的几次里,他也都是尽量地把自己装成是根木头,完全读不懂空气的那种,厚着脸皮跟对方交流。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把作品递过去后,看着安姨露出明显吃惊的神色,璩多雨翘起嘴角,隐隐有些满足和自豪。
平心而论,璩知花的画技是很不错的。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是不间断地在画画。虽然不至于像上学那会儿,从早到晚泡在画室里,一天几十张速写、每天素描色彩轮换不停歇地连轴转,但也没有真正地停下来过。
对她而言,黯淡无光的世界里,或许只有提起画笔时,才能感受到一丝真实和慰藉。所以姥姥即便节衣缩食,璩多雨自己即便凑合吃穿,也从来没有少过她的画材。
所以,即便一开始她还单纯是技巧生疏的学生,这么些年的时光流淌,她的画技也已经相当不错。
这份“不错”,在璩知花改变了长久以来用色习惯后,格外醒目。
安姨这次一下选定了三张,两张花卉,一张黄昏中的海。
作为全权代理人的璩多雨,毫无疑问可以代替璩知花,当场签下合同。
安姨秉着一贯的作风,没有多余的兜兜转转,不等公司的审核,当即便先行自掏腰包,把定金给了璩多雨。
下午归家,璩多雨带了小蛋糕,糖果,以及打包的餐品。
璩知花也很开心。
收好璩多雨递来的一部分钱,她珍而重之地把新的糖盒放起,和旧的那个并排。
夜色铺下,璩知花坐在窗边消食,听风铃轻响,无端想起了叶珖。
然后,她轻轻弯起了眼睛。
23. 第 23 章
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学生们的情绪显著高涨,持久不下。
自习课,教室里一片吵闹。
以几个男生带头的串门子队伍满教室乱窜,寸头混迹其中,一会儿到这里打把斗地主,一会儿到那边唠下嗑,玩得好不快乐——学生会的巡视队还在对面,要隔一会儿才能到他们教室,所以目前,大家还处于可以肆无忌惮的时间里。
几个月来,教室里的位置挪动了不止一次,璩多雨早已不在高一时的那个位置,但因为身高的缘故,不管座位兜兜转转怎么调换,他基本都是在后排打转。
此时,他在教室后门附近的位置坐着,单腿屈起,后靠着椅背,手中的笔时不时落在桌上摊开的习题上,间或又转上几圈。
他惯常没有加入几个兄弟们的乐子,一片混乱的教室中,他和周围方寸的空气自成一体,安静地做着题。
“学生会到对面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一嗓子后,教室里陡然安静了不少。
串门大队也都开始了社交的“收尾”,准备回位置。
临坐下时,跟璩多雨隔条路的寸头拉着凳子挪到了璩多雨身边,借着他边上的窗户,往外望了一眼。
“哎……天天躲这帮人跟孙子躲爹似的。”
璩多雨头也没抬:“辈分乱了。”
“哎呀,反正就那个意思!”寸头坐回去后,又频频偏头,打量璩多雨,“雨哥,你怎么开学后就退出了啊,虽然学习重要,但学生会也不是不能待啊是不!你看,要是你还在学生会,哪现在轮得上三班那几个孙子担事?整天拿个破本往走廊一站、拽得妈都不认了,耀武扬威的。”
璩多雨眉毛一抬:“怎么,也想让我当你爹?”
“如果你非常想的话,也不是不行?反正你每次都给我们抄作业,这本身就相当于再生父母啊!”寸头说着,混不吝地嘿嘿一笑,当即改口,“雨爸爸,元旦的作业,记得多多关照儿子一下!”
“……”璩多雨忽然息了声。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寸头,直看得对方茫然挠头,才嫌弃至极地转开头。
“没脸没皮。”
寸头完全不以为忤,乐颠颠掏出漫画,准备安分几分钟,以应付逐班检查、马上到这边的学生会成员们。
看了两页,眼看学生会的队伍刚转到下个班,他又忍不住扭头,闲不住嘴巴地没话找话。
“雨哥,雨哥雨哥——哎我是说,你这回假期不出去打比赛吗?元旦了,应该很多地方都很热闹吧。你不去啊?”
璩多雨把写满了的演算纸翻过一页,背面翻上来,转到下一题,眼皮都没掀:“打啊。市里比赛挺多,我们把时间安排紧凑一点,三天两夜算满,能打满两个地方的场次。”
寸头吃惊:“不对啊,那咋没听你说这事?之前你去打比赛,不都总发愁喂猫的事吗——你家猫跑丢了?”
“你家猫才丢了。”璩多雨好气又好笑地瞥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声音沉而低,“……不用找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长一段时间内、最起码最近,应该是都不用再特地找人来喂猫、……和璩知花了。
……
放学后,璩多雨回到家,跟璩知花交代了一下,就提上早已收拾好的背包,匆匆出了门。
窗边,望着璩多雨远去的背影、直到离开道路转角,再也看不见,璩知花才转身离开窗户。
她坐回画架前,视线落到画板左手边的位置。
那里贴着一张明信片。
沙滩宽阔,海水泛金,阳光洒在海面上,宛如落下了细碎的金粉,夺目熠熠,辉芒璀璨。
灿烂而宁静。
图的旁边,有着一行字。
[要去看海吗?]
璩知花看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来到柜子边,拉开下方的柜子,找出了一个稍大的背包。
那张明信片,是前几天,出现在清晨的花瓶下的。
而昨天晚上,她把今天的小画放过去时,还额外加上了一枚纸折的星星。
星星可以展开,里边用最小型号的勾线笔,蘸了黑色的颜料,写着一个字。
那是她考虑了好几天后,给出的答案。
把背包外的塑料袋拿掉,璩知花抖抖包,不再踌躇,将干净的长裙等放了进去。
翌日,1月1日当天。
璩知花早早醒来。
昨晚她睡得不怎么踏实,心里装着事,始终有些辗转反侧,基本都处于浅眠状态,等到再也睡不着,也才只凌晨五点左右。
她翻身坐起,打开了灯,赤脚下了床,再度到了已经收拾好的背包前,重新检查起来。
再三确认后,她松了一口气,转而收拾起别的。
离开房间去往卫生间洗漱前,她又特地拐回来,穿上了拖鞋。自从某天起,她就已经很少会再不穿鞋走路,这次是太着急,忘记了。
天色大亮时,些微的响动从外边传来,似乎是铃铛。
万事完备、在椅子上发呆的璩知花,下意识正了正坐姿。随后,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她抿抿嘴,起身打开了窗户。
叶珖正站在院外。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T和浅色开衫,版型合衬的深色长裤垂坠舒适,身边停放着一辆单车。
初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浅色的衣服晕成了淡淡的金,整个人显得温暖而干净。
而他的手里,还提着个并不透明的袋子。
看清他后,璩知花无意识地踮了踮脚,旋即,她冲叶珖点点头,一转身,离开了窗边。
玄关处,璩知花打开大门,继而将铁栅栏也打了开来。
“早。”叶珖微笑问好。
熟悉的见面,熟悉的态度,璩知花的紧绷情绪缓缓纾解,也露出了笑容。
“早上好。”
她引着叶珖进入住宅。
原本,璩知花以为是要直接出发的,但,在刚刚看到叶珖手中的袋子后,她立刻便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带了早餐——那是之前给她送饭时,他常用的。
叶珖确实是带了早餐,且不止璩知花一人份的,他自己的也涵盖在内。
两人一起坐到桌边,不慌不忙地吃起了早餐。
有了这么一段的缓冲,且叶珖的态度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这样的“平常”,让璩知花心中对未知的忐忑和不安彻底平复,只剩下些许的紧张。
早餐结束,叶珖笑着起身,发出邀请:“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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璩知花小小吸了一口气,点头:“好。”
收拾好餐具,叶珖先行出门,给猫加了足够分量的粮,璩知花回房间拿东西。
她将早就数好的一沓钱,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随身的小挎包最里层,而后,提上旅行包迈出了家门。
叶珖站在路边等候。
见到她出来,他上前几步,帮忙提了包过来,然后推起单车,对她笑了笑。
“我们去车站的交通工具。”
璩知花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出房门,却是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踏出院子。
但此时,本该充满着惊慌和胆怯的她却完全没有来得及去想那些,她接收着叶珖话中递来的信息,看向面前的单车,神色中透出的,是忐忑但又难以遏制的好奇。
“这个……”
她的视线落在单车后座,“……允许吗?”
她从叶珖带来的些许杂志中看到过,说很多地方的交警同志,看到骑自行车带人的,会罚款。
叶珖眨眨眼:“所以我们要低调一些,争取好运的眷顾。”
璩知花愣住。
很快,看到叶珖脸上的笑意,她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不由“噗”地一笑,并没有觉得被取笑而羞恼,配合地点点头。
“那,我们快一点。”
“收到。”叶珖莞尔,率先扶起单车,“这位乘客,请上车。”
璩知花唇角微翘,小心翼翼提起裙摆,侧坐上单车后座。
然后,她拍了拍仍然被叶珖背在侧肩上的包:“给我吧。”
叶珖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行李寄存就好,乘客请坐稳扶好,我们马上出发了。”
听他还在这个“过家家”的题目里,璩知花没忍住,吃吃笑了起来。
她一前一后抓上身体两边的后座,“嗯”了一声:“扶好了。”
叶珖轻轻一笑,驱动单车往前行去。
已经“扶好”的璩知花没能迅速适应,惯性地向后一倒,抓在两侧的手根本稳不住身体,吓得连忙寻找着可供稳定的抓扶物。
起步时的惯性很快过去,单车平稳地行驶,璩知花终于渐渐适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发现被自己紧紧抓在手里的,是叶珖的衣服。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迅速松了手。
然后,璩知花看到,那熨烫平整的衣物被她这么一抓,多出了许多道深痕褶皱。
而这样突兀的痕迹,在他身上格外显眼。
愣了愣,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地偏开头,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道路两侧。
南城不算繁华,即便是假期,早晨时路上来往的人也并不多。
这让久未离开家、即便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依旧有些不安的璩知花感到了些许轻松。
道路两侧的树木尚有许多绿意,日光渐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依稀残存着植物气息的空气中,那些混杂着还没消去晨露的水汽,渐渐上升,于斜下的光芒中,散成升腾的光点。
璩知花抓着车座,微微仰起头,任由温煦的阳光洒落面颊,如春风,如轻吻。
她没有闭上眼,双瞳彷似镜面,盛着如水的宁静。
而胸膛间,却是近乎贪婪的起伏,无声地感受着久违的、属于外边的空气。
24. 第 24 章
叶珖的背包寄放在车站旁边的一家小卖铺。
璩知花他们到的时候,老板正坐在柜台后,在带着呲呲的电流声的收音机播放着不知道哪个戏曲节目的唱腔中,闲适地嗑瓜子。
见叶珖骑着车到来,她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半探着身子朝门外扬声喊。
“小叶呀,快来快来——你再不来,包都得给咪咪抓烂了!”
叶珖回了一声,随后把车停好,看向身边的璩知花:“要一起吗?”
璩知花犹豫片刻,看着接近车站、已经逐渐多起来的行人,挣扎片刻,点了点头。
对她来说,进入陌生人的“领域”固然会紧张,但……比起自己留在这里,还是跟在叶珖的身边,更能让她感到安全。
跟在叶珖身后进入小卖铺,璩知花下意识环顾四周。
小卖铺不大,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琳琅满目的商品摆得紧凑挨挤,其上却都干净整洁,没有落什么灰尘,显然生意不错。
就在此时,一只黑白相间的猫从不知道哪里蹿了出来。
它先是绕着叶珖裤脚蹭了蹭,随后,主人翁一样地踱到璩知花身边,试探地嗅着。
璩知花虽然已经习惯了和自家那只猫相处,但此时此刻,还是不由地全身僵住,一动不敢动。
那猫却越发嚣张,垂着尾巴走得更近。
老板从柜台下方提出一个旅行包,见状,“嘿”了一声:“咪咪,怎么还是见了美女就走不动路——阿东昨晚给我送来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耽误了他们家少爷的事,这不,我早早就来开店了。”
说着,她把包往叶珖的方向推了推,又笑着看向璩知花,“嗐,它就是喜欢长得漂亮的,姑娘别介意啊!”
叶珖没拿包,而是先道了句谢,继而对璩知花道:“它叫咪咪,是老板捡来的流浪猫,性格很不错,不抓人,就是喜欢闻和蹭。而且,它胸前的花纹很像带了个领结。”
璩知花稍怔,旋即下意识低头,去看向那只黑白相间的猫胸前。
叶珖含笑看着她们,又向老板点了几样简单的吃食和水,一一收入背包。
推诿不过他塞来的钞票,老板从钱盒里扒拉零钱出来,将要递过去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兜了一圈,了然之色一闪而过,又露出几分八卦。
“小叶呀,这位是——”她笑眯眯发问,“你亲戚家的哪个姐姐吗?我怎么没听阿东提过啊。”
没想到话题会落到自己身上,璩知花惊讶抬头,然后看向叶珖。
叶珖收回对方的找零,笑容温和:“好了,时间不早,我们要去坐车了。这两天我的单车也拜托你了——下次见,咪咪。”
说完,他在老板看不见的角度,冲璩知花眨了眨眼。
这是……
愕然之余,璩知花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抿唇压下翘起的弧度,跟在他身边,一起大步踏出了小店的门。
直到走出了不近的距离,并排大步前行的两人才缓下脚步。
看看肩上背一个手里提一个、两个背包加身的叶珖,璩知花边缓着起伏的呼吸,边开口说道:“给我一个吧。”
她神色认真,态度坚定,叶珖顿了顿,没有拒绝,将较轻的那个递了过去:“这里人比较多,走路时小心一点。”
璩知花点头。
她四下环顾,后知后觉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身处行人汇聚的广场上。
刚刚的小插曲,无意间把她对即将见到许多陌生人的紧绷都降低了不少。
可饶是如此,人来人往的车站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她还是往叶珖身边靠近了一些。
走着走着,冷不丁地,她突然出声。
“刚刚,你怎么不回答她?”
叶珖一愣,旋即失笑。
“你是说,你是不是我的姐姐吗?”
璩知花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刚刚那位阿姨,问的好像就是,她是不是姐姐。
但,她是璩多雨的妈妈,璩多雨和叶珖同辈,她怎么会是他的姐姐?
她偏开头,不再提这个问题。
购票,取票。
南城没有像样靠谱的火车站,想要往远处去,除了自驾,只能像璩多雨每次出行那样坐大巴。
登上大巴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时,璩知花心中的好奇是盖过紧张的。
她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有坐过车了,当年的车也完全没有现如今的大和气派。
抱着随身的小包,她像一只刚入人世的动物,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着,双眸翦水,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叶珖放好行李,在她身畔坐下,随着她的目光所及,一一介绍着那些在寻常人眼中完全没有任何新奇点的事物。
璩知花安静地听着,看着,连窗外抱着编织篮到处兜售叫卖早餐的小贩,都能吸引她目光流连许久。
有几个瞬间,她突然觉得,人多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好,也会很有趣。
但,当车辆开始行驶,一切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算开阔的车厢封闭起来,各种各样的味道和声音充斥了整个车厢。
孩子频率极高的吵闹惊呼,男人毫不压低地讲电话,和女人碎碎絮语,以及汗的酸臭、烟的呛鼻,鸡蛋咸菜豆浆等混杂的早餐气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短短几分钟,就压得璩知花有些头昏脑涨。
即便就坐在窗边,即便窗户开着条二指宽的缝隙,她也依旧有些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只觉浑身难受。
突然,她耳边蓦地一凉。
随后,一阵悠扬舒缓的乐声宛如流水传入耳畔。
叶珖双瞳微敛,笑着迎上她愕然的目光,指了指自己耳边同样插着的一只耳机,把那个小小的长方形播放器放到了璩知花怀中的包上。
“睡一觉吧,睡醒就到了。”
垂眼看向身前那个熟悉的mp3,璩知花蜷了蜷手指,把它握进了手里。
她小口地吸口气,调整了一下耳中被塞来的耳机,后靠住椅背,轻轻闭上了眼。
潺潺的乐声中,淡淡的、属于皂角的清香隐隐传入鼻尖,温和地将她包裹,惹人头疼的一切似乎都被无形的障壁隔开,难近她身。
璩知花没有立刻睡着,但仿佛已经置身于独立的桃源,能够听到外界的一切,它们却再难对她造成影响。
她听到,吵闹的孩子哭泣后高兴地喊着“叶仁桥到啦”,听到讲电话的男人刚炫耀过的“十几万块”项目在下一个电话中变成了哀求也没能留下的过往、挂电话后忿忿啐骂,听到碎碎絮语的女性和同伴从孩子聊到新衣服再到工作,听到……身边平缓规律的呼吸。
她心中一片宁静。
再次睁开眼时,车厢中驳杂的声音已经几乎不再听得到。
叶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们快要下车了。”
璩知花猛然一惊,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连忙坐直身体,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以打量窗外的景象来缓解那些微的尴尬。
“……到了?”
叶珖笑着回答道:“没有,还需要转一次车,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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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快了。”
璩知花摘下耳机,见叶珖也顺势取下来,便一圈一圈把线缠好,将mp3递还过去。
叶珖随手把它收回包里:“要不要吃点东西?”
大巴已经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该到正当中了。
璩知花摇了摇头。
虽然早餐吃得早,但,不知道身心是被紧张还是期待占据,总之她现在一点饥饿都还感受不到。
叶珖也不再多说什么,递了瓶半拧开的水过来。
这次璩知花没有拒绝,她拧开盖子,抿了两小口润喉。
此时,车上的乘客没有减少多少,但却比开始时安静了不止一点。超过半数的人都陷入了睡眠,显然,随着路途的颠簸,他们也都终于感到了累。
已经睡饱了的璩知花精神奕奕,在难得的静谧中,贴近了车窗的玻璃,望着外边匆匆而过的景色。
她鼻子翕动片刻,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连这些透过窗缝吹来的风都带着些不同的气味。
叶珖的声音适时传来:“这里是平市北边的一个县,在南城更南的地方,已经属于滨海城市了。”
为免打扰旁人,他压低了不止一点,平时轻柔的意味少了许多,反倒有点难以言说的质感。
“平市最南的镇子,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璩知花眼睛晶亮,仿佛滤过了水,她没有说话,安静又期待地望着窗外。
随着窗外的建筑越来越繁华,大巴车在车水马龙中,接连过了两个横栏,驶入某处广场,终于停下。
叶珖和璩知花虽然早早把行李取下,但仍旧留到了最后,等大多数乘客都下车后,才在一点也不拥挤的环境中走下了车。
再次呼吸到纯净的没有异味的外界空气,璩知花长长舒了口气。
她在离叶珖一步内的距离中,随他一起出站,购买了新的车票,登上了换成的车。
“这次的路程不远,很快就能下车。”
上车后,叶珖照例坐在了临近过道的那一侧,拿出了小包的面包递给璩知花。
“谢谢。”确实有点饿了,璩知花没有再拒绝,接过了面包,然后习惯性地打量起四周。
这次的车辆不同于刚才那辆,或许是玻璃面积更大的缘故,车内座位的布局也不太一样,看起来要更加宽阔明亮一点,但座椅却没有刚刚那辆车的柔软,是一种硬硬的塑料感,而且这辆车的窗户好像不能开。
……可能这就是这里跨市的长途大巴和市内城乡公交的区别?原来还有这种细节。
她撕开包装袋,因为没有洗手,所以也不再上手掰,直接咬了一口,颇感新奇地在心里归置起发现的一切。
果然和叶珖所说的一样,这次的路途比刚刚要短上很多。
半个多小时后,璩知花吃了两包小面包,一包小饼干,一块糖,喝了小半瓶水,还没再多看一会儿外边的景色,叶珖就收起了原本大开着,随她挑选吃食的背包。
璩知花福至心灵,精神一振。
“到了?”
叶珖微笑颔首。
车窗外,平市市区内普遍的高楼和拥挤车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繁华的城区景象逐渐变得质朴,低矮的山脉绵延起伏间,隐约可见晃眼璀璨的水光。
车辆进站停止。
璩知花带好背包,小心地走下车门处的台阶。
有风吹过。
混着莫名味道的风扑面而来,覆满了感官。
璩知花微微怔住。
这就是……海的味道吗?
25. 第 25 章
公交的终点站就在这里,璩知花身畔,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乘客三三两两,或结伴或独身,踏着匆匆的步子离开。
璩知花短暂地感受了一下陌生城镇的空气和环境,听到叶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走吧,我们先去安置。”
璩知花忙收拢发散的思绪和好奇,提好背包点头:“好。”
赶着元旦,许多人都选择趁假期外出游玩放松,而作为海滨城市市民的平市人,不想往远处跑时,这个离市区不算太远的小镇,无疑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但即便如此,这里的人依旧不算多,就连车站都显得空落。
和位于繁荣热闹几乎市区内部的平市汽车站不同,这里的车站修在相对偏僻的地段,让人一下车后,就颇有几分心旷神怡的感觉——当然,也可能单纯地因为来往的行人少,所以显得偏僻。
出了车站,是一条弯曲但平坦的柏油路,时不时有各种车辆路过,两侧则种着璩知花叫不出品种的绿植和树木。
并不算非常高大的树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来自正午的阳光,在金色的路面上构筑了一道平行于道路的阴影小径。偶尔有公交车开过,在绿荫中层层穿过,看起来闲适又惬意。
璩知花在叶珖身侧,和他并排走在人行道上。
他走路的速度不快,璩知花很轻易便能跟着,且有完全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将周遭的环境逐一打量。
道路走到中途,二人在岔路拐弯。新的路要窄上不少,机动车的踪迹更是只有寥寥数几。
璩知花抬头看向路口的标识牌:
【香水路】
【欢迎来到莲镇】
“莲镇……香水路……”
把镇子的名称和道路名念上两遍,璩知花突然有种无端而来的开心。
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听起来很美好的名字,也可能是出门游玩的实感越来越强——
“据说,当年有一户人家在这里生活,家里条件不错,不准备再跟村里用同一口淡水井,就找人给自家单独打一口。打井的时候,挖出的水是带着香味的,引了周围的人都来看。其他地方的人慕名而来,不知道具体位置,问路时都会说‘那个能出香水的地方’,所以,这条路慢慢就被叫做了香水路。”
悦耳的男声轻轻淡淡,徐徐说着故事。
璩知花听得出神,惊讶问道:“水井的水怎么会是香的,那还能喝吗?”
她这抓重点的功力,让叶珖忍不住失笑。
“所以这是传说故事。”
璩知花点头,又颇有些感慨:“你知道好多传说故事。”
先前有明姑,现在还有香水路。
叶珖没有否认,笑着道:“我比较不务正业,喜欢看许多杂书。”
他看向前方,“前边就是我常住的那家民宿了。”
璩知花眯起眼,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约有几十米外,一个不算太显眼的招牌挂在墙上。
那招牌是个薄薄的长方体,长的那条边跟墙面接轨,最大面积的长方形对着两侧,白色的底上,深蓝色的字迹标着四个字。
“……海天,一色?”
好文艺的名字。
叶珖颔首:“当初它还不是民宿,只是民居。偶尔有些天南地北的旅客来到这里,可以在这里借住。后来打算正式开办民宿时,公开收集了名字,从其中选了一个。”
来龙去脉听完,璩知花愣了愣:“你好了解……”
叶珖笑着解释:“我比较喜欢到处跑着玩,几年前来这边的时候认识的这家民宿的老板。”
两人继续前行,很快抵达目的地。
推开半扇都是透明玻璃的木门,优美的音乐声流泻而出,璩知花看清了“海天一色”民宿的一楼内部。
装修风格和民宿名字差不多,都走的文艺范,柜台桌椅地板墙面都是棕木色的主调,加了盏即便是白天也开着的暖色灯,很有种质朴的雅致。
不等她仔细打量门边那盆长满枣子大小的橘子的植物,一个女声便响了起来。
“哎呀叶叶,你可终于来了!我跟你说,你都不知道毛毛那厮跟我念叨了你多久——”
璩知花闻声望去,一个穿着大红色薄毛衣的青年女性从沙发区走了出来。她长得很是秀气,一双乌黑的眼睛更是格外的大,不算太长的头发梳了个侧麻花辫,缀放在单边肩膀上,看着很是温柔。
此时,她一边走一边拍手,像是刚刚吃过什么,在简单清理手上的残留,看到璩知花后,对她露出了个友善的笑,随后没有丝毫停滞地拔高了声音:“——毛三生,给老娘滚出来!!”
璩知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吼得一个激灵,整个身体抖了一抖,旋即,叶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正前方,把她挡在了身后。
“她没有恶意,别怕。”他声音很轻。
璩知花连连点头示意没事,由着他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抓紧时间紧急平复着过快的心跳和呼吸。
说起来……这反差还真是大啊……
她无声地想着。
其实她知道那女孩没什么恶意,但这是本能的生理反应,无法控制。
见她很快平复下来,叶珖才转移了视线。
他叹气:“小雅姐,店里有投诉簿吗?”
“叫谁小雅呢,说多少遍了,叫姐就叫姐,把小给我去掉。”小雅先是嗔了他一句,旋即哼道,“有啊,那不,就在桌子上。”
她呶呶嘴指了个方向,拿了两个一次性的杯子去倒水,口中抱怨道:“说起这个,之前有个客人,说什么要民宿就算大白天也得保持安静,非要投诉我,给我气得哟,那可是大中午!搞得我都罚了我自己一周不能喝酒,还好现在没客人——你问投诉簿做什么?”
叶珖把包在柜台前稍矮一些的长桌上放下:“投诉你。”
他淡淡道:“你声音太大,吓到我了。”
小雅:“……”
“我靠,你太过分了吧?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尊老爱幼的?!”
她瞪眼,把倒好的水重重放到桌子上:“我宣布,我是老板,你的投诉我不接受处理——等等等等,我刚刚,是吓到这位美女了吗?嘶……不好意思啊!”
后半句,是她后知后觉,对从叶珖身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好奇查看投诉簿的璩知花说的。
璩知花连忙开口:“没事……”
“什么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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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
几人说话间,一个男人从里间拐了出来,看到叶珖的瞬间,便惊喜脱口:“哎呦我的叶,你终于到了——房间给你整好了,全套全新的,没熏香,洗的时候也没用加了香精的洗衣粉,放心住!”
他看起来约莫有三十岁上下,长相很是中正憨厚,但一头短寸却染了个夸张的黄毛,身上套着的,也是个艳丽的长袖花衬衫,下配一条喇叭形态的长裤,脚踩人字拖,有种古里古怪的怪异感。
这“搭配美学”一经出现便极具冲击,璩知花差点看呆了。
小雅却已经冲他翻了个白眼:“你出来太慢,不赶紧给人登记办入住,顾客要投诉你了。”
“怎么会呢,叶子可是我好兄弟,投诉你都不会投诉我。你说是吧我的叶——哎哟,这是哪里的美女!”
璩知花还没回话,小雅便一巴掌拍到了他身上:“少在丢人现眼,你要是吓到客人,我今天就把你扔海里去喂鱼。”
骂完,她脸上表情飞快变化,温柔又贴心地对璩知花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叫我小雅就好,这厮是毛毛,我们是小叶的朋友。怎么称呼呀?”
毛毛从她肩后探出脑袋,友好却难掩好奇:“哎呀……我们叶子第一次带人来店里诶。你是叶子学姐?亲戚?朋友?”
被这么热情的两人盯上,璩知花吞了口空气,含蓄地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你们好,我姓璩。我是叶、叶珖的……”
“我们只是来住一晚,不需要查户口吧?”
叶珖的声音适时响起,截断了三人的交谈。
斟酌着不知道要怎么介绍自己的璩知花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叶珖看了小雅和毛毛一眼,眼神淡淡。
毛毛顿时咳嗽一声:“也是,走吧上楼,我带你们去房间——雅宝,你给他们登记一下。”
小雅视线扫过叶珖的神色,又扫向璩知花,再看回叶珖,然后就被凉凉地瞥了一眼。
隐约明悟了什么,她心里暗笑,也咳嗽了一声:“行。”又看向璩知花,“房间里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我说,住得舒服最重要。”
行李被两位男士提走,璩知花只剩了个随身背着的小包,缀在他们身后,闻言连忙应声。
“……谢谢。”
“嗐,都是朋友,谢什么,不客气!”
……
“海天一色”的客房并不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和一楼相似风格的房间里,开着扇朝南的四方窗户,屋内采光良好。墙上,则贴着许多大小不一木框装裱的装饰画,极富艺术气息。
“现在没什么客人,房间多的是。你们俩的房间安排在了一起,就左右间,互相打招呼什么的也方便。”
毛毛把叶珖的行李提进隔壁房间,然后走到璩知花门外,对入门处站着的叶珖道,“行了,那你们安置吧,我先下去。”
目送毛毛下楼后,叶珖收回视线,对璩知花道:“先休息一下吧,待会我们去吃饭。”
璩知花点头。
房门被关上,璩知花在屋里走了几步,到了窗边。
风轻轻。
视野的最远处。
波光粼粼,望之无边。
26. 第 26 章
尽管,他们已经在路上耗费了半天的时间,而在这半天的奔波颠簸里,见到的人比她这十几年里见到的都多——璩知花甚至都能听到,自己发胀的脑袋在往外传递想要休息的意愿,但此刻她却并不愿意离开窗边。
她就那样固执地站在窗边。
披着阳光织就的纱衣,像是步入了油彩画中的女郎,双眸映水,凝望着远方。安静地,长久地望着。
天地嘈杂,画卷无声。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紧闭的门被敲响。
叶珖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要去吃饭吗?”
璩知花收回流连在窗外远方海面的视线,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打开了门。
“好。”
她没有躺下休息,衣服头发几乎没有任何需要收拾的迹象,直接就可以出门。
叶珖身上的衣服也还是刚刚那件,保持着平整的样子,连多余的褶皱都没有多少,显然也没怎么休息。
房门钥匙早在刚刚上来时就已经被毛毛递了过来,璩知花的那份揣到了包里,此时也不用再特地回去拿,直接锁上房门,跟在叶珖身后下了楼。
一楼的电视机中正在播放着一部色彩古旧的外国电影。
小雅和毛毛都在一楼,但没在柜台区,而是在待客厅里的沙发上并排坐着。
他们一人手里端了个不锈钢的饭盒,边看电影边吃饭。电影是英文,他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字幕,但即便这样,还能时不时交叉筷子夹一筷旁边人碗里的饭,忙得热火朝天。
听到下楼的声音,小雅头也没回,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机屏幕:“一起坐下吃呗,毛哥刚煮的海鲜粉,味道还可以。”
“来呗。”毛毛帮了一句腔。
叶珖看向璩知花。
璩知花脸上露出一抹迟疑。
叶珖道:“不了,我们出去吃。”
“也行。”小雅没有强求,一筷子推开又伸到她碗里来夹最后一只虾的筷子,随口道,“晚会儿回来会起风,很凉,记得穿外套。”
“嗯。”叶珖笑道,“你们吃好,我们先走了。”
门上挂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两人来到了“海天一色”的门外。
关于中午要吃什么,叶珖没有把问题抛给完全不了解当地的璩知花,而是带着她往开着许多家餐饮店的街巷走去。
璩知花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跟半生不熟的人一起吃饭,即便他们很友好,也意味着要进行更多的交流,这目前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小小的挑战的。
不过……
想到那两位相当有个性的人,她看向身边的叶珖,语气难掩好奇。
“他们……是?”
接收到问题,叶珖略做思索:“他们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朋友。小雅来自首都,是一位摄影爱好者,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了四处旅行。然后某一年,她带着相机路过这里时,喜欢上了这里的风景,和在这里认识的人,就在这里定居了。”
璩知花的问题中,没有具体说明是问两位是谁、又或者是问两位的关系,叶珖便将这些都盖在了里边,一起回答。
他语气缓缓,有条不紊地叙说着:“小雅是毛毛在这里遇到的第二个人。他是铁路局的员工,从报纸上认识了一位笔友,保持联系了一年多,后来被笔友约到了这里见面,见面之后,他才知道,那位笔友是个男性,装成女性和他聊天……”
璩知花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不羁的、稀奇古怪的毛毛,竟然曾经还捧过那中规中矩的铁饭碗?
而且,她原以为,“小雅喜欢上了这里认识的人”是指毛毛,然后故事的下文应该是:两位遂结伴定居。
原本她都有一瞬间忍不住生出了“小雅这样大城市来的读过大学的有文化的姑娘,是怎么看上毛毛这样一个跟她怎么都不算相配的人”的冒犯想法了,没想到……故事竟然还有这样的起伏。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愕然,叶珖唇角微挑,带着笑意继续说道:“……毛毛意识到自己被骗,但也并没有很生气。在他看来,这是自己识人不清。既然这样,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及时改正就好了,所以他没有跟对方撕破脸,还请对方吃了顿饭,成全礼节。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趁他上厕所的时候,那位笔友把他的行李和钱全部带走了。毛毛不仅丢了钱和证件,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那顿饭,他都没法结账。”
璩知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好惨啊……毛毛。
叶珖缓步向前走着,眼神落在两人脚下混作一团的影子上,眉目舒展带笑:“他给老板写了欠条,留了身份证号和姓名,还有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才得以脱身。离开小餐馆,他想去爬山放松一下——就是那一座。”
他指了指身后某处山体,“在顶,他看到了坐在山崖边的小雅,以为对方要跳崖,直接就冲上去了,喊着‘小姐别寻死,人生还有很多美好的’,被只是来看风景和拍摄取景的小雅打了一巴掌。”
璩知花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不算太高,也没生什么植被的小山。
她忍不住暗自腹诽。
明明他都到这一步了……还想着人生美好,劝别人不要寻死,确实好惨。
但,在小雅的视角,这就是个怪异的大叔吧?
“后来两人误会解除,小雅不怎么相信他的说辞,因为难以理解还有这样傻的人。为了证实,她跟着他到了那家餐馆,从老板那里得知了真的有这件事……然后,她帮毛毛垫付了餐费。用小雅的话来说,毛毛是她见过的‘最傻x的人’,她想看看‘这人还能傻x到什么地步’。”
叶珖笑道,“小雅天性自由,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借了毛毛一笔钱,以追债的理由跟毛毛一起回了家。两人在一起后,他们一个工作,一个继续满世界跑,再后来,小雅家庭出了变故,她孤身找到毛毛,说怀念在这边的生活。毛毛当即就把家里工作辞了,房子也卖了,两人一起来了这边。他们在香水路看中了一套出售的小房,买下来安置了——这些都是后来小雅告诉我们的。”
“我在一个摄影交流群体中认识了小雅,当时他们刚到这里没多久。附近摄影小群体里的人来这边聚会时,就在他们那里暂住,后来,他们做了‘海天一色’。”
叶珖说着,又发散了一句:“小雅不喜欢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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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白灰,很沉闷。”
“……所以,毛毛才花花绿绿?”璩知花一愣,脱口询问道。
不止头发,还有衣服裤子,稀奇古怪的穿搭审美……明明长得那么正经的一个人。
这说法让叶珖忍俊不禁,好险没笑出声,点头称是。
璩知花感慨万千。
那些被他、被小雅一笔带过的“过去”,其实真要落到了身上,会有多难,几乎是不用想的。
但是,从他们现在的生活中,却看不出一点悲伤和艰难的影子,两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身边围绕的空气,都散发着自由、幸福,和快乐的气息。
想着想着,璩知花有些艳羡。
但也只有艳羡。
那样的生活,距离她太遥远太遥远了,是她只能看不能触碰的,也不适合她。
热闹的,喧哗的,繁芜的生活,和她的生命是完全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
之于她,这就像联欢宴会和温馨的小饭桌的区别。
她会羡慕前者,却只会期待后者。
璩知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叶珖也不再说话,带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很快,两人从香水路拐入了一条名为“文源巷”的道路。
文源巷比香水路窄,却比香水路还要热闹几分。
道路两旁的街铺店面中,隐隐有不甚明显的烟气传出,伴随着交织在一起各种味道的食物香气。
从神游中回过神的璩知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两边的店铺招牌,它们之中,有些边缘已经长出了浅浅的菌,更多的则是字迹被风雨吹打水汽晕潮而显得斑驳。
家常菜,东南菜,西南菜……海鲜烧烤,海鲜粉面,海鲜粥饺……
璩知花一一扫过那些或被写在招牌大字下边,或挂在门口的招牌菜品们,偏头看向叶珖。
叶珖任由她看着:“这里是莲镇唯一一条美食街,如果一时间想不到要吃什么,我们可以先走一遍。”
璩知花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有想吃的。”
她看向一个方向。
叶珖随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家粉面馆。
璩知花的声音轻轻:“……海鲜粉。”
……
鲜甜的虾,顺滑的粉,店家端上来的,是分量颇足的一大碗。
平时饭量堪忧的璩知花,愣是解决了一整份。
最后一口汤下肚,她拽了一截纸张擦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呼了口气。
……好撑。
对面的叶珖也已经放下筷子,十分自然地开口:“还有没有其他想尝尝的?小吃或者别的。”
璩知花一滞。
叶珖神色从容:“再朝海边的方向走走,能转进一条开着许多小店的巷子,小吃店,糖果店,手工店之类。有很多漂亮的糖,还有一些精挑细选后的贝壳石头,我刚好想去看看,挑一些装饰相框的原材料。”
璩知花压着跃跃欲试的心跳,狐疑:“你,学业……”
叶珖笑道:“我不务正业。”
璩知花呛咳了一下,旋即抿唇:“……那,去看看?”
叶珖颔首:“好。”
27. 第 27 章
从“精品店一条街”出来,璩知花随身的小包里已经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多了个手提袋,叶珖那里也有几个。
离开最后一家店铺,她不是很明显地吁了口气。
那些小店里,有好多她从没见过、但每一样都能吸引她目光的东西。
各种海洋特产的小吃就不说了,还有那些造型别致海星贝壳小鱼等不一而同的软糖硬糖水果糖、据说是在海边被潮水重刷得天然成型的漂亮石头……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一逛起来有些忘记时间。
最要命的是,在快走出巷子时,他们竟然发现了一家叫做“缘来居”的小店。而在这家店中,陈列的商品们更是稀奇古怪。
这里的商品摆放很乱,但每个商品旁边都贴着相应的[介绍],是新旧不一的小贴纸片。
什么“1964年被冲上岸的一小片珊瑚石(不是红的,但偏红,且好看,所以贵)”、什么“上上任店长潜泳时挂脚带上来的海星(海星是活的但这个已经死了硬了所以是海星尸体)”……等等等等。
每一样,都足够让璩知花在它们面前驻足观察半天,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好玩有趣,流连忘返。
最终,从“缘来居”离开时,璩知花购买了一瓶据说是用海里某样材料研磨制成的颜料。这一小瓶颜料旁边的[介绍]上,配了几笔试色,是鲜明诱人的红,也正是这个[介绍],促使了她拿下这瓶颜料。
没办法,这个对她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原本,璩知花是有些心疼价格的,但担心自己再犹豫下去,叶珖会帮忙购买,所以她直接一咬牙拿下了。
等回到家,一定要多画点能够被出版社看中的画……这样才能实现画材自由!
如是一圈逛下来,好在有不乱花钱的意识,才控制住了购买的欲望,买的最贵的东西也就那一小瓶天然颜料,以及给璩多雨带的,一袋混装的海产零食。
此时,终于从那条巷子出来,璩知花抬头,发现天色已经快要见黑,天边是金红的光。
……这种小店汇集的街道,真是吃时间的怪物啊!
她心中嘀咕,看向身边的叶珖。
叶珖的手提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被分成小袋包装好的糖果,是他说要带给家里人和朋友们的。
至于所谓的“材料”,他一个也没看上。
接到璩知花的询问意味,他轻轻笑了笑,指向巷子外朝南方向的一条路。
“这里走出去,就能看到海了。”
璩知花精神立时一振,逛了一下午街的些许疲惫一扫而空。
“走……!”
两人转入那条岔路,散步一样,不急不慢地走着。
小巷和道路七拐八拐,时而开阔时而收束,最窄处只堪堪能容纳两到三人并排走过,视野逼仄,伴随着逐渐低暗的天光,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璩知花跟随叶珖一起穿行在其中,虽有轻微的不适,却并不紧张。她即便不能具体指出当下是在朝哪边走,却毫无疑问地知道,大体上,他们一直在向南走。
再次拐过一条岔口后,巷道出口以惊人的亮度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是个在昏昏狭窄的环境中,弥散着光亮和温度的标志。
璩知花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甚至越过了以领路姿态稍微领先半步的叶珖。
前方并不存在岔口,也没有迷路的风险,叶珖没叫住她,而是跟着也提高了速度,跟在她身后一步。
终于,璩知花迈出了巷子。
迎接她的,是宽阔平坦的海边道路,是迎面而来的风,是偶尔被惊飞的、成群结队的海鸟,是无边无际、泛着金红色璀璨光点的海。
海风腥咸,强势却缱绻地拂过她每一寸发梢。
璩知花怔怔看着,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思绪都不在笼中。
“走吧,我们可以走近一些。”
叶珖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愣愣回神:“啊、好。”
海边道路连通着好多的巷子,间或有人从各个巷口走出。和璩知花他们同时从不同道路出来的,就不止一人,这会儿零零散散都在过马路。
莲镇是个相当小众的海边城镇,来这里旅行的人、和其他闻名于杂志报纸的各个城市相比,显然要少上不止一倍,而且大都是附近城市的人,只有少数才是像当初的小雅和毛毛那样远道而来的。
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这里的人也比莲镇其他任何道路上的人都要多。
有年纪小的女孩男孩挎着篮子,装了满满当当的花,拦下一位又一位来往的旅人或散步的本地人,兜售着篮中的花。
“哥哥,买枝花吧!”
一位小姑娘挡在了刚走过马路的璩知花和叶珖面前,先是看了眼叶珖,又偷偷瞄向璩知花,才再次看向叶珖。
叶珖骤然被她拦住,脚下一顿。
饶是璩知花满心都在想着往前走,也忍不住停下,看向对方。
小姑娘约莫五六岁,梳着个马尾辫,棉布长裙外套着个针织的小马甲,皮肤微黑,是那种常被晒的肤色,精神气看着很是健康。
她正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叶珖,时不时还会偷偷瞄一眼璩知花。
小姑娘察觉到她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大姐姐,你看起来比我妈妈还年轻漂亮!你这样漂亮的姐姐,该拥有漂亮的花!”
璩知花扑哧笑出了声。
叶珖露出无奈又好笑的神色,摇了摇头:“都有什么花?”
小姑娘欣喜地把花篮抱怀里,往上托了托:“有很多!”
璩知花思考了一下,半蹲下身去,平视着她,趁叶珖翻看花篮的时间,和小姑娘搭话:“你妈妈要是听到这样的话,会不开心的。下次要说,姨姨和妈妈一样漂亮。”
她嗓音轻轻,有种海风般的柔和。
“不会呀!”小姑娘歪歪脑袋,“我妈妈漂亮,所以她不介意我这么说,而且你是大姐姐,不是姨姨!”
她笑嘻嘻补充着,“不过,如果我说,在外边见到的哥哥和叔叔比爸爸帅,爸爸就会不高兴,会生气,罚我多写作业——我觉得,这就是被说中了,爸爸恼羞成怒!”
小小年纪的姑娘,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璩知花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后,又忍不住想笑。
叶珖从花篮中挑了朵纯白色的花出来,笑着打断了她们两人的对话:“就这枝吧。”
“嗳!好~”小姑娘欢欢喜喜应着,接钱找零,“花开花落,人走不散,送一朵花,传一份情——谢谢光顾!”
璩知花被这小大人样逗得眉眼弯弯,走出去好几步后,笑意还没落下。
叶珖将她的笑颜收入眼底,又轻轻撇开头,不长久地将目光停留,只把手中的花递了过去。
“你这样漂亮的姐姐,该拥有漂亮的花。”
清润的嗓音响起,璩知花一愣,看向身前的花。
旋即,她明悟过来——他是在重复刚刚卖花小姑娘的话。
璩知花拿过花,心跳蓦地有些急促。
她窘迫道:“……小姑娘乱喊,我,可能比她妈妈都要大了。那是为了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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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刻意改口的称呼……”
话到后半段,渐渐趋于无声。
呈现在所有旅人面前的,是宽阔的,旷远的,恢弘而浩瀚的海面。
日暮西斜,刚才还播洒碎金般的璀璨与耀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暗红趋黑的浓彩,占据了海洋这块画布的主体。
这幅流动着的画布上,幽邃的深蓝打底,勾勒出它神秘与浩渺的主调,而其上的片片灰红,则如同大号画笔落下的斑驳触痕,色块连绵层叠间,点缀出那一抹独特的迤逦与华丽。
风过起波。
海鸟惊掠。
这是再无遮掩的、与暗色天幕交汇至一起,再难舍难分的海。
这就是……大海。
璩知花长发被带起,纤瘦的身体如同细韧的植物,在阵阵海风中坚定地立着,久久地凝望着海的方向。
叶珖忍不住侧眸。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是一片平静的宁淡,偏圆的双瞳中,并没有忽略任何细节地映出那波澜迭起的海面,片片黏连浓稠的暗红色彩,像是一簇簇被深蓝吞没的冰冷火焰,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他想要说些什么,那些话语却都又归于无声,在唇边化开柔和的弧度。
不知道多久后,璩知花提步向前,往更靠近海的地方走去。
一步,两步……她靠近着大海。
她没有办法形容出这份震撼,描述不出自己所受到的震荡。
她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嗡鸣,在颤动。
这是多么瑰丽而神奇的所在啊。
在它的面前,楼房、车辆、行人、所有的一切……包括她,都是那样的渺小,悲伤、丑陋、狼狈,所有不堪的一切……都似乎能够被它所包容,卷裹,掩盖,淹没。
璩知花一时有些痴然。
她想再靠近一点,再向前走一点。
更加仔细地感受这片无垠水域的存在。
浪涌迭至,掀起朵朵晶莹的潮花。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拉住了。
无法忽视的力道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璩知花如梦方醒,迷蒙回头,叶珖站在她右边落后半步的位置,脸颊沾染着些许水痕,发梢也有点点透明往下淌落。
他眼底潮意弥漫,有那么短暂的瞬间,璩知花竟分不出它与海洋的区别。
她愣怔环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出好远,海水已然盖过她的膝弯。
大脑刹那空白,妈妈坐在病床边无声淌泪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璩知花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尽数褪去。
她惊惧抬眼,呢喃摇头:“我没……我不是……”
她没有再尝试过做那样的事,她不是有意往海的深处走的,她没有想——
“我知道。”叶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自语。
他脸上还带着零星流淌的水痕,和璩知花一起站在这远离人群的水域,神色丝毫不显异样。
仿佛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和她坐在璩家的小院中时一样,仿佛刚刚甚至顾不得其他、急促上前,直到现在还攥着她手腕的人不是他一样,从容平静。
“但是,等下我们还要去吃饭呢。”
他挂着柔和弧度的唇瓣轻启,温声说着:
“玩得湿漉漉的,店家会困扰的。”
吃饭……
璩知花下意识看低头。
长裙下摆贴在小腿上,鞋袜也已经湿透。
她张了张嘴,缓慢低下头去:“…嗯。”
海风遮掩了鼻尖的酸涩,璩知花任由叶珖牵着,往海岸边走去。
28. 第 28 章
夜色降临,平坦马路两侧的路灯已经亮起,如同盏盏暖黄的灯塔,顺道路途径连成一条蜿蜒的灯火海岸线。
马路一侧,几许店家摆出了露天摊位,油烟升起,人声喧闹。来海边观光的旅人们大多数已经从海边转移到了那里,带起笑语欢声,热闹非凡。
和夜市隔马路相对、临近大海一侧的海滩广场则没有丝毫灯火,一片幽暗。广场隔上一段距离便设置有一条石质长椅,供人临时休息,或观赏海景。
璩知花被叶珖带领着,到了广场中。
此时,这里已经成为了安谧静寂的所在,只有少许散步或吹海风赏夜景的人还徘徊在这里。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碰到什么人,只有少数几乎要和昏暗夜色融成一体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
“这里可以看夜景。”
叶珖说着,看向璩知花,发现后者的视线落在两人之中——他们肢体接触的部分。
才意识到还牵着她,叶珖立时松开了她的手腕。
昏黑中,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歉意。
不等他说话,璩知花已经点了点头,自顾自坐到了长椅一侧。
她的视线还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心底浮起惊讶。
奇怪……
她竟然就这么被一个男性触碰,并被牵着走了一路。
竟然没有觉得反胃,没有想吐,没有想要立刻洗澡的冲动。
璩知花用另一只手轻轻贴了贴刚刚被抓过腕部皮肤,不由自主侧目,看向在她旁边落座的叶珖。
叶珖一直在留意她的状态。
刚刚是事发突然,他没有顾得上思考、没有来得及考虑陌生人的触碰是否会让她觉得不适,贸然便拉住了她。
事急从权,他当时唯一能够思考的是:阻止她继续向前。
而现在,被盖过的理智重新回炉,他需要细细审视,认真思量。
没有错过璩知花表现得不甚明显的疑惑,她在思考,在斟酌——没有抵触和排斥。
叶珖无声松了口气。
见她探究望来,思绪电转间,他牵起一丝笑意,微微后仰身体,望向了天空:“抱歉。但你走的太快了,只顾自己看海,都不等我,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为了等下还能进店吃饭,我只能这样叫住你了。”
他说着抱歉,语气中却带着几许刻意的嗔怪,而笑容温和,哪有真的在责怪的样子?
那反常的举动,那让她不安让他担忧的举动,都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在彼此心知肚明但心照不宣的交流中揭过,彻底翻页了。
璩知花望着叶珖。
暗色的天幕下,他侧面剪影清晰,但面容隐在轮廓中,看不真切,唯有眼睛泛着水光,似海似星,稍长的额发被风掠起,柔软温顺。
是少年,又不似少年。
宁静的海风中,璩知花听到自己的心跳。
缓缓加快、愈来愈急的心跳。
一直以来被刻意忽略的念头,终于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势态冲出了桎梏,叫嚣着,腾涌着,逼迫她直面自己的内心。
但,理智却不认同。
这不该,这不对。
这是错误,这是不应生出的绮念。
现在把它扼杀,一切还能回到正轨。
——属于清醒的那部分大脑和神经,在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可主观的情绪,却让她迟迟没能移开目光。
仗着昏黑与无人,璩知花望着叶珖的侧颜,安静地望着。
仿佛错过了此时,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刻。
忽然,她转开脸,看向夜风下层起波澜的海面。
她缓缓脱去湿透了的鞋子,让它被夜风吹晾,被打湿的长裙下,她屈起了腿,双足蹬在长椅边缘,抱膝而坐。
“你,为什么带我来看海?”
裙摆被吹动间,轻而飘忽的嗓音响起,如同随时会散的柳絮,璩知花捋了下被吹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到了高三,应该很忙吧。”
叶珖讶异看去,璩知花正望着大海的方向,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的恬淡安宁。
没有很深层次的探究之意,也不见提问时该有的好奇与疑惑。
他眼波微动,同样看向海面。
“因为你或许想看。”
璩知花没有深探这个问题,她继续问道:“为什么,你叫我知花?”
叶珖道:“我也叫小雅和毛毛的名字。”
“你是多雨的同学。”璩知花道,“该和他一起论,该叫我阿姨。”
叶珖失笑:“那可不行。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也可以改个称呼。”
璩知花转头:“什么称呼?”
叶珖做思索状,而后笑道:“比如,姐姐?”
“……”
璩知花怔了怔,旋即,默默转开了脸。
叶珖继续道:“我其实没有想过,你会真的答应下来。多雨应该不知道吧。”他似叹似笑,“在发出邀请前,我有反复思考过。以我以外的角度来想,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不怀好意的人……”
“你不是,我知道。”她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
叶珖停住,似乎想说什么,又一时失了言语。
空气安静下来,水声阵阵。
石制长椅之上,两抹身影隔着半人的距离,就那么坐着,听海,观夜,不见亲近,亦不显生疏。
半晌,璩知花再度开口。
说的却是和前言完全不搭边的内容。
“我也读过高中,十五岁,还是十六岁的时候……我记不太清了。”
她语速很慢,声音轻得近乎于耳语呢喃,叶珖认真地听着,没有错失一个音节。
“快要放暑假了,天很热,老师布置了很多作业,我一个人在家里,吹着电扇,画作业。收音机里讲的鬼故事很吓人,但是很有意思,我经常听。听多了也不好,总会担心厕所,床下,柜子里,会不会有鬼出来……后来,鬼来了,从窗户来的。”
“……我也想过离开。但妈妈会哭,妈妈一直在哭,我让妈妈流了太多的眼泪。妈妈说,我是多雨的妈妈。我可以随意决定他的去留,只要我想,因为他还没有来到世上。我想,妈妈真正想说的是,她是我的妈妈,她想要求我留下,但她不可以……因为我已经来到世上了。她在伤心,在害怕,害怕留不住我……我实在罪大恶极。”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似乎在恐惧,又似乎在酝酿。
但最终,没有声音再传来。
她不像是在寻求安慰,也不是在请求认同,只是在陈述。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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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的,该难过的,也都已经过去。她只是在介绍自己,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缥缈的话语,却让叶珖呼吸乱了节奏,心脏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
那些借代其实并不难理解,尤其是对于,对璩知花的了解并不算太浅的他而言。
碎片式的语言,也足够他把事情拼凑出来。
本该无忧无虑的女孩,是如何变成了一位年轻的妈妈,灿烂无忧的生命,是怎么进入了暗无天日的世界,肆意张扬的灵魂,又是怎样才被尘封于死寂的画框中。
一个由于飞来横祸,人生列车便遭巨变彻底偏道的故事,一个无辜者背负伤痕,写满了悲痛与挣扎的故事,一段血淋淋的,永远存在的记忆。
他深深喘了一口气。
仿佛快要溺死一般。
而后,他开口。
“这不是你的错。”
璩知花扯了扯嘴角:“妈妈也这样说。但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多雨也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磨难……他们更没有错。”
叶珖缓声道,扬起了手臂,“你看礁石——”
璩知花抬眼望去。
夜色已经彻底降临,以她的视力,实在看不清什么礁石,只能看到他所指的远处,间或涌上的海水一波波拍来又退去,露出大片盘踞在山崖下方的连续黑影,像是潜伏的黑暗巨兽,悄无声息却狰狞可怖。
叶珖道:“它们一直在承受着海浪的侵袭,日复一日的拍打。”
璩知花盖在裙摆下的双脚轻轻抵在了一起,安静地听着。
“为了减少海浪冲击带来的压力,它们在永不停息的潮水下渐渐改变了形态,消去了承接水浪时会让自己觉得痛苦的部分棱角,却也生出了其它的尖刺。”
他语速不疾不徐,嗓音如同温宁包容的海水,带着让人平静的魔力:“在既定的前提下,它们的生活并不如旁观者想象中的艰难,它们也适应良好,并且不改自己的本质,多雨其实也是。他已经成长得足够好……”
璩知花越听越迷茫。
叶珖轻咳一声:“我没有写作天赋,文学造诣也很差,不知道要怎么样类比。”他说得坦荡,一点也不显尴尬,“嗯,所以,刚刚的前后言其实没有什么联系。”
璩知花呆了呆。
随后,她忍不住笑了出声。
叶珖一直注视着身边,直到此时,见她终于从那种游离的状态脱离,多出几分鲜活与生机,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他没有再重复刚刚的小把戏,继续说道:“重要的是,你们之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不是吗。”
璩知花笑意收敛,沉默了片刻,又抬起了眼,望向远方。
她眸中的海不再静谧,悠远中带着些许澎湃的浪潮。
许久过后,她郑重点头。
“是。”
叶珖眼底晕开笑意。
“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饭吧。”
“好。”
璩知花穿鞋起身,仍有七八分潮的长长裙摆被她提着抖了抖,在夜色中绽开了一朵幽暗的花。
两人并肩朝马路对面走去。
“有想吃的吗?”
“啊,海、嗯……清淡点吧。”
“我知道一家海鲜粥不错。”
“……好。”
29. 第 29 章
元旦假期不长,但趁此机会出门旅行的人们也多半不会在第二天就准备返程,璩知花他们却是个例外。
翌日,虽然早起了、但仍然没赶上日出的两人在海边吹了会风,中午时分就来到了车站,坐上了返程的车。
回程的路总是要比来时快上很多。
璩知花还没把退房时小雅送的伴手礼——一个据说是毛毛亲手做的九连环、给玩明白,车辆就已经驶入了平市客运站。
和大多数旅人错开了返程时间段,返回南城的大巴车上,乘客只有寥寥数位。
璩知花没有再直接睡过去。
她把九连环收了起来,抱着随身的小包,守着带回的袋子,兴致盎然地打量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叶珖则和她一人插了一枚耳机,时而或主动介绍或回答她的问题,时而闭目养神。
不知道车辆走了多久,正迷蒙有些睡意的叶珖察觉到自己胳膊被推了推。
他睁开眼,看向身边的人。
璩知花单手贴在车窗玻璃上,朝外点了点示意:“叶仁桥!”
窗外标有桥名的牌子一晃而过,叶珖没有看到。
璩知花坐回来了一些,收回投注在外的视线,说道:“来的时候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起‘叶仁桥’,现在我也看到了。”她语气轻快,又有点疑惑,“不过,为什么一座桥,要起这么一个像人名的名字呢?”
叶珖从包里拿出水,喝了一口润嗓,继而道:“因为,叶仁本身就是一个人名。这座桥是他捐款资助修建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
璩知花诧异转头:“你连这个也知道吗?”
路上随便一座桥的名字来由都知道?
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叶珖笑了笑:“知道。”
他把水瓶放回背包,继续说道:“因为叶仁是我爸爸。”
璩知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好半晌,她有点迷茫地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叶珖叹了口气,微微后仰靠上椅背:“他做了不少慈善,特别是在南城周边,所以许多人都听过他的名字。”
璩知花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爸爸……他很厉害,是个好人。”
叶珖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像往常、或对别人那样,直接把话题揭过,而是继续道:“他确实算得上成功,也算得上一个好人,为我的生活也提供了不错的物质条件。”
璩知花猜不到他想说什么,但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安静地听着。
“但……他的存在感更多的,是来源于别人的口中。”叶珖语气轻松,带了点开玩笑的意味,“如果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的话,我家的经可能是,我跟他一点也不熟吧——是不是听起来非常的无病呻.吟?”
璩知花摇了摇头。
就像饿肚子和丢面子哪个更让人难以接受,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答案。生活的磨难要怎么定义,从来都是根据感知到它的人的感受而言的。
她想了想,疑惑道:“你的妈妈呢?”
“不知道。”叶珖道,“我的年纪达到能上学的要求后,她就离开了。”
璩知花顿时哑然。
“你……”
她也没了言语。
叶珖莞尔:“我没有事的,已经习惯了,这些影响不到我。”
璩知花默默点了点头。
耳机里的乐声悠扬流淌,她也往后躺靠,倚在了座椅靠背上。
大巴载着乘客继续朝前行驶,窗外白云绿树片片倒退,铺成一条无法逆流的时间之路。
……
假期第三天的下午,璩多雨打开了院子的栅栏门。
回到家后,他照例先去猫屋逛了一圈,然后在猫又烦又恼的叫声中哈哈着跳上露台。
璩知花的窗户没有关,她坐在窗边画画。
璩多雨把包扔到肩膀上,趴在窗沿往里探头看了看。
然后,他“咦”出了声。
璩知花屋里的摆设和他离开时看起来不太一样——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单支起了一个桌子,那看起来,很像是在家里闲置落灰很久了的那张单人桌。
而璩知花本人,也没有在画架前摆弄那些颜料,她正伏在桌前,用铅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
“你……”
璩多雨欲言又止。
这太奇怪了。
不是他潜意识里把璩知花当成了奇怪的人,而是她现在的举动,是实实在在地,怎么看都很奇怪啊!
璩知花抬头看向他,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璩多雨:“……”
怎么感觉他才像是那个奇怪的人?
他站直身体,抓了一把头发:“在画什么?”
璩知花低头看了看纸张上略有点杂乱的铅笔线条,嘴角不自觉翘起了微小的弧度:“漫画。”
她放下铅笔,郑重其事拿过一个笔袋,打开来给璩多雨看。
“想尝试一下新的东西……这是漫画勾线和上色专用的笔,没有买太多,一点点,先试试看。”
璩多雨这才注意到,被他忽略的她桌子上的其他东西。
听到“漫画”两个字的时候,他抬了抬眉毛,有点诧异。但听到后边,又有点郁闷。
璩多雨忍不住在心里撇嘴:叶珖这厮,现在连文具代购的活都包了?
趁他不在家,就把他的活给揽过去了,真是一点机会也不放过啊。
“老板和我说,我们这里买这种笔的很少,他们店里也不多。如果以后我有更高的需求,他们没有的话,他可以专门去订。”
璩多雨听着璩知花明显欣喜的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地点头:“嗯,做生意嘛,这也是应……——老板和你说?”
他忽然一顿,眼睛睁大。
“嗯!”璩知花看着他,双眸明亮,被问到才想起补充一句似地答道,“我自己去买的。”
璩多雨吃惊的表情缓缓呆滞,又化开,变成怀疑,最后彻底僵住。
璩知花翘着嘴角,双瞳盈盈。
“……”璩多雨忽然转身,一步跳下了露台,头也不回地绕到门口插入钥匙。
回到自己房间,把包丢到床边的地上,他坐到了床边,有点茫然地发起了呆。
半晌过去,璩多雨“唰”地站起,翻找起干净的衣服和浴巾。
……他真的只走了三天吗?
怎么感觉跟走了一个世纪一样。
太奇怪了。
两三天而已,璩知花都能自己出门去购物了?
难道这也有叶珖的原因?!
想到这里,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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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沉默地停住了动作,跟怀里的浴巾大眼瞪小眼起来。
“……烦不烦啊!”
他啪地一拳打到浴巾上,旋即又因为这一拳砸到自己胳膊而吃痛,倒抽一口了凉气。
服了,叶珖真是烦死了。
什么都抢着做,明明跟璩知花相依为命的是他,这些都是他的责任啊?他一个学校的普通学长,抢什么抢!
郁闷无处发泄,只能心里把叶珖狠狠唾弃一番的璩多雨默默抱着衣服和浴巾去了卫生间。
晚上得给璩知花好好亮一手,做点姥姥的拿手菜?总得让她知道谁才是厉害的……嗯,还得跟她透露一下这次的战绩,把赛后对手因为被打得心态崩塌抱一起哭的事跟她讲讲。
卫生间的水声被门隔绝,璩知花的房间里,她眉眼弯弯,专注而认真地修改着草稿。
素白的纸张上,铅笔绘制的画框内,穿着衬衫的少年站在海边,衣摆扬起。
只只飞起的海鸟中,他回首望来,朝画面外伸出手,短发被风吹动,露出清澈的眼眸。
笑容温柔,像是春日的暖阳。
画面右上,2B铅笔打出的灰白线框外,尖尖细细的4H痕迹浅而淡,小字秀气,一笔一划:
【夜幕下的阳光】
……
元旦假期结束,一切生活又都回到了正轨。
对于璩多雨而言,他只是和以前一样,出门打了个比赛,回来还是要继续上学的。
但对于璩知花而言,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太一样。
除了照常随着露台花瓶中花枝的换新而每天一幅的鲜花小画写生,她更多的时间放到了对漫画的尝试上。
吃饭睡觉等生活必须的事件外,她几乎是全神贯注地扑在了漫画上。
她难得对一件事有如此大的热情,璩多雨都被勾得起了好奇心。
好几次,他借送饭的时间想要瞄一眼璩知花的画稿,却每每都被她眼明手快地挡住,以“影响创作”的理由被拒绝窥探。
搞得璩多雨越发好奇。
但他到底不是璩知花,整天都待在家里,就算再好奇,也根本没得机会看——连偷看都没机会。
璩知花是基本24小时在家、在房间的,反观他,元旦过后,距离寒假就不算太远了,他即将高二下学期,老师对课程的进度也赶得越来越快了。
就算是对学习并不会感到太吃力的他,在课堂补觉的机会都少了很多。
简而言之:学业繁忙。
不过,他到底只是高二,高三的学生才是最忙的。
偶然在学校里与去往教师办公室的叶珖相遇,远远看着对方怀里那一沓沓试卷习题,就算对叶珖没什么好感,璩多雨也不由地在心里感慨起高三的学生真苦。
但,他脑子突然打了个结,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个别的念头。
“叶珖肯定看过璩知花的画……他连出去玩都给璩知花带特产,肯定知道她在画什么……”
不受控制地,他看对方的眼神渐渐变了。
随着距离接近,叶珖也注意到了对方。
带上笑容,他刚要打招呼,就见璩多雨眉心狠狠拧起,拉着身边的同学掉头就走。
叶珖:“……?”
璩多雨是讨厌他,但,在学校里……有表现得这么明显过吗?
30. 第 30 章
日历一张张翻页,太阳落下又升起。
每个工作日,璩知花在新一天的空气中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后,迎接她的都会是一枝同样新鲜的,披着露水的花。
她从没有试图在更早的时间起床,等候那位“清晨花匠”的到来,但在每晚关闭窗户前,又都会郑重地将新一幅的小画压到花瓶下。
叶珖也从不会在放学后“无意间”路过这里。
像是彼此之间达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原本每天都能存在的会面,却被如是这般地默契错过。
到了周末,叶珖会正式来访。
他的每次到访都会带上些新鲜的植物或适口的零吃,又或是一些有趣的书籍手工品等。
璩知花会和他一起到院子里晒晒太阳,随手收拾收拾小院,或一内一外地各自做题画画。
短短月余,璩家半荒的小院落就已经变得大不一样,被乱草盖住的小路重新露出本来面目,适宜四季的绿植装在花盆里,或整齐或错落地排布摆放着,甚至猫屋附近更是被用就地取材大小不一的碎砖给手动铺出了一小片活动区域,还竖了根粗粗的枯木进地面,给它当玩具。
仍然会抓紧一切空余时间外出打比赛,但却不再去四处问询寻找送饭喂猫之人的璩多雨,从外地归来后,每次看到家里又多了什么,往往会冷笑几声,眼不见心不烦地将这些东西置之不理。
他看得透彻,想得明白。
叶珖和璩知花这两个人,中间隔着的不止是一层简单的窗户纸。
但既然他们俩乐意这么下去,那他就看着呗。
……
晨光熹微,暖阳破晓。
寒假在每一个学生的期盼中如约而至。
璩多雨昨晚接到队友电话,说是临时有个比赛,表演性质的,奖励丰厚,便连夜乘上了去市里的车,家里便又只剩下了璩知花。
璩知花虽然仍然不怎么会做饭,但也姑且能够做煎蛋这种相对简单的食物,即便璩多雨不在,她的状态也比之前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时要好上太多。
依照生物钟起床,璩知花打开窗户,看向了窗外露台桌上的花瓶。
瓶中的花还是昨天那一枝,已经不再精神,透着些蔫哒哒的萎靡。
璩知花知道,这意味着叶珖今天会来——如果他要来的话,那早晨的花,就会等他来时与他一起来到。
拨弄了一下窗沿上的贝壳风铃,她脚步轻快地离开房间去洗漱。
早餐简单吃了点煎馒头,一切收拾妥当后,璩知花坐到了窗边的桌前,开始今天的创作。
差不多十点钟过半时,叮铛的单车车铃声响起,停在了小院外。
璩知花闻声抬头,半人高的院墙外,叶珖刚停下车,从车篓中抱出了一束花。
那是用报纸牛皮纸混扎包起的一大捧太阳花。
五颜六色的小花朵明丽妍亮,灿烂动人。
看到熟悉的花,璩知花眼前一亮。
她站起身,对窗外道:“上午好。”
叶珖单手抱花,另手从车把上又取下了个什么东西,笑着回应道:“上午好。”
璩知花连忙离开了窗边,到玄关处去开门。
连带着把栅栏门也打开,她才留意到,叶珖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是个包得相当严实的盒子。
察觉到她的视线,叶珖笑了笑:“先保密,等下给你看。”
璩知花点点头,并没有因为不能立刻得到答案而觉得失望。
走到入户门边时,她脚步一顿,又回头,看向了那个盒子。
在这些小事情上,她的所思所想基本都挂在了脸上,跟她相处了这么久,完全了解这一点的叶珖不由地莞尔。
“不用进屋,放露台就可以。”
疑问得到解答,璩知花又点头:“好。”
她没选择跟叶珖一起走院子,而是指了指屋门,“我先继续画画……我在勾线,这张快画完了。”
叶珖含笑点头,表示理解。
画画嘛,手感很重要。
两人一内一外,从不同的方向,抵达了一扇窗的两侧,露台和房间。
璩知花回到房间后就径直坐回了桌边,拿起刚放下没多久的笔,继续勾勒着面前画纸的线稿。
叶珖把那个盒子放到露台的桌上,然后解下肩上的包挂到椅背,从那张扬明媚的太阳花束中抽出两枝,带上剩下的绕离了露台。
璩知花画得不慢,手感热乎的状态里,勾起线来流畅度价位客观。
把手中的这张画稿勾完,揉着微酸的手腕,她欣赏起了自己的画作——这是一部简短的少女漫,讲述的是一个孤僻少女遇到了一位阳光般少年的故事。
在最开始决定尝试漫画时,她灵感大作,画了好几张单页插画。而在最开始的热情过后,绘画的流程就进入了按部就班从头到尾慢慢讲故事的循序渐进中。
现在,故事的进度已经过半,到达了少女意识到自己心意的阶段。
笔迹已经晾干的画面中,少女孤零零地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偷偷望着人群里闪闪发光的少年,既忍不住地将目光投注,又难掩自卑地挣扎着,露出满足又酸楚的表情。
线条流畅,人物美型,场景精致……
将视线从非常满意的画面上移开,璩知花抿了抿嘴,悄悄抬起头,看向窗外——那位漫画男主人公部分外貌性格的参考原型。
作为“参考原型”,叶珖对这一切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他从不主动窥探璩知花的事情,她没有告诉他她在画些什么,他便也就不知道。
现在,他正专心细致地将那一捧太阳花移植到刚清理出的花盆中。
天气转凉,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外边搭了件同样浅色的开衫,后者此时已经被脱下放在了椅子上,为了做事方便,他衬衣的袖子半挽着,露出半截小臂——
璩知花收回了视线。
无声无息间,她闭了闭眼,对自己的行径和不合适的情绪数不清第几次进行了唾弃。
她这个年纪,这个过往……她这个人,是没有资格奢求太多的。
叶珖将花移植完毕,回到露台时,看到璩知花仍然在画画。
他没有发出声音,以免打扰到她,只安静拿出自己的书本,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继续自己的学习。
钟表指针滴答答地走,璩知花又打好了一格的草稿,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饿了吗?”
叶珖的声音同步传来,她看向墙壁上的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餐的时间。
璩知花收起纸笔,站起来走了几步,小小活动了一下坐僵了的身体:“嗯……还好。”
叶珖也站了起来,他从包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递向窗户。
“……这是?”璩知花微怔,接过来打量了两眼。
方正的……小盒子?
这包着盒子的纸张有点眼熟,好像是上次去莲镇时,他们在一家店购买的纸?
叶珖清空了桌面上的东西,让平面上仅有那个小花瓶,以及早些时候放上去的大盒子。
他摆弄着那盒子,随口道:“打开看看。”
璩知花闻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边,动作仔细地拆开外边的包装纸。
看清里边的东西,她失口道:“……啊,是它?”
淡褐色的硬纸制成的小盒子,整体约莫有普通本子大小,盒面右下方印着一朵小小的浮银的花。
——她的书柜里,现在还放着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小盒子。
那是上次他住院时,让璩多雨帮忙带回来的“回礼”。
璩知花小心地打开盒子,果见里边是一本熟悉的相册。
“是它。”叶珖的声音传来,似乎有着淡淡的笑意,“不看看里边吗?”
璩知花抚摸着相册的封皮,一点点感受着再熟悉不过的质感,旋即,神情微整,翻开了第一页。
纯白的扉页上,熟悉的字迹清隽有力。
[恰遇她盛放]
看清内容,璩知花一顿。
……她记得的,上一个相册,同样位置的笔迹,同样有着一行字。
想着那行字的内容,璩知花有些失神,全凭本能地继续往后翻动着,第一页的照片随之映入眼帘。
而后,她动作突然加快,一连翻了好多页,直到最后一页。
她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一张张,一页页,这一整本的相册内,存放的都是她。
或者说,有关她,属于她的生活碎片。
绿草如茵的春,骄阳似火的夏,天高气爽的秋……墨发长裙的她,或微笑或淡然,露台台阶、屋内窗边,或与猫嬉戏或执笔绘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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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至尾,满满当当。
全部都是她。
随着照片的翻动,一幕幕过往轻而易举便浮上璩知花脑海。
那是她的窗,那上边还没有那串贝壳风铃,应该是他第一次到来……那是碧蓝的海水,与天一色,是没有看到日出的那天,她站在海边,做离开前最后的远眺,海鸟丛飞,海风铺面,她很喜欢。
璩知花怔怔地看着。
“上一次,那相册是我存放平时拍的照片用的,扉页寄语也是很久之前写的,没想到……确实很巧。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跟那本一模一样的相册。”
璩知花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靠近的叶珖。
后者正端着那个盒子取出的东西——那是个蛋糕。
他脸上带着如常的笑,将那个装饰有半圈奶油鲜花的蛋糕带到了璩知花面前。
蛋糕上没有插蜡烛,但有一朵洁白的,纯美的花在中央。
叶珖把一盒蜡烛放到了璩知花窗沿,笑道:“生日快乐,知花。”
璩知花呆呆地看着。
她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但却一个字也没遗漏。
璩知花眼眶倏地红了。
叶珖寄语还没说完,就看到她红了一圈的眼睛,顿时有些慌神。
“你之前提到过一次,二月二是你的生……”
他四下看着,要找地方先把蛋糕放下,手中却蓦地一轻。
璩知花把蛋糕接了过去。
她把它放到了位于窗边的桌上,垂下眼帘,仔仔细细地看着,像在看着什么珍宝。
见状,叶珖也没有再说话,把安静留给了她。
几分钟后,璩知花掀起眼,拿过窗沿上的蜡烛盒子,从里头抽出了三根,插进了蛋糕中。
她没有抬头,声音也轻:“按照年纪来的话,会需要很多……以十年份来算吧。”
叶珖笑容重新浮现:“好,那就点三根蜡烛。”
他拿出和蜡烛一起买的打火机,给第一根蜡烛点上了火苗。
璩知花似乎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目光。
她声音大了一些,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意有所指:“我今年,三十二岁。过了生日,就三十三岁了。”
叶珖笑容越发温和:“是啊,所以我好像确实该叫姐姐。”
璩知花沉默了片刻:“……我不是说这个。”
叶珖浑似未懂她的意思,只继续点着蜡烛,闲聊般感慨道:“我还需要很努力地向前,才能跟上你。”
设想过他很多种回应,却完全没预料如今这种,璩知花错愕抬眼,一时竟失了言语。
叶珖已经放下了打火机。
他双眼盛着名为温柔的情绪,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敛下,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不知道是遗憾还是疼惜的复杂瞬息之间出现又不见。
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错过了你过往的三十年,这是我已经无法弥补的事实。但是,接下来的每一年,我都想在你身边,像现在这样。”
璩知花张了张嘴,唇瓣嗫嚅,却没有完整的音节被吐出。
她猛地转身,一步跨到了没有阳光遮挡的区域。
墙壁遮挡下,璩知花不再看得到叶珖。冰凉的温度透过不算薄的衣料传入神经,让她的不知所措得到了片刻自欺欺人的放松。
窗外,叶珖似乎怔了怔。
璩知花甚至能够想象出,他那无可奈何却又不含一丝不满的笑。
随后,她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没有办法能追上你,时间是无法跨越的,但是知花,灵魂的距离要比时间更难掌控,也更有意义。”
“我能够抵达你的身边,无论要走多远。”
层层雾气涌上,很快便覆盖了所有的视野。
无声无息间,璩知花已泪眼朦胧。
她听到,叶珖坦然的、笃定的,平铺直叙的话语。
他说:
“我希望你的年年月月,每一天都快乐。”
一如那天。
她躲在屋内,与世隔绝。
穿白衬衣的少年则来到了方寸窗框隔开的世界外,如同轻扣窗扉的阳光,向她发出了请求。
“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31. 第 31 章
蛋糕很甜。
璩知花食不知味。
她始终低垂着眼,避开所有来自外界的视线,心中的思绪繁冗杂乱,成了一团乱糟糟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开的毛线团。
叶珖也并没有再执着地说着刚才的话题,好像刚刚短暂抛却的直白和含蓄的矜持素养再度回了笼,平淡且安静,自若地陪她切蛋糕、吃蛋糕,还讨了璩知花的同意,去到了厨房,亲手煮了碗加了溏心荷包蛋的长寿面出来。
并不急切地追要一个答案。
这让璩知花得以有了片刻的喘息。
虽然脑子里一斗浆糊,但姑且算是没有太紧张。
一顿饭很快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叶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收拾餐具,整理桌子,然后开始做他的习题册。
璩知花居坐在窗内的桌子边,手旁放着那本相册,时而踌躇忐忑,时而挣扎犹豫,最终,又忍不住悄悄看向窗外——
那道身影坐姿端正,认认真真提笔写着什么,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在这里,无声无息地陪伴着她。
看着看着,璩知花就忘记了是在思虑什么,她静静地看着,看着,渐渐地,一颗心也莫名地平静下来。
太阳渐渐偏西,毛色芜杂的猫从露台窜上又窜下,睡着又睡醒,数不清多少个轮次后,叶珖停了笔。
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将书本习题合上,装回背包。
“时间不早了。”
一切收拾妥当,叶珖把包挎上肩,站到窗边,对其内端坐的璩知花说道。
璩知花没有立刻回应,听到叶珖的声音后,她先是停顿了一下,旋即也站了起来,暗暗吸了口气,才开口道:“嗯,路上注意安全。”
“好,我会的。”叶珖神色温和,看了她一小会儿,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声。
眼看他已经走下露台,璩知花攥住了裙边,不知道哪里突然涌上了勇气,她声音拔高了一些。
“——那个,”
叶珖停步回首:“嗯?”
璩知花双臂撑桌,半个身体微微探出了窗,眼眸中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情绪。
“我……”
她胸脯起伏,语气却不显急躁,“我很感谢你,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为我做的所有事……”
叶珖一怔。
璩知花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我确实每次见到你都会感到开心,可是,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也会因为见到我开心,毕竟,我这样的、我这样的——而且,我也不能确定,这、这些……对你到底是好是坏。”
说到这里,她深呼吸了几下,掀起了眼帘,不再闪躲逃避。
“但,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期望……那,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
叶珖怔怔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突然长长松了一口气。
“嗯,当然。”
而在这一声的回应后,他脸上的笑容和镇定随着这口气一起,尽数消散掉,露出了些不加掩饰的庆幸,还有一点仿佛劫后余生的释然。
“……真的是,你要把我吓死了。”他两步走回,又想笑、又苦恼,“在你说谢谢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接下来的会是‘你真是个好人’,还好,故事还有转折。”
璩知花眨了眨眼:“……嗯?”
她有些不理解,有些迷茫。而这些情绪被叶珖一点不落地收入眼底后,都转为了浅淡的笑意,将他的眉眼重新晕染。
“没什么。我是说,我很高兴。”
璩知花没有被他的乐观感染,她轻轻摇头:“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年纪……还有很多。”
叶珖颔首:“我知道。但我高兴的,是你愿意给我一个走近机会。”
他语带笑意,明明没有调侃和玩笑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璩知花却听得有点不大自在起来。
她飞快回头,看了眼墙上的表,转而催促道:“……很晚了,马上天黑了!”
叶珖哭笑不得。
他点点头,走出院子,锁好栅栏门,朝她挥了挥手。
“蛋糕最多只能再吃一顿,吃不完就放着,我明天来处理,不能再吃——明天见。”
璩知花连连点头应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骤然失了所有力气般跌坐回了椅子。
扑通、扑通——
她双手按着胸口,压下那后知后觉突然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
旋即,她看见了自己的裙子,左手边的位置,被她攥出了一团褶皱,这条裙子材质并不是很柔软,那些褶交错在一起,大的棱角外,细细密密,复杂冗乱。
默默看了一会儿,璩知花伸出手,仔仔细细地,将它一点一点展平。
恢复如初。
……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随着假期一天天减少,璩多雨也越来越忙。
零碎在家的日子中,几乎都是在赶作业中度过,而除此之外,他几乎是抓紧一切时间,四处跑着打比赛。
偶尔,他会碰到到家里来做客的叶珖,但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
即便有交流,也多是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单方面冷嘲热讽。
而每每到了这时,叶珖都会笑容得体脾气极好地应对,跟块海绵似的——这让璩多雨觉得,即便嘴上赢了也没一点意思,甚至比输了还气人。
毕竟,他总觉得,那厮是把自己摆在了长辈的位置上……要不为什么总是笑得那么“包容”又“慈祥”?!
次数多了,他也懒得理了,爱怎么就怎么吧,当看不见就行了。跟叶珖斗嘴,还不如研究怎么在游戏里把对手打爆,最起码后者更有成就感。
于是,璩家小院的日子便也平静下来,不再见有什么冲突。
随着假期的尾声愈来愈近,璩多雨也终于结束了他在这个假期的最后一场比赛。
眼看家里的小院近在咫尺,踩着月光赶在末班车前回来的璩多雨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迈进了属于家的院门。
熟悉的那扇窗户没有打开,也没有灯光透出,璩多雨瞥了一眼,暗暗嘀咕:这是睡了?
跟猫叙过感情,他不再过多停留,打开了屋门的锁。
甫一开门,璩多雨就惊了一惊。
——客厅开着灯。
大晚上的,璩知花不在自己房间里,在客厅干嘛?
还没吃饭吗?
心里的疑惑一个又一个冒出,他换了鞋,单手拎着包往里走去。
“……叶珖?”
看到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的人,璩多雨眉毛一皱,“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我家?”
叶珖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解下腰里系着的围裙,和煦道:“在等你回来。”
璩多雨上下审视着他,见他把围裙搭到椅背,脸上还带着那种属于长辈的笑,有点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一秒后,他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不住出声道:
“谁让你等我了——大哥,你是单身男性,我家里还有单身女性,难道不应该注意社交距离,在天黑前就赶紧离开吗?”
叶珖不在意地笑笑,完全不介意他的挤兑:“她说,要等你回来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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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
璩多雨撇撇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这时,璩知花从厨房出来,双手端着个大碗。
见状,叶珖也顾不上再和璩多雨多说什么,连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碗,低声关切道:“没烫着吧?这种留给我来端。”
璩知花抿唇摇头,眉眼和缓,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房间,仍然在桌边站着的璩多雨,回了个笑容,然后转身又拐进了厨房。
她才刚出来,还没走一步,手里的东西就被叶珖接走了,现在两手空空,当然要回厨房继续。
叶珖将那个滚烫的大碗放到了桌上,挪了挪桌上已经有的几个盘碗,旋即诧异地发现,璩多雨好像消停了好一小会儿了。
他擦着手上沾的水,直起身来。
璩多雨依然皱着眉,但双眼沉沉,望着厨房的方向,又看向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他看向叶珖。
叶珖抬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终于,璩多雨开口,压着明显的怒意:“你为什么让她做这些?她如果受伤了呢?你担得起责任吗?”
叶珖并不意外对方的发火点。
他解释道:“我一直有注意,所有有风险的环节都是我来操作的。”
璩多雨把手中的旅行包丢到一边,冷笑道:“你能规避所有?叶珖,不要为了所谓的情趣让她做这些有危险的事,她不是可以随便陪你玩的那种人。”
对于对方的恼怒,叶珖能理解,却有点无奈。
“我会尽量规避。而且,这不是什么‘情趣’,知花想要亲自动手下厨,是为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是为了给你过生日。”
“今天是二月二十二日,你的生日吧,多雨。”
璩多雨一愣。
叶珖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我们想为你庆祝生日。”
闻言,璩多雨脸色似乎扭曲了一下。
他声音冷了下来:“我没有生日,不需要庆祝。”
叶珖道:“不要耍脾气,她很期待的。”
“我耍脾气?”璩多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嗤了一声,“你真拿自己当我爸了?”
叶珖缓缓皱起了眉。
没有错过他的表情,璩多雨挑起嘴角,嘲讽开口:“就那么喜欢替别人照顾老婆孩子?”
叶珖掐了一把眉心,语气也淡了下来,透着些冷意:“你这样讲话,很不尊重你的妈妈。”
看到他生气,璩多雨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绕着他走了两圈,啧啧称奇,旋即才继续道:“不尊重?我的到来就是对她最大的不尊重。”
“我本人,就是对她最大的不尊重。我的存在,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OK?”
他眯起眼,明明在笑,却没有什么温度,“是我毁了她的人生。如果没有我,她现在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样子?无论是她,还是姥姥,没有我这个包袱,都会轻松很多。这么多年来,她本该顺顺遂遂的,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因为有个我啊——你说,这样的我,凭什么过‘生日’?”
“不要胡思乱想。”
叶珖摇头,“她不会这么想。”
“你算了吧,真是谎话随口就来。”璩多雨呵呵笑道,“来,你告诉我,我叫什么?”
“璩多雨。”
叶珖皱眉,不解其意,却也耐着性子配合。
璩多雨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五官都生动了起来:“还没回过味儿来?”
他笑着,抽了椅子出来坐下,把右脚放到了左腿上。
“来,跟着我再念一遍,璩多——余。”
32. 第 32 章
——多余。
璩多雨,璩多余。
“懂了吧?她自始至终都觉得我是个‘多余’的。”
璩多雨后仰靠住椅背,摊摊手,一耸肩,继续说道:“但我一点也不怨她,因为我知道,这就是事实。”
“我承认,我确实是多余的。我的‘生日’?别开玩笑了,那明明是她的受难日。要是没有这一天,她会是什么样我不好说,但绝对比现在幸福——你说,这样的我,她会想帮我‘庆祝生日’?”
叶珖并不赞同:“你是在恶意揣测她。”
璩多雨翻了个白眼:“揣测?你也要有个度吧,事实都在眼前了。都跟你说了,我叫多余。多么明显的意思啊,你怎么还不承认,非要这么道貌岸然的……等会儿,难道你跟她告白过了?”
叶珖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璩多雨!”
璩多雨呵了一声:“难怪呢,这么高高在上地指责我……看不出来啊叶珖,那么多小姑娘追着你跑,你却非要来往我妈妈身边蹭,你真的好奇怪。”
“怎么,她接受你了?允许你做我小爸了?”
啪哒——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闷闷的,黏连粘带的声音。
桌子旁,一站一坐的两人同时看过去。
地板上散开的奶油状糊糊里,半块尚且完好的蛋糕依稀可见原本的形态。
一只布面的拖鞋踩上了它。
璩知花咬着下唇,踩着掉落在地的蛋糕,迈向桌子的方向。
奶油黏滑,她鞋底一滑,身体失了重心,被赶上来的叶珖扶住了小臂。
“先坐,我处理。”
他低声劝慰、却被她猛地甩开了手。
璩知花没有看叶珖,而是径直继续往前走,步伐放缓了许多,却始终目标坚定。
终于,她来到了璩多雨面前。
从见到她出现,璩多雨就已经下意识收敛了坐姿,虽然还没来得及掩住脸上的嘲讽之意,但身板坐正了许多,眼中愧疚和歉意飞速掠过,渐渐化作尴尬。
此时,眼看璩知花已经到了身前,他更是要直接从椅子上站起。
“我……”
“——啪!!”
清脆的,响亮的声音响起,整个屋内一片安静。
璩多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有些发懵,脖子扭转,脸颊火辣辣地疼,脑子也混沌一片。
短暂的怔愣过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心中突然蒸腾升起一股怒火。
——她竟然打他?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从来没有这样……!!
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痛感热感,璩多雨紧紧咬牙,两眼燃着怒火,猛地回头。
“——璩知花!你是不是疯……”
怒气冲冲的话语陡然息声,璩多雨眼瞳骤缩,呆在了当场。
璩知花她……
她哭了。
泪水像没了闸门的洪水,断线了珠,接连不断地从那过于白皙的脸颊滑落,刹也刹不住。
裹在长裙中的纤瘦身体如易折的花枝,随时会彻底弯断。
她哭得肩膀颤抖,不能自已。
璩多雨整个人都僵住,完全处理不过来当前的信息般,彻底呆愣,只怔怔看着璩知花。
她不止从来没有打过他,也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在他面前,一点也不掩饰地哭过。
他从没有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
好像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水分,在争先从她眼眶中涌出一样。
她怎么……
怎么这么伤心?
叶珖阖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他没有出声,只上前几步,想要扶住她,以免踩了奶油的鞋子发滑,站立不稳。
璩知花再一次挥开了他的手。
她就那样倔强地孤身站立着,被泪水侵占的双眼死死盯着璩多雨的方向。
没有回头,璩知花看着璩多雨,哽咽出声:“叶珖,这就是我的儿子,你认识到现状了吗?这就是我的儿子啊……我的的确确,的的确确是做了母亲的人,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只比你小一两岁的儿子——”
“他是这样有主见,这样强势,他是这样强烈地……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不是什么艺术作品里虚无缥缈的存在。”
她哭着,说着,苍白的脸上扯起一抹复杂的笑,“你能认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了吗……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了,我是一个可以做你母亲的人啊……”
叶珖摇头。
但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反驳,只是安静地陪伴着,拿过桌上的纸巾,递给了她。
间隙,他看向璩多雨,眼神沉沉,是过了冰的深潭,又似山雨欲来。
璩知花没有接,她仍然看着璩多雨。
璩多雨也并不出声,不闪躲,以同样固执的姿态,直直跟她对视着。
半晌,她双唇微颤,闭上了眼睛。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璩多雨顿时睁大了眼。
“我们那里,冬天很少下雨,一般都是非常干的……还会刮大风。班上很多同学嘴唇和脸都会起皮,所以,妈妈总叮嘱我擦香香膏。”
璩知花似乎在回忆,声音有些远,“但那天,雨真的好大好大……我躲在房间里,流了好多好多好多的血,可是,救护车一直不来,他们说,是因为雨下得太大了。”
似乎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璩多雨脸上血色渐渐消退。
“妈妈很着急,但我太重了,她抱不动我了……我痛得快要死掉,她只能一个劲地哄着我。我说妈妈,让我死掉吧,好不好?妈妈就指着窗外,她说……知花,你听,外边下了好大的雨啊。”
璩知花的声音宛如梦呓,却处处都是怀恋,她缓缓地,轻轻地说着,眼睫垂下,压断了一串晶莹:“我睁不开眼,我不想看,我痛。妈妈摸着我的头,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说。”
“她说,把他生下来之后……就起名叫多雨好不好?”
璩多雨的身体晃了晃,他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到了椅子腿,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璩知花脸上却绽开了浅浅的笑。
“我是真的想立刻死掉……可是妈妈提醒了我,我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即便当初决定让他留下时,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的身体。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给他活下来的机会,那就不能到了现在,又选择剥夺他的生命,让他和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时候。”
她哭着,笑着,说着:“后来,妈妈带着我,和我的多雨,来到了这里。我有想离开过,但妈妈说,多雨还很小,多雨不能没有妈妈。她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叶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在海边时,她曾袒露过心声,说的是她还没生下璩多雨的时候。
现在看来,她不止一次寻死、不止一次想离开。
璩知花从他手里拿过纸巾,又继续说道:
“后来,我没有妈妈了。我想和妈妈一起去,我想,我跟她一起,她就不会伤心了。但是,妈妈临走前问我,‘你没有妈妈了,会难过得活不下去,那多雨如果没有妈妈了,他会不会也和你一样?’”
璩多雨愣愣无声。
“……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哪一天是不想着去找妈妈的。但每次,我都会想起妈妈的话,放弃这样的想法。”
璩知花擦了擦眼泪,没有再看璩多雨,有些自嘲地挑了挑唇角,“原来你一直觉得,我是厌恶你的、恨你的、没有你更好——或者,我该去找妈妈比较……”
顾不得听完她说什么,只在听到“我该去”时,璩多雨就接近失控。
他一把抓住璩知花手腕,目眦欲裂:“——不许去!”
璩知花吃痛,抽了一口气。
叶珖皱眉,一巴掌打在他小臂,冷声斥道:“松开!”
璩多雨这才注意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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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五指倏地松开,看叶珖关切查看询问璩知花的情况,他呆愣站立,有些无措。
看了片刻,他眼眶蓦地红了,却始终不肯让步地死死盯着璩知花,步步紧逼道:“我不管——你哪里也不准去。你既然把我生下来了,就要每天每天面对着我,这是你的责任。”
璩知花没有回应。
她垂着眼,任由叶珖引着到椅子坐下,又拉出手腕和掌心来,用热毛巾细细敷过。
她的掌心也是通红的,那一巴掌下去,她没有比璩多雨好受多少。
见状,璩多雨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处,盯着他们两人,却不肯再开口。
试了试毛巾的温度,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叶珖站起身,收拾起蛋糕掉落在地的一片狼藉。
看了这闹别扭的母子俩,他叹了口气。
“知花一开始愿意和我讲话,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璩多雨分了个眼神过来,却没出声。
即便讨厌叶珖,他也不认为,都到了这个时候,对方会不合时宜地炫耀。
“——那时候,我提起了你。”
璩多雨眼神闪了闪,没有打断,任由他继续说了下去。
叶珖摇了摇头,似乎是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是个卑鄙的,知道她感兴趣的话题后,就总以这个作为拉近关系的切入点——知花第一次主动开口和我讲话,是询问你在学校的情况;知花第一次要求我做什么事,是教她做饭,她想为你做饭。”
璩多雨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叶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她忙碌了一天,亲手做的饭菜,你一口没尝。亲手做的蛋糕,就这样碎了——”他把蛋糕“残躯”收进垃圾袋,抬眼看向璩多雨,“从你回来,进入家门到现在,除了带给她眼泪,还带给她什么了?”
璩多雨又一次沉默下来。
“好了……”璩知花神色黯淡,叫住了叶珖,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没有关系。”
“对不起。”
璩多雨看向半蹲着收拾地面的叶珖,又看了看垂着眼端坐的璩知花,重复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你的。”
叶珖愣了愣,随后,他站起身,擦了擦手,重新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这句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随着他的离开,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璩多雨没有犹豫,他走上前去,蹲跪下身体,自下而上地看向璩知花:“对不起。”
璩知花闭上眼,没有说话。
璩多雨没有气馁,他贴近璩知花腿边,垂下头,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重复:“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和姥姥对我的心意,我不应该钻牛角尖。”
璩知花微微仰起头,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她喃喃:“这是我的错……我连累了你,这样成长环境,是我没有给到你该有的,你不仅要照顾我,还要照顾自己,怎么会不多想……”
“不要总觉得自己连累了我,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家,给了我陪伴,已经给了我够多——”璩多雨喉头滚动,有些语无伦次,“我会改正,我会努力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会让家里变得越来越好……我保证,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也不会让你多想——”
“我……我不会再让你掉眼泪了。相信我。”
璩知花泣不成声。
“更好的生活,她自己也可以做到。你只要好好的,不看轻她、看低她——”
叶珖从厨房出来,补充了一句,“然后管住你那张嘴,就够了。”
“你……!”
叶珖没理会他,他把盘子放到桌上,坐到了璩知花身边。
“还好做的时候留了一点边角料,虽然不成型,但挤上奶油也勉强能凑合。就这个吧。”
璩多雨一愣。
头上蓦地一沉,璩知花的手掌抚上了他发顶。
她看向他。
“生日快乐,多雨。”
33. 第 33 章
进入三月,天气越来越暖,学生们也在恋恋不舍中彻底告别了寒假。
南城的春向来是柔和的,春雨迷蒙,风也轻,草也青。
假期结束,高三的学生进入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在璩知花的再三要求下,她和叶珖每天进行的小小“交换”暂时被搁置。
但露台上的花瓶却没有就此空置下来。
璩知花会在每天到院里给猫添粮时,在小院中进行一次“甄选”,随机挑选合眼缘的花花草草进花瓶,有时是一根叫不出名字品种、但长得极其标志的杂草,有时是一支已经快要开败了的花。
开学后,璩多雨也一改先前的生活模式,眼看高三在即,他放了更多的精力在学习上。
自习课上,被班上几个兄弟们问起为什么最近都不再出去打比赛了时,璩多雨把手中的笔转了一圈,晃了晃连刷几道大题的手腕,十分不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我要让我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不能仅仅只看得见当下,目光得放长远。而且,我也要更多地陪在她身边……绝不把这个机会全部让给那厮!”
后半句音调不怎么高,但仍然被几人听到。
“那厮?”
寸头平头几个小伙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疑惑,更不解的是:“雨哥,等会儿等会儿……”
平头夸张地看了一眼西边的方向:“太阳今儿从哪出来的?”
寸头见缝补充说明:“哥,这可是你头一次提起你妈啊……原来你跟你妈一起住的?我们还都以为……咳。”
璩多雨长腿一伸,一脚蹬上他屁股下的凳子:“滚。”
“嘿嘿。”寸头拍拍自己嘴巴,“我向阿姨道歉!”
璩多雨哼笑道:“我不提,是怕我妈妈吓到你们,她不仅会画画,还漂亮得像女神下凡,轻松秒杀你们见过的所有人——这种地步,懂?”
“——切,我也说我妈全世界最漂亮呢。你敷衍我们也换个理由啊!”
“不信?”璩多雨抱臂后仰,靠在了后边同学的桌子,闲闲道,“这周六,来我家玩,让你们亲眼见识见识,什么是美女,什么是艺术家大美女,也好见见世面。”
闻言,几个大小伙面面相觑,一时竟没谁敢说话。
原因无他——
这可是璩多雨第一次说邀请别人去他家……他们从初中到现在,认识了这么久,从没有去过对方家里!
曾经也不是没人提过,但,被璩多雨冷着脸怼了几次后就都放弃了,再往后大家都默契地谁也不提——可现在,璩多雨主动向他们发出邀请了?!
璩多雨挑眉:“不去?”
寸头当机立断:“我要去!”
“我也去我也去——”
“加我一个!”
……
其余的几个男生也不甘落后,纷纷报名。
放学铃声响起后,璩多雨走在了最后。没有和朋友们一起,他选择更晚地,在高一高二学生都走完了之后,绕去了高三班级的附近。
学校调整了新的政策,高三放学比他们要晚一些,多加了一节自习课,等学生们出来时,校园里已经几乎没什么一二年级的学生了。
这时,等候在楼梯旁的璩多雨,就显得格外明显。
叶珖只身从教室走出,看到璩多雨后,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走向他。
“怎么不回去?”
待得走到璩多雨身前,他驻足停步,主动询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吗?”
闻言,璩多雨脸上顿时闪过纠结之色。
很快,他整理好了措辞,斟酌着开口:“是有点事。”咳嗽一声,他继续道,“这周六,你能不能先别来我家?或者上午来。”
叶珖:“……嗯?”
璩多雨摸摸鼻子,视线游移:“那什么,我邀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玩,撞见你的话……我不好解释吧?”
叶珖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失笑。
没有立刻应允,他思考了片刻,转而问道:“你的朋友们,几点来?”
这次轮到璩多雨不解其意了。
他有些莫名,却还是诚实地回答:“没定。”
“那就晚上来吃饭吧。”叶珖点点头,“既然邀请朋友们来做客,就好好招待。我下午早点过去,准备一些食材,晚上你们一起吃顿热闹的。”
璩多雨愣住:“……啊?那你呢?走之前给我们做好饭?”
就算他对叶珖还是有那么点意见,但,也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了。
叶珖却没有在意,他笑道:“带朋友到家里玩是好事,她会很开心的。”
“……你还真是,”璩多雨沉默了片刻,却没了下文。
为了璩知花开心,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他一时有点不太想看叶珖的脸,更不想看那张脸上的笑容,只觉得会让他有种自己无地自容的羞愧。
别开视线,他指了指楼梯:“要不……我们边走边说?”
叶珖欣然应允。
两人并排走下楼梯,走出天井式围起的教学楼,却都没再有交谈。
学校大门堪堪在望,冷不丁地,璩多雨出声问道:“听璩知花说你手艺很好,大少爷也要从小自己做饭吗?”
“那倒没有。给她送饭,是我第一次下厨。”
璩多雨倏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真的假的,怎么学的?”
叶珖道:“菜谱。食材步骤全都有,按照它的步骤去做,不是很容易么。”
璩多雨:“……”
服了,这个人果然还是好烦人啊。
两人走出校门,叶珖推上单车,又并行走了一段,到达了不同方向的岔路口。
璩家的小院和叶家的宅院在两个方向。
叶珖冲璩多雨微微点了点下巴,以作告别,骑上车正要转身离去,突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要不,你也一起吃吧。”
叶珖诧异回首。
璩多雨移开视线,声音有点僵地继续说道:“我是说,没道理做饭的人不能上桌……我家没这个规矩。”
叶珖失笑,重复了一遍:“你家?”
“……我家咋了,看不上我家吗!”被抓住了关键词,璩多雨头皮一紧,语速变快,像在说什么很烫嘴的话,“你不是就想进我家门吗?”
叶珖莞尔,从容点头:“是,你说得对。所以,小少爷这是同意我进入你家的门了吗?”
“……”璩多雨又沉默了一瞬。
这是明晃晃在“报复”他刚刚说他是“大少爷”吧?
顺便还又逼问一下。
到底谁说这厮好相处的?
这不是又记仇又小心眼吗??
心里翻来覆去把叶珖骂了好几遍,梗着脖子拒绝承认对方话赶话的诘问,璩多雨冷哼道:“反正,你就一起吃,一起玩吧——”
他带朋友回家,她会开心。
那么,这样……
她会更开心的吧。
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璩多雨撇开脸:“算了,爱来不来。”
叶珖没有再逗他,神色温和下来,轻却真诚地笑了笑。
“好。”
……
四月份时,璩知花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部分漫画初稿。
主动给在出版社工作的安姨打了个电话,约定了某个工作日,璩知花亲自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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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心整理后的画稿,前去碰面。
安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初时的诧异过后,更为璩知花现在的变化感到高兴。
简单的叙旧过后,她接过了璩知花递上的插画稿,是一些花花草草及风景画。依照旧例敲定两张,安姨正要拿出合约,却见璩知花又递了一沓厚厚的纸张。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恐怕才是璩知花提出见面的真正意图。
她拿过那沓画稿,仔仔细细地翻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时,她放下了手:“我主管杂志的,不是很了解漫画这一块,但我们部里有在做的漫画刊,我可以帮你把这些拿给那边去看一下,如果那边说没问题,我会再给你打电话。但有一点,我得提前问清楚,你的故事准备画多长,能保证交稿速度吗?关于能不能通过,你不用太担心——虽然我不了解,但能够看出,你的画功是在的,人物和画面都很漂亮。”
“谢谢安姐。”璩知花礼貌道,“可以保证,我画画很快。”
安姨笑弯了眼睛:“如果你妈妈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的。”
璩知花只是抿着唇笑。
出乎璩知花意料的是,当天晚上,她便收到了安姨的电话。
漫画部看了看,简单了解情况后,当即便确定要合作。
——人物美型,故事梦幻中夹杂一些小小的酸涩,充满着少年人的浪漫。
简短的评语足见满意。
于是,翌日,在安姨的见证下,璩知花和那位漫画部来的编辑又进行了一场洽谈,定下了初期的连载合约。
接下来的日子里,璩知花为了赶稿,作息彻底乱了套。
接近一年习惯了日光的窗,再度被窗帘笼罩——
画稿到深夜的人,很难再保证早起。
璩多雨提醒过璩知花好几次,但见她乐在其中,每每沉浸到创作中便根本听不到他说话,而叶珖会说什么,他虽然没有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但简直不用想都知道——她高兴,就做吧。
璩多雨无奈之余,便也不再多说。
第一版初稿的印刷成功,璩知花拿到样书,兴奋得无以复加,当天便一不小心又画到了凌晨。
时间在赶稿中飞速流逝。
天气越来越热,蝉鸣初起,璩多雨的学业也越来越繁重,在家的日子渐渐变少。
当璩知花于某天起床洗漱、偶然瞥到日历时,才猛然醒悟,现下竟已到了热夏时节。
——璩多雨这两天好像在家。
昨晚他说,今天要去图书馆来着?
但,这几天不是工作日吗?
厚重的窗帘紧紧闭合着,璩知花站在日历前忍不住发呆,疑惑着错漏了什么,忽听窗外有人出声。
“请问,我可以打开窗帘吗?”
……啊,高考!
考试结束了啊……
璩知花神思一晃,漫游的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回曾经那个春日。
她表情蓦然温和,眼波微闪,轻声应道:“好。”
窗帘被挑开,夏日正好。
白衬衣的少年手捧玫瑰,身披灿阳,正朝她微笑。
肆意绽放的玫瑰如同皎皎的月光,素白纯洁。
璩知花微愣,旋即还以一笑。
蝴蝶脱茧,振翅翩飞。
她提起裙摆,自窗台一跃而出,紧紧拥住了屋外的少年。
少女出画,少年入梦。
那些虚无缥缈的恋与慕,那些埋在暗处的痛与难,都被洋洋日光照耀,只一瞬,便绽出鲜活明媚的花。
纵然夏日烈烈,又无处不是草长莺飞的春。
遇见你时,春色正好,从此每个晴日都是春。
34. 热夏
北方的夏天,太阳晒得直要把所有的水分全都蒸干烤化,火辣辣的热意如有实质,把空气挤压出波痕褶皱。
T大校园,北操场。
操场与校园道路由跑道隔开,边界清晰,此刻更是泾渭分明。
道路两畔,高大的树木并肩而立,巨大繁盛的树冠把炙烤着大地的阳光严丝合缝地遮挡,一跑道之隔的操场中央,平坦空旷的平地与球场等全无遮掩地完全暴露在日光中,接受着来自夏天的考验。
而在这样的空地上,却有许多整齐的方阵,规律排布站立着大片大片的人,在烈日下纹丝不动。
终于,错落的哨声响起,整齐的方阵一瞬间便如同被推了一把的积木,从一处开始崩碎,迅速蔓延全体。
临近东侧跑道的路边,高高瘦瘦的男生走到凉荫里,脱下包裹严实的外套甩到肩膀上,提起在树下“集体存物处”放着的单肩包,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一个稍矮了他两分、皮肤晒得发亮的男生落后几步,找出自己的包后匆匆往前赶上,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埋怨道:“咱们教官真的好烦,事儿那么多,人家隔壁的教官都不要求那些有的没——多雨,你走慢点,等等我啊!”
眼看身边并行的人突然加快脚步,男生絮絮叨叨的声音顿时乱套,脚下也小跑了起来。
“我的老天啊,刚刚站军姿还没被训够吗走那么快干嘛我腿都是抖得了大哥你能不……咦?”
他停下了脚步——
主要是他身边的这位,认识了不到一周、原本正在大步流星的新舍友突然停了下来。
男生跟着驻足,狐疑地看了看拦在他们两人、咳,主要可能是他室友,面前的那位——
那是个连衬衣扣子都严丝合缝一丝不苟扣到上数第二颗、但在这种天气里却都没有出一点汗,看起来颇有点不染人间烟火的大帅哥。
大帅哥手里拎着几杯打包的冷饮袋子,据这几天晚上没少跑新生联谊的男生观察,那是南校区一家非常红火的水吧的包装。
他有去凑过热闹,想尝尝鲜,结果被那长长的队伍吓跑了。
而现在,这位大帅哥正跟自己的新室友面对面站着,面带微笑把那些装着饮料的纸袋递过来,和善又友好。
自己的新室友……
男生偷偷瞥了一眼,疑惑更甚。
怎么看起来不太耐烦的样子?
就他开学后这几天里对对方的了解,这位姓氏明明很生僻、但每个在休息时间吃饭时间、总之总能找到时间找上门的女生,又都能准确说出来读音的新室友,虽然说看起来人有点不太好相处,还有点高冷,但其实很好说话,也好玩,游戏打得更是nb。
跟一看就不太好惹的外表和表现出来的冷酷不一样,这其实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在他看来,室友这完全是那种只要死缠烂打就能追上的人——绝对的好相处啊!
即便对方不是太热乎人际交往,但对每个跟他搭话的人却也都礼貌有度,从来没有什么冷言冷语噎人的场景,最起码这些天里他是没见过。
至于现在……不耐烦?是他看错了吗?
男生满腹疑惑。
下一秒,觑见那纸袋外渐渐化水的凉意,他默默靠近室友,喉头忍不住地滚了滚。
声音压低,男生撞了新室友肩膀一下:“多雨,这位学长是……?”
然后,他看到,自家的新室友,那张被自己队伍隔壁队伍甚至隔壁的隔壁队伍一些女生们追捧奉为仙品的帅脸上,明显地闪过一抹无语。
下一秒,他的新室友开了口。
面无表情:“我爸。”
男生:“???”
男生:“……哈哈,不愧是你啊!”
男生们之间互相称呼自己是对方“爹”“爸爸”的情况简直不要太普遍,但一般是自称,比如“我是你爹”“儿子又给爸爸送吃的了?”等,像是璩多雨这种,称呼对方为自己爸爸的,在极其好面子和爱占嘴上便宜的男生群体里,简直少之又少。
所以,男生下意识就把这归到了璩多雨打赌输了或其他类似的情况里,那这说出“我爸”的举动,就是愿赌服输——简直是极其玩得起,简直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想着,男生对面前两人无形“交锋”的奇怪气氛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嘻嘻笑道:“那赶紧的啊多雨,你爸爸来送温暖了,快收下!让我这个室友也沾沾光。”
璩多雨嘴角一抽,瞥了他一眼,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男生浑然不觉,看他接过那位学长的饮料,美滋滋分了一杯,嘴里不闲:“谢谢多雨爸爸,初次见面如此大礼,小的感激涕零啊!”
那位学长、叶珖,弯了弯嘴角,笑道:“没什么。你是小雨的同学,平时要多多互相关照啊。”
男生哈哈笑道:“必须的!”
璩多雨太阳穴突突地跳,抬膝给了这傻子一样跟叶珖侃大山的男生屁股一脚:“走不走了?热死了,我要回去冲澡。”
说完,也不给男生反应的时间,自行迈步而去。
男生揉了揉屁股,朝叶珖露出了个夸张的表情,表示对璩多雨这样见怪不怪了,随即小跑跟了上去。
叶珖看了他们背影一会儿,笑着离开了原地。
……
挂着军训的尾声,校园里各大社团进行了招新活动,校学生会组织了各级的志愿者来进行招新大会秩序的维持。
临近傍晚,军训的方阵散去,新生们蚁群般散开,涌入了被各大社团摊位占满的道路。
男生一把拉住要直接奔向食堂的璩多雨:“陪我去看看!”
璩多雨拒绝:“我饿了。”
“可是等吃完饭出来这些社团都散得差不多了!”男生不撒手,开出了自己的条件,“晚饭我请。”
“成交。”
男生:“……但凡你再多犹豫一秒呢?”
璩多雨面不改色:“那就是我对白送的晚餐不够尊重。”
男生:“你说的有道理,看来下次我得……诶,多雨、你干嘛,那边牌子写了是摄影社我要去的是动漫社哎哎璩多雨你等等我啊——!”
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在以“执行陪逛任务”姿态走在身边的室友,下一秒就目的明确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地冲了出去,男生顶着满头雾水追了上去。
踏入摄影社摊位处的范围,男生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呛咳了几声。
和其他区域基本全是新生军训后汗味的状况相比,这里的味道也太重了——基本都是香味。
各不相同的香味混在一起,对气味敏感的人很难不呛到。
直到此时,男生才发现了一件事:“……这儿的女生是不是太多了点?”
而且不同于其他多是穿着迷彩服大一新生的摊位,围在这里流连不去的人里,不仅女生居多,还多是穿着各种靓丽衣裙妆容精致路过便能带起一阵香风的女生。
“这是……学姐们?”
摄影社女生这么多?
还是出动这么多学姐来招人?
不能吧??
男生心中惊异,举目四望,终于找到了自家室友。
——对方已经越过了重重香风,走到了最里处。
“天那,你可真是根木头啊我的哥,这么多学姐都没能挡住你往里挤的脚步,到底是干嘛去的?”
男生嘀咕着,也只能把眼睛一闭,催眠自己身边都是大白菜大萝卜,低头放空大脑,朝最深处挤去。
又出了一层汗,终于接近人群中心,看到室友熟悉的身影近,他松了一口气:“多……咦,学长?”
眼前这位,站在摄影社招新摊位长桌后,穿着浅色衬衣深色长裤、浑身上下干净清爽仿佛一点热气儿都没有的大帅哥,可不就正是上次那位给璩多雨送温暖的学长?
璩多雨费劲吧啦挤进来,要找的人,就是他?
男生抓了一把头发,感觉打结的脑子快打开了。
看来这里这么多女生,不都是摄影社的学姐啊……
然后,他听到自家室友的声音响起。
压低了,但由于他们距离太近,还是很清晰的一句:“你敢到处开屏,惹了烂桃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语气低沉,带着冷笑……男生咂摸着嘴分析:嗯,不出意外,应该是威胁。
璩多雨怎么还威胁人家啊!
再然后,温润的,泉水般悦耳清凉的声音传来,那位学长回应了自家室友的威胁。
“你倒是快点开屏,惹点桃花,别让我和你妈妈操心。”
语气温和,带着轻柔的笑……不是、等等??
男生愕然凝目。
他看到,自家室友非但没有被这句话里提及到的“你妈妈”而生气,反而很明显地一滞,像是被戳了什么软肋,连那股嚣张的气焰都偃旗息鼓。
他说:“……少拿她压我,反正你给我悠着点。”
然后,学长笑容更明显了:“她也在T大。”
“她怎么来了?!”
室友先是心虚般往四周看了看,紧接着惊后生怒,“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能让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皮肤脆弱,这里太阳这么毒……晒坏了你拿什么抵!”
“有个采访找她,是学校的插画研究社,想要采访她。你知道的,新晋少女漫画家,在网上很有人气的。”
学长含笑道,“我劝过,但做什么是她的自由,我们都无权干涉——有提前做好防晒措施,放心,等下我会去接她。”
“又是这说法,她的身体不应该放在第一位吗?你怎么总是这样,什么都依着她——……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你那所谓的聪明脑子里头估计都是她给你搅成的浆糊!”
学长温文地笑,一点也没有被他人言语挤兑后的不悦。甚至于,似乎是因为室友的话想到了什么人,他神情越发柔和。
男生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茫然,越听越是一头雾水。
“有心仪的社团吗?”
“不关你事,别管。”
“有心仪的女生吗?”
“没有,别多嘴。”
“晚上要一起吃饭吗?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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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家烤肉很好吃,她吃过一次,很喜欢。”
“……下次吧,我还没洗澡,今天先不见她了。”
“好。”
直到被室友拉上,离开社团招新区域,男生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不是,多雨,那学长为什么说‘别让我和你妈妈操心’啊?”
璩多雨面无表情:“因为他是我爸。”
“我知道啊!我是说,为什么他说‘别让我和你妈妈''……”
璩多雨面不改色:“因为他是我爸。”
“我知、我是说……——不是,等会儿,真爸啊?”
璩多雨瞥他一眼。
没说话,但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男生:“……”
啊?
……
南区,某文艺茶吧。
充斥着小资情调装修风格的店铺内回荡着悠扬的小提琴曲,角落里的卡座中,几个男生女生正齐坐一侧。
一位女生手拿线圈硬皮本,依照上边提前准备好的问题一一提问,身边,另一位女生手捧着录音中的手机,神情专注,另一边,男生双手并用,在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做着记录。
在他们对面坐着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士。
她穿着带有荷叶边的女式衬衣、咖色半裙长度过及小腿,长长的黑发垂坠披散,气质柔和,温雅端庄。身边位置的随身小包上,则放着一顶女士宽檐软帽,其下露出一柄小巧的折叠阳伞,尾端还挂着一串漂亮的贝壳饰品。
此时此刻,她双手交叠搭在膝上,语速不快也不慢地和对面的女孩交谈着。
“近几年随着网络发展,许多画家也都不再像以前那样闭门造车,出头比天难。网络的兴起,让许多从事这个行业的人都看到了希望,我们插画研究社跟踪收集了好几位在网上崭露头角的插画师漫画师,但即便是在这些同样都很优秀的作品中,知花老师,您的作品在感情的表达方面也都是首屈一指的——”
“画风精致漂亮,情感细腻真挚,我认识好几位同学都很喜欢你的作品。请问知花老师,在这方面,您有什么技巧可以传授给我们吗?”
女孩照本宣科提出问题,听着对方温柔地回答着她的问题,视线却不由地把对方看了又看,心中怦怦直跳。
知花老师本人,就是一位好少女漫女主风格的漫画家啊……
时间悄悄流逝,多个问题被解答,采访也渐渐接近尾声。
告别语说完,正当女孩盘算着,要不要邀请对方一起吃顿饭,会不会显得唐突时,对面的女士突然朝着外边挥了挥手,脸上也绽开了更加明艳的笑容。
然后,她转过头来,笑容也敛起了一些,恢复了之前的含蓄优雅,仿佛刚刚只是错觉:“我男朋友来了,先走啦。”
男朋友……?
女孩一愣,发现左右的同学也都是一脸惊讶。
却见对面的女士已经起身,和他们点头致意后,款款离开了茶吧。
三位同学面面相觑。
现在不是校园开放日,如果不是像知花老师这种,被他们亲自去大门口接进来的,非本校人是不能进的啊——
难道说,知花老师的男朋友,是学校的某位老师?
这么想着,几人眼里的好奇越发浓重。下意识都转头,齐刷刷趴到了玻璃边,从这里往外望去。
那位一直都很不急不慢,温和优雅的女士,正一手拎着帽子,一手拿包,踩着矮跟的小皮鞋,一路小跑冲到了路的对面。
西斜的霞光透过校园道路两侧巨大的树木投射而下,高高帅帅的青年站在路边,不待一路小跑的女士到他跟前,已经先一步迎了过去。
他笑吟吟地说了什么,女士随他一起退回到人行道,也停住脚步,微仰着头,和他说着什么。角度问题,他们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已经自发地在脑海中代换上了她刚刚那个昙花一现的明媚笑容。
青年始终微微垂着眼,专注地听她讲话,手却无比自然地伸出,拿过她手中的帽子,替她带了上去。
“知花老师的男朋友……原来是他啊……”
“那个一己之力带飞整个摄影社人数的叶珖?”
原来他们是一对。
倒也绝顶般配。
只是这个年龄差……
这时,叶珖似乎心有所感,抬眼朝茶吧的方向看了过来。
偷看被抓包,三人都是一惊,却只见叶珖对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如化雨春风,倒让他们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受。
这可是传言中的高岭之花啊?
随后,知花老师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也跟着看了过来——
她很明显有些惊讶,肢体动作都能表现出、她有那么短暂的紧张。
可是很快,她便恢复如常,再一次带上了完美的笑容,和叶珖一起,对他们挥了挥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几人感叹。
原来这就是少女漫照进现实啊。
金红的霞光中,两人并肩而去,影子在身后拖出好长,缱绻交融,最终,汇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