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扶疏》 1. 卫家姐弟 长安的秋天总会带几分萧瑟的冷意。 枯叶落下,平阳侯府里清扫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一些。 “听说了吗?陛下最近身体不太好,你说是不是要……” “诶诶!敢议论这个,不要命了你!” 见有人来,两个小厮赶紧分开做活。 卫子夫两手相握,置于唇前轻轻哈气,几步小跑进了母亲所住的下房。 早已入秋,近日连绵不断的雨让这本不温柔的季节变得更加难捱。室内外的温度所差不大,好在没有冷风再来掏她的心窝。同屋轮休的奴隶也只是半梦半醒地扫她一眼,在确认没有主人的吩咐后扯过薄被,继续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新年将近①,平阳侯府上上下下忙做一团,只为讨得两位主子的欢心。咽下的口水划过干燥的喉咙,超负荷练习的嗓子发着磨人的疼,卫子夫搓了搓手后便抱起母亲卫媪落在床上的外衣又匆忙出了门。 她步履急切却也记得主子的教诲,十三岁的少女虽未及笄但一举一动已见几分端庄成熟,待她穿过下房外的回廊又与一突然出现的男子撞到一起。 “没事吧?” 眼前是府上一个叫张合的年轻小厮,卫子夫记得他,对方总是在她练习歌唱的时候躲在一旁偷听,二姐也知道这件事,总是用来开她的玩笑。 卫子夫不着痕迹地躲过张合伸来的手,浅笑着说了声抱歉后便更加匆匆,母亲还在后厨外的空地洗菜,她只想快点把衣服送去。 没成想,等她到那里时却发现母亲没了身影。与卫媪一向交好的孙娘捧着一盆脏水从厨房迈出,瞧见她时还稍稍愣了一下,紧接着脏水落地,蜿蜒的热水滚过一层红黄交替的落叶,孙娘这才一拍脑门对她说:“诶呀子夫!你阿母跑去侯府门口接你弟弟了!” 弟弟? 卫子夫怔了一下。 “不是步小子和广小子,是你那个郑弟弟!”还没等女人大大咧咧地说完,身后的喊声就把她扯进了厨房。 口中呼出的白气聚在眼前,风骤然吹散的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了印象里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儿。 卫子夫转了身。 许是那时的卫媪也没走多久,一路小跑的卫子夫赶到时正看见阿母搂着什么人微微颤抖。她一步步地走过去,把外衣披在了母亲身上,同时也终于看清那只裸露胳膊的主人。 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青。 年仅九岁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破旧单衣,一张稚嫩的小脸被冻得又红又肿,骨瘦如柴的小人窝在日思夜想的阿母怀里,却也只是用手轻轻拽了母亲的衣角,乌黑的眼睛略微不安地扫过周围。 在卫子夫的印象里,两年前的弟弟就是这么高。 卫媪回了神,把刚刚披上的外衣裹在了青的身上,随意快速地抹了抹脸上未干的眼泪,温声和有些僵硬的孩子说道:“走,跟阿母回家。” 这个一向坚韧的女人说话都带了些颤音。卫子夫把自己的外衣解下递给了母亲,突然刮来的冷风终于击碎了她因震惊而有的迟钝,她凑过去,手指抚上青粗糙的脸。 一寸一寸的轻轻温暖让原本冻伤的皮肤传来痛意,但青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印象中的阿母与姐姐,仿佛还没有认清找到家的事实。 “子夫,阿母还要回去忙,那边催得紧,好在今日你休假,帮阿母照顾下弟弟。”卫媪把外衣又给青裹紧了些,然后将牵上手的姊弟两个往侯府推了推:“快带他去你屋里暖一暖,阿母忙完就把他接回我那儿。”卫子夫不自觉握紧了弟弟的手,想牵着对方快些回去。 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秋日吟唱着它独特的苦曲,踩过枯枝断裂的吱呀渐渐隐藏在风的音符。 她往前挡了挡,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大风过去,卫子夫听见了枯叶上凌乱急凑的脚步,甚至还有着微不可闻的喘息,她侧身转过头,发现青苍白的脸。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被吓住,试图放轻的声音却难掩焦急。 以前总是乖巧黏着她的弟弟只是低着头。 “没有不舒服。” 声若细蚊却也让卫子夫听得真切,她知道青从小就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总是怕给家人添麻烦。哪怕有一次半夜烧到迷糊也不肯吭声,那一次若不是大哥起夜发现青的异常……卫子夫不敢再想。 所以即使现在他摇着头说着没事的话,卫子夫也并不打算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骗子,但弟弟的情绪也要照顾,于是她装作了然地带他接着赶路,步子却明显放慢了许多。 又一阵狂风呼啸,实在是冷得不行,秋雨余下的湿冷像毒蛇般钻入人的衣裳。卫子夫时不时偷瞄弟弟的脸色,只偶尔背对他悄悄对着空出的拳头哈气。终于,走过半路后,青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卫子夫忍不住了。 她刚要开口,就发现后者也是张着嘴巴,显然是要说话的意思。 “怎么了?” “剩下的路我认得,阿,阿姐你先回去吧,外面冷……”青的声音越说越小,许是知道自己理亏。 “是不是没有力气了?” 后者短暂思考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卫子夫突然红了眼睛,她一边温声一边蹲下身子:“没关系,阿姐背你回去。”说罢又怕被拒绝,于是她接着说道:“你在阿姐的背上,这样阿姐就不冷了。” 等身后人慢吞吞地上了她的后背,她起身时才知道这个十岁的孩子甚至快要和八岁的卫步一样轻。 感受到背上人的不自在,卫子夫缓了缓情绪:“怎么穿成这样就回来了?外面多冷啊。”她的心疼隐藏不住,开口就是对人潜在的责备,但不是对着弟弟,而是那个名叫郑季的男人。 卫媪虽是寡妇却为人干练多情,总是一双美眸含笑,风韵犹存,平阳侯府中看上她的男人不在少数。而她当年唯独看上了来平阳侯府供职的郑季,并与他私通生下了青。 没想到郑季自己在河东已有妻室儿女,甚至还有两个小妾,卫媪想脱离奴籍的心愿成了灰,但她还是努力想让郑季把青带走给他个名分,于是八岁的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父亲上了回河东的马车。 为人母亲,卫媪的本意是让她的幺子过上不用挨打受骂的日子,不必和她们一样因为奴隶的身份受尽白眼。然而事与愿违,郑季把青带走却没有给他儿子的待遇,他的正妻和两个儿子看不上这个奴隶生的孩子,对青非打即骂;他的妾室也觉得青就该是伺候人的命数,于是他在亲生父亲的家里做起了没有名义的奴隶。起初青才七八岁,小人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计,但家里不甚需要,于是过了几个月,郑季大手一挥给了他几只羊,让他成了牧童②。 卫子夫停在自己的房门口,把青放在地上后入门询过了屋内其他姐妹的想法,得到同意后她才把弟弟领进去。 前两年她在闲暇时哼唱被管乐事的嬷嬷听见,于是被收进乐府做了一名歌姬。虽没有脱离奴籍,但待遇总要比卫媪这等洗杂的仆人强上一些,最起码不必和很多人挤在一起,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凑凑钱,总会在最冷的时候在屋内多点一些廉价的煤炭。 青从进去后就低着头,他知道自己是个半大的男丁,不可以看这群尚未出阁的姑娘的厢房。 “怎么感觉青不仅没长还瘦了?” 声音随着毯子一同落在身上,卫子夫也终于可以和人谈一谈这个:“所以我刚看到青的时候,都没敢认……” “没关系的青弟弟,可以抬头。”面前一个和卫子夫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你现在叫郑青吗?” 卫子夫也顿了半晌。 她在路上想了无数种青出现在这里的情况,但都感觉匪夷所思。她弟弟一定在阿翁家里过得很不好,所以卫子夫也并不觉得那个人会大发慈悲地给青姓氏,落他的户籍。 果然,小孩儿摇了头,那点回到家的喜悦好像都被冲散,手指无措不安地揉搓粗糙的破烂衣角,小声说道:“没有姓。” 意识到了许多的姑娘们在片刻的沉默后转了话题,端来一杯热水又拿出一些糕点堆在青的面前,卫子夫捻起一块,不顾青推辞地放进他嘴里。她拍了拍弟弟干瘦的脊背,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顶:“吃吧,吃光它,阿姐现在买得起。” 不算美味的糕点被一点点吃入腹中,他饿得狠了却也不想吃掉姐姐们太多东西,于是每一口都吃得极慢,生怕糟蹋一点。 “我听说小青自己跑回来了?” 未见人,先闻声,卫少儿叩门而入,视线焦急地扫到不远处的青,“诶呦,这得遭多少罪。”在仔仔细细确认弟弟四肢健全之后,一向喜怒形于色的女人松了口气,卫少儿像卫子夫一样揉了揉他的脑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袋:“平安回来就好。” “我就说郑季那个狗——” “二姐,”卫子夫插断她,“你来的正好,我去找大哥给弟弟备两身稍厚的衣裳。”自知失言的卫少儿点点头,待姊妹俩简单说了两句后,卫子夫便出门去寻了卫大哥。 卫少儿捋了捋青的头发,接过热水后便开始仔细地给他擦脸,半晌才注意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对着自己发呆。 突然的温饱让他有了一种踩在地面的踏实,脸上的泥污被一点点擦去,好像他以后都不必再过这种流浪漂泊的日子。 “我……回来了。” 一句轻飘飘的自言自语让卫少儿蓦地红了眼睛。青不是在疑问,他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少儿便只是止不住地点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将青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微隆的小腹,柔声问他:“我们阿青想不想做舅舅?” 他瞪大眼睛。 —— 忙忙碌碌的一家人在两天后迎来了新年,一片红火却不张扬的侯府成功让平阳侯曹时露出了笑脸,这几日朝廷动荡,他可属实睡得不好,再三嘱咐了管事莫要隆重操办。 平阳公主今天也难得睡了个好觉,昨日她入宫见过父皇,皇帝面色比上个月红润了不少,还多吃了小半碗饭,已然病情好转,虽说如此,但还是治标不治本。 不知道以这样的病体父皇又能再撑过多少年。平阳公主喝上一口热茶。 如若撑不过这几年,彼时主少国疑,皇祖母彻底把持朝政,这天下是会姓刘还是姓窦呢…… 突然想到自己算不上省心的太子弟弟,平阳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放回眼前卖弄舞技的舞女们,再加上府中的几个歌姬,这都是她多年来精心挑选的美人,为的就是有一天塞给弟弟刘彻。 身为大汉的公主,她不允许自己手中没有权力,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后宫无人的境地,只盼这些人中会有人不负她望。 歌舞结束,曹时听得舒心也看得高兴,大手一挥就给每个表演的人赏了两串铜币。卫子夫心中暗喜,她需要这笔钱给青进购新的冬衣,也可以给阿母兄姊们置办些礼物。她正等在一旁领钱时,就见门口小厮面露难色地走到管事耳旁窃语,陈管事脸色倏地一变后忙去到公主身边。 “都说是侯爷做的?”平阳吃惊一瞬后马上想到了什么:“去库房拿钱,按要求给他们。” 管事刚要退又被平阳喊了回来。 “多备一份礼,全当新年将近添个彩头,你再——” “卫姑娘,这是你的。” 一道男声顶替了公主,卫子夫抬头,这才发现发赏钱的竟然是张合。面对对方露出的讨好笑意,她也只是接过铜币回以礼貌的浅笑,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张合借机摸她的手,让她有些反胃。 “你是知道的公主,我最近可是天天待在侯府。” 平阳侯曹时在她身后喊到,从头到尾都带着浓浓的委屈:“太子怎么又——” 卫子夫偷偷回眸,侯爷的突然噤声果然是被公主扫了一眼。 三言两语中,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那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又借了侯爷的身份到城外干坏事,百姓们找上侯府索求赔偿。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卫子夫还懵了一会儿。她一直在平阳侯府中侍候公主,阳信公主给她们的印象向来都是端庄且稳重,内敛又不失张扬——所以她以为皇室中人都是如此,甚至无数次感慨过尊贵之人与自己云泥之别。 但这位太子总是不一样。 她不敢与外人说,这般顽劣的性格,调皮的行为都特别像朱大爷家的皮小子,也像她的两个弟弟卫步和卫广,有点可爱又好笑。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好像天上的云突然掉下来,和普通人似乎没有不一样,她只由衷希望太子千万不要是个只会玩闹的纨绔。 走出门后她不自主地叹了口气。 世子会世袭成侯爵,太子有一天会成为皇帝,官家的孩子会继续为官,武将的爱子总会未来冲锋——那我呢? 我会继续做奴隶吗? 她扪心自问,又迟迟说不出自己答案,因为她没有给出回应的能力。 卫子夫牵过等在门口的弟弟,带着青一步步走出了平阳侯府的大门。 起雾般的朦胧让她望不见前路。 可她知道,自己不想。 2. 双线并行 新年伊始,人各有心思。 卫子夫将最后一支玉钗轻轻插上公主盘起的乌发,随后低头退到一旁。平阳静静打量铜镜中梳妆完毕的自己,满意地轻笑一声:“你梳发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卫子夫依旧低着头:“回公主,这都是李姑姑教给婢子的。” “哦?”平阳扭头看向一边正笑容满面的中年女人,被点的李姑姑李良哎呀一声夸道:“那也是这丫头聪明又手巧,什么东西老身一点就会了。” 平阳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打量起卫子夫来:“抬起头来。” “子夫今年可是十三?” “回公主,婢子今年十四。” 她说着,就见对方向她招了招手。 卫子夫蹲到平阳面前,随着她的手指微微抬头,顺从又温良。 “仔细瞧着,倒也像是水间芙蓉,美而不妖。”说罢,脸上的手指撤去,卫子夫垂首回谢后便又顺着平阳的手势起身退下。 “姑姑倒是挑了个心仪的。” 她最后听见公主如此说到。 出了门,忧虑像是蛛网般缠绕上她敏感的思绪,卫子夫面上却依旧挂着微笑,向每个路过的人颔首问好。 她不想让朋友们看出她有心事。 当今女子年到十五若还未成亲便要交一百二十钱的罚金,长姊如今没有婚配,二姐虽有了身孕,但那个叫霍仲孺的男人却逃之夭夭。 明年自己也会到十五的年纪,家里就要交三百六十钱①。 其实这也不是最让她担忧的事,一百二十钱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只要省吃俭用攒一攒就会有,可年龄并不等人。 她明白自己成为平阳侯府歌姬的那一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从此会按王公贵族的喜好随意揉搓成他们乐见的模样,意味她会随时被送给京中权贵当做肆意玩弄的宠物……她能说这些情况是不好的吗?她并不能,甚至要不得不承认会比另一种可能更好些——在无人选择且年龄稍大以后成为一个一辈子只能洗杂的奴婢。 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有达官贵人帮自己脱去奴籍,她就可以再为家人赎身。 卫子夫在转弯时悄悄叹气。 她的命运大抵如此,雾霭遮蔽,却一眼到底。 “子夫!” 身后人几步快走喊出她的名字,卫子夫回眸看向张合,心中压下一抹烦躁。张合喋喋不休地想要邀她今夜吃饭,甚至带了些势在必得的肯定:“我阿母想见见你,你晚上可以穿得漂亮些——但也不要太漂亮。” “张大哥。”卫子夫忍不住插断他:“今夜我要在家中陪阿母,青弟也刚回家不久,我想——” “子夫,”张合不大高兴:“我们家有能力让你变成平民。” 卫子夫眉心一锁:“不必了,张公子。” “你在拒绝我?” 接连而至的失败让面前阴晴不定的男子声音冷沉,审视猎物般的眼神让她十分不适。 张合并不是侯府一名普通的小厮,而是长安一家有名的富商幺子。张家的家主也许是想攀上些权贵,就花钱给平阳侯把儿子塞进来做事,因此张合对着她们总是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他的一切行为只让卫子夫觉得烦躁,她已经无数次婉言拒绝过他的请求,可他总以为自己在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还一次又一次以平民身份来胁迫自己。 “张公子,”她顿了顿,袖中的手背被自己抠出了红痕:“子夫的一切都是公主给的,子夫的去留也是公主做主。”说罢,她抬眸与张合对视。 “公主还能有功夫管你?”开始暴躁的男子不假思索地回问,又在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言辞的不妥,他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又低声:“我是真挺喜欢你的。” “你要是主动和我走,我还能让你做妾。” 见对方不再挡路,卫子夫欠身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仿佛没有听到张合骂出的污言秽语。 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拒绝他的施舍。因为自己卑微,所以谁都觉得只要一点好处就会让自己摇尾乞怜,感恩戴德。 十四岁的少女想狠狠反驳,但事实再次按住她身后脆弱的脊梁,让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学会低头。 如果可以,她想扇出那一巴掌而不是抠红自己的手;如果可以,她想直白地怒视对方而不是被迫挤出微笑;如果可以,她想说出一句我不想而不是只能用公主施压。 可她都做不到。 于是她越想越委屈,快步走时竟也让风刺出了眼泪,卫子夫低下头,悄悄抹了抹。 “阿姐?” 熟悉的称呼让她微微一愣,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平阳侯府的马厩,眼前的弟弟手里还拎着喂马的木桶。 青,现在应该说是卫青了。 跨年夜的那一天,阿母噙着泪抱住弟弟,听他含糊地讲这几年所遭遇的一切,每当阿母说“苦了你”时,青就会摇摇头说自己不苦。 但是家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即使小孩儿讲得再草率她们也知道那会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它硬生生逼得一个半大的小子逃走,昼夜不停地跑了千百里的路,跨了一条奔腾涛涛的黄河,最后回到身为奴隶的阿母家中也会高兴地转圈圈。 青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郑季不曾给他的一切,阿母都会补还给他。 比如他从此有了姓氏,会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姓卫,好像秋天永远飘荡的叶终于落到了生长它的土。 在阿母亲口说他叫卫青的那一刻,故作坚强的孩子终于在温暖的怀抱里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即使因为诸多原因这个姓落不到实处,但他不在乎,他姓卫,就叫卫青。 卫青放下木桶,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但他自己还是觉得有些脏,于是他只用手指捻起胸口处阿母为他准备的手绢,递给了眼眶微红的姐姐。 “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卫子夫笑着接过手绢擦了擦眼角。 听她否认,多少猜到一些的卫青也知道阿姐并不想说,于是他主动换了话题:“侯爷今天赏了我一些钱。” 卫子夫心下惊讶。 只见卫青笑得眉眼弯弯,像献宝一样从造型奇怪的口袋中掏出十枚钱:“二姐最近总说嘴巴里没味道,我想给她买些梅子干。” 他把钱给了卫子夫:“我的口袋不知道在哪里划破了,所以还是要麻烦阿姐帮我。” 卫子夫轻笑出声:“那我就等等我家的小大人吧。” “嗯?” “我本想一会儿就出去买给二姐的。”卫子夫感慨她和卫青想到一处:“晚上等你轮休,要不要和阿姐一起去?” “好!”说罢,身后的马厩传来几声马鸣,卫青拎起木桶和卫子夫匆匆道了别,干劲十足地去喂了马。 平阳侯府新晋的小马奴貌似很喜欢这个职务。 ———— 十月深秋,不是所有的落叶都会回家。不近人情的狂风卷过残败的枯黄,贴在雨水冲刷过的青石砖瓦。 对于生命而言,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近一连几日都是赤色的日月,天有异象,不算年迈的帝王也似有所感,压下几声咳嗽,一旁服侍的春陀忙递上一杯热水。 刘启并未接过,只在瞄到奏帖上署名的“窦婴”二字时顿笔思索,向来让人看不穿的眸子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正思虑间,黄门来报太子求见,刘启微愣后柔和了眉眼,温声说宣时又不忘喝口热水。一切恰到好处,等门外的太子步履从容地迈进来时,他也润好了嗓子。 “儿臣见过父皇。”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精致宽大的衣袍衬得他有些清瘦,平日里一双摄人心魄的多情眼此刻微微下敛,亦让旁人猜不透想法。 待刘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刘启就示意想让他坐在一旁。太子并未入席,而是对黄门道了声宣,只见两个小黄门各自带着食盒走进。刘彻亲手接过一个放到皇帝面前的书案,又顺手夺了对方手中的毛笔,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拿出食盒中的药碗。 “父皇,您又忘记吃药了。” 刘启头疼地瞥向一旁,对服侍的黄门有些演戏般的责备:“你也不提醒提醒朕时辰。” 春陀立马接上皇帝的信号,弯着腰赔笑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请罪:“都怪奴婢粗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罚。” 刘启这才回看一脸了然的儿子:“还是彻儿贴心。” 被点名的太子只好无奈地泄了气,随后摆手示意大黄门退至两侧,又摆好了另一个食盒:“父皇最近可觉得好些了?” 自己的身体永远自己最了解,他深知自己糟透的内里已无力回天,但刘启还是安慰了每日查药的太子一句:“好了许多。” 得到回答的少年轻笑一下,但其实天子皇家谁都听得出真假,也都只在自己的心里琢磨。 褐色的药汁盛在漆碗还未喝下,刘启就已经开始感觉舌腔发苦。他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常换药也越来越频繁,最近更是苦出了新的程度,饶是以他这接近药罐子的体质也有些受不住。 正打算一鼓作气,一盘散着甜腻香气的糕点就被布在他的面前,刘启一时微怔。 “母后说这比蜜饯管用。” 刘彻乖乖跪坐到刘启身边,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指贴上碗壁试了试药的温度。他看见父皇捏起一块糕点微微出神,后听见一句悠长的怀念与道谢。 似乎有了皇后亲手做的甜点,这份苦到作呕的药汤也失去了它磨人的效力,刘启虽不可避免地皱了眉头,但心中总是有一丝甜蜜的暖意支撑。上次吃到还是许久之前,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被苦到不愿吃药。 “你母后的手艺一点都没变。” 他突然感慨,又发现身边的太子有些闷闷不乐,想起少年成婚已有一段日子,刘启起了些逗儿子的心思:“阿娇②的手艺比起你母后如何?” “阿娇姐?”刘彻怀疑地看向父皇:“她还会做东西?” 自小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自是不会,父子俩也不是真的希望她下厨,刘启瞧着少年想象得满脸古怪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郁闷的太子杵着下巴:“父皇可别让姑母听见。” 待小黄门将东西都撤下去后,刘启也开始正色:“朕听阳信③说你前几日又跑出去了?” 没想到被亲姐如此迅速出卖的太子破天荒有了心虚的意味。 “不是说好只能在上林苑骑马吗?” “那都是几年以前了父皇。”少年朝父亲的方向挪了挪:“那里对现在的彻儿来说太小了。” “哦?父皇还没嫌小呢。”刘启嗔了他一眼,最后也是不忍心责怪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儿子,只好叹息一声:“宫外不安全。” 且不说七国之乱仍记忆犹新,现今藩王也不安生,母后窦家也开始蠢蠢欲动,匈奴依然横刀在上。太子乃是一国之本,他万不能让彻儿有一丝一毫的涉险,因此总是不放心他离开自己太远,尤其是他如今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 “不准再偷溜出去了。” “嗯,儿臣知道了。” 认识错误的少年埋头思索,没有注意到父皇卷起书案上的奏贴交给春陀。 “回去吧,”刘启敛了肃色,温柔取而代之:“今晚都到你母后宫中用膳吧。” “好。”知晓皇帝有事要做的刘彻起身告退,殊不知父皇的目光始终跟着自己,就连他因兴奋小跑的两步也被刘启尽收眼底。无奈的老父亲颇为宠溺地摇头笑笑,但很快就眉头深锁又压下咳嗽。 春陀看在眼里,不可遏制的心酸让他研墨的手慢了几分,他跟在刘启身边已有数十年,是亲眼见证皇帝从一个临危受封的太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刘启病重却不好好休息,春陀每日跟着着急,只有太子来时才会松一口气。 “看见他刚刚往朕身边凑没有?” 蓦地,春陀听见皇帝如此问道,于是他也笑:“奴婢瞧到了,太子殿下这是服软呢。” “他是拿捏准了,只要一撒娇,朕就生不起气来。” 说罢,皇帝自己沉默半晌。 许是岁月对有时限的人格外宽容,尘封的记忆匣子被轻轻弹开,仿佛很久以前的他也会用脸蹭上父皇宽大的袖袍,也会扑进母后温暖的臂弯。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他早已记不清楚。 “去长乐宫吧。”刘启说。 他只是忽然想见见母后。 3. 君臣父子 他从未讨厌过冬天,这是第一次。 匆忙擦过肩角的十二月正飘落零星的雪花,毫无睡意的太子静站于椒房殿外的左阙,平日神采奕奕的眸子目光涣散,似乎正对远处已无光亮的宫室发呆。 好半晌,柳絮般的雪花落上他的长睫,刘彻如梦初醒地眨眼回神。 光芒柔皎,只是月换了地方。 白天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让太阳换了颜色,他想起太史令今夜的回述。 “五星逆行,月贯天廷。” 也许并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全长安如今人人在传天有异象,大事将生——就好像他被提前多年的冠礼也已人尽皆知,一切似乎都在平静的表面下不言而喻。 刘彻轻轻吹了口气,看着白蒙的水汽在眼前短暂缭绕再归于虚无,冬日的冷正一次次抚平他的思绪。 “彻儿。” 他回眸,果然是母后唤他。 王娡上前握住少年有些冰冷的手,略带责备:“不去睡觉,就穿这些跑出来?” 他没做声。 知子如母,皇后扫了扫太子头上积落的雪,被母亲另一种意义摸头的少年也顺势晃了晃脑袋。刘彻透过空隙,看母亲身后两侧手执信灯的宫女,微弱火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冠礼之后,儿臣要搬去太子宫吗?” 他没等明显怔住的母亲回答,只是接着沉声道:“儿臣不想去。” 长于深宫后院的太子其实并不惧于出宫外住的生活,只是在这个特别的时间,他不想离开父亲太远。 绵延覆盖的大雪好似昭示生命的必然离去,病重的帝王已经在今日呕了血,他望着太医忙碌施针的背影,只觉得手中未饮的汤药慢慢失温,惊雷恰在此时,让他回眸看见了紫色的太阳①。 刘彻闭了闭眼睛。 王娡仍然未语,只看他又回望向天际,用少年独有的青涩嗓音轻轻说着:“母后,好像已经是正月了。” 风吹乱他未束的鬓角,在黑沉的夜色下被月光微微一衬,添了三分的惘然。 母亲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肩上,才刚刚十六的孩子身高也只是到她的脖颈,王娡在一阵吹来的飞雪里突然共情到两个月前的帝王。 还算热闹的晚膳让吃了太后闭门羹的刘启情绪舒缓,难得再聚的皇帝握着自己的手一时失语,只让坐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太子替他尝了尝新上的清酒。 觥筹交错,她和他一起听见了彻儿随着乐府歌女的轻轻哼唱,而后慢慢安静下来。她与皇帝一同看去,才发现有个小孩儿已经不经意间喝醉了酒,正红着脸低头沉思。她亲眼目睹皇帝含着笑,用各种方式去逗已经靠在他肩上的少年。 ——彻儿在思考的东西连父皇也不能告诉吗? ——其他可以,这个不可以。 不应该算是完美回应的答案让刘启笑到发咳,她顺了顺皇帝的脊背,然后又被拉住手。 ——好啊,这样以后就算喝醉了也不会被别人套出什么话来。 她心中一惊,这世上哪有敢明目张胆套太子或天子话的人,一瞬间后豁然明了,她对上了刘启望不见底的黑眸。 毫无戒备的太子在父亲肩上入了梦乡,她再看向刘启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明晃晃的冷意已经化为推不开的惆怅和不加粉饰的爱意,脆弱在这位帝王的身上显露一角。 他絮絮叨叨般地讲了很多,从他们的长女阳信一直到他肩上熟睡的刘彻。他最近总会这般,感怀春秋。 ——朕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总想着儿女承欢膝下呢。 她听见这话时有片刻的失神,只记得自己的手指一寸寸摸上帝王青丝中显眼的白发,然后摇摇头说他正是壮年。刘启只是笑,然后继续看回已躺在榻上的儿子。 他什么都没说,王娡却在今夜懂了帝王眼中模糊不清的情绪——忧虑。 “回去吧。” 她回拢了自己的记忆,又打断了眼前还在思考的少年:“十几日后便是你的冠礼,不要想得太多。” 刘彻跟上母亲,踩过松软的白雪听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这几天总是想起自己六岁时的日子,那时他疯跑在雪地里又被阿姐抓回来套上外袍,只因父皇曾在那年病重好转。 夜还算长,他随着母亲穿过回廊。 其实他难过的不止这一件事,刘彻不经意地瞥向母亲,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人都要离他越来越远。 —— 皇太子的冠礼在大雪肆虐后的晴日,正月十七。 好像上天也认为这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好日子,所以正恰雪如玉暖,与大汉推崇的火德碰撞出白黑的盛宴。 刘彻身穿珠玉点缀的红黑冠服,上好的锦缎绣上或明或暗的图腾日纹,十六的少年脊背挺直。 被人搀扶到高位上的帝王似乎仍有些半梦半醒,他只忍着疼,熬着生命抽丝的痛定定地望向太子的来路,像是强睁着眼,要把少年脚穿赤舄,在黑白水墨里缀出火痕的样子刻在脑海。 禁军的戟刃寒光闪烁,随风轻摆的红条像是百鸟正在朝向太阳讴歌,刘启顶着柔和日光,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的太子更适合站在这里,站在太阳面前。 只是。 他伸出手指,点在刘彻的眉心。 “别皱着。” 他的彻儿是顶天的天骄,不该因为自己在今日露出这样的神色。 跪坐在前的少年怔了怔。待一切就绪,身形不稳的皇帝被人搀扶站起又挥退了春陀,他拿过漆盘上的缁布冠,开始了太子的第一次加冠,当手触摸上后者的头顶时,他先安抚般地停留片刻。 刘启其实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孩子这样得他的喜欢,他曾经受过父亲刘恒的庇护但也受着母亲没理由的厌烦——或许她只是更喜欢她的小儿子梁王。他见过母亲的偏心,所以明白亲情中的爱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十分重要,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生性凉薄的冷血之人,他的孩子一个个诞生,他对他们也给予同等程度的喜欢,或许只是出于身为阿翁的责任和那几分人父的新鲜——直到刘彻的到来。 他的彻儿起初非嫡非长亦不是太子,他只知道他当时喜欢的女人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皇子,彼时还是夫人②的皇后告诉自己,这就是她梦日入怀③生下来的孩子。 于是刘启有了好奇心,他想知道能与太阳相比的儿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越贴越近,不知不觉竟陪襁褓小儿走到了牙牙学语,他没有忘记初衷,却在一声稚嫩的“阿翁”中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鲜活的由情感驱使行为的父亲。 他喜欢这个儿子。他意识到。 因此,他又守着他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走路不稳的团子会扑到自己怀里,拱着脑袋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父皇。 三加冠后,刘启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有一个叫刘荣的太子,他起初只是觉得差点意思但对方又没什么不妥,然而时间推移,自己的不满却与日俱增——当年仅五六岁的刘彻盯着他的奏章看得入神时,刘启方恍然大悟。 没有人比身为上位者的他更清楚大汉如今隐藏的腥风血雨,此刻刘启再看向温和到有些文弱的刘荣,他已经有了新的答案。 随着刘彻的长大,他再也没有怀疑过“梦日入怀”的说法。神采奕奕的小人儿会扬起一张稚嫩英气的脸,会目光如炬嘴角挂笑地就新学的大道侃侃而谈,仿佛他生来就带着世上独一无二的骄傲,又或许他本就是天骄。 当然他也没忘自己和太傅多少次被这小犊子气得头疼,但刘启更数不清的是太子有多少次与太傅的促膝长谈,也记不清刘彻让多少人对他的天赋瞠目结舌。 在后面的很多时候,他再看向他时已不再只是父亲看向他的儿子,而是帝王望向他无法亲眼见证的盛世。 皇帝执冠的手越来越颤抖,喉咙处涌上的腥甜让他生生咽下。身前的太子似有所感,慌忙扶住了他,又蔫着声音求他回去休息,意料中,刘启第一次用沉默拒绝了他的嫡子。 他的彻儿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宏图伟梦,提前加冠是为了让太子顺利接手大汉,而他亲自动手只是为人父亲的一颗私心。 他听过刘彻高谈阔论的构想,读过他文笔斐然的策论,见过他游猎骑射的明媚,他曾经多少年的想象过,想象太阳照耀四方土地,想象二十岁成年的孩子在百官恭贺中被自己亲手戴上冠冕,补上他普天同庆的成年。 可惜还是没等到二十岁。 等第四加的玄冕终于落下,刘启仿佛耗干了几日积攒的力气,被赶上来的春陀紧紧撑住。 “刘彻。” 他的嘴角溢了血,强迫涣散的瞳孔紧紧盯着双眸微红的太子。 “你成年了。” 他向天下昭告这样的喜讯后如释重负,堵在咽喉的血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刘启最后的意识是倒下去时那一望无云的青天。 —— 这是冠礼后的第八日,也是皇太子刘彻寸步不离照顾皇帝的第八日。 今日刘启比以往都更有力气,甚至能吃下半碗的米饭,一直缠在身上道不清的痛苦好似也退散几分,但他知道这不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他看向坐在小案旁读阅奏帖处理公务的刘彻,深知这会是最好的时间。 天还未亮,世上最尊贵的父子俩说上了悄悄话。 身为大汉正宫的未央宫规模宏大,刘启不想让任何人打搅,也不想坐上轿撵,于是刘彻搀扶他走在亭台楼榭的怀抱。也没走出太远,父子俩就坐靠在寝殿外一棵粗壮的槐树边。 刘启让刘彻去殿内取了琴来。 “父皇想听些什么呢?”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太子的手指已抚上琴弦,微笑地询问前人。 “彻儿觉得呢?” “……一曲《流水》?” “细水涓流复激昂高亢,名曲一也,”刘启笑笑:“但父皇有些听得腻了。” 刘彻默然,随后又问:“《大风歌》如何?” “高祖赋曲,磅礴大气。‘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倒是符合彻儿的忧思。” “父皇——” 刘启摆手,没让太子说下去,只是再道:“何不来一曲《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此曲太苦。”刘彻眉心一蹙:“当年卫宣公送行二子只能久立河岸,骋目远望,”他顿了顿:“离别之苦涩,不宜今日。” “父皇倒觉得合适。”刘启直言少年近日规避的问题:“如今是儿子在送别他的阿翁,不也是朕在离开自己的孩子吗?” 太子抿嘴,咬上了下唇。 “父皇今日身体已有好转,必能痊愈,儿臣演奏此曲实在不妥。” 刘启闻言只是长叹一气:“朕让你在冠礼上眉头舒展不是叫你故作坚强。” “儿臣没有。” “你没有吗,”刘启佯装怒气:“你是朕养大的孩子,如何能骗得了朕呢?” “以往三天两头便想去上林苑射猎的皮娃竟有数月未曾提过出行,起初还会服软不满的太子竟然成了一个只会笑的人偶——” 他说得急,又咳了两声。此时再看少年终于泛红的眼角,他才舒缓了情绪:“朕在这里,又不需要你掩饰什么。” “有些东西,越憋在心里越苦。”刘启说完又接道:“就弹奏这个吧。” 手指翻动,平淡悲苦的前奏撞上槐树落雪的枝干,与凄凉的时节共舞。刘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不自主地说了一句:“怎么才长这么大……” 话中难以排解的怅惘让刘彻的手指一顿,音符戛然而止。 “儿臣已经比同龄人高了许多。” 其实他知道刘启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下意识向父皇展示自己已经长大,即使才开始抽条的少年只到父亲的胸口。 曲断在了中间,于是他重新开始弹起。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没有灾祸。 刘彻沉浸在愁苦悲曲的情绪终于在父皇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完成了崩溃,掩盖了几日的泪珠顺着脸庞砸进琴弦的空隙,落上微颤的手指,他低下了头,抬手去擦。 但父亲的指腹比他更快。 “不用擦,就这样流吧。” 帝王将少年的头轻按在肩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脑。 “你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朕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出那些东西的,父皇现在还记得你第一次写过的策论,角度清奇却有理有据,更不用说彻儿现在如何。” “所以父皇对你很放心,知道你会完成你所构想的伟业,知道你会顶起汉室的天下。” 只是为人父母,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能否平安,他以为自己能陪他走得更远,但还是只有这不足十六年的庇护。天子皇家,危险遍生,他终要离开太子,留下少年未来一个人面对虎豹豺狼,至亲疏离。 刘启感觉自己被搂得更紧了。 “你祖父曾经说过,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他又拍拍少年的脊背:“所以不必为父皇难过。” 蓦地,他听见一声没有咬住的呜咽,看来是他的太子刚刚有话要说。 “父皇知道,人之常情哪有不悲不痛之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所以便在今日哭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驾崩的那天就是你登基的日子。” “刘彻。” 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唤了怀中少年的名字,失焦的目光好像在远处看见未来。 那一天,你要挺着最骄傲的脊背走过青石玄阶的长路,你要以最睥睨的神色雄视高台之下的百官宫婢,你要用最威严的气态坐到意味无上权力的皇座。 “那一天,你要让天下颤抖,迎接他的新主。” 黎明破晓,天光乍泄,空中一角被晕染成明亮鹅黄,繁星褪去,是只为恭迎天骄。 “不要难过。” 他像是自言自语。 “只是太阳升起来了。” 新的太阳。 —— 正月二十七日,刘启驾崩,是为汉景帝④。 皇太子刘彻登基称帝。 他像他父亲所期待的那样,以最夺目的样子完成了登基的过程,向天下四海宣告新的主人。 烈火将烧。 4. 新晋骑奴 新帝登基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领了先帝遗诏的赏赐后,中央的风云暗流好像再也和普通百姓无关,即使里面的一言一句都能轻而易举改变他们的所有。 同年三月,皇宫又下了封诏。 百姓齐齐围去,又让难得识字的人大声念出,不久便炸出了热闹非凡的议论。 “嘿呀!不就是给太后的两个姓田的弟弟封了侯吗?没劲没劲。”① “啧啧,干得好不如生的好啊。”另一粗犷的汉子咋舌摇头,又被一旁的好友撞上肩膀:“可不吗,都不用是一个阿翁呢。李哥,不妨你也去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同母姊妹,送进去啊。” 说着,男子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的未央宫殿:“轻而易举,飞黄腾达呦——” “那哪儿行啊,”有人插嘴,又故作神秘地弯腰,环了半圈悄悄讲道:“这如今姓王姓田,都不如姓窦啊,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被他搞笑揶揄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逗地点头又大笑。但亦有人沉默地望向换了新主的宏伟宫殿,跃跃欲试地握紧手中的竹简。 是了,新帝登基,万物初生,仁人志士里谁不想为自己搏上一个前程。 卫青便是穿过这样一条嘈杂的街,将喂马所需的草料扛上侯府用来采购的木车。为首的大马奴本一直看着那边聚集的人群,瞧见卫青回来后就张嘴问道:“你听见那边儿说了什么没有?” “听到了,是朝廷新封——” “真叫人羡慕啊。”马奴打断他,靠在车板上晃了晃马鞭:“他们这些人,只要有个好人家就能随随便便地当官。” 卫青绑草的手没有停下:“我听说田大人口才很好,自然会得到官职。” 马奴嗤笑一声:“那也是投胎投的好,现在这世道,不是世家大族,哪能儿入得了上面的眼。”说罢,他用马鞭戳着卫青的肩膀:“就你我,两个最卑贱的马奴,干吗的?养马的!主子要是不高兴了,你我温饱都成问题,还谈加官进爵?” 卫青不假思索:“两位主子都是极好的人,断不会为难我们。” “停停停,”大马奴许是没料到这种回答,他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卫青道:“这儿附近又没有主子的人,你何必拍这马屁呢?” “我没有。”卫青觉得有些莫名,他只是说了实话。 马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他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往常张哥说你是个傻的我还不信,真是开眼了。”他又用马鞭戳上了卫青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重点是主子怎么样吗?重点是我们是奴隶!都比不上平民的一根手指,我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侯府老死或者被打死。” 卫青无动于衷,只继续将货物抬上木板,马奴看他这幅模样也觉得没劲,暗自思忖下次再也不和一个呆瓜出门。 但他到底话痨,最后还是挑了话题:“我听说你一有时间就会偷跑去跟骑奴学武?” 骑奴马奴,都是奴隶,但是马奴只单纯负责养马洗马,而骑奴则是既要会骑马也要会一点武,总要跟着主子出门,也是一种门面。 卫青很大方地承认,完全没有藏着。 马奴只觉得好笑:“你想往上爬当骑奴?” “并不是,”卫青最后检查好所采购的所有物品,又看回马奴:“我只是想学一点,防身也好,保护家人也好,多会些东西,总归不是坏处。” 而且他很喜欢这些。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他第一次偶然碰到长剑的剑柄时,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奋感,就像他第一次碰到马一样。 “你就一点往上爬的念头都没有?”这个马奴不过二十岁上下,正是最想拼一把的年纪,因此偶尔会有点美好的念头幻想,这让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卫青。 得到的又是否定。 这小子是真一点上进的心都没有。 “你真不是个傻的吧。” “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他笑着,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没有问题,杨兄,可以回去了。” 马奴和他上了车,左思右想也没琢磨明白卫青的想法,最后驾车时望向已露出外墙的平阳府第。他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沉默又低迷,也是在那一刹间想通,再有上进心也抵不过出身二字。 卫青敏锐地察觉了一切,别过头不再瞥向同伴已无光彩的眸子。 —— 平阳公主爱马,府内也总会买进新的马匹,这对于同样爱马的卫青来说,简直不能是一件再幸福的事,比较神奇的是,温马也好,烈马也罢,他都能想到办法一招驯服,府内最有资历的老马奴很喜欢他,说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于是乎,老马奴总会多给他传授一些养马的经验,也提前分给了他一匹黑马,让他独自喂养。这种事情有好有坏,如果喂得好那就是马奴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果喂得不好,轻则打罚,重责抵命,所以很多马奴并不敢去尝试。 但卫青想得很简单,他只是把马当成朋友照顾。许是在郑季家放羊的日子一直影响着他,水草连天的山野里只有羊儿会听他的心声,那是他为数不多感到快乐的时间。 今日他在马厩照常喂着他的黑马,突然闻到一股格格不入的清香,不似乡野春天里抚过满岚的暖意花香,更像是山林泉涧的清晨露木。 卫青转身。 来人身着红色劲装,细绣的黑纹在驼红的艳丽中平添一分庄肃,墨色的长发盘成椎髻,点缀着几只简约的璎珞金钗,抹过脂粉的脸上带着淡妆,正冷着一双美眸,气质斐然。 “奴婢②见过公主。” 他垂下头缓缓跪下,不慌不乱地低下身姿。 平阳秀眉一舒,似乎对卫青的行为有些满意。她今日一个人来,并未带任何婢子,所作装束也不算华丽,就是不想让太多人发现她的踪迹,更不想看见一个慌里慌张的奴隶。 烦躁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转,她道了平身后又向卫青的马走去。 玉手抚上黑马柔顺的鬃毛,平阳眼睛一亮,说不出的满意:“本宫要骑这匹。” “公主,此马不妥。” 平阳一愣,原本就不顺的心情让她眉头蹙起。 只见卫青将身子躬得更低:“这是府中的下马,实在不合公主的身份。奴婢这就去为公主寻来上马。” “不必了。”平阳面上神色不改,其实心中很是吃惊,她又摸了摸马身,确实没看到上等马才有的颈饰。 她不禁询问:“这马是你一个人养的?” “回公主,是。” “无妨,就这匹,”说着,她又想起什么:“你找个能上马的人随着本宫。” “诺。” 卫青将平阳恭敬地扶上马,在确保了缰绳抓稳一切妥当之后,平阳马鞭一挥,竟是直接冲了出去。卫青一愣,所幸他这几个月窜了些个子也有了力气,情急之下竟然抓住缰绳直接飞身而上,他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进步,便马肚一夹去追了公主。 平阳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受疾风吹打在脸上的微微痛感,刺激着她的双眼。 她今天早晨看见被下人搀扶回来的曹时,喝得烂醉如泥的人还在招呼着酒坛,瞧到她时便要贴在她身上,那股恶臭让她有些作呕。 曹时爱酒,总要不醉不归但又酒品不好,她已经无数次同曹时谈过,但他每次还要喝得烂醉。 她生气,只说你下次喝成这样便不要回来。 ——这是平阳侯府! 她听见曹时喊出来,然后突然换了腔调:我得回来,公主。 她不知道这是曹时的酒后无心之言还是什么,但她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平阳侯是高祖时就定下来的世袭侯位,曹时承爵的那天,她嫁给了他,从此从帝王家中的阳信变成了侯府内持家的平阳公主。 彼时年少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如今却是越来越为自己悲凉。 平阳纵着马,跑得越来越快,缰绳也越握越紧,但手中的痛感没有拉回她的理智,直到身边多了另一个疾驰的影子。 卫青驾着马,竟是追了上来,且控制着马速开始稍慢她一些但不至于被甩掉。 “公主,前面有泥沼,并不好疾驰。” 平阳没有反应。 卫青越说声音越大,但对方依旧没有听见。他心一横,拍上马鞭,身体前卧,纵马反超并一跃拦到公主前面,平阳被他的行为一惊,赶紧勒马。 迅速下马的人跪在黑马蹄边,叩首。 “奴婢该死。” 平阳缓了半晌后才看清前面明显变化的土壤,她复仔细瞧了瞧还叩在地上的卫青,少年不算宽大的肩背在不合适的粗衣麻布里显得更加瘦弱,但平阳清楚能飞身下马的人有着怎样的力量,欣赏慢慢取代了她其他的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青。”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那个不被实际认可的姓氏。听对方没有说姓,平阳也就明白他是不被认可的私生子,只是觉得这名有些耳熟。 “抬起头来。” 平阳仔细打量:“卫子夫是?” “回公主,卫子夫是奴婢的姐姐。” “那就是卫青了,你们一家都生得不错。”平阳不甚在意地随口肯定,殊不知这在卫青心里坠出多少涟漪。 “有姓有名,才方便称呼。”说罢,平阳微微抬首示意另一个方向:“带本宫去那边走走。” “诺。” 卫青起身拽过缰绳,牵着黑马缓步走在野地,两人刚刚策马,不知不觉竟然跑到了城外。三月正是播种的季节,平阳望去远处不断劳作的农民,思绪飘忽。 “民间婚嫁是否讲究门当户对?” “回公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奴婢不知。” 闻言,平阳也是笑了一下自己:“也是,你才多大,哪里懂得了这些。” “那你觉得,本宫与平阳侯如何?恕你无罪。” “公主与侯爷很是登对。”卫青不带一丝谄媚。 平阳却露出苦笑,这一刻好像不再是大汉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一个伤心的女儿家:“宫廷皇家,婚事亦不由我。” 她曾经想象过自己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才,他或通政务,或晓军事,总该是个能人,但曹时的平平无奇总是带她回到略微骨感的现实,初代平阳侯曹参的勇武谋略仿佛并没有得到传承,于是她不再求曹时做出一番更大的伟业,只求二人相敬如宾,聊此余生。 这是平阳允许自己的唯一妥协。 “或许先帝与太后,是真的觉得别人配不上公主。” 许是不忍公主难过,卫青尝试着安慰。 平阳下垂的视线正好扫到他的侧颜,只见他很是认真,甚至有些单纯,她突然有些好笑地问他:“难道本公主自己找的郎君就不会优秀了?” “不,不是!”他到底年纪尚小,听见公主半真半假的逗弄就有些慌了神,忘了礼仪支吾半天,又把脸憋得越来越红。瞧他这幅样子,平阳侧过头抵住唇角,卫青也在她的轻笑声中慢慢冷静。 “奴婢——” 平阳摇头,示意他不必请罪。这次她再看向远处,合眼沐浴着草长莺飞的三月暖风,温和阳光。 “以后,你就来本宫身边做个骑奴吧。” “……诺。” —— 傍晚。 卫青雀跃着步子往二姐的住所走去。月前,卫少儿生了个男孩儿,虽是早产,但也没差太久,卫青和长兄抱着去医馆看了一番,也是说没有大碍。 此时民间取名多有祛疾消灾,平安顺遂之意,卫少儿便也给他取了个类似的名字:去病,至于姓什么却始终没有定论。 这也无妨,并不能阻挡全家对这个新诞生的小家伙满眼喜爱。除了作为母亲的少儿,最喜欢他的莫过于身为二舅舅的卫青。突然做了长辈带来的责任感也好,因为外甥而多了几分的归属感也罢,单纯对这个讨喜幼儿的偏爱感也是,卫青的情感深厚着实让一家人吃惊了好一阵。卫媪就笑过他,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他儿子呢。 卫长姐倒是不太理解地问过两次,为何不让这个孩子姓卫呢?卫少儿只说再等等。 她并不想让她的孩子陪她一起落到奴籍,但少儿也没有再指望霍仲孺回来,她有计划,想节衣缩食咬咬牙攒下银钱,找人将去病落在平民户上,但成功的希望仍有些渺茫。 卫青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少儿与一男子的争吵,还夹杂着去病的啼哭,他毫不犹豫破门而入。 “霍仲孺!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少儿哄着怀中还在哭的孩子,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面前的男子瞅着襁褓的眼神也略带心疼,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是我的种,我带我儿子走怎么了?” “这也是我儿子!” “二姐。” 卫青插声进去,顶着男人奇怪打量的目光从少儿手中接过去病,他无视了霍仲孺伸出的手,旁若无人地拍了拍。卫少儿像是抓住稻草,抹了下眼角:“青弟,你帮二姐照看一下去病。” 霍仲孺一看要把孩子抱走,瞬间想要追去,结果被卫少儿挡了路,又被另一个完全无视了过去。 进到里屋,卫青将去病轻放在榻上,身后人的争吵就与一大一小无关了。还不算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上襁褓的侧方,他学着记忆中二姐的样子,有些难以启齿地小声哄道:“去病乖,舅舅在这里,不哭了啊,乖——” 婴儿不安的手抓上舅舅的手指,渐渐止了哭声,只红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向长辈,虽然他的二舅也没比他大多少。 他顺着姿势,轻轻握住去病的小拳头,带着温柔笑意慢慢俯身凑近:“我们去病是不是最厉害的男儿郎啊?” 小孩儿咯咯地笑了。 哄笑了去病,卫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木马,看着外甥明显亮了的眼睛,他哑然失笑,这是他趁着闲暇亲手给去病雕了半个月的小玩意儿。 “我都说了!他是我的儿子,就是我娶妻也依旧会好好对他,也让我的妻子好生待他。” 霍仲孺的声音穿透木板,进了卫青的耳朵,使他正拿着木马的手明显一颤。 “这样,他跟着我,落我的户,他不仅会是平民,我以后也会给他安排个好的差事,最起码也能当个小吏。” 卫少儿果然没了声音。 霍仲孺见对方动摇,觉得苦口婆心终于有了效果,他一鼓作气,正打算乘胜追击,没成想,右边却炸出砰得一声。 “滚。” 这是料峭春寒也不抵的冷意。 5. 抢霍去病 霍仲孺怎么也没想到,一直都吝于看他一眼的人竟然在刚刚让自己滚出去。这回他也认真打量起站在门口的少年,后者冷着眉眼,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但他没有在意,为官多年,自己还不屑于同一个半大的小子计较。 霍仲孺只是又看回少儿,语气中带了些不耐烦:“家中老人实在是想抱抱孙子,我也向你保证了全家定会好生待他。” 卫少儿正沉默游移,没想到卫青又开了口。 “我的外甥为什么要指望你?” “你说能好好待他,我就要信吗,你今生今后娶妻不生子吗,你就确信你那妻子会对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吗,你?” 说到这儿,卫青正好走到二人中间,轻蔑的故作迟疑让霍仲孺脸颊发烫。 “你算个什么?” 少年咄咄逼人,不仅问愣了霍仲孺,也看傻了卫少儿。卫青自从回家之后,每天都像没有脾气也不怎么爱说话,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挂着一张温和笑脸,丝毫不会在意,更加不会生气到如今半分不饶人的地步。 只有卫青自己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回事。霍仲孺的话好像一声声催命的戟刃,一片一片割开他心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告诉自己曾经所经历的一切不公与虐待。他当年也听过郑季与卫媪说会照顾好自己,而后等待他的是来自生父的厌烦和兄弟的打骂、假母的奴役。 他曾在昏暗无光的地方,从高处唯一的栏窗里迎来接踵而至的绝望。 他卫青不是不可以吃苦,也不是不能做一个奴隶,可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亲生父亲做家奴呢?为什么要毫无怨言地承受亲兄弟的拳头辱骂呢?所以他跑了。 他完成了一个少年逃命千里的壮举,而不知道他能否成功的郑季也不曾找人打听过他的生死。旁人的闲言碎语始终抵不过生父带来的伤痛,所以他不再在意过别人怎么想他。他已经算是耻辱逃避、忘记这段过去,今天偏偏有人来说这番一模一样冠冕堂皇的屁话,还是要抢自己唯一的外甥。 对于这个与自己同为私生子的外甥,卫青在第一天便发过誓,他不能让去病遇见他所遭受过的所有不幸,他更无法接受记忆中的主角有一天会从自己变成他的外甥。 于是卫青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隐忍着力量的身体开始发抖,好似一瞬间突然红了眼眶。 都是骗子。 “都是……骗子。” 卫少儿在他咬牙切齿的颤抖声线里终于回了神,她望向弟弟的脊背,突然明了一切。不再迟疑的女人把弟弟扯到自己身后,异常坚定地告诉对方:“你自己走吧。” 霍仲孺没搞明白这突然闹的哪样,卫青给他的不留余地本就让他觉得颜面扫地,卫少儿的变卦更让他怒上心头。 “卫少儿,我告诉你,我来接他走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他大喊:“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谈,你连让他脱离奴籍都做不到吧,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他摊上你这么个阿母,以后只配被人打死!” “霍仲孺!” “卫少儿,你最好以后别来求我收他。”他放了狠话,再也装不出一点谦谦君子的样子,话语也越发犀利,似乎以此来找回被奴隶拒绝而丢失的尊严。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卫少儿猩红着眼睛,忍无可忍地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沉静间,这个一向要强的女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偏偏要让他姓霍,我要他带着你的姓却不靠你一丝一毫的施舍而出人头地,那一天都不需要我亲自去告诉你的。” 她的语气本越来越急,最后却突然归于平静。 “因为我的儿子,霍去病,他未来会高官厚禄,会名扬天下,会让你无论在个阴沟旮沓都听得见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是你不要厚着脸皮来找他。” 霍仲孺捂着自己微红隆肿的脸,似乎还没有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找回意识,他懵着听完了卫少儿的慷慨陈词,最后才在对方回到房间时怒上心头。他气极,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一家子麻雀能养出什么鹰来。” 霍仲孺最后对着卫青挂上一抹极具嘲讽的笑,别扭地学着一种奇怪腔调,大手一挥迈步离开,似乎觉得晦气。 “你外甥那就指望你喽,老子不奉陪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青扔掉手中不知道何时抓过来的木棍,本来粗糙的表皮在他的手心生生割开了几个细微的口子,可见用力之深。 他深呼吸,将最后一点浊气吐出去后轻轻开门走进里间。卫少儿正双目无神,犹如木偶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霍去病,刚睁开眼睛不久的婴儿自然不懂大人间发生的一切,他只是握着舅舅给的木马,玩得很是开心。 卫青从怀里掏出一个绑好的手帕,坐在卫少儿面前一点点展开四方的布角,露出里面交叠的铜钱和零星的首饰。 “这是半年来两位主子给我的赏赐,还有我自己同别人换来的银钱。” 卫少儿一眨不眨地看着弟弟,满目错愕。 “公主今日说要我去做骑奴,以后的赏赐可能会更多一些,去病落户的时间还早,攒一攒,都会有的。” 他回以卫少儿最熟悉的温柔笑意,可靠而又坚定。 她的眼睛突然一酸,鼻腔也涌上涩意。他们这种家奴都是没有月钱的,一切铜钱都要靠主人家的赏赐,但府中奴婢甚多,又能有多少人得到,一个人又能得到几次呢?卫少儿以为不会有别人陪她一起操心去病的户籍,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流落在外好多年的弟弟突然给了他全部的身家,一看就是为去病攒了好久。 卫少儿哪里会知道自己一时上头的豪言壮志会在未来成为现实,在她面前的始终是风雨飘摇的前路。此刻再对上弟弟似水温柔的劝慰,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于是她靠在卫青的肩头,任由泪水慢慢浸透了衣裳。 —— 冬十月的到来意味着属于刘启的最后一年正式过去,汉景帝后元三年自此成为历史,一个崭新的纪元已经开始。新帝暂且把它称作一元,代表自己上任的第一段六年,今年便是“一元元年”①。 年少的皇帝也在此月下了第一道诏书:朝中官员,诸侯要向朝廷举荐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②。 这道求贤诏书的范围给的十分宽泛,不仅没有规定世家,更没有圈定学派。 此时大汉的学者众多,自春秋战国而起的争鸣百家在如今亦有信奉,只是汉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在采用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于是黄生越来越多,许多流派只能慢慢隐藏在时代趋势的滚滚车轮之下。 现如今,这一道算是模棱两可的诏书让每一位学者都不禁驻足远望,跃跃欲试。 然而,他们也没有忘记,现在百官呈递给皇帝的奏疏都需先问过太皇太后的意见,而天下谁人不知太皇太后窦氏又偏爱黄老学术。他们迟疑着自己能否在这样的环境下,带着满腹的学识为自己的信仰搏出一片蓝天。 但无论怎样,这是今上赐予的机会,陛下需要贤才志士,就会有人无论被举荐与否都踏上这条未知的道路。 而已有所感的官员早就察觉到这位十几岁的皇帝想要改变的,和真正感兴趣的事究竟是什么。 丞相卫绾最先请奏。 “如果被推举的贤良陈说了申不害、商鞅、韩非、苏秦、张仪的言论,扰乱了国家政事,请陛下一律免去。③” 所言之人都是历史上试图变法之士。 天子跪坐于台上,一一扫过下方交换目光的百官,朝堂一时鸦雀无声,卫绾只将头拜得更低。一侧跪坐的官员动了腿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正打算上前支持丞相,却在此时听见天子明明轻笑却不浸情绪的“可”字。 于是卫绾谢恩,起身退回。 轻描淡写间,一场不见其形的政治争斗发生了第一次较量。 而时代顺应,有一些东西注定要在无声的刀剑中改变,有一些人注定要走到暗潮涌动的京城长安。 刘彻此时坐于未央宫的前殿,手中正拿着一份带着潮湿气味的木简细细品阅。这东西一看就是堆积了很久,在他左右两侧更是有用木简堆成的小山。 这倒不是小皇帝新上任便惰于朝政而积攒下来的奏帖,而是公车府在同一天派人送来的文书。刘彻瞧见这整整三千根的木简也是难免愣住,再一问,竟然都是一个叫“东方朔”的齐人所写,他不禁眉头一跳④。 而现在,少年看着奏章却突然笑出了声,拿起笔蘸了两下墨,在文章上圈画起来,他喊来身旁服侍的春陀,笑意正浓:“你看看他这写的什么。” “他说他东方朔十三岁学书,三年便能通用文史,上通《诗》、《书》儒学,下晓孙吴兵阵,会诵四十四万字。”他把这份合起来,又从左侧读过的中揪出一些:“朕以为他要讲治国之道,结果这些都是他的自我夸耀之言。” “你再看这,天下竟有人跟天子上书,说自己今岁多少,身长几许,相貌如何。” 春陀跟笑:“此人当真狂傲。” 他心里清楚,陛下虽嘴上说着东方朔的骄傲自满,但其实内心应该很是欣赏对方,不然不会连着读了半月。 果不其然,刘彻吐槽完,就继续拿来下一份未阅的奏章,兴致勃勃地读起来。 东方朔这三千木简让他读了整整两个月,期间众人推举上来的人才已陆陆续续到达长安,也交上了一篇属于自己的策论,刘彻便在这百人当中选出了新的官员。 其间包含法家、纵横家与诸多流派,但最让人在意且观望的是人数明显居多的儒家。这让不少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圣上喜欢儒学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但儒家的处境却最是举步维艰。 太皇太后窦漪房听着黄门为她诵出奏章,眉头微微一皱。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虽已双目失明,但她的心却犹如明镜,照得到世间任何一处的风吹草动。 此番皇帝提拔的人中有一个算是她的熟人——辕固生。他本是齐人,因钻研《诗经》而在景帝时做了博士,她有一日问他如何看待《老子》一书,直言不讳的儒生只说这是普通人的言论。 窦漪房勃然大怒,在她看来,儒家诗书亦不过是管制犯人的东西,于是将辕固生关进猪圈让他刺杀野猪,是刘启不忍,塞给了他一把利刃,这才逃过一劫。自此,儒生的处境愈发艰难,窦漪房对儒学的厌恶也加深许多⑤。 辕固生多年前本就因病罢官,如今皇帝的推举诏书又让他回了京城。窦漪房心下不喜,又听名单之中为首的赵绾、王臧又皆是儒生,这让她不禁想起了她那个同样喜爱儒学的侄子——魏其侯窦婴,还有儿媳太后王娡的同母弟弟田蚡。 她敏锐地嗅到了一种威胁。 自己这个儿媳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母子连心,她定会站到皇帝身边——也不一定。 窦漪房意味不明地轻笑,随后摆手,让众人继续陪她耍玩六博棋。 她虽是怀疑刘彻的真实用意,但所提拔之人却也不乏黄生与其他流派,加之刘彻在朝堂亲口允诺的“可”字,这让她暂且放了心。况且黄老之学乃是大汉的国策,窦漪房不信小皇帝会在她手中翻出什么风浪,毕竟就连先帝刘启也只能受自己影响而放弃儒学。 只要不影响自己的权力与大汉的根本,彻儿想做什么便去做做,她虽然不喜欢刘启,但对刘彻这个孙子还算是喜爱。 此时的窦漪房浑然不知,如今已是山雨欲来。 6. 初露锋芒 所荐贤良入京后不久,丞相卫绾生了一场重病,又因其在先帝卧病时未能替官府中受冤的囚犯申冤,而被免去了职务①。如此一来,三公九卿中,继掌军权的太尉之后,便又缺了丞相。 有人信这理由充分的罢免,但亦有人看懂皇帝的心思。 无论是卫绾还是前不久被同样免职的御史大夫直不疑,皆是政治上依附于太皇太后的黄生,再结合皇帝几月来的所作所为,似乎新丞相的人选早已呼之欲出。 武安侯田蚡便在紧张等待着。 如今朝中,爱好儒术的高位者要属他与魏其侯窦婴,他明白陛下定会在他们中选出一员。为了压倒窦婴等人的势力,对丞相之位觊觎已久的田蚡广招宾客,谦卑待之,又推荐有能力的人入朝为官,筹备之久让他越发对皇帝的沉默感到焦急。 而就在这时,一个名叫籍福的门客却让他改变了想法。在他劝说的当天,田蚡就入宫见了太后王娡。 田蚡很是惆怅:“陛下如今年纪尚幼,太皇太后心疼孙儿,所以凡事仍需上奏。” 闻此,王娡正轻抿茶水的嘴角一勾。 田蚡模样虽丑,但口才着实了得,这一句话就把窦氏对权力的掌控说成了祖母对小辈的疼爱。 “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恨不能为彻儿分忧。” “你为陛下招揽了那么多天下学士,如何不算分忧呢?”王娡笑着反问。 “只是绵薄之力。”田蚡低头谦虚,随后又凑近,道出目的:“弟弟打算推荐魏其侯为丞相。” 太后这倒是有些意外了,只听田蚡又说:“窦婴显贵许久又好儒学,天下有才能的人大多数都依附于他,弟弟比不上他,他若为相,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嘴说不及,眼中却毫无此意。 “魏其侯也是太皇太后的侄子,想来他受封,长乐宫也会高兴。”田蚡亲手给王娡添了茶,将窦家抬上了话题。 王娡眉毛轻轻一挑,她何等聪明,已经知晓田蚡的本意。 “弟弟有心了,彻儿年幼,三公着实不该欠缺太久。”她打着哑话,又见田蚡带了笑意,彼此都有了答案。 “本宫会与皇帝说的。” 三公之中,还余太尉,田蚡推相,既有了让贤的美名又得了同样崇高的地位。一切如他所愿,三天后,刘彻下诏任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②。 彼时初夏,未央宫的所植草木都开得正好。春陀看见眼前浅笑观花的少年将手指捏在树上花茎,他笑道:“前几日下了场小雨,一夜之间花儿就都开了。” 刘彻拈了一朵下来:“百花相争,总要斗个孰美。”说罢,他捻着花茎将其转了半圈:“便是同一朵,花瓣也要分个美丑。” 双眸随着话语微微眯起,长睫遮下了眼中的情绪。 田蚡和窦婴所代表的难道仅仅是儒学吗?让这二人其中一个为丞相,另一个便做太尉也是刘彻自己的想法,只是田蚡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朝廷不能容下两姓外戚,而一位有野心的帝王也不会让他们凌驾着自己存在。 那就放着他们,两两相斗。 只是窦氏独大,太后所代表的王氏不想示弱,就只能选择聪明地悄悄潜伏,在阴影里慢慢扩张,与皇帝形成同盟。 然而少年并没有去赌注,赌注田蚡是否真真正正地站在自己这边。 现在的他仍有自信,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掌控好这两方势力,甚至让母族心甘情愿做好他的臣子。 只是刘彻这几日总是不免想起冠礼后的父皇。气若游丝的父亲撑着力,枯瘦的手借助自己的手掌轻轻蹭在自己的脸庞。 ——彻儿…… 少年当时凑近,就听见刘启一句:“不要信你舅舅,更不要,依赖着你的母后。” 后来仿佛还说了祖母,但父亲已经口齿不清。那时的他沉浸在父皇陡然离世的悲楚,并没有去细想这其中的深意。 如今他执政已一年有余,在不断缓慢实行新政的同时,皇祖母与母后的偶尔插手让他有些不满。 培养外戚、恩惠母族,仿佛是所有皇后太后的必经之路,这些绝顶聪明又不甘示弱的女子都想在权力上分一杯羹。刘彻自幼便明白:权力之上,不要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但皇祖母不行,母亲也不可以吗? 他长于深宫后院,从小就在母亲与姐姐们的关怀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父亲刘启的注视里自由自在地撒野。舅舅也很疼他,每逢入宫必会给他带上民间好玩的物件,祖母也总会拉住他的手,温温柔柔地同他说上许多。 这些都在他还未成太子前发生,也在他成为太子后依旧存在。 自他登基后,刘彻久违地,也可以说颇为新奇地感受到了一道正在一点点蔓延的裂缝,切割着现在的自己和那逐渐遥远的曾经。 亲情与权力究竟能否相融? 他一直都知道答案,只是道理的知晓与亲身地经历之间总是隔着洪流。 “斗吧。” 他淡淡评道,手中的蔷薇也轻飘飘落在地上,春陀跟住,又不禁回头望了眼地上残破的花蕊。 那一树蔷薇,正好少了唯一败笔。 不对的就应该拔去,无论是花还是人。 他只期望不会有花枯萎而不得除掉的一天。 这对于一个实际或许仍不满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是一道难解的苦题。 他所选择的,只有防备。 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 辕固生站在长安的街,送他离开的马车已在城门等候许久。他只说再等等,在看见官吏在门口贴上告示后,激动地闪了过去。年有九十的老人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灵活,又或许他只是一股脑地,迫切地莽进了人群,随后在半推半攘中读完诏书,并潸然泪下。 刘彻下旨,将往常宫廷卫士去故置新的人数由两万下调成一万人,又开放了朝廷养马的苑囿,赐给平民放牧采樵。 再加上之前四月免除九十岁以上老人的子孙徭役的法令,五月又赦免了七国之乱首犯妻女没入官奴的罪行……天子所执行的,无一不是儒家眼中的惠民政策③。 儒家似乎真的要崛起,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能亲眼见到。 辕固生含着泪大笑两声,几月来所受屈苦似乎都不重要,即使他是因为其他儒生对自己的嫉妒诋毁之语才不得不被罢免,又一次被遣离长安。 他笑完走回马车,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只要儒家能进入世人眼中,能得到皇帝认同,这位一生痴迷的老人便不觉得还有什么心酸。 于是他看向一旁不敢正视他的花甲老人: “多谢公孙大人,告知这些。” 公孙弘谦卑地低下头:“我向来敬佩您,此次能和您一同被征召入京,也是在下的荣幸。”辕固生苦笑摇头:“他们说得对,我已经老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到长安。” 他泪眼婆娑地望向远处的高墙楼阁,巍峨皇宫:“多年前的那一次,我曾以为我今生不会踏足这里,更不会看到儒家现在这番光景。” 公孙弘正色接道:“丞相与太尉两位大人已经推荐赵绾当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 “两位先生皆是儒生,王大人更是曾经的太子太傅,陛下的老师。”他一顿:“请先生放心,陛下虽仍未同意建造明堂,但业已下令,同意接申公④入京。” 辕固生听见申公二字时微微一怔,半晌才说了三声越来越激动的“好”。但很快,他又陷入了痛苦的遗憾。 “如此时刻,老朽却不能做出什么,再助一力。” 公孙弘还未劝,就听见对方说出一句“罢了”,于是他也跟着沉默。 辕固生最后望眼欲穿地瞧了一眼,确信将所有刻在心上,他只再对公孙说:“你我素味平生,如今我被陛下罢免,只有你来送我一程。” “公孙先生,”他停了停:“你以后务必要以儒家的学问事君,别用邪曲之说去一味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迎合世俗⑤。” “在下记下了。” 马鞭起,车轮滚滚向南而去,在地上拽出长长的影子,正了身姿的男人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公孙弘攥紧了手中的《诗经》一卷,他特意没有看向城头驻守的兵卒,尤其是中心不时会打量过来的领头之人,随后缓缓转身离去。 辕固生或许并不知道,公孙弘之所以会来送他,不仅是为了表达敬重。那日他同诸多儒生一起恭敬地跪在下方,清楚地听见皇帝的一句叹息: “辕固生富有才学,可惜真的老了。” 旁人只以为刘彻是真的在惋惜其年事已高,但公孙弘却觉得皇帝真正可惜的是对方并不适合朝廷。 辕固生可能是一个出色的儒生,一位优秀的老师,但他绝不会是一名合适的官员。 公孙弘想要走的路更长,更远,一个小小的博士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儒家也不是他心中全部的信仰,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事都可以做他的跳板。 他想起辕固生如痴如狂的欣喜模样和最后劝诫。 公孙弘或许真在那么一刻燃起了惺惺相惜的念头,也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有了一丝心疼。只不过情感的真真假假,目的的虚虚实实,在这条路上都不重要。 当夜刘彻看过春陀呈上的消息,又从收好的策论中抽出一份重新品阅。 “公孙弘……”他杵着下巴,手指在奏章上轻轻敲了敲。春陀见状浅笑,因为这也是刘启曾经的习惯。 “倒也是个聪明人。”少年评完,就又拿起笔草拟了一道诏书。 这几日朝廷皆在商议出使匈奴之事,只是使者尚未确定。刘彻对着写好的诏书略微调皮地吹了口气,使墨水更快浸在木简。 既然公孙弘如此会察言观色,不去研究下匈奴单于,岂不可惜? 春陀只装作没看见小皇帝的坏笑。 “陛下,皇后娘娘差人来问,今夜——” “不去。” 刘彻拿起东方朔新写的文章,敛笑遮脸,回避了任何商量的余地。 回报的宫婢只好打着颤,心里期待着皇后不要发怒。 —— 儒学起初便是如此缓缓推展,终在一元一年的末尾迎来了它空前的高潮时刻。 以赵绾、王臧为首,劝谏刘彻设立明堂,让列侯回到他们自己的封地,并同时检举窦氏和皇族种没有品德的人削去祖籍,从而抑制贵族势力。 彼时的大汉各外戚都是列侯,很多人娶了公主,因此并不想回到封地⑥。 这等行为既严重损害了贵戚宗室的利益,又让主张无为而治的黄老学派颇为不满。 黄老与儒学,在此刻格外像不满小儿多动的老叟和不解老人迂腐的稚童,而两场学派各自的代表者都坐在高高朝堂之上。 守旧派开始对窦婴、田蚡进行铺天盖地的诽谤,费尽心思地让这场“荒唐的闹剧”一五一十地传入太皇太后的耳朵,使得这位老人的不满正以极速成倍增长。 终于,一元二年的十月年初,她所有的隐忍与愤怒都在赵绾最后的奏疏上爆发了。 长乐宫殿惊起一阵喧哗的砸落声响,再一次因为儒学勃然大怒的窦漪房将手杖狠狠砸在地面,力量冲击震得她双手发麻。 “放肆!” “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竟敢上奏皇帝‘无奏事东宫’⑦。” 这些人陪着皇帝搞那些多事清扰之事也就罢了,现如今还想堵上她听政的耳朵! 窦漪房冷哼一声:“这些人以为哀家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以为这种手段就能治得了哀家吗?” 天真! “皇帝玩儿得也够久了。” 所来官员在窦漪房冷如坚冰的语气里按照要求写下懿旨,又双手颤抖地接过太后玺印。在落章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对方不屑的哂笑: “就让祖母来亲自练练孙儿,什么才叫做‘无为而治’。” 一夜之间,赵绾与王臧纷纷入狱。 7. 莽进代价 窦漪房一直都在派人私下查访赵绾等人所干的非法牟利之事,如今时机一到,把柄已抓,她迅速以雷霆手段将赵绾与王臧关入了大牢①。 奇怪的是,二人入狱以后她却没有执行任何处罚,仿佛那般惊涛骇浪之势只是一种错觉,而此时的刘彻却知道,他的皇祖母只是在等。 等他。 初登大宝,政务繁多,刘彻已记不清上次到长乐宫陪祖母的是什么时候,却记得对方上一次便掺杂在言语中的暗示敲打。那时候,他自然没有听进心里去,他也永远不会听进去。 刘彻以为窦漪房年事已高,对新事物接受得的确不会太好,况且父皇在世时生有一系列前车之鉴,所以他也没有存着能劝好祖母尊重儒学的心思。 而现在,他再次踏足这里,带的是满腔的愤怒和积于肺腑的长言。 他方踏进宫门,就听见窦漪房与人游戏时快乐无忧的笑声,再走入两步一瞧,精致的红黑局盘上铺满了尚未收拾的六博棋子,周遭正对向他跪着一片宫女黄门。 唯有正前方的太皇太后还在笑着问众人棋局走到了哪里。 回复她的不是答案,也不是众人的鸦雀无声,而是皇帝下了跪,一句听不出情绪的问安。 “孙儿见过祖母。” 话音落,窦漪房像是才知道他来这里,装作惊讶地笑了笑时向他招了手。 “皇帝来了,怎么没派人通报?” 刘彻到她身前重新跪下,任由老人刚刚浸泡过还带着花香的手掌抚过自己的脸颊、鼻尖与眉眼。 “孙儿怕扰了皇祖母的雅兴。”最后一词仔细听还能尝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窦漪房恍若未闻,只最后点了下刘彻的鼻子,笑道:“皇帝越发俊朗了,就是又瘦了些,可是皇后照顾得不好?” 刘彻眉头一簇,并不是很想这个时候与对方话家常,聊皇后。于是他起身坐到一旁,直接道:“祖母,孙儿今日来是有一事。” 窦漪房抬手示意,话里带着几分惆怅:“皇帝许久未来见过哀家,怎么一来便要说这些朝堂政事。” 少年的手一紧,眸光微沉地反问:“祖母今日不是就在等着孙儿过来吗?” “是啊,”窦漪房唇角微微上扬,失明的双眼本无光彩,再配上此番舒展的眉眼倒是叫人觉得她十足和蔼:“祖母今日特意等了彻儿来,陪祖母耍一局棋。” 语毕,宫女上前将残局重新归位。刘彻摩挲着方形棋子的棱角,竟是冷笑了一声: “祖母如今失明在宫,如何下得了六博棋,怎么不多休息一番?” “皇帝认为哀家只有这一双眼睛吗?” 窦漪房只是微微抬头,一侧就站来了替她布棋的黄门。 “哀家的眼睛在这深宫之中,亦在天地任何一处。” 少年沉着声音,将棋子推前:“皇祖母只靠这些人的闲言,又怎么探得到真假好坏。倘若周遭出现一个纰漏,祖母这盘棋,便是满盘皆输。” “哦?” 老人的讥笑格外刺耳,她微微侧过:“看来皇帝觉得你们对哀家并无忠心,有所隐瞒啊。” 话音未落,眼前便已经跪下了哗啦啦的一片,离得最近的执棋侍从更是两腿发软,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 “太皇太后饶命,奴婢对您绝对是忠心耿耿啊娘娘!” “求哀家做什么,要求也是去求皇帝啊。”她故作为难,又高声续道:“如今皇帝手握天下权柄,掌万人生死,不罚与罚,又如何去罚都是彻儿说了算的。” “哀家老了,皇帝已经不再需要听我这个老人家的唠叨了。” 手中玉做的棋将他的手掌硌出愈演愈烈的痛感,少年将后槽牙狠狠一咬后无声地出了口气。 窦漪房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敲打与嘲弄他,最后更是在明晃晃地质问他为何有“无事奏东宫”一事。 “既然如此,祖母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些忠志之士,得祖母令必会一呼百应,朕没有理由惩治如此忠臣,”他一顿,随后满不在意地随手一挥:“留下一人照顾,其余都退下吧。” 棋子又被推前了一步。 “若是一个人都没有,祖母还怎么和孙儿下棋。” 这一众侍从,几乎都是不发一言地扣在地上,而起身谢过恩的人则在一瞬间脸色煞白,脚一软重新跪了下去。 刘彻不明意味地看向老人,只听见对方略带懒惰且雍容地开口: “将那些拖下去吧,弄得干净些。” 一瞬间,贴身的姑姑得了令,求饶声伴着身体被拖拽的声音不绝于耳,刚刚起身的人都会被送去杖毙。 “祖母!”他下意识呼出了声,又马上降了音量:“祖母这是何意?” 即使窦漪房看不见,她也能知道少年眼中此刻必然是烈火熊熊,如刀如剑,但她只是弯着唇角:“她们刚刚吵了哀家的耳朵。” “只是如此小罪,根本不必夺其性命!” “他们一味谋求私利,做了错事,难不成皇帝仅仅是想让他们一辈子囚于牢狱?” 气氛霎时降至冰点,宫室内的安静甚至能让刘彻听见外界刑棍打在身上的闷沉。 “罪不至此。”他紧紧地盯着祖母。 “皇帝,忠心不会是任何人免死的圣旨。他们触犯了不该触犯的东西,大汉的国本!” 终于带上明显怒气的后句让刘彻不禁一怔,随后他不可置信地气极反笑:“他们碰的到底是大汉的根基,还是祖母和那些亦步亦趋之人的蝇头私利?!” 良久,窦漪房方悠悠开口: “黄老,即是国策。” “朕是皇帝,”他语急却停:“朕所制定执行的政策,才是国策。” “可惜皇帝受人蒙蔽,做了些糊涂事,哀家身为太皇太后,只好替陛下扫清奸佞。” 气氛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刘彻将眉头锁得更紧,而复轻声又语: “祖母……” “祖母当真如此认为?” “皇帝,”窦漪房伸手试探着刘彻的位置,少年下意识抬手扶住对方,“彻儿,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这都是黄老之学带来的盛世之局,当权者,必要无为而治。” 他轻笑出声,却不知道笑的是谁,只听得祖母又颇为语重心长地继续讲道:“两任先帝为你创造了如此富庶安宁的大汉,你只需要在那高堂之上,做个无为的守成之君,延续他们的政策。” “你还年幼,难免会被有心之人误导,做出错事。” 她示意侍从将棋子推进,想要顺势完成一轮绞杀。 “彻儿需要做的,只是肃清这盘上的棋子,而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旁人。” 刘彻沉眸,不置可否。 “皇帝还没有推棋吗?” “祖母既然替彻儿安排好了一切,也不需要孙儿继续投箸②。”他张口,平淡语气极具嘲讽。 窦漪房终于大笑:“皇帝是想认输了?” “哀家这六博棋局,凡是输家都要拿出赌注,昨儿是你母后的一支金钗,前日是你姐姐的一对镯子,不知皇帝想给哀家带些什么呢?” 少年离去前不曾作答,但两人对答案都心知肚明。窦漪房只在最后冷哼一声,心中的不满竟是丝丝缕缕地增长在早已驾崩的刘启身上。 若不是这个不孝的儿子临死前硬要给刘彻加冠,这个黄毛小儿根本执不了政,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些事。 如此想着,老人眼中涌上眼泪,悲从中来。 “要是我孝顺听话的武儿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要是做了皇帝,一定不会忤逆我这个阿母。” 每每说到这些,她对刘启的恨就越来越多,即便斯人已逝,仍是半分不减③。 —— 少年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踏上去往牢狱的长路。 宫外长街难免青石凸凹,他的身体也随着马车颠簸而不断晃动,唯有目光一瞬不变地凝于窗外。 自刘彻从长乐宫出来,春陀就再未听过陛下讲话,他很担心,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原先跟在刘启身边许久,许多话听得很是明白,今日老太太的一番话无一不是在逼陛下杀人。 让陛下手刃自己的老师,清算自己的大臣。 这对于一个天子而言,无外乎是奇耻大辱,憋屈至极。 他心知刘彻的怒火已全然埋在了心底,所以春陀想起了先帝。若是刘启还在,断不会让少年经历这些,更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遮掩情绪——总该是要发泄的。 等车停,他随少年一步步走去。 这一路来,有许多狱卒见圣跪拜,刘彻恍若未见,也对他们所有的言语恍若未闻。 潮湿阴暗的牢狱处处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天子仍有木香的衣袍在这里格格不入,更与眼前肮脏破旧的囚服云泥之别。 这一路或高或低的“陛下”不仅刺痛着刘彻的耳朵,也让一直蹲在角落失魂落魄的两人迅速爬来,手握丛棘,不顾掌心会被长刺生生扎出血口。 “陛下……” 二人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看着陛下逆着牢中唯一的光信步走来,最后堪堪停在几步之遥。 “罪臣,见过陛下。” 王臧最先退回一步,最后恭敬下拜,他与赵绾将这一句说得尤为珍重。 他们还未起身,腕上粗重的铁链就被一双颤抖的手握在掌中。 少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薄唇轻启,无言良久。 “两位大人,受苦了。” “陛下……”刘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多说,随后将两人扶起,围坐在房中唯一一张小案旁边。 他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环首四顾,仔细地瞧这牢中的模样。自幼尊贵的天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这里,更枉论是来此见自己忠心的臣子,曾经的老师。 “陛下。” 刘彻没有看向王臧,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被老鼠啃食出的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木洞。 “陛下不必为我等如此挂怀、忧心。” 赵绾接过王臧的话尾:“古之商鞅、韩非之流,皆因法策改新而五马分、狱毒杀,臣等既然选择要为陛下,为儒学一搏,自然也做好了流血丧命的准备。” 话语间,两人竟开始眼含热泪:“如若太皇太后要置我等于死地,请陛下——” “可朕是天子。”他插断了王臧想要说出的死志,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年少时的老师:“可朕是天子。” “难道保护不了自己的臣子吗?” 他望着他,想寻求一个答案,而沉默却是唯一的解释。 “……” “陛下此番只是做出取舍。” “取舍?”刘彻反问:“是取太皇太后的棋子而舍朕的人臣吗?!” 王臧叹气:“此番结局,皆是我等操之过急。”他重新下跪一拜:“请陛下自此,韬光养晦,以待重整。” “陛下,切莫再与太皇太后产生争执。”赵绾同跪。 “老师……” 这一个称呼让王臧愣了许久,他不敢相信地缓缓抬眸,双目猩红地看向天子,眼泪顺着皱纹横生的脸庞砸了下来,他颤着声音:“臣当年,并未教导陛下多少时年。” “但那段日子,臣一直都记得。” 他是汉景帝刘启为刘彻唯一安排的儒学老师,是让刘彻见识到了儒术风采的领路之人。王臧永远都记得当年尚且稚嫩的孩子会追问自己《诗经》何解,又何为五常,那种旺盛的求知欲望让眼前的孩子读过一本又一本晦涩的篇章。 “其实臣知道,先帝曾寻来的天下藏书经典,陛下全都读过,黄老、纵横、儒法之说也无一没有涉猎。” “旁人只道陛下是因为喜欢儒术而不惜触怒太皇太后,认为陛下年少而难免热血上涌。” “但臣知道,在陛下心中,是深思熟虑后觉得儒学更适合如今的大汉,陛下喜欢的,另有其说。” “朕……少时,”他一顿:“幸得老师。”坚强了许久的天子终于扬起头颅,红了眼眶:“当年老师被免,朕不觉如何,只叹无常,然对儒家仍有颇多不解,却无人能再为朕解答。” “臣等无能。” “朕近日来,只觉得无力。” 以往温柔的祖母逼迫他杀人,万人之上的天子却保护不了臣子。 “朕劝不了朝廷中那些迂腐顽固的老人,也不能动太皇太后盘根错节的根基,朕想为自己为天下寻求的出路也被拦腰折断。” 他突然想起窦漪房今日的言语。 “安宁?” “朕为何看不到祖母口中大汉四方安宁的模样,又为何每日梦醒,只觉得四面楚歌,满是风雨?” “世人皆不懂陛下,”赵绾接道:“臣也是。” “可臣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陛下选择了老臣奉献出一生的学术,这便是莫大的天恩。” “只要天下还有一个儒生,儒家就没有断绝,倘若陛下需要,便可重整旗鼓。” 刘彻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浊气。 再睁眸,方才的迷茫不定与不解踌躇便全部消失不见。 “朕没有认输,也不会输。” “更不能输。” “陛下圣明。” 少年回看两位大人的苍苍白发,婆娑泪眼:“可朕仍是不想,失去二位。” “朕……”他嗓子一紧,说不出话来。 王臧与赵绾对视一眼,随后千言万语只凝结做一句:“儒家在,臣等就在。” 他带有最后一丝期望地看向王臧,复又看回赵绾,视线在二人中不断扫过,却都是得到肯定且坚定的回复。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场死局,但十几岁的少年很难心死,更不会主动认输,他不认自己身为天子当真救不了两人。 于是他咬着牙,较着劲,转过身去。 迎向日光,刘彻再次踏上崎岖不平的来路,身后是赵绾与王臧震耳高呼的祝愿: “愿陛下,长乐未央④。” 无比珍重,一路生花。 殊不知少年的眼尾红成一片。 次日,牢狱传来了二人自尽而亡的消息,他们亲手断了退路⑤。 彼时一夜未眠的皇帝坐在书案一旁,不算宽大的手掌捂上面庞,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欲语还休,试图缓解情绪的深呼吸却加速了眼眶酸涩,那日未流的眼泪终究是在此刻的遮挡下涌了出来。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最憋屈的时候。 但他明白路还很长。 而窦漪房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她只以为是刘彻做得干净,所以对待那些入朝许久的儒生,便也只是罢免了窦婴、田蚡的职务,替换成了自己信任的许昌与庄青翟,其余的杂鱼就爱怎样便怎样,在她心中左右不成气候⑥。 海压竹枝低复语,风吹山角晦还明⑦。 一切才刚刚开始。 8. 平阳侯府 那场浩浩汤汤的巨大改革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为百姓的茶余饭后提供了新的话题,但也大多都是一笑而过。 小皇帝已安静了许久,宫外人认为他是认了输,但身为母亲,王娡却清楚儿子绝不会如此。 只是她越来越看不懂刘彻,也发现对方开始瞒了自己许多东西。 此刻,王娡不动声色地敛了眼中思虑,笑意盈盈地拈过眼前女子呈上的糕点。 “我们翁主①的手艺越来越巧了。” 女子笑颜如花,略带娇羞地搂上王娡的肩膀,轻轻倚靠:“伯母莫要再打趣我了。” 王娡浅笑着道了两声好,随后轻轻按住肩上的玉手:“你啊,不好别的,就爱琢磨这些个吃食,好歹也是一国翁主,淮南王的女儿。” 刘陵顺势起身,雀跃着转到王娡身后,为她捏上肩膀,她笑:“臣女可比不上父王,父王曾用黄豆做出了一种吃食,白如暖玉,状似香膏,口感绵软细腻,很是清淡②。” “哦?” 王娡来了兴致,刘陵便可惜道:“只是父王进京前尚且不知这东西能否久吃,此次便未能带给两宫和陛下尝尝。” “翁主有心了,”太后温和地继续问道:“淮南王离开时,怎么想着把你一个女儿家留在京城?” 话语间带了些许的责备,仿佛并不赞成一个父亲把女儿落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 “是我向父王撒娇求来的,”刘陵眉眼弯弯:“臣女上次来京城时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这长安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不清楚。” “但长安富饶,总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这一次父王来京朝会,臣女也是求了他好久,”说完,她微微撇嘴有些不满,配上一双无辜明亮的杏眼,显得很是古灵精怪。 “来了以后,他又是管着侄女,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尝,生怕我闯了祸给伯母和陛下惹麻烦。” 她在王娡遮唇轻笑下凑近,轻声带笑:“所以侄女是偷跑出来的,父王他啊,应该带着我偷留的书信回淮南去了。” “你啊——”王娡无奈地点了点她,“也不怕你父王生气,直接折回京城将你抓回去。” “他回到淮南,可是‘非召不能入京’③,他才抓不住我呢。” 刘陵微微抬起脑袋,带着恰到好处的骄傲:“侄女以后嫁了人便没有这般自由,所以现在,自然是要留在长安玩儿上许久④。” 许是这句话牵动了王娡内心敏感的地方,她不禁想起自己两个还在待嫁的女儿,还有嫁人后偶尔才会入宫的平阳。 她微微颔首,只说:“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都还是孩子,都不爱着家。” 刘陵有些疑惑地看向太后。 “往常三月才需去霸上祭祖,可今年彻儿早早地就去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也许只是觉得皇宫烦闷,想出去走走。” “宫内有什么可以烦闷的?”王娡笑着驳回了她的话:“只是性子野,最是爱玩的年纪罢了。” “太后说的是。”刘陵陪笑,便开始捡一些淮南趣事,换了话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陵起身告退。 笑意盈盈的女子在踏出宫门的一瞬间眸光低敛,那副天真温柔的神情被取代为面无表情的冷峻,眼中不加掩饰的算计被长睫轻轻遮住。 她刚刚本意是想试探出刘彻与窦漪房生有多少间隙,没成想让王娡一句就给了否定。 果然不好套太后的话。 她暗自腹诽,不料在抬眸时看见了眼前越走越近的田蚡。 只一瞬间,刘陵微微垂首,将笑意重新挂上嘴角。 田蚡最先顿住步子,目光紧紧跟随着面前正值桃李年华的美人,鼻尖开始绕上一缕缕勾人的清香。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见了刘陵杏眼微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对方斜眸一瞧,动人心魄的美眸里温柔且魅惑。 微微侧身的无声见礼,更衬其妙曼的身姿。 对视瞬间,刘陵又将目光缓缓收回,眷意绵长,这让田蚡老脸一红,无法从巨大的甜头中回过神来。 他伸手,只感受那红色轻纱的外袍被风扣在自己掌中,又似水般轻盈地飘远。 田蚡痴痴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艳红的衣角也飞落回长道的马车。 他的掌中,仍有余香。 —— 咻咻! 长剑破空,声鸣悦耳。 行进间两番左右撩剑之后,少年手臂挥动,挑出两个漂亮的剪腕花收锋入鞘,又两步越来,下跪复命。 一切行云流水。 平阳对这番赏心悦目的动作颇为满意。 她没有想到去年随手提拔的骑奴竟会给自己如此惊喜。 她起初只是觉得卫青此人擅于养马,骑术上亦有不小的天赋,但武功刀剑之事难免有所缺漏。 然而她在几月后的一次偶然中,遥遥一眼便看见了不断练习的卫青以及他面前不堪重负的木桩。 平阳那时贴身的骑奴就告诉她,这小子是个绝有天赋的。 此时的骑奴在贵族小姐们中也算得上是一种炫耀与比对的脸面,每逢登门造访,年轻的姑娘们总要比比谁的骑奴更好看,谁的骑奴更厉害。 看他们舞剑或是点到为止的对拼也算是少有的趣事项目。 她便在某一天让卫青跟着自己出行。 意料之中,卫青年纪虽小,比不得其他人精挑细选的成年男子,但舞得一手好剑,赢得了满堂称赞。 赢了总是风光的,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面,平阳也不能免去一颗欣赏美好的心脏。 所以她很是满意,从此身边便常跟了卫青。 只是平阳有一点始终遗憾——卫青养马的手艺她无处炫耀,所识贵女们鲜有她这般爱马、懂马之人,与她们交谈这些总有些兴致缺缺。 不过今日府中总算要来一位能欣赏的人了。 平阳敛不住笑意,但也有一些紧张。 刘彻日前差人送了信来,说是祭祖结束的归途想来她这个姐姐家里小住⑤。 天子的銮驾估计今日便能赶到,这也算是打了平阳一个措手不及,她赶紧下令让那些舞女排演练习。 不知能否有人入得了他的眼睛。 期间平阳有些无奈叹气,按照她对弟弟的了解,这番安排肯定是回家途中心情烦躁却又起了玩心,完全临时起意。 扯回思绪,她眸中带笑地吩咐卫青:“你去找韩娘,换上一些干净得体的衣服,随后牵上你的马,来寻本宫。” “诺。” 卫青得令退下。 手中的剑柄不自觉握得更紧,他最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 平阳没有想错,刘陵的话也不能算对。 刘彻的确是半路兴起,想要来看看姐姐,也的确是想到进宫后会有一点烦躁。 窦漪房对他经手的折子看管得更严了,生怕自己又下什么她不喜欢的命令。 那时距离两位大人自尽不久,天子被突然拘束着很是不爽,于是在某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他披上外袍。 冬日的风带着寒意,少年突然发现上一次这般还是父皇病重的那段时日。 他抬起头,静静看了许久,发现空中云絮被风轻推着离开圆月,一点一点,透出的光芒会逐渐将周遭照得更亮。 刘彻双眸微眯一瞬后,只觉得豁然开朗。 既然皇祖母这么爱管这些,那就都让她去管算了! 他挂上浅笑。 既然您想要个听话的孙儿,想要体验大权在握的感觉,那孙儿就遂了您的意。 而他自己正好可以空出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一桩大事解决,可小皇帝又有了新的烦恼,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解决,这也是他近来烦躁的原因。 跟窦漪房的确没太大关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同姐姐叙旧。 数月前,平阳公主和平阳侯曹时是第一批听令回到封地的列侯,二话不说就从长安的府邸搬回了平阳县的宅子。 刘彻知道这是姐姐支持他的方式,他心里总归是暖的。 等大驾进了平阳县,刘彻拉开帘子,远远看见早在那里等候的姐姐与姐夫。 姐弟之间相处,从来没什么架子,刘彻叫停了众人,然后下车骑上马匹,先轿撵一步过去。 平阳和曹时见状,转头吩咐好了身后一行人便上马去与刘彻迎面。 见面的虚礼皇帝没让二人执行,而是在看清平阳之后乖巧地叫了声“姐姐”,兴奋的尾音怎么也藏不住。 然后才转过头对一直无声的曹时道了声“姐夫”,曹时回礼。 三人回程放缓了步子,马匹并行。 “姐姐为何一直盯着朕看?” 平阳这时回神,心疼地蹙起眉头:“臣只是觉得,陛下比我离京时又瘦了许多。” “辛苦弟弟了。” 这次换成刘彻微微一怔,他登基以后,没有人再对他说过这种话,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心疼。 天子的目光柔和了很多,声音也放得很缓,安慰起对方:“只是最近长高了不少,所以显得又清瘦了些。” 他顿了顿,索性周遭无人,便又道:“有祖母在,朕又哪里会辛苦呢?” 辛苦的结果也只有付诸东流。 “来了姐姐这里,便不要再想那些糟心事了。” 平阳不想让刘彻想起伤心事,于是又转了话头:“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弟弟先去休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息一番,晚上姐姐再为你准备歌舞,可好?” “一切都听姐姐的。” 这大概也算是刘彻为数不多出的远门,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平阳县。 少年人总是容易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更不用说刘彻本就是个好奇心旺盛的性子。 他这一路走来见过诸多风景,桑叶农田、河流山川,甚至停过好一阵子,就为了看人如何播种。 感觉新鲜的同时却也发现很多农民好像并不开心。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种不悦绝不只是因为劳动繁重而带来的疲惫,但具体的他又没有太懂。 罢了。 今日不想这个。 他明白,此时自己只需要做姐姐的弟弟。 刘彻目光一移,就被平阳身下的骏马吸引住了视线。 三月和煦,乌黑的被毛光滑如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发亮,高昂的颈部健壮威武,身体健硕,步态却又轻盈高雅。 平阳好笑地瞧着弟弟发亮的眼睛。 “陛下要不要试试?” 自是不会拒绝。 刘彻上马后就在周围小跑了几圈,可惜地方太小,他意犹未尽地顺了顺马的鬃毛,极好的手感让他没忍住又摸了两把。 “姐姐真是得了一匹听话的好马!就算比宫中细养的精种良马也不多让。” 语毕,姐弟两个都来了兴致,就着这匹黑马又痛痛快快地聊了许多。 “不坐轿了。”刘彻看向平阳:“弟弟想骑着它去姐姐家。” 公主失笑:“彻儿,这可不是纯色的马。” “瑕不掩瑜。” 他当然看见了马胸前的一道白痕:“弟弟知道这是诸侯标准中的下马。” “但世上哪里需要区分那么多的尊卑,”他拍了拍马颈,笑道:“有此才能,何问出处?定不能再以颜色分别贵贱。” 少年默然片刻,“世间万物,皆应如此。” “那姐姐将此马送给弟弟可好?” “姐姐的好意,彻儿什么时候拒绝过?” 二人皆笑。 待一行人慢慢悠悠地回了侯府,刘彻心情大好,免了众人的礼节。 借此,平阳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少年讲道:“卫青,去将你的马送回马厩。” 刘彻闻言有些惊讶,问道:“他喂养的?” 眼前始终垂首的少年还没有他高大,看上去也要比自己清瘦一些,刘彻甚至怀疑此人有没有十五岁。 “奴婢叩见陛下。” 听见话头转到自己身上,卫青恭敬下拜。 “这可是姐姐亲自选拔的骑奴,”见刘彻更加好奇,平阳又问:“不若一会儿让他舞剑给你瞧瞧?” 天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多大?” 这让平阳犯了难,她确实不知。 于是卫青懂事地接过问题:“回陛下,奴婢今年十二。” 十八岁的少年诧异地挑了挑眉。 “看来姐姐不是寻到了良马,而是找到了良人。” 半开玩笑的语气在下一瞬急转而下,刚才的柔和暖意在此时骤然冻结,化为子虚乌有的冰雾,天子威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直视朕。” 微阖的双眸满是审视,掩盖着层层危险的意味。 几乎是命令的同时,卫青睫羽轻颤,不卑不亢又不慌不乱地挺身抬头。 视线上移,从凸凹不平的地面到天子精致细绣的云履,再到金丝装饰的曲裾…… 最后,是那双深邃俊美的眼睛。 那里有一片望不见底的汪洋。 卫青有一瞬间想到了他当年逃命跨过的黄河,汹涌、危险却又哺育两岸,生机与希望。 这就是天子,传闻中稚嫩且随性的皇帝。 看来传闻与事实多有不符。 半晌。 坚冰退散,气势收回,少年轻笑一声,换了神色。 “善。” 这是他的夸赞。 刘彻从卫青身边走过,又在其身后重新打量了一眼。 他突然想向姐姐要人了。 卫青的眼神纯粹不带欲望,凡人看见天子总归带有或期待或畏惧的情绪,但他都没有。那里只有一团不易察觉的火,隐藏在表面安若明镜的深潭, “姐姐,”少年笑着离开这里。 “他的能力绝不止于此。” 一锤定音。 他再望向平阳,那双眼中赫然是同卫青一样的烈火。 只是毫不掩饰。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人,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势力。 谁也不清楚这团火能烧到多大,刘彻也不知道,但他愿意给这名叫卫青的骑奴一个这样的机会。 生死富贵,皆为赌局。 9. 侯府初见 平阳侯府内,丝竹管弦,正歌舞升平。 公主已不止一回悄悄侧目,不动声色地扫过身旁的少年,却每次都见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眼前的美人们无一不是舞姿曼妙,风姿绰约,叫人挑不出瑕疵。但无论衣袂如何飘飘,眉目如何传情,那轻纱长袖到不了皇帝眼前,温柔媚意也进不了少年心底。 平阳瞧着明显陷入沉思的人,只好在心中无声叹气。 皇帝的心思跑去了别处,错过此番舞蹈的高潮,她也不张口劝些什么,只等下一场前的间歇。 其实她献上歌舞并不只是期待能有人得承恩宠,陪陛下入宫,亦是存着让刘彻喜悦放松,安抚弟弟的心思。 此时的平阳不得不承认,数月不见,皇帝貌似成长许多,不再能因为这些管弦享乐之事而放下心中不快。 “陛下。” 她许是无奈:“还在想那些事吗?” 回神的人面对询问点头复摇首,笑意很浅:“并不都是。” 思索一瞬后,平阳问道:“可是平阳县的问题?” 对方眼中闪过明显的诧异。 “自阿姐陪你逛看了一圈以后,你就愈发心不在焉起来。” 少年灿然一笑:“姐姐知我。” 他继续道:“平阳县富庶,朕所经一路也能见百姓美其服,安其俗,正如祖母与朝中众臣所言,四方祥和。” “只是弟弟不知这番场面能维持多久,也总觉得一切很是怪异,”他又想起那天牢狱中的一切:“亦是怀疑这天下百姓是否真的乐于其业。” 话音未落,姐姐的掌心便轻轻扣上他的手背:“你在不安。” 她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 “没有。”他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反过来安抚一下姐姐。 “只是有事悬而未决,总觉得不太心安。朕以往以为大汉的问题在于边境袭扰,黄老固化……如今上位许久,却越发觉得并不尽然。” 说到此处,他突然轻笑:“好若当初,以为只要做了皇帝便可以大权在握,随心所欲。” “想来总是天真。” “……” “彻儿小时候总是喜欢黏着父皇,”平阳接过话尾,用了些力握住他的手:“但母后当时的寝殿到未央宫的路很远。” “父皇政务繁忙,不能日日都来陪着弟弟,”想起那些曾经,阳信也不自觉露出怀念,温柔且眷恋。 “那个时候,你还不太会走路,也不会说什么话,却总是晃晃悠悠地往殿外跑,又被不明所以的我或者南宫抱回来。” 她掩唇笑出声:“每次都要蹬腿大叫,哭出眼泪来示意不满。” 眼见少年越来越害羞,她继续说道:“后来过了好几日,直到父皇从你总是‘逃跑’的方向行来,母后与我才恍然大悟。”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宫之间的路上有了很多的宫女黄门,他们都知道会有一个摇摇晃晃的金贵幼童不断尝试着走到天子的宫殿。” “彻儿也是在那条路上,学会了行走。” 她望向刘彻:“一晃多年,当年跌跌撞撞的孩子如今成了天下的主人,入主他年少时最爱的行宫未央。” “这条路,你已经走到了终点。” “……”少年沉默片刻。 “而现在,朕的面前有了另一条路。” 阳信微笑颔首,她眸光坚定,话语不容置疑:“父皇与我都知道这条路的结局,也知道你会走到那里。” “只是这沿路风光究竟如何,便只有弟弟自己才能亲手描绘。” 刘彻微怔。 “蹒跚幼童尚且不惧宫路迢迢。” 大汉天子,更不会怕道阻且长。 他没有将下半句同阳信讲出,而是唇角微扬,温和却带着野心。 阳信只看这笑,便知晓一切,于是放下心来,感慨自己终究小看了陛下。 她的弟弟从来都是这样自信的天骄。 —— 他不记得过了多久时间,又看了多少歌舞。 金浆美酒,玉卮摇摇。 甘蔗所酿出的清甜绕于口舌,酒气真丝般轻轻缠上他的思绪,少年双眸微阖,在朦胧中倦意地撑起下巴。 熏香扰扰,琴声悠悠。 许久未有的松弛正拉着他,走进一场微醺。刘彻睫羽虚掩,眼前似轻纱落覆,不见真切,故而灵魂神游,周遭迷离。 仿若恍然间撞上一盘珠翠,进而宝玉摔落、碎裂清脆,才使远方云雾前听得一声余音袅袅,黄莺出谷。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山间林野,幽潭清泉。 他要走近,去找黄莺的来处。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她在哪儿? 酒杯倾倒,一瞬清明,他望入一片阑珊灯火,烛光幽弱,美人在兮。她们手指翻舞,琴弦颤动;她们笑意嫣然,声动梁尘。 他站起身。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他听得见这里有一道天籁的声音。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终于,万花丛的蝴蝶寻到角落盛开的野花。 他们中间隔了一株烛火的幼苗。 摇曳的火光将那一身青色衣裳的女子挡在后面,桃羞杏让的容颜隐隐绰绰地藏匿其中。 她似乎唱得入神,没有感受到炙热的目光,也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声响。 淡雅的少女吟唱依旧,快乐而又满足地徜徉于歌声。她在这首用来称颂君王的歌曲里唱出了另一种意味,不只是诚挚的祝福。 此时酒气已经散了干净。 刘彻有一瞬间在想,她或许很适合去唱卫风。 嫮目宜笑,蛾眉曼只②。 珠圆玉润的嗓音依旧牵上他的神魂,少年许是又醉在了高山。 —— 卫子夫刚刚下场,公主身边的李姑姑便来拉住她的双手,一边欣喜若狂地对自己连道三声好,一边扯着自己往更衣的房间快步走去。 “不行,这一件太素了。” 李姑姑嫌弃地扔掉其他婢女拿来的衣服,又在另一边挑挑拣拣,嘴里不停念叨着不行。好不容易看中几样,又在她身边比了比,随后又扔到了一旁。 卫子夫有些懵,略微局促地拽起李姑姑的衣袖。 其实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但是这未免太过震惊,她不敢肯定,也不敢多加幻想。 李姑姑好像挑到了心仪的衣裳,这才满脸堆笑地对她说:“好子夫,不愧是姑姑我挑上的美人儿。” “争气,你可太给我们争气了。”她推着她到里间,又招呼人卸下她的首饰。 “公主和我都以为此次要无功而返呢,”李姑姑说着又是兴奋地点了点她的鼻尖。这一下仿佛点醒了还在发懵的人,卫子夫美眸微瞪,不敢相信:“姑姑,您是说我……?” “是啊,是啊。”她的笑一声赛过一声浓厚③。 再往后的东西,卫子夫便听不见了。 她脑中有一根弦,嗡的一声断了。 这晕晕乎乎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她早在姑姑的安排装扮下重新沐浴,穿好新衣,抹上淡妆,已然随同侍从走上了前去客房的路。 十六岁的少女在门前终于找回了些许的思绪。 她要迎来自己第一次有望脱离奴籍的机会。 用美貌,用歌声,用自己的一切去讨好谄媚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乞求他的心疼与怜爱,祈祷他能大发慈悲。 她为自己悲哀,却也为拥有这条出路而庆幸。 她曾想过自己会被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年轻,也许苍老,也许温润,也许残暴,也许是世家大族,也许是长安新贵……偶尔少女怀春,与姐妹相行说着玩笑话语,才会调侃着畅想那遥远的王侯将相。 但绝不会有此间房中的男人。 纵使服侍公主几年有余,卫子夫也不曾敢肖想那位年轻的帝王,天下也没有女子敢去幻想,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讴者。 “来人,更衣。” 少年原本清澈的嗓音因为倦意而透着慵懒,想法中断的少女在旁人的示意下一个人推开了木门。 这一次换成他的声音牵上她的掌心。 皇帝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难掩好奇,于是借着用来遮挡装饰的红帘,悄悄抬眼,想瞧一瞧传闻中的人物。 只可惜绸缎华贵,叫她看不出来痕迹,只能再借绢布的屏风偷偷看一眼背影。 只一眼,便是长身玉立。 “嗯?” 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朝向她这里偏了头颅。 卫子夫连忙慌乱地低头,快速压下了视线,但少女娉婷,仍是温婉地走出屏风遮挡的盲区。 她似乎肌肉记忆般地行礼、起身,按照着最标准的服侍过程缓步进行,因为她的思绪已经再一次乱在了春天。 许是酒醉熏陶,又或许本身就是这样的烟嗓,那一声语气的疑问竟让人听出些许温柔的意味。 直到纤细净白的双手触上对方熏有檀香的外衣,未经世事的少女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颊。 她明白,面对皇帝,只做讴者婢女还是进入他的后宫,公主为她选了后者。 也是她想要的选择。 她想要试一试。 但这就意味着她要考虑一些她不曾想过的问题。 卫子夫始终低着头,脸上无法散去的热意反而让她更加害羞。 她突然想到那些已经成亲的姐妹,她们总说有的宽大肩膀、男子气概会让人心神荡漾,有的只能眼睛一睁一闭随意草草地祈祷结束。 卫子夫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处于前者。 但她还是有一种慌乱。 她是歌女,以往所说的侍奉也只是去到人前唱曲儿,或是陪笑陪酒,但今天很显然,要有另一种发生。 可她并不会那些房事。 何况这个人是天子,他只需要振臂一呼,天下的貌美女子都会被送到他的面前,想要什么都会拥有。 自己只怕是木讷。 同理的,如果她让陛下不开心,对方随时可以惩罚自己,甚至能要了她的性命。 然而公主和姑姑把她送进这里,如若不成,自己又岂非辜负? 少女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于手腕处传来的力量。 略带新奇的天子含着浅淡笑意:“你很怕朕?” 她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颤抖,恍若惊雷,慌忙请罪。 但少年用了力气,没有让她跪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停滞让她一瞬间忘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礼节,抬起头来闯入了一片汪洋。 高挺的鼻梁凸显五官立体,薄唇轻合正勾着一抹笑意,上扬的剑眉在这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添了些不怒自威的锋利,又眼尾上翘,眼波流转。 她看见了瞳孔中的火烛,也看见了微怔的自己。 她从未在男子身上见过这样漂亮的丹凤眼,也未曾见过如此俊朗的男子。 “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民,没有人会不畏惧天子的威严,奴婢更是。” 卫子夫在诱惑里说出了心声。 这下听了长句辨出声线,又瞧见了少女的容貌,他终于确定这就是刚刚宴会上的那个歌女。 刘彻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阳信的安排。 姐姐真是的…… 虽已娶妻但也未曾扩充后宫的少年也算初经此事,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奉送上来美人,他有些不自在。 又看卫子夫只穿了一件红色的薄衣,身体曼妙的曲线在这其中若隐若现。 姐姐! 少年突得有些羞恼。 但见她似乎出神,好像还未从眼前的事反应出来,刘彻也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你刚刚那曲小雅唱得很好。” 卫子夫想起自己刚刚忘我的歌唱,脸又红了几分:“谢陛下,能得陛下喜欢是奴婢的荣幸。” “寓情于声,寓情于曲,”刘彻又问:“你可知这首曲讲得是什么?” 她欠身:“回陛下,奴婢初听时只觉得此曲成调含蓄却又高昂奔放,有一种娓娓道来又殷切期待之意。” 谈到歌曲,卫子夫明显有了笑意:“后来奴婢知道,这是当年召穆公用来表达对新王的期盼与鼓励。” “但朕听你的歌声中,似乎并不止如此。” 卫子夫一怔。 只听少年骄傲一笑对自己说:“祝福才更像是你的所思所想。” 陛下竟然……听出来了。 见她诧异,刘彻也心情颇好地继续讲道:“朕也通乐理。只是不知,你为何如此?” “……” “召穆公是周宣王的老师与臣子,而奴婢只是侯府中一个低贱的讴者,”她低下头,又一次认清了尊卑,“奴婢不敢对陛下表达期望,但也——” 她顿住,不太敢继续说下去。 “也什么?” “但也真的希望陛下能得偿所愿。” 她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刘彻的审视。 卫子夫这才骤然想起姑姑对她说的话: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伪装成任何样子。 所幸,她刚刚一切都是真实且真心的。 果不其然,她明显感觉到刘彻的气势又降了许多,是因为他确定了自己的心口一致。 刘彻已经褪了外衣坐上床榻,卸下高冠的墨发瀑布般垂了下来。 他眼含温柔。 “夜还长,再根据你现在的心情,唱一首卫风吧。” 但刘彻没想到会是《木瓜》④。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少女没有抬头,正红着脸。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而少年看着她,也红了耳朵。 他们都在求爱。 后来烛光摇,纱衣落,帷幔轻。 他找到了他的黄莺,云雨巫山赴。 —— 入宫的马车即将启程。 陛下竟然真的要带她入宫。 即使一夜荒唐,卫子夫还是不敢想这真实发生的一切。 她的前途命运似乎朝着一个惊人的方向奔去。 纵然前路仍旧模糊,深宫内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但她是喜悦的,甚至说,她从未在十几年的生命中如此开心过。 陛下与公主免了他们一家所有人的奴籍⑤。 他们都从任人宰割的奴隶变成了自由的平民。 如果是这样,那她自己就算在深宫中度过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呢? 况且。 她又想起那坚实可靠的臂弯。 少女怀春地又红了脸,让来此的平阳见状笑出了声音。 等卫青拿好自己的包袱来时,看到的正是平阳牵上卫子夫的手,将她拉到一旁抚着她的后背。 “去吧,切记好好吃饭。” 公主折下门口一枝桃花,将它递了出去,她笑:“努力吧,以后花开结果时,莫要忘记了我。” 卫子夫接过桃枝,郑重地回了一声诺⑥。 待少女上了马车,队伍也开始徐徐前进,卫青握着包袱的手紧了又紧。 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陪姐姐一同入宫,也只有他自己⑦。 不自觉间,他已与平阳公主隔空相望。 他曾经的主人对他柔和了眉眼。 “去吧。” “卫青。”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拥有“卫青”这个名字。 马车渐行,他必须要走了。 卫青突然下跪,少年的头叩在地面上交叠的手掌,珍重施下他最后一个跪拜的礼节,告别他的主人。 他再起身时,目光灼灼。 “谢谢您,公主。” 三月时节,春和景明。 少年背上行囊跃上骏马。 她见证他奔向日出。 这里的每个人都自有天地。 10. 命运奔赴 在銮驾晃晃悠悠进宫的时候,天子收回视线端正坐姿,颇为不舍地拉下了半开的窗纱。他还是在一个爱玩的年纪,不足两月的公务出行只恰到好处地增长了他对出游的渴望,并没有消减他丝毫的玩心。 原本有皇帝的身份让刘彻放下这些,他也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但是经历了新政的失败后,他早已料到此刻未央宫内等自己批阅的奏章必是寥寥无几且鸡毛蒜皮,更说不准都是些五湖四海的大臣无趣的问安。 右不过天大的事祖母还是会差人来问他的意见,他也乐意在窦漪房的眼皮子底下做一个看似乖巧的皇帝。 但刘彻没想到,他回宫处理的第一件事竟然如此……荒谬的好笑。 起因是他刚刚入宫门没有多久,就听不远处有了些许吵闹但并不真切的声音,又过了半晌,声音由远及近,銮驾也停了下来。 这时他才听清一群人在不停地喊着饶命。 这让刘彻有些摸不着头脑,春陀为他拉开车帘,就见五个长得不高的小人儿正齐刷刷地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安,随后又开始哆哆嗦嗦地哭着求自己放他们一条生路。 刘彻:“……” “谁说要杀你们了?” 皇祖母?母后?舅舅? 少年眉毛一拧,这些人都没道理染指他的人啊。 “回陛下呜呜呜。”领头的侏儒发声却吹出一个不小的鼻涕泡,刘彻强忍笑意让他先擦擦再讲明缘由。 “是公车令①大人告诉小臣们的,他说陛下觉得我们既不能种田又不能打仗,对大汉没有用处,所以要杀掉我们,陛下啊——”说罢,侏儒跪地长嚎。 他很想求情,却突然觉得公车令说的是对的,他们这种生来就长不高的人,既不能扛起锄头种地,也不能拿起兵器打仗,如今留在宫中能为陛下养马已是万分的福泽,不应该再求别的,但是他想活着,他当然想要活下去。 刘彻看着这场景却怎么看怎么滑稽,最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好了,好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足够在已经安静的人群中传开,满是安抚:“朕从未说过那样的话,也从未如此认为,以后也不会。诸位虽不能深耕细作、行兵列阵,但朕此番出行之御马却无一不出于尔等。” “天下之民众各有天赋而安其职,优而胜者则谓之英杰,尔等侍奉于天子左右,何尝不算佼佼?” 等皇帝挥退感激涕零的几人后,春陀就做好了听命的准备。 “传东方朔,朕要问责。” 刘彻冷下脸。 这个不着调的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春陀笑着领了命,等刘彻回到了未央宫后他迟疑着开口问道:“陛下,卫姑娘那边怎么安排?” 刘彻这才想起自己从姐姐家带走了人,他喝下一口热茶思忖片刻:“后宫的事都交与皇后定夺,皇后说如何便是如何。” “诺。” “诶,”他叫住转身的春陀,继续道:“让卫青去建章宫任差,不予任何官职,朕就是要他以未知名做起。” 天子的眸中又出现了那不曾熄灭的野心。 这是他的计划,也是给予卫青的另一个考验。 东方朔来得很快,因为他知道刘彻必会传召自己,所以早早地就在司马门不远处等着。他如初次面圣那般愉快地下叩行礼,丝毫看不出要被问责的慌乱。 刘彻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重新板起脸,愠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平白无故造他的谣言。 谁料东方朔不慌不忙,颇有些风趣地开口:“小臣这样也是不得已的啊!” “侏儒身高三尺,而我身高九尺,我吃的必定要比他们要多,可我们之间的俸禄却是一样,总不能是撑死他们饿死小臣吧!”说罢他先来了委屈:“陛下不愿意重用小臣的话,就干脆放我回家,我也不愿再白白浪费京城的粮食!” 这一番话下来春陀已经听傻了眼。 饶是他已经服侍两代帝王,陪同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大臣,还是头一次见把涨薪水升官职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幽默风趣的。 “噗嗤。” 刘彻这一声没绷住,随即便笑得更加大声。 东方朔偷偷瞥见皇帝捧腹大笑也不禁暗自松了口气,随后继续装作梗着脖子看向一边。 等门口的守卫再见东方朔的时候,只见刚刚低头弯腰碎花步走进去的人儿现在昂首挺胸大阔步,双手往腰间一插。 无它,陛下刚刚升了他的官。 当天下午他就溜到了心仪女孩儿的家门口: “柳姑娘,你现在也可以称呼小生为金马门待诏②。公车令?我东方朔天造之才,陛下可不忍心把我区于那一个小小官职!”③ 东方朔吃着酒,追着美人,肺腑一片激荡,畅想前途万里,夜空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即使天阴云蔽,不见星月。 —— 有人觉得前路坦荡,有人却不得不迈出不安的一步。 卫子夫正跟着春陀吩咐的小黄门一步步走进深宫,随着后者的介绍认识两侧不同的亭苑与宫殿。她明白自己正走在去往椒房殿的路上,要去见传闻中的皇后。 她曾听平阳公主说过皇后殿下反对陛下广开后宫,甚至为此与太皇太后闹过脾气。其余的,她就只知道皇后陈氏是皇帝的表姐,窦太主的女儿,太皇太后的外孙女,是千娇万宠下长大的高贵女子。 对皇后本就不多的印象再加上自己略微尴尬的身份,这一切都让卫子夫很是不安。 “大人。”她压低声音叫住小黄门,再将一片小巧玲珑的金叶塞到对方手中,这是临行前公主特意给她的东西。 她未将问题问出,但收了金叶的人自然懂得她要问的东西,于是小黄门笑眯眯地对她说:“卫姑娘,一会儿见了皇后切记礼仪周到,莫要以为有陛下……定要低调小心为妙,皇后若问了什么东西,定要抛去宠爱,避免提及陛下,尽量顺着皇后的意思说话,至于旁的是好是坏,只能卫姑娘你自己掂量了。” 话音并没有落下多久,小黄门停住步子,身体微微侧过:“卫姑娘,前面就是椒房殿了。” 也许不必对方的介绍,卫子夫也能一眼认出来那座富丽堂皇的建筑,那是在这庞大肃穆的未央宫群中唯一呈为娇粉色的宫殿,俏丽而不失端庄,从殿前的双阙开始,卫子夫不得不被这宏伟的一切所牢牢吸引。 那是平阳侯府半分不能比的辉煌,住着历代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走到近处,她甚至可以嗅到这座宫殿淡淡的芳香,是花椒及花瓣研磨成粉的味道④。 踏进殿门的那一瞬间,卫子夫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似灵魂深处的共振,是自己生来就会与这里产生一种联系。 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她压下这样的疑问,顶着上方淡淡的威压,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礼节,恭顺地俯下身子。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卫子夫始终叩着头,上方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她便也忍着双膝逐渐清晰的痛。好像并没有过得太久,她清晰地听见了竹简卷合时的相碰。 “你是陛下从平阳府中带出来的?” 这个语气不急不慢,平淡中掺杂着性子使然的傲气,疑惑里又带着一股慵懒。 “回皇后娘娘,奴婢是。” 卫子夫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看向自己的视线,唯独没有正前方,上面的皇后似乎并没有看向自己。好半晌她才听见一声冷哼,随后便得了掌事宫女的令起身。 “你既是姐姐送给陛下的,陛下与本宫也不好驳了姐姐的面子将你送回,但是又不能太过偏袒于你。” “既然陛下已经将你交付于我,又是歌姬出身,本宫便赐你为家人子。” 陈阿娇⑤将手中看尽的书卷递给一旁服侍的宫女,这才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台下的女子,但也仅仅是一眼,便又拿过了另一卷。 “本宫乏了,退下吧。” “诺。” 卫子夫谢恩后,随着安排好的领路宫女离开了这里。她不敢偷看皇后的模样,皇后也不曾让她抬头见过自己的样貌,但是短短几句话已经让少女对皇后有了新的印象——骨子里带着天生的不容置疑与反驳的高傲。 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下马威敌意,也不是看人下菜碟的虚伪伪装。 卫子夫出门时明显松开了紧在胸口的气团,这场见面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要轻松缓和了许多,似乎后宫之中也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可怕。 十六岁的少女露出明媚的笑容,步伐也明显轻快。 总会更好的,一切都是。她这样想。 夏栀能察觉到自家皇后的心情并不好,虽然那双玉手正抚着冰凉的竹简,但她的目光却没有在那里焦聚。 她正想着如何去宽慰,就听见皇后的一声讥笑:“陛下第一次带女人回宫,我还以为他会有多在乎这个歌女,其实连给本宫送旨许一个位分的兴趣都没有。” 夏栀递上稍稍放凉的汤药:“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是因为娘娘是中宫之主,陛下尊爱,这等事情陛下定是全心全意信任着您。” 陈阿娇被这扑鼻的苦味熏皱了眉头,对夏栀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忍着苦喝下一口后就上了新供的蜜饯:“这样不被重视的女子,不需要多久就会被陛下遗忘。” “忙起来,就连本宫,也未必会被记得。”她将最后一点药饮尽,就算再苦也维持着自己得体的神情。 “祖母,母后,姐姐,她们送来那么多的女子,又有什么用。” 陈阿娇眸中闪过一丝难过:“他应该更想和那个韩嫣⑥同床,和那些大臣的政务共枕,一年的时间里又有几天能分给后宫。”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 其实她并不在意卫子夫,也不在意后宫里其他的女人,因为她们都对自己的地位毫无威胁,因为她们都得不到刘彻的爱,她自问与刘彻青梅竹马,感情总要比这些人来得更好。 纵然天塌下来,她也有皇祖母顶着。 —— 春去夏来,时间转瞬过了两月。 卫青在建章宫⑦里仍旧是一名小卒,按部就班、尽职尽责地工作。他与人真诚,交谈时总是挂着笑意安安静静地听着,就连旁的宫殿都听说建章宫来了个听话的好苗子。 但建章宫新晋升的骑郎⑧公孙敖却并不觉得卫青有多乖。 他算是这里第一个认识卫青的人,卫青来报道的那天就是由他带着卫青熟悉差事,那个时候他就很喜欢这个老实的弟弟——不可否认,“乖”确实是公孙敖对卫青的第一印象。 但现在,他只觉得卫青也没有那么“乖”,反而越来越觉得卫青身上有一种狠劲,甚至有时候比较执拗。 比如强迫自己在规定时间内认完多少字,读完什么书,即使没有人监督也一定要完成自己定好的扎多少时间马步,射箭有多少准头。这种情况下往往都是不听劝的,哪怕再苦再累也只有笑着含糊其辞,然后礼貌拒绝或者干脆换了话题哄着自己揭过。 偏偏公孙敖还每次都上当,不自觉就信了卫青。 月前公孙敖过了一个难忘的生辰,训练时不小心割断了手腕上姐姐给自己编的红绳。这其实不过是一件小事,但这是公孙敖姐姐远嫁之前留给他的东西,他平日最是珍惜。 建章宫里任差的都是些十几、二十几岁的青年,公孙敖自诩是众人的兄长,也拉不下来面子掉眼泪,最后还是没忍住放声呜咽。 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就陪他喝了一夜的酒,宽慰了他一夜,公孙敖感动得不行。 那时卫青并没有留下,公孙敖也觉得很正常,毕竟自己那时还不是骑郎,任命的也是仅仅比卫青高了一等的小官,他从来都不是被许多人讨好的对象。 但是第二天自己来的时候,卫青往他手里塞了一瓶包装丑陋但很干净的新伤药,又掏出了手帕里包裹着的一条很新又很像自己那根的红绳。 公孙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腕上被割了个伤口。他看着卫青,卫青就笑着帮他包好了伤,又把红绳放上去比了比:“我昨夜跟二姐学了许久,又想着记忆中的样子,应该是这么一个款式。” “公孙大哥,你看这样可以吗?” 他其实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哭这条红绳是因为那是姐姐编的,所以卫青不知道他伤心的具体缘由,他们都以为他是单纯喜欢,但是卫青还是努力给自己编了一条这样的绳子。 公孙敖登时鼻头一酸,搂着不知所措的卫青蹭了他一衣服的眼泪,最后从怀里拿出一根残绳:“兄弟,能麻烦咱们姐姐把这根编到新的里面吗?” 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他认了卫青这个兄弟。 “以后大哥罩着你。”公孙敖呜呜地说出这句话。 “好啊,以后有劳公孙大哥了。” 他记得卫青这么说。 现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公孙敖总是臭屁地亮出那节红绳,新旧缠在一起,颜色深浅不一,但他不在乎。 “卫青,随大哥一起去甘泉宫一趟。” 新骑郎很喜欢出行的时候带着卫青,因为他想让更多的人认识他,说不定就能遇见什么慧眼识珠的贵人。 也算不负他望,卫青此番甘泉宫之行还真遇上了一个怪人。 彼时卫青处在甘泉宫的居室,不远处铁链相撞,叮当哗啦,他别过头看去,一双伸不开的手正朝向自己奋力地挥着。 “大人,大人!您来,您来……” 卫青见他激动到发抖,颇为疑惑地走了过去。 11. 钳徒相面 “大人!大人,您再近些!” 卫青这时才看清逆着光的人披头散发,仪表凌乱,脖子上还戴着一副沉重的铁枷,面上却难掩激动。 原来是居室的囚徒。 “你有何事?”卫青蹙着眉。 囚徒看他的目光实在黏腻,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双手明明被枷锁禁锢,还要费力地伸出十指掐来算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越算越激动,最后猛地抬头又仔仔细细瞧了瞧卫青的模样:“您是天生富贵的相貌,将来是要被封侯拜将,前途无量的命数啊!” “老朽刚刚远远瞧见您的模样,就知道您必定会是大富大贵之人。” 卫青先是愣了一下,又看向四周发现确实没有旁人,最后不太确定地对上囚徒殷切的目光。 两个人对视一瞬,卫青不在意地笑道:“老先生,我是奴隶人生的孩子,每天只要不挨打受骂就已经心满意足,怎么可能封侯呢?①” 听了这话囚徒不满意了,拼命地扭着脖子摇头:“不不不,您一定可以,我给人相面绝不会出错!” “行了老李头,没听人家说自己是人奴之子吗。”被称作“老李头”的人身后出现了另一个戴着手链脚铐、满脸络腮胡子的囚徒:“能从奴隶再到这宫里头任差,怕已经是富贵的命了。” 卫青认同地笑了笑。 紧接着络腮胡子开始吐苦水:“您别听他的,他上次开口就给一个官爷相面,把人家哄开心就行了呗,偏偏还要说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李老头不服气:“老朽那是实话实说!” “没看人家当时脸色都变了吗!生气了小心他揍你!” “嘿你这个小辈——” 眼见争执越来越激烈,少年连忙出声劝架。没成想隔着铁枷吵起来的二人还没完全安静,他自己就被不知道何时回来的公孙敖一把捞走了。 “公孙大哥,他们?” 公孙敖刚刚和甘泉宫的人对接完一项任务,远远就听见了他这几日最难忘的声音,探头一瞧,果不其然看见卫青站在李老头面前。 他内心顿时警铃大作,二话不说,拉上卫青就往外走。 “不用管他们,那姓李的说的话你更不用在意。” 他越说越有些气愤:“那老头上次见了我说我未来能封侯,结果转头又说我命里缺贵人。” “贵人?” “可不吗,”出了居室,也听不见李老头的嘶喊之后,公孙敖松了手:“说我要是找不到贵人,我这辈子的仕途可能就要早早地拦腰折断,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甚至丢命。可我去哪儿找那劳什子的贵人?” 卫青惊讶:“这么夸张。” “所以无论他与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公孙敖说这些话时有些不自然。 毕竟他这几日就是因为李老头这几句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睁眼闭眼都是“封侯”、“贵人”,头发都愁掉了一把。 所以刚刚遥遥看见二人对话,他担心卫青听了什么不好的话而像自己一样不悦甚至犯愁。 毕竟很多东西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公孙敖没听清老李头到底对卫青喊了些什么,但他还是重心长地拍了拍后者的肩:“别怕,就算以后真发生什么,有公孙大哥在呢。” 卫青见他说话时愁容满面,明显还是忧心这几日前相面的结果,倒是真不在意囚徒话语的少年笑道:“他刚刚也说我未来也能封侯,估计是逢人就会这么讲,公孙大哥也不必太在意。” “真的?” 得了卫青的肯定后,公孙敖嗫嚅了两下最后大手一挥:“那老头平时说话也疯疯癫癫的,我当然不可能信了。” 还不等卫青笑着附和,公孙敖就心虚般推着他去了另一个居室催着干活。知道大哥要面子的少年也就选择不再说些什么。 此来甘泉宫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忙活了一个下午就开始启程回去。 路上卫青察觉到公孙敖时不时瞄向自己,一副心事重重但不好开口的模样,少年笑着问他:“公孙大哥有什么事吗?” 公孙敖闻言挠了挠头,想了又想,最后叹出一口气:“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这心里还是挺希望他准的,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若有机遇,谁不想闯出一番能光宗耀祖的名堂,还是封侯这种大事。” “只是这贵人……”说到这里,他又犯了难:“要不我回去再让他给我指点一下?不行不行,不能全信他的,我应该再找别人给我相看一下!” 卫青想,如果不是坐在马上,公孙敖也许会一边背手转圈一边自言自语。 半晌,公孙敖突然一拍手:“卫青啊,你和我一道儿去瞧瞧怎么样?也看看你的仕途。” “我就不了,”卫青摆手拒绝:“我不是很在乎这个。” “这你都不在乎?!”公孙敖惊呼:“那你每天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 公孙敖不认可地摇头感慨:“卫青兄弟,你年纪尚小,可能不太理解这种感觉。但这世上,少有人能禁得住加官进爵的诱惑。” “你长大就懂了。”他最后一锤定音。 卫青噗嗤笑出了声。 “别笑,”公孙敖很严肃:“我听你以前的同期说你毫无上进之心,纯洁得很,我以前不信,现在是真信了。” “那我可能和大哥相反,”卫青语出惊人:“我以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但现在想来,其实也不是。” “我之前想过,想过往上爬。” 以往不觉得自己追名逐利是因为他确实不想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但外甥霍去病的户籍却始终压在卫青心上。 如果真的能做官,如果真的能拼出一个前程,那去病的户籍还会上得如此困难吗? 还需要二姐殚精竭虑、节衣缩食却依旧忧愁吗?他们一家人又是否都会脱离奴籍呢? 卫青不缺少在郑季那里受到虐待可以一走了之的魄力,更不少那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 但是那样的出身,除了靠谄媚与讨好,又能如何呢? 他为此独自痛苦挣扎了许久,所以才若有若无地下意识努力提升自己,到后来形成了习惯。 只是没有想过上天的又一次眷顾,峰回路转的柳暗花明里,他没有折断脊梁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在入宫的第一个月时便审视了那时的自己,平静发现自己也不是他们所有人口中的随遇而安。 但是现在,卫青真诚道:“我之前侥幸做了平阳公主的骑奴,又因公主有意引见而遇见陛下,姐姐又得幸进入后宫,一家人也脱离奴籍,如今又结识了公孙大哥你和建章宫的兄弟们。” 已是中夏,闷热的时节里太阳正毒辣地悬在上空,两个人都被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坠在脸颊。 “这已经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最美好的生活,”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所以我已经别无所求,但如果真的要说出一件的话。” “公孙大哥,我们,会打仗吗?” 公孙敖被这个问题稍微拉回了震惊的思绪:“这……就要看陛下了。” 打仗,怎么打,又去哪里,去和谁作战? 公孙敖的心头骤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他的理智告诉自己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的情感驳回了理智带来的唯一请求。 因为那几乎是大汉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子都想过拼命搏杀的敌人——匈奴。 “你……”公孙敖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其他的音节。 “我幼时曾见过许多边境而来的难民,”卫青语气平稳,带着一层浅薄的笑意却十足坚定,“那时我就想过,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自己可以拿起兵刃。不求功名利禄,只为冲锋陷阵。” 话落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平阳公主。 卫青抬起头,用手轻轻遮掩住了太阳,借着余阴看过天上掠过的一路飞鸟。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晴日,他方一剑舞毕,就见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收刀入鞘复命时才听见主人问他:“卫青,你可想入宫为官?” 他记得自己说不想,也记得公主缓缓摇头,精致的步摇只是微小地晃动:“不,你应该要想。” “不要被出身限制,要飞,就飞得高些。”他的主人喃喃自语着。 “如果真的没有那样的限制呢?” 他记得自己那时说了与刚刚公孙敖交谈时差不多的话。 ——若有那一天,奴婢只想上阵杀敌,其他的,奴婢从未想过。 最后是卫青兴许会铭记一生的,公主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卫青放下手掌,以一笑回敛了所有记忆。 平阳公主对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的希冀或许远不止让自己入宫当差,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安于现状又是否对得起公主的引见与期待。 他似乎隐隐有了新的苦题。 公孙敖嘴唇翕动,最后才将目光从卫青身上撤回,语气飘忽,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有时候,真的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卫青笑笑,不可置否。 “提到行兵,我前几日听说之前出使匈奴的博士公孙弘回来了,”公孙敖换了话题:“陛下似乎对他的复命之言很不满意,甚至直言他没有才能。” “最近他好像一直告病。” —— 公孙弘这个病是真是假,朝堂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怕是以后都难好。 刘彻干脆以此免了公孙弘的官职。两日后,一直对外宣称卧病在床的人打包好行李,坐上了当年辕固生坐过的马车选择归乡,沿途留下一路的长吁短叹、郁郁寡欢②。 天子并不在意一个博士的去留,他仔细地想了想公孙弘复命时的说辞,也只是为了找寻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惜并不如愿。 自继位以来,刘彻重新申明了与匈奴和亲的各项规定,强忍着不快下令要厚待匈奴,并与之互通关市③。 如今又到了秋天,这是匈奴最活跃的时段。 近日,两宫或者说是太皇太后开始风风火火地挑选和亲的人选。刘彻对此全无兴趣,若是可以,他一个人都不想放到匈奴那里。 他儿时便是这么想的,当时舅舅田蚡还安慰他说:“左不过是一个挑选出来的宫女,又不是亲出的公主,这匈奴只是做了我们大汉奴隶人的女婿。” 刘彻年幼时只觉得这话有道理又没道理,今年他倒是明晰了情感,一个词:憋屈,还是他们大汉憋屈。 和亲,和亲,这两个字悬在头上,他怎么也放不下来。 这种无法诉说的无力感让刘彻心烦意乱,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天子将目光瞄向了上林苑的方向。 一场猝不及防的初秋游猎在少年的一念之间打响了。 十八岁的天子头戴玄色长冠,冠缨赤红,冠前又用缀上一颗圆润透亮的和田宝玉,身着金丝索绣的象牙白齐膝上衣,腰间束着一条绘着错金花纹的琵琶形银带钩革带,身负箭箙,跨坐于黑马之上,英姿勃发。 眼前乌泱泱整装待发的人群是上林苑中各宫任职的守卫与郎将,一眼望去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 刘彻马肚一夹,骏马带着他信步走过队伍,沉默地打量着面前每一个昂首挺胸的郎将。 还算满意的少年最后回到中央前方,高声呼道:“诸位,自朕继位以来,政务繁多,因而鲜少来此游猎,也不曾亲睹诸位将士穿杨贯虱的夺人风采。” “而今各宫齐聚于此,倒是令朕想起《诗》曾有云:‘江汉浮浮,武夫滔滔。江汉汤汤,武夫洸洸。’④今日,朕便用这上林宫苑作尔等沙场,以走兽飞禽灌白羽血箭。” 铿锵有力的话语激起千层热血,刘彻最后拽下腰间别的卷云纹首玉具短剑⑤,高举一呼:“表现优异者,全宫嘉赏,再与朕进行一场游猎之争。拔得头筹而胜朕者,朕不仅赐他黄金美酒,更以此宝剑彰其善战英勇。” “诸将可有信心做这头筹?” “有!” “有!” “有!” 年轻人的血本就是这世上最难凉的烙铁,随着同样青涩的少年天子的热血号召,他们无一不是赤红着脸奋力高呼,一声盖过一声。林中栖息的飞鸟惊起,好似声音化成的一浪又一浪滚滚呼啸的波涛,黑压压地扑向天边。 “好!出发!” 刘彻一声令下,排列整齐的人群瞬间四散分开,却并不混乱。同一宫闱的人紧紧靠在一起,好整以暇地随着领头的将领奔向各自想要的领地。 像是一片完整的叶子分散成一朵数瓣的花,艺术的美感里又带着不输于军队的工整,添了一抹庄重。 刘彻带人纵马跑到上林苑一处视野最好的山坡,居高临下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上林苑还是小了些。 他在心里暗自嫌弃,随后往东方轻轻一扫,便看到了好玩的东西。 五祚宫与建章宫明显要去到同一处。 “一山可不能容二虎啊。” 天子笑道。 好戏开场。 12. 初秋围猎(上) 上林苑虽然有不少的宫观,但并不是未央宫那般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宫廷建群,相反,他是皇家尤其是帝王游玩打猎的风景园林。 所以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是有青山郁郁,流水潺潺,此刻清晨,白雾亦为它盖上了一层薄纱。 但这并不妨碍刘彻饶有兴趣地看着已然碰面的两宫之人,为首的郎将在马上争得喋喋不休,面红耳赤,谁也不愿意带人离开那方区域。 习武之人会有他们的规矩,这一番较量恐怕是免不掉了。 刘彻拽起缰绳,驾马赶去了他们所在的山峦。 天子其实颇有些意外。 五祚宫中任职的基本都是从边境回来的年轻士卒,可以说上下都接受过传统的军事化训练,实力自然不必多说。而这个新兴的建章宫碰上武力最强的五祚宫,竟然毫不退让,亦无丝毫的畏惧。 不过这也是刘彻所希望的,他就想看见一群敢拼敢搏、去拼去搏的青年人,而不是由他钦点出胜者。 · 卫青也是第一次知道公孙敖如此会和人争辩。 人高马大的汉子在马背上和五祚宫的骑郎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说一个圈地只能有一宫之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不说是小爷带人先回来的!” “可这是我们五祚宫的圈地!” “谁不知道靠近你们五祚宫的地方猎物多,陛下刚刚都说了,不需要圈定在自己的宫闱附近!” “那又怎么样,建章宫有什么能人,爷都没听说过,”说罢,这个人特意看了看公孙敖旁边的卫青:“你们那儿没人了能不能别谁都上来,麻溜儿认输,让个孩子上来是什么事。” “我呸,”公孙敖啐了一口:“这孩子能一箭射穿你身后的树!” 卫青:“?” 他好像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这件事。 “胡说八道,”五祚宫的人很不满意:“别说他了,你们有几个人能拉开弓的。” “行了行了,”五祚宫的车郎①制止道:“再吵下去就要落后其余宫观了,直接大比武争夺吧。” 说干就干,两方三十人瞬间围成一个大的观望圈,圈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双方的骑郎。 公孙敖与五祚宫的骑郎郭礼②相隔五步之远,两个人犹如斗兽般缓缓绕圈走动,积蓄力量。在众人不一的呐喊鼓励中,二人手掌并未握拳,而是以一个最佳攻守的位置稍稍低于胃部,左右手一前一后,微微侧身,如狼瞳般幽幽地盯着对方。 他们间形成了一个针落可闻的气场,屏蔽了周遭那般嘈杂的声响。 秋风微微送爽,吹落了榆树的叶子,飘飘荡荡。 “喝!” 突然,一阵强风猛然朝公孙敖袭来,原是郭礼右脚猛地一蹬,呼吸间两步大跨越来,成拳的右手就要往公孙敖的脸上砸去。 公孙敖几乎同时迈步后仰,侧过脸庞,一手想要抓住郭礼的革带,郭礼的拳头碰到了公孙敖未束的额发,左手也挡住了他的袭击,两人顺势过招,腕腕相击又肘肘相碰。 公孙敖右臂极速上扬,在郭礼还未撤回拳头之时用肘节夹住他的胳膊,右手顺势抓上他的肩头,郭礼也以此回礼。 两个人紧紧按住对方,谁也动弹不得。 “龟儿子想打你老子的脸。”公孙敖没忘骂他一句。 趁这一句话的功夫,郭礼借公孙敖的力气就是一记上扬的脚踢,公孙敖被打个措手不及失了重心被这一脚狠狠踢到了下颚,不仅失去了对郭礼的控制也后退了三步靠在树上。 “少废话!” 郭礼落地后俯下身子,重新摆好姿势,耍帅般留下这句,又趁公孙敖啐出一口血痰的时候两步上前继续出拳,公孙敖是记吃也记打的主儿,被打了脸怒气正盛。 “找摔!” 他直接抓过郭礼的拳头凭借过硬的力气把他过肩摔在地上。郭礼疼得面部扭曲了一瞬,然后迅速翻滚,躲过了公孙敖的拳头。 这个回合结束,两个人又隔了三步的距离紧紧盯着对方。 郭礼此时也明白自己拼力气怕是比不过公孙敖。 “速战速决!”不知道是两方谁喊了这一声,郭礼直接飞身扑过去,公孙敖闪躲不及被他扣住了肩,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郭礼借着不远处的树干狠踢一脚,直接飞到了公孙敖的身上,双腿紧紧夹住他的双肋,双臂也开始锁住他的脖颈。 “你认输吧!” “去你…祖父的!”公孙敖被勒的面部赤红,然后狠地将后辈撞上树干,郭礼疼得手松了一瞬,公孙敖借势翻滚,两个人扭打在地上。 “这么个比斗至于下死手吗!”公孙敖喊。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考验都是战场,”郭礼毫不松懈:“我要是输了,我们五祚宫的脸往哪儿搁。” “再说我也没有用出全力。” “说得像谁用了一样!” 两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卫青却总觉得附近有奇怪的感觉,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觉得,很多人都开始噤声,手也不自觉地握上了腰间的刀柄,慢慢背对了两人。 这是有大猎物的感觉。 两宫之人此刻心照不宣,齐齐看向了东北方向晃动的草木,五祚宫有大胆的人持刀去查,建章宫见此也分出两人合探。 还未用刀刃拨开灌木,一头小鹿率先跑了出来,随后是一大拨的鹿群从林间齐齐跑向西南。 鹿!这可是林苑里数得上的好东西。 “郭兄,你与他继续分个高下!”五祚宫的车郎大喝一声,然后牵过马匹率领其余人负箭去追赶鹿群。 圈中的两人怕是一时间打不出来胜负,建章宫的车郎也二话不说也要带人去追。 先不管属地是谁的,猎了再说。 每宫所带的白色箭羽都带一根不一样的色彩,五祚宫主赤,建章宫主青,猎物上致命处插着谁的箭,便算是谁的。 卫青有些迟疑,在郑季家做了几年牧童的他觉得鹿群的出现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试图叫住车郎,但车郎却觉得为这么一个“不一定存在”的大猎物放弃鹿群很不明智。 “我们的人本就较五祚宫少了三个,如果放过这个鹿群,就更得不偿失了。” 说罢,他坏笑地朝公孙敖的方向努努嘴:“就算真有,我们不是还有公孙大哥吗,你再留在这里,二抢一,肯定能行!” 说完,他再也等不及,往马屁股抽上一鞭,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 该说不说,卫青已经有些习惯这样了。 那边公孙敖和郭礼已经打得毫无风度,他只好抽出腰间的短剑小心翼翼地靠近鹿群窜出来的方向。 刘彻在稍远的地方静静观赏这边的一切,目光也从交战的二人身上转到仅剩的卫青那里。 他突然想到,卫青好像是这批人里唯一不是出身世族或军官之家的子弟,于是他也开始好奇卫青究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 几乎是瞬间,卫青突地往右一扑,在地上滚了两圈,正躲过了一头横冲直撞出来的黑色巨物。 他抓过落下的武器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头成年的野猪,它身体健硕,毛发粗糙,在阳光下黑得发亮,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后蹄不过蹬地两次,就火速冲了过去。 “公孙大哥!”卫青对交战的二人大吼。 本来与人纠缠的公孙敖惊慌一瞬,也不管郭礼打过来的拳头,抱着他扑倒在了一边。猛冲的野猪没有撞到自己的猎物,反而把稍远处一棵榆树撞了个两段。 公孙敖一边揉着脸上被郭礼打肿的位置,一边接过卫青扔过来的自己的长刀。而郭礼爬起来,劫后余生地发现公孙敖刚刚救了他一命。 “呦呵,真是个大家伙。”公孙敖戒备地与赶来的卫青贴在一起,对手无寸铁的郭礼喊到:“那边那个没武器的,快去叫援兵!” 关键时刻郭礼也不与他争辩,快速上马然后随去鹿群离开的方向。 “陛下,臣等要不要?” 刘彻双目微眯,举手示意,拒绝了下属想要帮忙的请求,也并不想离开这里。 而备于交战的二人也没有发现刘彻所在。 野猪撞到榆树后清醒了几瞬,又转过身继续瞪着卫青和公孙敖两人,后蹄不住地蹬踢。 又是一个猛冲! 两人瞬间分散,又同时用各自的刀剑去挑刺插过的野猪,然而这牲畜速度极快,他们也只是碰到了他的皮毛。 卫青与公孙敖对视一眼,都相中了远处一棵异常粗大的槐树树干。 “公孙大哥,我去吸引他。”话音刚落,卫青举起一根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腕粗的木枝朝野猪的方向砸去,被挑衅激怒的野物仿若瞬间暴怒,又是一个极速地奔来。 公孙敖提好锋利无比的大刀于一旁隐秘的羊肠小道速速跟上。 马上就到那槐树面前时,那畜生已经先亮起了锋利骇人的獠牙,猛一跃就要扑上去撕咬卫青。 卫青也是同时发力扑到槐树较低的分枝,一个巧劲儿飞身,又一脚踹上树干,刚刚落上一根略粗的枝干时,整棵槐树就开始剧烈地抖动。 身形不稳的卫青情急下抓住干体,手里还留有刚刚上飞而不堪重负折断的枝杈,腰下的腹甲已经被撕咬下了一块。 刚刚的抖动原是这畜生一头撞上了树干,有些发懵,公孙敖也是抓住时机闪身而来,双手刀柄紧握,挥起大刀狠狠砍了下去。 唰!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畜生!” 血顷刻溅了公孙敖一身,野猪哀嚎一声就朝公孙敖撞去,他闪躲不及还是受到了撞击,刀柄松开,人也飞出滚了几圈,啐出一口血,骂道:“他祖父的,这都砍不死他。” 受了伤的东西更是狂躁,在树下不停地扭动身体,好像要把公孙敖的大刀甩出身体。卫青见状,再次抽出短剑从高出越下,用力刺去,正要一剑从野猪上方穿刺。 剑尖才堪堪入肉六分,咔嚓一声脆响,卫青的短剑折碎,他自己也被发狂的野猪甩飞,撞到了另一棵树的树干。 “混账东西!”公孙敖又是一声大喝,精准地抓上自己留下的刀柄,无论受到什么样的甩动,他目眦尽裂,怎么都不肯松手,情急之下竟真拔出了长刀,就这么与那头受伤暴怒的畜生打了起来:“卫青老弟,快想办法!” 卫青此刻明白,自己光凭力气是如何也帮不上公孙敖的忙,这野猪的外皮最是坚硬,寻常的刀剑又无法伤其分毫。 半晌不到,卫青取下跨在身上的长弓,翻手就要从背后的箭箙中抽出箭来,然而却抓了一个空。 他刚刚飞翻上树,箭都洒了出去。 此时公孙敖又砍了野猪腹部一刀,自己也被獠牙刺伤了左肩。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重新背好弓,快步朝向野猪跑去,那畜生发现了他,也迎着他的方向奋力一跳扑跃而来。危机时刻,卫青俯身一个滑跪直接过了野猪身下到了槐树,人还未停,手就已经拿过长弓抓起地上的箭矢,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公孙敖同时暴起偷袭,野猪开始痛苦地嚎叫,正恰前蹄举起之时,随着那高亢的尖叫。 “哼——!” 咻的一声! 极速的箭矢划过长空,卷了秋风穿了槐叶,精准无误地射入野猪的眼睛,穿了他的脑袋。 轰地一声,野猪倒在了地上。 公孙敖趁机乱刀挥砍,直到那头畜生再也不会动弹。 力竭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十分默契地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此时身上、脸上全都是泥土和血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那头庞然大物的。 公孙敖甚至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哥,你的伤。”卫青担忧问道。 “不,不管了先……”公孙敖是真的不想说话了,口干舌燥地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水壶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他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半晌,公孙敖突然嘿嘿傻笑起来:“兄弟,有了这头野猪,咱,咱肯定赢了!” “是啊,”卫青也笑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陛下要是,要是赏了钱,大哥一定带你去东市最牛的琼醉楼吃上一口!”这话说得断断续续,但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卫青晃晃悠悠地起身,想去马匹那里给公孙敖找些有用的伤药和布条,结果迎面撞上了一些人。 公孙敖半天没等到回信,正要睁开眼睛瞧瞧,就感受到嘴唇上方落下了成股成股的甘霖。 他赶紧抓过水壶牛饮,可是还没喝完,他就看清了水壶主人衣外的特殊图案——那是禁卫军独有的徽识③。 啪叽。 水壶掉在了地上。 公孙敖哆嗦着手看清了不远处被人搀扶来的卫青,更是目光微微上移,看见了面前正噙着一抹笑的高贵公子。 “在尝那琼醉仙楼的佳肴之前,卿何不品一品朕带来的厨子,手艺如何呢?” 13. 初秋围猎(下) 菜馆的厨子在杀鱼前常常会把他们敲晕,活鱼会吐出泡泡,死鱼……甚至不用敲。 公孙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半死不活的草鱼,正被人按坐在地上,脱了衣服。 坏了,到刮鱼鳞这步了。他脑子一抽就想到了这句话。 实在是陛下出现得突然与惊悚,他被吓得有些晕乎,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行的礼。 刘彻见他呆愣的表情,不像是给他上药包扎,反而像是要鞭他板子。天子有些嫌弃又有些许好笑,他确实是故意让卫青噤声又偷偷来到公孙敖前,让禁卫军往他的唇上洒水,最后说出了那句逗弄的玩笑。 卫青扫了扫两个人,心下正为公孙敖打气。他是最知道公孙敖有多想向陛下展现自己的勇武,也明白他肯定早就预想好了胜利后如何去陛下面前夸上三巡。 海口已经夸下,事情也确实已经办到,但是人好像不怎么给力了。 “刀法看上去凌乱,没想到还挺有章法。” 听见这个评价,卫青也不得不将目光拉到皇帝身上,片刻又觉得失礼低下头去。 刘彻绕着野猪的尸体缓步走了一圈,抬手制止了说话还有些结巴的公孙敖。 腥臭的血液还未完全干涸在草地,天子不甚在意地踩了上去,伸手握住了插在野猪头上的箭支,稍稍用力一拔,箭纹丝未动。 不易察觉的笑意涌到了天子眼中,下一瞬,他蓄力一拔,三棱的箭头自血肉而起,缀起飞溅的血液染上象牙白的外衣,又有三四滴迸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根箭矢在天子手中转了一圈,像以剑挑出的花式,最后箭尖对准了卫青。 “此箭力道少则不足、多亦无碍,中规中矩,却是很准。不过念你年纪尚小,倒也是英才。” 说罢,他一笑:“朕记得你,你叫卫青。” 箭上残留的血与卫青的膝盖一同落在地面:“陛下还记得属下,是属下的荣幸。” 刘彻不置可否,只将箭矢扔给附上来的禁卫军,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庞与双手:“你之前练过弓箭?” 卫青自然知道这个“之前”指的是他入建章宫以前,但他更知道刘彻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回陛下,臣幼时牧羊,曾用石子打过狼的眼睛。” 所以才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射得这般准。 刘彻没有什么表示。 这时,身后传来了数十匹马的嘶鸣,郭礼带着找回来的两宫之人连忙下马,齐齐行礼。 刘彻稍稍往他们身后一瞧,这些急着回来救人的汉子哪里还记得把狩得的鹿带回来。 “看来除了这头彘以外,颗粒无收啊。” 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评道。 . 时间已然来到了傍晚,余晖泼洒。 刘彻曾带着敖、卫两人于半山腰上看了看其他宫观的行动,但有猎杀野猪这样的珠玉在前,导致他接下来看得都不尽兴。 期间他自己也手起搭弓猎了五只野兔,两头小鹿,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少年天子现在究竟有多么无聊。 痒。 不是身上痒,是心痒。刘彻扫过一左一右像护雏鸡似的禁卫军,没由的来了一场烦躁和叛逆。 他每纵马跑起来就会在瞬息之间被人跟上,然后又是一左一右的团团护住。 在猎物第三次被吓跑之后,刘彻拧眉低喝道:“朕说了别跟这么近!” 知道的是天子狩猎,不知道的还以为幼童出街。 他此次带来的禁卫军统领担忧道:“这野猪出没之地,未免没有其他野兽,陛下,臣等担心有畜生冲撞了您。” 刘彻不认同地看他一眼,又示意他看向这一圈手持弓箭的骑兵:“真要有什么东西,还能活着到朕面前?” 说完,刘彻驾马往前走了一步,统领又跟了一步。 天子没得忍,扭头问道:“你原先可是程不识①卫尉的下属?” 统领惊讶,受宠若惊般低下头:“回陛下,臣是,陛下您竟然知道臣。” 刘彻皮笑肉不笑:“只有程将军这个老古板,才能带出来你这么个小古板……”他勒紧缰绳扬起马鞭:“多跟你的新大人李广讨教几次!” 话音落,马蹄急,少年御马,跑得飞快。 这次统领没有再近刘彻身,只敢带着人和天子维持着三匹马的距离,弓箭手则随时准备搭弓。 这一冲不得了,跑出几十里后,刘彻直接勒马,有些不确定地停下来审视稍远处黑色的庞然大物。 这是……一头熊? 禁卫军也明显看到了这东西,马上抽出刀剑挡在刘彻面前,又立盾层层围住,十数支弓箭业已准备完全。 只有半公里远的黑熊习惯性地划了划身旁的树干,正舔食着刚刚摘到的蜂蜜,吃得满足。 “陛下,这畜生半公里开外便看不清楚人影,趁现在,臣等掩护您离开吧。” 统领紧张回头,发现他的陛下不仅全无惧色甚至满眼兴奋。 “……陛下?” “你们退下。”刘彻道。 “陛下!” “朕若没记错,民间也多有人独自猎杀黑熊,是为强健体魄,也为换取银两,”他顿,看着卫青和公孙敖两人,双眸一眯:“是吧,两位爱卿?” “回陛下,是。”公孙敖硬着头皮回道。 得到满意回答的天子兴奋一笑:“寻常百姓做得,朕今日也做得!” 统领不敢劝刘彻,但也不敢真的退下,他瞪了一眼二人,公孙敖打了个激灵:“但是陛下——” 剩下的话被刘彻一眼扫了回去,直接卡在喉咙。他深知自己嘴笨,于是想找寻卫青让他开口帮忙劝劝,谁料他这一转头,就见卫青自己也满脸激动。 公孙敖:“?” 这边刘彻已经点了几个人,又接道:“卫青!” “属下在!” 刘彻示意没有被点的人将弓、箭、匕首都交予卫青一份:“给朕掩护。” “诺!” · 虽然没有被要求跟上前去,但剩余的禁卫军还是将这一片场地围住,只要那头畜生有一点要伤到刘彻的意思,就会被立刻射成穿心透。 卫青得刘彻的令,三下五除二爬上黑熊背后十米远的树顶,搭弓,时刻瞄准。 黑熊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所以即使她渐渐看清了刘彻到来,却也依旧无动于衷。 这日落余晖倾盆而下,本就乌黑光亮的毛发此刻也闪着金光,她吃完了最后一口蜜,满足地舔了舔嘴唇,这才盯上了凑近来的刘彻——他的手中有一罐上好的蜂蜜,正散发诱人的清甜。 “呜——!” 一声咆哮撕裂了周围的沉静,黑熊站起身来,约莫有六七尺之高,就要朝刘彻扑去。 少年将蜜坛往高空一抛,灵活地转过身子,黑熊扑了个空,又继续调整身体接连扑去,可都让刘彻躲了个彻底。 她甚至没抓到刘彻的衣角。 连番的挑衅让黑熊失去了耐心,又是一声低吼的咆哮,刘彻直接把坛子扔到树上一砸,摔个粉碎。 这一声好像战鼓吹擂,黑熊再次扑来,刘彻没有再躲,而是稳住下盘直接与她来了个四掌相击,力的冲击让刘彻往后退了些许,但也仅此而已。 僵持中,刘彻挂上一抹不出所料的讽笑:“贪心的畜生,总是想要更多。”他在黑熊的咆哮里瞬间收力,俯身曲肘,狠狠击上她的胸腹,把她撞得连连后退几步。 “想要朕的东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锋利的爪击接连袭来,刘彻后退时翻身一滚,抓起一根腕粗的树枝挡上黑熊的利爪,趁爪甲陷进木头,刘彻握住干体奋力一晃,一甩,一脚踹上肚腹,又将木棍狠拔,一棍敲上她的脑袋。 黑熊又是败退②。 “朕助你清醒!” . 卫青在树上旁观一切,始终觉得陛下好像并没有把黑熊当作黑熊。 狩猎者一般只会把猎物当做没有情感的牲畜,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人们带着种族上天然的蔑视与支配感,凌驾于所有生物之上。 但陛下却像是在杀敌。 那是对待敌人,而不是对待猎物的方式。 “朕迟早有一天……!” 他听见了天子一声意犹未尽的低喝。 匈奴。 卫青的心里突然蹦出这两字来。 此时全宫上下将相亲的事情传得沸沸汤汤,这个时候,天子组织了这样一场考验众人的秋日游猎,说出那样的话。 卫青的箭抖了两下,不为别的,只是激动。 所以陛下是想出击匈奴的吗? 陛下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对吗? 那陛下……何时会行动呢? 三连问后,他的箭开始出奇得稳。 刘彻此时汗如雨下,却越打越上劲头,发力,落点无一不精,无一不准,这头黑熊已经开始有些摇晃,胸前马蹄形的白毛已被血粘连在了一起。 她正要用尽最后的气力拍下一掌,刘彻的眸光瞬间锐利,笔直地站在那里临危不乱,不动如山。 “卫青!” 咻——! 一箭破空,揭开了戈壁大漠的图腾画卷。 有一瞬间,他们两个人觉得耳边是烈马嘶鸣,士卒呐威,是汉的旌旗遮天蔽日的卷风挥舞。 箭矢穿入黑熊的手掌,血肉飞溅三尺,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最后轰然倒在了大汉天子睥睨的眼神之下。 鸣金收兵。 卫青的手维持着刚刚射箭的姿势,似乎没有从刚刚热血喷张的想象中找回神魄,他算是有些发懵地微微扭头,与树下昂起头颅的天子对上了目光。 血腥、战意、渴望,那么多个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混在一起,彼此交织。他翻身下树,走到天子面前单膝而跪,抱弓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命。 刘彻回过头时就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黑夜快要降临,他们踩住了日落西山的最后一刻尾巴,东方陷落,只留那一处天边染出的明艳橘红,慢慢渐变至黑幕的边缘。 帝王双手平举,感受太阳落日余温的抚慰。 “熬过这个长夜。” 十八岁的天子低语道。 他们都有很多的问题,此刻却不必宣之于口,答案在血液里,在呼吸间,在遥远却未知的大漠之上。 卫青抬起头,直视着天子的背影。 也许是了,就是这个人。 他们都知道。 —— “太凶险了!”公孙敖后怕地拍上卫青的肩头,小声说道:“陛下突然就不动了,要不是喊了你,那熊保准得成刺猬。” 卫青笑的莫名有些傻气。 公孙敖看了看篝火上已经被人五花大绑的野猪,又瞧了瞧卫青的神色:“这么兴奋?诶,也是应该的,我也很高兴。”公孙敖大笑两声又在一群禁卫军中间闭了嘴。 见公孙敖会错了意,卫青也没有出声解释。 但是很快,公孙敖笑不出来了。 在统计战利品论功行赏时,这头马上要被分食的野猪却并没有被算到建章宫头上。 “你二人今日一直跟在朕身边,”刘彻笑着反问公孙敖:“难道不算朕的战利品吗?” 如果再听不懂陛下的意思,公孙敖就是个傻子,可惜他不是,他知道陛下在逗他。 “是……是!” 情急下他咬了舌头,为了补救马上昂首挺胸地喊出了这个字。 “那这头彘也是朕的。” 无话反驳。 随后,汉子眼底的羡慕根本藏不住一点,眼巴巴地看着刘彻将原本的赏赐给了五祚宫众人,心里默念了三声对不起弟兄,对不起老母。 正当他要和自家嗷嗷待哺的狗崽说对不起时,刘彻念了他的名字。 “朕早晨说过,拔得头筹者另有重赏,公孙敖,”他一顿:“干得不错。” “朕就赐你五十金,让你能带全宫人都去那琼醉楼胡吃一顿。” 赏五祚宫的正好就是五十金。 公孙敖闻言扑通一跪:“属下谢陛下恩典。” 发财了!公孙敖内心大喊。 “至于这把玉具剑……”刘彻的话转了个弯:“朕说是要给优而胜朕者,这彘与熊比本高于一筹,但是你二人合力击杀,朕也在最后借了卫青的箭力。” 他将短剑抽出,新制的铁刃闪着篝火的火光,中和了原本锋利的寒意。收剑入鞘,剑鞘与剑柄上装饰镶嵌的玉石相辅相成,配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蟠螭。 刘彻到卫青面前,将剑轻轻放在卫青伸平的双手:“这不完全是一个赏赐。” “此次围猎弄断了你的短剑,朕便把这个算作你的补偿。” 卫青心中一惊,没有想过陛下会记得他这件小事。 他原先的那把短刃是建章宫分发的旧款,不是很合他的手感。但是卫青初到时的身上并没有多少银两,家人刚刚脱离奴籍,也没有找到差事收入,他想省下一些开支,再拿回家中。 于是几个月后,他方用省吃俭用攒下的另一些银钱,去街上铁铺换了这把趁手的旧刃。没想到今日便折在了那头野猪身上。 卫青还是觉得这不只是一个赏赐或者补偿这么简单,果然就又听刘彻说道:“希望你以后,能展现出配得上它的勇武。” 原来带着希冀。 天子笑得不算清白,好像卫青已经上了他的贼船。 如果对方不是皇帝,卫青倒是真想问他一句:表现得不好会被问责吗? 问责是会让自己赔这把剑钱? 他突然感觉手中的铁剑比巨石还要沉重。 天子已经算是明晃晃地告诉他要上进,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却不打算继续纠结,只在心中暗自决定:未来一定要带着这把短剑,多杀掉几个匈奴人。 空中突然飘来一缕肉香,勾上了卫青的鼻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如何拒绝得了那烤得滋滋冒油的彘肉,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刘彻见状,大手一挥就放了他和公孙敖离开。天子坐回原处,就见两人都跑着围去烤肉,不由得感觉好笑。 “真是情绪都摆明写在了脸上。”刘彻支着下巴评道。 肉还没有烤好,刘彻干脆席地而躺,双臂叠于脑后,望上了满天的繁星。 搏熊带来的疲惫后知后觉地席卷了他的身体,肌肉开始有些酸痛,但是这都比不上心口的压抑。 他在搏杀时释放出来的压力,而今又有些许回到了他的心头。 熬过这个长夜。 他又呢喃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 入宫的第四个月,卫子夫在后宫里遇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14. 何为永巷 卫子夫从一开始就知道,“家人子”其实并不算皇后赐给她的位分。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无名无实的东西,看上去是皇帝的女人,但好像又不是,可具体算是什么,她也并不清楚。 入宫的第一个月,永巷给她分了一个名叫剪云的侍女,年纪比卫子夫大上两岁。 “是原先伺候过夫人的婢女。”管事的黄门彼时笑意盈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她厌烦也不会被觉得轻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 卫子夫明白,她是刘彻带进宫第一个的女子,皇后也没有表现出刁难她的意思,因此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压了或好或坏的赌注,但无论怎样都会留有退路。 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平安顺遂地活着,总要思虑太多,人之常情,她深谙。 时间并不像流水那般湍急,在初入宫的两个月里,卫子夫每一天都倍感煎熬。她和许多家人子共同住在一处偏殿,但每日天蒙蒙亮时其余人就会不见踪影,唯有她无所事事地漫游——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无人愿意提起的女子。 “她们都去了哪里?” 卫子夫终于受不住,去问了剪云。 老练的婢女似乎料到自己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牵上了她的手。 她们一步步走出偏殿,左转右弯,廊腰缦回,穿过景致清幽的花园,来到永巷最偏僻的角落。 朱红的墙壁染上斑驳的黑影,鲜少打扫的周遭还堆叠着雨后断头的山茶,无人修剪的树杈伸着自由凌乱的腰枝。 繁华如后宫,原来也会出现这样的地方。 卫子夫听见一声声规律的拍打,是浣衣用的木杆敲在被水浸透的绸缎。 迈入门去,五颜六色的华服被挂上竹架晾晒,风吹飘动,虚虚实实遮掩着宫女们忙碌的影子。 她们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如同工蚁,重复着浣衣、晾晒,一批人来又一批人去。 卫子夫便在前方,看见了她蹲在地上不断拍打衣物的同居。 “还有一些姑娘去了凌室①、织室②,还有,”剪云一顿,“暴室③。” 卫子夫明显感受到了她最后二字的颤抖:“家人子也需要做这些吗?” 她颤着眸子,接上了剪云带了些许怜悯的目光。 “姑娘,这里是永巷。”后者沉声道,“您慢慢就知晓了。” . 入宫的第三个月,卫子夫明显能感受到周围人不复存在的热情。往前会对着自己挂上灿烂笑容的人,如今也只是礼貌招呼,送来的吃食也从三个菜变为两个,再成如今的一道一粥。 剪云也开始被永巷令④安排去做了别的杂活,不必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走动;同居的家人子也拿出未绣好的帕子让自己帮忙完善。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为何变化。 所以当她依旧一个人坐在榻上,葱白的手指捏上针线,心不在焉地绣着图案时,刘彻入永巷的消息让血珠滴上了方正的绢布。 剪云又回到了她身边,卫子夫放下东西,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跑出偏殿,跑到刘彻必经的长路。 “姑娘,慢一些。” 无论身后的剪云如何喊,卫子夫都没有停下急促的脚步。 少女的脸上带着精心涂抹的胭脂,画上细长俊秀的黛眉,彼时微微喘气,用手支撑在朱红绘金的门椽,却只能看见天子越走越远的銮驾。 那是椒房殿的方向。 皇帝找的人不是她。 终于回过神的少女突得红了眼睛。 那一夜的鱼水之欢终究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意的过往。 皇帝就如此轻飘飘地将自己遗忘。 “早该认清的,”过了许久,卫子夫呢喃着,决绝地转头,好似不加留恋地离去,“早该认清的。” 她再向看来时的路,日落西墙,光更加暗了。 自那以后,卫子夫成了需要去织室帮工的织娘。 她恢复了在平阳侯府中起早贪黑的日子,也很少见得到剪云,亦没有人再对着自己露出讨好的笑。 卫子夫吃着粗粥,瞧见自己被染料泡得花花绿绿的手掌,又被磨起的新茧冲断了一些色彩。 “这里可是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致?” 上方乍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惊得她差点落了蓄在眼眶中的泪花。 久蹲导致腰肢疼痛异常,卫子夫不适地动了动,见说话的人是睡在她不远的家人子。 少女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当初太过天真了。” 女子从榻下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她,只道:“如今尚未入了秋冬,到那时才是真真儿地不好受。” “谢谢你,郑姐姐。” 卫子夫依稀记得她的姓氏。 郑姬⑤望了望窗外,宫女、黄门无时无刻不在秩序地走动、工作,按部就班地在应该出现的时候落在合适的地方。 “妹妹觉得,我们比她们自由吗?”郑姬忽然问道。 卫子夫顺着她的视线,抿了抿唇。 “家人子,不过是另一种没名没分的婢女。”她苦笑,“我们也只不过是能较她们多休息那么一阵,哪里称得上谁比谁更加自由呢。” 郑姬也带上苦笑,调侃道:“说的也是,我瞧那织室门前的山茶,虽是不会动,却比行走的你我自在多了。” “但是子夫,”她继续道,目光变得如同剪云当初那般哀伤,“若有亲朋家室在外,不必费心柴米,倒不如真做了那劳累的宫女。” “为什么?” 卫子夫十分不解,自她入宫以来,总觉得自己蒙在一个巨大且没有边缘的皮鼓里。宫内的每一个人欲言又止,谁也不想说出她们的回答。 也同样的,她又得到了郑姬的摇首拒回。 女子只是敛了自我的伤痛,只吩咐卫子夫:“未时要将新染的绸缎送去暴室,妹妹不若和我一同前去?” 暴室。 那处让剪云说之颤抖的地方。 卫子夫揣满了疑惑,随着郑姬来到这永巷最为偏僻的角落,这一路的墙壁爬满了奇异而杂乱的花草,然而越到深处,却越见不到青色。 “啊——!” 骤然惊起的尖叫让卫子夫浑身一颤,那声音极具惊悚,凄厉地穿梭于狭窄甬道。 她惊恐地望向神色如常的郑姬。 “没事的。”后者安抚她,带她跨入了暴室。 暴室用来晾晒的竹架比浣室只多不少,异彩纷呈的料子被夏风轻轻地吹着,半遮半掩着暴室真实的模样。 卫子夫稍稍松下心神,脑中却依旧回想着那声尖叫,她想问郑姬,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们又穿过几重缎料,卫子夫始终观察着四周,发现只是比她们那里多了几个管事。 这暴室似乎没有那么可怖。 其中一个管事瞧见她手中的织布,只略微仰头点了点一旁东侧的小门:“放那儿吧。” 卫子夫领了吩咐。 走到半途,她耳边传来了木盆摔落,热水泼洒的交杂,随即便是人倒在地上,砰的一声。 她顿住步子扭头一看。 一个宫女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地躺倒在地,手上满是流脓发炎的疮口,她哆嗦在那里,目眦尽裂地望着前方。 卫子夫吓得愣住,随后便要下阶去扶。 但管事比她更快,那人终于抽出了别在腰后的东西,卫子夫才看清那是一根拇指粗的黑色木棍。 棍棒打于皮肉的声音配上人低声濒死的嚎叫。 “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吗!爬起来!” “爬啊!” 在血液染上青石之前,郑姬先捂住了她的眼睛。 “我见过,”卫子夫哆嗦着嘴巴,微微后撤,拒绝了郑姬的好意,“我见过很多。” 平阳侯与公主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她们几乎从来不会过度责罚,无论是下属还是奴隶。但身为歌女的她曾陪主子去过其他侯爷、大臣的府中。 十岁的卫子夫曾第一次见过趴在木椅上的尸躯。 大雪纷飞,血液凝结,死不瞑目。 “因为打碎杯罩被主人乱棍打死的婢奴,因为马匹伤足而被砍掉手脚的马奴。” 顶着郑姬有些惊讶的目光,卫子夫收敛情绪,刻意回避了去看、去听身后的一切。 她想快点离开。 于是她沉默地,快步地走到东屋,迫不及待地推开木门。 咣。 卫子夫手中的木盆猛地砸上地石。 前上方,正面向自己,是一个女子。 她面庞傅上白粉⑥,两腮许是用凤尾花汁代替了昂贵的胭脂,黛眉弯弯,画得真是美极了。 她的衣裳是这间服室里最为朴素且廉价的布料,在一众的绫罗绸缎里像一朵苍白的花。但卫子夫一眼就能认出来上面贴心保管的痕迹——那一定是她最喜欢、最舍不得穿的新衣。 她就这样挂在梁上。 吐出的半点舌尖好似为她点上朱唇。 “呦呵,原来是新来的。” 身后是来查看的管事,他似乎才知道卫子夫是新来任差的人,“难怪这般惊惧,日后就习惯了。” 又进来了两个黄门,管事一边吩咐一边指责道:“就这个,今日丑时上吊的了,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派人来。”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大人莫怪,凌室和其他地方那边也死了几个。” “真是不安生,晦气,怎么都挑今日。” “嘿呀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儿就是蓦一天人多,蓦一天人少。” 管事不耐烦地摆手:“行行行,对了,”他话锋一转,“还有外面那个,刚咽气。” 声音渐渐远了。 零星的人来,零星的人去。 卫子夫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方向,移不开眼睛。 直到郑姬来到她身侧,卫子夫才恍然地眨了下眼睛。 “姐姐,是又死人了吗?” 她忽然问道也忽然想起,平阳侯有一家世交,卫子夫曾认识那里的一个歌女。 比她还小上一岁的姑娘总是笑得很甜,小嘴也仿佛抹了蜜般。 后来,她只听说少女惹怒了主人,被缝上了口,不日便已悬梁,彼时盛夏。 那时她又明白,原来夏日烈炎,寒冬腊月,四季于她们而言,都是未知的终点。 原来宫女只是另一种草芥。 “不,只是山茶花又折了一朵。” 郑姬回她。 · 时间辗转,如今已是七月初秋。 卫子夫渐渐适应了周而复始的生活,也不会再因为久蹲而腰酸背痛,只是盆中的水越来越寒凉。 七月是乞巧⑦的日子,卫子夫以往会在平阳侯府里与姐妹们玩闹嬉笑,然后共同品尝公主赏赐的巧果,彼此织上一方手帕送给对方做礼。 今年入了深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这样,但她还是采了野花,找了竹片,想要给郑姬和剪云做盏花灯,还有那两名她不知道姓名的暴室宫女。 “卫姬,剪云那丫头便不必了吧。” 卫子夫一顿,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美妇。 徐娘半老的女子当真称得上一句风韵犹存,身上素雅的曲裾衬托着她凹凸有致的线条,微微上扬的眼角又平添一抹妖艳。 她是魏氏,另一个卫,是先帝刘启的夫人。 卫子夫这几日被分了差事,来此照顾她的起居。 “我初入宫时,剪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妾没什么能报答她的东西,便只能做些民间的玩意儿。” 魏夫人只是勾唇笑了笑,稍稍后仰,躺靠在木枝缠绕成的交椅,微微摇着手中的团扇。 卫子夫知道她习惯望着天,也可能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我每次看着你,都会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样子,”魏夫人回看她,语重心长,“你不必对任何人太好,总归是要离开的。” 卫子夫沉默了片刻,不解道:“夫人为何会拒绝剪云回来服侍呢?” 因为剪云当初选择去侍候自己了吗? 卫子夫并不觉得是此原因。 先不说她感觉剪云始终在牵挂夫人,通过几日相处,卫子夫也能感受到后者的温柔大度、通情善良。 主仆二人完全不像有任何矛盾。 因此她更加想不明白缘由。 “你很疑惑?”魏夫人笑着评道。 “当日她能去侍奉你,其实也是我的意思。” 团扇摇了又摇,风微微地动了发梢。 “子夫,这内院宫墙,我已经住了二十余年。剪云是个好丫头,不该跟着我这个老人,虚度于这一方角落,郁郁寡欢了了残生。” “所以你入宫的消息传来时,我便盯上了你,”她莞尔一笑,眸中却带了些许的疼惜,“我本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她跟着你,也许会过得更好。” 卫子夫一怔。 是啊,她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不自觉露出苦笑,魏夫人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孩子,你也许是个不爱争抢的性子,但若要留在深宫,你就必须要去,哪怕如我一般,只是做个夫人。” “可我做不到,”卫子夫颤着声音,终于吐露了心声,“夫人,妾不知道怎么做。” 她望向魏氏姣好的面容,三十有四的年纪便已在鬓边生出了白发;她也忘不了魏氏刚刚自称为老人。 就算真的拼了命地争抢,最后呢? 魏同音为卫,卫子夫抬眸与魏夫人对视。 她们目光交接,似乎彼此照了岁月的铜镜。 她们真的想留在这里吗? “所以,我放了剪云自由。”魏氏重新将话题落回起始,“子夫,我羡慕她。” “可那哪里算得上自由呢?”卫子夫问,“不过是会被差去做其他的差事。” “不,”魏氏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 “那个日子,就快到了。” 15. 初见韩嫣 “那个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卫子夫最近能感受到很多宫女的心思都变得浮躁,同居的家人子们也是话语渐少,比以往更为安静。郑姬亦是如此,常常倚上窗棂,只瞧外面枯萎的花草。 “又要新年了。” 刺绣时,卫子夫听见呢喃,抬眸闯入一片忧郁的神色。 “可攒了一些银钱?” 少女不明所以地微微点头,就听郑姬又道:“那便好,年关将至,看管不会那么严,塞些银子给出入宫的黄门宫女,也好从中报个平安,得些家里的消息。” 卫子夫捏针的手一顿,险些戳破指尖。 七月入秋,离她进宫也才堪堪四月,但少女自小与母亲兄姊长大,从未有过这么久的别离。 她之前一直在努力向外送出家书,但无论怎么祈求也依旧无果,同样的,外界也传不来家的消息。 母亲还好吗,入了秋咳疾可有复发;兄长还会腰腹俱痛却不舍得问医吗;长姐手上的冻疮还会痛吗,二姐的身子有没有养好,去病长了多高…? 是不是该学会走路了。 少女的眼眶蓦地一酸,抬手轻轻擦了擦,她对郑姬道了谢,就开始找人去求买新的麻纸①,只为修书一封。 还有卫青,随自己一同入宫的弟弟,他过得还好吗?寻常男子进不得后宫,卫子夫甚至不知道卫青在哪里任差。 她提着衣摆,小跑于狭长的花园甬路,乌黑亮丽的秀发随着步履上扬摆动,只简单系了根红带,在青丝中若隐若现。 太阳不算明媚,但少不得似火的枫叶为人点上红妆,白衣素色似是秋菊的蕊心,于这五光十色的秋日最是醒目。 咻的一声。 卫子夫顿住步子,于微风里慌乱回首,发丝险些遮了双眼。金珠落地,还在不断与石路相撞,叮里咣当地滚到她脚边。 她看了看四周,终于在后方不远的树梢瞧见了一道人影,让卫子夫震惊的是,那是一个身着乳白色常服的男子。 后者还维持着弹出金丸的手势,见自己已经看过来,便是一笑后翻身下树。 对方只需两步便能凑到她的近处,卫子夫低下头,将那人腰间处上好脂玉而制的配金腰带收入眼中,包括那绣着当今最为复杂花纹的衣裳。 “你是这宫内新来的?”男子说话很是好听,却难掩几分玩味。 卫子夫瞄了瞄脚边有两个指甲盖般大的金丸,于是恭敬地弯下身子行礼:“妾见过韩大夫。” 韩嫣被猜出身份,饶有兴趣地绕着卫子夫瞧了一圈:“你既不自称奴婢,那便是陛下新收的家人子了,是哪一群?” “回韩大夫的话,妾出自平阳侯府。” “哦——”韩嫣拉长尾音,用弹弓抵上卫子夫的下巴,稍稍用力,硬是将美人的五官正面抬到自己面前,可依然看不见对方的瞳孔。 卫子夫始终垂着眼帘,不曾看他。 “那说起来似乎也有四个月了——倒是漂亮,和后宫其他的胭脂俗粉不一样,”韩嫣一笑,青丝履轻轻将金丸踩离少女鞋边,又如同踢石子般踢去远处花丛,“也很聪明。” 卫子夫睫毛轻颤。 凡是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的人,谁能不认识韩嫣呢?民间街头至今还传着那首顺口溜,说他“苦饥寒,逐金丸”②。 韩嫣的腰侧现在还系着装满精巧金丸的囊袋,或许过了午时,他就会坐于马车随意在街道弹射,引得一群贫苦饥寒的百姓相随相争。 下颚已经没有东西抵在那里,卫子夫重新垂下头,继续沉默地接受审视。 “你刚刚跑得那么急,是要去找谁?” “妾去买用做家书的麻纸。” “麻纸?”韩嫣疑惑,“这东西有什么好买的。” “妾所托他人,其他东西怕是难以传出……粗劣的麻纸也能稍稍便宜些。” 韩嫣难以理解,只用一种遗憾的目光将她又重新打量个遍:“可惜是陛下的家人子……还是长公主送来的。” 卫子夫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可惜。 “长公主,”韩嫣忽地一顿,“你叫什么名字?” “回韩大夫,妾,卫氏子夫。” “卫青。”他突然道。 卫子夫的指尖瞬间扣上另只手的手背,诧异地抬眸,对上韩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看来陛下是只记得弟弟,不记得姐姐。难怪,陛下如今总是去上林苑,要是这后宫没有陈阿娇,我看陛下也不愿来。” 韩嫣对皇后全无敬称,这让卫子夫不禁想起后宫内的流言,说他与陛下可是……因此韩大夫为人嚣张,不知收敛。 “罢了罢了,”韩嫣摆手,又拽下腰间的锦囊,随意一洒,金丸如春雨般洒落四处,“这些你若能捡便送你,若不能,那就便宜旁人吧。” 说罢,韩嫣一笑,好看的眉眼瞧着让人如沐春风,随后迈着惬意缓慢的步子,边赏花边向后宫深处走去了。 卫子夫待他走远后重新挺直,看了一眼四周的金丸,径直朝原方向离去,直到脚边又踢到一颗,她方停顿片刻。少女挣扎许久,最后才缓缓从地上拾起。 . 卫子夫希望那颗金丸能平安到阿母手中。书信已请人送出,比起回音,十月的新年率先而至。 宫内的新年比平阳侯府更加复杂,繁文缛节总要考虑更多,卫子夫熟悉了一遍又一遍宫规,全部牢牢记在心头。 但宫内人多,她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宫女,新年一到,卫子夫反而比旁时更闲了几分。 “旁的家人子此时都巴不得好好休息,你怎么还来这儿凑老身的热闹。”十月天凉,魏夫人没有躺上门外的交椅,而是坐在屋内榻上,绘着丹青。 卫子夫微笑着替她研磨:“宫内寂寞,妾想陪您说说话。” “可会作画?” 卫子夫摇首:“不曾学过。” “要学的,”魏氏微微起身,示意她凑得近些,执笔重新缓慢地画了一笔,“我们女子便是要琴棋书画,不能落下一样,如此,你将来也好侍奉陛下。” “夫人莫要打趣我。” “就算不是为了这个,也是要学的,”魏氏也笑,“不然这宫夜漫漫,如何才能熬得下去,你瞧,你刚来的时候不也不会下棋?如今也能与本宫落下一盘。” “夫人仁慈,没有让妾身输得太惨。” “是你聪慧。”魏氏将卫子夫拉到面前,画笔也放到她手中,从其身后手把手绕着作画,“这年关悠闲,不若再学一技。” 卫子夫闻言感慨:“妾以往这个时候都在练习唱曲,今年忽地闲下来,着实不适应。” “是不适应,还是怀念呀?”魏氏戳心一问。 卫子夫不语,脑中却不断回闪自己来时见到的场景:乐府的歌姬舞女都在排练学习,甚至还有她与陛下初识的那曲《小雅·天保》。 她站在残花败柳之中,听着陌生却熟悉的歌声。要离去时,远处骤然传来她曾经最喜欢的歌谣,卫子夫不自觉跟着轻轻哼唱。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③ 唱及此,忽地声泪俱下。 我的心不是一块石头,不能任人转移;我的心不是一张席子,不能任人打开。 少女隔着那么多枯萎的枝杈看向穿得美艳大方的歌女,又见她们训练到好玩的地方聚成一团,彼此嬉笑打趣。 她照着自己的曾经,却觉得自己如同扒手,窥视不该幻想的东西。 少女抬手向上擦了眼角,收了声,似是决绝地转身跑开。 她不想听见任何歌声了。 回忆收拢,卫子夫正要开口,一女子就匆匆迈了进来,杏眸含泪,一眨不眨地瞧着魏氏。 “夫人,定了。” 剪云两步走来,倏地下跪,止不住地哽咽:“剪云谢夫人再塑之恩。” 魏氏闻言,恍然地微微瞠目,随后失力般后退两步,好半晌,她推开扶稳自己的卫子夫,到剪云面前执手相看,泪眼朦胧,声线颤抖:“真的成了?” 剪云激动地说不出话,只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地用力颔首。 魏氏的珍珠泪终于从眼角滑落到手背,连道了三声好。卫子夫不明所以,想搀扶二人起来,可刚刚凑近,就被魏氏抓住衣袖,不得已俯身。 “子夫,有人能替你我自由了。” 自由…? . “自打你从魏夫人那里回来,就总是心事重重的。”郑姬将部分布匹递予卫子夫,略带忧心。 卫子夫不语,她也不勉强,只在转弯处听见一句:“其实我自己来此处便好,姐姐根本不必陪我。” 少女今日的工作是将新衣服送去永巷深处的别院,据说是当年用作冷宫的地方,离魏夫人的院落有些距离。 “你第一次去,我不放心。”郑姬时刻陪在她身边,偶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尔会瞥向四周寂静的角落,生怕突然钻出什么。 “这几个月下来,难道还有什么不曾见过的人或事吗?”卫子夫苦笑自嘲,却又平白想到了几日前的剪云。 确实有不曾听过的。 拐进小巷,到了一处破败荒凉的小院,杂草丛生,近乎有卫子夫的腿高,蛛网般的裂痕在砖瓦墙体上错节攀缘,直插进冬日的冷风。 不像是有人居住。 郑姬有些紧张,拽上卫子夫的衣袖,后者的唇上还抵着郑姬的手指,不许她发出一个音节,只点头摇首间示意动作。 卫子夫照做,将东西全部置于门前,蹑手蹑脚地回来。 啪! 她的步子方迈出几个,不远处的瓦石从墙上脱落,掉在地上摔个两半。这一声巨响过后,还未等卫子夫回过神来,一声比过一声的疯狂号笑直直插入她的耳膜,在后方的院落乍起,生生刺痛她的耳朵。 卫子夫几乎是瞬间郑姬拉着躲到一侧,站稳的同时,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污泥的女子从暴室的大门爬了出来。 她修长的指甲被巨力翘起,呈现诡异的扭曲,血肉模糊的手紧紧地捏住下槛,枯燥干黄的头发不分层次地贴在她的脸上、脖颈。 她一边癫狂地大笑,一边伸着头仰看卫子夫惊恐的面容,如同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几乎要把肺笑出胸腔。 疯女人伸着血液混杂黑泥的手指,指着卫子夫笑呛:“你怕我!哈哈——你竟然怕我!” 女人被跑来的两个黄门从地上架起,被重新拖回荒凉的小院。 “你不该怕我,你入了永巷,你可是入了永巷!” “你入了会杀人的永巷!哈哈哈——” “你们看见了吗,她竟然怕我!” 疯癫的嚎叫越来越远,狭长的布局更让一切始终回荡在卫子夫的身边。如同女鬼爬出黄泉的凄戾,震动着卫子夫内心的最后一根弦。 “她是谁?” “是永巷原先的家人子。” 就是她们那间房屋空余床位的主人。 “飞啊,飞啊!你看我飞啦——” 疯女人又开始展开双臂在院内疯跑,不断地被许多人按住抓回,又挣脱跑掉,最后一个黄门一脚踢上她的后膝,使其狼狈地趴在地上。 他们几人钳制住她自己,那张肮脏血污的脸上划过两行清泪,滴落在卫子夫心头那封刚刚阅过的家书。 长兄在城东找了新的差事,两位姐姐在为人缝衣刺绣贴补家用——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一家人聚在一起,什么都有个盼头。 只有她不在。 少女后撤些许,拒绝了郑姬安抚她的好意。她已然见过了魏夫人的无奈,如今又看见这番疯魔的女子,这无一不在告诉她,这就是自己未来所能得到的一切。 卫子夫就算站在最高处也望不到未央宫外,原来没有奴籍也依旧没有自由。 “飞啊——哈哈哈——” 在那女子最后一声的狂喊里,卫子夫朝向出路跑去,郑姬在身后不断唤她,但她听不见。 她的脑中耳畔全部都是剪云和魏夫人,是去年暴室枉死的宫女与刚刚大笑的疯女。 “子夫——”郑姬最后拽上她的胳膊,强制地让她停下。此刻烈日高悬,正是阳光最热的正午,但凉意却从少女的脚底爬上全身。 “子夫,你要干什么去?” “姐姐,我要出宫,我要出去,”卫子夫猩红着双眸看她,:“我要去找我的阿母、姐姐,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哪怕是替人做工,哪怕是食不果腹,只要自己还能肆意地歌唱,只要自己还能见得到亲人。 “你出不去的,”郑姬亦是崩溃,“子夫,我们出不去的。” “那为什么剪云可以?!为什么没有差事的宫女便可离宫归家,为什么我们每天无事可做却依旧要困在这里?”④ 魏氏说剪云是替她们自由,可卫子夫不想要。 因旁人替代才能拥有的自在,只是笼中鸟雀的仰天□□,是可怜的,可悲的。 “就因为我们是那劳什子没名没分的家人子吗?”在她这一声质问里,郑姬恍然地松了手,而卫子夫钻着这样的空子扭头离开。 “出不去的,出不去的……”留在原地方女子不断呢喃。 她们的命运,明明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 “殿外那是什么声音?” 16. 请求出宫 “殿外那是什么声音?” 陈阿娇微微睁眸,被人扰了清梦,语气稍有不悦。一旁侍候的宫女扑通跪了两个,夏栀欠身道: “回娘娘,是个家人子,在殿外求见,平日这时都是您午休小憩的时候,奴婢就自作主张要将她撵走。可她不肯,还弄出了这些动静来扰了娘娘,奴婢该死。”说着,夏栀请罪跪在一旁。 陈阿娇拿过一旁的团扇扇动两下,伸出另一只手来:“起来吧。” 夏栀得令随后扶上皇后的玉手,待人起身后,便又听得一句:“那些个黄门侍卫都比她吵闹。” 陈阿娇走到殿门,就见一身着白衣的女子跪在门前青石,腰背挺直,一头柔顺美丽的头发轻轻垂下,不顾周围黄门的低声劝告,视若罔闻地跪在那里,垂着头一言不发。 恭顺又倔强,如同一朵白莲。 “你这般不怕死地来寻本宫,所为何事?” 陈阿娇的声音不大,她也从来不屑于大声说话,自有人能听清她所说的一切。 劝阻的黄门听见声响,唰唰地跪了一地来磕头请罪,陈阿娇不耐烦地蹙下眉头,夏栀便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 中心的女子刚刚似乎在发愣,听见皇后的声音时还有些许恍惚,但很快,她恭敬扣首,用往日一般沁人心脾的嗓音恳求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回娘娘的话,嫔妾本是平阳侯府一低贱的歌姬,从不敢奢求荣华富贵、或嫁得高堂门第……只一时侥幸获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垂怜,得以脱离奴籍做了陛下的家人子。” 卫子夫克制着身躯,努力不让它颤抖,掌心扣在同样冰凉的手背,说话间甚至不敢悄悄挪动自己痛到麻木的双膝。 “嫔妾——” “你想出宫?”陈阿娇淡淡一问。 卫子夫将身子拜得更低,上身几乎要贴到地面:“嫔妾求皇后娘娘成全。” 她不想留在这里耗尽一生,每日只能坐在窗边长吁短叹,看天上不断飞过的鸟,数地面成千上万片的落叶。或是做着无名无分、永远无法自由的宫女,捧着双手冻疮、脚趾血泡,就连高歌也要考虑宫规森严。 如果无礼地祈求皇后是一条死路,那她选择心甘情愿地走上去,黄泉地府前也要唱上喜欢的歌。 “你说你是平阳侯府出来的,”陈阿娇语气慵懒,不甚在意,“既是姐姐送来的,难道还能没学过规矩,不知道这后宫重地,不是你说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一语毕,石砖铺成的地面终将彻骨寒意传达卫子夫心底,剧痛自膝盖而起,潮水般瞬间卷来,刚刚还如擂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但还没有结束。 “娘娘,嫔妾无福,嫔——奴婢有罪——” 卫子夫迅速跪行向前,努力为自己争取,而皇后只矜贵地瞥她最后一眼,便迈着惬意的步子转回宫内,全然不在乎她继续说了什么。 “请回吧姑娘。” 三两个侍卫挡在她与皇后面前,好似另一层朱红的高耸城墙,遮住光芒扑来余阴。卫子夫一时起不来身,也说不出话,只呆呆地望向皇后离去的地方,仿佛在中间看到了一条宽大而没有边际的河流。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许是顺着秋雨的寒水,从高处缓缓流到底端,滚了一身的泥泞与狼狈,失了灵气。 秋去冬来,雪满京城。 卫子夫似乎恢复正常,不再有那日的失魂落魄,甚至重新展露笑颜。只是熟悉她的人都知晓,有很多东西潜移默化地发生巨变。 魏氏捧着温热的手炉,静静地看一旁的少女握住一团白雪,融化的雪水顺着白皙的手腕淌下,落到地面滴雪成冰。 “那手上的冻疮如何好受?”她嗔道。 手中的冰雪已化了个干净,卫子夫嘴唇轻抿:“可是好玩。” “从前总觉得这冬天最过难捱,这日子缺碳少棉,总是过得太冷。每年这时,侯爷也无事可做,便成日听曲寻乐。我和姐妹几个的嗓子便要唱个几天几夜,可疼得连饭也咽不下去。”少女一边笑着回忆,一边乖顺地走到魏氏身旁,搀上她的胳膊。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弟弟抱着外甥,在我阿姐的门前要捏个巴掌大的小马。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净手,所以答应好外甥的白马成了头黢黑的骡子。”讲到此处,卫子夫怀念的眼神里渐渐涌上了别的滋味。 “后来呢…?” “后来,我那外甥虽小,但是个人精,说什么也不肯满意。其实我觉得他也分不清是黑是白,至于认得出马来,一定是他小舅舅给他雕过太多的木马——他们两个就喜欢这些。” “最后我弟弟还是给他重新捏了一个,他其实并不满意,只说自己没玩过雪,难免手生,今年一定会给去病捏个好的。” 眼前的场景随着话语逐渐朦胧,虚实的交替最后汇成记忆中的场景…… 她仿佛看见了小大人一样的卫青哄着哭闹的去病,看见无可奈何的二姐坐在一旁遮唇轻笑……听见了阿母调侃阿青,又训斥一旁打滚胡闹的卫步卫广,最后长兄与长姐带着布匹和年货推门而来。 后来她们都回过头看着自己,“子夫”、“子夫”地唤着。 “子夫。” 不是错觉,她真的听见了。眼前一瞬间变得清晰,眼角传来异样的触感,原是魏氏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滴。 “不要落泪,”魏氏道,“冬日会将它冻住的。” “难怪你会这般想家,”她话锋一转,“换做是我,也很难不为之触动。” 卫子夫苦笑:“可惜今年这白马,我是瞧不到了。我弟弟真的特别会做这种东西,但除了马和羊,可能就要难倒他了。” 魏氏陪着她笑,安抚地抚上她冰凉的脸庞:“我没有你这般幸运,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作乐,我对阿翁已记不清,只每日梦回都能瞧见阿母的脸,她噙着泪,一遍又一遍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说着好,好……只希望她在九泉之下也能过得安心。” “一定会的,夫人。”卫子夫坚定道。 魏氏拽上她的手,两个人回到不算暖和的屋内。手炉被送到手中时,卫子夫微微一愣。 “你今日说了这么多的话,本宫可就稍稍放心了,”魏氏忧心道:“你前两个月一天都不一定张开一次口,我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让夫人担心了。” 魏氏嗫嚅一番,最后瞧见四下无人,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换了一副严肃神色:“子夫,你现在是否还想出宫去?” 卫子夫见状抿唇,垂下眼帘。 “不要去想是否可行,只要告诉本宫,想或是不想。” 窗外的冷风呼啸呼啸地吹过,卫子夫阖眼片刻,听着自己胸腔内规律有力的心跳:“我想。哪怕付出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什么代价都行。” 轻声却郑重,平静却坚定。 “好。”魏氏一锤定音。 “你既能去不守规矩地请求皇后,便是个不怕死的姑娘,既然为此连死都不怕,那为何不敢再闯一次?” 卫子夫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有些懵地立在原地:“可皇后那里……” “这后宫的执掌者说来可不止一人。” “夫人是说……两位太后?” “是,”她一顿,“但也不是。” 卫子夫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果不其然,只听魏氏继续道: “永巷不过是皇宫的一方群院,皇宫又只是天下的一隅角落——而这天下,又自有它的主人。” “唯一的主人。” 那个将她带进这昏暗永巷,却又消失不见的男人。 . 一元三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了些。 冰雪消融,从屋檐下顺着冰锥滴落,也可能借机松动尾部,致使整根冰落在地上断为几截。 正是开梅花的季节,从永巷的入口直开了一路,绽到它的深处,从高望去大多以素白和梅红两色为主,偶有它色来做个点缀。 每年还家的宫女便在此时出宫,以寒梅相送,再过一月有余,则有迎春接来新一批的女子,周而复始。 刘彻走出前殿时伸了伸腰,缓了些久坐带来的疲惫。每逢寒冬入春,空中便会有一种独特的草雪香气,不似隆冬那般锋利的寒,也不如暮春的芳香,但胜在能让人心旷神怡。 最重要的是寒来暑往,代表他又可以策马游猎。忍了一个冬天的天子感觉心痒,手也痒,但这几日还是不合适。 “今天该是永巷遣出一批宫女的日子。”春陀瞧陛下实在无聊,便忍笑说道。 天子闻言果然上了兴趣,直奔永巷而去。往年这事皆由永巷令主持,说上两句便可结束,刘彻完全是临时起意,所以到时就只赶上了个尾巴。 宫女们已经背对他的来处朝宫外走去,刘彻见此也没再让人通传,不让自己的到来扰了她们离宫的脚步。 “陛下要不要去找皇后娘娘?” 刘彻眉心一紧,不太情愿:“怎么,太皇太后也差人告诉你要劝朕?” “奴婢不敢。”春陀请罪。 刘彻也没真的生气,只是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烦:“朕如今还不到弱冠,一群人就盯上朕的膝下了。” 他现在每次去长乐宫见祖母时,都要被老人牵上双手语重心长,总有那么一两句话是在暗示他不要冷落中宫,要让皇后尽早怀上孩子。 自己若是长时间不入永巷,便会说得更加直白,什么皇祖父十五六岁时便有了父皇,父皇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有了长兄……而他今年已经十九。 天子如今甚至能预判到窦漪房的下一句想说些什么。 就连上朝都会有窦家的势力以此上奏,就是说他没有子嗣。 刘彻一时分不清太皇太后到底是想巩固皇后的地位,还是一个老人迫切想要抱重孙儿的心。 但无论哪个,他都不管。 他是天子,腿又长在自己身上,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此想着,少年挥退轿撵,打算一路绕过沧池走回前殿。 刘彻瞧了一眼天色。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①。 他忽地想去赏一赏梅花。 17. 踏雪寻梅 今是一月,沧池上的冰层也有了消融流动的痕迹,脚轻轻一踩,便能看见裂痕自脚尖生长,四仰八叉,伴着嚓的几声,还会有水钻出冰面,慢慢爬上鞋面。 刘彻儿时有很长一段时光都喜欢这么踩,只不过他每次靠近这里都得有四个黄门两个宫女陪伴,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地拽着他的手,生怕他掉进池子里。 此时刘彻丢出一颗卵石,任它砸出一坑。 天色渐沉,黄昏将至,给梅花花瓣渡了层金边。此刻暗香飞来,刘彻折了一枝带雪的黄梅,正握在手中,有一茬没一茬地敲着另一只掌心。 他似是觉得无趣,本打算就此回到前殿,不曾想听到了一阵隐隐绰绰的歌声——应当是歌声。 天子定了心,示意身边的人都不许通报亦或打扰,寻着高歌的来处信步而去。 走到半途,刘彻终于听清了它的内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是那曲《小雅》。 记忆被猛然唤起,刘彻脑中有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一女子垂首弹琴,如兔毛般柔软的乌黑长发落在她一侧青衫。这清冽美妙的嗓音于初春映了白雪。 天子刚刚还想,是谁这般胆子敢于沧池高歌,原是他的黄莺。 只不过当初满含祝福的歌调却变了味道,硬生生将这曲唱出了一种婉转的悲凉。天子不太理解地微微蹙眉,选择继续走去探明。 刘彻此时已想起这女子姓卫,许是字子夫,是卫青的姐姐,当时自己将她带入宫来就直接交给皇后,好像是做了个家人子。 算算时间,似乎将满一年。 他刚凑近几米,那歌声便停了。刘彻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从他初听见到走到这里,她已经将这曲唱过两次,就这么反反复复的一首歌。 用意明显,是希望自己能来。 刘彻咂舌。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小,天也很凉,她若是始终待在一处唱同一支歌,那未免显得太傻。 此时他已到女子的身后,只不过还有一段距离。 太阳沉了一半,金辉只余天边,橙黄的暖色在藏青里隐约,已渐渐能看见月亮。卫子夫便与金日站在同侧,背对着他微微抬首。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① 在刘彻即将转身离去的前一刻,少女换了曲子,只是第一句唱得声音很小,慢慢才放亮嗓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直到高潮,那起初不甚明显的悲伤终于在此时达到顶峰,百转千回的嗓音攀缘上枝头未落的雪,牵过皎白月光铺了满地飘零的花瓣。 她的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为了吸引人来而故意高昂,此番更像是唱给自己。 刘彻转回刚刚迈出的步子,不明白眼前的少女何故伤心至此。 一曲终毕,卫子夫踉跄地迈出一步,因为双腿冻僵而重心不稳,只能快速地扶上一旁不算粗大的黄梅。 这一下过后,她便又不动了,就低垂着头,手撑着树干,身躯也离得很近,似乎贴在一起。 春陀见状,连忙冲身后随侍的人挥挥手,众人退了些距离,而刘彻全然不知。他的视线始终在那里,在菟丝花一般的女子身上。 少年天子看清了女子冻到泛红的指尖,和微风里不可抑制的颤抖,他忽然问道:“这料峭春寒,怎能一直待到现在?” 这一声询问于卫子夫而言着实惊悚。少女先是不可置信地抬眸,在须臾间确认自己并未幻听后匆忙回身。 一阵疾风刮来,早春那点浮雪全被吹到眼前,衬着少女通红的脸颊与鼻尖,与树梢的黄梅遥相呼应,那月光也将泪痕照得清晰。 刘彻心下一动,似是没料到真是美人垂泪。 “奴……嫔妾见过陛下。” 卫子夫下跪请安,身躯还在微微发颤,双手叠进雪地,嗓音沙哑。 刘彻走到她面前,双膝错开地缓缓蹲下,但膝盖并未点地。他握上卫子夫的手,犹如握上一团掺了水的冰块,寒得他一惊:“怎么不多穿一些?” 面对天子的问题,卫子夫几次开口却不能作答。她自午后便开始侯在这里,只希望天子能有兴趣来看看宫女出宫,得此进入永巷,也能让自己见到陛下。 她等得太冷了,索性沧池无人,她便开始唱歌取暖。后来卫子夫忽然想到,若是陛下能够听到她的歌声,那是否能多一分见到陛下的可能? 所以她唱得大声了些,唱了唯一与他们有联系的《小雅》,不断祈求上天能听到自己的愿望。可日落西山依旧无果,心灰意冷下才换了曲子。 本以为山重水复、无路可逃,但希望出现得如此猝不及防,叫她一时回不过理智。 比卫子夫的回答更快到来的,是一双绣着千金绦纹的手套,等冻僵的手指被放置其中时,还能感受到上一个主人残存的温度。 “朕已让春陀去替你找件挡风的外袍。” 刘彻正执起她另一手,轻轻用拇指搓了两下:“这双手似乎比朕上次见时粗糙许多。” 这一句不知触碰了什么心弦,三魂六魄终于回到身躯,卫子夫颤着唤了句“陛下”。 还未等刘彻反应,少女忽地又要叩拜,可天子还握着她的手,自然就没叩到地面。 “陛下,妾求您怜惜。”她垂眸请求道。 “妾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去年得了陛下的宠幸才得以入宫服侍,家人也因此能脱离奴籍,这全是因为陛下的仁慈。可陛下……” 卫子夫有些哽咽,那些在脑中想好了无数次的说辞也只能吐出前段,最后的句子在舌尖绕了又绕,不知道被丢去了哪里:“妾在宫中无所依靠,只能与家人生别,书信往来困难,便只能捧着几月前的回音日日读来……” 她忽然很想控诉,控诉这深宫的一切,控诉她的不自由,甚至有些怨,怨眼前的九五之尊为何草草将她带来。 “陛下,求您放嫔妾出宫,放奴婢离开。” 刘彻看着眼前人的身子越说便拜得越低,手上也传来一瞬间温热又冷却的触感,他低头一瞧,果然是染了滴泪。 “陛下,妾求您怜惜,哪怕是将嫔妾贬为奴婢,去做宫女,哪怕是让嫔妾重新做回奴籍,哪怕是充去乐府。” 天子一只手掌便能将她的手全部包裹,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可你出宫去做些什么呢?” 祈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求的女子闻言一怔,随后答:“若公主不再需要嫔妾,嫔妾便去为人刺绣裁衣,亦或嫁与——” 嫁与一良人为妻。 女子的道路如此狭窄与短小。除了女红和侍候他人,卫子夫此时想不到其他。 她于此噤声,不知道这话能否说给陛下。卫子夫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只能从话语里分析情感。而她此时知道,目前远比在皇后那里进展得顺利,于是千万不敢再出一丝一毫的错误。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②”刘彻道,手慢慢抚上了少女寒凉的面颊,“可左不过,也依旧是这样的日子。” 天还未亮便要起身,去伺候主家为生计奔波。 “你若想念家人,朕便传卫青入宫与你相见。” 卫子夫缓缓抬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全然忘了礼节。 “你若出宫,也未必会好于永巷。”在下一阵风来时,刘彻将少女稍稍带进自己怀中,用衣袖为她遮挡些许,又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抹了卫子夫微湿的眼角。 “偌大未央,永巷孤寂,若是全无倚靠,确实难熬这漫漫长夜,无怪你受不住。” “求,陛下怜惜……”卫子夫颤着眸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请求。 刘彻只盯着她的一双美眸,柔声道:“子夫,朕近日总梦到梓树满院、黄莺啼谷,今天便遇见了你,想来也是天意③。” “比起出宫做回奴婢或是其他,不若留在这里做一次主人,从今后,朕在这里,也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说罢,他拉着卫子夫起身,而后者的双腿依旧有些僵硬,刘彻干脆揽上她的腰肢与后膝,一个用力将她抱起。 此刻衣裳贴着衣裳,温度传着温度。可卫子夫的眼底见不到半分喜色,也没有顺从地搂上皇帝的脖颈,而是望到了天边的明月,唰得又落下一滴眼泪。 自己真的能相信陛下吗? 她此番终于想到魏氏的话:“若能出宫自是好的,可若不能,也许会有另一番幸事。” 可这究竟算幸事还是孽债,也许更可能是她从今以后无数个苦寒漂泊的日夜起始。她想到郑季,想到霍仲孺,想到张合,那么多的男子花言巧语,最后全弃女子而不顾。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④。 他们用着上位者的姿态强迫和蔑视渺小低贱的她们,只那么一丁点的施舍便要求她去感恩戴德。 浮萍如此,人亦如此。 她悲哀地回过神来,再次凝望抱着自己的男子。 “陛下,”她轻轻唤着,“若您有一天厌了嫔妾,可否准许嫔妾出宫?” 刘彻一愣,心知她这是还在心伤,于是答应道:“若到那时你依旧执意,朕便许你出宫。天子金口玉言,驷马难追。” 而天子也没有必要去欺骗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你若还是冷,不妨靠着朕。” 卫子夫沉默许久,终究是将手慢慢攀上他的脖颈,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靠着,靠着,这温热。 暖得叫人愈发想哭。 她闷声:“谢陛下。” “也谢这天意罢。”在迈进寝宫时,刘彻最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