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君欢》 第106章 抓个正着 何方虽慌了一瞬,但心中尚存侥幸。想着何文斌此番前来应是为查验,未曾亲眼看到他所为,忙赔笑道, “给老爷请安,原是小人惊扰了老爷。这不是得老爷的倚重,叫小人看着作工们染布,小人想着再闹出什么风波来惹老爷恼怒,这才没敢家去,守在作坊中免得遭了贼。 “方才是想着趁安寝前再过来瞧一眼,若无岔子小人回去也能睡得着。不料竟惊动老爷大驾光临,是小人失职。” 忠叔闻言侧眸打量何文斌,但见他神色不动,先轻斥道,“你既是好心又何必心虚,正大光明地打着灯笼来也好能分得清架势,如此鬼鬼祟祟的,怎会不叫人心中生疑。” 何方忙道,“我这不是想着只几段小路,走了这么些年如今闭着眼都能摸着道儿,这才没大张旗鼓地费那蜡油。不料今夜里老爷也过来,小人这一番倒是惊动老爷的尊架,是小人错了。” “罢了,这会子还在老爷面前油腔滑调。”忠叔心中暗叹,偏头道,“一群糊涂东西,如今还不知避开,让老爷在院子里干站着看你们么?” 众人忙架着何方侧身避开,忠叔上前扶他入染坊上座,等再将何方带上来叩首时,何文斌这才抬眼,面色波澜无惊, “你既然来一趟,可曾发觉有何处不妥?” 何方忙笑道,“回老爷,至如今自然是没有。原也是小人多虑,才过来走上这一趟。 “才看过几眼老爷便来了,想来纵然是有外贼,如今也该被老爷给唬回去了。” “外贼倒不怕什么,就怕家贼难防。” 何文斌冷笑,眸光扫过堂中染料桶,再转至何方脸上时明显察觉他额角渐起的冷汗,扬手示意何忠去差人抬新布, “既然铺子里这批货要的急,又不能出差错。先去染上两匹看看成色,若头差池也好早些处置,免得到最后覆水难收。你去预备,我亲自在这儿看着。” 何方眼珠儿来回转了半晌,先赔笑道, “这大夜里的,怎还能烦劳老爷亲自动手,想铺子里要的再急也不差这皆时辰看,打不了老爷先回去歇着,小人今夜里跟弟兄们连夜倒腾,等明儿一早老爷起身便能瞧见新料子...” 何谌恼道,“大夜里如何,老爷尚不嫌累亲自过来,你我做工的挑什么理?如今还不动手,等老爷亲自染布,叫你问看着么?” 他虽不喜何方,但也不愿何方真被查出什么马脚伤了染坊的和气。如今见他推三阻四心中反生疑,半分好脸色也不愿多给, “若劳烦不了你,那就让小人去帮衬忠管家,老爷亲眼看着便是。” 见何文斌微微颔首,便抽身去寻忠叔。 何方见状面色一慌,忙起身追道,“你又没在染坊当过值,未必清楚这里头的规矩,还是我来,你别弄岔了。” “我没染过布,打打下手也做不妥当?倒是你为何一直拦我,怕我察觉出什么岔子不成?” 何谌冷笑,却又立住不动,“颜色是老爷下晌亲自调出来的,我只需在旁帮衬倒水便可。 “有这么多人在,还愁今夜里开不了工。我不懂,大管家总要比你我清楚。” 他倒来了精神,至廊下吩咐一同跟着何文斌来的下人,“去将这两日才从秀坊里出的白绢拿来用,挑成色好的几匹来给老爷。” 下人忙应,或去拿布或是听从何忠的指使将装染料的木桶搬至院中,等预备妥当后两两分散开扯着绢布往木桶中一泅,其畔另有人扬着木杵搅布。 绢布入水后顺势挂上彩,卷着颜料于桶中打着漩涡,只听得院中木杵掀水声哗哗作响。 何方心中暗起鼓,忙凑至忠叔身侧笑道,“还是我来罢,这有些功夫怕旁人拿捏的不准,还是我亲自动手才放心得下。” 何忠抿唇,但如今见何方行事明显心虚他心中难免起疑,回眸见何文斌正闭目养神,轻叹道, “老爷今日有事寻你,如今用不上你费事。进去听老爷问你话罢。” 何方不解,试探道,“不知老爷今夜里怎的有兴致来看这事儿?莫不是府里出了岔子?还是我做工不妥当惹老爷动怒了?” 想着那些个贵人给他传信儿时是叫小叫花子避开众人给的,这两日他又一直谨慎的很,既未曾躲出去吃酒也不敢轻举妄动,何文斌未必能知晓他在暗中打的算盘。 今夜里撞见虽巧,但也保不齐是何文斌因先前一事不放心染坊,这才过来瞧瞧,倒未必是冲着他来。 何忠是满府中最得何文斌器重之人,试探他便如知老爷的意思。 不料忠叔非但不语,令错言道,“老爷的心思我也未必尽数知道,想也没什么大事儿,你今日身上倒无酒味,出不了岔子老爷自然不会恼你,先进去罢,免得一会子寻你问话。” 言罢不等何方再问,他错步至一旁,“何谌,你差人去换水,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该成了。” 何谌点头,兀自张罗的得心应手。 他二人倒像是早前便分好功夫似的,如今一唱一和地指使下人全权打理,竟未曾使何方有半处可钻空子的嫌隙。 何方虽急的团团转,但如今见二人明显有心防着他一般,何文斌又在堂前看的清清楚楚,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立在一旁来回转着眼珠儿,想着往谁人身上推这罪责。 不多时,等原先雪白的绢布被尽数上了颜色,令有下人抬了几桶清水来刷洗料子,搅和半晌依旧例打捞出来。 原先尚且染好的缎子颜色瞬时掉了大半,桶中清水染和污浊,捞出来的绢布上或尽数掉色或几种染料混杂成一处,与先前那几匹狼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才抱来时尚如月华织绣的雪缎如今尽数被毁,无一匹堪受其败。 何忠见状顾不得何文斌如何,先转头去瞧何方,但见他面色大惊、眸光闪烁,心中顿时一沉。 怔愣间忽听堂中传来何文斌的怒喝声,他这才缓回神色,忙赶至其身前劝抚道,“老爷息怒,莫不是旁处错了。” 第107章 挨打 “眼皮子底下出的差错,你说能是何人所为?” 何文斌冷笑,转而怒斥何方,“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实招来!” 何方原先跑,但早有人在背后紧盯着他,听堂中人问起时登时上前架着他跪下。 他暗自咬牙,面上作惶恐之色,“回禀老爷,这,这小人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人方才未曾沾手,您是瞧见的!必定是有人故意构陷小人,求老爷为小人做主!” 何文斌才问,他倒先反咬起来,听的何谌直拿眼斜他,皮笑肉不笑, “老爷问你话呢,你不知认错竟还敢往旁人身上抵赖。事到如今还想翻出什么花样儿?” 何方闻言眼珠儿一转,梗着脖子斥道, “你倒也别说风凉话,今日若不是你又怎会出此差错?原本这两日挑染不出来的缎子都是上好的,偏偏你今夜里无故插手才至如今这地步。 “老爷,小人才刚想起来,那日去小人回侄儿家吃酒前这何谌曾寻过小人,说让小人交代好染坊里的存账再走,那功夫钥匙也曾离身过,想是何谌故意诓骗小人的钥匙来栽赃陷害小人,方才也必定是他在暗中动的手脚,老爷切莫听信他一面之词,小人是受人构陷!” “你!你信口雌黄!” 何谌原是账房先生出身,习过几日书、更与外客打了一辈子交道,哄人善辩他虽擅长,但要论起油嘴狡辩自然比不得何方这等地痞无赖。 心中虽有气,但知如今不是与他白费口舌的功夫,只冷哼道,“染料是老爷下晌调的,方才我虽在院子里,却未曾过手,此处众人皆亲眼所见。 “方才是你鬼鬼祟祟地从此处出来,被老爷抓了个正着。还敢狡辩。” 何方面色微僵。这才想起何谌方才嘴上虽不饶人,但方才颇是藏了心眼儿,只在一旁与何忠说话、或是指使下头的人预备,似乎生怕受人攀咬一般。 这老东西心眼儿藏的倒多,也不怕将骨头累赘过去。 他虽暗恨,眼珠儿却不曾停顿半分,四下打量时又措辞如今该攀咬谁好洗脱自己。 不料何文斌道,“不说也无妨,来人,将何方带下去责二十板子,若还不说便继续打,打到他承认实情为止。” 小厮们一迭声答应,架着他便往院子里赶。 这一声令下唬的何方面色惨白如纸,府里跟来的下人大多是手上有把子力气的,往日里抬缎子捣木杵什么苦力差事都轻松做得来,何况是打他几板子。 照这架势,不提他招供什么,只这二十板子下去便能揍没他半条命,先前得的那些银子他这辈子只怕是都来不及花便要驾鹤西去,这可如何了得! 正犹豫间,身后那几个小厮已将他摁在地上,扬手便是一板子下去。 后脊上顿觉痛如火烧,他惨叫一声,未等回过神,小厮又下去一板子,比头里那回更下几分狠力。 惨叫几回,他终究挺不住,厉声嚎叫,“小人招!小人什么,都招!请老爷恕罪!” 何忠忙叫人停手,拿了纸笔过来,“你若还认我,就一五一十地跟老爷招供,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何方嗳嗳应着,如今倒是再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虽早前便知何方包藏祸心、但听他将实情托出,竟是比何文斌所料之势更为骇人。 便是先前尚对何方存一丝半缕旧情的何忠如今亦觉后怕,倘若今日真叫何方得手,等明日官府寻由头前来打压何家,不提何文斌一脉、便是他们这些个下人也不得幸免,白白送命! 再看何方垂首矮身他心中不由得更恼,从这些时日他记挂旧日的情分尚在老爷面前再三为他辩解,如今看来他立觉后脊生凉意,何方已是被猪油蒙了心,他险些因那一时善心害死自己。 太让人寒心。 何谌本就不喜何方,闻言也只冷笑他活该,,“老爷暂且息怒,何方虽罪不可赦,但所幸您今夜里有所察觉,未曾使他得逞。 “不过知府大人那边正等着他报信儿,何府危在旦夕,不知老爷意欲如何处置?这何方...” 何方闻言大惊,暗恨何谌竟落井下石,忙叩首求饶,“小人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这才走了外露,对不住老爷素日对小人的倚重。 “小人如今回想起来觉自己就是个混账东西,还求老爷看在小人这么些年无功劳但有苦劳的份儿上、方才又说出实情,求您饶小人一条命,小人做牛做马都要报答老爷!” 言罢叩首有声,捣头如蒜。 何谌嗤道,“你还想要报答老爷,你不谋害老爷便算你行善事,似你这般狼心狗肺之人谁敢留在身侧?时至当下尚不知罪,你还欲如何?” “你,你这是信口雌黄!”何方心中暗骂,忙侧眸去瞧忠叔,盼着何忠能记挂着往日情分护他求情。 不料这一对上眸光,方见何忠满面厌色,丝毫不愿多理他半分。 他心中顿生凉意,只得膝行上前求何文斌,“求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饶小人这条贱命,小人再也不敢对老爷起异心。 “老爷纵是不信,如今您叫小人上刀山下火海小人都义不容辞,求老爷恕罪!” 他抬手欲抓何文斌的衣襟,何文斌撤步避开,沉声问道,“你方才所言可真?刘敏那边欲何时动手?” 何方忙道,“小人所言绝无半句虚言,事到如今小人已知错,怎敢再欺瞒老爷! “小人,小人也只是受那些人所托替换您的染料方子,余下之事小人一概不知,不知知府大人意欲何为啊!” 忠叔闻言皱眉,侧眸见何文斌神色未动,先一步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寻你做此事之人的面貌?可是衙门里的官差?或是扬州城内的人?” 何方想了想,摇头道,“小人不知,头里那位蒙着面抱着刀,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而后给小人递口信儿的是个小叫花子,该是那些人怕走漏风声、托小叫花子与小人说话。 “他也只告诉小人做这些手段,余下不需小人插手,又给小人不少银子,小人这才...这才...” 第108章 交出账本(一) 忠叔暼他一眼,“老爷,何方是咱们扬州本地人,这衙门口的官差或是知府大人的府兵他大多都认得,想是外来之客,如您先前掂量的意思。” 何文斌面沉如深潭。 忠叔顿了顿,与何谌对视一眼,又温声劝道,“事已至此,老奴先服侍老爷回府罢,这何方如何处置只看老爷的意思,人已捉到,自然不急于这一时。老爷缓缓神再做定夺也不迟。” 何谌见状也劝道,“忠管家说的是,既已抓住何方等明日您起身再处置便可。这何府拜年家业尚需您指引小人们打理,您要多保重。” 左右那何方是家生子,如何处置自然要任凭何文斌的心意,如今绑了也不怕他逃出去报信儿。 何文斌起身,垂眸打量他半晌,低声道,“罢了,先带回何府柴房里绑了,看他还能鼓捣出什么把戏。” “老爷说的是。”忠叔颔首,小心跟随在一旁,吩咐道,“绑何方回府,不得出半分闪失。今夜之事也不许走漏半个风声,当心老爷怪罪下来,拿你们是问!” 小厮们忙应,将染坊中的狼藉重新收拾妥当,生怕何方半路逃跑,拿二指粗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一路架回何府后院,才算将前半夜的事告一段落。 何文斌心中乱作一团,后夜里便一直歇在书房里辗转反侧,翌日才过卯时便起身,眼圈儿黑如炭底。 忠叔心中担忧,自然也跟着一夜未眠,见他起身忙招呼人送洗漱用的滚水与清茶进去,嗳暧试探道, “今儿原本不急,等老爷用过早膳后小人请大夫来给您请脉,您歇歇再动身。夫人那边儿一早差人来问,小人也给回过去了,您瞧着可要回后院儿看看。” 何文斌不语,等婢女服侍他沐浴更衣后,抬手将示意众人下去,方才抬眼望过去,“昨日之事你也瞧见了。对于何方的所作所为,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何忠闻言面露愧色,撩衣服跪倒,“提起何方,老奴正觉心中有愧。老奴当年于何方同日进府为奴,几十年的交情。 “原虽知他为人油嘴滑舌,有贪财的毛病,但万万未曾料到他如今竟忘恩负义,欲对老爷下狠手。 “想起前两日老奴尚在老爷面前打保票为他求情,老奴便觉有愧,是老奴对不住老爷,还请老爷责罚。” “罢了,此事与你无关,我也不会因你几句话便怪罪于你,” 何文斌皱眉,示意他起身,“若论起识人不清,当年是我挑的人,如今也是何家出事,你不必将罪揽到自己身上。 “是我这些年未曾积德,养了那么个儿子,家里也不得安宁。何家百年的基业,将来...又该如何处置?” 他闭眸长叹一声,身形登时萎靡去大半,面色黯如死灰。 忠叔见状心下微酸,温声劝道,“当年老奴与何方不过是在破庙里栖身的浪子,若不是您出手相救,那年立冬夜里老奴便与何方被活活冻死,又哪能享后来这数十年的福。 “老爷待奴才们已是仁至义尽,是他何方不知恩图报,才至迷途却不知返。怪不得老爷。” 他言罢停顿一瞬,见何文斌半晌不语,才敢试探道,“事到如今,那何方已被绑在柴房中,如何处置但凭老爷的意思。您看... “不急,”何文斌抬眼,“奈何得了他又能如何,如今何府危在旦夕,若再不有所动作满门遭殃。刘敏啊刘敏,下手倒狠。” 提及刘敏他便恨得直咬牙,手指紧握成拳,“原先他还算惧于我手上这东西,看来这是找到挡箭牌,想要除我何家为后快。 “庆儿已死,这账本,我也没必要替他保命、收拾这些烂摊子。” 忠叔闻言一惊,“老爷的意思...” “可这扬州城内是刘大人的地界,老爷纵是拿出这账本又能如何,难道您还能拿着它入京上告不成?” “我去不得,自有人能去得。这东西放在我手中不过是寻常的账本,落到旁人手中便是一道铁证。足以断刘敏的后路。” 何文斌冷笑起身,行至书房后阁。手指慢慢抚着那墙壁半晌,忽听其中传来一道细微的声响,墙壁正中忽显出一道细缝儿来。 墙壁顺着那细缝一分为二,露出隐于其后的密室暗阁。 他矮身探寻进去,不多时便摸出一个檀木盒子来。打开一看,盒中整整齐齐地叠着几本账本,尽数是当初何、刘两家交易时刘敏送来的“人情”。 这刘敏在扬州城内做了数十年的父母官,年年岁岁有无数人给他送礼、为了政绩考核、讨好知州,刘府自然也没少往上头送礼。 他这人一直有个记账的毛病,一环扣一环,有些是当日为了“交情”,刘敏恳求他暂替保管;有些则是他亲妹子在刘府做姨娘时哄骗过来,只怕有些年头久的刘敏自己都未必记得清楚。 这些送礼的账倒不算太重,要紧的是去岁私盐的账子。 人人知晓扬州闹起盐务走私案,却不知于背后哄抬盐价之人,正是刘敏。 为保儿子那条命,何文斌还算守信用,将这些账本藏在书房后阁,便是何张氏也只知一知半解,并不全然知晓秘密。 如今看来,刘敏显然是怕他拿出这账本反将他一局,这才欲除何家为后快。 何家若是被满门抄斩,这些账本亦要被一遭毁掉,纵是将来一个不小心流出去也可诬赖到何文斌头上,还不是任由他处置。 他不仁,又怎能怪旁人不义。 何文斌冷笑,将檀木锦盒拿绢布层层裹起,眸色阴沉,“等用过早膳,去刘家祖宅,有人大抵正等着我去。” 知老爷心意已决,何忠自然唯命是从,忙出去一迭声吩咐下人去后厨催用早膳,等服侍何文斌收拾妥当后叫家丁备车,一路赶去刘家老宅。 孟旺正领着一众下人洒扫,虽说是从刘敏手中租赁来的院子,但毕竟有姑娘在这儿,流赋日日叮嘱他看外院,规矩自是不能破的。 今日趁天晴,他原正从房里拿出几个才从集市上买来的灯笼欲挂上,便听得门口有人扣门。 孟旺忙迎至门口,正好见忠叔扶着何文斌下轿,怀中紧紧护着一只檀木锦盒,不许旁人经手半分。 第109章 交出账本(二) 孟旺怔愣一瞬,旋即了然,缓步上前迎道,“贵客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上前叩门的家丁转了转眼珠儿忙赔笑道,“此处可是段大人的住处?我家老爷今日是前来拜访大人,不知小哥儿可能行个方便。” 孟旺何文斌上了台阶正视过来,微微笑道,“大人已在书房中等候多时,还请贵客随我移步。” 何忠不曾识得他,心中尚疑这段大人出京竟带了众多随从,但见何文斌拱手道, “多谢小哥儿。”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辈冲着一个毛头小子行礼,饶是何忠于余下家丁不知他的身份,如今也不得不留神。 孟旺侧身躲过何文斌这一拜,嘻嘻笑道,“请何老爷随我来。冰天雪窖,诸位也一并进府吃一盏茶暖暖身子罢。” 这才推门迎众人。见老爷尚且如此恭谨,何府随行的家丁自然不敢放纵,将轿子顺着角门抬入后院,立在门外静候。 只忠叔陪着何文斌随他一道入内,段容与二人早已闻声迎至偏厅,见人来微微拱手,“何老员外。” 他身量本就比何文斌高上两头,如今又立在回廊上,何文斌闻声只得仰首打量他。 段容与的面容他是认得,想起当日为了何家庆在衙门口针锋相对、知是他步步为营逼刘敏砍了何家庆的头时他也曾恨得倒仰。 只可惜段容与是朝廷命官,诛杀朝廷命官当诛九族,他这才未曾敢动手。 谁能料想到今日竟求到他头上来,真是风水轮流转,说来可恨可笑。 他怔愣半晌,他回手将锦盒给何忠抱着,俯首道,“老朽叩见段大人。” “老员外这是何意,不必如此拘礼。”段容与忙上前虚扶着,“不知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何文斌起身,紧盯着他的面容,一字一顿道,“老朽来此处拜访,是有一个东西要呈给大人。 “大人等了许久,迫切需要的东西。”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雕工精致的檀木盒。上头扣着一把小巧精致的金锁,方方正正的,里头搁着什么不言而喻。 二人对视一眼,段容与侧身让礼,“既然如此,老员外请上座。” 将主仆二人迎进书房时,孟幼卿已转至后堂吩咐人斟茶,随后却不走,只立在段容与身侧,与忠叔相对而立。 何文斌不解,见状微微皱眉。 段容与道,“她非寻常女眷,她在此如在下亲临,何老员外不必多疑。” 他话已挑明,主仆二人俱是一愣,半晌才恍,哂笑道,“能与大人走到一处,自然非比寻常。左右老朽今日来也是为献宝,多一人少一人又能如何,终究与老朽无关。” 将锦盒推上桌案,却不松手,只问道,“不知大人可曾耳闻这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段容与状似不解,“老员外不提,晚辈怎知您今日前来是何意? “不过何府家大业大,老员外每日疲于奔命,自然不会因小事登门,您既来,晚辈自当恭候便是。” 看他状似不知,何文斌心中暗叹,哂道,“大人所言甚是,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到今日万不得已,老朽也不敢前来叨扰大人,” 他抬手将锦盒推过去,又起身拱手让礼,“这是知府刘大人近些年来徇私枉法、贩卖私盐的指证,想来大人从上京千里迢迢赶到扬州,就是为此事罢。如今老朽将东西交出,还请大人过目。” 纵是知晓他今日登门就是为交账本,这东西呈于眼前后二人仍不免得一愣,压下满腹喜意,温声道,“早前听闻何老员外与刘知府交情莫逆,倒不知老员外竟能交出刘大人身后的隐秘之事,当令人刮目相看。” 何文斌垂眸。 也幸亏当年他留了心眼儿,与何姨娘里应外合,“骗”他将账本都藏于刘府,贩私盐的账本更是他自己胆小怕事主动交出,如今才能让他出此下策。 为这些账本,刘敏欲除他以绝后患;如今他自然又要利用账本换何府满门性命。刘敏不仁,自然不能怪他不义。 他长叹一声,又俯身拱手,“大人已在扬州城中逗留一月有余,想来早已知道老朽早前因膝下那不孝子与刘府关系匪浅。 “可惜世事无常,老朽至如今方知先前所为过于糊涂,似刘敏这等奸诈小人连任扬州知府岂非是百姓之难。 “只可惜老朽愚钝,不知该如何相助。如今也只能交出账本给大人过目,倘若能帮衬上大人办案,也算是老朽积德了。” 他如今倒是将自己与刘敏撇的一干二净,仿佛先前所为是受刘敏压迫一般,他何家未曾受利半分。 但能交出账本已是万幸,段容与起身虚扶他还礼,“老员外既能交出账本,便是帮晚辈一个大忙,今日能来此处,想来您已深思熟虑,绝无悔意。” “这是自然,老朽既敢登门拜访,又岂敢戏弄大人?” 何文斌叹道,“时至今日才将账本交出,老朽...老朽其实还有一事相求,请大人为老朽做主。” “何老员外何出此言,”段容与面色不动,温言道,“您既有言不妨直说,晚辈自当尽力为之。” 他扶着何文斌重新归座,何文斌这才长叹一声,将昨日之事徐徐道出,最后又叹道, “犬子罪大恶极,老朽自然无从分辨。之事未曾料想过刘大人竟欲除何家满门,家中尚有老母妻眷,老朽总不能任由一家老小遭难。 “如今将账本交给大人,还望大人看老朽将功补过,朝廷早日为扬州百姓做主惩治刘大人,也好保全我何府满门的性命。老朽纵豁出这条性命,也甘任凭大人处置。” 言罢复起身,与忠叔一道儿撩衣服跪倒。 段容与强迫他归座后,方道,“何老爷多虑了,刘敏一事与何家本无半点关系。 “纵然先前何老员外一时糊涂、替刘敏隐瞒罪状,但如今既能交出账本便算是将功补过,朝廷处置此案不会牵连何府,这一点,请老员外放心。” 何文斌闻言狐疑,“段大人所言...当真?” 第110章 接回父亲 “这是自然,”段容与神色平淡,“老人家方才所言算是刘大人另一桩罪行口供,刘敏近些年所作所为如何府并无直接关系。何老员外今日能把账本交出来,便算是一种功德。 “圣上圣明、太子殿下宽厚,自然不会因令郎一事牵连何府满门,晚辈今日当面作保,老员外只管放心就是。” 何文斌闻言大喜,忙欲再拜,被他先一步拦住,“来扬州数日,晚辈早前便一直盼望老员外能登门。纵然老员外先前所为略有不妥,但也是一心为令郎奔波。 “虎毒尚不食子,老员外护子也是人之常情。既有今日,想来您已是深谋远虑,自然不必客气。” 何文斌叹道,“从前是老朽糊涂,纵容犬子作恶多端,如今想起甚觉惭愧,自己竟是白活这数十年。 “老朽已有内子商议过,往后在扬州城中布善施粥,开善堂为贫苦百姓医治病疾,就当作是为自个儿百年后积福罢。” 段容与自然不信他这话里是真是假,只道,“老员外能有此意已是难得,城中百姓所知,必定感恩于何府。” “犬子一去,老朽膝下再无子嗣,百年之后这万贯家业也无人继承,倒不如散给百姓,也算是为犬子这些年的罪行赎罪了。” 何文斌如今也不肯承认外室所生的两个儿子,只长叹一声,“今日听闻大人所言,老朽心中已清明,大人要的东西已送到,老朽便不再耽搁。大人留步,老朽先行告辞了。” “老员外慢走。”段容与一路将人送到二门之外,目送何府家丁抬轿子从角门出去,这才回身,见孟幼卿正侯在庑廊门槛儿上,又立住脚步。 “我等这一日许久,至如今这颗心才算回到肚子里。” 孟幼卿将手递给他,“若能因此定罪,早日救回父亲。我自然一时半刻也等不及。” 二人快步回书房,将账本拿出草草翻看过。她冷笑道,“刘敏这些年倒没少折腾,不说家财万贯也差不多了。” 她指着其中几页道,“你看这上头,与扬州知府、申州知府、鲁州县师爷还有秦知州的往来都记得清清楚楚,刘敏做官前莫不是账房先生出身,竟一笔不差。” 段容与闻声失笑,“难怪刘敏先前一直惧怕何文斌,如今又欲除之为后快。 “有这么多把柄落在何府,想来刘敏近日夜不能寐,生怕会有今日,可惜又走错一步,逼得何文斌出手。 “东宫前几日已派人前去申州料理。如今得了这账本,便可去申州迎回伯父。” 他说这话时眸光温如春曦,轻拂过她的面容。孟幼卿闻言鼻子一酸,侧首避过他的眸光。 “此处是刘敏的祖宅,何文斌来的正大光明,只怕刘敏不日便要知晓。到那时怕是不会轻易放你我出城。” 她默了几息,忽地开口,“他们能留父亲的性命,只怕父亲不肯交出季循的那份账本,如今这一份也在我们手中,只怕夜长梦多,父亲要有险情。” 她急的面颊泛红,眼底渐渐泛起杀意。 便如当日算计孟家二房一般,不肯再多留活口。 段容与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微微笑道,“若是伯父如今已安然无恙呢?” 孟幼卿微怔,娥眉紧蹙,“什么?" 她急时似陷入牢笼的野兔儿,杏眸圆睁。但见她如今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有心逗她,故作高深道, “到晚晌不就知晓了?” 孟幼卿心里恍惚有了个影儿,又不敢笃定,一时愣道,“是陆大人么?” 段容与但笑不语。 她便更急,一时顾不得礼节,握紧他的手腕儿,“陆大人已救回父亲与静王了么?” 少女独有的凝香自她脖颈中窜出,悉数拂过他的面容,段容与一寸寸盯着她泛白的指尖,一时移不开眼。 长歌流赋便似防贼一般紧紧盯他。 他忽地存了逗她的心思,但笑不语。 等到晚晌用过晚膳后,段容与又差人套车,到后院寻她。 “咱们出城见一个人。” 如今日轮西斜,已将近城门落钥的时辰,孟幼卿有些不解,“何人?” 但见他眉眼弯弯,她心里忽地有了个虚影儿,急急起身,“是我父亲么?” 她一时情急,这会儿也顾不得整理衣衫,险些被垂于地上的披帛绊的踉跄。段容与俯身接她一把,虚揽人入怀中。 “伯父见你如此慌乱必定要忧心,不急。” 话虽如此,但因孟幼卿忧心,二人还是急匆匆上了车,还是吩咐孟旺快马加鞭赶出城门。 马车顺着羊肠小路七拐八绕,不多时,孟旺勒住缰绳,低声道,“姑娘,咱们到了。” 段容与先钻出马车,在车下护她出来。 此处位于扬州城外不远处,独门别院的三间连瓦房,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酒肆灯笼,虚虚晃着残烛。 “此处原是一处专供过路人落脚的酒肆,店主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落脚的规矩倒是流传下来。”夜风骤起,段容与脱了外衫给她披上,轻声道,“伯父如今就在此处安歇。” 孟幼卿快步跑上台阶,欲推门进去。 又稍稍怔愣,一时有些胆怯。 父亲平安归来自然是好的,若能将案子查的水落石出,父亲不必走前世老路,自然也保得住伯府。 可若是父亲真出了什么事... 段容与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握。 “伯父等着见你。” 因常年练武,他的手掌是不同于世家公子的细长白嫩,掌心处带着一层薄茧,却无名地令人多了几分心安。 孟幼卿伸手推门,踏进小院。 酒肆修缮着江南水乡的格局,入目是一小片湘妃竹林,三层小楼修建的错落有致,虽已破败,但依稀可见红木楼台曾雕刻过精致的花纹。 她小跑几步进了大堂,入目的先是陆远那张眉飞色舞的面容。 瞧见她来,陆远稍稍挑眉,狐狸眼睛眯成两条线,“我就知道他肚子里藏不住二两墨!这么急告诉你,一星点惊喜都没了。” 第111章 回城 因他是救孟偃脱离险境的功臣,他性子又一贯如此,孟幼卿自是不敢计较,只问道,“我父亲呢?” 陆远朝二楼上指了指,示意随从上去请人。 段容与立在门口,眸色深深。他便又迎上前揽住他的肩膀,与他插诨打诃,“知道你急,这时节老爷子瞧你就不心急?还要怕你将人家闺女给拐了...嗳呦。” 段容与掐着他的脖子拖他出去,又扣上堂口的大门。 孟偃扶着随从的手一步步挪下楼梯。这些时日,那些水贼在刘敏的示意下没少对他用刑,如今脸上还留着道浅浅的疤痕,步履蹒跚,哪里还是原来那意气风发的伯爷。 孟幼卿眼眶一热,已是止不住泪来。 “父亲...” 孟偃略显苍白的面容多了一丝喜意,旋即覆上重重忧虑,快步下楼,“你怎的来了。” 他腿上有伤,一时疼得立不起腰来。 孟幼卿忙上前扶住他,涕泪涟涟,“父亲到底受了多少伤,叫女儿瞧瞧。” 她欲扯他的袖口,被孟偃躲过,强笑道,“是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已大好了,别怕。” 他从前小看了这个自幼娇养的女儿,女儿家可留在深闺疼爱,却不可随意出去抛头露面。 可如今也是这个女儿孤身赶来扬州,只为救他。 孟偃的目光落到她肩上披的天青色外衫上,衣料绣工精致,却比她的身量长了好大一截,显然是男子的衣物。 他停了一停,复又移到女儿姣白的面容。还是那般清丽瘦弱,眼角眉梢却无太多疲倦与伤痕,显然是有人精心护她。 “听闻是段大人一路护送你,保你周全。” 孟幼卿低低“嗯”了声,扶着父亲下楼坐下,“段大人为了此案确实费心。扬州城内藏龙卧虎,连父亲与静王爷都不可抵御,若不是他,女儿怕是也淌不过这趟浑水。” 她扶着父亲的肩膀,眼眶红的似只野兔儿,“当日随行父亲与静王的是兵将亦是军中得力之人,怎的会被区区水贼给..." “我们当日也是中了圈套。”孟偃苦笑。 他原也不会与女儿家谈起外头的打打杀杀,不过她如今已不是从前的小女儿,孟偃顿了顿,终究不瞒她。 当日他与静王自是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人证物证俱全,自是要上京呈禀此事。 他是朝廷命官,静王又有王府亲兵跟随,寻常匪盗哪敢动他们的主意,不过是受刘敏指派围剿他们; 所幸孟偃当日特地将季循呈表的那份账本藏于另一处,刘敏拿不到账本,自是不会轻易要他们的命。 不过活罪自是免除不了,刘敏虽差人将他们软禁起来,却是日日逼问,他与静王身上尽数是伤,如今能活命回来已算是重见天日。 孟偃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阵儿,确信她却无异伤,喟叹道,“你大了,也更有出息了。” 孟幼卿眼睑微动,轻声道,“您是伯爷,静王是天子胞弟,刘敏有多少胆子敢动朝廷命官与亲王?” 孟偃神色微敛。 这道理他自然清楚,如今皇子们皆已长成,除了当日的三皇子,余下皇子也未必甘心只做闲散王爷。 九五至尊的位置人人眼馋,如今圣上又不甚喜东宫太子,皇室宗亲与朝臣自然有蠢蠢欲动之人。 盐税一案事关国库,牵扯上京城的贵人也并非意外。 孟偃扣着手,眸光冷然,“这是自然。可惜刘敏过于狡猾,为父竟栽到他手里。” “父亲当日不过一时不察,方才被人构陷。“孟幼卿唇角微翘,”如今既是回来了,再收拾一番不就罢了?” 孟偃眼眸微动。只见她笑容似有无尽的深意,悠悠然道,“女儿今日来正为接父亲回扬州。既是来了,不带走刘敏又怎能回上京呢?” ... 刘敏一夜未睡,只上下打点府中事宜,命人将现银珠宝一并送去李氏老宅。 如今何文斌对他已不似从前那般恭顺,更不再忙于织染进贡的布匹,反倒是日日开门布膳施粥,倒做成好一副“善人”德行; 更不提从前那些账本,每每刘敏问起竟装聋作哑,加之何方如今已被察觉,刘敏一时也不敢再有动作, 所幸何文斌那送给他做小妾的妹妹如今还在府中,日日争着要府里的管家之权,似不知何府如今的动静。 到底是商贾人家,终究上不得台面。 他熬得眼底通红,一早听小厮过来禀报,“昨日申时,咱家老宅的那两位赶车出城,直至戌时方归。” “不过小人瞧着没多什么人,还是那辆马车,回去后便早早歇下,不像是有什么动静。” 刘敏手指一顿,“那边怎的说?” 当日李氏以‘照拂’为名往老宅送去好些奴仆,被孟幼卿一一留下。 不过那黄毛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深,人虽留下,却不许他们进内院伺候,无一重用。 他若想打听些什么,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 那小厮尚不知情,仍道,“那边说是两位想出去走走,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糊涂。” 刘敏皱眉斥道,“他们若是被你知晓,不就成你了么?” 那小厮面色讪讪的,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门房匆匆进来唤道,“老爷。那位段大人携女眷又来了。说与大人有要事相商,急着见您。” 刘敏面色便不大好,“这才卯时,他们有何事这般急啊?” 他心里忽地有些不好的预感,凝眉道,“就他们两个?” 门房忙道,“还有一位年纪颇大的老人家。” 他怕刘敏忧心,又故作机灵地补道,“不是何家老爷,您却也见过。” 刘敏心头一沉,一时有些恍惚,扶着小厮才算站好,“就说我近日身上不大好,大夫说我需要静养,暂不开衙见客。” “小人方才也是这么说的,老爷这些时日忙于公务,已是病倒了。但那位段大人说有要事,执意要小人进来通传。” 门房道,“那位老人家您也认识,就是前些时日离开扬州的那位钦差大人,如今又回来了。” 第112章 回京 刘敏眼前一黑,身形摇晃半晌,竟险些跌仰过去。 他见过的钦差大臣,不是孟偃又是何人。 小厮见他面色苍白,急切道,“还是小人去回禀段大人,再请大夫过来请平安脉。小人瞧着那位段大人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为难老爷的。” “他既敢来,便不会走。” 刘敏闭了闭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请他进来。” 所幸那季循偷去的账本没什么要紧账目,另一本又在何家手中,他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到那本去。 若再不老实他自然有法子再杀他们一回,一个伯爵与亲王他都敢动,还怕段容与那黄口小儿么? 刘敏理了理衣襟头冠,自吩咐门房去请。 不多时,几人随着奴仆缓步进来。为首的是段容与,那‘宋姑娘’于身后伴着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不是孟偃又是何人。 刘敏忽觉心口处压上一块巨石,强颜欢笑,“竟是孟伯爷!您不是被...伯爷福泽深厚,自然不会被小小水匪残害,真是老天开眼!” 他笑的比哭的还难看些,孟偃似笑非笑,“那还要多亏刘大人调出那些水匪,否则本官也回不了扬州,见不到刘大人。” “本官进府时见贵府家丁收拾金银细软,刘大人欲去何处啊?” 刘敏忙给他让座看茶,“伯爷这是哪里的话,下官怎敢?不过是府中丢了件要紧的东西,叫下人查内库罢了。” “哦?”孟偃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只细长狭小的檀木盒,“刘大人丢的东西是这个么?” 那檀木盒便是当日安置账本的盒子,当日刘敏为表孝心,从自己府中拿来孝敬孟偃。孟偃来的气势汹汹,那盒子里呈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刘敏额上冷汗渐起,强作镇定,“这是下官从前送给伯爷的薄礼,怎敢要回。” “是么?” 孟偃冷笑,“刘大人几次三番派人来抢,本官还以为刘大人视此物为珍宝。既然不是,刘大人又为何指示水匪打劫本官,意欲谋害朝廷命官与亲王!” 他忽地扬手,堂下迅而围上众多兵将,将整个知府衙门围拢的水泄不通。 刘敏面色灰白,便要从后院逃走,被段容与横腿拦住,直跌了个倒仰。 还欲再跑时,他又抬脚踩住刘敏的衣襟下摆,使他一时动弹不得,孟偃冷笑,“你贩卖私盐,截杀朝廷命官,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么?” ... 孟偃来时带了无数亲兵,自是一瞬拿下刘敏。 如今人与罪证俱在,静王与孟偃的伤势已渐大好,未免夜长梦多,当下便欲回京述职。 临行前,孟幼卿又提议去瞧瞧季循与纪老伯,与段容与骑马赶去城郊季府。 何家庆被行绞刑后,季循身子便已渐好。如今听闻刘敏要被带回京城问罪,此案将重见天日,季循心头松快,愈发有了精气神。 孟幼卿二人来时,他已能靠着扶手坐上好一会儿,拿了书卷来看。纪叔又用银钱配了上好的补药与人身阿胶,如今将他养的面色红润,哪里还是当日那副将死病容。 见着二人相携进来,季循下意识撑起身子执礼,被段容与虚虚拦住,“季兄好生歇着,不必急于一时。” 季循苦笑,“听闻何家庆受死、刘敏下台都是二位之功,在下无以为报,如今又不能起身,不知何时才能回报二位。”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孟幼卿的眸光落到他手中的书卷上,“季公子若参加去岁秋闱,必会夺得头筹,日后为官护一方百姓。如今刘敏已去,还望公子早日养好身子,再入春闱。” 季循微微颔首,“若真有那日,在下必定尽力而为。” 就因刘敏为官不仁,就因何府有钱,他的妻子与母亲就得惨死,日后还有多少贫苦百姓为此受难,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自然要尽力争上一争。 说笑一阵儿,二人又留了银钱给季循与纪老伯为日后生计,这才达到回府。 次日,众人备马套车,由太子派来的亲兵一路护送押解,启程回京。 因着只有孟幼卿一位女眷,孟家的马车自是排于最后,与孟偃同乘。 段容与则骑马随行,看似护送钦差回京,却不时寻了新鲜的玩意悄悄儿送进孟幼卿的马车。 没等入京,孟家的马车里已养了两只兔儿,各地糕点与胭脂叠成几摞,哪里是出来查案,倒似要上京城进货开铺子。 到底孟偃承受补助,闭了几回眼后,终于开口,“段家这小儿,确实年轻有为。” 孟幼卿眼瞧着被长歌拢在怀里的两只野兔儿,唇角微翘,“这确实。” 她记得尤珈禾当日也捕了只野兔给她,那只被扔哪去,她竟是没什么印象。 孟偃心里便有了影儿。他与宋氏这三个儿女都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女儿家的婚事终究不似男子可以拖延,是得提上日程。 他就这一个女儿,又是自幼娇养大的,定给寻常人家他只怕磋磨了女儿,必得挑个品行端正、又知根知底的年轻人。 孟偃停顿半晌,忽地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孟幼卿先是一怔,旋即缓过神来,淡淡道,“将来必定是朝中栋梁。” 孟偃要听的自然不是这个,又不能与女儿挑明,憋了半晌僵出一句,“除此之外呢?” 孟幼卿眉眼弯弯,“那还能有什么?” 父亲如此问她,自是问她心里是如何盘算的段容与。孤男寡女同行扬州,便是无外人知晓,于长辈心中便是极要紧的事。 她重生回了及笄前,这日子要重新过下去,定亲嫁人一事自然也躲不过去。 不是方君竹,自然也要选旁人。 段容与么? 孟幼卿眼睑微动。他仿佛与自己一般,也是个可怜人。 见一时问不出一二,孟偃也不再追问,只道,“为父的伤已渐大好,回去切记别告诉你母亲与祖母,万万不可叫他们忧心。” “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孟幼卿道,“父亲回京后便要进宫述职,只怕是要动好些人的后路,可有打算了?” 第113章 谣言 孟偃神色渐冷。 但见他如此,孟幼卿便知父亲已有应对,浅浅笑道,“父亲有法子,女儿就放心了。” 一行人日夜赶路,终于是平安回京。 宋氏与老太太闻风哭做一团,孟偃虽有心瞒她,但夫妻共处时,满身伤痕终究还是瞒不过去,又惹得宋氏涕泪涟涟。 但无论如何人已平安回京,于宋氏而言,平南伯府的坎儿总算是熬过去了。 次日上朝,孟偃与静王呈上罪证。帝王震怒,命大理寺与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严查此案。 段容与当日虽是秘密出京,如今圣上钦点其主理此案,明眼之人尽知是皇帝爱重;这时又想起段家与大内沾些皇亲,便尽数前来登门巴结; 更有甚者听闻段容与如今尚未定亲,竟打起结秦晋之好的主意,纷纷递上自家女儿的名帖与八字,意欲牵线搭桥。 段家一时门庭若市,不过两位老人家不肯松口,婉拒各府宴席。 这一日,段容与下职后换了身宝蓝色的家常便服,又去酥宝斋买了上好的甜食糕点,驱马赶去孟氏书院。 扬州一行后,二人之间竟是如鱼遇水般活络相熟;孟幼卿一个眼神,他便一声不吭地等在正堂,半晌也不见走。 孟幼卿只得迎出来问道,“了结了?” 但见他颔首,“只怕方君竹要做替罪羊。” 孟幼卿怔愣一瞬,冷笑道,“那是自然的。一个废人,如今东窗事发,可不就得做替罪羊。” 她原也没指望因此事扳倒嘉行。她前世与嘉行做了那么久的手帕交,嘉行生性狡猾,自然不会轻易落败。 不过她倒未曾听闻海棠前来报信儿,只怕方君竹如今也被蒙在鼓里。 孟幼卿对此自然乐见其成。前世方君竹便是拿此事构陷孟家,如今这替罪之人换成了他,自然是他镇北侯府的报应。 段容与道,“镇北侯府与尤府的亲事在即,圣上意欲收回兵权,方君竹正好做这个筏子。” “他与虎谋皮,是罪有应得。” 虽说镇北侯早已上交镇北军的兵符,但军威尚在,镇北军又是他一手带起,皇帝自然留有疑心。 至于方君竹,不过是一枚弃子。 她心头渐松,眉眼间神色略显灵动。段容与一时看的出神,还是下人进来奉茶才惊起他,“城北醉仙居出了新菜,要一同去尝尝么?” 孟幼卿点了点头,“也好。” 那下人低眉顺眼,“那小人去叫旺儿小哥套车,等姑娘出门。” 孟幼卿淡淡“嗯”了声,没做言语。段容与眸色微冷,”他不是孟家的下人。” 孟幼卿侧首瞧了眼,道,“柳姐姐说是从慈婴堂调过来的下人,在书院看门洒扫。” 顿了顿,她又挑眉,“大人怎知他不是孟家的下人?” 他垂眸笑了笑,“不像是你带出来的人。” 她身边这些个惯用的奴仆他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此人。段容与神色微敛,一时未曾多言。 那下人快步穿过出门去寻孟旺套车,却未曾原路返回,顺着小路绕回后院又翻墙出去。 孟氏书院后身坐落长安街,如今已快开春,四下街巷尽是摊贩百姓,那小厮快步混入百姓之中,兜兜转转进了书院不远处的一处茶楼。 早有人在门口等他,带着他上了二楼,在二楼拐角处的厢间停住。 “都听清了?” 里头传出一道柔弱的女声。那小厮下意识抬眼去瞧,也只瞧见素色屏风后影影绰绰,是位身段极好的年轻女子。 “都听清了,小人也瞧他们两个不似寻常关系。孤男寡女同行,又没个长辈在旁盯着,只怕是干柴烈火。” 屏风后传来声冷笑,“是么?回去做你的差事,再有动静再来。” 门口候着的侍女示意他住口,送他下楼。不多时,侍女又快步进来,低声道,“奴婢已送他出去,如他所言,那两位确实一同出去了。” 屏风后坐着的美貌女子正是二皇子府的那位孙侧妃。 凝着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目,柔声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皇后娘娘这是牵错了姻缘。灵芝,你说我要不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侍女恭谨垂首,“她若是挡了娘娘的路,就该被抹去。” 孙侧妃忽地嗤笑。 “王府里这么多下人,就属你最讨人喜欢。”她眸光渐冷,“你去,做的干净些,别叫人查出什么。” 侍女低低应了声,又退出厢间。 桌上的青玉茶壶里吐着丝丝水雾,清淡茶香扑面而来。 她慢悠悠地斟了杯茶,面若寒霜,“凭你有多大能耐,也休想进皇子府。” ... 春闱将至,各地学子赶至京城参与科考,京中各处酒楼客栈高朋满座。不知从何处传出一阵风声,平南伯府的小姐孟幼卿与外男出京私会,已失贞洁。 这些风声尽数出自街头茶肆小摊,三人成虎,不过一夜便传得满京城人尽皆知。 传到平南伯府时,宋氏气得倒仰,厉声吩咐,“叫外院的小厮婆子都出去查,务必查出是何人在背后造谣生事。” 孟幼卿却状似未闻,只靠着东窗下的贵妃榻静静看书。 宋氏见状更急,“虽说清者自清,可不堵住悠悠众口,你的名声怕是要彻底毁了,后还如何在京城生活?你倒不急。” 孟幼卿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淡笑道,“那不然呢?” “我既不能拿刀去杀了那人,也不会上吊以证自个儿清白。贞节牌坊这种东西,我可不稀罕。” “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说什么贞洁。”宋氏嗔她,“你去扬州一事拢共也没几个人知晓。此事经不起细查,母亲定会为你出气。” 孟幼卿撂下手里的书卷,看向院内的那株桃树。三月春时桃之夭夭,那时才能好看些。 她唇角微翘,“她怕我嫁给二皇子,也只能出此下策。此番不行,也会有旁的打算,直至我被皇后娘娘厌弃。至于我的名声,” 孟幼卿忽地冷笑,“在外人眼中,我的名声又算做什么?” 第114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宋氏凝眉,“你是指那位孙侧妃?” 满京城里最怕有人嫁进二皇子府的,也只有这位独掌府里中馈的侧妃孙氏。 如今皇子府里虽只有她一位女眷,但侧妃终究不如正王妃来的痛快,权力、子嗣都要被正室压上一头。 二皇子一日不扶她为正皇妃,她便要算计一日;不是孟幼卿,也会有旁人受难。 只是此人恰好是他孟家的女儿罢了。 “她也未免太恶毒了些。”宋氏不喜,“原以为她出身医女,往日里瞧着和善,应是仁善心肠。如今看来竟是心如蛇蝎,她这般行事岂不是要你的命。”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怕还真得丢半条命。”孟幼卿替母亲斟茶,“可她想错了我,清白二字可大可小,原不在旁人口中作证。她是打错了算盘。” 这世间对付女子的手段笼统也就那几样,造谣便是头一个下作手段。也无需什么“捉奸在床”,只需几句轻飘飘的谣言便可至闺阁女子轻则入家庙、重则上吊沉塘。 而女子娘家父母也会因此事蒙羞,永世抬不起头。 她如今的命都是捡来的,又怎会被这种小技俩玩弄。 孙侧妃要玩,她就陪她好好儿玩一回。 “母亲不必为此事心急。我已有了法子。”孟幼卿神色平静,“春闱将至,他们偏挑这时辰闹事保不齐有旁的缘由。如今要紧的是二哥哥今岁会试,等兄长揭榜再与他们秋后算账。” 宋氏有些心疼,“可你要受多少委屈..." "人云亦云的委屈我不甚在意。”她覆到母亲膝前,眉眼弯弯,“我若在意,岂不是就如她所愿了?” 每年会使皆是在礼部贡院,因着连考九天,春闱前夕,各府都为参加会试的学子备了棉被厚衣与干粮,只怕在这些琐事上短了学子,耽搁考试。 另外又有不少人家在贡院外设棚送粥做衣裳,为外乡而来的贫苦学子添装行囊。 今岁孟常寻参加会试,孟家自然也设了粥棚,孟幼蓉也百里偷闲前来送考。姐妹二人身量相差无几,笑意盈盈地立于一处,惹得周遭学子频频回首。 但有人先认出来是孟家的马车,窃窃低语,“听闻他们家那位大姑娘行事不检点,没出阁就有外男私会,不知是她们之中的哪一个?” “一家子骨肉能养出什么好的,说不定姐妹二人都不是风流之辈。看看也罢了...” 孟幼蓉冷眼扫过去,那几人被她眼刀制住,悻悻回身,又碰上一张阴沉似水的面容。 尤珈禾冷冷扫过一眼,护着身侧矮他半头的年轻男子进了贡院,这才上前执礼,“孟姑娘。” “尤大人。”孟幼卿与幼蓉指认一番,微微勾唇,“贵府今岁也有人参加会试么?” 尤珈禾轻笑,“今岁会试是由在下主理。” 孟幼卿先是一怔,唇角微翘,“原来如此。” 只怕是尤阁老听到什么风声故意避嫌称病,圣上也有意扶持这位小尤大人,才指派了这份美差。 “尤大人才高八斗,必定胜任。” 尤珈禾眼睑微垂,“方才那几人出言不逊,孟姑娘不必将那些悖论放在心上。” 他直指方才窃窃私语那几人,孟幼卿见状轻笑,“我从未放在心上。” 倒是孟幼蓉忽地抬眼,语意听不出喜怒,“大人不提,我姐姐也未必留心那些浑话。现下又提一回,倒似生怕我姐姐忘了。” 尤珈禾微怔,“我并非此意。” 孟幼蓉哦了声,“那大人觉得该如何此人?将他们的贡卷压下去,不予中举?” 尤珈禾面色平静似水,淡言道,“寒窗苦读数十年,不该得如此下场。” “是么?”孟幼蓉似笑非笑,“尤大人果真是光风霁月之人,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姐姐,外头风大,咱们送完二哥哥就回车上去罢,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孟幼卿略带歉意地与尤珈禾点了点头,跟着孟幼蓉又上了孟家马车。长歌流赋下车尾随,好由姐妹二人说悄悄话。 孟幼卿不解道,“你从前与尤府打过交道么?难得瞧你露了针芒,似不甚喜尤大人。” 孟幼蓉静静看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瞧这位尤大人对姐姐似有些意思。” ”是么?”孟幼卿挑开半扇车帘远眺,神色波澜不惊,“那是他的事。” ”他若不给姐姐添堵,自然是他自个儿的事。” 孟幼蓉又道,“可他在这节骨眼儿上过来招惹姐姐。既是招惹了,便显出几分男子气概,替姐姐摆平那些谣言。 “可偏偏行事又瞻前顾后,尽会说些好话,又能抵过什么?” 她言之凿凿,明明生的年轻貌美,神色却是老气横秋,竟似看破红尘。 孟幼卿忽地失笑,慢悠悠摆弄着团纹迎春小扇,“我本来也没瞧得上他,多谢你费心。至于京中那些谣传,我正想着求你帮衬。” 孟幼蓉正色。 “传谣之人大多隐于市井茶楼,又是有备而来,平南伯府的人动静太大,未必能查出根本。 “我想着你的人大多在市井行走,要捉人要比伯府更便宜些。” “原是为了这个,”孟幼蓉颔首,“姐姐放心就是,我回去便安排人手。”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马车忽地慢了下来,长歌在外头低声道,“那位罗姑娘过来拦车,说有话要与您说。” 孟幼蓉勾唇道,“姐姐既是有客,我就不去了。” 孟幼卿点了点头,她便下了车,长歌又扶海棠钻进马车,与孟幼卿相邻而坐。 如今府里事宜虽仍由方君竹打理,但世子妃即将过门,二房的吃穿用度收敛许多,看海棠周身打扮竟也素了不少。 孟幼卿的眸光轻轻掠过,最终落到她手畔的包裹上,似笑非笑,“罗姨娘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不给我瞧瞧。” 海棠手指一顿,将那包裹紧收怀中。孟幼卿瞧那包袱轮廓像是金银细软之物,讽笑道,“看来镇北侯府是要倒了,罗姨娘要再寻高枝?” 第115章 你为何要背叛我 海棠面色一僵。 但也知道瞒不过她,撇了撇嘴,“我与他之间本就是因利纠葛,他如今于我已无用处,我为何不走?” 她如今再瞧孟幼卿身上的衣裳料子愈发不甘心,当真是人各有命,一个是官家小姐,她便是被人玩弄的侍妾。 侍妾也罢了,她按着孟幼卿的指使日日给他下药,如今他的身子已亏空大半,她连个侍妾的奔头也快没了。 她一时气急,冷着脸问道,“我就问姑娘一句,当日应的‘事成之后送我远走高飞’一事,还作不作数了?” 孟幼卿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可罗姨娘如今不愿给我通风报信,还如何作数。” 她自顾自斟了盅茶。青玉茶盅雕作蕉叶形态,隐隐可见杯壁流光溢彩。 海棠看得心焦,咬牙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从头到尾都在姑娘的算计之中,他如今什么德行,姑娘还不清楚么?明知故问。” 孟幼卿眸光渐冷。 海棠一时不察,仍絮絮叨叨,“如今我冷眼瞧着,我是斗不过姑娘,也没那个福分享什么荣华富贵,拿点小钱凑合过下去也罢了。 “姑娘应的那笔钱到底给不给,若是不给我可就得捉他那条大腿,求他可怜我了。” 打从徐玥蓁被送出京城,这一年光景里,镇北侯府里只有她一位女眷,纵的她不知外头天地,竟忘了当日是被谁抬举上来的。 见孟幼卿不语,一时得意起来,竟逼迫道,“若我将那些事告诉他,只怕要给姑娘惹来杀身之祸。姑娘也不想再惹麻烦罢..." 孟幼卿眼底冷如寒霜,似笑非笑,“答应给你的钱,自然会给你这钱可供你安度余生,也可作你的棺材板,送你体面上路。” 她语意柔似春絮,却听的海棠遍体生寒。 “我不过是与姑娘说笑的。” “是么,”孟幼卿淡道,“那姑娘果真不了解我,我平生最不喜与人说笑。” 海棠张了张嘴。 “我会差人将东西送到永安巷的宅子,你自行取了便是。下了马车,你是继续留在镇北侯府还是远走高飞都与我无干,且记住了?” 海棠忙应。 得了钱才是正道,京中水深,孟家这位娇养的小姐她可得罪不起。 她下了车,孟幼卿挑起半扇车帘,长歌忙凑过去听,“东西备齐了,再将消息传进镇北侯府,别叫人白跑了。” ... 入夜,海棠服侍着方君竹沐浴歇下,待榻上响起轻微鼾声,又趿上绣鞋悄声出去。 早有丫鬟在后院接应她,一路七拐八绕,从镇北侯府的东角门溜出去,赶去永安巷。 年前她过了侯夫人的眼,被方君竹正式收为姨娘,已是许久未曾回到此处小院;院内冷冷清清、遍地尘土,已瞧不出从前住过的人气。 明瓦菱窗内漆黑如墨,门板上的铜锁扣的正好,似未曾有人。海棠松了口气,朝跟着的丫鬟使了个眼色,摸索着手畔的桌椅,轻车熟路地摸进卧房碧纱橱。 床榻上一片冰凉,所幸被褥还是她走时打理的样式,她摸了几下便寻出一处厚重,从里头扯出一个包袱。 为免被邻墙察觉,她也不敢燃烛,只摸着包裹里一沓厚厚的银票,喜不自胜,“她倒真大方,这些钱可够我活了。” 便要原路离去,身后忽地燃起数根蜡烛,将房内映的恍如白昼。 海棠面色大惊,忙回头看去,但见已睡下的方君竹衣冠整齐地坐在窗前,眉眼阴鸷,正紧紧盯着她。 “二爷..." “你在此处做什么?” 海棠眼波流转,见外头并无异样,强撑笑道,“姣儿在此处落了些东西,今儿才想起来,想着趁二爷歇着时取了来,不耽搁回去伺候二爷。” 方君竹静静看她,眼底晦暗不明。‘ 他断腿失势后一贯是这副德行。海棠心头渐松,忙凑上前柔声道,“二爷不是歇下了么?怎的又起了?” 方君竹捏住她的手腕儿,“你在此处做什么?” 他手上力气过重,捏的海棠连连皱眉,“二爷这是做什么,您弄疼姣儿了...” “我在问你,你在此处做什么!” 他反手掐住她的脖颈,素白脖颈上迅而添了一笔青紫,勒的海棠面色通红。 “你为何要背叛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为何要背叛我?” 他手上愈发用力,眼底妒火与恨意横生,“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海棠被他勒的只见出气,眼白渐出。他犹不知足,手上愈发用力,直掐的海棠抽搐几息,终于昏死过去。 屋外执守的下人闻声进来,见状脸色惨白,“这...公子还要带她回府么?” 方君竹面色波澜无惊,“随便寻个地方埋了,若有人问,就说她水性杨花,不知和什么人私奔,不必寻了。” 下人战战兢兢。 他复又捡起海棠方才挣扎时散落的一地珠宝,那镯子质地粗糙,不知是从什么闲杂野摊搜罗来的下等物件儿。 他面色不虞,沉声道,“差人去请孟幼卿,我要见她。” ... 下人忙应了声,拖着海棠毫无知觉的身子退下去,连夜拖到京郊荒山去埋尸。次日一早,又送信到平南伯府,只说二公子有请。 孟幼卿正绣着一副卍字屏风缎面,老太太寿诞在即,她得赶出来为祖母贺寿。 流赋拿了手书快步进来,低声道,“旺儿昨日夜里一直守在永安巷,眼瞧着他们拖了一席草席出城,像是裹着什么人。 “旺儿怕被察觉,没跟着出城,不知那人被埋在何处。” 孟幼卿淡淡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她前世早产一事与海棠脱不清干系,宝儿病重时,她仗着自己也有身孕,日日挑衅她与宝儿,还险些在冬日里将尚在病中的宝儿推入湖中。 她又怎能放过她。 她要怪就怪自己与虎谋皮罢了。 见流赋一时不答,她稍稍抬眼,“你觉得我心狠么?” 流赋摇了摇头,“奴婢那日还怕姑娘心软呢,海棠姑娘这样的人万万留不得,姑娘这是不留后患。” 第116章 聚众谣传者刑三十杖 孟幼卿垂眸笑了笑,又补上几针。流赋道,“那人还说方二公子要见您,说有事与您相商,姑娘要去么?” “不见。” 流赋福身,“奴婢也是这个意思。这位方二公子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姑娘若与他相熟可是要毁了一辈子。况且以如今的情势,姑娘也少出去的好。” 孙侧妃心思不断,如今京中风声又起,桩桩直指孟幼卿的名声。再如何她也不过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总是听不得腌臜话的。 “奴婢冷眼瞧着,方二公子不会是瞧着姑娘如今名声受损,要做那英雄救美的差事?” 流赋想了想,又皱眉道,“他当日也是坏了名声,又断了腿,官家闺秀怕是谁也瞧不上他,他是想借此机会攀咱们家的亲事?” “若真是这样,方二公子可是够恶毒的。" “他不会。” 孟幼卿揉了揉脖子,流赋便上前为她按肩,“姑娘可别看走了眼。” “他若来了才是我走了眼。”孟幼卿道,“你放心,咱们这位方公子心比天高,瞧不上无用之人。” 二人正说笑间,长歌匆匆进来,笑盈盈道,“蓉姑娘的人腿脚快,已将私底下非议姑娘的人尽数捉住,说等您吩咐。” 她手里拿着孟幼蓉的下人递来的名帖,孟幼卿接过来瞧瞧,颔首道,“都送去官府罢。他们既敢说,我就敢收拾。多给差役些钱,劳烦弟兄们替我写几份告示,按律处置。” “奴婢这就去。” 长歌应了声,立时去安排人手。 随后几日,孟幼卿照常去孟氏书院,偶尔有人见着孟家的马车指指点点,倒比风波初起时收敛不少。 春围之后便是三公主的芳辰宴。宫里的公主不多,除了皇后所生的长公主幼时因天花去世,二公主早早下嫁,也只有容才人所生的三公主还留在宫中,未曾开衙建府。 今岁又是三公主及笄,容才人跪在武英殿与寿康宫前哭诉多日,终于唤回几分帝王宠爱,由太后做主在沁芳殿设席,请各府夫人携适龄贵女公子进宫赴宴。 说是庆芳辰,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为了三公主挑选驸马。 举凡欲在朝中出人头地的人家纷纷称病,只几家挂着虚名的旧贵公子还敢进宫赴宴。倒是贵女来了不少,莺燕乌泱泱聚在沁芳殿中,各显姿色。 因着容才人的缘故,皇后只派人送了赏赐,未曾露面。太子妃因东宫事务繁多亦未曾进宫,倒是孙侧妃不仅送了贺礼,甚至亲自到场贺寿。 众人先去给太后请安后,纷纷入席。孟幼卿不欲与三公主扯上干系,特地寻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远离诸多莺燕。 尤宝珠凑过来与她同坐,盈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就你我在一处作伴了。” 孟幼卿顺着她的眸光看向不远处的貌美女子。 三公主容貌肖似生母容才人,小小年纪已看出面如姣月秋霞,行止间袅袅婷婷,日后必定是人间绝色。 她正端着酒樽与孙侧妃说笑,目光却时不时瞟到男子席间的尤珈禾身上,眼底惊艳之色昭然欲揭。 前世容妃未曾被降位,帝王宠爱容妃所生的子女,三公主借着母妃与皇兄的势骄纵狂妄,当街拦截尤府的马车。 尤宝珠不过是容貌与才情比她出众,得了薛璟鸿几句夸赞便被她嫉恨。南疆求和时,被她使计提替她和亲,客死异乡。 而尤珈禾尚公主后只承了驸马的虚职,二人日日争吵,最终相看两厌。 若说无情,却是冤枉了三公主;可若是有情,有哪里会有人似她一般不将枕畔之人放在眼里。 孟幼卿收回目光,温和笑道,“可我瞧着她八成要做你的嫂子。” 尤宝珠轻嗤一声,鬓间的鎏金蝴蝶步摇在她耳畔盈盈而动,为她添了些许矜贵气势。 “我大哥可未必瞧得上他。” 孟幼卿淡笑不语。 也谈不上瞧不瞧得上,做了那么久夫妻,总要有几分情谊。 酒过三巡,三公主提起御花园中桃花开的正好,召众人去后殿园内赏花。赏花是假,亲近才是真,孟幼卿尾随众人身后,挑了凉亭坐下,仍是远离众人。 倒是孙侧妃也离了席间,悄声进了凉亭,淡淡笑道,“姑娘竟在此处,竟叫我好找。” 孟幼卿噙了口清茶,慢悠悠抬眼打量她。 她不说话,孙侧妃也不觉是慢待,兀自寻了石凳坐下,笑容晏晏,“一直想着请姑娘过府说话,可惜姑娘回京后被诸事缠身,一直未得空闲,我也不好去叨扰姑娘,直耽搁到今日。” 孟幼卿神色平淡,看不出眼底喜怒。 她接着道,“看来是我那位师父性情古怪,拒了孟姑娘的好意了。” 孟幼卿放下茶盅,“娘娘明知故问。”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微皱的袖口,“我去没去,或者说,扬州是否有这号人物也未必罢?” 孙侧妃面色微滞,不等缓过神来,孟幼卿又笑道,“我虽不知是何人指使皇妃娘娘出此下策,不过事与愿违,臣女活着带回父亲,叫娘娘失望了。” 孙侧妃眸色渐冷,“我不知姑娘此话的意思。” “是么?”孟幼卿似笑非笑,“娘娘既是不知,又为何在我回京之后在京中散布谣言,说我是与外男私奔,如今已失了清白?” 亭外春风和煦,拂的四下残桃飘上美人靠,有几瓣残花轻巧卷入孙侧妃身上的水芙色桃花锦裙上,她垂眸敛去些许,语意波澜无惊, “我未曾去过扬州,又怎知姑娘当日是何等情势?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非姑娘做了出格之事,京中又怎能传出这些风言风语呢?” 孟幼卿嗤了声,“娘娘也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点雕虫小技又能瞒得过谁?娘娘找的那些人已被伯府扭送官府,重刑之后已全然招了。” 她顿了顿,语意冰冷如腊月寒冰,逼的孙侧妃遍体生寒,“按大周律,聚众谣传者刑三十杖,扣押半年。起头者刑五十杖,施以流刑。侧妃娘娘,您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第117章 海棠花粉 她好整以暇地抚着手中的白瓷茶盅,眸中讽意渐起。 孙侧妃强稳住心神,“你这话是何意?” 孟幼卿静静看她,“娘娘不会要与臣女说,此事做的滴水不漏,无人察觉罢?” 孙侧妃忽地笑了,“孟姑娘如此聪慧,怎会不知‘过慧必夭''四个字?” 她眸光落上孟幼卿手中渐空的茶盅,执起茶壶替她填满,盈盈道,“我与姑娘本无冤无仇,又何苦来闹成这样。 “姑娘出身贵胄,自幼娇养,又哪里懂得这世间出身不同境地便不同,又怎会懂我的苦楚?” 孟幼卿垂眸打量着茶盅里根根立起的细长茶叶,上好的阳羡茶,色泽翠绿,余香醇厚,竟是可惜了。 她反手将那温茶尽数倒入荷叶茶盂中,孙侧妃脸色一寒,“孟姑娘是不领情了?” “娘娘并非真心让我,又何必在此虚以为蛇。” 孟幼卿淡淡道,“后宅女子本就可怜,为争权夺利耍些手段无可厚非,可无论如何也不该置人与死地。 “娘娘既是贫苦出身,又岂会不知名节二字可要女子的性命?我如今尚在实属侥幸,娘娘与我说苦楚,” 她忽地冷笑,“你也配?” 孙侧妃面色微滞,一时恼羞成怒,立起身来,“孟姑娘性子如此猖狂,不知天高地厚。看来姑娘是注定与我为敌了?” 孟幼卿笑意不达眼底。但见如此,她也知今日只怕是谈不拢,冷笑一声,“姑娘心高,竟是我配不上姑娘,对牛弹琴了。灵芝,” 她唤着随行的婢女,衣袖微动,“既是如此,我可不敢打扰姑娘的清净。请孟姑娘自便。” 孟幼卿面色平静,连看也不愿再看一眼。 等又坐了一会儿,亭外凉风渐起,孟幼卿方才起身。眼见尤宝珠急匆匆赶过来,瞧见她眼前一亮,“你叫我好找。” 孟幼卿淡笑,“怎的了?” 尤宝珠面色微急,欲言又止,“三公主突发急症,容才人请了太医来查,招呼我们都去看呢。” 孟幼卿手指一顿,忽地想起方才怒气冲冲离去的孙侧妃,心下有了影儿。 “严重么?” “谁知道。”二人相携着往沁芳殿赶去,“我瞧是来者不善。这节骨眼儿上谁敢对她动手脚?只怕是冲着谁来的。” 顿了顿,她忽地立住脚步,迟疑道,“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 尤府从前也有心与平南伯府结亲,她与尤珈禾邀孟氏兄妹同游一时可不算什么秘辛。三公主若是真相中她兄长,只怕是要对尤珈禾身侧女子除之而后快。 她一时忧心,娥眉渐蹙,“我瞧今日之事不大稳妥。” 孟幼卿但笑不语。 二人赶到沁芳殿时,众人皆候在外殿,一脸焦急。瞧见三公主身边的福昕姑姑随太医出来,乐安侯夫人关切道,“公主如何了?” 福昕道,“公主殿下吐了两回,身上余热渐消,已歇下了。原也不算什么中毒,吃错了东西呕出来就好了。” 众人闻言松了口气,乐安侯夫人皱眉,“公主的芳辰是太后娘娘做主办起,一应饮食器具都是内务府与御膳房所制,怎的忽然就中了毒?” 她身侧的吏部尚书夫人王氏也道,“方才席上还不见有什么,怎的去御花园赏了阵花就中毒了?不知公主中的是什么毒?” 福昕皱着眉,“太医说是送去园中的糕点与茶水里掺了海棠花粉。公主自幼体弱,对这些花儿粉儿的极易过敏。虽于性命无碍,只是身上...” 众人皆知过敏后的症状,轻则通体泛红、身上发疹,重则心悸腹泻,甚至有性命之忧。 王夫人又道,“沁芳殿与容华宫都不见海棠花,好端端的,怎的碰了这个?” 福昕满面担忧,只听的内殿隐隐传来容才人的哭声,一叠声要请皇帝与太后做主。孙侧妃眸光流转,轻声道,“今儿宫里乱哄哄的,保不齐有谁错了心思,此事怕是得细察。” 众人微怔,乐安侯夫人凝眉道,“今日赴宴的都是各府贵女,谁会与公主抢风头?只怕是哪位宫人手脚不麻利惹的。” “是与不是,总得查个清楚。”孙侧妃状似忧心,“三公主是天家贵胄,出了这么大事只怕圣上与太后娘娘怪罪下来,我们也担待不起,也好知道是何人害公主出事,免得日后再出嫌隙。” 乐安侯夫人微微启唇,半晌,终究未作言语。 容才人这会儿从内殿出来,眉眼间焦急未褪,更添了些许怨毒,“到底是谁要害我的婳儿,我自不会放过她!” 她近日复得圣眷重续,帝王之心犹如浮云聚散,瞬息万变。众人虽瞧不起她的出身,却也无人敢轻易怠慢半分。 一时无人应声,容才人便喊了人来一一审过,有人道,“奴婢瞧见平南伯府的姑娘曾到后殿寻人,待了好半晌没走,不知是不是那阵子出了岔子。” 尤宝珠闻言心里一沉,隔着袖子悄悄儿握了握孟幼卿的手。 孟幼卿面色平静,“是么?何时的事?” 宫人眼神闪烁,“就是公主邀众位贵人到园子里去后,孟姑娘自个儿又折返回来的。那会子奴婢正为贵人添茶,一时未曾留意。” 她话音未落,众人窃窃低语,看向孟幼卿的眸光尽是探究。乐安侯夫人忙道,“旁人便罢了,孟家这丫头我最是了解,断断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她身侧王夫人却皱眉,“回想起来,孟姑娘当日委实没在席间,也没见与谁在一处,这还真是不好说。” 有人闻言附和,一直闭口不言的陶夫人忽地开口,“我记着,孟姑娘尤阁楼的长孙小尤大人似是旧识。” 说话之人正是容才人的长嫂,工部尚书夫人陶氏。 她生的一副慈悲为怀的菩萨面相,往日里也常诵经念佛,通身气质和煦慈善。嘴唇上下翻动半晌,轻飘飘冒出一句,“小尤大人是人中龙凤,闺阁女子爱慕也是常理。可婳儿却是无辜之人,怎的会牵连于她呢。” 第118章 清河崔氏 她语意不重,却引的众人纷纷侧目,上下打量起孟幼卿来。 前些日京中盛行她与外男私奔出京,这番风波尚未平息,如今怎的又扯上了小尤大人? 有几位爽快人目光登时冷了些,甚至隐隐夹杂了几丝鄙夷。 尤宝珠看不过去,先一步道,“我与幼卿是闺中好友,从前我们常请孟家兄妹同到府上做客,夫人怎的不问问我,或是问问幼卿的兄长?” 满宫里谁人不知三公主是相中了尤珈禾,陶氏是三公主的亲舅母,这是故意为难孟幼卿。 尤宝珠眼眸轻眯,“当日我也在场,怎的不见说我呢?” 陶氏神色不动,“公主突发急症,又有宫人指认,不过是问上一句罢了。尤姑娘何须如此疾言厉色。难道孟姑娘无话可说么?” 孟幼卿抬眼望向一旁的孙侧妃,但见她面上忧虑不似作假,不由得暗中冷笑。、 借容华宫的手收拾她,叫帝王皇后知晓她给心思歹毒不安分而厌弃她,她倒是作了好人。 孟幼卿收回目光,淡淡道,“家父与尤阁老同朝为官,我与尤姑娘亦是旧友,两府私交虽有,皆各有长辈在场。 “我自认行为举止未曾有越矩之处,不知陶夫人方才所言是出自何处。方才赏桃时,我与侧妃娘娘在滴翠亭品茶说笑,侧妃娘娘当幼卿正名罢?” 孙侧妃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未等她说出什么,孟幼卿牵了牵唇角,又道,“自然,侧妃娘娘身份尴尬若是诸位夫人不信也属情理之中。 “我在滴翠亭歇息时,曾嘱托沁芳殿的宫女红袖替我折几枝春桃,一应的茶水点心则是另一位紫裳姑姑为我预备。 “沁芳殿不止一位宫女,自然也不止一双眼睛看见我。但请容娘娘彻查今日在沁芳殿侍奉的宫人,幼卿名声事小,公主的安危为重。 “若不彻查,哪一日又拿公主的性命安危当作儿戏便为时已晚。” 她言罢规矩地福了礼,端正又不失傲气。 容才人眼神渐冷,“姑娘与侧妃曾在一处么?” 孙侧妃垂眸道,“初时委实如此。不过,我忽然想起今日进宫时未曾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便辞了孟姑娘。之后就一概不知了。” 她是医女出身,又曾救过太后,为表孝心常进宫为太后请平安脉。她这话不是作假,容才人半信半疑,一时未曾开口。 孙侧妃还要再说时,崔氏忽地开口,“侧妃娘娘不在时,孟姑娘陪着老身说话,未曾见她有何异动。” 众人回首望去,说话之人正是荣国大长公主的儿媳、太子太保之妻崔氏。 也是段容与的母亲。 孟幼卿心下一动,但见她目光温和,“老身身上乏累,正巧孟姑娘晾好了茶,陪老身说了会子话。 “这些宫人说瞧见孟姑娘曾出入沁芳殿,是在什么时辰?身侧又有何人相伴?在沁芳殿内待了几息? “既是说自己是一眼不错地瞧见孟姑娘,怎的没见过老身。” 方才招供的宫人眼神闪烁,支支吾吾。 崔氏似不经意地睨了孙侧妃一眼,“方才未开口是怕姑娘家腼腆,不肯叫外人多嘴。如今瞧着再不开口怕是要冤枉了人家姑娘,老身实在是看不过眼。” 孙侧妃眼底一寒。 崔氏出身清河,婆婆又是荣国大长公主,她一开口,众人眼波流转间尽数转回话锋,附和崔氏。 ”崔夫人说的是,既是如此,还真的好好罚了。” 容才人冷笑,“将今日伺候公主茶水的宫人都送去慎刑司一一审问,务必查出是何人谋害三公主。查不出来,本宫唯你们是问。” 宫人战战兢兢,忙拉了方才招认的几人下去。容才人勉强提起脸色,“诸位今日进宫是为着我的婳儿过生辰,可惜婳儿今日身体不适,未曾尽兴,倒是耽搁诸位了。” 王夫人忙道,“公主金尊玉贵,臣妇等不敢再连累公主起身,等公主好些,宫中再有宴请时,臣妇必定进宫赴宴。” 一时散了宴席,各府马车尽数停在武阳门外。孟幼卿与尤宝珠联袂而来,尤宝珠尚觉今日之事过于蹊跷,连连叮嘱,“我不知你近日得罪了谁,可有些人几次三番打你的主意。 “今儿是三公主,明儿保不齐又是谁。我想着你该当心些。” 孟幼卿含笑应了,方才送她上车离去。 待送走尤家马车,她又停了一停,直等到后头的八宝琉璃华盖车缓缓上前,福身谢道,“多谢夫人出手搭救。” 车帘自里头被人挑起半扇,露出一张和善的面容。 崔氏微微笑道,“孟姑娘并未谋害公主,又何须我来搭救?” 孟幼卿直起身子,不疾不徐地道,“幼卿那几分伶俐在贵人面前是班门弄斧。今日若非夫人出手相助,幼卿只怕难以脱身。 “夫人慈悲心肠,幼卿无以为报。” 崔氏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半晌,温和道,“姑娘冰雪聪明,知道为自己辩驳。可若是锋芒过盛,得罪了小人,反倒得不偿失了。” 孟幼卿神色不动。 “姑娘不喝孙侧妃那杯茶,有几分骨气。” 孟幼卿稍稍恍然。看来她与孙侧妃在滴翠亭说话时,崔夫人确实在场。 她那番话多少有些张狂,但崔夫人却状似未闻,又替她作证,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 她心里忽地显出段容与的虚影儿来,怔愣一息,微微笑道,“多谢夫人教诲。” “你是个伶俐的,孟家书香门第,我自然喜欢。”崔氏笑道,“我近日得了几副字画,可惜家中无女眷,我那儿子又是个糙的,竟无人肯与我闲坐赏画。 “孟姑娘若不嫌,但请过府来赏画闲叙,也不算辜负那副名画了。” 清河崔氏的东西自然是上好的书画,如今段家风头正盛,各府等着巴结崔氏,又岂会无人陪她。 但崔氏愿给台阶,孟幼卿乐得应下,忙道,“夫人抬爱,幼卿怎舍得不从。改日必定登门拜访,还望夫人莫要嫌怪。” 第119章 登门拜访 崔氏笑着应了,又撂下车帘,段家马车方才又起。 长歌扶着她登上孟家的马车,低声道,“今日之事一过,只怕孙氏与容才人不肯轻易放过姑娘。” “她有这心思,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 孟幼卿闭目养神,“她既是不嫌丢人,我自然也不怕。找几个人将近日之事都宣扬出去,伯府被人在背后议论许久,也该轮到他二皇子府了。” 长歌忙应,替她按起肩头。 等到晚晌帝王就寝时,容才人又在皇帝面前哭诉好一阵儿,惹得皇帝怜爱三公主,下旨重审沁芳殿的宫人。 慎刑司走过一轮之后,那几人尽数招供并非见过孟幼卿,反倒是见孙侧妃曾在后殿磨蹭不走,只是无人瞧见她是否下毒,也无物证。 虽是如此,因着二皇子在皇后膝下抚养,容才人又借机在帝王面前哭诉,直指皇后一党欺负她与三公主是弱女子,连位公主都容不下。 皇帝本就宠爱这个最小的女儿,闻言大怒,语意间竟是将皇后也牵连起来。 宫外亦是不得安宁,不知从何处传起一阵风声,直指是二皇子府的侧妃容不下平南伯府故意找人为难孟幼卿。 众人细表起来,方知孟家姑娘建书斋行善事,又果敢决断救回父亲,实在算是女子中的良善翘楚。 平南伯又是朝中世代忠良的重臣,孟家姑娘又已及笄,选个皇子妃也无可厚非。 反倒是这位皇子侧妃实在小家子气,已是侧妃,竟是心比天高。 皇后闻风愈发厌恶孙侧妃,不许她再进宫请安,连带二皇子薛璟渝也被皇后传进宫里一顿训斥。 自然也听闻到别的风声,消了定孟幼卿的心思。 这些事自与孟幼卿无干,料理了书院的事后,备了礼前往段府拜访。 荣国大长公主擅用后宅驭夫之道,驸马后宅虽有侍妾,却无任何庶出子女,独与公主生有二子。 长子继承爵位、仍随大长公主住在公主府,二子任职太子太保,另择府邸。 段家二爷娶的又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身份自是尊贵,府中除了段容与只有一位通房所生的小姐,除此之外再无闲人。 因着段家祖上是扬州人士,崔氏幼时亦在江南长过一段时日,府中按着江南规制修缮; 廊檐连桥、红岩花雕,天井处用一整幅墨漆画木制屏风隔开,两向厢房连绵,连接后园假山。 正中一处三阳明窗书房,门匾提着‘载阳凝瑞’四字,两侧朱梁挂着两只精巧的吊灯,各自灯罩上绣着精致的山水墨画,大抵是段太保办公下榻的书房。 崔氏身边的嬷嬷亲到大门口迎她,一路将孟幼卿引进二门,穿过镂空牡丹的长廊转至后院正房。 她来时崔氏才画好半幅山水墨画,广袖高束,执着丹青笔皱眉。 见她进来便指她上前同赏,微微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总觉得少些什么,你们年轻人眼神好,替我掌掌眼。” 孟幼卿从未见过如此熟稔之人。一向听闻崔氏矜贵傲气,谁也瞧不上几分,竟不知私下如此和善。 她也不作伪状,端详半晌,当真伸手指出一处,“此处,再着重些。” 崔氏下笔添了,确实是“画龙点睛”,颔首笑道,“你果然有几分眼力。我那儿子就是个粗闷的葫芦,不知风情。 “还是女儿家乖顺贴心,可惜我没有一个你这样乖巧的女儿,倒叫我眼热你母亲。” 孟幼卿想起段家那位庶出的小姐。 虽是府中唯一女眷,不过终究不是崔氏亲生,未必会养在嫡母膝下,自然也不似寻常女儿家可常常出门。 她未曾见过那位小姐,不知她如今年岁多少,是何性情,一时未曾吭声。 下人奉上糕点茶水,孟幼卿品过一口,心下微动。 煮的是她最喜欢的武夷茶,陪着酥宝斋的八珍芝麻糕与枣泥酥饼,都是她往日爱吃的口味。 京中贵女吃食挑剔,大多只吃六安瓜片、香片茶,要么也是金线春芽、雨前龙井这些个,甚少有人知晓她独爱武夷茶。 倒是没想到崔氏也爱这个。 她眉眼弯弯,柔声道,“我今日登门也为伯母带了些薄礼,还请伯母不要见怪。” 长歌捧过来一只锦盒,孟幼卿取了画卷细细展开,是一幅画工精致秀美的江山秋色图。 “这是前朝王大家流传下来的遗画。幼卿无意之中得了这一幅,若留在我手里实在可惜,就此送给伯母,请伯母品鉴。” 这画并不算奇,奇的是前朝王希孟一生独有两幅绢布所作的画作,一幅是先帝皇宫里挂着的千里江山图,另一幅便是她手里这个。 孟偃兴致高雅,府里最不缺这些古籍画卷。孟幼卿重生后也着重收集古迹,常托孟常行去四宝阁探新,自然得了许多东西。 崔氏娘家出身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寻常的物件玩意儿怕是入不得眼,她思来想去便选了这个,不算贵重也不算失礼。 果然崔氏见了画笑意更深,连连颔首,“我便知道没请错人,你有心了。” “伯母喜欢便好。”孟幼卿又将画绢收回锦盒,递给崔氏的贴身嬷嬷,“幼卿才疏学浅,若是能随伯母多长些见识便是此生有福了。” 崔氏笑道,“可我瞧你是个心肠好的。否则又怎会将慈婴堂的孩子们接济过来,又自个儿创办了孟氏书院?” 孟幼卿笑容不变,“幼卿私心以为,天下孩童无论男女、无论出身皆可入学读书。不该因着出身寒门便世世讨苦力生活,那实在不公。” 崔氏微微颔首,“这京里人人都有心思,独你与旁人不同。也难怪..." 她的话戛然而止,却笑意更深,招呼她品茶赏画,倒真似当日所言一般只是过府赏玩,再无其他。 段容与回府时便看见孟家的马车停在门口,驾车的正是孟旺。 他心下一动,立时快步赶进内院。正见下人预备往后院预备午膳,崔氏身侧的嬷嬷笑盈盈道,“容哥儿今儿怎的下职这般早?” 第120章 议亲 她是崔氏娘家带来的陪嫁刘妈妈,也是段容与幼时的奶娘。 他便放缓脚步,恭谨道,“今日下职早些。母亲今日是请外客么?” 刘妈妈笑意深深,“容哥儿去给夫人请安不就知道了。” 段容与垂眸,“我先去更衣。” 他虽不知母亲为何邀了她来,但见刘妈妈如此,大抵是她与母亲相谈甚欢,将要留用午膳。 他便先回院子换了身家常的素色缎面长袍,方才去正院请安。 甫一进门,他的眸光先落上崔氏与孟幼卿相携的手指,顿了顿,俯身拜道,“给母亲请安。” 崔氏微微颔首,他的眸光便紧贴孟幼卿。 但见她笑意盈盈的未见恼意,又暗自松了口气。 崔氏眼波流转间,嗔道,“往日里不是住在刑部么,今儿倒是出奇,竟是回府了。别是知道府里有贵客,急着赶回来的罢。” 孟幼卿眼睑轻垂,但听段容与笑道,“今日刑部不忙,回来陪母亲用膳说话,还要被母亲挑理。” 崔氏扶着孟幼卿的手落座,“你这话我竟是不信,少来糊弄我。” 一时吩咐下人布菜摆盘,碗碟精致,大多是孟幼卿在扬州时爱用的膳食。、 下人用琉璃小盏盛了碗鱼汤送到她手畔,她轻抿一小匙,看向正坐她对面的段容与。 鱼汤的滋味与当日在江渔楼尝到的不差分毫。 但见他神色淡然,状似未知。孟幼卿勾唇道,“幼卿前些时日在扬州小住,吃过几道扬州菜,不想伯母府中竟与当日相同。” “是么?”崔氏也睨了眼儿子,笑道,“段家祖籍在扬州,府里有扬州带来的厨子,许是做工差不多。你若爱喝,等回去叫厨子随你同去。” 孟幼卿忙道,“如今已是叨扰伯母,幼卿怎敢受此大礼,再不敢提了。” 段容与只垂眸用膳,待撤了席,也没见声响。 等用过午膳,崔氏面露些许倦意,孟幼卿便起身告辞。段容与紧随其后,二人并肩于长廊上行走,又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段容与先开口道,“我母亲待人还算和善,没有与你说什么罢?” 孟幼卿状似不知,“应当说什么?” 段容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须臾,又勾唇笑道,“没什么。” 有下人从月亮门过来迎面遇上二人,福身让礼,“您让瑜姐儿写的字都送去您书房了。” 段容与颔首,那婆子忙为二人让路,相携着下了长廊。他这才开口,“荷瑜是我妹妹,不过她身子不大好,常年住在安华寺里,不大出来见人。” 孟幼卿眼眸微动,崔氏虽不大提起那位小姐,倒是段容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似与她有几分亲近。 她叫不准这里头有多少后宅琐事,一时未曾开口。 段容与话锋一转,“我不知母亲今日邀你过府,若是知晓,今日就不去职上,留在府里等你了。” “伯母待我极好。”孟幼卿眉眼弯弯,鬓间的双股嵌珍珠步摇于耳畔盈盈打着秋千,为她面容添了许多清丽俏皮。 她惯爱颜色鲜艳的衣裳与首饰,今日为着附和崔氏,难得换了身月白扬绸裙衫,只袖边与裙角上绣着几朵云纹莲花,除了珍珠步摇只两朵小巧的珠花压鬓,衬得她姿容清丽出尘。 也与他的衣裳颜色极相称。 她美眸似盈盈春水般扫过来时,惹得他喉咙微哑,低声道,“我母亲喜欢你。” 他语意过重,孟幼卿只觉耳后似有些滚烫,只点了点头。 护送她上了孟家的马车,又目送马车扬长而去,段容与这才进府,直奔正院。 崔氏似早有意料,并无午歇,正斜靠在东窗前的贵妃榻上看书;刘妈妈在她身侧用银匙剥着杏仁,见他进来,笑眯眯看向崔氏,“知子莫若母,还是夫人料事如神。” 段容与拱手执礼后,又在绣墩上坐下,开门见山,“母亲今日为何会请孟姑娘过府。” 崔氏撂下手里的书卷,“这就担心上了?我瞧人家未必肯瞧得上你。” 段容与神色不动,“那是她的事。” 他倾慕于她是他的事,她是否也对他有心思,也是权看她自己。 她若没有这心思,他也不愿用此事要挟于她。 崔氏却接了茶来,笑意里是十足的不信他这番鬼话,“一家有女百家求,孟姑娘才情与容貌出众,又有圣上御赐的美名,必定有不少人家想要求娶。 “你若再不急着些,等平南伯府给她定好了人家,你便追悔莫及了。” 段容与沉吟片刻,“母亲的意思?” “改日我去平南伯府拜访,替你问问孟家女儿订了哪户人家,若是未曾定亲,替你说上一说。” 崔氏直起身子,“若是孟家女儿未曾相中你,可就不是母亲的不是了。” 段容与眸中喜色转瞬即逝,起身执礼,“多谢母亲。” 他向来冷着脸,难得行此大礼,崔氏嗔道,“为着娶亲知道有娘了,往日里怎的不见这般孝顺?倒像是我白养了你。" 一时笑作起来。 没过几日,崔氏派人请了乐安侯夫人同去平南伯府做客,谈笑间提起家中儿女婚配一事,问起宋氏与孟偃择婿要求。 宋氏正愁着这三个儿女都未曾定亲,听闻有人来议儿女婚事,自是欢喜。 尤其是段容与如今在上京城炙手可热,段家出身不低又是书香门第,内宅人丁稀少,亲戚关系干净,确实是上佳人选。 加之孟偃从扬州回来后,时常提起是段容与如何护他和女儿,便愈发看中这位小段大人。 如今见段家有心,宋氏喜不自胜,与崔氏好一阵热络攀谈。 乐安侯夫人又作证崔氏当日是如何护着孟幼卿没被容才人为难,谈笑间便要送二人的名帖去合八字,似要允了这门亲事。 宋氏身边的玉兰暗中得了信儿,忙去后院给长歌通传。 彼时孟幼卿才服侍老太太用过药,为老太太打扇儿哄午歇,长歌低声传了话儿,扶她起身,“夫人虽有意思,却容忍玉兰将此事通传给姑娘,还是夫人心疼您。” 第121章 下聘 怕惊醒老太太,孟幼卿转至外阁,垂眸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如此。” 那日从段府回来后,她便猜到崔氏大抵有这个意思,所谓请她过去掌眼,被掌的却是她这个人。 京中出了那两起子流言后,不少人家对与孟氏结亲一事敬而远之,宋氏与孟偃也怕被有心之人盯上,一时未曾定下哪一家的亲事。 如今段家有心,又能破了京中的传闻,宋氏自然乐见其成。 这世间结亲大多是盲婚哑嫁,长辈定下什么就是什么,宋氏能容许玉兰通风报信已算是心疼她,叫她先知晓许了谁家儿郎,免得嫁过去再知内宅深浅。 孟幼卿漫不经意地摆弄着手中的玉竹绢扇,恰逢绣雪推门进来,廊前的梨树随风而动,残瓣簌簌落到廊前石阶之上。 她放眼遥遥望去,也只能瞧见几处长得高的枝桠探出围墙,余下的枝桠梨花尽数被困在后宅这四方天地里。 这梨树便如同后宅那些可怜的女子,它探不出去,她们也跨不出去。 她看了许久,淡声吩咐道,“去叫小厨房备些桃花酥送去正厅。 “就说我陪着祖母用药不大便宜去前头请安,略备了些糕点给几位婶婶们品尝,请贵客莫要见怪。” 长歌应了声,忙去吩咐。 宋氏与崔氏相谈甚欢,当即拿两个孩子的八字名帖去合婚; 安华寺与大相国寺的高僧各自看过,二人八字甚合,两家欢喜之余便张罗起订亲下聘一事。 除此之外,各家另有喜事。 尤宝珠与镇北侯世子喜结连理,掌侯府中馈; 段容与因办扬州盐税案有功,圣上下旨升其做督察院组左御史; 春闱揭榜,孟常寻榜上有名,殿试后任太常寺丞,正六品官职; 官职虽不甚高,却是太常寺要紧官员,职务清闲。 平南伯府立时摆席宴请,又接连几日在府外施粥散银,为二公子庆贺。京中各府纷纷送上贺礼,亲到府中道贺。 彼时也不提从前观望时的风声,听闻两位小孟大人未曾说亲,一时张罗起相看定亲一事; 这其中便有承恩侯府五姑娘与尤府三房姑娘的名帖,被孟偃与宋氏一一婉拒,只说已有人家相看,一心张罗起孟幼卿的婚事来。 替段家保媒的是乐安侯夫人,陪同下聘的则是段容与的大伯母宁远侯夫人陈氏与世子段沛锦; 两府择定了吉日小定,带了整整六十六台聘礼到伯府下聘。 陈氏笑道,“我那弟妹与容哥儿极重视这门亲事,只怕薄待了你们家姑娘,特地差人去安华寺算来的吉日,由我陪同来伯府定礼,请夫人过目。” 陈氏随丈夫继承了老太爷的爵位,虽无实权,但因借着荣国大长公主的光,身份委实高些。 宋氏心知此意,面上笑意更深。当即命人将聘礼一一开箱,由伯府外院福管家念礼单对账。 头一份是段容与亲自打下来的一对大雁,大雁羽色乌黑油亮、个头儿也较比寻常大雁宽长些;颈子上各用红绳绑成团花结,抻着脖子四下打量。 而后是四箱各色皮货貂毛,每箱上头搁着一整张上好的梅花鹿皮; 宋氏见状笑道,“旧礼有‘委禽奠雁,配以鹿皮’之言,段大人有心了。” “娶妻过门,本该如此。若是少了便配不上你家姑娘。” 陈氏笑叹一声,又差人打开旁的箱笼。 礼制里的玉梳、玉尺、压钱箱、如意秤、双花铜镜、都斗、剪刀、算盘都是以白玉制成, 额外另有冰纹玉瓶两对、玉如意两对、珍珠柄云纹宝扇一对、八宝盆莲缎面绣的炕屏一束、青玉暖枕一对; 金镶玉盘各自成双、金线红绸、五色丝线六箱;京郊庄铺的地契、城中钱家钱庄的银票各六箱; 余下尽是女子所用的金银珠宝、簪钗环镯。 拢共筹齐六十六例红木雕花礼箱,六十六台聘礼。 管家念完礼单后,陈氏又从袖中摸出合婚文书递给宋氏, “这些是给孟姑娘添妆的,待成亲那日迎亲队伍里仍有随行聘礼,到时礼单记于一处,请亲家夫人过目。” “这倒极好,亲家有心了。” 宋氏笑迎道,“我们姑娘也要回礼,暂请亲家夫人吃茶,妾身便去预备。” 陈氏自是不拒绝,示意随行的下人将箱笼又盖上,随同进抱厦说笑。 孟幼卿自是不必露面,叫长歌拿了缝制好的鞋袜送至前厅,陈氏一应换了礼,方才回府。 婚期定于八月初六,虽还有四月之余,却是将孟幼卿规束起来。 嫁衣虽有绣娘缝制,临了却得亲娘子亲手添上几笔;宋氏忙着给她裁衣裳,日日领绣娘过来看衣料,赶着将嫁衣与回门穿的衣裳都备出来。 孟幼卿的嫁衣是由伯府绣庄里的几十位绣娘赶制而成; 大红的喜服上是用金线攒着细碎小巧的珊瑚粒与珍珠绣的云霞鸳鸯的纹样,袖口处是用五色真丝滚的两层合欢花纹,其下垂着几缕赤红的流苏; 柔软的蜀缎外罩着一层鲛纱,于日光下映衬流光溢彩,灼灼生辉。 前世她嫁得匆忙又丢人,阖府为她蒙羞,嫁妆都是匆匆备齐,勉强称得上可拜堂成亲的衣裳也不过是一抹红色,一应的珠宝首饰都没有。 那时她“有情饮水饱”,自是不在意这些礼节琐事;以至成婚后屡屡被人议论婚事不妥,愈发连累起爹娘双亲。 这样好看的嫁衣,天下女子谁不喜欢。 从前倒是她眼瞎了。 她细细抚过衣裳的纹样袖口,唇角微翘,“我瞧着极好,也不必再改了。” 陪送嫁衣进府的是孟幼蓉,捧着茶盏微微笑道,“也不是大改,今儿就是叫姐姐试上一番,看哪里宽窄有误,好改贴身了才是。 “等改合身了,姐姐自个儿再添上几针也罢了。要什么东西只管叫人去我那里要,不好耽搁了。” 杨氏被送回家庙后,府里的庄铺营生一并由她一人打理,如今愈发历练的精明强干,哪里还是前世独守青灯古佛的可怜女子。 孟幼卿心下感慨,忍不住问道,“既是如此熟稔,将来自己的亲事也要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