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小僧魔术卡[西游]》
1. 第一回
贞观三年,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
化生寺内正举行水陆正会。
唐王高德,玄奘法师仁厚,城内不论男女尊卑俱可入寺听讲。
是以人声济济,檀香细细,大寺内外,皆是虔诚梵音。
不过,梵音之中,也有凡音。
“起先听说此次水陆大会大阐都僧纲为玄奘高僧,我早听说高僧大名,前日才得以远远瞧见一眼,竟是这般年轻,颌下可未长一根须!!”
“可不是,自大会伊始已有七日,玄奘法师还领着一千二百名高僧讲经,那座下的哪个不是鹤发鸡皮,偏他一人年纪轻轻,不愧是天生佛子。”
“我倒是瞧着他怪瘦弱了,像那秀才公似的,病病歪歪,这几日又如此辛苦,别再......罪过罪过,险些造下口业,佛祖保佑法师身体康健——”
旁人口中的瘦弱佛子,正垂眸敛目坐在寺中道场高处蒲团之上,低声诵经。
台上甫一风吹过,他的僧服便弱不胜衣地往后簌簌飞去,可他却坐得稳妥。
像树梢上岌岌可危的叶片。
哪怕再摇摇欲坠,却也被叶柄把控着。
寺中低喃细语的禅音掠过巍峨雄伟的道场,引得台下众人齐诵。
倏然间,一道金光华彩从人群中爆发,云雾缭绕间,众人还不明所以,就见一头扎盘龙髻,身穿素罗袍的女子缓步走出。
她眉如小月,眼似双星,可谓是五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
手里还拿个瓶。
“是......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
有佛子暗唤一声,众人方才反应过来。
菩萨真的来了!
顷刻间,一排排亮晶晶的脑袋低了下去,众人细喃朝拜,无比虔诚。
观音菩萨保持着端庄的微笑。
内心却想:初次见面,有必要喊全称吗?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大家都低着头忙着念诵,她一时间有些不知该不该开口,担心自己打扰了这份虔诚。
但她来是有正事的。
她视线向上,见到了唯一一位没在念诵的佛子。
这佛子的神色......
怎么好像睡着了?
玄奘当然是没睡着,不过是在想事情。
他不着痕迹地松开半蹙眉尖,这几日反复在他心中盘亘的那股微妙突兀感终于散开,尘埃落定。
自水陆道场第一日,他便做了个怪梦——梦中一本样式古怪的经书凭空砸到他头上。
翻动间,书内全是一张长比签字略宽的纸张,但正面却全是空白一片,只有些花纹边框,背面倒是丰富,印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曼陀罗纹样。
而且,一个鸟嘴头带两只翅膀的烧火棍猛然间从书中掉落下来,差点砸他脚上。
这怪棍落地就长,就像有了灵气,直往他手里钻。
待他拿住,脑内一时间涌入了无数信息。
虽然身在道场讲经,心却同这本怪书、这根怪杖连同在一起。
他穿梭了时空,领略了因果,但又不可说,不可细想。
他只是知道此物是个具有大神通、能封印妖魔鬼怪的封印法杖。
还明悟了一件事。
他是即将前往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求取大乘经的天命和尚。
这种天降大任的好事,换了一般人定会狂喜。
不过玄奘不是一般人。
既然知晓了未来,玄奘心里反倒没有其他杂念。
他日等夜等,终于等到今日,菩萨来了,心中反倒大石落地。
默念两句终于后,玄奘终于睁眼,却也没看菩萨,只是看向漫天霞光。
四周众人除去他,早就齐齐跪倒在地不住地,一声叠过一声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
声如密网,将玄奘兜在其间。
“此去十万八千里,若有高僧不畏险阻,前往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求取大乘真经,往后便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
菩萨诉毕,四周人殷切目光就落到了玄奘身上。
经过那烧火棍点拨,玄奘也明白如今整个大唐佛法同他高深的,都是拄拐得搀、吃饭得喂的老头。
比他年轻力壮的,佛法太低又称不上高僧,这桩差事就是他命中注定,别无二选,眼下不过是走个过场。
玄奘捏捏僧袍角,幸好,他如今也有了个东西傍身。
“贫僧不才,愿向西天求取真经。”
他话出口,场上不少人顿松一气,唐王喜不自胜亲自搀他起来。
菩萨见他知情识趣,这差事办的比她想象的省力许多,也愈发慈善:“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两样宝物,在此便赠予你。”
菩萨抽出净瓶中杨柳一点,一件锦襕异宝袈裟飞向玄奘,由不得他动作,就自发将他妆点起来。
菩萨道:“着此袈裟,保你西行路上,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此为其一。”
言罢,又是抬手一挥杨柳枝条,一柄九环锡杖闪着粼粼宝光,又向玄奘飞去。
锡杖方才飞到玄奘近处,还不及触碰到他袍角,玄奘衣衫顿时猎猎作响,袈裟也被风肆无忌惮地吹翻起来,隐隐成一方斗篷。
旦听一声嗡鸣,一柄粉色长棍上镶嵌鸟头鸟羽样的烧火棍自发从玄奘袖中飞出。
尾部相撞,迸发出一串火花,直接将锡杖踢打了回去。
然后,烧火棍还不忘在玄奘身前耍了个棍花,邀功似的,在空中昂然挺立着。
直到玄奘伸手,才乖乖落回他手里。
“菩萨恕罪,前日贫僧感召佛法略有所悟,便得了此杖。如今已然用惯,就不便再受菩萨恩惠。”
他身上袈裟闪闪放光,人也是微笑谦卑,偏偏手里拿着个不伦不类的粉色烧火棍,样式之新奇,嵌宝之古怪,闻所未闻。
座下百姓也暗暗瞧着法杖的模样,虽然古怪,但想来是佛法感召所得之物,定非凡品,记着样式,日后供奉起来也有个说法。
菩萨合掌皈依,掩在手后的慈目微震。
那是个什么东西?!
红不红,粉不粉,瞧着像小儿玩意,镶着些稀奇古怪之物,不论同哪方菩萨罗汉都联系不到一处去。
最关键是,此杖她竟然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来历。
难道木叉又搞出新品了?
这小徒弟平时看着浓眉大眼的,这种关键的事竟然不告诉她?
幸好,如今已是天定的西方当兴,不过是一樽法杖,小势可改,大势不可违背。
玄奘若非用那古怪东西,不要她的九环锡杖,就随他去。
待踏上西行路,有他后悔的地方。
到时候再等他来求她罢。
菩萨阖了眼,道了声佛号:“此去西天取经,一朝带回大乘真经,便能超鬼出群,取经者沐佛恩自会获得正果金身,玄奘,你既已决意,还不出发?”
说罢,她拈花向众人微微一颔首,便徐徐消失在天际中。
她急着去找木叉讨说法。
这怪东西要是好看又好用,她也得整一根。
玄奘目送菩萨离开,握紧法杖。
法杖尖端鸟喙散着红光,同玄奘身上的袈裟一起莹然生辉。
玄奘迎风起誓,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贫僧定会取得真经,祈保我朝江山永固。”
...
...
自那日起誓之后,玄奘便被唐王拜为兄弟,又为他起了“三藏”这个法号。
在城中修养了几日,三藏就在达官显贵与平民走卒浩浩荡荡的相送下出了长安关外。
一路行囊俱备,除去一匹白马驮物,还有两个脚程极快的随从一并上路。
行自巩州又出及河州卫,将息一日后便出了大唐边境。
玄奘路上也不怠,整日抱着法杖钻研技巧。
他闭上眼,就是个衣衫打扮怪异的短发小姑子,穿得十分不得体,动作却娴熟。
小姑子拿着封印法杖对准那卡牌一通念咒,总说“骷髅牌”什么,接着妖魔就被收到经书里,看上去神乎其神。
只是不知道这是哪门哪教的经书密语。
他不求甚解,亦无人能解答,只能在脑中反复记下步骤。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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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明白使用方法,跟实际能应用终究不是一回事。
可惜的是,一路上风平浪静,没瞧见半个妖怪,只得暂且搁置下“实践”的心念。
他白日惦念,夜间便难以入睡,清晨甫一鸡鸣,便唤醒两名随从出发。
一行人驱马前行,张口一呼一吸都是晨露涩味。
行至两界山下,全是半人高的茂密野草。
路石崎岖,只得两个随从开路,边走边砍,眼前转瞬间清理出一条双叉路。
随从以玄奘为尊,两人四目相对后,殷殷看来:“法师,如今走哪一道?”
玄奘静下来心来仔细分辨,两条道肉眼瞧着一般无二,都是草木葳蕤,行径泥泞久未经人的小路。
他摸摸掌心下的封印法杖,粉嫩杖身被他反复摩挲得温热,鸟喙似乎亮了一瞬,指向其中一处。
玄奘心下大定,毫无迟疑便顺着封印法杖指向的路走去:“走这条路。”
随从两人,一人牵马,一人挑担,看玄奘步履坚定,当下心中大动,崇敬得恨不得肝脑涂地。
“法师当真有大机缘,一时便分出路了。”
“一路走来,从未见甚么邪祟,想必是邪祟见法师佛法高僧,不敢造次!”
玄奘前面走着,也听了一耳朵,心中微哂:哪里是他能耐,分明是这封印法杖引路厉害。
待绕过眼前山路,他须得同位随从说说,少些夸耀他。
他这人最不禁夸,容易脸红。
三人一马各怀心事,刚走上路几步,猛然间草陷泥落,身子一齐失了方位,全坠在一方湿淋淋滑溜溜的大坑里。
白马垫落在坑下,三人依次屁股挨着头,脚挨着脸,摔成一团,把白马压急了,扬起蹄子踹了几脚。
还没等坑内三人痛呼出声,坑上便传来一股夹带猛兽腥膻气息的咆哮声:“竟真是抓到东西了?”
玄奘从坑里抬头向坑口看,四更天还正值黎明前,周遭俱是青蟹一般半明半暗的天。
忽地,从那昏天黑地中,露出一点又一点荧色亮光。
荧绿,荧红,莹黄......恍若周遭飞舞着一丛又一丛萤火虫。
正中间两只萤火虫奇大无比,肉眼瞧去便有拳头大小,也不知道是虫子还是夜明宝珠。
他被白马踹得眼前半晕,连声音都听不太清楚,下意识伸出手来,不管不顾地向前摸索。
那两团莹光竟然像被他吸引过来一般,也往前低了低。
湿哒哒,冷冰冰的,还有股腥气。
“嚯——”玄奘吸了一口气,感慨万分,扭头顺着两位随从方向道:“你们二位来看看,当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大唐境外,虫蚁竟有如此之巨。”
随从也晕头转向,只道是高僧又起善心,从包裹里迷迷糊糊摸出一小包饴糖来递给玄奘:“法师若要喂食,可得省着些。”
玄奘指头捻了两把,伸手就要往萤火虫身上擦去,却又想了起来,这亮着的应该是屁股,这嘴巴眼睛,那可是都在前头呢。
他便伸着手,一个劲地往前摸,顿时摸到一手毛绒绒、细软软的绒毛。
怪事来哉,这萤火虫大也就罢了,怎会这么好摸!
揉上去便像吸了手掌一样,让人不想放下,他索性又悄悄揉捏了一把。
“嗷——!大胆淫僧!”
不等他寻摸出手下碰着的是哪个方位,就听右上方接连传来一阵怪声怪气的惊呼怒斥。
“剃头发当和尚的,竟然如此下作!”
“你,你,你这秃驴竟然敢对我们家大王不敬!狎昵我家大王!”
晕头转向的玄奘被这阵齐声怒吼弄得清醒了两分。
他抬眼看去,愣了不止片刻——周遭一个个亮着的哪里是萤火虫?分明是几十个小直立行走的小妖的双眼!
眼前腥气越发浓重,玄奘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自己手抓着何物,原是一条细绺光滑的花斑虎尾,虎屁上绒毛乱糟糟的,俨然是被狠狠揉捏过的样子。
一双离近了大小堪比他脑袋大小的荧光虎瞳正盯着自己,硕大的虎口张开就是一股熟悉腥气。
“和尚,本将军的屁股好摸吗?”
2. 第二回
眼前这玩意哪里是萤火虫?
俨然是一只身披兽皮,顶着偌大一只老虎头的妖怪大王。
两个随从差点昏死过去,齐齐尖叫一声,连被马踢动都不敢再胡乱动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玄奘背后沁出一层汗,手上更出了汗,饴糖黏糊糊地沾了指尖,声音也哆嗦打颤起来。
“你,是妖怪不错吧?”
寅将军只当这秃驴吓傻了,虎牙上下一咧,森森白意透骨寒光:“你瞧我生成这样,是像你爹还是像你娘?不是妖王是何物?”
它左右看看玄奘,又瞧了瞧那边三魂吓出七魄的随从二人,心里不由觉得嫌弃。
区区凡人,可笑可笑。
虽然未曾听说过和尚中有痴儿,但这秃驴莫不就是?
巡查小妖摇着旗帜报信:“大王,熊山君与特处士正要往咱这来了。”
寅将军列齿一啸:“来的好,来得巧,弟兄茹素多日,今日逮着这三人,咱们好好开一开荤!”
它虎目巡视一周,目光落在那两个已然被吓尿都随从身上,道:
“先下来把那两个正常的抓去煮了,至于这个癫傻的秃驴,虽然细皮嫩肉的,但保不齐有病,先养上两日,再是疯样,便庖下脑袋不要,身子拿来烤了!”
寅将军一通指令下完,玄奘被他口风一熏,眼里竟然盈出一圈热泪来。
“贫僧终于等到今日了。”
玄奘抄起封印法杖,回想起那小姑子的一言一行,气沉丹田,粉色法杖霎时间隐隐泛出如梦似幻的光。
瞬间,粉光飞舞透出一股甜美花香,吹得玄奘身上僧袍袈裟翻飞不断,好似一只秃头男相的粉色飞蛾。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贫僧面前显现你真正的力量!现在以定下契约的贫僧玄奘之名命令你——封印解除!”
玄奘声若洪钟,起先他还有些生涩,但如今他已经完全明白那小姑子为什么也要大喊大叫了。
这力量如同诵经念佛,大概是要念到对方脑子里去的。
寅将军只道他是真疯了,带着手下小妖一通嘲笑出声:
“你一介秃驴,还能做什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本将军一个手指头,就能将你像碾蚂蚁一样碾死。”
它见玄奘当真要做些什么,甚至挺胸走到他近前,大爪指向自己毛绒绒的大脑门:“来,本将军在此,你朝这打,来来来。”
玄奘双目水光还未消散,竟是鼻头一酸,生出些感动来:“贫僧必定如施主所愿。”
他高举起封印法杖,立即一杖狠狠敲在寅将军指着的大脑袋上,朗声大喝:“恢复你原来的样子,骷骆牌!”
寅将军被打了个正着,脑仁嗡嗡作响。
它怒吼一声,方要一口吞下这个秃驴,身体却不受控制。
它从未有过此种感受。
似是周遭成了方不断叠到盒子,正将他包裹住了,无限往内缩小。
“妖儿们.....”它刚想叫唤小妖们协助,却眼前一黑,再也没了动作。
苍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只大老虎妖怪竟然就这么消失了?
玄奘也没想到这东西效果这么好,愣了好一会儿。
小妖们更是直接看傻了。
自家大王被这拿着粉杖的和尚敲了一下,就消失得无隐无踪了?
有胆小的当场惊叫一声:“夭寿了!将军被个秃头粉色的妖僧吃了!”
说完就昏了过去。
这一声嚎叫就跟说书人的醒木似的,小妖们立马七嘴八舌地跟着跪地求饶。
“僧爷爷饶命,我等平日里都是被寅将军胁迫才作恶的。”
“法师恕罪,都是那寅将军为非作歹!”
“我......我可是良民,不,我是良妖哇——”
“欸!不敢妄言!”玄奘收了法杖,连连摇头,慈悲地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可是出家人,怎么会吃荤呢。”
况且老虎应该也不好吃吧。
他坐在坑里,刚想研究一下那寅将军消失去哪了,却忽然看到小妖们扑通扑通地跳下了坑,到他身边,死命拽他胳膊。
“僧爷爷,小的拉您上去吧。”
接着,几十只小妖都自觉跳下坑洞来,一个挨着一个垒出梯子供玄奘爬出。
玄奘本是不肯。
这梯子臭气熏天,也不好下脚。
他还不如在坑底清静清静,好好研究研究那怪书呢。
但他不上去,这帮小妖就抖得更厉害,各个叫苦不迭,又要整出些酸词儿出来。
无奈之下,玄奘只好从这肉梯上爬出来,还连带着将两个随从和踢妖又踢人的白马一并拉出了坑。
玄奘出了坑,回头一望,想了想,觉得不妥。
于是,他操持起法杖来,往坑里填土:“这坑还是填起来好,不然往后有人路过,保不齐会如我等一般失足落下。”
小妖们见他拿着法杖一上一下地敲在地上,更觉惊恐。
那怪杖顶端形如鸟喙的宝石似乎更鲜艳了,红得瘆人,像是用寅将军的血染做的一般!
指不定挥到哪一下就又吃掉一个妖。
这里穷山恶水的,哪会有人路过,肯定就是仗着自己厉害,想靠挖坑折磨它们!
难道它们是什么很随便的妖吗?
就算没妈生没妈养,也不能这么轻贱它们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妖们立即鼓起勇气来,撸胳膊挽袖子,然后......
十分认真地开始挖土填坑。
还有小妖趴在地上做马凳,请玄奘在一旁好生歇息。
心中都暗想:可千万多出点力,别让僧爷爷觉得自己无用,死妖友不死贫妖。
待填好了,又忙不迭踩来踩去,以示坑已牢固,只盼能送走这僧爷爷。
“贫僧替往后过路众人,多谢诸位了。”玄奘目光温和可亲地落在插着旗子的巡查小妖上。
小妖们连连点头:“僧爷爷说得对,您往那边走,那边路平,特别好走,我领您去......”
但玄奘却不急着走。
他眼神一凝,忽然又温声细语地问了一句:“对了,你方才说,还有谁要来此处?”
巡查小妖胆颤心惊,霎时间明悟了。
坏了,这妖僧就是冲各位大王来的!
……
远处山顶,恰好能将进景色尽收眼前。
山顶有个怪石,上面站着一个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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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拄着拐杖,不望风景,却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
啧。蚊虫可真是越来越凶了啊。
他随手挥了挥拐杖,但蚊虫看到这动静更兴奋了,嗡嗡嗡朝他飞舞而来。
“这家伙,果然是没拂尘好用。”老叟说着,一边轻轻一定,一道金光覆盖周身,那些拼命鸣叫的蚊虫竟是再也没法近他的身。
“唉。”老叟长叹一声。
他堂堂太白金星竟也有这种时候。
要用仙法来对付人间的凶虫。
原先玄奘一行人被抓时,他悠闲倚石捻须,只待两个随从被几个妖王杀煮吃了一死,彻底震住玄奘,让他明白这一路凶险奇诡非常人所能控后,再出手相助。
没曾想一捻须的功夫,领头的虎妖已不见踪影,那堆小妖竟然各个对着玄奘作揖做奴,现在竟还将那玄奘当大王似的迎到虎妖的山洞中去了。
更别说那两个随从了,正被小妖伺候着吃肉喝酒,肚皮都歪了,哪有半分要死的模样?
太白金星依旧挠着仙臀,聚神往山洞中看,就见两个角落里喂马的小妖流泪淌汗地低声说话。
喂马的小妖一时面色惊惧,一时满面大汗:“那秃驴也不知道会什么法术,我就听他大喊一声‘库洛牌’,将军竟然眼睁睁就消失不见了!”
“什么‘库洛牌’,你耳聋眼瞎了不成,这摆明说的就是‘骷髅牌’!”
另一只小妖切着素菜,抽噎哭起来,道不尽一肚子辛酸:“肯定是哪位妖王至尊的骨头被这妖僧炼化,做了法器,用在咱们将军身上还不算完,他还要对付其他大王,简直可怖至极!”
什么“骷髅牌”什么“炼化”,太白金星听得满头冷汗。
一看玄奘,正在妖王榻上清风拂面的念经捻珠,旁边放着一杖模样古怪的法器,淡然自若的,哪里像个普通的得道高僧?
难不成此次西行竟然是菩萨那边找错人了吗?
他正浑身刺挠、冷汗涔涔地思索着,一个虎背熊腰的黑熊精,一个青面獠牙的青牛精,在巡查小妖的迎请下,已经一前一后地进了妖王山洞。
小妖们各个别过脸不敢言语,只有巡查小妖打了个醒:“黑山君,特处士到——”
黑山军、特处士两精入内,忽地觉察出洞中多了丝旃檀香气。
黑山君便搓着鼻子喊道:“寅将军今日可是逮着荤腥了,我闻着,莫不是逮住了个和尚?”
特处士两角晃晃:“未必,和尚都是干巴巴的苦肉,没点油花,应该是拜完庙的香客,肥头大耳的才好吃呢!”
“那要叫二位失望了。”温和的声音从两妖身后传出。
霎时间洞内的小妖全跑了出去,妖洞大门紧闭,一时间四周黑黢黢,说是白天也有些伸手不见五指。
黑山君熊心一提:“寅将军这是何意?”
特处士厉声喝道:“不对,这不是寅将军。”
牛精本就视力不足,黑洞洞的,他刚要放出法术,左手一抹,却抓到个圆鼓隆冬的滑溜溜物件。
漆黑一片中,玄奘将法杖杵在地上,迸发出一阵粉光,印出他微笑阖目的面皮。
“这位施主,可有人告知施主,出家人的脑袋不可轻易触碰。”
“很痒的。”
3. 第三回
“吓!”
特处士惊叫一声,定睛一看,这妖王塌上竟然坐了个秃驴精!
这秃驴精生得白嫩,袈裟却脏兮兮的,笑意之中带着几分热切,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它们,如同那街边挑选簪花的小姑娘。
熊山君和特处士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情况不太对劲。
这人不像是寅将军打来的猎物,倒像是等着猎物来的人。
“你是混哪里的?”熊山君熊目圆瞪,强撑着场面,“寅将军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急着回答,只反问道:“二位可是饿了?”
好巧不巧,熊山君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它干脆粗脖一梗:“怎地?我家寅将军呢?”
玄奘心急,赶忙向二精身后看着这场面早已两股战战的小妖喊道:“快端些吃食来给这二位。”
能指挥小妖送吃食?
特处士和熊山君心里直犯嘀咕,这人怎成了这儿的主人了?
寅将军这是……成亲了?
莫非这次来是请它们吃酒席?
可怎么找了个化成男型的女妖精啊?
这癖好也太不成体统了。
不对,就算是吃酒席,也没见过哪家娶亲是新娘子在外接待,新郎官躲着不见人的啊。
“不吃不吃!定是有诈!”熊山君细细思索一遍,实在按捺不住,“你快叫寅将军出来!”
说着,它便迈着熊步上前,要讨个说法。
然而还没迈出两步,它就停住了。
一根粉红烧火棍的鸟嘴尖悬在他额头前半寸。
玄奘握着法杖,轻轻叹了声气,问它:“施主确定要在饿肚子的情况下与贫僧动手吗?”
他本来想等它们吃饱了,有力气了之后再打的。
刚刚遇到寅将军的时候,他便细细盘算过了。
有点能耐的大妖,怎么会住在双叉岭这么个凶山恶水的破地方?
更何况这寅将军是个虎精,抓人吃肉是连普通老虎都能做到的事,他却得用陷阱抓人。
它得有多弱啊。
而这特处士和熊山君,说是寅将军的好友,但听小妖们的意思,平时也是唯寅将军马首是瞻。
还常年茹素,改善伙食只能靠来寅将军这打秋风。
那就是比弱更弱了。
这法杖能轻而易举地将寅将军弄得无影无踪,那要想看看这法杖的能力范围,用饿着肚子的熊山君、特处士来实验,怕是欠了点意思。
至少也是吃饱了的它们吧。
可惜,熊山君曲解了玄奘的善意,反倒以为这小僧是在激将,迈起步子就朝他奔去。
玄奘也只能迎战,一回生,二回熟,他拿起法杖一挥,鸟嘴不偏不倚戳在了熊山君的脑门上。
笃。
熊山君瞬间定住了。
看着这场面的特处士也定住了。
山洞里跑回来看热闹的小妖们,连同玄奘那两位吃饱消食的随从也都定住了。
熊山君会消失吗?
然而,片刻过去,无事发生。
熊山君揉揉被戳的生疼的脑门,骂骂咧咧:“你这和尚懂不懂规矩,要不要脸皮?我赤手空拳,你竟用武器?”
玄奘一时不明白为何熊山君没像寅将军那样消失——难道这法杖不灵了?
然后他扬起法杖,又戳了一下。
“嘿!”熊山君被戳急了,大喊道,“你这秃驴要打便打,总戳我印堂作甚?”
它连日茹素,那片毛发本就稀疏,别再给它敲秃了!
特处士见缝插针:“他是个妖僧,这是要咒你!”
玄奘无奈解释:“贫僧是想……”
话还没说完,脑壳上顶着大包的熊山君已经冲过来了。
玄奘自知身量纤弱,绝无可能正面挡下这一熊掌,思忖片刻,立即转身开始逃跑。
僧逃,熊追。
幸好洞里有根大石柱,玄奘此生最熟悉的事就是绕佛、绕寺,竟一时间还能甩开熊山君一段距离。
只不过这次绕的时候,心里念诵的不是佛经,而是那句“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
但任凭他或是高喊,或是默念,或是回头朝着熊脑袋一顿猛挥,熊山君就是没有丝毫变化。
熊山君没追上人,还被敲了好几杖,已然是怒火大盛。
特处士见好友已然气急败坏,赶忙冲上去帮忙,打算一前一后困住这妖僧。
前后夹击之势已成,玄奘没了退路,慌张之下,怀中一直揣着的怪书“啪嚓”一声掉落在地,不偏不倚翻开了第一页。
一人两精垂眸一看,皆是一愣。
那页竟然镶着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只十分精妙的猛虎,不正是寅将军?
“果然是妖僧……”特处士听说过不少怪事,画魂慑魄之类的,此刻退后半步,颤声质问道:“你到底对寅将军做了什么怪事?”
熊山君则是见到好友心急如焚,也不攻妖僧了,双爪直奔怪书而去,要把寅将军抢回来。
玄奘瞧见那寅将军画像顶部还写了个“武”字,忽地,法杖鸟嘴尖头红光微现。
玄奘也不多想,抢先熊山君一步,电光火石间将法杖尖嘴戳在了画像中寅将军的脸上。
瞬间,他足下金光四溢,竟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圆形法阵,是个曼陀罗纹。
而那画像也被这金光笼罩,迸射出更加耀目的光彩。
光芒渐渐汇聚,一只猛虎出现在了玄奘身前。
那猛虎似是寅将军,却也不尽然全像,威武凶悍更甚,却没穿着寅将军原本那套破破烂烂的盔甲,且是四爪着地。
真个是: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
熊山君认出那是寅将军刚到双叉岭时,还没完全成妖的样子。
但它也顾不得想寅将军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只忙着上前一步,高嚎大喊:“寅将军,你可算是出来……”
话还没说完,它忽然发现自己伸爪摸不到寅将军。
竟直接从它身上穿过去了。
特处士见状,也上蹄去够,竟也直接从寅将军身上穿了过去。
就像是个幽灵。
寅将军看向四周,神色里似乎也不懂自己身在何处、情景为何,直到它回头,看到了玄奘。
玄奘也看着它。
然后,它径直走向玄奘,竟如灵魂归窍一般进入了玄奘的身体,消失的无影无踪。
玄奘瞬间感觉体内充满了一股能量。
这是……
但也没空让他细细感受,熊山君见好友变成幽灵,还钻进了妖僧的身体,悲怒交加,一双大掌已经拍向玄奘命门——“你还我寅将军!”
特处士从后协助,一蹄抡起,朝着玄奘要害处攻去。
双掌一蹄势不可挡,如闪电般迅疾。
可在玄奘眼中却不是这样。
他的瞳孔闪现出一瞬虎瞳纹样。在他看来,这些动作奇慢无比,他只是微微侧身,便轻松躲了过去。
熊山君和特处士愣了片刻,没想到妖僧还会身法,但也只是对了个眼神,又再发难。
玄奘惊异地发现自己能看清它们的进攻意图和招式,还能预测它们下一步的行动。
就像是精通武艺之人那样。
玄奘忽然想到,这莫非就是寅将军画像上写得“武”字的意思?
甚至,他能看到一道道金光指向这两人身上的薄弱处,像是在指引他朝那里进攻。
玄奘顺着其中一道金光,给了熊山君脑门一下。
果然是一击命中。
然而,能看清动作、能找到薄弱处攻击是一件事,他这一击能否造成伤害又是另一件事了。
熊山君虽然脑门黑毛稀疏,但到底也是个皮糙肉厚的熊罴,玄奘就算打得再准,也是若卵投石。
而且熊山君毫发无损,玄奘的掌骨倒是被震的快碎了。
更适得其反的是,这动作更加激怒了熊山君。
“你这妖僧怎么总跟我脑门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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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山君的动作愈发粗野,“我定要抽了你筋、扒了你的皮,教你不得好死!”
玄奘心想,他不能再这样出手了。
那就只能躲。
他就这样闪转腾挪,滑的像只泥鳅,熊山君和特处士追了半天,各个气得七窍生烟,但就是伤不到他分毫。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它俩还真饿了。
特处士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它转身奔向早就吓得瘫软在一旁的随从,把他捏在手里。
玄奘的动作立即慢了半分。
熊山君见此招奏效,有样学样,把另一随从也拎了起来。
“妖僧,你若不束手就擒,别怪我们手不留情!”特处士威胁道。
玄奘见两位随从都被钳住,瞬间停下步伐。
虽然他和这两人并不相熟,但毕竟相处了数日——就算没有相处过,只是两个路人,他作为佛门中人,也断然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玄奘喘着粗气,看向那两位已经被吓晕的随从,阖目思索片刻,开言道:
“我现在受唐王之托,身负拯救黎明百姓之重任,不可不走。出家人不打妄语,待我去西天取回真经,我定会回到此处,将性命交予你二人,到时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他一字一顿:“今日,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切莫殃及无辜……”
“嚓——”
玄奘话音未落,只见熊山君利爪一扯,那位随从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已经开肠破肚。
场面之惨烈,连一旁的小妖都别过了头,不忍直视。
玄奘一窒。
他忽然痛恨自己。
他恨自己能把动作看得如此之慢。
他看到那随从惊恐的眼神,看到他的肌肤被一点一点、一丝一丝的扯开,露出白骨与内脏。
他看到了飞溅的鲜血,他从不知人体内竟有这么多血,多到可以如雨瀑般四处喷洒,可以染红空气,染红岩壁,也可以染红他。
他可以躲——身法告诉他,可以避开这密集的血珠——但他只是稳稳站着,没有躲挪动分毫。
血珠沾满了他的毗卢帽,顺着他的面颊滑下,侵染了整身袈裟。
另一随从看到这场景,直接昏死了过去。
熊山君见此场景,仰天大笑:“快哉!快哉!这二人为你而死,你这妖僧将永不成佛!”
特处士也笑:“你也配去西天取经救世?你连这二人都保护不了,何谈苍生!”
玄奘一言不发,身子绷着,手却不住地颤抖。
“大胆妖孽。”
只听洞外传来一道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
二精回头,只见一片仙气之中,出现一位白须白眉的长者,手持拂尘,仪容威严。
“你又是谁?”熊山君语气不屑,“也敢坏爷爷好事。”
长者也不回答,只用拂尘轻轻一挥,眨眼间,熊山君和特处士身上便被捆上了两道仙索,完全无法动弹。
“你……”
特处士刚想再问,长者却又是一挥拂尘,二精便晕过去了。
洞内清醒的,只剩玄奘。
长者颔首微笑,对玄奘开口道:“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
言毕,太白金星暗舒一口气,心道自己终于完成了任务。
要不是那两个随从被擒,玄奘没准能直接逃出生天了,还要天庭帮什么忙?
可他预料当中,会对他感激涕零的玄奘,并没有丝毫动容。
玄奘只是看着他,眼神愈发冰冷。
“搭救我?”等了半晌,玄奘方才开口,声音艰涩嘶哑,“神仙来搭救我了,真好啊。”
他看向满壁尚未干涸的血迹,又看向仙风道骨的太白金星,血液流入了他的嘴里,嘴唇一抿,竟抿出一声冷笑。
“那他们呢?”
他站直身子,直视着太白金星的双眼。
“神仙……不搭救他们吗?”
4. 第四回
太白金星一愣。
这小僧难道是傻了不成?
明明是自己救了他一命,怎得反倒责备起他来了?
那两位随从虽说也是条性命,但终究是凡人,有着既定的命数。
就像是一棵稗草,合该是夏日茂盛、冬季枯萎,他们二人行至此处,便也该凋零了。
“人皆有命,你不必为他们感到伤怀,”太白金星好言劝道,“更该想想这漫漫西行之路,你如何自保。”
玄奘默不作声。
太白金星又道:“那熊山君与特处士不过是道行低浅的小妖,你便对付不得,前路更多大难,幸好我早已替你筹谋,前方有有神徒相助……”
“恕贫僧不解。”玄奘忽然开口。
太白金星忙问:“有何不解?”
玄奘:“既然上仙早已替贫僧寻得神徒,又为何让这两位随从与我一同出长安,遇这一难?”
太白金星眼冒金星,心道这小僧怎么这么轴啊。
“此般种种,都是历练,”太白金星有些心急,“若不是这二人遇险,你又怎知西行之路危难重重?又怎知此行辛难?能让你有如此之感,已是他们二人造化……”
“呵。”玄奘讥哂一声。
这二人的存在,就为了让他能知道未来路途的艰辛?
可他们也是性命啊。
只不过自己多吃了两天素、多读诵了两天经,又被菩萨的柳枝一点,定为这次取经的天选之子,便比他们高贵了吗?
这也太荒唐了。
“哎呀!”太白金星看这小僧顽冥不化,为那两个随从的姓名叽叽歪歪,心急的不行,上前一步,厉声质问:“你还要不要去西天取经了?”
玄奘又问:“取经是为何?”
太白金星想也不想:“自然是为了普度冤魂,还大唐盛世。”
顺便也借你这一路,让自己手下的那几个好苗子,比如齐天大圣、?天蓬元帅、?卷帘大将、?龙王太子等能混个西天的好编制。
如今是西方当兴,不服不行啊。
太白金星急了,玄奘却依旧平静,声音好似雪山上融下来的冰棱,点滴入湖。
“既然是为了百姓,那刚刚两位随从,算不算百姓?”他问。
太白金星干脆直言:“你个佛子就是太慈悲心肠,这一路上当然要有人牺牲,你切莫思虑过多,只当是历练就罢了!”
玄奘思忖片刻:“那上仙所谓的神徒是否能保我一路平安,不伤分毫?”
“那自然是!”太白金星回想起那猴子大闹天宫的场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若他不能保你,那便无人可保了,你这一路历练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更遑论能到那西天。”
这回应该放心了吧!
该求着自己去找那神徒了吧!
岂料玄奘抿唇不语,径自收拾行李,然后,走到洞穴之外,解开白马的缰绳,对它缓缓说道:“去罢、去罢,回到长安,找个好人家,以后吃饱打盹,不必再有这艰难旅程。”
白马嘶鸣一声,甩开蹄子就跑,没有丝毫留恋,掀起一道扬尘。
太白金星没想到这小僧竟是如此反应:“你这是作甚?”
玄奘只觉得话不投机,不愿多讲,兀自背上厚重的行囊,差点压得他直不起腰,但却就这样一步一顿、一步一停地朝外走去。
“若是要历练贫僧,便不需要神徒助阵,多谢上仙好意,此行,我自行罢。”
然后,他又看向太白金星:“上仙要是不忙,烦请帮贫僧一起,收敛一下这两位随从的尸骨,有些都黏在岩壁上了,贫僧膂力不足,怕是扣不下来。”
……
太白金星就没见过这么轴的人。
他来提供神徒帮忙,要换做别的苦行者,绝对是感激涕零的感谢吧?
可玄奘就是一直不应,兴趣乏乏。
还收那两个随从的尸骨?
气得他仙鼻都歪了半寸,拂袖而去。
他得找人告上一状。
玄奘也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上仙,见他乘云而去,云尾都擦出火星子了,只道是真被自己气的不轻,便也没再多想。
百十位小妖见这妖僧不仅能对付寅将军、熊山君和特处士,还能把那上仙气成那样,更是惶恐敬畏,都争抢着要来帮他收敛尸骨。
可玄奘婉拒了。
这是他的事,也是他的孽,他得自己处理。
小妖们便也不敢再强求,只敢躲在一旁,看着。
它们看他只是静静地、一丝一寸地收敛着那位死得太过惨烈的随从的尸骨残骸。
又打来水,细细清洗着岩壁。
小妖们看着,也不做声,各自却有所感怀。
往日,它们也就是受着寅将军的指示,四处做些粗糙的陷阱,运气好能逮住两个赶路失足的人,运气不好便是吃野兽、吃野果。
每天都急吼吼的,为了生计。
有吃便吃,闲了就争执、打架,权当消遣。
此刻看着这妖僧一点一点细致的动作,忽然发觉所谓生活竟也能如此平和。
“对了,咱洞里还堆着好多骨头渣滓呢!”插旗小妖一拍脑袋,忽然想到,“不然咱也给它们整理出来,埋了?”
众小妖觉得这主意不错。
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就急急忙忙张罗起来。
待它们整理的差不多,玄奘这边也终于把岩壁都擦干净了,那两位随从的遗骸也被玄奘整理妥当,用丝绸黄布将他们包的整整齐齐,再不露丝毫血气。
之后,他便踱出洞外,找了个有风有水的好地界,一点一点用那神杖挖出两尺见方的小洞,静静置放二人的尸骨,填埋,做坟堆。
然后磨出两块上好的板材,花了极大地力气用砍刀做成了墓碑模样,但又停住了。
“当真是罪孽,”玄奘眼眶微红,“你二人跟贫僧行了这么多日,我却不知你二人姓甚名何。”
他思忖半晌,刻下两个字“秋安”、“长乐”、。
“旁人都称我是高僧,是大法师,那些佛子都求我赐法名。可你二人不是佛门中人,赐法号终是不妥,”玄奘轻轻说道,“我便也不做讲究了,只用这两个名字祝愿你二人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此秋长安,往生长乐。”
玄奘就地打坐,敲响木鱼,先写《荐亡疏》,后开《度亡经》。
诵经声极其轻柔,似和秋风融于一体,声声荡荡,却也传得深远。
小妖们挖了坑、埋了骨,正不知应该做什么,见玄奘念经,又心生好奇。
它们虽听不懂佛经,但却觉得好听,便也学着,腿长的盘腿,腿短的蹲坐,就在玄奘身后,阖目跟诵。
玄奘将《金刚经》、《观音经》、《法华经》、《弥陀经》、《孔雀经》等一一诵遍,小妖起先还能跟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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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便只当是听曲了,有些伴着这声音睡着了,鼾声如牛,却也没扰了玄奘的念诵。
之后玄奘化了纸马,荐了文疏,佛事已毕,他也终于心安。
玄奘回头,只见身后睡倒一片,微微一笑。
他也没扰了它们清梦,收拾好行囊,重重地压了一身,拄着法杖,继续行路。
插旌的小妖率先苏醒,见玄奘脚步踉跄,赶忙上前搀扶:“师父可是要走?我送您下山!”
玄奘轻轻推开它满是泥土的手臂:“无妨,我自己走便是。”
小妖愣了半晌,看看睡得七荤八素的弟兄们,又看看玄奘,讷讷问道:“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呢?我们跟您一起去吧!”
玄奘回头,脸上的血迹早已擦干,又换回慈悲的神情:“你们既然在此地已经住惯,也不必与我西行辛苦,我也不知该如何照料。不妨就在此处,吃瓜吃果,闲了便睡,多好?如有行路人艰难,你们便为他们指条路,送点吃食,也当行善了。”
小妖挠挠头,咧嘴一笑:“也好,多谢师父指点。”
“不必叫师父,贫僧当不起,你只当我是过路人便罢了,”玄奘摆手,转身向前迈步,“多珍重。”
“您也珍重。”小妖双手合十,极为滑稽地作了个揖,目送玄奘远去。
……
灵山之奇绝,如人世一般。
灵山脚下是满眼春色,四季皆是百花盛开,草木葳蕤,鸟啼虫鸣,往来旅客皆称此地是人间仙境,流连忘返。
可再上行至山腰,便是夏景。古木高大,却遮不住半分骄阳,烈日炙烤,热气蒸腾,直教人口舌焦躁。
山腰之上,便是秋了。树草凋敝,走兽昆虫尸骸遍地,满目秋叶,野果硕大却是苦涩无比,只有寥寥几人能穿越春夏来到此处,见此情此景无不伤感落泪,内心积郁,匆匆下山。
极少有人能行至山顶。可这山顶竟是隆冬,极寒刺骨,呵气成冰,狂风大作,大雪漫天。经历春夏秋的行者来到此处,非死即伤,再没人能向上半步。
是以从未有人见过灵山山巅的模样。
可在山巅之上,云雾缥缈之中,却是无风无雪、无草无木的虚空之境。
众佛陀悬空而坐,身下的莲花座如金雕玉砌,华丽舒坦。
祂们每天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开会。
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那刚刚开启西行之路的唐僧。
“玄奘经历九世轮回,属于金蝉子的一切都应早已被磨灭,现在就应该是个普通僧人才对吧?我没记错吧?”文殊菩萨问道。
“但他拒了我的九环锡杖,非要用他那奇怪的法器,可是和金蝉子有关?”观音也十分不确定。
“那太白金星说给他安排了神徒,他也不要,”比丘尼尊者也感到奇怪,“他要自己度过这九九八十一难,实在是匪夷所思。”
“依我看,这就是那六翅金蝉被压抑的凶性复苏了。”一位优婆夷说道,“那六翅金蝉可是五虫之首,凶性强得很,没想到经过九世轮回还不能压抑,要我说……”
“怎么?”
“咱们得把那磨难变得更凶险些,这才能压住。”
优婆夷此话一出,众佛陀皆是沉默,而后,望向那云雾之中,看不清面目的至高存在。
“也好,此事就交予你了。”那声音似从虚空之处传送而来,极为空灵虚幻,“切要记住,不可伤及无辜。”
5. 第五回
两界山前面,便是五指山了。
玄奘背着厚重的行囊,步履蹒跚,但越走越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总有人盯着自己似的?
前方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树木也都阴森森的,日头正高,但却投不出一丝光线。
只要穿过这片丛林,就算出了两届山了。
这西行的第一道坎,也算是通过了。
在这节骨眼上,玄奘不愿意马虎,正好双腿酸胀难忍,后背也疼的厉害,只见前方有条小溪,溪边还有棵杏树,结的果子澄黄硕大,便走了过去。
行囊一卸,玄奘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又摘了两颗杏子,一咬,真是酸甜可口,汁水四溢。
吃饱喝足,玄奘便开始想起别的事情来。
横亘在他心里的,当然还是那本神秘的经书。
此刻从怀里掏出了,也不知是否因为多了个寅将军,总觉得比先前更沉了一些。
书封依旧是粉纸一张,没花纹也没文字,向里一翻,第一页镶着寅将军这张卡牌,再往后翻,便都是空的。
玄奘细细一数,一共有54页。
应当是一共能收服五十四张牌的意思吧。
可怎么收服呢?
按照那个小姑子的做法,似乎用那神杖的鸟嘴轻轻一点,就能把妖物收复了。
可这法子似乎只对寅将军奏效,他敲了熊山君和特处士半天,也不见能把它们变成卡片。
难道是这妖物和妖物之间也有所差别?
玄奘看着寅将军那张卡片,像是一张猛虎上山图,除了威风凛凛、四爪着地的寅将军之外,背景只见一轮明月。
寅将军却也没看这轮明月,只望向别处,不知是在望什么。
这卡牌上方的边框里,写着一个“武”字,下面则写着一串玄奘也看不懂的符号文字,不知是和意。
虽说玄奘对这经书和法杖的应对之策就是“不求甚解”,但他偏又是个爱刨根问底的性格,思来想去,用法杖尖尖轻点了一下寅将军画像。
果不其然,又是一道金光乍现,玄奘一边暗想这“召唤”动作每次都好大阵仗,一边又见浑身冒着金光的寅将军凭空出现了。
寅将军依旧是一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何情景的发懵表情,看到玄奘,又要往他身子里钻。
“欸!停停!”玄奘止住寅将军,“召你出来,是想聊聊天。”
寅将军听到这话,竟然停住了脚步,脑袋一歪:“啊?”
玄奘一听寅将军还会说话,瞬间喜不自胜:“你能听懂我的话?”
寅将军歪头想了一阵:“是啊。”
玄奘起身:“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寅将军又想了半晌:“吾乃……双叉岭寅将军是也。”
玄奘心道看来这所谓“收服”也没磨了妖物原本的记忆,便又问道:“你可记得是如何变成这张画像的?”
寅将军蹲坐在地上,这次又想了好半天,才缓缓答道:“我只记得你这和尚拿根烧火棍往我脑门上戳,然后我就成了这幅模样了。”
玄奘:“那你……不恨我?”
寅将军用后腿挠挠脑袋,簌簌地掉了几根金毛,落地便化为无形:“不恨,我隐隐约约觉得,我似乎就该是这样的。”
玄奘神色认真起来:“此话怎讲?”
寅将军想不明白:“哎呀,我也不知道,你问这些作甚?要不要我附体?”
玄奘忙问:“你怎知可以附体?”
寅将军停下爪子,眨了眨眼:“自从我化妖之后,许多记忆都不甚清晰,直到变成那卡牌,方才觉得我就该是那样,我就该上你身。”
“为何呢?”玄奘托腮思量,寅将军也托腮思量,一僧一虎就在这杏树下想了起来。
玄奘戳了戳虎头,寅将军也没躲,玄奘开始蹬鼻子上脸,刨根问底:“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化妖的吗?化妖之前你姓甚名谁?”
寅将军改换成双手托腮的姿势,恰逢一阵秋风徐徐掠过,一朵杏花不偏不倚落在了它的额头之上,却没落下,径直穿了过去。
“哈,我似乎……我似乎有个姓,”寅将军虎须颤抖,“我似乎……姓斑。”
“斑?那你莫不是斑寅将军了?”玄奘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闲书,“话说这‘斑氏’出自斗谷于菟,其儿时即被遗弃,之后是被母虎乳大的,又有文斑之象,故以命氏。你莫非就是那乳了斗谷于菟的母虎?”
玄奘说着,便扒开寅将军肚子上的皮毛,往?髀罅处看去。
“欸欸!”寅将军站起身就跑,“你这秃驴好不检点!怎得一二次见面又摸屁股又看裆的!况且……况且我是只雄虎!”寅将军自己向下看一眼,确定片刻,声音都因有了自信大了几分:“……没错!我是堂堂一男儿……虎!”
“好叭好叭,”玄奘还在想着斑氏的事,“后汉有斑超离,投笔从戎,封侯万里外。你们斑氏出的可都是武学大才,怪不得你那卡牌上写着‘武’字。可你怎得变成老虎模样了?”
寅将军只顾双爪捂着自己要害,也不多想:“人是人,虎是虎,妖是妖,三者相差如隔天堑,我哪能记得那么多?”
“罢了,”玄奘见寅将军的脸隔着绒毛都泛红,“是你被我收进这牌里,定是有什么说法,咱回头慢聊细想,往后长路漫漫,还请多指教了。”
说罢,便作揖行礼,寅将军这才褪去了半分红晕,也点头:“指教指教,凑活过吧,反正在那双叉岭也没甚好玩的。”
玄奘轻笑:“那我以后如何称呼你?寅将军?斑寅将军?斑斑?”
寅将军又脸红,大爪一挥:“你这秃驴真教人难对付,你爱叫甚叫甚!我不同你讲了,快让我回去!”
说着,就要往卡牌里钻。
玄奘见这寅将军威风堂堂,竟也有这羞赧的时候,觉得新奇,一边拿出卡牌一边又忍不住揉搓了两把他的虎头,忽然停住。
“不对!”玄奘大喝一声。
“啊?”寅将军随即一愣。
玄奘又摩挲虎头,然后扥了扥虎须,之后顺着寅将军油光水滑的后背反复揉搓,弄得寅将军又舒服又痒,面上又不敢显示自己有多享受,只刻意冷着声音发问:“作甚!你又要作……甚!”
玄奘一脸不解:“我能摸到你?”
寅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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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明白了,一拍虎头:“对啊,为何特处士、熊山君他们摸不到我,杏花也落不到我身上,你却能摸到我?”
玄奘再度发挥自己蹬鼻子上脸的好本事,干脆直接趴到了虎背上,蛄蛹了片刻:“奇哉怪哉。你什么感觉?能起身吗?”
寅将军四爪发力,站了起来,左右行走感受片刻,答道:“我倒也不觉得累,就像是披了个斗篷。”
玄奘计上心来:“那不妨……”
寅将军回头,感觉这秃驴绝对没憋好屁,忙问:“不妨什么?”
玄奘又揉了揉虎毛,笑而不语。
……
崔嵬险峻两界山东侧,属大唐所管,西侧即是五指山,则是靼靼地界了。
五指山下,一只小刺猬正在渡劫。
小刺猬一被捅,就缩成小刺球,等半晌没动静了,刚四爪着地,要往前走,就又被捅咕一下,再缩成刺球。
如此反复了半天,小刺猬愣是没走出半丈远,心道自己真是中了邪,怎得走不出这地界了?
“嘿嘿,你就在这儿陪俺老孙罢!”
小刺猬听到动静,猛一回头,岂料迎面看见一张嬉皮笑脸的猴脸。
这家伙被压在大山之下,只露出个头和胳膊,灰头土脸的,几乎和石头融为一体,怪不得它刚刚没发现!
原来就是你个老猿捅咕我!
小刺猬缩起头顶的硬刺,狠狠朝这老猿的脸上顶去。
“哎呦,好痒好痒,”孙悟空笑道,“你可知我是铜身铁臂,你伤不了我分毫?”
小刺猬不信,继续突刺。
“性子倒是像俺,”孙悟空忽然收敛了笑容,把木棍一丢,“罢了罢了,你走吧。”
小刺猬顶的自己脑袋生疼,看到这老猿丢了木棍,眉眼低垂,反倒是瞅了他一眼。
但也没多想,转身离开了。
孙悟空看着小刺猬用颤颤巍巍的小步子越走越远,长叹一声。
他被困在这儿五百年了。
饥时,吃铁丸;渴时,铜汁饮。都没什么滋味。
每天看日升日落,真是没劲极了。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困在这五百年?
难道天道就是这样?
他想起那日,菩萨来找他,说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大概是个普通和尚。
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和尚。
别说是和尚了,连个过路人都没有。
可有人救他,救他出去作甚呢?
这世界,这天道,到处都是条条框框,同这五指山有何分别?
他厌了,也烦了。
还不如在这捅小刺球来的好玩。
正想着,忽然听到前面传来脚步声。
似是只猛兽。
脚步又很轻。
难道被关了五百年,他连这顺风耳都不好使了?
孙悟空听着那脚步走近,一抬头,一愣。
那猛兽,和猛兽上的“普通和尚”也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各自都凝滞住了。
孙悟空:不是说神佛不打诳语吗?谁家普通和尚是骑着猛虎下山的?
6. 第六回
孙悟空一愣。
难道……那个梦是真的?
神佛真的会骗人?
那日,菩萨告诉他会有个和尚来救他的时候,他本来十分兴奋。
被困了五百年,在这五指山下,每天实在是太无聊了。
不论是谁,只要能把他放出去,他都认了。
但在那晚,他做了一个十分粘稠又冗长的梦。
在梦里,他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和尚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达西天,完成了和尚的心愿,从灵山上那群佛祖那里取回了真经。
再之后,大唐如何、那和尚如何,他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如何。
神佛非说他一路护送那和尚有功,也要让他成佛。
还封了他个什么“斗战胜佛”的名号。
再之后,便要他也去那灵山上坐着,整日开会。
他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心里只挂念花果山里的猴子猴孙,便想辞了佛位,回那洞天福地逍遥自在。
但神佛不肯。
当时的他,因为这西行之路的一大遭经历,对这群神佛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
当时说的也好好的,成为“斗战胜佛”要的就是长生不死、逍遥自在。
他当初做个“什么什么温”还能辞职呢,做个斗战圣佛怎就不能辞?
可没想到,他回到花果山之后,等待他的是二郎真君带着数十万天兵压境。
“劝”他回去做神仙。
他当然拒绝了。
劝猴没有这么劝的。
而且,他也没明白,为何他辞去的是灵山的佛位,来找他麻烦的却是天庭的人。
难道,这两伙神佛,是一伙儿的?
他不懂。
但之后,便是一场噩梦。
他和那十万天兵天将以及三眼神君打的有来有回,可竟然还有一伙儿势力,屠了他的猴子猴孙。
他抱着马、流二元帅的尸体,看着那漫山遍野的血红,怎么也想不通,满口慈悲的神佛,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不懂。
但他很快懂了。
他活着,便是错。
三道六界,成神成佛,不过是为了四个字——“长生不老”。
他们这帮家伙,为了这四个字,能省却很多东西。
情、爱……
自由。
都可以不要。
也必须不要。
他孙悟空便是长生不老之躯。
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他却不屑。
可不屑不行。
不屑,就是失控,就是……不听话。
就算他不要,他们也硬要给,硬要让他舍弃那些。
可他们说谎,他可以忍。
他们看他不爽,他也可以忍。
动他的猴子猴孙,他不能忍。
再之后,他做了什么事,他也不记得了。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让三界六道,哪怕是最卑鄙的小妖都咋舌的坏事。
他最后大抵是死了。
求死得死,得偿所愿。
死前,他只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界,这些规矩,都是狗屁。
没什么神佛是可信的,除了……
笃——
悟空还没想完,忽然觉得百会一阵生疼。
他一看,只见那和尚正拿一粉棍子在他脑门上敲。
“这真是妖吗?”和尚一边敲一边问他身旁的猛虎,“不会就是只普通猢狲吧?”
“停停停,”悟空一脸懵,心道这和尚果然很不正经,“你干嘛呢?”
但那和尚也不理他,只是说道:“好像也收不了啊。”
“收什么?”悟空还没咂摸明白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臆想还是怎得,只见那和尚已经收起了法杖。
“走吧。”和尚说着,又跨上猛虎,竟然一溜烟没影了。
孙悟空:“啊?”
他这想了半天,那和尚就这么走了?
寅将军已经快被吓疯了,一边撒丫子往远处跑,一边回头说道:“秃驴,你胆子也太大了些,那可是……可是混世大魔王啊!”
玄奘还在研究着那失灵时不灵的法杖,有一搭没一搭回答:“怎么个混世大魔王的说法?”
寅将军想了想:“我早在双叉岭就听说过,前面本没有五指山,是如来为了压制一个妖猴才降下的五指山,那妖猴是石头里迸出来的,不知在哪个道人那里学了一身好本领,谁都对付不得,后来上头想招安,他不愿意,还为此大闹了一番呢!”
玄奘听到这儿,觉得有趣,便问道:“怎么个‘招安’法?”
“哎呀,”寅将军悄悄转动虎耳,确定周遭安全才敢小声说道,“还不就是那点事,给他封仙官,让他别闹了,但好像给他封的是个挺小的官,要说这事儿天庭做的也挺……罢了。”
说完,他还不忘打补丁:“我这都是在山野里听那些小妖没事嚼舌头说的,可别当真啊。”
玄奘点头,也只当听个话本故事,问他:“你实力虽然不算很强,但也还看得过去了,怎么上头没‘招安’你?”
寅将军回头怒视玄奘:“怎么没招安我!我前一阵还老看一个老头来我洞门口晃悠呢!那人一看就不是真的樵夫,肯定是上头派来考察的,要不是有你个秃驴来搅合,没准我现在早就在天庭当仙官了!”
玄奘呼噜呼噜虎毛:“别动怒啊,斑斑,路都走不稳了。”
寅将军气鼓鼓回头:“哼!”
玄奘打趣儿:“那若是太白金星说,以后让你做他的童子,给他端茶送水,或者什么别的神佛要收了你,给你个闲职,让你去上头生活,你去不去?”
寅将军十分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步伐都变慢了,最终还是摇摇头:“大抵是不去的。”
“为何?”
“我又没做对什么事,这种好事怎得会落在我头上?”寅将军说道,“而且听说上去当官,是要舍弃七情六欲的,我吃得多,又自由惯了,还成天想姑娘,要我都舍弃,我不乐意。”
玄奘轻轻一笑:“你倒是想得开。”
“是呗,感觉在山林里无拘无束,也挺好的,”寅将军忽然脚步一顿,“哎呀,刚刚说起吃饭和姑娘我方才想起来,好像变成这卡牌之后,我便不饿了,也没想那些事儿了!”
寅将军眼睛猛眨:“真的不饿了,也没有杂念……难道我,我已经死了?还是我成佛成仙了?”
玄奘顺着寅将军的思路想,也“哎呀”一声。
寅将军忙问:“怎得?可是想明白这法杖的用途了?真能直接让我成佛成仙?”
“那不是。人家都要经历一遭苦难方能得道,就说那妖猴,定然也是经过一番刻苦修炼的,你嘛,坏事做尽,被我敲了一下就成佛成仙了,当然不可能,”玄奘说道,“我只是想到,刚见那猴子的时候以为他是贪玩被卡在山下的小妖,便没管,刚听你说吃饭,我才想起来,这小妖被困在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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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应该没吃饱喝好,走,咱们回去,给他留点饴糖吧!”
寅将军调转虎头,碎碎念道:“你倒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帮我想想情况,反倒想那妖猴王有没有吃饱。”
“斑斑,”玄奘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们这些人苦修,想要成佛成仙是为了什么吗?”
寅将军一想到要面对那妖猴,四爪就不住打颤,此刻敷衍回道:“无非就是长生不老呗,你们都为了这个。”
“错也,”玄奘轻轻用法杖敲了寅将军的脑壳一下,“我们为的是,让天下人都能吃饱穿暖。”
寅将军“哼”了一声:“恐怕也只有你是这么想!”
……
眼见那骑虎的和尚回来,孙悟空立即捂住了脑门。
别说这和尚看着瘦弱,手劲却不小,刚刚敲他那几下,现在还疼着呢。
玄奘看他这样,只是温柔地取出一袋饴糖,又用叶子接了几捧水,统一放在了他跟前:“我身上也只有这些,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孙悟空见这和尚没再欺负自己,又看看那饴糖,好像没毒,有点懵圈:“你要送我吃食?”
玄奘微笑:“是啊。”
孙悟空见状,也不再计较他刚刚猛敲了自己一通,拿起饴糖,囫囵吃了两口,甜入心脾。
他很久没吃过这般有滋味的吃食了。
来往路过的,要么就被他吓一跳,要么就是些顽劣小妖来逗弄他,甚至还有那不通人性的牲口在他旁边撒尿。
“你倒是好心,”孙悟空在吃糖之余不忘表扬,“俺姓孙,你叫我悟空便是。你姓甚名谁?回头等我出去了,再去好好感谢你。”
玄奘心下一暖,心道这妖猴竟然被压了五百年还知道知恩图报,实在不简单,又问道:“我们行善不求回报。对了,你何时才能出去?”
“菩萨说快了,”孙悟空吃完饴糖,又饱饱的喝了几捧水,很是过瘾,“说有个正经和尚会救我出去,但也不知道她说话算不算话。”
“菩萨所言,必然不是妄语,”玄奘说着,好奇心又起来了,“你当初犯了什么事,要被压在这山下五百年?”
孙悟空正想回答,却发现自己一时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思忖半晌,只叹道:“可能是因为打架吧。”
“可是打死了人?罚的这样重?”玄奘又问。
孙悟空讷讷点头:“应该是吧。”
那日他只顾着打,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恐怕是不小心,真的打死了谁。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那确实不该。”
悟空慢慢点头,说道:“是啊,是不该。”
寅将军插嘴:“我不懂天界,可我知道打架向来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我听闻,那帮天兵天将也杀了你不少猴子猴孙,他们怎得不受惩罚?”
悟空看向他,又点头:“是啊。”
寅将军撇嘴:“这天道都是他们定的,自然帮衬自己人。”
玄奘拍了拍寅将军后背:“斑斑,不可瞎说。”
孙悟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向玄奘,问道:“和尚,问你个问题。”
玄奘:“请讲。”
“你们出家人,会说谎吗?”孙悟空问道,“要是真成了佛,成了菩萨,也会说谎吗?”
玄奘刚要回答——在他看来,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了——可还没开口,忽然天降一道圣光,笼罩了他和孙悟空。
观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