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红》
1. 初见
千岱兰第一次见叶洗砚时,对方是她男朋友的大哥;他衣冠楚楚,温文尔雅,递来一张纸巾,示意她擦净腮上的泪。
无论如何,她都未想过,两人间的第二次正式见面,是在他的床上。
两人之间,足以载入《千岱兰失眠折磨小剧场》的初见,发生在2008年6月。
初夏的黎明破晓时,整个北京城都浸润在迎接奥运会的蓬勃热烈中,刚满十八岁的千岱兰,在独自睡了八小时的卧铺后,于清晨抵达首都,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看什么都新鲜。
来接她的车是一辆崭新的奔驰敞篷小跑,扎眼的黄色,嚣张又刺目。
千岱兰小心地上车,扣好安全带后,才好奇问:“车是你哥的吗?”
“不是,”叶熙京笑,“老爷子给我买的。”
千岱兰疑惑:“老爷子?”
“嗯,”叶熙京说,“就我爸。”
“哦,”千岱兰规规矩矩地坐好,双肩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我还以为你们北京人都喊爸爸’阿玛’。”
叶熙京沉默了。
片刻后,他低头,视线从千岱兰棕色卷发上五颜六色的小发夹上开始扫,X光似的,逐个扫过她灰色球球卫衣、嫩黄色辣妹裙、透肉黑丝和长靴,最终又定格在她同样戴了一串五颜六色塑料和合金的圈圈套圈圈手饰上。
其中一个小圈圈镀的金色褪了色,呈现成一种独守空房十八年鳏夫的潦倒感。
如果不是千岱兰那张漂亮的脸,这一身上下,路边一蹲,叶熙京路过时都会扔几百块钱。
但这张漂亮的脸蛋,现在也被浓妆遮去三分光彩。
此刻,千岱兰正努力睁翘刷成蜘蛛腿的睫毛,盯着车子红色内饰上的一块污泥看——那是她刚刚上车时,不小心用靴子蹭上的。
“你这一身,不太适合去见我哥,”叶熙京抬手,看腕上的表,说,“还有时间,我带你去买新的。”
千岱兰疑惑:“不适合吗?”
她想了一下,又慢慢补充:“这是麦姐刚从深圳拿的货,现在很流行。”
“流行?”叶熙京忍俊不禁,“你去见我哥,不需要穿这么新潮;他啊,一个从不追赶潮流的古板男,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了连女——”
话没说完,他又看千岱兰。
“不行,”叶熙京说,“我给发小打个电话,让她帮你选,她眼光好。”
千岱兰乖乖地说好。
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叶熙京,因为他说自己哥哥想见见她;人生地不熟,坐一晚的火车来见他,想看他,看他漂亮微卷的褐色头发,看他清清爽爽的白色T恤蓝牛仔,脚下还踩着一双海军蓝的匡威。
千岱兰认得那个标,麦姐服装店里拿过几双,正版卖299,麦姐拿货价49,店里卖159一双,还有一种印着长眼睛小爱心的帆布鞋,一样很好卖。
其实现在的千岱兰不想买什么衣服,她一晚上都是卧铺,对面的大叔一直借机搭讪,千岱兰只好揍了他一顿;
现在,没睡好的她想要在见“大哥”前好好休息一下,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叶熙京聊天。
这样就很开心了。
两个月不见,千岱兰很想他。
叶熙京显然不这么想。
他打电话叫来的“发小”,是个漂亮的姑娘,瘦高个,梳大光明,额头长得极饱满漂亮,又淡又薄的妆,那妆就像是长在她脸上那么妥切、合适。
到了目的地,千岱兰睁圆了眼睛看这漂亮的建筑;漂亮的瘦高个姑娘扫一眼千岱兰:“这眼睛,和珂珂长得确实有点像。”
千岱兰知道“珂珂”。
叶熙京向她表白的时候,提到过,自己曾经有个暗恋的大姐姐,可惜那大姐姐一心只喜欢他哥;
他没提那个“暗恋的大姐姐”其他的事情,就像千岱兰也没告诉他,自己喜欢过的那十八个男人。
只是醉酒后的第一次接吻,叶熙京抚摸着千岱兰的脸颊,含糊不清地喊过一声“珂珂”。
然后,刚刚获得初吻体验的叶熙京,同时也获得了“被巴掌扇脸初体验”。
叶熙京像什么都没听到,站两人中间,介绍:“千岱兰,我女朋友;梁婉茵,我发小。”
梁婉茵问:“dailan?哪个dai?哪个lan?”
“岱宗夫如何的岱,”千岱兰说,“兰花的兰。”
她感觉到梁婉茵敌意,但现在不确定她的敌意来源。
“哦?”梁婉茵说,“你的名字比你个头大气多了。”
“是呀,”千岱兰说,“你的名字也比本人委婉多了。”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叶熙京:“我不想买衣服了,熙京。”
叶熙京正埋头给伍珂发短信,注意力不在这边,听到动静,抬起头,才看到一脸委屈的千岱兰。
“谁又把我们兰小妹惹急了,”叶熙京笑,走来,大手盖住她肩膀,“怎么不想买了?”
梁婉茵噗呲一声笑:“兰小妹?叶熙京,你审美什么时候变这么土了?”
叶熙京瞪她一眼:“少说几句吧祖宗。”
说完后,又压低声音,笑着问千岱兰:“还没进店就不喜欢?这边衣服不好看?”
“衣服好看是好看,”千岱兰直接说,“就是感觉没什么礼貌。”
“兰小妹,”叶熙京叹了口气,他握一握千岱兰的肩膀,“就两天,为了我……好吗?”
千岱兰不吭声,她自顾自地进了最近的一家门店,指着其中店员做好的一套服装陈列。
“请帮我拿一套S码的,”千岱兰告诉她,“我后面的那个帅哥刷卡,我现在要去试衣间换衣服,请你给我拿一模一样的——这些我全都要了,除了假人模特,模特不要。”
千岱兰在试衣间换衣服,梁婉茵在外生叶熙京的气。
“去年你一句话不说就跑深圳去,害得一家人都替你担心,”梁婉茵恨铁不成钢,呛他,“后来你回来,说在那边交了个小女朋友,叶叔叔也没说什么,还替你高兴;结果你呢?找了个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厂妹!”
“梁婉茵,”叶熙京也不悦,“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岱兰没读高中,那是因为她家庭条件困难。”
“家庭条件困难没办法,天生的,但没家教没礼貌,你看她,流里流气的,”梁婉茵毫不客气,“叶熙京,就算你告白我表姐失败被拒,也不至于堕落成这么样子吧?你确定要带她回去见家里人?”
“没礼貌?”叶熙京笑了,“谁先开始没礼貌的?这么多年了,你当我还不了解你啊,梁大小姐?”
梁婉茵斜睨他:“你了解我,怎么还叫我来?”
“了解你才叫你来,今晚要带岱兰见我哥,你知道我哥,现在点名要见她,”叶熙京说,“我这不是想让她给家里人留个好印象吗?发小里面,就你最时尚,最fashion——谁让咱们梁大小姐是知名模特呢?这种事,不劳烦你,还能去劳烦谁?”
一番话吹舒坦了梁婉茵,又提到了大哥叶洗砚,她才改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她走几步,又说:“叶熙京。”
“什么事?”
“你这件事干的不厚道,我能替你瞒着,瞒着那小丫头的学历、工作,按照你编好的话来圆谎,但以后呢?你当家里人都吃干饭的?今晚能瞒得住你哥就够呛!”梁婉茵说,“明知道叔叔不可能同意你和她——这差距太大了,再过段时间,你还得准备申研,将来,和她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人家一小城市来的丫头——”
叶熙京说:“她老家城市也不算小吧。”
“哪里的?”
叶熙京说:“铁岭。”
梁婉茵停了一下:“是不小。”
此时此刻,铁岭来的千岱兰,已经换上裙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满意极了。
叶熙京也很满意,一边让导购去刷卡,一边计划带千岱兰去楼上卸掉这拙劣的妆容、重化一遍。
梁婉茵提醒:“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她又看了眼千岱兰,瘦瘦高高的个子,妆又浓又艳,不算难看,只是睫毛刷得如蜘蛛腿,拙劣生硬。
卸妆后,大约是个普通小美人。
订好的餐厅在顶层,要一路乘电梯上去。
千岱兰第一次坐透明玻璃电梯,她又恐高,两条腿都不敢迈,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玻璃外,又好奇,又害怕,又期待,像第一次见到人的狍子。
梁婉茵用眼神刺叶熙京,叶熙京什么都没回,只专注看千岱兰。
束手束脚,还挺可爱。
只是这种可爱,在恋爱初期还能算得上是情趣,一旦抵达稳定期,再加上异地恋,就消淡不少。
“洗砚哥怎么忽然间想见她?”梁婉茵说,“我以为他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
“我也不清楚,”叶熙京说,“你知道,他是那种……嗯——”
停了一下,他说:“我哥只会选择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对象。”
千岱兰夸赞:“好棒的感情观。”
叶熙京继续说:“他也只会选择’即使没了感情、仍旧能维持稳定婚姻’的结婚对象。”
千岱兰感慨:“好烂的婚姻观。”
旁边的梁婉茵瞪了她几眼。
千岱兰没注意到,她只仰首看商场穹顶的装饰水晶灯,看灿烂阳光通过透明玻璃款款散落。
她不在意那位神秘又古板的大哥,也不在意叶熙京让她来这里的目的;她甚至可以忍下和梁婉茵吵架的冲动,也可以按照叶熙京的意愿去换上新衣服。
因为她喜欢叶熙京。
就像穿了一双舒服又漂亮的鞋子,她可以忽略掉鞋面上的些许污渍。
三人到了。
约定的餐厅在顶层,订好的位子在大落地窗旁,俯瞰这纸醉金迷的城市一隅。
侍者指引着千岱兰等几人往前走,千岱兰发现那里已经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皮肤很白,相貌清俊,白衬衫黑西装藏蓝领带,像千岱兰看的那些韩剧男主。
此刻,他正仔细翻阅菜单。
叶熙京和梁婉茵还在对谎言,替千岱兰更真实地捏造出一个“家境贫寒、勤工俭学的优秀大学生”身份;腿长轻快的千岱兰,已经大步流星走到那个男人面前。
“初次见面,你好,”千岱兰说,“我是千岱兰,您就是叶洗砚叶大哥吧?您比我想象中还要英俊——”
“千岱兰小姐?”男人起身,微微鞠躬,微笑着说,“我是叶先生的秘书,杨全。叶先生去洗手间了,稍后就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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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毫不夸张。
这一鞠躬,给千岱兰彻底鞠进了韩剧里;千岱兰尴尬地说对不起,杨全微笑着说不客气——
千岱兰发现他的微笑看起来就像印刷书一样标准。
闹出乌龙的千岱兰,忍不住回头看叶熙京。
叶熙京快步走来,笑着看她,摇摇头,才和风细雨地同男人说话。
梁婉茵调侃:“还真是个刚出土的花瓶。”
千岱兰看到叶熙京的耳朵动了,像小猫一样。
他的行为也像小猫,听到了,也仅仅是听到了,没什么表示,更专注于面前的谈话。
千岱兰说:“我想去一下厕所”。
她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又戳中梁婉茵,对方笑得更大声了。
现在,千岱兰对这个城市的印象不是很好。
她的胃开始不舒服,火车上气味大,被子也是发霉的冷味,睡了一夜的冷火车过来,什么东西都没吃,现在只想干呕。
这里的卫生间比麦姐那引以为傲的店内装潢还要奢华,奢华到千岱兰找不到“男”和“女”的标志,只有看不懂的拼音,什么“Gent'' s”,“Ladies'' s”。
回去问,梁婉茵肯定又要笑了。她看起来很在意容貌,倔强又贴心的千岱兰,不想再让她嘴角多长笑纹。
千岱兰盯着看了许久,遵循着男左女右的准则,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标注着“Gent'' s”的卫生间。
踏入后,绕过一整排整洁干净的洗手台,一看,千岱兰就发现自己走错了。
不幸的是,这是男厕所。
幸运的是,男厕所目前只有一个男人在,且背对着她,正站在小便池前。
男人高大,黑衬衫黑裤子,袖子挽到小臂处,露出肌肉漂亮、结实的一截小臂。
千岱兰只看清他左小臂上有一道浅色的、长长的疤痕,热血瞬间冲到大脑,她立刻说声“抱歉”,转身就跑。
——没彻底跑出去,一刺激,胃中翻箱倒柜,再也忍不住,千岱兰不想吐在光洁的地板上给保洁阿姨带来痛苦,折中冲到最近的洗手台前,哇地一声吐出。
飞快拧开水龙头,大量的水流声遮盖住呕吐声,冲走吐出的消化汁液,这下真的狼狈极了,千岱兰掬一捧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因为干呕难受而流出的热泪顺着脸颊滚。
糟了!
妆花了!
下意识从口袋中摸索着纸,来北京前,她扯了好大的卷纸,叠起来放在口袋中;摸了个空后,千岱兰才想到,自己换了裙子。
哗啦啦水声响,男人沉默地在她旁边洗手,黑色衬衫衣袖卷起,他左小臂上有一道浅色的、长长的疤痕。
是刚才厕所中不慎偶遇的仁兄。
仁兄情绪稳定得像个假人。
千岱兰还在尝试地四下寻找隐藏的纸巾盒——殷慎言提到过一次,北京很多公厕洗手台都有免费纸巾。
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
“你好。”
正狼狈摸索中,千岱兰循着被睫毛和水打湿的眼睛望,朦胧地望见一双修长的手,递了纸巾过来。
“抱歉,”那是极好听、极温和的男人声音,“刚才吓到你了,你还好吗?”
“还好,”千岱兰用纸巾盖住眼睛,她微微弓着身体,哑着声音说,“您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哦?”男人平和地问,“什么都没看到?”
“对,”千岱兰点头,她为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我一个清华大学生,难道还会骗你吗?”
她听到男人笑了。
不愧是大城市的人,这情绪真稳定啊。
“虽然没有禁止女士使用男士盥洗室的洗手台,但还是不太合适,”男人指了一下位置,告诉她,“纸巾在这里——再见,清华大学生。”
情绪很稳定的先生情绪很稳定地走掉了。
脚步声消失后,千岱兰飞快钻进隔壁的女卫生间,用纸巾擦净脸上的水,小心地擦掉糊掉的妆和部分睫毛后,才淑女地走向订好的餐桌。
餐位前多了个男人,黑衬衫黑背影,高大端正,掩在一丛细碎叶绿植后,杨全正为他倒茶。
叶熙京先发现她,站起来。
“岱兰,快过来,”他微笑着介绍,“哥,这是岱兰,我女朋友;岱兰,这是我哥,叶洗砚。”
叶洗砚起身,左臂上卷起的衣袖放下一半,露出半截浅色的疤。
千岱兰来不及看他的脸,她的表情在看到疤的瞬间失去管理。
对方才情形一无所知的叶熙京,还在笑眯眯地按照原剧本介绍。
“哥,岱兰下午还得回北大上课,课程排特满,”他说,“等会儿吃完饭,我就得送她走,下午就不一起玩了。”
千岱兰:“……”
剧本已经改了,熙京。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先尴尬,还是先替叶熙京尴尬。
“哦?”
千岱兰听到叶洗砚略带笑意地问,“回北大上课?清华大学生,为什么要去北大上课?”
叶熙京不明就里:“什么清——”
“是这样的,”千岱兰打断叶熙京,深深向叶洗砚鞠躬,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哥哥,我本科清华,刚考研到北大。”
2. 阿玛
对于在批发市场长大、又干过一年半服装销售的千岱兰来讲,说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两年前,她还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厂打工,流水线上连轴转,一天干十三个小时,一个月能拿一千五;流水线忙得晕头转向,一周之内,只有周六下午有时间休息。
千岱兰埋头做满了六个月,拿到工资后果断辞职,听了一个同工厂姐姐的建议,跑去十三行街头的新中国大厦,去服装批发市场应聘档口小妹。
幸好爹妈给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工厂食堂那吃不饱的饭也锻造出她的干瘦身材——档口小妹需要穿版卖货,越瘦高,穿版越漂亮。
招聘要求是160—170,体重95斤以下,千岱兰下秤的时候,非常感激工厂食堂大叔那永远在发抖、永远给不饱饭的手。
档口小妹的工资构成是底薪加销售提成,底薪四百,八个点提成。开始干活的第一个月,见钱眼开的千岱兰,在金钱的激励下,迅速练出了一张嘴皮子,能把每一个动摇的客人哄得心花怒放,签单拿货。往后三个月,她每月到手的工资从未低过三千。
也是这份工作,不仅让千岱兰被现在的店老板看中,还让她练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脑筋灵活嘴巴甜。
千岱兰不明白为何叶熙京如临大敌——说谎而已,他和梁婉茵为什么这样紧张?
在她说出那句“本科清华,刚考研到北大”后,叶洗砚笑了。
不是那种嘲讽的笑,是很宽容、放松自然的笑。
越说谎越自信的千岱兰,也挺直腰板,终于能看到叶洗砚的脸;看清后,她呆了一呆,差点忘了怎么说谎。
要命。
叶熙京怎么没有告诉她,他哥哥叶洗砚比他长得还要帅?
虽然是亲兄弟,但兄弟俩的长相并不完全相似;叶熙京皮肤更白一些,更倦倦懒懒一些,像猫;可叶洗砚相对更端正英俊些,是那种千岱兰的父母都会夸的那种正统英俊。
千岱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
叶洗砚说:“岱兰,我记得你似乎还不到十八。”
“7月29生日,按照老家习俗,虚一岁的话,我都快十九岁了,”千岱兰说,“四舍五入就二十啦,这个年龄,努努力应该也能读研。”
“即使是二十岁读研也不多见,”叶洗砚笑,“看来你不仅聪明,学习上也很努力。”
千岱兰笑:“谢谢哥哥夸奖,没办法,天生聪明难自弃。”
她听见叶熙京在身后深深叹气。
千岱兰心想,富二代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个谎话也这么紧张。
谎言被发现,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那么多漂亮的场面话,大家不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用谎言来维持住体面吗?
叶洗砚没有第一时间不悦,就证明了他想保持这个“体面”,绝不会拆穿她弄得大家都很难堪——她可不就得赶紧蹬鼻子上脸——啊不,顺杆儿往上爬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没吃过苦的好命小孩居然真不懂。
如她所料,叶洗砚果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很自然地说了些礼貌话,问千岱兰什么时候来的,现在住在哪里;最后提出,他为千岱兰订这里的酒店,已经和经理打过招呼,千岱兰住的、吃的,都由叶洗砚结清。
是千岱兰能想象到的、最妥帖的、哥哥招待弟弟女朋友的方式。
他似乎很忙,电话一直响,菜没吃几口,就离开去露台接电话;不多时,杨全也跟着去了。
人一走,梁婉茵就问千岱兰:“你什么时候还去清华读研了?你没上过大学就算了,连校名都能记错?”
“命运掌握在自己嘴里,”千岱兰专心夹菜,说,“你看,他也没说什么嘛。”
她很喜欢面前白瓷细长盘里摆着的一种菜,两种薄薄面包中夹晶莹碧绿的生菜丝和薄薄烤鸭片,里面还刷了一点点微甜微咸的酱,很好吃,一点都不腻。
只是一个盘子里只摆了八个,算下来一人只能吃两个。
千岱兰吃掉第二个后,惋惜地感慨这道菜一点都不实惠。
那么大的盘子,那么少的菜。
喂鸡都吃不饱。
“你住酒店也好,”习惯了撒谎精的叶熙京按着太阳穴,“我现在住我哥那边,你和他在一起,我还真怕他看出我们说谎。”
千岱兰说:“没事,我出去住挺好的,你哥应该也怕我们上床。”
梁婉茵安静一秒,不可思议:“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嗯?”千岱兰抬起头,咽下口中的油鸡枞萝卜糕,“不是吗?熙京不是准备申请去英国读研吗?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没有人希望能搞出人命吧?”
叶熙京撑着手看千岱兰,笑:“话糙理不糙。”
梁婉茵什么都吃不下了,她睁大眼睛:“你怎么可以直接说脏话?”
“啊?’上床’和’搞出人命’也算脏话吗?”千岱兰认真道歉,“不好意思呀,我还以为只有’曹B’和’曹大肚子’算脏话呢。”
叶熙京忍不住了,脸转过去,一边笑一边咳,一边咳一边笑。
梁婉茵看起来情况不太好。
她铁青着脸,想对千岱兰说些什么,但又憋得什么都说不出。
本身就是快言快语的性格,忍了又忍,最后忍不住了,直接说:“叶熙京,你怎么会觉得她和珂珂像?除了那双眼,还有什么像的?别的不说,珂珂精通英法意三种语言,现在留校做助教,将来就是体面的大学老师;她会什么?除了中文还会什么?千岱兰,我不是针对你,你很好,但是说实话,你和熙京很不合适。我和熙京一块长大,也算他半个亲姐姐,你不知道,熙京是真的要接叶叔叔的班。你们俩不同,将来走的路都不一样——叶熙京,别笑了!”
梁婉茵这段堪比掀桌的话说了很长时间。
在她说话的时间里,千岱兰抓紧时间吃东西。
她很担心,等会吵起来,就没时间吃了。
“千岱兰,”梁婉茵很正式地对千岱兰说,“你应该知道,只是长得漂亮没什么用。”
千岱兰惊喜地说:“谢谢你夸我漂亮啊。”
说完就夹起一块蟹黄豆腐,嚼嚼嚼嚼嚼嚼嚼。
叶熙京好不容易止住笑:“兰小妹还小,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小了,”千岱兰干巴巴地咽下,“四舍五入快二十了呢。”
她抓紧时间又塞一口虾夹溏心,嚼嚼嚼嚼嚼嚼嚼。
“如果只是谈恋爱,那当然没什么,”梁婉茵说,“你们之前谈,我不也没说什么?”
叶熙京终于不悦,制止梁婉茵:“你都说她’厂妹’了,还算没说什么?”
“等等,”千岱兰举手,奇怪看他们,“‘厂妹’算侮辱吗?你们觉得’厂妹’不好吗?”
两个人都没说话,千岱兰不在乎梁婉茵,她只看叶熙京的脸,看到这个从小没吃过苦、人生比她头发还顺的富家小少爷。
叶熙京露出一点尴尬的表情。
千岱兰读懂了。
她第一反应是恼自己怎么这样精通看透人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么敏感聪明就好了;
第二反应是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她还是要继续敏感聪明下去,继续当销售赚大钱。
按照千岱兰的脾气,如果这话是其他人说的,她现在一定会问,努力工作赚钱的职业为什么要被瞧不起?没有流水线工人,谁来组装那些漂亮精致的手表?现在还要靠家人供给学费的人,为什么会觉得努力打工赚钱养自己的人不好?
梁婉茵有点愣,还有点迟钝。
“对不起,”千岱兰慢慢地放下筷子,她说,“我去趟厕所。”
这一次,梁婉茵没笑,她看起来似乎后悔了,后悔刚才说那么多。
千岱兰想,人真的好矛盾呀,梁婉茵说那些话就是想让她不开心,可她真不开心了,梁婉茵又后悔;
就像叶熙京,明明觉得她学历和工作都拿不出手,还要和她交往,一边对她好、一边又要她编织漂亮的谎去骗他家人。
也像千岱兰,她明明知道叶熙京不是那么纯粹的喜欢她,可她还是舍不得和他分手。
舍不得他的人,舍不得他的脸,还舍不得他的钱。
千岱兰所认识的男人之中,论好看和气质,叶熙京真的可以和殷慎言并列第二了。
她很沮丧地去了厕所,伤心到连嘘嘘都嘘不出来,恰好麦姐打来电话,千岱兰接了。
麦姐的声音一听就是开了大单,问她到没到,估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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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该见到叶熙京了,怎么样啊这小伙子,靠得住吗……
“麦姐,”千岱兰说,“我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咋了千千?”麦姐急了,“我滴乖崽,你哭了?”
“还行,”千岱兰闷闷地说,“有点点不太开心……一点点。”
麦姐人精,一下子猜到了:“他朋友说你什么了?”
“没说什么,”千岱兰无精打采地夹着小诺基亚,挪到洗手台前洗手,“我觉得自己刚刚和她说话时没发挥好。”
门外,清晰地听到这句话的叶洗砚站定脚步。
隔着一堵编竹屏风,千岱兰的声音从绕了一个弯的墙壁转来。
闷闷不乐的,一听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一开始说我是土里的花瓶,就是说我土;我就该告诉她,土怎么了?瓷土也是土,瓷土烧的花瓶还有摆在博物馆里当宝贝呢!”
“而且,我哪里土了?是她不懂得欣赏,不了解我的品味。”
麦姐同仇敌忾:“是啊!我给你挑的都是现在最时髦的货,好家伙,那翻单好几次的呢,卖这么好,哪里土了?”
“还有,她说熙京的初恋精通三种语言,”千岱兰吸吸鼻子,“好像是什么英法意还是什么来着,我也会三种语言,我会说普通话、铁岭话和日语,我骄傲了吗?我炫耀了吗?我到处乱说了吗?那是因为我谦虚。”
“是啊,”麦姐深深谴责,“不如咱们家千千一半稳重,咱千千还会说广东话呢。”
“是喔,”千岱兰说,“低调低调,咱小点声。”
“不得劲了就赶紧回来,什么玩意,”麦姐说,“姐等会儿下了班就看看车票,帮你订个回来的,咱赶紧回家,不在那受这几把的窝囊气。”
“嗯……”千岱兰握着手机,她小声说,“但我还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麦姐说,“哪里舍不得?”
“熙京长得好看,”千岱兰苦恼极了,“还很有钱。”
麦姐说:“那倒也是。”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千岱兰说:“熙京的那个朋友还说,他将来要接他爸的班,我还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呢;我要接社会主义这么大一班呢,这么大的重任,我都没说什么,他嚣张什么。”
麦姐陪着她叹气,叹完后,叮嘱,需要订票,给她打电话。
千岱兰讲完后,情绪好多了,才离开卫生间。
一出门,冷不丁,又撞到黑衬衫的叶洗砚。
他衣袖彻底放下了,极深的墨黑色衬得那双手修长又好看,一道清楚干净的青筋顺着手背蜿蜒到中指,像大蓝闪蝶翅膀的脉络。
千岱兰鞠躬:“哥哥好。”
“怎么总是鞠躬?”叶洗砚微笑,“哪里学的?”
千岱兰没精打采地又吐出一个谎:“我日语老师的。”
叶洗砚看起来很感兴趣:“你还会日语?”
“嗯,”千岱兰说,“略懂。”
“略懂是多懂?”
“比如说,”千岱兰破罐子破摔了,“八嘎。”
“日语不错,你不仅谦虚,还很幽默,”叶洗砚笑着夸奖,温和地说,“岱兰,熙京年纪小,他本性并不坏,只是生活太顺,有时说话没有轻重,还麻烦你多担待。”
千岱兰呆呆看他:“你不应该问我需要多少钱、才能离开熙京吗?”
叶洗砚忍俊不禁,眼睛满是笑意:“这也是日语老师教的?”
“不是,”千岱兰如实回答,“我从韩剧里看到的。”
“我不会拆开你们,”叶洗砚摇头,微笑,“熙京的确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地搞这么一出。我是他哥哥,不是棒打鸳鸯散的家伙。”
他示意千岱兰跟他走,这边离卫生间很近,不适合聊天。
叶洗砚个子高,步伐大,千岱兰需要快步走,才能勉强跟上。
千岱兰脚下大步走,嘴上微迟疑:“但老爷子那边……”
叶洗砚驻足,回头看她,讶然:“什么老爷子?”
“嗯,就是叶叔叔——叶熙京、呃,也就是你的爸爸,”千岱兰解释,“你们北京人,不都是管爸爸叫’老爷子’吗?”
“不完全是,”叶洗砚幽默地说,“有时候也叫阿玛。”
3. 学习
至此,千岱兰对叶洗砚的印象,就是一个随和幽默、出手大方的帅气大哥哥。
看起来日理万机的叶洗砚,仍旧陪他们一块吃饭;分别前,还送给千岱兰一张会员储值卡。
千岱兰不明白他的意思:“哥哥?”
完!蛋!啦——
该不会是她刚刚吃太多,把叶洗砚吃怕了,他改掉主意,最终还是决定用钱打发她吧?
——那他打算给多少钱呀?
她担忧地直视叶洗砚的双眼,发现他笑了。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不是你从韩剧里看到的那些——是见面礼。”
用Chanel小圆镜补口红的梁婉茵,用手指擦擦溢出唇线外的口红膏体,再蹭到纸巾上,惊讶:“洗砚哥还看韩剧?”
叶熙京则是困惑:“刚才我们聊到了韩剧?”
千岱兰长舒一口气,她大大方方地接了,说:“谢谢哥哥。”
仍旧好奇,看那张卡片,发现上面满是字母,居然没有一个中文。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担心选的礼物不合适,只好买了这个商场的储值卡,”叶洗砚微笑着说,“听熙京说,你很有主见——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你比较好,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更方便。”
千岱兰捧着那张卡,惊叹:“不愧是首都,商场的卡都这么高级,全都是英文。”
“什么英文?”梁婉茵快言快语,“这是法——”
“全英文的确不方便,”叶洗砚面色如常,对千岱兰说,“我也不喜欢这点,不过用起来还算方便,你只要在结账时将卡递给他们就好。”
梁婉茵被打断,又意识到什么,和叶熙京相对视,四个眼睛,满是无奈。
“好呀,”千岱兰问,“那这里面有多少钱呀哥哥?”
梁婉茵知道她很直接。
但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甚至比自己还要直接。
叶熙京提醒她:“岱兰。”
“哥哥,我知道这么问不太好,但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个大概范围?我心里好歹有个数,”千岱兰问,“如果你觉得太直接了,那我委婉一点吧——如果是一百块左右,你可以点个头,两百的话,就点两个头。”
“恐怕不行,”叶洗砚微笑着说,“连续点一百个头有些难度。”
捧着卡的千岱兰呆住:“你真的确定没有拿错卡吗?”
叶洗砚笑容更宽容了些,礼貌地结束了和她的对话。
他说:“下午不是还要回北大上课?回酒店吧,先好好休息;熙京,婉茵,我还有礼物给你们,跟我去停车场拿一下。”
千岱兰终于有了点点不好意思,捧着那张卡,说“哥哥再见”都说得特别真诚。
梁婉茵啪一声收起小镜子,问:“洗砚哥回公司吗?能顺路送我回家吗?”
叶洗砚点了头。
叶熙京知道去地下车库没什么好事,但叶洗砚已经将他们安排得妥妥帖帖,他找不出借口,只好让千岱兰先回酒店,约晚上一块吃饭。
果不其然。
一上电梯,叶洗砚就抬手扇了叶熙京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
梁婉茵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包。
“你以前胡闹,我都理解,毕竟你年纪还小,还在上学,没轻没重的,都正常,”叶洗砚脸上没有笑容,训斥叶熙京,“你正正经经地谈恋爱,我也不拦你;但你都做了些什么?”
梳整齐的卷发被打得垂下一丝,叶熙京捂着脸颊,哑声:“我没做对不起她的事。”
“没做?”叶洗砚冷着脸,“前天晚上喝醉了,借着酒劲对伍珂表白的人不是你?还是说,跑去人大东门办,证的人不是你?半年前,你和她谈恋爱时,有没有想过她甚至还没成年?”
叶熙京说:“半年前我也没成年啊!”
眼看叶洗砚再抬手,恰好电梯到了,叶熙京先一步迈出去,皱眉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哥。去年,爸说要你和伍珂姐交往试试,你不愿意,说专注搞研发,没时间;你既然不喜欢伍珂姐,为什么我追她,你还发这么大脾气?”
说了这么长,他等哥哥说话,没想到叶洗砚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叶熙京说:“被我说中了?”
“不是,”叶洗砚大步踏出电梯,面无表情,“我只是想看看你犯蠢的底线——很显然,在犯蠢这件事上,你毫无下限。”
叶熙京说:“别说你今天发的火,都是因为我醉酒后抱了伍珂姐。”
叶洗砚再一次被他的愚蠢绊住了腿。
他站在灯带下,冷静地告诉叶熙京。
“如果你没有和今天那个女孩交往,你正常追求伍珂,和我毫无关系;爸将你交给我,我不能养出一个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弟弟,更不能看着他仗着有些闲钱就四处骗女孩,”叶洗砚说,“做事前能不能稍微动动你那常年一动不动的脑子?——抱歉,我的话有些重了。”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忘记你没有脑子了,我不能指望几句话就能让你长出一个新的,对不起。”
梁婉茵打圆场:“洗砚哥,熙京也只是不想让你们生气……”
“所以教那个女孩说谎?我是不是还要谢谢熙京,谢谢他这么体谅、这么懂事?谢谢他这样善解人意?”叶洗砚说,“婉茵,你跟杨全去车里拿东西,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梁婉茵担心叶熙京,一步三回头。
叶洗砚垂首看叶熙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来见你们,而不是爸?”
叶熙京惊愕:“爸也提了岱兰?”
“否则?”叶洗砚说,“他想先见见岱兰,我说这样不合适,容易吓到她——才有了今天这顿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在场的是爸,他会给岱兰多大的难堪?”
叶熙京摇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是吗?”叶洗砚淡然地说,“喝一杯酒都能失控的人,竟然认为能掌控自己的人生。看来你的自信要比无知更加膨胀。”
叶熙京说:“算了……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洗砚说,他看叶熙京脸上的巴掌印,抬手,帮弟弟整理了下衣领,“谈恋爱就正常谈恋爱,别弄虚作假。人家女孩很不错,智商和你互补,也看得出真喜欢你,好好对人家。”
叶熙京试探:“所以……”
“我会向爸坦白,那边有我顶着,他不会打扰你们,”叶洗砚又问,“她年纪还小,怎么不继续读书了?中考成绩不好?没办法读高中?”
叶熙京终于不再隐瞒:“兰小妹——岱兰中考时,爸爸生了大病,她为了补贴去念职校;你也知道……职校么,爱学习的不多,有人总是骚扰她。她打了人。被打的人拉帮结派地欺负……岱兰家里又需要钱,就辍学打工了。”
叶洗砚问:“你还欺负她?”
“没,”叶熙京叹气,“我是真喜欢她,但是,你也知道……”
叶洗砚没和他说话,眼看着梁婉茵拿了东西又过来,叶熙京才意识到问题:“你怎么知道婉茵一起来了?还提前给她准备了礼物?”
“那原本是给千岱兰的,”叶洗砚说,“临时改了主意,她似乎更喜欢钱。”
叶熙京说:“确实。”
兄弟俩静静站了一阵,叶洗砚大掌拍在叶熙京肩膀上。
“站直了,”叶洗砚说,“这几天你晚上必须回家,带女孩好好逛逛这里可以,出格的事别做……她还小,你别犯浑,明白么?”
叶熙京说:“我快期末考试周了,除了题,还能做什么?”
他准备申请英硕,也有了意向目标;和千岱兰恋爱,也确实是那一瞬间的荷尔蒙激荡,可时间过去,激素消退,他对两人未来竟也有了无措。
千岱兰很聪明,但学历的确有些低,只完成了九年义务制教育。
只是漂亮和聪明,真的能让两人的感情长久吗?婉茵说的话虽然难听,可也是事实——将来,他和岱兰,真的还会有共同语言吗?她不会英语,甚至没有中学学历——
算了。
叶熙京自我安慰,至少她也完成了九年义务制教育,不是吗?
——谁知未来如何?
——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来及时行乐的千岱兰,花了一下午时间来刷那张卡、买带回去给麦姐、张静星的礼物;她发现商场里还有书店,进去问了店员,买了一套外研社出的《新概念英语》,还有朗文英语词典。
她在北京又住了三天,听了不低于三十遍的《北京欢迎你》。
第一天早起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去逛国家博物馆、故宫,最后去景山公园看日落;
第二天去逛颐和园、圆明园,然后逛清华和北大。
第三天去爬长城——
“不到长城非好汉,”千岱兰在酒店浴缸里泡着脚,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针将脚趾上的水泡挑破,“但我是好女人,所以不一定非得爬长城。”
她还是穿着来时的运动鞋,adidasa的,一天走路步数太多,袜子磨得微微透明,脚趾和脚掌上也磨出了几个小水泡。
“我明天不爬长城了,”千岱兰说,“麦姐,我明天晚上的车票,凌晨到家,下午就能去店里上班。”
最后一天了呢。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火车八小时,更不要说车票钱了,千岱兰掰着手指数——怎么也要玩够本吧?
路上处处可见的五星红旗,穿文化衫的志愿者,千岱兰隔着玻璃橱窗看着里面的福娃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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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一套,一套要200块呢。
好贵。
可就是比批发市场上的精致好看,连身上的北京奥运会五环标志都是刺绣的。
但是它要200块。
好看。
200块。
好看好看。
200块200块。
……
千岱兰趴在玻璃窗前,眼巴巴地看了十分钟,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北京了,她用力捏捏牛仔马裤里的钱包,终于狠下心,进了店。
五只小玩偶装在漂亮的大袋子里递来,售货员用轻松的语气说“欢迎下次光临”。
千岱兰没由来地想,可能不会再有“下次光临”了。
但这次光临是很快乐的。
和叶熙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将叶洗砚给她的卡还给了叶熙京。
“我花了六百二十七块,”千岱兰说,“剩下的还是还给你哥吧。”
叶熙京说:“我哥送你了,你就拿着。”
“不要,”千岱兰认真地说,“我以后又不来了,拿着它也没用,便宜了商场。我还去问了,人家不给退钱。”
她心想,可惜极了。
怎么就不能给退呢?
她都暗示那个工作人员了,如果对方能帮她退掉卡里的钱,她就能给他五百元好处费。
可惜了。
工作人员说有监控。
怎么就有监控呢?唉。
这么短的时间,千岱兰也不好找专门收商城卡的人。
叶熙京这才接了卡,看千岱兰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
“我就知道,”他说,“我没看错人。”
千岱兰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叶熙京真的是个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小富二代。
就此一别,闲话不多叙。千岱兰仍旧背着来时的双肩包,拎着一个大手提塑料袋,里面装着这几天买的礼物——往火车站进站口走。
彼时正是黄昏,北京火车站是个大站,人头攒动。人流量多,只有距离开车还有四小时的人才能检票进站候车,千岱兰背着双肩包,费力地拎着大手提塑料袋穿过广场,一路穿过团聚欢笑的家人,神神秘秘兜售手机手表的小贩,经过外墙沿下正展开军大衣铺好、慢慢躺下的人——
有人的车票是凌晨的,来得太早,进不了站。周遭的小旅馆又要三十多一晚,很多外出务工的人,都先在站外用军大衣或薄被褥凑合一晚,等到了能进站的时间,再进站候车。
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胡乱扎着头发,裹着掉了几层皮的皮革外套,行李都装在一个尿素袋子里。炒锅,被单,一套崭新的《十万个为什么》,把尿素袋子撑得鼓鼓囊囊,几处脱了线,细细长长的编织塑料线在空中荡啊荡。
脚边塑料瓶里的水空了,被晚风吹得咕咕噜噜跑。她迈开步子追,腿脚不好,走得慢——
千岱兰快跑几步,捡起塑料瓶子,递给她:“大姨。”
女人笑着说谢谢姑娘。
千岱兰笑着说客气啥呀,换只手拎沉沉的手提塑料袋,排着队往进站口挪。
进站之前,她转身回望北京的夕阳,被塑料袋提手勒红的手抬起,遮在眉间,看红彤彤夕阳如煮熟的洋柿子,晚霞沸腾如火烧滚汤。
坐上火车后,千岱兰将下铺让给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刚将行李放到中铺上,就看到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
「岱兰,你好,我是熙京的哥哥,叶洗砚。如果你有继续上学的打算,可以联系我。」
千岱兰愣了一下,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发,松了一缕下来,戳了戳她的眼睫毛。
已经是晚上八点,绿皮火车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站台上暖黄的灯供照明。她站在中铺前,原属于她的下铺,半坐着用奶瓶喂孩子的母亲。
热腾腾的泡面,拆开的泡椒鸡爪,黄瓜掰开的清香,铺位上被褥的冷凉味……
“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方便面;前面大哥你让一让哎,这里还有哈尔滨大红肠……”列车员推着小推车,从千岱兰旁边经过,特意停下,问,“姑娘,来一袋不?”
“不了,谢谢。”
……
月色如霜。
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外,银杏树枝叶繁茂。
叶洗砚刚泡完澡,穿着浴袍出来,看到千岱兰的短信回复。
[洗砚哥,你好,非常感谢你主动提出帮助,但我暂时不想继续读书,对不起,谢谢你。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欢乐事业蒸蒸日上!]
意料之中的回答,叶洗砚仍觉有些可惜。
他放下手机,心中清楚,他们今后大约不会再见面了。
无论如何,叶洗砚都未想过,他和千岱兰的第二次正式见面,是在他的床上。
4. 走错房,上错床
“往里走往里走哎,拿货的往里走哎,别搁那门口堵着,挡着后面大姐的道儿了。”
“身上这是爆款小狗貂毛,欧洲的设计师款,市场上就咱们一家有哈,上身效果贼洋气、贼显身型,实话说啊,全沈阳你找不到第二家卖这个的,保准拿回去好卖——”
狭窄挤兀的五爱市场二楼,一间小小房间,墙上挂满衣服,靠墙边缘的货架上同样摆满,中间一个柜台,周围歪七歪八地堆着塑料袋、打包纸箱,塑料绳,千岱兰站在柜台前的塑料高脚凳上,掀开外套,展示着里面的衣服,声音脆响:“还有我里面这件,韩国爆款货,小南韩丝的,弹性大不起球不掉色。穿大衣里面,下面搭个毛呢裙,又洋气又好看——翠姐,你说啥?”
人太多,她俯下身,终于听清翠姐问的话。
翠姐问:“这小南韩丝咋拿啊?”
“单色五拼色十,不限尺码,”千岱兰边说边弯腰,都不用细看,手一捞,精准无误地从脚下塑料筐里摸出合适的衣服,展开,给翠姐看,“摸摸,这料子可舒服了,一件才二十,正宗韩国货,我特意去青岛港口接的货,从首尔船运过来的;我身上这件是黑色,还有鸢尾蓝和含羞草黄,都是现在最流行的色。翠姐呀,你每次拿货风格都稳重,那就拿我身上这件黑色。追新潮、店里面客人年轻小姑娘多的,就选鸢尾蓝和含羞草黄……行,翠姐,两件S五件M三件L,都要黑色的,是吧?”
核实完毕,千岱兰起身,叫:“静星,都记下了吗?翠姐要的货。”
张静星拿着贴满粉红水钻的银色计算器挤过来,另一只手捏着笔记本和笔,算翠姐的货款。
门口,老板麦姐双手插裤,高跟鞋跟哐哐剁地板,扯着嗓子喊:“……两件?两件拿不了,我们家就没有两件能拿的,能拿就拿嗷,不能拿赶紧走,别搁我家门口挡着——别乱撩帘子,撩坏了你赔啊?”
忙忙碌碌到中午,饭也没时间吃,一间小档口,仨人一人几口饼干对付过去;正是八月底,批发市场刚上第一批秋装,整个五爱市场,麦姐的档口最红火,人最多。真是人挤人挤人,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忙得没处落脚。
到了七点半,千岱兰才歇下来,嗓子干得要冒火。
张静星和麦姐核对着算账,她脱了外套,一边对着小风扇猛吹,一边用劈开、还带毛刺的一次性筷子吃土豆粉。
店老板和麦姐熟,每次麦姐都打电话找他订粉,他头一个做好了给送过来。
给她们的粉里,每一份都多个鹌鹑蛋。
“今天翠姐拿的那几件小衫卖断了货了,”千岱兰说,“就我身上今天穿的这个,太好卖了;麦姐,您再订点呗——别订多了,我估摸着,再来两百多件就够了,后面就没这么好卖了。”
“哎,你眼光还真毒辣,上次说这个好卖,要多拿点,我没舍得,”麦姐说,“就拿了小三百件,还真的是,没两天就空了。不过也没事,广州的宜姐老交情了,再订还是原来的价,十块钱一件,就是得晚几天才到。”
千岱兰边吃边核对,嘴巴一刻也不清闲。
浸了热油酸醋的小油菜,白白胖胖的豆芽,一筷子戳中鹌鹑蛋,千岱兰坐在“同行免进、面斥不雅”“谢绝还价”“五件起拿,恕不零售”的贴纸下面,淌着汗吃粉。
满屋子布料特有的沉闷发涩味道中,清完了货,她才对麦姐说:“干完这个月,我就不干了。”
“啥?”
麦姐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一下,问:“你想干啥?”
千岱兰用沾了鹌鹑蛋黄的一次性筷子,坚定不移地夹住鱼豆腐:“去北京。”
“哎呦,听姐一句劝吧;男人靠不住,有钱的男人更靠不住,你那个男朋友长得确实不错,细皮嫩肉的,蚊子落他脸上都打滑劈叉;可男人这么嫩了有什么用啊?不当吃不当穿,撞个豆腐都得骨折——别说靠不靠得住了,他自己都立不起来。别去北京了,”麦姐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啊?”
“我也不知道,”千岱兰困惑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好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热闹。”
麦姐说:“你要有钱,哪哪都热闹,大粪坑都能建成小冰岛。”
说完后,看千岱兰满脸迷茫,又放低声音:“忘了哈?早先在咱们隔壁干的那个,你凤姐?三天五头地和客人吵架,一个月和客人骂了三十八次干了二十次仗进了十九次局子。以前她生意多红火啊,咱静星偷偷往她发财竹里倒热水都没干倒她——去年年初,信了男人的话,回家结婚生娃去了。前些日子我在负一楼看见她了,啧啧啧,抱着个娃,在那儿挑打折睡衣,为了一块钱吵了大半个小时——她那店要好好开着,至于这样不?你说?”
千岱兰说:“我去北京,也不单单是为了熙京;当然了,麦姐,我在你这过得也挺开心,就是觉得吧……一眼望到头。你说赚钱吧,也没少挣,这两年你都挺关照我的,我也知道。可就是……不甘心。”
张静星安安静静地算账,贴粉色水钻的计算器按得劈劈啪啪响。右上角铁架子上,大头小电视放着《仙剑奇侠传三》,音乐悲壮,蓝色的龙葵变红,推开景天和雪见,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铸剑炉。
一只大飞蛾子扑啦啦撞到灯罩子上,被烫得浑身哆嗦,狭窄的小房间里落下一层抖抖嗖嗖的黑影,从千岱兰脸上扫过去,又扫回来。
麦姐看到千岱兰乱糟糟发丝下明亮的眼。
“上次去北京,我就想,发财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再有我一个,”千岱兰说,“您听着也别笑话我——我想挣大钱,也想出去闯荡闯荡。以前我不敢乱跑,是因为我妈的病,她动手术后就好多了;两年前入了城镇医保后,她吃的药也都在医保名单上,能给报销不少,我这些年攒的钱,留给她开药,足够了。”
“你呢?”麦姐听出不对劲,“你不给自己留点?就这么去北京?没点本钱,你想咋赚钱?北京那地方东西贵,衣食住行样样不得花钱——”
“我问过了,租一套差不多得两千多,太贵了,我预备着和人合租,租个小的,一间应该四五百,差不多。”
“合着你早打算好了?”麦姐叹气,“难怪你上个月就和我说,做完这个月就走……哎,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是拦不住了。别说,你这一走,我还怪心疼的。”
“所以呀,心疼我的麦姐,”千岱兰放软声音,“您先前不是说,有个表妹在商场里当店长吗?您能不能帮我问问,还招不招人啊?”
“别想了,千千,我表妹还是黑大的研究生呢!人家那商场面对老外,得会英语,还得有学历,你初中毕业的去那边,人家根本就不收,”麦姐翻了个白眼,“你这么一走,我临时找人还得花时间;你都不在我这儿干了,我才懒得管你呢。”
“麦姐,麦姐麦姐,我那世界上最好最善良最完美的麦姐,哎呀哎呀,麦姐,你别走啊,”千岱兰放下一次性塑料圆盒里的土豆粉,追在麦姐屁股后面跑,哄她,“我去了北京又不是不回来了,万一要是真混得不好,还不得灰溜溜地求麦姐给我个活干、给口饭吃?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发达了,我还是给麦姐买上次好用的那个眼霜——啊不,我送给麦姐更好的,最新潮的衣服——麦姐麦姐——”
“别喊我,没结果。”
……
当天晚上,家里面,头顶风扇呼呼地转,麦姐捂着手机,笑。
“是是是是是是,我知道,你那边有要求,但这小丫头确实机灵,脸也好看,我打包票,你就没见过比她再出挑、再掐尖的姑娘了——记得不?去年年底,你来我这边,还夸她好看来着,像大明星——就是那个!是不是记起来了?对,我用的那瓶什么吊——嗷,迪——奥眼霜,就是这小丫头送的,一瓶四百四十块呢,人去北京,特意给我买的。多好多乖啊,这姑娘,这么贵也舍得送我。”
麦姐瞥一眼桌上的瓶子,舍不得用,小小一瓶,每次涂薄薄一点,一年过去了,眼霜还剩个底。
“刚满十八,哎,这学历上,确实没办法,对对对对,但这小丫头片子会英语,一嘴英语说得贼溜,哎,可不是我胡说,”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摸住遥控器,将电视声音调小,“上次跟我跑广州拿货,碰到几个老黑,叽里呱啦说鬼话,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愣是帮忙指了路。还都是看书听MP3自学自练的——你说说,这么聪明的,错过了你去哪儿找?”
电视上的音乐声极小。
“流~星~飞——!带~我~飞——!!!”
“好好好好,行行行,哈哈,”麦姐说,“亲表姐能骗你么?这样,小丫头你先看看,合适的话就留下,不合适就赶紧给我退回来——人一孩子挺可怜的,难得上进,我也总不能留她在我这小批发市场干一辈子,是吧?好,好,行,嗯。”
放下手机。
麦姐动了动脚,才发现洗脚水冰凉冰凉的。
她站在洗脚盆里起来,弯着腰去够桌上的杯子,拿在手里,灌下一大口。
“我只能帮到这儿了,”麦姐自言自语,“看造化吧。”
千岱兰的造化很不错。
刚巧,麦姐的那位表妹,麦怡,在北京某商场里的连锁女装品牌做店长,手底下走了一个导购,正在招新的。
该连锁女装品牌算得上国内一线,对导购的学历也有要求,起码得大专毕业——像千岱兰这样,学历直接就不符合规则。
但有了麦姐牵线,再加上她自身的确长得够漂亮,麦怡印象深刻。
服装店导购么,尤其是女装,在应聘时,对相貌身高都有要求。再加上那个导购离职得突然,面试了好几个都不合格,麦怡也就点头同意了千岱兰来实习,也算是送表姐一个人情。
九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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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岱兰整理好行李箱,和爸妈一块吃了饺子,买了铁岭到沈阳、从沈阳到北京的火车票。
这一次,她行李箱中塞得满满,两套内衣内裤,两套运动服,一件薄羽绒,一双运动鞋,几根黑头绳,一个旧MP3,一支用到磨掉塑料印花的圆珠笔,一个空白笔记本,还有那四册快翻烂、密密麻麻记满笔记的《新概念英语》。
还有钱包里的两千三百元。
千岱兰拉着行李箱,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去北京的火车。
遗憾出师不利。
本来约定好来接她的叶熙京,再度爽约。
“对不起啊,兰小妹,”叶熙京说,“我朋友发烧了,我在医院里陪她打点滴;今天没办法去接你了……嗯,我打电话给了杨全,你记得吗?杨全,去年吃饭时见过,那个瘦瘦高高、很白净,戴眼镜的男人,我哥秘书。”
千岱兰说:“我记得。”
干销售这行,锻炼出来的,她见人很准,来过店里的客人,都得生生地记她们的脸,过目不忘,一眼就能认得出。
“嗯,”叶熙京歪着脑袋,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病床上的伍珂削苹果,一边温柔地和千岱兰说,“他去接你。”
千岱兰说好。
叶熙京早就和她谈好了,现在他和叶洗砚住一块;叶洗砚新换的房子很大,还有一间客卧,刚好给千岱兰住。
这几天呢,千岱兰先住着,等她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
——这是千岱兰坚持要求的。
下车后,千岱兰拖着行李箱没走出多远,就被杨全叫住。他言笑晏晏,帮千岱兰拿着行李箱,微笑着说,现在按照叶洗砚的叮嘱,先请千岱兰吃晚餐,再送她回叶洗砚的家——
“真不好意思,”千岱兰鞠躬,“麻烦你过来接了——我没耽误洗砚哥的事吧?”
“没有没有,您别这么客气,”杨全说,“叶先生今晚约了人吃饭谈事,估计要晚上九点、十点才散呢,暂时用不到我。您回去后先休息,也不用等他们。”
千岱兰说:“会不会不太礼貌?”
“别这样想,”杨全说,“叶先生说,今晚他不能亲自招待你,已经很不礼貌了。等明天空闲,再为您接风洗尘。”
九月,炎热未褪,杨全带着千岱兰在外面餐厅吃了晚饭,才将她送回叶洗砚的家中。
叶洗砚的房子在玉渊潭附近,站在客厅大落地窗往外看,能瞧见不远处的中央电视塔。千岱兰从进门换拖鞋时就感觉到微妙的局促,她好奇地看着门上的智能密码锁,更好奇地看着杨全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进来的意思。
“叶先生不喜欢别人进家里,”杨全说,“我就送您到这里了——进去右转,第一间和第三间都是客卧,您选哪一间都行。”
千岱兰又鞠躬,连声说谢谢他。
房门一关,整个空旷、宽阔的房子中,没有一点声音。
千岱兰谨慎地环顾四周,看什么都新鲜,但也规矩地什么都不动。这么大的房子,空寂无声,墙上只挂了几幅字,没有画,也没有十字绣,连表都没有。
她走了几步,感觉拖鞋里有东西在刺她,她伸手一摸,发现是个小标签,拽下来,是个黑色的小圆圈,围成一圈的字母,“HERMES HERMES”。
应该是品牌名字,千岱兰不认识。
没在十三行和深圳见过,估计是个专门做拖鞋的小众牌子吧。
哎……
千岱兰发现自己刚才太紧张,忘掉了。
杨全说,右边哪两间是客房来着?
问题不大。
可以解决。
千岱兰不敢拉着行李箱进去,担心粗糙的轮子会划破漂亮光洁的木地板。
想了想,她最终拎着行李箱的提手,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抬起来,费劲地打开第一间——
淡粉色的床单被褥,房间明亮,桌子上还摆着漂亮的花瓶,插着一束淡粉淡紫、香喷喷的花。
又打开第二间。
静谧的蓝灰色床单,桌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第三间。
同样静谧的蓝灰色床单,桌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明白了,千岱兰懂了。
第二间和第三间布置得一模一样,肯定是客房啊!
我真聪明。
千岱兰在心中夸了夸自己,拎着行李箱,聪明地进了第二间卧室。
她以为自己解出了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逻辑推理题,没有继续观察细节——
她又太过谨慎,被杨全的话吓住,不好意思乱碰,没有打开卧室里的胡桃木衣柜——
否则,只要握住那个金色的把手打开,千岱兰一定会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黑白灰淡蓝淡青淡粉的睡衣。
——都属于叶洗砚。
可惜她,太过谨慎。
5. 美酒误人
“很难想象你用什么想出了这个蠢办法,脚趾头,还是脑子?”叶洗砚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从二楼头朝下跳下去,被摔坏的脑子也比你现在头骨里的那个东西好用。”
“……你知道,伍珂姐这次是为了帮我忙才生病的,她本来身体就弱,我要是在这个时候不管她,我成什么人了?”手机中的叶熙京解释,无奈极了,“哥,我一开始没打算瞒着兰小妹……岱兰,但是,你不知道,她脾气小,气性大,容易吃醋。上一年,就因为婉茵那些话,岱兰回去后就不接我电话了,还说要分手——你都不知道我哄了多久,才把她哄回来。”
“不然呢?”叶洗砚一手握手机,另一只手按着眉心,“别告诉我你现在不仅辨别能力下滑,而且是非不分。”
“……我上次确实不该让婉茵过来,”叶熙京说,“但你也清楚,一年多了,我和伍珂姐都是清白的。可岱兰很介意这点……如果实话实说,她一定又会伤心。我不想她难受,也不想和她吵架,人总得有点善意的谎言。再说了,哥,我这个月末就该去英国了……”
他欲言又止:“我们没多少相处时间了,我不想最后这点时间都浪费在争吵上。”
叶洗砚面无表情:“所以你选择打电话来浪费你哥的生命?”
“不是,”叶熙京说,“伍珂姐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要抽血化验一下,抽血得空腹,禁食八小时——”
叶洗砚打断他:“我记得你们去医院已经七小时了。”
“是的,但我中间给她削了个苹果,”叶熙京有预料地抢答,“对不起,我忘带脑子了。”
叶洗砚说:“没关系,我从未奢望过你能带上脑子。”
停了一下,他又说:“也幸好你没带脑子,不带脑子就开始犯蠢了,我真不敢想你带了那浆糊脑子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叶熙京叫:“哥。”
“我可以暂时让千岱兰住在家中,”叶洗砚说,“但我不会替你照顾她——她是你女朋友,不是我的。”
说到这里时,叶洗砚声音中多了严厉:“无论如何,你今晚必须回家;明天早晨,你最好早些向千岱兰解释清楚,我没有替蠢材遮掩的义务。”
“我知道,我知道,”叶熙京感激不尽,“再替我瞒她这一次吧,哥,你知道我和伍珂姐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她误会;如果岱兰问起你,说我陪哪个朋友去医院,你能不能说是我大学同学?就是潘小贤……喂喂?哥?——”
叶洗砚没心情听弟弟继续说话。
他关掉手机,洗干净双手,刚刚喝下的酒已经完全被催吐;这样的酒局,叶洗砚最不愿意参与,但不得不来。
漱口水漱完口后,冷水洗脸,叶洗砚想起半小时前,杨全发来的短信。
千岱兰已经成功送到家中了。
叶洗砚看了眼腕上的表,现在已经是八点二十分。
他给杨全回短信,言简意骇。
「晚上十一点半来接我」
叶洗砚对酒局时间的把控和预测仍旧精准,十一点三十五,喝到微醺的他坐上杨全的车,深深地叹口气。
“杨全,”叶洗砚闭着眼睛,问,“这次你打算留在公司,还是跟我走?”
杨全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毫不犹豫:“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叶洗砚笑了一下,醉意渐渐蒙上头,他侧身看外面飞闪而过的路灯和光亮明辉的商铺,光华璀璨,明灯千万盏,车水马龙,人如舟上行。
见过数千遍的不夜之城。
十二点二十六,叶洗砚换上拖鞋,独自打开公寓大门。
预想之中的糟糕、亦或者被“闯入”的状况并未出现,弟弟的女友千岱兰意外地遵守规矩,整个房子安安静静,就像从未有人住进来。
事实上,叶洗砚也是上个月才搬进来,很多东西来不及采购,也仅仅是为了招待千岱兰,才让人将其中一间客房的床品更换得更“少女”一些。
当然,如果她不喜欢,还有另一间客房可供入住。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答应了弟弟暂时让千岱兰住进来(因弟弟旧居中还有很多与伍珂有关的东西),便真将她当未来的弟媳看待。
叶洗砚不知千岱兰最终选了哪一间客房,两个房间都很安静,像没有人入住。也不清楚叶熙京有没有回来——
现在的他喝醉了,酒局上同那些人精们打交道也令人疲倦,只想休息。
一手推开卧室门,另一只解开领带,稳稳地丢在小牛皮和藤条做的脏衣篓中;然后,取下手表,房间很暗,叶洗砚没有开灯,一切遵循着记忆,正如规律克制的生活和作息。
只是不知怎么,叶洗砚在今夜规律的卧室中,隐约嗅到一缕极轻极淡的茉莉花香。
解下的手表被随意放在胡桃木桌上的玻璃托盘上。
啪嗒。
床上裹着鹅绒被的千岱兰在半梦半醒中打了个哆嗦。
这里的床垫软得像小时候躺过的摇摇床,又轻又暖的鹅绒被盖在身上没什么重量,让习惯了重棉花被和丝绵被的千岱兰不太习惯。她其实并不认床,当年在深圳打工时候,厂里宿舍蟑螂猖獗,就算墙上趴着掌心大小的蚰蜒和蟑螂,千岱兰也能面不改色地徒手抓走虫子踩死,然后哗哗啦啦洗手,再若无其事地躺下睡觉。
也不知怎么,千岱兰在这个干净的客房里却失眠了。
床和被子都很舒服,有淡淡的香味,不像麦姐店里用的那种那么刺鼻,很温柔和谐,像刚刚砍下、削皮、劈开的新鲜木头,又像温柔开放的玫瑰。这种柔软的香味大约有着助眠的效果,千岱兰在干瞪眼了半小时后,还是沉浸入了梦乡。
梦里还是和叶熙京初遇的时候。
千岱兰在工厂里干了两个月,就意识到在流水线上做不长久,迟早要熬垮身体,完全是拿健康赚钱;她拿到工资后,就立刻砍到优惠价、报了附近的一个夜校,一有时间就抓紧时间去上——说是夜校,其实是专门在晚上开设的辅导班,教一些基础的办公软件操作,总共十节课,可以自己选上课时间。千岱兰想的是,等干够了厂里硬性要求的六个月,就去找份文员类的工作;再不济,就算在厂子里一直做下去,也不能永远都在流水线上重复地劳动。
她和叶熙京就是因这个夜校而认识。
千岱兰长得又瘦又高,相貌出挑,第二天去夜校上课,就有一群人跑来看她。有几个大胆的,还邀请她吃饭,想和她“交个朋友”。
她都客客气气地拒了。
正常人,到了这一步,基本不会再死缠烂打,偏偏就有性格偏激的,跟在她身后,甩都甩不掉。
某晚,在大排档前,千岱兰被三个人纠缠,三个人围一块,动手动脚,故意不让她走。她脾气爆,被刺激恼了,直接踢裆砸眼起步,还用带毛刺的一次性筷子插了一人的鼻孔,插得他鲜血直流。
警察立刻赶来处理这件事。
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小混混,周围摆摊开店的都怕他,不敢出来替千岱兰作证,哪怕她说自己被骚扰,那些人也都摇头缩脖子,含糊地说不知道——除了叶熙京。
叶熙京来找朋友玩,当晚凑巧也在对面店里买卤水鹅掌。千岱兰被三人围起来骚扰时,他疾步走来,正准备制止的时候,看到千岱兰以一敌三,暴打小混混——
他和他朋友的证词都能证明千岱兰饱受骚扰,这一次完全算得上正当防卫。
千岱兰那时候才十六岁,再怎么胆大,碰到这种事,到底还是个刚离开校园不久的“孩子”。一出派出所就哭,还害怕被人看见了笑话,使劲儿往下拽卫衣上的帽子,拽下来,挡着一双眼,一点声都不出,就啪嗒啪嗒地狠掉眼泪。
正边哭边走,冷不丁,额头撞到柔软的手掌心上,弹得千岱兰后退几步。她摇头,看到一脸无奈的叶熙京。
看到她掉泪的眼睛,叶熙京一愣,好久,才放低声音,笑着同她商量。
“千岱兰同学,要不要换个地方哭?咱不撞树了行不?撞树,那树得多疼啊?”
千岱兰一直以为,叶熙京看她时的发愣,是因为对她一见钟情;
直到后来,才意识到,他的发怔,是她那双和伍珂很像的眼睛。
……
千岱兰第一次谈恋爱,还是个“早恋”,尽管殷慎言冷嘲热讽地说他们如果能成、他就裸体去撞钟;她也没想过真得要分开。
除却伍珂之外,她和叶熙京之间暂时没有更大的障碍。
——哦,现在有了。
叶熙京成功申请到了剑桥大学,再有两周就会奔赴英国。
他不仅是个单纯的富二代,还是个小天才;至少,在千岱兰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像叶熙京这样,不满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还成功申请到了剑桥大学的硕。
千岱兰呢?在听叶熙京说准备申请后,她才知道原来“剑桥大学”在英国,不是“建桥大学”,不教人造桥,也不教人修路。
她隐约感觉到,以后,自己和叶熙京不仅距离会变远,联系也会越来越少——毕竟跨国电话费很贵。
半梦半醒的千岱兰,在这柔软舒适的天鹅绒上打了个滚,隐约听到卧室浴室中的水声。
……嗯?
她第一反应起身,但又慢慢地躺下。
应该是叶熙京。
除了他,还会有谁能进她所在房间呢?
杨全说过了,叶洗砚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家;就连为叶洗砚做事的杨全都不能,更何况其他人。
正派又有礼貌的叶洗砚更不可能。
只可能是叶熙京了。
千岱兰感觉有点突然,还有点懵——就像什么来着?她从殷慎言处借来过高中课本,语文上讲过的欧·亨利手法——意料之外,情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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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叶熙京和她每次亲亲都会石更,导致他尴尬极了,每次亲亲完都会找各种借口躬身或遮掩。他比千岱兰大了半年多点,但有时候,千岱兰会觉得他比自己更“纯情”,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犹豫间,水声止了。
千岱兰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有点乱,不太稳。很正常,千岱兰想,叶熙京在紧张的时候就是容易这样,就连第一次亲亲前,他都是不自然地走路外八了一段,才红着耳朵问可不可以亲亲她的脸。
今天晚上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千岱兰想;冷不丁嗅到一点淡淡的酒精气味,辛辣,在温和的乌木沉香气味中隐隐鲜明,她顿时悟了。
酒壮怂人胆。
千岱兰还没想清楚为什么陪生病朋友的叶熙京会喝酒后,鹅绒被被人掀开一角,垫子深深下陷,没有开灯的房间中,男人沉沉地躺下。
温和厚重的乌木沉香气息率先侵犯了她口鼻。
千岱兰耐心地等着接下里的亲亲调,情嗯嗯一条龙。
但他没动。
千岱兰耐心地等了一分钟。
没动。
再等一分钟。
还是没动。
咦——
果然还是那个纯情的叶熙京呢,应该只是想靠着她睡一觉吧。
麦姐也说了,男大学生就是纯情。
想到这里,千岱兰心中一松,呼了口气。
与此同时,身侧男人微微翻身,右手无意间碰到她紧张到冒汗的左手。
等等。
深夜寂静,月色稳稳不动。
被碰到的人是她,千岱兰发现对方在被中僵了一下。
片刻后,男人慢慢地支撑起身体,侧身看。
窗帘没拉,幽幽白月光落在千岱兰脸上。
刚从梦中睁开眼的千岱兰看不清晰,月光照在她眼上,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暗暗的环境,更看不清男人隐在暗影中晦涩不明的面容。
一只手压住她肩膀,另一只大掌抚摸着她脸颊。
千岱兰眨眨眼,想努力看清男友,还没叫出“熙京”,听到他沉而沙哑的声音:“怎么又是这个梦。”
她不解:“这是什么新情话吗?你知道我学历低,听不懂委婉的东西,能不能直接点啊?”
——还有,半年多不见,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和手机里听到的不一样了,是因为喝了酒吗?
那种好闻的、厚重的沉香乌木味道更重了,像沉沉乌云,缓慢地彻底覆盖住清雅玫瑰园。
话没说完,男人俯下身,他身上浓黑色的浴衣松松垮垮,坚实的月匈月几毫无距离地压住千岱兰,她隐约感觉到这个久别重逢的吻比之前每一次都要粗,暴急迫,大约是因为很久很久没见。
古人不是都说了么,小别胜新婚。
可千岱兰没想到男人真打算“新婚”。
她被亲得一顿缺氧,头晕眼花,差一点就昏厥过去。这种体验完全不美妙,千岱兰一时慌了神,只踢打着他,但两根细细的腿又被轻而易举地压下去,堪比蚍蜉撼树。她本想着自己连睡衣都没有,肯定像个泥鳅一样出溜滑,能轻轻松松地扭出去,谁知道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技巧毫无用处。呼吸还没顺畅的千岱兰,又被压住双手双月却,被捧着脸从额头慢慢亲到锁骨。
千岱兰纳罕叶熙京哪里来的这样牛劲,之前两人吵架时,叶熙京要强吻她,被愤怒的千岱兰用力一推——推得摔了个屁股蹲儿。
韩剧台剧中演得都是骗人的,强吻绝不是一定不能挣脱的。
只要力气足够大,不仅能成功挣脱还能将对方反推倒。
今天怎么回事?
难道,不见面的这半年,他一直瞒着自己,在偷偷摸摸地仰卧起坐引体向上俯卧撑大健身吗?
没想通呢,人松开她,唇贴在她锁骨弯处,闷笑,另一只有着属于她茉莉花味的手指点点她梨涡。
“今天很真实,”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调侃她,“这不是很想我吗?兰小妹?”
千岱兰感觉今天很不真实。
他说“兰小妹”的语调都不一样了。
喝酒果然误人啊。
“劲儿还挺大,”男人轻轻在她锁骨上咬了一口,“把我脖子都挠破了,该罚。”
千岱兰听他说自己挠破了他脖子,想撑起身看看,哪里想对方小臂往她月要下一揽,轻松地将她整个人都翻了个面,刚被和面捏面团,又和那山东大叔烙煎饼似的,她的脸陷入柔软的真丝鹅绒枕中,挣扎着想仰起脸,便被烫了一下,像俄罗斯超级坚果大列巴,吓得顿时动也不敢动了。
一手扶腰,下压,压得像个伸懒腰的猫,另一只手轻轻扇了一巴掌。
千岱兰僵住。
她忍无可忍,大声质问:“叶熙京,你要来就来,不来赶紧拉倒,打人屁、股干吗?”
6. 一步之遥
“拍拍拍拍拍,你搁这儿拍西瓜呢?怎么不趴上来咬口看看甜不甜?”千岱兰提上被扯到膝盖弯的三角小裤,说,“叶熙京你怎么回事呀……嗯?你怎么不说话啦?”
她还看不太清,只瞧见高大的男人半跪在床上,维持着固定的姿势。
月光落在千岱兰的右脸上,浓密、有微微自然卷度的头发如晴时西湖的波浪,簇簇缕缕蓬蓬松松,倦倦懒懒遮盖雪白的肩膀。
如波提切利笔下初生的维纳斯,她将这沉寂的房间妆点成佛罗伦萨乌斐齐美术馆。
“嗯?”千岱兰疑惑,她睁大眼,左手撑地,猫似的,抬起右手,想去摸男人的脸,“不是吧?因为我挠破你脖子,真生气啦?”
男人非但没有回应,反倒僵硬地往后挪了一下,不自然地避开她的手。
“熙京熙京,京京BB,”千岱兰撒娇,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嘛,谁让你刚刚捏我月匈那么重;我们俩都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不应该先抱抱我吗?”
说着,不等他反应,千岱兰猛扑过去,猫爬树似的,跳到他怀里,两条月腿缠住月要,双手捧住他脸:“你真的没骗我,在好好锻炼身体耶,你现在肌肉好结实好——嗯?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嘛,怎么现在这么害羞?”
恰是月破乌云,完整地照在男人脸上。
相似的眉眼,不同的气质;叶熙京垂眼多是无辜,而眼前人垂眼更显凝重。淡淡乌木气息、散乱的发,薄薄的唇,高挺的鼻,笑时温和有礼,不笑时冷淡傲慢。
叶洗砚。
她男朋友的哥哥。
亲生的哥哥。
距离双方初见已经过去十五个月,此刻再见,恍若昨日。
这不是千岱兰设想中的见家长。
她以为的:朴素大方,客客气气,诚挚道歉,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现在情况:强制亲吻,又搂又抱,坦诚相见,热火朝天,提刀欲干。
怎么会是他?
截止到现在,千岱兰印象中,他还是那个随和幽默、出手大、大、大、大、大——
四目相对,叶洗砚表情复杂,眉头紧皱,千岱兰错愕震惊,十分想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洗砚迅速伸手,去捂她的嘴。
千岱兰震惊到失语,惨烈的、下意识的声音终止于叶洗砚捂住她唇的手;不碰还好,一碰,男人温热的体温和用力的大手让她理智回归,被吓到暂停工作的大脑继续上班,她松开拥抱住叶洗砚的手,双手双脚同时发力踢踏,竭力想从他身边逃开。
就像是被陌生人抱的流浪猫。
但叶洗砚力气太大了。
她拳打脚踢,顶多让他-0.01、-0.001。
“别叫,”叶洗砚低声,“……误会,这是个误会,岱兰。”
吓到应激的千岱兰的脚踹在他月复部,忽视了刚才的动作已经令他那黑色浴衣松松垮垮,她的脚心就这么毫无距离地贴合在他月复月几上,因为紧张压抑而绷紧,月几仍充血,他的体温仍旧是高的,高得烫月却心。
与此同时,疲惫不堪的叶熙京,输入密码,成功开锁,推开大门。
他今晚险些留在医院,但有了叶洗砚的叮嘱,他决定还是回来,看看千岱兰……嗯?
似乎有女人的惨叫声?
空荡荡的宽大客厅,叶熙京换上拖鞋,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疑心自己出现幻听。
他屏住呼吸,仔细去听。
卧室内,千岱兰仍被叶洗砚捂住唇,她流了很多汗,掌心湿成回南天;叶洗砚的掌心同样潮热,但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
“这是我的卧室,你应该是走错了,”叶洗砚说,“我今晚喝了酒,抱歉。别出声,我不想让熙京发现你在这里。”
听到叶熙京的名字,千岱兰终于停止了发抖。
她胆子一直很大。
现在也没有太多恐惧——她人生中最恐惧的时刻,是妈妈在手术室接受抢救的那三小时——可现在,她身体一直在抖,头发,手,脚,到处都在抖。
力量悬殊。
“我松开你,你别叫,”叶洗砚脸色不太好看,他沉声说,“对不起。”
他慢慢地松开手。
千岱兰如弹簧般飞出去,拼命地拽被子裹自己;现实果真不是偶像剧,叶洗砚压着被子一角,她怎么都拽不动——好在他微微抬了膝盖,千岱兰才得以迅速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好意思,”叶洗砚拢紧浴衣衣襟,重新将腰带系紧,遮住裸露在外的胸膛和腹肌,只露出锁骨左右的肌肤,他仍旧皱眉,“我不知道你没穿睡衣。”
“穿了你也会扒啊,”千岱兰情绪激动,不自觉提高声音,又害怕被叶熙京发现,忍着压低,咬牙控诉,“你脱衣服效率也太高了,幸好我聪明,俗话说神仙难草打滚的比,要不是我拼命打滚,再晚一点你就插——差点给你亲弟弟戴绿帽子了你知道吗?!”
一墙之隔。
叶熙京听到了隐秘的谈话声。
他穿着拖鞋,踩着厚厚的地毯,缓慢而无声地走。
叶熙京熟悉千岱兰的脾气,事事都要掐尖,如果给了她两间客房选择,她一定会选排在前面的那个。
现在……岱兰还没睡吗?
他慢慢地走到客房门口。
“岱兰,”叶洗砚因那句俗语而不自在,他双手向下,示意她低声,“冷静,先冷静,好吗?这次是我的错,冒犯了你——”
“当然是你的错,”千岱兰打断他,她努力将羽绒服裹成铠甲,愤怒地向叶洗砚发起进攻,“你——”
“我以为是在做梦,”叶洗砚说,“抱歉。”
“做梦?那你真好命,”千岱兰有点哽咽,不知道是因为发抖、还是情绪激动,她说,“能梦到我这么细皮嫩肉的超级大美人,你不仅审美好还很幸运了叶洗砚。”
说话时,眼泪还在她眼眶里打转。
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浇蜡入模具,柔软温热,无知无觉,等冷却后便变成难以再捏改的形状。
她被叶洗砚吻过嘴唇,她被叶洗砚抚摸过的脸颊,她被叶洗砚掐过的脖子,她被叶洗砚咬过的锁骨,还有被那俄罗斯超级坚果大列巴抵过的大月退内侧,一切都像被热蜡滴过,火辣辣地随着羞,耻烫下惊惶。
“的确挺幸运,”叶洗砚抬手,他镇定,“我转过身,你穿好,然后开灯——我送你出去,好吗?隔壁就是客房。今晚的事情,我明天和你详谈,但现在这样,不太合适。”
“你还知道不合适,”千岱兰谴责,“你做春,梦梦到自己弟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感觉到不合适?”
“……梦并不能完全代表现实,它只是某种心理的投影,”叶洗砚想让她安静,缓慢而耐心地解释,“比如嫉妒——”
“什么鸡肚?”千岱兰努力止住抽泣,“不要说吃的,我现在一点都不饿。”
“换句话说,”叶洗砚说,“岱兰,你难道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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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到过和人做这种事?除熙京之外。”
千岱兰想了想:“倒是有。”
“你喜欢他吗?”
千岱兰说:“喜欢啊。”
叶洗砚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千岱兰说,“就是朋友之间,我俩经常吵架。”
“就是这样,”叶洗砚沉着地说,“正常发育的成年人做这种梦很正常,它并不意味着我想对你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那你梦到过其他人吗?”
“这不是我们谈论的重点,”叶洗砚慢慢直起腰,不过片刻,他已经彻底恢复冷静,“现在你最好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沉默了很久,千岱兰才说。
“虽然听不懂,但好像有点道理,”她说,“那……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这是你卧室,我——”
“我说过,是我的错,”叶洗砚重复,他下床,转过身:“你现在可以穿衣服了。”
千岱兰立刻抓过枕边的衣服,也不在意正反,胡乱穿上,跳到床边;满脑子都是要死要死要死呸呸呸呸呸不吉利要发财要发财要发财——
这种场面过于尴尬。
她企图找些话来聊,但发现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很尴尬,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看,我现在穿衣服也很快吧,是不是比你脱衣服还快?’——不,这也太怪了,比云南十八怪还怪。
还是紧紧闭上为难的嘴,千岱兰决定明天就立刻、马上、迅速出去找租房,现在就搬出去,搬得离叶洗砚越来越远、越远越好。
真希望这是两人这一生中见到的最后一面,千岱兰想。
不然,今后每次看到他那张脸,千岱兰都要被迫想起今晚不小心钻进男友哥哥被窝的尴尬。
她动作很迅速,很麻利,飞快穿好衣服,啪地一下打开灯。
灯光明亮照耀每一处,而身着暗色浴衣的叶洗砚是此刻房间中唯一的黑暗。
他很沉默,冷静,镇定,高大,黑色的浴衣也能穿出风衣的气势。
不是看起来能控制,他真的能完全压制她。
大手拎起她的小行李箱,千岱兰看到叶洗砚那青筋凸起的右手,中指侧面有一个粗糙的茧子,在修长的手上很明显;很好,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东西磨得茉莉落雨了。
“现在叶熙京应该还没回来,或者已经睡了,以防万一,”叶洗砚容色冷峻,叮嘱她,“你——放下拖鞋,穿上,光脚走的声音更大。”
“是吗?”千岱兰双手一松,俩拖鞋啪嗒一声跌在地上,她说,“我看电视剧上都这么演的。”
隔着一扇门。
拖鞋落地的声音在静夜中异常清晰。
站在隔壁客房门口的叶熙京,猛然转身,死死地看向哥哥的房间。
而房间之内,一站一弯腰,千岱兰的裙子穿得潦草,侧面有一点不慎掖入腰中,露出雪白充盈的皮肤。
叶洗砚移开视线,耐心等她穿拖鞋。
“回去好好休息,”他已经彻底恢复,“我会找时间和你谈谈今天的事。”
“还是不要了,”千岱兰断然拒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出了这个门,咱俩最好都忘掉。我一点儿也不想记起来,你也不要提了,哥哥,谢谢你。”
叶洗砚不置可否,他抬手,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与此同时,房门被急促敲响。
门外是叶熙京的声音。
“哥,你还没睡吗?”
7.“偷情”
还没睡。
差点就睡了。
千岱兰拉紧如弹簧的神经还没松弛,在听到叶熙京声音的瞬间,再度被用力扯开。耳朵嗡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共犯”叶洗砚。
叶洗砚也在看她。
两个人在对视时默契地达成一致。
不开,躲。
“还没,”叶洗砚隔着门回应弟弟,他微微垂下头,方才混乱中的几缕卷发垂下,发梢触着眼,他平稳地说,“怎么了?”
叶熙京听出了不对劲:“哥,你喝酒了?”
“嗯。”
千岱兰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僵硬站着。乘火车往北京来的这一路,她都在疯狂想念着叶熙京——直到这一刻,她才不想看到他。
“你说让我早点来,我就来了,”叶熙京说,“医院那边现在也不用我陪,她妈妈过去了,你放心。”
叶洗砚看了眼千岱兰,对叶熙京:“我现在很累,有事明天再谈。”
千岱兰张了张嘴,疑惑地看叶洗砚。
聪明的女孩感觉到叶熙京话中的不对劲,到底是怎样的朋友,会让他陪对方一直陪到深夜呢?
叶熙京又敲了敲门,他犹豫:“我怕明天来不及。”
“明天有什么来不及?”叶洗砚面无表情,“怎么,你活不到明天么?”
“……不是,哥,等等,你好像有点问题,是不是喝多了?”叶熙京费解,“不是你让我早些回来、明天早些和岱兰解释的吗?我想和你对对话,免得不小心露馅。”
露馅!
千岱兰上前几步,耳朵几乎要贴在门上,她微微仰脸,一边难以置信地看叶洗砚那正派英俊的脸,一边心惊肉跳地听门外男友的话。
她离得太近了。
那种柔软馥郁的茉莉花香打着旋儿扑到他脸上,叶洗砚后退一步,手不得不松开门把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
中指的茧抵住掌心,不知那种温热黏腻的濡湿,是他的汗,还是来自千岱兰下面。
门外的叶熙京还在问他,关于千岱兰的事。
他又敲门,几下,耳朵贴门上的千岱兰被震得往后躲了躲,像被伐木声惊动的松鼠,惊惶地往后躲了一下。
后退时,千岱兰听到叶洗砚一声沉重的呼吸。
就好像他刚才一直在屏息。
千岱兰不安。
她悄悄地闻了闻自己——自己现在味道很糟糕吗?应该不吧,他刚刚亲锁骨时明明像饿狼一样,还差点啃奈栀了。停,停止回忆,好尴尬好想杀了他。
“哥,你还是让我进去说吧,”叶熙京说,“在外面这样……我害怕惊醒了岱兰。你不知道,她耳朵可好了,我甚至感觉到她现在就在听我们讲话。”
“错觉,”叶洗砚说,“她听力不一定有你想象中的好。”
他说得波澜不惊,此刻分外敏感的千岱兰,却觉这是讽刺,一定是赤、裸、裸的讽刺。
讽刺她没有听出来男友和男友哥哥的声音吗?
“我要睡了,”叶洗砚冷冷淡淡地说,“明天清晨我再找你。”
“岱兰喜欢早起,我怕,”叶熙京说,“我们还是今天先对好话吧——今天晚上,是潘小贤生病,我去陪床,哥,你记得了吗?”
千岱兰睁大了眼睛看旁边的叶洗砚。
她不知道叶洗砚有没有记得,她算是记得了!!!
“嗯,”叶洗砚不看她,说,“回去吧。”
“哥,你也早点睡,”叶熙京很关心,“没听你骂人,你今天应该喝得不少。”
叶洗砚说:“滚。”
叶熙京终于放心地走了。
叶洗砚没理他。
千岱兰保持着半蹲姿势。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了五分钟,直到门外再无任何动静,叶洗砚才直接说:“今天生病的人是伍珂。”
千岱兰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叶洗砚是叶熙京的亲哥哥呢,亲疏有别,他现在站叶熙京那边很正常,护着人家也正常——
叶洗砚没做错什么。
她还是觉得委屈。
千里迢迢,满心欢喜来找男友,结果差点和男友哥哥上了床;惊魂未定,又无意间知道,男友下午没来接她,是因为陪了另一个女性朋友去医院。
“伍珂的父亲是我高中数学老师,”叶洗砚难得讲了很多,“她是我同学,也是熙京小时候的邻居;她如今在熙京学校中当助教,这次生病,是因为冒雨帮熙京整理他出国需要的材料。所以,熙京才会照顾她。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关系,只是朋友间的帮助。”
千岱兰闷闷不乐:“所以你现在来劝说我别生气?”
“生气很正常,”叶洗砚说,“道德上来讲,熙京没做错,但从感情方面来说,他没有处理好女朋友和女性朋友间的关系——这就是他犯的错。”
千岱兰不太想听他讲大道理,她现在就是很生气,气到晚上也要睡不着了,现在只想带着行李箱离开,离开这个让她尴尬又难过的地方。
“明天和熙京好好谈谈吧,”叶洗砚说,他现在的语气又恢复成初见时的模样,一个有分寸的哥哥,“他同我提到过,这次说谎是不想你吃醋;我虽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他现在的确很喜欢你。”
这样说着,他握紧把手、打开门,先看了看附近,才示意千岱兰出来。
千岱兰感觉这样很像是在偷情。
叶洗砚帮她打开了房间门,没有进来,只将她的小行李箱轻轻放在卧室地板上。
两个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他们的呼吸压抑到惊不亮走廊上的感应灯。
没有一盏光亮为险些越过界限的他们而明,唯一的轻盈是闯入落地窗的白月光,像蒙住眼睛口鼻的三丈薄软纱。
哥哥和弟弟的女朋友。
女孩和男朋友的哥哥。
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乌云遮月的床上缠缠绵绵。
如今走廊,两个人衣着整齐、客气礼貌地交谈。
千岱兰在这种近乎偷情的窒息氛围中注意到,叶洗砚的眉骨优越太多,优越到整个眼睛都陷入阴影,沉沉的,只有在看人时,那双冷峻的眼睛才透出点光。
“明天再谈,”叶洗砚简短地说,“你先休息,明天见,晚安。”
他一直在强调“明天”,这让千岱兰有了很多心理压力。
青天大姥娘啊,她明天的计划是去找麦姐的表妹、麦怡面试,中午和殷慎言见面吃饭,下午找租房信息,晚上再和男友叶熙京摊牌、生气质问他的欺骗——
现在又多了一项,听男友的哥哥——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解释为什么差点和她上床,或者还有道歉。
她才没有这么多美国时间和精力。
“不用了,”千岱兰飞快地说,“无论从道德还是感情方面,我都已经理解你了——别提什么补偿,你现在说什么补偿,我都会觉得更尴尬、甚至会感觉像是被弓虽奸后的一种补偿。”
叶洗砚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尴尬:“岱兰。”
“就这样,既然是误会,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千岱兰已经尴尬到有尿意了,她深深鞠躬,想尽快终止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叫人了——叶先生,你也不想被弟弟发现这件事吧?”
她一边鞠躬一边后退,然后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真要命。
千岱兰把脸埋进鹅绒枕头中,想要尖叫,可还是不敢,最终疯狂锤床,大骂老天爷真是操蛋,一边强迫自己快点入睡,不要影响明天的面试。
这操蛋的意外!
次日五点五十,千岱兰自然醒,洗漱完,轻手轻脚换好衣服,下楼买早餐。可叶洗砚住的小区外围没有那种商业店铺,更不要说早餐店。只能徒步走到其他小区楼下去买,又发现最近的早餐店价格贵到惊人。
五块钱的茶叶蛋!这鸡是吃钱长大的吗?!
千岱兰对这里不熟,就问晨练的大爷大妈们,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早餐店,后者很爽快,热心地帮她指了路——一路直走,走过一个红绿灯右转,看到的第二个小巷子左拐第三家。
十五分钟后,千岱兰坐在漆成天蓝色的塑料凳上,一边喝豆浆吃油条配免费小咸菜,一边算自己还剩下的钱。
一碗豆浆一块五,一大根(可以拆成两条)油条一块五,腌制的小咸菜丝免费,一共三块钱。
她这次出来只带了两千三百块,现在还剩下两千二百九十七块。
刚才经过超市时,千岱兰注意到了门口小板子上写着的价格,五花肉一斤八块零六分,猪肉一斤七块九毛一,精肉一斤九块两毛五。
现在身上全部的钱,只够买差不多二百四十八斤的精肉。
心算出结果的千岱兰,被咸得一激灵。
忙起来的她可以用这些数字忘掉昨天尴尬的意外。
人在穷的时候是没时间风花雪月的,只有富贵人家才出情种。
千岱兰被自己穷到了。
经过2007年的物价上涨后,今年菜价和肉价还在飞涨,年初,一斤五花肉也就六块九一斤——也可能因为,这是北京。
尽管旁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叶熙京才来北京,可千岱兰知道,去年的她是;但从那一顿饭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喜欢这里。
——谁能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发达的有钱人呢?
千岱兰打起精神,一筷子把表皮焦酥的油条摁死在豆浆里,几口吃掉,向用抹布擦桌子的老板娘打听:“姐姐啊,附近有那种卖北京公交地图的报刊亭吗?我刚来,不认路,想买一个认认。”
老板娘也是热心肠,痛快地指了路,千岱兰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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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块钱买公交地图,埋头研究几分钟,精准无误地找到前往面试服装店的路线。
可惜不是公交直达。
公交的话,得转一次车,这交通费就是两元,刷卡便宜,只要八毛。但办卡押金要二十块,充值金额另算——
当千岱兰终于走到服装店门口时,她的小金库只剩下两千两百五十七块了。
还有一张余额十九块两毛的公交卡。
在沈阳的时候,麦姐特喜欢提表妹麦怡所在的这家服装店,说是在人来人往的商业区有单独的大门面,占地两层,装修用的玻璃和地砖都是国外进口的,光装修就花了上千万,听的张静星连连咋舌。
现在,千岱兰就站在这价值上千万装修的店中,发现这个服装店就在上次叶洗砚为她定的酒店旁边,和商场相连。
员工休息室是单独隔出来的一间,圆圆蓬松的小沙发上空无一人,两个店员凑在电脑前输入今日到店的新品信息,而店长麦怡——一个高挑漂亮的女性,正上下打量着千岱兰。
“长得不错,”麦怡很直接,“但衣服不行,包也丢了;我们店里不允许出现高仿的东西,尤其是,竞品的高仿。”
千岱兰听不懂什么是“竞品”,但知道“高仿”。
她说:“谢谢姐,我记住了。”
麦怡很冷漠:“叫我Marry。”
千岱兰继续鞠躬:“谢谢Marry姐。”
她长得实在是漂亮,尽管学历完全不达标,但就这一张脸和身高,还是让麦怡看中了;中国服装市场上有句话叫做“金九银十”,品牌季度新品反响也不错,现在很缺人,麦怡心想她好歹有些销售经验,不如先留下来试试。
真要是不行,等做完十月份,再辞了她,就说实习期不合格。
麦怡做事雷厉风行,拍板决定后,就开始推进千岱兰的入职。
店里有统一的工作服,从发圈到衬衫、裙子、鞋子一应俱全,工作服就在店里,不能穿出去,也不能带走,每天换下的工作服由专人清洗。
服装店九点开门,麦怡很忙,来不及给她做更多培训,先给她发了一个员工培训手册,让她回去仔细看,每一条都看——
“每个月都有员工考核,除了业绩要求外,还会考员工手册上的问题,”麦怡板着脸,“你现在回去后就熟读,有问题就去问带你的Luna,给你两个月试用期,如果不合格,你随时都有可能走人。”
千岱兰认真记在脑子里,又听麦怡问:“你有没有英文名?现在就取一个,给你定做工牌。”
愣了一下,她对此毫无准备。
麦怡看手表,皱眉:“别耽误时间,快说。”
“Ava,”千岱兰说,“Ava怎么样?”
“店里已经有Ava、Linda和Emma,换个,再想想,简单好记的,”麦怡说,“算了,做工牌需要时间,你明天告诉我也可以。”
她真的很忙,蓝牙耳机一直有人声,应该是大客户来了,麦怡调整好麦,匆匆说了句“先请梁小姐去贵宾室”,就抛下千岱兰。
千岱兰穿着旧裙子,慢慢走出这个有璀璨水晶吊灯的服装店。
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销售和销售之间也是不同的。
能在五爱市场上运筹帷幄、伶牙俐齿的销售一把手千岱兰,站在这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第一次产生了困惑到失语的茫然。
“就两块布,”千岱兰自言自语,“那条半身裙咋就卖到了四千块那么贵啊……这也太牛逼了。”
她一边困惑地想,一边走,冷不丁看到两个身着员工统一白衬衫黑裙子的女孩出来,笑着迎接梁婉茵进门。
千岱兰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
外面太阳太刺眼,诺基亚的手机屏幕小小一块,还是麦姐去年换手机送给她的,看不清来电人是谁——
这个时候了,应该也只有殷慎言那家伙。
他就是这样,完全沉不住气。
距离约定的吃饭时间还有俩小时,他就开始打电话催催催,催命鬼一样。
昨天也是,还有俩小时才到北京,殷慎言就提前打电话过来,讽刺她,说她这个性格,在男友那边肯定住不了多久,如果半夜走投无路、可以向他求助——或许,他看在一块长大的份上,还能勉为其难地收留她。
尽管不幸地被殷慎言说中,她的确打算今天就迅速搬家,从叶洗砚家中搬走,但输人还不输阵呢。
千岱兰接通电话,很不客气地告诉他:“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昨天晚上我不仅睡得好睡得很香,还和熙京花前月下互诉衷肠情意绵绵永远不分开,共度了完美的良宵——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失落啊?啊?说话啊狗东西,你是不是很难受?”
片刻寂静。
她听到叶洗砚的声音。
“还行。”
8.假装
和千岱兰打电话的前五分钟,叶洗砚正和父亲叶平西喝茶。
叶平西今年尚不到五十岁,保养得极好,精于锻炼,乍一看,也就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伍珂今天退烧出院,他特意请人到家中吃饭,直接催婚太生硬,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先从叶熙京女友千岱兰身上开启。
“我不是个看重学历的人,只要人好就行了,”叶平西还是很在意,“但只有初中学历,说出去到底不好听……是家庭条件不行?真要是有困难,熙京,你怎么不帮一帮她?”
“她不接受,”叶熙京苦笑,“她不喜欢这样。”
“要强是好事,但女人,太要强了,工作上行,不适合娶回家,”叶平西说,“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没读过几年书的人就容易这样,性格太倔——”
“爸,”叶洗砚说,“喝茶。”
他给叶平西倒茶,眉眼平和。
叶平西很少从大儿子这边获得一声“爸”,一时间受宠若惊,不知该继续摆出严父的形象来,还是走慈父的柔和路线,只尴尬地用手触了触茶杯,问叶洗砚:“你妈妈还在杭州?她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叶洗砚说,“只要您不去打扰她,她会更好。”
叶平西尝试给他多一些关爱,可父子俩生疏得过了,以至于这关爱都无处落足。叶平西双手端着那杯茶,对叶洗砚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读小学、会解方程组了。”
“是啊,”叶洗砚平静地说,“不仅会解方程组,还会拍照——您出轨林姨的那张照片还是我拍的,您忘了?”
“咳……”叶平西难堪地转过脸,也转移了话题,“成家立业,以前和你说,你总拿工作搪塞我。听老李说,你们现在做的那个游戏项目很成功,营收也高——现在你总该收收心,考虑一下结婚的事了吧?”
叶洗砚说:“不着急。”
“哪里不着急?”叶平西下意识去看伍珂。
伍珂正和家中的汪阿姨聊煲汤的事,虽然仍面有病容,但言笑晏晏,温柔知性,并非现在流行的明艳大美人,却自有一种温和大气的舒展美。
今日,她穿着一件白色底有紫色葡萄刺绣的连衣裙,素净极了,很合她做大学助教的身份。
再等上几个月,就可以申请做讲师。
叶平西对伍珂的工作也很满意,大学讲师,说出去也体面。
“你是男的,自然觉得不着急,”叶平西语重心长地说,“难道还想着以后找个小你七八岁的女孩子去?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主意,找同龄人多好啊,知根知底,话也都能聊到一块去。不然,看看你弟弟,看看熙京——他女朋友就和他同一年的,这样比较有共同语言。唉,就是这个学历……”
“叔叔,”伍珂端了水果过来,笑着说,“熙京说过,岱兰很聪明。她年纪小,现在不想读书,也可以理解,等过些年,想读书时,再送去学校里,也可以呀。”
她揶揄:“反正叶叔叔财力雄厚,送未来儿媳镀镀金,也只是顺手的事,哪里用得着为这点小事犯愁呢?”
“也是,”叶平西若所思,“反正还只是……”
觉这话不合适,他又去督促叶洗砚:“看看你弟弟,他之前不也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现在不照样甜甜蜜蜜地谈恋爱?这恋爱啊,你没谈过,所以不知道有多好——”
“是啊,”叶洗砚说,“您都结婚又离婚两次了,能在十年内结两次婚,看来您的确认为结婚很好。”
叶熙京听出了叶洗砚话里的讽刺意味,也看到叶平西脸上挂不住。
他笑着对叶洗砚火上浇油:“哥,这次得听爸的,谈恋爱确实好。看看我和岱兰,现在我们感情可好了——这方面,你可得多多向我学习。女朋友——就像岱兰,是那种你越了解,越觉得她好的那种女孩子——女孩子啊,当女朋友和当朋友时候是不一样的,哥,你知道吗?”
叶洗砚懒得理他,示意叶熙京跟他出去。
关上玻璃门,走到单独的小阳台上后,才问:“岱兰什么时候到?”
“恐怕今天来不了,”叶熙京无奈,“她不知怎么,又生了我的气,把我手机号码都拉黑了。”
叶洗砚说:“你没和她说今天爸请她吃饭?”
“我本想着今天再说,”叶熙京忧虑,“哪里想到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唉,该不会她昨天晚上真听见我们说话了吧?那我完了……”
叶洗砚没和他废话,直接找出千岱兰的号码,打过去。
去年,他想资助千岱兰读书时,存了她的手机号。
很顺利地接通了。
迎接他的是女孩气势汹汹的一顿话。
“——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昨天晚上我不仅睡得好睡得很香,还和熙京花前月下互诉衷肠情意绵绵永远不分开,共度了完美的良宵——”
叶洗砚差点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
但那声音,的确是千岱兰的。
辣辣的,刺刺的,像仙人掌火红火红的花朵:“——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失落啊?啊?说话啊狗东西,你是不是很难受?”
他沉静地说:“还行。”
手机彼端安静了很长时间。
他才听到千岱兰低下去的声音,她很有礼貌,礼貌到仿佛刚才只是中了病毒:“哥哥?”
“是我,”听到她叫哥哥,叶洗砚中指的茧存在感突然强了起来,他说,“你现在在哪儿?中午有时间一起吃饭吗?没时间也没关系。”
“熙京让你打来的?”
“嗯。”
“不要,我已经和朋友约饭了,”千岱兰断然拒绝,她说,“麻烦你告诉熙京,这次我真的生气了,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今天晚上我就会搬走——多谢你的照顾了,哥哥,再见。”
不给叶洗砚说话的机会,通话结束。
风风火火。
叶熙京倚着玻璃门,问:“她是不是不来?”
他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
“她和朋友约了吃饭,”叶洗砚隐藏了那个叫做“狗东西”的朋友,“熙京,爸提吃饭时,你应该拒绝他。”
“钱都在他手里,我哪儿敢?”叶熙京脸色沉下来,“哥,我真羡慕你,不用听他的安排。上学,工作……将来怕是我结婚,他也要插手——”
突兀的话锋一转,叶熙京说:“狗东西,我就知道,岱兰来北京,也不是为了我。昨天晚上,我敲门,她一定听到了,却不愿意理我;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出去,就为了见他……”
说到这里,叶熙京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像个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叶洗砚一停,不动声色地问:“岱兰的那个朋友,很重要么?”
“青梅竹马,”叶熙京回答,侧脸看叶洗砚,笑着说,“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他——嗯?”
他探身,好奇地问:“哥,你脖子怎么搞的?怎么……像是人抓的?昨天还没有呢。”
叶洗砚穿普通的白衬衫,这种衬衫,休闲时候穿,纽扣不能全扣上,他解开了顶端两粒,但在衣领遮盖下,仍有三道鲜明的抓痕。
叶熙京惊讶地发现它看起来很像人的抓痕。
再详细些,像女人的抓痕。
千岱兰就会在他脖颈上留下这种痕迹。
他很喜欢和千岱兰亲亲,有时候把她亲着急了,就这么用力地挠他脖子,挠几道指甲印。
叶熙京很喜欢这些痕迹。
喜欢她指甲划破自己皮肤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把她亲生气、或窒息,她越是挠得用力、越是将他脖子挠破、抓出伤口,叶熙京越兴奋。
他偶尔冒出奇怪的念头,会想要将岱兰的抓痕纹成纹身,那种细细的、红色的抓痕,就像她给予的烙印。
“有蚊子,”叶洗砚若无其事地问,“岱兰的朋友叫什么?”
“郭树,”叶熙京说,“但岱兰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殷慎言。”
“殷慎言。”
相隔八条街之外,一家干净小餐厅中,靠窗的位子上,千岱兰的头发胡乱地用黑发圈扎了起来,高高地堆在头顶上,是个蓬松潦草的丸子头。
店里风扇坏掉了,任何一缕垂在脖颈上的头发都是煎熬,她飞快地吃掉裹了虾米、姜末和青蒜末的菠菜,得意洋洋样地继续炫耀。
“殷慎言殷慎言,我早说我能在北京留下来吧,你还不信,”千岱兰骄傲,“别以为就你们这种学霸才能来北京,我也能!”
“吃饭。”
殷慎言瘦高个,戴眼镜,黑色头发潦潦草草,身上有着紫色校名和晓晖的文化衫还没脱下,眼神阴郁。
他说:“以你的成绩,你当初要是好好学,早就考——”
“这个好吃,”千岱兰打断他,“这个菜叫什么?”
“肉片烩鲜蘑菇,”殷慎言看她狼吞虎咽,垂了眼,“喜欢吃就行,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红红。”
“别叫我小名,”千岱兰抗议,“再这样,我也要叫你小树了!”
殷慎言说:“千千,你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像共度良宵,更像蹲了一晚上大牢。”
千岱兰恶狠狠地嚼蘑菇。
“我早说那家伙靠不住,你俩迟早要分,他就是看上你的脸,”殷慎言说,“下午就急着找住的地,看来他终于出轨了。”
千岱兰怀疑:“你好像一直盼着他出轨。”
“是意料之内,”殷慎言看着她,“我早说了,千千,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那些一生下来家里就有钱的家伙,即使嘴上不说,也瞧不起我们。”
千岱兰倔强:“你在以偏概全。”
“算了,说正事,”殷慎言单手打开易拉罐拉环,将噼里啪啦、冒着丰富小气泡的橙汁汽水递到千岱兰面前,“你想找哪里的房子?”
殷慎言,原名郭树,比千岱兰大八岁,勉强算得上是小青梅老竹马。
如果千岱兰家里是穷的话,那殷慎言家里就是非常特别以及超级穷。
生下他后不久就选择离婚的妈,赌鬼酒鬼色鬼三合一的爸,常年病重、需要吃药的奶奶,撒手人寰的爷爷。
在这样的状况下,比常人晚一年入学的殷慎言,还能成绩名列前茅、最终在高考中以701分拿下当年的市理科状元,简直就是奇迹。
学习的确可以改变命运。
殷慎言困顿的生活因此得到转机,市状元可以拿到一笔不菲的奖学金,再加上当地企业家的资助,还合作卖出了“市高考状元学习笔记”——
更幸运的事,他在这一年还死了亲爹。
真是双喜临门。
有了钱读书、不用被赌鬼老爹拖累的的殷慎言,专心上学、读研、寻求各种实习机会和赚钱机遇;研三最后一年,在同学还在准备秋招的时候,他早已和意向公司签了工作,现在开启了按部就班的实习。
千岱兰这次来找住所,也是殷慎言帮她,提前半个月就开始联系。
九月最不适宜租房子,这是毕业生租房和为读书孩子就近选择房子的高峰期,房子不愁租不出去,租赁市场成交量逐月攀升,价格也是蹭蹭蹭地涨。还好殷慎言人脉广,从一个学姐那边找了个合租的房子——没有二房东,房主直接出租,但要求只租给女孩,不租给情侣和男性。
是个老小区了,五层楼,爬楼梯,一共仨卧室,一个没窗户的卫生间,有个小小的客厅和厨房,要求押一付三,每月租金五百五十块。
其他俩租客,也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女孩,今天是周末,也很安静——大家都在房间中补觉,像正在安静充电的手机。
幸好学姐是转租,还剩下一个多月房子才到期,千岱兰只需要交一个月租金、一个月押金就好,等到房子到期,再一次□□齐未来三个月的房租。
因为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学姐还大方地把被褥、毛毯等等带不走的大件免费送给了千岱兰,殷慎言也洗干净了四件套,她今晚就可以住进来。
签订租房合同后,千岱兰手中只剩下了一千一百五十七块钱。
得尽快去上班了。
金钱上的窘迫和房租都快交不起的困境,让千岱兰没心思再去多想叶熙京相关的事情——她甚至还没想好自己的英文名。
和殷慎言告别后,她独自乘公交车到了叶洗砚居住的小区,预备着拿回自己的行李箱。
推开门,千岱兰尴尬地发现叶熙京和叶洗砚都在。
兄弟俩大约是在客厅喝水聊天,电视中播放着球赛,穿严谨端正白色衬衫的叶洗砚,手中还有一本英文杂志。
她刚换好拖鞋踏入,还没开口,叶熙京就如狗冲来,用力抱住她,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抱起,偏偏将脸埋在她脖颈里:“岱兰,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看看我,好不好?”
千岱兰挣扎:“放开我!!!”
明明是久别重逢,明明是半年来和男友见的第一面。
不知怎么,她第一反应是去看叶洗砚。
后者仍稳稳地坐在那张可供三人翻滚的超大黑色沙发上,看一本英文杂志。
她看不清杂志封面,也看不清叶他的脸。
叶洗砚头也没抬一下。
叶熙京不肯放,抱着千岱兰,像吸猫,吸够了,才松开,为自己昨夜的谎言解释:“岱兰兰,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主要是你之前老是为了这件事吃醋,我害怕——”
“你那不是害怕,是心虚,”千岱兰锐利地质问,“如果真的是坦坦荡荡,为什么会害怕?还是说,你觉得我就是一个很容易乱吃醋、无理取闹的家伙?”
叶熙京愣了一下。
他伸手,还想去抱千岱兰——
沙发上的叶洗砚终于开口阻止:“熙京,别太过分。”
千岱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叶洗砚还在看那份英文杂志:“让岱兰回去休息,她今天面试应该很累。”
“我不是来休息的,是来拿行李,”千岱兰说,“我下午已经租好了房子,等会儿就把东西搬过去。”
她这样果断。
叶洗砚合拢已经看了五分钟的那一页杂志,终于看向千岱兰。
距离和光影让他的眼神静而暗。
他问:“今晚就搬?”
很像客气的、不那么熟悉的男友哥哥。
“嗯。”
“别告诉我你要和殷慎言那狗……小子住在一起,”叶熙京醒转过来,“你下午一直和他在一起对不对?”
千岱兰说:“嘴巴干净点,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想骂他狗东西。”
叶洗砚微微皱眉,问:“你打算怎么过去?”
“坐公交,”千岱兰说,“有直达,我查看过公交运行表了,最晚一班的始发时间是十点,足够了。”
“房子在哪里?”
千岱兰说出小区名。
叶熙京意识到什么:“你真的今晚要走?已经签完合同了?一天也不多留了?”
“我不能住在这儿,”千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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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直接对叶熙京说,“我不想等吵架的时候,听你说什么’这是我的房子,你给我滚出去’。”
叶熙京说:“我不会那样说……”
但千岱兰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你之前也和我说过,不会骗我。”
叶熙京哑口无言。
她对叶洗砚客气地说谢谢哥哥,去卧室里收拾自己的行李箱。
来时带的双肩包被暂时放在桌子上,一下午奔波,那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明显的空隙中,隐约露出一本陈旧的书。
叶洗砚将手中杂志放在玻璃茶几上,顺势俯身,仔细看那本书,注意到那是《新概念英语》的第四册,书页因为经常翻阅而皱起,卷起来的一页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详细的手写笔记。
“这脾气,怎么这么硬,穷硬穷硬的,”叶熙京自言自语,又求救地看向叶洗砚,“哥——你能帮我送岱兰过去吗?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叶洗砚说:“你放心我?”
“嗯,”叶熙京说,“她脾气就是这样,又臭又倔,现在和我生气,肯定不愿意让我送——我可不想便宜了殷慎言那小子。”
说到后面,他已经咬牙切齿:“求你了,哥,就再帮我我这个忙吧。”
叶洗砚却说:“我打电话让杨全过来接她。”
“也行,”叶熙京又小声,“你能不能让杨全哥顺便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和殷慎言那家伙合租啊?要是有的话,能不能今天晚上再把她接回来?我不想她和野男人住一块……”
他发现哥哥皱起眉。
“说话别这么难听,”叶洗砚不悦地说,“就算是合租,也没什么。”
“也是,”叶熙京说,“好像,那些明知人家有男友,还和人睡一个床的贱男人才叫野男人,哥,我骂他野男人过分吗?你说,这不是下贱是什么?——哎,哥,你怎么站起来了?哥,你去哪儿?”
嘭。
客卧门打开,千岱兰拎着行李箱,差点撞到叶洗砚身上。
淡而沉稳的乌木气息裹了她一身。
她不敢去看对方眼睛。
叶洗砚也移开了视线。
叶熙京感觉哥哥和女朋友之间怪怪的。
但他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
“我让杨全去送你,”叶洗砚平静地接过她手中行李箱,像一个对弟妹关照有加的出色兄长,“太晚了,你一个女孩不安全。”
叶熙京没有说话。
他知道,以千岱兰的脾气,现在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千岱兰没有再去强行拿行李箱。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叶洗砚完全硬气不起来。
可能因为昨天晚上他对她石更起来了吧。
“我炖了银耳百合莲子羹,是今年刚收的第一批建宁通心白莲子,”叶洗砚说,“杨全过来也需要时间,现在下班高峰期,路上容易堵车——你先吃饭,吃完饭再走。”
千岱兰还真没吃饭。
叶洗砚怎么知道她饿了?
她犹豫。
自己吃晚饭的话,又要花钱。
但叶洗砚这里是免费的。
可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她又要付出“和叶熙京吵架”的潜在风险。
可她太喜欢叶熙京了,喜欢到现在完全不想以不理智的姿态和他争吵。她想等气消了,再和他好好聊——不然,现在她一定会将叶熙京上下十八代问候个遍,她可太清楚自己的嘴巴了,能把叶熙京骂哭。
她不想当着叶洗砚的面把他弟弟骂得哗哗掉泪。
“是啊,”叶熙京说,“我哥做饭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尝尝,他特别会做饭——”
“熙京,”叶洗砚说,“去洗手盛饭拿筷子——那副粉色碗筷是岱兰的,别拿错了。”
叶熙京跑去厨房。
话赶话到了这里,千岱兰已经被“架”上去了,人家都已经替她做了决定,她这时候再说走,明显很不合适。
叶洗砚将她的行李箱轻轻放下,平和低声:“你放心,昨晚的事情我已经全忘了;熙京什么都不知道。”
千岱兰一直在看他裤线锋利、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裤,听到这里,猛然抬头看他。
叶洗砚移开视线,转身去厨房,边走,边挽起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的一截小臂。
青筋凸起,侵略性极强,被遮掩在纯白衬衫下。
千岱兰终于明白,为何昨夜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推开、只能被迫承受了。
他看起来的确一直在健身。
叶熙京没说谎,叶洗砚的确有一手好厨艺。
两个人,他做了两个菜一道汤一个羹。
口蘑煨嫩豆腐,樱桃肉,莲藕排骨汤,银耳百合莲子羹。
长方形的北美黑胡桃木餐桌上,因为叶熙京率先将她的粉色碗筷放在自己位置旁边,千岱兰不得不和叶洗砚面对面,这让她有点尴尬。
尽管叶洗砚看起来已经完全放下了。
一整顿饭下来,两个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甚至没有看向彼此,规矩守礼,仿佛有无形的界线牢牢地挡在二者之间,泾渭分明地将他们二人隔开,固守在“哥哥”和“弟妹”的身份之中。
唯一的接触,发生在餐饭即将结束时,心不在焉、又尴尬十分的千岱兰,和叶洗砚不约而同地去拿汤勺盛莲子羹。
叶洗砚的大手,握住她握汤勺的手——这是一次误触,以至于叶熙京甚至没有发觉。
肌肤相亲瞬间,叶洗砚立刻松开,但千岱兰仍觉头皮一阵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大脑皮层用力炸开。
昨夜那被努力遗忘的记忆于此刻疯狂灌入,犹如强势台风,席卷她可怜的脑袋、思维。男人有力的大手,不容置疑地握住她的手、用力下压,吻住她的脖颈、锁骨,蓄势待发的焦渴,即将突破隐忍的俄罗斯超级坚果大列巴。
千岱兰猛然缩回手,不慎碰到桌上碗碟,暖热的乳白莲子羹洒在桌子上,蹭到她裙子腹部位置,像给昨天未完成的荒唐绯,事添了结局注脚。
不明就里的叶熙京,只看到女朋友疑似被烫伤,他立刻抽出纸巾,想给她擦。
千岱兰推开她,垂首往卫生间走,视野中看到叶洗砚站起来。
“哥……还是你……”
叶熙京说了什么,千岱兰没听清,她洗干净手,从面前的镜子中,看到叶洗砚走了进来。
他的衬衫衣袖还未放下,有伤疤的那只左手将一个小瓶子轻轻放在她旁边。
“将这个喷在衣服上,”叶洗砚像一个客气的哥哥那样讲话,“能除掉油污。”
“好的,谢谢你,”千岱兰也像一个客气的弟妹,“我知道了。”
叶洗砚微微颔首,然后离开。
交谈时,他一直在看着镜子,没有看她。
但千岱兰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擦干净裙子弄上的莲子羹,她缓慢后退一步,走到叶洗砚刚才站的位置,努力踮高脚,模仿着他方才的视线,盯着面前的镜子,想知道对方究竟在看什么。
然后。
她看到自己今天的旧裙子衣领口,若隐若现的一个鲜明吻,痕,因为过于用力而呈现出浓郁颓靡的紫色。
这是昨夜里,叶洗砚留下的。
她过于在意奈栀上的那些指痕和草莓印,以至于忽略掉锁骨稍靠下位置的这一个。
千岱兰以为它会被严密地遮住。
就像他们都会严密地假装什么都未发生。
9.如坐针毡
今天的车格外拥堵。
杨全打电话来,说预计还有十五分钟抵达,这十五分钟内,如坐针毡的千岱兰,换掉了那件旧裙子,穿上长袖长裤,把脖子和锁骨遮得严严实实。
可叶洗砚脖子上还有抓痕。
这是他们的“罪证”。
叶熙京提出将裙子洗好后送过去,被千岱兰一口气拒绝。
“不要再和说话了,”千岱兰说,“我现在很生气,你一和我说话,我就想野蛮地攻击你。”
叶熙京闭上嘴。
“等我气消了,再找你聊天,”她说,“现在最好闭上嘴巴,谢谢。”
叶熙京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能消气啊?”
千岱兰说:“你这样的话我永远都消不了。”
叶熙京只能闭嘴,向哥哥投去求救目光,想让他暂时充当一下这僵硬关系之间的润滑。
一直以来照顾他的叶洗砚,这一次却保持了沉默。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弟弟的窘迫,面色如常地
和千岱兰说些很客套的话。
“新工作怎么样?”
“哥哥,我还不知道,明天才是第一天上班。”
“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谢谢哥哥。”
……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阶段,寒暄话结束,就该站起来告别了,可不知道怎么,杨全迟迟不到,眼看走不了,千岱兰索性问出口。
她已经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了,殷慎言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况且又是理工科,计算机行业的,不一定懂这些规则;而她一时间也找不到比这兄弟俩更有阅历、文化的其他人。
“……我还真遇上了点麻烦,”千岱兰开门见山,“是这样的,店长让我取个英文名,我没怎么接触过老外,也不是很了解名字方面……我现在给自己想了俩名字,一个Cherry,一个Candy,哥哥觉得哪一个更好?”
叶洗砚在倒水,摇头:“这两个都不合适。”
“为什么?”千岱兰问,“是太大众化了吗?”
“Cheery在西方文化中有处,女膜的隐喻,”叶熙京抢先为女朋友解答,“所以他们会把’lost cherry’作为’失贞’的隐喻表达……我觉得不太合适。Candy虽然是糖果的含义,但很多脱衣舞娘喜欢用这个英文名字,剩下的Angel,Raven,Destiny……都是白人夜店里脱衣舞娘常用名。”
“我又没问你!”千岱兰警觉,“你怎么知道夜店里脱衣舞娘常用这些名字?”
叶熙京立刻说:“雅思老师上课时提到过。”
“好了你可以不说话了,”千岱兰哼一声,语气放软,“我才没有问你。”
叶熙京从善如流,立刻打手语,比比划划,问千岱兰。
「那我可以这样和你说话吗?」
他先前参加过帮扶听障和语言障碍者的义工项目,还教会了千岱兰打手语。
这几乎是他们之间默认的小情,趣,一旦吵架,千岱兰不想听叶熙京说话时,他就打手语来哄她。
千岱兰侧坐过身,不肯看他。
叶熙京继续无声地比「我爱你」。
千岱兰还是不肯看他,但忍不住被他的举动逗得笑了一下,又立刻板起脸,决定不去看他的模样。
旁边,一直静坐的叶洗砚终于开口,冷冷静静的一句话又将她拉回正题。
“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叶洗砚问,“什么要求?”
“希望能和我本人符合吧,最好客人一听到名字就能想起我,”千岱兰想,“做销售嘛,最好能给客人留下重要印象。”
叶洗砚说:“Jasmine怎么样?”
他的回答很快,快到像这个名字一直存在于潜意识里。
千岱兰努力回想:“茉莉公主……那个Jasmine?苏丹的茉莉公主?”
她看到叶洗砚表情凝滞。
“茉莉”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对不起,这个不合适,”叶洗砚说,“很多在英美生活的印度人喜欢用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个素食主义者,不适合你。”
千岱兰坚持不去看他衬衫衣领下、自己造成的抓痕:“也有点复杂了,不适合顾客记——”
这种感觉很奇怪。
旁边就是叶熙京,就像小黄片里沉睡的丈夫那样无知无觉;千岱兰发现自己变得没办法正视着叶洗砚、和他自然交谈。
她担心眼神会出卖自己。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会被出卖——她在畏惧那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隐秘。
“别担心,能去你面试的那家店买衣服的人,”叶熙京笑着说,“虽然说不上学历多高,基本上还是能读懂英文名字的。”
“谢谢你再度提醒我这个初中毕业生,”千岱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一直讲一直讲,天天在这里叨逼叨。”
话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今晚的情绪真的一直在失控,面对叶洗砚的不自在,三人相处的尴尬,那种隐秘的、瞒住叶熙京的罪恶感,还有叶熙京这几天做的“蠢事”……这些东西叠加起来,让千岱兰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她其实不该因为这件事吼叶熙京的,他犯的错在其他地方。
叶熙京还是打着手语,向她说「对不起」。
他一点都不生气,双手合拢,拜托拜托。
“那,Molly?还是Dolly?”千岱兰问,“这俩呢?”
“Dolly不适合,”叶洗砚否决,微微皱眉,“它有一个含义是洋娃娃;Molly还可以,本义是’海的女儿’——”
“那我不要了,”千岱兰说,“我才不要做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
“Mila呢?”叶洗砚说,“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或法文,它的读音都很接近——你可以直接按照中文拼音读。”
千岱兰问:“哪个?”
叶洗砚取了纸笔,顺手写下,指给她看。
千岱兰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手,右手修长,漂亮,中指顶端指节侧面有一个握笔磨出的茧子,长时间的摩擦让这一块皮肤呈现出一种粗糙干燥的质感。
所以,那天他探入的是这根手指,她吞掉的是它第一节指节和茧子,难怪会有磨砺粗糙的感觉——停。
千岱兰想通过深呼吸来将糟糕的念头挤出大脑,却在这时候,听到叶洗砚的呼吸声。
很明显的一声,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东西。
她忍不住抬头,却发现他表情冷淡。
好似她刚才出现了幻觉。
“就这样,”叶洗砚声音还是冷淡的,写完后,撤下便签,右手握住钢笔,左手中指和大拇指按住便签纸转了一个圈,将纸张从光滑的茶几上压着转到她面前,“简单好记。”
Mila。
他写英文的连笔很漂亮,微微倾斜,漂亮不乏规整。
和他人很像。
千岱兰看到他左臂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充血,上面的青筋看起来让人很想去戳一下——或者,咬一口。
很性感。
老天奶啊她怎么可以对着男友的哥哥有“性感”这样的念头?她应该像尊敬自己奶奶一样尊敬他。
“谢谢,”飞快地收好这张纸,千岱兰说,“谢谢哥哥。”
纸张被揉皱时,门铃终于响了。
堵车堵很久的杨全一边道歉、一边怀揣着对“三倍加班费”的渴望赶到了。
千岱兰感觉叶洗砚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能也没有。
他就是有一双看马桶都会深情的眼睛,随意一坐都似乎有许多故事。
老天爷就是如此不公平,给有些人充满故事的脸,却让有些人的脸一看就充满事故。
漂亮/英俊、智商、情商和出身富裕,这四者也往往不可兼得,普通人占据其中三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譬如殷慎言。
可叶洗砚好命到拥有一切,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
——甚至平时做春,梦都是她这个级别的大美人。
她做春,梦却会糟糕到是天天斗嘴吵架的殷慎言。
千岱兰都要忍不住嫉妒他了。
叶熙京不甘心地送了千岱兰离开。
他很希望杨全能记下千岱兰租房的位置、然后告诉他,但杨全守口如瓶,无论叶熙京如何威逼利诱,杨全都是一句“这是她的隐私。”
叶熙京一听就知道,是叶洗砚交代他这么说的。
——什么隐私?他哥都能知道,他这个当男朋友的却不能听了?
然后他发现,只要千岱兰不说,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千岱兰的确说过她准备去应聘的那家品牌名字,但那个店在北京就有七家——七家店相隔甚远,难道他还要一家家去搜吗?
还有十三天,叶熙京就会先飞香港、再转机去英国伦敦,接下来还有不断的庆祝宴和朋友间聚会要参加——
他没有时间去哄千岱兰,因此更懊恼。
“你不是懊恼,”叶洗砚一针见血地说,“你只是后悔没有圆上谎,被岱兰知道了这件事——重来一次,你还是会骗她。”
叶熙京央求:“哥,您就把岱兰住址告诉我吧。”
“没戏,”叶洗砚说,“好了,我很忙,没时间同你讲这些。”
哥哥这边冷冰冰挂断了电话,叶熙京不得不打起其他主意,他再去找杨全,岂料杨全还是那样,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杨全也很忙。
叶洗砚刚搬到新家不久,之前他征订杂志和报纸的地址还没有完全改成新的,因此,杨全需要帮助他把所有征订地址都改成现在住所,并把已经寄到旧住址的杂志和报纸带回。
叶洗砚还新订了些刊物,已经列好名单,杨全需要按照名单,一一联系杂志社。
叶熙京百无聊赖,拿起叶洗砚新征订的刊物名单看。
“《The Economist》,《National Geographic》——嗯?这俩杂志我哥不是一直都在订吗?”叶熙京疑惑,“怎么又要订一份?”
“可能是客户需要,”杨全说,“我也不清楚。”
叶熙京继续往下看。
《服饰与美容VOGUE》、《VOGUE》(注:英文版、美国版和意大利版各征订一份)。
“杨全,”叶熙京不抬头,惊讶,“我哥的新项目是不是和时尚行业有关?”
“我哪里知道,”杨全言笑晏晏,“我只是一个生活助理。”
叶熙京将这份杂志征订名单顺手放回去。
“不知道哥订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抱怨,“一本书半本广告,无聊透了。”
叶熙京口中“无聊透了”的杂志,经过精密的核对和排版检查后,开始下印;厚厚的、滑滑的纸张,在印厂中哗哗啦啦地印上丰富的色彩和字体,整整齐齐地装订成册,侧边和封面烫金后,经过质检,被机器装入透明干净的封袋。负责打包的工人,将一摞摞整齐的杂志装入纸箱中,再运往各大报刊厅和图书馆。
9月10日,发刊日当天,晚上八点四十分,下楼丢垃圾的千岱兰,被寒凉的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旁边的小水果超市顾客寥落零星,老板娘将摆在门口的水果筐一一搬回房间。窄小拥挤的一间房,中间摆着一个可调节靠背的小躺椅,白天是老板娘的小沙发,晚上,铺上被褥就是狭窄的单人床。
“嫁~人!就~嫁~灰!太!狼!这~样的男人~是榜!样!”
差劲的音乐声中,千岱兰一脸茫然地从杨全手中接过三本厚厚的杂志,迟疑:“这是什么?”
好重。
好重的书。
坠得她差点以为杨全递了三块砖头。
这杂志摸起来也硬,光滑极了,一看就知道不适合用来擦屁股。
“这是洗砚哥订的杂志,”杨全微笑,“本来是帮客户订的,不小心多订了几分。洗砚哥说你可能有用,就让我送了过来。”
“啊……?”千岱兰还是不解,她低头看。
两本英文的,分别是《The Economist》,《National Geographic》,仅有的中文杂志是《服饰与美容VOGUE》,侧边闪着灿灿的、光滑的金色。
“哦,是这样的,”杨全说,“洗砚哥说,《新概念英语》的第四册多是摘取文献,收纳的大部分是国外名篇,遣词用句过于复杂,专业术语也太多,难度大,如果你没有考GRE或专八的打算,不建议花太多精力继续学习。”
千岱兰低头看手中沉甸甸的英文杂志,心想GRE是啥,专八又是个啥玩意,她只听说过几八。
“所以,”千岱兰明白了,“他想让我看看这些?”
“嗯,”杨全点头,“这些比较适合您日常读——当然,您要是不喜欢,放着也行。洗砚哥还说了,想看了就看,不想看了就丢一边,喜欢看图也好,喜欢看某个地方也罢,都行,全看你个人阅读喜好,千万别把它当成学习任务。”
千岱兰抱着那些杂志,说:“谢谢你,麻烦你大老远跑过来。也替我谢谢洗砚哥,说我一定会努力读这些杂志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辜负他的期望。”
礼貌告别后,她抱着这些沉甸甸的杂志往黑洞洞的小区楼道中走,一楼和二楼楼道里的感应灯都坏了,目前还没有人过来修;黑暗里,千岱兰摸索着往楼上走,怀里是一堆沉重精美的崭新杂志。
新书特有的纸质和油墨的味道生涩微苦,她却觉得好闻极了,一点儿也不重,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口,只有头顶小窗漏下的明灿灿月光。
她在这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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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无私的月光下缓慢地步步走,从漆黑一团中,踩着潮湿掉灰的阶梯,走向有昏黄灯照明的三楼。
哪怕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事实上,千岱兰在新店的工作非常不顺利,不顺利到她完全没时间去考虑和叶熙京的感情生活。
穷人为生计忙的时候,压根就没时间陪他风花雪月。
因为她没有工作的话,真的会挨饿。
有情并不能饮水饱。
带千岱兰的人叫做Luna,二十六岁,温柔沉静,脸上常带笑意,说话慢声细语,曾连续三个月夺下过A类店销冠。
加上店长,店里一共有八名女店员和两名男店员,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九点半,分早中晚三班,在这个时间段中,店中至少有五位在。店铺实行的是一对一服务制,如果没有需要接待的客人,空闲的店员就需要在门口处排成一排,按照客人进店的顺序一一接待。
千岱兰还学到一个新的英文词语,这叫做“Walk in”,指等待自然到店的客人。
她来这的第一日也是信心满满,自觉能在五爱市场吃得开,来这里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开始看到十万的每月最低销售业绩考核时,千岱兰还充满了自信,她悄悄算了一下,店里服装均价在四千元左右,只要她能卖出25件,就能完美达标。
剩下的都能拿提成,根据品类不同,最低两点五,最高六个点。
也就是说,如果她在完成基础业绩的同时,再卖出去10件左右的衣服,取提成均值4.25,那她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就是基础工资两千元加提成一千七百元(均价四千元服装乘以十件乘以百分之四点二五),那每个月至少能拿到三千七百元。
接下来交房租就不用犯愁了。
只需要一个月卖三十五件。
事实上并不如此。
定位高端的服装品牌导购大多都维系着固定的客人群体,千岱兰是新人,没有一个熟悉的老顾客,只能依托于“Walk in”。做久了的店员眼光毒辣,能精准无误地根据顾客的衣着相貌和神态、肢体语言来判断这些客人值不值得接待、对方具不具备消费能力——
一旦判定对方囊中羞涩,或者,只是逛逛,大多会懒得接待,不是提前早早溜开,就是直接以各种理由将这样的客人推给千岱兰。
实在躲不开的,也多是冷眼冷语相对,让客人主动离店;这样,就不会再浪费时间,可以快快结束、快去接待下一个有潜在消费能力的客人。
千岱兰暂时还做不到对客人冷言冷语、逼他们离开。
先前在五爱市场时,她就是出了名的人美嘴甜会说话有耐心,很多人都乐意找她拿货;现在到了这些地方,千岱兰对待每个客人都一如既往的耐心,即使她清楚对方只是看看不想买——
她也会耐心地陪着她们试穿,半跪着为她们试一双又一双的鞋。
但没有一个人真正购买,她/他们对她的服务态度大加赞赏,然后留下一句“我再看看”。
六天过去,千岱兰只卖出了一条真丝方巾,价值九百块。
购买这条丝巾的也不是她耐心服务的客人,而是一个着急送礼的顾客,从接待到刷卡购物不到五分钟,千岱兰为丝巾的包装盒系蝴蝶结的时候,他在一旁频频看表,催促着她快点快点。
他并不在意千岱兰的态度如何,只想着快点买了东西走人。
这样的顾客很少,很少,很少。
这晚的晚间盘货加总结报告时,麦怡冷冷地看了千岱兰一眼。
第九天,销售业绩仍旧惨淡的千岱兰,在晚班的最后半小时,接待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叶熙京和他的妈妈林怡。
以及——
伍珂。
三个人进店时,千岱兰其实在帮Ava熨衣服,负责接待的人是Linda。
林怡是Linda的老顾客,显然是提前打过电话,他们还没进店,Linda就笑盈盈地出店迎接,笑着说:“您可算是来了,我看今天下雨,还以为您不过来了呢;我想着,要是您不来,我就直接给您送过去……省得您再这一趟。”
Ava撇撇嘴:“慈禧又来了——嗯?奇怪,今天怎么没去VIP室?”
慈禧?
千岱兰心里好奇,刚好熨完了衣服,她走出门,看到店里的三人后,顿时愣住。
她看过叶熙京和家人的合照,知道那是他的妈妈,林怡,比照片中更美丽;而她旁边,站着一个笑着拿丝巾往她身上比的女性,经过精心打理的柔软卷发,温柔娴静,落落大方。
叶熙京大约是没想到在这里看到她,惊喜极了,往前迈一步,不知怎么,回头看一眼林怡,意识到什么,又迟疑地停下脚步。
千岱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怡坐在猩红色的圆沙发上,Linda微微屈膝,半蹲着给她递茶水,她看也没看,只微笑着看伍珂手中的丝巾:“珂珂觉得哪条好?”
千岱兰想。
原来她就是伍珂。
原来她就是叶熙京醉酒后说过的“珂珂”。
真得很温柔大方,优雅知性。
怪不得,怪不得大家都很喜欢她。
以前千岱兰总觉得,漂亮就是她的大杀器,凭着一张爹妈给的好脸蛋,很多事都能轻松拿下;但近些日接二连三的挫折让她意识到,原来美貌也不是无往不利。
也是,如果只靠美貌就能得到一切的话,现在大街上的男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挤满整容医院吧。
总有真爱是不在乎脸蛋、身材、家境的。
世界上总会有人不需要依靠这些外界因素来得到真心。
只是她没有这个运气而已。
叶熙京沉默地站在原地,他很想对千岱兰说话,但旁边的林怡宛如镇压宝塔,将他死死地压下去,压得喘不动气。
伍珂微笑着说:“这条松石绿的吧,不仅是今年的流行色,还很衬您典雅的气质。”
林怡满意地接过:“就这一条吧,先帮我收起来——珂珂眼光好,我就喜欢你帮我选东西。”
说到这里,她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千岱兰。
微微挑眉,林怡仔细打量着她,轻轻笑开了。
她对伍珂说:“明天晚上一起吃饭,你选好鞋了吗?”
伍珂笑着说:“明天的主角是熙京,是庆祝他成功申请到剑桥的offer——作为姐姐,我可不能抢弟弟的风头,就脚上这双,哪里还用买新鞋新衣服?”
“这样可不行,”林怡慈爱地看她,“这样吧,今天辛苦你帮我取衣服,我也得给你买双鞋才对。”
Linda笑眯眯介绍:“刚好,我们店里最近到了——”
“不用,”林怡打断她,手一指,隔空指到千岱兰,笑,“我要那个新来的小丫头帮珂珂选一双鞋。”
10.想分手
千岱兰一共拿了四双鞋过来,微微屈膝,店里故意配了不适合蹲着的高跟鞋,才能确保他们每个人都是单膝跪地服务,仰视坐着的客人。
她就这样半跪在林怡面前,微笑着介绍。
“这双天蓝色的高跟鞋是我们这次秋冬季的新品,鞋面是特殊工艺处理后的绒面小牛皮,很受欢迎——”
“那就是买的人很多?”林怡漫不经心,看也不看,“换一个,我可不爱跟风。”
叶熙京说:“妈,您今天不是说只来拿衣服吗?改天再买吧。”
“为什么改天?明天晚上就一块儿吃饭,你想改哪天?”林怡嗔怪,“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还越叛逆了?”
这样说着,林怡自然地伸手,示意伍珂过来。
伍珂看看叶熙京,再看看千岱兰。
太漂亮了,忍不住多看几眼。
女孩很年轻,年轻到皮肤看不出一丝的毛孔,光滑洁净的脸,哪怕涂了不适合她的粉调唇蜜,也依旧遮不住的青春逼人,额头饱满,眼睛大而亮,瞳仁黑亮黑亮的,像戴了美瞳,鼻子小巧精致,神采奕奕。
这种店的导购是很辛苦的工作,即使没有客人也必须站着,无法休息;她应当已经站了很久,但看起来仍旧活力满满——
比早上八点钟踏入教室的大学生还要精力充沛。
伍珂觉察到问题。
“不用,”她抿一抿唇,说,“就那双黑色的吧,我日常穿不了这么贵的。”
“再贵,阿姨也愿意给你买,只要值,花点钱算什么,”林怡说,“阿姨知道你朴素,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呢,这鞋子该买的还得买——不单单买鞋,等会儿把裙子啊什么的也看看,看上什么就说,阿姨统统买单。”
Linda说:“姐,我们这里昨天刚到了件连衣裙,很适合——”
“让她来,”林怡打断她,又指千岱兰,“我就听她介绍。”
千岱兰微笑不减。
她笑意盈盈,颊边的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继续介绍:“小姐好眼光,刚才看中的这款黑色方跟鞋是我们高级手工坊的新品,是手工做的呢。”
林怡说:“你们总说得好听,可什么不是手工做的?这年头,手工操作机器,也敢叫纯手工做的了。”
“这双的确是纯手工,它是我们高级手工坊系列的新品,无论材质工艺还是版型,都是我们品牌的专利,”千岱兰微笑着将鞋子捧起,举在她面前展示,“这双鞋是我们品牌最受欢迎的羊皮底——您是我们的黑钻贵宾级客户,知道这种鞋底穿起来有多透气舒服;这鞋面呢,和普通的鞋面还不同,它用的是喀什米尔山羊的羊毛,一般品牌常用它做大衣、做羊绒衫,我们则拿它混纺,是专门定制了布料,才做了这双鞋的鞋面,舒适又精细。”
“嗯?”林怡不自觉向她偏移身体,看着她手中捧着的高跟鞋,“有这么复杂?”
“是的呀,”千岱兰温柔地说,“您看看这朵茶梅,茶梅是我们品牌的重要标志之一,鞋面上的这个茶梅,也是用真丝绸缎细细做的;我只靠说,不一定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好,您伸手摸摸,这个手感,是不是很像真的茶梅花?您再仔细看看,这每朵茶梅花,都是工人手动裁剪、挑选、再组装到鞋面上的,一个老师傅,一上午最多只能做六朵茶梅花呢。我们手工坊系列的单品就是数量稀少,但我敢保证,每一件,每一朵茶梅,都是真正手工做的。”
身后,熨完衣服的Ava也出来,探头往这边看;听见身后一声轻咳,她回头,看到了Luna。
Luna也在看千岱兰。
林怡的手从鞋面上离开,眼睛还盯着那朵茶梅:“这鞋还有37码的吗?”
“只有这一双,”千岱兰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其实店里总共就只来了这么一双37码的,说真的,这价格呢,确实是有点高,可确实也很漂亮;如果不是您这样的客人,我们一般也不会推荐它。”
林怡看着那鞋:“多少钱?”
Linda说:“一万——”
“我没问你,”林怡打断她,如梦初醒似得,看千岱兰,“多少?”
“一万两千元,”千岱兰并不恼,她慢声细语,“您是我们的黑钻会员,鞋履可以享受双倍积分。”
林怡想拉伍珂坐下,但伍珂不肯,她只是摇头笑着说太贵了。
林怡便将脚伸到千岱兰面前。
千岱兰单膝跪地,轻柔地给她试了这双鞋,温和地夸赞她脚保养得很好,脚也漂亮。
叶熙京受不了了,他伸手,想去拉千岱兰,被伍珂攥住胳膊。
她向叶熙京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太冲动。
千岱兰服务了林怡整整一个小时。
早就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按照规定,只要有客人在试衣服,就绝不可以关门。眼看时针指到十点,林怡喝了两杯水,吃了一份水果拼盘,去了一次卫生间。
千岱兰滴水未沾,膝盖因为长时间的下蹲、单膝跪地和起立而酸疼,仍笑容不减,轻声慢语,不厌其烦地介绍。
林怡几乎把店里能试的衣服、首饰、鞋子、包都试了一遍,没有去舒适的VIP室,就在店里的中岛沙发旁,在人人都能看到、路过的人透过落地玻璃窗看清的位置,指使千岱兰拿了一件又一件、换了一件又一件。
期间Linda想帮忙,被林怡轻描淡写几句话打发了。
她就是要千岱兰一个人做。
等林怡去卫生间的时候,叶熙京终于对千岱兰说话:“别干了,跟我回去。”
回去?
回哪里?
回沈阳吗?
千岱兰避开他的手。
这一刻,她突然近距离地观察到了叶熙京的“幼稚”一面。
她其实早就知道,可以为能够完全包容掉,喜欢就免不了互相摩擦、适应,就像木楔子砸进板凳里,摩擦、挤压、挣扎后才牢固。
可直面他的“幼稚”是如此猝不及防。
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一点风雨都受不了——这算什么呢?林怡都还没有骂她小骚,狐狸精呢。
正常工作而已,以前在市场上和人吵架被拽头发、被恶意拉扯衣服;在工厂里被男的故意蹭过来搭讪,吃饭时被一群男的围着看,说下流的荤话,还有人起哄说要强,奸她,说什么能爽一次坐两三年牢也不亏——
他岂不是更受不了呢?
她早知道他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可没想到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现在不能再用“没吃过苦”来麻痹自己了,叶洗砚同样好命,同样没吃过什么苦头,可他就不会这样幼稚,不会莽撞地伤害到她。
千岱兰不想让同事看笑话,避开叶熙京:“请尊重我的工作。”
叶熙京还想去抓她的手,可周围那么多双眼睛,他又只得放下,只沉沉地看着她,满是心疼。
好不容易等林怡试够了,试舒服了,到最终买单的时候,她却悠闲地说:“上面试的这些都算了,你还是给珂珂挑一双鞋吧,瞧我,都快忘了——快,珂珂,你坐在这里,让她给你试试鞋。”
千岱兰笑容不减。
膝盖酸痛得不行,她仍起身,准备去拿高跟鞋。
“够了。”
叶熙京用力拉住她,他转身,直接问林怡:“妈,你在这里快把人家店都试一遍了,一件都不买,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林怡说:“小兔崽子你今天——”
叶熙京从怀里掏出钱包,卡也不抽,用力递到千岱兰怀里,眼睛盯着林怡:“夹层第一张金色的信用卡,直接刷,密码是我生日。”
“先生,”千岱兰保持着笑容,“我怎么知道您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叶熙京顿了一下,报出密码。
千岱兰说:“那您……”
“那双黑色的鞋,什么手工什么羊皮的,还有我妈妈试的那条黑色的长连衣裙,那个大衣,还有那个包,”叶熙京说,“算了,就你说的那几件什么手工系列的,全都要了。”
林怡猛地起身,一着急,也不伪装了:“叶熙京!你钱多了烧得慌啊?!”
千岱兰听出了她口音。
——好像也是铁岭的,老乡啊,之前怎么没听叶熙京提到过?
她装聋作哑,向叶熙京核对:“先生,高级手工坊系列的黑色茶梅羊绒混纺高跟鞋的价格是一万两千元,黑色真丝连衣裙七千五百元,阿尔巴斯白羊绒大衣一万八千八百元,银灰色小牛皮金球斜挎包一万五千元,珐琅手链九百元——”
“珐琅手链不要,”林怡打断她,“珐琅和黄铜——我不喜欢戴,性价比不高。”
“刚刚您还说它戴起来很漂亮,让人给您换了五条才选到满意的,”叶熙京冷笑,“性价比低又怎么了?妈妈想给我省钱,我还想孝顺孝顺妈妈——买,刚才我妈试的那三条都要。”
“那就是三条珐琅手链,还有一件真丝衬衫四千五百元,一条小羊皮编制腰带一千块,”千岱兰直接口算出结果,“共计六万一千五百元。”
61500。
与此同时,Linda按着那个粉红色、贴满水钻的计算器,噼里啪啦,也核算出结果。
就在千岱兰说完之后,她看到屏幕上分毫不差的数字。
Linda握着那计算器,心情十分复杂。
高级手工坊系列定价高昂,买的人少,提成点自然是最高的六个点。算下来,这六万一千五,至少能提成三千六百九十元。
千岱兰还在实习期,完成每月的十万业绩,暂时不计入提成。
如果这六万块都是她的……
Linda掐紧掌心,手中握住的计算器在灯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她只看着千岱兰。
林怡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不想就这么买单,可刚才的动静吸引了不少店员出来,众目睽睽下,又闹成这样,已经收不住场子了;叶熙京态度也很坚决。
“珂姐,”他问,“您还需要鞋子吗?”
他用了“您”。
“不需要,”伍珂微笑,摇头,“谢谢你。”
林怡想要去拿千岱兰手里的卡,但叶熙京难得爆发,态度像个狮子。说到底也只是六万多而已,犯不上——比起来这个,林怡更不喜欢叶熙京的态度,连带着更厌恶千岱兰。
千岱兰已经俐落地打出购物单,和钱包一起双手递给叶熙京。店里其他人也忙起来,叠衣服,和衣架一起,装包装盒,系绸带,贴品牌标志性的茶梅……
十点二十五分,千岱兰微笑着鞠躬,送他们离开。
伍珂目前住在大学的教职工公寓,就在附近,小雨已经停了,她坚持在校门口下了车;车子再度启动,正开车的叶熙京,看到林怡突然发疯似地抽自己巴掌。
立刻停车,打开后座车门,叶熙京按住林怡自残的手,又痛又难受:“妈!”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林怡泣不成声,“我还以为那小丫头才是你妈!只要她一笑,你是魂也没了人也飘了,钱包里的钱也没有了!!!”
叶熙京说:“难道不是因为您故意为难她吗?”
“我故意为难?我是骂她小骚,狐狸精了,还是骂她不要脸勾引我宝贝儿子了?”林怡痛心疾首,“六万一千五百块,你爸当初追我时都没这么大手笔!”
“这能一样吗?”叶熙京说,“您是第三者上位您都忘了?他当时花的还是夫妻婚内财产呢,那是因为叶阿姨不计较,不然您当时拿的那些钱还都得还给叶阿姨。”
“你现在花的也是你爹的钱!”林怡气急败坏,左右无人,她骂得也痛快,也彻底不装了,“你当我为什么中意伍珂?因为你爹喜欢她。”
叶熙京愣住,若有所思:“我爸喜欢她?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难怪——”
“你真是哪放屁哪呲牙,哪说话答哪茬,”林怡打断,“你爹想撮合伍珂和你哥。”
叶熙京说:“我知道,伍珂也喜欢我哥,挺好的。”
“好个屁!”林怡指他鼻子,“你哥女朋友找伍珂那样的,大学老师,要学历有学历,要气质有气质,你找个那么漂亮小妖精,她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她上过几年学?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您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叶熙京说,“您不是没上初三就退学了吗?”
“所以我只能当第三者啊!”林怡说,“熙京啊,结婚和找女朋友不一样,得找学历高,有文化的,这样才不给你拖后腿——不信的话,看看我,你爹当初找了我,后来他这几年混成什么样了?娶了我,他不是越过越差劲了?你看你哥,跟着你爸时候什么样,跟着你叶阿姨时候又是什么样?当初眼瞅着要学坏了,你叶阿姨接过去在杭州教养了几年,现在谁不说你哥好?”
叶熙京说:“您这话说的,是不是也想把我送到叶阿姨那边?”
“别耍贫,”林怡说,“你就不能为后代想想?能不能有点最起码的道德感?我当初能为你找个好爹,你就不能给自己未来孩子找个好妈?”
叶熙京不吭声。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哥不喜欢伍珂,是真的一点那方面意思都没有,”林怡说,“但你爸眼光还可以,他看中的儿媳妇,肯定好,你得去追伍珂——你得支棱起来啊!做人总得占一头,你总不能连女朋友都输给他吧?”
叶熙京说:“我爸如果眼光真的好,当初就不会和您——妈!妈!妈!”
林怡恶狠狠又扇了自己三巴掌,头发乱了,她从这凌乱的头发间凄凄地看自己儿子。
“听妈一句劝吧,熙京,”她哭,“你比不上你哥,你哥他自己有大出息,他自己也有个好妈妈,有有钱的姥姥姥爷,将来创业失败了也有家人兜底;你不行啊,熙京,你爸现在有了新老婆,将来说不定还能再给你生个小弟弟——你将来可怎么办呢?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也就我一个没出息的妈。你自己要是立不起来,以后可咋办呢我的熙京……”
叶熙京已经习惯了。
林怡从来不会打他。
她只会恶狠狠地扇自己巴掌、用头撞墙,第一次知道叶熙京和千岱兰谈恋爱时,林怡从二楼跳下去,摔断了腿,来胁迫叶熙京不准去见千岱兰。
孝顺。
孝顺。
孝不重要,他心里想什么也不重要,父母只要他顺。
叶熙京千躲万躲,再怎么瞒,也还是瞒不了。
就像当初瞒不住和千岱兰的恋爱,现在也阻止不了林怡去找千岱兰。
他今天真怕林怡在店里发疯。
他知道妈妈疯起来是什么样。
“妈,”叶熙京握住林怡的手腕,“别打了。”
他握着林怡的手,想打自己的脸,但林怡却收了手,泪眼婆娑;扇自己脸那么用力的一巴掌,最后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在叶熙京脸上。
“我爸绝对不会再有其他孩子,”叶熙京说,“您放心,都是我一个人的。”
夜色寂静,风月无声。
十点四十五分。
千岱兰主动提出将包、首饰和腰带的业绩都算在Linda的身上,让Luna大为意外。
“为什么?”Luna说,“Mila,一直是你在服务她们。”
“林女士是Linda的熟客了,今天……是个意外,”千岱兰温和地笑,“我不能抢Linda的客人。”
Linda在旁边开抽屉,又关上,看千岱兰时,不解,惊喜,疑惑,又有点触动。
千岱兰主动分出来的这几项,都是提成高的。
刚才那情况,要说不怨千岱兰,肯定是不可能的;销售这里,店面就是战场,谁不是为了业绩用尽手段?谁不是为了提成天天扮着一张笑脸?
“行,”Luna没纠结,点了头,垂眼,看到千岱兰的脚后跟,看到那纯棉白袜子上的一抹红,“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吧——明天你排中班,十一点到下午六点,别记错了。”
“谢谢Luna姐,”千岱兰甜甜地笑,一瘸一拐地去更衣室。
她脱掉店里的工作服,换下来高跟鞋,将东西放到统一的、写着名字标签的洗衣袋中,再放到指定位置。
Linda进来的时候,千岱兰还没穿上自己的裙子,纤长漂亮的身体,因为久不见太阳而呈现出玉质的雪白,胳膊长手长,腿也长,虽然才169,但身材比例极好,头也小,看起来起码得175。
她只穿了胸衣和纯色的内裤,也不避讳Linda,大大方方展示着美好的身体,笑着打招呼:“Linda姐。”
Linda不好意思多看:“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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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客气,”千岱兰把裙子放在地上,两只手提着袖子,站进去,从腿往上扯,她说,“前几天还多亏你教我认客人呢。”
“没什么……”
千岱兰反手,去拉后背的拉链。
刚拉好,一转身,看到Linda站在面前,递过来创可贴。
“这个,贴在脚后跟,”Linda说,“高跟鞋就这样,我都穿了两三年,还是会磨破;贴上这个,会好很多。”
千岱兰接过创可贴,笑:“谢谢Linda姐。”
Linda抿唇,看她笑得烂漫可人,也笑了。
“Mila,”Linda说,“听我一句劝,有钱人都不是好相处的,咱可别眼皮子浅,真搭上自己——不值当的,啊?”
十一点。
穿着黑色连衣裙、搭配蓝色牛仔衬衫的千岱兰终于走出店门。
这个时间,公交车也没有了。
打车很贵,她掏出地图看,思考自己走六公里的可能性。
似乎不是很大。
犹豫间,她的小诺基亚收到殷慎言的信息。
扯了衬衫下摆,擦擦潮湿的屏幕,千岱兰才看清。
「睡了没?还没睡的话,要不要出来吃个夜宵?我去接你。」
千岱兰回:「你怎么接我啊?有啥交通工具啊?」
殷慎言:「摩托,借的,不怕死就坐。」
千岱兰当然不怕死。
比起死,她更怕穷,更怕连卖捡纸箱卖废纸壳子时都得偷偷往里面撒水添沙子。
有尊严的死去不难,难的是有尊严的穷。
殷慎言虽然嘴巴很刻薄,但还挺信守承诺,他目前实习的公司就在这附近,不到十五分钟,就轰轰地到了千岱兰身边。
摩托车是借的,头盔也是借的,一股子头油味,千岱兰也不在意,直接往头上一套,问殷慎言:“咱们去哪儿吃饭啊?”
“公司附近的烧烤店,”殷慎言说,“我领了七折券,请你吃烤肉。”
七折券的诱惑力太大,两个人进去的时候,店里已经满了;好在外面还有块空地,撑起桌子,这个时候来吃烤肉的基本都是IT行业的,下班晚,加班补贴多,还给报销打车费。殷慎言把摩托车钥匙还给同事,和千岱兰坐在最外圈的小矮桌子上,木碳把铁丝网烤得通红通红,他招手,要了两瓶啤酒。
酒送上来,殷慎言起身去拿开瓶器,回来时,发现千岱兰一手一瓶啤酒,已经用牙咬开了。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用牙开罐头,啤酒瓶子一咬就开;开黄豆酱、黄桃罐头,也是,先用牙咬着罐头盖用力往上掰,掰到轻轻“啵”一声,等空气进去后,再拧开就轻松了。
“迟早啃掉你那俩大兔子门牙,”殷慎言说,“悠着点,别还没成老太太,牙先没了。”
“切,”千岱兰说,“你可别在那里乌鸦嘴了。”
“怎么?”殷慎言握着筷子,看她,“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我还以为你得睡了。”
“那不是惦记着你请我吃饭嘛,”千岱兰说,“就是为了这顿烤肉,我才空着这肚子,巴巴地等着你呢。”
她这声大了,周围都是殷慎言的同事,几个人回头看到千岱兰,再看看殷慎言,一阵暗羡。
“说这话,也不怕你男朋友吃醋,”殷慎言点了一根烟,夹在指间,吸了一口,盯着千岱兰,“和好了?”
“没,”千岱兰捏着长筷子,将烤网滋滋乱叫的五花翻了个面,“想分手了。”
殷慎言习惯性冷笑:“我就知道你还是——”
话没说完,僵在原地。直到手里的烟灰幽幽地掉落一截,狠狠烫了他一下,他才说:“分手了?!”
“还没,”千岱兰夹起烤好的五花肉,往蘸料碟里一摁,“芝麻酱呢?没芝麻酱吗?”
木碳烤出的烤得滋儿哇冒油五香肉,又焦又香,再裹点浓浓厚厚的芝麻酱,来点生菜,绝配。
“北京人吃烤肉不蘸那个,”殷慎言倾身,按住千岱兰握筷子的手,一动不动,脖颈上青筋挣起,“什么时候和他分手?”
“还没想好呢,不过可能也就最近的事吧,”千岱兰说,“你站起来干什么?咋这么激动?坐下——你烟灰快掉我烤肉上了啊啊啊啊啊别污染我的肉!!!”
殷慎言顺手将烟丢地上,碾灭,漆黑漆黑的眼还在看她。
“怎么想起来得要分手?”殷慎言问,“谁这么厉害,把你恋爱脑治好了?”
“没什么……”千岱兰用筷子戳了戳烤肉,“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分,就是,觉得……嗯,这样怪没意思的。我知道他喜欢我,可也没那么喜欢我,你知道吗?他只能接受我的好,完全不想看到我的那些不好;不仅不想看到,还想把我的那些’不好’用刀切掉。与其说他喜欢我,其实更像——他喜欢他眼里的我,可我并不是他眼里那个样子。所以,我怀疑,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本身,只是一厢情愿的注视投影。”
“跟谁学了这么多新词?小词语一套一套的,”殷慎言说,“你挺适合去学哲学的。”
“算了,”千岱兰笑,“你骂我半文盲的事我还记得呢,算了,我不是学习那块料。”
殷慎言嘴唇动了动,隐约有一丝悔恨的情绪在,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
“吃饭,”他说,“吃饭我打车和你一块回去,刚好公司能报销。”
千岱兰饿狠了,又难过,都说他乡遇故知最难得,陌生的大城市中,好歹还有一起长大的人在,她呼呼啦啦吃烤肉,大口大口喝啤酒,全然没注意到,相隔一个绿化带,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宾利刚刚经过,又缓慢地倒了回来,稳稳停在他们旁边。
黑色的宾利内,杨全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分没了。
幸好还有俩月就该刷新驾照分数了。
他打开窗户,扶了扶眼镜,努力想看清外面到底是谁,能让叶洗砚忽然间说要他倒车——调头重新开过来都不行,一分钟都等不了,必须要倒车。
然后杨全就看到了千岱兰。
没办法,她太白了,太有活力了。晚上十一点,在一群加班到这个时候、吃着烤肉还死气沉沉、疲惫不堪、怨气冲天、印堂发黑的人群中,她不仅白得扎眼,活力得也瞩目。
然后才是她对面的殷慎言,像阴暗角落里的红色白点毒蘑菇。
“哎,这不是新入组的那个小实习生吗?”杨全认了出来,惊讶,“他们俩怎么一起吃饭?”
沉默看许久的叶洗砚终于开口:“他叫什么?”
后排座位上,叶洗砚问,“你知道他名字?”
“殷慎言,”杨全补充,“去年’创造图灵杯’的冠军,您还给他颁了奖。”
“嗯,”叶洗砚目不转瞬,看着千岱兰,还有她对面的阴郁男人,许久后,他侧身,问,“上次你送岱兰回去,说看到有个男人帮她搬东西,是他吗?”
杨全说:“是他。”
叶洗砚看着相隔一个绿化带的人。
烤肉的气息和木碳通过打开的车窗吹入车内,千岱兰脚边放着两瓶开了盖的啤酒,桌上的只剩半瓶。不知说了些什么,对面的男人笑了。
烤肉用的碳不是很好,风倒灌,大约是有草木灰飞出,落在她头上,英俊却阴郁的男人伸手,轻轻拍打她额前的发。
叶洗砚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千岱兰打电话时叫的那个“狗东西”。
以及——
他竭力想忘掉的那个混乱夜晚,裹着羽绒被、白生生的千岱兰,眼中含泪时,同他的那段对话。
在此刻渐渐清晰,那些被暂时忽略掉的东西,缓慢浮上水面。
——“岱兰,你难道没有梦到过和人做这种事?除熙京之外。”
——“倒是有。”
——“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就是朋友之间,我俩经常吵架。”
确认了。
叶洗砚平静地确认了。
这个,正在和千岱兰一块吃烤肉的男人,是她打电话时误提的“狗男人”,也是叶熙京咬牙切齿的“岱兰为了他才来北京”,也是——
千岱兰曾经的春,梦对象之一。
“杨全,”叶洗砚说,“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