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妖夫今天也在求复合》
1. 错杀
岁暮天寒,更深露重。
山洞里,冷风阴恻恻地从洞口钻进来,发出“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
谢姜芨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在这数九寒天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的脖子上架了一把长剑,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如雪的光泽。剑背微微偏离,寒光闪烁,映照出持剑人的侧影。
他的右肩被她用匕首刺穿,死死钉在墙上,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流落,渗进石缝,留下一道道褐色的暗痕。
“这位兄台,我们各退一步吧,”谢姜芨朝他挤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救了我又要杀我,但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好好商量解决不了的……”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尝试性地轻轻推开剑锋,后者立刻将剑逼近一步,颈侧一凉,瞬间划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痕。
谢姜芨:“……”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无声地叹了口气,深感冤枉。
一天前,系统让她穿成古早言情文《霸道犬妖俏千金》中的炮灰路人,任务是攻略那个性格阴暗偏执的犬妖男主,傅堪。
谁知刚一睁眼就是地狱开局,她正躺在一滩水洼中,脑袋还冒着血。
眼冒金星之时,发现周边竟围着一群饿红了眼的恶犬。
系统就像死了一样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穷途末路,她被逼入山洞。这位拿剑指着她的仁兄从天而降,替她杀尽了恶狼,救她于水火。
——然后二话不说就挥剑朝她的脖子砍。
所幸这具身体争气,她用起来十分顺手,甚至和那人打了个平局,落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你不要不说话嘛,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呢?”她循循善诱道,“我们现在是在比赛谁先失血过多而死吗?”
恶狼的黑血在方才的打斗中结结实实地溅了她一身,腥臭味充斥着鼻腔,几欲作呕。粘稠的衣服贴在身上,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过,冷得她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继续耗下去,死的一定是她。这个男人,绝对会在她脱手的那一刻用剑削下她的头。
借着等他回答的功夫,谢姜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身量颀长,她要举着手才能维持匕首的位置。鲜血已经将白色外袍染红,衣服经历过和恶犬的厮杀,三道血淋淋的抓痕破开他的袖口,摇摇欲坠地连在一块儿。
腰后挂了一块玉牌,摇摇欲坠,在月光的浸浴下透着细腻无瑕的光泽,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再往上看,就望进那双漩涡似的眼睛。瞳色像是浓重的泼墨,稀薄的月色被阻隔在外,只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若不是他额间细密的冷汗,谢姜芨甚至觉得他是个不会呼吸,没有痛觉的艺术雕塑。
“你把剑放下,我也松手,咱俩各走各的,我也不计较你为什么突然攻击我了,怎么样?”她丝毫不觉得这个方案有什么不对,“不过我建议你不要把匕首拔出来,不然你的肩膀上会出现小型喷泉……”
“闭嘴。”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声音依旧好听。
像是冬日凛冽却依旧潺潺流淌的溪水。
听到这两个字,谢姜芨满意地抬头。
艺术雕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月亮无声地从洞口斜照进来,停留在他面前,像是薄薄的蝉翼,将他温柔地抱住了。
他生着一副小说男主的标准好相貌——眼睛有些特别,眼角微微下垂,如黑海一般的瞳孔被侧光一照,看起来竟有点湿漉漉的。可脸部轮廓如刀削一般干净利落,嘴唇很薄,显得有些冰冷和不近人情。
言情小说诚不我欺,谢姜芨难得走神地想。
随便一个疯子路人都长得这么貌美。
谢姜芨从小就听到各类人的教导,遇到疯子要敬而远之,不要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大多数时候,谢姜芨奉行着这一条规则,尽量不主动惹祸。
她一边想着,一边转动了一下匕首,听到刀下人一声忍无可忍的闷哼。
但是疯子主动要惹她,她只好让他更疯一点了。
有的人太会伪装,不到极致的疯魔,很难暴露出弱点。
眼前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吗?为什么要剥夺我说话的权利呢?”她笑吟吟的,眼睛闪烁着明丽的光亮,“你莫名其妙跳出来就要砍我,该生气的是我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晃动手指,指尖在身后挥舞出了缕缕金色的细线,萦绕翻飞,呼啸着破空而去。
丝线飞快缠绕住男人的身体,一道金光在他腿后一戳,他的手再也负担不了剑身的重量,长剑掉落,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跪了下去。
谢姜芨长舒一口气,对用肌肉记忆召唤的法术很满意:“还真有得用。”
“用”字刚落地,男人的身体虚弱地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她蹲下去,毫不留情地拔出了匕首,血流如注。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血流,权衡再三,从他袖口撕下一块,利落地在伤口处绑好,顺便打了个潦草的蝴蝶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谢姜芨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随即毫无心理负担地站起身。
山洞外,月亮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大地苍茫,面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整个世界安静得她觉得自己像是死了。
下一秒,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在她的脸上。
天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刚要冒雨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索索的响动。
她回头,鲜血已经将深色的大地染得血红,刚才的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大概是死透了。
天际白光忽闪,一道惊雷紧随其后,劈开漫天的黑暗,将天空照亮了一瞬。
雨水越滴越多,噼里啪啦的雨珠跳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像滚油锅。
她权衡了一下“和死人在山洞里待一个晚上”和“在寒冬腊月穿着单衣冒雨逃出森林”哪个更危险,最后迫于无奈选择了前者。
避开尸体,她找了一个确保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她的衣服异常宽大,像是男装。袖子的内袋里,还有最后一个火折子、一本小册子和半块破碎的玉牌。
她醒来的时候,手正缩在袖子里,紧紧地抓着这本册子。
这一定能证明原主的身份。
她小心翼翼地点亮了火折子,翻看起来。
这本册子看起来有些年份,书页已经泛黄,有些地方甚至都有了破洞,轻轻一扯就会碎掉。
开始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一些日常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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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支出,月例收入。
越到后面,越不对劲起来。
原主的字歪七扭八,结构混乱,不成章法,看上去没有经过系统地学习写字,谢姜芨十分费力才能依稀看懂她在写什么。
“我讨厌穿这身衣服。”
“和一群男人住在一起好臭好恶心,我真的受不了了。”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今日任务已完成。”
“今天有点多,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昨天放少了。”
谢姜芨皱了皱眉,继续翻阅着。
“今日少爷生病了,好多大夫。”
“凭什么打我?去死。”
“玉牌是少爷赏我的,不是我偷的。”
“少爷病还没好。今天多一点。”
“今天也多一点。尽快完成。”
“不够了,有人送来。”
支离破碎的语言汲取了她全部的耐心。
谢姜芨不耐地快速翻看,直接到了最后一页,上面晕染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比血迹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旁边醒目的大字:
“又打我。他瞎了,今天再多点。”
“傅堪,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傅堪——她的攻略对象。
他的名字很显眼,像是用血迹描了一遍又一遍,笔触不像是毛笔,更像是手指。
笔画分明,鲜血淋漓。
谢姜芨麻木地合上册子,感觉脑子嗡嗡作响。
据册子所言推测,原主应该是傅堪的家仆,因为某种原因记恨他,写了这本日记。
她思索着,抬起手,将零落的碎发挽至耳后。
被遗忘的玉牌从袖口滚落,发出清脆的响动。她刚要伸手去抓,那玉牌恰到好处地避开她的指尖,磕在一块岩石上,毫无美感地碎成了三块。
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现在唯一能用来找到傅堪的东西也碎了。
谢姜芨觉得胃一阵阵抽筋似的疼。
她将碎裂的玉牌拼好,这才看清了中间的图案。
像是“傅”字的一半。
她叹了口气,将破碎的玉牌收到袖子里的刹那,脑内灵光一闪,一个让她不愿接受的想法陡然出现:
这块玉牌……似乎和刚才那个男人腰间别着的,有点像。
谢姜芨非常、非常慢地站了起来,表情精彩得像是被雷劈了。
这段路走得无比艰辛,她紧紧盯着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心中不断祈祷着。
——她的期盼破灭了。
那人腰间别着的玉牌,温润、剔透,打磨得妥帖精致,因为刚才的打斗出现了崭新的裂痕。
一条裂痕从中间劈开,将“傅”字切割成两半。
八百句脏话在她脑内奔腾而过。
她探出手,男人的皮肤冰凉,呼吸停止。
血液渐渐干涸,黏稠,颜色渐深。
她拨开他额前汗湿的长发。
火折子因为寒风的灌入不住地摇晃,行将就木的火苗闪了一瞬,拂过他眼角殷红的小痣。
红得灼眼。
火光熄灭,洞里重回黑暗。
谢姜芨麻木地收回视线。
就在刚才。
她亲手,把她的攻略对象,一刀捅死了。
2. 夫妻
在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挣扎后,谢姜芨终于说出了那句几乎每个穿越人都会说的话:
“如果我有罪,法律会惩罚我,而不是让我穿到这里……”
雨水不断地从头顶的石缝中渗进来,滴在地上,和血融在一块儿。
“姓傅的人有很多,眼角有痣的人也不少,这一定是巧合……”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她认命地闭了闭眼。
依照她在网文里遨游多年的经验,男主不会死得那么轻易。
一定有某种方法让他复活,比如——女主角的吻?
但女主角是她吗?
她对自己的身份表示怀疑。
正这么想着,一道惊雷猛地劈开安静的空气,闪电的光辉照耀着整个大地,谢姜芨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傅堪竟不知何时醒了,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的双眼失焦,平静无神,像是没有生气的死物。
那里面最后一抹月光也消失殆尽,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宛如一潭死水。
又是一声雷响,谢姜芨“蹭”地一下跳起来,傅堪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双眼失去光明,却为他的其余感官让道,他的嗅觉和听力比往常还要灵敏,瞬间就找到了谢姜芨所在的方位。
他毫不犹豫地反扣住她的两只手腕,猝然转身,后者来不及反抗,被他轻易地压制住了。
他一伸手,扼住了谢姜芨的脖子,随后很慢、很慢地低下头,在她的颈边嗅了嗅。
谢姜芨一阵恶寒,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傅堪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在她的脸和脖子中间扫过,冰冷的鼻尖细细剐蹭过她的皮肤,带走她身上的所有温度。
“你是谁?”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含着生锈的铁片,正在强行克制着什么。
谢姜芨不知如何回答,她看着傅堪一本正经的神色,竟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
那声笑短促轻快,像是一段呼吸,傅堪并没有任何反应。
谢姜芨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还能笑出声,她八成是疯了。
这算什么?失忆梗?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回望傅堪的眼睛,竟看到几丝诡异的血红从他的眼角慢慢向眼球中央蔓延,隐隐泛着金光,顷刻间占满了整个瞳孔。
他背后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像是翻涌着小片的浪花。
一丛硕大的尾巴破开衣物,探了出来,即使在黑夜里也白得刺眼,像是披了一层雪白银辉。
一阵低沉的低吼传来,大地动摇,林中鸟雀尽数惊飞,狂风呼啸,裹着无数残枝落叶席卷而来。
傅堪瞬间化成了原形,毛发被/干涸的血液包裹,斑驳纠结成一片一片。
过多的失血让他无法使出全部的力气,利爪精准地刺进她的肩膀,将她牢牢钉在了地上,以免逃脱。
谢姜芨:“…………?”
尖牙毫不留情地贴上她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而那冰冷的感觉却没有再深入一步。
下一秒,有一个温热的东西湿漉漉地从她伤口处拂了过去。
野兽粗糙的舌头带着热气,毫无章法地掠过她的伤口,引出了如百蚁噬心的痒意。
谢姜芨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
傅堪,刚才,似乎……
舔了她一下?
意识到这一点,谢姜芨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他……属狗的?!”
话音刚落,她无厘头地想道:傅堪好像本来就是狗。
谢姜芨猛地推开他,没推动。
抬手间,破碎的玉牌滚了出去。
它顺着崎岖的地缝滚了两圈,蹦到了谢姜芨的手边。
她眼疾手快地捻起玉牌,锋利的寒光一闪,刚要划向傅堪手腕,他的动作却骤然停止了。
一道淡蓝色的光晕浮现,钻进了傅堪的眉心。他的身体慢慢缩小,恢复了人形,浑身泄了力,无力地摊在谢姜芨怀里。
她下意识接住了他。
傅堪很瘦,肌肉却紧实,她能通过手掌清楚地摸到他骨骼的走向,甚至隐约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的流动。他的背因为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着,谢姜芨这才如梦初醒地看向他的肩膀——
那破了个大洞,依稀见骨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大半。密布的恶犬爪印也已经消失,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
看着此情此景,她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
除了他舔她的那一下。
谢姜芨让他躺平,僵硬地动了动,有些怀疑人生。
系统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恭喜宿主解除隐藏金手指,快速愈合。宿主伤口愈合的速度将会依伤口严重程度而定,只能治愈皮外伤,不能起死回生,请小心使用。】
说完,它根本没给谢姜芨提问的机会,再次消失了。
所以,傅堪正是因为碰到了她的血,伤口才会愈合。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也不疼了——她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谢姜芨放了下手,屏住呼吸,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垂着,狭长的睫毛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顺着他颤抖的眼睫洒落,化成雪水,滴在她脖颈上。握着她手腕的掌心僵硬冰凉,正在肆无忌惮地汲取着她的体温。
谢姜芨心中一动。
傅堪的眼神很空洞,像是……一颗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子。
她顿时想到了原主日记里写的话:他瞎了。
他好像……真的看不见?
傅堪的手还掐在她的脖子上,没有移动分毫,隐约能看到躁动凸起的青筋。
他们的心脏贴在一起,剧烈地跳动着,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她耳朵生疼。
大概过了几千几百年的时间,傅堪的呼吸和心跳逐渐平稳。
他强撑着身体想起来,最后只堪堪和她拉开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你冷静一点,”谢姜芨放软了语调,试着谈判,“有话好商量……”
傅堪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看”向她。
取得阶段性胜利,她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现在很难受对不对?我可以帮你。”
“刚才刺你一刀是我不对,但我也有苦衷,你能理解的,对不对?我太害怕了。”
“你也看到了,我的血可以缓解你的痛苦,就算是我的补偿……”她将系统说的话联想起来,“但是如果你从脖子上咬,我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虽然很解恨,但是万一没有根治,岂不是亏了?”
“我是真心想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她的话传到傅堪耳朵里,声音忽高忽低,最后全都碎成了阵阵震耳欲聋的耳鸣。
他的世界一片混沌,周身侵袭着无法抵御的寒冷,大地震颤,黑暗里鬼影重重,耳边嘈杂不绝,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吵得他头痛欲裂。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噪音的来源全部撕碎。
她纤细的脖子被握在手心,他只要微微一用力,就可以轻松地将它拧断。
急促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掌心,软骨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滚动,比心跳还要炽热。
这里的空气是凉的……他的指尖缓慢拂过她的皮肤,来到锁骨处。
手下的血液是滚烫的。
他可以从她的血液里获得一点温暖吗?
谢姜芨不知道傅堪此时的心理活动,见他没反应,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我可以当你的人形移动血包。从手腕开始行不行?”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吧。”
“……求你了。”
她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傅堪的把柄。
她也无法奢求傅堪会因为一时的心软放过她。
她只能赌——赌她那不知道到底是否存在的“女主”光环,赌她的血液对傅堪的重要性。
幸运的是,她似乎赌对了。
听完她的话,傅堪有一瞬间的愣神,按住她的手微微松了力气。
谢姜芨敏锐地捕捉到了喘息的契机,猛地一记头槌,顾不得头疼,侧身滑了出去。
袖中的玉牌滑至手心,她立刻反客为主,一手将玉牌抵住傅堪的咽喉,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转,将傅堪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谢姜芨单膝跪在傅堪膝盖两侧,指尖金光纷飞,细密的丝线缠住了他的手腕。
她伸手抬起傅堪的下巴,让他直面自己,另一只手扯过他的衣领,逼迫他靠近。
血红的瞳孔里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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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她狼狈的倒影。
她快速地划破指尖,递到他唇边,伤口却在接触到他嘴唇的那一刻愈合了。
谢姜芨:“……”
伤口的愈合速度和伤势的轻重成正比。
谢姜芨认命地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
心一横,咬破舌尖吻了上去。
血腥味急速蔓延,舌尖流落的血液如有召唤,顺着唇缝渗了过去。
唇齿相接的一刹那,耳边传来振聋发聩的声音,分不清是雷声还是心跳声。
傅堪恍惚间感到有人捧住了他的脸,那只手不由分说地一抬,温热的气息拂过鼻尖,有什么湿润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血液甜腻的味道霎时霸道地钻进鼻腔。
急促的呼吸像疾风骤雨。
那点柔软的触感一触即散,他被一双手用力推开。
随后,那双手覆上了他的耳朵。她的掌心回暖,干燥温暖。
那双手隔绝了震耳欲聋的噪音,世界渐渐平静下来,傅堪慢慢闭上眼,大地平整,风声微弱,鬼影无影无踪。
方才的恐怖景象,似乎就是他的一场错觉。
眼中的血红如潮水般退去,疯魔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那人以龟速移动着,他能清楚地靠声音和气味辨别她的方位。
用屁股挪动身子的谢姜芨手中紧紧捏着仅剩的玉牌,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血对傅堪的疯病有几分作用,只能祈祷他能尽快冷静下来。若他再度发狂,那真是神仙难救了。
傅堪跪坐在原地,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悬在耳侧,遮住了本就晦暗不明的神色,看不出想法。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说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谢姜芨听了这话,微微皱眉。
她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在傅堪的衣服上蹭掉。
“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不要伤害我。”
“……和你自己。”
傅堪沉默地听她说话。他的耳鸣还没有完全消散,谢姜芨的声音忽高忽低,他甚至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的话。
他似乎睡了很长时间,一醒来,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一座深山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惶恐地寻找方向,等到的却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和狼群的嘶吼。
有熟悉的气味引导着他来到这个山洞。
他和她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关系,但是记忆深处空无一物。
谢姜芨看着傅堪迷茫的表情,心里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想。
傅堪,好像,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谢姜芨在几秒内思考了傅堪装失忆的可能性,得出来的结果为0。
“你还在生我气吗?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特地将真话与谎言掺半,
“对不起,我只是想自保,你也知道你发起病来有多可怕……”
她说得楚楚可怜。
傅堪以沉默回答。
谢姜芨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这位破碎的男主角不但瞎,还又聋又哑,暴躁易怒,精神不正常。
前途堪忧。
她的身体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精神也是。
恐惧与焦虑退去,她此刻首先要思考的是如何忽悠过傅堪。
她向他挪近了一点,傅堪立刻有了反应,他骤然抬头,神态戒备。
谢姜芨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瞬间变得僵硬。
真的是很纯情啊……她漫无边际地想道。
“没关系的,”谢姜芨应道,“大夫之前说过,这都是你生病的后遗症,你经常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傅堪若有所思:“生病?”
谢姜芨笑眯眯地回答道:“对啊,生病,不然你以为你刚才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乱咬人?当然是因为生病了。”
她说的话不太中听,但声音温和、明亮,像是初春刚刚消融的溪水。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你又为什么会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我来告诉你。”
被说中了心事的傅堪抬眸“看”向她。
她眨了眨眼睛,没有丝毫心虚:“那当然是因为——”
“我们是夫妻啊。”
3. 婴儿
谢姜芨在水滴滴落的声音里等着傅堪的回答,每过一秒内心的羞耻程度就多加一分。
她以为小说主角都会喜欢这种情深意切的中二语录的,她还特意说得声情并茂。
但看来傅堪不是。
打破僵局的是一道漫长而低沉的肠鸣。
“……那个,你饿吗?”
傅堪果然如她所预料的没有反应。
傅堪乐意当吸血鬼,她却急需进食。
正这么想着,谢姜芨却突然闻到了一缕诡异的焦香。像是某种肉类经过炭烤后发出的气味,她几乎能听见油脂在空气中不停爆炸跳跃的声音。
生怕是错觉,谢姜芨胡乱搓了好几下脸,那食物的香气仍旧萦绕不散。
那香味离她不远,似乎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
在出发之前,她特地看了眼傅堪。
——什么狗鼻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山洞深处的美食,她要一个人享用。
一边想着,她抛下独自思索的男主角,一边蹑手蹑脚地缓慢向山洞深处移动。
面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时不时有水珠滴在她的脸上。背后的阳光也被阻隔,她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前路。
唯有尽头处散发着香气的包裹金光灿烂。
它被用绣花精细的丝绸妥帖地包着,密不透风,即便如此,香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内里钻出来。
谢姜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解开丝绸,里面的食盒露了出来。
食盒上面有一张纸条,潮湿泛黄,上书“送至……南海……事币……有赏……”
光线昏暗,那字被水渍晕染得十分模糊,正当她把脸贴到纸条上打算看个清楚的时候,“叮”的一声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考,消失已久的系统再次出现。
【恭喜宿主,主线剧情已开启:关键剧情点一——运送夜啼郎。请将货物送至指定地点,探索婴儿入菜背后的秘密,完成后可获得剧情碎片和流通货币。】
【注意!不要暴露身份,请向男主隐瞒他的身世,并定期利用心血为他解毒,增加好感。】
【攻略男主为第一要务,请宿主务必小心再小心。】
系统的话像是谜语,毫无上下文可以关联,谢姜芨感觉脑袋乱糟糟的。
播报完毕,她眼前突然闪了一道淡蓝色的烟雾。
烟雾缭绕,绕着她的身体转了一圈。
【道具已升级。宿主的外衣可以预防自然灾害的侵袭,可避免酸雨腐蚀、热雪消融等情况,暂不具有防寒防火功效。】
【请宿主特别注意:天气情况多变,请即使根据气象增减衣物。天灾发生时,无人可抵挡,妖兽四散,但仍有人会趁机出没行事,请宿主小心。】
送货?气象?婴儿?天灾?
谢姜芨看着烟雾消失,感觉身上污秽的陡然变轻,颜色减淡,像是笼了一层细纱。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食盒上。
那股香味仍然萦绕鼻尖,徘徊不去。
她实在是……太饿了。
虽然是任务物品,但她只是打开看看,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她揭下了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打开食盒,里面赫然盛着一碗笋肉蒸饺。
她遗憾地撇撇嘴:可惜没有汤。
老天好像接收到了她的心愿似的,隔板下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
饺子汤香气扑鼻,旁边的小碟子中盛着蛋丝和榨菜。
老天有眼。
谢姜芨拿起筷子就要夹,一个冷硬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劝你别碰。”
这句话瞬间扫了她三分兴致,谢姜芨猛地回头,怒目而视,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默默收回了目光。
傅堪从走进来,竟将洞外的阳光一并带了进来。
冬日初晨,暖金色的阳光披在他身上,在地上落下一块又一块的斑斓光影。
逆光消失,阴影投下,在他本就锋利的轮廓外渡了一层柔和的光线。
“我没碰,我想等你来了一起吃,”谢姜芨讨好地笑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食盒往傅堪的方向推了推,“运气不错,还是热的,你先吃吧。”
她偷偷瞥了傅堪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地站着,看不出想法。
蒸饺的香味在她鼻尖萦绕不去,快把她的胃都给勾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傅堪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这是什么?”
谢姜芨神色古怪地回答道:“蒸饺。”
他不会可怜到连蒸饺都没吃过吧?
即便内心疑惑,谢姜芨的脸上仍挂着讨好的微笑,只是极端的饥饿即将无法让她再保持完美的演技了。
她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蒸饺,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山洞莫名出现新鲜菜品是一件多奇葩的事。
傅堪看着她的笑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手,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视线,通过光照,可以隐约看见袖袍下嶙峋的腕骨。
白幕落下,谢姜芨脑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被敲击似的酥麻,那让她魂牵梦萦的香味顿时消失,密密麻麻的阴冷感从指尖窜到肺腑。
她僵硬地低头看去,那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饺已然变了模样——分明就是一具婴儿尸体。
那外层如水般的丝绸,是婴儿身上的襁褓。
“这什么……”
被短暂迷惑的神思兀地清醒过来,她刚一松手,一声尖利刺耳的尖叫从山洞的尽头传来,紧接着就是婴儿撼天动地的哭号。
大地颤抖,迅速龟裂,洞外的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无数落叶如雨般落下席卷而来,停在枝头的麻雀相继飞散。
哭声此消彼长,像是有千百万人一同号哭,谢姜芨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暖意蔓延至骨头,傅堪冷硬的声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凝神,静心。”
如鼓的心跳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手背却传来了黏腻的触感。
谢姜芨睁开颤抖的眼皮,周围的一切幻想尽数消散,她这才发现,有一个人在她的对面,维持一个捧着东西的姿势。
那人面目全非,脸部融化得七零八落,没有人样。半截身子被扯断,只残留着几根断裂的白骨。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她,四周有几丝皮肉悬垂,血肉模糊,随着细细的阴风微微晃动。
谢姜芨不敢置信地低头。
他腐烂的速度非常快,血肉像是被高温炼制过,形成一半液体一半固体的局面,凝结的血块因为阳光的照射融化,豆腐渣似的往下掉。
周围有几潭积水,大概是大雨过后留下的,散发着阵阵恶臭。
谢姜芨有种错觉,仿佛只要碰到那潭水,她的身体也会像这具尸体一样立刻融化。
她瞬间抽回手,骷髅的断裂的手承担不住食盒的重量,婴儿重重倒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熟悉的呕吐感再度袭来,她的胃里已经无物可吐了。
傅堪突然开口:“听闻最近世间盛行一种菜肴,可以幻化出任何食者想之物的样子、味道,饱腹感极强,食之后也极易上瘾……果真如此。”
难得听傅堪说了那么多话,谢姜芨神色恍惚抬头看他。
他无神的双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薄唇轻启:“荒郊野岭,蒸饺?”
他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大概是考虑到“夫妻关系”忍住了没说。
可是谢姜芨分明从他的嘴型中看到了一个“蠢”字。
谢姜芨:“……”
谢姜芨刚想抬头,却感觉似乎有一股阴毒的视线寸步不移地黏在了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向傅堪看去,后者早已挪开了视线,转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不远处的婴儿它闭着眼睛,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安详得就像是睡着了。
这就是她的任务物品,夜啼郎。
把如此恐怖的物品运输到南海,靠她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
谢姜芨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重复了三遍系统的话,撑起虚脱的身体,快步追上了他:“等一下。”
傅堪的脚步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如鼓的心跳渐渐平息,像是被巨大的车轮碾过。
“呃,如果不是你,我应该已经把蒸……把那尸体吃了,”她慢吞吞地,挤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所以……谢谢你。”
傅堪重新面向她。他人高大,又逆光站着,神色晦暗不清,看不出悲喜。
“我们不是夫妻吗?”他说道。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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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姜芨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他接着说道:“若是夫妻,本不必如此客气。”
他笑了笑,顺理成章地接道:“应该的。”
气氛一时凝固,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都在说我的事情,差点忘了,”谢姜芨语气艰难地打破沉寂,“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听了这话,傅堪无声的目光似乎要将她捅个对穿。
看小说和真的活在小说里果然不一样,她看女主和冷若冰霜的男主搭话不会觉得有什么,而自己这么做,好像有点像在找死。
那股阴湿的感觉又来了。
谢姜芨:“……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以为你记得。”
谁知道他真不记得呢?
她在第一时间为他编造好了身世:“你原名姓傅,婚后随了妻姓……哦,你不记得了,这是我们那里的习俗,结婚了要随女方姓的。这是一种荣耀。”
“你叫谢二狗,”谢姜芨编瞎话时候的眼睛亮得吓人,神色却又一本正经,有让人不得不信服的魔力,似乎刚才对着尸体疯狂干呕的人不是她似的,“你出生的那天,天降异象,村里的老人说,是犬神降临……”
“犬神……应该是哮天犬来着吧?你知道哮天犬吗?”
“不记得了吗?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慢慢全部告诉你——”
“不要赌气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朝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真实、灿烂的笑容,“我们一起离开吧?”
傅堪就这样听着她胡编乱造,在细密的话中捕捉她脉搏跳动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明亮、雀跃,他可以选择对她语气中的紧张视而不见。
她是他的食物、解药、身世的答案。
他容忍她也就是在保护他自己。
他这么想着,突然笑了,但那笑是冷的。
他伸手用力一拉,谢姜芨反应不及,一头撞在他肩膀上。
傅堪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急转而下,轻轻一勾,她胡乱系好的衣带瞬间散开,寒风见缝插针地侵入。
谢姜芨立马屏住了呼吸,浑身发麻。
刚听说是夫妻,这小子就急着……?
傅堪的手已经撩开了她的外袍。
“系统,”谢姜芨感受他的手指在她腰间游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好像已经攻略成功了。”
系统没有回答,大概是CPU烧了。
“你穿的是男人的衣服,为什么?”
傅堪的手此时停止了动作,他微微抬起头,是和她对视的姿势。黑暗中,他失神的双眼中含着淡淡的暖光,十分宁静,谢姜芨竟走神地想起了冬夜里深沉平静的湖面。
如果湖面能在旭日暖阳下闪光,那一定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她微微一笑,伸手拨开他吹落的发丝:“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女儿身在外行动多有不便,我一直习惯穿男装。”
听了这话,傅堪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他温和地合拢她的外袍,指尖打了几个旋,妥帖地将她的衣带系好。
谢姜芨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搞糊涂了。
她认真观察了一会傅堪的表情,实在是找不出破绽。
只好默默在傅堪“精神不正常”这一句后,填了一个形容词:好骗。
傅堪不知道自己在谢姜芨心里已经被打上了百八十个标签,他心里有了盘算。
他应该是中了某种药石无医的剧毒,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解,也只有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也在拿这个事情来威胁他。
他们也不可能是什么夫妻。
对一个陌生人,交付软肋,让她拿捏住自己的把柄……实在是不应该。
傅堪垂下眼睛,将双手背在身后。
一团稀薄的烟雾在他手心聚集又消散,随时等候着主人的命令化为长剑。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办法出去,其他的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在此之前——”
她胆大包天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团烟雾瞬间消散。
谢姜芨双手捧着他的左手,十分虔诚地拉到胸前。即使瞎如傅堪,也能脑补她此刻的神情是多么认真:
“我来当你的眼睛。”
“依靠我吧。”
4. 南海
四
“依靠”。
傅堪在短暂的静默里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字。
谢姜芨的眼神像火焰蓦然包裹了他,即使那火焰在灼烧他的同时,依然散发着阴冷、欺骗的味道。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疯狂摇摆的狐狸尾巴。
傅堪伸手,准确无误地拨开谢姜芨两颊湿透了的碎发,替她挽到耳后。
谢姜芨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触碰,下一秒又将身体牢牢钉在原地。
“做我的眼睛?”
傅堪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的声音很轻,谢姜芨差点没捕捉到。
“对啊,你看不见嘛,我们之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话说到一半,脸侧突然袭来一记凌厉的掌风,她猛地偏头,那手却在她耳边停住了。
只见傅堪的右手虚虚握拳,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片完整的花瓣,甚至还沾了一滴雨水,泛着微凉的湿意。
花瓣娇嫩,一阵微风吹拂,将它从手心拂落。
谢姜芨:“……”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虽然看不见,对周遭事物依旧了如指掌。
她面无表情地伸手在傅堪面前晃了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被他握住手腕。
“不必试了,我确实看不见,”他放开她的手,声线冷淡,“但若是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大可不必。”
话锋一转:“你方才说,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夫妻情趣,夫妻情趣。”
谢姜芨用力抽回了手,吃痛地甩了两下,用无声的口型骂了傅堪八百句,他像是听见了似的,毫无焦距的眼睛“看”向了她的嘴唇,她只好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接了系统的任务,有了大致的方向,却无从下手。
谢姜芨在尴尬的沉默里抓耳挠腮,眼神时不时往山洞内瞟,不是来回踱步就是用脚尖碾石子,吵得傅堪干脆闭目背对,当她不存在。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谢姜芨低头看他。
傅堪大概是睡着了,眉目舒展,毫无戒心地将身后留给她,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让谢姜芨感觉到了严重的不适。
“不愧是纸片人,”她腹诽,“这么快就交付信任了。”
“活在剧情设定下的傀儡。”她下了定义。
谢姜芨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
在她的背后,傅堪缓缓睁开眼睛。
谢姜芨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婴儿所在处,她没有分给散落的尸块一个眼神,飞快地用绸布将它重新包好。
诱人的香味散去,只剩下尸体腐化后的恶臭。
“系统,”谢姜芨低声道,“告诉我去南海的方法。”
电流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不住地翻书声在她脑内响起,系统终于有所回应。
一张电子立体地图在她面前缓缓升起,三界地况尽现眼前。她所处的山洞用红色墨迹标注,而南海竟就在不远处,与陆地接壤。
南海浩瀚,她没有收件人的地址,包裹的目的地没有丝毫线索可寻。
系统:【请宿主依照地图合理规划路线,再次提示……】
“闭嘴吧,”谢姜芨利落地在包裹上打好结,背上,“废话少说——沿着地图走就行了吧?”
系统:【……是的。】
谢姜芨:“跪安吧。”
电流声消失,系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颠了颠包裹,明明只装着婴儿尸体,却好似有千斤重,压得肩膀疼。
往外走,傅堪不知何时醒了,正站着等她。
风将他的衣服吹起,稍显宽大,单薄的身体里似乎只撑着一杆挺拔的脊梁,谢姜芨无端地觉得他像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松,马上就要立地成佛。
她走过去,轻轻地将包裹放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傅堪毫无反应,她也依旧若无其事地开口道:“雨停了,我们可以准备走了。”
傅堪没有回答,而是拉住了她的袖子。
她被他轻轻带到身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牵着送到了他的鼻尖,轻轻嗅了嗅,痒得她浑身不自在。
“伤口又疼了?还是……饿了?”
谢姜芨强颜欢笑,暗暗抽手,没抽动。
“你拿了什么?尸体?”
傅堪扣紧她的手,将人又拉得近了点:“这也是‘夫妻情趣’吗?”
他还十分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很特别的爱好。”
谢姜芨一时语塞,小心翼翼地低头,对上他的眼睛。
无神的双目像失焦的镜片,她除了自己的影子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
“你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他打断了他的疑问,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起伏,“和洞里尸体的味道一模一样。”
海水的味道?
谢姜芨愣了愣,立刻闻了闻指尖,竟真有一丝淡淡的咸湿味,若有若无,随时就会消散。
将大海的东西送还大海么?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傅堪。
狗鼻子。
“我要去趟南海,”谢姜芨的大脑飞速转动,“出门前我们说好了的,你肯定不记得了……”
系统给她发布的任务太过突然,她还没有想好如何扯谎忽悠过去,就听见傅堪说:
“好啊。”
“啊?”谢姜芨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答应得那么快,甚至不问原因。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端倪,可后者气定神闲,俨然一副“你去哪我都奉陪”的样子。
这也好,省得她费尽心思扯谎。
他们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行李几乎都是谢姜芨的,扛上包裹就能走。
走前她将原主的日记又读了几遍,几乎要将残破泛黄的书页看出洞来,也没从那支离破碎的语言里拼出一点蛛丝马迹。
冬日的阳光温暖,雨水蒸发,森林竟然依旧郁郁葱葱,叶片绿得油光水滑,有鸟雀栖于枝头,叽叽喳喳地互相啄羽毛,偶尔还能看到尚未开放的花苞。
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完全不像是经历过寒冬和雨水摧残的样子。
蓬勃的朝气带着温和的暖意直逼上眼,谢姜芨满足地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在山洞待的这段时间,她感觉骨头里都开始泛潮生霉,急需能洒满全身的阳光来烤一烤。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瞥了眼一旁的傅堪。他负手而立,眉眼低垂,周身被阳光毛茸茸地笼罩着,中和了他锋利的丧气,无端透出几分温润来。
谢姜芨收回视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开创的小言男主动不动背手沉默装13的先例?
……虽然确实很好看就是了。
美人能饱眼福,却不能充饥。
她摸了摸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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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进食一些热腾腾的食物,她会立刻原地饿死。
山洞离地面不远,只不过矮树高木层出不穷,叶片障目,脚下枝叶凌乱,他们费了一点功夫才走到开阔的道路上。
这条路似乎被人修过,两旁的树木长得十分对称,越往下走越接近真实的冬天,叶子泛黄、凋零,花朵惨败,零落成泥,树木秃得让谢姜芨感同身受地觉得头皮发凉。
“这什么鬼天气,越到下面越冷……原来山洞里还算暖和的?”谢姜芨抱怨道,“看来以后山顶才适合耕种,牛羊要带到山洞里养……”
她自言自语着,也不奢求傅堪能回答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等一下。”
傅堪突然伸手拦住她,谢姜芨“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刚闭上的嘴唇:“怎么突然想说话了?”
他懒得理会她的阴阳怪气,身子微微伏低,慢慢往后撤,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谢姜芨莫名联想到小时候村里夹着尾巴,随时准备对有威胁的生物发起攻击的狗。
见他如此,她立刻也弯腰后退。
刚退后两步,面前的草丛突然抖动了一下。她定睛看去,两只雪白的兔子耳朵弹出,轻轻晃了晃。
只见那兔子身躯抖动,像在进食。大概是听见了响动,它直起了身子,身形竟超过了茂密奇长的杂草,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
谢姜芨被傅堪摁着低下了头,只能抬起眼睛偷看,却在看见兔子正脸的那刻瞬间屏住了呼吸。
它的身上插满了利箭,有些甚至穿透了它的身体,伤口流出的血液干涸发黑,将它的毛发纠结在一起。它却浑然不觉似的还在咀嚼,嘴角淌下鲜红的血液,一对红瞳像是要滴出血,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向他们刺来。
空气凝固,连风声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那兔子像是觉得危险已经过去,匍下身子跳走了。
谢姜芨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
她正欲往前走,却似乎踢到了什么。
一低头,看见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还有几条肉丝挂在关节下。
她熟视无睹地绕过,终于看到了兔子在啃食的东西。
一具男性尸体。
他的脖子被咬断,头身难分难舍,胸口不知被什么烫了一个小洞,一缕蒸腾的热气从小洞边缘溢出,淡得几乎看不见。
谢姜芨下意识往上看,头顶是为她遮阳的巨树,叶片被压得很低,她眯着眼睛仔细看去,竟看到了雪花。
叶片承受不住雪花的重量,雪花尽数掉落,落在大地上,烙下一个个深褐色的六边印记。
热气从线条处溢出,散在风里。
谢姜芨:“阿弥陀佛……施主一路走好。”
她象征性地哀悼了一下,思维却发散地想:“什么时候下过雪了么?”
傅堪见怪不怪地从她身边走过,又陡然停住了脚步。
谢姜芨快步跟上:“两边都是尸体,别挡在中间……”
她拨开他,尾音在看到面前景象的刹那戛然而止,几近破音。
草丛深处,竖立着数不清的、白骨森森的手。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血液给大地涂了一层红色。
每个尸体的脸都被灼烧得面目全非,比山洞里的那具尸体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人手中牢牢攥紧的、破碎、字迹模糊的纸条。
南海。
5. 莲舫
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值得这么多人用生命去护送?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都惨死在这里?
谢姜芨想起傅堪说的话,这婴儿是一种食物,它能迷惑进食者,变换成任何他们想吃的东西。
如果只是食物……似乎没有珍贵到这份上。
这里环境异变,天灾频发,她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会不会也重蹈他们的覆辙呢?
谢姜芨拉紧了缚在肩膀上的包裹,感受着它传来的重量,不寒而栗。
傅堪目不斜视地在前面带路,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匆匆观察每一具路过的尸体,他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那些伤口都呈现洞状,与地面上雪花烫出的痕迹一模一样。
再往前走,尸体变少,只有零星的一两具。
大雾渐深,在朦胧纱幔的中间,有一道桥凌云而过。
谢姜芨蹙眉:“我们不是应该到山脚了吗?这桥……”
她放眼望去,看不真切。一只脚刚要迈前一步,身后突然传来躁动的响声。回头望去,参天巨树和矮木丛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落叶萧萧而下,带动着顶端无法望见的积雪,谢姜芨这才发现这些雪异常得多,它们争先恐后地丛树上滚落,重重地砸向地面,视线内仅剩的尸体被瞬间吞没,积雪化成一股猛烈的气体,隔着几丈开外都能感受到翻滚的热浪。
热雪吞噬了肉/体和骨骼后迅速消融,把大地硬生生熔了一层,路面竟又变得光滑平整,尸体消失殆尽,树木停下了动作,叶片从枯黄重新染成翠绿,一切又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姜芨有一种错觉。
在热雪消融的那刻,所有的树木都转过了枝桠,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茂盛枝叶投下的巨大阴影像是恶鬼的利爪。
可她揉了揉眼睛,偶有微风拂面,树叶随风摇曳,苍翠欲滴。
蓬勃向上的朝气依旧旺盛,毫无恶意的大自然向渺小的他们敞开怀抱。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知道这完美的景色下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
她深呼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眼回头时,雾消散了,云也不见,他们俨然到了山脚,走过木桥就来到了地面。
残破的木桥架于两个低矮的断崖之间,微微晃动。
像是邀请。
谢姜芨:“我觉得我们要不还是原路返回,另寻道路……”
“我建议你把那个东西扔了,”傅堪回答道,“看来它不仅仅只迎合你的欲望。”
他空无的视线像是放得很远,一切的景象都映在他的明镜似的心里,然后偏头“看”向她的包裹。
谢姜芨立刻攥紧了背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不行,这玩意害死了那么多人,肯定……肯定很值钱,我要拿它去换钱。”
傅堪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转瞬即逝,里面的嘲讽意味却很浓。
谢姜芨怒目而视:“笑什么?你以为过日子不要钱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
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懂什么生活艰难呢?
再说了,如果活不下去,把那半块玉牌当掉都能换很多钱。
傅堪没有立刻回答,失去视力,其余感官传来的任何事物都变得沉重且聒噪,凌乱的风声呼啸而过,从出山洞开始,他就在欲盖弥彰的雨后泥土味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痛楚扭曲而真实,谢姜芨喋喋不休的话再次化为一潮又一潮的耳鸣,唯有最后一句十分清楚。
女孩的声音清脆明亮,带着怒意和嘲讽。
“不是它太珍贵。”
傅堪突然开口,谢姜芨抬头看他。
他叹了很轻的一口气,声音缥缈虚无:“……是他们太低贱。”
这次轮到谢姜芨沉默。
他说“低贱”。
傅堪衣服上的污秽早就干透了,深深浅浅地斑驳着,很不配他。
谢姜芨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一个神话故事,传说远古时期有一种拥有神骨的猛禽,待到成年后,肩后便会长出硕大的羽翼,翅膀丰满的过程疼痛难忍,那是从骨血里浇灌出来的力量,比剥皮抽筋更折磨百倍,而若能熬过这一场磨练,便能成为翱翔于天空中的神鸟,再不受尘世束缚。
她长到二十多岁,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但却觉得若这世上真存在这样的羽人,大概就是像傅堪这样的。
他单从外表上看,符合她对神话故事主角的一切幻想。
可惜,神鸟生于天长于天,所有的痛苦都是天命带来的,当然也理解不了世人之苦。
所以他说其他人“低贱”。
谢姜芨扯出一个冷笑,快步走到了傅堪前面。
她冷嘲热讽道:“低贱的人给您带路,大少爷。”
傅堪没有对她的嘲讽有任何反应,只是欣然点点头,请她快些走。
谢姜芨:“……”
真是窝囊啊。
一切都是为了任务。她在心里将任务奖励默念了三十遍,才忍住了一刀砍死傅堪的冲动。
木桥年久失修,走起来嘎吱作响。
她一路走得胆战心惊,身后的大少爷走得悠哉悠哉,到了尽头,竟然没出任何幺蛾子。
再往前走些,就隐隐看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
羊肠小道曲折蜿蜒,偶有人驾牛车经过,赶路人行色匆匆,谢姜芨好几次想问能不能搭一程,那些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所幸傅堪也没她想象得那么娇气,二人步履不停,终于在天黑前到了云来镇。
镇门口有些破败,明明临海,南海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黄烟滚滚,树木干枯,光是呼吸都会被呛到。
谢姜芨看见了几辆熟悉的牛车,全都十分默契地在同一个拐角转弯,抬头看,拐角处有一个建筑直冲云霄,黄昏暮色苍茫,那建筑却金碧辉煌、灯火通明,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宾客。
招牌高高悬挂,用金粉书写,字遒劲有力,宛若游龙,在灯笼的照耀下泛出镶着金边的红光:
莲舫。
“莲舫?”谢姜芨奇怪道,“这难道是艘客船么?”
“非也,非也。百年前曾有一次南海倒灌,淹了不少宅子,不计其数的百姓家破人亡,便有了祭祀海神的习俗,‘莲舫’便是用来祭祀的主船只。”
一个神神秘秘的光头乞丐敲了两下碗,朝着傅堪挤眉弄眼。意识是若要听下回分解,请投币。
他身边跟着另一个小乞儿,脏兮兮地缩在角落,眼神泛着水光,很是可怜。
“是我在说话,你看他做什么?”
谢姜芨低头看着这两个打配合坑蒙拐骗的npc,冷声问道。
那乞丐撇撇嘴,一拂袖,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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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回去,斜着一双眼睛不满地哼哼:“要钱,当然是问当家作主的老爷要啦!女施主若愿意施舍一二,我也可以喊你两声老爷。”
他话说得毫不客气,摆明了觉得谢姜芨的地位要低于傅堪。
她确实很想从袖子里甩出几千两扔在他脸上,可惜她两袋空空,连一个铜板都凑不到。
就在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是一块碎银,可以打发得这乞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她做娘。
傅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是我家主人,你的眼力还需改进。”
谢姜芨顺着台阶就下,她举起手中的碎银,笑眯眯地看着乞丐。
那乞丐从善如流地跪下,磕了两个头,刚要举碗谢恩,就听谢姜芨说:“耳听为虚,不如眼见为实——我突然不想听了,走,我们直接进去看看。”
乞丐眼睛死死盯着那碎银,不停碎碎念:“对不起,是我不识好歹……”
他说着说着,眼神突然看向了谢姜芨身后。
她敏锐地拉紧了包裹,却听那乞丐说:“好香啊……我好饿。”
他猛地抬头,双目充红宛如滴血,像是丛林里饿了许久的野兽,谢姜芨被他的目光惊得下意识后退。
“给我吃一口……”
他喃喃道,起身就要来抢夺,谢姜芨将碎银猛地往远处一扔,那乞丐却熟视无睹,径直向她扑来。
谢姜芨下意识抽出袖中匕首,一只手抬起将傅堪挡在身后,而傅堪却轻飘飘地拉着她往自己身后一藏,衣袖翻飞间,那乞丐瞬间被气浪掀飞几丈开外。
他非常瘦,打满补丁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凸起的骨架。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拍在墙上,狠狠抽搐一下,不动了。
谢姜芨目瞪口呆:“不是,这也罪不至死吧……”
“死不了,”傅堪说道,“最多断几根骨头。”
他话刚说完,那乞丐从墙上掉下来,拍在地上。呼吸微弱,显然还困难地活着。
“断几根骨头”?
谢姜芨面无表情地看向傅堪,后者一本正经地低头“回望”,很是无辜。
只见一直缩在角落的小乞儿突然目光如炬,他四肢并用地爬到乞丐身边,大喊一声:“爹——”
嗓音嘶哑,音调高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他连着喊了几声,手在乞丐身上摸索一阵,高声宣布道:“我爹死了!”
死了?
谢姜芨看向傅堪,后者眉头紧皱,说道:“有血腥味。”
“我看见了,”谢姜芨警惕地拉着傅堪的袖子往后退,轻声说道,“那小乞儿拿着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爹的心脏。”
他的动作太过明显,肯定不止她一个人看见。
谢姜芨抬头望去,却发现围观的人无形之间形成一个包围圈,她和傅堪成功从一条缝隙里挤出来,人群却越聚越拢,将乞丐的尸体团团围住。
“小乞儿,我问你……你爹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我亲眼看见的!”他的声音高调又亢奋,用手指向了人群外的傅堪,“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爹!”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扫射过来,就当谢姜芨准备拉着傅堪快速跑路时,人群的眼神又整齐划一地看回了乞丐的尸体。
有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兴奋打破了沉寂:
“那是不是,可以吃了?”
6. 断手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阵剧烈的锣响炸开,谢姜芨想向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被傅堪拉住了。他将她朝自己拉近,半个身子挡住她,眉头微皱,一脸的讳莫如深。
谢姜芨从他身后探出脸,忍无可忍道:“你发现了什么就直说呗,别打哑谜了。”
傅堪抬头示意她前看,只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不住地敲打着手中的铜锣。
他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腰间的名牌微微摇晃,隐约写着“莲”字。
铜锣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击打,到后面越来越大,几乎成了砸。
锣声阵阵,宛如天雷。声音虽大,却实在没什么杀伤力,谢姜芨烦躁地捂住耳朵,正想开口,却陡然见到三道转瞬即逝的音波破开了空气,镰刀似的直冲人群而去。
拥挤的人群霎时间被破开了一道缺口,最外围的一个男人最先回过神,他猛地回头,双目充血肿胀,眼神宛若含刀,却在看清男子面目的瞬间怔住了,眼神即刻恢复清明,结巴道:“刘……刘掌柜。”
掌柜?
谢姜芨依言朝男子看去,他看上去年过半百,身体微微佝偻,额前的头发留得很长,半黑半白,只露出一个眼睛,十分非主流。眼角早已爬上细长的皱纹,一身粗麻布衣,有些地方甚至断了线头,油渍晕染得到处都是,泛着斑斑暗红。
说是个打杂伙计都欠奉,更别提什么繁华酒楼的掌柜。
刘掌柜感受到她的视线,微微侧身,朝他们点头,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礼貌得恰到好处,转瞬即逝。松弛的皮肉即刻耷拉下去,店小二猛地一记打锣,锣声激荡开,人群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他沉声道:“各位静一静。”
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拍了拍手,有两名穿着一致的大汉从他身后的拐角走出,径直走向尸体。
其中一人用白布将尸体遮盖,随后从腰间抽出长刀,面无表情地抬手,大红灯笼灿烂的光线流淌在刀侧,凝成一线,猛地劈了下去——
流光沾染着血色漾开,头颅无声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眼睛很安详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大汉在尸体上随意抹了下刀上的血,两人默契地蹲下一抬,转身朝着刘掌柜微微点头,抬着尸体走了。
处理完尸体,人群顿时如鸟兽散,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地方,只敢偶尔用余光偷看。
包围圈散去,乞丐的儿子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试图谈判:“刘、刘掌柜,我……”
刘掌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一落下,小乞丐面如土色,身体瞬间动了起来,脚下生风向外疾驰,却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不敢停下,他手脚并用地起身往外爬,刘掌柜站在他身后,无声的视线将他捅了个对穿。
下一秒,一支利箭从高高的莲舫顶端破风而来,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小乞丐整个人被飞箭刺穿,直挺挺地钉在了墙上,瞬间停下了挣扎,竟一滴血都没留。
刘掌柜见状摇头:“真可怜。”
他说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后走出,取下尸体,扛着翻身没了踪影。
经历完这一系列装神弄鬼的仪式,刘掌柜这才意识到背后还有两个大活人,他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袖子,转身行了个礼:“抱歉……”
“让客官受惊了。您是第一次来云来镇吧?天色不早了,是否要进店休息?”
他的语调很慢,晦暗的视线透过厚重的刘海直勾勾地盯着谢姜芨,阴湿又死气沉沉的气息却只停留了一秒,又换回了完美无瑕的客套笑意,身子毕恭毕敬地弯着,很有职业素养。
他的神色转变之快,让谢姜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后退一步,微笑点头:“舟车劳顿,确实饿了,请您带路。”
刘掌柜先行带路,谢姜芨刚要跟上,被人拉住了袖子。
她皱眉,回头问道:“怎么了?”
她不太喜欢这样黏糊糊的触碰——傅堪不叫她的名字,每次要叫住她都是拉住衣袖,他本就比她高且有力,轻轻一拉,就能把她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像小鸡仔似的拉到身边。
在谢姜芨的印象里,扯衣袖这样的事情只有怕生的小孩爱干,傅堪人高马大,板着这样一张脸,用这种方式卖萌,实在是不太合适。
傅堪:“有没有发现什么?”
听到这话,谢姜芨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有话可以直说,这种问法有点像委婉般的“我来考考你”。
好在顺着别人的话捧是她的强项,在这种时候让男主刷一下存在感也未尝不可。
刘掌柜就在不远处等他们,谢姜芨不耐烦地开口,语气还是温柔甜蜜:“没有哦,你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
谢姜芨正等着他发表高见,却听他问道:“刚才那块碎银被你扔到哪儿了?”
“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估计被人捡走了——”谢姜芨满不在乎地回答,却在看见傅堪表情的刹那声调陡然一变,声音越来越小。
她第一次在傅堪脸上看见了可以称之为“沉重”的表情。
谢姜芨:“…………难道?”
傅堪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姜芨僵硬地转回身,刘掌柜仍笑意满满地等他们跟上。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身后的大街,思考着跑路的可能性。
大街上仍是三三两两的百姓,在刘掌柜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朝他们投来露骨的目光。
谢姜芨隐约觉得,如果她背着这个包裹离开,随时有可能被这群人生吞活剥。
“没事,来都来了,天无绝人之路……”
她心虚地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瞄向了傅堪腰间的半块玉牌。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傅堪若无其事地一拂手,将玉牌移至身侧,用手背挡住了,将“想都别想”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刘掌柜催促道:“客官?”
他脸上的笑容僵得有些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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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姜芨学着傅堪的样子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小声嘱咐:“你跟着刘掌柜进去,我去找一下那块碎银子。不要暴露我们没钱的事情,知道了吗?”
傅堪低头,她的长发时不时拂过手背,柔软却痒。他突然对女孩的长相产生了一点好奇,但那好奇如昙花一现,他任凭它悄然逝去。
人与人相识相知的记忆点总是会落在那些深刻的事物上,外貌、声音、温度……知道得越多牵绊越深,世上诸多美其名曰一见钟情的见色起意,都是由面容引起的,他和来往众人之间少了这一道最直观的连接,到时候想要抽身而退就更轻松些。
他想伸手拨开她垂落的长发,最后也只是不着痕迹地把手贴在她的后腰,轻轻推了一把:“方才说了,你才是主人,不要惹人生疑。”
谢姜芨闻言没有回头,迈步向莲舫走去,傅堪在她行动的刹那转身。
刘掌柜这才松了松笑酸了的脸,把这事多的女主人迎了进去。
莲舫建筑虽高耸显眼,看着似乎近在眼前,但真要进宴客厅还得七绕八绕地兜圈子,路边不规则地栽着亭亭如盖的古树,金红色的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斑驳地洒下。
刘掌柜解释这是地理位置使然,这些古树汲取天地灵气长大,无形之中庇护着莲舫,不敢随意砍伐,只得顺着古树长好的方向来开路。
谢姜芨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只希望自己的肚子不要太不争气地叫出声。
穿过漆黑的树影,终于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开门的刹那,夺目的光亮映出,抬眼可见二楼,是一个又一个私密的包间,每个被珠帘隔开,门口都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持刀侍卫守着。光影摇晃,斑驳的人影打在窗纸上正把酒言欢,像是在看皮影戏。
且这莲舫隔音竟超乎意料的好,一点交流的声音也听不见。
刘掌柜:“客官,请上二楼雅间。”
“您去忙吧,”谢姜芨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客,怎么好意思让掌柜的亲自迎我?”
听到这话,刘掌柜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被谢姜芨的话无语得眼皮抽了抽——早些时候不说,都走到了开始装腔了。他确实打算招呼个小二带她入座,被她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有错似的了。
这是客人。他在心中默念。
更何况……她身上似乎有他想要的东西。
刘掌柜眯着眼睛看她,她背后的包裹早已被挡得严严实实,香味也被层层绸布阻挡。
刘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客套道:“招待好每一位客人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打紧的。”
“好吧,”谢姜芨面上有些难为情,“那麻烦刘掌柜了。”
刘掌柜点头,走在前面领路。
在他身后,没有人注意到谢姜芨的笑容收敛,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她疾步跟上到了二楼,见一位小二托着盘子从后头走出,掀开珠帘,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谢姜芨只瞥了那餐盘一眼,顿时感觉天雷滚滚。
那托盘上,赫然摆着一只青紫色的断手。
7. 摇尾
谢姜芨眨了眨眼,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断手在拐角消失的瞬间,变成了一盘全家桶炸鸡。
她此刻最想吃的东西。
刘掌柜领着她到雅间坐下,一个店小二一搭肩上的毛巾,将面前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递上一份菜单。
室内灯光昏暗晦涩,靠近门口的地方洒下一大片光影,两枚行将就木的烛火胡乱晃动着,安静异常。
她简单翻阅了一下,刘掌柜就在旁边看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菜单很丰富,海陆空样样齐全,可惜价格十分昂贵,谢姜芨粗略算了算,傅堪那块碎银都不够他们吃一盘菜的。
再往后翻,单一个菜名就占了整整一页。
谢姜芨挑眉:“这是?”
“这是本店招牌,名为‘心想事成’,”刘掌柜使了个眼色,店小二立刻上前推销,“因为您是初客,我们会将这道菜赠送给您,下次再来就按照原价收取。”
他的语气夸张做作:“您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只要可以买到食材,我们就能做,包您满意。”
“哦,这样,”谢姜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刚才那位小二手上的菜肴,是特地露给我看的吗?”
店小二一愣,没想到她说话那么直接,一时间慌了神。
还是刘掌柜接话道:“因为这道菜完全是由客人决定的,因此我们都选择的私密上菜,刚才小二上菜被您看见,纯属巧合,他是新来的,我回头一定好好……”
谢姜芨再次没忍住笑了。
临时工,古往今来都爱用的借口。
她快速翻动菜单,伸手在菜单上一通乱点,阔气十足:“就先这些吧。”
刘掌柜微笑着接过单子:“好的。”
他刚关门离开不久,门就被推开了。
谢姜芨抬眼:“我已经点完菜了——”
她说着,看见傅堪从门口迈进来。
他趁着刚才的空档去置换了身衣服,一身雪青,柔和素雅,质地算不上上乘,但比他沾满污渍的锦衣华服好太多,透出一点温润如玉的气质。
腰间的玉佩被妥善系好,背后的光照在他周身漾开来,衬得脸庞玉色氤氲,青衣如霞。
太骚包了。
谢姜芨:“……你拿着我的钱去做什么了?”
傅堪依言坐下,纠正道:“那是我的钱。”
“那是夫妻共同财产,”谢姜芨看了看自己还沾满泥泞的裙摆,咬牙笑道,“花完了?”
傅堪不置可否,也算是回答。
一腔咒骂哽在喉头,她默不作声地将傅堪面前的茶盏灌满了滚水,柔声道:“没关系,知道你爱干净——累了吧,喝点水。”
为了防止杯子过烫伤手,莲舫的茶杯用特殊的玉石制作,此时杯盖微微倾斜盖着,热汽在缺口处消散,杯壁摸上去光滑冰凉,她“忘记了”里面是滚烫的热水,也实属正常。
傅堪接过茶盏,推至一边,摇铃唤来了店小二,重新上了一壶沏好的茶。
谢姜芨看着那个她都未曾注意到的风铃,眸光动了动,若有所思地看他,直问道:“你恢复视力了对吧?”
傅堪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皱眉,随后放下:“你觉得呢?”
谢姜芨微微一笑,已处在爆发边缘:“我若是知道为何要问呢?”
“你觉得如何就如何。”
傅堪依旧和她打哑谜。
她正欲发作,脑内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提示音——
【警告!傅堪对宿主好感依旧为0,随时可能进入负值,宿主将会面临生命危险!】
【目前好感状态:戒备。】
吃个饭还遇上生命危险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思绪回到还在现代当牛马社畜的日子。傅堪就像她新的甲方,她要像为了提成讨好甲方一样,去为了完成攻略任务讨好傅堪,哪怕她对这类说不清需求人全都深恶痛绝。
没关系,打碎牙和血吞也是她的强项。在泥石流一般的世俗里摸爬滚打多年,这点强心脏还是有的。
谢姜芨抬眸看向面前的人,这才发现他并未坐在桌子中间,反而落在了偏左的位置,估计还是视线看不见的缘故。得到这个答案,她微微放松了一些,心神一定,伸手扯住了傅堪的袖子。
那握着茶盏正纠结是“喝尿一样的茶”还是“渴死”的落魄少爷愣了一下,手就被她拽着按在了桌上,茶盏晃荡之间,新衣衫的袖子被茶水溅湿,还带着些许热意。
他一皱眉,刚把手抽出,对面的人又立刻采取无赖的姿势将他整个手臂拉住,人一扭一扭地顺着桌子边缘蹭过来,和他挨到一块,还未开口,冰凉的液体就滴在了他的手背。
傅堪:“……”
谢姜芨两手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语调悲凉:“我真的很伤心,你每次失忆都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还出口伤人。”
他正要开口,又被她完全打断:“你肯定要说,‘受不了就走’,对不对?”
“你洁癖那么严重,却能接受我的触碰,还要我的血才能保持清醒,身体反应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掌心中的手背青筋蔓延崩起紧实的弧度。
“……不是,”傅堪开口,语气古怪,“你的眼泪,有茶水的味道。”
“呃,”谢姜芨下意识将他手攥得更紧了,麻木地说,“是你喝太多茶,弄错了。”
他毫无重量的视线落在她茶水痕迹未干的脸上。
谢姜芨:“……你是真的看得见吧。”
听了这话,傅堪反客为主地反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宽厚,干燥冰凉,很轻易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谢姜芨眉头一皱,奈何饿了太久的身体实在是没有力气,被他顺着力道拉近,枕着他右手臂弯,被迫仰视他的眉目冷淡的侧脸。
暮色浓稠,他们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沐浴在泛着暗色的华光下,随着烛火的摇曳、人影的走动忽明忽暗。
即使换了衣服,傅堪身上仍有一丝清苦的药味,若有似无,是常年被药腌入味才会散发出来的,可惜谢姜芨不是狗鼻子,实在无法判断这是什么药味。她的脸离他的衣襟很近,几乎就要贴上去,却被傅堪完好地控制着距离,以一个腰酸背痛的姿势被禁锢着,挣扎不得。
“为什么总是问我能不能看见?”
他的声音很低,温热的呼吸若即若离地洒在她的耳朵上。
谢姜芨眨眨眼:“关心你呀。”
“是吗?”他将她推开一掌的距离,两人面对着面,语气疏离又陌生,“你的谎言很拙劣。”
“是吗?”她学着他的语调,毫不客气地将另一只手抵在他肩上一推,坐直了僵硬的身体,“我可全是真心的,精雕细琢毫无漏洞的谎言才吓人吧?”
傅堪终于笑了:“这倒也是。”
谢姜芨盯着他泼墨一般的瞳孔,有一瞬间的出神。
她自诩善于察言观色,但是面对傅堪,她完全无法通过他的眼睛猜测他的情绪。
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偶尔会让她感到惶恐。
“你没有记忆,又看不见,缺乏安全感是正常的。”
傅堪松了松手,她顺势而为,得到解放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察觉到他的躲避,谢姜芨不容置疑地一用力,随后在他颈后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别动——你的尾巴要露出来了。”
她明显感到手下的身体骤然紧绷。
谢姜芨满意地看着他故作镇定的神色:“我开玩笑的。尾巴露没露出来,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不用紧张,能先松开我吗?我说一下接下来的路线。”
傅堪的手没有松动,她龇牙咧嘴地动了动身子:“行,那大家就都这么坐着。”
“将东西送至南海,应该能拿一笔不少的赏钱,”谢姜芨慢悠悠地说道,“有了路费和盘缠,我们就可以出发去‘隐马阁’了。”
傅堪终于有了反应:“隐马阁?”
“对啊,”见鱼上钩,她的笑容更加明显张扬,“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听到这话,抓着她左手的力气陡然加大,谢姜芨吃痛地惊呼一声,刚想开口,却见傅堪眉头紧皱,冷汗霎时间从额头渗出,掌心的温度低得吓人。
他对这个地方有反应。
谢姜芨艰难地抬手,抚上他纠结在一块儿的眉毛,轻轻抚平:“怎么了?头疼?”
这一招她在无数小说里见过,百试百灵。
傅堪果然因为她安抚的动作平静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面如白纸,她拭去他额上的冷汗,不着痕迹地擦在他的衣服上,柔声安慰道:“别想了,越想越难受,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慢慢告诉你,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对你的恢复没有好处……啊!”
她说着,手突然被抬起,身体顺着力道坐直,傅堪一手揽过她的腰,二人脸庞逼近。
“继续说。”
“说什么?我不是说了,知道太多会刺激你的病情……”
他似乎这才把这句话听清了,舒展的眉目再次皱起,仿佛受了什么极端的痛苦似的,嘴唇微张,谢姜芨低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却只听见了轻却沉重的一声叹息:“……我头疼。”
“头疼就不想了。”
她抬眼,只见一个佝偻的人影停在了门前,手中还端着一个餐盘,腰间的名牌微微晃动。
刘掌柜亲自送菜上门了。
刘掌柜此时站在门外,观察着里面交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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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脸色十分精彩。
他只当他们是主仆,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食用了“心想事成”后出现幻觉、燥热发狂的人他见过不少,还没上菜就干柴烈火的,这还是第一次见。
他撇撇嘴,想着等会又得收拾半天,心中不免一阵烦闷。
刘掌柜敲敲门,对工作的抱怨全都转化成了亲切有礼的问候:“二位,方便上菜吗?”
“有人来了,你可以吗?”
谢姜芨低声问道。
傅堪点了点头,松开了她,谢姜芨立刻麻利地坐回了他旁边一侧,理了理头发。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谢姜芨清嗓后道:“进。”
门被推开,光照进来,傅堪动了动身子,将背后完全浸在了黑暗里,不着痕迹地扯了一把衣角,身后的衣料长长铺开,长长地松了一口无声的气。
谢姜芨刚才有一句话没说错。
他听着餐盘放在桌上的声音如此想道。
在无人能看见的角落,笼罩在黑暗中的衣袍像是跃动的黑色海浪。
一束洁白蓬松的尾巴被压在下面,微微勾起,向着谢姜芨所在的方向不住地摇摆着。
谢姜芨此刻也有些心乱如麻。
“隐马阁”是系统给她介绍男主背景时候提到的,只知道男主家族掌管着,垄断了运输护送的业务,算是这个世界的镖局。
但她还没有好心到主动把傅堪送回去,让他想起一切。方才的对话完全算是试探,此类关键词似乎可以激起他的反应,但是无法让他恢复记忆,给一点了解身份的甜头,接下去傅堪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
店小二跟着刘掌柜走进来,放下餐盘。
她侧头瞥了一眼傅堪,后者神色自若,垂眸看着桌面,格栅门上映出的方块光影不住在他的衣服上流淌,她在他身上擦上未干的茶水渍格外显眼。
若是这么看,完全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谢姜芨移回视线,看向桌上那两盘青紫色的断手,面上挂着期待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实则五脏六腑早已翻江倒海。
那断手像是硬生生从人身上撤下来的,横截面坑坑洼洼,还挂着几缕随风摇晃的皮肉。皮肤上的乌青斑驳交错,手指以僵硬扭曲的姿势半握着,指背皲裂干燥,指甲上已出现丝丝裂痕,像是一碰就会断。
它被放在一个很大的盘子里,那盘子周圈用金线雕刻了朵朵精致的睡莲,四周还撒了洁白的玉兰花瓣。
在山洞里,傅堪曾点透她的感官,所以她现在能直接看到这所谓美味佳肴最原始的样子,但还不得不装出很想吃的样子,用力地呼吸一口食物的“香气”。
就在这时,傅堪冰冷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那腐臭顿时像风一般散去,她下意识回握住他,紧紧握住。
掌心中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毫无异议地任由她握着。
刘掌柜自顾自地介绍着菜肴:“二位客官,这便是莲舫的招牌菜‘心想事成’——”
语毕,刘掌柜被遮挡于刘海后的眼球违背人体常理地上下转动,最终在寻找到包裹的那刻定住了。
他的嘴角上扬,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一只眼盯着包裹,另一只眼睛恢复了柔和的视线。
刘掌柜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下,期待着看到谢姜芨吃完这断手后的反应。
他喜欢看这类漂亮的东西涕泗横流、摇尾乞怜只求让他施舍一口饭的场面。
只见谢姜芨慢悠悠地移动碗筷,慢悠悠地将菜盘拉近,慢悠悠地抬头……
她在刘掌柜希冀的眼神下缓慢伸手,就在筷子要触碰到断手的那一刹那,傅堪猛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别碰。”
傅堪用了九成的力气,将谢姜芨的手臂牢牢握住,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掐断。
她强行忍住痛感,若无其事地咬牙问道:“怎么了?”
刘掌柜的视线也黏在了二人交握的手上,目光像淬了毒的利刃,此时是装也不装了。
傅堪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浸湿,眉目间尽是痛苦,他的手抖得厉害,连着谢姜芨的身体都被他带着坐不稳。
呼吸急促,颗颗冷汗从额角滚落,谢姜芨顾不得身后虎视眈眈的刘掌柜,将脸凑过去,只听他低声说道:“头疼……”
短短两个字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显然是痛苦又压抑到了极致。
头疼?
谢姜芨皱眉,想将他扶正,傅堪却死死扣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移动分毫。
身后是刘掌柜灼热的视线,面前是抖若筛糠的傅堪,她仍未思考出对策,目光却和傅堪的眼睛对上了。
他虽看不见,神色却清明,谢姜芨看着他眸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一动:装的?
8. 训狗
谢姜芨见他如此,心中有了计划。
她猛地回头,怒目而视:“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来帮忙!”
跟在刘掌柜身后的店小二慌了神,抬脚就要进去帮她扶,被刘掌柜狠狠瞪了一眼,生生停下脚步,硬着头皮站在后面。
傅堪的身子随着她的话音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
他汗湿的额头贴在她的肩膀,冰冰凉凉,急促的呼吸喷洒在颈侧。
这是报复,绝对是。谢姜芨面无表情地想。
刘掌柜皱着眉,看着他们夸张的举动。
断手上施了幻术,从未有人看破过,哪怕是得道高人也抵御不住它香味的诱惑。眼前这二人虽对食用断手推三阻四,但也都情有可原,而且若这男子发病是演的,那也未免……太逼真了。
“二位好好休息,我去着人请大夫。”
刘掌柜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带着小二关上了门。
他身体的侧影仍印在边缘不肯离去,视线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监视着二人的动向。
人处于脆弱的状态下,精神也是最不堪一击的,他不信他们会对“美味佳肴”无动于衷。
屋内,傅堪根本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这下该轮到谢姜芨冷汗直流了。
“差不多行了……”
她小声说着:“能坐起来点吗?我快扶不住你了……”
她艰难地撑住他的身体,看着他汗湿的发型,想着:“好演技。”
谢姜芨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传到傅堪的脑袋里,振聋发聩。
他双瞳充血,眼前幻影重重,似有狂风暴雨呼啸而来。
那暴风雨踩着他的胸膛奔腾而过,无数利刃被风沙裹挟着穿透身体,皮肉相继绽开,全身筋脉寸断,骨头化为齑粉,脖颈被布满荆棘的铁链禁锢锁紧——
一只温暖的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有一瞬间的回神。
视线聚焦,依旧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低又绵长的呜咽,像是动物濒死前的悲鸣。
谢姜芨以为他想说什么,刚要低头去听,骤然对上他的红瞳。
警铃大作,她猛地一推,却被傅堪顺着力道拉近压至身下,汗水滴落在她脸侧,睁眼一看,傅堪硕大的尾巴已昂扬直立,在窗纸上映照出巨大的剪影。
眉毛上的黑色褪去,被雪白覆盖,瞳孔中间晕染了点点金色,喉咙里挤压出的呜咽分明是野兽极端饥饿时的低吼。
谢姜芨:“……不是演的?”
她眼疾手快地一弹指间,无形的风刃瞬间熄灭了烛火,监视之人与发狂之人的剪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室内布满黑暗。
手指转动,金光乍现缭绕,微弱地照明了二人的脸,在指尖形成了锋利的箭头。
那箭头抵在傅堪胸口,有血迹微微渗出。
谢姜芨在这紧急煎熬的时刻苦中作乐地想:“他钱白花了。”
毒血流出,疼痛大概唤醒了傅堪的一丝神志。
他顺着气味将无形的视线定格在谢姜芨的颈侧,脉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血液的香甜几乎要破皮而出。
像是风雪赶路之人遇见皑皑白雪中燃烧的柴火,他诚惶诚恐地将脸贴了上去,极轻、极轻地嗅了一下。那甜腻的响起缓和了他体内的戾气,却将渴望勾得越发深刻。
刘掌柜的声音隔着门含糊地响起:“需要帮忙吗?”
傅堪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地贴着她的脖子乱嗅一气。
“不必,”谢姜回绝了刘掌柜,芨收了金光,另一只手死死抵着傅堪的肩膀,低声咬牙道:“适可而止……”
她浑身汗毛倒竖,刘掌柜仍在门外虎视眈眈,面前的疯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清醒……
她猛然提膝,重重撞向傅堪腹部,后者因为剧痛顿时卸了力,谢姜芨敏捷地揽住他的腰一翻身,一手摁着肩膀,一手掐着脖子逼他抬头,膝盖抵住他的大腿,将人牢牢锁在地上。
可惜这两具身体依然力气悬殊,傅堪几乎立刻做出了反应想要抵抗,谢姜芨想都没想,死死扼住他的脖子,伸手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耳光。
那耳光清脆嘹亮,用了十成的力气,将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扇得偏到了一侧。
门口,看戏的刘掌柜和身后瑟瑟发抖的店小二,听到这一耳光后一脸疑惑地面面相觑。
“掌柜的,”店小二懵懵地说,“不如等会再来吧。”
刘掌柜深深地看了一眼一片漆黑的屋前,皱眉道:“走。”
屋内。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谢姜芨专心致志地盯着身下人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呼吸困难而涨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清醒点了吗?”
眼神没有聚焦,右脸的巴掌印微微泛红,谢姜芨有一瞬间的心虚。
“清醒了就眨眨眼。”
傅堪眼球乖巧地眨了眨眼。
他眼底的红色渐淡,眼神朦胧,脸上浮现一圈红晕,像是喝醉了,与巴掌印相得益彰。
——被打懵了。
谢姜芨很满意他的反应,将他的脸再次抬了抬:“张嘴。”
傅堪依言抬头,她飞快划开自己的指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抹,伤口在手指离开的刹那愈合。
血珠冰凉地停留在唇瓣,那芳香甜腻的味道瞬间奔走在他全身,他刚想偷偷舔掉,那滴血珠瞬间被拭去,只听见谢姜芨说:“我还没说可以吃。”
傅堪:“……”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
“先前是我错了,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大不了一起死嘛,对不对?”她加重了膝盖的力道,“我也没有那么柔弱不堪,起码现在我努努力,咱们还是能打个平手的。”
“我也是有脾气的——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动不动就发疯、动用暴力……刚才差点就露馅了,你知不知道?”
傅堪乖乖点点头。
“很好,”谢姜芨微笑道,“很饿吧?我数到1以后,说‘可以了’你才能舔掉,你听仔细了,”谢姜芨不容抗拒地说道,“十,九……”
傅堪的喉结在她掌心不住地上下滚动。
“三,二,一……”
她划开了手腕,滚动的喉结停止,她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大,笑道:“还不可以哦。”
这次的伤口又长又深,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痛。血液滴在傅堪的脖子上,顺着崩起的肌肉缓缓流动,她的手慢慢上移,鲜红的液体像是眼泪,落在他的脸颊、嘴唇。
傅堪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好狗狗,”谢姜芨低声道,“可以了。”
他所期望的事物终于与自身的血液交织融合。
久旱逢甘霖也不过如此了。
可正当他要再度品尝时,那血珠已经全被他吞咽入腹。傅堪不满地皱了皱眉,浑然不知谢姜芨正在观察他的眼球颜色。
血丝蔓延,金光浮现,戾气仍未消退。
谢姜芨心中却将毕生所学脏话骂了个遍。
——还真得从大动脉上放血才行啊?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在山洞的那一次。
谢姜芨:“……”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傅堪的嘴唇泛着病态的白色,亟待着鲜血染红。
“我是造了什么大孽……”
谢姜芨长叹一口气。
就当是这一巴掌的补偿吧。
“低头。”
她松了松手,命令道。
傅堪闻言低下头,嘴唇立刻覆盖上一层温热的柔软。
他所需求的解药被温和地渡过来,全身上下的温度都由此传递。
熟悉却恐惧的黑暗中骤然挤入一缕熹微的光线,女孩紧闭的眼睛与微颤的睫毛像打了一层薄光,模糊地展现在眼前。他迫切地想要留住这一缕光明,妄图更进一步,却被后者轻飘飘地避开,一切的温暖与光明在那一刻彻底消散。
世界重回黑暗。
却又嘈杂、刺鼻。
他低头还要凑过去,却被温暖的掌心推开,就听见谢姜芨嫌弃道:“差不多行了啊,没完没了了还。”
傅堪僵硬地被她推开,谢姜芨擦了擦嘴,大发慈悲地松开他,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坐好。
他这毒发的频率……未免太快了些。
像是戒断的人重新上瘾,她以血喂养,会不会是另一种饮鸩止渴?
正这么思考着,她拂袖点燃了一盏烛火,抬头看向傅堪。
他瞳孔里的血色与金光退散,留下如墨的深黑,摇曳的火苗在他瞳色的点缀下显得分外妖娆。梳好的长发凌乱散开,衣服上水渍斑驳,向来平静的面孔上浮现复杂的神色,手背青筋暴起,甚至还在微微发抖。
谢姜芨又觉得他可怜了。
这次她没有拒绝自己的同情心,难得地分了一点怜悯给他。
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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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莫名其妙被人毒害,瞎了眼失了忆,要靠着仇人的血才能恢复神志,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裹挟,他不崩溃才怪。
这样可怜的人,突破他的心防也许最困难,也许最容易。
等任务完成,若他表现好的话,她不介意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前告诉他真相。
傅堪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此刻的思绪混沌一片,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得到谢姜芨的血液。
他想去抚摸一下脸上的掌印,大概是觉得这动作太没面子,又停住了手。
他饮她的血,他将她作为自己的眼睛,他想靠她恢复记忆……
她对他太好了。
好到尚未索求过什么回报,这份好太过虚假。
——直到那记耳光响起,他才稍稍堪破了一点她的真实面目。
女孩的虚无的形象在他心中略微鲜明了一点。
而且,就在刚才,他尝到她血的那刻,恢复了短暂的光明。
这是之前都不曾有过的。
若是汲取到一定的标准……他是不是就能复明,甚至恢复记忆?
小伤口不行,她的伤口似乎愈合得很快。
如果啖其血、食其肉呢?
将她整个人吞下会更好吗?
失去了她,他所要寻找的真相能不能靠自己探查?
一丝血红无声无息地蜿蜒盘上他的眼角,缓缓占据了一点眼白。
女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这怎么处理?”
血红的杀意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他转头面对她,只听谢姜芨说:“菜撒了。”
那只断手在方才的缠斗中可怜兮兮地再次断了,十分干脆地又断了两节,几处指甲盖破碎脱落,皮肤碎片黏在地上,慢慢融化。
在新断裂的横截面处,有几只蛆宝宝正在摇头晃脑地想要钻出来。
谢姜芨捂着嘴看着这一场景,顿觉前途一片渺茫。
*
后厨,剁菜声此起彼伏。
一个厨子打扮的人跪在地上,身体抖得不成样子,阵阵骚味与铁锈的血腥味混在一起,透明的液体从他身下流出,染深了地面。
刘掌柜一皱眉,身边的小厮立刻上道地一脚踹翻了那厨子。
厨子捂着侧腰倒在地上,脸庞贴着刚才漏出的尿液,硬生生将痛呼憋了下去,不敢发出一声喊叫。
“偷吃,啊?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那小厮一脚又一脚地踢在厨子身上,一边踢一边根据刘掌柜的表情来调整脚力,“掌柜的待你还不够好吗?是平时少你吃了?”
他一脚踢在厨子的下巴,半截牙齿脱落飞出,不知落在了哪里。
那小厮一愣,刚一抬眼,就是一记带着凌厉掌风的耳光。
他也和那厨子一样不敢出声,十分熟练地跪了下去,连磕好几个响头:“掌柜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重复了许多遍,一边说着一边磕头,身上也沾满了尿渍,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刘掌柜嫌恶地用衣袖遮住脸:“罢了,去把食材清理干净。还有这个,处理了吧。”
那厨子听到这话,身体瞬间不抖了。
他面上泛着心如死灰的惨白,任凭别人像是拎牲口一样将他抬上了屠宰台。
铡刀上血迹、锈迹密布,甚至没有给人喘息的时间,锋利的刀口笔直落下。
刘掌柜惺惺作态地叹息,麻木地举刀砍肉的伙计们纷纷转身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我早说过啦,莲舫开着一天,就有你们一口饭吃,何必偷吃呢?”他的语气充满了惋惜,“每日的食材几斤几两都是称好算好的,为什么总有人偷吃,以为不会被发现呢?”
面前跪着的人们寂静无声。
刘掌柜很满意地享受着他们的恐惧,正要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一个侍女从外走了进来。
他一脸受宠若惊:“松月姑娘,您怎么来了?这腌臜地方……”
“主人唤你。”
松月皱了皱眉,刘掌柜立刻噤若寒蝉。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松月的脸色问道:“敢问主人是有什么吩咐?”
松月冷淡地看他一眼:“一去便知。”
她不愿再和他多言,转身便走。淡紫色素雅柔和的长裙没有被这里的污秽玷污分毫。
刘掌柜想到“主人”,顿时汗如雨下,心跳如鼓。
咬了咬牙,狠心跟了上去。
9. 兔子
莲舫顶层凌云而筑,烛火遍布,宛如白昼,四周华美鲜艳的金纹雕刻璀璨生辉。
最里头的房间稍显昏暗,屋内四周伫立着伟岸硕大的佛像,以足金铸造,覆下的黑暗吞噬了明亮的烛火,光亮难以向上,只艰难地点亮了佛像之下的底盘,显得渺小又昏暗,佛像面容深沉黑暗,铁链摩擦声刺耳作响,有方形烛台被缓缓吊上,像一具照明棺材。
刘掌柜跪伏在地上,背后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打湿。
他面前有层层高台,要抬头才能看见,巨大的光晕直刺人眼。在光晕中圈的后面,坐着一名少女,她的裙摆长且宽大,几乎铺满了台阶,直伸到眼前。
冷汗不住滚落,滴到地面,他甚至不敢用手擦拭,只费劲地用余光抬了一眼,便看见被光映衬得鲜艳异常的斑斑血迹,像是绽放的莲花一般在裙角盛开。
裙摆拖动,那人终于动了。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斜斜地靠在软座上,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正慵懒地眯着眼看着台下跪拜的人。四周森严壁垒,佛像矗立,居高临下地将她包围住了。
“刘掌柜,”她单刀直入,声音很轻,柔软细腻,却仍在大殿中传出低沉的回响,“听说来了新客人?”
“是,是,”刘掌柜应道,“大抵是一对私奔逃亡的野鸳鸯,满嘴谎言胡话,小的正打算将他们赶出去……”
冷汗顺着他点头的起伏不住地砸在地上,少女见状皱眉,旁边的侍卫立刻飞起一脚,刘掌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踢中腹部,身体重重地撞上墙面,疼得肝胆俱裂,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竟硬生生咽了回去,嘴角连一滴血丝都不敢有。
他手脚并用地忍痛爬了回去,重新跪好:“主人……”
话还没起头,少女冷冷的目光一扫,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说完了脑内联系多遍的话:“那两人身上挂着傅家的腰牌,小的看得清清楚楚!”
她单手支着头,小拇指不住刮擦着眼角,试图按捺住小幅抽搐的眼皮:“傅家?南海客人亲点的菜肴在他们手上?”
“回禀主人,确有其事。”刘掌柜回答道。
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嘶哑含糊,少女皱了皱眉,身旁的侍卫又要动手,被她用眼神制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浊气,用余光艰难地观察少女的反应:“前些日子,热雪酸雨交替不断,我们派去送货的人几乎都遭了殃,大部分食材被吞噬腐化,剩下的已尽数运回莲舫。”
“据食客所言,这二人从窄桥过来,定是在某处躲避了天灾,捡到了货物……”
他说着说着,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派出受过专业训练的手下全都因天灾丧了命,两个不知身份的人带着他们的物资回来了……说出去谁信?
他还没摸清二人底细,想着让他们尽快服用“心想事成”上瘾,便可轻轻松松把那货物拿回来,可谁又想到那两个人幺蛾子频出,这事儿这么快就传到了主人耳朵里。
他的眼眶因为不断翻眼偷看而酸涩,被自己的话吓破了胆,干脆垂眸不再去看台上的人。
在他的头顶,那少女终于将微阖的双眼完全睁开,露出一双玲珑剔透的红瞳。光照严丝合缝地收殓进她鲜红的瞳孔,眼波流转,宛如璀璨的红宝石。血迹从裙角一路蔓延到领口,与她的瞳色交相辉映,白色长发梳理妥帖,一半散开,一半用红色的丝带分数缕扎好,在头顶团成两个小球。
“这样啊,”她无聊地把玩自己的指甲,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么多食材没有了,南海的单子就让他们送去吧——隐马阁的人,不用白不用,就当作人情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拿来应应急,苍蝇腿也是肉嘛。”
她难得的宽宏大量让刘掌柜惊了一下,立刻磕头道谢,生怕她又突然转变态度:“是,主人。”
他刚要行礼退下,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
那耳鸣声使他不由得一阵恍惚,下意识抬眼,恰好对上少女鲜红的双眼。
下一秒,尖锐刺耳的哭声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要在他脑袋里炸出一个又一个血花。
在晕过去之前,他仿佛听见那少女说:“母亲,又怎么了?”
——
侍卫将半死不活的刘掌柜拖下去,少女微微叹了口气,将头偏向右侧。
一个铁笼被推出来,里面坐着一个巨型动物,身量虽大,却骨瘦如柴,骨骼走向分明,雪白的毛发上血迹斑斑。四肢皆被镣铐所束缚,铁链有千斤之重,无情地压在它单薄的身体上,像是怕它插翅逃跑似的,露出许多溃烂的皮肉。
铁笼转了一圈,露出正面,竟是一只巨型兔子。它小幅度地呼吸着,腹部的皮肤几近透明,身下不断涌出新鲜的血液,整个大殿顿时充斥着血腥味。
少女一改嫌弃刘掌柜的模样,走下了台阶,流出的鲜血再次染红她的衣摆。
她缓缓走到铁笼前蹲下,笼子旁的侍女低眉顺眼地汇报道:“主人,这次一共七只。”
少女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它沾血的毛发,低声唤道:“母亲……”
兔子听了她的呼唤,立即从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声音尖却细,只叫了一会便安静下去。微弱的呼吸停止,像是死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回到宝座上:“带下去吧,给她好好补补。”
*
莲舫楼下,无数人将莲舫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几乎人手拿着一个碗,默不作声地抬手乞求,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安静得十分诡异。
谢姜芨透过窗纸看着这模糊的画面,心中越加感到扑朔迷离。
断手被她又砸了一半,捣得稀巴烂,做出一副品尝过的样子。
但是令她困惑的是,她不知道吃完这断手,该摆出怎样的反应才不会露馅。
正当她思索之时,莲舫的后门开了。
这窗纸用特殊材质做成,无法戳破,她只能勉强看清个大概。
只见一小二走出,像倒猪食一样在空地倒了一桶残肢断臂、眼球指节。谢姜芨疑惑地盯着那些残肢,心想:“就算是再好吃的东西,混在一起倒在地上也变得恶心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趋之若鹜?”
一个小镇人口注定有限,以这种频率吃人,这镇子不会很快覆灭吗?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刻坐回原位:“进。”
进来的不是刘掌柜,而是一个小二。
“二位……”即使屋内昏暗,她也能发现那小二的眼神没有看他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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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断手,“用好餐了吗?”
“嗯……”
谢姜芨还在想着怎么糊弄过去,就听那小二说:“今天这盘菜,是手臂吧?”
谢姜芨一愣,抬头看他。
夜色愈发深沉,他眼底的渴望炽热灼烧,谢姜芨突然想起了傅堪毒发时候的眼睛。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傅堪一眼,后者正襟危坐,手上还握着一双筷子,看不清神色。
谢姜芨不知道店小二这句是真心发问还是试探,感觉自己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手,算是很好的部位了,”那小二痴痴傻傻的,“肚皮太软,大部分人饿得没有肉了,能吃的地方只有皮,手臂不一样,下面会有劲道的肉……”
这是介绍菜品来了?
店小二似乎没有看到谢姜芨不断变换的神色,一边朝着餐桌走近,一边自顾自地说道:“客官是不吃了吗?第一次吃是这样的,看见原样有点恶心吧?习惯了就好了……”
他咽了口口水,怔怔道:“……好香啊。”
他走得那么近,谢姜芨这才将他的脸看清了,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的脸几乎不成人样,两个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凹陷的眼眶里,青一块紫一块的类似胎记的东西遍布全脸。身上已经散发出尸体腐烂的臭味,一副活不过三天的模样。
谢姜芨将手背到身后,嘴中默念口诀,准备在危急时刻一击刺穿他的喉咙——
包间的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门童打扮的少年急匆匆闯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一手揽住店小二的一条大腿,“哐哐哐”地磕起了头。
谢姜芨被他的举动搞蒙了。
“抱歉二位客官,他癔症又犯了,”那门童咬牙切齿地说道,隐约带了哭腔,“打扰二位雅兴,求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恶狠狠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盘,眼神中恨意滔天,看得谢姜芨一阵心惊。
被他拦住的店小二两手扑腾,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还在往前走,却因为大腿被抱住失去重心,一个不稳,直直地摔在地上,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响起,他却不知痛似的,靠着胸膛在地上原地匍匐前进,嘴里不住发出支离破碎的叫声。
谢姜芨总感觉在摔倒的那刻,这人的眼球已经从眼眶飞出,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上了楼梯。
谢姜芨一拂袖,门被风吹着关上,烛火熄灭。那门童立刻趴下,用手死死捂住店小二的嘴,后者像是失去理智的僵尸,不住发出“呜呜”声。
来人敲了敲门,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二位客官,发生什么事了吗?”
刘掌柜的小跟班烦躁地踮脚——自刘掌柜被大当家叫去后一直未归,这雅间里的客人时不时整点动静出来,绕得他不得安生。
“没事,不小心碰了下烛台,”谢姜芨在黑暗中头疼地回答道,“我还没用完膳,别来打扰。”
那店小二也懒得与她纠缠,道了声“是”后退了回去。
黑暗中只剩下僵尸断断续续的低声嘶吼。
“我可以放过你们,”谢姜芨低声说道,“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然——”
她端起那盘断手:“我把这个,给你们两个都灌下去。”
10. 供奉
黑暗中,某位刚镇定不久的发疯人士沉默地待在角落,窗外来往的人影虎视眈眈,店小二低沉的嘶吼徘徊于耳侧,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小门童正难以抑制地哽咽,桌上的断手发出难以忽视的腐臭,蛆虫蠕动的声音又黏又恶心。
谢姜芨在这百花齐放的噪音里痛苦地扶了扶额,想着若是能活着走出莲舫,她必定找个庙好好拜拜。
那门童停止了抽咽,胡乱抹了把脸,就当谢姜芨以为他要开口之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几乎要把木头地板砸出一个大坑,谢姜芨的心脏随着他的动作纠到一块,赶忙抓瞎地去扶:“别别别——”
无功不受禄,折寿啊!
她在黑暗中抓住门童的手臂,不知在哪里触摸到一股湿润黏稠的液体,指尖金光浮现,那店小二的手臂竟不知何时开始融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渗出黑水,接二连三地滴到地上。
谢姜芨倒抽一口气,竟闻到了诡异的甜味。
有点像巧克力。
她饿得太久……有点低血糖了,正想吃巧克力。
店小二□□液化,身体却好似还有无穷力量,使劲挣扎着想摆脱门童的束缚,想要爬向餐桌。他大概已经失去了与人正常沟通的能力,变成了毫无思想可言的动物,亟待着那断手果腹。
被谢姜芨这么一碰,他应激地一哆嗦,张口就朝着她的手咬下去。那微弱的金光即将熄灭,谢姜芨清楚地看见他满口被腐蚀、脱落的残缺牙齿——
一记剑风直穿而过,将店小二的整条手臂刺穿,他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
门童:“不——”
那无形的风再次形成利刃,无声之间架在了门童的脖子上。
长剑冰冷,他顿时被吓破了胆,裤子上渐渐传来一阵湿热,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傅堪冷淡毫无波动的声音响起:“吵死了。”
谢姜芨下意识往他的方向看去,视线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黑暗不能持续太久,马上就会有人来点灯。但若是亮起烛火,屋内的影子将会暴露一切。
“……喂。”
谢姜芨挪到了傅堪身边,戳了他一下:“商量个事儿呗。”
傅堪转过头,没有说话,也算是回答。
“那个——你能变成狗吗?”
“……变、成、狗?”傅堪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黑暗中冰冷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语气里甚至带了些不可思议。
“是啊,”谢姜芨虽然有些心虚,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什么不对,“我记得你上次变得还挺大的……”
谢姜芨记得系统曾和她说过,在这个世界,妖兽与人同行,大街上看到各种妖兽是很常见的事情。即使人、妖两族各看不顺眼,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依旧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傅堪的原形为巨型狼犬,若是现出原形,即使点着烛火也能把室内光景遮住大半。
她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快啊,”见傅堪没有反应,谢姜芨催促道,“他要变异了!”
她一把拉住他,语气焦急。
黏腻的黑水渗过衣袖,手臂上传来又稠又湿的触感,傅堪下意识甩开了她,回绝道:“不……”
“行”字还没说,他蓦地想起女孩颤抖的眼睫,舌尖传来虚幻的温热,心跳骤然加速,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谢姜芨被他这么一甩倒也不觉得丢面子,反而更近地凑过去。
傅堪身上的药味清苦,微微中和了腐臭味,让她的呼吸也顺带着顺畅了些。
她的凑近像是一团随时会炸裂的火团,带着滚烫的温度席卷而来,血液的甜味隐隐约约萦绕在鼻尖,徘徊不散。
傅堪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抵住她的额头,轻轻推远了些:“你多久没换过衣服了?离我远点。”
听了这话,谢姜芨神色古怪地低头闻了闻自己,顿时面如菜色,却还是嘴硬地试图反驳:“我这是没条件……”
话音落下,一团微弱的白光浮现,她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屋内随之安静下来。
只听傅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下一秒,柔软蓬松的毛发扫过谢姜芨的侧脸,痒飕飕的。
她抬手点燃只剩半截的蜡烛,只见身形巨大的狼犬正疲惫地趴在地上,将薄纱一般的大门掩住大半。蓬松的尾巴圈住门童和正在腐化的小二,他十分不满地低吠一声,从鼻腔里哼了一气,转过脸去不看他们。
谢姜芨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身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巨大的尾巴松开二人,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滚了一圈,留下几根飘扬的狗毛。
谢姜芨:“……”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白毛,抬手握住门童的肩膀将他按在地上,道:“好了——长话短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一字一句说清楚,不然我会立刻喊人进来——”她说着,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店小二,“或者直接杀了他。你选。”
“……我可以说,”门童小声咬牙道,明显在强装镇定,但恐惧还是从颤抖的声线中透露出来,“但我有个条件。”
谢姜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完。
“能不能……把那个给他吃一点?”
他说的是桌上那盘断手。
方才他还用恨之入骨的眼神看那盘菜,怎么在顷刻之间就变换了想法?
谢姜芨言简意赅道:“理由。”
“再不吃……他会死的!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年纪尚小的少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哭腔,鼻涕眼泪横流,又生怕惊扰他人,整个语言支离破碎,含糊不清,谢姜芨勉勉强强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心疏忽拎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转头仔细看向店小二。
□□腐化已经将他的力气耗尽了,他终于停止挣扎,半躺半跪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卡压的“呃呃”声,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像是被生生锯开的朽木。
黑水无声无息地渗透了木地板,那甜腻的巧克力味早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又腥又酸的臭味。
门童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叫李发财,他是我哥哥,富贵。听我阿爷说,几百年前南海倒灌,无数人口、牲畜都被卷走,有大师说是凡人不懂事,不敬大海,龙王动怒,只有月月供奉新生儿才有用……”
谢姜芨一皱眉:月月?
她自幼就听过不少这些供奉河神、海神的传说,完全就是古代神话的标配,但胃口大开要月月供奉的还是头一个。
“莲舫的主人姓李,名为李渊,是当年掌舵莲舫之人,每次都由他亲自带人出海祭祀,但是月月都要新生儿,大家怎么受得了?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成亲生子,到了某月,找不到新生儿,为了防止龙王发怒,李渊提议,用兔子来代替婴儿。”
李发财皱着眉,努力回想着:“当时大家都觉得不可行,李渊不顾阻拦,独自带着一只兔子出海,过了很久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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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来,但是大海也一直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大概过了一年多,李渊回来了,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上岸后却性格大变,热情话多,甚至有人觉得他被夺舍了……他很高兴地宣布,以后不用再给南海供奉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海水倒灌、海浪吃人,大家也都很高兴,日子平平稳稳度过了一段时间,然后……莲舫建成了。”
他语气终于平缓下来,有条有理地叙述着,谢姜芨却越听越心惊。
一个月月都要婴儿供奉的所谓龙王,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一只兔子敷衍了过去?
一个人独自出海,没有粮食没有水,怎么在海上平安地度过一年?
“说起来,这莲舫建起,还是靠乡亲们众筹的,”李发财补充道,“因为靠海,又市场遭受恶劣天气,大家基本靠捕鱼为生,后面大海生事,大家就只能去很远的集市上买东西吃,路程远、价又高,饿死了一大批人。李渊回来后,说要开酒楼免费帮助乡里,可以让大家吃到任何想吃的东西……”
说到这里,一切都稍露端倪。发生的事情似乎合乎情理,又隐约泛着不对劲,谢姜芨仔细品味了一番,问道:“那些断……菜,是什么来历?”
提到“菜”,李发财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你先让他吃下去。”
听了这话,谢姜芨一皱眉。一直装死旁听的傅堪也站起了身,巨大的身体投下一片浓烈的阴影,将三人牢牢笼罩住。
他微微低头,那李发财顿时被吓得又要尿裤子,谢姜芨只好开口劝道:“别吓他了。”
她伸手端起餐盘,放在地上。李富贵瞬间又有了生机,低声呻/吟着想要往前爬。
李发财眼里蓄满了泪水,他一闭眼,伸手抓了一把被捣成泥的碎肉,猛地往富贵嘴里塞去。后者如受恩典,大快朵颐起来,屋内一时安静,只听见他牙齿不断断裂的声音,后面几乎没有咀嚼声,那碎肉像是水一样从他喉管滑了下去。
终于吃饱喝足,他满足地打出一个馊气熏天的饱嗝,如释重负地躺了下去,凹陷的肚皮微微凸起,几乎要破了皮。
李发财低声说道,神情恍惚:“镇上的人们几乎个个都吃过这东西,第一次是免费的,后面要价越来越高……李渊还大发慈悲地表示,如果付不起饭钱,可以拿自己的手或者脚来换,其他什么部位也可以……过了那么多年,李渊大概早就死了,莲舫却还一直开着,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长时间不吃,就会变成他这样。”
他的视线死死黏在李富贵身上,神情中分不清是心疼还是恨意:“我们从小没爹没娘,阿爷带着长大,后来……阿爷死了,就靠着乞讨过日子。”
“他明明记得,阿爷是怎么死的,还是去吃了那莲舫施舍的肉菜。”
事至如此,只剩喟叹。
李发财满面泪水,李富贵停止了腐化,将断未断的手臂正餍足地抚摸着肚子。
谢姜芨低声问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小二,而是偷溜进来的,是也不是?你吃过那些东西吗?”
李发财点了点头:“店里的伙计全都吃过,大多都是因为付不起菜钱来的,他们只要年轻有力的。我……我没吃,因为记得阿爷的样子……我嚼了两下就吐了。哥哥因为偷吃被关起来了,我偷了钥匙救了他。”
“我可以帮你,但也有条件,”谢姜芨慢慢蹲了下来,“第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正常的食物?”
11. 信鸦
李富贵被扣下,发财趁着外头没人的空档蹿了出去。
他回来的速度很快,拎着一笼食盒回房,里面放着两盘清淡小菜和三个馒头。馒头估计出笼了有一会儿了,面皮微微干裂薄皮掀起,露出粗糙的里面,像是一碰就会掉渣。
谢姜芨有意无意地瞥了李发财一眼,后者十分上道地打开食盒,用筷子揪下一小块馒头,各裹了一点小菜,囫囵吞了下去,含糊地说:“没毒!”
谢姜芨:“……多谢。”
她向傅堪招了招手,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就这样直接拿上来,不会惹人怀疑吗?”
“不会,”李发财摇摇头,“虽然大家都要靠着‘心想事成’吊命,但不是每一顿都吃得起的,平时也吃正常饭菜……而且,刘掌柜似乎不在,没有人检查。”
谢姜芨闻言点头,拿起馒头啃了一口,顿时感动得要落泪。
面团发过了头,隐隐带了点酸味,面皮又干又硬。两盘小菜全都淡而无味,几根发黄的绿色菜甚至泛苦。谢姜芨艰难地就茶咽了几口,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庆幸着,起码她吃到的是真正的食物。
她不会再相信这里的任何美食。
反观傅堪,比她从容得多。
他依旧坐在饭桌偏左侧的位置,面上没什么表情,面前的筷子碰也不碰,任凭馒头继续风干硬化。谢姜芨托着下巴嚼着干巴的馒头看着他,有种想把餐盘子往他嘴里硬塞的冲动。
这一幕在谢姜芨看来就两个字:太装。
他倒是喝她的血喝饱了在这里拿乔,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考虑过她的心情吗?
谢姜芨盯着他,生生啃完了两个大馒头。李发财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吃完,赶忙麻利地收了碗筷。
半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李富贵,也在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一次重生,粘连手臂上的血肉重新长成,将落未落的眼球也规规矩矩地塞回眼眶,喉头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停止,两眼无神地发着呆,被李发财扯到身边跪好。
“把这些都撤了吧,就说我们用完膳了,”谢姜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笑眯眯地,“一直离开工作岗位也不好,会被罚俸吧?”
李发财擦了擦额头的汗:“换了班,没人会发现……”
他说着说着,发现谢姜芨的笑容慢慢收敛下去,顿时察觉到她并非在和他客气,立刻扯着李富贵的袖子躬身告退。
等他们走了,谢姜芨的笑容彻底消失。她揉揉酸胀的脸颊,转回身去:“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吐掉。”傅堪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响起。
谢姜芨险些认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吐掉。”
他说着站起身,来到谢姜芨身后。单手环住她的腰,掌心贴上了她的后背,微微发热的温度向后心传导:“那门童身上,有尸气。”
听到这话,一阵酥麻感顿时从脊髓一路窜到头顶,谢姜芨猛地推开他,抱着装饰盆栽,一手伸进嘴里开始呕吐起来。因为过度饥饿,她吃得很快,吐得也容易,但是要吐干净还是费了好一会儿功夫,直到面红耳热,两眼发黑为止。
太阳穴嗡嗡地疼,她脱力地扶住盆栽边缘倒了下去,傅堪伸手将她轻轻托住,她顺着力道半靠着他的臂弯,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
“三钱银子。”
她恍惚间听见傅堪这么说,哑着嗓子问了句:“什么?”
蜡烛残余的烛火拉长傅堪投在地上的影子,堪堪遮住了她,她得以在模糊的视线中看清他瘦削苍白的下巴,神游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想着,被他戳一下肯定很疼。
倦意无声无息地攀上眼角眉梢,眼皮沉重得似有千斤重量,她隐约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声音恍若来自天边的低语:“我说——三钱银子。你擦在我身上的眼泪、茶渍、呕吐物……这件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谢姜芨:“………………”
这三钱银子硬生生将她从瞌睡中拉出来,她骤然清醒,直直挺起身,怒气横生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傅堪:“清醒了?”
谢姜芨点点头,从他怀中直起身子,凑近点兴师问罪道:“我吃之前你怎么不说?”
傅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避开她的视线,忙里抓瞎地给她斟了一杯茶:“会被发现。”
谢姜芨用茶水漱口,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懊恼:“你给我点暗示也行呀……”
“他身上味道很淡,或许是刚食用尸体不久,”傅堪分析道,“不可能只有我们可以看出尸体原形,云来镇并不闭塞,临海而生,贸易往来绝对不少,莲舫的兴盛不单单只靠着本乡人。”
“也就是说……”谢姜芨压低了声音,“他们需要制造别的机会,让那些抗拒吃‘心想事成’的人吃下尸体……”
——比如,把尸体捣碎了放在普通的饭菜里。
那尸体的量微乎其微,像谢姜芨这样的普通人完全不可能发现,若不是傅堪狗鼻子灵敏,她怕是也要成为那美味尸体的俘虏了。
发财富贵两兄弟的故事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剧本。
谢姜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怎么办?”
尸臭没了,徒留一地呕吐物,她尴尬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妄图用身体遮住污秽。
“逃。”
傅堪言简意赅。
“逃?”谢姜芨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阵迷茫,“往哪里逃……”
虽然携带了个法力武力都高强的瞎子,但真到了要打起来的地步,谁保护谁还真说不准。
她正思索着逃跑的可能性,窗台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抬眼望去,在昏黄的烛光间,有一团黑色的毛球正奋力撞击着窗户,窗纸用特殊材质制成,坚不可破,渐渐染了血迹。
撞击声越来越大,随时会引来旁人,谢姜芨赶忙起身,好不容易将那沉重的窗户打开一条缝,黑色毛球猛地扎了进来,一头装进她怀里,差点在心口戳个大洞。
毛球在空中晕头转向地绕了几圈,喉咙里发出几声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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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难听的吼叫,滚落到了地上。
是一只炸了毛的红嘴乌鸦。
【叮!恭喜宿主解锁道具:信鸦。信鸦,妖族世家间传递消息的工具,若收信人失联,将会自动匹配其配偶、子女、兄弟……宿主可通过心血与信鸦缔结连接收为己用。】
系统像是说绕口令似的飞快读完了信鸦的介绍,还不等谢姜芨发问,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堪从身后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戒备:“是什么?”
“一只迷路的鸟罢了。嗯……有一封信。”
谢姜芨边说边翻动了一下信鸦的身子,在它肚皮下浓密的羽毛初翻到了一张纸条,里头清清楚楚写了一个“傅”字。
在她看完的那壳,一缕惨淡的孤烟字纸条顶端冒出,那纸条顷刻间化作一团但黑色的烟雾,在空中缭绕拼凑,渐渐凑成了一封泛黄的信笺。
谢姜芨拆开看了,信中说的话很简单,信息量却丰富得让她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南海龙王的小儿子遭天劫,一道天雷把人劈得三魂七魄离了体,不受控制的肉/身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睡个半死,被路过的农夫扒皮抽筋,卖到集市上换了几枚铜钱。
所幸晕得很彻底,没遭什么罪。老龙王孩子们个个得道飞升,就剩这么一个小儿子承欢膝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到处求人找门路,终于打听到了消息——小太子已转世投胎,入了人道。
那地府判官刚经历轮回,年纪尚小,业务还不太熟悉,根本没认出小太子是何许人物,现在要拉回来只怕是会魂飞魄散。阎王只好破例翻了生死簿,告知了老龙王其子父母信息、生辰年月,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上面说……太子就于一月前出生在‘莲舫’酒楼掌柜刘长柏家中。吾寻子心切,特求傅……”
她暗自咬了咬舌尖,转移了话锋:“……请捡到此信的侠士多多留意,若发现吾儿踪迹,必有重谢。”
谢姜芨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傅堪的表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淡然,似乎这封信根本勾不起他任何情绪,唯有听到“重谢”二字时挑了挑眉。
她背过身,将落款看了又看,几乎要将那个“友”字看个洞穿。
——南海龙王,竟是傅堪的友人吗?
谢姜芨神色古怪地将那年轻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别人交忘年交的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真的有朋友吗?
谢姜芨表示存疑。
她将信笺封好,妥善收回了袖子里,捞起地上昏迷的信鸦,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寒风从窗缝里阴飕飕地钻进来,吹动摇晃的蜡烛,傅堪的倒影跟着一同摇晃,平静的面色被昏黄的暖光笼罩,墨水的眸子陡然一亮,像是万千灯火都倒影在他的眼睛里。
“我的想法还是和刚才一样,”只一瞬,他垂下眸子,转向那风进来的地方,无声的视线像是投射到了很远的地方,“逃。”
“或者说……直接去南海。”
12. 牌位
谢姜芨自觉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小时候从父母口袋里偷十块钱充□□秀会员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但正经大门不走,要从窗户里挤出去逃出酒楼的事儿,她还是第一次干。
他们运气不错,正巧刚上后门的守卫换班。
方才为了撬开严丝合缝的窗户,谢姜芨费了好大的功夫,弄得浑身汗涔涔地才突然想起来,傅堪似乎还有“法力”这种东西。
他就站在身后听她吭哧吭哧地忙活,得到求助信号之后,才大发慈悲地开了那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窗户,在谢姜芨幽怨的目光下优雅地跳了窗。
不知多久没更换的衣服被汗黏着,紧紧贴在身子上,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身体里,谢姜芨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和馊了的泔水差不多。
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跨过瓦块。后门的灯火没有前门那么透亮,在黑夜里发出昏暗的光,十分考验视力。
袖中的信鸦还在昏迷,脑袋上的伤只做了简单的包扎,能不能醒来还是个问题。她搓了搓手心,伸进袖中,试图给信鸦带去一点温暖,一个恍神,撞上了傅堪的后背。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身前人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谢姜芨不明所以,从旁探出脑袋眯眼看去,只见屋角的尽头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低伏着,后背高高拱起,浑身的毛炸得像尖锐的钢针。
感觉到他们的接近,黑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胡乱地抓着瓦片,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刮擦声,试图将高大的敌人吓跑。
谢姜芨后知后觉地戳了戳傅堪的背:“那个……”
她半个身子凑上去,仔细观察傅堪紧抿的嘴唇,玩笑地戳了戳他攥成拳的手:“你怕猫啊?”
傅堪难得地没有嘲讽回来,十分别扭地否认道:“……没有,我只是讨厌猫。”
他反手握住谢姜芨的手,把她拉到身前,微微偏头,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快把它赶走。”
若不是时机不合适,谢姜芨实在是想指着傅堪的鼻子狠狠嘲笑一番。
可惜她还残存着对攻略任务的一丝敬畏,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打起了头阵。
黑猫警惕地在谢姜芨面前走了几圈,终于确认了前面这个人类毫无威胁。
它收敛一身的炸毛,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随后趾高气扬地朝着谢姜芨撩了几下尾巴,抛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猫之媚眼,露出圆滚滚的肚子,用丰富肢体语言大声叫嚣着:“快来摸我!”
谢姜芨蹲下身,胡乱摸了几下这毫无警戒心的小猫,趁着这个空档,傅堪从她身侧快速掠过,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你好像很受动物欢迎。”
猫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打滚,谢姜芨刚要讽刺几句,抬眼间那人已经飘出几丈之外。
她再次叹了口气,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男鬼飘摇的一角青衣扎眼且欠揍。
无奈惜别了还在嗷嗷待撸的野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怕你就说呀,我又不会笑你。”
“我不怕。”
“你刚才声音都抖了……”
“……那是冷的。快走。”
享受了全套马杀鸡的野猫舒服地伸了个爪子,在瓦块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才幽幽地睁开一直半眯着的眼睛。
一双竖瞳发出暗绿色的光芒,映照出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它舔了舔杂乱的毛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轻柔甜腻,活像豆蔻年华的少女音色:“好香啊……”
*
莲舫顶层。
李发财跪在地上,哥哥富贵正趴在他的左边,毫不顾忌形象地埋头苦吃。
尸体的碎肉沾了他一脸,他却像个没有思想感情的进食机器,机械地咀嚼、吞咽,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骨骼与血肉的声音。
粘稠、诡异、令人作呕。
满殿神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大肚佛捧腹大笑,笑容狰狞阴沉;四大天王的双眼均被巨大的刀痕割下,沉默伫立。
红裙少女半倚在大佛怀中的莲花心上,一手抵着太阳穴,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长命还是百岁?”
李发财不知道第几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小的李发财,这是我的哥哥,李富贵。”
“我们已经照您说的做了,我亲眼看着那女人吃完了饭菜,”李发财汇报道,“她身边的男人也吃了一些。”
他胆大包天地篡改了一些事实,声音明显颤抖着,两腿下意识地死死并拢,生怕一个哆嗦吓得再次尿裤子。
少女不疑有他,眨眨眼:“饿了吧?”
听了这话,李发财立马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猛地磕了几个头,乞求道:“饿!好几天没吃过了,主人,求您施舍……”
“唔,”少女戳了戳脸,似乎有些苦恼,“可是你阿爷已经快被你哥哥吃完了呢……怎么办?”
李发财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用余光看了眼李富贵,后者仍在面无表情地进食,他方才在包间就已经吃得肚皮圆滚,此刻的肚子更是撑成一个大球,随时都有可能胀破。
他捧着一只断手,皮肉萎缩,上面密密麻麻的褶皱,是年岁抚过的皱纹。身前的木盆中只剩下腐烂的心脏,焦黑萎缩,让人无法想象它曾蓬勃跳动的样子。
阿爷……吗?
李发财苦笑一下。
不太记得阿爷的样子了。只记得曾尝过他的大腿肉……确实很香。
“——那就让你哥哥代替吧。”
少女身旁的侍女松月走上前,手中的刀随着她的尾音一并落下,富贵的头自脖颈处落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丝,碎肉和碎骨结结实实地飞溅到李发财脸上。
躺在莲心的少女嫌恶地一拂裙摆,即使那污秽离她还有数丈远的距离。
李发财呆呆地跪在原地,富贵的头圆润地滚到了他面前。
那头颅的眼神呆板无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与之对视片刻,不受控制地咽了口口水。
“吃吧。”
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像是神的指示。
他再也抵抗不住那难以忍受的饥饿,一口咬了下去,泪水和血水混在一块,又腥又涩。
“那个叫什么李长命还是李百岁的已经用不上了,把他弟弟登记上吧,”少女冷眼看着,吩咐道,“下次这种已经废了的食材,直接宰了便是。”
在一旁围观许久的刘掌柜点头称是。他鼻青脸肿,邪魅狷狂的斜刘海油腻腻地散成几缕,原就佝偻的身体弯曲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狼狈得像是遭受了一场毒打。
即使如此,他依然维持着毕恭毕敬的样子:“照您的吩咐,已经将那二人已经从后门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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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少女点点头,面色明显疲惫。她敷衍地挥了挥手:“好好跟着,确保他们将货物送到南海。”
刘掌柜低头应道:“是。”
她遣散了众人,走下了莲心。
少女身量异常矮小,比驼成折叠屏的刘掌柜还要矮上两个头。长长的裙子拖在身后,身上的衣裳也不合身的宽大,看起来有些滑稽。
她拖着裙摆,走进了一处暗门,松月垂眸等候,任她一人进去。
那是个更宽敞的殿堂,数万长明灯永恒不变地燃烧着,殿内密不透风,安静异常。
大殿中央,放置着关押巨兔的铁笼。
“母亲……”少女将手伸进铁栏杆间,试图触摸巨兔的毛发,“是我,我是阿姝啊。”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巨兔似乎睡着了,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她习惯了无视,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母亲,起身抬头,看向那一排排长明灯旁的牌位。
每一个牌位上都刻着名字,最上头的字迹扭曲散架,看不出形态,越往下刻得越标准,到最后甚至隐约有了书法风骨。
李姝走上前,纤细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最底下的牌位,上面的刻痕很新,凑近还能闻到隐约的木香。
她低声道:“我给新出生的七位兄弟姐妹取了名字,母亲,好不好听?”
没有人回答,唯有最后一块牌位旁的灯火微微摇曳了一下。
“看来桐儿很满意她的名字,我也很喜欢。”
她又伫立片刻,与新牌位各个说了悄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和母亲告别,退了出去。
待出门后,松月立刻扶她坐下,替她揉着肩膀。
“唔,你过来。”李姝突然看向一旁一直伫立的侍卫,开口唤道。
松月心中一惊,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立刻被李姝的眼刀剜了一遍,背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那侍卫低头小跑过来,规规矩矩地跪好。
“抬手。”李姝命令道。
侍卫心跳如鼓,不敢怠慢,低声应道:“主人……啊!”
“人”字瞬间提高了音调,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传来,李姝竟硬生生地将他手腕翻折,扭曲的骨头畸形地抵着皮肉,推出一个瘆人的凸起。
松月崩溃地闭了闭眼。
“啊!”李姝学着他的样子小声惊呼,完全不顾痛到倒地呻/吟,冷汗不止的侍卫,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是这样吗?”
她转过去的那刻,松月刚好睁开眼。不等答话,她又自顾自地说道:“唔,那我懂了。”
李姝说着,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又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她竟面色不改地将自己的手腕折断了。
没有支撑力的手掌无力地倒下,李姝竟还觉得新奇地戳来戳去。
“这便是痛了,对吗?”
松月硬着头皮应道:“是的,主人。”
“我累了……扶我进去吧。”
她玩腻了手,冷冷看了眼地上早已昏厥的侍卫,轻描淡写地一扬下巴,两边等候已久的下人识相地上前,将人拖走了。
李姝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松月立刻扶着她起身。
“主人,您累了,我扶您进去休息。”她细细抚平李姝紧紧皱起的眉毛,温和地说道。
13. 真相
“你别走那么快——你认识路吗?”
谢姜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别走错路……”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没底气。
因为按照她脑内的立体地图来看,傅堪走的路线完全是对的。而且因为她戳穿了他怕猫的弱点,此刻傅堪已经完全不理她了。
谢姜芨抬头看了眼零星闪烁的星星,心想:“啊,男人脆弱的自尊心。”
她捂了捂空虚的肚子——因为呕吐,此刻饿过了头,胃中反酸,一抽一抽地疼。
他们走得异常顺畅。夜幕遮盖大地,街边摆摊的小贩偃旗息鼓,家家户户都灭了灯,街上空无一人。
有风不住,与枯枝嶙峋的树干作吻别,呼啸而过的声音像鬼魂低低的哭诉。谢姜芨无端感觉有无数犀利且阴湿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身上,刺得她直发毛。
频频回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空荡的大街。
她摸了摸阵阵发凉的后颈,快步追上了傅堪。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云来镇的居民们正站在自家窗户前,通过极小的缝隙,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夜行离开的外乡人。
无声的视线如鬼魅一般尾随,闪烁着饥饿的欲望,有人在黑暗中吞了口口水。
待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一直观望的小厮屁颠屁颠地跑去汇报:“掌柜的,人走远了。”
刘掌柜“嗯”了一声,半躺在躺椅上,身后的一位侍女专心致志地替他按摩着头,另一位替他捏肩,稍微打散了一点他眉间凝结的愁苦。
他闭着眼睛,一手盘着两颗夜明珠,另一只手牵着捏肩侍女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握好轻轻揉捏。那侍女被他汗湿发热的手一牵,脸色立马变得精彩纷呈,即刻低下头掩盖神情,忍着呕吐的欲望,规规矩矩地跪好。
刘掌柜没空在乎小侍女的心情,油光满面的肿脸龇牙咧嘴地皱起,发起了愁。
外乡人腰上系着的“傅”字腰牌,他看得再清楚不过。早年莲舫刚起步,曾与隐马阁合作,央其送货,一合作就是几百年。后来莲舫渐渐壮大,等他加入时,莲舫与隐马阁已经断了合作关系,各种原因不得而知。
傅家人向来低调,近年来人、妖两界势同水火,表面和谐的面具上裂痕斑斑,已经维持不住了。人类技术发展迅猛,渐渐不再求助于怪力乱神,有些要自立门户的意思。
如今携带傅家名牌的人骤然出现,截了货物,也不吃尸体,其中必定大有讲究。
刘掌柜满面震惊地坐起来,握着侍女的手陡然一紧,后者吃痛轻呼,他毫不犹豫地甩过去一个耳光。
——要变天了!
他必须站出来阻止,替主人解决心腹大患!
“快,找两个谨慎麻利的跟着,找机会把货物夺回来,”刘掌柜焦急地来回踱步,“通报……不,不用通报,等事情成了,我自会向主人解释……”
脑袋缺根弦的刘掌柜就这样自顾自地完成了逻辑闭环,脑补了一出人类和妖族大战的精彩戏码,全然没看到侍女淬了毒的目光。
上天似乎接收到了刘掌柜的脑回路讯号,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点氛围感,轰隆隆的闷雷自天边卷来,乌泱泱的一片雨云遮住了微弱的星光,风声呼啸更盛,不消片刻便落起了雨。夜雨长势喜人,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雨珠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冒出缕缕青烟,烙下一个又一个焦痕。
谢姜芨觉得自己的素质还有待降低。
莲舫离镇门很近,他们从远路返回,若要到达南海,势必要走一段远路。按照地图来看,这一段山路曲折蜿蜒,鲜有人迹,粗算一下路程,至少得走半个月才能到南海。
大雨直砸人脸,她有系统给的金手指庇佑,但是傅堪没有。她一个善心大发,褪了外衣想罩住二人头顶,没得到感谢不说,反而还得到一声疑似带着嫌弃的轻叹。
酸雨腐蚀大地,砸出一个又一个凹陷,就算是金刚不坏之身也经不起这番折腾,二人一时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只好盖着衣服蹲在大树底下。
雨水裹挟着寒风侵袭身体,谢姜芨抱着双臂蜷缩着,默默离浑身冒冷气的高冷男主远了些。
后者泰然自若地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姜芨看着傅堪冷峻到装逼的侧脸,真诚地希望引来一道天雷助他渡劫成仙。
她随后收回了诅咒——雷会连着她一块儿劈,攻略任务也会失败,不太划算。
搓搓冻僵了的手,捂在脸上,转而百无聊赖地侧头看他。
傅堪是个有些割裂的人,谢姜芨一直这么觉得。
在系统的背景介绍里,他有着典型的古代言情小说男主形象。出生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身姿出众,容貌极佳,寡言少语。通常这样的人设总要伴随着一些可怜兮兮的背景故事,例如爹不疼娘不爱、被青梅初恋狠狠甩掉、旧友至交背叛……
那傅堪有什么呢?瞎了眼、失了忆,系统对他的过往缄口不言,她连一点线索都触摸不到。
他维持着贵公子的体面,时常让谢姜芨深刻意识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偶尔又“体恤民情”,装作下属、和她爬窗、满身污秽地坐在泥泞里……十分得心应手。
她自知不是一个聪明人,从小就贯彻着“中庸”一词,出众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平无奇地长大,因为硬邦邦的个性,猜不透领导心思,也学不会溜须拍马,在职场里也只能活成一个透明人。如今没有一点剧情提示,她对于任务进展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思及此处,谢姜芨终于崩溃地大声叹出一口气,猛地将脸埋进了怀里。
坐得像个冷面玉佛的傅堪终于有了点反应,纡尊降贵地开口:“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很可怜吗,”她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带着点含糊的委屈,“想找个地方躲雨都没地方躲……”
她抬头骂了几句天,傅堪扭过头,假装没有听见。
他的世界里漆黑一片,雨声阵阵,雷声轰隆,他喜欢这样鲜明的声音,精准热烈地提醒着,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一个人如果连活着的触感都需要从其他事物上得到,那要让他提供其他情绪价值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女孩的声音都被大雨揉皱了:“怨天尤人没用,不说这个——你从前听说过莲舫吗?看李富贵的样子,对吃尸体上瘾大概很难戒,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重要吗?”傅堪打断她,这话带了刺,冷不丁地扎了谢姜芨一下。
她正在拧干被雨淋湿的袖子,听了这话兀地顿了顿:“什么?”
“不论是李发财还是刘掌柜,都与你……我们非亲非故,莲舫发生了什么,重要吗?”
傅堪难得好脾气地解释了自己的话,听得谢姜芨脑内一阵轰鸣作响。
在她的思想里,小说主角偶遇一个村庄城镇,发现里面发生的怪异事件,是注定要拔刀相助的,她也依此将“找出莲舫背后的秘密,解救被食欲控制的居民”视为己任,一路上疯狂头脑风暴拼凑剧情,试图找出解决方法。
没想到真男主只把莲舫当作一个路途中的小插曲,冷眼旁观NPC的垂死挣扎。
他的世界森严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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垒,似乎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无法打破,显得认真思考参与的谢姜芨有些自作多情的可笑。
“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去南海,为什么外衣可以抵挡酸雨,为什么要撒谎说和我是夫妻,为什么你的血可以让我……”傅堪顿了顿,声音格外的冷,带着浓浓的倦怠,“原因很简单——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的血,我需要你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起码现在需要。”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将她苦苦维持的和谐表象骤然撕碎,露出满目疮痍的残忍真相。
女孩的呼吸声随着逐渐变小的雨声一同衰弱下去,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将真相与谎言掺半,糅在一起讲给她听,将真正的事实掩盖于蓬勃的大雨之下。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知道的事实——
他忍受到现在,无法离开的原因还有一个。
……每每因为血液受制于她,得到施舍和命令的时候。
被数着数,不让他咽下解药的时候。
被……扇耳光的时候。
他都感觉,有点爽。
翻滚流淌在血液和骨髓里的天性,想要被人掌控,臣服于他人的基因,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够他跪拜俯首。
对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那巨大的尾巴又无声无息地探出头,卷了一地的枯叶碎草,在树干上胡乱蹭着。
傅堪定了定神,缩回尾巴后,蓦地一愣。
他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耳鸣阵阵。
他只知道她姓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姜芨的话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的回忆:“你说得对。”
雨停了,偶有积水从巨大的叶片上滑落。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衣,拧干,重新塞回傅堪怀里。
傅堪:“……”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既然你对原因不好奇,那么最好,”她站起来拍拍身子,“扯谎太费心神,耍点小聪明我在行,要扯出如此庞大的背景故事来骗你,我的语文只有初中及格水平,实在有些难为我。”
她胡乱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词,满意地欣赏着傅堪的表情从冷漠到迷茫,下了定论:
“这样也好,大家都轻松。”
“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吧,反正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会杀死谁,嗯……起码现在不会——是吧?”
谢姜芨学着傅堪的语气说着,向他伸出手。
起码目前为止,她掌握的信息量远胜于他。
傅堪沉默片刻,忽视她冰凉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抬腿转身。
谢姜芨也不恼,耸耸肩收回手,快速跟了上去:“语言系统又关闭了?你是绑定了什么‘说话超过100个字就会自动变哑巴’的系统吗?”
“喂——”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真的一点也不好奇——”
“……闭嘴。”
草尖凝结的雨露因为二人的经过被摇散,往下滴落。
一只黑色的毛绒爪子轻轻接住那滴雨露,伸出舌尖舔了舔,眯着暗绿色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脸。
洗干净了脸,它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嘴里发出尖锐绵长的呻/吟。
声音结束,烟雾缭绕,一个女子从烟雾中站起来。
她脸上还印着鲜红的巴掌印,眼睛是还未恢复原样的尖细竖瞳。
女子用力呼吸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两个人影,迈步跟了上去。
14. 刺客
沉闷的积云散去,天边渐渐铺开熹微的光亮,空气中还带着些许潮湿。
谢姜芨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耳边虫鸣环绕,月光如被,轻盈地盖在身上,她梦到自己栖身于一个温暖的怀抱,巨大的尾巴在她脸上不断地蹭来蹭去,毛茸茸的触感中带着一点小猫味,柔软得让她很想咬上一口。
不知怎的,那尾巴越摆越快,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灌进鼻腔,硬生生阻断了她的呼吸,颈间传来如蟒蛇缠绕一般的窒息感,她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
然后吸进了一嘴的猫毛。
一只黑猫正四脚朝天地趴在她脸上打呼,被她这么一折腾,整个猫身顺滑地滚了下去,沾了一身的碎叶雨露,“嗷”的一声在空中打了个圈,瞬间炸了毛,和睡眼蒙眬的谢姜芨大眼瞪小眼。
信鸦从她袖子中探出头,扯着喑哑的嗓子大喊:“黑猫!不详!坏猫——”
音调曲折辗转,几近破音。
谢姜芨面无表情地把捂住信鸦的嘴巴把它塞了回去,突然福至心灵地一抬头,见到了正坐在树上假装睡觉,实则躲猫猫的傅堪。
后者正摆着一个风骚的姿势假寐,敏锐地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默默地把头又偏了一点。
谢姜芨:“……”
黑猫此时已经完全清醒,变换了一个十分妖娆自傲的姿势,仰着头等着人类说话。
愚蠢的人类——谢姜芨疑惑道:“看着好眼熟……”
黑猫再次仰高了头,准备等人类想起他们的初遇,就听信鸦闷闷的声音隔着袖子传来:“天下黑猫一般黑!”
这么一提醒,谢姜芨终于想起了在何处见到过这只黑猫——莲舫的屋顶上。
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向着黑猫递了递手背,试图让它放下戒心:“你有什么事吗?”
黑猫用爪子糊了糊脸,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哦,没什么事,我就是来杀你的。”
它话音刚落,一柄带着水雾的利剑破空而来,黑猫敏捷地一个闪身躲开,利剑在触及地面的瞬间迅速蒸发,在空中重新凝结成一头恶犬,直直向着黑猫扑去。
傅堪从树上跃下,那恶犬已一口咬住了黑猫的脖颈,没有下死口,任凭猎物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黑猫四只爪子胡乱扑腾了几下,转瞬间没了声息,谢姜芨刚要上前,那恶犬顿时化作水汽,重新凝成长剑,回到了傅堪手上。
黑猫失去了束缚,“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在细密的烟雾中现出了原形,竟是个妙龄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身丫鬟打扮,身材瘦得让人心惊,露出的踝骨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断。她吃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嘴唇微张,声音很轻,谢姜芨努力去听,才听清她说了什么。
只听她面不改色地骂出一连串谢姜芨这辈子都没听过的脏话,将傅堪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最后亲切地祝福他被老鼠咬断脖子放干血而死。
谢姜芨怜悯地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傅堪,心想:“骂他被猫咬死也许还有点用。”
咒骂的最后一句陡然提了音调,震得人耳膜疼:“要杀早趁你们睡觉杀了,还等现在?大爷的,听人把话说完会死?我呸!”
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掠过草丛,骂声被清晰地传到二人耳朵里,一声“呸”中气十足,与她那营养不良的黄花菜身体十分不搭。
少女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脖子站直了,努力直了直身子,朝着谢姜芨身后的包裹一扬下巴,扯着嗓子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把东西留下,饶你们不死!”
傅堪不着痕迹地拉了谢姜芨一把,将她半个人都藏在身后,手中的长剑遥遥一指,泛着金色的细线从剑柄缓慢缠绕上剑身,齐齐指着一个方向。
“就凭你?”
“对,就凭——”
少女话说一半,蓦地睁大了眼睛,尖利的嗓音突兀地划开安静的空气:“小心!”
一道极细的破风之声猛然响起,后脑勺瞬间一凉,谢姜芨眼疾手快地搂住傅堪的腰想带着他闪开,没想到此人底盘太稳,她一用力,没抱动。
傅堪在下一秒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往怀中一拉,一把利剑几乎擦着他的侧脸而过,“嗖”的一声插进身后的树干,箭尾频率极快地晃动着,发出阵阵嗡鸣之声。
谢姜芨在傅堪的怀中惊魂未定,手掌下意识抵在他的胸膛,心跳激烈地拍打她的掌心,巨大的尾巴陡然升起,遮住了全亮的天光,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半圈起来,几乎成为一道铜墙铁壁。
绒绒的毛发蹭着她的脸颊,她在间隙中回头查看,那少女早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四面八方传来枝叶攒动的声音,她腰上一紧,身体骤然向傅堪贴近。
谢姜芨一皱眉,手伸进袖子里,恢复了精气神的信鸦得到释放,颤颤巍巍地飞出,她得以抽出匕首攥在手心。
齐刷刷的脚步声一同踏来,暗杀的刺客十分精准地分布于四周,就连衣衫被风吹起的响声都几乎同频,明眼人看着都眼花缭乱,更何况是一个双眼无光的盲人,任凭他听力再好也是分身乏术。
她反手握住匕首,低声道:“我帮你开路。”
——我做你的眼睛。
依靠我吧。
在山洞中女孩微带着笑意的声音倏忽浮现,与方才的话语完美重叠,缠绵出激荡的回响。
一阵凌厉的刀气猛地逼近,打头阵的刺客带着杀意直逼面门,女孩掌心的温热不断绵延传递至心脏,傅堪感到心跳兀地停了一瞬,那停跳的一拍在呼吸间转瞬即逝,抬起抵挡的剑锋与刀气狠狠相撞,发出一声冗长的龙吟,剑背流光一闪,映照出怀中人的眼神坚硬如铁。
目盲心不盲的瞎子收了尾巴,微微侧身,二人的臂膀相贴,冰冷的刀柄抵在他的腰间。
他垂眸,通过呼吸和温度辨别谢姜芨的状态,低声应道:
“好。”
话音落下,谢姜芨飞快地用匕首划开指尖,血丝与金光紧紧缠绕,拧成无比坚固且锋利的数根血针,冲着刺客因行动而暂时脱节的破口笔直而去。
忙着恢复阵型的刺客躲闪不及,血针毫无阻碍地刺穿皮肉,钻透骨骼,自他膝盖穿出。
一人跪下倒地,竟连痛呼都死死卡在喉头不肯发出,后者急速补上,却明显乱了阵脚——他们分明是将目盲视作傅堪的软肋,试图以此作为突破口,完全将谢姜芨当作了吉祥物挂件,没有将抵御她列入计划中。
指尖的伤口不断愈合,谢姜芨一咬牙,狠狠在掌心来了一刀,皮肉绽开,血液争先恐后地奔腾而出,几乎形成了一道小型血帘。
“别玩你那剑了——你是妖兽啊!妖啊!”她回头,举着血流如注的手大喊,“二狗,上,咬他们!”
持剑维持着洒脱不羁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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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的傅堪被她吼得一个愣神,一把银刀猛地朝他心窝捅来,他反手一振,铁器铮铮鸣响,顷刻间划开了那人的脖子,血雾弥漫,他这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二狗是在叫他。
美男子表情瞬间精彩纷呈,砍人的手也更用力了些。
几次现原形都是在他不受自身控制的情况下,化成犬身对他而言有一种暴露的羞耻感,标示了那种臣服于欲望的丑态,因此在遇到危险情况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维持人身,用武力去对抗。
但肉/体凡胎抵御不过千军万马,他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了。
躲在一旁看戏的信鸦顶着伤口撕裂流血的脑袋歪歪扭扭地飞出,一脑门钻进了刺客的包围圈,凄厉的声音徘徊于天边:“二狗,嘎嘎噶,好逊的名字——我啄死你!”
傅堪:“……”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觉得自己刚才内心对谢姜芨闪过的一丝柔软,肯定是失心疯了。
摊开掌心,长剑浮于空中,像是蒸发了似的在剑身氤氲起淡金色的雾气,那些雾气骤然冲出,直直冲着谢姜芨指尖飞出的血针而去。
它们在空中猛然相撞,以一个几近缠绵的姿势糅合到一起,雾气汲取了血液的养分,分裂成数柄泛着血红金光的利剑,向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
利器刺进血肉砍断骨骼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断裂的肢体横飞,血色弥漫遮眼,谢姜芨看着眼前的景象,剧烈地喘息着,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她举起手,掌心的伤口竟仍未愈合,哗哗地流着鲜血,出血量已然超出正常范围,她的体力也随着血液的流失疯狂消耗着。
一道耀眼的银光劈头而下,她眯着眼,无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黑衣刺客摇摇晃晃地举刀冲她刺来,傅堪的身影远在天边——
“喵喵喵喵!!”
一道黑色的影子自叶间落下,像橡皮泥一样牢牢地扒在刺客脸上,尖锐的爪子一通乱挠,那刺客七窍流血、满脸爪印地倒了下去。
“哎呀,我们几个可真厉——”
黑猫话没说完,一把颤巍巍的匕首抵在了她的颈间。
血液顺着刀柄流下,滴在枯萎的草尖,拿着匕首的手软弱无力,声音虚浮:“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她即将倒下的那刻,一双手轻柔地托住了她。清苦的药味混着腥臭的铁锈味钻进鼻腔,谢姜芨有一瞬间的回神。
她举起血流不止的手,肌肉记忆似的抹在傅堪身上,虚弱道:“我好像贫血了……太饿了。”
“休息吧,”傅堪的声音难得带了一丝淡淡的温柔,“先睡一觉。”
待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傅堪抬头,无声的视线在寻找到黑猫的瞬间定格。
黑猫颤抖的呼吸在他听来如巨大的噪音,恨不得直接把她掐死才好。
黑猫:“……呃,你听我解释。”
跑是跑不掉了,她有种感觉,她若是敢跑,面前的男人必会将她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我真的是来帮你们的,谁叫你不听人把话说完就刀剑相向的。”
她的声音带着心虚和委屈:“这些都是刘掌柜派来的人,目的是夺走你们的包裹。我是他身边的侍女,来给你们通风报信的……”
“这些等她醒了再说,”傅堪冷声打断她的话,“我现在需要一个能休息的地方。”
“带路。”
15. 梦境
傅堪梦见自己置身烈焰,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无数高山在他面前拔地而起。乌云蔽日,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了一步,脚下一空,毫无意识地从悬崖边缘摔落,疾风从口鼻中灌进去,他在最后一刹那看见龟裂的大地,发出震人心魄的咆哮,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是冰凉的冷汗,宛若置身在浅浅的水洼,头皮到指尖都泛着微凉的湿意。
失焦的视线重新凝聚,眼前的建筑古典素雅,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隐约透出门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傅堪扶着床沿大口喘息,这才恍然发觉衣衫已经被汗浸湿了。
盖在膝盖的被子异常柔软,针脚细密熨帖,一看便是由人精心缝制的。他掀开被子下床,有些烦躁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已经凉了,茶壶外壁更是冰冷,茶水倒在杯子里,微微晃动,层层漾出他惊魂未定的脸。
回南天潮湿,桌上浮着一层朦胧的水汽。
傅堪看着指尖的水迹,有些茫然地想,已经是暮春了么?
明明前一天……还是深冬啊。
正这么想着,他把茶水送进口中。不料那茶水竟滚烫异常,他吃痛,下意识一撒手,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地上,迅速点燃了脆弱潮湿的地板,火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攀升,霎时间吞没了面前的桌椅。
他想保护那张温暖的被子,后者却在碰到他指尖的瞬间起火,刹那间变成了灰烬。
门被什么人一脚踹开,他猛地回头,竟是一帮孩童。
他们聚集在门口,像是不怕火似的,个个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他。
他想开口让他们快走,却发现喉咙喑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为首的孩子指着他,大声说道:“就是他偷我的东西!”
有了开头,后面的孩子都齐声附和起来:“就是他偷东西!小偷——”
他们的声音整齐得诡异,吵得他头痛欲裂。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缓缓走来,站在孩子身后。他实在是太过高大,傅堪看不清他的样子。
男人:“是他偷了东西?”
孩子们异口同声:“对!”
“好。”男人沉声应道。
男人缓缓抬起了手,黑烟缭绕,一束阳光破开黑烟,直直照射进来,傅堪终于将他手中的东西看清了。
那是一条布满棘刺的鞭子。
他刚想开口辩解,脑内突然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那疼痛倏忽而逝,他再一睁眼,那条长鞭已瞬间破开了一条风口,“啪”地一声打卷,直直地冲他而来——
浓稠的黑暗吞噬了刺眼的白光,他瞬间从噩梦中脱身,痛苦地睁开双眼,发现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
傅堪扶着床沿缓慢坐起来,大脑还未清醒,身体就在手背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体时瞬间僵硬。
手的主人“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呼吸柔和绵长。
傅堪剧烈的心跳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慢慢平缓下来,方才的梦境顿时烟消云散。
一种平静的感觉慢慢覆盖了恐惧与焦虑,他竟然因为谢姜芨的呼吸感到无比的安心。
黑暗里,听觉与触觉变得越发敏锐。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晃,他能清楚听见烛芯燃烧发出的声响。
傅堪突然感觉碰过她的手背隐隐发痒。
那种痒隐藏于皮肉之下,在他的骨头里来回奔走,捕捉不到。
不过还好,片刻就消失了。
睡前的记忆重新涌来,他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置身于那只黑猫的屋子里。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而某个比他心还大的人此刻睡得心安理得,甚至身体越凑越过来,试图霸占整张床……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傅堪:“……”
黑暗里,那巨大的尾巴又蠢蠢欲动,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仍旧习惯性地用视线去寻找谢姜芨的脸。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那一点好奇心又在暗中作祟,在心里探出了头。
他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她的呼吸。轻柔、温热,十分均匀,睡得很沉。
再往上就是鼻尖。
她的鼻尖小巧,鼻梁很高,眉骨平直,眉弓微微有些凸起,眼皮薄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轻轻抚过眼眶的轮廓,大抵可以猜出她眉眼的走向,眼型偏圆,眼角微微下垂,柔软却密的睫毛掠过指腹。
再顺着下去便是轮廓,她瘦得惊人,下巴尖尖的,两颊却略微有些凹陷,只剩薄薄的皮肉紧密地贴合着小巧的骨架。
脖颈处,全部的肌肉都松懈下来,唯有脉搏还在按部就班地跳动着……
他欲盖弥彰地收回了手。
粗略估计,她应该长得勉强能看。
她的脸上还剩一个地方,他的指尖没有触及。
——嘴唇。
想到这里,傅堪面无表情地下了床,直直地往外走。
风尘仆仆的黑猫敛了一身寒气走进来,见傅堪匆忙的样子,连忙现出原形,将长长的尾巴勾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吓他一跳。
而这位怕猫人士任凭猫尾巴蹭过他的脖子打了个转,连一个音节都没施舍,径直出了门。
黑猫一脸懵地看他出门,悻悻地揉揉脸,随即将傅堪的行为视为“屈服于猫猫神的威武之下”,洗脑自己完毕后,它轻巧地跳下桌,走进屋子。
谢姜芨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她早在碰到傅堪手的时候就醒了,避免和他寒暄选择装睡,没想到此人得寸进尺,还动起了手。
“系统,”谢姜芨问道,“傅堪的好感度到多少了?”
【请宿主稍等,正在查询——傅堪目前对宿主好感度已达:30%】
“30%?”谢姜芨疑惑道,“这么快?前两天不是才1%……”
——他们才认识多久啊?他的好感好廉价!
【哎呀,狗嘛,】系统难得地用一种唠家常的语气和她讨论起来,【谁对他好就对谁摇尾巴咯。】
它像是大甩卖似的夸张道:【只要掌握了方法,把攻略对象当狗一样玩简直就是洒洒水。】
句末甚至用了走调的港台腔。
谢姜芨:“……”
她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看着傅堪的身影与黑猫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他看上去在极力压制呼吸,面上若无其事地拂衣坐下,轻车熟路地斟了茶,递给她。
谢姜芨面色凝重地接过:“你……”
傅堪早有预料,直接截了话头:“我真的看不见。”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被戳破了心思的谢姜芨有些心虚,想到系统的话,她立马挂上笑容,将手伸过去,声音甜腻地问道:“累了吧?饿不饿?我——”
还未关机的系统响起了声音:【傅堪好感度下降5%,目前好感度:25%。】
【献殷勤也请宿主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太过油腻。】
谢姜芨:“……”
她充满怨念地看了他一眼,缩回了手。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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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有病。
还病得不轻。
黑猫身上的毛被她翻来覆去梳理得油光水滑,被无视了大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张牙舞爪地跳上桌,甩着尾巴向人脸上飞去。
傅堪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动向,轻飘飘地闪开了,留谢姜芨一人被蹭了一脸猫毛。
“咳咳,我简单说两句。”
黑色的尾巴打了个旋,稳稳当当地垫在了猫屁股底下。
谢姜芨下意识看向傅堪,后者面色如常,倚靠着柱子,身长玉立,蜡烛微弱的光圈给他晕染了一小块暖光,将他冷峻、不近人情的轮廓照得柔和了一些。
是一个认真聆听的姿势。
灯下看人美三分。谢姜芨心里兀地跳起这句话。
她的视线挪回到黑猫身上——她和傅堪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睡了许久,狗鼻子没嗅到半点危险气息,说明眼前的猫有几分可信。
起码,这有些神经质的猫暂时不会害他们。
“唔——你们应该还没吃过尸体吧,”黑猫轻盈地跳到谢姜芨旁边,绕着她的身子转了一圈,最后将头搭在她大腿上,懒洋洋地蹭了两下,“还是香香的。”
傅堪冷淡的声音响起:“有话直说。”
几根过长的小胡须不满地晃了晃,慢吞吞地说道:“早先说过,我是刘长柏的侍女。我看不惯他杀人放火的恶劣行径,所以决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只手轻点她的额头,女孩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撒谎。”
“……我没撒谎,”黑猫的神色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我娘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那语调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哀怨和恨意,冰冷刺骨。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谢姜芨把身体坐直了,她双手抱起小猫放在桌上,正色道:“继续说。”
“莲舫的食材,不止来自人。一切需要进食的种族都可以成为他们的食材……野猫、野狗、鱼、鸭、鸡……一旦尝过那尸体的味道,就再也忘不掉了。”
傅堪问道:“最开始的尸体,是从哪来的?”
“这个嘛,你得去问李渊了。”
黑猫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它的脸皱巴巴地挤在一块儿,显得诡异惊悚,一点也不可爱。
谢姜芨伸手扯了扯它的腮帮子。
装神弄鬼失败的黑猫:“……”
“我凭什么相信你?”
无形的气体聚成长剑,眨眼间架在了它的脖子上。杀意流淌在剑身,傅堪微微抬手,那剑就将它颤颤巍巍的胡子削了半根。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了,”黑猫懒洋洋地说道,“但是,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们这辈子都到不了南海。”
察觉到脖子上的剑有松动,它自顾自地说下去:“百年前的海水倒灌纯属巧合,李渊借着供奉的名义,月月将童男童女献祭给大海,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婴孩冤魂困于龙宫,日日啼哭,两方互相仇视……你说,如果有人类突然要到南海,那老龙王会如何?”
听到这话,谢姜芨看了傅堪一眼。
她还记得信上署名的那个“友”字。
“南海早就不似从前啦,老神仙不能以德服人,人类表面臣服,实际背地里天天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如今的南海,早就是死海一片了。”
“你们是我见过第一个抵住那尸体诱惑的,所以我决定帮你们。”
它吹了一口飘落在桌上的半截胡须,卷曲的尾巴一甩:“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玲珑。”
“我带你们去南海,你们替我报了杀母之仇,如何?”
16. 龙宫
月明星稀,夜色沉默如水。
天气难得变得温和,与平凡的冬日没什么不同,稀薄的月色略显艰难地洒进屋内,即刻便被暖黄的烛光吞噬。
烛火愈燃愈旺,火舌攒动,互相舔舐,隐约有覆灭整个屋子的趋势。
刘长柏焦急地来回踱步,额上渐渐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心里直犯怵——他派出去的刺客竟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此刻换了一身华服,绣着的牡丹龙纹张狂得晃眼,几乎布满了每一寸衣料,细密的金线在烛火的衬托下流淌着壕无人性的霞光。
金器玉饰一股脑地堆在身上,走起来当啷作响,比暴发户还像暴发户。
他下意识地去抚腰间的玉牌,试图用冰冷昂贵的触感让自己心安,却摸了个空。
刘长柏手扶在腰间,冷冷地往窗边看了一眼。方才服侍他的侍女、小厮现在个个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排成整齐的一排,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突然发难。
他眯了眯眼,这才发现平时替他整理着装的小丫鬟不见了。
那个小丫鬟……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长柏:“来人!”
“主人。”
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她大概刚从外面回来,气息有些乱,音色里还带着微凉的寒气。
正是那擅离职守的小丫鬟。
刘长柏“唔”地应了一声,几乎忘了要找她麻烦这件事——他对这声主人还挺受用。
平时只有他跪拜喊主人的份,别的手下都喊他掌柜,如今被青葱少女用柔和清冷的嗓子喊一声主人,他感觉骨头都酥了。
待她走近,他才把她看清了。
他的侍女众多,能入眼的却不多,但他对她有一点印象深刻,不是因为脸,而是因为,她太瘦了。
瘦得营养不良,像只病猫,看着有点晦气。
眼前的人弱柳扶风,身体因为寒冷微微发抖。她穿着侍女的统一服饰,颜色已经有些发旧。那衣服上血迹斑斑,有些地方甚至破了口子,隐约能看见下面雪白的肌肤。
“主人……”这一声隐约带了哭腔。
这一声哭腔隐约唤回了一丝神智,刘长柏皱了皱眉,厉声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有话就说。”
谢姜芨抹了抹因眼眶干涩硬逼出的泪水,一抬头,与窗纸外一双匿于黑暗中的红瞳遥遥相望。
信鸦停在屋檐一角,双目血红,眨也不眨地盯着室内人的动向,一身黑羽完美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触碰到谢姜芨的视线,它微微缩了缩脖子,利爪百无聊赖地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极小的破洞。
南海龙王遣它去傅家送信,不料人去楼空,傅家如今只剩破碎焦黑的空壳,到处散发着死亡和焦臭的气味,甚至无人敢打扫。
几经辗转,它循着傅家人的味道找到了傅堪,勉强将消息带到……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它受了伤,原本打算养好伤后就告辞,谁料两个时辰前,一人一狗将它按在桌板上,扼住它死命挣扎的喉咙,强行喂它服下了傅堪的指尖血,与他绑定。
他们从此血脉相连,可以通过某些固定暗号进行精神交流。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以为可以光荣退休的黑乌鸦长长地叹了口气,哀怨地将头靠在了窗纸上,一边监视任务目标,一边发出低低的“嘎嘎”惨叫。
谢姜芨泪眼婆娑地挪开视线,看着刘掌柜皮肉松弛的脸,内心闪过大段大段的鸟语花香。
她抖了抖过分宽大的袖子,里面藏着的东西随着她的哭声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手指、眼珠、指甲盖、鼻梁骨、碎布料……以及,半块裂痕明显的玉牌。
一块布料在空中扭曲地抖了两下,缓缓飘落,深青色安稳上铺满了血迹。
是那瞎子新换的衣服上的。
刘掌柜眸色暗了暗,被她哭声吵得心里一阵烦闷,刚想一脚踢开这晦气的瘦猫,后者却猛地抱住他的大腿,抽泣起来:“全都死了……”
刘长柏猛地揪起她的衣领:“死了?”
“啊……”
她艰难地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牌子。
刘长柏松开她,任凭她摔在地上,满眼泪水地剧烈咳嗽。
他夺过那块名牌,确定了名牌主人的身份——他派出的刺客首领。
刘长柏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气,冷漠地看向地上啼哭的女孩。
“我在后门遇见的他,起先还以为是乞丐,结果他让我速去通报主人,就说……”
她每说一个字,刘长柏的心就更惊上一分。
——货物没有夺回,暗卫尽数死亡。
谢姜芨说得楚楚可怜、断断续续。随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呜咽道:“吓死我了……”
刘长柏分给小厮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出了门,不消片刻就回来了。
他对刘长柏摇摇头。
这下刘长柏身上的冷汗更盛了。
虽说李姝几乎不过问莲舫的事情,对他做的大部分事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这些年来,他明里暗里捞了不少油水。
但即便如此,李姝仍掌握着莲舫的生死命脉,他仍未弄清李家与傅家,乃至隐马阁的关系,急于表现造了这么一出戏,却赔了夫人又折兵,若是能瞒下去也罢,就怕这事儿传到李姝耳朵里……
刘长柏擦干额上的冷汗,低头,视线与谢姜芨恰好抬起的眼神相撞。
后者眼含水雾,嘴唇因为极端的恐惧而微微发抖。
刘长柏最后一丝怜香惜玉的良心也无了。
他干脆地下了命令:“你,和我去见主人。”
*
另一头,傅堪和黑猫玲珑正披星戴月地赶往“南海”。
他们的脚程极快,一是为了快点赶到,二是为了躲避随时会发生的极端天气。
谢姜芨换了玲珑的侍女服,防天灾的道具交给了傅堪,但要是真遇到了天灾,他们也不能完全依赖于这件衣服。
玲珑看着傅堪轮廓略显疏冷的背影,心里有些没底。
找个瞎子和她同行,靠得住吗?
感觉到了她的迟疑,傅堪拉了一把手中的细线,冷声道:“带路。”
那细绳微微闪光,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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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女孩手腕的部分又紧了紧。
玲珑撇了撇嘴,无奈上前带路。
此狗和他的主人,实在是没有半点素质可言。
她辛辛苦苦给他们熬了粥,烧了热水,铺了床,告诉他们真相……结果他们反手将她五花大绑,连带着那只黑乌鸦一起对她进行精神折磨。
他们对她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
最后还是谢姜芨敲定了方案,她潜伏进莲舫,傅堪和自己先行一步去南海。
她本以为傅堪会强烈反对,没想到后者只是沉默地思索片刻,便利落地道了声“好”。
这一“好”不要紧,就是苦了黑乌鸦和她自己。
不过好在她和傅堪都是妖兽,赶起路来不怎么费力。
南海已经近在眼前了。
“——到了。”
玲珑轻盈地从一丛树枝跃至地面,连踩踏落叶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大海潮起潮退的声音徘徊耳侧,海风带着咸湿的味道拂面,冷冽到骨子里。
寒风直灌入肺,激得五脏六腑都微微刺痛。
傅堪听着海浪翻涌不息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将手扶到了腰间,那里放着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瓶子容量很小,只够盛放以滴为计量单位的液体。
那瓶子一直贴身放着,壁上隐隐泛着温热,不知是里面的液体传导的,还是他身上自带的。
月光铺满大地,照得瓶内的液体殷红得灼眼。
这是谢姜芨为了防止他突然毒发准备的。
此刻他心跳平稳、呼吸顺畅,本用不上这个。
傅堪微微垂眸,脑内蓦然闪过女孩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羽睫。
若是这血液能让他恢复一瞬间的视线……
“干嘛呢?”玲珑不耐烦地催促,“前面就是啦!”
傅堪迈腿跟上,手已打开了密封瓶盖,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抹到唇上。
甜蜜的芳香萦绕鼻尖,几乎没有任何的不适,满眼的黑色逐渐淡去,周圈变得模糊起来,一个房屋的形状摇摇晃晃,隐约出现在眼前——
大海还在很远的地方,眼前只有一个破败的木屋。
上面的牌匾歪歪扭扭,字迹不成章法,写着“南海龙宫”四个扭曲的大字。
大门上积了一层肉眼都能清楚看见的厚厚灰尘,两边贴了对联,并不整齐,角落折起,中央浮现许多不平的褶皱,中间有几个字的墨迹晕开,几乎不成字形。
傅堪眯了眯眼,这才将那两行字看清了。
左侧写着:爱信信。
右侧:不信滚。
横批:三界龙王庙我最灵。
“滚”字被反复描摹了多遍,几欲横出纸张,不成体面。
傅堪:“……”
他的手背在身后,无形的气体渐渐化为剑形。
玲珑早已恢复原形,竖瞳折射出的月光寒冷异常。
“过来啊——”
她舔了舔爪子,眯起眼睛,柔声招呼道。
傅堪往前一步,刚要举剑,眼前霎时间一黑。
——他又看不见了。
17. 海啸
海风浓烈,卷起层层浪涛,声音低沉而缓,聚起又散,像是谁的低低絮语,于耳侧徘徊不去。
剑锋扫来的水汽如有召唤,凝聚在剑身,敛了无声的月光,泛着冷白色的淡光。
傅堪持着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是个防御的姿势。
玲珑心烦地梳着猫毛催促道:“愣着干什么?”
这人防备心太重,在路上就动不动发神经,毫无光亮的一双黑瞳就像是深邃无波的古井,光是对视一眼就让她心里发毛。
此刻又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又开始草木皆兵了。
“你不是要去南海吗?这就到了呀——”
她不耐烦的话音刚落,海浪声戛然而止,空气兀地安静下来。
几颗稀疏发光的星星也识时务地黯淡下去,飘忽的黑云遮住月亮一半的脸,本就深邃的海面此刻收拢了一切光亮,世界黑暗,寂然无声。
一声低低的龙吟从大地深处传来,他们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
玲珑微微后退一步,低声骂了句:“老不死的……”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破庙中走出,“老不死的”笑呵呵道:“老友,许久不见,可是来还愿的?”
他的腰弯曲得厉害,走起路来十分不稳,好几次都差点左脚绊右脚,但总能在即将摔落的那刻站直身体。
虽然身如老叟,但声音却阴柔平静,听起来像是还未变声的男童。
他走尽,眯了眯那双浑浊的眼睛。左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没有瞳仁,留下大片泛黄的眼白,另一只眼睛泛着蒙尘的深红,灰扑扑的。
混沌衰老的眼神虚无地在傅堪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像是沉于深海冷静无声、伺机而动的蛇,用冰冷的信子将他浑身上下舔了个遍。
阴冷、黏腻,不像是享誉三界的龙王,倒像是……淹死的水鬼。
“哎呀,认错了,你是……”
他极尽夸张地喊了声,眼珠对着傅堪胡乱转了几圈,随即故作深沉地闭了嘴。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色长袍,污渍斑驳,却分毫不侵扰清冷的气质。一双眉眼冷淡到拒人千里之外,眸色极深,像是将天地间一切光辉都吞噬殆尽。他微微抬剑,光辉一闪,划过眼底。
竟是个瞎子么?
老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了然地笑了。
傅堪不吃他故弄玄虚的这一套,本就深沉的神色蓦地收敛了,长剑在手中翻转,甩了一个干净漂亮的剑花,眨眼间指向了老头的脖子。
剑上的水汽齐齐一跃,立在空中,化作几束尖锐的利刃,悬空在玲珑眼前,将她四周的空气都钉住。
“你骗我。这里不是南海。”
他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但是语气寡淡平稳,音色清冷疏离,带着几分深冬海水特有的凛冽,一字一字干干净净地落在二人耳朵里。
“谁骗你了!”
玲珑焦急地喊道,却囿于水汽利刃不敢大幅度动作:“老头子你快说呀!”
老头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小友,这里确实就是南海……”
说着说着,那双与瞎子无异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傅堪身上背着的东西。
包裹外层的绸缎早已被内里渗出的黑水浸湿,晕开一块块的深色污渍。那腐臭,却又甜腻的味道被咸腥的海风覆盖,如今风平浪息,勾人心魄的气味终于按捺不住,再度露头。
如钝刀一般的眼神蓦地锋利起来,脸上还挂着温和慈祥的笑意,一张脸上下情绪割裂异常,饶是瞎如傅堪也在他低低的笑声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诡谲味道。
“啊……我当是谁……原来是送吃的来了……呵呵呵……”
他伸手想要去拿包裹,傅堪敏锐地侧身,避开他的触碰,剑锋在他颈侧划下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老头却不知痛似的,只是音调顿时变得十分喑哑,像是两柄锈刀来回磋磨。
月亮不知何时再度露出了脸,洒下一片皎洁清透的光亮,将佝偻的小老头温柔地罩住。他浸沐其中,眼里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在险些碰到包裹的刹那,红色的瞳孔一闪,一缕金光自深处浮现,如笔尖蘸墨入水,不到片刻便侵占了整个瞳孔。
他茫然的表情中无端漏出一点悲伤的情绪,面孔像是瞬间老去了几百年,他目光一顿,对着包裹愣愣道:“吾儿……”
玲珑“喵呜”一声,不顾水汽利刃阻拦,自缝隙中钻出,纵身跃到了傅堪身边的石头上,低声催促道:“老头子又犯病了——”
她说完,一声划破天际的龙吟骤然响起,引来数道惨白的闪电,大刀阔斧地劈开沉重的积云,惊雷接踵而至,被击散又聚拢的云团中间隐约浮现一道冗长的龙影,在云层中恣意穿梭,狂妄的巨尾劈开黑暗,豆大的雨点又落下了。
竟不是酸雨。
海水猛地激涨起来,玲珑浑身的毛如刺猬般炸开,她用爪子一把勾住傅堪的裤腿,尖声道:“快跑!”
那饱受摧残的青衣被她轻而易举地撤下一大片碎步,圆睁的眼睛一愣神,巨龙已冲出云层直直俯冲而下——
傅堪抬头,一道闪电毫无遮挡地照亮他苍白的脸。雨滴砸落,他当机立断地卸下包裹,纵身躲开,白雾缭绕,顷刻间化作了犬身,一口咬住小猫的后颈往后疾退。
那巨龙视若无睹,直冲向包裹,却在即将触碰的那刻顿住了。头尾几乎相连,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包裹圈了起来。
老头的身躯早已如傀儡一般定住,此刻终于如梦初醒地动弹起来,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包裹。
他艰难地俯下身,颤抖的手很慢、很慢地解开了包裹。
黑水渗入土地,粘连着皮肉的绸缎被揭开,带下一块又一块早已腐烂的碎肉。
他低头嗅了嗅,熟悉的海水气味穿破腐臭直达心脏。
“乖儿……”
他沉痛低吟,身旁的巨龙随之发出响彻云霄的咆哮。
老头伸手想去抱起婴儿,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的颈间缓慢抬起,正要将他看个仔细,那脆弱腐烂的尸身终于承受不住数日来颠沛流离的折磨,纤细的脖颈一顿,一声轻到极处的骨裂声响起——
它的头毫无支撑地向后倒了下去,断裂了。
“啊啊啊啊——”
龙吟与尖叫齐鸣,那老头的头发因为惊雷与闪电而层层竖起,在空中凌乱地飞舞着。下一秒,他瞳孔里的金色猛然消退,红色再度入侵,那巨龙仰天长啸一声,义无反顾地向他的胸口撞去。
硕大的龙身化作一缕极细的烟雾,钻进了老头的胸口。
“呵呵……”他缓慢抬头,那只只剩眼白的眼球泛着金光,一双异瞳明亮异常。
他捋了捋几乎垂地的胡子,一声轻叹,语气几乎是无奈且纵容的:“好吧好吧,我再帮你最后一次。”
纤细的童声和苍老的嗓音重叠而出,诡异非常。
下一刻,他陡然化成龙形,异瞳俯视一猫一狗片刻,发出一声类似于嘲讽的轻笑,将断头的婴儿卷于尾部,瞬间腾空而出数丈之外。
玲珑终于回神,瑟瑟发抖地看着龙王的背影喃喃道:“那个方向……”
——是莲舫。
她愕然转头,身边空无一人。
傅堪早已动身,在她视线可及之处只剩疾驰的雪白身影,和眼前几根飘扬着的,从她后颈掉落的细碎猫毛。
*
另一头,刘长柏并不知大祸将近,而是盯着旁边跪得歪七扭八的谢姜芨,心想怎么把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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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推到她身上,把自己再摘干净些。
李姝正坐在莲心上,给怀中的兔子扎小啾啾。
兔子十分温顺,闭着眼睛一动未动,任凭少女柔荑在它身上胡作非为,就算是死了也未可知。
谢姜芨暗中揉了揉发硬的小腿,心中叫苦不迭。
刘长柏的汗手就垂在她脸侧,不用细闻就能感受到那股发馊的味道。
“主人……”汗手男不知死活地开口,“事情就是这样……”
他方才已经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巧妙地混乱了时间线,将大部分过错推到了谢姜芨“禀报不及时”上。
可李姝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顾着装饰那只死兔子。
听他碎烦倒灶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装聋的少女终于抬起眼皮,不耐的眼神扫过台下二人,倏忽停住,闪过一丝惊喜。
“呀。”
她将兔子抱到一边,松月立刻接走。长长的裙摆一路拖着往下,裙边不堪重负,提早流下了台阶,铺在谢姜芨眼前。
“……好漂亮。”
清脆的女声响起,带了一丝拖长的尾音,李姝蹲下来,修长的指节托起谢姜芨的下巴,双瞳剪水,干净透彻,直直地望向她。
指关节顺着她瘦削的轮廓从下巴尖抚摸至额角,最后用指腹在她太阳穴轻轻摩挲片刻,冰凉的掌心贴在右颊,刺骨的冷。
“就是太瘦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谢姜芨微微抬眸,就撞进那双清澈的瞳孔里。
计上心头,在裙摆下揉着小腿的手用力掐了一把,眼泪夺眶而出,垂于眼角。
她在心里快速滚了一遍台词,刚想开始卖惨,就听李姝娇娇柔柔地说:“这么好看的食材,摆盘一定要精致些。”
谢姜芨:“……”
李姝牵起她僵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柔软的指尖从她腕骨处一路下滑,摁至小臂,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没吃过……”
话未说完,只见松月急匆匆地从里头跑出来,一向素洁的裙摆上沾满了血污,怀抱中躺着一个小猫似的孩子,皮肤青紫,没有哭声。新鲜的血液从指缝间滴下,她猛地跪在地上,大喊道:“主人!夫人她——”
嗓音在触及李姝凛冽的眼刀时骤然停止。
她放下谢姜芨的手,冷静道:“吵什么?带我去看……”
“主人!”
又是一阵门被大力撞开的巨响,殿中人齐齐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浑身是汗地剧烈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讲出来的字词断断续续,连不成句:“主、主人、海……海啸……”
眼皮又开始不自觉地颤动,漂亮纤细的柳叶眉皱起,红瞳中覆上了一层寒意。
一种不知名的不安爬上尾椎,李姝猛地跑到窗口,在看到窗外景象的刹那,仿佛从头泼了一瓢冰水,全身都冻住了。
这里的隔音极强,以至于她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
巨大的海啸遮天蔽日,大地上漂浮着无数浮木、身体。莲舫四周的树木片刻之间拔高数倍,漫长的枝丫像凌厉的鬼爪,枝叶疯狂地弥漫滋长,将整个莲舫牢牢罩住,宛如坚不可摧的巨大屏障。
海浪不断击打着外圈,试图将整个莲舫尽数摧毁。
在海啸的尽头,有一道龙影。它跃高伏低,似乎穿过大海和云层,随着浪潮奔涌而来。
一个人影如风一般弹开,“砰”地一身撞在墙上,慢慢滑了下去——是方才那个侍卫。
门口,一头白毛巨犬带着一身的海水气味伫立,深色的瞳孔反射出如雪的亮光。
一只黑猫抓着他的耳朵,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指着谢姜芨大喊:“找到了!”
18. 飞天
“救命——”
“我不想死!”
“开门啊!”
求救与尖叫声此消彼长,逃难的人们试图涌入莲舫,却被结节阻隔,哭声竟穿透层层屏障直达耳膜,听得人胆战心惊。
海水通天,不住地拍打至古树上,发出的沉重声响越来越响,有如丧钟。
谢姜芨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刚想起身,腿上突然传来一阵束紧发麻地疼痛,她一头磕在地上,往旁边转了个身。
——不堪重任的小腿,再一次十分“识时务”地麻了。
好在无人在意她这一连串奇怪的动作,她的头发早已散开,如水般泄下,视线渐渐开阔。
挡在门口的狼犬无人敢拦,傅堪恢复人身,持剑将门口堵死了。
沉稳伫立的身影让她稍稍心安了些。
她观察着众人动向,慢慢坐起身。
此刻莲舫已乱了套,李姝站在窗棂前神色晦暗不明,龙影渐渐逼近,刘长柏跪在地上吓破了胆子,手汗将地毯上的毛都顺平了……她要从哪里找破解之法?
谢姜芨攥了攥手心,将指甲硬生生地掐进去,抬起头的瞬间,目光竟好似含刀,雪白的眼神光看向窗外沉浮的巨龙之影,雷电不断在它身体里穿梭,眼见着愈来愈近,龙吟却远得好似还在天边。
一声龙吟长啸,大地震颤,木屑灰尘齐飞。
它从口中突出一团如火的烟雾,将乌黑的天边烧出了一片灿烂霞光,幻化出一圈又一圈残破灼烧的太阳。
机械的求救声不断地灌入耳中,尖锐、刺耳,几乎要将一切思想撕裂。
四条腿的动物都跑到了,那腾云驾雾的大龙竟还未到莲舫。
百姓的求救声能穿透结界。
她心中有了定论。
是障眼法。
——意欲何为?
种种谜团侵占了她的大脑,高考完后只用来处理重复工作的大脑CPU一时卡壳,耳边突然传来“咔啦”一声,让她恍惚觉得脑内的弦断了。
那断裂的声音清脆到令人牙酸,像是某种生物的骨头被生生折断。有巨大的野兽踏着沉重的步伐,发出摩擦大地的嗡嗡鸣响——
松月脸上表情失了颜色,不住的冷汗浮于苍白的脸上,她抬头,朝着某处的黑暗惊慌失措地喊道:“夫人!”
声音之尖锐,将沉重静止的空气瞬间划破了一个缺口。
谢姜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巨型铁笼从黑暗处艰难地推出,一只凌厉的爪子扒着栏杆,尖锐的指甲刺破了一个侍卫的胸膛,将他牢牢卡在了杆子上。血液顺着铁馆往下淌,他的两腿不断抽搐着,口中冒出浑浊的血沫。
金光渐渐拥住它的身体,那庞然巨物在黑暗中现身。
它双目血红,两只长耳无力地垂落。刚梳洗过的雪白毛发上沾了血迹,巨大的身体不断地发抖,连带着穿透身体的铁链相撞,发出啷当声响。身旁的菜叶和断肢散得毫无章法,偶有几块从栏杆缝隙中滚落。
被利爪勾住的身体终于猛地一抽搐,头软弱无骨地垂下,得到了解脱,渐渐滑下去,滚到了地上。
目光顺着尸体往下滑落,便看见它卡在栏杆中间,扭曲异常的腿。
它用脚掌推着囚车往外,断裂的骨头不断诞生出新的裂痕,几乎只靠着皮肉连接在一起。大概是痛觉已经麻木,它一边发出低低的悲吟,一边还在蜗牛爬似的往外蠕动。
大殿中的众人嫉妒默契地同时失了声,沉默地看着它向窗棂挪动。
李姝近乎虚幻的声音散在呼啸的海浪声中:“……母亲。”
那让人揪心的摩擦声终于在这声呼唤中停止,巨兔疲惫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谢姜芨看着它的脸,产生了一种错觉——它的表情是麻木的,甚至看不到一点痛苦,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像是不知痛一般。
它无神的视线在看到李姝的瞬间停了一秒,随即挪开。
沉默的空气里,有细若蚊蚋的急促呼吸声。
巨兔的视线顺着哭声看去,停在了松月身上。
谢姜芨敏锐地抓住这一停顿,回头对上信鸦的眼睛,口型分明地说了“松月”二字。
黑乌鸦精神抖擞地一振翅,下一秒,傅堪不着痕迹地一抬手,一道锐利的细风猛地打上松月的手背,后者吃痛,那牢牢包裹住婴儿的长袖一松,将它完整的侧身露了出来。
那婴儿微微侧头,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因为过度缺氧而变成了青紫色,嘴唇裂成两半,裂缝一直延伸到下巴,长得十分随心所欲。
呼吸变得通畅,它不适地动了动身体,用尽全力伸出了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了一阵,攥住了松月垂下的一缕发丝,骤然睁开了眼睛,眼眶中却是一片浑浊的白色——没有瞳孔,是个天盲。
它有些慌乱地抓着那缕头发,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松月下意识将他向上拖了拖,着急忙慌地去遮,那只小手却瞬间脱了力,直直地垂了下去。
谢姜芨遥遥地看向傅堪,后者在感受到她视线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这只出生不到一个时辰的诡异生物,连哭都没哭一声,就这样悄然逝去了。
在它生命结束的那刻,巨兔猛然发出震天的哀嚎,它的叫声极细,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的,细微的嘴唇张大,翻出血红的里肉。
它的舌头被整齐地隔断,露出干净的横截面。
谢姜芨朝李姝看去。
她神色已然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
“母亲……”她低声道,“为什么要让大家都难堪呢?”
她说完,几个侍卫颤抖着双手举起佩剑,极慢地向巨兔挪动而去。
“别叫了——娘子失去那么多孩子,也不差这一个吧?怎么了,很心痛吗?”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傅堪身后,声音浓厚如经年醇酒。
他的音调忽高忽低,音色又转而细腻纤细,矮小的身体就这样站在门外,只露出一双眼睛,传递着残忍、冰冷的笑意。
海啸声竟不知何时停了。
那巨兔发疯似的撞着栏杆,直至头破血流也不肯停歇。
李姝脸上终于浮现了不一样的神情,她的五官因为极度的愤怒扭曲在一块儿,姣好的面容变了形,显得狰狞崎岖:“找死。”
谢姜芨见状,心里暗道不好。
傅堪已然闪至她身侧,还泛着凉意的手掌抚上她的肩膀,终于将跪得双腿麻木的她拎了起来,虚拢在怀里。
她抓着他的衣领站稳,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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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
后者一脸的讳莫如深,他将她搂紧了些,几乎将整个人都盖住,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无波,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联:“我已经照你说的,把东西送到了。”
他搂着谢姜芨侧了侧身,衣袍一旋,将偷偷跟来的黑猫掀了一跟头。
不问缘由,不问结果,他把任务完成了。
“现在可以走了吗?”
【——夜啼郎,任务进度:30%。】
系统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尖锐的电流声几乎要将耳膜撕破。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住神思复杂的瞳孔,一只手抵着傅堪的胸口,将他轻轻推开——没推动。
谢姜芨:“……”
他搂着她肩膀的手掌心回温,有些发烫。
或许是常年不见阳光,他的手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骨节分明,手背的青筋隆起,清晰地延伸,在嶙峋的腕骨后消失不见,被衣袖所遮掩。她被青筋的走势引导,在脖颈处重新见到它们,想象中与手背的筋脉相连,穿过心脏。
再往上,下巴清瘦利落,表情却是难得温和的,安静地等待她的答案。
气氛剑拔弩张,他们两个人却和平得有些另类,傅堪深黑的眸子里只存在着她的倒影,任凭小猫如何撕咬他的衣角也不放松分毫。
巨兔的哀嚎还在继续,他松开她的肩膀,十分自然地将她牵在掌心,平静道:“走……”
“……不可以。”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傅堪伸手,指尖虚按住她的腕骨,拇指指腹贴在她的脉搏之下,与他自己的心跳完美共频。
“你是真的觉得可以拿‘解药’威胁我,我就没有办法了,是吗?”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明明没有任何眼神接触,谢姜芨却无端觉得自己的头顶被他注视得发烫。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兔子撞击牢笼的声音还在继续,谢姜芨一边观察着门口老头的神色,一边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安抚,语气却不免带上几分焦急:“你可以先走,到玲珑的屋子里等我,好吗?我们到时候会合……”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那要是你死了呢?”
傅堪又笑了,笑声很轻:“我是把你大卸八块随身携带,还是捣碎了——”
“那你就当我是在威胁你吧,”她忍无可忍地开口,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如你之前所说的,你需要我。那就当我在威胁你吧,来不来随你。”
她随手将散落的长发挽起,转眼看见那龙王的身体由佝偻渐渐站直。
“我也需要你——如果可以的话。”
话音落下,一声龙吟响彻云霄,莲舫顶层被巨大的力量瞬间冲破,断木碎砖横飞,龙王在顷刻间化作龙形,扶摇而上,引来无数闪电与惊雷。
在天雷劈下的那刻,莲舫如散架的积木,向四面八方崩塌。
一双黑色的羽翼猛地张开,将她整个包裹住,振聋发聩的龙鸣声中夹杂着几声小猫的尖叫。
谢姜芨在熟悉的草药味中闭了闭眼。
这百分之二十五的好感度,也太好用了。
——但他也没说过他会飞啊!
19. 坍塌
佛像相继崩塌,大肚佛慈爱的笑容被劈成两截,四大天王头身分离,整个高塔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坠去。
黑色的翅膀遮住了谢姜芨大半的视线,强烈的失重感带来铺天盖地的眩晕,她有些费力地看高楼坍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回响。
巨龙盘旋在莲舫上空,不断吼叫,尾部不断甩出一道又一道的旋风——古树终于不堪重负,交错的枝桠宛如天裂,闪电从分叉间劈下,终于将行将就木的屏障劈开了一条裂缝。
“什么仇什么怨,”玲珑从谢姜芨的衣襟处探出头,满脸惊讶地说,“这可都是金子呀……”
听了这话,谢姜芨看着漫天飘洒的金粉,不免也有些心疼。
莲舫化为废墟不过是几秒间的事,傅堪拥着她缓缓降落至一棵□□屹立的巨树,翅膀瞬间收拢,他别过脸,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像是结了一层冰霜,不作一声地与她站远了些。
他背后的衣物干干净净,没有翅膀生长过的痕迹,唯有宽阔的脊背收得很紧,手背暴起的青筋被衣袖遮住一半,愠怒与猜疑在刻意的压制下,悄声无息地滚至沸腾。
谢姜芨扶额,叹了一口无声的气——系统只管自己发布任务,剧情随便得要完成任务后才能得到,她虽然编瞎话得心应手,但自小没撒过关乎性命的谎,此刻是真有点穷途末路了。
她环顾了一圈,入眼处尽是扬起的尘烟……和尸体。
机械的呼叫声是障眼法,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呼救了。
在那庞大的龙影下,站着一个伛偻的身影。他怀中抱着那包裹中的婴儿,动作温柔非常,眼神充满慈爱,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坍塌毁灭的全世界似乎与他无关,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绝望的神情。
巨龙在天空徘徊不去,龙头低垂,正在废墟中寻找着李姝的踪迹。
“若此人真是南海龙王,那婴儿估计便是龙王太子,”傅堪声音稍显僵硬,他的语速极快,就像是想在片刻间把和她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似的,“方才在南海,我亲耳听他唤过‘吾儿’。”
谢姜芨微微蹙眉,脑中的线索总在要串联起来的时候戛然而止,断得七零八碎。
南海太子出生于刘长柏家中,却成为“食材”被送至南海。虎毒尚不食子,更别提把孩子变成那副恶心模样再吃下。老龙王活了千年,脑子被海水泡生锈了吗?
“李姝,别躲了,近百年了,咱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摆到我面前来恶心我呢?”
老头声音沙哑,忽而笑了,他拍了拍胸口,一脸正色,语气变得轻松俏皮起来:“老友莫慌,就让我来替你讨回公道!”
话音末尾,音调变得尖锐刺耳,像是无数尖叫叠在一起。
不住的黑色的烟雾自他后心钻出,在空中积累成一朵浓重的黑云。仔细望去,便能看见其中无数来回穿梭的影子,在闪电的照耀下不断露出真容——他们的脸个个皱起、肿胀,像是在水里泡发了,五官湿哒哒地粘在一块,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滴。
它们统一向下飞去,钻进混乱的废墟里,寻找李姝的气息。
站在远处的谢姜芨看得一阵心惊。
“是那年海啸带走的冤魂。”
玲珑趴在她的肩膀,下巴无力地贴着,声音不似往常清脆,低得像是在哭。
谢姜芨和傅堪默契地同时面向她,只听她接着喃喃道:“我来云来镇的第一天,就认识老头子……哦不,南海龙王。呵,说什么龙王呢?龙宫早就不复存在了。”
人来世间走一趟,不单单以生与死来评判活过的标准,就如高高在上的上神,也是靠着人们不断供奉的香火才得以生存,二者相辅相成。
在南海安安稳稳生活了几千年的老龙王,一把年纪了提什么“愿望”也是多余,唯一的所求便是将还未出生的小太子抚养长大,继承自己的衣钵。
“谁料小太子玩耍时无意间引起的一次风起浪涌,倒灌的海水淹没小镇,无端葬送了百条人命。云来镇靠海而生,人们世代尊重的神灵反过头来夺走信徒的生命,大家会怎么做呢?”
“当然是什么也不做,”傅堪说道,“凡人之力妄想抵抗神明,疯了么?”
他话语里的讽刺不加遮掩,有些刺耳。
“唔,对,大家什么也没做,”玲珑继续道,“只是供奉的香火不再虔诚,越来越少。而且,坊间传言四起,有一位‘神算子’说,龙王不满足于最普通的香火,他食肉……要吃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才行。”
不要普通的香火,那要什么呢?
——当然是新出生的,最娇嫩的婴儿。
“老头子不太正常,时笑时哭,偶尔记得我,偶尔只把我当路过的野猫,有时候还打我。”
“虽然大家心中有恨,但偶尔会放点贡品。我就和他的每个样子都混了个脸熟,因为在他这里还能蹭点正常东西吃,在镇子上,就只能吃尸体了。”
“……直到有一天,刘长柏来了。”
听到这里,谢姜芨心下了然。
刘长柏送来带有诅咒的食物,拥有灵敏嗅觉的小猫不在,神魂混沌颠倒的老龙王误食上瘾。
“那天的老头子又换了个人,行动敏捷,说话条理清晰,除了声音尖细以外,几乎和正常人无异。”
“他为何会如此频繁地变换性格?”谢姜芨疑惑道。
玲珑缓缓抬起头,目光放远,落到不断冲向地面的黑色魂体上。
“世上所有强大的力量都有帮助凡人的能力,但前提是足够强大。老头逐渐被世人怨恨、诅咒,一个不被人信仰的神,有什么作用?山穷水尽之时,若他能向更为强大的力量祈愿,你觉得他会许什么愿望?”
无数的冤魂齐聚一堂,幻化成更为强大的猛兽。
失去神力的老神仙俯首跪拜,祈求曾经的力量重回己身。
二者浑于一体,同生同死,纠缠不休。
“莲舫的食材从何而来?而且,这又关李——”
话到口头,蓦地一个拐弯,谢姜芨顿时想到了什么:“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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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话音落下,莲舫四周的屏障齐齐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巨龙猛地一个甩尾,古树尽数被拦腰斩断,无数落叶飘洒而下,傅堪反应极快地揽住她的腰,乘风而上,翅膀瞬间张开,拍打出巨大的风浪,将席卷而来的断枝枯叶尽数打回。
谢姜芨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可思议:“李渊出海,一年未归,这一年他在哪里?”
“人类憎恶毁灭他们平静生活的神仙,神仙无端遭受世人怨恨有苦难言,始作俑者李渊建起高楼接客,扮演‘狸猫’的兔子成为伟大的母亲。”
“生儿育女发大财,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穷酸船夫还能想出什么高级的心愿呢?兔子一胎多生,又怎么不算儿女双全,人生完满?”
在玲珑说话的间隙,一个废墟中,有一团雪白探出头来。
它的身量很小,与普通兔子无异,双瞳红得滴血。它用力推着什么,只艰难地推下几块碎裂的砖头。
下一秒,它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少女的模样再度显现。
李姝双手流血,仍在毫无知觉地刨着废墟,血泪如珠串般落下,手下渐渐露出铁笼一角。
“找到你了。”
重叠的声音响起,或高昂或低沉,狂风带着深海压抑窒息的气息席卷而来,将她辛辛苦苦挖开的砖块吹散,露出完整的铁笼。
笼中巨兔早已没了生息,身下的血液却仍新鲜,红得夺目,像铺满了细碎的璀璨宝石。
李姝静默片刻,站起身来。
“自己孩子的味道好吃吗,龙王大人?”
她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拨开额前凌乱的长发,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味道应该不错吧?别人的孩子总是没有自己香呀。”
“祠堂里的长明灯都碎了,你的母亲在他们的陪伴下应该走得很安详。李姝,看着兄弟姐妹出生就死去,还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类口中的盘中餐,感觉如何?”
龙王——或者说是冤魂的笑意一半慈祥,一半残忍:“也很美妙吧?”
听了这话,李姝一向温顺的兔子眼睛中闪过一丝狠戾,她哀鸣一声,化作了兔子的原形,身体不断胀大,有皮肉崩裂的趋势。柔软的雪白兔毛像是针刺一般竖起,尖利的长甲自四掌长出,口中的咆哮竟似呼啸。
兔子急了,要咬人了。
“帮谁?”
傅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低下头,将她再度散乱的头发拨到颈后,语气中带了丝明显的不耐:“你选。”
“我……”
她一时愣住了。
在这场事件里,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旁观者,存在感弱到那两位主角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系统,原书的剧情——”
【提示:“夜啼郎”任务进度:60%。】
播报结束,肩膀上的黑猫如离弦之箭,“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长条黑影。
谢姜芨手腕一翻,金光浮现,另一只手一把扯住傅堪,遥遥一指。
“帮玲珑!”
20. 复明
长风如刀灌满衣袍,衣角翻飞,猎猎作响,顷刻间便浮上了一层湿意,大海咸涩的味道直灌入肺。
谢姜芨在飞沙走石之间艰难地睁着眼,她一只手紧紧攥住傅堪的手柄,另一只手抽出空来,狠狠拍了一把怀中猫屁股,扯破嗓子呐喊的话语散在风里:“你疯了!你会飞吗?”
玲珑一声不吭朝老龙王蹦了出去,连半个身子的距离都没跳到,就秤砣似的坠了下去,幸亏她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不然早已摔成猫饼。
看到傅堪巨大的翅膀,而忘了自己不会飞这件事的玲珑自知理亏,把脸埋进她的臂弯里,呜咽一声,一动不动。
谢姜芨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将小猫紧紧抱住,转头对傅堪说:“先阻止他们……”
李姝根本不可能是龙王和冤魂的对手,但她与李渊密切相关。若是葬身在这里,那线索真的无迹可循了。
傅堪低头:“什么?”
狂风呼啸,噪音入耳,双目失明,他光是保持稳定就极难,更别提还要分神听她说话。
“我说——先——阻——止——他——们——”
她的尾音长长地拖着,被风裹挟着去了别处。
傅堪下意识将她搂紧了些,手上突然传来一道灼烧般的疼痛,含着飞沙的冷风划开他的手背,像是被利刃割皮削骨。一阵巨风迎面刮来,翅膀猛地收拢,黑色的羽毛上银光一闪,瞬间变成了坚硬无比的鳞片,排排组成一道黑色的屏障,被圈住的内里安静得不可思议,就连风声都听不见。
谢姜芨茫然地抬起头,不合时宜地想道:变形金刚吗?
傅堪对这一变化也有些惊愕,他眉头皱起,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论是长出翅膀还是此刻的防御,都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这预感来去如风,还未来得及捕捉细想,那忽高忽低的音调径直穿过铜墙铁壁,毫不客气钻进了他脑子里,带了笑意:“我果然没认错。”
紧接着,老龙王又道:“小友,莫管闲事。”
话音一落,无数裹着海水湿气的风团袭来,他即刻转身,风团瞬间聚拢到一处,化作一把锋利的长刀,直直地朝他的身后劈下。
血肉破开的声音传来,那风刃下刀极深,血流如注,依稀见骨。
谢姜芨牢牢抓着他的手臂,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被她抓着的衣袖拧成一小团凌乱的漩涡,身后人拥着她急速下坠,猛烈的心跳贴着她的后心,与她完美同频。
她转而握住他的手腕,发现掌心下的温度正以飞快的速度逝去,刚想抬头,傅堪的下巴轻轻贴在她的头顶,环在腰上的手臂搂得更紧,将她整个人完全禁锢住了。
谢姜芨低声道:“你怎么样?”
“一直忘了问,”他无视她的问题,话音一转,手从她的手心抽离,轻而缓地替她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冰冷的指节贴着耳朵的轮廓而过,低沉声音更清晰地传进耳朵里,“你叫什么名字?”
谢姜芨愣了愣神,没品味出他在生死关头问出这个问题的特殊意义,下意识规避:“我姓谢……”
“唔。”
大概是忍受不了皮开肉绽的疼痛,傅堪极度克制地倒抽一口凉气,环住她腰的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挤烂。
沉默几秒,在脑内翻滚无数遍的话最后只化作一声轻描淡写的叹息:“不想说就算了。”
谢姜芨刚想开口解释,氧气的急速丧失让她无法开口。傅堪的手像是锁链一般圈在腰间,与失重感共同施压,让她几欲作呕。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没有听清。
下一刻,依旧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汗毛倒竖,她在须臾之内感觉到危险,敏捷地翻手抵住他的衣领试图推开,但是凡人之力终究难敌,更别提她此刻还被以一种近乎囚禁的姿势裹挟住——
犬科动物的尖牙毫不留情地刺破颈间的皮肤,血液与生命以飞快的速度流失,她的体温顺着相贴的肌肤被汲取至干涸,寒意从脊柱一路窜至指尖。
谢姜芨用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扯他的衣领,破口大骂:“傅堪我去你大爷——”
等到祖宗十八代都在嘴边她滚过一遍,傅堪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松手,怀中的女孩毫无力气的身体靠着他的胸膛倒下,身后的翅膀刹那间张开,他顺着风流急速向上,将一切事物俯瞰眼底。
视线逐渐清明,他拭去嘴角的血迹,对上了老龙王向他遥望而来的双眼,呼吸顿时一滞。
眼前的世界黑白一片,就连深浅都没有。
唯有怀中人的衣衫淡黄,脸色与唇色是一致的苍白,肩膀上的伤口鲜血淋漓,丝毫没有复原的趋势。腰间半块玉牌摇晃,他伸手想去握住,那饱受折磨的红线终于不堪重负,在指尖触碰的那刻断裂。
透绿的颜色在离开谢姜芨身体的刹那化为灰黑,向着底下的深渊坠去。
他面色茫然地收回手,垂眸注视,这才发现世界中唯一一点色彩正在缓慢逝去,黑白色的爪牙从脚尖一点点攀爬向上,无情地蚕食她的身体。
*
“咔哒”一声,时钟暂停的声音响起,飞沙走石停滞在原地,被风浪弹出的李姝僵在半空,老龙王腾空的身子幻化出残影,衰老松弛的面皮弹起,漾出缕缕褶皱。
世界以一种滑稽的姿态静止,唯有傅堪打横抱着她,一动不动地停驻在空中。
谢姜芨冷笑一声,挪开了视线。
系统的播报声响起:
【恭喜宿主被男主吸血三次,且完成隐藏任务“失血过多”,获得特殊技能奖励:记忆回溯。此技能有两次使用机会,且都有时间限制,请宿主妥善利用。播报完毕。】
她透明的身体浮于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懵逼的傅堪,麻木地说:“我不想攻略了,我要放弃。”
【不要心灰意冷嘛,不就是被咬了一口吗?如果现在放弃,这个世界就都会坍塌,宿主自己也会死掉哒!】
“关我屁事,死就死了。”
她面上写满了厌恶,像是多看那男主一眼都欠奉。
【……】
撒娇卖萌不成的系统第一次见如此犟且自毁倾向严重的宿主,只好强迫其进入剧情线:
【好的,收到。现在开始强制使用奖励“记忆回溯”,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姜芨:“等一下!”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空间一阵扭曲,眼眶像是要爆炸一般疼痛。
她痛苦地闭上眼,排山倒海般的眩晕袭来,还未来得及站稳,一丝微凉,带着青草气味的清风拂面,那些疼痛悄然消失,耳边传来海水拍案的回响。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丛之中,那草竟超乎寻常的大,高于她的头顶,正被风吹得摇曳不住。
伸手摸了摸鼻子,毛茸茸的。
她低头看去,手小小的,长着一片橘色的毛发,中间的肉垫粉嫩柔软。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了几根细细的胡须。
——她变成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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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姜芨:“…………??”
她站起身来,艰难地从草丛之间望出去,看到一片遥远的湛蓝。
大海在很远的地方,海浪声却近在咫尺。
刚想离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又细又尖的呼唤声响起,语气像是在撒娇:“母亲!”
她回头看去,只见一只娇小般玲珑正向她扑来,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后者已经一个加速弹跳,柔软的肚子盖上她的脸,胡乱蹭了一通。
母亲?
谢姜芨在一股小猫味中想着,她现在是在玲珑的母亲身上吗?
一只橘猫,是怎么生下纯黑的小猫的?
谢姜芨想问个清楚,“玲珑”二字一出口,陡然一变:“……喵喵。”
玲珑没听懂,天真地摇了摇头:“母亲想说什么?”
见谢姜芨不答,她也不追问,自顾自地将脑袋埋进大猫的脖子下面,自顾自地蹭着撒娇,发出满足的呼呼声。
谢姜芨伸出小爪,想摸几下玲珑的头,在伸出手的那刻,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玲珑焦急地用爪子拍着她,大喊道:“母亲,母亲,怎么了?”
小猫细细的呼唤远去,再一睁眼,她躺在沙滩上,身上一股洋洋暖意,大海不住地翻涌上岸,卷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有巨大的阴影投在她身上,遮挡了无边灼热的烈日。
她眯眼看去,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字“南海龙王庙”。
两旁的对联崭新,笔迹遒劲有力。
左侧:爱信信。
右侧:不信滚。
横批——不要打扰老子飞升。
谢姜芨:“……”
她吃力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只抬高了那么几厘米。
僵硬地往两侧看去,这下倒好——她变成了螃蟹。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八足并用地向龙宫爬去。
偌大的龙宫不在乎渺小的入侵者,庙内森严壁垒,中央巨龙浮于墙面,真实无比,龙头微伏,像是随时要冲出墙面。
一个男人跪于龙像前,他身着一袭黛色长袍,隐隐镶着金丝,庙内昏暗,看不透彻,唯有腰间的玉牌绿意欲滴,像是集聚了一切光亮般透亮。
谢姜芨刚想将那玉牌看仔细了,只见那男人不顾体面地“哐哐”磕了两个响头,声线颤抖地哭诉道:“求龙王大人指点,赐我力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熟悉的头晕再次袭来。
谢姜芨昏昏沉沉地想:好中二的人。
再一睁眼,她正伏于龙王庙梁顶上。
一抬头,一只灰色大耗子正和她大眼瞪小眼。
一声尖叫卡在喉头,发不出任何声音——谢姜芨艰难地动了动身,发现身体黏在一处,白色的丝线正将她束缚住。
她变成蜘蛛了。
那大耗子左看右看地打量她一阵,随即估计觉得蜘蛛肉实在没味道,咂咂嘴,一溜烟跑了。
谢姜芨惊魂未定地看着梁下之人。
龙王庙比方才破败不少,与她一同织网的同胞们都趴在网上看着底下的好戏。岸上香火湮灭,贡品腐烂积灰。
梁下的男人怀中捧着一团雪白,面前生着一束火,正在烤手。
他瑟瑟发抖地脱下全湿的衣物,颤抖着拿起一柄生锈的小刀,正在琢磨怎么剖开兔子的身体。
谢姜芨眯了眯眼,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李渊。
21. 李姝
庙中阴冷异常,冷风从四面八方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钻出,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整个庙宇只有两盏烛台亮着,火苗被风吹得要灭不灭,苟延残喘地燃烧,不像是让人上香供奉、祈愿祈福的地方,反倒像是个什么乱葬岗,不知从哪就会跳出几个头身分离的冤死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龙王大人在上,请饶恕信徒……”
李渊一边烤着湿透的外衣,一边恬不知耻自称“信徒”,喃喃自语:“太冷了,嘶,这他妈破南海——”
他说着,突然噤声,心虚地朝着四周张望一圈,发现除了吱吱叫的老鼠和倒挂着沉默注视他的大蜘蛛外别无他人,这才心安理得地舒了口气。
李渊欲盖弥彰地拍了几下嘴唇,没肯下狠手:“罪过罪过,我乱说的、乱说的。”
他搓了搓手臂,靠着火堆坐下来。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人在暗处阴恻恻地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直窥探他的谢姜芨刚想用脚挠挠脸,最后看到腿上密密麻麻的绒毛后恶心地放下了。
她的视线移动到李渊身边的兔子上。
它十分安静地趴在地上,两只耳朵温顺地垂着,毛发上浸透了海水,瘦弱到营养不良的身体因为寒冷不停地抖动,随时可能去见阎王。
李渊烤暖了身子,正焦虑地来回踱步,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谢姜芨顺着蛛丝倒挂下来,终于将他碎烦的台词听清楚了,与脑内的记忆一串联。
神棍为树立威望,招摇撞骗,散播要停止海啸就得向海神供奉童男童女的谣言,百姓不堪其扰,决定用兔子代替孩子。
李渊收了神棍的好处,配合他演戏,回回出海后将孩子扔进大海后回镇上,这次本应直接将兔子扔海里,不知何故海上起了巨浪,将他连人带兔子拍到了此处。
他在海水里翻来覆去滚了一夜,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正准备把兔子扒皮抽筋做烤兔肉吃。
只见李渊一手捧兔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粗壮的木棒,正要将这兔子捅个对穿。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荡的庙内:“台下何人?”
那声音庄严,有如洪钟,李渊顿时被吓破了胆,将手中的兔子一扔,连滚带爬地将后背贴上了柱子,壮着胆子喊道:“谁?谁在说话!”
将蛛丝黏在柱子上的谢姜芨看着李渊的头顶,默默地往上爬了一点。
她一抬头,就见那墙面上的龙雕双目一闪,一道淡淡的金光浮现,眼前霎时一亮。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衣袍宽大得拖地,身体弯曲得几乎一比一折叠,长长的胡须垂到地上,边走边带起一片灰尘。
他到李渊面前站定,混沌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说道:“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老头的语气中隐隐带了期盼:“可是有什么愿望需要实现?”
李渊茫然地抬起头,分不清面前的老人是人是鬼。
烛火摇曳,一缕暖光晃上了老者的面容,李渊眨了眨眼,赫然看见面前之人脸上斑驳的青色鳞片。墙面上的倒影头上长着尖锐的龙角,龙尾盘旋,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打圈。
这一眼将他吓破了胆,瞬间逼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再一眨眼,那些诡异景象消失不见,只有一位慈祥的老者微笑看着他。
老者的眼底忽明忽暗,李渊惊恐的视线和他相对,漫天的恐惧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断断续续地说:“信、信徒有三愿。”
龙王依旧温和地笑着,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就算有十个愿望都不要紧。”
李渊早已神志不清,被这破天的富贵冲昏了头,喜滋滋地报菜名:“一愿得一娇妻,白头偕老,生儿育女;二愿……嘿嘿,二愿做大事,发大财,三愿,长……”
“好说好说……嗯?哪来的小贼。”
龙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许愿。
李渊迷茫地转过头,谢姜芨顺着他的动作抬眼,只见老龙王意味深长的眼神牢牢地定在她身上。她敏捷地收了蛛丝往后疾退,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长长的龙尾“啪”地一甩,一道含着冰冷水汽的风刃精准割来,她躲闪不及,眼前一黑——
谢姜芨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漩涡一样的眼睛。
傅堪正低头看着她,眼底闪过一抹还未来得及掩饰的惊讶,那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如投石入水,荡漾开千层万层流转的水波。
但是只一瞬,那意味不明的神色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光亮黯淡下去,眼睛深处依旧空无一物。
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仍旧被傅堪囿于怀中,他的翅膀像是被某种利刃穿透,带着海水的味道。
肩膀处森然的伤口此刻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血液早已浸透了衣服,伤口开始逐渐愈合,又痒又痛,像是有千百只蜘蛛在她血肉里不停知网似的。
搂着她腰的手微微发紧,罪魁祸首浑然不知错地开口道:“你……”
“你闭嘴。”
谢姜芨懒得听他废话,她一闭眼,一手攥住傅堪的衣领猛地一扯,咬牙切齿地向系统发号施令:“记忆回溯第二次,快!”
【收到。】
这次没有多余的废话,熟悉的眩晕感传来,钻心蚀骨的疼痛消失,她进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睁开眼,屋内光线昏沉,悬高的烛台不住摇晃,晃得她眼睛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身体、灰色的短毛、细长的尾巴……顿觉人生无望。
这次是老鼠。
“吱吱。”
一只小爪戳了戳她,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和另一只老鼠对视。
谢氏老鼠语:“滚滚滚,别来烦——”
“这是哪儿?”傅堪的声音传到她脑子里。
谢姜芨:“……?!”
她看向对面大肥耗子米粒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终于从这只耗子脸上欠揍的表情确定了事实——傅堪和她一起进入了回忆。
她在脑内对装聋作哑的系统骂了八百句,最终看着傅堪可怜巴巴的眼神,决定无视这厮。
后者不死心地用爪子在谢姜芨的背上挠了又挠,尾巴和她的尾巴勾了又勾,纠结得缠在一起绕起了结,可除了几个不耐烦的白眼外,什么也没得到。估计最后还是觉得自己这模样太恶心,傅堪认命地收回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扮演瞎子。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这只背对着他的“五彩斑斓”大老鼠。
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唯有眼前肥硕的身影有一点色彩点缀。他的目光几乎是贪恋的,带了点如履薄冰的珍视,像是怕这抹色彩消失似的想把它牢牢刻在脑子里——这样深切的目光出现在耗子眼睛里,多半有些滑稽的可怖。
谢姜芨被他灼热的视线盯得背后一阵发毛,怒气冲冲地转头,发现后者早已扭过头,若无其事地在那儿刨地。
她叹了口气,停止了脑内将傅堪三刀六洞凌迟千刀的幻想,专心致志地观察起四周环境。
古代昏暗的室内环境她早就已经习惯,这么暗的还是头一次见。
她皱了皱鼻子,这才嗅到空气中的味道。许是被人清理过很多遍,但仍留下的淡淡的腐臭味。
和那婴儿身上的,一模一样。
正思索着,一道雪白的光影一闪,她敏锐地抬眼,只见一人架着长刀走近,将手中拎着的物品扔到了她头顶的桌上。
一条柔软的尾巴在桌沿垂下,暖黄的烛火将它橘色的毛色照得更加温暖。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听来人说道:“啊,新来的,把盘子端好等着。”
有一双脚缓缓走近,谢姜芨绕着桌腿看过去,淡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她抬头一看,顿时发出“吱!”的一声。
她看向那淡黄色的衣角,低声讶异道:“玲珑?”
玲珑此刻正端着餐盘,盘中早已装饰完毕,金黄色的蜜汁淋了一圈,旁边还放了两朵鲜嫩的玉兰花。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花四溅,那柔软的橙色尾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橘猫被分割完毕,放进餐盘里,玲珑沉默地平视,没有施舍给盘中餐一滴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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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冷静得诡异,甚至带了微笑,显得有些神经质。
但谢姜芨偏头看去,依稀能看见她攥紧拳头而暴起的青筋。
“我的母亲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这句话犹如在耳,振聋发聩。
刽子手摆摆手,她慢悠悠地行了个周到的礼,随后转身,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长长的睫毛覆下,掩盖眼底显而易见的恨意。
谢姜芨抬脚就想追出去,头顶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嗯?哪来的死老鼠。”
雪白的刀光悬于头顶,她猛然抬头,那道光直直地朝她头顶劈下——
再一睁眼,她来到了一个稍微亮堂点的地方,可是鼻尖萦绕的却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努力瞪大眼睛,却发现视线模糊一片,看不真切,面前隐约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她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身体僵硬非常,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是雪山吗……?
下一秒,一个男人低沉的喘气声响起,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李渊。
视线终于开始恢复,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她看见李渊耸动的身影,和他身下的,
巨型兔子。
……或者说,女人。
她下半身赤/裸,完全是人类的样子,可脖子以上依旧长着白色的毛发,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两耳低垂,直勾勾地盯着身上的李渊,一动不动。
李渊似乎完全看不出来身下人的外貌有多诡异可怖,自顾自地卖力着。
他们交叠的身体之下渗开深褐色的血液,如同细细的河流漫开。
谢姜芨忍住作呕的冲动,想离开这里,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她无力地垂下头,视线在意识涣散的尽头陡然清明起来。
在床铺旁的桌子下面,蹲着一个女孩。
她面容熟悉,抱着双膝,面色麻木地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切,一动不动。她面黄肌瘦,骨头埋在薄薄的皮肉之下,随时等待着破皮而出。
……李姝。
“父亲,母亲。”
她终于小声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弟弟妹妹们……”
李渊抬起身来,看都未看她一眼,嘴里先冒出一连串的脏话。
他离开床,毫不犹豫地扯住李姝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出来,随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耳光。
那耳光清脆,盖过了骂街声,女孩的脸立刻肿了。
她连一声疼也不喊,也不回视李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弟弟妹妹们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妈的,一天到晚生那么多谁养得起?”李渊说着,又给了她一耳光,像是随手打死一只苍蝇一般。
女孩两颊对称得肿了起来,床上的兔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血液不断流淌,好像把她的生命一并带走了。
“你给我过来。”
李渊看着李姝的脸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扼住她的脖子,一脚踢开床上的兔子,把李姝摁了下去。她终于像活人一样开始抵抗,但是纤细脆弱的四肢难敌男人壮硕的身躯,她被大力死死扣在床上,喉咙里连喊叫声都发不出。
谢姜芨焦急地发出又轻又细的呼叫。
眼泪从李姝的眼角流下,她一偏头,视线和谢姜芨相望,眼中的痛苦、愤怒、悲伤淋漓尽致,真实得令人胆寒。
她从李姝的眼神和细微的哭喊中感到心脏像被揪起来一般的惊恐和悲痛,一阵一阵头疼袭来,谢姜芨无奈地偏头,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等待晕眩过去——
面前是一双血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和她对视,透彻晶莹的瞳孔里映照出谢姜芨的倒影。
一只没有四肢,沉默躺着的、骨瘦如柴、毛发稀疏的兔子。
她呼吸一滞,通过那血红的瞳孔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聚满了像她这样的兔子。
说是兔子,不如说是白色的肉团。
它们非常安静,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
她痛苦地垂下头,在限定的生命流失之前,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想道:
傅堪呢?
22. 李渊
嘈杂喧闹的人声不绝于耳,烈日炎炎,坚定不移地试图将一切事物烤得外焦里嫩。
太阳光将整个大地照耀得一览无余,谢姜芨恍恍惚惚地睁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眼皮,一阵眩光后,清清楚楚看到了头顶高楼悬挂的巨大牌匾:莲舫。
莲舫?
她现在所处的是什么时候?
脑子还没完全清醒,有人正在一下一下地扯她的衣服,她不耐烦地扯了一把衣袍,那人却越来越用力,颇有不获得她的关注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谢姜芨不耐地皱眉,刚想看清这一直扯她的瘪三是谁,还未低头,就被那只手猛地扯了一下,顿时脚下不稳,刚要摔倒时,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熟稔亲昵地牵住她的掌心。
“小心。”
那人声音好听,如潺潺涧鸣的清泉,无端化解了滚烫的温度,润物细无声地抚平她燥热的心。
谢姜芨借着他手的力道堪堪站稳,感觉衣摆又被扯了一下,一股无名火窜上天灵盖,刚要发作,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娘!”
谢姜芨:……?
叫谁呢?
朦胧的视线完全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这双手的主人大概常年执笔,隔着衣袖也能感觉到他指腹下厚厚的茧,突出的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透出底下青色的血管。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顺着他的腕骨地摸上来,许是因为身高不够,小胖手艰难地勾住,将他的手臂拉低了点,露出一张圆圆的包子脸和两个小啾啾。
声音哑哑的,像是被糖水糊住了:“娘——亲——你是不是热昏啦?”
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纯金打的长命锁,伴随着一跳一跳的动作上下摇晃,反射出一折又一折闪耀的金辉。
那好听的男声无奈地唤道:“暖暖,站过来点。”
谢姜芨被那长命锁闪瞎了眼,克制住自己对金子犯馋的冲动,默默别眼抬头,与面前之人对视。
那是一双平湖似的眼睛,温和、静默,在与她视线相撞的刹那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但仅仅一瞬便消逝,像是错觉:“娘子头疼吗?”
他的神色依旧柔和得像是冬雪消融,眼里的关切只增不减。
左一个娘亲,右一个娘子的,谢姜芨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还好,起码这次是人。
她敷衍地点点头,顺着男人的话揉了揉眉间,大脑疯狂转动着,下了定论——这人绝不可能是傅堪。
那傅堪去哪了?
他被传送到了另外一段回忆里,还是伪装成了别人,正在暗中窥伺?
正这么想着,她皱起眉,下一秒,温热的指腹贴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揉着:“昨夜里那碗冰镇梅子最是寒凉,虽说是夏日,但你有头疼的老毛病,下次可不许贪嘴。”
眼见她爹开始絮絮叨叨,暖暖眼睛一转,扭身钻到谢姜芨身后,十分有节奏地捶打她的腰:“我也来帮忙!”
谢姜芨窝心地揉了一把暖暖的刘海,完全无视了男人的话,刚想夸几句,身后传来急急忙忙的催促声:“你们还排不排啦?不排就让一下!”
一股力猛地将她一推,她下意识将暖暖的身体往怀中带进,面前人的反应更是迅速,宽大的手掌搂住她的肩膀拥入怀中,将一大一小二人以保护的姿势圈起来,下巴微低抵着她的额头,手掌的温度通过薄如蝉翼的衣料传递,竟滚烫异常。
那手微微缩紧,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就像是犬类动物守卫着自己的专属领地,正在宣告所有权。
谢姜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本能地想逃。
可她的额头被迫贴着他的下巴,竟闻到了丝丝缕缕清苦的药香,抬眼看去,这才发现他的皮肤苍白得不像活人,以至于脖颈下的血管走势更加明显,凸起奔走的纹路恣意生长,像是有了生命。
这世界药罐子这么多么?
“哎哟,排队就好好排啊,这里谁不是等了半天的?”
那推她的罪魁祸首此刻满脸不耐地骂骂咧咧:“头痛、脚痛、屁股痛的,有病就去治!”
他一脸晦气地瞥了一眼谢姜芨,撇撇嘴。
有病的谢姜芨:“……”
那人见一家三口不反驳,愈加蹬鼻子上脸,唾沫星子横飞,干脆抬起手来指指点点。
排队的人们早就热得臊眉耷眼,见有人闹事,八卦之心立刻在高温下燃烧起来,纷纷投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戏目光。
男人——她那位不知姓名的丈夫松开她,拉到身后。他身形瘦削颀长,恰到好处地遮挡住她的视线,投下一片清瘦的阴影,声音透彻清冷,让她无端联想起儿时夏夜里孤独绽放的焰火:“实在抱歉。”
那挑事的壮汉不可思议地一挑眉——没了?
好没有诚意的道歉!
“你他娘——呃,也行。”
壮汉骂到一半,陡然噤声。
面前的男人唇角带着饱含歉意的微笑,眼神却冷漠得结出冰渣,瞳孔如深井般漆黑,抽出一丝诡异的血红,那神色像是雪夜里准备伏击的野狼,随时会暴露出尖锐的獠牙。
是个人都知道,出门在外少惹疯子。
特别是看上去温文尔雅、瘦弱不堪、毫无杀伤力的疯子。
他想欺负弱小来发泄燥热的计划失败了。
壮汉心虚地揉了揉鼻子,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度写在脸上,抬头忘了眼牌匾,最后还是没舍得排了半天的位置,硬着头皮站在他们后面,侧过身去不看了。
谢姜芨戳戳男人的背。
他回过身,十分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低声宽慰道:“别怕,解决了。”
语调温和平静,似乎刚才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只是她脑补过度。
“娘亲——”
暖暖黏糊糊的撒娇声打断她的思考,团子一般柔软的身体钻过来,搂住她,小脸在她身上一通乱蹭:“我好饿啊,我要吃好多好多东西!”
谢姜芨垂眸看她,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柔软的小小绒毛,在太阳光下越发可爱。
她心里泛起一股无名的酸涩,以至于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道:“不吃了,我们回……”
【警告!警告!请宿主不要做出任何改变历史事实的举动,请尊重此世界各个人物命运,不要妄图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
那一个“家”字卡在喉头,系统的声音伴随着爆炸般的警报声,在她脑内不断回荡。
她轻轻叹了口气,感觉到小女孩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系统让她来到这段回忆,一定有它的目的。
她能做的,便是将这一切看得再清楚些。
“当然了,我也不能吃好多好多,毕竟一年只能吃一次,”暖暖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语气雀跃地自言自语道,“爹爹的病也要靠小兔子们治,爹爹吃了以后都不咳嗽了,太好了,这里这么多人,不仅仅是我们需要兔子们的帮助,对不对?娘亲……”
“第一百七十六号顾客请入座,二楼雅间,‘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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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我们了!”
暖暖放开她,高兴得要蹦起来。
店小二朝着他们微笑点头,躬身邀请。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地钻到父亲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用只有他们父女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你和娘亲偷吃……昨晚什么时候有冰镇梅子呀?”
男人温柔地笑笑,摸摸她的脑袋,用同样小的声音回答道:“爹爹和娘亲怎么会瞒着暖暖偷吃呢?爹爹和你娘亲开玩笑呢。”
他说完,目光放在谢姜芨背上,想通过她的背影看到另一个人:“你看,娘亲自己也记不清了。”
谢姜芨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小声蛐蛐,她抬头看了一眼无云放晴的天空,身后的男人替她理好耳边垂落的碎发后,轻轻勾住她的尾指,温声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
她摇头,正要迈步进去,突然望见了一层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
刘长柏。
他此时还未留非主流的油腻斜刘海,身影也不似熟悉的那般佝偻,衣袍整洁干净,反倒有几分书生气质。他正抱着算盘和账本,嘴唇不断张合,像是在和什么人激/情对话。
他对面的人隐藏于楼梯下的阴影,依稀能见矮小的身材。
谢姜芨眯眼看去,那人竟敏感得立刻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望过来——
披风将他整个人罩住,却仍能清楚看见下面可怖的面容。
他的眼球暴起,眼白已被浑浊的黄色占满,血丝密布,嘴唇和皮肤都龟裂得像是久旱的大地。那衰老的双眼看向谢姜芨的神情似乎是惊愕的,下一秒被滔天的恶意取代,像淬了毒的刀。
是李渊!
刘长柏任掌柜,少说也已经距离李渊在龙王庙祈愿有几十年,他竟然还活着!
谢姜芨松开男人的手,不顾那只手在脱离她的瞬间的一顿,若无其事地绕过来回奔走的小二,刚要凑过去看仔细,便被一个小二拦住了:“这位客官,二楼雅间,您跟我来。”
她焦急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在小二转身的刹那,李渊已经不见了。
刘长柏一愣,拿着算盘朝她挥挥手,重新挂上友好的微笑:“客官?”
“方才……”
她匆忙的声音被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打断:“爹爹!”
谢姜芨猛地回头,发现李渊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背后,与她的丈夫面对面站着,不断发出沙哑的嘶吼:“你们是谁?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想冲过去,却发现脚下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暖暖用尽全力推着李渊,却未让他动身分毫。跑动忙碌的小二停下脚步,店外排队人们的眼神蓦地冷下来,不再充满期待,默不作声,甚至是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堂内发生的一切。
李渊一抽手,一柄匕首带着血从男人身体里拔出。
“你们是来带我走的,是来杀我的,对不对?不——”
他几乎是发了疯一样在男人身上乱劈乱砍,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谢姜芨在血肉支离破碎的声音里看见李渊举着刀朝她慢慢走来,他用一种乞求的声音颤抖道:“我不想死……”
暖暖被一个店小二抓住,哭喊声撕心裂肺。
她垂眸,对上地上男人死不瞑目的双眼。深色的,毫无波澜的,无神的瞳孔。
像极了某个人。
下一秒,苍老皱皮的手高高举起,带着新鲜血液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她的心脏。
23. 刀痕
篝火燃烧,谢姜芨环抱着双膝取暖,炸开的火星在她眼底聚成一串串迸裂的火花。面前的漆黑的大海卷来小小的浪花,空气难得的宁静。
世界正常得不可思议,安详得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来野营的。
——除了某个一直寸步不移跟着她的死狗,一直用巨大的身躯刷着存在感。
“死狗”。
谢姜芨品味了一下这个称呼,总感觉不管带什么“狗”字的脏话都带着一点暧昧的意味,她瞥了傅堪一眼,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在心里改了口:
傻x。
傻狗见她行动,默不作声地一卷尾巴,也跟着小幅度挪了过来。
她无视他莫名其妙的亲近,抱着膝盖叹了一口长气。
被李渊一刀刺穿心脏后,她就来到了这里,醒来之时便看到某狗那双毫无光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要给她的脸盯出个洞来。
她透过他的双眼无端想到了刚才在莲舫前短暂相处过的男人,他们的长相、声音、性格都完全不同,却总有一部分微微的相似……谢姜芨看着眼前一上一下摇摆的尾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相似。
总之绝不可能是一个人。
【提示!记忆回溯技能已使用完毕,剩余次数:0。接下来为系统赠送独处时间,请宿主妥善运用,提升男主好感度。播报完毕。】
机械音结束,那丛尾巴卡着点,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鼻尖,毛茸茸的,带来一阵温暖的痒意。
谢姜芨:“……”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自己还有攻略这回事儿。
她心有余悸摸了摸脖子上曾被傅堪咬过的地方,这具身体完好无损,旧伤处肌肤光滑平整,脉搏跳动稳定有力,没有一丝痛感,且短时间内经历了如此多的记忆轮回,在天上飞二人转又被咬得失血休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转过脸,傅堪已化回人形,安静地坐着。
他似乎更瘦了些,海风将他的衣袍吹起,瘦削的侧脸在火光的衬托下难得带了点暖色,就连墨色的眸子都有了火花的点缀,不近人情的冰冷雕像终于带了点生气,看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谢姜芨叹了穿越到这里后的第八百口气——
“……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
生硬冷冽的嗓音与讨好温柔的声音叠在一块儿,两人均是一愣。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傅堪听谢姜芨说过很多次对不起——走得慢没跟上对不起,不小心把泥巴擦你身上了对不起,不是故意推你的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杯茶是烫的对不起……其中有真心有假意,听得他耳朵起茧,让他误以为道歉是一种很简单的事情。
直到“对不起”这三字从心口到舌尖辗转了几千遍也没说出口,反倒是带着滚烫的温度把他五脏六腑都烧了个遍。
毕竟,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道歉的。事急从权,在如此危机的情况下他选择自保也实属正常。
只是谢姜芨似乎因为他的选择生气了。
所以他应该需要为此道歉。
……哪怕是为了她稳定供应的血包和怀揣的身世之谜。
傅堪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自己说服了,却不料如此轻易地得到了谅解。
篝火渐熄,无人添火,暗夜里潮湿冰冷的水汽如水蛇一样攀附上来,凛冽的寒风十分配合地卷起,带走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天空中伶仃的孤星笼上一层淡薄的阴翳,世界终于彻底归于黑暗,静默得无声无息。
唯有风声与海浪缠绵缭绕。
傅堪垂下眼睛,看向女孩暴露在他视野里的一角淡黄。
所幸的是,黑夜并没有收回他眼中的色彩,谢姜芨成为这无边黑暗里唯一夺目的景色,她的手指攥着衣角复而松开,皱起的布料像绵延的河流,有了生命。
“呃,没事,我理解你,当时情况紧急,如果我是你应该也会这么做,”谢姜芨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皆暴露在傅堪眼中,继续面无表情地扯谎为他找补,“反正我也没死不是吗?放宽心。”
不过等回到现实世界就不一定了。她在心里默默吐槽。
“你不生气?”傅堪蓦地开口,打断她的话。
她扯了扯冻僵的脸颊,违心地说道:“不生气。”
随后十分贴心地拍拍他,补充了一句:“没事了。”
语气是特地放柔的缓和,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与面上不耐的神情大相径庭,漂亮的细眉拧在一块儿,像是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又在撒谎。
他看着那衣角从视线中消失,谢姜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我可以补偿你,只要你说。”
傅堪还在孜孜不倦地寻求解决方案。
“说了没关系啦——”
她本就因为这件事火大,本想给个台阶各自下了秋后算账,没想到傅堪这厮纠缠起来没完没了,非得求别人生气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是真想给他三刀六个洞来抒发一下这一路上的憋屈,问题是她能吗?
“我真的能理解你的选择,真的!”
【警告!检测到男主好感度异常波动——好感度下降1%——2%,下降原因:未知,目前好感度:23%……22%……21%了,呃。】
系统卡了壳。
谢姜芨:“……”
好感度处于30%以下的时候,每一次降低系统都会播放警告,乌拉乌拉的一整警报声叫完,谢姜芨背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海浪无声地接近,随即一个猛冲,华丽地打湿她的裤腿,刺骨的凉意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我突然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出现问题就要解决,一味地躲避争端不可取,那好吧,实话实说,我确实有点生气,但也确实能理解你的选择,至于补偿。”
她大咧咧地挽起全湿了的裤腿,全然不把瞎子的视线放在眼里,托着脸在傅堪面前蹲下:“你想怎么补偿?”
他长长的睫毛垂着,掩盖了眼底翻涌的神思。女孩纤细的脚踝暴露在眼前,上面还浮了一层未干的水迹,裤腿因为海水的浸润颜色渐深。
傅堪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一脸“悉听尊便”的样子。
“欠你的三钱银子一笔勾销?”
好感度分毫未变。
“唔……那你再倒贴我五十两黄金的。”
【好感度降低1%。】
谢姜芨在心里暗骂了句“抠门鬼”后继续道:“那你想怎么……”
话未说完,抬手之间,匕首从她宽垮的衣袖中滑出,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姜芨有些懊恼,拾起匕首,手中发出一声金器摩擦之声。
匕首银色的光亮被黑暗吞噬,不见踪影。
她看着他的双眼,心中一动,想象着傅堪的脸部轮廓,用匕首轻轻描摹了一圈。
冰冷的刀背虚贴上他的颈侧,留有一小段空隙,与她被咬的伤口处重叠。
——也如同初见时他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剑。
这画面她想象过很多次,虽没有什么杀人经验,但她一直期盼着攻略结束后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回去。
但现阶段也只能想想。
谢姜芨咬了咬下唇,正欲收回匕首,一只手突然连着她的手与刀柄一起握住,轻轻一翻,刀锋立刻逼近傅堪颈侧的血管。
她猛地一抽手,傅堪的力气却更大,禁锢得她不得动弹,刀锋在两厢纠缠间轻飘飘地一勾,瞬间在皮肤上刮开了一道浅口。
谢姜芨呼吸一滞,当即就要爆发,却听他轻声地说:“可以。”
“……什么?”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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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越离越近,伤口渐深,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谢姜芨都能根据手下的触感脑补到伤口出血的情景。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割断他的咽喉。
“我是从这里下的口,你也可以从这里下刀,”傅堪声线冷淡,表情泰然自若,似乎此刻谢姜芨再捅他两刀他也不会叫一声似的,“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消气的话。”
谢姜芨沉默地看着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被精神虐待得脑子出了问题,精神分裂而产生了幻觉。
妈妈,这里有神经病。
“我怎么会生气呢,”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眼神中明显带了愠怒,声音却依旧柔和,“我早就说过了……我可以当你的移动血包,只要你愿意。”
奉承、讨好、心口不一。
傅堪默不作声地按住伤口,佯装没有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谢姜芨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拂袖坐下,突然想到了什么。
上一次傅堪好感度上涨……好像是在莲舫。
她抽了他一巴掌的时候。
谢姜芨:“……”
她麻木地看向傅堪,后者的面目被黑暗吞噬得模糊,她却莫名感觉有一种粘腻、湿润的视线寸步不移地钉在她身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捆住了。
再回神,那视线已然消失不见。
枷锁。
谢姜芨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将脸埋进怀里。
傅堪先一步打破了沉默:“从莲舫后厨离开后,我见到了李姝。”
听到这个名字,谢姜芨立刻抬起头来,看向声源的方向:“然后呢?”
傅堪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回望她的眼睛:“如玲珑之前所说,兔子一胎多生,我不知李渊用了什么手段,与母兔交/合后使其产子。但大多婴儿出生后会陆续在七天内死亡,除了李姝。”
“李姝与普通人无异,却还带着兔子的习性,成了半人半妖的异种。”
“李渊似乎……有意让她成为下一任母兔。
谢姜芨听到这里,眼神黯淡下去,她想起之前周围的那一只只兔子,和李姝与她对视时绝望无助的眼神,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李渊在龙王庙祈福,娶妻生子,发大财。第三个未说完的愿望,此刻想来,左不过是长生不老。
傅堪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语气竟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和:“李渊出海走失的那段时间,实则与妻儿一直在‘莲花镇’定居……还染上了赌瘾。”
谢姜芨对莲花镇有一些印象——这座小镇离南海同样很近,不过与云来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是广阔的大海和杳无人烟的山路,异象天灾频发,两个镇子几乎不可能有往来。
说到这里,扑朔迷离的真相终于清晰了大半。
娶美娇娘,生儿育女,做大事发大财,长生不老……老龙王都为李渊一一实现了。
而李渊生怕与神棍合谋诓骗乡里的诡计败露,便假借出海失踪,一直躲藏在莲花镇,待到所有家财都败完,实在无处可去,便带着妻儿回乡。回到云来镇后,他却惊喜地发现乡里竟仍将他奉为英雄,正好海啸平息,便坐实了这英雄之名,甚至以众筹的名义开启了莲舫。
她在一切难辨是非的因果之中终于找到了最关键的一环。
但仍有细节还未参破——“心想事成”从何而来?
谢姜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正在思索,一只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随后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下意识反握住那只手,试图从中汲取一些温暖。
她心中最不愿相信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一胎多生的子女。
活不过七天的兔子。
无法开口,无法求救的孩子们。
——还有什么比入口下肚更好的归宿呢?
24. 小鸟
“因为太子顽皮而引发的海啸,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到头来,小太子被一道天雷劈到了兔子胎中,当作贡品送给了自己的父亲,完成了闭环。”
谢姜芨安静地叙述着,篝火重新亮起,在她眼底熊熊燃烧,平和的音色和冬夜的海风一样清冷:“老龙王因意外失去民心被怨气吞噬,食用贡品上瘾,李姝因常年的虐待性格扭曲,二人相争,看起来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有错。”
“李姝一直觉得是龙王害得自己的母亲变成那个样子,却从未停止让母亲产子,她将仇恨投射于龙王和乡民,却无视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李渊……”
谢姜芨心中不解,疑惑地转头看向傅堪:“这是为何?”
傅堪正拢着一捧砂砾,让它们不断地从指缝间溜走再拾起。
篝火将他无光的双眼照得很亮,不再死气沉沉,有了几分生气。
像个“活人”。
她平日里与他对视的时候无比自然,仗着他看不见可以不用硬挤出讨好的微笑,只要控制住语气即可,这一点傅堪倒是比甲方强。但此刻火光跳跃,烙印在他深邃无波的瞳仁里,这位男主角的存在感莫名膨胀起来,更别提世界安静得可怕,他的呼吸声都清楚地传进脑子里。
种种迹象都在昭示着——他并不是她自欺欺人当作的“纸片人”,也不是系统轻飘飘的几句“攻略对象”。
他有自由意志,他真实存在。
谢姜芨学着他的样子捧了一把细沙,放于眼前仔细观察之时,听见他开口道:“李渊不知他向龙王祈祷的‘多子多福’会带来那些夭折的婴儿,它们的母亲是妖,而父亲是人,二者结合诞下的子嗣介于两族之间,光是活着都难,李姝却健康地活了下来,还与常人无异。她看到最多的便是父亲对母亲的暴行,而母亲无法沟通,李姝面对懵懂无知、惶恐不安的女儿时,会告诉她些什么?”
他语速平缓,不带一丝温度,却让谢姜芨听得心中一惊:“李姝在莲花镇的家檐下有一燕巢,与你分开后,我去了那里。”
*
乍暖还寒,在后厨被菜刀劈得七零八碎的大肥耗子傅堪一睁眼,发现自己投胎到了燕子窝里。身旁还有两只瘦小的黑燕子,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半死不活的新兄弟。
他抖了抖冻得僵硬的身子,竭尽全力睁开被分泌物糊住的眼睛,午后阳光劈头盖脸地直射过来,一阵晃眼,就看到了一双骨瘦如柴的手。
那双手细得几乎只剩骨头,薄薄的皮肉搭在上面,肤色白得像死人。
李姝小心翼翼地扒着燕子窝,两条腿使劲架着年久失修的木梯,整个身子抖得像是马上要跟着梯子一块儿散架。
李渊将老龙王给的钱财大半丢进了赌坊,一家……十几口人无奈蜗居在一个茅房大的破屋子里,唯有檐下的一窝燕巢散发着些许生机。
常言道,燕子不入苦寒之门,这燕子估计也是命里带衰,生了几只病恹恹的崽子,还好死不死地在李渊家门口筑了巢。
冬去春来,归燕还巢,李姝等这一天等得眼睛都快挂到了门梁上。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某只看起来最虚弱的小燕子,不顾其他几只毫无杀伤力的啄咬,将傅堪捧了出来,瘦得硌人的指关节将他头上凌乱的胎毛梳顺,颤颤巍巍地下了梯子。
新出生的燕子,没了鸟巢的保护,如此脆弱渺小,被这样光溜溜地带出来,基本上离死也不远了。
但是李姝不懂,用圆圆的大眼睛打量着手中的小鸟。
她下巴尖尖的,脸颊因为长时间的饥饿瘦得凹陷,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额前的刘海又长又密,乱糟糟地遮住她一半的眼睛,反倒显得下方的鼻尖愈加小巧精致。
瑕不掩瑜,即使穿着一身补丁打满的破布粗衣,也依稀可以看出一些未来的美人苗头。
她捧着傅堪走进屋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明亮的光线兀地惨淡下来,略显艰难地从屋顶的缝隙中落下,在地面上切割出一块块凌乱的影子,灰尘在其中起舞。
“娘,”女孩又细又弱的声音像鸟鸣,“你看,燕子回来了。”
傅堪明显感到李姝跪了下来,摊开掌心。
他得以重见天日,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凌乱的发丝早已汗湿,扭曲地贴在脸上,看不清她的长相。初春,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她却只盖着一层破烂的薄被,腹部的位置高高隆起,被子随着她呼吸的频率小幅度地起伏。
听到李姝的话,她的僵硬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两下,算是回应。
李姝却似乎对这微不足道的回忆感到万般惊喜:“娘——”
一声又长又刺耳的“吱嘎”声打断了她的呼唤。
李渊来了。
铺天盖地的酒气席卷而来,傅堪觉得自己本就不顺畅的呼吸更加闭塞了。
李渊走路摇摇晃晃,他浑浊的目光在豆大的室内转了几圈,随即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一把揪起床上女人的身体,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女人没有丝毫反应,连放在动弹的手指也重新安静下去。
傅堪被李姝藏在身后,他感觉呼吸越发困难,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阿姝,”李渊的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传来,“手里拿着什么?”
“……”
傅堪的视线被遮挡大半,只感觉捧着他的那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承受不住一只小鸟的重量。
少女终究抵御不住大人的施压,她用沉默做对抗,最后那点微不可见的尊严还是在李渊带着讥讽的视线下溃不成军。
她伸出双手,正躺在手心的傅堪暴露无遗。
李渊难得的没有发难。
他的笑容可以说得上是慈祥的,只不过横肉堆积,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猥琐,一双如缝的眼睛眯起,像是能榨出油来:“爹爹刚在对你娘亲做什么?”
“……爹爹在照顾娘亲。”
李姝机械地说道。
“那阿姝知道爹爹为什么要照顾娘亲吗?”他继续诱导。
“因为,”
女孩懵懂的眼神里蒙上一层灰,浮现出几丝迷茫和不解:“爹爹爱娘亲……”
“对啦,”李渊伸手摸了摸李姝的脑袋,随后停留在她的后脑勺上,分明是父女之间亲昵的爱抚,此刻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硬生生将她向自己拉近,“阿姝也很喜欢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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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吧?那应该怎么做呢?”
“——照顾小鸟。”
李渊显然对她的答复很满意,将手挪开了。
李姝低头,与傅堪强撑着不闭的眼睛对视。
随后,她轻轻地眨了眨眼,两只捻住小鸟脆弱的脖子,微微一用力。
小体动物骨头断裂的声音非常轻微,但这样的死亡几乎感受不到痛苦,傅堪感觉灵魂瞬间从体内抽出,最后是听觉。
他听见李渊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阿姝,过来。”
*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傅堪说道。
他所传达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谢姜芨皱眉道:“所以她才那样对她的母亲……即使后来与人类生活在一起,即便知道了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她也依旧会固执己见,将错就错。
推翻奉为圭臬的错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于登天。
傅堪点头道:“正是如此。”
天际在他们交流的时候泛起了鱼肚白,笼下了一层熹微的光亮,沙砾不断地从指缝溜走落下,如同群星撒在了海面上。
李姝在众多夭折的兄弟姐妹中成为唯一一个正常人,是幸运也是不幸。
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是爱,以为肉/体上的疼痛就是爱。
她在扭曲的环境中生长出扭曲的性格,并将此付诸一切她喜欢的事物,她的灵魂里打上了名为“李渊”的专属烙印,以至于莲舫一直在她手中开办下去。
孩子对父母天生的情感是一种诅咒,李姝从李渊口中听到了他当年在龙王庙的过往,终于在这些年的痛苦中找到了突破口,把龙王当作残害她生活的罪魁祸首,或许会让她好受些。
海水从未停止上岸,一道道浪声像是大海的叹息。
“自后厨离开后,我去了莲舫,”谢姜芨将回忆中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李渊似乎没死。”
她一边说以便观察傅堪的表情,后者一脸从容,时不时因为她话中的转折皱眉思考,新鲜得像是第一次听这件事。
这让谢姜芨更加确定了——在莲舫门口那不知名丈夫绝对不是傅堪。
不知为何,这让她轻松了些。
“还有一个问题……”她说着说着,倏忽抬头,“李姝是如何得知龙王太子会诞生在莲舫,李渊又去了哪里?”
傅堪闻言抬眼,向来黯淡的瞳孔中眸光一闪。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动在耳边回荡,指针重新开始转动,计时的沙漏倾覆。
谢姜芨下意识抓住了傅堪的手臂,后者轻轻抬手,一翻掌心,将她冰冷的指尖握在手里。
这黏糊糊的触碰莫名让她烦躁的心安静下来。
眼前的景象如漩涡般扭转,漫天斜飞的灰尘沙砾逐渐清晰,风浪的声音却随之大了起来。
李姝尖锐的牙齿刺进巨龙的身体,而龙王的长尾也如剑一般穿透了她的后腿。
见此景,谢姜芨呼吸一滞,感觉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海水腥味扑鼻,肩上传来又痒又痛的肉/体折磨,她在一片咆哮的狂风中抬起眼,正好对上那双失焦的眼睛。
25. 肃清
“回来了。”
傅堪一手托着她,一手背于身后,长剑于掌中幻化成形。
谢姜芨点点头,抓紧了他的手臂,微微站直了身子,看见飘扬的发丝自脸侧滑过,这才想起到他看不见,“嗯”了一声,转达目前的情况:“幻境正在消失。”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肩上的伤口痛得不再那么厉害,但是因为愈合速度加快,那种难以忍受的痒走遍全身,恨不得一头撞晕倒省了这皮肉之苦。
恐高的小猫已经扒着她的袖口晕了过去,只剩半截尾巴垂悬晃来晃去。
谢姜芨咬牙看了眼罪魁祸首,这视线太过灼热,傅堪欲盖弥彰地将她搂紧了些,一句“抱歉”在心里一秒转了八百圈,最后只是低声说了句:“……抓紧我。”
衣袍被风吹动,猎猎作响,衣襟翻飞,偶尔露出瘦削的锁骨。谢姜芨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将攻略任务和金钱奖励来回默念了好几遍才忍住拿匕首往后捅的冲动。
傅堪抱着她升空,垂眸而视,方才被遮挡住的景色此刻一览无余。
龙王被伤及要害,所施的障眼法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他们四周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海水早已干涸,原本漂浮的尸体也全都不见,唯有莲舫倒塌的废墟真实存在。
这道屏障隔绝了一切声响,将所有的生杀爱恨都包裹在容器之内,外面的人们往日依旧。
傅堪看向遮天蔽日的龙影。
这大概是老龙王对于人类残存的最后一点温柔。
巨龙甩尾,龙啸响彻天际,李姝死死扒着龙尾,任凭倒长的棘刺在腹部割下一道又一道血痕。最后终究是体力不支,她的身体像是破碎的风筝一般被甩了出去,血肉分崩离析。
下一秒,一道水汽如锐利的刀剑迎面劈来。
傅堪当即转身,手中的气剑飘散,像是无形的盾,拦住了流星般的水汽。铺天盖地的海水显出一种壮丽的驯顺,在空中不断打旋,落下。
呼啸的狂风此刻已经停了,巨龙也渐渐淡化到了云层中,遥远的天边洒下一道极细的光线。
老龙王的动作在水汽停止的那一刻跟着停了下来,神力虚弱,他被自己操控的海水浇得浑身湿透。溺死的冤魂不住发出尖锐的嚎哭,躲避着天空中落下的海水。
龙王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神态近乎痴傻,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混沌的视线缓慢地挪到了脚下的婴儿上。
他的小儿子皮开肉绽,灰头土脸。一层淡金色的屏障将他罩住,避免了飞沙走石的侵害。
谢姜芨按了按跳动的额角,低声道:“不对劲。”
她清楚地看见,那婴儿身上青紫色的皮肤正在飞速龟裂,如同干燥卷枯的薄纸,一块一块地散落下来,露出里面完好细嫩的皮肉。
它动了。
碎裂的皮肤因婴儿的动作更加快速地掉落,小小的龙角穿破头顶,失去束缚的手脚胡乱扑腾,一声又细又尖的啼哭自咽喉冲出,像是大海深处巨兽的哀鸣,那保护屏障瞬间被震地四分五裂,小太子就在这一刻睁开了眼。
天边洒下的那束光尽数收敛在他的瞳孔里,泛出神圣的金色。
——太子没死,也并非食材。
若是龙王将自己的孩子误当作食物吃下后,发现了真相,他会作何反应?
谢姜芨思及此处,遍体生寒。
她看向李姝。后者化成人形,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一双红瞳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看到那束金光洒下大地,发出一声死不瞑目的悲鸣。
李姝的胸腔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一道黑色怨魂在她上方徘徊不去,谢姜芨借着光照将它的脸看清了,顿时厉声道:“李渊!”
一柄长剑听见她的声音后立刻破空而出,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李渊闻声,骤然起身,宛如利箭,猛然刺进了李姝的胸口。
不详的黑气迅速缠绕了她的身体,一阵剧烈的抽搐过后,李姝坐起身子,茫然地朝着谢姜芨所在的方向看去。黑雾在她眼底不断缭绕,最后被血红色吸收,原本透得如红宝石般的瞳孔逐渐深邃,变成如血迹干涸后般的暗红。
李姝——李渊缓慢地站起来,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正在父慈子孝的老龙王。
“龙王掌管水域,行云布雨,职司一方水旱丰歉,为什么非要搭上给人祈福发愿的营生?”
少女柔软的声线和老者嘶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升米恩,斗米仇。
“我祈求儿女双全,长生不老,我让乡亲给你供奉上香……你让我拖着不人不鬼的身子活了几十年,逼我自戕……”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世上的一切都有因果报应,即便是向真佛祈求也得靠真心实意的信仰来交换,李老板向受害者祈愿,以一己之力掀起两族仇恨,如今恬不知耻地来讨要说法,不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些吗?”
谢姜芨冷声续道:“跳脱轮回之外,以魂魄之形游荡世间,怎么不算长生不老?被你污蔑的南海龙王,丢进大海的幼童,为你生儿育女的兔子,你的亲生孩子们,吃了尸体上瘾难戒的食客,他们要向谁去讨公道?”
“你的所有愿望都被实现了,这些都是那些因你而死的亡魂送你的厚礼。”
亡魂齐聚南海,海水将遇到风浪的李渊送上岸,被亡魂附身的龙王听见他的祈愿,为他“实现”虚无缥缈的愿望。
持续百年的恩怨,牵扯出无数连带事件,事到如今已经难以挽回了。
唯有肃清。
李渊听完她这一席话,低低地笑了。
笑声凄厉可怖,像是在哭。
装死装了大半天的玲珑从她袖口探出头来,语气中有些疑惑:“他能听懂你在说什么吗?”
谢姜芨看着李渊,抽了抽嘴角,将猫猫头按了回去:“……应该可以吧。”
“他不会觉得自己错了。”
傅堪虚无缥缈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谢姜芨抬头去看他,头发擦过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视线停在瘦削苍白的下巴上。
他抬手将她的脑袋推正,淡淡道:“只会觉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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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亏待了他。”
李渊停止了神经质的笑声,视线越过谢姜芨看向他身后的人:“我记得你。”
他眯了眯眼,似乎能透过皮囊看清人的灵魂:“莲舫门口……唔!”
他的话语被穿透身体的利刃打断,一道重击让他的魂魄从李姝身体中弹出,黑色虚无的魂形在空中消散又聚拢,团成扭曲的形状,唯有一张松垂垮塌的脸眉眼分明。
傅堪收回手,表情比以往更加冷冽,锐利的目光直直刺过去。
“你能看——”
又是一剑。
这一剑彻底将李渊的魂形打破,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上五官重组,嘴唇到了额顶,因为疼痛不住颤抖着。
谢姜芨皱眉,扯了扯傅堪的袖子,小声道:“能打过吧?他看起来不太厉害的样子。”
傅堪垂眸看向她的手,还未回答,玲珑先行出声:“鬼魂在人间徘徊几年,夙愿未解,不得投胎,就会化为恶鬼,恶鬼是没有神志的,倒好解决,可李渊已经在人间流连百年,现在这个情况……不好说。”
话毕,黑色的旋风一分为二,向着谢姜芨和龙王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南海龙王即便被冤魂吞噬心智,到底还算半个神仙,他苍老的眼神一抬,黑旋风便在触身之即迅速消散。
傅堪的翅膀瞬间收拢升空,谢姜芨在呼啸的风声中扯着嗓子喊:“你怎么知道的——”
玲珑跟着喊:“我也活了近百年了!听过的故事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在他们说话间,那些失去神智的恶鬼早已飞扑上来,像是水草般将他们紧紧包围住,玲珑急得大叫:“都瞎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去找李渊啊!”
傅堪:“……安静点。”
系统的声音完美接上:【“夜啼郎”,任务进度——90%。】
【宿主已厘清婴儿入菜背后的真相,系统奖励:技能——画符驱鬼,请宿主妥善使用。】
下一秒,谢姜芨忽觉手心发热,低头一看,只见一道金色的细线正顺着她掌心的纹路蜿蜒生长,于指尖消失不见。
福至心灵,她像是重复了第千回地咬破指尖,用溢出的血丝在空中画了一道歪七扭八的符咒。那符咒顺着风吹的方向摇晃一阵后顶住,发出璀璨的金光,猛地一震,顿时向头顶飞去。
它融入海水,混着洒落的水珠飘忽而下,万千冤魂齐齐地停下了动作,茫然四顾。
谢姜芨下意识抬头,傅堪似乎有意避开她的视线,手中的利剑将黑旋风一刀斩断。她习惯性地扶住他的手臂,在翅膀打开的那一刻,遥远的视线与李渊恶毒的目光相撞。
“掩护我。”她低声说道,声音混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有些含糊不清。
腰上的手瞬间搂得更紧了些,巨大的翅膀半合,以一种保护的形态将她圈住。
谢姜芨看着李渊身后血迹斑斑的铁笼,缓缓叹了一口气,抬手指向他。
冤魂顺着她指的方向,将视线投向了李渊,阴冷的视线齐聚,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
“去吧,”她轻声道,“撕碎他。”
26. 倒影
万千黑魂应声而起,发出凄厉痛苦的嚎叫,齐齐冲向李渊。
海水的咸湿与死亡腥臭混合在一起,炸裂成一团团雨云,吞噬万物的酸雨如细针一般掉落下来。
龙王真身再次显现,于云中穿梭,若隐若现。金色的眸子无声地注视着地上的一切,血盆大口缓慢张开,对准了李渊所在的方向。
冤魂尽数离体,老龙王终于找回失散已久的神智,只可惜久怨未消,制造幻境已消耗了他大部分气力,神力弥散,只得一摆巨尾,凌厉地劈开泱泱乌云,月亮露出大半张脸,如雪的月光一点点铺开,与雨水一同在地面晕开点点斑痕。
傅堪十分迅速地用羽翼笼罩住二人,任凭酸雨侵袭如铁的盔甲。
谢姜芨看向傅堪贴于她腰间冻到发白的指节,下意识用手心贴上去,被那寒冷的温度低得浑身一抖,咬牙握紧了,心里却捉摸不定。
掌心下冰冷的手缩了缩,似是想躲,被她不由分说地握住指尖,少得可怜的温度终于慢慢渡过去。
外衣虽可阻挡酸雨,但此刻他们距离天空很近,一件单薄的衣服不可能同时护住二人,更别提遮盖住傅堪巨大的翅膀。且它虽能挡雨,但无法防寒,过不了片刻他们就会因失温急速坠落,傅堪的翅膀也会被酸雨蚕食殆尽。
冤魂正受着她的指挥不断冲向李渊,后者狼狈躲闪,那些冤魂到底也在海水中浸泡了百年,不消片刻就将李渊团团围住。
它们接连冲去,将李渊本就破碎的魂体撞得七零八碎、四散奔逃,唯有怨毒的眼神透过黑雾,每一个冤魂凑近都会遭受他污言秽语的辱骂,低俗到谢姜芨听了都觉得耳朵生疼。
她缓缓抬手,正欲一下子解决这祸害,突见黑雾中有一个又瘦又长的身体倏忽窜出,尖锐的指甲在脱身的瞬间长出,一声刺耳的猫叫划破天际,四肢张牙舞爪地扑腾而去。
一直藏于袖中的玲珑瞬间探出脑袋,猛地往前一跳,撕心裂肺的呼喊揉碎在风里——
那黑影在听到她声音的片刻有一瞬的失神。
李渊正是抓住这一刻走神,张开已经被打到屁股上的嘴巴,毫不犹豫地将黑影一口吞了。
“——娘!”
李渊的身体随着这一声喊叫迅速膨胀起来,形成了一只猫的形状。
它的毛浑身炸起,尾巴高耸,四只爪子死死抓住地面,仰头长啸,天空中的巨龙顿时俯身直下,李渊在即将被抓准的瞬间跳走,它的动作轻盈,像是真正的猫咪一般,轻巧地落在了高处,悠闲地伸出爪子舔了舔。
它微微俯身,做出了进攻的姿势。
谢姜芨一把揪住怀中扑腾的小猫,奈何猫身实在太过瘦弱,顺滑的猫毛擦着她的掌心蹦了出去。
它没有如谢姜芨所想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借着风微微一点,目光忙里偷闲地与扑了个空的巨龙对视一眼,随后轻飘飘地落地,同样俯身,龇牙咧嘴地与巨猫对峙。
乌云已尽数消散,不知从何而来的酸雨却仍不停下着。
高悬的月亮如孤灯一盏,可惜月色稀薄无用,寒冷不可驱逐的惨白温柔地抚上了每一个人。
谢姜芨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傅堪的袖子:“玲珑——”
后半句在她感受到身后人宛如冰雪的体温后瞬间失声。
粗重的呼吸洒在耳侧,她感觉浑身都僵住了。那月光似乎对傅堪别有照顾,大大方方地笼了他一身,照得本就苍白的肤色更浅,血管清晰地突起,好像连里面的血都是冷的。
傅堪就在此时毒发了。
谢姜芨近乎绝望:“又来?!”
她喃喃自语,声音揉进无边无际的风声里:“……很痛的。”
月亮终于完全露出了脸,它的形状圆润得完美无瑕,表面光洁,似是连一点瑕疵都没有。清冷的月色像是悲悯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身后人体温冰冷,唯有呼吸灼热。腰上的手不断勒紧,她的血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
一不做二不休,她反手扯了一把傅堪的领子,正要割破手腕,那腰上的手陡然松开,轻轻地将她的手腕握住了。
他的鼻尖埋于她颈间,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变得沙哑异常,像是淬了冰,却深刻地飘进她耳朵里:“你说什么?”
谢姜芨脱口道:“我他妈的说很痛啊——”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与傅堪的呼吸声一同传来,他说话间嘴唇缓慢摩挲过她颈间的皮肤,低低地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
他们开始下坠。
她回身将他拥住,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他连人托起似的。
谢姜芨闭上眼睛。
耳边风声呼啸,隔绝了一切噪音,唯有身前人的心跳声真实存在。
——然后一片柔软的皮毛托住了她。
她睁开眼。
傅堪好端端地在她身前,明明是寒冬腊月,额上却沁出了一层层的冷汗,握着她的掌心也几乎湿透。
谢姜芨低头看去,底下黑乎乎的一片,另一只手与之触碰,感受到的竟是温暖柔和的触感。
她茫然抬头,在身下看到了巨大的倒影。
傅堪在她颈间微微抬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指尖,手瞬间脱离垂落,指尖的血珠被涂抹在与影子相接的地面,那倒影缓缓起身,逐渐变得立体。
它将二人缓缓放下,毛发随风而动,不容忽视的尾巴高高翘起,通身都是黑色……唯有一双眼睛泛着血红,一抹金色缓缓漾开。
她立刻将外衣披在二人身上,低头看去,傅堪身后,被月亮照出的影子消失不见。
他也终于浑身泄了力地倒下,将脸彻底埋在她颈间,谢姜芨这才发现他的体温竟然烫得惊人。
在短时间内体温迅速升温,影子脱离本体化为巨兽……
她抬眼看向宁静的月亮。
月色中,冤魂因为她的脱力,行动迟缓下来,拥有了猫之轻盈的李渊更是如鱼得水,躲开重重攻击,一掀爪子就将面前早已浑身的小猫弹飞了。
巨大的犬身一跃而起,轻轻叼住了小猫,往地上一放。它嫌弃地呸了两口猫毛,尾巴在猫脸上一扫,发出不满的低吼。
讨厌猫倒是一脉相传。
“去吧,”他低声说,似是忍着痛,声音像是寒冬腊月里的枯枝,却还带了几分轻描淡写,“——撕碎他。”
谢姜芨:“……”
和她之前说的话一模一样。
羞耻感涌上心头,却不是发作的好时机。谢姜芨面无表情地抽出被他握着的手,眼疾手快地掏出匕首,正欲割开手腕,就被身前之人摁住了。
汗水将他的衣服打湿,脸上都湿漉漉的,唇色苍白得瘆人,发丝黏在脸侧,像个俊美的男鬼,靠着欺骗赶考的女人吸阴气过活。
谢姜芨低声咬牙道:“发什么疯……”
“让我省点力气吧,”他用气声说道,“太疼了……”
听了这话,她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上的力气。
这是傅堪第三次在她面前毒发。
倒也是第一次听见他喊疼。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无端代替了极端的恐惧和愤怒,谢姜芨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她正欲开口,却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被巨物碾碎,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响声。
回头看去,李渊已脱了猫身,回到了嘴巴长在屁股上的畸形样子,被巨犬叼在齿间。
黑色的巨犬倒影一步一步缓慢走来,它刻意放轻了步调,动作快速却轻微,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
待靠近两人,它将李渊扔在地上,毛茸茸的爪子一把将他踩住,头微微低下,发出低低的闷哼,似乎在讨要夸奖。
谢姜芨看向傅堪,只见他手虚虚握住她的指尖,一双漆黑的眸子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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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看”向交握的地方,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戒备。
巨犬将身子也趴了下来,尾巴讨好地微微摇晃着。
被拿来示好的猎物李渊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不得好死——”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傅堪,他眉头一皱,刚要发作,李渊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巨犬的爪子已经踩住了他的咽喉。泛着红光的眼睛无疑是瘆人的,也许是怕被踩得神魂俱灭,李渊立刻停下了叫喊,位于一头一尾的眼睛不安地四处乱瞟,本就不稳的魂魄颜色越来越淡。
冤魂齐齐聚过来,阴湿的视线整齐地黏在他身上。
玲珑细细的哭声传来:“娘亲……”
谢姜芨侧头看去,那黑猫的影子竟渐渐褪去了骇人的深黑,露出了温暖的橘黄。
玲珑大哭着不断用脑袋去蹭橘猫的腹部,谢姜芨给她撕的一角碎片正挂在头顶,她用嘴扯着那块布,想往母亲身上盖。
那橘猫似乎也想抬爪摸摸她的脑袋,但最终还是提不起力气。它的身形越来越淡,等到橘色全部出现的时候,已经几乎透明了。
一声奄奄一息的猫叫,亲昵得像是母女间最熟稔的私语,瞬间被毫无章法的大哭覆盖。
苍老的叹息自天际传来,谢姜芨冷冷地看了一眼冷眼旁观的老神仙。
龙王此刻正抱着亲儿子立于云端,巨龙于他身后盘旋。
脱离了冤魂的诅咒,他早已恢复清醒,目光悲悯到冷漠……或者说是,神性。
谢姜芨移开眼,深呼吸一口,手指旋转,金光乍现,汇成利箭指向李渊,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去死吧。”
话毕,金色的箭瞬间化成几十束,猛地往混乱的魂魄上穿去。
李渊的残魂在一声声惨叫中逐渐弥散,面部扭曲得已看不清五官,唯有阵阵叫骂字正腔圆。
谢姜芨在这一声声污言秽语中笑出了声。
她揉了揉酸胀的脸颊,摇摇头,似是在惋惜:“还不够。”
傅堪闻声回望她,女孩额前的碎发湿透,被胡乱地捋在两侧,脸上凝着一些细小的水珠,顺着脸部轮廓和五官走势缓慢流下,睫毛上淌着细微的流光,更显得她神情冰冷。
谢姜芨面色不改,身手抹去脸上的水珠,一双眸子像是被洗过似的发亮:“就这么死,太便宜你了。”
说罢,她缓缓抬起手,衣袖脱落,露出瘦削白净的小臂。
万千冤魂以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速度聚集过来,将李渊彻底围住。有笑声有哭声,夹杂在一起,唯有李渊的惨叫格外突出。
“各位,如果像李掌柜这样的人还能三魂七魄俱全地去投胎,也太不公平了些。”
万籁俱静。
“先前都是李掌柜设宴款待,时至今日也该换一换了……开席吧。”
谢姜芨微微一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安静的空气瞬间沸腾起来——不断耸动的黑色魂魄像巨大的海浪,撕扯、咀嚼的声音不断回荡,李渊竟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他所剩无几的魂魄被撕咬殆尽,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浪涌之中。
她放下手,漠然地收回视线,雨竟不知何时停了。
再抬眼,看向龙王身下金辉指向的最后一个人。
身着白衣的少女在一片废墟中沉默跪坐,望着眼前破损的铁笼出神。
谢姜芨轻叹一声,先是将傅堪小心翼翼地扶好,那巨犬模样的影子十分上道地挪了挪身子,让他靠着。后者不情愿地皱眉,又被谢姜芨不给面子地抚平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让你躺好就躺好,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傅堪沉默着侧开头,让自己的脸离巨犬远了些,听见它一声撒娇似的委屈低吟。
谢姜芨站起身来,看向那少女的身影,在令人反胃的咀嚼声中无端感受到一阵凄凉。
她在李渊彻底消失的刹那,轻声唤道:“李姝。”
27. 快逃
李姝的魂魄不似他人般呈现浓稠的黑色,或许是刚脱身不久,她还维持着人形,只不过身体比平时更加矮小,像是回到了孩童时期;身体颜色呈半透明,随时便会乘风而去。
听到谢姜芨的呼唤,她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面上是失血过多后败露的灰白。无神的瞳孔在来人身上大量了一圈,随后漠然地将头扭了回去。
她怔怔地看着缝隙中突兀的一角木牌,伸手想去捡,虚无的手心徒劳地穿过木牌,摸了个空。
“祠堂塌了,母亲死了……”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哀哀叹道,“那么多兄弟姐妹,我要去哪里找回来?”
声音颤抖,竟带了几分哭腔,与玲珑的张牙舞爪的号哭声重叠在一块儿。
谢姜芨注视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
“我理解你的心情。”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清楚地传进在场人的耳朵里。
正在抽泣的身影蓦地一顿。
不远处,终于可以暂时不扮瞎的男主角一边一手推开倒影拱过来的狗鼻子,一边眯了眯眼,觉得这句贴心的“我理解你”似曾相识。
李姝停止了哭泣。她转过身来,仍有一汪泪水积在眼眶,她眨眨眼,泪水顺滑地顺着脸颊留下,原本应盛满悲伤的眸子里泛着盈盈水光,很是可怜。
她吸吸鼻子:“你懂什么。”
谢姜芨捕捉到她的动作,眼睛微垂,目光似乎透过漂浮的尘埃映射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突然想起先前来到李姝家中,身边挤满了白色的毛团,它们到底是如李家父女所想是无知无觉的生肉,还是像她一般会害怕会痛苦呢?
答案已经无从知晓了。
“我理解你,”她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清冷的声音虚无缥缈地散过来,“作为父母众多孩子中唯一一个清醒的,应该很痛苦吧?为什么它们生下来就无悲无喜,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可以安心死去,你却要清醒地活着受苦楚?把你所谓‘弟妹’们分尸烹饪,让‘人类’将它们吃下后上瘾痛苦不堪——李姝,看到这些情景会让你好受些吗?”
李姝沉默片刻,突然小声道:“可爹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听了这话,谢姜芨一皱眉,只听她接着说:“爹爹打娘亲,是因为爱;爹爹将弟弟妹妹们分食,也是因为爱;爹爹打我……”
她陷入了久久的回忆,随后自说自话地掀开袖子,已经几近透明的手臂上的月牙形疤痕却依旧清晰可见:“也是因为爱。我很开心。”
“爹爹做这些事的时候也很开心,这难道不是爱吗?我爱它们,不也应该这么做吗?你说我痛苦……何来痛苦?”
谢姜芨:“……”
她被李姝的强盗逻辑和自我PUA雷了个外焦里嫩。
“人的情绪千变万化,同样的事件有数种心境表达,单一的套用算什么?”谢姜芨头疼地看了一眼糟心的熊兔子,“我说我爱你,我现在捅你两刀可以吗?我说我爱你,把你剁吧剁吧吃了也可以吗?”
李姝皱着眉毛看她,似乎真的在思考她提出方案的可行程度。
随后,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向着谢姜芨张开了怀抱:“可以的。”
谢姜芨一愣,看向她的那双如宝石般剔透的红瞳。
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试图吐露,但看着李姝可以称得上是“天真”的神情时又退缩了,最后只化作一声简单的叹息。
“不要再装了。”
李姝因为她的话语放下手,目光仍旧是湿漉漉的,温度却很冷,渐渐地结成冰渣。
谢姜芨凉凉道:“把他人生命视如草芥的人,看到陌生的生命死于屠刀下也是因为爱吗?被李渊折磨的时候,你的求救和眼泪都是因为享受‘爱’吗?”
李姝的眼皮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她抬手抵住,恰到好处的悲伤之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系统无情的电流声响起:【夜啼郎,任务进度:100%。宿主获得奖励:‘起死回生’。‘起死回生’用法:将离体不久的生魂重新召回体内,或召回死亡已久之人的魂魄,问其三个问题。仅一次使用机会,请宿主妥善使用。】
离体不久的生魂。
谢姜芨看向李姝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越来越淡的身体。
“从诞生之日起就只会给人添麻烦的生命……无谓姓名,不会长大不会衰老,身为我的弟妹,我爱他们,他们同样也要爱我才是,可是他们无法长大,把自己奉献给莲舫,自然就是爱我,”李姝声线冷淡,“你知道那些客人有多喜欢吃它们的尸体吗?我还记得有一个老乞丐,用自己孙儿的残肢来换一口汤,一边闻味道一边说‘好香啊’……”
“我放弃了手足,来让云来镇所有人得到快乐,这难道不算你们人类口中的‘伟大’?”
“唔,”谢姜芨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直白露骨,带着讥讽,“那你活出个人样了吗?”
“下辈子吧。”
李姝闻言抬头,面色似有不解。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她顿了顿,“做一只真正的兔子,或者别的什么……人也可以。祝福你。”
语毕,金色的丝线竟不似往常般凌厉,倒像是柔和如水的丝绸,在空中柔软地浮动着。李姝见状,魂魄一闪,顿时飘出数丈之外,但那金线的速度比她还快,顷刻间就如蛛丝般千丝万缕地分散,将她重重围住。
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紧紧缠绕的金线带来海水没顶的恐惧,她拼命挣扎,魂魄却如冰雪消融,渐渐萎缩下去。
玲珑轻盈地跳到谢姜芨肩上,漠然地开口道:“现在倒是像个人了。”
话音落下,李姝透明的魂魄被淡淡的金色雾气蚕食殆尽,化为一缕细烟,飘然不见。
谢姜芨沉默了两秒,抬腿转身。
傅堪立刻垂下视线,和正伸着热气腾腾的舌头讨好他的巨大狗影大眼瞪小眼。
“我这人,一直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给别人找借口。”
她摸了摸狗头,对着傅堪继续道: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给李姝找借口。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看她长得可爱,看她年纪小?……算了,她比我都大了。”
“……我总觉得,人的想法,行动,都和出生脱不了干系——李姝成长于那样的家中,性格扭曲是必然的,这一切追根溯源,错在李渊。而李渊的错,再往上追溯,又要去怪谁?还是应该怪他们自身力量不足,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罢了,都死完了。”
谢姜芨自言自语着,终于找了个能勉强说服自己的接口,拍了拍腿上的污秽,正要起身,手又被人拉住了。
她顺着力道重新坐好,身后的影子十分上道地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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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去,月光偏移,浓云重聚,天空黯淡下来。
圆月被云朵吞噬,变得残缺。
身后的影子发出“嗷呜”一声呜咽,随后,那柔软的巨大身体逐渐变小、变平,最后化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人影,紧紧贴在傅堪身后。
“世上的一切都有因果,无故夺走他人生命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不然那些死去的人如何雪恨?”傅堪靠在她肩上,皱眉忍着痛,一手绕着她湿透垂落的发丝疏散注意力,“不必自责。”
“我没有自责……”谢姜芨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月亮已经完全消失了,光亮却不曾减少。遥远的天边乍亮,熹微的日光挤出一条纤细的边线,残余的寒风卷过干枯的树干,与落叶作最后的吻别。
怀中的人也渐渐安静下去——毒性过去了。
谢姜芨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心中有了定论。
若是说傅堪前两次毒发毫无逻辑和规律可言,此次发作必定与月圆逃不了干系。
谢姜芨撑起怀中绵软无力的人,低声问道:“感觉如何?”
傅堪:“我没事……”
他借着她的力道直起身子,正欲开口,被一声叹息骤然打断。
玲珑适时说出他心中所想:“这老不死的怎么还没走?”
二人抬头,只见巨龙仍在天边盘旋,老龙王佝偻着身子浮于空中,神色被太阳光照得模糊,看不真切。
只见他轻轻一挥手,身边的一切骤然耸动起来——
古树收回鬼爪一般的枯干,碎裂的砖块重新拼合,灰尘四起,刘长柏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现行,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一团蓝色的火焰自龙王手心窜出,缓慢飘下,停在谢姜芨眼前。
内焰颜色极浅,近透明,谢姜芨眯眼看去,只见那飘摇的内焰如水波般涌动,随后逐渐成形,竟长出了长长的耳朵。它胆怯地向四周张望一圈,又骤然成了一位妙龄女子——几只小兔子自外焰的火舌处迸发跃进,随后成长成孩童的样子,其中有一位女童的样子格外熟悉。
李姝。
他们在顷刻间长大,女人也随之老去,直到身影佝偻,几人围坐于身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母兔和她的孩子们已入了轮回,小友可放心了。”
谢姜芨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再抬眼,老者盛着巨龙的身影直上云霄,在太阳的金光后消失不见。
“给人打白工来了,”谢姜芨若无其事地说,朝着地上的人伸出了手,“休息好了吗?走吧?”
傅堪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两人身上的灰尘和血渍:“去哪?”
“去……”
一阵尖锐的鸟啼划破云霄,许久不见的信鸦突然出现,“嗖”地刮起一小道旋风——还带了个伴。
它的同伴被利刃切去了半边翅膀,正半死不活地靠着它抽搐,随时准备去见阎王。
一缕惨淡的青烟从它嘴角冒出,形成一张布满焦黑痕迹的纸条。
谢姜芨伸手收下,上面的部分被大火熏得看不见了,唯有最后一行歪七扭八的字用血写成,红得刺眼:
快逃。
毫无波动的机械音响起:
【夜啼郎事件已告一段落,宿主获得奖励:剧情碎片。】
【现在进入剧情。】
28. 牢房
无穷无尽的大火燃烧,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开,空气中涌动着滚滚浓烟,遥远的天边被烧得通红。
熊熊的火焰中,人们的惨叫和哭号不绝于耳,火舌不断吞噬着中心的宅邸,横梁断木接二连三地掉下来,发出重击肉/体的闷响。
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在即将触到之时消散。
谢姜芨皱了皱眉,正欲前进,突然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风。寒风裹挟着热浪翻滚,吞噬殆尽,这才免她遭高温侵蚀。
心中一动,她抬手,竟抚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壁。墙壁坚硬如铁,将四散奔逃求救的人们隔绝在外,冷眼旁观,任凭大火吞没一切。
系统提示音响起:【请宿主回头。】
浓烟有愈升愈高的趋势,几乎将火焰都淹没。
见谢姜芨没有反应,系统卡顿了一下,随后开始进行重复的机械播报:【请宿主回头。】
【请宿主回头,请宿主回……】
短短五字以六倍速在她耳边不断播报,形成了一种精神污染。谢姜芨不耐地闭了闭眼,冷声道:“闭嘴。”
她心里本来就因为那封提示的信件不太安宁,此刻被忽然拉入剧情碎片中,心情更是烦闷,恨不得一榔头将只会帮倒忙的系统打碎。
待转过身子,她才知道那道阴风来自哪里。
一道长长的甬道位于眼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潮湿的味道,两旁监牢林立,在转身的瞬间,铁链刮擦声骤然响起,荡起的回声充斥整个狭小空间,低低的抽泣、呻/吟声含糊不清,像鬼哭。
墙壁、地面血痕斑斑,新旧交叠,触目惊心。
一缕淡蓝色的烟雾浮现眼前,指引方向。
“系统,这是哪里?”
她跟随着指引往前走,火光烈焰的光线在身后逐渐消失,像是被甬道漫长冷冽的黑色吸收了,越往前光线越稀薄,就连氧气都一并减少,谢姜芨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偏偏系统此刻只回应了卡顿的电流声,一滴冰冷的液体突然滴到额头,紧绷到极致的精神骤然受激,她浑身猛地一震,下一滴液体紧随其后,落在她面前的小小水潭。
“呲啦——”
类似于划过火柴燃烧的声音响起,她面前的一小盏油灯亮了。手背上的水珠颜色浑浊,像是揉进了沙尘,抬头望去,只见一颗摇摇欲坠的水珠正悬于头顶,天花板的颜色因为潮湿深浅不一,到处都是水流淌过的暗痕。
“这什么鬼地方……谁在那!”
一只手赫然从旁边的铁牢里钻出,在空气中胡乱挥舞着,谢姜芨眼疾手快地避开,却听到无数摇动铁栏的声音同时响起,此消彼长,震耳欲聋,连带着心跳也开始剧烈跳动,耳膜生疼。
墙壁两侧的油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照亮了阴暗无光的地牢——
每一个牢里都挤满了人,他们大多身形矮小瘦弱,穿着薄薄的破衣服,骨头都清晰可见。
个个面孔稚嫩,最大也不过十五六岁。
他们的眼神出奇的相似,阴毒、潮湿,齐齐地凝聚在她身上。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从她身后的铁牢里伸出来,谢姜芨躲避不及,眼见着就要碰到她的身体——
那手直挺挺地穿过了她,只抓了一把空气。
下一秒,一道令人胃疼的鞭响劈开了空气,毫不犹豫地打在那只手上,直接将皮肉与骨节剥离,硬生生地甩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地牢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被打之人小声的抽气声。
谢姜芨深呼吸一口气。
她根本没发现后面多了个人。
她缓缓转过身,那人却视若无睹,直直地从她透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谢姜芨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头顶——也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可他眼神冰冷,手上的长鞭棘刺密布,有些还带着丝丝皮肉。他漠然的眼神扫了一圈,声线稚嫩,却冷得掉渣:“吵什么?”
他缓慢地往前走,那些人为的噪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他的步伐很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身后的尾巴高高竖起,越过头顶,在油灯的照耀下隐约显出黑灰相间的毛色——是一只狸花猫。
谢姜芨下意识屏住呼吸,跟了上去,脚步却在余光瞥见牢笼情景的瞬间定住。
在她右侧的牢房里,有一个人正死死地盯着她。那人身材瘦得像小鸡仔,眼神却凌冽,她的状况比其他人好一些,起码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面部浮肿,肤色在暖黄灯光的照耀下依旧苍白得吓人,眼下青黑,嘴唇发紫,一看就命不久矣。
阴风阵阵,油灯中本就小得可怜的火苗摇摇晃晃,身下的水塘映出谢姜芨的侧脸,火光于脸上不断闪动。
那小崽子的长相,竟与她一模一样。
狸花猫已消失在拐角,鞭子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远,系统“嘀嘀嘀”的电流播报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谢姜芨深深地看了一眼幼时的原主,咬牙转身,跟了上去。
甬道很长,牢房的间数却越来越小,不知走了多久,两侧全都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唯有眼前还剩有一个小小的房间。一个男人站在前面,低头注视着里面关着的人。
谢姜芨偏头看去。
这牢房小得有些过分,只能容下一个人的位置,但连转身都做不到,不需要什么刑罚,仅仅把人关在这里就能把人逼疯。
就在这逼仄的小小囚笼里,蜷缩着一个小孩。他浑身用铁链拴住,没有穿着囚服,一袭白衣沾了血污,身上伤痕弥补,皮开肉绽,唯有一张小脸如玉如瓷,摇晃的火苗倒映在他墨色的瞳孔里,顽强地燃烧着。
傅堪。她在心中小声默念这个名字。
“阿怀,还没想明白么?”男人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就和你母亲低个头、认个错,就不用受罚了,不是吗?何苦这样对自己呢?”
阿怀?
谢姜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有了答案——傅堪的表字。
牢房前这个男人,大概率就是他的父亲。
小型傅堪听了这番话,脸上仍是什么表情也无,只是小手在地上胡乱抹着,完全把面前的男人当空气。
狸花猫见状,猛地抬手,将鞭子挥了过去,在铁栏杆上发出一声巨响。傅堪被这响声吓得抖了一下,身体蜷缩得更紧了,脸蛋却还是固执地埋着,不看他人一眼。
“唉,和你母亲一样犟。”
男人抬手,阻止了狸花猫的下一鞭,语气惋惜地说道,像是真心在为他考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没得到你母亲的允许,我也没办法把你放出来——明天我再来看你,想清楚了给我答复。”
没有回应。
男人似是已经习惯,拂袖转身,狸花猫收起鞭子,恭恭敬敬地跟了上去。
等人影消失,谢姜芨这才凑了上去。
傅堪仍低着头,不住地用指腹在地上写写画画。字叠着字,形叠着形,以大人的高度很难看清写了什么。
她眯了眯眼,抱膝蹲下来,在看到他所写内容时呼吸一滞。
他写着:“去死”。
字和字不断重叠,若不仔细看,完全分辨不出写的什么。
他行为刻板,不停地重复着描绘这两个字,一双手冻得肿胀发青,仍不知疲倦地写着,指腹被粗糙的地面划破,字迹上隐隐泛着淡淡的血色。
谢姜芨心中酸涩,直觉告诉她这一切并非小孩做错事受罚这么简单——若他父亲正如刚才扮演得那么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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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和蔼,何至于让亲生儿子受这等苦楚,寒冬腊月皮开肉绽都不肯放他出来?
“傅……阿怀?”
她不抱希望地唤了一句,未想傅堪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目光在黑暗的地牢里四处搜寻。他眼睛亮得剔透,只不过那瞳孔里没有她的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不好?”
谢姜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
面前的男孩一愣,停下了书写的动作,面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似乎在思考那声音从哪里来。
他呆呆地伸出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把,拧着眉毛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
“我在这。”
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却在要碰到傅堪的时候,指尖骤然传来一阵刺痛。
【警告!请宿主不要做出更改剧情的行为——本段剧情结束,现在将宿主送回正确时间节点。】
“等一下!”
谢姜芨不顾疼痛,再次伸出手,预想中的刺痛没有传来,只感觉一股呛人的浓烟直卷入肺,她猛地睁眼,回到了一开始在的地方。
甬道在她身后消失。
她抬眼,浓烟已经翻滚到了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飞快地将她裹入其中——
在浓烟缭绕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牌匾从早已被烧成空壳的大宅门上掉下来,镶了金边的“傅”字被摔得支离破碎。
一道冰冷的视线像蛇一样贴上她的后心。
谢姜芨猛然回头,看见了她自己。
她正站在很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火将傅家蚕食殆尽。
视线渐渐模糊,浓烟蚕食她最后的呼吸,谢姜芨看见她自己漠然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你醒啦!”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拍上她的脸,打得她生疼。
谢姜芨在一片窒息中猛然睁眼,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
玲珑见见的小猫脸倒着出现在她眼前:“睡那么久,梦见什么了?”
她一把推开玲珑,快速起身:“傅堪呢?”
玲珑一脸的幽怨:“我都已经管自己走了,这厮非把你和那只死乌鸦一块带到了我家……”
一个人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走进来,发梢还是湿漉漉的,贴在背后,印出一道道水渍。
玲珑正欲尖叫,停在那人肩上的信鸦“嘎嘎嘎”地俯冲直下,一抖鸟毛,水渍甩了玲珑一脸。
玲珑“嗷”的一声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向死鸟扑去。
谢姜芨看着傅堪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的头发刚梳洗过,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似乎来自某种只有冬日盛开的花。
她微微垂眸,看着他撑在床沿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就连青筋的走势都好看,没有什么伤痕旧疤,像艺术品。
她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一把卷起还带着湿意的袖子,强行将手臂抬至眼前。
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有些还在微微渗血——都是方才被沙砾割出的新伤。
底下的手微微动了动,随后放弃了挣扎,乖乖任她握着。
谢姜芨眼皮一跳,她怜悯地看了一眼傅堪,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如此变态的童年,性格如此扭曲和无趣倒也正常。
可怜呀!
一句宽慰的话哽在后头,终究是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拍了拍傅堪的手背。
被同情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的傅堪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姜芨一脸讳莫如深地放开了他,看着傅堪无神的双眼,感到前景一片凄凉——
该可怜的是她自己才对。
……傅家整个都烧没了,这个事情她该怎么圆?!
29.阿怀
谢姜芨仍握着傅堪的手,指腹顺着他伤口的边缘抚过,缓慢僵硬。
玲珑与信鸦纠缠在一起,猫毛鸟毛齐飞,你咬我我啄你地团成了一个球滚出了门外,此刻一个能缓解气氛的人也没有了。
方才被剧情碎片困扰,冲动握住了他的手,此刻若是乍然放开,似乎有些尴尬。
明明是寒冬,手下的皮肤莫名发烫,傅堪似乎也在暗暗用力,小臂肌肉紧实,蔓延的青筋崩起弧度,脉搏于她指腹有力跳动,有种……强行克制的疯狂。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欲盖弥彰地看了傅堪一眼,对方神色自若,倒更显得她心里有鬼。
窗外,白茫茫的大雪充斥于天地之间,万籁俱静,唯有屋内烤火取暖的木炭燃烧。
她正纠结着如何打破僵局,只听傅堪继续说道:“我有话要问你。”
炭火终于旺起来,暖烘烘的热流直往脸上扑。
她顺理成章地松开他的手臂,拉了拉被子,几乎将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只留下一张被烤得有些发红的脸:“什么?”
傅堪定定地看着她。
他对于装瞎已经熟练自如,墨色的瞳孔里毫无波澜,唯有眼前人如玉的面孔倒映其中,随着流动的烛火愈发清晰起来。
那不加掩饰的神色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她在心虚。
心虚什么?
傅堪挪开视线,看向她被被褥覆盖的手。手背上还留有冰冷的余温,像是湿滑的小蛇,攀附着他皮下血管,顺势而上。
直到心脏也被这冰冷黏腻的触感包围,他的声线不知不觉中带了冷意:“你是否记得,在受伤的时候,曾唤我什么?”
他这话说得隐晦,谢姜芨的思绪却立马闪到了被他咬住脖子那刻,自己那句喊着他大名咒骂的咆哮在脑中回荡。
“当然记得,”事到如今,胡诌也没用,她往被子里缩了缩,“怎么了吗?”
“……再唤一次。”
“什么?”谢姜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傅堪表情深沉,被褥的一角在他手心里攥出褶皱。
“‘傅堪’……这两个字,很陌生,”他松开被子,将它捋平,听着炭火跳跃的声音,心里越发不安宁,“你平日里是如何唤我的?”
谢姜芨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难得有如此平静,可以安定下来沟通的时刻。出生入死多日,用谎言堆积起来的薄弱信任感一戳即破,她为他编织的身世漏洞百出,完全是凭着他失忆如此妄为。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恢复记忆,若是在他想起一切前她还未攻略成功——
那她绝对会死得很惨。
……更不要提,这是一本言情小说,而她只是个炮灰。
真正的女主角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生活着,等待着那个进入主线剧情的时机。
谢姜芨刚刚出声:“傅……”
傅堪立即打断:“不是二狗。”
“谁说要叫你二狗了?”
她皱了皱眉,一扯被子——没扯动,这才发现被褥的边缘被某人牢牢压着。她有些烦躁地拨了一把头发,将过长的发尾拨到耳后,一本正经地拉过他的手。
屋里的温度升高,暖洋洋得让人困意渐浓。
傅堪的掌心温暖干燥,她轻捧着他的手放于怀中,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盖住流动的眼波。
“我早说过,我们是夫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失忆的时间会这么长,但是因为失去记忆而对一切抱有戒心这是好事,你不相信我也是好事,我不会因此责怪你,而且……起码我们现在在一起。”
掌心贴在胸前,覆盖住蓬勃的心跳。他的手掌太过宽大,两指张开,远远望去,像是扼住脖子的姿势。墙面上,高大的阴影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覆盖住,唯有长袍衣角像是小型的白色浪花,暗暗涌动着。小小的白色绒毛早已按耐不住,偷偷弹出几缕。
谢姜芨见状,无声地笑了。她感受到他的掌心只虚虚地与她的里衣接触,手臂早已僵硬得不成样子。
她一用力,迫使掌心完全贴在心口,心跳也随之猛烈跳动起来;屋内本就闷热的气息中蓦然缠绕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随着她的话语急剧升温:
“你说对吗?”
“……夫君。”
听到这个称呼,傅堪抬起头来。他的瞳孔竟比平日更黑,里头毫无神色起伏,像是……尸体才有的眼睛。
谢姜芨暗道不好,惊觉自己演得有些过头,刚想找补,那宽大的手竟反过来将她的手包住,一路牵着向下,塞进了被子里。
空气又陷入沉默,只听他继续说道:“我曾问过你的姓名……你没回答。”
这倒是没什么,谢姜芨用捂热了的手捧住脸,清清楚楚地说了遍自己的名字。她观察着傅堪的神色,发现他皱着眉,似在思索。
“可有小字?”他低声道。
“没有,”谢姜芨随口敷衍,“年幼,无表。”
傅堪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眼前女孩的模样确实年轻,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有时说话带着几分故作老成的意味。
“那我怎么称呼你?”
谢姜芨皮笑肉不笑:“之前不是叫得很顺口吗?”
傅堪这才想起在莲舫前打发那乞丐的时候。
还有千百句想问的话顿时哽住,他喃喃道:“夫人?”
谢姜芨闭上眼睛,靠在床头,佯装没听清:“嗯?”
傅堪深深看了她一眼。
只有她闭着眼睛的时候他才敢认认真真地注视她。女孩的长相与他先前手指描摹的相同,紧实的皮肉与骨骼贴合得严丝合缝,唯有两颊还有一点点尚未消退的婴儿肥,中和了她眉眼间的锐气,暖黄的烛光将她照得格外柔和,此刻眉目舒展地半躺在床上,更显出几分可爱。
傅堪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试图在心里将“可爱”这个形容词抹去。
他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谢姜芨不知他此时所想,眼皮一合反而觉得愈发困倦。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发现傅堪的耳朵尖泛着可疑的粉红。
她莫名其妙地想:有这么热吗?
“……我先走了,”他背对着她起身,“好好休息。”
“唔。”
谢姜芨佯装被热气暖得发困的样子,打了个哈欠,暗示他快走。
待看到那人消失在实现尽头,她柔和温暖的表情冷下来。
“系统,”她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疲倦,“现在好感度多少了?”
【请宿主稍等,正在查询——恭喜宿主,傅堪目前好感度:20%】
“才20%,何来恭喜?”
她躺回去,蜷缩起身子,叹了声“道阻且长”。
【……你只是个炮灰欸,男主角对你好感度20%已经不错了,人家又失忆又瞎的你还想怎么样。】
听完这一席话,谢姜芨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
系统偶尔会像个“人”一样和她讨论现在的剧情发展,但说出来的话也确实不好听,她方才还在苦恼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女主角,此刻被它这句“炮灰”扰得更是心烦。
一双倔强明亮的双眼忽而在脑内浮现——她想起牢笼里,幼小的原主的那双眼睛,与小时傅堪的眼睛一模一样。
依照日记与剧情碎片的内容结合来看,那地牢多半是傅家所建,用来关押不听话的小孩。原主在日记里写的内容,传达出入骨的恨意,天天挨打挨骂,怎能不恨?
若不出意外,烧毁傅家那把火就是原主放的。
但是原主已经不在了。
要背锅的是她。
谢姜芨叹了一口气,顿觉那将行的道路不仅长,还荆棘密布。
另一头,傅堪被裹着碎雪的寒风扑了个满怀。
月亮西沉,夜色无边,他在远离屋子的刹那幻化回了原形,向着记忆中的方向极速奔去。
海面风平浪静,龙王庙早已不见踪影,唯有一点点月亮稀薄的倒影还在海上涌动。
老龙王说的话犹如在耳——他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来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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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地方。
又或者……和他很像的人来过南海。
可惜记忆像是空荡荡的抽屉,任凭他如何翻箱倒柜也无法找到一丝线索。
唯有女孩带笑的眼睛明亮得像是仍在眼前。
“你还当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猛然回头,一只黑猫优雅地半躺在巨石上,一双暗绿色的眸子眯起,不加掩饰地打量着他。
傅堪警惕地后退一步,巨大的翅膀骤然张开,尖锐的羽毛对齐了玲珑,以气化剑,围绕在他周围,随时准备进攻。
“别那么紧张。”
玲珑轻盈地从石头上跳下来,她似乎并没有与傅堪开战的打算。
黑猫变成了少女模样,眼睛却仍是竖瞳,嗓音尖得像是猫叫:“你是真的看不见吗?”
话音一转,她的嗓音低沉,在海水流动的覆盖下显得阴暗可怖:“回到属于你的地方——那里有大把的人可以帮你恢复记忆。”
她顿了顿,继续道:“离开她,走远一点。”
她的话没头没脑,像是笃定了傅堪是装失忆似的。玲珑眯了眯眼,见眼前人迟迟没有进攻的动作,便往前走了两步——她没有任何可以打赢傅堪的胜算,依照巨犬的咬合力,可以在顷刻之间把她嚼成烂泥。
她冷哼一声,正欲开口,却听傅堪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双目充血,金色的雾气从瞳孔中心钻出,顷刻间覆盖了整个瞳孔,与血色交叠,显现出一种妖异的光彩。冷汗浸湿了他两侧垂落的碎发,胸膛因剧烈的呼吸极速起伏着,声音也一并抖得厉害。
玲珑失笑,讥讽的话卡在喉头,直到看见他脸上浮现的痛苦之色,心中一惊。
莫非他真不是装的?
虽这么想着,嘴上仍不饶人:“傅大少爷,同样的戏,演多了就没意思了。你是装可怜也好,真可怜也罢,我也说得很清楚了,离她远一点——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吗?”
她语气中的厌恶尽显:“回你那好爹爹的怀抱里尽情撒娇吧,我等低贱的下人犯不着你如此厚待……你干什么?”
听了这话,傅堪猛地抬头。
这几句话像是尖刺一样钻进他的大脑里,硬生生牵扯出一些埋藏于最深处的记忆,熟悉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钻进他的鼻腔,傅堪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走得越来越近的玲珑,转头视去,视线所及之处均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可那血腥味还未消逝,“啪”的一声鞭响在他耳畔炸开,棘刺扎进身体,割下皮肉的声音更为清晰,冥冥之中,他感到有一只冰冷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那股寒意像是蛇一样缠绕上来,在他耳边低低唤道:“……阿怀。”
傅堪茫然地低头,看见一个女童,正抱着他的大腿。她的脸瘦得凹陷,一身衣服破败异常,几乎没有一块好布,露出的皮肤上疤痕弥补,新旧交叠,却不像是被兵器打出来的,倒像是……咬痕。
血液的颜色很新鲜,红得发亮,很漂亮。
“阿怀。”她笑了,声音甜腻地唤他。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接住她,却发现女孩的表情在被他触碰的那一刻骤然冷却,一行血泪自她眼角流下,笑意变得阴暗可怖:
“去死。”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女孩的面容定格在脑海里,却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邪火从心间顺着血液流向五脏六腑,脚步声越来越近,玲珑讥讽的话语忽高忽低,断断续续连不成字句,眼前的景象扭曲,幻影重重——
万籁俱静。
除了振聋发聩的耳鸣。
傅堪浑身一软,翅膀插入地面,勉强撑住了身体。
他感觉朦胧的意识正在飞快地消散,脚步声停下,他猛地甩开那人的触碰,伸手覆上了腰间仅剩的那一小滴血液,像是即将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将那滴血抹在唇上,香甜的气息顿时充斥整个大脑。
——没有任何作用。
傅堪在一片黑暗中垂下手。
他又看不见了。
30.会痛
天灾已消,大雪白茫茫地洒下,无声覆盖大地。
屋内,炭火还在燃烧,两只黑乎乎的小动物正趴在床沿,小声蛐蛐。
“你真要死了。”
“你才要死。”
“你就说这下怎么办吧!”
“死鸟闭嘴。”
谢姜芨被他们两个吵得头疼。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否因为炭火烧得过旺,她总觉得周身如烈火焚烧,屋外寒风萧瑟,撞击木门发出的残破声响也没给她带来一丝寒意。
她是被生生热醒的,单薄的里衣早已被汗浸透。
睁开迷蒙的视线,就看见两个煤球在她床边叽叽喳喳地吵闹,眼看又要互撕羽毛,她一手摁住一个脑袋往两边拨,有气无力地问道:“又怎么了?”
两只瞬间安静下来,玲珑刚要开口,声调却陡然抬高:“你在发烧!”
“没事,”谢姜芨胡乱擦去额上的汗,坐起来,“出汗了说明快好了……怎么又吵起来了?傅堪呢?”
见玲珑支支吾吾不肯说话,信鸦伸出小爪,在她身后猛踹了一脚。
此猫虽瘦,底盘却结实,信鸦泪眼婆娑地一头栽到床上,抱着痛到昏厥的小细腿无声哀号。
谢姜芨看着玲珑纠结的脸,温声又问了遍,才得到僵硬的回复:“……不知道。”
她当即收回眼神,披上外衣下床。
玲珑幽怨的目光死死黏在她的背上,她视若无睹,扶着酸痛的腿站起来。
膝盖因为发热而酸胀,浑身都疼得抬不起力气。她的身体终于受不了高负荷的运转,彻底偃旗息鼓,消极罢工了。
屋外的风雪顺着缝隙钻进来,倒是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些。
“你管他死活做什么,”玲珑自床上跳下来,在她脚边绕了一圈,“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陪你去,你难道忘了——”
“不必了,若是他不在,去哪里都没有意义。”
谢姜芨说完,瞬间意识到自己这话重了些,还带着些暧昧不清的含义,刚想找补,就发现玲珑此刻低着头,爪子固执地摁住她的衣摆,试图挽留。
她叹了口气——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终极目的便是攻略傅堪,可以说在这里活着发生的一切事都以傅堪为中心,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她才能顺理成章地达成想要的目的。
但这话能和谁说呢?一个也不过认识几天就对她掏心掏肺的小猫吗?
谢姜芨无可奈何地扯了下衣摆,刹那间对上玲珑犹豫的目光。
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汇似乎传达了许多东西,但这些信息转瞬即逝,幽绿的眼睛低垂,只听她嘟嘟囔囔地说:“南海。”
谢姜芨皱眉:“什么?”
傅堪竟只身去了南海——必定是因为老龙王那几句不知所云的胡话。
玲珑眼珠转动,解释道:“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上去,谁知道他去了南海。老头子的庙早就没了,我叫他赶紧回来,谁知道他突然发疯……”
谢姜芨听罢,当即迈腿就走。
傅堪因月圆之夜而突然失控,人影分离的事情她还没有想明白,此刻又孤身一人毒发,在这冰天雪地里怕是凶多吉少。她不顾身后两只动物一瘸一拐跟上的步伐,推开了门——
皑皑大雪早已覆盖整片大地,夜色浓得骇人,有风不住,几棵枯树在鬼哭狼嚎的疾风中剧烈摇摆,随时可能拔地而飞。月色惨淡,连门前的路都照不清楚。
她肉/体凡胎,既不能生出翅膀上天,也不能长出四足疾跑,更不要提此刻还发着高烧,就算即刻启程前往南海,路程也短则少几天,多则一月。
谢姜芨将被寒风吹散的长发拢到耳后,寒气灌入肺腑,刺骨的冷。
一个热乎乎的团子跳上了她的肩膀,玲珑钻进外衣,用前肢圈住她的脖子,声音闷闷的:“我和你一起去。”
信鸦也飞了过来,烛火在它身后熄灭。
她不拒绝,点点头低声应道:
“风雪太大,开路吧。”
雪花被寒风裹着,砸在脸上像是冰锥,涣散了她本就因高热而模糊的视线,肉/体上的疼痛更进一层,转头才发现离屋子也不过数百丈的距离。
谢姜芨低头骂了句脏话,浑身骨头痛得她很想哭——海啸扑面而来的时候她都没哭,此刻情绪骤然塌下去一块,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竟还起了呕吐的欲望。
玲珑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未曾想她到了命都不要的地步。人类的感情错综复杂,她自化成任性以来已经领教过了亲子之爱,还不曾了解其他。之前恍惚听闻二人为夫妻,还幻想那是谢姜芨的权宜之计,谁知道还动上真格了?
仍记得前段日子谢姜芨见她的第一眼,那浓浓的陌生和警惕不像是假的。
她只知晓傅堪失忆了——这失忆还会传染的吗?
玲珑一口咬住被风雪吹得几欲掉落的帽子,急促的语气中带了哭腔:“别再走了!我去把他带回来!”
“……不。”
谢姜芨略带沙哑的嗓音打断她的哭声:“我看见他了。”
玲珑闻言抬头,只见茫茫风雪中,一人裹着夜色而来。单薄的布料紧贴他的身体,傅堪竟没有用犬身行走,身后厚厚的积雪上全是人类的脚印,眨眼间便被新的雪花覆盖。
他移动得很缓慢,身体因为寒冷瑟瑟发抖,却挺得笔直。
“我也走不动了,怎么办?”谢姜芨茫然地看着他的身影,“还有那么远的路……”
耳边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玲珑瘦小的身影扑了出去,在落地的瞬间,小小的身影轰然涨大,身形动作快如闪电,顷刻之间闪到了傅堪身边。
谢姜芨眯了眯眼。
只见玲珑一口叼住傅堪后颈处的衣服,将他甩到背上,再眨眼,猫车已近在眼前。
信鸦瑟瑟发抖地翻了个白眼。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有这本事,早不用!”
玲珑懒得和它争吵,一脸心虚地俯首,示意谢姜芨上来。
她倒也不和这暗藏绝技的小猫客气,玲珑轻轻一抬头,她顺势坐了上去。
摸着手下柔软的毛发,傅堪面色惨白地躺在她旁边,她在无穷无尽的晕眩里想:这里的人,个个都他娘的不是省油的灯。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用尖嘴啄着玲珑的信鸦。
后者被她突如其来的眼神惊得一个哆嗦,随即展开翅膀,无死角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像是在跳芭蕾,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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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昭然若揭——我就是只普通的鸟!
大猫脚程极快,顷刻间将他们送回了暖烘烘的屋内,炭火燃烧的余温竟还没散。
信鸦还要嘴贱:“白跑一趟!”
玲珑这才有工夫白它一眼。
她将实现挪回谢姜芨身上,后者正平静地看着她,脸上一点愠怒的意思也无。
“在这乱世,人人自危,保存实力不为外人知是好事,”她又开始忽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们本来就……”
非亲非故。
她的话戛然而止了。
正如她所料,玲珑正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几根脆弱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谢姜芨面如土色地移开眼——这只猫莫不是原主的旧友?
她心中暗道不好,若玲珑早就将她认出,那这些天来有意无意的帮助和添乱,莫非都是冲着原主来的?
正思索着,冰凉的手指勾住了她的小指,指腹相贴。
她低头看去,傅堪面色惨白,嘴唇早已冻得失去血色,唯有一双黑色瞳孔深得分明,毒发时缱绻的血色褪去,毫无光亮的眼珠像一面失焦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狼狈的身影倒影其中,下意识侧开了脸。
那手指又勾了勾。
谢姜芨心中了然,她利落地割开掌心,伤口很深,依稀见骨,竟冒出缕缕细碎的白雾,伤口又开始愈合,她的体温也开始下降。
她深呼吸一口,握紧拳头,凑到傅堪唇边,血珠如同断了的珠串,争先恐后地自伤口处挤压而出,顺着掌心的线条凝在了边缘——
她抽出被傅堪握着的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低声道:“张嘴。”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唇紧抿,竟不肯咽下。
“我很累……”身体和精神早已高度紧绷,她没有耐心和这人玩喂药过家家的游戏,“见你好了,我也能去休息了,嗯?”
傅堪或许是被冰雪冻傻了,不发一言。谢姜芨本就被他冰冷无声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此刻更是觉得烦躁:“哑巴了?”
傅堪闻声,终于有了反应。他下巴轻抬,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谢姜芨仍未听清,低头凑过去,语气中含着强忍的怒气:“你说什么?”
他再不把血喝下去,伤口就要愈合了——她还得再割一遍。
“我说,”他冰冷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垂擦过去,说的话终于字字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会痛。”
“闭嘴吧你。”
这下她彻底失去耐心,早些时候差点让她失血过多而死的时候不想到她会痛,现在来装什么好心?
她也似乎终于找到了傅堪别扭的点在哪里——他非要她对嘴喂才行!
她叹了一口长气,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下巴,想着他若是再出幺蛾子,她不介意再给他一耳光——
垂眸望去,那宛如死水的一双眼睛竟瞬间亮得惊人,眼底翻涌的情绪无比滚烫,瞬间灼伤了她。
谢姜芨立刻移开视线,心中一片惊魂未定——他能看见了?
回温的掌心牵住她,与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相贴,将她的手带到他的脸侧,贴了上去,冰凉的泪水滚落,像是惊涛骇浪。
傅堪在哭。
31.蛊虫
掌心的伤口急速愈合,发出蚀骨的痒意,而手背上流下的眼泪冰冷,傅堪虚握着她的手,指腹却用力,不放她离开。
吵闹的两小只早已被屋内的气氛酸得退了出去,此刻只剩他们二人。
……在这样难得独处的时刻,谢姜芨才清楚地记起自己的攻略任务来。
烛火微晃,给傅堪苍白的面孔镀上一层暖色,二人之间莫名披上了一层始料未及的暧昧,她蓦地想到那句早已烂熟于心的“执手相看泪眼”,顿时觉得浑身的骨架都错位,酸涩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到脊骨,一点点散开,下意识抽身想走,手倒是很诚实地回握过去。
她浑然不觉早已习惯这样黏糊糊的触碰,傅堪得到回应,手上轻轻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带过去。
几乎要被眼泪浸湿的衣袖被拉上,露出瘦削的小臂,声音没端住,又哑又低,有一丝明显的颤抖,温热的呼吸都撒上去:“疼吗?”
谢姜芨闻言低头,只当他是在问新割出的伤口,正要回答,发现眼泪竟将傅堪深邃幽暗的眼睛洗刷得无比清澈,眼圈微红,长而低垂的睫毛都被沾湿了。
灯下看人美三分,更别提这美人还握着她的手,距离之近,就连呼吸的频率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滴眼泪盛在眼角,谢姜芨轻叹一声,心脏莫名塌下去一块,用另一只手替他拭去。
“早就不疼了,你不是知道的吗?”她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刻意的安抚和诱哄,“你看,伤口已经愈合了……我都习惯了。”
如果依照这样的相处方式来看,攻略进度突破50%大关不是轻轻松松?
谢姜芨看着指节上的泪珠,正做着攻略完成回归现实发财养老的美梦,傅堪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心魂一震,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想起来了。”
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手指在他眼下顿住,连声音都变得艰涩僵硬:“想起什么了?”
“断断续续的,记不太真切,”傅堪嗓音低哑,却字字在她脑内碰撞出激荡的回响,“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
谢姜芨眸光一暗,地牢中遍体鳞伤的少年犹在眼前。傅堪对她的态度柔和了不少,且表情真挚,看不出撒谎的样子,说明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他与原主小时必有某些渊源,起码他们之间的羁绊是良性的,不会对她的任务造成什么损害。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另一只手仍让他握着,继续道:“想起来一些是好事,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方才见你睡下,我去了南海,”他咳了两声,“本是想找龙王询问他所言的‘旧友’一事,但龙王庙已人去楼空,大海广袤,我也无法只身前往龙宫,正欲回程,遇上了玲珑。”
谢姜芨将他扶起来,靠着床头坐好。
二人一身的风雪寒气还未消散,若即若离地贴在一起,手虚虚交握,明明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却仿佛仍有某种东西横亘在二人中间。她有些莫名的心虚和怆然,那点还未泯灭的良心死灰复燃,觉得这瞎了眼失了忆,童年饱受虐待,此刻还要被人骗感情的小狗怎么看怎么可怜,望着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
“她想杀我……还让我死在离你远一点的地方。”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一时急火攻心、走火入魔,气血上涌之时……眼前竟浮现了儿时的景象。”
谢姜芨一愣,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玲珑竟真的认得她,一切的接近都是早有预谋,她却丝毫没有发现!
热汗从额上沁出,她开始复盘起自己对玲珑的态度,思考着是否露出马脚。
傅堪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他坐正了,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眉目低垂,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谢姜芨面色古怪:“你就是因为这个哭的?”
傅堪:“……”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谢姜芨一眼,只听她接着说:“眼睛也恢复了吗?”
傅堪并不打算隐瞒,点头应是,浑然不知谢姜芨此刻内心早已如油煎一般。
傅堪骤然复明、恢复记忆,自己对剧情的了解还如白纸一般,如山大的苦难悬在头顶,她此刻进退维谷,一瞬间没了想法。
他牵起她的手,低声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他抚过她手臂上陈年的伤口,它们早已结痂又脱落,浮现出淡褐色,与掌心的淡粉色伤口对比强烈:“……这些,还疼吗?”
谢姜芨这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木然地摇了摇头,一颗心跳得厉害,自知演技还未高明到大厦倾颓还能面不改色的程度,只强行镇定住,道:“我去找玲珑。”
“好。”
他反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在她脉搏上停住,她的体温滚烫,脉搏在他的触碰下又快了几分,节奏紊乱,毫无规则可言,隐隐有要突破皮肉之势。
心下了然,正欲开口,那人却慌忙将手抽离,胡乱披上外衣,不顾仍在低烧的身体,迎着屋外的风雪走了出去。
傅堪的表情随着室温一齐冷下来。
他拭去眼睫上残留的湿意,神色淡漠地看向自己的指尖。记忆中,稚嫩的面孔与谢姜芨瘦削的面庞相重叠,五官惊人的相似,性格却好似大变活人。
那声“阿怀”隐隐约约地仍在耳边回荡,不像是唤着亲密的玩伴,倒像是……暗含着强烈恨意的诅咒。
他闭眼,屏息凝神,待体内仍在翻滚的毒素彻底平息下来,睁开眼,起身下床。
*
谢姜芨裹着外衣,风雪扑面,她不知该去哪,只知道要先离开傅堪才能安全。
直到一个人把她叫住。
她低声唤道:“玲珑。”
少女维持着黑猫的形态,端正地坐在厚厚的雪地里。天边铺下一层熹微的光亮,黑色的身体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分外醒目,一双绿瞳更是亮得惊人,隐约有流光闪动。
谢姜芨无奈地伸手,黑猫立刻呜咽一声,一个纵身跳到了她面前,语气是难以掩盖的委屈:“他和你说什么了?”
谢姜芨如实相告:“他说你想杀他,还让他死远点。”
玲珑化成人形,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解读,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语气一变,竟是前所未有的急切:“我们何时动身?”
动身?
谢姜芨一皱眉,搪塞道:“傅堪伤还没好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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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做什么?”玲珑满脸惊讶,“难道你还想带他一起走?”
谢姜芨暗道不好,交错了牌。
她正纠结着怎么解释,只听玲珑继续道:“傅家付之一炬,传言道所有人都烧成了炭灰,死透了,这可能吗?谢泠哪有这么容易死?我们必须离开,起码离姓傅的远远的……”
玲珑面色焦急,此刻在她面前再无伪装,喋喋不休地说着,每个字落在她耳边都是一记重击。
谢泠又是谁?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思考着,顿觉头痛欲裂,脑内的信息无法串联,割裂地分成很多块。
眼前少女的样子渐渐有了重影,话语也微弱起来,断断续续,听不懂意思。
寒风刮过,刺骨的冷,将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了。
谢姜芨一把扶住玲珑,勉强站直了身体,玲珑只当她是累了,顺手托住,搓了搓她冰冷的手,继续道:“自傅家逃出后,我……我想忘记那些日子,没有去寻你。”
“……你之前装作不识我,是在生我气吗?”
最后一个字化作虚无缥缈的风声,含混地传进谢姜芨的耳朵里。
她迷茫地抬眼,双腿发软,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寒风卷走了,体温急剧上升,一颗心马上就要跳出喉咙,呼吸急促,恨不得整个人埋进雪地里降温。
粗神经的某位终于意识到不对,紧张道:“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谢姜芨咬牙道,“许是高热……头晕得厉害……”
她话音刚落,两眼一黑,气血上涌,耳鸣阵阵,太阳穴猛烈地跳起来,像是有人用锤子不断撞击似的,一时站不稳,“哇”地吐出一口血。
那血覆盖在雪地,颜色竟诡异地发黑,像是中毒已深之人才有的,光是看一眼都觉得此人命不久矣。
只听玲珑中气十足地骂了声天,接下来的话没头没尾地传来,十分含糊,竟带了哭腔:“不好……是蛊……”
……什么毒?
谢姜芨在意识涣散之前迷茫地想着,中毒这事儿还能传染吗?
耳边的哭声渐弱,没了动静,唯有系统冰冷的机械音掷地有声:【恭喜宿主,已进入下一任务节点,现在播报目前情况。傅堪好感度:20%,主线剧情进度:20%,下一任务:探寻傅家大火背后的秘密,找出原主身世的真相,并在过程中提高傅堪好感度。】
3D地图在她脑内展开,蓝色的轴线不断拓展,尽头处的坐标闪闪发亮——
在隐马阁不远处,“傅府”二字缓缓浮现,指示着她即将要去的地方。
视线变得愈发模糊,像是被大雪糊住了,白茫茫的一片。
仅剩的视野中,一双如玉制扇骨般的手托住她,苍白的皮肤与雪色相映。
一件厚衣包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那人将她打横抱起,她下意识往他怀里缩,竟感到十分暖和,像窝进了巨大的毛毯里。
谢姜芨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深墨色的瞳孔与她对望,看不清神思。
“你生病了,”傅堪的声音低沉,却安宁,像是摇篮曲,无端抚平了她焦躁不安的心脏,“先睡吧。”
32.咬痕
地牢里,有风不止,深褐色的血液顺着地缝缓缓蔓延开,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
光线昏暗,唯有烛台上摆着的几根蜡烛迎风摇晃。谢姜芨在一片冰冷刺骨的潮湿中抱住了双腿,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同样半死不活的少年。她的身体被粗绳捆绑住,略微一动身,便觉浑身的血液崩腾流通,一股麻劲顿时从脊髓散至四肢百骸,本就混账的大脑顿时疼得要裂开。
涣散的视线逐渐清晰,她咳了几声,喉头涌上一股铁锈味。
方才,她似乎因为高热昏迷过去,系统趁机塞入了剧情碎片,她竟回到了之前来过的地牢。
不过这次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她再次来到了原主身上。
……更惨烈的是,她的自我疗愈技能似乎在这里并不起作用。
绑她的人手法十分粗鲁野蛮,生生将绳子勒在她皮开肉绽的伤口,大抵用了十足的力气,她明显能感觉伤口正在开裂。她用余光瞥了眼胳膊,借着蜡烛疯狂摇曳的身影,这才看清了那些又痒又疼的伤口——
它们像是被某种野兽啃食过而留下的咬痕,这些咬痕尚算新鲜,与她先前在原主身上看到的伤口很像……只是数量少了许多。
有水滴不住地落在地上,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不断回荡,中间夹杂着机械的数数声,在这些令人胆寒的声音中,水滴声显得更为清晰。
这是一种精神折磨,不断摧残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谢姜芨在这一片滴滴答答的声音中眯了眯眼,辨认起面前人的脸。
男孩脸色苍白,瘦得令人心惊,像是一根蔫巴的豆芽菜。身上本就淡薄的衣物湿漉漉地贴着皮肤,竟将骨骼走向都凸显得清清楚楚。血液不断从他伤口上渗出,将本就黑暗潮湿的地面晕染得更深。
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在轻微地起伏,谢姜芨几乎要以为那是个死人。
她用终于不麻了的脚踢了踢他:“喂。”
那人掀起眼皮,毫无波澜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去,又垂下。
凌乱又湿透的长发毫无体面地贴在脸颊,看不清长相。唯有腰间那块玉牌玲珑剔透,即使在如此肮脏的环境也难掩颜色,实在不像是一个饱受虐待的小屁孩身上会带的东西。
谢姜芨叹了一口微不可闻的气,心下了然,唤道:“傅……呃,阿怀?”
少年般傅堪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目光依旧是快速从她身上掠过,消散,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
不像是无视,倒像是……不敢看。
谢姜芨又踢了他一脚:“和你说话呢。”
傅堪皱了皱眉:“做什么?”
他的嗓子像是哭哑了,但还是带着些幼童的稚嫩,像是刀剑轻轻相撞发出的响声,与他长大后清冷的音色隐隐重叠。
那副表情也是从小到大始终如一的一脸死相。
谢姜芨又踹他一脚。
他终于将视线定格在她身上,用一种看弱智的眼神看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脑子是不是被打坏了”。
没有礼貌的坏小孩。谢姜芨腹诽道。
她一脸正色地回望过去,去寻找少年的眼睛,傅堪却立刻又将视线移开。
他侧了侧身——谢姜芨这才发现他竟没有像她似的被绳子捆着,除了身上的伤比她惨烈些以外,其余的处境似乎好多了。
“抱歉,”他终于打破沉默,语气僵硬,似乎真正的受害者是他似的,“我……”
“我努力克制了,但是失败了。对不起。”他声线一抖,随后光速恢复平静,面上一丝破绽也无。
谢姜芨仔细看去。少年早成,身姿抽条,虽说瘦得像个柴火人,但从他的坐姿就能看出此人身量颀长,可到底是个孩子,想要强行按捺的思绪就算不表现在脸上,也会从眼睛中露出来,这也是他不停躲避她视线的原因——
烛影一晃,只一瞬,便照清了他微微泛红的眼圈。
这里发生了什么,不难猜。左不过是这厮又犯了病,一口咬在了原主身上——
谢姜芨在背后试图解开绳子的手一顿。
她分明记得原主的日记里写着,她给傅堪下了毒,从而导致他失明、高烧……
却独独没提到类似发疯的字眼。
……傅堪时不时失控的症状,竟然在原主下毒致他失明之前就出现了吗?
原主从小便是他的血包,供他在失控时饮血服用吗?
谢姜芨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她借着贫瘠的光亮低头观察自己,一双火柴棍似的腿伸着,几乎看不见腿肉,膝盖的形状无比清晰,她甚至觉得若是此刻站起来走两步,全身的骨头就会立马散架。
如果傅堪那样都是豆芽菜,那她算什么?
……豆苗吗?
傅堪看着眼前一脸苦大仇深的女孩,认为她绝对是被打出毛病了。
牢中光线虽暗,但并不影响他的视线。在他视野中,女孩的样貌清明,身上的伤口更是灼眼,他光是看一眼就会回想起自己方才掐住她脖子,如失控的野兽般一口咬下去的场面。
他闭了闭眼,血腥味涌上喉头,新鲜、腥甜的味道隐隐缠绕上了舌尖。
方才,他又毫无预兆地发病了。在这个地方,没有黑夜白天,他甚至不知道外面是否是月圆之夜,只记得自己突然浑身发冷,抽搐不止。父亲居高临下的眼神冷漠地在他身上驻留,丝毫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
只有眼前的女孩满脸慌张地从身后抱住他,她的身体因为恐惧剧烈地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串,不值钱地浑往下滚,将他的衣襟都打湿了。
眼泪渗进衣物,贴着胸口,分不清是冷是烫。
她皱得凌乱的衣服布满抓痕,白皙的皮肤从那些破口处露出来,他甚至能猜想到那单薄的皮肉下跳动的是如何纤细紧实的血管,那让他魂牵梦萦的血液是如何在血管中奔走……
急火攻心,两眼一黑,嗜血的冲动一股脑地冲上心头,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冲散得溃不成军。
……实在是,太香了。人说良药苦口,为何他的良药如此芬芳,让他恨不得将她的骨头也一并拆吞入腹?
抱着他的女孩不知他所思所想,一回神,便对上那双血红的眼睛。
女孩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濒临死亡的小兽。
有冰冷的液体和她流落的血液混在一起,渗在身下的稻草席上。
等他恢复神智,那女孩的眼睛睁着,无神地看着他,像是死了。
他心中大骇,下意识将她推开,围观的下人立刻上前,贴着她的脉搏诊断。
父亲从阴影中现身,他的笑容慈悲,却又很冷:“还活着,还活着!太好了……我终于成功了……”
他弯下腰,难得用温柔的眼神看他,冰凉的指尖在他脸上抚过:“好孩子。”
他受宠若惊,正欲抱住父亲的大手,便听那男子继续道:“把他们两个关在一起,等下次毒发再观察。”
他垂下手,听见铁门关上的长音,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少年疲惫地睁开眼。眼前的女孩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像是真的忘了方才的事情一样。
他自嘲地笑了笑。
“很疼吗?”声音艰涩,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废话,”谢姜芨回答道,“要不咱俩换换。”
此刻没有攻略任务,没有猜疑算计,她终于能大大方方呛他一回——虽然这报复举动有欺负小孩的嫌疑,也实在有点窝囊,也确实……没有报复到的快感。
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仍嘴硬:“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你刚才……不要上来抱住我,就不会……”
“她不抱住你也会被打死。”
一个清脆的女声骤然打断他的话,谢姜芨抬眼看去,只见角落中竟闪着两道暗绿的幽光,一个毛色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小家伙款步走出,在这一片狼藉中依旧身姿优雅。
它跳上草席,舔了舔爪子。
谢姜芨:“……玲珑?”
“唔,”玲珑应了声,声线与她记忆中的没有差别,“傅少爷,你就没发现吗——那么多人死在你口中,哪一个不是主动凑上来求你咬他们两口的?他们敢躲吗?有命躲吗?”
此时,一阵尖锐的号哭恰到好处地响起,将玲珑掷地有声的质问掩盖。
傅堪的表情一瞬间变化莫测。
无神的双瞳,濒死的哀鸣,腥臭的血液,挣扎抽搐的身体……在被他饮血后,他们都去了哪里?他竟从未想过。
或者说是,不敢去想。
他一怔,脸上浮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绝望”的表情,与稚嫩的脸庞十分割裂。
谢姜芨皱眉道:“玲珑。”
玲珑瞥她一眼,显然没把她放眼里。她装模作样地看了眼天:“已经是戌时了,该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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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姜芨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只能看见漆黑一片的屋顶,完全无法分辨时辰。再低头,玲珑已化为人形,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小巧的药丸,认认真真数起来:“一、二、三……”
谢姜芨:“这是什……”
话还未问完,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突然一震,随后剧烈跳动起来,焦虑、恐惧、濒死感顿时如潮水般涌来,没顶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的双腿开始抖动,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似乎都拧在一块,痛得肝肠寸断——
玲珑骂了句脏话,大呼道:“就这么准时!”
她扭头朝着傅堪喝了一声:“按住她!”
傅堪早先一步做出了动作,他两指飞快地封住了她的穴位,指腹贴上手腕,那底下的脉搏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频率之快,让他一阵心惊肉跳,正想开口问原因,只见谢姜芨眼睛一闭,抖动骤然停了下来,连呼吸都静下去。
他呼吸一滞,正要松手,谢姜芨猛地起身,一口吐出积郁已久的黑血,毫无遗漏地溅了他一身。
傅堪:“……”
他呆呆地看着身上的污渍,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还握着谢姜芨的手,而玲珑已经趁着他发呆的空隙将药喂了进去。
“药效很快的……你忍一下,嗯?”玲珑跟着按住她,低声哄骗。
“她这是中了什么毒?”
此刻傅堪也已经无心去顾衣物上的污秽,凭借他中毒多年的经验来看,谢姜芨这表现基本也是中了某种剧毒,但似乎与他中的不是同一个路数。
“不是毒。”
见她症状渐渐平息下去,玲珑低声道:“是蛊。”
“蛊?”傅堪皱眉,轻声重复了一遍。
“是,”玲珑看向他,眼神含刀,冷得像借了层冰,“很稀奇吗?我也有。”
她搭着谢姜芨的脉搏,缓缓道:“她体内运转着百种毒素,常人如何能在这剧毒中存活下来?唯有下蛊。蛊虫在她血液中生长,吸食毒素,同时也滋养毒素,二者相辅相成……大少爷,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她的血可以缓解你的毒发症状?”
“去问下你的好父亲吧,”玲珑冷声道,“以毒攻毒,在你们二人身体内同样下了剧毒,却只有你饮她血治病的命……还将你们关在一起,真是舐犊情深啊。”
装死已久的谢姜芨听完这一席话,如遭雷击,眼皮不安分地跳动了几下。
她终于从二人的对话中梳理出了关键信息——傅堪他爹给傅堪下毒,再找来其他人下不同的毒,以此来实验二者之间的化学反应……
如此行为,用阴毒来形容都是一种夸赞。
玲珑口中曾提过的谢泠,应该就是傅堪父亲。
……这绝对是个后爹。二者不同姓也就罢了,若是亲生父亲,为何要对自己的孩子下死手?
她正思考着,突觉有冰凉的掌心贴上额头,温顺地拨开她的碎发,勾到耳后。同样冷的指腹顺着她脖子上血管的走向,一直摸到锁骨的伤口处,在边缘细细摩挲。
——有完没完了?
她猛地睁开眼,刚要控诉,正好对上一双墨色的眸子。
是傅堪……成年的傅堪。
她一愣,只听他说道:“你醒了?”
锁骨上冰冷的触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掌心的温度温暖得真实无比,傅堪竟还牵着她的手。
嗓子干涩疼痛得厉害,她捏捏傅堪的手,哑着声音道:“水。”
碗立刻凑到唇边,水竟还是温的。
“怎么样?”傅堪低声问道,“好些了么?”
“嗯……”她心不在焉地敷衍道,神思还在关押她的地牢里。
她昏迷的原因不是高热,而是身体的蛊虫。方才,应是玲珑将抑制蛊虫的解药给她喂下,她才得以苏醒过来。
她抬眼去寻找那个黑漆漆的身影,只见玲珑正坐在眼泪汪汪地坐在床尾,被褥衣角都快被她揪烂了。
谢姜芨头疼道:“怎么了?”
“解药,”她的哭腔浓烈,鼻音满满,像是哭了很久,“用完了。”
谢姜芨仿佛听到一声惊雷在身后炸开,她恍惚问道:“……什么?”
“解药没有了,刚才是最后一粒,”玲珑磕磕巴巴地说道,“不够的,它只能维持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没有解药……”
之后的话全部都成了令她振聋发聩的耳鸣。
“你会死的。”
33.旋涡
屋内,知情的三人皆是沉默,唯有信鸦锲而不舍地凿着窗扉,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噪声。
……两个月。
谢姜芨松开傅堪的手,琢磨起玲珑的话来。
她是谢泠制造出的唯一一个成功品,更别提她此刻还觉醒了自我疗愈的金手指,只要不受到致命伤,可以当傅堪的永续血包。但若自己时限之内没有得到解药,那傅堪会如何?
彻底毒发,走火入魔,还是暴毙而亡?
傅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又要去哪里找谢泠?
她看着正在坚定凿门的信鸦,想到了那张焦灰的纸条。
它被妥帖地折好后,一直放在她衣襟处。大火灼烧过的余温似乎还在,烧得她心口发烫。
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快逃”,是传达给傅堪的。
她隐晦地瞥了一眼傅堪,后者敏锐地接收到她的视线,回望过来。视线清明,瞳色深如古井,其中隐含了多少她不曾了解过的秘密,如今需要一一探寻。
她叹了口气,乖乖躺回被子里,无可奈何道:“……去傅家。我们同行。”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身体本就发着低热,蛊虫一作祟,折腾了大半月才好。
本就短的期限此刻更是紧张。
即便是临行前,她依旧病恹恹的,地牢里的湿气似乎侵蚀的是她的魂魄,浑身的骨头都连带着酸痛得厉害,她方才知晓,金手指只能疗愈外伤,内里的损害都得靠自己去慢慢修复。
在动身那一日,玲珑一把火烧了家。她说这屋子原本是一个老乞丐的,喂过她几回剩菜剩饭,谁知后来他吃了尸体上瘾,又付不起菜钱,削肉剁骨地去换尸体吃,不知道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她顺理成章地侵占了这个屋子。
如今这屋子也随故人一道去了。
*
隐马阁位置遥远,靠肉/体凡胎没个一年半载无法到达。
江水茫茫,碧波万顷,谢姜芨站在船头,淅淅沥沥的小雨击打船篷,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带着一点青草气味,各色船只往来络绎不绝,她在这一片人间烟火气中感到踏实。
头发被沾着水汽的风吹得打结,疯狂往脸上糊,再好的性质也无了。她糟心地看了眼四面漏风的船舱,在心里又将不负责任的系统骂了八百遍。
它给的奖励实在太少,刚刚够二人上船的,一猫一鸟竟然还要额外的价钱,比人还贵。整个码头只有这一艘客船,船家急着起航,像有人催命,亏得玲珑撒泼打滚卖萌炸毛无所不用其极,才勉强让船家让了一个狭小的位置。
她的家乡有传颂在渡船上初见的爱情传说,“同船渡”被赋予了神话的浪漫色彩,但转眼间,客船已驶向江心,雨莫名大了起来,广袤无垠的江面上浮起一层朦胧的水汽,天色阴沉,清澈碧绿的江面也随之黯淡下去,隐隐发着黑。
客船因为风雨摇晃,浪漫色彩被洗刷得全无,反而充斥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谢姜芨神色一凛,眼看着波涛起伏,在江面打开一个缺口,天地间的雨水都被吸收进去,客船猛烈摇晃起来。
她轻叹一口气,身后随即传来此消彼长的惊呼声。
再一回眸,一客舱的船客纷纷跳水,巨大的鱼尾在空中甩出漂亮的弧度,非鱼人的船客也纷纷化为原形,跳水的跳水,狗刨的狗刨,唯剩她一个人满身萧条地站在船头。
谢姜芨:“……?”
她喃喃道:“就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吗……”
有人撑着一把无济于事的油纸伞站在她身后,谢姜芨麻木地拭去脸上的水珠,推开他,蹲下来。
傅堪好整以暇地收好早就被风雨击打得千疮百孔的伞,跟着她一块儿蹲下来,望着汹涌的江面。
“水下有东西。”
谢姜芨应了一声,往回退了两步,一只手冰冷带着湿意的手陡然抚上她的脸,她身体一僵,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只手就替她将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随即飞快抽离,自然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又有人从身后过来,她回头看去,只见浑身湿透的船夫抖着腿骂了几句娘,将斗笠一剥一丢,谢姜芨飞快地递给被晃醒的小猫一个眼神,那船夫刚要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裤脚就被玲珑咬住了。
“哪来的死猫……放开我!”
他正要一脚踢飞不识趣的小猫,肩膀就被人死死按住。他挣扎不得,船即将倾覆,那几声中气十足的脏话立刻变成了乞求:“两位客官,行行好,放开我,我我我不该拉你们上船……”
傅堪轻轻一带,他立刻就转了个方向,看向了谢姜芨。
风雨飘摇,生死关头之间,谢姜芨竟还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温和道:“船家,能否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雪白的毛发在面前飘动,身后的男人化为原形,巨大的犬身遮天蔽日,按在他肩上的爪子加了几分力气,刚好将他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再多一分怕是会直接摁进船底。
船夫自知难逃狗爪,只好哭丧着脸回答:“最、最近江上不太平,往来船只几乎都被旋涡吞吃了,我也是没有办法,靠水吃饭的,出了这种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客官您也看见了,这船上的客人几乎都是妖兽,就算船翻了也各有逃生的本领,所以我才……”
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大船减少了负重,移动速度愈发快速,雨水被风吹得像是冰雹。谢姜芨艰难地眯着眼睛看去,那被打开的缺口旋转着,形成了巨大的旋涡,船被巨大的吸力引导,向着漩涡中心驶去。
谢姜芨:“必须让船停下来——”
“来不及了。”
傅堪话音刚落,翅膀陡然张开,包裹住二人,挡住了犀利的雨水。船夫立刻化为一条白金鲤鱼,转身跳进了江水中。
玲珑和信鸦不约而同地跳上他的背,他轻车熟路地咬住谢姜芨的后衣领,脚尖轻点,瞬间离开了失控的客船。
船在他们离开的那刻颠簸了一下,被风浪卷得疯狂摇晃,不消片刻便翻了身,小旋风似的滚进了漩涡中心。
“那些跳江的人呢?”
傅堪化为人形,将她搂在怀里,谢姜芨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为何都不见了踪影?”
没有呼救,没有人影,唯有江心的旋涡不断翻滚。吞噬了大船的它却仍不觉够,直径缓慢延长,像是有蔓延到整个江面的趋势。
“都被旋涡吞了吧,”玲珑在巨大的风声中咆哮,“早这样飞过去不就好了,非得坐那破船!”
谢姜芨在心中为逝去的银子默哀了几秒,一只手牢牢搂住了傅堪的腰。此人是个极其不稳定因素,体力有限,且不知何时就会发病,让他带着众人飞过去还不如自己游过去。
“能撑住吗?”她忧心忡忡地问,“这水怕是一时半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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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
江面在她三言两语中平息下来,遥远的天边倏忽劈下一道耀眼的白光,那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逼近,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其后,响声之大恍若近在耳边,乌云积压,江面已暗成纯粹的黑水,看不清波涛起伏的样子。
天色随之黯淡,只能勉强靠着越来越近的闪电观测四周——
玲珑的尖叫声穿过滚滚雷鸣,在耳边炸开:“你们看天上!”
众人闻言抬头看去,只见原本还乌泱泱的黑云竟倒映出如镜般剔透碧波如洗的江面,江心以八倍速卷起旋涡,人身、破船接连露头,有被翻滚的波涛吞噬,水面的颜色也飞速化为黑色,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又顷刻恢复平静。
天空碧蓝如洗,江面波光粼粼,两处在遥远的天际相交融合成一线,平静得不可思议。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
在那水天交融的尽头,有一艘小船缓缓驶来。它行驶在天上,驭船之人身体倒悬,却稳稳当当地立着,口中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声音倒是凄美娇柔。她身姿绰约,淡青色的衣摆在云间游走,漾开一层层的碧波。
“咦,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一道凌厉的目光隔空刺来,谢姜芨一抬头,那小船竟已在咫尺之间,船上之人面目无比清晰,柳叶眉,桃花目,脖颈纤细,皮肤白皙。她瘦得弱柳扶风,随时便要乘风而去。
那女子叹了一声婉转的音调,在她身后,天空突然破开一个大口,一股鱼腥味骤然冲出,无数动物尸体相互交叠着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摔在平静的江面上——
它们个个翻出肚白,两眼上翻,死得不能再死了。
都是方才跳下船的乘客。
谢姜芨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小船,抓紧了身后之人的衣袖,他却早已洞悉她的想法,低声道:“我动不了。”
他的声音很轻,那里面的颤抖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谢姜芨敏锐地捕捉到。她这才发现傅堪额间早已渗出冷汗,一双深色的墨瞳中泛着痛苦的神色,翅膀似被某种极细的丝线勒住,天空上挂了几条血线。
这困住他的东西,谢姜芨很熟悉。
是蛛丝。
想必是痛到了极致,他竟一声都不吭。
“这两个倒是上等货色。”
那女子已行驶着小船到了他们身侧,谢姜芨猛地回头,那双桃花眼竟就在面前,她与她之间几乎只隔了一指的距离,长长的头发倒垂,拂过脸颊,带来一股混着鱼腥的潮气。抬头望去,那女子瘦弱的身下竟长着数不清的腿,像吸盘似的牢牢钉在船底,那船也并非木制,仔细看可以看见缝隙间透出来的光——竟是蛛丝织成的。
细密的丝线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手足,毫无顾忌地紧紧勒着皮肉,她只要稍稍动弹一下就会被切割成千万块碎片。
只听那女子轻笑两声,说道:“小猫也很可爱……这鸟嘛,倒是一般。”
一直捂着脸的信鸦顿时不干,怒目而视,女子的表情瞬间冷淡下去:“扔下去喂鱼去吧。”
她轻轻一弹手指,一股无形的力在黑鸟背后猛地一踹,它“嗷”了一声,翅膀早已被无形的丝线束缚住,驼成一块黑色的煤炭,直直地摔了下去。
“剩下的,”女子柔软的指尖抚摸过谢姜芨的鼻尖,眼神冷淡,嘴角笑意不减,“跟我回家吧。”
34.镜面
周围暖和得不可思议,宛若躺进温暖柔软的怀抱,谢姜芨几乎要沉沉睡过去。雷声、雨声偶尔近在咫尺,偶尔远在天边,她在一片朦胧的睡意中恍惚想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有冰冷的液体砸在脸上。她睁开眼,熟悉的湿冷自四周侵袭过来,温暖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响起雨打船篷之声,宛如珍珠落地。谢姜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视线逐渐清明,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中。
江面缭绕的烟雾顺着微风萦流而去,雨水落在江面,漾开朵朵涟漪。船夫立于船头,缓缓地拨弄船桨,口中高声唱着某首她耳熟能详的小调:
“西湖美景!三月天诶!春雨如酒!柳如烟诶!”[1]
谢姜芨:“……”
她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戴上身旁摆着的斗笠。船家听见动静,回头看她:“有缘千里……客官,你醒啦。”
船篷漏水,她的衣角早被雨水浸透,寒意蚀骨,冻得瑟瑟发抖。她将冻僵的手缩进袖子里,若无其事地问:“船家,和我同行之人呢?”
“啊,那位公子啊,”船夫先是一愣,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在上面呢。”
谢姜芨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视线艰难触及的高峰险峻之处,落下翅膀翩飞的投影。它与云朵漂浮而过的影子重叠,一时之间极难分辨。
她眯了眯眼,正欲将那装X如风的人看仔细点,突然一股狂风袭来,船夫猛地一踩船头,那句“手难牵”调顿时跑到了千里之外。谢姜芨眼疾手快地扶住船舱门,刚刚站稳身子,就见某人一袭白衣缓缓降落,脚尖刚点上船,咆哮的大风就瞬间停住,晃动的船身也平稳下来。
翅膀投下的阴影收拢,阴沉的天色显露出来。
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小心。”
两岸的高山与碧绿的江水与雨雾配合着,在白色的长袍上映照出一层朦胧的青绿,她低着头站稳,眼前那块剔透的玉牌微微晃动。
她借着他的力站稳,心中思绪翻涌,一时拿捏不准,只得在二人凑近的那刻低声说道:“这里不对劲。”
傅堪不明所以:“怎么了?”
她将方才发生过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却见傅堪皱起了眉毛,眉宇间凝了不解之色:“……大船?”
他面色凝重地提了提袖子,声音中充满着十足的不确定:“我们吗?”
谢姜芨一脸奇怪地回望过去:“……不然呢?”
一只黑猫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头毛乱乱的,大概是刚刚睡醒:“你睡糊涂啦?我们哪来的钱坐什么大船?”
她正要说话,发现傅堪早已面如土色:“你何时……”
“刚才你飞天的时候我就在了,”玲珑笑眯眯的,摇头晃脑一圈,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高深莫测道:“一览众山小哇。”
傅堪当即就要把肩膀上的小猫甩出去,船又摇晃起来,船夫“哎哟哎哟”地一边划桨一边无济于事地挥手阻止。谢姜芨看着这一出猫飞狗跳的戏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黑乌鸦呢?”
玲珑忙里偷闲地露出半个脑袋,大吼道:“被我扔水里喂鱼了!”
谢姜芨悬着的心放下去一点,终于有一件事与她的记忆重叠了——
“嘎!”
她僵着头朝声源看去,只见碧绿的江水中,有一小撮湿漉漉的黑毛起起伏伏,信鸦怨念的眼神死死盯着上蹿下跳的玲珑,时不时“嘎嘎”两声以表抗议。
它竟就这么跟着他们游了大半程片江水。
……莫非真是她睡糊涂了,做了个怪梦?
小船顺着风向缓慢行驶,水天之际遥不可及,似乎总是隔着长长的距离,永远也到不了彼岸。
水雾凝结得愈发浓稠了,谢姜芨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平静的湖面,随即转头对着船夫,若无其事地问道:“请问船家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
船夫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客官您刚才睡梦中哼的,我听着怪好听的,也好记,就顺嘴唱了。”
她一脸怀疑地回过头,互相抓着脸龇牙咧嘴的两只同时收了爪子,不约而同地向她点了点头。
谢姜芨:“……”
船家笑着转回身,激荡的唱腔在水面上回荡:“西湖水——我的泪——”
在他彻底背对的那刻,谢姜芨脸上僵硬的笑容终于挂了下来。
傅堪从身后单手扶住她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谢姜芨看了一眼肩上的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苍白得毫无血色,如雪一样冷。她伸手覆上,感受到掌心的指节微微蜷缩,顺势而握,牵着他回到船舱坐下。
船舱里也全是潮湿的水汽,雨滴不断从缝隙中渗下,傅堪伸出一只手替她挡住落在膝上的雨水,单边的翅膀自身后环绕,抵挡舱门门隙中钻进的寒风。
“等渡过了江,就到家了,”相牵的手渐渐回暖,她摩挲着他嶙峋的骨节,语气宛如初见时的轻柔,“等找到解毒的方法,我们就先安定下来……”
傅堪低声说好,脸颊贴上她的头顶,另一只手拨开她额前湿透的碎发,理了理。
她轻声笑了,傅堪落下的宽大手掌包裹住她,暖意逐渐渡过来,心跳却蓦地停了一拍,席卷全身的寒意蔓延至心脏,她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牢牢抓住他的衣袖,面上仍是温柔缱绻的笑意,脑内对系统冷声道:“系统,查询好感度。”
一阵“哔——”的嘈杂忙音后,系统汇报道:
【现在为您查询好感度,请宿主稍等。】
【系统正忙,请宿主稍等。】
【现在开始为您查询……】
它语速时快时慢,偶尔卡壳,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还夹杂着忽高忽低的电流声,刺得她耳朵生疼。
【傅堪好感度:95%。恭喜宿主,攻略即将完成,请宿主——】
话未说完,谢姜芨猛地抽出手,金线即刻自指尖飞出,倏忽聚拢,连一丝停顿也无,飞速地向傅堪而去。后者神色淡淡,他只轻轻抬了抬眼,那金光在即将刺中他的瞬间停下,像是狠狠扎进了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墙面。
下一秒,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眼前的景象以金线为中心飞速割裂,裂痕向四面八方急速蔓延,那如美玉一般脸随着裂缝分割成数十块,精致的五官扭曲,表情狰狞,一项漆黑深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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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瞳抬起,哀哀地看了她一眼……竟流下两行血泪。
谢姜芨心中大骇,往后疾退,却一脚踩到了某条柔软的尾巴。
玲珑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幽绿的瞳孔被血红色覆盖:“你踩到我了。”
她的声音不断重叠回荡,就像有千万个尖锐的嗓子在同时嚎叫,字字重叠,听不真切。谢姜芨猛然抬手,金线飞速割开眼前的幻想,它的面容也如碎镜般裂开,尖锐的叫声响彻云霄,无形的空气形成剧烈摇晃的波纹。她抬眼望去,船夫早已停止拨弄船桨,立于船头无声地注视着她。
小船周围,细碎的裂痕布满了整个江面,有一道裂痕宛如闪电,从天际的尽头飞速冲来,江面终于不堪重负,顺着那裂痕分成两半,露出底下的样貌——
岩浆。
岩浆不断翻滚,喷薄出滚烫的热气。“傅堪”从船舱里走出来,血泪浸湿了他的衣襟,他的嘴角竟还噙着笑意,但那笑意很冷,大概在岩浆里翻滚几万遍也不会升起一点温度。
“跳下去,”他的声音机械,“跳下去,就能逃走了。”
玲珑跟在他身后,好整以暇地舔了舔爪子:“跳下去。”
江面被岩浆烤得沸腾,无数鱼类从底部跳出,在空中翻滚,随后砸在碎裂的镜面上,翻着眼白看她。
“跳下去。”
它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声音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带着江水深处潮湿阴冷的诡谲腥气。
谢姜芨将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到耳后,心觉这泰坦尼克号的情节实在是有些不浪漫,热浪拂面,她看着翻滚沸腾的岩浆,了然地笑了。
她回头,深深地向着傅堪看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后一倒——
在她身体即将落入缝隙的瞬间,那自指尖传出的金线立即织成细密结实的网笼罩住了她,位于中间的绳结化为坚不可摧的箭头,直直地砸向了岩浆中心——
虚假的岩浆再度碎裂,它仍是一面镜子。
它碎裂的速度非常快,自深处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谢姜芨被丝网裹着飞速下坠,却不觉滚烫,风声在耳边呼啸,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漂浮着的柔软云朵。
软得不可思议。
她继续下坠,穿过云层,一双手牢牢接住了她。巨大的翅膀在视野中张开,那人颈间凸起青筋,侧脸轮廓如刀削般凌厉,乌黑的长发随风而舞,不时掠过她的脸颊。
她贴着他的胸膛,清楚地听见如鼓的心跳声。那淡漠的双瞳垂下,与她对视,一抹极淡的血色自瞳孔中央渗出。
“你是谁?”
抱着她的手有逐渐松开的趋势。
傅堪眉心皱起,理智尚存,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谢姜芨咬牙,一把拉住他的衣领向下一扯,另一只正欲割开掌心,膝下的手骤然收紧。
她被他的力气带着往怀中靠了靠,动作的手自然停下来。
她看见傅堪脸上的痛苦如水般逝去,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后的清明。
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脸侧紧贴的胸膛微颤,传递出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欣喜:
“你比我想象的出现得慢了点。”
35.暗室
“见到玲珑了吗?”
傅堪摇头。
信鸦被蛛丝捆着扔下了云层,生死未卜,玲珑尚未出现,想必还被困在镜子中。
谢姜芨抬眼看他。
只有现代人才会哼的小调。
好感度突然暴涨的男主角。
恭喜攻略任务完成的系统
——这些都是她在镜子中找到的锚点。
那傅堪的锚点是什么?
四下一片诡异的沉寂,电闪雷鸣已经远去,他们此刻位于层层团云中,上不来也下不去,一时束缚住。她实在是好奇,直接开口问了出来。谁知傅堪并没有闪烁其词,他只是垂眸,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看见你了。”
谢姜芨:“看见我什么?”
“看见你对我很好。”
傅堪说着,顺手拉住了她的袖口,将人拉近了点,果然听见她反驳道:“我平时对你不好吗?”
他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转瞬即逝,漆黑的双瞳仍旧波澜不惊,恍然与他对视上,谢姜芨这才发现他的眼角竟然微微泛红,当即心一紧,生怕他在那幻镜里毒性发作,正要问个清楚,惊觉那红色不像是毒发似溢出的血丝,倒像是……偷偷哭过。
她想起他捧住她手黯然落泪的那一次。眼泪滚烫、皮肤冰凉,仿佛还留在她的指尖——她至今没问他为什么哭,想来哭对于傅堪这一类人来说总算是太过软弱的事,就怕提起了反而降低好感……但他如今为什么又哭了?
“唉,”她心里满是怆然,带着看破他人秘密的窃喜叹了口气,想到,“冷若冰霜的男主角其实是个爱哭鬼。”
“在那幻象中,你对我太好了,”他打断了她的思考,一脸讳莫如深,嗓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脸,“好到……就像是真心为我好一样。”
谢姜芨:“……”
这狼心狗肺的说的什么话?
她对他好确实别有目的,但自认为大部分的关心是真心的,虽然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
谢姜芨脸上露出了类似于小孩被家长指出自认为隐瞒得很好的错误后的心虚,但她当即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纸片人计较。
“所以你就发现那是个幻镜,破阵逃了出来?”谢姜芨好奇道,“这么快?”
傅堪:“是。”
他说完,视线放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终结话题的意思。
“看那边。”
他目光骤然一凛,声线紧绷,一阵微风拂面,谢姜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天的尽头处,那股风竟有了形状,恣意地穿梭在云朵之间,将它们个个串联叠起。云层开始聚拢,被团成规律的形状,深浅不一的颜色自深处缓慢地扩散开来,随后逐渐出现了门、窗、屋顶……
云朵聚拢的速度加快,颜色晕染也势如破竹,一座宅院刹那间浮现,像是有了生命力似的快速移动至眼前,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四周长出枝干分叉嶙峋的古树,枝丫幻化为枯手,小心翼翼地在檐角抚过,大红的灯笼自它掌心生出,随着风微微摇晃,晃下暖黄稀薄的烛光。
一句话的功夫,建筑已彻底筑成。在它身后,天空破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有火舌从边缘蔓延开,洞缘被烧得脆弱焦黑,越扩越大,其中的景象也渐渐显现——
脚下的云变成了坚实的地面,枯树的枝干自头顶长出,弯月高悬,洒下稀薄的月色。
再往下看去,眼前的建筑朱红正门,古铜环扣,上方的牌匾闪过一缕斑斓的金光,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浮现在上,墨色深邃,字迹深刻。
谢姜芨低声道:“……傅家。”
傅堪的神色也随之深沉下来,月光似乎对他特别偏爱,惨白的月光切割了二人之间的地面,将他牢牢笼罩其中,漆黑的墨色瞳孔中也随之笼了一层朦胧月色,反倒映衬得他神色更冷。
“是幻镜,”傅堪言简意赅,“小心些。”
他先向前走出一步,二人隔开了不长不短的距离,谢姜芨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将手背在了身后。
他们又来到了另外一个幻镜之中,如果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那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她自己。
门突然发出“吱嘎”的嘶哑响声,傅堪眼疾手快地拉着她,脚尖轻点便上了树梢,层层障叶间,只见一个梳着双螺髻的脑袋从门缝中探出来。
青白色的发带系得松垮,尾端和几根不听话的碎发一块儿随风卷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在她肩膀后拱了拱头,露出圆润如盘的脑袋,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
她一脸警惕地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找到发出噪声的人,随后从门缝里挤出来,一把抱住肩膀上的橘猫,转身走了。
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是玲珑。
“分头行动,”谢姜芨在傅堪耳边低声说,“你行动方便,跟着玲珑,我进傅家……放心。”
见他蹙眉,她立即补充道:“这地方摆明了告诉我们‘都是假的’,说明幻镜里的一切对我们不起作用,但很有可能伤到玲珑。我只是去探查一圈,没事的。”
他的一眼里似乎包含了许多思绪,最明显的还是“你就不能不管她吗”。
“……不行哦,”她轻轻推他一把,“快去。”
说完,她咬破指尖,飞快在他唇心一点:“应该够了吧?”
在一棵树上争论毫无意义,更何况她已强行贿赂完毕,傅堪别无他法,无奈转身,向着玲珑离开的方向去了。
谢姜芨这才站起来,看向傅家宅院。她脚尖轻点,落入院内。月色从枯枝的缝隙间流落,照亮脚下的一条小径,她沿着幽径前行,便到了正厅。院内竟比外面看着还要寥落,地上枯枝落叶堆满,正厅梁上甚至结了蛛网,百足虫行走的脚步声密密麻麻,谢姜芨猛地抬头,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萧瑟的寒风掠过枯叶之声。
正厅中央摆着一张木桌,上放着一个猫咪形状的石雕。它脸瘦得像猴子,几根胡须歪歪扭扭,四只爪子粗细不匀,身体倒是肥胖得十分匀称,整个身体看上去倒像是用泥捏的,没有骨头似的歪着。它脖子间系着一根红绳,台面上积了一层灰,雕塑与红绳却十分干净,大概是刚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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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擦拭过。
它丑得五脏俱全,唯独没有眼睛,空洞的眼眶睁着,无声地注视着宅院中到来的不速之客。
谢姜芨被它那无瞳孔的眼睛盯得瘆得慌,退后两步,就听见一个又低又哑的声音说道:“你回来啦。”
沉重的木门瞬间在她身后合上。谢姜芨心里一惊,那石猫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一道纤细黯淡的月光顺着门缝挤进来,尽数收拢在它的眼睛里,原本就尖得吓人的脸更显诡异。它舔了舔爪子,僵硬的舌头在石制的爪子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话语声像是从四面八方回荡出来的:“今天怎的这么晚?”
她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伏了伏身。
这石猫认识她——而且很熟的样子。它目前看起来没有敌意。
“有事耽搁了,”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石猫的神色,悄无声息地向它靠近,随时准备将它的脑袋削下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你又不理我,”它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浓浓的哀怨,“你下去吧。回来以后记得和我说说话。”
谢姜芨:“……”
我不是理你了吗?
她略有些无语地看了它一眼,后者脸上还流露着忧愁的表情,扭曲的脸显得更加瘆人。它的眼皮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眨了眨,随后整个房间一震,有庞然大物挪动的声音响起,房梁上的蜘蛛四散奔逃,一根孱弱的蛛丝陡然崩断,一只一边织网一边摸鱼偷听他们对话的垂着蛛丝悬挂下来,在空中转了一个圆润的圈。
一缕血腥味飘了出来。
谢姜芨下意识屏住呼吸,只见那只蜘蛛飞快地往上攀爬,在它触及到方亮的那一刻,整个房间再次颤抖起来,一道沉重的木门自它身后缓慢开启,无数灰尘、死虫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血腥味随着门打开的程度逐渐浓郁起来——
门完全开了,露出里面幽幽的、晃动不住的烛火,地面上的血迹凌乱地铺开,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尘埃在唯一的亮光中肆意飞舞,一只肥硕的耗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站在她面前停留片刻,挠了挠头。
谢姜芨握紧手中的匕首,深呼吸一口气,靠了过去。经过石猫身旁,背后传来石雕转动的声音,阴冷的视线黏在她的背上,来回游离,像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它机械地开口:“进去呀。”
话音刚落,一股力猛地在她背后一推,她一个踉跄,瞬间踏入了飞舞的灰尘中,巨门一改拖拖拉拉的速度,瞬间在她背后关上。
暗室内,一片安静,唯有水滴不住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规律,不断在她耳边环绕,却又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在正前方,有一盏烛台,像是特意为她而设似的。她伸手取下烛台,刹那间,整个甬道壁上挂着的蜡烛全都依次亮了起来,阴风穿堂而过,此起彼伏的哭喊、嚎叫声接连响起。铁器金鸣之声交叠,长鞭甩地的声音沉默又尖锐,谢姜芨往后退了两步,背部贴上冰冷的大门,眼前是无尽的幽暗的甬道。
她在这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瞬间明白自己来到了哪里——
傅家地牢。
36.小九
这是谢姜芨第三次来到这个地牢。
这里一如前两次的阴冷森严。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嗅觉早已习惯了血腥味,已经没有反胃想吐的感觉了,只是精神上依旧紧绷,地牢里发出的一点特殊声音都会让她浑身炸毛。
更别提这是一个幻境——她在自己的幻境中看到了目前最想要得到的东西,而玲珑最想要的东西……难道是傅家地牢吗?
……她对玲珑的精神状况表示十分担忧。
一路贴着墙壁往里走,烛火因为氧气的缺失不断晃动,阴风自她耳侧掠过,像是亡灵如泣如诉的低语。那些惨厉的嚎叫依旧一声不漏地传进耳朵里,她终于在耳膜被震碎之前发现了端倪。
虽说惨叫声、鞭打声重叠不休,但惨叫音调的高低、长鞭打在皮肉上的力度、铁链晃荡碰撞的声响……几乎一模一样。像是被人提前录好的,不断循环播放着,若是仔细听便会发现,其中只有几道音色有不同。
谢姜芨屏住呼吸,单手护住烛火,正要前进,耳边突然响起“啪嗒”的一声,像是灯的开关被人摁下,下一秒,掌心中摇曳的烛火倏忽熄灭,周围顿时陷入黑暗,密密麻麻的百足行走之声再度响起,又是“啪嗒”一声,一切噪声戛然而止,一束白光从几丈外的房顶上打下,身后的墙壁陡然一空——
她一个踉跄,摸到了身后冰冷的铁栏杆,一时不稳,整个人重重地摔了进去。
一道空洞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悬在她的头顶,那束白光瞬间闪了过来,眼睛一痛,在因酸胀而泛出的泪水中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是年幼的自己。
或者说……幼时的原主。
原主垂眸看她。圆圆的小脸上白白净净,表情是与稚气面容丝毫不符的严肃,在惨白灯光的照耀下显出几分令人胆寒的平静。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衣服平整妥帖,露出的皮肤也光洁如瓷,先前见过的疤痕荡然无存。
她的目光重量很轻,没什么温度,平平地在她脸上扫过,随后投射到了很远的地方。
谢姜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束白色的光亮瞬间移动到眼前,顺着延伸的视线不断前移,漆黑一片的地牢也随着白光的挪动向前拓展延伸,一个个牢房显现,在甬道的尽头,摆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十字架。
一个人被绑在上面,身旁的人机械地拿起长鞭往他身上甩去,他像是不知痛似的一声也不哼,唯有躯干随着鞭子落下而发出一阵战栗。
他的衣服早已被鞭打得稀烂,看不出原样,垂下的布料和皮肉粘连在一块儿,上有走蚁蠕动,还新鲜的皮肉被啃食得乱七八糟,隐隐透出内里的白骨。
她欲站起来,下意识往后撑了撑掌心,地面竟是超乎想象的柔软,掌心微微用力,整个人就随之陷下去。
小臂嵌入地面一半,像是有极大的吸力将她往下拉拽,宛若陷身于沼泽,一时动弹不得,猛地一抽手,小臂顿时传来尖锐的痛感,某种细碎却尖锐的利器刺入下侧的皮肉,借着抽出的力量刮擦出一道又深又细的血痕。
伤口中竟有晶莹的微小固体,它们浸透了血液,发出红宝石般的亮泽。
……像是镜片。
谢姜芨呼吸一滞,原主已经迈步走了过来。她忍痛闪身躲开,却见原主目不斜视地蹲下来,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困惑的表情:
“你是谁?”她皱眉,“长得好眼熟。”
谢姜芨:“……”
我们两个就是同一个人啊能不眼熟吗——!
原主在微微偏过头思考了一会儿,仍旧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视线游离到了谢姜芨手臂的伤口上。那道尖锐深刻的伤在她的视线中飞速愈合,不消片刻便只剩下了一抹淡粉色的痕迹,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欸?”
她听见原主用惊异的声音感叹道:“你也是?”
谢姜芨茫然地抬头,身体陡然一轻,原主竟双手搂在她的腰间,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她紧绷的神经瞬间一震,堪堪站稳,看向腰间环绕的小细胳膊,有些怀疑人生。只见原主十分自来熟地顺势牵住她的掌心:“你跟我来!”
她猛地一拽,谢姜芨感觉自己的身体宛若飘动的风筝般随她而去,片刻便到了十字架跟前。
“你看,”原主一手牵着她,一手指着十字架上半死不活的男人,“他和你一样!”
谢姜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身旁的行刑人仍不住地用鞭子抽打着他的身体,方才离得太远,视线受阻,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了原主想让她看什么——
长鞭落在皮肉上的每一道深刻见骨的伤口,都会在几秒内疯狂愈合,血肉像是细密的触手不断攀升,又如同交织在一起的蛛丝,将破开的缺口填补,但不消片刻,下一道鞭子接踵而至。
他的身体就这样不断地开裂又愈合,但谢姜芨知道,伤口的愈合虽能保他不死,但受到的伤害和疼痛是实打实的。
男人垂着头,视线漠然地盯着身上不断出现又消失的伤口,沉默地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已经麻木到连呻/吟都懒得了。
“你再看这里。”
原主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微妙的笑意堆在眼角眉梢,明明是稚气未脱的长相,在惨白光照下却显露出一种残忍的天真。
谢姜芨闻言抬头,只见行刑人上前一步,利落地扒下男人肩头的衣服,白色的追光瞬间照了上去,映照出那肩头密密麻麻的咬痕。
原主捏了捏她的掌心,丝毫不介意她早已渗出冷汗,牵手的力度紧了些,谢姜芨低头看去,见她的眼睛早就笑弯成了一条缝,说出口的话却冷得像在数九寒天里滚了一遭,甜蜜的嗓音里沾了刺骨的冰碴:
“好奇怪啊,像这种痕迹就不会愈合……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的手被猛地抓紧,力气大得像是要将指甲刺进她的掌心。
原主拉着她,笑意冰冷的眼神飘到了谢姜芨的脖子上,她瞬间抽出手,抚上脖子,这才发现之前被傅堪咬过的伤口处竟结了一层粗糙的疤。
路途颠沛,除了就着溪水洗脸之外就没有照过一次镜子,本以为那些咬痕也都一一愈合了,不料它们隐藏于长发之下,突破皮肤昭示着存在。
原主:“让他抬起头来。”
行刑人闻言,手在身侧用力一拽,十字架上方发出“吱嘎”的冗长响声,架子上的人瞬间被某种外力一拉,头抬了起来,露出脖子上被血液浸透发黑的绳索,和青紫色的勒痕。
他的背因为长年累月的折磨弯得宛如背负着大山,此刻下巴被强行抬起,谢姜芨几乎能听见骨骼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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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力扭动而发出的清脆声响。
湿透凌乱的长发被蛮横地拨开,露出瘦得凹陷的脸,肤色苍白得像具尸体,血迹与泥污斑驳交叠,追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他脸上,在深邃的眼窝中投下一小片朦胧的暗影。
下方的鼻梁高挺,嘴唇泛着毫无血色的灰白,血滴顺着他的发尾缓慢滴落,落在肮脏不堪的衣襟,烙下一点点深色的印记。
谢姜芨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认出了这被折磨到体无完肤的人。
……傅堪。
他不是跟着玲珑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他也是幻境中虚造出来的人?
“谢小九,”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你怎么在这儿?”
二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人不知何时进了牢房,他款步而来,腰间的玉佩摇晃,击打着腰带上镶金的边饰,发出动听的声响,在机械的惨叫声中显得格格不入。来人肩宽腰窄,瘦而不弱,即便在一片血污的地牢里仍有仙风道骨的气质,追光立刻狗腿子地随他而去,将一身华服照得越加显眼。他的脸一半在光下,一半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轮廓棱角分明。
他终于完全从黑暗中现身,露出一双平湖似的眼睛,周围的光尽数收敛进去,闪着幽幽的碎光。
谢姜芨看了他一眼,怔住了,以极快的速度眨眼看他,内心五味杂陈。
……这他妈怎么也是傅堪?
就是比现在稍微矮了点儿。
小型傅堪看了谢姜芨一眼,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戒备道:“你是何人?”
她看了原主一眼,只见后者小脸早已皱在一块儿,眉宇间积攒了浓浓的不耐烦,似乎十分讨厌来人。只听她拖长了音调,摇头晃脑地对来人说:“我来看看你爹——”
话音未落,铁链猛然摇晃的声音突然响起,谢姜芨立即转头看向十字架上的人。
那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一双深墨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深邃无光,视线直接穿过她,落到傅堪身上。
他张着嘴,不断地吸气,胸膛以极快的频率剧烈起伏着,他对这一切终于有了反应,疯狂抖着身子试图从铁链中挣脱出来。
行刑之人见他如此,立刻加重了鞭子的力道,血肉顺着鞭尾被甩出,飞溅到地上、墙上,伤口愈合的速度赶不上受伤的速度,皮肉重新粘连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响起来,又黏腻又潮湿。
他用力一甩头,五官全都皱在一块,血液自嘴角流下,喉咙深处发出“啊……啊……”的沙哑低吼,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来回切磨,听得人汗毛直立。
谢姜芨这才看见他的眼尾因皱眉而起的细密纹路。
方才因为肤色太白,加之戏很多的追光灯一直照着他,所以看不出多大年纪,此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实长相,发现他看上去与傅堪虽像,神色却截然不同。
此人长相虽静,却泛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随着他幅度极大的动作更显可怖,而傅堪虽拽得二五八万,但相比之内敛不少,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着,硬生生在他的性子里逼出了静默。
她蓦地想起南海龙王看到傅堪时所说的那句话,眼睛眯了眯,手握住袖中的匕首,猜出了此人的真实身份。
傅堪的父亲,谢泠。
37.镜像
傅堪此刻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他似乎是对原主那句“我来看你爹”感到十分不满,好看的眉眼纠结在一块儿,平静的眼神起了波澜,俨然一副愠怒的样子。
谢姜芨极少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颜色,越加确定了幻镜中之像全为虚构的事实,不安定的心稍稍平了些,就见傅堪皱着的眉头松开来,表情变得温顺平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无奈地看了原主一眼。
“罢了,不说这个,”他低声道,“我想着这里污秽,你身子本就没好全,万一被过了病气……”
少年身形偏瘦,大约还在变声期,嗓子有些哑,但是语气沉静,有点儿心如止水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絮絮叨叨,若不是年龄放在那儿,谢姜芨几乎要以为傅堪是原主亲爹。
她面无表情地别过头。
暗自较劲的两人终于意识到还有谢姜芨这号人存在,几乎是同时侧头看向她,就在一瞬间,傅堪脸上温驯的表情荡然无存,眼睛里像是藏了两支乌头的箭,凌厉地刺过去。
谢姜芨心里暗道不好,袖中的匕首已然刀尖向前,随时准备破空而出。前方共有三人,她不知道原主与傅堪的力量到了何种地步,只知道自己这个又是蛊毒发作过又是高烧刚退的身子绝对撑不了多久。
幻镜虽虚幻,但她却是真实的,若在此处丧命……怕是再也回不去现实中了。
室温跟着看她的眼神温度一块儿降了下来,阴风无孔不入地侵袭,激得她五脏六腑都快缩起来。
幻镜与现实相反。
在真实的地牢中,原主作为傅堪的血包供她饮血,因此身上全都是参差不齐的咬痕,到了幻镜中,布满咬痕的人便成了谢泠;
原主为了保命,永远对傅堪怀揣着恐惧,到了幻镜,反倒是傅堪成了下位者,卑躬屈膝……得不那么明显地讨好原主。
幻镜中的一切事物如此真实又如此迎合人们的欲望,这是比莲舫烹饪的尸体更高级的诱惑,它比食欲更加高级,直达人内心深处的渴望,映照万物的镜子反射出镜中人所思所想,化作俯视万物的天空,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人拆吞入腹。
——他们只是在江中渡船,为何堪堪被选中?
谢姜芨握着匕首徐徐后退,内心琢磨着那乘着小船女子的话,目光凝到了并肩而立的二人脸上。
莫非是看上了这两张皮囊?
下一秒,一柄阴风化成的利剑瞬间向她刺来,她在须臾间作出反应,闪身躲开,稍有些狼狈地拨开两颊垂落的长发,对这位自小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男主角十分不满,手中的金线顿时窜出,将长剑层层缠住。
两股力量在空中对峙,偶尔偏移,露出原主一张兴奋的脸。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傅堪冷笑一声,脸上挂上了她最常见的表情,冷得不近人情,“阁下不请自来,又不自报家门,还要我们请你为座上宾,请你喝茶才肯说吗?”
他嘴上发问,手上却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几柄利剑眨眼间又在空中成型,划出几道利落的风口,剑锋直直地对准了她。
原主站在他身后,笑得一脸开怀:“这地牢乃是秘境,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出……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说清楚!”
最后三个字陡然升了调,稚嫩的声线加入了强行震怒的诘问,别扭得初期,也与她笑弯了的眉眼格格不入。
谢姜芨几乎被逼到绝境,眼前的傅堪虽年幼,但也下了死手,她本就吃力,马上就要抵挡不住。剑锋已将金线硬生生磨出了缺口,用不了多久那些金线就会彻底分崩离析。
玲珑的锚点在哪里?她是否可以找到突破口,从而将幻镜一举击碎?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谢姜芨猛地往后一闪身,在剑锋穿破金线包裹的刹那避开,那以风化成的剑在刺到身后墙面的瞬间化为齑粉,只留下阵阵回荡的龙鸣声。
震得她脑子生疼。
在她惊魂未定的视线中,玲珑从甬道的尽头走过来,一双幽绿的双瞳在黑暗中亮得出奇。
一只肥硕的橘猫正趴在她肩上打盹,尾巴松弛地垂着,约莫是怕将它吵醒,玲珑的步伐极慢,追光恋恋不舍地自傅堪身上离去,投射到新出现的主角身上。
谢姜芨微微蹙眉。这只橘猫她很熟悉,曾在系统给的技能【记忆回溯】中魂穿过,那是玲珑名义上的母亲。
小傅堪低声道:“玲珑大人……”
谢姜芨:“……………………?”
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了——小猫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些存在感,怪不得不愿挣脱幻镜。
待她终于走近了,谢姜芨才将她看个分明。
那橘猫肥肥的身体下方,横着一柄银光流淌的长剑,旁边浮了一层虚无的烟雾,离她的脖颈只剩一寸不到的距离,稍稍一个手抖便会割开咽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柄,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待看到了谢姜芨,他这才微微泄了力,手指回温,流失已久的血色重新回了上来。
小傅堪再次提剑,原主的声音先他一步传了出去:“你放开她!”
“放开她,”小傅声线凉凉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慌乱地重复了一遍,“放开她,我打开密道,你们走。”
谢姜芨:“……”
她麻木地看了眼一脸紧张的小傅。这幻镜中的一切都太真实,她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精神分裂了。
“她想跑,”傅堪丝毫不理会小版自己的话,只看着谢姜芨,平静地说道,“我跟着她来到了这里……你怎么样?”
“挺好,”谢姜芨若无其事地回答,将握着匕首的手背在身后,“……你往后退。”
那握着剑柄的手一顿,瞬间在玲珑的脖子上划下一道扭曲的血痕。
“等下!”小傅眼角都红了,“你……”
他“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毫无气势的:“你小心点。”
原主——小谢面无表情地在他身后踹了一脚。
谢姜芨对这OOC厉害的小版男主角不忍直视,她看向玲珑与傅堪,心中仍旧混乱——她要如何确认眼前的玲珑和傅堪不是镜子中虚构出来的幻想?
只见傅堪微微皱眉:“过来。”
谢姜芨冷眼看他,试图从他完美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端倪。
她失败了。她看着他推着玲珑又往前走两步,那剑割开的伤口变得更深,鲜红的血珠顺着刀刃散开。
下一秒,她一侧身,有一柄气剑瞬间擦着她的发丝过去。身体因为高频率的大幅度动作又开始酸痛难忍,心口一震,她几乎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蛊虫正在疯狂地吮吸她的血液,体温陡然升高,飞快划开指尖,瞬间飞出的金线在忽地穿透眼前两人的身体。
傅堪和玲珑几乎是在片刻内消散,那柄沾着血液的长剑掉在地上,像被某种气体腐蚀一般一点点化成一滩黑水。
身后两个人异口同声,语调平平,像是某种格式化的机器发出来的机械音:“被你发现了。”
下一秒,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它们与小傅和原主的音色几乎一模一样,甬道的尽头,新的傅堪提剑挟持着玲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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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铁笼瞬间后退,一根根坚硬无比的栏杆扭曲得像柔软的面条,疯狂蠕动着纠缠到一起,幻化成无数个傅堪与玲珑。
他们都以一种慢得诡异的速度向她逼近,追光骤然熄灭,一束细微的光一闪而过,每一组人身边出现了一条黑线,连接成圆,将两人圈在里面。
镜子——四面八方全都是镜子。
“我是真的。”
“我来带你走。”
“过来。”
“小九……”
里面的人身形、动作分毫不差,就连说话的音色和语调都一模一样。除非她把所有镜子全都打破,不然不可能分辨得出真身与虚幻。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将它们全部打破了。
也许一刀直接往自己心口捅会快一些。
她终于在铺天盖地的幻影里感觉到彻底的绝望。离她最近的镜中人已经近在咫尺,也许下一秒,那把剑就会从玲珑的脖子上拿下来,转而插进她的心脏——
“你走吧。”
一切幻象的逼近都在这一句话的尾音中戛然而止。
谢姜芨抬头看去,地牢的大门已经打开,阳光从上方毫无保留地洒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阳光勾勒出玲珑的身影,她怀中抱着什么东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逆光将她本就不甚清晰的面容照得越发模糊,唯有冷淡的话语字字入耳:“这是镜子为我编织的世界,你们赢不了的。我放你们走……”
她说着,手一松,一个瘦弱的、通体雪白的小东西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谢姜芨赶忙去接,眼前的镜子接二连三地消散,又在她身后重新形成,那毛茸茸的柔软顺着阶梯滚到她的手心。
拨开杂乱的毛发,露出一张灰扑扑的小狗脸——真正的傅堪。
“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想你比谁都清楚,”谢姜芨抱紧了傅堪,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谢泠欺辱你,我答应你,我会将他大卸八块,但是在幻想中让他受到所谓的惩罚,没有用。”
“我知道,”玲珑打断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疲惫,“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自取灭亡也罢,活了这么多年,能享受一刻的幸福也都够了……哪怕是假的。你们走吧,这里有他们陪我。”
怀中的小狗蹬了蹬腿,头不住地往她怀里拱。谢姜芨下意识托了托他,却摸到一把温柔的黏腻。
只见他脖子下面被划开了一道极深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
“在幻镜中,你的血对他不起作用,”玲珑好心提醒道,“走吧。”
她的话语陌生得令人胆寒。
谢姜芨沉默地看着怀中的小白狗。
……如果人能在最好的美梦中拥抱着快乐死去,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难道一定要痛苦地活着才算正确吗?
“玲……”
“玲珑大人……”
她身后传来惊恐的声音。
谢姜芨皱眉,扭头望去,只见小傅堪正抱着原主,原主的身体像是被烤融化了似的摊成一团,血肉如黏腻的水一般从他指缝中泄露出去。他自己也没比原主好多少,万千镜子中的人们一同融化,蒸腾出焦黑的气体,发出源源不断的“滋滋”声。
“哎呀,我好饿呀。”
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响起,一名女子逆光而来,身姿娉婷,即便看不清脸也能脑补出她美得有多惊心动魄。
她微微一笑,无视正在溃烂的镜中人,转头对着玲珑柔声开口,甜美得像是最美艳危险的毒蛇:“这两副好皮囊……若是不扒下来作编织材料,幻镜可是会立刻破碎的哦。”
38.梦醒
谢姜芨抱紧怀中的小狗,抬眼看向来人,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心里却早将蜘蛛百足剁了个稀碎。
玲珑的表情也随着她的话沉了下来,谢姜芨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冷汗早已顺着脊骨往下淌。
焦灼的空气中,蜘蛛妖清脆的娇笑声形成无形的音波,不断撞击在镜子上,激荡出尖锐的回响。肉/体融化的声音将她神经质的笑容包裹住,骨头碎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像是某种脆弱的制品被重击击碎,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太阳光更猛烈地从顶端照射进来,像是要将一切阴暗角落都照亮似的。即便几人此刻被镜子团团包围着,单调的惨叫与鞭打声仍旧没有停歇,阳光无法透过排布得严丝合缝的镜子,有几片暗影零落,谢姜芨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突觉踩到了某个坚实的物体,竟是自己的影子。
脚下的影子像是有生命似的愣了一下,随后飞快地移动到她身后,她再一动身,影子已与平日无异,与她同进同退。
“意识到自己身在幻镜中没有用,要有离开的意愿才行,”傅堪冷硬却略显虚弱的声音传进她脑子里,“到了必要的时候……只能击杀幻镜的主人。”
“无法让做梦之人醒来,那就让这个梦彻底破碎,”他语气平平,“别无他法。”
谢姜芨垂眸看着脚下的影子。
玲珑至今还未作出反应,蜘蛛除了用语言挑衅外也无任何举动,像是在等着玲珑亲手将他们的皮囊扒下来。这个地牢,自她走进来开始就不是完全体,一切的景物、角色都像是刚进入的游戏见面,需要缓慢加载,更别提一些细小的bug频频出现。
再抬眼,那蜘蛛一只脚看上去下了力气,死死地踩在玲珑的影子上,但她自己身下白净一片,阳光透过她的身体,没有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蜘蛛或许不是实体,也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厉害。
她抬起眼,与玲珑对视,模糊的光亮中,那双幽绿的眼睛泛着浅金,看不清思绪。
蜘蛛侧身而立,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细长的眼睛笑得弯起,眼尾上扬的角度浮夸,红白相叠的眼线直直飞到太阳穴,本就娇小的嘴唇只在中间抹了一点口脂,像是随手涂上去的,边际十分模糊。
即使是这样浮夸的妆容依旧难掩姿色,她手轻轻一旋,一把精致的团扇便握于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掀起几丝垂落的长发,半张脸羞赧地掩于团扇之后,只留下一双闪着碎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
“漂亮的皮囊才能织出完美的梦境,美梦啊,多让人流连,”她的手柔若无骨,滑腻地攀上玲珑的脖子,呼吸时的气息泛着一串细腻的冷雾,有神似的往玲珑眼前钻去,“但是呢,再好的美梦也终究有醒来的一天,一切都会……”
她歪了歪脑袋,“唔”了一声,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都会烂掉。就像他们一样。”
镜中人早已成为烂泥一摊,骨头泡在浓稠的血水里,不断地冒着泡。
“所以呀,小猫,快点下定决心,”尖锐的指甲划过玲珑的脸,最后停在眼角,“你也不想你的美梦被破坏吧?”
玲珑倏忽抬眼,眸中的深绿像是一望无边的江面,翻滚起汹涌的波涛。
“我想这蜘蛛的力量在他人的幻镜中作用有限,最主要还是靠玲珑来决定幻镜的变化,”金丝浮现于手中,谢姜芨在脑内与傅堪交谈,“我同意你的提议。”
他的伤口还在流着绵延不断的血水,已经完全浸湿了她的指缝。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之时,阳光悉数照进她的眼睛里,瞳孔中倒映出蜘蛛与玲珑亲密相贴的身体:“……速战速决。”
语毕,下一秒,她的身影飞快向前闪去,落下一道利落的残影,人已在转瞬间闪到玲珑面前。
蜘蛛松弛的笑容消失无踪,眸色中闪过一丝森冷的杀意,有微妙的笑意自她唇边漾开来,谢姜芨猛地抽出匕首自她头顶刺下,一声极其刺耳的锐响传出,面前的空间霎时间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痕,周边的铜镜片刻间分崩离析,碎了一地。
而蜘蛛早已闪开几丈之外。
尖锐的指甲抵着下巴,她娇嗔地看了谢姜芨一眼,嗔怪道:“这是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打算下狠手,杀了这小猫咪呢。”
“冲我来没用呀,”她笑吟吟的,“你把小猫杀了,幻镜不就自然破碎了么。”
谢姜芨脸色十分难看,方才与镜中人的缠斗已将她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傅堪此刻的战斗力又和吉祥物没什么区别……
“小心被她蛊惑,”傅堪低声道,“镜中人均已融化,我猜过不了多久,整个地牢也会开始崩塌,但她却很迫切地希望我们互相残杀……为什么?”
“因为她只是需要好看的皮囊,”谢姜芨重新握紧匕首,漠然地横立面前,“根本不在乎谁死谁活。”
刀刃一侧,流光如丝线般排布,映照出她幽暗深远的瞳孔,冷冽的刀光映照其中,下一刻,无数交缠在一起的丝线从她背后如浪潮般涌起,中间竟有红光闪烁,带着通透的血色。
金丝与血液融合,坚韧无比,汇聚成数发利箭,在阳光的照耀下仍旧散发出阵阵寒意——
它们在空中不断地交合又分散,最后分成两派,分别向着蜘蛛与玲珑而去。
身后的蜘蛛早已飞出数丈之外,玲珑站在原地,面容呆滞地看着发射来的利箭。她的衣襟突然有规律地起伏,低头望去,只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头来,竟是一只橘猫。
它像是凭空生成的,玲珑却不觉得有哪里奇怪,泪光已经积攒在眼角,那橘猫胡乱扑腾着,玲珑有些无措地想将她抱出来,那猫却不停挣扎着,“嗷”地一扑——
利箭破开沉闷的空气,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它的身体。
橘猫自尾巴开始,缓慢化作一阵缥缈的烟雾。它依偎在玲珑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她一下,以此拭去她下巴处凝结的泪滴。
更加汹涌的眼泪在橘色的毛发上染出一点点晕痕,最后随着烟雾一齐消散。
玲珑眼中霎时间盛满愤怒,抬眼便对上了谢姜芨凉凉的视线。蛛丝与金线相绕,两个人正纠缠得你死我活,只见谢姜芨一刀劈开试图将她缠绕住的蛛丝,在危急中转过头,对玲珑大喊一声:“看你的手心!”
她低头看去,掌中的余温已经消散,那给过她温暖的母亲荡然无存,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块破碎的镜片。里面映照出她狼狈不堪的脸,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谢姜芨接着说:“你要陪你的母亲一起死,我不拦着,成全你,别拖累我!”
玲珑:“……”
她因为谢姜芨蓦然露出的本性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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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跑到千里之外的神智蓦地回归,胸口却传来强烈的阵痛——
一只枯瘦如白骨的手穿透了她的胸膛,血淋淋的心脏在那手中蓬勃跳动。
她茫然地低头,地面的碎片中,谢泠正站在她身后,一脸狰狞地紧紧握着她的心脏。
谢姜芨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赶来。
一道寒光闪过眼前,那枯手被一刀劈断,滚落在地上,手中的心脏消失不见。她的胸口完完整整,心脏仍在里面剧烈地跳动着……而尖锐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喉头。
冰冷的掌心覆盖住她的脖子,紧紧扼住,那触感是如此真实:“清醒了吗?”
谢姜芨的手很稳,似乎只要她做出一点反抗,她就会立刻将手心的脖子折断。
“我不想醒过来,”她眼神清明,泪水不停地往下滚落,“为什么……”
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她的尾音后不断响起,整个世界四分五裂。
蜘蛛站在很远、很高的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却早已扭曲地碎成了很多块。
浪涌的声音传来,他们脚下是一片坚实的木板,头上覆盖了一片深沉的绿色,死鱼的尸体遍布。
江心,小船。他们倒立站在云层里。
蜘蛛戴着斗笠,无人划桨,小船却悠悠地行驶在云层中,走调凄凉的小调折磨着耳膜。
傅堪立于身侧,身上竟没有什么伤口。
他淡淡地扫了玲珑一眼,后者警惕地往后退一步,却踩到了什么,她回头一看,只见死不瞑目的谢泠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一只脚猛地踹了过去,那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出来了,”踹完幻影的谢姜芨盯着蜘蛛的背影沉声道,“小心些。”
镜子中间还是镜子……若要完全逃离,怕是得打破这一整片天才行。
云层因为小船的前进荡漾开来,水天交接的尽头已经近在咫尺了。在那朦胧的烟雾中,影像渐渐浮现,是一个很宽阔的屋子,装饰有些老旧,房梁上布满了蛛丝。
正中央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女人。这个木椅的造型奇特,大得有些出奇,椅背不平,左右一高一低,四个凳子腿用木轮代替。场景渐渐加载,一个人站在轮椅后面,正细心地替女人梳理长发,他动作有些微妙的卡顿,但下手极轻,生怕弄掉了她一根头发似的。
【任务名称:探寻傅家大火背后的秘密,进度:20%。找出原主身世真相,进度:40%。傅堪好感度:因场景异常,磁场波动,暂无法查询。】
系统播报完毕,蜘蛛也跟着开口了:“姐姐。”
谢姜芨抬眼望去,堂内的二人也抬起头来,那男人十分眼熟,正是不久前被她一脚踢飞的谢泠。
玲珑突然抓住了她的袖子。
她皱眉,只当她是又被谢泠吓着了,但还是很好脾气地问了句:“怎么了?”
“那是……傅岚卿,”玲珑死死盯着前方,声线颤抖得厉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岚卿?
谢姜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是谁?
身后有衣角翻飞的声音响起,傅堪已然走到了身侧。她下意识想拉住他,却扑了个空。半透明的手径直穿过傅堪的身体,抓到了一把空气。
“母亲。”
她听见傅堪这样唤道。
39.母体
话音刚落,她看着傅堪的身影缓慢变小,本就清瘦的身体越发瘦削下去,最后成了她曾在地牢里见过的样子。
看着不过十五六岁,身上再没有任何脏污和狰狞伤口,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日后清冷淡漠的影子,院中月华如雪,在少年一身墨色长袍上抖落细碎的流光。
“傅……”
谢姜芨开口想唤住他,声音却钝刀割肉一般卡压,名字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彻底没了声音。
跟在傅堪身后的蜘蛛精回眸一笑,眼神怜悯又嘲讽地她们身上扫过,下一秒,一张巨大的蛛网从天而降,网线又千万条蛛丝织成,坚韧难断,蜘蛛精尖细的声音穿进脑子里:“没用的,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有人能逃出我姐姐的手心呢……好好享受吧。”
说完,她与傅堪已一脚踏入了门内。那古老的建筑突然抖了抖,飘下许多灰尘木屑,在落入地面的瞬间化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蜘蛛,飞快地向四周散去。
木制的大门像是被某种外力挤压,边缘不规则地扭曲,木梁断裂,等他们全部走进,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口子,说是细缝也不为过。蜘蛛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她的身形也跟着小下去,最后化成蛛身人脸,飞快地钻进了少年的头发里。
蛛网越收越紧,空气逐渐稀薄。谢姜芨抓住网格的空隙,用力将那木门看得分明——
木门似有生命,虚弱地呼吸着,那道细缝不停地开合,边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软肉蠕动,不住地吐出一道道浑浊的气体,小蜘蛛不断从里面喷发出来,带着某种浑浊的液体,像是血,在触地的瞬间飞速胀大、干扁,最后化作一个个小小的灰堆。
谢姜芨不敢置信地眯了眯眼。
这木门的形状……
“好热……”
玲珑在她身后喃喃自语,她回头却见前者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胸膛不住地起伏,像是站都站不稳了。
“怎么了?”
“脚……”她的声音里带了沉闷的哭腔,“动不了……”
谢姜芨低头,这才发现蛛丝下方不知何时涨起了热水,不停地蒸发出热汽,她下身衣物已被尽数浸湿,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热水涨得极快,或许不消片刻便能淹没她们的头顶。双脚已然陷入深深的沼泽,无法动弹,困住她的蛛丝坚不可摧,死亡就在某个将近的节点等着她。
“好暖和,”玲珑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困……”
谢姜芨眸中的颜色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冷下去。蛛丝已经逼近身侧,且她发现,网格交错的线条也在不停地靠近,两个人挤在一起,分担着稀薄的氧气,迟早有一个人先憋死在这。
她按住玲珑的肩膀,将她推远了些,另一只手抽出匕首,猛地向蛛网刺去!
“铛”的一声尖锐回响,手腕处传来一阵酸麻的阵痛,一直顺着肌肉麻到后脑勺,匕首瞬间脱手,掉入热水中,不见了踪影。
谢姜芨:“#¥@¥%#%!”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冒出一连串的脏话,感觉一股黑血瞬间涌上喉头,恨不得干脆晕死过去算数。
身后的玲珑听到这一连串咒骂立刻站直了身子,飘忽的精神瞬间回归,在燥热的气温中出了一身冷汗。
她听谢姜芨骂了一连串什么系统、穿书、作者之类的词汇,虽听不明白,但总感觉是些很厉害的东西,见她如此癫狂,她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只悻悻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只见谢姜芨畅快地一甩头发,将额前汗湿的刘海一分,十分冷静地说道:“我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只能看他了。”
*
屋内,炭火正在燃烧,发出火花迸溅的声响,室温却依然低得冻人。面前的二人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脸色白得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傅堪站在中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母亲。”
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乌黑的袍子衬得他眉目舒朗,却仍似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凝于眼角眉梢,生出一点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意味。
那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女人听他开口,眼皮懒洋洋地掀起一点。她的头发养得很好,又黑又顺滑,焕发着透亮的光泽,如绢般流淌在身后男子的手心里,偶尔落下一两缕,被她捏在手里把玩:“怎的不问候你父亲?”
她的语气柔和,但仍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势,目光中流露出审视的味道。
傅堪抬眼。谢泠仍不断地梳着手中的长发,他手骨节消瘦,显出苍白的病态,身体也瘦得像根筷子,像是被人碰一下就会一命呜呼似的。
他淡淡的开口,语气平得像是木偶:“父亲。”
谢泠却连眼皮都没抬,他的唇边浮现一丝寡淡的笑意,眼神仍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黑发,像天地万物中只对这一件事物有兴趣。
傅岚卿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谢泠推着轮椅往前走,木轮子在地面上发出颠簸的响声,推行之人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要给地面滚出深刻的车辙。
“阿怀,”傅岚卿的语气温柔而亲昵,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怎的这么晚才回来?用过饭了吗?我让袁伯……”
她说着,突然顿住,两条细细的柳叶眉皱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岁月似乎对她多有善待,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细碎的痕迹。傅岚卿并非温柔的长相,相反有几分英气,但柔和的眉形中和了她眉眼间的锐气,透出让人心生好感的温婉来。
皱起的眉毛倏忽散开,她笑道:“让你父亲去给你下一碗面吃。”
听了这话,谢泠立刻转身,像是个只会听从指令的机器人,向着后门去了。
傅堪低头看着傅岚卿,叹了口微不可闻的气。他眉间的忧愁凝结得愈发深邃,傅岚卿这才发现亲儿子眼底翻涌不息的情绪,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这是怎么……”
“了”字戛然而止在长剑刺入她心脏的那一刻。
她一时间忘了做出反应,呆滞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傅堪。
后者将剑送得更深了些。
但若是傅岚卿能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握着剑柄的手在止不住发抖。
但是她没有。
她脸上仍是如水般温柔缱绻的笑意,单手扶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割开掌心,鲜血顺流而下,滴在她的大腿上。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寸一寸地将剑往外拔,新鲜的血液更加凶猛地涌出来,她却不知疼似的笑,嗓音像是泡在蜜罐里一样甜:“你想吃什么?春笋蒸肉好不好?唔,现在好像没有春笋……”
“我的母亲,”傅堪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分明是成年男子的音色,情绪起伏被很好地掩饰住,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自我记事起,就形同痴傻,她双脚不能落地行走,双手连碗筷都无法捧起,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从来没有妄想在她怀里依偎,像是正常母子一般闲话家常。”
他每说一句,那长剑就要往里再送一寸。
鲜血从傅岚卿的嘴角流下,那甜腻柔和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虚伪的面具渐渐干裂,眼中的爱意荡然无存,除了怨毒以外再无其他。
“呵呵……”她一边笑,一边咳,鲜红色的血不断喷涌在剑身,“你早就发现了?”
空间开始扭动,房梁弯得马上就要从中折断,木屑更加密集地洒落下来,避开二人的身体,在地上化作蜘蛛,百足行走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断向外涌去。
傅堪不置可否,垂眸看她。他毫无波澜的双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痛苦,但那痛苦转瞬即逝,他握紧剑柄,一旋手腕,骨肉断裂的声音响起,傅岚卿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下一秒,她的身体竟然急速膨胀起来,傅堪立即脚尖点地,向后疾退——
血肉在他眼前分崩离析,炸成了灿烂的烟花,糊得到处都是。
有一个类似蚕茧一样的东西从木轮椅上滚了下来。
外面的蛛丝一层层被剥下,露出满目疮痍的内里。
一个婴儿滚落,它的身体还没发育完全,下半身仍是毛茸茸的蜘蛛腿,早已没了呼吸。
“不——!”
两声绝望的吼叫在耳边响起,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传来,只见一碗汤面洒了一地,旁边是碎掉的瓷片。在他头顶,蜘蛛女跳下来,飞快地跑到死胎身边,发出凄厉的哀嚎。
谢泠满目狰狞地冲了过来。
傅堪躲闪不及,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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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铺满整个地面,他找不到落脚之处,堪堪躲过谢泠的一记掌风,下一招接踵而至——
一道金线倏忽破开不断张合的大门,化解了谢泠的下一招攻击,将他浑身束缚住,其中一缕穿过他的肩膀,将其硬生生钉在了墙上。
谢姜芨从外面闯进来,她浑身湿透,手刀劈开不断向她脸上扑腾的蜘蛛,对着傅堪吼道:“走!”
二人凑到一处,互相掩护着向外撤退,那木门的缝隙已然挤得看不分明,二人皆是抬手,金线缠绕住长剑,猛地朝着缝隙劈了下去——
那木门像是人的嘴唇,受到重创,立刻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像是浪潮一般,溅了他们满身。
谢泠和蜘蛛女仍在鬼哭狼嚎。他们的脸因为空间的崩塌而变得扭曲破碎,地上被踩碎的蜘蛛身体分明就是细碎的镜片。
木门在片刻间停止了吞吐,它慢慢垮了下去,像是彻底没了力气,缝隙大开,一双手伸进来,拽住二人的衣领把人一把拉了出去。
身后有无形的力量在推搡,他们被一股巨力挤了出去,直接飞到了地上。
“起来!”
身下传来玲珑嫌弃的尖叫,三个人早已被鲜血染得十分均匀,这才后知后觉的有了想吐的欲/望。
谢姜芨抬眼看去,那缝隙已经闭合。
她身后,束缚她的茧早在傅堪将剑刺入傅岚卿心脏的那刻便瓦解。
那是一个梨形的圆锥物体,上宽下窄。即便已经倒地萎缩,那些小蜘蛛仍旧源源不断地向它奔驰,试图在化成灰之前再回到温暖的子宫。
它们疯狂地试图将身体浸泡于温热的液体中,但是这毫无作用,它们飞速地长大、衰老,最后化为粉尘。
周围的景物如奶油般化开,一切的尖叫声也随之低了下去。
小船仍在天心,却并非乘着江水,而是坚硬的冰面,正在缓缓开裂。他们上的血迹也无影无踪,衣服干净整洁。
“没有皮囊,就织不出幻镜,织不出幻镜,就没有皮囊可以吃……”
蜘蛛跪坐在船头,她头发、衣服凌乱不堪,怀中抱着一名女子,神经质地重复说着这几句话。
谢姜芨看着她的背影,内心很是复杂。
照理说,她此刻应该直接一刀捅死她,但她实在是有太多问题想问了——一个蜘蛛的姐姐,到底是怎么和谢泠生下犬妖的?
她看了一眼傅堪。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呼吸频率,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大概是忍耐到了极致。
“太恶心了,恶心死了,我姐姐装扮成那个样子,都没有骗过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转回身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傅堪,“怎么可能呢?你们为什么不能乖乖被我们吃掉?世间有多少人能得善终,我们为你们织出完美的梦境,让你们在美梦中幸福地死去,有什么不好的?”
谢姜芨:“……”
她被她这一连串强盗逻辑惊呆了。
“啪!”
玲珑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耳光。
她脸被扇到了一侧,手中仍抱着姐姐的尸体不肯放手。
“呵呵,姐姐的孩子死了,姐姐也死了,但是孩子的父亲没死呀,他在哪儿呢?”
蜘蛛笑吟吟地转过脸来,脸上的巴掌印鲜红刺眼,眼神上下乱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我可是在你的梦境里看到了……”
谢姜芨皱眉,她拉住傅堪的手扯了扯,后者轻飘飘的,被她拉至身后,难得乖巧,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别听她的,”谢姜芨道,“……疯子。”
她所说的“孩子父亲”是谁,再明显不过了。
谢泠真的没死……还处处留情,南海、幻镜都有他阴魂不散的痕迹。
蜘蛛还在低低地笑,谢姜芨却突然在这笑声中想到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傅堪,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脸上表情更是精彩得像是被雷劈了。
原主与她同名,由谢泠“抚养”长大。
而谢泠……和她同姓。
……
这是什么“我的爱人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狗血戏码?
40.一梦
模拟身体器官构造而造筑的房间,像是诞生之地一样温暖的茧巢,沟通顺畅温柔和蔼的母亲,毫无存在感沉默寡言的父亲……
制造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慢慢干枯,她的衣服也因此显得宽大无比,在风中猎猎作响。
小船底下的冰面逐渐裂开,露出下面一碧如洗的江面。整个世界逐渐变得清晰而真实,一切幻象如泡影般消逝。
一记凌厉的刀光忽而闪过,失去了蛛丝与镜面庇佑的蜘蛛头身利落地分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一阵风吹来,一切都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小船悠悠地在江心行驶,像是一片精心裁剪过的柳叶随波飘零。玲珑抱着膝盖坐在船尾,眼睛红红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谢姜芨看着她,内心五味杂陈,方才劫后余生,实在是也无法硬着头皮安慰,干脆与傅堪站在了一侧。
他早已恢复成人的身姿,看上去十分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江水将发丝吹乱,露出瘦削英俊的面容,他有一张与他父亲极其相似的脸,唯有眉眼是与母亲一脉相承的凌厉,偏偏那眼神淡漠冷清,不近人情的锐气将他包裹得更加难以接近。江水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反倒显着那无声的眸色愈发深沉了。
江风拂面,两人的发丝偶尔纠缠到一块,倏忽消散,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谢姜芨看着江水中倒映出的自己。原主年龄不详,想来要比傅堪年幼一些,但二人虽从小在一个宅子里长大,但面上相似点却一点也无,若真说是兄妹也有点牵强。
……让她攻略亲哥哥这种事,系统应该没有丧良心到这种地步。
除此之外,她心里有诸多疑问。她仍然有些好奇傅堪在上一个幻镜中看到了什么哭成那样,明明他在刚才面对亲生母亲都冷静得可怕。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
江风袭人,寒意入骨,她拢着被吹起的外衣于船边坐下。
傅堪淡淡扫她一眼,跟着她一起坐下,像是只跟着主人行动的大型犬,沉默地守护在旁。
谢姜芨的裙摆被她纠结得揉成一团一团又散开,小小的褶皱如碧波般荡漾,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覆上,将那一团团的褶皱抚平,盖住沾了江心水汽的小腿。
那双手白得没有血色,被她顺势握住,脑中的话已在嘴边:“那个……”
想要询问的话卡在喉头。
你怎么发现你母亲是假的?
你在第一个梦境里看到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起我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那天在山洞,“我”其实是来杀你的吗?
我们有熟悉到我可以向你问出这些问题吗?
一向口齿伶俐以打嘴炮为乐的她第一次觉得语言如此苍白无力,眼神从他下垂的眼睫掠过,扫过高挺而窄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那充满血腥味的,暗含危险的吻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
谢姜芨:“……咳咳。”
她轻咳两声,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脸,下意识想抽回手,不料却被握得更紧。
傅堪的力度有些刻意,像是极力忍耐着将她骨头捏碎的欲望,她分明从那触感中感觉到了危险,可他的拇指指腹又轻而缓地在她掌心摩挲着,又像是抚摸着什么稀世珍宝。
傅堪现在和她的触碰更加黏糊了……像是对手上瘾似的。
苍白的指节回温一点淡淡的血色,他轻捏她的小指把玩,温度传递过去,说话声音低沉得像是叹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谢姜芨下意识回握回去,将他的手往自己身前拉了一点。傅堪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停下来,这才继续开口道:“在第一个幻镜里,她与往常一样。口齿不清、行动不便,谢……父亲推着她在园子里散步,阳光很好,她看着我笑了。”
有一种类似于酸涩的心情在心底蔓延开,谢姜芨有些懊恼地垂头,心虚地又在心里骂了几句作者——
为什么傅堪总是在她心境平和的时候表现出这种脆弱?
为什么明明她才是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危险世界还要攻略男主的人,却总是会忍不住觉得这位纸片人可怜?为什么此刻最该做的事应该是立刻投怀送抱并梨花带雨地告诉他“以后有我陪着你”,她却只想抚摸狗头?!
谁能把她无处安放的同情心从脑子里刮走踩碎再锁上?
肩上残留的伤疤隐隐发烫,身旁人被药腌入味的气息隐隐约约徘徊于侧,谢姜芨低头看着裙摆上被傅堪抚平,却仍有细微痕迹的褶皱,心神逐渐平静下来。
荡漾开的碧波也依然平息,只在船底留下一点点踪迹,风也小了下去,他们已经离开江心很远了。
“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意识到那是假的,但是幻镜并没有因此崩塌,我想解开这困境或许需要别的钥匙,”傅堪声线毫无波澜,像是叙述着别人的故事,“然后我看见了你。”
粼粼的波光将他的神色照得清亮,没有血色的嘴唇此刻颜色寡淡,却不显病态,顺着嘴唇往上看,谢姜芨这才发现他的鼻梁上有一点微不可见的小痣,颜色淡淡,在大山投入的阴影下说不清是黑是红,无端透出一点神秘的妖艳。
她心猿意马地移开视线,鞋底拨开江上一片水,底下的小鱼纷纷游散,脸也随之映照出来。
“你看见我什么?”她若无其事地问。
傅堪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水中的倒影。少女的脸已经被波纹漾开,看不真切了,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明明只是淡青色的长裙,却鲜艳得异常灼眼,他将视线挪开,余光处掠过她在玩水的鞋尖和随风而动的发丝,心脏因此被勾出一阵痒意。
他静静等待这怪异的感觉过去,心中女孩的形象却越发清明起来,扑面的寒风竟带着暖意,手心无端发烫。
“梦见你也在院中,梨花落了满地都是,你蹲在树下数着地上残败的花瓣。”
他说得很慢,语气中带了稍纵即逝的怀念,这一抹温情消失得太快,谢姜芨没有捕捉到。
她好奇发问:“然后呢?”
傅堪直视她的双眼:“然后你邀请我一起数,你说只听闻过凤仙花能染指甲,梨花能不能染白色的指甲?”
“后来天气炎热起来,满院的梨花变成了绀紫色的藤萝,你还是问,紫色的花能染出什么样的指甲?”
谢姜芨:“……”
她在傅堪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再到秋天,满院金桂……你说你的家乡也多有这种桂树。”
“……到了冬天,就是蜡梅了。那一年的梅花开得不好,你把病枝一点点剪去,说希望来年能开出好一点的花朵。”
难得听傅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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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性说那么多话,谢姜芨也不忍心打断,只好悻悻地附和了一句:“幻镜里时间过得还真快,一天不到就把一年四季过完了。”
傅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轻而快,有那么点自嘲的意思,但谢姜芨此刻思绪纷乱,根本没关注到他那些深藏于底下的情绪,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最险峻巍峨的高山刚从他们头顶掠过,无声的视线化作庞大的阴影将小舟笼罩其中,两张年轻的脸庞渐渐从明暗交接的部分显露出来,两岸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也开始渡过江面,来到他们耳边了。
谢姜芨用胳膊肘戳戳他,傅堪淡淡扫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说道:“是啊,时间过得很快。等我意识到四季完结之时,天上早已布满裂缝。”
“然后呢然后呢?”哭了半天发现无人在意的玲珑早已擦干眼泪,蹲在一旁听故事。
听傅堪又卡在关键地方,急得抓耳挠腮。
“然后?”他起身,一撩衣袍,露出与江水同绿的玉牌,岸边的船夫抛出绳子帮助他们上岸,“然后我把他们全杀了,就出来了。”
随后,一提下巴,迈步下船。
谢姜芨:“……”
玲珑:“……”
谢姜芨看着傅堪伸出的手,认命地叹了口气,向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刨根问底也是白瞎,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下了船。
玲珑:“还有我!”
“还~有~我~”
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学着她的语调响起,只见天空中突然飞来一只嘴毛鲜红的秃顶鸟,浑身秃得十分均匀,粉白的皮肉上长着长短不一的小黑毛,看上去十分滑稽。
谢姜芨面色古怪:“信鸦?”
那秃了毛的红嘴黑乌鸦一脸悲愤地在她头上绕了三圈,几欲啄几下她的肩膀以表愤怒,最后迫于傅堪眼神的施压下悻悻作罢。
扶着玲珑下船的船夫乐呵呵的:“江上好久没人来了,这小船也无浆,敢问客官是如何渡江的?”
谢姜芨皱了皱眉:“已经很久没人渡江了吗?”
船夫的笑容垮下去,语气沉重地说道:“是啊……传闻江上有妖怪吃人,出去的、回来的都不见了踪影,许久没有客船出现在江上了。”
“唔,这样,”谢姜芨打算含糊地将这件事盖过去,“敢问附近是否有客栈?我们想寻个……”
便宜点的……
“他们把妖怪杀死了!”一个很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我亲眼看见的!”
三人一鸟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孩浑身湿漉漉地从江水里爬上来,他人身鱼尾,尾巴还在陆地上不停地扑腾。
谢姜芨刚想否认,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搂紧,轻轻一带,抬眼便对上傅堪的眼睛。
她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道:“多谢……”
“你去哪里了!谁让你下水的!你知不知道娘有多着急——”
只见一个妇人从她身后冲出,一把将那小男孩抱在怀中,面色惊恐地号啕大哭起来:“你知不知道江里有多危险?你要是没了——”
“娘,我真的看见他们把妖怪杀了,”小孩的声音扁扁的,“好大一只蜘蛛精!”
谢姜芨看着他正在缓慢变成双腿的鱼尾巴,无语凝噎。
这世界还有不是妖怪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