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山之月》 第1章 冷月惊雨(一) 月光重遇原遗山那日,恰是台风登陆海市。 风声呜咽,雨滴斜飞向半开的窗,露台湿漉漉地浸在这场盛夏的台风里。 月光在鼓点般的雨声里醒过来。 她起身掩上窗,回看床头一支坐式电子钟,才六点整。 这场台风叫“烟火”,橙色预警通报过不止一次。 从卧室的窗户,能看到对面大楼的玻璃上贴满黄色的米字胶带。月光于是开始翻找抽屉,打算做些弥补。 在卧室、客厅的窗户上贴完胶带,已经六点半。 月光匆匆梳洗,临出门又想起工作证忘记拿。 回身的功夫,手机里,名为“周厩b组”微信群已经炸开。 周济@所有人 周济因为台风烟火着陆的关系,今明两天山光道竞马场关停,晨操及试闸全部取消,恢复时间待通知。 周济另外,马房需进行紧急避险措施,被点到名的在八点前于周厩集合,配合专业人员进行台风天气的马房维护。其余人员暂时休假。 周济@助理驯马师-程子珊@助理驯马师-高湳@驯马师-孙克…… 月光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名单,没有她。 退出微信,她沉默地站在门口,一时茫然。 - 四月初,刚入职山光道时,上司周济就对她挑明了态度。 “我不管你是走了什么关系进来,行政部门的事我管不着,但是连峰既然把你放我手底下,如果你做不好事,让你走人的权利,我还是有的。” 月光捏着刚发的“助理驯马师”工作卡,站在周厩马房的门口,安静地垂着眼。 马工、驯马师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个接一个路过他们身边,足够听清周济说的每个字。 周济又问“听明白了吗?” “嗯。” 周济眯了眯眼睛,早察觉到有人装模作样凑过来看热闹,朝周围人吼“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拿手点了点她。 “你先在办公室整理这一个月的晨操数据。” 这世上哪有坐班整理数据表格的驯马师? 她成了第一个。 出入办公室久了,坐班前台的行政小妹,一个叫吴可心的本地女孩,猜到她是不受上司待见,被“流放”到这儿的。 某天她打卡下班,吴可心神秘兮兮地问她,到底哪儿得罪周济了。 “就因为你是女孩?不至于吧,他手底下有女驯马师的,那个程子珊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呢,也没听说过性别歧视这回事呀。” 她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可心大约是真好奇,出去的路上,一直和她同行,问东问西。 “是不是他对你见色起意,被你拒绝了,故意整你?” 脑洞倒是挺大,月光否认“没有。” “那也不应该的呀。”吴可心百思不得其解,“你这颜值,就应该去哪里都畅行无阻。” 这话倒并非夸大。 月光不怎么打扮,日复一日穿着t恤牛仔裤,长发编成辫子缀在后头,不造型,不化妆,但“寡淡”这样的词,似乎生来就与她无关。 再挑剔的人,也很难违心地将她归为芸芸之众。 走到地铁站,吴可心仍在喋喋不休。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进马房呀。” “不过,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其实周济他人不坏的……” 月光停下来,摇了摇头“我到了,三号线,你呢?” 吴可心有些惋惜地说“我打车。” “那,明天见。” “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月光忍不住看着地铁玻璃反射中,自己的轮廓。 这张好面皮,在山光道却无用武之地。 若生得平平无奇一些,可能周济对她不会有这么大的偏见。 她也不会时至今日还窝在办公室里,连马都没碰过。 - 午后,暴雨渐渐止歇。 月光在厨房清洗刚刚装过水饺的瓷碟。 她不太懂得做饭,平时都在山光道的员工食堂解决,冰箱里都是速冻水饺,有时候回来晚了,就数出八个煮了吃掉。 几年前做骑师时,饮食上的种种节制已根深蒂固,如今依然每天测量体重,将其控制在44公斤。 月光偶尔会忘记,其实她的骑师执照早就被吊销了。 洗过碗,月光签收了一个来自家乡的快递,里面装着户口本和身份证明。 阿爸的语音电话随后打来。 “萨仁图娅。”阿爸扎什用家乡话亲昵地喊她的名,“东西收到了?怎么突然要补办身份证?” “就是……之前出去跑比赛,不小心弄丢了。” 扎什不疑有他,恍然应了两声,静了片刻,又说“你好几年没回家了。” 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几乎泛白。 月光哽住呼吸,半晌才语气如常地道“我知道,对不起嘛阿爸,前几年……跑国外的比赛,抽不开身,今年回来了,有空就回去。” “啊……这样,好,好……” 收了线,月光仍维持着听电话的动作,好半天没动。 过了会儿,才收拾出快递里的资料,冒雨出门去派出所。 台风天,补办身份证的窗口仍排着长队。 拿了号,等了半个小时才到窗口交材料。 窗口里的女性工作人员一面看户口,一面瞥她,念上面的名字“萨仁图娅。”又自语般嘟囔道,少数民族呐。 她应了一声,又有点担心,问“丢了三年了,可以补办吧?” “三年了才想起来补办?” 她笑了一下,眼巴巴地等答案。 “可以倒是可以。”对方手上刷刷确认证件,也不耽误闲聊,“那你这三年怎么过呀?” “在国外。” “怪不得。”对方恍然大悟。 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不少人出国后身份证过期了、丢了,因为国外用不到,耽搁几年,回国了才补办。 一切都很顺利,她录了信息,又去照相,结束后回到窗口,对方通知她,三十天后过来领取。 出门往地铁站走的路上,暴雨转小,在伞面砸出细碎的声响。 帆布鞋进了水,袜子黏黏的贴着皮肤,很奇怪的感觉。 月光刚走进地铁站,收了伞,就接到连峰打来的电话。 连峰是行政部的头儿,也是受托帮她“空降”到山光道的人。 “iris,你现在在山光道吗?”连峰喊的是她澳洲绿卡上登记的名字。 她刚回来时身份证明都还没办,只拿了商务签,因此入职后,大家也只喊她“iris”。 “台风休假。” “哦哦……” 月光抿了抿唇,没问怎么了,心知对方打来,绝不会只是闲聊。 果然。 “是这样,山光道有个会所,带小型马场的,这不是快到赛马季了吗?这周末公司要给felton竞马俱乐部的会员开一个内部派对,大家交流一下,我想着你刚来不久,可以过来认认脸。” 停了停,连峰又补充“来的都是些大人物,手里养着好几匹冠军马的也有,说不定以后你也和他们有合作呢。” 她承了连峰很大一个人情,对方难得开口,她想不出理由拒绝。 “好。时间和地址发我吧。” “行,等等微信你。” 挂断之前,连峰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 “嗯?” 他叮嘱道“你别照平时那么穿,正式点儿,打扮一下,穿条裙子什么的。” 怔了怔,月光道“好。” 就在这时候,面前的这趟地铁关上门,呼啸着走了。 她放下电话,迟迟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最近的一趟,下一趟还要等十分钟。 四下都是喧嚷,她回过头,发现身后通向一座商场,忽然想起连峰说的,穿条裙子。 犹豫两秒,月光朝反方向走过去。 身侧的墙面是硕大的led屏,轮换播放着广告口红,珠宝…… 倏忽间,有三个字,穿透嘈杂的广告音乐、地铁报站的英文、熙攘人潮的脚步声……最终,抵达她耳际。 ——原先生。 “原先生,我查了,3号线坐到底是山光道。” “那就3号线。” “其实高架上虽然堵着,也顶多半个小时就通了,您要不再等一等?地铁上应该人挺多的……” 说话的两个人正从商场里出来,似乎要去寻地铁。 心跳蓦地急促起来。 借着人潮遮掩,月光匆忙朝向led屏转身,几乎在同时,听到脚步声从身后经过。 “台风天,什么都说不准。” 离她脊背步武之距,那个男人用熟悉的声音,低哑而沉冷地下了判断。 “地铁吧。” 第2章 冷月惊雨(二) 3号线来了。 月光迟迟回过头,看向列队候车的人群。 视线自动定位住想要找寻的人。 其实也无需找。 相识那年她就知道,他从来夺目。 男人着一袭剪裁熨帖的正装,外套搭在肘间,站姿笔挺,身形颀长,高出周围的人一头还多,顺着人潮走进车厢。 月光怔怔地,注视着地铁离站,而后摇头笑了一下,走进商场。 - 地铁门关上。 原遗山转过身,在稍嫌逼仄的空间里,朝门口空地移动寸许。 抬眸,隔着玻璃,看到门外极速倒退的景象,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似曾相识。 他微微皱眉。 “凯文。” “原先生。”周凯文连忙应声,“是不是有点挤?” “我好像看到她了。” 又? 周凯文硬生生把这个字咽回去,见怪不怪了,仍是好声好气地回话。 “您可能是看错了。” 潜台词是,幻觉,假的。 车厢里都是人,周凯文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点到即止。 原遗山沉默良久,低垂漆黑的睫,自嘲地勾了勾唇。 “或许。” - 原遗山抵达山光道时,马房已经在做好了加固和防洪,只留下助理驯马师和马工在各处值班。 他和周凯文各自撑着伞,一前一后走在泥泞的草地里,停在马房门口。 值班室里留着的助理驯马师是程子珊,见两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在雨中出现,有些意外,撑着伞出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不可以随便……” 男人倾斜伞柄,伞面上扬,露出眉眼,程子珊的话一下子堵在唇边,忘了说。 没来由的,心咚咚跳起来。 原遗山看着面前面容素净的女孩,晃了一下神。 “我来看看……中意宝怎么样。” 顿了顿,他道“它不太喜欢雨天。” 程子珊怔了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试探道“您是中意宝的马主……原先生?” 原遗山点了点头。 程子珊瞪大眼睛,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回答“它在贺厩的特级马房里,您要去看看吗?我替您联系贺先生那边负责的驯马师。” 许久,原遗山都没给出回答。 因着雨幕阻隔,程子珊得以大着胆子欣赏他如画的一张脸,恨不能时间静止。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费尔顿竞马俱乐部的老板,整个山光道的主人,原遗山。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山光道呢? 这样的雨天里,居然能和他相逢,也算是缘分…… 正在她飘飘所以的时候,他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了。” 原遗山深深看了一眼马房入口,收回视线,朝她道“谢谢。” 程子珊着急地张了张口,两个男人已经转身走了。 周凯文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亦步亦趋跟着原遗山。 即便担心台风天里的爱马,却也,没能让原遗山踏进马房。 在那个小丫头离开后,已经整整三年。 伞面时有刮擦,他小心翼翼地隔了段距离,再跟上。 “今年费尔顿的内部会员派对,您出席吧?” 周凯文提议“您连续三年缺席,已经引起一些人的猜疑了。” “猜疑什么?” “这几年您不见媒体,不在公开场合露脸,酒会、派对什么的也是能推则推,外头是有些人在传您身体可能出了问题,在瞒着呢。” 雨声嘈杂,一句话听得断断续续。 原遗山静了两秒,道“这是事实。” “但到底会有影响。您只要出面的话,这些传言会不攻自破……” “我知道了。”原遗山打断他,“空出时间来,我会去。” - 周末,台风已经过境,又是闷热的炎夏。 月光乘地铁到了山光道,寻到马场附近的会所时,已是午后,天气最热的时候。 空气里满是水汽,湿漉漉的,要将人蒸透般。 露天草坪上人影憧憧,外一圈是赛马跑道,时有人策骑而过。 阳光映照着奢靡,四下传来欢声。 她穿着那天在商场买的一条黑底白波点鱼尾裙,一千多块,她有点肉疼。 但这已经是可选范围内最便宜的了。 裙子有些贴身,让她有些不舒服,脚上踩一双万年不变的帆布鞋,仍是不施脂粉,头发松松在脑后挽成髻,却有种奇异的明丽。 她被侍者接引着,去找连峰。 这一段路,要穿过草坪、跑道,引来不少若有似无的打量。 月光这才发现,四下也有许多穿着小礼裙,肆无忌惮露着肩背、大腿的漂亮女孩。 心里生出困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会所前。 费尔顿会所是一幢五层楼高的欧式建筑,布菲台从大厅里布置到了廊前的空地。 连峰站在一圈精英人士里,举着香槟,回过身,瞧见她,露出笑容来。 “iris,你可算来了。” 拉住她的腕扯近了,连峰面带得色给几个男人介绍。 “这是新来的外聘驯马师,iris,做过andrew的副手。andrew知道吧?澳洲大名鼎鼎的冠军驯马师……” 又朝月光道“这是鼎丰私募的罗恒罗总,李成,李总,还有……” 一连串人名过耳不过心,月光有些恍惚,接着,香槟塞到她手里。 连峰略带暗示地拍了拍她后背。 她在短暂的静默后,朝对面的几个男人敬酒。 他们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又彼此互相交换眼色。 罗恒拿手肘碰了碰身侧的好友。 “李总,这位驯马师合你的胃口呀。” 被揶揄的“李总”名唤李成,三十出头的样子,在一众身材走样的老板里,算是容貌端正。 只是看着月光的视线,让她有些不适。 居高临下的,仿佛她是一个什么物件,从头到脚地被审视着。 最终,那道目光凝在她脸上,不动了。 “iris小姐,幸会。” 碰了杯,她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过喉,不适地皱了下眉。 离开家乡后,她一直鲜少饮酒。 李成始终看着她,瞬也不瞬“这酒算不得好酒,喝不惯也是正常的。” 月光淡笑一下,未置可否。 连峰觉出气氛暧昧,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山光道的驯马师里,从来没有过拿得上台面的美女,一到这样的内部派对,连峰作为承办人之一,就开始苦恼上哪儿寻些漂亮花瓶来当摆设。 今年有了iris,容貌不输明星,雇佣模特、网红的预算少去一个人,何乐不为。 连峰打着这个算盘,却也怕iris单纯过头,会被人占了便宜。 正琢磨着腹稿,打算带着她脱身,李成又开口问“iris小姐回国多久了?” “今年四月过来的。” 李成讶然“才来几个月?习惯这边的生活吗?” 月光走神似的,迟了两秒,才略略颔首。 侍者经过,请她放上空杯,就在这时,李成道“我在会所存了两瓶不错的香槟,iris小姐愿意赏脸试试吗?” 第3章 冷月惊雨(三) 连峰心里咯噔一声,斟酌着开口的功夫,月光却答了话。 “李先生有兴致,自然却之不恭。” 李成略一怔愣,随即露出一个满含深意的微笑。 “请。” 两人并肩行远,连峰看着一双背影,僵在原地,却终究没跟上去。 罗恒嗤笑出声“看吧,在山光道,养纯血马已经不新鲜了。” 另一人道“这话怎么说?” “还是养‘瘦马’更有意思些。” 言语间,视iris为“扬州瘦马”而已。 连峰听在耳里,脸色难堪,又不能反驳,正要借口告辞。 “打扰一下,刚刚和你们一起的那位小姐去哪里了?” 回过身,却是名气质干净的青年。 一身低调黑西装,寸头浅得见青,浓眉大眼,口音带点洋泾浜,天生一张笑脸,仿佛脾气很好。 罗恒立刻认出来,是原遗山的特助,周凯文。 特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原遗山这个名字。 海市的竞马圈,有三个人不能不认识。 山光道马房的一把手,生涯里处处头马的驯马师,贺约翰。 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国内赛事大满贯骑师,韦长赢。 再有,就是一手创立了山光道竞马盛况的中山集团掌权人,原遗山。 原遗山虽是世家子弟,却并非纨绔。青年时入主家业,几年间顺利完成与父辈的权力交接,其后大力发展竞马。 本市如今竞马业的繁荣,离不开他的手笔。 罗恒忖着周凯文寻人的目的,怕李成无意间开罪了人,没有贸然开口。 连峰却没什么顾忌,他恨不能周凯文进会所找人,坏了李成的好事。 “周助,你找iris?”连峰指了指会所里头,“鼎丰私募的李成请她进去喝一杯。” 周凯文露出一丝讶然,道谢后离开。 罗恒眯了眯眼睛,和连峰对视片刻,也走了。 连峰若无其事耸耸肩,抻着脖子朝周凯文离开的方向望过去,一眼就看到立在跑道内侧的那个男人。 卓然于众。 是原遗山没错。 难道说,问iris的人,是原先生? 连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 “原先生,我碰到连峰,说是iris……那位很像月光的小姐被李成请去喝酒了。”周凯文走到原遗山身边,问道,“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原遗山“嗯”一声,举步往会所这边走。 周凯文又忍不住道“您真的看到了……还是?” 后头的话到嘴边,又硬是改了“还是……可能那只是个长得很像的人。” 原遗山站住脚,手插在裤袋里,摸到一支袖珍的药盒,指腹在圆润的外壳上摩挲半晌。 “不知道。” 他眉目温淡,回想适才于之众人丛中瞥见的,熟悉的背影、用一根发簪随意挽在脑后的发髻,皱了眉。 或许是真的,又或许仍是他无数场幻觉里的其中一场。 但,总还是想要确认一番。 这么久以来,他也不知这一腔没头没脑的笃定从何而来。 只是单方面地相信,她还活着。 - 盥洗室里,冷水扑在面上,两三回才消下去热度。 月光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眼角发红,脸色微白。 她勉力扯了扯唇,一瓶酩悦下肚,再好的酒量也有反应。 那个李成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至多想结识,再试探一下她的来路、底线。 若能一夕露水姻缘,自然皆大欢喜;做个身侧流水席女伴中的一位,带出去也足够也羡煞旁人。 只是她无意和他留有后续,干脆装作嗜酒之徒,推杯换盏,喝得对方受不了告辞为止。 她自知酒量好,却仍有些托大,忘了自己久未豪饮,肠胃受不住。 和李成分开后,意识倒还很清楚,只是胃里的酸意一阵阵返上来,又被她硬生生压回去。 头脑发晕地站了好半天,再抬眼,却微微一愕。 镜中倒映着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盥洗室门口不知何时摆上了清扫中的标志,她蹙着眉,手撑在冰凉的盥洗台,花了几秒钟,试图消化眼前的一切。 镜中的男人只安静地望她,高鼻深目,眼瞳幽邃,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风华内敛,气质淡极。 她要微微扬起脸,才能与他对视。 心内,他的名已呼之欲出。 原遗山。 其实又何须辨认。她曾对他每一寸轮廓都了然于胸。 设想过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样与现今贴合。 ——在女厕所里。 她胸口泛上奇异的酸涩,甚至感到好笑。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干手指上的水珠,纸巾团作一团,被丢弃。 视线掠过镜中、身后的男人,她转身,绕过他往门口走,擦肩之际,被擒住手腕。 他其实没有用多大力气,她能轻易反手挣脱,不知怎地,那个当下,却什么都没做。 而他亦只是握住她手腕,沉默着。 他慢慢放轻手上的力道,她得以侧过身来,面对他,却不曾抬眼,低眉唤他“原先生”。 如三年前。 原遗山瞬也不瞬看着她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听到这一唤,紧绷的唇角才微微放松。 “是你。” 他发出叹息般的两个字节,松开抓着她的手。千头万绪,又因她低垂的眉眼而生出焦躁。 “好久不见”被他硬生生咽回喉咙。 月光不解他的沉默,扬起脸,望进他漆黑的眼瞳。 倏忽间,被某种情绪包裹,连同自己那颗早已生冷如磐石的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早料到只要不离竞马这个行当,便免不了和他碰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月光舒展开紧蹙的眉。 认了。 她是信命的。 或许冥冥中,这也是老天的安排。 “原先生。”她说出那句被他忍住的陈词滥调,“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 在她选择以纵身跃下南港作为“月光”这个身份的终结,到今天成为“iris”回来,恰是三年零四个月整。 “八天。” 他把堪比中世纪提琴的嗓子,平铺直叙般道“我让人在南港打捞了八天。所有人都和我说你死了。” “那你不妨就这样认为。” 她的平静比他更甚,像是困惑他为何旧事重提般,冷淡地回应。 他无言,眼底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茫然。 一时,两厢静默。 直至外间传来连峰的声音。 “iris,你在里面吗?” 她回过神来,推门出去。 “连总,我在这里。” 见她露面,连峰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认她无恙,才松了口气。 “听说你把人家李总喝倒了?你怎么……原、原先生?” 随着男人近前,连峰止住话头,茫然地张大嘴巴。 原遗山一手插袋,沉默半晌,视线落在月光身上,不带语气地重复刚刚听到名字。 “iris?” 第4章 冷月惊雨(四) 连峰这才意识到气氛不对。 原先生好像是……冲着iris来的? 连峰张了张口,眼珠子和脑子一齐飞快地转着,试图理清面前的人物关系,就听原遗山道“我们聊聊。” 这话很明显不是朝自己说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保镖已经伸手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连峰哪敢多留,挤出个笑容来,看了月光一眼,欲言又止地走了。 月光立在廊下,觉得和他这样堵在盥洗室门口,不太好。 动了动脚,想走。 原遗山蓦地俯身,倏忽间挨近她脸庞。 她并不躲,因为他停在了方寸之距,鼻翼掀动两下。 “喝了多少?” “……一瓶酩悦。” 他直起身,脸色泛白,扬声道“凯文,505还在?” 周凯文离了几步远等候,此时才往这边走“一直留着的。” “原先生?” 说完脸色一变,疾步过来扶住原遗山。 手掌下,原遗山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月光瞪大眼睛,浑身僵硬着,徒劳地伸了伸手,又放下。 原遗山本就苍白的面上,一时间血色尽失。 她动了动唇,想问你怎么了,竟无法发出声音。 喉咙像灌了一把沙,涩得生疼。 周凯文小声说“原先生……我们得上去休息一下。” 原遗山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月光,忍受着什么痛苦般,声音低而又低。 “陪我上去休息一下?”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可她没有出口,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 505号套房里充斥着会所独有的熏香味道。 一种类似于野草的气味。 这种气味近乎天然,不会对赛马造成刺激。 在熟悉的气息里,月光稍微安定下来。 她茫然地立在客厅,帆布鞋底的泥和灰都蹭到了地毯上,却混若不觉。 因为原遗山看起来……不太好。 他刚坐下,周凯文就凑过去,拿药,递水,一气呵成,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应对了不下百遍。 吃过药,他无声靠在沙发上,手按在心口,指节曲起,像是很用力。 她无意识地皱起眉,看到周凯文回过身,朝她看过来。 “一会儿就好了。”周凯文给出一个很合理的解释,“原先生最近休息不好,有些胸闷。” - 耳鸣袭来,世界陷入几秒蜂鸣。 此际,原遗山什么也听不见 他几乎用了所有意志力来平复急促的心跳。 可还是,糟透了。 心悸如擂鼓,每一下震颤都要连同四肢百骸,犹如感受一场地震。 脊背和手心满是虚汗,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力气,站起身来。 周凯文见他走动,连忙道“您需要什么我去拿。” “让医疗车里的人来一趟。” 周凯文怔了怔,看了眼月光,应声而去。 一时,偌大的套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原遗山有些洁癖,出了一身虚汗,必须要进浴室冲洗,进去前,又看向客厅里无措罚站的人。 “坐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坐在沙发上等候的功夫,思绪前所未有地乱作一团。 过了会儿,原遗山换了衣服出来,白t黑裤,恍惚仍年少。头发湿漉漉的,面上有了些许血色。 她问“你……好些了?” 迎上她眼里的担忧,他难得笑了一下。 “没事。” 顿了顿,又唤“月光?” 她哽住,没应,眼睁睁看着他缓步近前,跟着,身侧的真皮沙发陷落。 手臂动一动,仿佛就能贴到他裹挟着水汽的皮肤。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当,是在话家常。她想着,回答“没多久。” “……有人逼你喝酒?” “没有。”顿了顿,又道,“只是对方太客气了,我跟着上司出来应酬,该陪几杯的。” 她答得滴水不漏,他再无从开口。 气氛僵持。 直到周凯文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医生,却是朝着月光问话。 她怔忡之际,原遗山淡淡道“她喝了瓶香槟,怕胃受不住。” 月光胸口一阵闷痛,哽住呼吸,许久,低声说了句谢谢。 原遗山并没有回应。 开了胃药,解酒药,又量了体温,送走医生,周凯文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原遗山抬了下眉,示意他可以说。 “楼下……有人在找月……iris小姐。” - 大厅里有人正喧哗。 “那个叫iris的女驯马师呢?刚刚是不是进来了?” 正是鼎丰私募的罗恒,李成的好友。 大堂经理只是一连串地道歉“对不起罗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罗恒怒道“你们就这样对俱乐部的高级会员?李总被灌了一整瓶香槟!刚上救护车送了医院!” 大堂经理只是点头哈腰。 原遗山站在二楼缓台,手扶住栏杆,能清楚地看到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孩。 她的镇定超乎常人,不言不响,侧颜静止如画。 周凯文问道“要不要我过去处理?” 原遗山沉默两秒“他口中那个李总是什么人?” “叫李成,是最新的一批会员,搞私募的,也是这几年才发迹,应该是才通过审核不久……” 他打断周凯文,笑了一下,语气很平静。 “俱乐部的审核,不应停留在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像李成和楼下那样的人,往后出入山光道,怎知不会影响其他女客?” 周凯文肃容应声,就要下去处理。 身侧却有人快他一步,下了楼,径直朝风暴中心走过去。 “罗总在找我?” 周凯文下楼的步子一下顿住,回头看了眼原遗山。 男人平静的眸光,裹住一团肃杀。 因为走下去自投罗网的,正是月光。 - 李成因扛不住敬酒,喝了一瓶酩悦后就告辞离开,胃疼得打颤,应了那句“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为会所前是小型马场,一直有医疗车停靠,以备不时之需。 李成在走去医疗车的途中晕过去,医生判断酒精中毒,引起休克,一面急救,一面直接开去了附近的医院。 罗恒得知后,愤而寻到会所里,让大堂经理交人。 这不过是月光离场后,短短半小时内发生的事。 罗恒友正在气头上,见月光居然敢回来,自然没什么好话。 月光耐心听了半晌,无非是说她又当又立,蓄意害人之类。 听得她皱眉。 坦坦荡荡迎上罗恒的怒火,眼中既无羞惭,也无窘迫,只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罗先生想我怎么样?” “赔偿,道歉。” 低头笑了一下,月光淡声道“这不可能。” 众目睽睽之下,罗恒被下了面子,怒而指着她鼻子,语调升高。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要你道歉是轻的,在海市,想弄死你是分分钟的事——” 周围的人闻言皱眉。 名流大都爱惜羽毛,这个罗恒又言辞失据,早已引得许多人反感。 目光聚在女驯马师身上,却也好奇她如何回应。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算什么。” 她轻轻巧巧认了,罗恒反倒一拳打到棉花上般,怔了两秒。 月光继续道“但我也知道一个道理。” “我是名驯马师,不是陪酒女郎。” 她语气温淡,却平白听得人脊背生寒。 “若非要拿我当陪酒女郎,也得你有命喝。” 大厅里的人原先只不动声色看场闹剧,这话一出,不禁为之侧目,卡座里正品酒的几人里,不知谁叫了声好,议论声便此起彼伏响起。 多是嘲讽罗恒和李成的。 许是情况实在难堪,罗恒面红耳赤僵立半晌,终于想出个找回场子的办法。 “驯马师?到底是驯马师,还是陪酒女,我今天也想瞧个清楚!” “外头就是跑道,短途跑一圈,你输了,就去医院认错道歉——你敢么?” 楼上,周凯文看了看原遗山,在男人面上找不到任何信息,却又心下踌躇,忍不住低声问“原先生,不如我……” 原遗山摇了摇头。 “她可以。” 周凯文不再言声,目光掠下去,见月光脊背笔直,站如劲松,仍不免担忧。 在场诸人虽心中不屑罗恒咄咄逼人,却也好奇女驯马师是否有真材实料。 连峰带了这么一个漂亮人物过来,自称驯马师,的确惹人生疑。 比一场马,横竖闹不出人命来,况且美女赛马,是场好戏,简直百年不遇,不如袖手在侧,静观其变。 于是,随着月光点头,一场突如其来的赛马赌约就定下了。 - 月光随着罗恒刚走出大厅,便被连峰拦下。 连峰急道“你做事怎么这么冒失?你才来山光道多久?晨操都没做过几次,哪有熟悉的马给你策骑?” 日头渐斜,月光行在醺黄的霞光里,眉眼如画。 连峰一时失语。 她只是淡淡开口。 “随便哪一匹……从马房调来给我就行。” 连峰脸都皱到一块去了“你这脾气……你说你回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人交代?” 月光目不转瞬,只望着连峰。连峰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吩咐人去马房调一匹空闲的马。 不消多时,一匹马便被马工牵过来。 是一匹漂亮的骝色温血马。 她问马工“叫什么?” “杀神。” 好名字。 她抬手,摸了摸马鼻子,杀神躲了躲,她便笑起来,缩回手。 是个敏感的小家伙。 她望向不远处,罗恒自己的马也已经到位。 马工递来骑装,她摇摇头,碰了下马鞭,回眸看了眼杀神,又将马鞭放回去了。 月光骑着马入闸,连峰跟在后头,不放心道“你就这么跑?” 马上的女孩居高临下望着他,明丽的眸子微微弯起。 “我跑这场比赛,不是为了赢,是我没得选。” 连峰怔了怔。 “我只是尽人事,剩下的,全在天命。” 第5章 冷月惊雨(五) 罗恒已经入闸,面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 赛道的工作人员喊道“再往里进,对,再进一点,要关闸了!”月光朝连峰挥了挥手,不再言语,随着闸口关上,她只觉一颗心咚咚作响。 犹如擂鼓。 久违的,紧张感。 倒计时,三,二,一。 开闸。 两匹马齐齐冲出闸口。 有那么一瞬间,月光恍惚以为回到了十七岁策骑时的自己。 她面对的是专业的千米跑道,也即速度赛马最短赛程的距离。 飞踏的马蹄溅起泥巴,服装不够专业,装备也勉强凑合,她一贯不爱蛮横地使用马鞭,胯下这匹陌生的温血马显然也感知到了她温柔的催促。 第一个弯道,月光仍处于不利的外圈,落后。 她策骑的马是临时调来,罗恒则策骑自己的马,这当中差别云泥。 骑师与赛马,是要培养默契和感情的。 在场的有都是行家,自然没人认为少女会赢。 然而,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是,进入直道后,月光胯下的温血马突然加速。 女孩将身体压到极低,飞速疾驰过眼前。 周凯文的视线紧追过去,看到那个恣意飞驰的人影,才隐约明白原先生不叫他阻拦的用意。 或许……他也在怀念。 人声嘈杂,看客也在为她而紧张。 “她用了什么方法?” “那匹马从来没有过直道这样加速的先例……” “她领先一个身位了!两个!三个!最后一百米——” “她赢了!” 最先撞线的,是那不闻一名、策马飞驰的少女。 驰声自远及近,原遗山随着人群站在中央的草坪里,看着她坐在马上,举起一只手朝人群挥舞,自信而倨傲。 恍惚是,梦回斯年。 - 月光大汗淋漓,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一侧的马工手中。 周围的人在为她竖起大拇指欢呼,而落败的罗恒,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派对。 人们挤上来,揶揄那打赌的策骑技术堪忧,又起了兴致般,纷纷问起月光的姓名。 她的视线却透过众人,看到不远处的原遗山。 四目相交,只一霎,他神色莫测地转身离开。 月光失神片刻,随即垂下眼,无所谓地笑了笑。 连峰小心翼翼地分开这群纨绔们,终于来到月光身边,经纪人一般替她告辞。 送月光回去的途中,连峰和她并肩坐在车后排,一分钟看了她好几眼。 那句“你到底什么来头”,最后还是没敢出口。 连峰忍不住回忆起,与她的初见。 那其实是一场简单的面试。 因中间人是他生意往来上的朋友何成汉,那场面试只是走个过场,所以他问得也很随意,年龄,学历,师从……还有,为什么来海市。 当时对方怎么答的来着?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坐着面试官与少女。 长发披散在脑后,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映下明暗交错的影子,她整个人的轮廓都仿佛失真,像是名家精心绘制的一幅画。 长成这样的少女,却来应聘驯马师,简直匪夷所思。 所以问出那个问题时,连峰私心里也是带着强烈好奇的。 “我曾经有个亲人,在这里出了事故,等我知道消息赶到现场的时候,尸骨已经被焚化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她用最平静的口吻,描述着相当残忍的画面。 连峰没能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很遗憾你遭遇过这样的事。所以,你是回来……祭奠亲人的?” 她闻言笑了一下,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因为只要我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走不出回忆。” 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场徒有形式的面试,连峰却每句话都记得很清楚。 后来他实在好奇,从何成汉口中旁敲侧击,终于问出iris的后台是谁。 “我不是在澳洲有个外甥嘛,这姑娘是这外甥的那个……你懂的。” 何成汉的外甥,是利家的二公子利少荣。 连峰听罢,恍然大悟,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惋惜,轻蔑,却又好奇,她如何成为利少荣的情人。 从那往后,她连峰的眼中,不过是个漂亮的花瓶。 谁能想到,今晚她竟凭一手娴熟的策骑技术,在派对上出尽风头。 - 派对上的竞马像场梦一样,隔日醒来,梦便散了。 月光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 她依然要清晨来到山光道,坐班整理晨操数据。 若要月光列数最讨厌的事情,做表格绝对要排在头一名。 她生在草原,十岁骑马,二十岁成为明星骑手,即便后来再如何狼狈,却也没有试过一整天对着电脑办公的生活。 可现在,她正忍着宿醉后的头疼,对着电脑拉表格。 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起身打印表格,然后整理好文件,推开了周济的办公室。 门开了,月光微微怔住。 周济居然在。 他不是没事不进办公楼? “……你在?”她脱口道。 周济白了她一眼“这是我的办公室。” 但你基本每天下班时间才回来,而且平均每天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 月光把话咽回去,递过文件。 这堆数字对周济来说毫无意义,每匹马怎么样都在他脑子里,晨操也是他亲自看着助理驯马师做的。 周济点了下头,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旁的矮几上,接着扬了扬下巴。 “坐。” 这待遇,前所未有。 月光颇感稀奇地坐下,就听周济问“你以前做过骑师?” “做过一段时间。” “后来怎么没做了?” 月光沉默两秒“我以前有一匹马,死了。” 爱马死了,ptsd,所以没法再策骑。 这说法没漏洞,在马圈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周济点点头,半天没吭声,盯着小丫头玲珑漂亮的一张脸,盯得她直发毛。 “周……师父?你有什么话要说?” 周济险些以为自己是出租车司机,沉默两秒“叫我周哥就行。” 月光歪了歪头。 这个臭脸上司,意外地挺好说话。 “昨儿晚上我看见你和那俩草包跑马了。还记得自己骑的什么马吗?” 月光眨眨眼“温血马。” “体尺?” “目测一米七八,误差五厘米内吧。” 几乎无误。 小丫头要么是眼力好,要么是经验足。 周济挑了下眉“感觉怎么样?” 月光回忆道“昨晚是短途千两百,耐力待考。起步不太稳,出现斜跑情况,有经验的骑手可以及时纠正,内叠较稳,后面冲刺凌厉。” 说完,抬眼看着周济。 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和她对视。 周济生一双略显凌冽的剑眉和吊梢眼,看人时目光很犀利。 月光却没闪避,大大方方任他看。 过了会儿,周济才开口说“那匹马叫杀神,昨天晚上出现,本来是为了给它物色新主人。” “那现在?” “如果你接手,我觉得它还可以再跑一个赛季试试。”顿了顿,周济道,“你可以吗?” 月光一时哽住呼吸,片刻后,淡淡勾唇,注视周济道“我可以。” 周济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文件夹,扔到她怀里。 “杀神的资料。晨操和比赛视频在公司官网上有。抓紧时间看。” 她攥着文件夹,怔住几秒,才起身说“好”。 又问“那晨操数据……” “那东西每天有专人汇总,不然你以为官网上的数据是怎么即时更新的?” 周济没好气地说完,才意识到什么。 俩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周济清清嗓子,自知理亏地开了口“那个……” 月光挑了下眉,打断他道“那我去马房了?” 正搜肠刮肚准备解释的周济“……行吧。” 第6章 寒山阑梦(一) 原遗山按开台灯,时钟指向早上七点钟。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额上全是薄汗。 心悸和头痛使他坐在床边,半晌没能走动。 思绪游移了片刻,他听到有人敲门。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少女露出半张脸来。 他不经意皱了眉,唤道“月光?” 女孩只是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轻叹一口气,一步步近前来,拉开门。 她穿着吊带裙,长发纷乱地蜿蜒在颈窝,衬得肌肤如雪,原遗山眼神落下,便匆匆移开,回身要去找什么。 女孩却抓住他的袖口。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几年前……我跟你离开喀喇沁旗的时候了。” 原遗山和她面对面站在门口,僵硬了良久,才低声道“是么?” 他缓缓将她的手从袖口扯开,回身去拿一条毯子,细致地将她裸露的肩头都裹住。 “梦里的我什么样子?” 月光攥着毯子一角,红色的法兰绒,落在掌心细腻又温柔。 她注视他的眼神也是如此。 “梦里的你和现在一样,很英俊。” 他习惯了她用词的直接。她永远选择最简单、直观的字眼,学不会拐弯抹角。 原遗山安静地继续问道“那梦里的你呢?” 月光静了静。 “我啊。”女孩裹紧了毯子。 “我又瘦又黑,还一直哭鼻子,特别害怕,不知道以后要发生什么。临下飞机的时候,我还在想,你要是个坏心眼的人,我就打定了主意带着奥敦图娅逃跑,绝对不要你得逞。” 原遗山笑了。 “幸好。”他说,“我不是坏人,你也没有带着奥敦图娅逃跑。” 女孩只是看着他,沉默。 “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去练策骑。”他说,“去准备一下。” 女孩乖乖点头,退出门外,看了他一眼,转身一路小跑,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有风吹动。门哒一声被吹得关起来了。 原遗山站在原地,下意识按住咚咚乱跳的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门走出卧室,一路打开灯,把着楼梯扶手朝楼下望去。 周凯文正站在餐厅里,等待佣人把早餐放好。 似乎听到声响,周凯文仰头,瞧见自家老板,连忙报告。 “原先生,您交待的那件事我去查了,的确发现有人利用山光道开外围盘口,而且已经惊动了相关部门。” 原遗山走下来,沉默几秒,问“安排一下,尽快去一趟山光道。” “是。” 他坐在餐桌旁,招呼周凯文也坐下。 片刻后,又道“顺便瞧一瞧月光的策骑练得如何了。” 周凯文的餐刀撞在盘子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原遗山皱了一下眉头,打算将这小小的礼仪失误忍耐过去,可他发现周凯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致歉,甚至没有及时回应自己的吩咐。 他抬头望向对面。 周凯文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 “……原先生,您又忘了吗?” “什么?” 周凯文咽了口唾沫,将刀叉放下,张了张口,才能鼓足勇气,第百余次地重新提醒老板,关于这个常常被他忘记的事实。 “月光小姐早就不在山光道策骑了。”周凯文叹一口气,接着说,“她现在是一名驯马师,叫iris,您前天晚上才见过她。” 原遗山捏着咖啡杯手把的指头僵硬了一瞬,随即放开。 混乱的记忆慢慢清晰。 他看着盘中热腾腾的餐点,有花生酱多士,煎蛋,培根……耳际恍惚是女孩曾经小心翼翼地抱怨,这些东西她没一样吃得惯。 遗山吃了一口多士,不再言声。 两人低头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发过。 - 一整天,日程紧密,会议一个接着一个。 直至夜里,寰球金融中心三十层仍灯火通明。 原遗山结束最后一个视频会议,倦然关掉电脑屏幕,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送您回家?”周凯文在旁收拾文件。 他想了想,转动椅子,朝向身后的落地窗,眺望南港。 “不回家。”他说,“去徐彻那儿。” 去见徐医生,通常意味着老板状况恶化,周凯文颇为担忧。 “您……最近很容易见到她?” 原遗山不语。 周凯文继续问道“和之前去了山光道的派对有关吗?” 原遗山没否认,拿起车钥匙往出走。 周凯文连忙跟上“其实您服药之后已经恢复得很好,今天可能也不是因为病,就是一时晃神,不要有太大压力。” “晃神……会看到她活生生出现在我跟前,和我说话?” 原遗山淡淡反问。 周凯文哽住,闭上嘴,叹了口气。 原遗山按电梯到b2,一面打给徐彻。 那头接起的语气很不情愿“原董……我相信你应该知道,这是我的下班时间。” 原遗山波澜不惊“我打给你就只有公事?” “你现在的状况,又不可能出来玩儿……” 电梯门打开,原遗山沉默地走到黑色宾利前,站定。 “药没用。”他语气平静,“她还是会出现,今天她甚至在和我说话。” 徐彻沉默了片刻。 或许,不是药没有用,而是你潜意识并不希望治愈。 你想见到她。 深知这话出口,必定招来原遗山的的抗拒,或许还会影响到未来的治疗,徐彻只能按下不表,做出老生常谈的劝诫。 “坚持,这世上没有立竿见影的药,否则我们这行都该失业了。” “我知道你很想立刻好起来,可是逼自己,对你的病毫无益处。” 原遗山闭了一下眼睛,失去聊下去的欲望,挂断电话,径自上车。 周凯文连忙跟上去,敲了敲车窗。 “原先生,您让我开吧。” 他的状态,并不适宜驾驶。 原遗山紧了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半晌,嘲讽地注视着惨白的指节,妥协了。 你看,原遗山。 现在的你,无论站在哪儿、做什么,都显得摇摇欲坠。 在她离开以后。 - 清晨六点,山光道马场已经热闹起来。 “这是骑师欧文。” 马场里,周济指着身侧的矮个子男人,给月光介绍道。 月光把杀神的缰绳递给助手阿光,伸出手“你好,我是驯马师iris。” 欧文笑了一下,磨蹭两秒,和她握了握手。 两人打过招呼,月光就带着杀神去晨操。 转身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那个欧文小声说道“怎么是个女的?” “呦呵,本事了,你还搞性别歧视?” “那倒不是……”欧文挺不好意思似的,“就是看她长得也不像个驯马师,就没见过长她那样儿的……” 周济瞥他一眼“怕自己把持不住?” 欧文呵呵笑两声,周济冷声道“要骑杀神,就给我憋着。” 欧文嗫嚅道“这不都是上面的安排么,其实我也不是很想骑杀神,它成绩也……” 话没说完周济翻了个白眼“先看看你自己的成绩再说吧,啥人配啥马……” 月光牵着马回来后,交给欧文试闸。 周济这个大忙人居然没走,在马场穿得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也不知给谁看。 俩人抱着肩在圈里看试闸,月光始终眉头紧锁。 从出闸就不对。 十二匹马同场试闸,杀神第六。 中规中矩的成绩,虽没在后头打秋风,但这个成绩对于竞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山光道比赛不多,赛马大都出去参赛,月光刷刷记着笔记,心说,这个样子,别说要参加国际赛,就是国内的赛季也够呛。 记完了,把笔往自己脑后的麻花辫里一戳,朝周济道“他不行。” 第7章 寒山阑梦(二) “还挑上了?”周济嗤一声,“你看谁行,我给你请来好不好?人家行的人还瞧不上你的马呢。” 月光无言,过会儿,指了指远处穿着粉白赛马服的六号,道“我觉得那个挺好的。” “他跑了第十,还不如欧文。” “嗯。” 周济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数学不好?这是跑马,不是谁数字大谁厉害。” 月光只歪了脑袋,瞧着周济。 被一双秋水横波的眸子盯着,饶是周济也有点受不住,插着兜妥协道“行,你要是能和人家说定,下次开会我就提换人。” 山光道不是私人马场,是个产业链巨大的企业。哪匹马,谁策骑,不是驯马师一个人能定的,都得马主、公司高管、驯马师等等几方开会决定。 但驯马师的话语权在其中还是最大。 月光得了这句话,终于弯唇,说一声谢谢,就飞身跨过栏杆去找六号,动作行云流水,吓了周济一跳。 助理驯马师高湳在旁看了全程,这会儿笑道“这丫头挺有意思的。” 周济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高湳又道“听说今天原先生会过来。” 周济皱了下眉“他不是当甩手掌柜很久了吗?” 高湳摇摇头“不知道。但他前阵子还去参加了嘉年华派对,可能是心血来潮吧。” 周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之前发疯卖马,是不是还留了两匹。” 高湳也忽地恍然“啊,对,有一匹叫中意宝,在贺约翰手下养着呢,六岁了,没法跑比赛了,现在就只配种,配种权还挺贵的。” “中意宝是不是又生了?” 周济已经认定原遗山是为了中意宝来的。 高湳不是很清楚,摇摇头。 - 黑色宾利驶向山光道时,恰临近正午。 车子后排,原遗山沉默地划着平板,回复工作邮件和消息。 周凯文小声接了个电话,随后朝原遗山道“原老先生让您接。” 原遗山眉宇染上一丝不耐,几秒后,仍是接过来。 那头是原晋中“芳嬅最近回国,今晚我请她到家里,你回来一趟,也好把事情定下来。” 他“嗯”一声,无可无不可般。 原晋中笑了两声“可不是逼你,全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和思文是觉得那孩子不错,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原遗山又“嗯”,面上没什么喜怒,只觉得倦。 是黎芳嬅还是谁,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 既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未尝不可。 他挂断电话,递回给周凯文,打开新一封邮件,是宜山马业赛马培育牧场的年报。 内容在之前的会上都有听过,这是特意发来的电子整理版。 宜山马业在喀喇沁成立纯血马、温血马及三河马培育大本营两年后,终于实现了基本的收支平衡。 他凝视喀喇沁三个字,半晌,才关了平板。 “还有多久?” “十分钟。” 原遗山闭上眼,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问“外围马彩的事儿,你怎么看?” 这次去山光道,是因为有关部门发现最近有大型的跨境外围马彩,彩池相关线索是指向山光道这边的,所以有熟人特意打电话告知,希望他们内部能够及时自检。 周凯文心里有个名字,却又不敢讲,支吾半晌,才道“这得去和管理层的人聊了才知道。” 原遗山冷笑了一声。 “管理层。管理层恐怕够不到那么内幕的赛事信息。山光道一年才办几场比赛?”他顿了顿,道,“几个股东里,只一个常年待在国外,不知道忙活些什么。” 周凯文更不敢出声了。 “不敢说?”原遗山瞥他一眼,缓缓念出了那个名字,“邵昊英。” 抵达山光道后,原遗山一行人径自去了办公楼会议室,依次约谈高管。 周济在马场里晃悠,还不知道公司即将经历一场大清洗,兀自等着小丫头带好消息回来。 那头,月光正把六号骑师拦在更衣室门口。 六号已经换下了粉白的骑手服,穿着寻常的短袖沙滩裤,一脸发懵,似乎没想到山光道还有个女驯马师。 而且还这么勇,直接跑到更衣室门口找人。 两人在男士更衣室门口面面相觑,周围人来人往,路过都好奇地回头打量,没等小丫头说什么,六号耳根子先红了。 “那个……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聊吧?” 月光求之不得“去办公楼里吧,我把杀神的资料给你看看。” 六号忙不迭点头答应,跟着去了办公室。 两人简单认识了一下,月光知道六号名唤梁俊杰,二十出头,家境不错,打小就接触马术,后来本人更喜欢速度赛马,干脆弃了马术转做骑师。 但是转行两年来,只拿过几次小比赛的冠军,逢一级赛必失利。 月光把杀神的资料给他看。 “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一个骑师需要遇到可以成就自己的赛马。同样,赛马也需要遇到能够成就它的骑师。”她用那双很清透的眼睛注视眼前的男孩,“你需要读懂你的马在想什么,你需要读懂场地的技能,你需要对你驾驭的马有耐心。” “我觉得这些你都有。” 在梁俊杰不算长的职业生涯里,未曾遇到过这样坚定选择自己的驯马师。 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心哐哐跳着,问道“为什么?万一你的感觉是错的呢?” “跑内叠,你用的是什么方法,还记得吗?”月光平静地说,“你没有用力挥鞭子,你用掌根推马的脖子,因为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机会时,你不希望它受到剧烈的刺激。” “我遇过一些骑师,他们不会顾忌马的身体极限,只知道拼命挥舞鞭子。可马儿也会知道,背上这个人,他不和自己沟通,对自己不温柔。”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女性,所以优柔,但我得告诉你,在策骑这件事上,与马儿的沟通,和技术是一样重要的。” “杀神不适合激进的策骑,它是个敏感的孩子,出闸会紧张,内叠时会不安,它需要一个能读懂它的,内心温柔的人。” 梁俊杰捏着手里一沓文件,甚至只是看完了血统谱,内心却早就因为女孩的一番话而动摇。 “我没有取得过很好的成绩。但如果你认可我,我当然愿意。只是需要上面的同意。” “我会解决。” 她语气坚定,算不得强势,却令人感到安心。 梁俊杰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展笑。 “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驯马师。” 月光扬眉,朝他伸出手“我就把这句话当做夸奖了。合作愉快。” 他握住那纤细的、掌心却有着薄茧的小手。 “合作愉快。” - 五楼,大会议室内,却只有几人坐在长桌后。 在他们对面,是额头冒汗的某位赛事经理。 “原先生,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 原遗山似乎倦极,他感觉到心跳不太稳,强撑着坐到了现在,连话也懒得说,朝身侧周凯文抬了下手。 周凯文会意,插入u盘。 投影的大屏上,显示出了一个境外的账户的流水。 有几笔相当大的入账,来源同样是境外,以保护开户者身份着称的s国某银行。 赛事经理正要解释,周凯文已经开口道“这个s国的汇款账户,我们已经以非法所得的名义向对方银行提出申请,公开账户的具体信息并进行冻结。” 言外之意,已经查明了是非法所得,并掌握了足够证据。 赛事经理顿时面如死灰,半晌,才垂下头,开始诉说自己的不易,并请求再给一次机会。 原遗山听了两句,只摆摆手,让他出去办离职。 下一个进来的是赛道经理,同样的流程,同样的说法,这已经是今天约谈的第四名高管。 赛道经理正辩解,原遗山忽地起身,向律师和周凯文示意你们来,颇感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走出会议室。 长廊寂静,他沿着幽长的走廊,走到电梯口,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去哪。 干脆转身,走安全通道的楼梯。 下了两层,却听到寂静的楼层里传来说话声。 他站住脚,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他以为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外面。 踌躇两秒,他举步,推开楼道的门,下一刻,僵住了动作。 女孩面带微笑,正和身侧面容清秀的男孩说道“明天的试闸……” 梁俊杰先看到了原遗山,瞪大了眼睛。 “原……原先生?” 第8章 寒山阑梦(三) 月光止住话头,缓慢地转过头来,和一只手扶着楼道门的男人对视。 半晌,才跟着喊了一句,原先生。 男人堵在门口,没有动。 梁俊杰不明所以,问道“您要进来吗?” “不,下楼。” 虽然和他现在行动完全不相符,但他这么说,也没人敢提出异议。 梁俊杰疑惑地“哦”一声,月光才往前迈了一步,是要请他让道的意思。 原遗山没说话,扶着门让他们进来,才跟在后头一步步下楼梯。 “电梯故障?” 身后传来男人的语声,是对着月光问的,可女孩没有回应,梁俊杰读不懂气氛,又不想让大老板的话掉在地上,连忙回答“是iris比较习惯走楼梯。” 原遗山没再说话。 下到一楼,梁俊杰和月光在门口告辞,一个回家,一个往马房去。 走了没两步,月光就察觉到身后的人还在跟着,脚步缓了缓,没理会。 周济和高湳还在马房附近没走,见她朝自己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高挑男人,露出了非常诧异的表情。 等两人走近了,高湳才低呼道“那是原先生!” 周济懵了“他……他来找我?” “应该是,不然往这边过来干啥?” 周济头顶上全是问号,就算大老板要下来视察工作,也得是一把手贺约翰陪着,没听说过他这个二把手还要负责这种事情。 周济有点麻爪了。 他对原遗山全部所知都来自于新闻和贺约翰口中的描述,压根儿就没和这人打过交道啊! 月光走过来,比了个成功的手势,周济注意力全被她身后的男人夺去,勉强笑了笑。 “啊,那是……好事啊,好事。” 顿了顿,见男人走到女孩身侧,周济硬着头皮打招呼“原先生,您怎么有空过来?” “公事,顺便来马房看看。” 原遗山的回答称得上平易近人,无奈自带气场,周济笑了两声,不知道要说啥了。 谁知原遗山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孩“在嘉年华上见识过iris的策骑,想来也应该是不错的驯马师。不知道今天是否有幸,让iris带我参观一下马房?” 男人眼神专注,裹挟温柔,周济哪还看不出原遗山的来意,顿时悟了。 “当然,当然。”周济大手一挥,“iris,去带原先生看看马房。” 月光未置可否,偏头,迎上男人视线,随即一言不发转身。 原遗山怔了两秒,举步跟上去。 - 很久没有进入马房。 一切都陌生又熟悉。 马与草料的味道,脚下踩着的泥土的松软触感…… 原遗山疑心自己未曾踏足的这几年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 前头踩着泥土踢踢踏踏行走的女孩,也仿佛没有离开过。 有几秒,他站住脚,疑心一切是幻觉。 脊背生出薄汗,心跳急速加剧,跟着,呼吸也变得难以控制。 他按住额头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仿佛踩空,手胡乱伸出要抓住什么,下一刻,却触到温热的、光滑的一段手腕。 接着是略带粗糙的掌心,紧紧扣住他的手。 “你怎么了?” 张开眼,他正攥着女孩的手臂,额上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眼睫,他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再张开,她还在。 他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是不是里面太热了?” 女孩语气平静地建议道“您可以把西装脱了,毕竟现在是夏天。” 她说着,挣了挣手,他读懂了暗示,便松开,在原地缓了缓,依言脱下外套,搭在肘间。 格纹的衬衫,脊背处几近湿透,领带也被他扯松了,额发同样凌乱,黏在眉上。 本来是最修边幅的一个人,从来一丝不苟,刻下看,竟有些狼狈。 月光多看了几眼,仍是没开口,只是完成任务般,给他引路。 路过的马,若他感兴趣问起,她就介绍几句,他不开口,她便装哑巴。 “中意宝……”他话说了一半,停下来。 这个名字令月光下意识顿住脚步,可紧接着,就神色自如地回过头,答道“比较贵重的马匹,都在贺约翰的马厩里。这是周厩,只有周哥负责的马。” 见原遗山瞬也不瞬盯着自己看,她又补充道“如果您想看,我找贺先生那边的人带您看,我级别不到,不方便进贺先生的马厩。” 原遗山摇头“不必。” 又问“你现在负责哪一匹?” 虽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月光仍指了指近处的一间马房,上面的名字是“杀神”。 原遗山眼神变了变。 “换一匹。” 月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换一匹马。”原遗山语气平静,“我让贺约翰拨一匹好马给你负责。” “谢谢,但我不需要。” 月光颇感离谱地盯了他半晌,转过身要往出走。 “它恐怕无望头马,月光,听话,我安排一匹好马给你。” 熟悉的,命令式的语气。 她被戳中某根弦一般,蓦地回过头来,冷冷看他。 “杀神是我负责的马,我不会随便换掉它。” 眼前的男人似是看不出她眼中的薄怒,平静道“不要任性。” 顿了顿,又道“你现在是助理驯马师,没有选择的资格。就算你现在不同意,也只是我开口说一句的事。” 怒意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她立在原地,低下头,感到可笑似的“你说的没错,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资格。” “我不是这个……” “我只是不明白。” 月光抬起头,异常困惑地看着他。 “原遗山,欠你的,我还没有还清吗?你到底为什么还要过来控制我?” 每个字,都在往他痛处上戳。 他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平静。 他朝她走过来,似要开口解释,却在她近乎颓然的目光里感到挫败。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他与她怎么总是在继续无解的对话。 她像个面临敌人的小兽,亮起了浑身的刺,面无表情看着他,对视片刻后,他闭了下眼睛,选择妥协。 “算了,马不用换。你喜欢的话,就继续负责。” 女孩露出意外的表情,几秒后,又转为茫然。 她转身推开马房的门,却因身后的问题而僵住动作。 “你回来,就只是为了这样?” 她没回头,手扶着门,外面灼烫的风热乎乎地往里吹,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烤化了,却一时不能动弹。 “这样是哪样?” “回到山光道,当一个驯马师。” 月光沉默了片刻“当一个驯马师——我觉得很不错。” “之前你去了哪儿?” “这与你无关,原先生。”她合紧后槽牙,提醒他越线了,“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只是iris。” 身后的人沉默许久,才轻笑一声“如果这样你开心的话。” “我很开心。” “……不想再策骑了吗?” 月光无声动了动唇,最后推开门走了出去,没有给他回答。 - 周凯文和律师团队结束谈话,已经是下午三点钟。 找到原遗山的时候,他正坐在赛马场的观众席里。 空旷的观众席,男人孤身坐在头一排,看着一次次试闸结束,不知道看了多久。 周凯文心里五味杂陈,走过去道“原先生?” 原遗山抬起头,问“进展?” “一切顺利。s国那边的申请这周内会给回复,律师团队认为通过的可能性很大,相关的人员也都在陆续走离职,连峰那边已经提早招了一些人储备,所以不用担心换血会引起变动。” “至于邵先生那边……” 原遗山点点头“不用束手束脚,等他回国我会和他谈。” 周凯文应了声是。 原遗山起身“走吧。” 怕他忘了,周凯文提醒道“原老先生说今晚……” 原遗山顿住脚,他倒真的忘了这回事,沉默两秒,道“回西中岛。” 第9章 寒山阑梦(四) 西中岛的老宅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家宴。 原遗山踏进大厅,便觉得喧闹,无声皱起眉。 继母欧阳思文迎上来,寒暄几句,立刻带他去见黎芳嬅。 “芳嬅啊,遗山回来了,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吧?让他带你四下转转。” 黎芳嬅站在她面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好久没回来了,带我参观一下?” 她身着吊带裙,露出纤细锁骨和美背,一头乌黑长发,明眸皓齿,是标准的大美人。 原遗山对她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她穿着娃娃裙,拿着魔法棒的时期。 那时候黎芳嬅还在上小学,某个差不多的家宴上,他们匆匆打过照面,此后各自出国读书,没再有过交集。 谁知多年后,两家亲厚一拍即合,会令他们有这样尴尬的会面。 原遗山再是不耐,却不至于驳女士的面子,伸手延请黎芳嬅走出大厅,沿着外廊散步。 一路无话。 黎芳嬅最后闷得不行,从手包里掏出盒烟来,打破沉寂。 她朝他要火“打火机带了吗?” 原遗山略感意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递给她。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黎芳嬅把烟盒朝他递了递“来一根?” 才要说不抽女烟,却见是盒黑色大卫杜夫,原遗山愣了下。 “谢谢。” 点了火,未免被长辈瞧见,两人躲到后院去,借着草木葱茏的掩映,吞云吐雾。 石阶上沾了露水,坐下前,原遗山把搭在手肘的外套递给她。 黎芳嬅有点意外,接受了好意,垫着坐下了。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隔了约有半臂距离,半晌,只有烟气缭绕,没人说话。 踩灭烟头,黎芳嬅才懒洋洋开口。 “原遗山。” “嗯?” “是不是有点尴尬?” “还好。”他说的是实话。 黎芳嬅嗤笑一声,摇摇头,问“你什么打算?” 他将烟头碾灭在石阶上,没看她,视线落在指尖一点烟灰上。 心内,脑内,皆是一片混沌。 自用药治疗以来,这片混沌已经伴随他很久了。 他几乎疑心刻下也是一场吊轨的梦。 否则他怎会和年少的青梅竹马、如今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这样不修边幅地坐在台阶上,一起抽烟。 简直荒唐。 他抬手按住额头,近乎冷漠地吐出三个字。 “没打算。” 黎芳嬅偏头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道“虽然有点冒犯,但我还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对劲。” 他微怔,无意识反问“什么?” “你看东西没焦点,恍恍惚惚的。” 原遗山不言,脊背微微僵硬。 黎芳嬅很随意地看着男人侧脸,手拄着下巴,自顾自说下去。 “我有个朋友,和你现在的感觉挺像的。他有抑郁症。” 气氛凝滞。 须臾,原遗山淡淡道“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黎芳嬅盯了他片刻,笑了。 “嗯,你的确不是。” 这次原遗山回过头来,视线锋利地和她对视。 片刻后,他道“管好你的嘴。” 黎芳嬅失笑“你毛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见原遗山站起身,似要离开,她连忙道“你放心,毕竟不是谁都像我一样接触过生病的朋友,至于你呢,一般人应该也不敢没事盯着你看,所以不用那么警惕啦。” 原遗山走上一级台阶,闻言站住脚,仄转头,居高临下望了她片刻,面色沉静。 “订婚的事我没意见。” 他不带语气地扔出这句话,没来由地,脑子里闪过月光的脸,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还有,我希望你在外说话谨慎一些。” 黎芳嬅见他神色严肃,便立刻敛笑,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见他继续往上走,黎芳嬅也站起身。 才跨上一级台阶,又想起什么,回头,弯身捡起地上的西装,抱在怀里,才跟上去。 - 原遗山显然有点被她戳到了红线,进了大厅后便借故离开。 黎芳嬅亦无所谓,还有余暇在原晋中面前给他打圆场,后来又溜出去抽了根烟。 回来时,大厅里的长辈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原雪礼和几个世家女孩在开茶话会。 她随手将烟蒂扔进一侧的花盆里,那株棕竹被她手肘一碰,抖了两抖。 正要举步路过,却遥遥听见几步外在八卦。 “你们听没听说过原先生那件事?” “哪件事?你不要卖关子嘛,快说啦!” “你别急啊……听说,我也是听说的!好几年前吧,他在山光道附近养了一只金丝雀,还教人家骑马、跑比赛,那金丝雀人也厉害,出了不少风头,当时好多人都知道的。” “是喔是喔,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金丝雀?别搞笑啦。”一个稍高的女声响起来,清脆又娇柔,“大哥可怜她在穷乡僻壤,才带回来给口饭吃,什么野丫头,也配入我原家的眼?传出去,当心丢原家的脸面。” 众人听了咯咯地笑起来,又有人问“那野丫头如今怎么样?” “你们猜喽——”少女掩着嘴,故意要吊她们的胃口。 黎芳嬅偏头,那被簇拥的女孩正在笑,着一袭精致波点礼裙,天生眉眼如画,自带造作。 正是原遗山的异母妹妹,原雪礼。 众人还在笑呵呵给原雪礼捧场,猜测那“金丝雀”的去向。 “下堂了?” “难道还在玩赛马?” “肯定是嫁了个马工吧……” “都不对!”原雪礼努了努嘴,轻描淡写道,“她啊,从南港跳下去了——” 世家小姐们寂静片刻,响起错落的叹气声。那表情各异的脸上,有种事不关己的夸张。 黎芳嬅皱了皱眉。 这时候,男人不知何时换了休闲的t恤长裤,从楼上下来。 经过原雪礼几人时,男人侧目,视线将她们一个一个淡淡扫过,却始终不发一言。 原雪礼脸色煞白,心虚似地低下头,几个闺蜜也纷纷噤声。 原遗山注视她们片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径自朝门口走去。 经过黎芳嬅时,不经意擦肩,也只淡淡颔首作别。 黎芳嬅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垂下眼。 野丫头,金丝雀,南港…… 听起来,不像是跟原遗山这种小棺材板儿有关的故事。 但原雪礼又说得煞有其事。 真是让人好奇啊。 黎芳嬅回国前曾任国际知名报社主编,如今更是投入新媒体大潮,手里养着个媒体工作室,难免职业病发作。 当晚回去,便上网搜了南港投港事件的相关新闻,大大小小几十件投港新闻里头,唯独没有“女骑师投港”相关的报道。 女性骑师,若是投港,该掀起不小的舆论热议。 新闻上却干干净净的,毫无痕迹。 一个可能是,原雪礼说谎。 但若无中生有,原遗山怎会是那种态度? 另一个可能是…… 关于那位女骑师的报道,都在当时,被原遗山抹去了。 为什么抹去?因为在乎?不愿回忆?还是有损名声? 想了想,黎芳嬅不太甘心,换了关键词搜索。 女骑师,原遗山。 按下回车,黎芳嬅不由怔住。 网上密密麻麻的,关于两人的绯闻。 有些甚至带了图片,还很清晰。 男人为女孩拉开车门的定格瞬间。 两人共同出现在山光道赛马的电视转播画面里,女孩在马上挥舞奖杯,男人仰头,模糊的像素,却能辨得出他嘴角有笑意。 男人出现在联大的学校门口,神色温淡,似在等人。 下面的文字介绍,少女骑师月光就读于联大。 月光。 原来这个笑起来近乎夺目的女孩,叫做月光。 黎芳嬅拉到页面最下,报道的时间,是在四年前。 而她意识到,原遗山与月光的相遇,或许,要比这更早。 第10章 秋晚星沉黯黯(一) 原遗山遇见月光,是在六年前的初秋。 那年,他带着助手,万里迢迢赶赴喀喇沁,为了寻一匹三河马。 天是湛蓝的,铺天盖地的草遮蔽住一条黄土道,一辆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林肯大陆有些缓慢地驶过草丛。 青年坐在后座,抬手拨开帘子。 隔着茶色的车窗,眼中所见的天高云淡都暗了一个色调,他干脆降下车窗,便看到更高处的坡上似有牧群悠闲地走过。 一切都那么自由。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草原,只觉此间壮阔又奇妙。 助手周凯文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原先生,有好多人往这边过来。” 这片安静的草原上,不知不觉多了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流,不至于熙攘,却总是能见到赶路的人。 他们或是骑着马,或是开着破旧的皮卡,有些敞开的车厢里坐着一家老少,似乎在高兴地奔赴一场盛会。 有驶着马车的汉子从车子附近路过,似乎是熟人,副驾驶上的阿勒降下车窗,同对方打招呼。 周凯文拍了拍前排的靠背。 “阿勒,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阿勒是当地的喀喇沁人小伙,被指派过来给这位原先生做向导,安排住处。他汉话说得不错,但周凯文的普通话却没那么好,阿勒没听懂,回过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两人比划了一阵才沟通顺畅。 “他们是为了赛马节来的。”阿勒兴致勃勃地解释,“每年这个时候,喀喇沁旗就会举办一场很大的赛马节,周围各地的人都会赶过来参加。” “原先生,我们来得巧。”周凯文偏过头看向原遗山。 青年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一笑。 他生就一副深邃的眉眼,时常让人觉得深沉,即便静默,却也温润,并不使人感到锐利和不适。 周凯文是原遗山一手提拔起来的总助,共事的三年间,早习惯了原遗山的脾性,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错,虽然不知道是因为赶巧碰上这场一年只有一次的盛会,还是因为期待明天要去看的马场。 又过了半小时,司机停下车。 “原先生,我们到了。” 青年推门下车,稍稍偏过头,打量四周。 除却身侧一个蒙古包,周遭空旷得仿佛可以包揽天地。 风吹拂过裸露的皮肤,有一阵微凉的颤栗。他穿一袭笔挺而熨帖的英式西装,从衬衫到马甲到袖扣,精致得一丝不苟。以至于远处策马而过的当地人硬生生勒住马,好奇地回头看他 “原先生冷吗?” 阿勒有点担心地问。 “有一点,但没关系。”原遗山说。 自见面到此时,原遗山都鲜少言语。阿勒这时才对他的声音产生一点印象,很清朗,在喉咙里带着一点震颤的回响,是最适合在草原上放歌的嗓子。 “原先生。”阿勒说,“你很适合草原,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的。” 原遗山颔首一笑。 阿勒的父亲为了远方来客,设宴邀请他们,原遗山不知草原酒烈,喝了两杯后有些头晕,借故出去散掉酒意。 周凯文要跟出来,被他拦下了。 他眼神温和又肯定地示意,没关系,你留下陪他们。 原遗山掀开帘账,走出蒙古包。 本来只是想闲走几步,当他仰起头,却见天幕低垂,星空仿佛触手可及。 他忽地想起梵高的星空,又想起贝多芬的月光曲,声声在脑中轰鸣出乐章,有一段时间,他循着最亮那一颗一路前行,几乎忘记周遭万物。 而后,就被一阵冷风吹了个激灵,酒意倏然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远处传来喧嚷的声响,百米外是另一座蒙古包,有喀喇沁人在帐外高声讲话,他缓缓止住步子,无法辨认那些陌生的字句背后是什么意思,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开心。 男人似乎说了什么,女孩发出一声高兴的叫喊,然后笑起来。 有人影自模糊的远处过来,渐渐清晰。 少女穿一袭喀喇沁旗的服饰,黑色的宽袍,侧边和衣襟绣满了颜色鲜亮的图案,漆黑的发上缀满了珊瑚、松石、珍珠……却不及月下她眼瞳的明亮之万一。 她手上牵着缰绳,随着欢快的步子,一匹漂亮的马随之出现在视野中。它那样高大、健美、匀称,女孩爱不释手地回眸抚摸它红色的鬃毛,然后翻身骑上马背。 马发出嘶鸣,显然与少女早已熟悉。 “奥敦图娅!” 在少女策马奔驰出视线的前一秒,他辨认出了她口中的这串发音。 “奥敦图娅。” 原遗山无声地在心里复述一遍,将陌生的读音记下了。 - 扎什与妻子宝云站在家门口,看着女儿策马在草原上飞驰,朗声笑起来。 宝云埋怨道“偏要在生日这天把奥敦图娅送给她,等她只知道骑马,玩疯了不回家,你就知道后悔了。” “咱们喀喇沁旗的姑娘都是好样的。”扎什说,“就算玩疯了,也比那些马都不会骑的花架子强。” 宝云突然扯了扯丈夫的袖子“那边是不是站了一个人?” 借着月色,能看到青年的西装轮廓,与草原上熟悉的宽袍长衫截然不同,扎什警惕起来,用汉话喊道“喂!谁在那里!” 原遗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这户人家汉话说得如此流利,照周凯文之前的调查,草原上老一辈的喀喇沁人是不怎么说普通话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扎什已经操起马鞭趋近,两人在茫茫草原里打了个照面,便不约而同站住了。 扎什见他面容英俊,是汉人的模样,虽高挑颀长,却斯文单薄,戒心便消了一半。 没等原遗山开口,扎什恍然道“听阿勒说起过,你是那位海市来的原先生吧?” “是,我姓原,你可以叫我遗山。” 他伸出手,扎什哈哈笑着同他握了一握,回头用喀喇沁语喊道“没什么,是位远方的客人。” 等转过头来,便又同他讲汉话“怎么夜里跑到这里来?是迷路了吗?” 原遗山本想说不是,可四下一望,除了天际的星星还能略作指引,他也的确找不到回去的具体方向,便只得赧然一笑“……真是叨扰了。” “没什么。”扎什摆摆手,“回头我让萨仁图娅送你回阿勒家。” 说话间,马蹄声起,少女策马兜了个风,刚刚回来。 她娴熟地勒马停住,却没下来,在马背上随着马在原地腾挪。 “他是谁?” 少女打量他的目光十足警惕,又带了几分不客气,原遗山仰面,对上她清冽的眸光。 她生得不太像少数民族,虽轮廓深邃,眉眼漆黑,却没有很浓的异域风情,这可能和她母亲宝云是汉人有关。 少女浑身上下有股飒飒的萧然气派,大方、洒脱又自在,他不好看她太久,对视几秒后就自然地错开视线。 他听到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 扎什说“他是阿勒家远道而来的客人,你带着奥敦图娅送他回去吧。” 少女皱了皱眉。 他想她应当是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的,但因为扎什发了话,她还是乖乖牵着马,为他引路了。 他走在她身侧,有意无意偏头看向她手中牵着的马。 “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萨仁图娅。”少女闷声闷气地说。 “图娅小姐,能否请问这匹马……” 话没说完,就被她气鼓鼓打断了“我不叫图娅小姐!” 他自幼受的是英式教育,想当然地将这串发音的后面两个字节当做了姓,一时没懂对方为什么突然不高兴,只得没头没脑地道一声歉。 一阵静默后,对方才低声道“萨仁图娅是我的名字,用汉话讲,是月光的意思。如果你不会念这个发音,那就叫我月光好了。” 月光。 原遗山垂眸去寻她的侧脸。 她的身高刚刚到他肩头,他的视线自她满头首饰一路落到编成辫子的长发,再凝滞在她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影,最终轻轻笑了。 “抱歉,月光小姐。”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如果不失礼的话,我可以问一问这匹马的年龄吗?” 月光似乎疑惑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看了看奥敦图娅,再看看他“它今年三岁了。” “它的体尺达到153cm,很漂亮。如果我没估错的话……”原遗山目不转睛看着奥敦图娅,“它的父辈应该有纯正的奥尔洛夫和比秋克血统,对吗?” 月光警惕地停下步伐,攥紧了缰绳“你想干什么?它是我的。” 原遗山看着她满脸紧张的模样,不由失笑。 一阵风吹过,远处是周凯文焦急而惊喜的呼唤。 “原先生!” 他没有动,只是定定注视着月光。 她退了半步,翻身上马。 “你到了,原先生。”说完,月光策马而去。 奥敦图娅扬起的后蹄带出泥土和碎草,迸溅在他纤尘不染的西装襟口。周凯文跑过来,瞧见自家老板一身狼狈的模样,忙不迭掏出手帕来给他掸落灰尘。 “见鬼,这是怎么弄的……” “没关系。”原遗山淡淡阻住周凯文的动作,“我们回去吧。” 阿勒紧跟着追到身侧来“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原先生。”他说着顿了一下“刚刚那是萨仁图娅吗?” “你认识她?” 阿勒笑了两声“扎什的宝贝独女,有谁不认识?骑马骑得比男人都好!” “她会参加赛马节?” “当然!” 周凯文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家老板多了这么多问题,忽然觉得哪里有点反常。 而直到进了蒙古包,准备睡下,那股奇怪的反常感仍然没有褪去。 原先生他是想起什么了……怎么铺着床,突然笑了? 周凯文摸着后脑,百思不得其解。 - 第二日,阿勒带原遗山一行人正式去选马。 原遗山又一次遇见了月光父亲,这处马场,正是扎什牧场里的。 扎什老远就迎上来,见到是他,越发高兴“我就觉着要和你再见面,原先生。” 不等原遗山回答,扎什已经把着他手臂,一同走向马房,热情地介绍起来。 “听阿勒说,你这次来是为了买一匹赛马,你真是来对了地方!看,这些都是三河马,原先生识货,肯定知道嘛,人都说,国产马里,只有三河马能和洋马比上一比!” 扎什没留意自己的手劲,周凯文眼睁睁瞧着这大胡子男人将自家老板的手腕攥得通红,要是平日,原遗山哪还容别人近身,估计已经甩开了。 但扎什满脸笑容,毫无恶意,他反倒没法子贸然甩手。 第11章 秋晚星沉黯黯(二) 大家跟着扎什绕马圈走了一趟,约莫二十分钟后,一个天籁终于把原遗山解救出来。 “阿爸!”月光牵着枣红的马快步走过来,将缰绳草草栓上,凑过去靠在男人另一侧手臂上,扎什一松手,就笑着将女儿搂住了。 原遗山手腕解放,几不可见松了口气,这才去打量月光。 她今日没有盛装,长发编成一个辫子,落在脑后,随着动作一荡一荡,穿着朴素的喀喇沁旗服装,长袍到了膝下,靴子尖向上翘起,竟有些可爱。 他盯着鞋子的时间有些长了,不妨月光作势一踢,令他抬起头来。 “往哪儿看呢!”少女咬着下唇瞪他。 周凯文觉得自家老板今天果然还是反常,连忙打圆场“这只鞋好漂亮喔!” 月光低下头,耳尖慢慢红了,返身跑到奥敦图娅旁边,和它絮絮低语。 扎什只顾问原遗山“原先生,有没有相中的马?” 原遗山偏头朝枣红的奥敦图娅看了一会儿,没有立时就答。 周凯文察言观色,替老板开口问道“扎什先生,我可以看看那匹马的血统谱吗?” 扎什看出端倪,有些为难,但看一看总是可以的。 周凯文接过粗糙的手写血统谱,上头写的是汉字,却是简体,于是周凯文艰难地辨认字迹,记下奥敦图娅的谱系。 三河马原就是俄罗斯后贝加尔马、蒙古马和英国纯种马杂交出来的品种,但这匹三河的俄罗斯血统要纯粹一些,父系马曾拿过赛马节的头奖,母系虽是无名之辈,血统却也十分优良。 比起其它马,奥敦图娅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原遗山没关心什么血统谱,他看的是另一处。 视野里的所有事物都变得漫长而安静。 女孩正温柔亲昵地抚摸着爱马,站在有些发灰的草色之中,天幕成为她们的背景,似乎一切都沉寂下去,唯有她们是鲜活的。 他听到周凯文用白话说这匹马品种不错,听到扎什为难地说,这匹马已经送给女儿了,现在它不属于自己。 而后,他终于略略颔首,举步朝少女走过去。 在正午疾风下,草原日光极盛,他抬手搭在眉上,遮住刺眼的光,终于站在她跟前,看清了她的眉眼,比昨夜看得更清楚。 “月光小姐。” 抚摸着爱马的少女怔怔抬眸看他,随即又避开了视线。 “我想买下你的马,可以请你开一个价吗?” 贫瘠的草原上,喀喇沁人以游牧为生,吃天地赏的这一口饭,很多时候都是冒着生命危险讨生活。 钱,有时与命一般重要。 原遗山敢请她亲口开价,必然不会有所亏待。 月光的表情有一些动摇,她皱着眉,将这个问题在心口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才迟疑地问道“你要买下奥敦图娅……做什么?” “我会请最好的练马师照料它,培养它,也会有最优秀的策骑来驾驭它。”原遗山温言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它会在比草原更大的舞台上驰骋,收获荣誉,就算有一天它跑不动了,我也会照料它晚年,直到寿终正寝。” 月光不觉间哽住呼吸。 这个诱惑太大了。 草原上很多的马,其实是得不到寿终正寝的。有些老去后,不能赛跑,不能配种,就会被卖去屠宰加工厂。而在偌大的游牧世界里,一匹马的生死,远没有那样重要。 如果它走出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月光攥紧了缰绳,垂下眉眼,半晌没有说话。 可是……它是她的奥敦图娅啊。她看着它如何诞生,陪伴它成长,终于在生日那天,她成为它的第一个主人,她没有办法这么轻易就割舍掉。 但是月光。她问自己,你会一辈子留在草原吗?你有信心陪伴奥敦图娅到死吗? 少女低垂的眼睫上不知不觉有泪光闪烁,他望了半晌,似乎想抬手拍拍她的头,又终究没有。 “月光。”他说,“我会留到赛马节结束,你同意的话,请来阿勒家找我。” 这一次,他没有叫她“月光小姐”。 - 赛马节的到来,使草原的八月完全燃烧起来了。 身着喀喇沁骑装的女孩英姿飒爽,站在一众高大的男人里,分外突兀。 青年端坐在宴席中,漫不经心等待这场赛事开始。 周凯文低声询问“原先生,您怎么看?” 原遗山淡淡说“月光倒有几分胜算。” “为什么?”周凯文惊异道,“她好小一只……” 原遗山看了他一眼,笑了。 “白和我看了那么多场赛马。” 好的策骑在体重上有严格要求,因为不能够给赛马增加任何负担。因此比起这些壮汉,月光的身高体重恰恰是最适合的一个。 号角声起,比赛即将开始,原遗山停下来,说道“不信?那我们拭目以待。” 周凯文虽然心里打鼓,却总觉老板话里有话,到底没敢开口再问。 周凯文沉思的功夫,赛马已经开始。 随着一声哨响,众马在草原上奔腾起来,场面颇为壮观。 比起跑马地的盛况,这里简直像是玩闹。但这丝毫不影响原遗山对奥敦图娅的兴趣。 “几乎完美。”原遗山在月光首个冲线的瞬间,低声叹道。 轻盈与力量的……完美组合。 众人一拥而上,把女孩拿手拿脚举起,抛向蔚蓝的天空。 “萨仁图娅!萨仁图娅!” 女孩被抛得七荤八素,一落地便回身抱住马脖子,在它脖颈间蹭了蹭。 “奥敦图娅,我的好姑娘,我们是第一,我们是最好的。” 庆祝过后,她牵着马往回走,扎什和宝云早就迎上来将她抱住,大声称赞她。透过父亲的肩头,月光不经意抬眼,恰与远处青年的视线交错。 原遗山颔首一笑。 像是致意。 月光眨巴着眼睛躲开那目光,拉着父母离开了这里。 周凯文问道“原先生,您让我拟的合同已经拟好了,那位月光小姐真的会来找您的吗?” “周凯文。”他自喧嚷的酒席中站起身,一面离去,一面和助手道,“你见过这里的学校吗?” 周凯文想了想“没有。” “没错。”原遗山说,“我问过阿勒,很多牧民,一代一代就这样延续下去,放牧为生,他们很小就不上学了。” “月光已经十七岁了,这个年纪,在海市早该去读大学,我却连她是不是在上学都无法确认。这个地方太落后,太缺钱了,周凯文。”原遗山低声说,“扎什一家是草原上典型的牧民,靠天吃饭,过着不知道明天的生活。我开出的价格足够他们改变现状,另寻出路,如果月光是个懂事的女儿,她不会为难她的父母。” 周凯文听得沉默下来。 第12章 秋晚星沉黯黯(三) 等回到了蒙古包里,周凯文整理好行李,原遗山似乎有些累了,坐在床上休息。 周凯文走到身侧,拿出记事本报告。 “原先生,您让我找的策骑,我离开海市前已经面谈过几个,还没来得及和您说。” 青年张开眼睛“结果怎么样?” “履历都还不错。马协要求策骑职业化后,有执照的策骑早就签约别家,这几个都是尚无执照的,经验丰富,只是……开出的签约价很不合理。” 原遗山默然片刻,周凯文跟他时间不短,是见过风浪的,如果连周凯文都觉得价格不合理,那恐怕是超出预算几倍不止的天价。 “我想……”周凯文小心翼翼道,“您有没有想过培养有天赋和能力新人呢?” 原遗山没搭腔。 周凯文吞了吞口水,接着道“海市不缺好策骑,只是马协改革后,策骑突然就成了热门,签约价也水涨船高……我也想过外聘,但是您也知道,老外从来更难搞,其实月光……” “周凯文。”原遗山轻声打断他,“有揣摩我的心思的功夫,你或者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原先生,对不起。”周凯文道歉,“我只是觉得……” 他只是觉得如果老板对奥敦图娅势在必得,那么一举将马主人也签回去发展,不是干净利落?况且月光的骑术有目共睹啊! “不要觉得,继续找你的策骑。”原遗山说,“时间晚了,早点休息。” 草原上的用水十分拮据,他草草洗漱后,翻身躺在榻上,却久久没有睡意。 - 赛马节结束后的那天,原遗山和周凯文在阿勒家从早等到晚,也没有等到月光。 周凯文觑着老板的脸色,出去找阿勒。 “阿勒,月光今天没有来过你家吗?” 阿勒诧异道“她来这里?怎么会?听说她赛马节后就生病了,连床都起不来。” 周凯文震惊地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回过身,原遗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 “想办法联络最近的医院。”原遗山吩咐周凯文,他无意识地解开袖扣又扣上,脸色有些阴沉下来,“我和阿勒过去看看。” 原遗山赶到的时候,月光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意识也已经不清楚。 床边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刚刚量过温度,正给她喂下冲剂。 这个当地的医生显然是当做普通的发烧来治疗了。 但是……发烧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扎什和宝云站在一侧,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无意识地喝药,但是药剂根本没有灌进去,到了喉头就涌出,又呛到鼻孔里,狼狈不堪地咳嗽起来。 扎什这会儿才看见冲进帐内的原遗山,上前道“听月光说,她和你约了今天谈奥敦图娅的事情,却失约了,真是抱歉。” 原遗山摇一摇头,轻声问“她这样多久了?” “赛马节第一天,她拿了头奖,当晚还好好的,隔天就成了这样。”宝云说着拿手背擦泪,“你说我的女儿是造了什么孽啊……” 赛马节持续四天才落幕,就是说月光已经持续高烧了四天。 “赛马节第一天,她有做什么事情,或者吃什么东西吗?” 宝云哽咽着想了想,磕磕绊绊道“她喝了点酒,就是家里酿的马奶酒,没吃什么东西……对了,这疯丫头,晚上不回帐里,非要和奥敦图娅睡在一块儿,说有话要和马说,你说这不是胡闹吗?” 他听到这里,皱起眉来。 宝云顿住,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原先生……是因为这个吗?” “月光很可能不是普通的流感。”原遗山说,“只吃药剂是没用的,她需要立刻送到医院,隔离观察。” “隔离……?” 沉默已久的扎什这时候才瞪大眼睛道“隔离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会传染给其他人。扎什先生。”原遗山面对即将盛怒的父亲,仍是不惊不动说完了这句话,“你们如果在和她待在一起,会很危险。” 宝云已经哭起来“我不管!月光有事我也不要活了!我不会把女儿抛下的!” 扎什抱住失控的妻子“别喊了宝云!你冷静点!” 僵持了几分钟后,周凯文终于和司机开车赶到。 “原先生。”周凯文急匆匆闯进帐里说道,“我联络到一家镇上最近的医院,大约要一个小时才到,我们得现在就过去。” 所有人都因为这个消息安静下来。大约有几分钟,他只能听到月光痛苦的呻吟声。 很快扎什就反应过来,上前,用力地扣住了原遗山的肩头。 “原先生……”扎什艰难地吞咽着,说道,“你的要求我们都答应,奥敦图娅不要你付钱给我,我什么都答应……我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高大的草原汉子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哀求,正因为这软弱太过鲜有,这一瞬,几乎令所有人动容。 原遗山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平静。 他覆上扎什的手背,温声道“这些我们以后再谈。人命要紧。” 下一刻,扎什通红的眼眶有泪滚下来,“吧嗒”一声,砸落在他雪白的手背。 灼烫而分明。 - 由于地处偏远,最近的市区依然没有足够良好的医疗设施。 但病情紧急,也只得在此进行医治。 医生了解过月光在前夜曾与马共处一室,紧急召开医疗小组进行专诊。 月光的病情在入院一周后得到控制,但还是需要隔离观察。 原遗山每日为这件事奔走,联络各地空运药剂。住院费、医药费、甚至空运药剂……这些开销,是扎什想都不敢想的。 中年男人坐在病房外,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女儿瘦成巴掌大的脸,她无声无息躺在床上,除了眼睛在眨,似乎已经失去了其他生命力。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果没有原先生的话,他会不会可能早就见不到女儿了? 静夜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扎什抬起头,青年已经礼貌地站在跟前,用手势询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扎什忙不迭站起身来“你坐,原先生,你坐。” 这位原先生,已经从买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恩人。 青年的手按在他肩头,温柔而不容抗拒地令他坐在原地,而后,轻轻落座在他身侧。 “原先生……我真的是……这些天……”扎什感动地握着他手,话一股脑地冒出来,却不知要怎样说。 “没关系的,扎什先生。”原遗山淡淡道,“人命关天,我不能见死不救。” “原先生,我欠你太多了。”扎什喃喃说,“多到不知道拿什么还给你。我知道你喜欢那匹马,我不要您的钱,它就是您的了,原先生,其它的,只要您还有什么看得上的,我一定双手送到您跟前来……” 这话仿佛触到某个开关,原遗山有一阵子静默下来,一个字都没有说。 扎什也意识到了什么,可思来想去,自己一介牧民,除了牛羊马,又有什么值得对方一个家财万贯的老板费心的? 扎什目不转睛看着青年的侧脸,募地松开了手。 “原先生……” “扎什先生。”原遗山终于打破沉默,偏头看着男人黝黑的面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草原上每天都有自由,可他们的明天在哪里。” 这话说得似乎没头没尾,可扎什却因为刚刚的猜想而心惊,不敢开口打断,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周凯文做了调查,他说这里很穷,很苦。”原遗山无声叹了口气,“于是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来之后,一切却还是超乎想象。” “原先生是闲着金汤匙出生的……的确是没见过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不,扎实先生。”原遗山说,“我无意冒犯。我说这些,是在向您解释我的想法。” “当我隔着一段距离去看草原,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艺术,天然,漂亮,无可比拟。但当我稍稍接触到了一点人情,我恐怕会生出妄念,想去扭转所谓的命运……像个愚蠢的,自负的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主宰。” 扎什听得云里雾里“我是个粗人,原先生……” “我常常说,马比人信得过,但在你们面前,我无法说这句话。”原遗山缓慢地,极致温和地注视男人的眼睛,“所以我得和您坦诚我的想法。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平白施恩。我之所以耗费时间金钱去救月光,是因为我有私心,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这么尽心尽力,扎什先生。” 空寂的走廊,唯有棚顶的灯管在滋滋作响。 扎什努力地尝试从原遗山大段的话里,找出关键的字眼,最终迟疑地开口问道“您是想……扭转月光的命运?” 时间仿佛静止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几秒钟。 原遗山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扎什先生。”青年平静地道,“这是我的私心。我不仅想带走奥敦图娅,我还想带走月光。”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握成拳,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 他以为扎什或许会发怒,会像个草原汉子那样挥起拳头,但都没有。 片刻后,扎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是私情,还是私心?” 原遗山惊讶于这位父亲的冷静,同时也敬佩对方直觉的敏锐。 他是见惯风月的人,不会平白对草原上的野丫头生出逾踞之情。 “我七岁开始看赛马,以我的经验来看。”原遗山真诚地回答,“月光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骑师。” 停了一停,他补充道“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骑师都要优秀。” 第13章 秋晚星沉黯黯(四) 一个月后,月光解除了隔离。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消去婴儿肥,露出尖尖的下巴;也白了许多,麦色皮肤几乎浅了一个色号。 她出院回家那日,仍旧是两辆车开回草原。不同的却是,这次是月光和原遗山一辆车,还被安排坐在他身侧。 她穿着这段时间周凯文打点上下买来的衣物,黑色的毛衣,灯芯绒长裤,踩着一双运动鞋——这是她头一回穿运动鞋,舒服到简直不想脱下来。 周凯文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偷瞄两人,一路上,这两人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末了,周凯文清清嗓子,打破沉默。 “月光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月光轻声说,停了停,又道,“谢谢你们。” 周凯文道“可不要谢我,都是原先生吩咐的。”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起来,月光默了片刻,偏头,视线低垂着,没有看原遗山。 “谢谢原先生。” “你要拿什么谢?” 月光猛地抬眼,撞进他平静如水的眼波里。 原遗山了然道“看来你父亲还没有告诉你。” “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遗山抿唇,未及回答,司机小陈就打断了谈话。 “我们到了,原先生。” 月光猛地推门下车,去找父亲。 原遗山慢条斯理走出来,回过身,看到月光将父母拉到远处,小声问着什么,没过一会儿,就抬手捂住眼睛,似乎是哭了,而她的崩溃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渐渐平复下来,久久地抱着母亲不放手。 他看了一会儿,就向周凯文道“我们走吧。” 周凯文有点发怔,一步三回头道“原先生,她好像有些接受不了……而且我看扎什的夫人宝云也……” “周凯文。”原遗山打断他,淡淡说,“那是他们要处理的问题。” 周凯文噤了声。 虽然周凯文曾无数次见识过到原遗山温和之下的冷酷,这却是第一次,他直接地感受到,原遗山对于旁人悲喜的漠视。 原遗山将那些人世离合抛在身后,径自向前。 周凯文看着老板的背影,清隽、颀长,行止间无不带着世家气度,却也……有世家的残忍。 他追了几步问道“那合同书和支票……” “合同书照原计划签。”原遗山没有停步,“不要支票,你去兑一部分现金,剩下的存在存折或是卡里给他们。” “原先生,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 “我之前曾向您提议过月光的事……”可您明明否决了啊。 原遗山已经走到蒙古包前,闻言回过身来,定定看着周凯文。 周凯文被看得愣住了。 因为原遗山的眼神,实在称不上温柔。 “我不喜欢揣测这个动作。周凯文。”原遗山说,“这和揣测的结果对错无关。” 说完,他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 比月光先启程离开的,是奥敦图娅。 随着运马车门关闭,驶离,女孩跪坐在地上无声饮泣。 他近前将她扶起,又被她猛地推开。 她抬手狠狠擦过眼皮,返身往回走,接着,被他拉住了手腕。 “月光。”他低声说,“它不会有事的。” 女孩没有动,半晌才回过身,直视他双眼,一字一顿开口。 “原先生,您知道奥敦图娅在我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吗?” 原遗山怔了片刻,摇头。 “它的意思是,星光。”她放轻了声音,“星光是要永远陪在月光身边的。我听说城市里有彻夜霓虹,万家灯火。星星和月亮离开了草原,都会黯然失色。” 原遗山松开手指,她便将手缩到身后,说完这些话,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是否黯然失色,不是你来判断,是我来判断。” 原遗山如是说。 这就是,他们离开喀喇沁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很多年后再想起,原遗山都觉得自己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错的。 他站在一个制高点上,自命为主宰者,连对方判断人生的权利都剥夺。 他的施恩更像是一场步步为营的算计,将忠诚奴隶收入囊中,不费吹灰之力。 却从始至终都忘记问一问,她怎么想。 几天后,他们一行人带着月光离开喀喇沁旗,离开草原,搭乘飞机返回海市。 飞行途中,偶有气流颠簸,月光便会从睡梦里惊醒,猛地抓住他的袖口。后来他干脆握着她的手睡去。 他大了她八岁,即便这般执着手,却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并没察觉到,自己样貌清隽年少,在旁人眼里,分明是一双璧人。 月光被他牢牢扣着手,似乎安心不少,在颠簸里沉沉睡去。 而他不知何时,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飞机抵达海市时,天幕已悄然漫开墨色。 月光迷迷糊糊下了飞机,跟着周凯文坐上一辆车,途中又再度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听到有人在喊她的汉名。 “月光,我们到了。” 张开眼,女人穿一身精致西装,短发齐耳,妆容精致,正笑盈盈看着她。 她坐直了四下打量,车里空无一人,只剩她一个“原先生呢?” “公司有事,他先带周凯文回去开会,特意交代我留下来照看你。我是原先生的助手,你叫我薇薇安就可以。”薇薇安说着,替她拉开车门,“先下车吧,我先带你回住处。” 她提线木偶似的下了车,地下停车场很空旷,一阵冷风袭来,她忍不住抱紧手里包裹。 “重吗?我来帮你拿。” 薇薇安注意到她手里那个一个灰扑扑的、边缘磨得发白的布袋。 “不用。” 她拒绝得很快,漆黑的长睫垂下,并不与人直视,像是只对周围警惕的小兔子。 薇薇安怔了一下,不由得笑了笑,觉得她紧张的样子很可爱。 或许是漂亮的人儿做什么都可爱。 进了电梯,薇薇安有意打破沉默,起了好几次话头,都被她迅速截断,最后颇是无奈地闭上了嘴。 果然是老板找回来的人,有个性。 她怎么也想不到,老板扔下手头一堆事跑去喀喇沁找马,不单找到了马,还带了一个小丫头回来。 周凯文把她从总裁办调出来,说老板有个特别工作派给她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份工作照顾一个在草原生活了十七年,完全没去过城市的小女孩。 这不就是太子伴读吗? 起先她简直抗拒得要命,可一见到这位“太子”,又没有那么不情不愿了。 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洋娃娃似的。 月光皮肤偏麦色,是常年沐浴在日光下才有的健康色泽,面部轮廓分明,几乎是欧美人的骨骼,可眉眼却偏偏没有过分浓郁的异族风情,高鼻深目的深邃,与朱唇长眉的秀美浑然天成,是独得造物青睐的一张脸。 她的身材也玲珑有致,比例精准到令人嫉妒,或许是因为常常骑马运动,整个人姿态挺拔,全没有现代都市人常见的不良仪态。 当时在车里,月光一张开眼,薇薇安心里就忍不住惊叹。 那一刻她几乎要怀疑老板把这么小的女孩带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电梯行至十七楼,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一梯一户的构造,没几步就是公寓。 薇薇安输入密码,叮嘱月光记牢数字,打开门。 这是一个面积奢侈的大平层,装修风格透着十足清冷。 月光始终安静地跟在薇薇安身侧,从主卧到客厅转了一遍。 薇薇安指了指主卧“原先生曾经住过一两次,但搬到淀川后就没再来过,房间几乎是新的,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睡在这儿,空间大一些。” 月光颔首,转眸看向卧室落地窗外的露台。 薇薇安难得见她感兴趣,拉开窗子走出去,指了指远处“从这里能看到在金融中心的集团总部,看,最高的那栋楼。” 之后薇薇安细心教她浴室和厕所之类的使用方法。 “ok,我的工作完成了,你可以休息了,原先生晚些会过来看你的。” 月光眨了眨眼,点头,薇薇安又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呀?要不要姐姐陪你?” “我不害怕。”月光认真地说,“你放心。” 薇薇安离开后,月光关上门,松了口气,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客厅里,半晌没动。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这个房子很大,比她见过的最大的蒙古包还要大不知道几倍,每一处墙壁都很坚硬,每样家具都有棱有角。 什么都是石头的。 石头的中岛台,石头的地板,石头的阳台,石头的浴缸……统一的灰白黑色系,摸起来冰凉。 她穿着拖鞋觉得不舒服,在大理石地面上走了一会儿,就将鞋子拖了放回鞋柜里,赤着脚跪坐在沙发前的那块地毯,打开包裹。 被破旧布料裹住的,是一个造型古朴的盒子。 盒中是一件用珊瑚、松石、银、珍珠做成的串珠抹额,靠近发鬓的位置垂下长长的、华丽的同样材质的串珠坠子,以及一对耳环、一双银手镯,还有两支孔雀翎颜色的松石发簪。 这是扎什和宝云为她准备的行李。 也是每个喀喇沁女孩都有的嫁妆。 她抚摸着抹额中央那颗最大的珊瑚,忍了一整个白日的泪终于啪嗒啪嗒砸下来。 第14章 槛锁莲心(一) 夜半,月色漫上整个南港时,原遗山才迟迟离开公司。 这是他平生头一次,为谁披星戴月地赶回家来。 推开门的一霎,看到透过来的灯光,没来由地,心头竟有股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客厅的灯全开着,沙发上没人。 或许睡了。 举步去卧室,余光却有一团影子。 他迟疑地仄转头,不由一怔。 小丫头蜷缩在沙发与茶几夹缝里的地毯上,像一头失去庇护、迷失丛林的小兽,试图躲匿在隐蔽而安全的地方。一双手紧握成拳,合并贴在颊侧,仿佛随时准备着同丛林中陌生的敌人作战。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半蹲下来,才发现她睡着了。 蜷缩的睡姿旁放着一个古朴首饰盒,锁虚虚扣着,他伸出手,顿了两秒,拨开锁扣。 只消一眼,他就立刻明白了盒子里面装着什么。 有那么一阵子,他的手扶在盖子边缘,神色近乎凝重。 他将盒子原样放好,回过头,却发现小丫头醒了。 见她眼底红红的,他脱口问“哭了?” “才没有。” 原遗山也不揭穿“怎么睡在这里?” 月光慢慢从地毯上坐起来,双手环着曲起的膝头,垂下眼睫,没答。 “时间不早了,去床上睡。” “那你呢?” 他放轻语气“我来看看你好不好,很快就走了。” 月光仰面盯着他,抿了抿唇,许多不安和惶惑想倾吐出口,可是他的目光那样冷静,说句“你早点休息”,就站起身,似乎要走。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他回过头,发现她没穿鞋子,不由皱了眉。 “秋天了,地上凉。”他说,“在室内也要穿拖鞋。” 她“哦”一声,跑去鞋柜拿出拖鞋穿上,又眼巴巴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奥敦图娅?” 原遗山沉默地看着她。 他身为长男,自幼老成,身边的人只敬他怕他,鲜有人敢主动亲近。 被谁像月光这样带着依赖地望着,期待着,从未有过。 尽管清楚她的“需要”不过因为在这里举目无亲,但仍不免心软。 “奥敦图娅很好,现在在山光道马房,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带你去见她,好不好?” 她这才放了心,弯起眉眼说了句“好”,说完却不动弹,继续眼巴巴看着他。 原遗山被看得没法子,只得问“怎么了?” “我以后……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他沉默着,没能立时开口。 她就小声说“房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住好浪费啊。” “这里离马场和山光道马房都很近,附近又有大学城,回头你做什么都方便。”原遗山耐着性子解释,“这里也不算大,只是和你家乡到底不同,等日子久了,你习惯就好了。” 她无声垂下眼,点了点头。 原遗山默然看了她片刻,最后脱口说了句非常不像他的话。 “我答应你,有空就过来看你,好不好?” 小丫头一下子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好。” 他这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已经很久没有过面对一个人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陌生,但并不反感。 - 翌日,薇薇安一大早就出现在门口。 “早上好,月光小姐。原先生让我来接你去山光道,看你的……小马。” 月光早已收拾完毕,一直在等人过来,看到薇薇安,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有些失落地“哦”一声。 一路上,她只垂着眼,两只手无意识揪着卫衣领口的绳结,心里说,骗子。 明明说会亲自带她去看奥敦图娅的。 原遗山一向早起,一般都会起个大早去马场看晨操,结束时约莫九点钟,周凯文就会准时过来山光道接他去上班。 这天为了等月光过来,他特意让周凯文将所有行程都往后延了两个小时。 等月光的这段时间,原遗山也没有闲着,召来练马师,一面巡查马房,一面问话。 原遗山的练马师名叫方宝欢,二十七岁就已经做到掌管一整个马房的首席,以他这个年纪,在当时的海市可谓风头无两。 在成为原遗山的御用驯马师之前,方宝欢顶着“天才练马师”的名头,一向自信爆棚,还曾经放出话来说“绝没有我方宝欢练不好的马,除非它是头骡子。” 直到他遇到了原遗山。 讲实话,原遗山给出的佣金不菲,待遇从优,方宝欢本应该没什么怨言。 可怀就坏在,原遗山可不是那些动辄豪掷千金买马,却对练马、赛马、策骑丝毫不懂的土豪马主。 原遗山那是妥妥的世家出身,祖上三代没有一个男儿不是策骑好手。 论懂马,连方宝欢也轻易不敢在他面前托大。 由是,这成了方宝欢工作生涯最大的一个坎——雇主比他还懂马。 原遗山慢悠悠逛着马舍,身边的方宝欢则战战兢兢,在教授面前“做答辩”一般。 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奥敦图娅所在的马房。 奥敦图娅比月光先一步抵达海市,前段时间方宝欢安排它做了系统全面的检查,也打过疫苗,全程顺利,没出任何问题。 虽然这里草料充足,条件也还不错,可奥敦图娅就是没什么精神,百无聊赖地用鼻子喷气。 方宝欢知道这匹马可是原先生亲自去草原选的,见它状态不佳,清了清嗓子,准备解释一二。 “奥敦图娅有点水土不服……!” 方宝欢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因为原遗山从兜里掏出了一块方糖。 方宝欢默默退到后头,识趣地不去打扰原先生和马培养感情。 原遗山隔着木栅栏把手伸进去,摊开手,掌心的方糖果然引起了奥敦图娅的注意。 奥敦图娅忽闪着大眼睛盯了一会儿他的手,才不情不愿凑过去,用嘴巴拱了拱他带着手套的掌心,而后伸出舌头把那块糖卷走了。 趁它吃糖的功夫,原遗山用手摸了摸奥敦图娅的脸。 或许是因为吃人嘴短,奥敦图娅没躲,只略显不耐地哼了两声。 - 月光一进马房,便四下打量。 两侧马房林列,幽深而笔直的过道里,原遗山西装笔挺,原本不染尘坱的皮鞋踩在泥土地上,上头还落了几根草,白色手套包裹下的手穿过栅栏,抚摸马儿的侧脸。 侧脸一如既往沉冷无波,低垂的眼睫却分明透出温柔。 她晃了一秒神,脚步快起来,慢慢变成小跑,身后的薇薇安跟了两步,着急道“慢点!” 几乎在她出现在奥敦图娅视野里的那一霎,马儿就发出欢悦的嘶鸣,在狭窄的马棚里竭力跃起,似乎想要冲破前方碍事的木门。 月光终于来到栅栏前,视线描摹着奥敦图娅的轮廓,最后凝视它的眼,鼻头酸涩。 “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它?” 她祈求般望向原遗山。 原遗山抬手示意,马工走过来。 门打开的瞬间,女孩就扑进去,克制着力道地抱住了奥敦图娅的脖子。 分离了月余,终于和主人重逢的马儿逐渐安静,鼻子呼出一声又一声粗气,平复着之前的雀跃与激动。 “对不起,奥敦图娅。”她小声地贴着它,用母语说,“对不起呀,我不该骗你进运马车,也不该和你分开这么久。你原谅我吧?” 刻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平白生出无形的屏障,不容外人插足。 一人一马,说着只有她们能够明白的语言,仿佛周遭万事万物,皆与他们无干。 原遗山站在马房外,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他想,或许世上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纯粹的感情。 连他也不能。 这可能也是他决定将月光带回来的原因之一。 方宝欢其实算是半个蒙人出身,但因为从小就跟着父母移居到了南方,蒙语几乎说不出几个词来,听也只能捕捉到只字片语。 许是族源相同,他对月光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方宝欢忍不住凑到薇薇安旁边“……这位是什么来头?” 薇薇安在旁给了他一肘,试图让他闭嘴,方宝欢却没眼色地继续问“她也是蒙人?是新来山光道的骑师?练马师?” 这一连串问题终于成功让原遗山仄转过头,视线淡淡扫过方宝欢。 “她是新来的骑师,汉名叫月光。” “骑师?” 原遗山毫无迟疑地颔首,顿了顿,又道“或许会是山光道最好的骑师。” 语气里的确定,令方宝欢为之一怔。 结束了和奥敦图娅的私语,月光依依不舍离开马房。 原遗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临近正午。 无视周凯文的满脸焦急和无声催促,他对月光道“时间还早,带你在山光道走一走。” 周凯文心里数着一堆延迟待开会议和待签文件,油上煎,火上炙似的,来回打转。 月光浑然不知,只乖乖应了声“好”。 两人并肩走出马房,薇薇安和周凯文在身后,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只怕一不留神碍了老板的眼。 山光道虽建了马场和马房,在海市的位置却算不上特别偏远。 这里或许可以称之为“市郊里的市中心”。 近处通地铁,再往靠近市里开一段,就是一处大学城,周围又邻着不少商圈,称得上繁华。 买了这么一块地皮,却在上头建马场,准备搞赛马俱乐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点暴殄天物的意思。 原遗山不单甘之如饴,还对这里的发展前景颇是成竹在胸。 秋风吹拂过山间林木,簇簇声响不停。 原遗山沿着坡道向下,和身侧的女孩说起以后。 彼时felt赛马俱乐部还未建立,一切百废待兴,山光道也只是一些地位尊崇的私人马主的养马地。 在他构想的以后,山光道将成为一整个速度赛马产业链的中心。 月光听不懂,偏头看着身侧的青年,只是觉得他说话的时候,样子非常迷人。 “那我也会带着奥敦在这里比赛吗?” 原遗山偏头凝望她片刻,微微一笑“会。” 停了停,他接着道“相信未来的某一天,你会让奥敦图娅成为这里的头马。” 月光被他深沉的眸光所笼罩,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