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在》
第八十六章:破局法
而被陆槐惦记的庄青如,此时的情况也不十分妙。
他们赶到新津城外的时候,城门上狼烟四起,大门敞开,守城的差役捂着自己的伤口哀嚎着,地上还躺着十来具尸体。
庄青如和崔度等人跳下马,一个护卫迅速来到他们面前,抱拳道:“吾等赶在那些歹人到城门前通知了守军,可惜依旧没来得及阻止那些人,如今他们往城内去了。”
崔度不甘道:“看来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你可知道李少卿等人去了哪间酒楼?在哪个方向?”庄青如连忙问道。
护卫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些。
“在靠近城东方向。”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
几人转身看去,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在两个差役的搀扶下来到他们面前,喘着粗气,眼神警惕地道:“某乃是新津县县尉陈小立,几位是?”
庄青如等人自打来到新津县,便没有见过这里的县尉,听吴明府说是有事出门了,于是连忙介绍身份,又问道:“陈县尉怎么在这里?”
陈县尉听罢,松了一口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道:“这段时间我陪着工部的那些人四处勘查,来不及照顾县城,今日回转便想着四处巡视一番,好巧不巧遇见了歹徒攻城,可惜我们的人太少了,加上没有防备,我们…… ”
他的身上满是污泥鲜血,胳膊上还被砍了一刀,连包扎都没有,庄青如不忍,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陈县尉还是先止血罢,你先去休息,我们去救人。”
陈县尉没有伸手,而是示意手下的不良人将药瓶接过送去给其他人,他开口拦住他们,“那些人来势汹汹,绝非善茬,连周遭的百姓都下了狠手,我已经叫人去酒楼通知吴明府了,你们莫要冲动。”
陈县尉在得知有人意图攻城的时候,先是不信,但秉着有备无患的心思,他立刻上了城墙做准备。
那些人像是忽然冒出来似的,只一瞬间便冲到了城门前,他们手持利刃,凶神恶煞,看见人便砍,不少未来得及躲开的百姓遭了殃,惨死在刀剑之下。
他带人拼死反抗也没能阻止他们攻入城内。
不是他小瞧庄青如几人,而是来的这些人不是娇弱的小娘子,便是年少的小郎君,倒是有一个熟人马大壮,可惜还是个跛子,去了也是添乱的。
“不如将你们的护卫借我一用,我去救人,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那些金丝楠,你们找个地方躲着,等事情结束再出来。”对于陈县尉来说,他们的护卫更有用。
新津县太小了,守军也没有多少人,那些歹徒人多势众,身手矫健,他们这些不良人和差役安逸惯了,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在歹徒的肆虐下疯狂逃窜。
陈县尉亲手砍死了几个人,身上也受了伤,他从那些人的口中听到酒楼、金丝楠等字样,想着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酒楼。
于是他立刻派人去通知吴明府等人,自己则召集还能动的人准备一同前去支援。
眼前这个小娘子带来的人看着身强体壮,身上还有几分杀意,想来是有些本事的,若是能为自己所用,他也多些把握。
这些护卫的调动庄青如可做不了主,只能看向崔度。
崔度摇摇头,“这些人都是我家中安排的私卫,只听我的命令。”
陈县尉失落不已,但他心里也明白大户人家规矩繁多,这个时候他们能带人来救人,已经不容易了,“既是这样,那你们跟在我们身后罢,我得先去酒楼,那些人的目标若是劫财也就罢了,若是要对贵人们不利,那…… ”
那可都是洛阳来的贵人,少一个他们新津县衙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庄青如也有心去救人,当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游县丞已经去了晋原县求援,咱们先去酒楼,无论如何也要先将人稳住。”
就在几人商量着要去的时候,庄青如脑海中灵光一下,猛地停下脚步,“他们若是为了金丝楠而来,得手之后会去哪里?”
陈县尉和崔度愣住了,不明白庄青如为何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自然是逃离新津,找个地方藏起来。”崔度道。
“我是问,他们会从哪里逃?”庄青如道:“金丝楠笨重,要全部带走必然要废一些功夫,他们敢动手定是做好了准备,魏思敬设下鸿门宴,只是为了将人聚在一起吗?”
要知道那些金丝楠一个比一个重,便是用车马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连宗正寺的人都预备调借人手送回洛阳。
魏思敬到底有多少把握,能顺利地将金丝楠从这里带走?
马大壮突然插嘴道:“我若是他,将李少卿等人拿下后用作筹码,等我的逃跑走再将人放了,不,或许他们压根儿没想着要放人,只等事成之后将杀之而后快!”
几句话说的众人心惊胆战,若当真如此,那这个局面还真不好解,毕竟无论是李少卿还是谢子俊等世家子弟的性命都不是区区几根金丝楠可以相比的。
魏思敬设下鸿门宴将人都抓住威胁,他们便是有再多的人也不敢动手。
“若是在半路埋伏,将人救出来…… ”崔度提议道。
陈县尉,略作思索摇了摇头道:“新津附近只有城西有山林可以藏匿,除此之外都是平地,半路设伏恐怕会叫他们察觉,可一旦离开新津,便失去了先机,想救人恐怕更难。”
城西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庄青如想了想道:“他们不会从城西离开的。”
崔度猛然想到什么,“不错,他们会从城东走。”
酒楼所在的地方离东城门最近,而且路途平坦,抓了人之后有没有人跟踪一眼便能发现。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城西是晋原方向,从这边离开必然会和晋原来的人撞上,无异于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是将人堵在城内,只要他们无法离开,他们便不敢对李少卿等人下手,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陈县尉脑子转的飞快,“还不能激怒他们。”
“陈县尉,你熟悉新津,不如你带上你的人去东门守着,我们去酒楼救人,若是能将李少卿等人救下,你就带人与我们一道夹击他们。”庄青如建议道:“若是不能,好歹也能拖上一拖。”
“是个好主意。”崔度眼前一亮,“我留下两个人等游县丞他们。”
庄青如点点头,她心里很担心陆槐和薛执等人,可是这个时候慌张是最没用的,只有冷静下来想好后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心里期盼着魏思敬等人真的只是求财,只要陆槐等人活着,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几人都这么说了,陈县尉也别无他法,这个办法未必是最有效的,但目前来说却是唯一的法子。
“好!”陈县尉答应下来,“李少卿和吴明府他们就拜托诸位了,我先去东城门等着,你们放心,便拼了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有一人离开。”
“我也去。”马大壮站出来道:“我家就在城东,对那边最熟悉不过,若是打起来百姓必然慌乱,我去将他们疏散开。”
马大壮的手上还牵着绑着曹德的绳子,他拽了拽道:“他我也带走了,你们放心去,等将人抓起来后,一并算帐。”
庄青如等人对视几眼,郑重行了一礼。
……
同一时间,晋原县的府衙也迎来了三个人。
蜀州范长吏正在呼呼大睡,猛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不耐烦地吼道:“谁啊?不是说了我有要事要处理,不要打扰吗?”
刺史和司马都撂了挑子,这个府衙全靠范长吏一个人撑着,他忙的脚步不占地,好不容易能早些回来休息,被窝还没捂热便被吵醒,长吏再好的脾气也消磨殆尽。
“范长吏,是新津县的游县丞要见你。”小厮低声道。
“游县丞?他不是和张刺史的学生陆明府一同来过吗?”
“是他,他说有要紧的事回禀。”
大约一刻钟后,范长吏匆忙穿戴好衣裳,和参军一道来到刺史府门口,见到了焦急万分的游璟等人。
“见过范长吏。”游璟匆忙行了一礼,言简意赅道:“范长吏,新津有难,还请范长吏伸手则个!”
范长吏心里一个激灵,连忙扶他的手,问道:“出了甚事?”
游璟也不废话,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
“这…… 此事当真严重?”范长吏听完后,人都傻掉了,什么徐将军的溃兵,什么攻入新津县抢夺金丝楠,什么鸿门宴的,他该不是还没睡醒罢?
“千真万确,此事拖不得,还请范长吏借我兵马一用,若是去晚了,只怕来不及。”游璟郑重地冲他抱拳。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范长吏还是不信,“调动兵马可是大事…… ”
“某断不敢拿此事说笑,”游璟恳切道:“曹德亲耳听到那些人说的话,不会错的。”
范长吏略作犹豫,便痛快答应下来,“既然游县丞都这么说了,那某这就叫人安排。”
说着便要吩咐身后的司法参军去叫人,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不知游县丞的调令何在?”
第八十七章:公主令
听到范长吏肯调人,游璟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听见他要调令,几人又愣住了。
“调令?什么调令?”游璟不解地问道。
范长吏喊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身笑道:“游县丞说笑了,这调兵遣将怎能不需要调令?不知我蜀州司马的调令可在?”
游璟摇了摇头,“我并未见到蜀州司马。”
“这……”范长吏怔了怔,与身后的参军对视一眼,又道:“那也不妨事,新津县的求援文书可有?”
游璟再次摇了摇头,事出突然,哪能想到这些?
范长吏笑不出来了,叹声道:“若当真如此,那今日的兵马游县丞恐怕调不走了。”
“为何?”游璟惊异地喊道,他万万没想到范长吏竟然会拒绝去支援。
范长吏背着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游县丞有所不知?本朝律法严明,这兵马调动需要上官调令或是下县求救才成,若是人人都像游县丞一样凭三言两语便能将人调走,那这府衙的规矩何在?律法何在?”
“范长吏!”游璟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恳切道:“若是范长吏不出手,那李少卿、陆明府和新津的千万百姓都将命悬一线,到时候就不是调令的问题了。”
“哎呀,游县丞,你怎么不明白呢,”范长吏无奈摊手,“不是某不肯帮忙,某是有心无力啊,兵马调动不是一件小事,若是你们判断失误,新津并无危险,那,那如何是好?你是张刺史的学生,你们推脱的了,那某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某的责任?”
游璟无言以对,他知道官腔难打,只是没想到这么难,危难面前,他们想的不是保护百姓,而是洁身自好。
范长吏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严厉了些,他放缓了语调道:“这样,某让晋原县的县尉带上不良人随你走一趟,若是追究起来,就说他们是去搬金丝楠了,左右晋原也得了根金丝楠,早些运回来也好…… ”
“不必!”游璟咬牙道:“是我冒昧了,不该叫范长吏为难,临欢、寇召,我们走!”
范长吏听出了游璟话里的愤然,连忙上前想继续劝说一番,“游县丞,这,某也是没有办法,真要有个万一,这个责任某担负不起……”
州府的兵马调动皆由司马负责,说是兵马,实际上也不过是维护城内秩序的差役罢了,但即便是差役,不听命令,擅自调动也是一件僭越之事。
范长吏是个胆小怯弱的,他稳坐长吏多年,也是因为守规矩,不生事的缘故。
现在游璟跑到这里,一无证据,二无调令,几句话便叫他调人,他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呐,退一步说,他说的真的,那那些溃兵会不会来袭击晋原?
晋原可是蜀州的治县,稍微有个万一,整个蜀州便会陷入危机。
“当然,若是新津县派人来求救,那某必然出兵。”范长吏试图宽慰游璟,“实在急的慌,劳你先回一趟新津,找吴明府要一份手令……”
“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新津的人都死完了。”一道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毫不客气道:“范长吏的意思是这些规矩比新津县百姓的性命还重要?”
范长吏侧身一看,发现一个长相乖巧、眉眼间有一颗美人痣的小娘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他不悦地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某只是恪守本分罢了,便是张刺史在这里也不能指责。”
“临欢,不要和他们争了,我们走罢。”游璟心想,此路不通,他得抓紧时间另寻他法。
临欢却不依不饶道:“大敌当前不知所谓,墨守成规,只想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这样的人怎能做一州的长吏?”
范长吏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不能乱说,真要是出了事你负责?”
他身后的参军见自家长吏的脸色都变了,想也不想地抬起手,冲着临欢便要推搡,“走走走,爷们儿商量大事,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捣甚乱?啊——!”
忽然,他尖叫一声,胳膊以扭曲的姿势向后撇了去。
寇召挡在临欢的面前,声音冷酷而无情,“你敢碰她?”
范长吏吓了一跳,“你们这是作甚?”
那参军尖叫个不停,吼道,“你,你们敢对我动手,我可是蜀州司法参军,伤了我,你全家都要抵命!”
“寇召,你们冷静些。”游璟连忙拦住她们只当她们急着救人,一时冲动了。
此时的临欢却一脸严肃,她掸了掸裙?上的灰尘,抬眼道:“你方才不是说出了事无人担责吗?现在我命令你只管调兵去救人,出了事我临欢一力承担。”
“你?”范长吏冷笑,“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有哪门子本事承担?”
临欢微微一笑,傲然道:“就凭我乃是本朝公主!”
不等几人质疑,寇召已经从怀里掏出鱼符,高声喊道:“临城公主在此,尔等还不下跪!”
那金色的鱼符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它小巧而精致,上面雕刻着龙纹,只一眼便叫人心生畏惧。
范长吏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想到最近传言说临城公主微服私访一事,缓缓跪下,“臣,蜀州长吏范于见过临城公主!”
他一跪,内外所有人都跟着跪下了,“见过临城公主!”
游璟目瞪口呆,尽管猜到临欢的身份不简单,却没想到她会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室公主。
他单膝跪地,随着众人伏下身子,刚一抬头,却见临欢背这众人,冲他眨了眨眼睛,美眸莞尔,顾盼生辉。
……
新津县城,酒楼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严肃。
尚且清醒的人被困在楼下的厅堂里,像个鹌鹑一样缩在一起,面露恐惧地看向地上的尸体——那是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事发后他们只要稍微反抗一下便被人抓住,一刀毙了命。
富商们和许多来蹭吃的百姓蹲坐在一起,一个个满脸愁容,甚至还有一个富商急的泪如雨下。
“哎,你哭甚,不是还活着吗?”粗旷的声音打断了富商的哭泣。
胖乎乎的富商抬起眼,瞧见自己的身侧坐了一个面容凶狠的男子,正一脸烦躁地看向他。
若是庄青如和临欢在这里,定能认出此人正是与她们起过争执的那人。
“我是伤心呐!”富商小声啜泣道:“你瞧见门外面那些箱子了没?里面就有我半辈子的心血!”
凶狠大汉瞥了一眼外面匆匆抬走的箱子,不由地心生同情,“节哀,你就当花钱消灾了。”
“钱都没了,我还要性命作甚?”富商哭的凄凉,“这可是我所有的家当,家里的婆娘孩子还指望这一趟回去能过上好日子呢,现在全交代在这儿了,魏思敬这个狗娘养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说到了伤心处,他又将脑袋埋在双腿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凶狠大汉面露鄙夷,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状如圆桶的男子是怎么哭的出来的。
富商的哭声越来越响,终于惊动了看守的人,“哭什么哭,再哭就杀了你们!”
“莫哭了,莫哭了!”富商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捂住了他的嘴巴,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凶狠大汉看着酒楼里战战兢兢的百姓和视人命草荐的歹徒,默默地淬了一口,“呸!”
二楼的阴影处,一双眼睛将楼下的骚乱收入眼底,见那些人并未动手,他隐去身形悄悄离开。
他的身手相当矫健,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跃上二楼,一间包厢一间包厢地搜罗而去。
包厢里的陆槐和吴明府还在装睡,见门外传来一声异响,连忙屏住呼吸。
门开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进入陆槐的耳畔,“阿郎?”
陆槐瞬间站起身,看向来人眼里流出一丝惊喜,“陆伯!你怎么进来的?”
陆管事一边来到陆槐的面前,一边将他打量一番,见他无事,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他小声道:“我见局势不妙便藏了起来,寻了机会就来找阿郎,可巧阿郎还醒着。”
陆管事原本上和其他人一道将金丝楠木运回县城的,送完后他想着人来都来了,干脆就在这里等陆槐赴完宴席,好一道接回去。
哪知道他正在马车上打盹儿呢,便听见有一阵异响和骚乱传来,凭借着敏锐的直觉,连忙掀开马车往隐蔽处躲去,很快便看见城西有烟雾闪过。
烟雾不仅代表警示,也表示那里有危险发生。
他本想直接去楼上寻找陆槐,却发现酒楼外有歹人迅速靠近,毫不留情地将守卫的人全部斩杀。
陆管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先藏了起来,待到他们放松警惕后,找机会溜了进来。
“其他人怎么样了?”吴明府见来人可信,连忙问道。
“都晕过去了,应当是中了药。”陆管事答道:“不过有一个人还醒着,和你们一样也是装晕糊弄了过去。”
说罢,他转过身,露出了身后的人影。
第八十八章:擒贼首
“你是?”陆槐在看见来人后,连忙上前,“小薛大夫?”
随后想到薛执是个大夫,能逃过迷药也在常理之中。
薛执在瞧见陆槐后,抱拳道:“陆明府,不知我表妹在何处?”
陆槐心知他担心庄青如的安全,道:“她没有跟来,如今应该和游县丞等人在一起。”
依照庄青如的聪明劲儿,她和游璟应该能发现新津城的异常,保护好自己。
薛执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陆管事虽惊讶于两人认识,但还是打断了他们的叙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得先离开。”
“好。”几人听罢,齐齐应下,跟着陆管事便要往门外走去。
吴明府却停下脚步,迟疑道:“李少卿他们怎么办?那些人会不会对他们下手?”
陆槐肃声道:“现在顾不了那么多,李少卿等人昏迷了,短时间醒不来,若是带上他们,恐怕自身难保。”
如今楼里楼外都是人,他们总不能将人一个一个扛着走,搞不好连自己也要被搭进去。
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才能救更多的人。
陆管事正在门口守着,闻言忙里偷闲回道:“放在我听见那些歹人说要将李少卿等人绑去做人质,放任不管恐怕凶多吉少。”
“我方才检查过,他们都是因为中了迷药才昏睡过去,若是能解了药性,想来应该都能醒过来。”薛执插嘴道:“只是我身上没有带解药,这里也没有可用的药材,实在有心无力。”
吴明府连忙问道:“哪里能找到你说的药材?”
薛执道:“我家医馆就有,阿耶就在医馆里休息,若是他帮忙一定能很快配出解药。”
其实他想说若是庄青如在,一定能更快解决,比起他们,她更熟悉药理。
“来不及了。”陆槐沉下脸道:“我们得想个法子拖一拖。”
若只是求财,大不了等他们走后再救人,可是现在他们都是人质,只能奋力搏一搏了。
“东城门方向来了不少人,加在一起只少有好几百,咱们的人都被控制了,想救人绝非易事。”陆管事道:“除非…… ”
除非有人提前发现了这个阴谋,及时伸出援手,但现在有身份的人都被迷晕了,谁能去搬救兵呢?
“不说这些了。”陆槐抬手道:“武力比不过,那就智取,他们想抓人质,咱们也可以。”
“陆明府的意思是?”吴明府试探着问道。
陆槐捂着嘴巴,将即将溢出嗓子眼的咳嗽声咽了回去,闷声道:“敌明我暗,擒贼先擒王。”
……
楼下,魏思敬随意抓住一个人,问道:“还需要多长时间。”
酒楼外面的刀剑碰撞声响了好久,那些护卫们不屈不饶地向酒楼发出攻击,扰的他不甚厌烦。
被抓住的男子闻言抹了一把嘴道:“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一会儿便可出发。”
那些金银财宝,他这辈子都没瞧见过,若是全都卖出去得换多少粮食?
“别吃了,赶紧去外面守着。”魏思敬见他满嘴流油,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怒道:“吃吃吃!等会儿人攻进来,你怕是没命吃!”
“那也没事,大不了做个饱死鬼。”男子不在意地笑笑,“我爹娘早没了,没准儿下去了还能和他们团聚。”
他十岁就成了孤儿,流浪了几年后被将军给带回去当了兵,无牵无挂,只有这条命将就着值些钱。
“滚!别说这些丧气话,我会让你们吃好喝好的。”魏思敬道。
只要带走这些金银财宝和金丝楠,以后便不愁吃喝了,等时机到了,他们便揭竿而起,继续将军的使命。
男子嘻嘻一笑,提着刀往外面走去。
外面的刀剑声越来越紧密了,嘶吼声和呐喊声交替出现,可以预见今晚有不少人命丧于此。
但是他没有办法,只有拿命去赌去拼,他们才能活下去。
“将军!将军!不好了!”突然,楼里传出一声呼喊。
魏思敬蹙眉,抬脚往酒楼里走去。
一个护卫从楼上跑了下来,见到魏思敬单膝跪地,低下头,粗声喊道:“将军,里面有人逃跑了!”
“什么?”魏思敬大惊,里面的人不是都晕了吗?怎么还能逃走?
况且这酒楼他们特意挑选的,一侧是水渠,一侧对着长街,两旁都是一些低矮的屋子,想要逃跑绝非易事。
“他们从哪里逃走了,为何不见有人下来?你们为何还不去追?”魏思敬连声问道,这间酒楼只有二层,从楼上下来的楼梯也只有眼前这一座……
突然,他愣住了。
“护卫”趁他呆楞的功夫,猛地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横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冷声道:“别动。”
此人正是陆管事。
他的手下见自己的主子被挟持了,发出尖锐的叫声,纷纷抽出刀剑将他围住。
闻讯而来的幕僚也急坏了,连忙喊道:“都别动手,小心伤了将军。”
“你是谁?”魏思敬并没有慌乱,沉稳地问道。
二楼厢房招待的都是一些贵人,他一一进去敬了酒,可以肯定没有瞧见过此人。
陆管事没有理会他,沉声道:“叫你的人让开。”
魏思敬冷笑,伸出脖子往刀刃上靠了靠,“不可能,叫你身后的人出来,不然咱们就鱼死网破。”
陆管事没想到魏思敬竟然也是个狠人,正想给他教训,忽然瞧见二楼上缓缓走下来几个人影。
“魏郎将好胆量。”陆槐一边从楼上下来,一边道:“不愧是徐将军的得力干将。”
“是你,陆明府?”魏思敬瞧见陆槐几人,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你看着温和敦厚,却是个伪会装模作样的?”
陆槐没有计较他口头上的逞能功夫,自顾自道道:“堂堂郎将,本应是保家卫国的忠贞之士,而今竟然落草为寇,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若是徐将军在世,不知作何感想?”
“闭嘴!”魏思敬怒吼道:“你是甚东西?也配提徐将军的名讳?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徐将军,他怎么可能怪我?”
陆槐瞧他提起徐将军时,神情癫狂宛若疯魔,冷声道:“徐将军已经死了六年,他活着的时候从不会伤及无辜,对封地百姓亦爱民如子,你为了自己的私心残害百姓,还想打着徐将军的名号吗?”
“那又如何?”魏思敬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将军就是因为太过良善,不忍百姓受难才会兵败,我不一样,为了完成将军的遗愿,即便是日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甘之如饴。”
“可是徐将军从未有这样的意愿!”陆槐厉声道:“你莫不是忘记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在了他信赖之人的手里,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便被割去了脑袋……”
“闭嘴闭嘴!”魏思敬怒吼着,陆管事差点儿要控制不住他,“陆槐,别以为你现在抓到了我就赢了,我告诉你,外面有我的八百亲兵,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必会血染新津,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八百人,陆槐的心瞬间沉了下来,这比他预想中的人要多的多。
“但我新津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你们想离开绝非易事。”陆槐直接点破了他们的难处,“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放了我们,我让你的人平安离开新津。”
“哼!”魏思敬被气笑了,“陆槐,亏你还是张弃言的学生,莫不是以为我是傻的?我杀那么多人,你怎么可能放过我,再说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现实,这里都是我的人,杀了我,你也要给我陪葬。”
便是抓了自己又如何,现在他手里的筹码比他的要重,他们能如何?
陆槐岂能不知,敌我双方的势力不对等,即便他抓了魏思敬,也只能拖延一下时间,无法逼迫他们投降。
“陆槐,放开魏将军,不然…… ”幕僚突然发难,随意抓住一个百姓威胁道:“不然我就杀了他。”
“别杀我,别杀我!”那百姓吓的满口胡言,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陆槐眉眼一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冷酷无情道:“不过是些卑贱之人,死了也就死了。”
吴明府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尽管知道陆槐这样说是为了他们好,可是陆槐以后是要做新津县明府的人,这样做无异于得罪了整个新津的百姓。
幕僚见陆槐不为所动,目光上移,示意他看向上方,“他的命不重要,那李少卿的命也不重要吗?你若是伤了魏将军,他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我劝你还是放了我。”魏思敬得意地笑了,“这样,看在张弃言的份上,我不计较你威胁我的事,我可以不动这些贱民,只要你叫人打开城门,放我们离开,我保证再也不杀一人,当然,为了我们的安全,还请你和李少卿送我们一程。”
陆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准备让李少卿和自己做人质了。
“陆明府。”吴明府急的抓住了陆槐的胳膊,低声道:“李少卿和新津百姓的命,一个都不能丢下。”
第八十九章:变故生
现场就这样陷入了焦灼之中,空气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似乎也变的炙烈起来,酒楼外面的打斗声和喧嚣声似乎小了很多。
忽然,一阵急促的声音响起,厮杀声瞬间变大,像是有人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一个下属从外面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喊道:“不,不好了!外面突然出现了好多人将我们围住了!”
不等众人惊讶,吴明府脱口而出道:“小薛大夫这就找到人了?”
魏思敬脑袋一转,无视脖子上的刀刃,眼神愤然地瞪着陆槐道:“是你叫的人?”
陆槐没有否认,“现在咱们可以谈条件了吗?”
幕僚急的一脚踢开那人,吼道:“新津县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快将他们拦住!”
那人喊道:“他们人确实不多,可是个个能以一当十,咱们,咱们的人拦不住啊!”
幕僚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蠢货,没看见魏将军还在敌人手里吗?
和他们的慌乱相比,陆槐等人则面露惊喜,果然送薛执出去去找陈县令是对的。
“有救了,有救了!”
听到好消息的不止是他们,那些百姓闻言也纷纷激动起来,一个中年男子甚至高兴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想也不想地便要往外面冲,“快放下我的银钱,那是我的命啊!”
“停下!”
“杀了他!”?两道声音同时出现,然而那人却像是疯了一样,扑向外面。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被桎梏的魏思敬抓住陆管事慌神的间隙,手肘用力砸向他的腰腹,身子一倾便要去抓陆槐。
陆管事眼尾一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只手拉着陆槐往身后一带,同时另一只手挥出横刀,直接砍向魏思敬。
魏思敬冷哼一声,也不躲避,生生地迎了上去,在陆管事惊讶的眼神中,他闪过身,躲过了致命一击,回到了幕僚的身边。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伴随着楼外的惨叫声,魏思敬以腰侧受伤为代价换取了自由。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最忌讳的便是分心。”魏思敬捂着伤口,还有闲心教育几人,“你们,大意了。”
陆槐垂下眼,心里想着魏思敬不愧是从死亡堆里活下来的人,擅长抓住每个活命的机会,
“将军,你受伤了,”幕僚扶住魏思敬的手,看着他腰侧的衣服上溢出鲜血,焦急地问道。
魏思敬看了周围一眼,含着杀意的眼神落在了通往二楼包厢的廊庑上。
陆槐心下一沉,三两步来到楼梯前遮住了魏思敬的视线,陆管事则举着横刀挡在陆槐的身前,吴明府脑海里灵光一闪,奋力搬起一把椅子,哆哆嗦嗦地堵上了最后的缺口。
不能让他们去楼上,李少卿他们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魏思敬看出了几人的心思,眼睛一敛,冷声吩咐道:“按照计划离开,没收拾好的东西都不要了!”
幕僚道:“可是……人质…… ”
“来不及了,现在拖延一息对我们都不利,听我的命令,走!”魏思敬说罢,再次瞪了三人一眼,转身离去。
他身后的人略作迟疑,跟上了他的脚步。
临走时,幕僚做了一个手势,门外的人顺势将陆槐等人锁在了酒楼里。
陆槐看在眼里,脑海里紧绷的弦松了松,魏思敬还是会审时度势的,知道在这里和他们耗着没有用,还不如早些逃出去。
吴明府手中的椅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道:“想不到小薛大夫这般好运,这么快找到陈县尉。”
得亏薛执对新津熟悉些,能以极短的时间找到陈县尉,
陆槐正要说话,哪知道一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那咳嗽声比寻常时候都要嘶哑,似乎要将心肺咳出来。
“阿郎,你没事罢,我先送你去休息。”陆管事扶住他的手,脸上写满担忧。
陆槐抬起手,擦了擦唇角,“我没事,魏思敬他们逃去了东门,不能让他们离开。”
吴明府道:“小薛大夫定然找到了陈县尉,他们很快便会来这里救我们。”
陆槐捂着嘴,心里却有些担心,新津县的差役和守军加在一起不过数千人,分散在县城的东南西北四处,东城门最多只有两百余人,怎能守住魏思敬的八百老兵?
“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撞击,酒店大门被人打开了。
“陆槐!”庄青如第一眼便瞧见了半靠在陆管事身上的陆槐,以及里面慌张的百姓和死尸,“你这是怎么了?”
陆槐面露惊讶,“怎么会是你?”
庄青如一边解释,一边拉住陆槐的手腕道:“我们抓住了曹德,他告诉我们魏思敬设下了鸿门宴,我们担心你的安慰,便来找你了。”
“你们?”
“嗯。”庄青如闪过身,让出了身后的薛执和崔度,“崔小郎君带来的护卫帮了大忙。”
他们是在来的路上遇见薛执的,从他的口里得知了陆槐等人的拖延计划,庄青如深知仅凭陆槐三人,根本拖不了太久,连忙赶了过来。
崔度往前一步,冲陆槐抱了抱拳,微微一笑道:“陆郎君,不知我的好友谢子俊何在?”
陆槐回道:“他们中了迷药,昏过去了。”
“迷药?”庄青如蹙眉,看了一圈趴在桌子上昏睡的富商和百姓,道:“难怪吵成这样他们都醒不了,原来是被迷晕了。”
一楼除了被抓住的人,还有不少人昏睡了过去,发出阵阵鼾声。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魏思敬逃去了东门,我们得追过去。”吴明府道:“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不能放走他。”
“没事,陈县尉已经带人去守东城门了。”崔度道:“并且游县丞还去了晋原求救,他们人一到便会去东城门支援。”
“太好了!”吴明府高兴的差点儿跳起来,“我说怎么没瞧见蜀州司马,原来他们和你们在一处。”
“蜀州司马?”庄青如疑惑道:“我们并未和他在一处!”
“没见到他?”吴明府也愣住了,反手问道:“你们没见到他,如何去晋原求救?”
庄青如和崔度对视一眼,前者无辜道:“就是让游县丞跑一趟啊,他是新津县丞,应该可以调来人手。”
吴明府倒退几步,不可置信道:“你们在说甚傻话?一无蜀州司马调令,二无新津县衙的求救文书,那晋原的范长吏怎么可能将人手借调与你们?”
“什么?”庄青如和崔度齐声大喊。
庄青如一个小娘子哪里知晓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崔度出身世家,对官场的规矩也不甚在意,两人就这么让游璟两手空空地跑去晋原求救,谁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哎呀!你们这两个儿郎,太想当然了!”吴明府急道:“游县丞还不是新津县的正式县丞呢,光他去有什么用?快,来人呐!随我去一趟县衙取来印鉴,再派人去一趟晋原!”
说着,他便要跑出去,他收回前面的话,这几个年轻人果然不靠谱。
陆槐却侧身拦住了他,摇摇头道:“现在来不及了,崔小郎君,可否再让你的人随我们去一趟东门。我们得阻止魏思敬等人逃出去。”
崔度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朗声道:“自然。”
说罢,他拍了拍手。
一道身影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恭敬道:“阿郎!”
崔度吩咐道:“留下几个人清理这边的残军,其余人去东城追击,不要放过一个人。”
“喏。”
陆槐将那些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对陆管事道:“我们也去,东城门那边也有不少百姓。”
“好。”陆管事虽然面上担忧,但并没有阻止陆槐的意思。
庄青如心着急,忙跟着道:“我也跟你一起去,若是有伤兵我也及时救人。”
陆槐略一思索,果然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凶狠大汉突然站了出来,粗声道:“给老子一把兵器,老子也要去!那狗东西杀了老子的兄弟,老子不能放过他。”
众人看向他,眼里露出疑惑。
那凶狠大汉瞪大眼睛道:“怎么,看不起老子?老子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怕他做甚!”
他这么一说,有几个大汉也站了出来,嚷嚷道:“我们也去,凭甚咱们干个护卫的活儿都要被人威胁?走,报仇去!”
“去去去!”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但现在这个时候,多一个人都是好的,陆槐等人倒是没有拒绝。
几人转身便要离开,吴明府突然拉住薛执的手道:“小薛大夫,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他们叫醒,金丝楠丢了,李少卿还晕着呢…… ”
薛执为难道:“我手里确实没什么能用的上药,用旁的法子救不了那么多人。”
昏迷的人少说也有好几十,他就是一个个扎针也得扎好久。
庄青如忽然站出来道:“将他们全部叫醒?这有何难,我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说罢,她眼神四下搜寻一番,忽然撩起桌上的一壶茶水,毫不犹豫地对着一个昏迷的人的脸浇了下去。
凉透了的水浇在那人的脸上,那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脸迷茫无措地看向众人。
庄青如潇洒地放下水壶,道:“瞧!这不是很简单的吗?”
众人:“……”
不得不承认,此法简单粗暴,但着实有效。
第九十章:东城门
新津县东城门。
城墙之上,所有人在陈县尉的指挥下准备武器,加固城墙,尽最大可能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
新津县少有战事,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斗争还是两户人家不服对方抢了路,号召十几个家丁护院在城门口打了一架。
这样大的阵仗也让百姓们从睡梦中惊醒,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马大壮等人带去了后方。
“陈县尉,都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好了。”守城的士兵上前,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意,“咱们,咱们能守的住吗?”
“守不住也得守,他们可是土匪!是叛军!真让他们逃出去,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们所害!”陈县尉道:“莫怕,想想西城门死去的弟兄和百姓,你就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士兵看了一眼跟随陈县尉来到这里的受了伤的弟兄,握紧拳头道:“我知道了,我等一定誓死守住东城门。”
陈县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调变得柔软了许多。“好小子,咱们只要守住城门,等援兵一到,他们必死无疑。”
士兵狠狠地点了点头,抬起眼与陈县尉一道看向长街尽头。
长街之上,温柔的月光洒落在地面,倒映出房屋树木的影子,微风拂过,影子随风摇摆,像是在热情地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奈何客人并不是久别的好友,而是带来血腥和杀戮的歹徒。
长街尽头,魏思敬一马当先向着东城门而去,他腰侧的伤只是被简单包扎了一下,鲜血溢出,留下难掩的腥味,引得城里的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
他的身后则是上百名精兵强将,中间好几辆马车上驮着此行的收获,飞速地往东城门靠近。
幕僚跨坐在马背上,远远瞧见城门上灯火通明,立刻察觉到不妙,“他们有了准备,轻易交手只怕对我们不利。”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上,老洪垫后,你带人趁机逃出去。”魏思敬吼道。
“不,还是我带人上罢。”幕僚想也不想道:“咱们的人需要将军指挥。”
“费那么多话做甚,你一个书生还能上战场杀敌不成?”魏思敬道:“你带着人逃走,去江南和其他人汇合,即便是我们都死在这里,你们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当年随他们逃出来的人还有许多藏匿在江浙等地,只要他们将金丝楠和那些财宝送出去,换取到粮食武器。
有了粮食和武器,他们便不需要去打家劫舍,也不会因此引来官府围剿,好好休养生息后才能完成徐将军的遗愿。
“将军…… ”幕僚还想再劝。
他的心很沉重,酒楼外的一场厮杀让他们损失惨重,为了不拖累他们,受伤的人他们都抛下了,足足有两百人留在了那里。
加上抽调出一百多押运金丝楠和珠宝,剩下能上的也不过五百人,和守城的差役比起来是多了不少,也更厉害些。
但没有劫持到李少卿做人质,他们便是逃出去也很容易叫人追上。
如今已是进退两难,他们怕是要葬送在这里了。
“够了,别说了!”魏思敬举起横刀,目光凌然中带着杀气,“兄弟们,都给我上,杀了这些人逃出去,以后咱们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
“杀!”震天的吼声响起,唤醒了沉睡中的城镇,咆哮声,嘶吼声,鸣叫声接连不断。
而跟在他们后方的陆槐等人也听见了那一声声咆哮和嘶吼,转身对崔度点了点头。
崔度沉声下令,“所有人听令,杀!”
“喏!”
整齐明了的回应从两侧响起,崔度带来的护卫越过他们,分两侧向着最末端的人追去。
陆槐也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其他人分散开,去找那些漏网之鱼,千万不能让他们伤到百姓。”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护卫和非要赶来的凶狠大汉等人,闻言齐齐分散开来。
这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凶狠大汉他们说要帮忙,也不能真的让他们再去杀人,保护百姓也可以出一份力嘛。
城楼上的陈县尉见魏思敬带着人冲了进来,站在上面喊了一嗓子,“魏将军,当年我也曾在徐将军的麾下做过事,如今徐将军早已身死,您又何必再执着呢?”
“咻——!”地一声,一支箭从他的耳旁掠过。
魏思敬冷笑一声,将手中空了的弓箭随意一丢,一边往城门逼近,一边高声喊道:“就凭你也配提徐将军的名讳?识相的将城门打开,不然我就代徐将军清理门户。”
对魏思敬来说,陈县尉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作为徐将军的下属不想着为他鞠躬尽瘁,反而带人拦住他们,简直就是忘恩负义。
陈县尉自知说服无望,脸上的表情终于凝重了起来,抬手一挥道:“拦住他们!”
“喏!”
城楼上瞬间百箭齐发,像一阵急促落下的大雨似的射向下方的歹人。
然而,他们实在有些稚嫩,箭虽然发了出去,可击中的概率实在太低,那些老兵们甚至连盾牌都没用,光拼直觉和眼力便躲过了第一波攻势。
此时,魏思敬也抽出横刀,向着左右砍去,对上了等候在城门口的差役们。
“哐当!”一声。
伴随着双方短兵相接声响起,霎那间,战事瞬间爆发。
魏思敬的人老练精干,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很快与新津县的差役打在了一起,新津县的差役利用城墙的优势,才勉强不落于下风。
而崔度带来的护卫,则像是一柄利剑,追着魏思敬等人而去。
……
另一边。
庄青如和马大壮顺利汇合,一道疏散东城门附近的百姓。
事发突然,很多百姓尚在睡梦中便被叫醒,迷迷瞪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马大壮连哄带骗才将人送到远离东城门的一处宅子路躲着。
“希望他们能尽快将人抓住。”马大壮忧心忡忡道:“我来时发现有不少歹人偷偷摸摸地闯进了百姓家里抢劫,不少人被打伤了,甚至还出现了死人。”
庄青如道:“当土匪太久了,他们已经忘了曾经是个兵士。”
她听陆槐简单说起过魏思敬的往事,对他来说,徐将军的遗愿就是他的执念,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徐将军已经死了六年,想不到还有人竟然对他这般忠贞。”马大壮道:“若是这些人被放出去,想来日后都会成为为祸一方的歹徒。”
“听闻他们以打家劫舍为生,对金丝楠起了不轨的心思也是正常。”庄青如道:“就是可怜了新津城要受此一难。”
新津城的百姓已经够苦了,本就贫瘠艰难不受重视,好不容易出个宝贝竟然引来叛军的觊觎,当真是背到家了。
“金丝楠价比黄金,若是卖出去,想来可以换一大笔财富。”马大壮道:“他们这些粗人知道的倒是不少。”
“哈哈哈哈,这你可说错了。”一道嘲笑声响起。
两人抬头一看,发现被困的结结实实的曹德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一脸讥笑地听着。
见两人看向他,曹德笑笑,“那魏思敬就是一个粗人,他哪里知道金丝楠这样的好东西,他啊,是另有打算呢。”
庄青如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寻常,连忙问道:“你知道甚?”
曹德似乎恢复了意识,神色也变成了那个高傲自大的曹大师,“你们放了我,我便告诉你们如何?
马大壮离开瞥过眼,“你休想!”
“哈哈哈哈,好好好!”曹德大笑几声,又道:“那这样。你帮我把绳子解开,左右这里都是你的人,我也逃不了,手这样绑着,我难受的厉害。”
为了保护这些百姓,陈县尉抽调了几个不良人跟着马大壮以防万一。
马大壮紧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最终上前拽起了他身后的绳子,警告道:“你最好别耍花招。”
曹德一边笑,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魏思敬想要抢那些金丝楠,是因为有个大人物需要它,他们商量好了,只要魏思敬将金丝楠送给他,他便给予他们足以养五万大军三年的粮草和武器。”
“什么?”庄青如大惊,连忙问道:“他是谁?”
要知道,本朝对粮食的管理极为严苛,毫不夸张地说每一粒米都要知道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五万人三年的粮草可不是小数目,基本上能与一个上县的储备粮仓持平了。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拿出粮食便拿出来?户部都不敢如此大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绳子被解开,曹德慢悠悠地扭了扭手腕,道:“我只知道他是洛阳的某个贵人。”
庄青如心情复杂,她忽然想到了彭城县粮仓里那些被运走的粮食,直到到现在也没有查到去了哪里,所有的罪责被许明府和孙郎中一力承担了去。
其实不必明说大家也知道,孙郎中是丘将军的人,而丘将军此时正在洛阳。
难道这件事的背后是丘将军的人在参合?可是以他的身份想得到金丝楠不是难事,为何要冒如此风险和魏思敬合作?
第九十一章:两只箭
“看来只有抓住魏思敬才能问清楚了。”庄青如若有所思道:“还有那些藏在江浙一带的溃兵,若是能找出来,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不必担心,陆明府他们自有分寸。”马大壮道,抓一个活人肯定比死人有价值,这一点参与抓人的陆槐等人心里有数。
“那你们可就错了。”曹德慢悠悠道:“魏思敬虽然是此行首领,可是那个幕僚才是他们的主心骨,他才是你们该抓的人。”
曹德跟随魏思敬等人多日,自然知晓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没有那个幕僚的点头,魏思敬觉不敢轻易犯险。
庄青如神色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腾地站起身来,“我得去一趟东城门。”
马大壮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我与你一同前去。”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让庄青如一个女子去冒险传递消息?
庄青如没有拒绝,马大壮对新津县极为了解,有他带路能更好地避开那些歹人。
曹德眼珠子一转,道:“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不等他们拒绝,他连忙道:“那魏思敬身边有好几个幕僚,你们又认不得,若是不小心误杀了就不美了。”
庄青如和马大壮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曹德现在的样子变化太大,他们不敢轻易相信。
马大壮从地上将绳子捡起来,道:“你休想耍花招。”
曹德身子一僵,看着那绳子只是觉得浑身都疼,可是马大壮眼神坚决,大有不绑上他就不带上她的架势。
他别无选择,外面总比里面容易逃跑,他已经想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现在魏思敬也顾不上自己,他大可以趁乱逃跑,找个地方改名换姓,他日定能东山再起。
曹德重新被绑住了双手,庄青如和马大壮唤来差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便在月色的掩护下朝东城门而去。
而此时东城门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
不得不说魏思敬的手下都是好手,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一路打了过去。
陈县尉带人拼死反抗,但收效甚微,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魏思敬的人已经靠近了城门。
守护城门的差役被砍杀殆尽,一时间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城墙。
崔度的护卫虽然身手矫健,但双拳难敌四手,人数的差异让他们即便是拼尽全力,也只能给魏思敬制造些麻烦。
魏思敬见大势已成,城门被他们占领,不由地高兴喊道:“快,你带人先出去,我来断后!”
那些金丝楠实在太重,他们的马车穿出去需要花费不小的功夫,陆槐等人要的是他的命,他留下能更好地拖住他们。
幕僚深知魏思敬的想法,咬了咬牙,挥手道:“其他的东西不要了,带上金丝楠先离开。”
金丝楠关系到他们接下来三年的粮草和兵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运出去,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不知哪里出了错,让他们那么快惊觉了?
厚重的城门被打开,魏思敬的人配合默契,快速将死尸拖到一边,让出一条可以通行的大路,马车托着三棵金丝楠,吱吱呀呀地往城外赶去。
而陈县尉被跃上城墙的歹人拖住了身形,眼瞅着魏思敬等人离开新津城却无力阻止。
魏思敬挡在最末尾,见金丝楠马车通过新津县的城门,高声喊道:“陆槐,你给我记住,今日你害我失去了那么多兄弟,改日我定要让你血债血还!”
陆槐神色凝重,应声道:“你杀我那么多新津百姓,还想逃吗?”
“那又如何?他们是为了徐将军而死的,那是他们的荣幸。”魏思敬道:“你可要好好活着,等三年后我定亲自取你性命!”
陆槐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陆管事上前一步,手中横刀出鞘,时刻准备上前厮杀一番。
一直以来陆管事都不曾出手,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陆槐,另一方面是想作为最后的底牌,寻找机会杀了魏思敬。
今日之战无论是成是败,魏思敬的人头必须要留下祭奠死去的新津百姓。
就在这时,三个人影突然从陆槐等人的后方闯了进来。
“陆槐,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有一个人必须活着留下。”庄青如气喘吁吁地在陆槐面前站定,言简意赅道:“魏思敬身后的幕僚才是此次动乱的主使。”
陆槐听罢,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但片刻间又化作信任,“谁?”
马大壮牵着绳索,将曹德往前一送,“快说是谁!”
曹德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人群,与魏思敬的对上,片刻后在他的目视下移开眼,垂眼道:“魏思敬身后那个穿着青色襦袍的年轻男子便是,溃军中所有的秘事他全都知晓。”
陆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还未触及到那人的衣角,便见魏思敬移身一步,将身后之人挡住。
“陆伯。”陆槐沉声叫道。
他们说话间魏思敬的人都快要走完了,不能再等了。
“知道了,阿郎。”随着陆管事的话落下,他借力往半空中一跃,横刀在前开路,所经过之人皆在他的刀下后退,直逼那个幕僚。
崔度看在眼里,心里涌现出一抹疑惑,这个陆管事到底是何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只怕在自己带来的金吾卫亲卫中也无人能与之匹敌。
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听从一个寒门小族中的郎君调遣?
陆管事的逼近让魏思敬暗道一声不好,无他,此人实在太强了,他所使用的招式和身上的杀气竟然不像是一个管事所展现出来的。
就像,就像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
“我来对付他!”魏思敬再次从身后抽出一把刀,咆哮着迎了上去,两把刀在他的手里交替使用,硬生生挡住了陆管事的步伐。
幕僚一惊,立刻明白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那管事分明是冲自己来的。
幕僚也看见了马大壮和曹德,心里暗自悔恨,竟是自己大意了。
难怪曹德早就不见了人影,难怪自己派人去找也找不到,原来是落在了他们的手里,看来那天晚上并非自己多心,在帐篷外窥探之人竟然真的是他。
不能放过他,万一他偷听了不止一次,万一他知道了什么,他们必然会遭受到官府的报复,这是幕僚心里涌出的第一感觉。
“洪都尉,杀了那个人!”趁着金丝楠出城之际,幕僚对着身旁护着他的健壮大汉道:“那个人是出卖我们的叛徒!”
洪都尉眯了眯眼睛,细长的眸子只看见有三个人站在一起,其中两个男子并肩站在那里,看不清模样。
左右就是这两个人,干脆一起杀了好了。
洪都尉一边祈祷自己这次能顺利射中,一边搭上两支箭矢,他左右晃了晃脑袋,试探着瞄了瞄,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
但凭借着自己多年的经验,洪都尉硬生生地在两眼迷蒙的状态下将利箭顺利射出。
“咻——!”
“咻——!”
两只箭一前一后,呼啸着往庄青如等人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心!”正与魏思敬激战正酣的陆管事见状,连忙大喊出声,也正因此,魏思敬寻到机会,毫不留情地砍中了他的后背。
陆槐一直在观察着对方,眼见那边有人搭起弓箭,还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却没想到那箭竟然飞向庄青如等人。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呼唤,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接将庄青如扑倒在地。
而那边的马大壮则想也不想地推开曹德,两人一起扑向另一个方向。
两只箭齐刷刷射向地面,抖动间发出阵阵悲鸣,可见射箭之人力道之足。
庄青如被陆槐扑在地面,感受着上方滚烫又炙热的身子,惊道:“陆槐!陆槐!”
陆槐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本就是强撑着身子来此主持大局,方才瞧见庄青如遇见危险,情急之下跳下马,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没事。”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庄青如哪里不知他的情况,连忙从怀中掏出药丸,一把塞到他的口中,“你不能在这里了。”
在酒楼时她给陆槐把了脉,知道他的身子有多糟糕,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陆槐摇摇头,在庄青如的搀扶下站起身,捂着胸口小声道:“得等事情结束。”
另一边,曹德手被绑着,一双眼睛看向那锋利的箭矢,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用肩膀推开马大壮,双脚胡乱蹬着,惊魂未定道:“是他们,他们要杀我!”
魏思敬一定是发现了自己,他们知道自己投靠了新津县,他们来报复自己了!
曹德张皇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想也不想地往后方跑去,“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他费尽口舌来到这里,是想伺机逃走的,可不是来送死的。
“曹德,你站住,莫要再跑!”马大壮见他不顾一切地往后跑去,立刻高声喊道:“你这样只会死的更快!”
这样跑到后面,不就成了活靶子吗?
似乎在验证他的话,一支箭再次袭来,穿过层层人群,像是勾魂摄魄的锁链,奔着曹德而去。
第九十二章:援兵至
“噗嗤!”一声,利箭射入曹德的后背,也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远处的洪都尉放下手中的弓,慢腾腾地问道:“这次没有弄错罢?”
幕僚点了点头,洪都尉箭法是不错,但是他的眼睛不大好了,射箭的时候纯靠自己的直觉,站着不动的人不大好分辨,逃跑的人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那曹德也是自寻死路,他既然选择了背叛,那在他们便是死也要拉上他垫背。
曹德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气闷,突如其来的致命伤让他感受不到丝毫疼痛,眼睁睁看着胸口的血染红了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面上。
“曹德!”马大壮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快速向他奔去。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曹德的身子赫然倒向地面。
庄青如也在惊叫中回过神,上前检查他的身子,曹德是该死,可却不是现在。
片刻后,她站起身,摇了摇头,“一箭毙命,他的心肺已破,药石无医。”
那箭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插入了他的心脏,根本不给她救命的机会,曹德注定要死在这里。
“曹德,你…… ”马大壮托着他的头,心里五味杂陈。
曹德是害了他痛苦多年的凶手,他想过无数中报复的法子,可是当他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生悲凉。
“姬任…… ”曹德的脑子突然清晰起来,他意识自己快要死了,他心里的害怕疯了一般生长,“我,我不想死…… ”
他猛地用尽全力抓住马大壮的衣领,贴近他的耳畔呢喃几句,“你要记住…… ”
马大壮眼神溢出难以置信的神采,看向曹德,“你…… ”
“我没做错……咳咳……”曹德的嘴角流出暗红的血,说话也含糊起来,眼珠几乎要突出眼眶,“我……我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工匠!”
用力喊出心中的不甘后,他身子一僵,手猛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曹德死了,死在了他自己曾经最痛恨、也是最羡慕的人的面前。
陆槐却一阵后怕,若那支箭射中的不是曹德,而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造成的后果都无法想象。
“不好!他们要逃。”崔度的声音将几人的神志拉了回来。
几人转身一看,却见那拉着金丝楠的马车顺利地离开城门,陆管事正与魏思敬厮杀正紧,那幕僚也在洪都尉的掩护下往城外走去。
东城门外只消走上半个时辰便是两面环抱的山林,他们一旦逃出去便有了躲藏的地方,凭新津县现在的兵力根本无力追击,便是请求援兵相助也为时晚矣。
若是外面再有人接应,只怕他们所做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
怎么办?难道他们真的要让这些歹人离开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思敬大笑几声,尽管他的身上满是陆管事留下的伤口,但他的精神依旧亢奋,“你们便是杀了我又如何?那些金丝楠是我们的了,陆槐,你给我记住,三年后,他们会回来为我报仇的!”
这句话不单是说给陆槐听的,也是在告诫逃出去的幕僚等人不要回头。
陆管事眼神里满是凝重,魏思敬不愧是徐将军的左膀右臂,他的武功虽然不及自己,可是在以命相搏之下,生生地挡住了他的所有招式,致使他不能靠近那个幕僚分毫。
要知道他的招式都是在死人堆里磨练出来的,绝非一般人能抵挡。
其实不只是他,也有不少人竭力阻止那幕僚离开,然而他们的攻击都被魏思敬的人拼死挡住了。
幕僚骑在马背声,神色冷峻,好似那些为以命相搏换取他逃走的人没有丝毫价值,只有目光与魏思敬接触的时候,才会多了几分不忍和迟疑。
“快走!”魏思敬吼道。
以幕僚的聪慧,只要从这里逃出去,自己再帮他拖延几个时辰,他定能带着剩下的人和金丝楠平安离开。
在魏思敬的心里,他死了不打紧,反正他们这些人从来不缺武将,死了一个不妨碍大事,但幕僚不能死,这些年要不是他想尽办法藏匿兵士、寻找食物和兵器,他们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幕僚垂下眼,努力不再去看魏思敬那张视死如归的脸,他和魏思敬相识已久,同为徐将军出生入死多年,早已情同手足。
对他来说魏思敬不仅仅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主子和救命恩人。
但此刻他不能心软,只有保护好金丝楠,他们才有为他报仇的机会。
幕僚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催动马匹,转身走进城门。
“阻止他!”陈县尉高声喊了句。
陆管事和众多护卫差役连忙上前阻止。
“你们休想!”魏思敬以身为盾,带着数十人组成一道肉墙挡在了他们面前。
陆槐在庄青如的搀扶下站直身子,看着魏思敬等人浑身是伤却寸步不让的样子不免觉得动容。
他想,这些人当年也是征战沙场的勇士,若不是因为立场不同,他们怎会同室操戈,兵戎相见?
也许这就是命运,朝廷终有那么一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变故再生。
原本已经离开了城门的幕僚等人像是看见了什么惊异之事,彼此背后着背,一步一步往后退。
连运送金丝楠的马车也倒了回来,杂乱无章地堵在城门口。
天光乍开,破晓降至,那扇染红了鲜血的城门从外面打开,朦胧中显露出一道道整齐的身影。
陆槐等人凝神一看,那些人的正中央是一个身穿战袍的男子,他剑眸星目,脸庞刚毅,手持长枪,他身后的差役刀剑出鞘,神色严峻,宛如神兵天降。
而在他的右侧,游璟和寇召一前一后站定,
庄青青如敏锐地发现寇召的身后,临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脸得意正冲他们挥着手。
原来是游璟和临欢等人在关键时候带着晋原县的救兵赶来了。
“不!”魏思敬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怒吼道:“不!怎么会?”
他已经做好了奉献性命的准备,怎么还会失败?若是这八百弟兄折损在这里,他又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徐将军?
“阿郎。”幕僚垂下眼睛,面露悲痛道:“收手罢,咱们死的弟兄够多了。”
事到如今,反抗已经没有了意义,这些弟兄都是跟了他们许多年的老人,便是为了他们,也该放弃了。
魏思敬怔了怔,看着围聚在自己身前满身狼狈,神色恍惚的兄弟们,又看了看将他们围的死死的差役,颓然地丢下手中的武器。
新津县城内沉默了片刻,顿时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终究还是赢了!
而陆槐在看到这幅场景时,心里的石头重重落下,他看向一直扶着自己的庄青如,小声地唤了一声,“在在。”
庄青如一愣,侧身看他,脸上的笑意写满惊讶,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
陆槐莞尔一笑,脑袋微微往她肩膀靠去,意味不明道:“你可要好好接住我。”
说罢,他突然合上了眼睛,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庄青如的身上栽去。
意识陷入黑暗前,他仿佛看见许多人冲自己而来,庄青如的脸在他的面前无限放大,耳畔也只剩下她急切的呼唤,“陆槐…… 陆槐……”
……
“快!”天将将亮起,薛家大郎君也就是庄青如的大舅舅,便被陆管事拖着往临时的陆宅走去,为了能快些,陆管事甚至半托起他,半架着他走。
“哎呦,慢些!”薛家大郎君用力撇开他的桎梏,不满道:“你便是再心急也不能拉着我便走,外面那么多伤患需要救治。”
昨晚打了一场大仗,新津县的差役和百姓都受了伤,他从知晓此事到现在已经忙了一晚上,若不是自己的外甥女送去的口信,他才不肯来此。
“薛大夫,我家阿郎深受重伤,已经昏迷了许久,咱们快些也好救他性命。”陆管事也是一身血污来不及清洗,半推着薛家大郎君进了厢房。
厢房里只有庄青如、游璟和张承安三人,其余的人都被她撵了出去。
见到自家大舅舅,庄青如脸露惊喜,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拉着他的胳膊便往床榻上走去,“大舅舅,你快瞧瞧他,他烧到现在,我怎么也降不下去他的体温。”
薛家大郎君还是懂得轻重缓急的,瞧见床榻上的陆槐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便知不好,他忙坐在床边,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陆槐的身上没有一道伤口,可是他的样子实在有些吓人。
正如庄青如说的那样,此时的陆槐高烧不断,汗如雨下,整个人散发着炙热的温度。
热病其实并不是坏事,而是身体在和病魔作斗争,可烧成这个样子却十分危险,一不留神便性命不保。
可他的身子又止不住地发冷,嘴角惨白,满脸涨红,浑身哆嗦个不停。
冷热交替之下,他意识全无,身子像是被丢进了炼狱,反复在水火之中折磨折磨。
薛家大郎君迅速把完脉,肃声道:“他身子实在太差了,如今最要紧的是降下他的体温,不然便是救回来也成了傻子。”
“此事我也晓得。”庄青如沉声道:“我开了降温退热的方子,配以冷水和烈酒反复擦拭他的身子,堪堪将他的体温保持在这个样子,可是却始终无法降下。”
这样急促的高温便是在上辈子也大凶之兆,陆槐此时的情况比以往发病要危险数百倍。
第九十三章:生之路
抱着一丝希望,庄青如问道:“大舅舅,你可有甚好法子?”
薛家大郎君虽然在医术上比不得薛太医,可是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兴许能有办法。
“我确实医治过一个急热之人… ”薛家颇为犹豫道:“当时那人十分危险,我用尽法子也无法降下他的体温,后来我迫于无奈,只能用了虎狼之药,幸而他身子不错,硬是抗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陆槐,“陆郎君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我可以断定他撑不住。”
是药三分毒,药不是乱用的,一个不好便会适得其反。
这样的事庄青如不是不知道,可如果连大舅舅都压制不住陆槐身上的火气,那么陆槐只有等死的份。
“什么叫撑不住?”张承安急了,“你们不是大夫吗?既然是大夫就得救他,总不能看着他……看着他……死。”
张承安是昨天晚上知晓城内发生了斗争的,他原本也想着去帮忙,但是被卫惊鸿拦住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等来的却是陆槐昏迷不醒的消息。
张承安知道陆槐身子不好,但也从未见过他命悬一线的样子,就好像他在也醒不过来似的。
“承安,你冷静些。”游璟连忙抓住他的肩膀,疲惫的眸子看向庄青如和薛家大郎君,“不知二位可有旁的法子?我已派人去合州给张公报信,势必薛老太医回来一趟,哪怕是撑几天也是好的。”
薛家大郎君摇摇头,“并非我不尽力,而是他现在情况等不得,就算阿耶回蜀州,只怕他已经…… ”
“不可能,一定有办法的!”张承安大叫着,一双红肿的眼神看向庄青如,道:“庄姐姐,他肯定不会死的,对不对?”
庄青如心思复杂,她想起在彭城与陆槐做交易时,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医好他的雄心壮志,想起他在昏迷前叫自己小名时的呢喃低语,只觉得一股无助涌入心头。
若不是她早早找上陆槐,提前要他插手彭城之事,陆槐也不会来新津为官,更不会为了救新津而病危,按照原本的轨迹,他应该在张公的庇佑下安稳走完短暂却灿烂的一生。
“大舅舅,我要救他!”庄青如没有理会张承安的叫嚷,抬起头对薛家大郎君道:“我记得外祖曾用了一套针灸之法降下一个人的体温,咱们得试一试。”
“阿耶过的法子?你是说那套’三针刺穴’之法!”薛家大郎君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那套针法太过霸道,阿耶曾说过非九死一生之际不可用。”
“现在不正是九死一生的时候吗?”庄青如沉声反问道:“难道非要等他死了才用吗?”
薛家大郎君只好道:“在在,我知道你想救他,可是这套针灸之术需要耗费极大心神,手法、精力缺一不可,我学艺不精并无万全把握,若是有个万一…… ”
“没有万一。”庄青如知道这是唯一能救陆槐的办法,坚定道:“若是大舅舅不肯出手,那烦请大舅舅为我护法,我来施针。”
她懂薛家大舅舅的意思,三针刺穴本就不是一般人能用的,薛家人中能用、敢用的人也只有薛老太医和薛家大舅舅两个人罢了,而后者在经历了一夜的救治后身心俱疲,不敢动手也在常理之中。
但庄青如别无选择,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再说。
“在在,你…… ”薛家大郎君满脸震惊,他可不知道自己这个从小跟在阿耶身后躲懒的外甥女竟然会医术,会的还是薛老太医最擅长的针灸之术。
庄青如眼神坚决,“烦请大舅舅帮我盯着陆槐,无论结果如何,千万护住他的性命。”
她知道这样做很惊险,但是有大舅舅在,即便是不能立刻退烧,也能将陆槐的命吊住,若是真到了那一步,陆槐以后如何就得看他气运了。
情况紧急,庄青如根本没给薛家大舅舅拒绝的机会,她冲陆管事叫喊一声,让他立刻准备好银针,又迅速开了一个方子,让门外等着豆子去熬药。
陆管事快速取来银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陆槐,又看了一眼态度冷然的庄青如,默默地退到一旁,不管旁人怎么看,他都愿意相信庄青如的。
就像自家阿郎相信她一样。
陆槐的上衣被扯开,陆管事亲自扶着他坐起身。瘦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泛着微微红光,汗水从额头落下,在胸膛上划出一道道汗渍。
若是在平时,庄青如一定会好好调侃一下他精瘦的身子,和过于白皙细腻的肌肤,但现在她的眼里却生不出一丝涟漪。
厢房中的暖炉生起了火,便是赤身也不会觉得冷。
银针依旧是她曾用过的那套,熟悉的布包瞬间将她拉回了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天,也是这样的危急时刻,陆槐将银针交到她的手里,告诉她救不救人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而今她没有被威胁,没有被强求,心甘情愿地再次拿起银针。
“在在,你要记住,下针不能太快,一定要慢慢来。”薛家大舅舅忧心忡忡地嘱咐道。
“我晓得。”庄青如回过神,努力放松心态后,捏起一根银针,抬起陆槐的左手缓缓刺入。
第一针的鱼际穴很快落下,庄青如下针的时候甚至没有感觉到阻力,紧接着,第二根、第三针、第四针也分别刺入尺泽、合谷、外关等穴位。
眼见着陆槐的身上刺入的银针越来越多,张承安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三针刺穴’吗?这都扎了好多针了。”
而且看起来庄青如也没有费多大力道,怎么他们却说的那么恐怖?
庄青如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施针。
薛家大郎君一边盯着陆槐的反应,一边抽空解释道:“所谓三针刺穴,并不是说只刺三针,而是在身体上的三处重要穴位上各刺一针放血,从而达到疏风解表、清热泻火之功效,在在现在下的是配穴,还未到真正的三穴。”
他虽然嘴上在解释,但心中的震惊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少。
作为庄青如的大舅舅、薛老太医的亲子,他在医术一道也算是沉浸多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敢用三针刺穴之法救人的。
况且庄青如手法之熟练、下针之精确,一看就知道非一日之功。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学到了这样的本事?旁的不说,单是于针灸之道而言,她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儿子薛执,甚至比他还要大胆。
阿耶啊,难道她便是你诚心期盼,又秘密教导多年的后继人吗?
无论薛家大郎君如何感慨,庄青如都毫无察觉,正如他说的那样,先前行的都是配针,真正的针灸刺穴马上就要开始了。
庄青如抓起陆槐的左手,感受到手心炙热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捏起一枚银针刺入了他的少商穴。
不同于前面的快速刺入,这一针下的十分缓慢,甚至从张承安和游璟的角度都看不到银针在往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庄青如松开手,银针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薛家大郎君咽了一口吐沫,道:“拿碗来。”
游璟怔了怔,立刻送上来瓷碗。
薛家大郎君将碗放在陆槐手的上方,配合着庄青如慢慢将银针拔出,一滴血从穴位里冒了出来,顺着手指落下。
游璟等人一愣,还以为是要放出多少血,原来只是这么一点儿。
接下来庄青如又如法炮制,在陆槐的商阳穴也来了这么一针,反反复复地扎针、拔针、放血,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彼时的庄青如已筋疲力尽,她抽空瞧了一眼陆槐的反应,见他依旧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咬牙道:“能不能起效便要看最后一针了。”
薛家大郎君也面色凝重,沉声道:“最后一针至关重要,不能出错,你尽力而为。”
庄青如没有回答他,而是让陆管事将陆槐转过身,背对着她。
陆管事依言照做,让陆槐靠在他的肩膀上,后背面对庄青如。
大片雪白的皮肤落入庄青如的眼里,庄青如不合时宜地想到若是陆槐醒来知道自己被她看光了,会不会叫她负责啥的?
“大椎穴乃诸阳交会穴,若是再起不了作用,只怕他难逃此劫。”薛家大郎君的话拉回来庄青如的思绪。
庄青如回过神,静了静心,捻起最长的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朝陆槐的脊椎上刺去。
三针刺穴之法古来有之,又在后世被一代代中医提炼发扬,成为中医退热最有效的法子之一,庄青如想起前世没日没夜对着穴位图和人体模型一遍遍练习的场景,穴位在她的眼里瞬间变得清晰可见,宛如透明一般。
她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也不是想拿陆槐的性命来做赌注,她相信的是华夏历经千年的医术传承和底蕴,是那个发誓不愿再碰医术、却始终无法忘却初心的自己,是相信陆槐不愿就此离开世间的坚定决心。
“陆槐……你一定要撑住,要醒来!”庄青如最后一针落入他的穴中。
片刻后,伴随着庄青如拔掉银针,点点鲜血从穴道中流出, 从陆槐的脊椎一路往下,在白皙的后背上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那道刺眼的红,像极了璀璨绽放的生命之路。
第九十四章:公主情
三日后,临欢终于在一处廊庑下将游璟给堵住了。
“你要去做甚?”临欢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堵在了游璟的面前。
游璟停下脚步,垂眼道:“我去给陆槐送药。”
“骗人。”临欢美眸一瞪,“你手里连药都没有,送甚药?你分明是在躲我。”
见自己忽悠不过去,游璟只好反问道:“我为甚要躲你?”
“这话当然要问你啊。”临欢道:“自从三日前你知晓我是公主后,你便再也没有理过我,可我又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我还以为你早知道猜到我的身份了。”
临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委屈和抱怨。
自己都说了来找未婚夫的了,那游璟早应该知晓她的身份才对,毕竟他可是拒绝了一个公主的婚事。
莫不是他不止拒绝了做自己的驸马,还拒绝过其他女子?
“临欢…… 不是公主殿下,我并未生气,”游璟无奈道:“我只是…… 好罢,我确实惊讶于你的身份。”
老实说他虽然猜到临欢的身份不简单,但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女帝最宠爱的临城公主,更不明白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会认定他是她的未婚夫?
“你就是生气了。”临欢抿了抿唇,委屈巴巴道:“阿娘当时赐婚的时候,我也是不知情的,本想立刻找到你……找到你说清楚的,可是阿娘将我看的严实,我花了大半年功夫才从皇宫里逃出来,哪知找到你后,你竟然不承认,我只好先隐瞒身份了。”
按照临欢的本意是想将游璟绑回洛阳治罪,以证她公主之威的,可现在游璟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躲了她三天,她却有些慌了。
和游璟等人一同来新津的这段日子是她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旅途劳累,风餐露宿,可她在这里
不必理会于那些俗套的规矩,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也不用时刻在意自己公主的身份,像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玩笑打闹。
她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见识着从未见识过的人生,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她无法想象陆槐等人知道自己身份后,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更不想让庄姐姐因为彼此间的身份差距,再也不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疼爱。
她最不想的还是眼前这个人从此于她形同陌路。
咳咳!当然,她今日来堵人也只是因为她身为皇室公主,向来只有她不理会旁人的份,绝不是因为某个人不肯见她而心里难受。
游璟瞧见眼前的小姑娘很快安慰好自己,只片刻功夫便原本的郁闷和难过变成一副高高在上,傲气凌然的样子,不由地觉得好笑。
都说皇室之人心思复杂,哪知道眼前的这个公主却像是一块纯洁无暇的美玉,晶莹剔透的不染一丝杂质,她心地善良,坚强勇敢,明知暴露身份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依旧选择出面救人。
看来今日得给个说法了,游璟可是知道的,临欢这两天一直在堵自己,常常在他房间门外一堵就是大半天,这份执着和耐心叫他望成莫及。
也对,能花费达半年的时候从皇宫里逃出来,她的耐心非常人能比……
等等,半年??“你方才说你花了半年才从皇宫里出来?”游璟眯起眼睛,问道:“这么说,女帝给你赐婚的时候是去年?”
“是啊。”临欢不明白游璟为何会这么问,大大方方道:“去年秋闱,阿娘便说要从前三甲中为我寻一个驸马,可是状元年纪太大,榜眼又已成婚,只有你这个探花郎君尚未娶妻,于是阿娘便做主赐婚了。”
说到这件事,临欢的怨念可大了,那段时间宫里宫外传了不少闲话,都在嘲笑她被人拒绝之事,甚至还有人说将她送给胡人联姻算了,反正也没人肯娶她。
也正因为受够了那些流言蜚语,临欢才下决心从皇宫里逃出来找游璟算帐。
“公主殿下,我想你确实是找错了人。”游璟忽然道:“我虽也曾高中探花郎,但那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临欢先是震惊,然后飞快摇了摇头,“你骗人,你若是想气我,也不必寻这样的假借口。”
游璟今年二十有三,七年前也才十六岁,怎么可能高中探花郎?探花若是那么好中的,那天下岂不遍地都是?
退一步是,若他说的是真话,仅凭一个十六岁便能高中的名头,他怎么可能到如今依旧籍籍无名?
临欢下意识觉得游璟是在撒谎,在气她。
游璟昂首挺胸,语气淡漠道:“我三岁启蒙,五岁进学堂,十三岁那年成为秀才,同年高中举人,十五岁离开家乡前去洛阳科举,十六岁那年高中探花郎,虽然已经过去了七年,但你若肯仔细打听,也是能打听的到的。”
不过他从洛阳回来后便将自己封禁起来,不肯做官,不肯扬名,只把自己当作一个纨绔子弟,时间长了,彭城县便将他的过去也淡忘了。
“可是…… 可是……”临欢还是有些不相信,“你是说我认错人了,那,那为何你没有否认?”
“因为我确实曾有一个未婚妻。”游璟低声道:“当年我风光无限,人人都说我日后定能扬名天下,求亲的人几乎要踏破游家的门槛,耶娘便在我去洛阳的时候给我定下了一门婚事。”
其实是因为游父游母怕他受外界诱惑,早早地给他订下婚事,只等他考上功名便成婚。
后来他的探花之名被褫夺后,那家人便送来退婚书,游璟当时心高气傲,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没想到七年后临欢突然出现,还自称是他的未婚妻,游璟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况且当时的临欢一心认定了他,他又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只好先闭口不谈,但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破绽和真相。
而现在根据临欢的话和时间上的推算,他可以肯定临欢要找的人不是他,“你想想七年前你才几岁?女帝再怎么样也不会将那时候的你许人。”
临欢只比庄青如小两个月,七年前,她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而从皇室的角度来说,皇室公主的婚事是不能随意定下的。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未婚夫,甚至厚着脸皮跑来质问一个男子为何不理她后,临欢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羞愤,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 ”
那个给她指路的人也没告诉她,游璟这个探花郎是七年前的探花郎啊!
“没事。”游璟温和地笑笑,“误会解开了就好,公主殿下不必在意。”
虽然临欢因为认错了人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可是在听到游璟叫自己公主殿下的时候,心里难免生出了一股不悦。
“就算是我不对,你也不必与我如此生分。”他不满道:“难不成你不肯拿我当,当朋友吗?”
“能与公主做朋友自然是游璟的荣幸。”游璟的回答依旧不卑不亢,“只是尊卑有别,若是叫旁人瞧见,公主威严何在?”
“都说了不许这么叫我!”临欢怒了,随后意识到自己不该发火,撇过头解释道:“总之我已经告诉那些差役不许将我的身份说出去,你也一样,谁都不许说!”
来新津之前,临欢在庄青如的劝说下给家里送了一封平安信,信中只说自己现在很安全,等玩够了便会回去,让阿娘千万不要找自己。
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那阿娘一定会知晓自己在新津,搞不好还会派人来此将她逮回宫里。
享受了宫外的自由生活,临欢可不想回皇宫了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最起码她现在还不想回去。
“不许拒绝我。”临欢眼眶微润,眼鼻间的小痣因为激动都红了起来,“你之前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的。”
游璟想到在新津城外,临欢因为听到铜匦之事而跑出去哭泣,自己为了安慰她,许诺日后一定不轻易惹她生气之事,只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就临欢这个身份,哪里需要他的承诺,她一句话便可命令他做任何事。
“好罢,我知道了。”游璟答应了,“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只能保证他不会说出去,但若是旁人猜到什么,可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旁人他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庄青如一定知道了些什么,而陆槐便是不知道临欢的真实身份,也能猜到个大概。
临欢这才转怒为喜,瞋笑道:“这还差不多。”
可对上游璟别有深意的眼神,方才的尴尬又重新回到了临欢的脸上,她忽然惊觉到自己现在和游璟的距离实在近了些,态度也转变的实在快了些。
本来嘛在她的心里,游璟曾是她的驸马,便是她不要他了,他也得听自己的话,她在他面前嚣张些,霸道些也是应该的。
而游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也随着她胡闹,纵着她许下诸多无理要求。
现在真相大白,误会解开,临欢只觉得自己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桩事都叫她羞愤难当。
第九十五章:善后事
可公主的高傲又不许她低头,她只好后退几步,清了清嗓子道:“总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那个,我还有事要去找寇寇,就不打扰你了!”
那些晋原县的差役是临欢以公主之名叫来的,这几天一直在寇召的带领下帮着维持新津的安稳,临欢已经交代过他们,不许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
“好。”游璟答应一声,假装没看出来她转移话题,“我也要去看看陆槐。”
三日前,庄青如用银针刺穴保下了陆槐的性命,可是他到今日也不曾醒来,游璟、庄青如几人轮流照顾,就盼着他能早日好转。
临欢重重地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候,豆子却突然冒了出来,喘着气道:“游郎君,临……小娘子,你在这里可太好了。”
“怎么了?”游璟问道。
“李少卿、谢郎君、崔郎君和吴明府来了,他们说……”豆子道:“说要求见临城公主!”
“什么?”临欢和游璟同时大惊。
豆子重复了一遍,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临欢,“阿郎还昏迷着,家中无主事之人,陆管事叫我来唤二位过去。”
在去见李少卿等人的路上,临欢依旧一脸不可置信,“他怎么可能知晓我的身份?我分明让寇召去堵住那些人的嘴了。”
临欢此时急的不行,李少卿指名道姓要见她,说明他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她便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游璟安慰道:“没事,兴许他只是听说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游璟却能隐约猜出来是谁做的,只怕临欢想隐瞒身份的想法要泡汤了。
正厅里,陆管事站在一侧,招呼下人送上茶水。
吴明府则一脸急躁地走来走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新津县不但招来李少卿和谢子俊等世家子弟,连女帝最疼爱的临城公主也隐藏身份来到此地。
跟在陆槐和游璟身后的两个小娘子他也见过,看起来和旁人也没甚区别啊?
李少卿看似平静,实则也是心里波涛汹涌,临城公主怎么会来这里?难道说前段时间传言公主出逃一事竟然是真的?
相比之下,谢子俊和崔度的脸色就要好多了,两人出身尊贵,常与皇室打交道,临城公主于他们而言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临欢一进正厅的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少卿头一个站起身,冲临欢低头行礼,“拜见公主。”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叉手,“拜见公主。”
当着外人的面,临欢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神色严肃地维护者皇室公主的威严,“免礼。”说罢,她抬头挺胸,往正位坐去。
游璟犹豫了一下,跟上她的脚步,在她的身后站定。
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公主殿下。”作为皇室中的一份子,李少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对临欢道:“殿下怎会来此?”
临欢冷哼一声,不客气道:“你在质问我?”
她本就心中有气,这个李少卿上来的头一句话竟然是质问她,她如何能忍?
“不敢!”李少卿连忙躬身请罪,“无心之问,还请公主恕罪。”
李少卿虽然也是皇室之人,且年纪比临欢大了好几轮,但临欢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嫡系血脉,不是他一个皇室旁系能比的。
“算了,我且问你,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地?”临欢本来想直接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只能委婉问讯。
李少卿立刻道:“回公主,是晋原县的范长吏派人前来告知此事,他本想亲自来此,奈何晋原诸事繁多,特叫某来向公主请安。”
晋原求援一事范长吏已经同他说清楚了,对于他的想法,李少卿也心里门儿清,晋原诸事繁多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实际上则是因为公主不喜欢范长吏的眼高手低的小人行径,不愿意见他罢了。
尽管李少卿不认为范长吏做错了,但他终究惹得公主不快,在公主面前晃悠不免会惹她厌烦,可他又不想失去这个好不容易能巴结上皇室的机会,便想出了将临欢的身份透露给他,请他当说客的法子,好巴结一下自己和公主。
不过从公主的反应上来看,只怕是要适得其反了。
果然,临欢在听到范长吏的名字的时候,脸色便沉了下来,那个趋炎附势的小人,都怪他不肯救人,她逼不得已才暴露了身份。
原本以为不让他来新津也就罢了,他竟然给李少卿去信,让他来堵自己,真是有够讨厌。
“公主,您既然来此云游多日,不如随某一道回洛阳?”李少卿知道临欢是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的,便贴心找个了云游的借口。
“我不回去。”临欢瞅了他一眼道:“你今日就当没有来过这里,也不曾见过我。”
“可是…… ”
“可是什么可是?”临欢绷着小脸道:“本公主的决定还不需要你的首肯,告诉你,你若是敢回去在女帝说三道四,你这个少卿就不用当了。”
宗正寺和其他寺监不一样,它主管皇家事务纲常,官职任免大多是皇室说了算,临欢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以女帝对她的宠爱,和她身上的光环,免去一个少卿还是易如反掌的。
李少卿怎能不知临城公主的本事,当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喏。”
“这还差不多!”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临欢转过头,不愿意再去看他。
只要一看见他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宫里被压着学规矩的日子。
吴明府见两人说完,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垂眼道:“公主殿下,县衙已经安排好了住处,还请殿下移步下榻。”
吴明府在此之前见过身份最尊贵的人也就是李少卿和崔度等人了,对于临欢这个公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只能将新津最好的住处腾出来。
“不必了。”临欢道:“我在这里住的挺好的,才不要去县衙。”
“……喏。”吴明府可不像李少卿那样敢反驳临欢的话,临欢一拒绝,他便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只是在退下时脚步顿了又顿,看向临欢的目光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甚?”临欢道。
吴明府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临欢毫不留情地揭开,他咽了一口吐沫,小心翼翼问道:“不知陆槐陆明府怎么样了?我想去瞧瞧他。”
那天晚上吴明府先是忙着在酒楼照顾其他人,又要安抚城内被吓到的百姓,等他忙完去东城门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同时也瞧见陆槐晕倒之事。
尽管之后吴明府派出新津最好的大夫来陆家,但不出意外地都被庄青如等人送回去了,便是薛家大郎君也在帮助庄青如下完针后离开了。
新津县也有不少差役和百姓受了伤,这里有她在盯着足够了。
吴明府里里外外忙了足足三天,几乎没有合过眼,这才凭借着多年管理县城的经验和好名声快速善了后,做好安抚后又马不停蹄地陆家来看望陆槐。
对他来说,临城公主固然身份尊贵,可救了新津县城的陆槐更值得他敬重。
临欢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游璟。
虽然说她是公主之尊,但这里是陆家,她也不好越俎代庖,以陆槐和游璟的关系,游璟能当做这个主。
接收到临欢询问的眼神,游璟点了点头,“陆郎君还没醒,正在后院休养,吴明府若想探望,只怕要移步了。”
吴明府一听陆槐还没醒来,连忙道:“应该的,我这就去。”
游璟便冲陆管事点点头,陆管事心领意会,冲吴明府做了个“请”动作。
崔度和谢子俊也一一上前拜见,相对于吴明府和李少卿,临欢对他们的态度要好上不少,大家都是出身权贵,同在洛阳长大,便是没有见过,也曾听说过彼此的名讳。
尤其是崔度和临欢,从某一方面来说,两人还是亲戚。
他们来此的目的和吴明府一样,除了来拜见临欢之外,便是想探望一下陆槐。
可是陆槐现在需要静养,吴明府去见他后,他们也不便多加打扰。
“本想早日来此道谢,但那迷药实在强劲,我调养到今日才算全部驱除。”谢子俊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郁色和愤然同时出现。
作为那天中招的人之一,事情的经过他已经听崔度说了一遍,谢子俊深知若不是好友和陆槐等人及时相救,他只怕和其他人一样,都要受那魏思敬的威胁和桎梏。
他们可是世家子弟,任何一个人的安危都足以影响到整个家族。
崔度也道:“那魏思敬已经死在了牢里,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他死了?”游璟好奇地问道,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李少卿。
不会是他们动的手罢?
李少卿黑着脸道:“他本就身上重伤,关了牢里后不知悔改,一心求死,不过两日功夫便血流殆尽而亡,真是便宜他了。”
比起谢子俊等人,李少卿更加痛恨魏思敬,此人不但是反贼一党,而且妄想威胁皇室,这无疑是将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他岂能容忍?
“我已经给女帝去了折子,不日之后便将剩下的人押回洛阳审问。”李少卿愤恨道:“这一次定不叫他们死灰复燃。”
当他被水泼醒的时候,里子和面子同时便没了,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魏思敬等人。
六年前的事,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只是他们没想到那徐敬业死后竟然还有溃兵在四处逃亡,密谋东山再起。
新津县之事虽然危险,但从某方面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等这些人成了气候,只怕又是一场灾难。
游璟顿了顿,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这是皇家的事,他也不好质疑。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是对三日前动乱的善后事宜,金丝楠已经追回来了,死去的差役县衙和宗正寺一起出面做了安抚,剩下的便是新津县城的重建之事了。
这一场动乱下来,新津县损失惨重,君不见吴明府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吗?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听说我那宝贝外孙女来了,人呢?”
第九十六章:薛太医
后院。
吴明府跟着陆管事来到陆槐休息的厢房外,正巧碰见张承安和卫惊鸿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进来。
几人互相见了礼,吴明府没有见过卫惊鸿,对他那身上带着的忧郁以及温和气息不免感到好奇,但是他并未露出好奇,“这位是?”
卫惊鸿笑笑,“我乃是陆府的一名厨子,来给陆明府送汤药的。”
自从来到新津,卫惊鸿的心境像是忽然打开了似的,他深知自己没什么能耐,又不好吃白饭,便从陆管事手中接过灶房的活儿,研究些吃食,时常给众人开个小灶啥的。
吴明府这才发现他的手上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的汤盅里散发出阵阵药味。
吴明府的脸上立刻染上了愧疚,“陆明府为新津出生入死,我却到今日才能探望,实在惭愧。”
陆管事淡淡道:“吴明府莫要自责,阿郎从小身子便不好,他勉强行事,怪不得旁人。”
陆管事从小看着陆槐长大,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能救下新津,他定然不悔,可是对他而言,陆槐伤重,自然也生了几分怨怼。
“哼,没甚本事逞能倒是厉害。”张承安绷着小脸,瞪着卫惊鸿手中的托盘道:“还有这个甚么白虎汤的,喝了三日也没醒过来,干脆叫猫儿汤算了。”
陆管事还没说话,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一双手毫不客气的敲在了张承安的额头上,“胡说八道,你那么有本事,要不你来?”
“哎呦!”张承安一个趔趄,揉着额头道:“本来就是嘛!”
庄青如没有理会他的小脾气,对吴明府行了一礼,转身让出房门,“几位先进来再说。”
吴明府连忙走了进去,张承安等人紧随其后。
厢房里,豆子正在给陆槐盖好被子,见几人进来,连忙让出位置,伸手就要拿卫惊鸿手中的药。
陆管事却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罢,这里有我。”
豆子讷讷地看了一眼吴明府,抱着一堆汗湿了衣裳,三两步退了下去。
卫惊鸿放下汤药,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吴明府并没有上前,远远地看了陆槐一眼,见他此时神色平静,呼吸平稳地躺在床上,心里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庄青如等人还有心情说笑,说明陆槐的情况尚在掌握之中。
“庄小娘子,又劳烦你给阿郎施针了,阿郎的气色都好了不少,”陆管事突然道:“幸好有你在,不然我们又得去麻烦薛大夫了。”
他的话不但告诉吴明府陆槐的身子在好转,同时也解释庄青如为何在陆槐的厢房里。
陆管事看着是个粗糙的武人,实则心思细腻,要知道,这年头女儿家的名声比命都要重要。
果然,吴明府立刻赞道:“原来庄小娘子竟然会医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陆管事笑道:“吴明府有所不知,庄小娘子可是晋原薛家的后人,薛大夫是她的亲舅舅。”
“晋原薛家,莫不是薛老太医的后人?”吴明府惊道,看向庄青如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重。
薛老太医之名在晋原,或者说是在整个蜀州都如雷贯耳,当年还是他亲自去求了薛老太医,才换来薛家在新津开设医馆,给新津注入了一丝新鲜血脉。
庄青如心思一动,立刻明白了陆管事的意思,谦虚道:“不敢当,不过是跟着外祖学了几分皮毛罢了。”
吴明府连忙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听小薛大夫说了,若不是他的表妹提醒他备了不少药材,只怕将新津翻上一轮,药都不够用,我先前还想着小薛大夫的表妹是哪位侠女,原来竟是庄小娘子。”
这件事说起也算是误打误撞,新津是有医馆的,只是大多是小医馆,薛家的医馆更占据其重要部分,三日前的一战让许多新津百姓和差役都受了伤,所需的药材便多了起来。
然而新津只是一个小县城,储备的药材根本不够用。
这时候薛执突然想起来,庄青如之前提议要他在新津城外、金丝楠的发现之处搞一个小医馆的事儿,那里准备了不少药材,可以应个急。
于是便火急火燎找吴明府派人去取了。
庄青如没想到自己无心提醒竟然可以带来这样的好事,惭愧道:“这是薛表兄的意思,我并未做甚。”
她的本意是为了赚钱,这样的好名声与她无关。
老实说她身为医者,没有在第一时间去帮着救人已经够愧疚了,这个功劳可万万不敢领。
“庄小娘子快别这么说。”吴明府道:“其实这次大家伙儿主要是受了刀剑伤和惊讶,那药送去用了,止住血便无事了,倒是陆明府,这次他伤的最重啊!”
无论如何陆槐之前身子怎样,他到底是为了新津才昏迷的,这样的情分吴明府不得不记下。
庄青如还想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一大群人直接冲了进来。
陆管事第一时间站起身,挡在张承安的面前,面露警惕。
这里可是陆家后宅,什么人敢在陆家明目张胆地闹事?
“宝贝外孙女,外祖瞧你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一道大大咧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其语气和话语叫人听了眉头一皱。
庄青如却身子一颤,飞快地来到门口。
只见一个年过花甲、胡子斑白的老人像是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他对身后劝阻他的充耳不闻,一心只往前走,像是赴一场重要的约定。
在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的时候,庄青如忍不住大喊一声,“外祖!”
说完,像个小牛犊一样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哎呦,我的小乖乖,外祖的身子可禁不起你这样撞。”话虽然这么说,但薛老太医却紧紧地抱住了庄青如,大手温柔地摸着她的发顶,“我的在在是受苦了呀!莫怕,外祖在这儿。”
庄青如听了这句话,眼眶一热,委屈和迷茫瞬间涌入心头。
这两天受折磨的何止是陆槐,庄青如的心也一样不好受,她总是觉得陆槐变成现在这样,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陆槐是庄家的救命恩人,她理应报答不说,还连累他命悬一线,若不是她大言不惭地说保证陆槐平安无事,陆槐也不会这样无所顾忌地消耗自己的身子。
这两日,她的脑海总是会出现陆槐昏迷前叫她名字时的样子,她知道那时的陆槐是在对她求救,是将自己的命放在了她的手中。
无人知晓她不惜违背誓言,在舅舅面前暴露自己学医一事,除了救陆槐外,也因为她那心中突如其来的悸动。
陆槐三日未醒,要说她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她多害怕自己的医术和决定让陆槐再也醒不过来。
外祖的一句话,似乎把她带回了小时候,带回了那个无法忘却的前世。
曾经也有一个老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害怕,一切有他在。
“好孩子,好孩子。”薛老太医连声安慰着,他能感受到这个外孙女心底的害怕和恐惧。
片刻后,庄青如从薛老太医的怀中探出脑袋,见一大群人围在自己的身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临欢上前一步,抱着庄青如的胳膊道:“庄姐姐,这位便是你的外祖?”
宫里有专门给公主后妃请脉的太医,是以临欢对薛老太医并不熟悉。
庄青如点了点头,“外祖医术高超,有他在肯定能医好陆槐。”
陆管事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对薛老太医拱手道:“薛老太医,还请救阿郎一命。”
薛老太医看了陆管事一眼,疑惑道:“我似乎见过你。”
陆管事连忙道:“几年前在吴郡陆家,薛老太医曾到陆家救过阿郎的性命,曾有过一面之缘。”
提到吴郡陆家,薛老太医似乎想起来什么,恍然道:“原来是他?张弃言那个老东西十万火急叫我回来,说是为了救他的学生,原来是陆家的小子。”
“不错。”陆管事的姿态放得极低,“还请薛老太医出手则个。”
庄青如也道:“外祖父,陆槐对庄家有救命之恩,先后救过我和兄长,如今他昏迷数日,我也无力回天。”
听到这句话,薛老太医神色一顿,“怎么?你出手了?”
庄青如微怔,点点头道:“我用了三针刺穴法降下了他的体温,可是他到现在还没醒来。”
“三针刺穴?!”薛老太医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立刻越过庄青如进了厢房,来到陆槐的床榻前,直接搭上了他的脉搏。
一边把脉,一边挥手道:“除了在在和那个管事,其他人都出去!”
听了这句话,众人脸色各异,老实说薛老太医这句话说的不算客气。
虽然他们叫他一声薛老太医,可实际上他已经不在太医院任职,不过是给个面子罢了,在这里的人哪一个地位不比他高。
“那就都走罢。”临欢第一个出声,拉着游璟的胳膊道:“这治病救人定需要安静,咱们还是莫要在这里添乱了。”
游璟一愣,似乎没想到临欢会出声,她平时看着大大咧咧,性子跳脱,但在皇家之事和世族关系上似乎有着天然的敏锐。
临欢都这样说了,其他人那里敢多嘴?
尤其是李少卿巴不得临欢离这里远远的,公主怎能屈尊降贵在一个男子的院子里待着呢?
不过当他看见临欢十分自然地拉着游璟的胳膊,带着他离开的时候,脸上再次染上了几分阴沉。
第九十七章:撑场子
偌大的厢房里只剩下庄青如、陆管事以及薛老太医。
薛老太医一只手把着陆槐的脉搏,一只手摸着胡子,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惊讶,端的是变化莫测。
“老太医,不知阿郎情况到底如何?”陆管事没忍住,顾不得身份,直截了当问道。
庄青如也有心问讯,但薛老太医谁也不理会,一会儿扒着陆槐的眼皮子看了看,一会儿掀开被褥,检查他身上的穴位。
好半天后,他终于移开手,慢悠悠道:“看来是我多心了。”
“外祖,他到底怎么样了?”庄青如上前一步,搀扶着薛老太医站起身。
薛老太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在她的搀扶下来到桌前坐下,“人是你瞧的,你也照看了他许久,可看出甚毛病来了?”
庄青如一愣,脑海里回想起这段时间陆槐的脉象,沉思片刻道:“我自认为每一步都做的都没问题,虽不至于尽善尽美,但也竭尽所能,他的脉象也日渐平稳,烧也退了,按道理说,不该睡这么久。”
薛老太医听罢,慢悠悠地捋着胡子道:“不错,你的判断很准确,他确实没事了。”
此话一出,庄青如和陆管事都面露喜色。
“那他为何还不醒?”庄青如不解地问道:“再这样昏睡下去,只怕他的身子吃不消。”
薛老太医冷哼一声,“他的精气神确实没问题了,可是他的身子却累极,若是我没猜错,他在昏迷之前应该是劳累了很长时间,且补身子的药也没喝多少回罢?”
以他的能力自然能猜到陆槐的身子要如何调养,也能很快分辨出症结所在。
陆管事连忙道:“不错,阿郎之前一直在城外忙碌,听小厮说那汤药喝的也不准时。”
关于这件事,陆管事已经毫不留情地批评过豆子了,陆槐喝药从来都随心所欲,偶尔还会耍些小脾气,需要人时刻盯梢。
这次去城外,陆管事对豆子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陆槐不肯喝,结果还是一语成鉴,那调养身子的汤药断断续续就没喝过几回。
“那就对了。”薛老太医老神自在道:“在在的针灸没有问题,也确实救了他的性命,只是他的身子操劳过度,需要靠昏睡来休养生息,你去准备些米粥谷粮,若是我没瞧错,他应当快要醒了。”
陆管事大喜过望,连忙躬身行礼,“我这就去灶房做准备,多谢薛老太医救命之恩。”
薛老太医摆摆手道:“救他命的人是在在,我并未做甚,无需谢我。”
陆管事一怔,继而对庄青如拱手道:“也多谢庄小娘子。”
庄青如微微点头,“陆伯赶紧去准备罢,这里有我们看着。”
陆管事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直到陆管事不见了人影,庄青如才对薛老太医撒着娇道:“陆伯自小看着陆槐长大,对他的情分不比寻常,外祖又何必如此?”
她岂能看不出薛老太医在给自己撑场子?
薛老太医冷哼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懂甚?这天下有几个人知道你会医术,贸然去救人也不怕出差错?万一要是陆槐没有醒来,陆家的人能放过你?你这个傻孩子,我这是为了你好!”
薛老太医在皇宫混了那么多年,自然知晓要如何明哲保身,陆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也绝非是他们这些平明百姓能得罪的。
若是自己也就罢了,他名声在外,救过的贵人不知凡几,可庄青如算什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
“我听说你答应为他调理身子?”薛老太医又道:“你那点本事我还不知?少去折腾人家了,庄家的这份恩情我来替你还。”
“外祖。”庄青如顿时拉着他的胳膊,眉眼带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莫要以为我有那么好心。”薛老太医没有理会庄青如的撒娇,又道:“我帮他调养身体也是有条件的,你得答应我回彭城县去,以后莫要参合他的事儿。”
“外祖,你这话何意?”庄青如大惊。
“能是何意?”薛老太医道:“我已经接到你阿娘的来信了,她说你长大了,性子也执拗了起来,竟打着来看望我的旗号来新津,不是说来看我吗?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你寻我?”
这个问题庄青如实在不好回答,只能尴尬道:“这不是一来这里便遇到大事儿了吗?等这件事忙忘我一定去看您老人家。”
“少来忽悠我。”薛老太医根本不吃这一套,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她的小心思,“若是我没看错,你应该是为了这个小子罢?他这身子能活几年都不知晓,你跟着他胡闹做甚?”
?“我没有。”庄青如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急切,“我这是在报答他的恩情。”
“报答?”薛老太医瞪着眼睛道:“现在我替你报答,你给我回去!你若是想学医,等我治好他,我亲自去彭城教你,他的事你不许再插手了。”
庄青如无奈,要说薛老太医有万般好,但只有一点很难相处,便是性子太过倔强,认准的事儿从来不肯妥协。
“好了好了,外祖,咱们先不说这些了。”庄青如哄着薛老太医道:“多日不见,我好想外祖,不如我带你去吃你最爱的烧鸡?”
“不吃。”薛老太医这次的态度异常坚决,“你休想转移话题,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今儿一是来救人的,二是来带你回去的,你一个小娘子不去家里住,跑到一个小郎君家里来蹭吃蹭喝,你…… 你要气死我啊。”
想外孙女是一回事,但见外孙女赖在一个男子的家里不走又是另一回事儿。
薛老太医是先去了一趟薛家医馆再到这里来的,自然也知晓庄青如并未住在薛家,而是和陆槐等人住在一起的事儿。
要不是看在陆槐是张弃言那个老东西的学生的份上,他连看都不带看的。
这男人脑子里的几分小心思,他还不知晓吗?
就在庄青如想着该如何说服自家这个倔老头时,一道声音突然传入他们的耳畔,“她恐怕不能跟你走。”
两人一愣,庄青如迅速反应过来,三两步来到床榻旁,面露惊喜道:“陆槐,你醒了?”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可不就是陆槐吗?
床榻上的陆槐睁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像是覆盖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薄雾散开,庄青如那张关切又惊喜的脸落入他的眼中。
“咳咳咳咳!”他话还没说出来,咳嗽声骤然响起,咳的他浑身颤抖。
庄青如连忙上前扶起他,拍着他的后背道:“你昏迷了三天,刚刚醒来身子无力,还是不要勉强。”
“我没事。”陆槐在她的帮助下半坐起身,深邃的眸子看了她的脸好半天,缓缓道:“你又救了我一命。”
“是你命大。”庄青如话锋一转,没好气道:“你自己的身子怎么样心里没数吗?非要逞能,这新津县又不是离了你不行?”
陆槐低声笑了笑,不出意外地又咳了好几声,“好,我以后不逞能便是了。”
“这还差不多。”庄青如这次确实被吓坏了,本想继续说他几句,瞧见他浑身无力,面色惨白的样子,终究没忍心,“算了,看在你还病着的份上,这次放过你,再有下一次我便是变成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保证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辜负你…… ”陆槐顿了顿,继续道:“……的苦心。”
庄青如被她前半段话激得险些炸毛,听到后半段又松了一口气,嘀嘀咕咕道:“算你识相。”
“咳咳咳咳!”这次的咳嗽声换成了一个浑厚又刻意的嗓子,“你们说够了没?”
庄青如猛地回过神,僵硬地转过头,“外祖…… ”
坏了,平时和陆槐说话说惯了,差点儿忘了外祖还在这里。
陆槐越过庄青如的肩膀,瞧见薛老太医黑着脸,一副“你小子是活够了”的表情看向他,他心中一动,朝他微微颔首。
薛老太医一个后仰,差点儿被气笑了。
薛老太医岂能不知陆槐早就有醒的意识了?方才他说的话不单是说给庄青如听的,也是在告诫陆槐不要瞎想,他和庄青如之间隔的太远太远。
在他的眼里,庄青如自小散漫,长大后更是懒得出去走动,除了庄青岭这个兄长很少见外男,自然容易受到外界诱惑。
而陆槐作为张弃言的学生,人品、样貌、学识样样不差,薛老太医下意识地以为庄青如被这小子勾了魂儿。
要是换个人也就算了,女大不中留,庄青如早晚有嫁人的时候,他张弃言的学生也勉强能配的上。
可是这个人是陆槐那便不行,他的身子实在太差,一个不甚便会命丧黄泉,即便是能活的长久,那先天不足带来的影响也会伴随着他一生。
庄青如嫁过去能过的好吗?薛老太医不想让外孙女小小年轻便忍受离别之苦,也不愿她为了一个男子一生困在后宅。
更不用说,她的医学天赋加上他的教导,足以将薛家的医术推向另一个巅峰。
第九十八章:爱一人
薛老太医的眼里的不赞同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陆槐一眼便能分辩的出来,他虚弱地笑了笑,冲薛老太医道:“多谢薛老太医救命之恩。”
薛老太医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救你的人是我的外孙女,你既然醒来,说明她的针灸之术起了作用,只是你底子太薄,才会一直昏睡,你家的管事去熬粥了,你多用些,身子应该能慢慢恢复。”
“是,我也该向庄小娘子道谢,我这身子我心里有数,便是就此一命呜呼也怪不得旁人,”陆槐一边给薛老太医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边真心实意道:“无论如何,劳烦您亲自来此,是儿的不是,府中还有多余的厢房,若是薛老太医不介意,不如先去歇息?”
“不用了。”薛老太医背着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道:“我是受你老师的请求来此救你,有甚恩情我会找他算去。”
薛老太医显然不吃他那一套,其实他对陆槐倒是没什么不满,纯粹是见不得他和自家孙女走的太近。
“在在,你也出来好几日了,跟我回薛家罢。”薛老太医又对庄青如道:“你大舅舅和表兄在家里等着你呢!”
庄青如看了陆槐一眼,建议道:“外祖,陆……陆郎君刚刚醒来,定需要我们照顾,不如我们先在这里住几日,等他好些再回去?”
她想自己这段时间做的确实不妥,好不容易来趟蜀州,怎能三过舅家不入,现在外祖来了,她更应该去陪伴几日。
但是陆槐的情况也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薛老太医眉头一皱,“他已经没事了,我开个方子调养调养便可,再说了我们还会在新津待上几日,有甚问题只管派人去请。”
他是铁了心要将庄青如带回去,但又确实放心不下,便准备先去薛家医馆小住几日。
“可是……”庄青如还是觉得不妥。
“没事,你先跟着薛老太医回去罢。”陆槐突然开口道:“薛老太医说的没错,我确实没事了。”
庄青如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心想陆槐可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莫不是他在谋算甚?
“那好吧,我跟您回去。”庄青如抱着薛老太医的胳膊,“听说您崴了脚,我回去您揉揉。”
说完,又对陆槐叮嘱道:“你这几日便躺在床上静养,切莫要操劳,我回头让临欢帮忙将那么探病的人先挡下,等你好了再说。”
那日之后,陆槐算是在新津扬了名,大多新津百姓听说了他的名讳——至于这个“名”是好是坏还未可知,不少晋原富商官吏都想着来攀一下交情,派人送来了大量的补品,全都被陆管事费心拦住了。
他们若是知晓陆槐醒了,想来探望的人只怕更多,旁人拦不住,但临欢却可以。
至于自己回去也好,她肯拿起针灸,薛老太医定有很多话想问她,她也有想跟着薛老太医多学习学习。
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会在逃避了。
也许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又让她做了一个那样的梦,为的就是让她能够在这一辈子弥补曾经的遗憾。
于是等陆管事捧着一碗白粥回来的时候,先是高兴陆槐醒了过来,然后便听见薛老太医和庄青如简单交代几句,潇潇洒洒地离开了厢房。
“这,两位怎么都回去了?”陆管事一手端着白粥,一手拿着汤勺,似乎还未从一连串儿的反应中回过神来。
陆槐低咳一声,淡淡道:“她外祖来了,自然要回去陪伴。”
“可是阿郎的身子还未好全,他们怎么能走呢?”陆管事不赞同道:“若是阿郎病情反复如何是好?”
“无碍。”陆槐道:“我能感觉经此一难,身子在好转,虽然疲惫,但身上轻松了许多。”
之前的他怕冷,畏风,胸口永远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但从他醒来后,明显能感觉到身上松快了许多,虽然还是很怕冷,但胸口的大石头小了很多,呼吸也变得顺缓起来。
要不怎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他这次病情凶险,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薛老太医医术精湛,他既然敢带庄青如走,说明对他身体的情况有着十足的把握。
陆管事还是有些忿怠,“旁人也就算了,庄小娘子怎么能走?好歹您是她救回来的…… ”
“陆伯。”陆槐的声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陆伯,你陪在我身边有十年了罢?”
陆管事对陆槐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是啊,已经十二年了。”
陆槐道:“从十二年前,您便跟在我身边,咱们虽为主仆,但一直拿您当我的父亲看,对我而言,因为有您的存在,我才能安心地出来闯荡。”
陆管事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问道:“好好的,阿郎说这些做甚?从你救了我那天起,我便视你为我的主子,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陆管事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他被人一路追杀到吴郡,走投无路之下闯进了一家后院,那时候的他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本以为会默默死去,却不想遇见了一个人。
不过十来岁的少年陆槐独自撑着伞,冷漠地看着他血流进雨里,淡淡地问了一句,“死,很难受吗 ?”
陆管事躺在地上,
嘴里吐着鲜血,沙哑着声音道:“死不难受,它是一种解脱。”
少年陆槐听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半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后来,他将陆管事捡了回去,为他治伤,又给了他另一个生活。
“那好,我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希望您能像保护我一样保护她,”陆槐眼神坚定地看向陆管事,他没有说名字,但他的表情和神态已经告诉了他。
“阿郎你…… ”宛如临终之言的样子,让陆管事心头一颤,“你要我保护庄小娘子?”
陆槐虚弱一笑,道:“我并不是在交代后事,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有了一个人,陆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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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曾问过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我找到了。”
陆槐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危险,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危机,那一场场发作起来的病情让他的身心饱受折磨。
像是坠入万年冰窖的寒冷,又像是投身炼狱的炙热,还有那掉入万丈深渊的迷茫,他都曾经历过。
身体的疼痛已经不能伤到他了,他恐惧的是那看不见的黑暗和握不住的生的机会。
有的时候他想,像他这样的人活着的意思在哪里?如果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和痛苦,还不如早些死去。
他苦撑了二十多年,算是回报耶娘的生养之恩了,耶娘的身边有了弟弟,也不再需要他的陪伴,与其这样受尽折磨,不如一死了之。
彭城是他躲藏的地方,也是他给自己选择的坟墓,他想找个离家近、又山明水秀的地方埋藏自己。
可庄青如的到来给他的生命带来了一丝光亮,从她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相信他的时候,他心底的微光被点亮。
可这是不够的,那点光不足以驱散他心底的黑暗,他害怕自己会将她也带入黑暗里。
“那您现在…… ”陆管事嘴角颤抖,陪伴多年,他自问了解陆槐,却没想到他的心里竟然藏着死意。
“我现在依旧这么想。”陆槐抬起头,看向头顶的青纱帐,语气淡漠而向往,“但是我想试一试,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不会放手,可如果我的命只有那么几年……那我也不会拖累她。”
“阿郎!”陆管事只觉得心脏疼的厉害,“我知道了,我懂你的意思,从此以后我会视她为主,好好保护她!”
“陆伯,我只有你可以信任。”陆槐垂眸道:“从我的私心开始萌芽之后,我这一生便要欠她了,可是我也想体会一下爱人和被爱的滋味。”
“会的,庄小娘子会喜欢你的,我能看出来。”陆管事老泪纵横,他是看着陆槐长大的,也明白陆槐心中的痛。
谁不想好好活着呢?除非痛彻心扉,谁又愿意选择死去。
“我知道,但是现在的我没有爱她的资格。”陆槐笑道:“我会尽力活下去,再也不会勉强自己,等我好些我会去找薛老太医,如果他判断了我死刑,你就忘记今日我说的话,如果他能让我多活一些时候,哪怕是只有十年,我便是强求,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陆槐说到这里的时候,眼底寒霜凝结,他自问不是一个好人,既然决定了便不会迟疑,黑暗中的人若是抓住了一束光,无论如何都想留在手中。
“可是薛老太医是庄小娘子的外祖,他未必会说实话。”陆槐担忧道:“阿郎不该冒险。”
“那就是我与他的博弈了。”陆槐道:“他若是想让我死心,那便是我命该如此,但他只要给我一线生机,我便不会放手”
就像他当年不顾一切,以死相逼要跟着张弃言离开家门的时候,他决定再次和人性赌一把!
第九十九章:不怪你
庄青如可不知道自己被陆槐给盯上了,回到薛家医馆后,她决定潜心跟着薛老太医学习医术。
她本就有天赋,本事也是有的,只是之前因为心结难消不肯动手,现在心结解开,她自然将感觉找回来了。
只是薛老太医实在太忙,顾不得她。
他嘴上说不管陆槐,实际上却关切的紧,借着薛执的名义给他送了不少好药。
也正因为这样,庄青如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薛家医馆住下,除了帮着薛家父子救治伤患外,清闲下来还研究了一下她的药丸子。
这日,临欢跑到医馆来找她,见她拿药臼磨药草,一边悠闲地晃着腿儿,一边好奇地问道:“庄姐姐,这个好玩儿吗?要不要我帮你?”
庄青如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我可不敢让公主殿下你动手。”
临欢撅起嘴,往外面努了努嘴道:“我说是公主,可连话都不管用。”
好几个护卫像门神一样站在外面,瞪着眼睛看向来往的行人。
庄青如眼睛都没抬,慢悠悠地磨着药粉道:“李少卿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就莫要抱怨了。”
“什么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分明是怕我跑了,他啊,是想着拿我去阿娘面前邀功呢。”临欢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自从我的身份泄露后,他便看我看得紧,连人都不让我见。”
李少卿在旁的事情上对临欢可谓是言听计从,偏偏在她的安危上异常执着,临欢走到那里都叫人跟着,虽说没有阻止她见外人,可是旁人只要一看见她身边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立刻掉头就走。
惹的她心烦意乱。
庄青如却故作叹息,“唉,你不想见的人懒得见,想见的人又不肯见,你说你埋怨谁?”
绕口令一般的话临欢神奇地听懂了,她猛地站起身来,磕磕巴巴道:“庄姐姐,你,你在胡乱说甚?我才没有不肯见游璟!”?不打自招不是?庄青如笑道:“我可没提游璟的名字了。”
临欢脸上瞬间爆红,“庄姐姐,你取笑我。”
“我可不敢取笑公主,只是你的心思实在明显了些,”庄青如调侃几句,见她实在恼的慌,连忙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不过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何老是躲着他罢?”?这两个人就跟玩上了似的,不是你躲着我,就是我躲着你。
前两天游璟不肯见临欢,转头临欢又不肯见游璟了。
临欢对上庄青如“我看你能憋到几时”的眸子,眼神飘忽起来,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说啊!
“公主是认错驸马了。”一旁寇召冷不丁出声,
“认错驸马?”庄青如药也不磨了,眨了眨眼道:“游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嗯。”寇召利落地点了点头,然后不再开口,闭目养神去了。
而被戳穿的临欢则抱着双膝蹲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脸埋进双膝之间,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闷声道:“我没脸见人了,庄姐姐。”
在庄青如的眼神逼迫下,临欢总算是忍住羞愤,磕磕巴巴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庄青如这才知道两人竟然闹了这么大的一个乌龙,她本想嘲笑一番,可对上临欢委屈巴巴的眼神,又觉得于心不忍,“临欢啊,你这样想,其实你用不着觉得羞恼,这件事本不是你的错。”
这个称呼是临欢强烈要求庄青如叫的,李少卿等人整日“公主公主”的叫唤已经够她烦躁了,她不希望庄青如也对她毕恭毕敬。
而对庄青如来说,她早就知道了临欢的身份,深知她不拘小节的性子,与其拿她当公主看,还不如说将她视作自己的小妹妹。
于是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说起来这一行人中,她恐怕最快接受临欢身份转变的。
“我这不是羞恼!”临欢强调着,又憋红着眼睛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这有甚区别?庄青如想,你对旁人可没这么尴尬。
于是便耐心道:“其实这件事当真不是你的错,你想啊,那游璟是探花郎不?是曾有一个未婚妻不?是拒婚了不?每一桩都实实在在对上了,要说错,那也是那个指路的客商不好,你也是受害者啊,白白在他身上浪费了好些时间!”
“是这样吗?”临欢迷茫了。
“当然。”庄青如语气坚定,“他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未婚妻长什么样他竟然不知?你去找他也不否认,分明就是想占你便宜,所以你不用躲他,应该是他有愧于你才对。”
临欢眨了站眼睛,眉眼间似乎再次染上了几分红晕,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尴尬,而是激动的,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攥紧拳头道:“没错!都是他的错!”
庄青如重重地点点头,循循善诱,“你越是逃避,他便越猖狂,搞不好还暗地里笑话你。”
私下却想,他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公主的不是。
临欢被她说的斗志昂扬起来,“没错!我是堂堂公主殿下,怎么能怕他?要怕也是他怕我才对。”
“对!”庄青如继续哄她,“我要是你,我现在就是找他,非得让他给你个交代不可!”
游璟啊游
璟!你可别怪我多事,要不是看在你们两个有那么几分意思的份上,我才懒得推一把呢。
“你说的没错!”临欢眼神里发出灼灼光芒,“他这样哄骗我,我一定要把他带回洛阳,寇寇,我们走!”
说罢,她不等庄青如反应,立刻叫上几次欲言又止的寇召飞速离开薛家医馆。
门口的薛执抱着一堆药材进门,眼尾扫到几人,刚想开口,却被她风风火火的动作打断了,“这是怎么了…… ”
临欢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李少卿等人之外,像是薛执等人是不知情的,对外只说是崔度的表妹,闲来无事跟着庄青如跑来玩的。
“表兄。”庄青如连忙上前,接过薛执手中的药材道:“这些药材是新送来的?”
薛执回过神道:“是啊,阿耶一回到晋原便叫人送来了不少药材。”
薛家大郎君今日一早便回了晋原县,在新津耽误了这么久,本家也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怎么不叫人帮忙?”庄青如分摊着部分药材,鼻尖一嗅道:“是宁神驱惊的好药,大舅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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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了。”
打完仗可不得好好抚慰吗?尤其是很多差役和百姓一辈子没见过杀人之事,皆被吓的失魂落魄,这些药材来的正及时。
薛执听见庄青如隔着药包便辩出了药材,眉间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在在,祖父回来了,你日后…… ”
“庄姐姐!”突如其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薛执的话。
陆槐在陆管事和张承安的搀扶下慢慢地来到医馆里,出言的正是张承安。
“你们怎么来了?”庄青如放下手中的药材,想着今儿个莫不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一个两人都跑到这里来?“你的身子已经能下来走动了?”
陆槐先是看了一眼薛执,意味不明地笑道:“已经没甚大碍了,还得多谢薛……小薛大夫送去的药。”
薛执一愣,立刻想到自家祖父借着他的名义送去的药,尴尬地摆摆手道:“陆郎君不必客气。”
庄青如也想到自家外祖掩耳盗铃的做法,闷声道:“快进来坐罢,你们是来找外祖的?”
陆管事扶着陆槐,笑着解释道:“是啊,阿郎能醒来全靠庄小娘子和薛老太医搭救,这不,身子刚好便想着亲自来道谢。”
庄青如眼尾一挑,她本来也想着等陆槐身子好些,便求外祖替他仔细瞧瞧,给他调养一番。
现在他既亲自来了,定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的,于是便道:“好,你们且等着,外祖在后面,我去叫他。”
“慢着。”陆槐突然一把拉住庄青如的手,“我是晚辈,理应自去拜见才是。”
庄青如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这两人初见面时并不和谐,陆槐这个时候态度放低些也是好的,“也好。”
陆管事连忙道:“那我送阿郎去罢。”
“不必了。”这时,薛老太医浑厚的声音在几人的身后响起,紧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后门。
“薛老太医。”
“外祖!”
“祖父。”
几人纷纷行礼。
“行了。”薛老太医看了众人一眼,目光在陆槐的身子上停留片刻,淡淡道:“既然是来见我的,那便跟我来罢,只许你一个人来。”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阿郎!”陆管事忧心道:“你的身子…… ”
陆槐抬起手,道:“陆伯不必担心,我没事,你们就在这里等我罢。”
陆管事对上陆槐坚定的眼神,脑海里闪过昨日说过的话,缓缓放下扶着他的手。
陆槐轻咳几声,迈开步伐往后院走去。
庄青如将两人的样子看在眼里,在薛老太医带着他离开的时候,突然开口道:“外祖,你有话可要说快些哦,我还等着和你探讨一下那个病人的情况呢!”
薛老太医一个趔趄,猛地回头瞪向她,“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庄青如嘻嘻一笑,“哎呀!外祖那么疼我,肯定不会让我等太久是不?”
薛老太医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跟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槐回过神,对上庄青如明媚的笑脸以及鼓励的眼神,转身跟了上去。
第一百章:人世间
薛家医馆并不大,前院是看病抓药医馆,后院则是供人居住的厢房和几间堆放药材杂物的耳房。
原本住在这里的还有两个学徒和一个老大夫,但都被吴明府抽调走了,因而这里现在也就住了薛家祖孙和庄青如。
薛老太医带着陆槐来到一间厢房后,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解解气。
陆槐站在他的身侧,耐心地等着他开口,不过偶尔的几声咳嗽泄露了他的疲倦。
薛老太医听着,只觉得刺耳极了,“她又不在这里,装模作样给谁瞧呢?又不是不让你坐?”
陆槐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薛老太医。”
然后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不是拧不清的人,自己的身子自己看重。
陆槐的爽快给了薛老太医不小的好感,冷静下来后,直截了当问道:“你可知道方才在在的话是甚意思?”
陆槐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知。”
薛老太医淡淡道:“她是在威胁我,让我莫要欺负你。”
陆槐一愣,再次摇了摇头道:“她不是那样不敬长辈之人,定是您误会了。”
薛老太医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眼底的坚信和执着,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在在从小便乖巧听话,她怎么可能威胁我呢?”
这句话似乎是勾起了薛老太医的回忆,他的神色变得温和慈祥起来,“我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还是小小的一个人,如今十六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可是我却变老了。”
陆槐没有阻止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一生有两个儿郎,只有一个女儿,她出生的时候,我在太医院当值,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她长大后,我也没多关心几回,直到有一年我跟随朝廷去徽州救灾,差点儿命丧黄泉,是在在的父亲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又看中了那人的心性,便将在在的阿娘许给了他。”
薛老太医深吸一口气,”后来青岭、在在相继出生后,我抽空去探望他们,第一次看见在在的时候,她抓着我的胡子,冲我笑,我似乎看见了我女儿小时候的样子。”
陆槐的脑海里也出现一副场景,小小的人被抱在怀中,抓着一把花白的胡子,灿烂一笑,似乎能将人心融化。
薛老太医也陷入了那时的回忆中,“在在稍稍长大后,她耶娘的生意正值关键,我那女儿是个要强的,不肯服输,便将在在送到蜀州给我教养,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她竟然有着惊人的医术天分。”
“我当时几乎喜极而泣,想着我一生心血后继有人了。”薛老太医面露激动,“可是在在她却不这么想,不知甚原因,她不肯从医,只肯学些调养之术,我为了将她引入正轨,便倾心教她。”
“难怪她的调养之术那么好,原来是这样。”陆槐若有所思,“那后来呢?”
庄青如一身的本事,可不单单是调养之术厉害。
“后来?她怎么也不肯学医,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放弃,再后来她便跟着她耶娘回了徐州。”薛老太医看了他一眼道:“七岁那年她大病一场,我被叫去给她瞧病,哪知病好之后,她突然告诉我要跟我学医。”
“七岁?”陆槐沉思道:“七岁她便如此有想法了吗?”
“不错。”薛老太医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她肯学,我自然愿意交她,只是她却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她会医之事,我这当这是女儿家的小心思,便不再细问,从那以后,每隔半年她便会来蜀州跟我学医,直到她十四岁的时候,我提出让她跟我去洛阳行医。”
庄青如学医的时候大多是纸上谈兵,偶尔几次救人也是跟在他身后伪装成小学徒治些小病小灾,虽然每一次她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薛老太医却深知只有不断地和病人接触,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医者。
“她拒绝了。”陆槐虽然是这么问,可他的语气却满是肯定。
“是啊。”薛老太医感叹道:“她不愿意跟我去洛阳,并且跟我说她学医只是因为有趣,并不是想着悬壶济世,那是我很生气,觉得自己的心血被她糟践了,甚至说要和她断绝关系来逼迫她。”
可是他又如何能舍得呢?女儿因为自己的承诺下嫁给了一个商人,她的儿郎永远受困于一个商户之子,他又怎么再强迫她的孩子做不愿之事呢。
于是薛老太医妥协了,他不回洛阳,也很少回蜀州,只满天下云游。
陆槐没想到庄青如的身上还有这样的过去,怪不得薛老太医在知道庄青如肯救人的时候,这般震惊。
果然,他听见薛老太医道:“在我听说大郎说她会医术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是什么人改变了她的想法,也许,你能告诉我答案。”
薛老太医用的也是肯定的语调,显然他已经猜出来这件事和陆槐有关。
陆槐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当时逼迫她救卫惊鸿的时候,有些太过火了,连从小教养她的薛老太医都不愿意强迫她,他当时做的又算什么呢?
他醒来时已经听陆管事说过庄青如为了救他做的事,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吗?
对上薛老太医冷漠又质问的眼神,陆槐觉得自己的嘴从未这般紧合,“我…… ”
薛老太医也不催他,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察觉到他难以开口,他忽然摆手道:“罢了,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想逼你。”
陆槐将将松了一口气,又听见薛老太医气势一变,寒声道:“不过我今日来找你,却不是为了质问你。”
陆槐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在薛老太医这样活了几十年的老人面前,他没有提任何条件的资格。
“在在既然肯学医术,说明她的心结已消,那么我便要带她走。”薛老太医抬起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是可以撑几年的,我要带着她去洛阳,在那里将薛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陆槐心中一紧,此时的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心,低声道:“她和我在一起,也可以行医。”
“那不一样。”薛老太医毫不客气地否决了他的话,“你是陆家的后人,是世家子嗣,你的家里可愿意接受一个在外抛头露面的儿媳?”
“我…… ”陆槐正想解释。
薛老太医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你不介意,或者说你家人会同意吗?可你知道我想让她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儿吗?”
“我要让她成为本朝第一女医!”薛老太医掷地有声道:“我行医四十多年,自问天下医学皆有涉猎,可在女医一行上却多有无奈,男女有别,这是自古不变的规矩,即便是牵扯到行医,也大有人不愿意叫男子救人。”
“我进驻太医院,也是因为那里有女医在,可是那里的女医并无天分,也只是为贵人看病。”薛老太医沉声道:“可在在不一样,她有天赋,也有毅力,在加上我的教导,我有把我将她教成医术之大家!”
薛老太医的话里话外都给庄青如画上了一片蓝图,只要她愿意按照这条路走下去,等待她的便是扬名天下,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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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陆槐咬牙道:“她也许不愿意…… ”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多么的虚伪和怯弱。
“你与她相识不过半年,如何能断定她不愿?”薛老太医笑道:“从她很小的时候,我便能看出她心中的丘壑,眼中的天下,若是可以让女医走入世间,她相信不会不答应。”
对庄青如的成长,薛老太医倾注的心血不比任何人少,可以说,天下间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她。当他知晓庄青如在外人面前拿起针灸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外孙女不会再排斥医术了。
陆槐感觉自己的手抖动的厉害,就像他无法确定庄青如的心意一般,他无法保证她不会离自己而去,“可我心悦她……”
“你只会成为她的累赘。”薛老太医毫不客气道:“你身子如何你心里清楚,我不想让她被你困住。”
陆槐皱了皱眉,若说旁的,他也许可以反驳一二,可是说到自己的身子,他却无言以对。
可是这又不是他的错,若是可以,他比任何人更想有一个康健的身体。
察觉到陆槐情绪上的变化,薛老太医放松了语气道:“在在年纪还小,她还懵懂,不知情爱为何,你难道想她日后为你伤心?”
陆槐沉默了良久,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清庄青如,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理智告诉他薛老太医说的都是实话,他也相信庄青如会顺从薛老太医的安排,走上另一条康庄大道。
但是……他依旧不想放手。
“薛老太医为何执着于女医?”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薛老太医一愣,眼神里溢出了一丝怀恋和温柔,“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在在的外祖母是因带下之病而亡。”
当年薛老夫人生下小女儿后,身子便不好了,熬了一年后便离开了人世。
“当年我年轻气盛,只想着学最好的医术,带下之病不值得我花费时间精力,她阿娘病重后,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薛老太医眼里的愧疚在蔓延,“她和我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是我瞧着她的生命在我眼前一点点逝去,却无能为力。”
因而薛老夫人死后,他便潜心研究女医,可是他发现更多的女子因为男女之防和世俗之见,不愿意请他,白白葬送了性命。
他执着于庄青如学医,也是因为他不想让悲剧重演。
天下不仅仅是男儿的,也是女子的,无论男女,都应该有珍惜生命的权利。
陆槐深吸一口气,他忽然觉得和自己的私心相比,薛老太医看的不仅仅是眼前,更是整个天下。
薛老太医道:“所以,我想请你放开她,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愿意行医,但我知道其中定有你的原因,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她肯跟我去洛阳,我可以做个恶人。”
对上薛老太医灼灼的目光,陆槐的瞳孔变得更加漆黑。
“薛老太医说的不错,是我狭隘了。”陆槐缓缓开口道:“可是,天下与我何干?”
“你说什么?!”薛老太医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来,“陆槐,你知不知你在说甚?”
“我知道。”陆槐也慢慢站起身,眼中平静的像是一汪死水,“我从小重病缠身,世界对我无半分怜爱,为何我要舍弃我的幸福,去成全天下人?”
薛老太医愤怒的
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陆槐莞尔一笑,“薛老太医,你说在在会按照你的路走,可是她真的愿意吗?我想和你赌一赌,这天下和我,她会选谁?”
第一百零一章:固所愿
后院里的暗潮汹涌丝毫没有影响到前院的和谐。
将几人请进来坐下后,庄青如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还和这么多人一起?”
张承安也不瞒她,道:“我们刚从县狱里出来,想着好几日没见你,便来瞧瞧。”
“县狱?”庄青如有些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你们去见那个幕僚了?”
魏思敬已经死了,他们最有可能见的便是那个幕僚。
“可不是?”张承安道:“那个幕僚就跟一个哑巴似的,怎么问话都不开口,审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他们是受人之托,据说这些年一直有人暗中助他们谋逆呢。”
庄青如没有意外陆槐会把张承安带着,问道:“何人如此大胆?”
“左不过洛阳的那几个。”张承安苦着脸道:“要是让阿耶知晓我们又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罚我们呢!他素来明哲保身…… ”
“咳咳!”这时,陆管事突然咳嗽了两声,张承安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陆管事无奈提醒,“小郎君,父不言子德,这些阿郎自有安排。”
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无论张公如何自处,这些都不是张承安这个做儿郎的可以议论的。
“他有甚安排?”张承安嘀咕道:“过几日这些人便会被送去晋原和洛阳,他一个被撤了职的县令能做甚?”
此言一出,庄青如惊异地问道:“你等等,什么叫被撤职?”
张承安“啊”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对哦,你还不知道,陆槐这个县令做不成了,连游阿兄这个县丞也落空了。”
庄青如心里一颤,低声道:“是女帝因为此事罚他了?”
“不是。”张承安道:“是我阿耶让他们去合州。”
庄青如一脸懵,怎么感觉她越来越听不懂呢?
“咳咳!还是我来替阿郎解释罢。””陆管事再次咳嗽两声,接过话茬道:“是这样的,昨儿个吴明府去了一趟家里,送去了朝廷的调令,说是之前阿郎任职新津县令一事弄错了。”
“弄错了?”庄青如和薛执像是鹦鹉学舌一般重复着。
“是啊。”陆管事无奈道:“新津县令近十年不曾换过,户部的人以为这里的县令一直没有着落,便遣了阿郎和游郎君来赴任,后来吴明府送了信去蜀州刺史,也就是张公的手里,张公便给洛阳递了折子,请他们调查此事,这不是刚刚查清吗?”
“也就是说陆槐和游璟现在的官身名不符实?”庄青如道:“那现在怎么说?”
陆管事回道:“本来是可以让阿郎和游郎君就此交接的,但是出了魏思敬这档子事儿,朝廷便改了主意,阿郎和游郎君的官位暂时搁置,新津县令和县丞之位继续由吴明府和葛县丞担任。”
据说是女帝亲自下的圣令。
无论如何,李少卿和众多世家子弟差点儿被魏思敬拿去做人质是事实,新津县死了那么多人也是事实,吴明府罪责难逃。
只是将他摁在新津做个县令,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他怕是要老死在新津了。
庄青如很快想到这件事估摸是李少卿等人报上去的,也只有他们能有这个本事快速向女帝传递消息。
“这不公平。”薛执低声道:“此事非吴明府之过,再怎么说他和陆郎君齐力抓住了魏思敬等人,也算是立了功。”
“小薛大夫慎言。”陆管事淡淡道:“女帝既然这样安排自然有她的考量,非我等可以议论。”
薛执怔了怔,方察觉到自己冲动了。
“陆伯就是太过谨慎了。”张承安撇嘴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公平,怎的好事都叫李少卿他们占去了?咱们却落得个清白干净。”
李少卿带回金丝楠有功,崔度协助守城有功,连那个范长吏也因为及时派人营救落了个不小的功绩,凭什么单单是他们这些出力的人一无所获?
按照吴明府的政绩,他怎么也该升迁才对,而陆槐和游璟初到新津,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难得,怎么还会被停了职?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小郎君若是再胡言,少不得我要在阿郎面前提一提。”陆管事绷着脸道。
张承安立刻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他最怕陆槐说些大道理了。
“小娘子莫要担心。”陆管事又道:“虽说阿郎的官身暂时未定,但是张公来了信,请我们去一趟合州,说是那里有要事请阿郎等人去协助,阿郎可以一边等着朝廷的安排,一边陪伴在张公身侧,养养身子。”
庄青如想这样也好,陆槐的身体确实实在太差,若是能静养一段时间也是极好的。
“你也会跟我们一起去罢?”张承安拉了拉庄青如,眉眼带着期盼,“你不是一直想见我阿耶吗?这次正好一起去,我定为你引见。”
庄青如这段时间大多和陆槐等人在一起,陪他玩的时间都少了好多,张承安一直惦记他们在彭城县一起吃烤鸡的那段时光。
“这个嘛…… ”庄青如有些犹豫。
她确实想见张公,可是外祖刚回来,她不陪一段时间说不过去,再说好不容易来蜀州一趟,自己连舅舅家都没住几日便走了,若是叫阿娘知道,定要揭了她的皮。
“你也去。“突然,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一看,发现薛老太医和陆槐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院走了进来。
“外祖。”庄青如立刻站起身,眼神却瞥向陆槐,透出询问的目光。
陆槐眉毛一挑,露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的表情。
“哼!”两人的眼神交流没有逃过薛老太医的眼睛,重重地哼了一声后,这才道:“我在这里也待不了太久,不日便要回合州,你跟我一起走。”
庄青如这下子更好奇了,陆槐到底和外祖说了甚,竟能让他同意自己一道去合州?
“祖父,这件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薛执小声问道:“在在来蜀州这么久,一直在新津待着,阿娘还念叨着要接她回家小住几日呢。”
听到这里的薛老太医瞪了庄青如一眼,没好气道:“听见了没?明儿个就随我回家住几日,等这里安顿好了,再一起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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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青如老老实实地挨训,不敢多说一个字。
陆槐也没有替她解围的意思,笑道:“这里的事最多五日便能处理完,到时候我派人去贵府接二位。”
这次薛老太医没有拒绝,而是再次冷哼一声,道:“既然陆郎君有要事在身,我便不多留了,你去送送他们。”
最后一句话是对薛执说的。
薛执看了看薛老太医,又看了一眼庄青如,这才对陆槐做了个“请”的手势,“陆郎君,我送你出去。”
陆槐含笑点头,对薛老太医行了一礼后,这才在陆管事的搀扶下转身离去,顺带还叫上了张承安。
自始至终,他都未与庄青如说过一句话。
这下子,庄青如真的好奇了,眼神在几人消失的地方停留了许久。
“看够了没?”薛老太医冷声道。
庄青如回过神,笑道:“外祖,你方才和他说了甚?”
她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外祖的性子的,说句不好听的,那跟倔驴没两样,从陆槐进后院到出来,短短一个时辰的转变也太大了些。
莫不是陆槐使了什么魅惑之术,迷倒了自家外祖?
庄青如差点儿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给逗笑了。
“邦!”地一声,她的头被薛老太医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你那脑子里整日装的是甚乱七八糟的?”
“我没有。”庄青如委屈巴巴道:“还不是外祖的态度太迷惑了,我就是好奇你们说了甚。”
薛老太医看了她一眼,忽而正色道:“前两日你说希望我教你医术,你可准备好了?”
说起正事,庄青如收敛了神色,道:“自然,还请外祖教我。”
“若是跟着我学医,除了我会的之外,我还要求你学习女医,你可愿意?”薛老太医再次问道:“天下学医的大多是男子,你若是要学,便要付出百倍努力,此间幸苦,你可做好准备?”
庄青如心头一颤,想到某个慈祥的身影,只觉得心像是被揪住的那般痛。
可是她又想到梦中的庄家惨状,想到卫惊鸿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惨状,想到陆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突然便清醒了过来。
原本以为她只要帮着庄家度过那次劫难便可万事大吉,可是庄家的倾覆不过是表面,真正的幕后真凶还在洛阳为非作歹,她不能懈怠。
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在支持魏思敬等人谋逆,但包括陆槐等人都知道,从他们破坏了他们的阴谋起,他们便深陷局中。
她自问没有多大的本事,但愿意用一身的医术支持他们走下去。
也想让另一个世界的老人看看,看她没有辱没他的门风,看她再次光耀他的门楣。
想到这里,庄青如笑了,“我亦是女子,为何不学女医?且不说是女医、男医,便是老医、少医都是要学的!至于学医辛苦?我从七岁的时候便开始读医书,辩药草,难道不苦吗?”
且不说她有上辈子的经验,便是从头开始她也愿意再走一回!
固所愿,亦不悔。
第一百零二章:善与恶
且不说这边的庄青如怎样,被她激起斗志的临欢带着寇召和几个侍卫往县衙走去。
这段时间陆槐忙着养伤,游璟几乎包揽了所有的要事,每日往县衙里跑。
只是她刚刚到县衙的时候,便被刚要出门的李少卿给请了过去。
“公主殿下来的正好。”李少卿笑容灿烂,“宫里来人了,说要去请公主。”
“宫里?”临欢一愣,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念头,“谁来了?”
阿娘到底派谁来抓她回去了?
“是盛公公。”
“盛公公?”临欢眼睛一亮,提着裙摆便往里面冲去。
“哎呦,我的小公主啊,老奴可算是见到您了!”里面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按耐不住心中的急切,快速迎了上来,“老奴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盛公公!”临欢一看见那个拿着拂尘的熟悉身影,鼻尖一酸,抱了上去,“我好想你啊!”
“公主,老奴也想您啊!”盛公公胖乎乎的身子被临欢抱着,眼中泪花闪烁,“瘦了,瘦了!公主在外头吃苦了!”
“呜呜!”温暖的话让临欢的委屈和酸涩在一瞬间爆发,她将头搁在盛公公的脖子上,呜呜咽咽地叫道:“我好想阿娘,好想阿兄!”
虽说是自己偏要跑出来的,可临欢自小没有离开过皇宫,又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在外人面前也就算了,可在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公公面前,她只剩下眷念和委屈。
盛公公在临欢出生的时候便照顾她,陪伴她的时间比女帝都要长,他是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阉人,这辈子也不会有子嗣和亲人。
说句大不敬的,临欢于他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瞧她哭的厉害,心里就像是针扎般的难受。
好半天后,见临欢的抽泣声变小,盛公公将她从身上移开,满眼怜爱地梳理着她的碎发,“好公主,莫要哭了,公公来接您回去了,咱们回家了,啊?”
临欢眼中泪花未尽,抽抽嗒嗒道:“公公怎么来了?”
“哎,还不是公主使小性子,只留下一封信便从宫里跑出去?”盛公公半是责怪半是心疼道:“陛下知晓后,满天下找您,一得消息说您在蜀州,立刻派老奴过来接您。”
盛公公没说的是因为临欢的任性,合宫上下都被罚了板子,他更是亲自带人出来四处寻她的下落。
临欢一听,抽噎着问道:“阿娘的身子还好吗?”
“好着呢!”盛公公笑道:“就是想公主想的紧。”
临欢破涕为笑,嘟着嘴巴道:“那还差不多。”
盛公公瞧她不再哭了,拉着她的手道:“好了,不哭了,莫要叫游小郎君看了笑话。”
临欢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身,这才发现游璟竟然站在一旁,一脸含笑地看着她!
很好,本想找他算帐的想法瞬间湮灭,她这是中了什么咒术吗?怎么每次丢脸的时候都被他瞧见?
似乎感受到临欢的小情绪,游璟正了正脸色,冲她行了一礼,“拜见公主。”
临欢冲他小小哼了一声,抬高下巴往主位上走去。
盛公公将两人的眉眼动作看在眼里,联想到之前李少卿同自己说的话,不动神色地抿了抿唇。
几人坐定后,盛公公率先开了口,“多谢游小郎君对公主一路照看,来时便听说了游郎君和陆郎君联手破局之事,郎君少年英才,思虑恂达,不愧是游国公的孙儿。”
盛公公一到这里,便想找个人了解一下公主这段时间过的怎样,李少卿便殷勤地推举了游璟,像是吴明府等人,都被盛公公给撵了出去。
加上寇召,这里总共也只有这么几个“自己人”,说话间也没那么拘谨。
游璟听罢,谦逊道:“之前不知公主的身份,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公见谅。”
“游郎哪里的话?”盛公公笑了,看向临欢的眉眼间满是慈爱,“老奴自小照看公主长大,知晓她性子执拗,她瞒着身份跟你们四处游荡,定是添了不少麻烦,合该是老奴要道谢才对。”
从身份上说,盛公公是无权越俎代庖的,但他与临欢的情分非寻常人能比,便是女帝也会对他礼遇三分,临欢就更不用说了,几乎那他当长辈尊敬。
他这样说,自然也合情合理。
临欢不甘心道:“谁要他照顾了?不气我就不错了。”
几人笑笑,权当没听见她的抱怨和迁怒。
李少卿见缝插针地问道:“公公来此,应当是为了接公主回去罢?”
其实这个问题大家心里都有数,方才盛公公也说了好几次,但临欢从未答应,他们便没有再提。
如今李少卿再问,直接惹了临欢的不快,“回不回去本宫自有想法,何时轮到你问了?”
“公主!”盛公公脚一跺,憋着嗓子提醒道:“李少卿也是为了公主着想,老奴这次来这里,就是为了护送公主同李少卿一道返回洛阳。”
李少卿同谢子俊、崔度等人已经算好了日子,只等这里的事情一了,便运送金丝楠和一干犯人回洛阳。
为了保证路上安全,他调来蜀州府衙的司马和差役护送,临欢想要回洛阳,跟着他们一道无疑是最安全的。
临欢听罢,胸口忽然堵的慌,小声道:“可我现在不想回去…… ”
她的声音很小,但盛公公却听了个明白,“公主在说甚傻话?女帝因担心公主的安危日夜焦心,公主此次遭遇危机,若不是范长吏救援及时,只怕凶多吉少,外间如此凶险,公主可不能任性了!”
临欢道:“他算甚救援及时?若不是本宫出面,他连人都肯借调。”
“公主!”盛公公皱巴着脸,苦口婆心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范长吏只是依法办事,并无过错,公主切莫胡言乱语,叫官吏们寒了心。”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盛公公来这里不久,但该知道的事都知道。
临欢不再开口,她也知道是自己迁怒了,从律法来说范长吏确实没有大的过错,只是有些不近人情罢了。
“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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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我就是不回去。”临欢小声嘀咕道:“有人…… 庄姐姐还说要带我去游山玩水呢!”
盛公公沉声道:“公主,这次可不能依您了!陛下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您带回去,三日后便是启程的日子,还请公主做好准备!”
“我不要!”临欢丝毫不让,“要回去你们回去。”
见临欢执意,盛公公笑嘻嘻的的脸色终于暗了下来,临欢从小乖巧,虽偶尔淘气,但从不是一个不顾大体之人。
不过出门两三个月,她竟然变得如此任性了?
“好了好了。”李少卿见情况不对,连忙打起了圆场,“公公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公主最近为新津之事烦忧,想来也是心情不佳,不如各退一步,明日再商讨如何?”
听到这里,盛公公最先冷静下来,躬身道:“还请公主想想陛下,老奴先退下了,明日再来和公主说话。”
盛公公对她向来疼爱,一场好不容易的相聚变成了不欢而散,临欢心里也不好受,闷声“嗯”了句。
盛公公见临欢的态度有所缓和,眉眼间的慈祥和蔼再次涌现,他冲寇召点了点头,示意她照顾好临欢,又对游璟行了一礼,这才和李少卿转身离去。
原本热闹的厅堂只剩下临欢、寇召和游璟,空气里安静的可怕。
临欢的眼睛里再次蓄满泪水,像是在宣告她的委屈,“宫里虽有许多人疼我、敬我,可我无论做甚都要守着规矩来,唯恐失了皇家风范,旁人都觉得阿娘宠我,可谁又知晓宠爱也是需要代价的。”
女帝宠她不假,可她也不能时刻看着她,那些嫉妒她的话语、嘲笑她的声音,她从未少听过半分。
游璟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斟酌道:“外面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可是我却觉得极好。”临欢抽搭道:“像是庄姐姐,便是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曾疏离。”
游璟无奈,“世间之险恶,岂是你肉眼可见?”
她所看见的只是存在于表面的险恶,真正的人心,从来都是藏在人的心底,不被外人瞧见的。
临欢疑惑地看向他,“你这是甚意思?莫不是我瞧见的还不够恶毒?”
从彭城县到新津,临欢见多了那些官吏的阿谀奉承,也见多了那些被各种各样的事端所迫害的人,已经是她从未见过的险恶了。
游璟道:“你从小长在宫中,过的是锦衣玉食、听的是阿谀奉承,世间恶的一面从未在你眼前展开过,一旦离开那个地方,凡目光所及心术不正者,皆为恶,但是这对于整个天下来说却是稀松平常之事。”
临欢蹙眉,总觉得游璟的话太过武断,不服气,“我虽长在宫中,可也不是一无所知,洛阳也有佞臣贪官,我又不是没有见过。”
游璟低声笑道:“公主瞧见的不过都是官场失利之人罢了,那些既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又得了名的人才是真正的佞臣。”
临欢想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游璟,你是不是希望我回宫?”
第一百零三章:送君离
游璟一愣,对上她平静的目光,垂下眼道:“外面对公主而言确实太过危险,公主若是能回宫,陛下也可安心些。”
“那你可知,我若是回去了,这一辈子便再也出不来了。”临欢继续问道:“回了宫我便不再是临欢,而是临城公主。”
不等游璟回答,她又咬牙道:“身为公主,我不能自由喜乐,不能罔顾宫规,日后会在阿娘的安排下嫁给一个陌生人,就像、就像当初将我许给探花郎一样…… 即便我不喜欢,我不愿意,可终究我会妥协,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这是临欢头一次直视自己的心意,她说不上来自己对游璟的感情,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愿回宫的理由,除了那些堂而皇之大道理外,还有一个人始终影响着她。
在临欢说完这句话后,厅堂里寂静的吓人,似乎只有她急促的呼吸接连起伏。
好半天后,游璟抬起头,轻声道:“我曾发誓此生不入洛阳,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背誓言,陛下虽为一国之君,但亦为人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好。”
临欢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睛瞬间红了,眼鼻间的小痣似乎受到了感染,激动的连连颤抖。
她双拳紧握,“腾”地站起身,抬高下巴道:“好,好一个此生不入洛阳!我这个洛阳公主倒是连累了你!”
洛阳是天下的洛阳,什么样的誓言会让他不肯踏足?还不是在变相拒绝自己。
“寇召!”临欢大喊一声。
“属下在。”寇召站出来,抱拳应道。
“去通知盛公公和李少卿,三日后启程回洛阳!”临欢冷声道:“本宫认错了人,是本宫的不是,再留下去岂不是给游郎君徒增烦恼?咱们走!”
寇召抬起头,看了一眼临欢,又瞪了一眼游璟后,沉声道:“喏!”
她是公主的侍卫,无论公主做什么决定,她只要听从便是。
临欢站起身,再次看了游璟一眼,见他低着头,一副任人打骂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游郎君,当年游国公在朝堂舌战群儒的时候,他可曾想过,他的孙儿会在本宫的面前低眉垂眼?”
游璟抬起头,苦笑道:“若是公主能撒气,游璟任凭处置。”
临欢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只觉得有气无力,她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若是可以,她希望时光回流,退回到去彭城县的那个客栈的那个时候,她一定告诉当时的自己,莫要往前走,回宫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
三日后,东城门。
因为增加了临欢这个公主和许多要送去洛阳的罪犯,这一队人马比来之前要壮大的多的多,光是蜀州司马便带了两百差役前来护送。
蜀州各地的官吏得了消息,纷纷前来送行,将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临欢懒得和这些人逢场作戏,早早地躲在了自己的马车上,只肯让庄青如和张承安来送。
“本以为能一道去合州,怎的你就改了主意?”庄青如无不惊奇,“到底出了何事?”
她本已经和薛老太医去了晋原县,还没坐稳便听见临欢要回洛阳的消息,只好再赶了回来。
她记得那日离开时,临欢还义愤填膺地要去找游璟算帐,怎么转眼就改了主意?
庄青如的八卦之心达到了巅峰,恨不得将临欢锁在马车里细细盘问。
“我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阿娘想我的紧,我也该回去了。”临欢故作开朗,抱着庄青如的手道:“庄姐姐若是去了洛阳,可要记得去找我玩。”
她已经将象征着自己身份的玉佩送给了庄青如,期盼着两人下次再见。
庄青如知晓她在转移话题,叹声道:“你这么惦记我,不如别回去了。”
私心里,她是不想临欢回去的,梦里的临欢是在宫里不久后便突发恶疾死去的,可她曾仔细检查过临欢的身体,并未查出大碍,那么这个“恶疾”的真相便有待商榷了。
因此在得知临欢要回洛阳之后,庄青如便求见了临欢,好话说尽也没有改变她的心意。
更因为她的鼓动,差点儿被李少卿撵出去。
“不成。”临欢摇了摇头,垂下脑袋道:“我在这里游手好闲,不通俗事,只会碍某人的眼,还是回宫里清闲舒服,天下宝物随我把玩,宫女太监凭我调遣,怎么也比在在外面吃苦好。”
来了来了!庄青如感觉到临欢的嘴巴快要憋不住了,顺势问道:“某人是谁?”
临欢旁的事对她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被问及回洛阳的原因时,她就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任凭她如何诱惑开导,她都不愿开口。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临欢果断地闭了嘴,闷声道:“什么某人?庄姐姐你听错了。”
张承安小声道:“能是谁?还不是游…… ”
话还没说完,便瞧见临欢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便能用眼神杀死他。
“好好,我不说了。”张承安立刻道歉。
本来他因为是男子的身份,是不能来马车里送行的,但张公的名气实在太盛,加上临欢点头,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便随了他。
但倘若他说了不该说的,肯定会毫不留
情地被赶下去。
其实不消说那人的名字,庄青如也能猜的出来,但这是那两个人的事儿,她也不好逼的太紧,便问道:“临欢,你在宫里可有什么不对付的人?”
皇宫就像是个大染缸,什么尔虞我诈、争宠斗艳之事都能干的出来,临欢当时的暴毙兴许是因为宫廷争斗?
“没有啊。”临欢疑惑庄青如为何这么问,坦然道:“阿娘疼爱我,兄长姐妹对我都很好,没人敢与我不对付。”
她不与旁人不对付已经是感恩戴德之事了,那个不长眼的敢冲她使脸色?
“那你最近的身子可有什么不好?”庄青如又问,“一点儿不爽快都要说。”
临欢再次摇头,“我平时身子好的很,宫中的太医每月都会请平安脉,并无不妥。”
真要说那里不舒服,那便是胸口被人气得发堵。
庄青如沉默了,算算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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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临欢暴毙的时间似乎就在这个月末,从新津到洛阳,这么一大帮子人,少说也要走个把月,是不是说明临欢可以躲避这次灾祸?
“庄姐姐?”临欢见她忽然发起了呆,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啊,我没事。”庄青如回过神,想了想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一大把小药瓶,一股脑儿地塞到临欢的手里,“这些都是我这段时间做的药丸子,除了治一些跌打损伤之外,还有救急复心脉的,你叫寇召好生收了,以防万一。”
这些药中,有一瓶是她连夜从薛家库房找来上好的药丸熬制的,效果与当时救陆槐的药丸不相上下,无论临欢出现什么情况,这些药总能拖延一段时间。
至于其他的情况,她已经和寇召说了一遍,请她务必要保护好临欢,在这个月结束之前,千万不能叫她离开她的视线。
寇召虽然不知她为何如此郑重,但她对临欢忠心不二,凡事牵扯到她的事儿比谁都上心,郑重其事地表示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临欢。
“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门外,盛公公弯着身子,小声提醒道:“若是晚了,只怕日落前赶不到驿站。”
临欢的神色瞬间暗沉了下来,离别的愁绪越过了心中的气愤,拉着庄青如一句话都没说,在盛公公的再三催促下才放开。
庄青如叹了一口气,一脸不舍地下了马车。
等在一旁的盛公公朝她微微一笑,面容和蔼,“听公主提了几次庄小娘子的名讳,不曾想竟是薛老太医的外孙女,当真是聪明灵秀,还有这位张小郎君,年纪虽小,瞧着却有张公当年的风采。”
张承安低着头,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盛公公的嘴可会睁着眼说瞎话,满洛阳谁不知晓他张承安与阿耶不合,宁从武,不习文。
“公公过誉了。”庄青如回礼笑道。
盛公公摆摆手,“老奴还要多谢庄小娘子这段时间照拂公主殿下,等回了宫里,自当为小娘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不敢。”庄青如道:“公主聪慧活泼,惹人疼爱,我们不过是随心而为罢了,对了,这一路长途跋涉,听说还要路过好几处匪徒猖獗之地,还请公公务必照顾好公主。”
盛公公脸上笑意更浓,“小娘子放心,公主福泽深厚,自由上天佑护,不过是些宵小刁民,若是敢以下犯上,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庄青如打了一个冷颤,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人命在他们的眼里似乎连蝼蚁都不如。
这时,临欢忽然伸出脑袋道:“好了,莫要吹嘘了,不是说要赶路吗?快些走罢。”
自己什么性子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再说下去,她就该不好意思了。
听了临欢的话,几人互相行了礼,庄青如拉着张承安让到了一边,目送马车离开。
临欢就着掀开的窗帘,不动声色地往扫了一眼,瞧见游璟站在人群中,平静无波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和怒气再次涌上心头。
狠狠地放下窗帘后,临欢在心里发誓,要是在抱着他挽留她的心思,她就是那蠢笨至极的豕!
第一百零四章:相思意
车队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口出发,那势头和当时魏思敬来犯时的样子倒有几分相像,不过比起那天的的刀光剑影,这次是带着欢喜和祝愿的。
临欢的身份虽然没有广为人知,但盛公公来时却带来了女帝的圣旨。
大意是新津的百姓此次受了苦,女帝深感痛心,特赦免一年赋税,并许诺之后再挖出的金丝楠不许任何人插手,让新津县官府自行处理。
这无疑是将新津县的金丝楠过了明路,也告诉天下人,日后想要金丝楠,只能到新津来求。
从某一方面来说,新津也算是因祸得福,吴明府的期盼也有了实现的可能。
新津的百姓尚且不知金丝楠的妙用,但减免赋税来他们说,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因而来欢送盛公公和李少卿一行人的百姓站满了长街两旁。
车队渐渐走远,庄青如皱巴着脸,脑中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连旁人叫她的名字都没有听见。
而她身边的陆槐身姿站的笔直,专心致志地同游璟悄声说着话,端的是若我旁人。
“庄小娘子。”崔度靠近众人,再次叫了一声,这次终于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许是有着共同对敌的情分,他先是和庄青如打了招呼,这才同陆槐等人见了礼,“陆郎君、游郎君,张小郎君。”
庄青如连忙回礼,“崔小郎君安好,先前还未多谢你援助之恩。”
“本是分内之事。”崔度挠了挠头,尴尬道:“再说了,我也没做甚,不如庄小娘子聪慧机智……”
庄青如:“?”
这夸赞来的猝不及防。
“噗嗤!”一声,谢子俊摇着扇子靠近,捂着嘴笑道:“平日里巧舌如簧,怎么同小娘子说话这般不通人意?”
崔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青涩的脸上满是局促,他只是不想让庄青如对他心怀感激。
庄青如正想开口,却被陆槐抢了先,“不知两位来此,有何要事?”
陆槐在家中休养的时候,崔度和谢子俊并未再次拜访,却叫人送了不少补品药材,也算是给足了情面。
谢子俊看了一眼好友,见他还在那里又羞又急,全然不见带着金吾卫冲锋陷阵的果断,不由地笑道:“我们准备同公主的车架一起回洛阳,崔四非要同庄小娘子…… 以及两位辞别,便来叨扰片刻。”
一开始崔度说要来和陆槐等人道别的时候,谢子俊并未起疑,毕竟好友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了解的,他与陆槐一起经历了那件事,说是同患难也不为过。
如今他们要走了,来这里道个别也在常理之中,只是崔度来了之后便只和那庄小娘子说话,还是那般羞涩腼腆的模样,这下子,不消说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啧啧,这小子定是瞧上人家小娘子了。
崔度若当真看中人家庄小娘子,也不是不行…… 崔家从他曾祖那辈起,从来就不在乎相伴之人的身份地位如何,只要认准了便会死心塌地,破万难也要将人娶回去。
这样想着谢子俊的表情也显得玩味起来。
庄青如没有丝毫察觉,“早便听说你们也要一道回去,只是没寻到机会送行,倒叫你们先寻来了。”
崔度道:“不碍事,不过是多停留一会儿罢了。”
陆槐难得热情几分,语调轻缓道:“同公主的车架回去也好,省得再出甚意外,不过崔小郎君的身边自有侍卫守护,想来不会有甚大事。”
不知道何时凑到几人面前的吴明府听了,面露感激道:“是啊,小郎君手下的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多亏了他们才叫我们撑到了最后。”
吴明府是真心感激的,他已经从陈县尉那里听说了那日的战况,陈县尉言明若是没有崔度的人,只怕坚持不到援兵到来。
要是新津县的差役也有这个本事就好了。
崔度听出了吴明府口中的羡慕之意,尴尬地笑笑,“那是阿娘安排保护我的私卫。”
谢子俊将胳膊搭在崔度的肩膀上,笑着解释道:“他们家族的传承,家中的私卫都在主母的手里,他日后若是成了婚,这私卫便是他媳妇儿的,啧啧,那可都是精兵强将,谁人瞧了不眼红?”
庄青如又想起临欢曾给自己说过崔家的事,不由地更钦佩了,“贵府的长辈开明睿智,当真是我等之楷模。”
崔度被说的更不好意思了,“阿娘说女子娇贵,更需要人保护……”
谢子俊眼珠子一转,又道:“还有啊,他们家家规甚严,男子非四十无后不得纳妾,女子也与男儿一样从小读书教养,我这兄弟更是才貌双全、出类拔萃之人,也不知晓日后要便宜哪个小娘子?”
“家风如此,何愁不兴。”吴明府颇为感慨,恍惚间想起了逝去多年的妻子,“世间夫妻,得一良人陪伴足矣。”
面子都是给旁人看的,日子过的好不好,只有自己知晓。
陆槐眉眼一挑,道:“崔小郎君出身大族,想来婚事早有定数才是。”
“没有没有。”崔度忙道:“我家里不兴这些的。”
崔度这一支算是崔家的另类,从不借助本家的名声来博名争利,因而他们也是最自由的一支。
若是后辈有本事,那只管去建功
立业,若是没本事,那便做个闲散郎君,只要不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人,家里养着就养着了。
谢子俊嘻嘻一笑,“说起来,倒是也有这方面的烦恼,陛下曾多次想将公主许给他。”
“公主?”庄青如微怔,下意识地看了游璟一眼,问道:“哪位公主?”
“还能有哪位?”谢子俊努了努嘴道:“与他年纪相仿的,也只有这位临城公主来,说起来两人也算是表亲,陛下便想着亲上加亲。”
要不怎么说临欢很得女帝的喜爱呢,寻常公主便是不去和亲,也只在洛阳寻个身份合适的子弟下嫁,这其中多多少少都带了几分拉拢之意。
但崔度却不一样,女帝看中的,不仅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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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的门楣,更是他的家风和品性。
“你莫要胡说。”崔度红着脸道:“不过是长辈的戏谑之言,算不得数,临欢于我不过是妹妹罢了。”
他要是有这个心思,也不至于和临欢大大方方地相处了。
“我可没胡说。”谢子俊举起手,满眼尽是无辜之色,“去岁突厥派使臣来求亲,女帝便想将临欢指给你,是你不愿,女帝才选中一位探花郎为驸马,后来此事被张公给搅了,张公因直谏被贬,指婚一事才落了空,你没忘罢?”
谢子俊身为世家子弟,对朝堂上的事知之甚多,“听说近日也有不少异邦使臣觐见,没准儿又有要联姻的,你也晓得那些人,送一个女子便能保边关无恙的事儿,他们最是乐见其成。”
虽说女帝即位后不主张与邻国和亲,但在巨大的利益和权势面前,便是女帝也有许多无奈。
临欢是宫中唯一一个没有指婚、且备受宠爱的公主,她的婚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她这次能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很难说没有女帝纵容的缘故。
游璟忽然开口道:“边关屯兵几十万之众,不想着示敌以强,竟然指望一个女子带来和平?他们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事实是自古至今,和亲之事从未断绝。”陆槐道:“一个女子能换边关数十年安定,无论成不成功,都值得试一试。”
庄青如便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支持这么做?”
陆槐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我不支持这样做,但换成我,我会去。”?他无权置喙旁人的想法,也无法体会和亲公主的苦难,但总有人要牺牲,总有人不得如意,若是有那个机会,他愿意用自身来保家国无恙。
“是啊。”崔度道:“小时候阿耶曾告诉我,身为世家子弟,并不是只有表面上的风光,我们也有许多无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是没有安定天下的本事,谁会来拥护你呢?
谢子俊淡淡道:“女帝若是想留住临欢,最好的办法便是给她指婚。”
且这个家族底蕴雄厚、无人敢置喙。
而崔度无论是从家世还是人品来说,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心中微凉,好半天后,吴明府感慨道:“皇家也有许多无奈。”
身在皇室,享受了万民叩拜和敬仰,自然也要担负起与之相配的责任,这一点,谁都无法改变。
庄青如的眉头更是没有松过,她突然想,梦中的临欢的死难道与此事有关?临欢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该去劫个车?想来临欢应该不会介意同他们来场“大逃亡”罢?
这时,游璟忽然冲几人抱了抱拳,道:“我突然感觉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吴明府还以为他的身体也不好了,连忙道:“游郎君只管回去,莫要累坏了身子。”
游璟点了点头,没有理会众人惊异不解的眼神,快步走开了。
第一百零五章:还一物
游璟并没有回陆家歇息,而是避开众人的视线,牵了一匹马儿,从另一个小门去了城外。
东城门的官道两旁是两片茂密的山林,其中一片地势略高,视野开阔,是个观山悦景的好去处。
游璟一股作气爬上山顶,远远地看向官道,还能瞧见那将将走了一段距离的车架。
“怎么?里面有你舍不得的人?”一个身影站在了他的旁边。
游璟微怔,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你怎么在这里?”
马大壮一身清简的打扮站在一旁,望着那远去的车队,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东西,“我是来拿这个的。”
“这是…… ”游璟这才发现他的手中抱着一个小黑匣子,“骨灰盒?”
“是曹德当年陷害我的证据!”马大壮黑着脸道:“他在死之前将藏匿的地方告诉了我,我去取了,今日才回来。”
他刚一回来便发现东城门走出一队人马,为了避开,这才溜上了山上。
游璟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要将曹德的骨灰带回去安葬。”
“我没那么好心。”马大壮淡淡道:“他害我数年颠沛,有家不能回,便是死前想着还我清白,但已经太迟了,就让他在葬在新津罢了。”
曹德死于战乱,又有案子在身,本以为会无人收尸,哪知道他的那个小徒弟求到了县衙,想着能将他的尸身带回去安葬。
吴明府在得了马大壮的点头后,将尸体与他带走了,但只许在新津附近安葬,不得落叶归根。
马大壮被困在新津数年,他便也在这里偿还他的因果罢。
游璟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看着越来越远的车架发呆。
马大壮看出了他有心事,只是两人关系没那么亲密,陪他站了一会儿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他道:“对了,这个东西劳烦你交给临小娘子。”
“交给临欢?”游璟从他手里接过那物,认出了那是临欢一直带在身上的佛牌。
“是啊。”马大壮点点头,“我离开之前找她将佛牌要了过来,抽个时间修了一下,如今佛牌完好,也算是回了你们的一份恩情,你们不是住在一处里吗?劳你带回去,省的我多跑一趟。”
那日他去找临欢说明来意的时候,是寇召将木牌送出来的,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临欢的身份,只当她还在陆家。
游璟看着手中的佛牌发起了呆。
马大壮的手艺很好,佛牌从外表上看丝毫没有损伤的痕迹,都说佛本无相,每个人看佛的样貌都不一样,可游璟在这尊观音像上似乎瞧见了临欢的面貌。
或嗔、或笑、或喜、或悲,一幕幕在眼前展现,最终化为那张气愤的小脸。
“听说近日也有不少异邦使臣觐见,没准儿又有要联姻的,你也晓得那些人,送一个女子便能保边关无恙的事儿,他们最是乐见其成。”
耳畔又响起谢子俊的话,游璟只觉得有一只大手牢牢地将他的心揪住,一会儿放开,一会儿收紧。
疼的厉害。
突然,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似的,握住佛牌,衣袖一甩,转身离去。
“唉,你这是做甚?”马大壮跟在他后面喊了一声。
一阵风吹起,带来了他的话,“将佛牌送到它的主人手里。”
……
宽阔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天气干燥,连带着烟灰粉尘也耐不住寂寞,只需几只马蹄子便能搅动一方凌乱。
盛公公担心粉尘伤到临欢的心肺,不顾她的恳求,执意拉下马车车帘,将里面捂得结结实实。
心情越发烦躁的临欢即便是将寇召叫到车里作伴,也挡不住那几乎溢满马车的怨怼。
寇召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又不会哄人,只能抱着剑,静静地陪坐在一旁。
在临欢第十九次叹气后,寇召开口道:“公主若是不想回宫,属下愿意立刻带公主回去。”
她粗略地算了一下“敌”我势力,以她的本事在不危及公主安全的前提下,应该能将人带走。
临欢眼睛一亮,随后迅速暗淡下来,“谁说我不想回宫了?我就是坐马有些无聊罢了。”
寇召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属下不知公主心思,只晓得公主并不开心。”
临欢顿住了,撇过头道:“我就是,就是有些气不过嘛!”
话虽然这么说,但临欢是真的后悔啊!
好好的,她为何要跟游璟过不去?就算是再生气也不能拿自由来开玩笑啊,现在好了,大话说出去了,人也回不去了。
要说她对寇召的提议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
可是她只要一想到自己这样狼狈回去会招来游璟的轻视和耻笑,便是有再大胆的想法也憋住了。
她是个有志气的公主,说甚也不能随了“小人”的愿!
寇召便不再劝了,公主一向爱惜面子,做出的决定便是错的,也会坚持下去,她说再多也没用。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然后急促地停了下来。
寇召面露警惕,二话不说抽出长剑,将临欢护在身后。
外面似乎传来慌乱的警戒声,和盛公公等人尖着嗓子的
叫喊声,“何人如此大胆?”
临欢没有丝毫惧怕,心想,就是啊,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皇家威仪?
她躲在马车里,没有瞧见此时的官道旁的丘陵上,一匹快马正从远处飞驰而来,跨坐在马背上的人宛如神兵天将,冲着她的马车疾驰而来。
“站住!”
就在靠近马车的时候,两个侍卫挡在了游璟的面前。
游璟停下,冲着马车的方向行了一礼。
盛公公打马前来,见来人是游璟,连忙挥手让侍卫离开,笑着上前道:“原来是游郎君,不知游郎君追逐至此有何贵干?”
盛公公的脸虽然是笑着的,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若不是看在游国公的份上,只怕游璟还没有靠近,便被侍卫拿下了。
游璟看向近在咫尺的马车,想象着临欢坐在里面,一边好奇地竖着耳朵听着,一边又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抿了抿唇,举起手中的佛牌道:“公主落了一样东西,我来送还。”
盛公公一眼便认出那佛牌正是临欢的贴身之物,连忙道:“哎呀,真是公主的平安牌,怎么就落下了,快!送给公主!”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接。
游璟却一把将佛牌收回,低声道:“此前这佛牌被弄坏了,修复它的人叮嘱了一些要事,叫我务必亲自与公主细说。”
他在“亲自”上加重了语气。
盛公公收回笑意,目光冷然地看向游璟。
游璟丝毫不惧,漆黑的眸子写满坚定和执着,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还了”的意思。
少顷,盛公公让开了路,淡淡道:“咱们耽误不起时辰,还请游郎君长话短说。”
“自然。”
游璟暗自松了一口气,勾唇一笑,打着马儿来到马车旁。
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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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高大而精美,车身的锦缎上绣着低调繁琐的花纹,车尾上的风铃此刻也不再摇晃,像是与里面的人一道屏息等待着回应。
游璟骑着马儿上前,竟然与那车架齐平。
他没有去车窗那侧,而是来到车门旁,在车架上敲了敲,轻声唤道:“公主。”
临欢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也知道敲门的人是游璟,听到他是来给她送佛牌的,心里的期待转为气愤。
任凭他如何呼唤就是不搭理,她才不想听他说一堆哄人的大道理呢!
游璟也不恼,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叫她。
在第五次叫人后,临欢先坚持不住了,越过寇召一把掀开车帘道:“叫甚?一块佛牌罢了,赏你便是!”
门外的游璟见她伸出脑袋,脸上写满了愤慨,微微一笑,竟然真的将木牌收回,“那就多谢公主了。”
临欢的眼圈再次红了,“你追过来就是为了气我?”
“当然不是。”游璟坦然道:“我除了来给公主送佛牌,另有一物要送还公主。”
“什么?”临欢懵了,不解道:“我并未丢了东西?”
“那东西就在我手里。”游璟伸出攥紧的拳头,道:“公主且将手伸出来便知。”
临欢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没好气地伸出手,“我倒要看你说的是……啊啊啊!”
临欢话音未落,只觉得手腕猛地被人拉住,下一刻天旋地转,身子移位,从马车上一跃来到马背。
身后是游璟炙热的胸膛,临欢惊魂未定,下意思地抓紧了横在面前的手臂。
游璟勾唇一笑,低声道:“抓紧了。”
下一秒,马儿便前蹄离地,嘶叫着,然后纵身一跃,带着两人呼啸着逃走了!
等寇召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只看见飞扬而去的马臀…… 和一脸茫然懵懂、不知所措的盛公公等人。
“快!快去追啊!”还是李少卿先反应了过来。
寇召身上一凛,抱了抱拳,正色道:“是!属下这就去追公主,定保公主无恙!”
说罢,她直接将身旁的一个侍卫拉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上马背,溜走了。
无人瞧见她冰冷如霜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
“这…… 来人呐,人都走了,还不去追!”李少卿怒吼道:“若是公主少了一根头发,你们担待得起吗?”
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打马去追。
“不用了。”盛公公突然出声,阻住了侍卫们的行动。
“盛公公。”李少卿焦躁道:“公主这是叫歹人劫了去啊!”
“他是不是歹人你方才没瞧见?”盛公公冷冷道:“某说不许追就不许追!”
“可是…… ”李少卿实在舍不得护送公主回洛阳的功劳。
“够了!这是陛下的命令!”盛公公寒声道:“公主之事全权由某过问,李少卿莫不是忘了?”
“不敢!”李少卿连忙抱拳,以证清白。
“哼!”盛公公训完李少卿,转身望着那三人两马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陛下真是料事如神,早便猜到公主是不会乖乖回去的。
不过,陛下怕是也不希望公主此时回去罢?如今的洛阳正是各方博弈的时候,公主不在宫中才是避免成为棋子最好的办法。
“来人。”他叫来心腹,从怀里
掏出一个锦囊,“你速去新津县等着,将这个锦囊送到公主的手里,不得有误!”
“喏!”
第一百零六章:得与失
临欢从未像现在这样策马狂奔过。
尽管游璟护住了她的上身,但凌烈的寒风还是吹的她脑袋昏沉,头痛欲裂,身后起伏健壮的胸膛紧贴着她,也收拢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也不知道就这样狂奔了多久,临欢实在忍不住了,奋力揪住游璟的胳膊,大声喊道:“快停下!停下!我要吐了!”
这样说有失了皇家风范,但效果却相当不错,游璟乖乖的停了下来。
临欢顺着他的胳膊滑下马,颤抖着腿儿走到一棵大树旁,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你没事罢?”游璟也察觉到自己似乎做的有些过火,伸出手,虚扶着她。
“你…… 呕! ”临欢很确定,她和游璟真的有仇,不然从未晕过马的她怎么会如此丢脸,“你好大的胆子!”
游璟缩回手,低声地“嗯”了一句。
相对无言了好半天,临欢缓了过来,叉着腰道:“掳走皇室公主可是重罪,你这是嫌命长了?”
游璟见她精神好了许多,笑道:“确实是冲动了,不然我把公主送回去罢?”
“你敢?”临欢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本公主岂是你想掳便掳的?若是你不给本公主一个解释,小心本公主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游璟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道:“我将公主掳来,本就是冲动行事,公主若是执意要罚,我也不好多说,任凭公主处置便是。”
游璟说的是真心话,他来到城外是冲动,追上车队是冲动,带临欢离开也是冲动,除了心中的那一股气,他没有任何理由。
如今面对临欢的问题,他也确实回答不上来。
临欢听出了游璟话里的迷茫和认真,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她问完便后悔了,以游璟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承认呢?
“我不知道。”果然,游璟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游璟出生的时候,游家正是鼎盛的时候,游国公三朝元老,官拜内阁,他从小便被寄予厚望。
游璟也不负众望,他勤勉好学、才德兼备,小小年纪更是高中探花,若不是那场意外,他会比游国公走的更远。
然而他却选择了走另一条路,不问政,不管事,只做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
做官与他而言,不是荣幸,而是羞辱,什么探花郎、什么高官厚禄,他都可以舍弃,包括来新津先做官,也不过是女帝的命令罢了。
随着年岁渐长,家里人给他相看了许多小娘子,那些温婉的、贤良的、每一个都好,可每一个都像是与他无关。
临欢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变数,她活泼开朗,心思纯静,像一只莽撞的小鹿闯进了他的心里,无论他怎么拒绝排斥,她都能想到办法叫他屈服。
他贪念着她的霸道,觊觎着她的纯粹,即便知道她身份不简单,即便知道她将他误认为另一个人,他也甘之如饴。
身份揭露后,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他是一个无勋无爵的寒门子弟,她终究会回到洛阳,而他曾发誓此生不入宫门半步,这样的他们会有以后吗?
“你是不是后悔了?”见他好半天不做声,临欢发起了脾气,“你要是后悔就赶紧送我回去!”
“我没有。”游璟回过神来,大声道:“我是冲动了,但是没有后悔。”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自己也怔住了,重复道:“我真的没有后悔…… ”
临欢却觉得这样的游璟叫她难受的紧,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心,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看了游璟许久,认真道:“游璟,你还是将我送回去罢,曾经的你是个肆意洒脱,无拘无束的好儿郎,可是现在的你犹豫迷茫,不知所措,如果我的存在让你这么难受,我宁愿离开你。”
她喜欢的是那个风光霁月、敢怒敢言的游璟,他不畏世俗、心有执念,纵然世间叫他看尽苦难,可他依旧保持着热忱之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情所困,为一个人执迷。
是的,在这一刻,临欢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这样的不舍和缱绻的情感是喜欢一个人。
“你…… ”游璟猛地抬头,与临欢四目相对。
临欢扭过头道:“我是皇室公主,从我出生起,便无人敢违背我的心意,唯一一次出格的事便是从宫中逃离,我知道阿娘一定会动怒,也知道这样做对皇室不负责,可我还是逃走了。”
她抹了一把眼中泛出的泪花,“我知道这有违宫规,有违皇室身份,可那又怎样?这是我唯一能反抗的事,如果我不去做,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后悔,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旁人如何看,我才不管!”
她是一个坦率的小娘子,如果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他就不是他了,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一个曾经那样好的人,变成如今这般迷茫失意的样子。
都是强扭的瓜不甜,她扭过了,尝过了,变味了就不要了。
与其让游璟每次看见自己痛苦挣扎,还不如让曾经的他活在自己的心中,那样的他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说完了,先走了。”临欢转过身,“虽然我很开心你能来找我,可是我不想看见你苦恼。”
“等等!”就在临欢迈步离开的时候,游璟飞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嘶哑地问道:“我说过一辈子不去洛阳的…… ”
临欢没有回头,倔强地抬高下巴,手握成拳。“那又如何?我也不喜欢那里。”
皇家的行宫很多,大不了让阿娘去行宫见她。
“我现在连一个县丞之位都没有了。”
“没事,嫁给我……不,娶了我你就是驸马了。”
啊啊啊啊,她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掳了你,只怕日后你要和我亡命天涯了。”
“唔,这个应该没事,阿娘不会如此狠心。”
应该不会罢…… 要不她先给阿娘去个信,认个罚?
“那好,我们会去罢。”
“好啊,回去,”临欢爽快答应,然后猛地回头,懵声道:“回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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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璟笑了,一如他往常自信的样子,“当然是回新津了,你我身无分文,若是没有陆槐和庄青如救济,如何走的了?再说了,便是要亡命天涯也得带足盘缠不是?”
虽然回去的时候,盛公公的人马、蜀州的差役和陆槐带着的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眷”可能会给他们来个“三堂会审”,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不是?
这一番话没有半分迷茫,只有坚定和自信的笑,仿佛只是一瞬间,他便变回来那个肆意洒脱的游家郎君。
临欢愣了愣,然后飞快扑到游璟怀里,仰起头看他,“真的?”
“真的。”游璟这一次没有推开她,回以微笑,“只是希望你阿娘为难我的时候,你能替我说几句好话。”
拐走公主这样的事,希望陛下不会动怒才好。
“不会的!”临欢语气坚定,随后又心虚道:“最多会骂你几句……啊,也许会关上几日……哎呀,她不会打你板子的……你放心,我一定保住你的脑袋!”
风扬起,细细碎碎的话语随风飘远。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寇召双手抱胸道:“这下你不用担心了?”
庄青如呼出一口浊气,拍着胸脯道:“还好还好,能回来便是最好的,不过你确定陛下不会通缉他们?”
作为也打算私下将公主“劫持”的人之一,她应该不会被揭发罢?
“不会。”寇召坚决道:“你们莫要将陛下想的如此不近人情,陛下她…… 也是一位母亲。”
作为母亲,怎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更何况临欢受宠,除了她是女帝最小的公主之外,也是因为当年……
“那就好。”庄青如道:“幸好这个游璟还算开窍,将人带了回来,也省的你想法子再助临欢逃走了。”
寇召沉默片刻,问出了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为何坚持让我在回宫后,再将公主带出来?”
庄青如在回来时,确定临欢回洛阳的心意无法更改后,曾秘密将寇召叫了出来,嘱咐她无论如何,也要保重临欢在这个月月底无法回到洛阳。
若是有可能,最好在回到宫中之后,想法子将她带出来,不拘来找他们,哪怕是随意找个地方呆上半年都可以。
不然临欢会遭遇不幸。
为了让寇召相信她,庄青如不惜编出一个“周公托梦”的荒唐说辞。
寇召虽然对此疑惑万分,但是牵扯到临欢的事,她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听从了她的安排。
不就是犯个大错吗?如果能让临欢躲过一劫,她可以以命相抵。
谁知道想了无数个带临欢逃离皇宫的法子,没想到还没用到,便被游璟掐灭了。
算了,这个罪她本来就不想犯,有一个痴人愿意成全公主,多好。
庄青如也松了一口气,她在听到谢子俊的话后,本来是想着让陆管事安排一下,来个“意外”的,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算了,这个锅她本来也不想背,有个“傻子”愿意先英雄救美,多好。
第一百零七章:叶归途
又两日后,婉拒了吴明府再三挽留,陆槐一行人踏上了去合州的路。
这一次离开的人,相比之前来时又多了好几个。
比如说近乡情怯、躲在马车里不肯见人的马大壮,以及每日研究草药方子、时不时给陆槐灌些苦药的薛老太医。
那些草药方子别说是喝惯了苦药的陆槐,就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游璟、张承安等人也深受其害,连闻了几次后,无论陆槐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再进马车陪他。
只有卫惊鸿不忍救命恩人受到“排挤”,偶尔进马车里陪他下个棋,说个话。
相比之下,最后方的马车里的女眷就要好多了。
托庄青如的福,这一次她们准备充沛,光是治晕眩的药就足足弄了半箱,临欢更是叫寇召和立冬买了许多吃喝零食和解闷儿的小玩意,足足塞满了一辆马车。
“你这也太多了些。”马车上,庄青如看着临欢拿着单子,一样一样地对着数,不由地劝道:“合州毗临蜀州,最多日便能到,你买这么多,路上也吃不完。”
“庄姐姐,你这话可就说错了。”临欢放下单子,掰着手指头算道:“你瞧,咱们这么多人,每日吃喝都要用,薛老太医年纪大了,肯定吃不惯干粮,陆槐又需要养身子,禁不起颠簸,我准备了软和的垫子,不至于太幸苦,对了!马师傅准备家去,总不能空着手啊,我也给他准备了一份厚礼,权当是谢谢他替我修好了佛牌。”
嗯,她才不是憋了许久没银子花,借机发泄一下呢。
她倒是考虑的齐全,一副完全不把银钱当宝贝的样子,庄青如感叹道:“临欢啊,陛下给你银钱是让你省着点花的,不是让你挥霍的。”
说起女帝,临欢的身子不禁抖了又抖,委委屈屈道:“庄姐姐,莫要说这些吓人的话好不好?”
两日前,游璟带着她回到新津,原本以为会等来盛公公等人的围追堵截,哪知道人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锦囊。
锦囊是盛公公派人送给她的,里面只有一枚鱼符和一封信。
信的内容庄青如不得而知,但临欢看了之后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又是感动又是胆颤,疯疯癫癫的像是看见了不可思议之事。
勾的众人心里痒痒的。
相比之下鱼符就简单明了多了,不似其他鱼符的华美贵气,它简简单单,刻着精致的暗纹,但它上面刻的四个字却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除了女帝的锦囊之外,盛公公还叫人送来了一箱子银锭子和一批上好的绢帛,生怕临欢在外面没银钱使。
要知道,那可是实打实的银锭!最小也有二十两的那种。
而绢帛作为可以当银钱使的东西,临欢视若“粪土”,给陆家每人都送了一些,甚至连陆管事和卫惊鸿都有份,大方的不像话!
不愧是出身皇室,这般散钱行径,饶有几分家底的庄青如见了,眼睛都红了。
“这日子还长着呢。”庄青如道:“别到时候没银钱了又要找我。”
她可没忘记之前这两个小娘子身无分文,吃喝全都赖着自己。
“哎呀,庄姐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的就是你的嘛!”临欢嘻嘻一笑,转身从身后抽出一个软枕靠在她的后背,“看,这是我特意给你挑选的腰枕,最适合你现在的身子。”
上路的前一天,庄青如来了月事,也因此只能陪着临欢窝在马车里,不然以她坐不住的性子,早去骑马了。
“这是什么?”庄青如乐将软枕靠在身后,猛地发现软枕的下面还有一样奇怪的东西,摸起来硬邦邦的,像是皮革之类的硬物。
“这个……这个你不能看!”临欢一把丢下手中的单子,直接扑到庄青如的身上,手忙脚乱地遮掩起来。
庄青如被扑了一个激灵,缩着手喊道:“好好,我不看就是了,你快松手!松手!我的手要断了!”
临欢听她叫痛,连忙起身,面露愧疚道:“不好意思,庄姐姐,你手伤到了吗?”
庄青如眼珠子一转,一边继续“哎吆哎吆”地叫着,一边趁她不注意,手抓着那东西狠狠一抽。
“噗通”一声,那皮革物撞到了车上的木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马鞍?”庄青如瞧见那东西的样子,很快做出了判断,“你的?不对,看着颜色纹样,该不会是送给游璟的罢?”
小心思被戳穿,临欢捂脸,“…… 嗯。”
马车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临欢两只手指一上一下,露出一双羞涩的眼睛,对上庄青如戏谑的眼神,她索性放下手,理直气壮道:“他将我带回来,我就想着送他一副马鞍谢谢他,我可不想欠他人情!”
本朝人大多爱骑马,陆槐因为身子的原因大多坐车出行,但游璟身子康健,除非必要,不然大多骑马代步。
那日追她的马被游璟买了下来,临欢瞧见上面的马鞍又破又旧,便起了换一个的心思。
那马也算是两人的”定情信物“了,给它花点银子也是应该的。
感受到了临欢眉眼里的羞涩和甜蜜,庄青如心想,这两个人的感情倒是一日千里,搞不好过段时间就能成婚了。
她是不是得给游瑜写封信,好提前预祝她
有个公主嫂嫂?
说到信,她来这里这么久,竟然没有收到耶娘和兄长?彭城那边竟然忙成这样了吗?
“庄姐姐,你莫不是在笑话我?”临欢嘟着嘴道:“我这叫有恩必报,这样才是皇家风范。”
“唉,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一句话,”庄青如回过神,在临欢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吐出几个字,“女大不中留!”
“啊啊啊啊,庄姐姐,你取笑我…… ”
马车里再次热闹起来,嬉笑打闹的声音伴随着微风渐渐飘远。
……
太阳洒下最后一抹余光之际,陆槐等人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村子。
正是做晚食的时候,村子里的十几户人家的灶房飘起了袅袅炊烟,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的清香。
陆槐、庄青如、马大壮以及一个非要跟来的张承安一道下了马车,提着临欢送的一堆东西,往村子的尽头走去。
浅浅的溪水穿过村外的树林,不远处一间三开的茅草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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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安诧异地问道:“真的是这里?没找错罢。”
鲁班大师的后人便不是家境优渥,也该生活无忧啊,怎么会住在这样仅能遮风挡雨、堪称破落的茅草屋里?
马大壮神色黯然,“是这里没错,这些年我也曾暗中回来过,虽只是远远看着,不曾靠近,但确实是我家没错。”
“先去敲门罢。”陆槐道:“你既然决定回来,那便做好面对的准备。”
“嗯。”马大壮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敲了敲院子的大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以及一段慌乱的撞击声。
不一会儿,里面的大门开了,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摸索着走了出来,颤巍巍地来到院门前,“你们是谁啊?来找谁?”
马大壮心中一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阿娘!”
年过七旬的老妇人听到他的喊声,瞳孔一缩,“是任郎吗?是我的任郎吗?”
“是我,是孩儿!”马大壮哭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哭的像个孩子,不停地磕着头,“是孩儿回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你既然活着怎么不回来看看你老娘啊!”老妇人泪如雨下,“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对不起,阿娘。”马大壮没有倾诉自己的身上的事,只是反复道歉,“是我不好,叫阿娘受苦了!”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这么多年来,他杳无音讯,从未尽过一日的孝道,确实和死了没两样。
“淑娘,你快出来!”老妇人苦了半天,突然喊道:“还有阿茹,你们快出来啊!”
门内一阵响动,一个年约十几岁的小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见门口一堆生人,瑟缩道:“祖母,不是让您莫要随意开门吗?若是歹人来了该怎么办?”
“阿茹,快来见见你阿耶!”老妇人拉着女孩的手道:“还有,快去隔壁村里把你兄长一家叫回来,就说你阿耶回来了。”
阿茹怯怯地看了马大壮一眼,对他激动的神色恍若未见,低声道:“祖母,阿耶已经死了好几年,你莫要让人骗了。”
“什么被骗了?”马大壮的心里像是起了一团火,他大声喊道:“我没有骗你们,我真的是你阿耶!”
阿茹被吓的一个瑟缩,躲在老妇人的身后,鼓起勇气道:“你若是没死,为何这么多年不曾回来?再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我阿耶?”
说罢,她悄悄地伏在老妇人的耳畔道:“这人的腰身也不想画中那样清瘦俊俏,定是假的。”
这个时候,那位老妇人也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了下来,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马大壮,眼里多了几分疑惑,“我家任郎似乎不长这个样子……背也没那么驼…… ”
马大壮神色一滞,“我…… ”
他该怎么解释?说他这么多年藏在新津,说他因为受了暗伤,落下了病根,这背再也挺不起来了,不仅如此,他的脚也伤了,走路都成了问题。
仔细一想,这样的他,回来也是个累赘。
第一百零八章:夫与妻
“可是我真的是姬任…… ”马大壮痛苦地包头道:“我只是想回家…… ”
人总有想家的一天,在外面漂泊了半辈子,他无比希望家里可以成为他最终的目的地。
就在这时,院子里再次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她身量不高,皮肤黑红,如同寻常农妇身上满是劳作的痕迹,但她的目光却明亮的吓人。
她先是来到众人的面前,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接替过阿茹的手,搀扶着老妇人,“阿娘,你晚食还没用完,快回去罢,仔细凉了吃不下。”
老妇人颤抖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面露祈求,“淑娘…… 他…… ”
“阿娘,村长不是说了吗?这段时间外人多,叫咱们注意骗子。”淑娘淡淡道:“任郎已经死了十几年,你答应过我要忘了他,还记得吗?”
老妇人浑身一颤,眼神在马大壮和淑娘之间犹豫片刻,狠狠地撇过脸,咬牙道:“对,他死了…… 早就死了。”
“阿茹,你送祖母回去。”淑娘神色平静地吩咐道:“记住,莫再出来,也莫要去叫你兄长。”
“知道了,阿娘。”阿茹脆声答应,扶着老妇人转身便走。
“阿娘…… ”马大壮痛心疾首,不由地冲着那老妇人叫喊一声。
老妇人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只是那后背似乎佝偻了许多。
“别喊了。”淑娘冷声道:“姬任,我知道是你,但是现在阿娘只是我的阿娘,你不配叫她!”
“为什么?”马大壮悲痛欲绝,看向淑娘的眼神也变的痛恨起来,“是你叫她们不认我的?你凭什么这么做?”
“凭这么多年是我养育了她们!”淑娘的脊背挺直,沧桑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戾气,“我才要问你,我嫁给你二十多年,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你呢?这个家你想回来就回来,想离开就离开,你凭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马大壮的气势削弱了几分,“我是遇到了难事…… ”
“有多难?”淑娘反问道:“会有我难吗?当年你不听我劝阻,执意带走家里大半的积蓄,可怜家里留下我们娘四个,老的老,小的小,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最难的时候,我白日做完活,晚上还要熬夜绣帕子补贴家用,阿娘带着阿茹替人洗衣做饭,大郎也只能辍学回家去地里干活,你告诉我,有我们苦吗!?”
“在旁人眼里,你是鲁班大师的后人,是天之骄子,可在我眼里,你不配做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和一个父亲!”
淑娘的声音含着怨怼、愤怒以及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的眼眶已经红透,可是她却抬高下巴,让泪水不会流下。
哭,于她而言是没用的东西。
“从那时起,我便发誓,只当你死在了外头,”她愤恨道:“阿娘也答应我,不再抱有期待,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以为你偶尔送些东西,就能弥补我受过的苦了吗?”
马大壮踉跄几步,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张承安扶住他的后背,小声地替他解释一句,“他是被人诬陷,又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沉冤得雪…… ”
淑娘冷笑一声,不愿再听到他的事,她后退两步,毫不留情地关了上院门,“我说了,我夫君已经死了,你们若是无事便走罢,我这里孤儿寡母的,小心叫人瞧见了说闲话。”
说罢,她转过身潇洒离去。
从众人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她倔强而又孤傲的身影。
马大壮颓然地跌倒在地上,口中呢喃道:“她恨我,她怎么能恨我,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记忆中的淑娘性格温婉,天真大方,将他视为天,视为依靠,从不会这样狠心地同他说话。
陆槐低声道:“先前陆伯来这里找人的时候,打听了一下她们的消息。”
众人纷纷投去鄙夷的眼神。
陆槐眉心微蹙,没好气道:“只是来瞧瞧她们是不是还住在这里,并没其他想法。”
怎么的?真当他是不信马大壮啊?再说了,出门在外,他小心一点儿怎么了?
他干咳了一声,继续道:“她们过的确实不好,你带走了家中大半积蓄,家里没有壮劳力,你夫人不得不想法子谋生,什么苦活累活都做了个遍,本来以你家的威望再怎么样也不会过成这样,然而你去就是数十年,所有人都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夫人年轻貌美,不少人便打上了她改嫁的主意,她不愿,村里便传了些风言风语,她若不要强些,恐怕等不到你回来的这天。”
陆槐的话已经是描补过的了,那些流言蜚语,莫说是小娘子,便是一个大男子未必能承受得住,甚至有传言说她克夫,马大壮是她被克死在外面了。
要不是老妇人是个明理的,一直护着,只怕她早被逼的投了河。
众人听了,只觉得心里一阵寒凉,无法想象一个弱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将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养至今日?
“是我对不起她。”马大壮抱着头,痛苦道:“我从未想过这些。”
如今再看,他那引以为豪的手艺,他那追求极致的梦想,在现实面前竟如此廉价不堪。
“那他回来了不就好了。”张承安不解道:
“最起码以他的手艺,最起码能让一家人的日子好起来。”
庄青如摇摇头,“她们已经不需要了,不只是阿茹,包括姬老妇人在内,都在心疼淑娘。”
女子最懂女子的幸苦,也许老妇人想念着、也期盼着儿子的归来,可她深知淑娘的不易,二十年的陪伴,历经苦难的感情,淑娘和她早已情同母女。
或者说,她早已离不开淑娘了。
苦难最能让人团结,和一个照顾自己多年的儿媳妇想比,从未尽过孝心的儿子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更不用说从未有过父爱的孩子,她们更不想为了一个“陌生人”惹阿娘生气。
“那我,真的就该死吗?”马大壮喃喃道:“我死了,就能化解她的痛苦了吗?”
“死?”庄青如不屑道:“只有胆小的人才会用死亡逃避现实,你负她这么多年,凭什么遇到这点苦就放弃?你若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就该用余生去回报她。”
至于淑娘承不承认情,那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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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张承安小大人似得劝道:“只要有心,你总会打动她的,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哎呦!你又打我做甚?”
庄青如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什么烈女怕缠郎?缠多了叫骚扰,那是要报官的!”
这孩子是不能让卫惊鸿教了,好好的孩子愣生生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俗话。
张承安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大为震惊,捂着脑袋缩到后面反思去了。
陆槐道:“她说的在理,你夫人现在不想见你,我们也帮不了什么,你若是愿意便跟我们去合州,等过段时间她们冷静了再回来,也使得。”
马大壮愣愣地在地上坐了良久,久到几个人差点没耐心的时候,他忽然站起身,看向那漆黑的屋内,转身对众人郑重行了一礼,怅然道:“多谢几位好意,我打算留在这里。”
他从身后包裹里掏出那个黑匣子,递给陆槐道:“这个东西就托付给陆郎君了,不拘时间,陆郎君觉得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罢。”
陆槐接过黑匣子,他知道里面装的不仅是马大壮清白的证据,也是能扳倒洛阳的那些酷吏的铁证。
曹德在洛阳混迹多年,与那个叫周俊的酷吏多有来往,从他的口中、身边打听到了许多的消息,他心思缜密,谙于算计,原想着用它们给自己谋些好处,不想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若是这样,只怕你身上的冤屈短时间不能洗去。”陆槐道。
马大壮原本打算在家里几日,就去合州和他们汇合,借张公的手将证据呈到女帝的手里,这与陆槐打算冷静一段时间,找到更多的证据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想法背道而驰。
逐步蚕食不如釜底抽薪,只有掌握了充足的证据将他们按死,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他理解马大壮的想法,被冤枉了这么多年,他更渴望清白之身,对此并无强求。
现在马大壮将东西交到他的手里,也就等于将决定权交给了他。
“不重要了。”马大壮凄凉一笑,“庄小娘子说的对,我负了她们多年,这些苦是我该受的,我会在这里租一个房子,用余生来向她们赎罪。”
这是对她们的赎罪,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回去的路上,张承安突然问陆槐,“你说,他夫人不原谅他也就罢了,可他的孩子为何不肯见他?都说’子不言,父之过’,他便是做了再多的错事,那也是他们的父亲。”
陆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马大壮对他们只有生父之情,却没有养育之恩,他们虽是他的孩子,可也是一个俗人,原不原谅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么说,我便是不原谅我阿耶,你也觉得没关系?”张承安站定问道。
陆槐看出了他的心思,坦然道:“当然,你与先生如何,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甚干系。”
张承安若有所思,低下头不再说话。
陆槐心想,有时候,他真的很羡慕张承安,他便是对先生不满,先生也会爱他、疼他,不像他,父亲从未珍视过他,也从未关心过他。
他与父亲的关系,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不好不坏,不喜不恨。
第一百零九章:合州事
合州,位于巴蜀腹地,治县合川,因与蜀州习俗、位置相近,所以历年来合州的刺史大多与蜀州兼任。
这一次陆槐等人是应张公的邀约来此,因此等他们到刺史府的时候,刺史府的管事早已带着一众下人们在外面等着了。
一行人陆陆续续下了马车,看向那庄严肃穆的刺史府。
“薛老一路幸苦。”一个年约二十五上下的消瘦男子迎上前,先是冲薛老太医行了一礼,恭敬道:“府中屋舍早已打扫干净,薛老里面请。”
薛老太医显然对这人很熟悉,点了点头道:“我累了,先让人带我去休息罢,剩下的事你们自己安排。”
“喏。”消瘦男子听罢,连忙招呼过来一个小厮,让他为薛老太医领路。
薛老太医也不矫情,背着手,怡然自得地进了刺史府,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等他离开,消瘦男子这才有空与其他人见礼,“诸位一路幸苦了。”
“季师兄。”陆槐笑着与他回礼。
“好小子。”季素商脸色一变,一个拳头轻轻锤在陆槐的肩膀上,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先生等许久。”
陆槐猝不及防被锤的一个激灵,猛地咳嗽起来。
“哎呀!我忘了你又病了,都怪我没轻没重的,快,随我进去歇息一下。”季素商说罢,连忙招呼小厮替他们收拾行李,领着他们往里面走去。
一场喜闻乐见的相见戏码被一个拳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在去后宅的路上,庄青如碰了碰张承安的肩膀,问道:“这人也是张公的弟子?”
张承安从进了合川县的大门起,状态就有点不好了,闻言道:“算是,他是阿耶的记名弟子,只是天赋不高,科举屡试不中,阿耶便将他带在这边,让他管管家中杂事。”
庄青如惊奇地问道:“这天赋不高之人,你阿耶也肯收?”
这么说,她是不是也可以自告奋勇?她也想做张公的弟子来着。
张承安一眼便看透她的想法,不屑道:“得了罢,阿耶自视甚高,才疏学浅之人入不得他的眼,季师兄他是因为救过阿耶的缘故,阿耶才破格收留的。”
张公对弟子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不然以季素商的救命恩情怎么着也不至于做个记名弟子。
庄青如撇撇嘴,打消了拜师学艺的心思。
刺史府很大,张公来这里并未带亲眷,只有一个季素商和几个侍卫幕僚陪同,一个小院子也就塞的满满的。
因此陆槐一行人住进来后也不显的拥挤。
像往常一样,庄青如和临欢、寇召三个女子住在了一起,不过临欢累坏了,进了院子后直接扑向大床,“我不成了,得睡上一觉。”
庄青如也想休息一会儿,但她心里有些事需要弄清楚,于是交代寇召守好临欢后,自己脚步一转,去了陆槐的院子。
陆槐带着张承安和陆管事住在一个院子里,许是特意交代过,这个院子不大,但胜在清净,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彼时,陆管事正交代小厮将陆槐的花草送院子来,陆槐几人以及被特意叫来的游璟,一并坐在正堂说着话。
得知陆槐的身子确实没那么脆弱,季素商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不知道那日陆伯差人快马送信来此,先生接到信都急坏了,要不是合州这边实在分身无术,只怕他要亲自去看你。”
陆槐神色一黯,“是我让先生担心了。”
“不管你的事。”季素商摆摆手道:“你的身子我们都晓得,先生只怪自己丢下一个烂摊子给你,叫你跟着操心受累。”
“先生将这些交给我,是信赖我,自然要做最好。”陆槐道:“若是辜负了先生的教导,才是我的不是。”
张承安撇嘴道:“他对你倒是比对我这个儿子好。”
季素商闻言,尴尬道:“小师弟莫要说气话,这段时间先生也念叨着你。”
张承安抬起眼,神色自若地问道:“那你说说他念叨我什么了?”
季素商擦汗,“这个嘛,先生他总是说,说小师弟的书读的如何了…… ”
张承安冷笑:“我不爱读书,他又不是第一天知晓,怎么可能会问这些,你要编写也编个像样的。”
季素商:“…… ”
小孩子长大了果然就不好哄了,以前他可爱听这些了。
“哈哈哈!那个君回啊,你还是老样子,就爱养这些花儿草儿。”季素商被张承安盯的发毛,尴尬地找了个话题,“先生若是有这个手艺,也不叫每日都死两盆花儿了。”
游璟忍着笑道:“先生还有时间养花儿?”
“唉,说是有时间那都是假的。”季素商感叹道:“先生被贬的匆忙,来蜀州并无准备,蜀州的一大摊子事儿累了他足足两个多月,好不容易上了正轨,合州又出了事,到这边几乎没日没夜处理公务。”
“那先生的身子还好吗?”陆槐关切道:“师兄怎么不拦着他点儿?”
“我要能拦的住才行。”季素商苦笑,“先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认准的事儿不做完,不罢休,谁来了也拦不住,之前薛老太医在的时候还能说他几句,薛老太医离开后,
没人管了,他几乎连床榻都不躺了,累了便趴在案桌上眯一会儿,又继续处理公务。”
陆槐眉头紧促,沉声道:“到底是什么案子,让先生如此费心?”
季素商看了一眼庄青如和张承安,低声道:“确实是一桩大案,只是我也不知其中细节,不过先生叫你们来此的目的我倒是知晓。”
“还请师兄明示。”陆槐道:“若是能帮上先生的忙,学生愿尽心竭力。”
“没那么严重。”季素商笑道:“合州不是上州,要处理的事也不多,只是先生有要事在身,又要忙着处理州府各种琐事,身边无信赖之人可用罢了。”
说着,他面露羞愧,“说来惭愧,我这般不中用的人不但要忙着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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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事宜,还要帮忙处理府衙的案子,得了空还得照顾先生,实在忙的不可开交。”
“师兄幸苦了。”陆槐长叹一声,“先生身边有师兄照顾,我等都需感谢师兄。”
陆槐这话说的真心实意,说起来张公的弟子有数十人,可都不在身边,他的身边从来都只有季素商陪伴,无论张公去哪里,他从来不离不弃。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这些做弟子的,真没有一个能比的上季素商的孝心。
“莫要说这些,我是个孤儿,当年也只是碰巧救了先生,先生不嫌弃我资质愚钝,潜心教导,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季素商摆手道:“罢了,不说这些,其实先生叫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代行长吏之职,帮他处理报上来的案子。”
“代行长吏?”陆槐不解,“州府长吏得吏部首肯方能应职,怎能代行职责?”
这可是一州长吏啊,最低也是从四品官职,权利仅次于刺史,怎么可能随意指派?
“应该是可以的。”游璟慢悠悠道:“虽说长吏需要朝廷任命,但在特定条件下,刺史是可以临时安排一个人暂代职的,只是这个长吏职权有限,比不得正式任命罢了,但某好奇的是,合州竟然没有长吏?”
长吏这个职位很特别,它不像刺史那么牵扯到朝廷党派斗争,但重要性却比刺史更高,往往在刺史述职或者空缺的情况下,它可行刺史之职,稳定一州安全。
说白了就是这个位置有点滑头,重要,但也不像刺史那样招人惦记。
季素商回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原本的长吏在一个月前遭人刺杀了。”
“刺杀!”陆槐面色一沉,“确定是刺杀?”
“是刺杀没错。”季素商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先生才丢下蜀州的事务来这里。”
只是这案子实在蹊跷,查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结论,张公也因此落了不少诟病。
“但先生也无奈啊。”季素商皱起眉头,“这合州的官员比蜀州的更圆滑,许多事情便是查到他们头上也不配合,而且因为何故,这半个月来府衙的琐事突然增多,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找上门来,但凡是态度差些,他们便在门外大吵大闹,若非如此,先生定不会让你们来此协助。”
“这么说,先生是想让我们帮忙处理这些杂事,好叫他可以安心去查那个案子?”陆槐道。
“不错。”季素商欣慰一笑,“你和游郎君的本事,我们也有所耳闻,是个做官的好苗子,先生若是得你们相助,定能如虎添翼。”
陆槐和游璟对视一眼,二人皆看出彼此的坚定,抱了抱拳道:“若是先生的吩咐,某定竭尽所能。”
“好!”季素商听到他们这么说,激动的站起身,“先生外出未归,你们先休息,晚些时候先生回来,我再安排与你们接风洗尘。”
几人点了点头,表示不用如此费心。
这时,庄青如突然开口,“季师兄,我能问一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