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人人诛之》
1. 庆功
夏日之夜,一道电闪将夜幕劈成刹那白昼,接着就是一记雷鸣重响。
这突兀的雷声吓得大成宫内娴熟奏鸣的宫廷乐师齐齐滞了指尖,也让身姿翩翩,柔腰挥袖的舞姬刹那乱了动作。虽然她们立刻仓促补救,舞曲重新相合,但神情和舞姿不免带上了一丝僵硬,脸上也浮现一层难以掩饰的恐惧。
皇上言明:这场庆贺之宴,是为了祝愿昭王顺利平定叛乱所设,今日万不得有误!
不过好在,整个大成宫不仅是她们被惊雷吓乱了阵脚,满座的文武百官更是接连洒了杯中酒。
他们眼神闪烁,从头至尾心思没一个在歌舞上面,反而频频望向殿门之外,神色忐忑,似期待着什么消息,又害怕什么人来。
雷声之后,瓢泼大雨如约而至,顷刻间哗哗作响。
浓重的水汽透过敞开的殿门被刮进门槛,坐在附近的官员不仅没感到沁人的凉爽,反而觉得黑暗之中,好似有千军万马即将破冰而来,不由面露恐慌,坐立难安。
突然,又一记重雷落下,终于有人发出短促的惊呼,只见丹壁之上,端坐在帝王身边的皇后不知为何心下一慌,难掩出声。
“关殿门。”皇帝沉声道。
四扇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合上,将不断飘入的雨丝和金戈雨声阻隔在外,宫廷乐曲重新响起,熟悉的环境让提心吊胆的文武大臣也暗暗吐出一口气。
皇帝心下一缓,转头握住皇后的手,温柔安抚道:“莫怕,只是雷雨罢了。”
莫怕……又为何关殿门呢?
然而那手却比她的还要冰凉,于是皇后轻轻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夏日雷雨,动静虽大,却是消暑去恶的甘霖,是臣妾胆小失礼了。”
这时,坐于下方的卫太师大笑起身,“天降神雷,声如龙吟,如此威力,乃是真龙之兆!”他张开手臂,在一众群臣之中尤显自若,脸上似有成竹在胸,“看来今日必除宵小叛军,必歼那窥伺虎狼,皇上龙威大显,可喜可贺!”
卫太师乃当朝尚书令,女儿得封皇后,又添国丈在身,得以追三师恩荣,可谓重极贵极。
见太师如此镇定,皇帝那颗躁动紧张的心也不由悠悠往下落了落。
今夜一切都安排好了,应当是不会出差错的,他等了那么多年,才终于坐上了这把龙椅。
既然他已经是皇帝,没道理还得受制于人,任何胆敢阻拦在他面前的,都得死!
想到这里,帝王眼神阴霾一现,冰冷的目光扫向殿内所有大臣。
太师见此,悠悠道:“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身后的六部尚书互相看了一眼,接着起身道:“皇上乃天命所归,自然能平叛军,灭虎狼!臣等在此恭贺皇上,万岁万万岁!”
歌舞早就停了,气氛也烘托了起来,这一声之下,乖觉的官员不用号召自然加入附和,而余下的则面露犹豫,但感受到来自丹壁上的威视,也只能硬着头皮随大流,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中终于露出满意之色,他内心激荡,任雷雨轰然,只要他坐稳庙堂,又岂能再刮到他?
多年的压抑令他抬起下巴,望着臣服的大臣,眼中露出一丝疯狂,“朕有一个疑问,望众卿解答。”他站起身,额前冕珠晃动,一挥宽大龙袍,大声问,“安王、定王乃叛乱之流不提,可虎狼,众卿指的又是谁?”
话落,雷鸣轰隆巨响,呼啸的风透过门缝吹动灯火,让整个大殿变得忽明忽暗,而殿内也一瞬间陷入微妙的沉默之中。
人人皆知是谁,但是有谁敢说吗?
诡异的气氛凝滞在大殿中,大臣们面面相觑,接着一个个将头垂得低低的,生怕引起了帝王的关注,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
满座勋贵大臣竟无人响应,皇帝的脸色顿时冰冷起来,一股怒意在心底翻涌。
即使那人不在这里,即使今夜他注定要死,但威慑力竟然依旧如此巨大!
明明他才是皇帝!
“呵呵……怎么,不知?还是,不敢?”他隐含愤怒地质问。
这时,殿中有人低声与旁边说:“我怎么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可别吓人,这是错觉吧,雨声太大了。”
然而坐在殿门口的官员脸上却浮现了强烈的恐惧,整个人都发抖起来。
皇后低头看向皇帝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捏的拳头,心生不忍,便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卫太师轻轻一叹,回头望了一眼身边,吏部尚书却盯着自己的酒杯,好似没有察觉,其余几位犹豫半晌,依旧踌躇,不敢做这出头之人。
既然如此,他起身道:“皇上,虎狼再如何凶猛,依旧不是真龙,这朝中唯有一人窥伺弄权,自然便是……”
“轰——”伴随着崩雷再一次落下,四扇殿门在一股大力下轰然被撞开,发出更加巨大的响声。
“哗啦啦——”倾盆雨声陡然放大,寒凉的水汽迫不及待地涌进来。
这番大动静打断了卫太师,也震惊了殿中所有人,殿门附近的官员吓得大叫了一声仰后栽倒在地,面无人色地望着出现在门外黑衣重甲兵。
雨顺着黑甲汇成了水流,在殿内通明的灯火映照下,将铠甲冲刷的锃亮。整齐列队的重甲兵带着恶鬼面具,只有一双双眼睛露在外头,冷漠死寂,披着满身的煞气注视着里面的活人,手中的重刀不断滴落着雨水,在地上汇成黑漆漆的一滩,浓重的血腥味伴随着水汽涌进大殿。
“是龙煞军……”
“昭王……昭王回来了……”
龙煞军撞开了殿门,收刀整齐划一地分列两侧,有人扬手挥去了头顶遮雨的伞,接着缓步走进了殿内。
张牙舞爪的金龙随着那玄色蟒袍起伏,金玉冠之下是一张冷白的脸,眉宇间带着一丝虚弱的病气,但狭长的眼睛却阴冷地扫过殿内每一个人,像是两条毒蛇随时能够咬破对方的喉咙。
昭王,昭昭如月,如此美好的寓意,可宣宸走进这里,却好似刚刚从阎罗殿闯入人间的恶鬼,炎炎夏日也抵不过他浑身潮湿又阴冷的气息。
每个官员噤了声,屏住了呼吸,汗湿了背,恨不得当场逃离,但可悲的是,脚生根般吓得无法动弹。
皇帝惊愕地看着这个弟弟,满脑空白,“你怎么……”还活着?
然而这个认知闯进脑海,让他整个人瞬间僵硬,接着无边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淹没了他。
如果宣宸还活着,那自己怎么办?皇帝慌张地看向了卫太师。
“不可能……”此刻卫太师的胸有成竹完全不见,掌控之中的得意瞬间化成了乌有泡沫,此刻不管是太师还是国丈等头衔都无法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叛乱未定,大成宫倒是先热闹起来,开席了?”森然冰冷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在大殿里响起,沁着丝丝寒意。
宣宸笑了,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下一刻,在昭王附近的官员惊慌地爬起身,纷纷朝后退开,恨不得离那些佳肴美酒越远越好。
这让卫太师等人的脸色越发难看,而留下的人则左右为难,目光在丹壁上的帝王和殿中央的昭王游离,内心不住地抉择。
这一幕,让皇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身后却有人扶住了他,只见皇后担忧道:“皇上……”
皇上……对,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为何惧怕!
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勉强镇定下来,对着满脸阴戾的宣宸道:“这……是朕提前给昭王备的庆功宴,朕知道你一定能平乱归来……果然,龙煞军所向睥睨,无人能挡,朕甚是欣慰。”
宣宸嘴角一勾,“给我的?”
“……自然。”
“那本王坐何处?”
话音落下,皇帝身边的内侍迅速带了两个宫女慌张地收拾着一个席位,将珍馐酒酿一一摆上。
可突然,一道剑光从宣宸的身后袭来,刹那间将那方坐席劈成了两半,杯盘散落一地,发出破碎脆响。
“啊——”两个宫女的发髻散乱,吓得瞪大了眼睛,接着一个眼皮一翻晕厥过去,一个伏地瑟瑟发抖,同时也吓得勋贵大臣浑身颤了颤。
“咱们王爷什么时候吃过别人剩下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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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宣宸身后的一个圆脸侍卫笑眯眯地收回了剑,“这不是怠慢功臣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就没想过昭王能够活着回来,自然不愿多给他留一个位置,这庆贺的就是他的死,大家或早知此事,或有所预感,赴宴来此皆心照不宣。
只是现在……每个人都开始后悔,猜测昭王会如何发疯,今晚又会死多少人。
宣宸低低笑了一声,破天荒的,眸光中令人胆寒的凶戾竟然消失了,似乎并未生气,反而还夸了一句:“今日的席宴安排得不错。”
光禄寺卿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抖着身体道:“臣,臣有罪!昭王饶命!昭王……”
宣宸身后的圆脸侍卫轻轻一叹,“啧,脏活又来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抽出随身佩剑,径直走了过去。
下一瞬,光禄寺卿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整齐的血痕,在恐惧绝望的眼神中,鲜血喷溅了出来,然后歪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很快没了声响。
“啊……”倒抽凉气声此起彼伏。
每个人心中颤栗,却将惊叫死死地锁在了喉咙里,垂着眼睛默念:开始了,这是第一个。
今夜不死几个人,昭王的怒火该怎么平息?
皇帝盯着那具血泊中的尸体,再看宣宸即使带着笑意也依旧阴恻侧的眼睛,心脏仿佛被毒蛇绞紧了一般,“你……”
光禄寺卿好歹也是九卿之一,从三品之职!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
昭王则掀起眼皮,波澜不惊道:“这庆功宴虽不庆功臣,不过本王却不能空手而来,有礼献于陛下。”
话落,殿门口的龙煞军端上两个黑色匣子,一路走来,滴滴答答,落在红色的地毯上,加深了痕迹。
黑匣一路送至丹壁上,甚至直接怼到了帝王的跟前。
“皇上看看,满意吗?”昭王漫不经心道。
显然是要他当场打开,不容置疑,皇帝无法,只得缓缓地伸出手。
打开的刹那,两个染血的人头死不瞑目的瞪了过来……皇帝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场往后退了几步。
皇后更是吓得面无土色,心脏狂跳,她紧紧地握住皇帝的手臂,壮着胆子小心分辨着:“皇上……是,是安王和安王世子……”
除了宣宸和皇帝之外,这是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个子嗣,也是势力最庞大的一个。
现在,也被斩草除根,死了。
叛贼的确全部伏诛,可不知为何,皇帝看着这两个头颅,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凄凉。
“嗯?怎么是这对父子?”这时,彬彬有“礼”的昭王皱了皱眉,面露不满。
另一名冷脸侍卫瞥了一眼,点头,“是下面弄错了,重新来过。”
弄错了?
可今日王师讨伐的叛贼不就是安王吗?
众臣面露不解,等着龙煞军再一次端上两个匣子,依旧淌着水滴滴答答,心中猜测不知道这又是谁的头颅。
皇帝二次开盒,心头拢着阴影,他不想,求助的目光往下方而去,然而此刻却无人为君分忧。
还是皇后鼓起勇气,一把掀开。
“这是……”
皇帝看过去,瞳孔瞬间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个扭曲的头颅,接着死死地盯着宣宸,后者勾起阴冷的笑,“折腾得有点狠了,皇上可认得出来?”
皇帝就算认不出样貌,看着搁置在头颅旁边染血的节度使令也知道,这是前几日深夜,奉血诏秘密入宫的东临节度使赵奇!也是唯一一个忠君勤王的将军!
赵奇不为平乱,而是在与龙煞军里应外合之中,借机射杀恶贼宣宸!
至于另一个头颅,并非出自朝堂,却是一直保护在皇帝身边的一位宗师,至臻境的强者!
宣宸身边武林高手诸多,想要万无一失地杀了他,除了勤王军以外,必要借助武功高强之人出其不意。
他连底牌都亮了出去,没想到竟还是失败……
皇帝缓缓抬头,看向宣宸,口中发苦,所以现在昭王来找他算账了!
2. 弃子
皇帝与昭王是一对双生子,可惜出生之前,太卜令一卦——双生克紫薇,就改变了宣宸的命运。
彼时先帝不问朝堂,漠然百姓,只信苍天求长生。
此卦一出,怀有双胎的端妃毫不犹豫地在生产之日,密同母族将小儿子送走。
本该是当场溺毙,一了百了,可后宫生子不易,端妃私心,为防长子万一失去将来倚仗,便将小儿藏匿,以便关键之时作为替代。
而宣宸是在五年前才被接回皇宫……可惜却以先帝药人的身份。
哪怕谁都知道他亦是皇子,可未上玉牒,不被先帝承认,依旧只能挣扎成先帝手中一把淬毒的刀,一颗要命的毒药。
后先帝暴毙,诸皇子夺嫡,新君以一母同胞的优势,借昭王之手继位。然而国号未改,不服的兄弟正在叛乱,却没想到,这位竟如此迫不及待地向他的弟弟下杀手。
还没成功……
宣宸凉薄的唇勾起,看着皇帝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缓不急道:“东临军以平叛为借口,伏击龙煞军,而这江湖草莽,带着一群武夫借机行刺本王。若非本王早有所觉,怕是……如陛下所愿了。”
最后一句的语调似有玩笑之意,然而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没一个能笑出来,反而越发恐慌。
皇帝喉咙一滚,连忙解释道:“昭王误会了,此事朕绝不知情,也是刚刚听你所说!”接着他又愤怒道,“东临军竟如此大胆,敢伏击龙煞王师,定,定是……”
“跟反贼宣瑛勾结,早有图谋!”卫太师接着说。
“对,对!”皇帝下意识地看了赵奇的头颅一眼,却对上那双怒睁不肯合拢的眼睛,不免心虚地移开,“幸好昭王警惕,平安无事,不然朕痛失手足,岂能安心?”
宣宸瞥了一眼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安王头颅,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听得人脊背发凉,皇帝的虚情假意便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可迎着那双阴狠渗人的眼睛,皇帝很清楚,早些时候还没撕破脸可以借着同胞情谊虚与委蛇,现在若不做点什么,他恐怕也得步安王后尘!
光禄寺卿的尸体还倒在席位边,恐惧又绝望地看着自己,皇帝抖着手,不由望向卫太师,后者提醒道:“皇上,昭王平乱有功,得重赏。”
“对,重赏……”皇帝喃喃道,但宣宸已是摄政的亲王,他还能赏什么?
“赏赐就免了。”还是宣宸善解人意,接着他瞥向了赵奇的头颅,“不过这位节度使……”
“谋逆乃是大族,东临节度使赵奇以下犯上,勾结叛贼,当诛九族!刺杀亲王,罪加一等,臣恳请皇上按律处置!”卫太师毫不犹豫提议。
皇帝连连点头,“有理!来人,立刻捉拿赵氏九族……不,十族!即刻处死,挫骨扬灰!东临军校尉以上,所有将领……同罪!”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宣宸,见后者逐渐收起了笑容,变得面无表情,便小心地问,“昭王觉得,这样可好?”
昭王残忍一笑,“挺好。”
话落,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身后响起:“不——”
轰隆的雷鸣中,一个满身是血,混着雨水,发髻散乱的人被两个龙煞士兵架进了大殿,丢在了地上,他嘶哑地对着丹壁上喊道:“请皇上收回成命,臣……绝无谋逆!”
这是谁?
大臣们疑惑地看着这个形如狼狈,已经伤得无法行动的人。
站在近处的人仔细观察着他的脸,忽然在对方抬头之时认了出来,震惊道:“赵奇?”
什么?
赵奇不是死了吗?明明那……
众人的目光瞬间从这个形容恐怖的男人移到那匣子里折磨扭曲的头颅上,接着再大着胆子望向把玩着手上指环,方才太好说话的昭王。
顿时,全都明白了。
而皇帝的脸色刹那惨白,浑身冰冷。
杀人如麻的宣宸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伏击自己的赵奇,还好心地带到皇宫,给皇帝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大舜朝在先帝之时早已腐朽不堪,八大节度使自成豪强,只有东临在收到皇帝的血诏,二话不说便秘密潜入,起兵勤王。
可是,皇帝却在事情败露之后将这个忠臣下令诛十族,挫骨扬灰!
“赵大人,本王说了,不用那么着急慷慨赴死。”宣宸的声音带着一丝风凉疯癫。
赵奇脸上的血污滴滴坠落,头发尢结在一起,面色狰狞而恐怖,然而一双眼睛却期翼地望着丹壁上的皇帝,对宣宸的奚落充耳不闻。
他不相信,三日前的夜晚,这位还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痛斥先帝荒唐暴行,可恨恶贼霸权无法一展拳脚开创海宴盛世的新帝,此刻会为了讨好昭王,灭杀他全族!
皇帝说过——若是事败,爱卿的忠心,朕铭记于心,尔之家人,必善待之。
“皇上……”赵奇的手脚俱断,蠕动着身体一步步爬向丹壁,“臣可以死,无法诛杀恶贼,臣没脸苟活……但是我的妻儿老小,我的族人……”您说过的,会善待,善待!
他瞪凸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皇帝,乞求得到这金口玉言的兑现。
可皇帝面对着狼狈匍匐的赵奇,下意识地扶住龙椅,嘴唇嗫嗫,却无法发出一个声音。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看了过去,带着不可思议。
皇帝迎着那些眼睛,心虚难耐,可他若替赵奇脱罪,岂不是承认了指使诛杀昭王的事实!
宣宸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这个弟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昭王这一步,真是残忍至极,恶毒至极。
“朕……朕……”皇帝心慌了。
这时,昭王唤道:“刑部尚书何在?”
刑部尚书浑身一震,心脏顿时仿佛被一把捏住,接着走了出来,“……下官在。”
宣宸的目光不带任何温度,淡淡道:“圣旨已下,还不拿人?”
九族已是赶尽杀绝,十族是连街坊邻居都不放过,是真正的丧心病狂。
一个忠臣,落到这个下场,刑部尚书艰难地抬手道:“……是。”
“皇上!皇上!皇上!”赵奇声嘶力竭,无法动弹的身体犹如鲶鱼一般往前拱。
皇帝被逼着死捏着龙椅扶手,骨节都泛了白。
忽然,卫太师眼神一凌,便有一把寒光匕首从殿中圆柱一角射出,直指赵奇的要害。
宣宸整理着被雨水洇湿的蟒袍袖子,仿若未见,然而只听到叮一声,长剑所过,剑气震荡,匕首从哪儿来便回了哪儿去,瞬间接着没入暗杀者的胸口,一名宫人当场毙命。
宣宸身后的冷脸侍卫收剑入鞘,干脆利落。
赵奇愣在原地,接着身体一瘫,面朝着大殿穹顶,凄然地笑起来,“原来是……昏君啊——昏君啊——”
“一个懦弱无能,一个残暴不仁……这大舜朝,没救了……没救了——”他似乎终于不报期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奉皇命斩杀恶贼昭王,我出师有名,并非谋逆!我忠于大舜,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伴随着雷鸣,这一声声啼血般的呐喊落入文武百官之耳,即使再冷漠之人,也不禁为之动容,眼眶中浮现感同身受的湿意。
卫太师一听,顿时大声呵斥:“胡说八道,皇上与昭王一母同胞,怎会命你残杀手足?来人,将这罪臣拿下……”
话未说完,就对上了宣宸的目光,阴森森的仿佛要啖血吃肉,卫太师的话瞬间被禁锢在喉咙里。
圆脸侍卫蹲下.身,在赵奇的胸口摸了摸,“找到了,王爷。”他摸出了一份诏书。
如此重要的东西,赵奇不可能放在别的地方,必然随身携带,宣宸心知肚明。
而皇帝一看到那份密诏,顿时心神俱裂。
宣宸阴冷的目光盯着他,唤道:“礼部尚书可在?”
礼部尚书嘴里发苦,“臣,臣在……”
“读吧,让诸位都听一听,皇上写了什么。”
其实不用读也知道这份密诏的内容,但是昭王的意思,他不敢不读。
“读清楚,可别错了一个字。”
礼部尚书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光禄寺卿,暗暗地吸了口气,仿佛朗诵祭文一般,逐字清晰地读下来。
大臣们听着这一条条对昭王的控诉,什么私设刑罚,草菅人命;无君无父,无长无幼;贪腐奢靡,迫害忠良;谋权篡位,祸乱朝纲……凡是可数的大恶之罪皆罗列在里面。
礼部尚书手脚越发冰凉,差点都要拿不稳这份诏书。
而皇帝的眼神里,恐惧已经凝为了实质。
一直到罪名的最后一个字,昭王才笑道:“都说过河拆桥,可这河还没过完呢,皇上,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随着这幽冷的话,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直犹如雕像般处在殿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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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煞军顿时抽出长刀,沉默地从雨中走进大殿,一身的泥泞掩盖不住腾腾的杀气。
殿内御林侍卫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们无法呼吸。
这可是龙煞军,是昭王手下的修罗恶鬼组成,各个嗜血好杀,悍不畏死,哪支军队对上他们都会害怕。
宣宸笑着,眼中杀机显现,“既然皇上已然视我为逆贼,若不坐实这罪名,岂非太冤?”
他竟然真的要犯上作乱,谋逆弑君!
皇帝看到这里,整个人都懵了,惊恐地语无伦次,“阿宸,朕是受人挑唆,不是出自本心,朕其实没想杀你,你放过朕这一次吧……”
龙煞军列阵走进殿内,任何人阻挡在面前,皆毫不留情地扬刀斩下,血液喷溅,刹那间染红了门扉。
大臣们顿时慌忙起身,缩在一处,殿内接连响起惊叫声。
宣宸抬脚一步一步走向丹壁,在他的身后,两名贴身侍卫也抽出了刀剑。
“昭王,你敢!这是大逆不道!违背天良!”卫太师大喊道,“来人,护驾!”
从丹壁之后,御林军统领立刻带人围了过来。
宣宸的脚步停了停,身后的侍卫则毫不犹豫地持剑迎了上去。
像宣宸这种杀人如麻的修罗,本身又没什么武功,他身边这两个贴身侍卫自是功力深厚,年纪轻轻便是自在境的高手,就算放在江湖上亦可称之为英雄少年。
这世上武功被分为两类,一类是空有蛮力和招式,却无内力功法的武夫,无品无级。
另一类则是功法和内力有所成,可称之为高手的江湖顶尖武者。
由下自上分为四个境界——内力与招式融会贯通,以一敌十不在话下的脱凡境;心之所至,剑意既往的自在境;内力外放成有形,呼应天地自然的至臻境;化繁至简,可引动天象的合一境。
当然武学最高境界,还有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境。
一般能达到自在境已是天赋过人,行走江湖难逢敌手的武林高手。
至臻境强者,足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宗师,各方势力不遗余力地拉拢,奉为上宾。
至于合一境,这种大宗师,天下间不满五之数,也就各百年大派的掌教才有这个功力,已被世人以半仙看待。
如今这三人皆是自在境高手,不过方统领已经触碰到至臻境的壁垒,不管是内力还是战力都不是这两个侍卫单独能够对付。
所以,陆拾和非伍刀剑合一,共同对敌,他们跟随宣宸多年,配合默契,内力都仿佛自成一体,攻防相辅之下,即使方统领武功更深厚一时间也难以拿下对方。
不过,昭王殿下横行京城,暴行不断,朝廷官员说杀就杀,还能安稳地活到现在,手下就不可能只有这两个侍卫能打。
想想被砍了头颅的那名宗师,方统领即使不落下风,依旧冷汗直流。
“皇上,快走!”
可是龙煞军已经包围了上来,里面不乏武艺高强者,甚至有一道极为危险的气息在逼近,皇帝想走也走不了。
他如今肠子都悔青了,由衷地反问为什么要动这尊杀神,哪怕当一个傀儡至少也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
但现在,看宣宸的架势,是非要他的命!
“皇上……”皇后紧张躲在皇帝的身后,其他的妃嫔更是连连尖叫,惊恐地逃向两旁。
慌乱中,皇帝目光不由迁怒向皇后,若非太师和皇后鼓动,他怎么会如此愚蠢在还未坐稳皇位的时候刺杀宣宸!
宣宸的脚步继续往前,而那些刀光剑影全被他的手下挡住,他望着浑身颤抖的皇帝,阴鹭的目光浮现暴戾的快意,“皇兄,看来这庆功宴得变成你的灵堂了。”
“不,不……”皇帝步步后退,绝望道,“救驾,谁来救驾!”
突然,“住手——”一个怒喝从殿外响起。
伴随着这个声音,只见空中出现一个虚幻的巨掌,缓缓却不容置疑地压了下来。
空气仿佛被凝结了一般,周围一切都被放慢。
这是……
宣宸眼神一厉,蓦地回头。
只见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在内侍的搀扶下走进大殿,目光愤怒而痛恨。
然而宣宸并未看她,只是透过太后盯着那个一身朴素黄衣,手拿佛串的和尚。
看见这人,宣宸阴涔涔地吐出两个字:“国师。”
3. 国师
“阿弥陀佛。”国师不悟和尚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
头顶巨掌消失,混战两方也各自回到主子身边。
“本王以为国师早已去往西天极乐,不曾想尚逗留人间,看来六根不够清净,佛祖不收。”宣宸冷笑道。
不悟和尚垂头,“惭愧。”
“母后……”皇帝几乎要吓傻了,看见太后和国师的到来,仿佛见到救星一般眼中含泪,差点不顾帝王威严跌坐在地上。
太后看着形容狼狈的皇帝,心中一痛,接着猛然看向宣宸,“昭王真是好大的威风,弑兄犯上,何不干脆连哀家也一同杀了?”她似乎匆匆赶来,怒容之中带着一股后怕。
然而宣宸神情未动,只是目光落在了站在殿门口,不曾进来的和尚身上。
要说这里还有谁能让他忌惮,就只有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大舜国师。
先帝向道,养道士三千,对佛门毫无兴趣,但即使如此,也没动摇不悟的国师地位,便是因为他的武功,足以震慑四方,是合一境大成者。
方才那一掌若是拍下,陆拾和非伍不死也废了。
宣宸满眼阴郁,狠毒道:“我若执意要杀了他,国师待如何?”
不悟一张老脸顿时愁苦起来,“阿弥陀佛,老衲怕是不能如昭王所愿了。”
宣宸冷笑,“既是不问世事的方外人,如今又为何插手凡俗?”
“唉……老衲愧对昭王,只是为了大舜,还请收手吧。”国师苦口婆心道。
宣宸嗤之以鼻。
不悟见此,双手合十,轻轻一叹,一直不肯进入殿内的身影在下一刻突然出现在了宣宸的面前,雷霆迅耳之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王爷!”陆拾和非伍当即出剑,直指国师,然而后者却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挥,两人顿时感觉胸口好似结实地挨了一掌,轻而易举地被扫退。
他们面色骇然,合一境当真恐怖如斯。
宣宸目光一沉,待要挣脱,却忽然感觉一股强悍的内力涌入经脉,佛门浑厚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量沿着四肢百骸在流动。
“王爷请莫动。”不悟低声道。
命脉掌握在他人手中,宣宸的确不敢乱动,只是不知道那股内力究竟牵动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激活,在体内游蹿,吸取他的生机,眼前出现了恍惚重影,同时耳鸣锐响,四肢无力。
明明处在夏日,他却感到无边的冷意,刺骨的疼痛在经脉中游动,那种想要缩成一团的感觉又出现了。
此刻若不是不悟撑着他,他必定栽倒在地。
该死……
不知过了多久,不悟收起了内力,扶着宣宸站稳,“昭王殿下,恕老衲无礼了。”
那股突如其来的寒冷和痛苦渐渐褪去,宣宸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起头,发红的眼睛转为凶戾,酝酿起了雷雨风暴,直冲着国师而去。
明明他身上没什么内力,可是那满身的戾气依旧让人心里发憷。
宣宸一把抽出陆拾的剑,对着国师的眉心直刺而去。
“嗡……”剑鸣颤抖,于眉心一寸之外再无法向前,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这把剑的深入。
不悟见此还后退了一步,好似并不在意宣宸的杀意,说:“大舜江山摇摇欲坠,实不可再无君主,请昭王见谅。”
接着他低头合十行了一礼,身影便消失在大殿中。
“国师!”太后和皇帝一同着急唤道。
陆拾却松了一口气,“王爷,他走了。”
非伍扶住了他,“您没事吧?”
宣宸本就冷白的脸,如今更是毫无血色,整个人好似从坟墓里刚爬出来的尸体一样,看着尤为可怕。
不悟一走,这里就没有人再能威胁到昭王,太后立刻紧张了起来,而皇帝刚放下的心又吊到悬崖上。
宣宸这个表情,实在太恐怖,不像是要杀人,而是要吃人。
太后色厉内荏道:“你若要动皇帝,就踏着哀家的尸体过!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凶残暴虐之人,连母亲兄长都不放过!”
宣宸看着躲在太后身后的皇帝,面无表情,满身的暴虐都快凝成了实质,但过了半晌,他突然哑然一笑,“既然太后都这么说了,那便罢了。”
此言一出,皇帝和太后一同怔愣。
“不过,这搬弄是非,挑唆谗言之人,却是不能留。”
此言一出,皇后的脸色顿时惨白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忍不住扯住皇帝的衣袖,眼泪簌簌落下。
昭王这话虽打消了弑君的念头,但是却将皇帝身边的人送上了刑架,首当其冲便是卫家!
勤王的东临节度使还躺在地上,折磨得不成人样,生死未知,还落了个诛十族的下场,那卫家呢,皇帝会保下来吗?
不仅是皇后,就连卫太师都怔怔地看向了皇帝。
卫家可谓是赌上了全族的命押在皇帝身上,但是看皇帝闪烁的目光,太后冷漠的表情,卫太师的心直直坠落悬崖,最终灰白地闭上了眼睛。
陆拾啧了一声,抬起手,“拿下。”
龙煞军立刻提着刀走向卫太师,开席之时那些拥趸的朝廷命官都不禁往一旁退开,哪怕是一心跟随他的学生都垂着头两股战战,生怕被清算。
皇后见此立刻对着宣宸恳求道:“昭王,求您开恩,我爹不敢了!绝对不敢了!”接着她扯着身边皇帝的袖子,哭泣着,“皇上,我爹一心为您谋划,忠君爱国,求您救救他吧!母后,太后娘娘……”
但是皇帝怎么敢开口,他刚从疯癫的昭王手中侥幸活下来,国师已经走了,在这个大殿上,还有谁能保他?
太后倒是弯腰缓缓地将皇后扶起,轻声却不容置疑道:“哀家会记住卫家,将来必不亏待于你。”
皇后闻言瞳孔一散,满脸绝望。
自知死路的卫太师低笑了两声,却忽然抽出藏于官袖中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猛然刺下,顿时鲜血喷溅,身体缓缓倒下。
在宣宸出现在大成宫时,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爹!”皇后凄厉地叫喊了一声,接着也昏厥了过去。
大臣们愣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卫太师,一刻钟前还意气风发的百官之首就这么死了。
但这没完。
“至于其他人……”随着宣宸犹如恶鬼低语的声音响起,每个大臣的心被揪了起来。
他们今日出现在这庆功宴上,就已经犯下了错误。
明明有上百人,可这大成宫却寂静的好似地宫一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额头冷汗密布。
宣宸皱起了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不悟的内力入体,还是身上带着伤失血过多产生的虚弱,一冷一热交织,血腥味加暑热之气令他的头脑一阵阵晕眩。
终于,他厌倦了,闭了闭眼睛道:“暂且放你们一马。”
呼——
劫后余生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感觉,几个吓得不轻的大臣抬起袖子默默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可还未等他们放下心,却又听到宣宸说:“不过……”
宣宸越不舒服,眉宇间的戾气就越盛,他抑制着杀人的冲动,不怀好意地说:“今夜龙煞军死伤过多,需得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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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杀的龙煞军已经有五千军制,是先帝交给昭王最大的毒瘤,谁都希望死得越多越好,没想到还要补充!
但是相比起小命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等朝臣多言,皇帝立刻道:“龙煞军平乱有功,按理皆有赏赐,昭王随意即可。”
赶紧把这杀神送走吧,他真的累了,也不敢了,整个人都麻木了。
宣宸扯了扯嘴角,“甚好,听闻诸位大人家中公子皆年少有为,以一当十,正可充入龙煞。”
什么?
大臣们面上一滞,呆呆地看过去。
“二品以上者,非嫡长不要。”
嫡长子,那可是每个家族的希望,送进龙煞军……
大臣们望着那满身杀气,仿佛恶鬼上身一般的龙煞士兵,整个都颤了颤,心拔拔凉。
宣宸看着一个个绝望的眼神,心情才没那么糟糕,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然而才走下台阶,胸口的窒息感再一次袭来,耳鸣声中,意识快速地模糊了。
身后便是陆拾和非伍的惊慌声。
“王爷!”
“王爷!”
*
襄州城外的长亭,一名红衣劲装打扮的青年接过一个钱袋,打开看了看,接着露出笑容,抬手抱了一拳,“多谢。”
“裴少侠客气了,这一路多亏少侠保护,我家小姐才能顺利到达襄州与舅老爷汇合,这点谢礼是应该的。”对面管家模样的人笑呵呵地捧了捧肚子,他望着面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俊俏不凡的年轻人,想了想,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折叠的手帕,递了过来。
裴星悦疑惑地看过去。
管家于是打开这方手帕,只见折边还绣着文竹,针脚细密,清新雅致,应是女子之用。不过这不是重点,帕子里还躺着一枚金簪,衔有玉珠,是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佩戴得起。
“裴少侠勿怪,这是小姐吩咐……”管家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在,接着又低声道,“小姐说,她一孤弱女子继承万贯家业不易,不知有多少虎狼惦记,只求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作为依靠。这一路观裴少侠,武功卓越,品行高洁,小姐愿与您琴瑟和谐,共享富贵,不知少侠可有此意?”
裴星悦一听,顿时愣住了,“啊?”
“我家小姐您也见过,秀外慧中,家底又丰厚,是世间难寻的俏娘子,若非钟情于您,也不敢如此大胆让在下来说合。”
管家说着说着便笑起来,在他看来裴星悦一个一没财二没势,风餐露宿的江湖莽夫能够得到他家小姐青睐,招为夫婿,是这辈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运气。
这世道日子艰难,江湖浪人落地生根成了富甲一方的员外郎,有谁会拒绝?
“裴少侠若愿意,便在襄州城里等候几日,待小姐安顿,就拿着这枚簪子来舅老爷府上提亲,这是我家夫人的家传遗物,做得了数。”
管家将簪子又往前递了递。
裴星悦简直哭笑不得,便摆手道:“多谢方小姐错爱,只是在下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请见谅。”
说完,他拱了拱手,拿着钱袋转身下了长亭,一跃翻身上马,发带随着红衣飞扬,端得是干脆利落,肆意洒脱。
管家闻言,轻声一叹,方才还觉得便宜了裴星悦,这会儿竟生出了可惜之意。
“福叔。”长亭后走出一个面带纱巾的女子。
“小姐,裴少侠有意中人了。”管家惋惜道。
方小姐笑了笑,“是我晚了一步,错过了好姻缘,只是不知道能让他如此记挂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人,想必钟灵慧秀,世间难得。”
4. 二信
裴星悦告别方家,坐在官道边上一个食肆里。
他的手中有两封信,是前不久收到的。
一封来自抛妻弃子攀高枝的爹,一封来自……他手指轻轻抚过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眼睛明亮又透露着欢喜,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胸口处……自然是心上人。
他本想一掌销毁他爹的信,不过没想到这老小子平步青云,官运亨达,竟已成了朝廷二品大员,实在是世道不公,叫这老混账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好在苍天有眼,恶有恶报,老东西身染恶疾,已命不久矣,临终来信想要见他一面,补偿多年遗憾。
他本不予理睬,不过谁让心上人也来了信。
想到小哥哥的信,裴星悦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
京城之地,虽然繁华,却也复杂,小哥哥作为一个被养在外面多年的孩子,性格宽容温和,又善解人意,乍然回家,定然受到百般刁难,各种委屈。
这份信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可谓倒背如流。
信中口吻虽然淡然,将一切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裴星悦还是读出了这些年爹不认,娘不亲,兄弟姐妹一再迫害的辛酸苦楚,如今小哥哥面临着被赶出家门的窘迫,且多年造恶,身体虚弱,腿脚不便……他看着看着,心都要碎了。
若非此地离京路途尚远,裴星悦非得轻功化极立刻到达京城,围着人嘘寒问暖。
八年未见,书信少有往来,他一心练武,实在想念得紧。
想到这里,裴星悦解下腰间钱袋,点了点里面的数量,五十两纹银是一路护送方家小姐的报酬,除此之外只剩几个铜板了……
“客官,要来点什么?”这边小二取下肩上布巾,擦了擦桌面,笑问。
“来一碗阳春面,里面打两个蛋,一叠肉包,再来半斤卤肉。”裴星悦手头宽裕,不免犒劳自己。
“好嘞!”这一看就是个豪爽的江湖侠客,小二笑呵呵地便转身前去安排,但才刚走一步却被裴星悦拦了下来。
小二不解,笑容满面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卤肉……还是算了。”裴星悦说。
小二:“……好的。”
然而裴星悦依旧没有放行,只见他面色纠结,最终一番抉择后说:“包子也不要了。”
“啊?”
“蛋……也别打了,就一碗素面吧,几文钱?”
小二:“……”牵着马,明明衣着也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还以为是个阔绰的主,没想到竟是个穷酸。
“五文。”
裴星悦于是数了五个铜板出来,小二拿到手里,兴致缺缺地走了。
裴星悦倒不是吃不起肉,实在是忽然考虑到小哥哥出自大户人家,又身有残疾,被爹娘赶出来,以后寻医问药、起居生活尽是用钱的地方,总不能让人跟着他委屈了,所以现在能省则省。
算算路程,从襄州到京城,赶一些的话大概十日可到了,也不知道小哥哥如今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还像少时那般,笑起来跟春风一样温柔好看。
这间食肆就在官道旁边,远远的可以看见襄州城门。
襄州乃是大城,有山南节度使坐镇,城中秩序相对井然,是以人口众多,商贸繁华。
不过裴星悦望着排着长队的城门,不禁纳闷道:“那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难民吗,怎么这么多?”
“唉,这不陕州大旱,半年没下雨了?如今这鬼天气又热,百姓们没办法,只得背井离乡找出路。”小二将一碗素面放在裴星悦的面前。
裴星悦疑惑道:“可是襄州离陕州不是还隔着一个沧州和澄县吗?”
“公子不知道呀?听说沧州关城门了,不愿收流民,澄县不知道,但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小二说完长叹一声,作为底层小人物,看着这些流民不免带上感同身受的悲哀,“朝廷大老爷们不管事,赈灾不知道何年何月呢,如今人活着啊就靠运气,这日子,是越来越艰难喽!”
裴星悦来襄州走得是另一个方向,倒是第一次听说,他见官道上往襄州而去的百姓,各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着沉重的步伐,拼着眼底的一丝希望,尽可能地在走快,不禁心下沉重。
绕过一个沧州大城,光靠双脚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更别说饥渴交加,满身疲惫,怕是一松懈就得病倒了。
不过这些人还是幸运的,至少襄州的城门还没关。
这时,小二又劝道:“公子若要进城,还是早些去,我们掌柜的说,流民只会越来越多,怕是不久襄州也得关了,今日是食肆最后一天,午后他也得带着家人进城避一避嘞。”
一旦吸收的人数超过一个城池的负荷,必然先保证城内百姓的生活,山南节度使这么做倒也不算错。
食肆里坐着的大多是走南闯北的旅人,不用小二多说,便知情况不对,匆匆吃完抹了嘴,就向城门走去。
裴星悦也牵上自己的马上路,然后坠在队伍的最末尾等待进城。
天气炎热,酷暑难耐,就算裴星悦有内力支撑,天生小火炉的他额头也不禁冒出了热汗,更别说这些千里迢迢而来的难民,一个个面色或苍白,或潮红,双眼凹陷,身体已是虚弱至极。
可城门放行的速度却很缓慢,等得人实在心焦。
好不容易往前挪了一段距离,排在前面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姑娘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一旁的少年一惊立刻抱住了她,晃着她的肩膀叫喊。
小姑娘双目紧闭,一脸潮红,不论少年怎么喊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四肢开始抽搐起来。
少年简直吓傻了,眼泪瞬间迸发,他抬头慌张地看着周围,望着人群喊道:“来人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救救她吧!”他一边喊一遍磕头,不过几下,额头就红肿了。
然而前后的队伍都看着,却没一个站出来,城门检查的士兵见此皱了皱眉,冷漠地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嫌弃。
小姑娘的情况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长时间没吃东西没水喝,身体太虚,再烈日暴晒,就中了暑热。
可是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实在没什么余力帮助别人,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就这么没了,人早已经麻木。
现在大家只想尽快地进城,有人甚至还骂了一句:“这丫头死定了,小子你还进不进城,不进就让开,别耽误我们!”
“唉……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吧,少了一个累赘,你也好过一些。”
“是啊,没吃没喝的,就算现在救活了,接下来又怎么办?”
世道乱,人也冷漠,就算有人生出恻隐之心,也怕被这么多的难民沾上难以摆脱,是以都远远地避开,袖手旁观。
少年的眼神顿时绝望起来,他抱着妹妹,哭泣道:“你起来啊,哥哥带你进城……我会做工赚很多钱的,我答应过你,给你买好看的花戴,你还没戴上,娘走了,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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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难道也要抛下我吗?”
少年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忍不住叹息。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只听到一个悦耳清朗的声音说:“你把她放下,别抱得这么紧,我来看看。”
少年一怔,蓦地回头,只见一个红衣公子将手里的水囊递过来,“给她先喝口水吧。”
“公子……是,多谢公子!”少年二话不说照做,将水囊凑到妹妹发白干裂的唇上,一点一点喂进去,同时,裴星悦握住小姑娘的手腕,内力缓缓输入。
可惜他的内力属火,想要给这姑娘降温,需要消耗更多,不过好在他内功深厚,迂回着倒也能行。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小姑娘抽动的四肢停止了,过于潮红的脸色也逐渐恢复到营养不良的状态。
裴星悦收手起身道:“潮热已退,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谢谢公子!”少年高兴地连连道谢。
“进城找个大夫看看吧,她身体太虚,还是得吃药,不然很快又得病倒。”
然而此言一出,少年抿着嘴沉默下来。
裴星悦低头看着这俩兄妹,也幸好天气炎热,即使衣裳单薄破烂,两人赤着脚,也不用担心冻死路边,只是披头散发,满脸脏污,比城内乞丐还要不如。这副模样,别说请大夫抓药,就是吃饭都成问题。
裴星悦目光一扫,见周围的视线都纷纷移开,再看这俩孩子,最终心生不忍,叹了一声道:“走吧。”
*
裴星悦从药堂里出来,手里拎着一袋药包,然后走向前面的包子铺。
那对兄妹正拘谨地坐在长凳上,妹妹虚弱地靠在哥哥身上,面对这一笼香喷喷的白面包子直吞口水,但不论眼神多么渴望,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没敢乱动,一直等到裴星悦到来,才慌忙起身唤人,“公子。”
“怎么不吃?”裴星悦坐下来,把药包放在一边。
少年道:“公子您先吃。”
好不容易碰着一个好心人,救了妹妹一命,还找了大夫抓药,少年实在不想给裴星悦留下不好的影响。
“我吃过了,你们吃。”裴星悦拿起包子给他们一人一个。
小姑娘于是看向哥哥,少年点点头,这才迫不及待地接过,“谢谢公子。”她轻轻地说完,便直接咬了一大口。
包子蒸得又软又绵,吃得小姑娘眼睛都亮了,一口接一口,生怕被人抢了去。
“喝口水,别噎着。”
两个孩子再怎么有礼貌,也是饿了好几天,哪里还忍得住,再斯文都狼吞虎咽。
裴星悦又点了一笼,自己拿了一个陪着慢慢啃。
一直到吃完,小姑娘偷偷打了个饱嗝,他才问少年:“小杰,你们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妹妹太小,哥哥倒是看着有些主意。
裴星悦这么问,显然是不打算带着他们,文杰也知道兄妹两个是累赘,便说:“我现在有力气了,可以做工养活妹妹,多谢公子搭救,文杰大恩铭记在心,再见公子必定报答救命之恩。”
这么一说,便是孤儿,在这襄州城举目无亲。
裴星悦看着少年不算健康的身体,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是想找个苦力活干,随着流民涌入怕是困难。
更何况小姑娘身体已经亏损,若是不安顿好,估计也活不了。
想到这里,裴星悦道:“罢了,相逢有缘,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5. 上京
裴星悦在成衣铺子给两兄妹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在客栈里给他俩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后,往一个大宅门走去。
文杰看着牌匾道:“振兴镖局。”
裴星悦闻言回头,“你识字?”其实从文杰的谈吐和举止中可以看出,这对兄妹遭难前家境应当不坏。
“是,我爹从小教我念书,可惜两年前他病逝后,就没有学了。”
这年头能识字的人极少,更何况振兴镖局四个字笔画复杂,少年一字未错,可见是认真读过书的。
裴星悦带着他们走进大门,只见宽敞的院子里,十几个汉子正来来往往装箱装袋,似乎准备出镖。
看见他们进来,一个个抬起头面露警惕,正要过来询问,只听到一个惊喜的大笑声从里面传出,“裴少侠,您怎么来了?”
声如洪钟,形如蛮牛,粗狂的大汉走出大堂,满脸热情地迎上来。
“罗镖头,好久不见。”裴星悦抬手抱拳。
“哈哈,的确一年没见了,裴少侠依旧神采飞扬,可喜可贺,快,里面请!”罗镖头热情地领着他往里面走,又吩咐手下,“让夫人把珍藏的好茶取来,有贵客到了。”
“罗镖头客气了,随意便好,你们这是要出镖?”裴星悦一边跟着往里面走,一边问。
“是啊,若是你再晚一日来,我们可就错过了。”
罗镖头请裴星悦坐下,目光往他身后一看,纳闷道:“这两个娃娃是……”
“是我路上救下的一对兄妹,陕州遭难,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襄州,实为不易。”说到这里,裴星悦起身再次拱手道,“罗镖头,我有要事前往京城,不便带着他们,襄州城内我所熟悉的又只有你,所以冒昧前来,还请……”
一说这话罗镖头就明白了,他摆摆手,正要答应,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裴少侠不必客气,一年前若非您出手相助,杀了山匪头子,救了夫君,他和兄弟们怕是得交代在那山坳里。”
罗镖头的夫人带着丫鬟,端着茶水走进来,给裴星悦上茶,“陕州大旱,我们也有所耳闻,唉……都怪朝廷不作为,苦了百姓,只要裴少侠不介意这里粗陋,就把人留下,我必好好照顾。”
裴星悦起身,接过茶盏,“那就多谢嫂夫人了。”他说着回头看向兄妹俩,嘱咐道,“罗镖头和夫人都是心善之人,你们留在这里我很放心。”
“多谢公子!多谢罗老爷!多谢夫人!”文杰拉着妹妹给两人赶紧磕头行礼。
他虽然很舍不得裴星悦,但也知道不可能跟着这位公子,能替他们找个地方安顿,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哎,真是两个好孩子,你们跟我来吧。”罗夫人扶起这对兄妹,然后带人离开,把地方留给了他们。
关上门之后,罗镖头问:“方才听裴少侠说,你也要上京?”
“正是。”
罗镖头顿时目光炯炯,惊喜地追问道:“莫非你也听到了消息,准备前去相助?”
裴星悦愣了愣,不明所以,“相助?”
罗镖头看裴星悦疑惑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想了想,他低声问:“裴少侠去京城,难道不是去救赵大人和他的家眷吗?”
裴星悦越发一头雾水,哪个赵大人……忽然,他恍然了,“东临节度使?”
“正是赵奇,赵大人!”罗镖头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他相信裴星悦的为人,便直言道,“如今这天底下的好官没几个,唯独赵大人一世清明,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令天下人敬佩。可惜,赵大人忠心为国,不惜起兵勤王却为奸人所害,判了个谋逆大罪,家眷全部被擒,正押解进京,半月之后怕是要被问斩了!”
说到这里,罗镖头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气愤道:“都是昭王那个恶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他不仅要诛赵大人全族,更是当朝逼死卫太师,残杀忠良,实在可恶!听说当日若非百官求情,太后以死相逼,怕是连皇上都要被龙煞军诛杀!”
他长叹一声,“如今这朝堂奸佞当道,大舜朝气数恐怕要尽了。”
江湖人虽在草野,远离朝堂,但心中亦有正义,见不得好人被陷害,好官遭难,恶人却洋洋得意的嘴脸。
“陕州大旱,早该拨下赈银,救济百姓,可那些大人忙着争权夺势,巴结权贵,哪儿有人去管他们死活。就说这襄州城,你以为山南节度使为什么没关城门,他正到处搜集奇珍异宝,准备献于昭王呢。”
这些朝廷大事裴星悦也有所耳闻,不过大舜朝糜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先帝时期就已经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再来一个昭王,似乎也不意外。
不过他一个江湖侠客,人言轻微,实在做不了什么,便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救?”
“自是去劫法场!”
裴星悦:“……”他顿了顿看向罗镖头,由衷道,“凭你们……怕是不容易。”
就算他没见识过龙煞军,也知道这支军队非常人所能抗衡,更何况昭王手下人才济济,武功高强者众多,像罗镖头这样堪堪摸到自在境门槛的高手,进了法场也只能跟着一起掉脑袋。
罗镖头却哈哈大笑起来,“裴少侠放心,我老罗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敢给英雄豪杰拖后腿,劫法场之事自有武功更高绝的侠义之士来做,而我们振兴镖局,就是将兵器运送京城,在他们得手之后,将赵大人一家送出京城。”
京城监管严厉,若非得到允许,刀剑这类武器是不能随便带入城中,所以得偷偷运送进去。
可裴星悦听到这里并不觉得稳妥,“此事颇为危险,万一被查到,你这满府上下怕是……”
“没时间了,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大人死在奸人手中吧!其实今日之后,夫人便会带着家眷离开镖局出去躲一躲,待事成再回来。”罗镖头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奈,但目光决绝,已是下定决心,接着他期待地看着裴星悦,“裴少侠,您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可愿一同前往?”
如此大义之事,若按照裴星悦的性格,必然要走一趟,可是……
他摸了摸胸口的信,想到孤苦伶仃,腿脚不便的小哥哥,对方还在翘首以盼,又实在不忍心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万一他有什么不测,小哥哥怎么办?
他知道心上人的脾气,若非走投无路,实在不会写这样一封信过来。
见他面露犹豫,罗镖头不免失望,不过此事不好强人所难,便道:“是在下多言了,裴少侠勿怪。”
裴星悦摇了摇头,“无妨,此事我记在心上,既然都在京城,若能腾出手来,必助各位一臂之力。罗镖头若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联络方式吧。”
罗镖头惊喜地起身抱拳,“裴少侠大义。”
既然目的地都是京城,裴星悦便和振兴镖局一同前往,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第二日一早,文杰兄妹来送别,看着这对孤弱的兄妹,裴星悦顺手解开了钱袋。
他直接抓了三十两,可刚要掏出来却又犹豫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了二十两,结果一抬头看这对兄妹全然信任地望着自己,最终咬牙还是再添了十两,总共二十两银子交给文杰。
文杰一见,忙推辞了回来,“公子,这我们不能收!”
裴星悦心说自己也不想给啊!但是他握着少年的手还是塞过去,说:“振兴镖局必然是不会亏待你们,不过人多口杂,有银钱傍身总好过捉襟见肘,免得叫人看轻。再者这世道不太平,若镖局待不下去,你们尽可找其他出路,不必有所顾虑。”
江湖英雄为了一个义字可抛头颅洒热血,赔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这对兄妹只是普通百姓,若是劫囚之事败露,朝廷追究下来,文杰他们没必要跟着罗家一起受罪。
文杰兄妹眼泪汪汪,闻言便不再推辞,只是握着银两,再一次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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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磕头,“恩公大恩,我们兄妹不敢忘记。”
裴星悦点点头,直接翻身上马,红衣一扬,策马而去。
*
这边,宣宸从昏迷中醒来,眼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双耳鸣响,周围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极为遥远。
“好了,鬼门关算是闯回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轻轻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陆拾急忙凑了过来,关切道:“王爷,您怎么样?”
宣宸眼前还有些重影,耳朵听不真切,他盯着面前好一会儿,才聚焦看清来人,“宣渺。”
“是我,好弟弟,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五公主问。
“几天?”宣宸抬起手,被非伍扶起上半身,陆拾殷勤地在他的后背放了一个软靠。
一旦苏醒,度过了最初的迷蒙,宣宸的目光就变得锐利起来,眉宇间的阴郁也逐渐浓重,嘴角挂着讥笑,又是那个谁见谁怕的昭王。
不过宣渺却不怵他,说:“十天。”
宣宸一怔,这么久。
“其实能醒来已经很好了,要不是国师每日给你输送内力护住心脉,压制你体内不断亏损的气血,不然大罗神仙来也难救。”宣渺在他的床边坐下来,不论宣宸愿不愿意,拉过他的手腕再一次搭脉。
宣宸冷冷道:“徒劳之功罢了。”
宣渺不高兴道:“我好歹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神医,少看不起人。”
宣宸嗤了一声,“那神医看出什么了吗?”
宣渺顿时沉默下来,秀气的眉拧在一起,她不断分辨着宣宸的脉象,一直过了许久,后者直接收回了手腕,目光淡淡。
宣渺低声道:“你的身体已经被各种药物侵蚀得差不多了,脉象非常混乱,我的确无法诊断。”
意料之中的事,宣宸没什么失望。
“但奇怪的是,明明那老东西已经死了,那些道士也被你屠戮殆尽,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敢再抽你昭王的血,你怎么会处于失血状态?”宣渺惊疑地问。
宣宸说:“我不知道。”
宣渺站起身,神色凝重,在屋子里踱步,非伍和陆拾看得心焦,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左看看右看看,两人紧张得不行。
最终宣渺吩咐道:“陆拾你去给他弄点吃的,十天没进食了,这脸色比坟墓里的尸体都难看。”
“是,那王爷就拜托五公主。”陆拾行了一礼。
“放心吧,顺便看看药,煎好了端过来。”
等陆拾一走,宣宸抬起眼皮,冷淡道:“我不喝药。”
当了五年的药人,宣宸如今看见药就觉得恶心。
宣渺叹了一声,劝道:“这是补气血的,你现在亏损得厉害,必须喝,其他的,对你这具身体倒也没什么用。”
宣宸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忽然,宣渺问:“宣宸,我一直很疑惑。”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大着胆子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此言一出,宣宸的目光冷如冰霜,利剑般射向宣渺,哪怕他现在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断气,但身上的气势却依旧强大到令人心惊。
饶是宣渺自诩与他关系好,在那双阴霾的眼睛下,心跳不禁猛然加快,她艰难道:“二皇子和三皇子曾经为了讨先帝欢心,体现孝心,自愿割脉献血,一直持续了一年,但因身体亏损太厉害,一场大病直接要了这两人的性命。其余皇嗣害怕,若非先帝降旨,不得不献,否则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事后更是滋补之物不断,可饶是如此,身体也逐渐虚弱。要不是五年前,你突然回宫,成为先帝的药人和血罐,将我们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否则我们定然也是病魔缠身。”
说到这里,宣宸眸光闪动,杀意渐渐收敛。
宣渺胆子放大,继续道:“五年了,那种日子是个人都活不了,但是你不仅没死,还有余力杀掉其他兄弟,掌握权柄,你不觉得这不可思议吗?”
6. 邪物
先帝对于大舜朝的百姓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对自己的子嗣也是一个噩梦。
一个老道从古籍中发现,炼制长生不老药需得血脉为引,以此抽取子嗣寿元弥补自身,再附以珍贵的天地宝材,可夺天地造化,成就上仙。
先帝一心求道,根本不在意子嗣的死活,天上宫的丹火鼎盛,日日不辍,烟气弥漫升空,形成一只巨大的魔爪笼罩在整个皇宫里,弄得人心惶惶。
那时候,所谓修为高深的道士们进进出出,排场甚至比皇子娘娘们更大。
直到……宣宸被找了回来,双星克紫薇的卜卦下,至此老道们的试药人有了,先帝百年之后的命也有人给续了,因为无论如何折腾,宣宸还是要死不活着没咽气,是以这些皇子也好,公主也罢,终于能够逃脱这场噩梦。
宣渺是后宫中一个宫婢所生,在宣宸没回来之前,公主之中她被推出去取血的次数最多。
为了活命,她自己学医试药,想尽办法弥补血亏,再加上天赋所在,倒是习得了一身医术,后来被宣宸放出宫,行走于江湖,有幸拜入药谷春霖岭,也得到了另一段人生。
而那五年,宣宸要血给血,试药便试,毫无怨言,逐渐成了先帝身边最不可或缺之人。
残忍的折磨下,人若是不想变疯子是需要宣泄的,知道这个孩子离不开掌控,先帝于是慢慢地给了宣宸一些权力,让他变成了一把淬毒的刀,任何胆敢对圣上有所异议之人,皆死在他的手上。
这把刀太好用了,以至于先帝越来越离不开他,造成了宣宸的权力无限膨胀,才有了今日令人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昭王。
兄弟姐妹们敌视他,诋毁他,嘲笑他,但又害怕他,在先帝暴毙之后,宣宸的权力达到空前,谁当下一个皇帝,他说了算。
也就宣钰占着一母同胞的优势,借宣宸之手杀光了所有兄弟,坐上了皇位。
但如今想来,事情的确很蹊跷。
宣宸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意志坚定,顽强不息能够解释的。
宣宸抬起自己的手,修长洁白,但消瘦嶙峋,回想起那晚庆功宴上国师的话,眉间戾气逐渐浓烈。
最终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低地笑起来,宽大的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披散的青丝垂落肩头,随着肩膀的耸动而颤抖,宣宸整个好似陷入了癫狂,充满了自嘲和压抑的愤怒。
在他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他得到自由的时候,这具破败的身体给了他迎头一击。
“宣宸……”宣渺听着这笑声,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的同时,便是细密的心疼。
宣宸放下手,冷冷地说:“我要见国师,现在。”
宣宸的醒来,似乎在老和尚的预料之中,没过多久,那道朴素的黄衣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宣宸没有多余废话,只是问:“我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
“阿弥陀佛。”不悟怜悯地看着床上的青年,垂眉低声道,“老衲年轻时候曾在古籍之中读过一个邪物,非蛛非草,嗜血而生,一旦进入活体,便会盘踞心脏,随经脉搏动生长,直至吸干宿主,破体而出。”
“那我应该死得更快。”宣宸讥讽道。
不悟叹道:“既是邪物,便不单单如此,若是常人被寄身,半年之内不可活,然而若植入失血濒死之人体内,它反而会护住宿主心脉,促血生机。”
此言一出,宣宸眸光一动,宣渺却恍然大悟,“所以那样非人的折磨下,九弟却能活下来,这么说这反而是个好东西?”
不悟笑着摇了摇头,“宿主失血越多,它造血就越多,于人体结合便越发紧密,难以察觉,直到经脉、骨骼为它的丝线所代替,最终盘踞头颅,控制神志,无知无觉之间便成为……”
“傀儡。”宣宸道。
无不颔首,“只是一段记载,并不全,但与王爷您此刻的情形却极为符合。”
宣宸听此,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直接抽出枕下的匕首,二话不说便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顿时伤口布满殷红,他割得很深,直接血管破裂,血液喷涌,瞬间染红了整支手臂。
“宣宸!”宣渺被他的干脆狠辣给震惊了!
饶是早已波澜不惊的不悟也怔了怔。
“国师,快,止血!”
不悟速速扯过他的手臂,手指如残影接连点中伤口周围的穴道,减缓血液流速。
宣渺一边翻出绷带和金疮药,一边责备道:“对旁人这般也就罢了,怎的对自己也如此狠心,不疼吗?”
疼?
还有什么比之前更疼?
也不知道这具身体早已经失去了痛感,还是麻木了,宣宸无所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说那么多,不如验证一次,国师功力深厚,总不会让我就这么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哪个正常人自残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宣渺犹记得宣宸刚回宫时,还是一个温雅清俊,风姿绰约的大家公子,眉宇间自有傲气,比在皇宫中压抑长大的兄弟姐妹豁然许多,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然而现在,却已化身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对自己都如此残忍。
宣渺想起来都觉得可惜。
这和尚的境界究竟在哪儿,没人知道,不过他轻松地从宣宸的伤口上取下了一段血丝经脉,内力控制精确地分离血液四散,很快真气团中便只剩下一段形如透明的白丝,犹如活物一般,上下摇曳蜷曲,看得人寒毛耸立。
宣渺眼睛一睁,“竟然是真的。”
宣宸冷冷地盯着:“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和尚摇头,“老衲尚未得知,却遇大舜动荡,不得不归。”
宣渺问:“国师,这两年,你去了何处?”连先帝暴毙都没有赶回来。
“西域。”
宣宸眉间微微一蹙,这是西域的邪物?
不悟道:“先帝为求长生已走火入魔,老衲无力阻止,然此物阴毒,却不能坐视不管。可惜,这只存于传说古籍,刻画于古城壁画之中。西域之行,老衲所获不多。”
宣渺思索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种下的,莫不是那些妖道?但为什么不在我们身上种?”
国师看着宣宸,手指拨动着佛珠,脸上露出惋惜之意。
宣宸目光淡淡,“本王入宫前,受西南王指点,武功离至臻只差一步。”
若没有过于深厚的内力,怎么挨得过那种痛苦?可惜现在,他握了握拳头,只能自嘲一声废人。
宣渺怔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来,为先帝炼丹的那群道士,不仅想要荣华富贵,还想要点别的。”宣宸眯起眼睛,眼中杀机顿显,“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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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非伍推门而入,行礼道。
“你立刻带人清理乱葬岗,把那些道人的尸体都给本王拼凑起来,对着名册一个一个地辨明身份,漏了一个,提头来见。”
先帝一暴毙,宣宸第一个清理的就是那些在他身上留下各种伤痕,拿他试药取血的道士,将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以千百倍返还,是以弃在乱葬岗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数量庞多,这要拼凑,可得花上不少功夫。
然而非伍二话不说领命,“是。”
宣渺一想到那乱葬岗的情景,说:“夏日炎炎,尸体恐怕早就发臭发烂了,你这也太难为非伍了吧?”她看着非伍那英俊的容貌,颇为不忍心。
宣宸瞥了她一眼,“不舍得他去,那你去。”
“咳……我会给非伍备上去味止吐的香丸。”宣渺挽过耳边的发丝,凑到非伍面前,伸手撩了一把男人的袖子,“保证不沾染一丝臭味,回来还是……”
“王爷,属下告退。”非伍说完后退了一步,立刻转身就走。
宣渺撇了撇嘴,“啧,不经逗。”
宣宸没搭理她,不悟和尚只是在一旁哑然失笑。
此事疑团重重,不因先帝暴毙而消失,反而更显得扑朔迷离。
不过这种事,显然宣宸更有考量,不过宣渺关心的是,“国师,以您的功力,有没有办法把这东西取出来?”
不悟并非没有思索过这个可能,闻言却长长一叹,摇头,“此物已牢牢长于王爷心脉,蛛丝遍布四肢百骸,老衲即使能剥离,王爷怕也挨不住。”
但若是一直留着……试想先帝暴毙之下,已无人敢再取宣宸一滴血,血气本该渐渐补回,但是那邪物却也因此开始反噬,不断吸取,以致昏厥,这要是继续下去,宣宸恐怕活不了多久。
宣渺很着急,“那怎么办?”
“老衲愿替王爷压制此等邪物,同时也请公主替王爷补足气血。”
这补血可不是红枣桂圆这种小补,恐怕得用上血灵芝,血人参之类的珍贵奇药才有那么点用处。
好在皇宫宝库,也能找到一些,只是……
“这能延缓多久?”宣渺并不看好。
国师摇头,“不知,还须尽快找到根除之法。”
然而国师去了西域这么久,都没什么收获……宣渺低头思索,“域外之物,说不定中原也有记载,我立刻去信问问师门,天地之大,只要存在,必定有人知道。”她说到这里,看向宣宸,眉宇间带着坚定,“放心,我一定救你。”
当年宣宸送她离宫的那一幕,她永世不忘。
宣宸不置可否,唤了一声:“陆拾。”
陆拾推门而进,“王爷。”
“去一趟皇宫,拿皇帝的血压制我体内邪物。”宣宸的性格可不会等着别人来搭救,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老和尚,“你让我留着他,总得物尽其用吧。”
国师苦笑,却没有反驳,“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倒是宣渺一听,眼睛瞬间发亮,“这的确是个法子,一母同胞的血最接近,只需稍作同化处理,倒是能够完美融合,可比那些奇药管用。”
宣渺一点也没觉得这方法太过邪门,堪比臭名昭著的魔教,反而兴致勃勃。不过被先帝取血炼丹这么多年,他们这些皇嗣也早就没有正常人了。
7. 谈资
宣宸在床上已经足足躺了十天,是再也不想呆下去。
只是身体亏损,行动困难,若非宣渺见着不对过来扶一把,人就要从床上栽倒了。
最终,一把轮椅推到了昭王殿下的面前。
宣宸的眼神顿时像淬了冰一样的死寂,仿佛在问:你想死吗?
美人带毒,更何况是这位掌握着旁人生杀大权的摄政王,宣宸就算没了武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那根脊梁骨也是挺直了,他决不允许自己在外展现虚弱的一面。
特别是坐轮椅这种形如废人的软弱。
宣渺无奈道:“权宜之计嘛,九弟,放心,凭你在外的恶名,大臣们只会跪着跟你说话。”
这满身的杀气和寒气,谁见谁怕,哪个吃熊心豹子胆敢笑话他,皇帝都不敢。
宣宸嫌恶地瞥了那轮椅一眼,没动。
“得,那你就床上呆着吧,等着喝药补血,什么时候有力气了再下床,反正以你现在的身体,挪几步都困难。”宣渺无所谓地摊摊手,“还是说我找人扶着你,昭王殿下?”
宣宸沉着一张奔丧的脸,那眼神跟条毒蛇一样随时想咬人泄愤,但最终一番抉择之后,他还是妥协了。
他要去书房。
他拉开桌案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顿时眼神一凌,喊道:“陆拾!”
陆拾刚带着龙煞军从皇宫里回来,硬生生地从皇帝身上取了一碗血交给宣渺,闻言立刻跑进书房,“王爷。”
宣宸神情恐怖,“我的信呢?”
陆拾的心顿时慌了一下,但很快他纳闷起来,“王爷,您不是让属下送出去了吗?”
宣宸瞬间面无表情。
陆拾大着胆子提醒道:“围剿安王的那天,您亲手交给属下的,还记得吗?”
宣宸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那邪物反噬得糊涂了,他脸色阴晴不定,抿了抿唇,命令道:“追回来。”
陆拾张大嘴巴,“啊?”
“怎么?”
“十多天了,飞鸽传书,这信怕是早就到了裴星悦手上,王爷,您确定要抢回来吗?”陆拾一脸为难,面露纠结,“那可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客,至少得出动五名自在境的高手才有可能将他拦下,强硬夺信!”
宣宸听着眉头拧在一块儿,垂着眼睛不断思索。
“王爷,除了劫信,还要杀了他吗?”陆拾问。
宣宸做事向来果断,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伴随着腥风血雨,总得死个把人。
虽然陆拾不知道宣宸让他秘密送信给一个年轻的江湖侠客做什么,但如今让追回来,那么拆了信看了内容的人自然也得灭口,不管是谁。
然而话一出口,陆拾就感觉自己的后脖子呲溜一声,感觉有刀锋划过,抬头一看,宣宸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陆拾:“……”他说错什么了吗?
突然,一声极低的嗤笑自前面传来,只见宣宸勾起没什么血色的唇角,“算了,既然天意如此,那我就在京城里等着他吧。”
说这话的时候,陆拾清晰地看到这位杀人如麻,冷血残暴的昭王收起满身的戾气,眼中浮现一丝丝如水的温柔,望着门扉的目光带着奇异的期待。
陆拾和非伍,包括龙煞军中的几名统领校尉,都曾经被关在天上宫的地牢里试药,过着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生活,直到被宣宸带出来,成为了亲卫,打造了龙煞军。
那时候宣宸早已经变成了人皮恶鬼,他的笑除了让人毛骨悚然之外,便是动手杀人的预兆。
但现在陆拾惊悚地看到了另外一面,温……温柔?
莫不是眼花了。
宣宸摸了摸轮椅的扶手,原本对此深恶痛绝,但此刻倒也觉得并非不能接受。
他的身体是不好,行动就是不便,爹不疼,娘不爱,兄弟姐妹互相残杀,至今没上皇家玉牒,可不就是被赶出家门的孤魂野鬼吗?信里说的没错。
只是,他以为先帝一死,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控制他,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裴星悦,却没想到体内还留了个要命东西。
但信已发出,无可追回,不如就看看当年那个眼里都是自己的男孩,还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信守诺言吧。
“你说,他会来京吗?”宣宸的眼中带着笑,却幽冷幽冷的。
*
这边,裴星悦望着高大的城门,终于紧赶慢赶地到达了京城,哪怕还未进去,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威严。
振兴镖局偷偷运送的兵器就藏在马车里那一口口箱子底下,用干草遮挡着,不过裴星悦望着城门口检查的一排官兵,心说这想混进去可不容易。
其实江湖人一般是不愿意来京的,这里规矩多,监管森严,刀剑不便携带,一不小心可能就得罪了某些势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转头看罗镖头等镖师的脸色,却是全无紧张,皆一派寻常,车队照旧往前,准备通过城门。
官兵抬起手制止了车队,接着围了上来,例行检查。
罗镖头放开缰绳,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笑呵呵地递了过去,“官爷辛苦,这些都是奇石斋东家定的货,有些沉重,还有些娇贵,烦请各位高抬贵手。”
校尉当着面打开了钱袋,似乎对里面的数量很满意,笑着点了点头,直接抬手道:“走吧,小心些。”
对方连箱子都没打开过,直接放行了。
罗镖头抱拳,“多谢官爷。”
裴星悦:“……”他早该想到的,腐败糜烂由上而下,所谓的严格怕是只对那些给不出油水的贫穷老百姓吧。
*
大舜朝正值权力交替的动荡时期,新帝如同虚设傀儡,由残暴不仁的昭王摄政。
不过这些和百姓关系不大,日子再艰难,该过还得过。
进了城之后,裴星悦没有随罗镖头前往联络点,而是牵着马,先找了一个朝食铺子坐下来吃点东西,顺便清点一下手头结余。
好不容易赚到的那五十两银子,在襄州给那对兄妹看病抓药、买衣裳送盘缠之后,就少了一大半,幸好从襄州到京城,一路吃喝住行蹭着振兴镖局,总算保住了最后几块碎银。
但也不多了。
裴星悦吃着早饭,那张惹姑娘家害羞的俊俏脸蛋上眉头皱起。
想想小哥哥今后的生活花销,这几两也实在不够!
一个人时,风餐露宿,破庙杂草都能住,粗饼干粮,白水充饥皆能对付,但是成家之后,总不能让人跟着自己受苦吧。
想他闯荡江湖也有三年了,竟然没有置办下一丁半点的产业,裴星悦想到这里,对曾经快意江湖,大手大脚的自己,感到万分的羞愧,这怎么好意思去见心上人?
这样一想,嘴里的糯米团子都不香了。
他唉声叹气着,然而边上聚在一起的人则兴致勃勃地说着京城谈资。
“听说,中书侍郎家里今日起了白幡,老夫人没了。”
“咦,前不久这位不是刚办了七十寿喜,老太太身子骨听说硬朗着呀?”
“唉,别提了,还不是儿孙闹的。”
“又是怎么回事?”
只听那前一个爆料的人压低声音道:“还能是什么,昭王之前不是颁布了旨意,要扩充龙煞军吗?凡是那日去了宫里参加庆功宴的大臣,每个人都得送个儿子进去,才能保命。”
他小心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官差的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说:“你们想想,龙煞军是什么?那些都是恶鬼,是在阎罗殿里滚过火油下过刀海的修罗,阎王爷都不敢收,一般人进去还有命在?”
大家听着一同点了点头,听着龙煞军三个字,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但是又按耐不住兴奋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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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想往下听听。
“那要是没儿子呢?”
“没儿子也有孙子,儿子年纪大了,孙子顶上,但得是能挑起大梁的嫡枝嫡脉,这样的少爷哪一个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这会儿,这些官员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想尽办法规避,不是将庶子养在嫡母下面充当嫡子,就是抬个妾室当平妻,或者两个嫡子当中挑个不受宠的,总之每天都在唱大戏。可谁想去龙煞军?这哭天喊地地直接气得老太太撅了过去,没了。”
那人一摊手,说得煞有其事,仿佛亲眼所见一样,其他人则恍然大悟,接着也不藏私地分享他们好几手的谈资。
“儿子太少,送过去不舍的,儿子太多,争着退缩,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人们可给为难死了。”
“其实二品以下还能想想办法,但二品以上只要嫡长,哎,昭王这一手,可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直接掐住朝廷大官的命脉喽。”
虽然他们说的小声,但凭裴星悦的耳力,依旧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对当官的没什么好感,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心说狗咬狗正好。
但很快一个略微拔高的声音说:“不对,不对,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听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带着神秘莫测,“昭王正练着一门邪功呢,每日得吸取一名男子的精血,才能大成。所以就找了这么个借口,要这些大臣献上家里的公子哥,你们想想,那些少爷细皮嫩肉的,养得油光水滑,吸起来才大补嘛。”
这个消息显然比前面的更加劲爆,直接以压倒性的旷世荒诞惊悚了在场所有人,一个个倒吸凉气,不敢吱声。
“咳……”裴星悦隔着两桌听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好家伙,魔教抓女子采补元阴,昭王是直接抓男子吸取精血,这俩是同出一脉的魔头吧。
这话题不好继续开展下去,他们识趣地在传播开前换了一个,至于回家后怎么跟亲朋好友以讹传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东临节度使的家眷听说已经被抓回来了。”
“可惜了,赵大人真是一个好官啊,就要这么没了。”
“是啊……”
这个消息令人沉重,就连京城百姓都为赵奇感到惋惜,每个人长叹一声,吃完桌上的朝食,各自离开忙一天的伙计。
裴星悦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在摊主过来收账的时候问:“店家,丰兴坊怎么走?”
“沿着皇城主道一路往前,接近皇城就是了,那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
“多谢。”
裴星悦没忙着去小哥哥信中提及的联络点,而是一路往丰兴坊而去。
既然他爹要死了,作为儿子总得去见最后一面,顺便……要些遗产。
想当年,他爹进京求官,这盘缠和打点的银子还是裴家给的,说好等安顿下来,谋到了官职就接妻子进京。
可没想到的是,这男人官是做了,座师拜了,也攀上高枝了,转头要停妻另娶高门贵女。
此时,裴星悦的母亲裴巧巧刚生下儿子还没来得及跟丈夫说,就接到了这封厚颜无耻的停妻书——要么做小,要么和离。
裴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也经营着江湖上说得出名号的镖局,管着手底下上百号镖师。
裴巧巧能看上这个男人,完全是因为那张俊俏的脸和饱读诗书的才华,然而没想到品性如此恶劣,自然二话不说跟这负心汉和离,独自养育裴星悦。
要不是后来接了一趟血镖,裴巧巧跟着父亲带走大半的镖师,却全军覆没,裴星悦也不会一个人行走江湖,孤苦伶仃。
当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他爹不是没想过认回来,但是裴星悦根本不理睬,直到现在……
裴星悦最终走向朱红大门,抬头看着牌匾上宋府两个字,拍了拍。
他爹,宋成书,曾任吏部尚书,现如今官拜尚书令。
8. 血镖
裴星悦不过敲了两下,门就立刻开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领着两个小厮热情地迎上来,二话不说先来了个大礼,“大公子,老爷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裴星悦皱了皱眉,对这个称呼有些抵触,“你们没认错人吧?”
“怎么会,您长得跟老爷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快请进来。”管家说着吩咐身边的下人,“赶紧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是。”一个小厮一溜烟就往里面跑。
裴星悦回头看了看石桩上的枣红马,“我的马……”
“大公子放心,交给下人就行,保管给您喂得膘肥体壮!”管家满脸堆着笑,弯着腰殷勤地请裴星悦进门,生怕他转头就走似的,这幅模样令裴星悦不觉心生怪异。
宋成书想要他回来,他能理解,但是……这府里的女主人,难道没意见吗?
老家伙都快翘辫子了,他回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来分家产的,怎么会如此欢迎他?
不过来都来了,裴星悦想到自己的目的,抬脚便往里走。
他爹一生钻营取巧,攀龙附会,从一介草根到如今位极人臣,积攒下的家业自然颇为可观,这府邸看起来真大,能把人绕晕。
裴星悦混迹江湖,不懂花草,不识山石,但这用银子打造的漂亮精致还是明白的。
听着管家一路介绍过去,什么亭台楼阁,花园水榭,屋脊长廊不到尽头,可谓样样不缺,令人眼花缭乱。当然,还有躲在角落里偷看的丫鬟小厮,一波接一波,养的闲人也很多。
突然,裴星悦停住了脚步,管家不解地回头,“大公子,您怎么不走了?老爷就在前面的堂屋里等着您。”
裴星悦眉尾上挑,抱着臂,“他的身体到底如何,真病入膏肓?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家中男主人病重,这位管家不带他立刻去见人,反而绕着圈儿让他见识府邸豪华,家中的仆人也没有哀戚愁绪,可不像是要挂白幡做白事的样子。
“这……”管家讪笑起来。
裴星悦冷冷瞥了他一眼,接着发辫一甩,红衣扬起,干脆利落地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管家一怔,连忙追问:“大公子,您去哪儿呀!”
裴星悦头也不回地说:“什么时候他真要死了再来找我。”
他是来分家产的,可不是来当孝子的。
不过他才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星悦。”
裴星悦脚跟一落,回头,只见一个儒雅却不失威严的中年男子从屋内走出来。
看着宋成书精神烁然,走路脚下生风的样子,裴星悦撇了撇嘴,心道一声:老骗子!
管家行礼道:“老爷。”
宋成书看着面前的长子,容貌俊俏,身高腿长,一身红衣劲装,袖口和腰封皆以银器束缚,高扎马尾,踩着长靴,是一派干净利落的打扮,充满江湖侠客的潇洒不羁,不由面露欣慰,笑道:“都回来了,还走什么,让爹好好看看你。”
裴星悦皱着眉看着这老头,“你打什么主意?”
“年纪大了,想念孩子,难道有错吗?”
裴星悦冷笑一声,懒得搭理他,连正门都不想走了,打算运起轻功眼不见为净,却听到宋成书不缓不急道:“八年前,行风镖局押送的那趟镖,你可想知道?”
内力刚在体内回转,便在这一句话之下打散,裴星悦蓦地回头,“你查到了?”
他行走江湖,一是增长见识,茫茫人海中找心上人,二也是为了查清弄得他家破人亡的那趟镖。
“有些消息。”宋成书说着便朝屋子里走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裴星悦一走了之。
这种当朝老狐狸对人心一抓一个稳,裴星悦这种直来直往的江湖人只是稍稍犹豫后,就鱼上钩了跟上去。
管家亲自上了茶,宋成书端起来,四平八稳地喝了一口,“这是上好的冰片绿饮,你尝尝,天气热,消消暑气。”
鲜嫩的茶尖芽悬浮在瓷白的茶盏中,浮冰已散,幽幽飘着香气,是京城里上流圈子时兴的夏日凉茶。
裴星悦皱着眉盯着他,然后端起来一口牛饮而尽,“说吧。”
宋成书见此哑然失笑,“你跟你娘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
“别提她。”裴星悦冷然道,“你不配。”
宋成书点了点头,不过倒也没生气,把人骗到京城,裴星悦没当场给他两拳,已经算是客气。
他不紧不慢地呷了口凉茶,然后正色道:“虽然我与裴家已无瓜葛,不过当年要不是老爷子收留,也没有为父的今日。他们死于非命,我亦痛心,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未曾放弃。”
虽然他停妻另娶妥妥负心汉,可基本的良知还是有的,对裴家一直心存感激。
裴星悦不屑地冷嗤一声,倒也没指出他的虚伪,反而沉吟道:“祖父是半步至臻境的高手,娘和几位师伯也入了自在境,他们带领镖师亲自押送,却还是被夺镖灭口,能做到这一步的势力并不多。但是我行走江湖这几年,去过各门各派,却依旧找不到一丝关于那血镖的线索,时间太久远,那件事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直接抹去了。”
宋成书执着杯盖拨了拨茶末,淡淡道:“本不是江湖事,又怎能在江湖中寻。”
闻言,裴星悦眸光一动,怔然道:“莫不是朝廷……”
宋成书看了他一眼,“朝廷运作,皆有档案。”
“那不是朝廷又是什么?”
宋成书放下茶盏,眼眸深深,“还有宫门。”
皇宫……裴星悦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们裴家一直在江湖上走镖,连朝廷的委托都很少接,又怎么会惹到宫门,引来杀身之祸?
裴星悦由衷地问:“那个血镖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他的年纪太小,不过十二岁,只知道祖父和母亲匆匆收拾行李,都没来得及跟他告别,就连夜带着镖师们出发了。
他站在门口,记得那东西放在层层的黑布下,似乎装在一个很大的容器里,非常沉重,车轮碾压着路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他问过母亲里面是什么,但是裴巧巧却摇了摇头,只是说:“救命的东西。”
再等待,便是过了半月,雨夜传来的一个噩耗,而他被小哥哥拉进密道,躲过了接踵而来的灭口命运。
一切的一切始于那场镖。
宋成书稍有犹豫,但还是说:“是一个鼎。”
鼎?裴星悦面露惊讶,他狐疑地看着他。
“古有记载,大禹治水,铸九州无方鼎,定天下江河湖泊走势,至此消除无尽水祸。”
裴星悦气笑了,“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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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行风镖局运送的就是这九州无方鼎?”他即使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怪力乱神的话。
宋成书却颔了颔首。
这老头居然是认真的!裴星悦心说难道自己长了一张很好骗的脸?
但见宋成书的神情无一丝玩笑,他内心又忍不住动摇起来。
那个出镖的晚上,他在梦里不知道回想了多少次,四方巨大的容器,将马车的痕迹压得很深很深,虽然黑布盖了一层又一层,但细想起来,那轮廓的确非常像一个鼎。
母亲所说的救命的东西……难道指的是这个?
但这个鼎怎么救人?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宋成书又道:“在此之前,蜀中接连大雨,水患成灾,淹死百姓无数。朝中赈灾,于事无补,却在某一日之后,流水倾泻,河道通畅,渐渐平息。”他从一旁取出一本古旧的书册递了过去,“这是八年前,蜀中地方志中的一段记载,虽寥寥数语,但可对上。”
裴星悦接过来一看,还真的只是一句话,他顺便将前后也翻了翻,然后眼睛一眯,怒气翻涌,慢慢地抬起头,一言难尽道:“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这是一本传奇话本。”
里面还有白龟化船,救人渡河的桥段,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志?
宋成书笑了笑,点头:“没错,不过这是为父能找到的最接近的一份记载。”
裴星悦生气了,态度强硬道:“官府应有文书。”
“有,但你寻不到。”
裴星悦怔然,“怎么说?”
“那一段时间的地方志,卷宗,乃至送往朝廷的相关文书都消失不见了,不是搬迁丢失,就是走水烧光,很是凑巧。不过为父身在朝廷,自有消息渠道,这件事我可以保证是真的。而你若不信,也可前往蜀中,询问当地,八年前的水灾太严重,想必有人记得。”
人的记忆难抹去,但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忘却,可地方志,卷宗这些东西的消失,意味着有人不希望后世发现蜀地水患是如何被消除的,从而隐瞒九州无方鼎的存在。
裴星悦拧眉思索起来,这个消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且不论此事是否真假,但一个传说中能消除水患的神鼎,为什么要让江湖人来运送,而且如果为了平定水灾,裴家向来大义,宫门的人又为什么要夺鼎杀人?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想到这里,裴星悦问:“这九州无方鼎如今在蜀地?”
宋成书回答:“不,在皇宫。”
裴星悦惊愕,接着可笑道:“你在骗我,就算这传说中的鼎能镇水患,放在皇宫里有什么作用?”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宋成书见裴星悦满脸不信,脸色隐隐转黑,似乎很想一巴掌拍死自己,不由一哂,“这世上有诸多秘密真相都很离奇,一时想不明白,便是其中还有疑团未解,拼凑不出前因后果,不过我想只要一直调查下去,总会有大白一日。为父没必要编这样容易戳穿的谎言来骗你吧?”
裴星悦眉头拧成了川字,怀疑的目光在这只老狐狸身上瞄来扫去,但无论他怎么看,后者都是四平八稳,脸上没一丝心虚的。
这个不算消息的消息摆在裴星悦的面前,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道:“我要进皇宫,那鼎放在什么地方?”
“天上宫。”
9. 算计
天上宫……裴星悦听着这名字,脸上不由地露出浓浓的疑惑。
这宫殿是做什么的?
似看出了他的疑问,宋成书说:“天上宫是先帝炼丹的地方,虽名为天上神仙居,却深挖于地下。”
先帝的荒唐暴虐比之如今的昭王有过之无不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大舜朝的国库金银被他用来养道士,炼丹建通天塔,修地宫和道观……挥霍无度,凡是反对之人一律处死!以至于地方出现灾祸,朝廷别说赈灾,上行下效之下,官员还得压迫百姓再搜刮一层皮。
这个皇帝,将大舜直接从繁华带入了衰败,如今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
他的暴毙,就算是最忠心的臣子,也得暗暗称赞一声大快人心,民间甚至编了小调来唾骂他。
可惜他死了,却没有迎来明君,摄政的昭王同样的残暴不仁,天下不幸。
不过对裴星悦来说,他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到杀害裴家上下百口人的凶手,弄清当年血镖的真相,是以就算是什么天上宫,他也要闯一闯。
宋成书一眼就看穿了他,于是问道:“星悦,你的武功如何?”
裴星悦淡淡道:“潜入皇宫,不在话下。”
宋成书点了点头,“甚好,不过若无至臻境,为父还是劝你莫要犯险。”
裴星悦闻言皱眉,“至臻境?”那都属于宗师级的人物。
“不错,天上宫如今受昭王掌控,入口皆有重兵把守,其中不乏武功高强者,这几日戒备更是森严,为父怕你去了之后便出不来了。”
越说越玄乎,裴星悦看着老神在在的宋成书,抿了抿唇问:“那该如何?”
宋成书笑了笑,“不着急,为父会替你安排。”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是星悦来了吗?”
随着房门被推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笑盈盈地走进来,目光在堂屋内一扫,一眼就看到了这俊俏的青年,不由眼前一亮,欢喜道:“这就是咱们府上的大公子吧,可算是把人盼来了,瞧瞧,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可比我那个不争气的臭小子强多了,老爷好福气。”
这妇人一身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珠翠,连身边的丫鬟都有大家小姐的气度,显然是尚书令的夫人,姓什么来着?
宋成书笑着接口道:“夫人过誉了。”
裴星悦看着这位和和气气,满面带笑的妇人,于是起身抬手抱拳,“见过夫人。”
不管宋成书怎么对不起他和母亲,与这位却无直接关系,该有的礼数,裴星悦不会忘记。
但是内心深处他还是非常奇怪,就算他是个不拘小节的江湖人,但也是宋成书的儿子,这一府的荣华富贵,按理来说也有他的一份,贸然回来,不是碍着人眼吗?怎么这位看起来比宋成书还欢迎他?
“真是知礼懂礼的好孩子,难为你在外头那么多年,吃了很多苦吧?”她的眼中带着一丝怜惜,接着嗔了宋成书一眼,“也是老爷的不是,早该接回来了。”接着她执起裴星悦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我姓周,你叫我周姨便可,一家人,不必分生。”
这般热情实在出人意料,让裴星悦满身不自在,于是抽回了手,后退一步。
周茹也不在意,便说:“午膳已经备好了,有什么话等吃完再说吧,别饿着孩子。”接着她回头对身边说,“去国子监说一声,让二公子下学之后赶紧回来,见见大哥。”
“是。”
午膳放在水榭里,四周有假山有水,撩起竹帘,透着小风,再放上冰盆,炎炎夏日,并无一丝燥热。
“不知道星悦喜欢吃什么,我便让厨子做了拿手的,这天日热,都是去燥的凉品,尝尝?若是喜欢,下回再做。”
周茹言语亲切,时不时地给裴星悦布个菜,目光温柔慈爱,仿佛在看失散多年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富贵人家就算苦夏,也有各种奢华之物应对,然而陕州大旱,穷苦百姓却只能冒着烈日酷暑,奔波上百里饶过城池,只为了在襄州能够找个活路,一路上不知道饿死多少人,又热死多少人。
再看这一桌珍馐,裴星悦心中不免沉重,他看向宋成书,“陕州大旱,朝廷可有应对?”
这本不该是他一个江湖人过问的,只是既然老头子成为了当朝尚书令,总该能管一管的吧?
宋成书没想到裴星悦会关心民生,闻言不由欣慰道:“赈灾的折子已经上去了,皇上也已批复,不过……国库无银,怕是难办了。”
“那粮食呢?”
百姓会离开故土,不仅因为干旱,还因为田地庄稼颗粒无收,实在没东西吃了。
“粮食得从各地调集,没那么快。”
“旱灾已经半年了。”裴星悦讽刺道,真有心调集,早该送过去。
这个朝廷,当真腐朽不堪,官员们只管自己奢靡享乐,心中岂有黎民二字。
这就是裴星悦一直不肯上京的原因,知道朝廷腐败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要是热血一上头,他说不定就给这些大官们一人来一掌为民除害。
见气氛有些凝滞,周茹执起酒壶给裴星悦斟满,安抚道:“星悦,你爹虽刚当上尚书令,但此前身在吏部,的确也管不到此事。再说,就算皇上批复了,可如今的朝政并不在他手中,赈灾,说到底还得那一位点头才行。”
那一位……
“昭王身体不适,这段时间一直未曾上朝,官员们不敢擅自做主,怕是还有的拖。”宋成书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昭王……裴星悦眯了眯眼睛,眉宇间带着愤怒。
他想到了即将被处死的东临节度使赵奇,算着时间离行刑也没有几日,便问:“赵奇大人的罪行,已是无可更改了吗?”
“赵奇……”宋成书微微一愣,接着摇头道,“他得罪的是昭王,即使是奉皇命也焉有活命的道理,没有诛九族已经是昭王的仁慈了。”
“难道连皇上也不保他?”
“皇上?”宋成书想到当夜情景,哑然失笑道,“连卫太师都被迫自缢了,皇上自身难保,哪儿敢再得罪昭王。”说到这里,他看向裴星悦道,“此事与你并不相干,莫要多管闲事。”
呵,闲事?
江湖英雄豪杰想尽办法搭救赵奇,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准备劫法场,倒是这些大人,一个个明哲保身,贪生怕死,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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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齿。
一顿饭吃得并不爽快,裴星悦心事重重,宋成书和夫人也没有多打搅他,而是送他去了住所。
“这院子虽有些偏僻,但是安静宽敞,前日刚叫人打扫过,里面的东西都是崭新的,星悦你先住着,看看是否喜欢,若是有不妥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周茹笑眯眯地说着。
裴星悦抬手抱拳,“多谢夫人费心。”
周茹看着他走进院子,一张温柔慈爱的笑脸慢慢垮了下来,她转身走向宋成书的书房,然后推开了门,直接问:“你说,他真的愿意代替哲儿去龙煞军?”
宋成书正低头写信,闻言“嗯”了一声。
“这么有把握?”周茹有些不相信,她狐疑地看着丈夫,“那种地方,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跟你看起来可没什么父子情,怎么愿意替哲儿遭这份罪?”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快速地摇着手里的扇子,有些烦躁道:“我答应你把他接回来,甚至让哲儿让出嫡长子的身份,你可不要诓骗我,不然……”
宋成书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问:“不然,你待如何?”
周茹抿了抿唇,眼神阴翳。
“星悦的确是我的长子,不论是谁来问,皆是如此。”宋成书仿佛没看见,低下头将书信放入信封,“把心放肚子里吧,他一定会去。”
“何以见得?”
“只有到了昭王身边,才有可能调查当年之事。”宋成书的表情透露着一股子老谋深算,他瞥了一眼妻子,嗤笑道,“你不会以为这孩子回来就为了一个尚书令大公子的身份吧?”
“难道不是吗?区区一个卑贱的江湖浪人,居无定所,身无分文,要是被你承认,从此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怎会不乐意?”周茹越说越觉得是。
当年中意温文儒雅,才华横溢的宋成书,才恳求父亲威逼利诱,让这个男人答应停妻另娶,没想到他家中竟然有了孩子!
后来若非裴巧巧乖觉,主动与宋成书恩断义绝,独自抚养裴星悦,她保不定得做点什么。
只是可惜八年前裴家遭难灭门,宋成书收到消息立刻派人前去,她是千般万般的不乐意。好在去接的人没接到,裴星悦生死不明,这才作罢。
然而她才没安心多久,三年前,那孩子出来行走江湖,闯出了名堂,又进入了宋成书的眼睛,她这一颗心便一直提着。
现在的宋成书早已不是当年的宋成书,位高权重的他,就是周家也得多倚仗,周茹实在没有能耐阻止他将长子接回来。
这次,昭王发难,逼着朝廷二品大员送嫡长子补入龙煞军,她终于与宋成书达成一致,宋明哲是她的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去那种修罗地狱。
只是,裴星悦愿不愿意她心里没底。
宋成书看着她焦虑不安的模样,于是起身到了她身边,轻轻揽过妻子的肩膀,温声安慰道:“这孩子江湖义气重,不屑于荣华富贵,也绝不会看着明哲去送死,你且宽心。”
况且,就今日裴星悦提到的陕州大旱,东临节度使赵奇时的语气,就知道他大义凛然,对于昭王这样的暴君,怕是恨不得替天行道,除之后快吧。
10. 手信
裴星悦扫了一眼这宽敞漂亮的院子,纤尘不染的地面,精致讲究的陈设,以及殷勤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伺候的一排奴仆。
他不仅没觉得享受,反而感到一阵不自在,心说还不如在破庙当中随意席地。
他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转身朝外头走去。
“大公子!”下人连忙喊住他,“您这是要去哪儿,小的给您领路。”
“不用,我上街走走。”裴星悦说着出了院子,在下人跟上来的时候,内力一提,脚踏云纵,瞬间消失个没影了。
下人被吓了一跳,接着跺了跺脚,“哎呀,这怎么办?”
宋成书听到禀告,笑了笑,抬手一摆,“无妨,随他去吧。”
*
即使朝廷再怎么腐败,京城的繁华还是其他州府所不能比的。
丰兴坊这一带皆是达官贵人所住,一条街没几户人家,裴星悦从怀里取出珍藏的信件,沉重的心情在看到上面苍劲的字迹后顿时缓和了,微微一笑,露出期待的神色。
他不知道小哥哥住哪里,不过信件上有个联络地址,只需将最后一张手书送上就可以了。
只是连住址都没敢告知,可见小哥哥在家中实在没什么地位,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裴星悦很是担心。
京城设有东西二市,以皇城中心街道为轴,对称而立。
东市附近府衙、学邸、机构较多,买卖的东西也是多是古玩、书画、银器绸缎等奢华高雅之物,权贵文人时常往来;而西市则三教九流不忌、东南西北走商不断,甚至还有肤色发色迥异,打扮奇装异服的异域商队,可谓鱼龙混杂。
裴星悦走在这商铺拥挤,通道逼仄的西市,那满身的不自在顿时消失了,反而如鱼得水般一一看过去。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热闹,真不愧是京城,摩肩接踵,人来人往。
说来再怎么稳重,裴星悦也不过是个刚满二十的青年,青涩的痕迹尚未完全从脸上褪去。他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香,飘过来的饭食馋味儿,还有小摊上的零嘴儿……不争气地开始咽口水,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钱袋子。
江湖人不拘小节,有钱便花,没钱再赚,要的是逍遥自在。
然而才刚抓住碎银子,裴星悦顿时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一旁倚门招揽客人的异域老板娘,一眼就瞧中了这位红衣俊俏的小哥儿,正打算将人拉进食肆里好好招待,却发现他猛吸了几口鼻子,将流连忘返的眼神从那一排的香醇美酒和美食中硬生生地扯下来,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拍了拍瘪瘪的钱袋,塌着肩膀,抬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老板娘惊愕地看着他,接着捂着嘴笑起来,热情喊道:“公子,不进来坐坐吗?美酒和美人皆有,是我们大食国的特产哩,其他地方可见不到呢!”
裴星悦攥紧了自己的几两碎银子,没有回头,内心不断告诫自己,他是个要养家的人,得精打细算。
西市——葫芦巷——八方酒坊。
裴星悦按着地址拐进了巷口,一路往前,才找到那间开在巷子深处的酒坊。
大白天的巷子阴森森的,酒味倒是浓重,只见几个大汉正大汗淋漓忙地搬运酒坛,一个一个地码放起来,不过一见到陌生人进来,顿时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裴星悦一踏进这里,感受到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眉间不由动了动。他目光一扫,心中微微诧异,发现这里的每个人竟然都是练家子,感受着气息还是品级的高手。
这是酒坊吧?怎么感觉进了贼窝?一时间他有些不确定了。
“小兄弟,有事?”一个粗犷的男人拿着汗巾一边擦脖子,一边朝裴星悦走过来,他赤着精壮的上半身,古铜的肌肉尢结,看起来很不好惹。
裴星悦瞧着他走路姿态,感受其浑厚的呼吸吐纳,猜测这位的武功怕是不低。
他内心疑惑,忍不住问道:“这里是八方酒坊?”这么一家藏龙卧虎的酒坊,真的是小哥哥信中所指的联络地方吗?
男人回答:“没错。”
裴星悦顿了顿,又问:“西市只有一个葫芦巷,一个八方酒坊?”
男人笑了笑,皱起脸上横肉,看着更加凶悍,但是语气却出奇的爽朗,“不仅是西市,就是京城里也只有这一个八方酒坊,小兄弟看起来初到京城,不是来买酒的吧?”
一身劲装,袖口束紧,长发高马尾,是江湖人喜欢的打扮,若非这小哥长得出挑,一般人还真驾驭不了这红色的衣裳。
裴星悦摇了摇头,抬手抱拳,“对不住,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
裴星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小哥哥的手书递了过去,“在下裴星悦,来京寻找兄长,他给的联系地点就是这里,不知道店家可否帮忙?”
男人疑惑地接过来,目光一扫,接着眼神倏然一变,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裴星悦,再三确认之后,神情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公子稍等,待小的前去确认此事,再来回禀公子,不知您落脚何处?”
男人严肃的口吻让裴星悦疑虑丛生,小哥哥的手书他看过,没写什么,不过是上面多了一个私印表明身份,但这一路上他也辨认过,并非官府印章,怎么会让这些人如此恭敬。
小哥哥的家里人究竟什么来头?
裴星悦满心不解,但既然对方认出来了,想必能联系上。
他本想说尚书令的府上,但转眼一想,宋家人多嘴杂,颇为不便,于是问:“你要多久,我再来一趟便是。”
“一个时辰。”
“好。”裴星悦没再多言,抱拳之后转身就离开了酒坊。
等他一走,男人立刻进屋换了一身装扮,跟手下打了声招呼,立刻带着手书匆匆出了门,沿着暗巷深处离开。
*
宣宸坐在轮椅上,大夏天,别人已经热得满身是汗,他却穿戴整齐,膝上甚至还盖了一条薄毯。
气血的严重亏损,让他整个人陷入不正常的寒冷中。
此刻,他披散着长发,阴沉沉的盯着面前的碗,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他有种作呕的冲动。
他忍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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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终于忍不住要掀翻的时候,宣渺眼疾手快地一把抢夺了过来,警惕道:“你干什么?”
宣宸把脸撇到一旁,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拿走!”
宣渺气笑了,“拿走?老娘忍着恶心,趁着新鲜,将宣钰的血炮制好,加了多少奇珍药草进去,一通忙乎下来,热得满身是汗,你说不喝?昭王殿下,你耍我呢?”宣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盛夏心浮气躁,她叉着腰暴怒起来,“看看你的脸色,把死了一年的尸体挖出来,撬开棺材板,你往里面一躺,嚯,简直一模一样,就差长尸斑了!”
旁边的陆拾偷偷地嘀咕了一声,“一年的尸体,都烂光了吧。”
“闭嘴。”宣渺瞪了他一眼,把碗往宣宸面前一递,“你喝不喝?”
宣宸冷笑,眼神阴翳,根本不搭理她,说不喝就不喝。
宣渺回头看向陆拾,“把他给我按住,灌下去。”
陆拾:“……”这哪儿敢,王爷会活剐了他的。
他惊悚地看着宣渺,小小侍卫,不进反退……一大步。
真是没出息,宣渺恨铁不成钢。
宣宸嗤了一声,眼神鄙夷,一副谅你们也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宣渺牙根有点痒,但看着面前的混账东西,头疼地一叹,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这可是皇帝的血,你非要大逆不道地弄过来,搞得人心惶惶,现在又不喝了,闹着玩呢?”
陆拾点了点头,很有感触地说:“属下带着龙煞军,凶神恶煞地闯进皇宫,把剑架在了羽林军的脖子上,在满殿的宫女太监尖叫中,不顾皇上挣扎,顶着以下犯上四个字割了这么点血……王爷,您不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属下怎么办?龙煞军怎么办?您好歹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宣渺在一旁继续飕飕地说着风凉话,“整个朝廷都恨不得你马上去死,真要是如他们所愿,恐怕挨家挨户得放三天鞭炮过大节,皇帝不鞭你的尸体才怪,你真想亲者痛仇者快?”
宣宸要是三言两语就被说动,就不是令京城闻风丧胆的昭王了,铁石心肠听着都比他的柔软,那叫钢浇铁铸。
明明已经病入膏肓,气血亏得一只脚踏进了坟墓,这该死的暴君还是那么嘴硬,宣渺见他无动于衷,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不得抽出金针把他扎成刺猬。
这家伙……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治住他!
正当她丧气的时候,一个暗卫忽然出现在门口,陆拾皱了皱眉,接着快步走出去,接着又马上回来,将一张纸呈给了宣宸,并附耳低声道:“王爷,八方来的消息。”
宣渺原本没在意,却看到那半死不活,满身阴郁的人一下子就支棱起来,眸光闪烁,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迫切地打开了那张纸,接着唇角勾起,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从了无生趣到人间尚有留念,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宣宸做出了人生改变,看得宣渺一愣一愣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出去。”宣宸把纸收了起来,一意孤行地宣布道。
11. 回信
宣宸说这话的神态只是一个通知,没打算等其他人同意。
然而宣渺不屑的目光从头将他打量到尾,呵呵两声。
宣宸的眼神顿时凉了下来,可宣渺岿然不惧,一副看死他的模样,还幸灾乐祸道:“你站起来试试,要是能从这里挪到门口,我直接把这碗血给干了!”
这真是戳中了他的死穴,宣宸的表情阴森森的,眯着眼睛似乎琢磨着怎么将人千刀万剐。
他虽然腿没断,但是全身力气跟见底的血气一致,压着生存最低线来的,这几步的路如同天堑鸿沟,跨不过去。
无声半晌之后,突然宣宸笑了起来,神情近乎温柔,但声音却刮着寒风冰刀,伸出手道:“给我。”
给什么?
见宣宸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碗上,宣渺惊讶道:“你愿意喝了?”
宣宸的鼻腔哼出一个不屑的冷意。
但这足够了,宣渺实在没想到这小子会突然转性,一时间觉得不太真实,犹豫着提醒道:“就算你把皇帝当血罐,这血也不能随便浪费,我做一次很费劲的……”
“给我。”
得,宣渺二话不说递了过去。
宣宸的眉宇间满是厌恶,苍白的脸色积聚起浓浓的戾气,一副恨不得把这碗砸在地上的憎恨,看得宣渺和陆拾心惊肉跳,时刻准备着抢救。
但没想到,宣宸眼睛一闭,竟干脆利落地仰头一口闷下,一点不带犹豫的,看得两人眼睛瞪得圆溜,如同木鸡。
乖乖,刚才苦口婆心,就差给这暴君跪下了,这混蛋都无动于衷,没想到……
宣渺的目光立刻直勾勾地盯在宣宸手里的那张纸,抓耳挠腮地非常想抢过来看看,同时眼睛不由地瞄向陆拾,啥玩意儿那么好使?后者迷茫地摇了摇头。
而这边,宣宸喝了血,眉间耸动,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以强大的意志力才忍住没呕出来。此刻他的唇被血染成殷红,再配上那惨白的脸色,活脱脱一个刚吸了人血的艳鬼,凌厉又凄美,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拿出巾帕擦了擦嘴,正要起身,忽然几根金针从宣渺的手中射出,瞬间插在了他周身百穴上,一下子将他钉在原地。
冷不丁地被这么来一下,宣宸额头凝出暴戾的青筋,发红的眼睛阴惨惨地看过去,明明白白写着——你想死?
“我不想死。”宣渺回答,“但你是不是想当然了,这又不是太上老君的灵丹,干上一碗就能药到病除。弟弟啊,我得施针让你的经脉吸收,补入血气啊!不然,就算喝上一桶也只会变成五谷轮回,半点用处都没有。”
宣渺不顾宣宸想要杀人的目光,朝一旁愣愣的陆拾抬了抬下巴,“去,把你主子搬床上,然后……脱光他。”
陆拾:“……”
宣宸满脸凶戾——你敢!
陆拾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心里顿时仿佛吃了满把黄连,苦得掉渣。
他忽然想到了非伍,之前还笑话对方在乱葬岗里安了家,苦兮兮地替宣宸拼凑那些被车裂的妖道尸体,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会儿,陆拾心说还不如跟非伍交换一下呢。
*
裴星悦在西市逛了一个时辰,越逛越难受,钱袋里面的碎银子已经被他捏得火热,每每想要买点什么,最终愣是强忍着一个铜板都没花出去。
都说成家立业标志着一个男人的成长蜕变,裴星悦如今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过程,实在过于艰辛。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时辰,他果断地走进葫芦巷。
八方酒馆的人一见到他,立刻迎上来,“公子,您来了。”
“有消息了吗?”
“有。”说着,管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裴星悦顿时眼睛一亮,方才捉襟见肘的窘迫和尴尬全然不见,反而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欢喜地打开。
他细细地读了一遍,才露出放心的笑容,不过为了防止找错地方,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如轩楼在东市?”
“是的,京城里只有一家如轩楼,在东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公子一去就知道了,凡是达官贵人请客吃酒都在那里。”
裴星悦心里有底了,不过转眼一想,大酒楼,那吃一顿的费用怕是不低吧?
小哥哥明日约在那里见面……裴星悦眉间顿时拢起忧愁,果然,对方家境优渥,饮食起居很讲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公子。
那……他养得起吗?
带着这个疑惑,裴星悦勉强扬起笑容,朝着酒坊里的管事抱了一拳,“多谢店家费心。”
管事恭敬地回了一礼,“公子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裴星悦含笑点头,然后拖着些许沉重的脚步离开,他捏了捏鼻梁,实在没想到人生二十载,还有被钱财难倒的时候。
不过,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心仪的小哥哥,他又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自八年前分别之后,头三年两人尚有信件来往,虽然不多,但之后的五年对方就直接断了音讯。
裴星悦在江湖上行走,不仅打听那趟镖,也一直在找人,可惜既没有血镖的消息,也找不到人的踪迹。
一直到前几日,忽然在沿路驿站收到了那封信,他便迫不及待地来京了。
明天就能一诉相思之苦,这样想来区区钱财也无甚要紧。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宋府,高束的马尾随着红衣飘扬,心情很是不坏。
管家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一看见他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来,“大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裴星悦心说他这大公子怕是最名不符其实的一个了,听着别扭,便问:“有事?”
管家说:“天色暗了,夫人久不见您回来,正打算派人找您呢。”
裴星悦闻言面色微缓,“多谢夫人关心。”
“您客气了,家宴已经备好,二公子也从国子监回来,您看……”
裴星悦正要说带路,就听到管家讪笑着将话补全,“您要不,先去换身衣裳?”
衣裳?他这样不行吗?
裴星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头,没有污迹,没有破损,只是去了酒坊,没喝也混了一身酒味。
他吸了吸鼻子,看管家在一旁尴尬地笑着,顿时微微一哂,也没有为难人,“好。”
入乡随俗,官宦人家一看就很讲究,幸好他包袱里还有一身换洗的衣裳。
此时盛夏,池中荷花盛放,开得极为娇嫩,裴星悦一边回自己的住所,一边沿着池岸欣赏景色。
可忽然,他眼神微微一动,察觉到附近杂乱的气息,有埋伏?
但细微感受之后,他的神情又变得非常古怪,躲藏的那几人,呼吸浓重,不懂吐纳,不像是高手,唯一一个稍微看得过去的,最多也就脱凡境,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他在池边站定,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微垂,淡淡说:“都出来吧。”
假山后的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仿佛鼓起勇气般大喝一声,拿着家伙就对着他呜哇呜哇地冲过来,看起来凶神恶煞。
裴星悦头微微一歪,躲过侧面一根棍棒,接着抬手往背后一接,准确地捏住偷袭的木棍前端,随之往身前一拽,轻而易举地连棍带人拽到了跟前,刚好挡住了面前的攻击。
他摇了摇头,不客气地抬脚把人踹进了边上的荷花池里,噗通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同时木棍到手,转了一个漂亮的花棍后,下一刻,便听到“砰!”“砰!”“砰!”几个钝响,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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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也毫不留情地被他的棍子打进了池子里。
夏日天气热,正好下去洗洗澡,他微笑地转身,目光落在了假山后。
整个过程就三个呼吸,裴星悦连脚跟都没挪一下。
“怎么这么没用!”假山后躲着的人懊恼了一声,接着看向身边,“你去!”
“公子,老爷只吩咐小的保护您。”
“我不用你保护,只要把这个占了本公子身份的混账给狠狠揍一顿,让他打哪儿来滚哪儿去就行。”那咬牙切齿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是以裴星悦的耳力依旧听得一清二楚,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
来人的身份,他已经知道了,宋成书和周茹唯一的儿子,宋明哲。
而这位宋少爷对自己的态度,裴星悦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毕竟大公子现在换了人,宋明哲成了二公子。
终于,那护卫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内力凝聚于拳头之上,对着裴星悦的门面破空而来。
脱凡境虽是四境之中最低一级,但放眼天下,已经算是有品级的高手了,非刻苦修炼达不到。而这一拳的力量,若是普通人,根本挨不住。
不过这对裴星悦来说,不算什么。
他眼皮微抬,脚步稍侧,手里的棍子往前轻轻一拨,就让这霸气外漏的拳头偏离了方向,接着一把捏住对方腕骨,接着往外一拧,听到一声闷哼的痛楚之后,回身侧踢,以同样的方式踹了荷花丛里,跟里面还在扑腾的那几个做了伴。
那脱凡境顶着荷叶从水面上钻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是懵的。
不仅是他,就连躲在假山后的二公子,嘴巴也张成了圆形,吧嗒一声,折扇掉了地。
高手之所以称之为高手,便是稀少,宋明哲觉得他身边的这个护卫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面前的江湖草莽一只手就能干掉!
这,这怎么办?
裴星悦掂了掂手里的棍子,接着往假山后一抛,明明看不见,这棍子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插在了宋明哲的脚尖前,稍微再往前一寸,就能把二公子的脚掌钉在地上。
宋明哲看着面前入地三寸的棍子,吓得差点厥过去,他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双腿有点抖,但想到自己的目的,还是勉强直起脖子说:“谁,谁让你回来的?我告诉你个乡巴佬,这里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我的,你别想分一丁半点,我才是唯一的嫡长子!”
他蹲在假山后,没听到声响,于是继续喊道:“别以为我娘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这里,她心里指不定多厌恶你呢,你就是个外人!识相的,就赶紧滚出去,这个家,不,不欢迎你!”
裴星悦心说要不是宋成书骗他,他才不回来呢!他没搭理这小子,转身往院子走。
“你给我站住!”宋明哲在身后大声喊着,“你听到了没有,我让你滚出去!你要是有点骨气,别在这里碍我的眼了!否则,有你好看!”
见裴星悦依旧不为所动,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宋明哲气得牙痒痒,终于心一横,大着胆子从假山后跑出来,咿呀呀地撞向裴星悦。
裴星悦感受到身后的动静,一脸诧异,不会吧,池子里都泡了五个了,还送?
虽然他来宋府的初衷的确想分点这负心爹的遗产,可既然宋成书还活得好好的,自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被一个小兔崽子这么辱骂,裴星悦再好的脾气也生气了。
一个不知人间疾苦,养在金玉里的富贵花,缺少毒打。
他正想着把这小子丢进池子里泡泡脑子,没想到人还没到跟前,就听到“噗通”一声,这宋家的宝贝疙瘩就自己一头冲了进去,裴星悦想拦都拦不住。
什么情况?
12. 书生
“来人呐!救命啊……咕噜噜……”
那朵奇葩刚浮出水面就开始大喊大叫,旁边的四个小厮也跟着喊:“来人啊!大公子把二公子打水里了!”
裴星悦听得满头雾水,什么?
睁眼说瞎话到这地步,这小子明明是自己滚进去的……还有,你们喊归喊,为什么不救他?
这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府里的下人纷纷跑了过来,一边惊叫,一边奔走相告——大公子把二公子打水里了!
宋明哲在水里几经沉浮,等到周围的奴仆涌过来,他才被身旁的护卫一把拎了起来,趴在岸边咕咕吐水,跟条死鱼一样一条命去了一半。
好在夏日天气炎热,池水多泡一会儿也不会着凉,裴星悦蹲在池边的石块上,想看看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
终于动静引来了宋成书和周茹,两人匆匆赶来,一眼看到岸边全身湿透的宋明哲,以及不远处一身红衣的裴星悦,宋成书皱着眉问:“怎么回事?明哲,你怎么落水了?”
宋明哲显然就等着他爹这一句话,立刻抹了一把脸上滴答答的水,委委屈屈的眼神含着愤怒指向裴星悦,“爹,我是被他踢下去的!”
不管是宋成书,还是周茹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爹,娘,你们不相信?可大家都看到了!”
宋成书的目光于是看向周围的奴仆,特别是那五个同样一身湿透的护卫,后者不约而同地一起指认了旁边红衣服的青年。
宋成书怒道:“荒谬,星悦为什么要把你们扔池子里?”
宋明哲顿时支吾起来,眼睛飘飘忽忽。
“你们说!”好不容易长子肯回家,结果一天不到的时间,两个儿子就闹僵,宋成书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尚书令的气势让周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下人们不敢扯谎,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周茹原本还想帮着儿子说几句话,闻言顿时闭上了嘴,非常头疼地扶住额头,就算平日里娘儿俩私下多有埋怨,也没有拿到明面上说的道理。
况且笼络住了裴星悦,龙煞军那边才好办,这小子竟得罪人!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倒霉儿子一眼,心说就该在水里洗洗脑子,读书读傻了吧!
宋成书的脸色转为了黑锅底,然而那头宋明哲还不觉得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嚷嚷道:“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大公子凭什么他一来我就得屈居第二?他都不姓宋,怎么是宋家人?我们家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宋成书的脸上红白一变,怒道:“放肆,不管他姓什么,星悦就是我的长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宋明哲着急的唤了一声,“娘!”
周茹却也冷着脸,不赞同道:“哲儿,你太任性了,是我平时太惯着你,才养成这样娇纵跋扈的性子。赶紧起来去换身衣服,回头给你大哥赔礼道歉,免得让人说我教不好儿子,敌视他兄长。”
宋明哲从地上站起来,乱糟糟的湿发贴着头皮,书生袍原本是飘逸的,但如今又黏又湿地裹在身上,看起来分外狼狈。
他捏着拳头脸涨得通红,最终他瞪着眼睛看着一旁的裴星悦道:“你还有脸呆下去吗?你就非得扒在宋家?为了荣华富贵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闭嘴!”宋成书怒喝。
“来人,把二公子带下去。”周茹身边的丫鬟听着夫人吩咐就来拉扯宋明哲,小声哄道,“少爷,别闹了,老爷夫人自有打算,您……”
没想到宋明哲身体一扭,直接甩开,他咬了咬唇,把头上已经被水洇湿,歪歪斜斜又软塌塌的书生帽扶正,似乎这样看起来才有点气势。
但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看爹娘,视线反而直直怼上裴星悦,怯意又带着坚定,却努力冷嘲热讽道:“你以为这个时候爹把你叫回来为了什么,娘好吃好喝好地招待你,又为了什么?还真把自己当宋家公子了?呵,实话告诉你,你不过是我的替身!替我去龙煞军送死的傻瓜!”
似乎谁也没想到这少爷愣愣地就这么说了,此言一出,周围一瞬间安静。
而裴星悦却眉间一动,他忽然想起早上在朝食摊上食客们的谈资,恍然间对上了。
他的目光幽幽地转向了宋成书——二品之上,非嫡长不要。
这老小子的官做到尚书令,恰好二品。
怪不得编个病入膏肓的谎言骗他回京,感情是舍不得这养在跟前的傻缺儿子,打算拿他向昭王交差!
难道他也一样蠢吗?
“呵呵。”裴星悦冷笑一声,抬起手搁在了假山上,接着狠狠一掰,内力之下生生将这块岩石给掰下一大块,接着双手一碾,碎成了渣渣,扬手一挥,洒进了水池里。
鹌鹑般的奴仆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而宋明哲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他两股战战,见裴星悦充满杀意的目光对着自己的父母,终究还是颤巍巍走过去,站到了前面,张开那弱鸡似得手臂,抖着声音道:“你,你,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还……不赶紧走?”
周茹听着他一股脑儿说出来,气得恨不得当场晕过去,她在身后用力地打了这拆台的儿子一下,咬牙切齿道:“他走了,你怎么办?”
“宋,宋家男儿,我不怕,我自己去龙煞军,是死是活,跟,跟外人不相干……”宋明哲努力抬头挺胸,虽然眼神带着恐惧,但是眉宇间却难得的坚持。
他本来就不是愿意让人代替他,不管是宋府大公子的身份,还是去龙煞军当质。
而宋成书的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似乎很想把这个儿子的脑袋给拧下来,他迎着裴星悦冰冷的目光,想要说点什么安抚,但此时此刻,还未包装的真相被突然撕开来,饶是巧舌如簧的尚书令,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挽回,只能叹息一声,“星悦……”
“老骗子!”裴星悦没当场给这混账一掌,已经对得起他尊老爱幼的狭义心肠了,否则,对着天灵盖来一下,直接一了百了。
不过裴星悦虽然愤怒,但还没丢了理智,他对宋成书本就没什么期待,如今知道真相似乎也只有原来如此四个字。
而且明日还要去见小哥哥,实在不能因为打杀朝廷命官引来官司。
他胸口起伏,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最终脚下轻功一起,登云往假山上踩了几下,身影不一会儿就飞走了,那速度拦都拦不住。
宋明哲望着裴星悦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眼中露出惊叹,“真是武林高手啊!”
“啪!”他的脑袋被周茹狠狠敲了一下,一回头,就见母亲眼眶含泪,气哭了,鼻尖通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她难道是想装作一个大度的样子吗?没了裴星悦,宋明哲这样单纯到愚蠢的书生,去了龙煞军哪儿还有命在,这个臭小子,怎么就不体谅母亲的苦心?
周茹一走,宋明哲便看向了宋成书,“爹……”
“既然非得要当个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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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荡荡的大公子,那你就好自为之吧。”宋成书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沉着脸也走了。
宋明哲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对着他爹的背影大声喊道:“宋家的锦衣玉食他一点也没享受到,爹,你又怎么忍心把他往火坑里推?好歹,好歹也是你的……”
宋成书回头,抬起手指着他,“他有自保能力,你有吗?龙煞军,里面的每个人都不是正常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吗?你进去,不出三日就得横着出来!”
宋明哲被宋成书说得身体抖了抖,他就算呆在国子监那种象牙塔里,也听到过龙煞军的一些传闻,恶鬼修罗不是空穴来风的,听说那些人都是不知痛痒,已在在半人半鬼之间。
“可……可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又瞒不住一世,他迟早会知道的。”而且就裴星悦这身手,想走想留还不是随他心意?就说这会儿,人已经没影了,追都没处追。
宋成书一脸看傻子一般地看儿子,本想说上几句,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抬了抬手自顾自走了。
贸然跟裴星悦提及顶替一事自然容易把人气走,但要是达成共识,是裴星悦自愿的呢?
他要查当年的血镖,是绕不开龙煞军的。
之前提及的九州鼎,裴星悦想也不想地打算夜闯皇宫,那眼里的自信,可见武功并不弱。
正好他提供一个途经,送裴星悦进入龙煞军,岂不是双赢之举,他们父子联手,何愁干不了大事?
可恰恰因为有这臭小子插手,脆弱的信任崩塌,一方安排功亏一篑。
*
“老东西,老不死,老混蛋……”
虽然不指望有什么父子亲情,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坑他!果然,这些朝廷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就该一巴掌拍死!
裴星悦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路骂骂咧咧。
但骂过之后,站在京城的大街上,他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说来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宋成书的为人,也是因为自己贪婪,非得去要那一丁半点的家产,被人算计似乎也没话好说。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华灯初上,他摸着钱袋里的几两碎银,目光在前方的归远客栈的牌匾上滑过,最终还是没勇气走进去。
这客栈,住一晚怕是得要他小半两银子吧。
明日还得去如轩楼见小哥哥,也不知道手头这几两银子够不够一桌饭菜钱。
突然一阵咕噜噜的空城响起,裴星悦摸了摸小腹,满脸愁苦地长叹一声,之前光顾着生气跑出来了,连晚饭都没蹭上一顿,现在饿了。
说来虽然今日没花一文钱,然而西市里走了一圈,他已经被京城的物价给惊住了,最便宜的白馒头竟然得五文钱一个,而且个头还没拳头大,以他的饭量,至少得吃掉五十文!
还不如干脆饿一顿明天在如轩楼里吃,好在约了中午,挨一挨应该也能行。
只是这太苦了,他塌着肩膀,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找寻着今晚落脚的地方。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前面的……那个……你站住!”
裴星悦正思索着究竟买馒头,还是饿肚子,没听见,于是那人又喊了一声,“穿红衣服的……我,我……叫你呢……站住!”
这下,周围的人都朝他看过去,裴星悦停下脚步,莫名回头。
待看清来人,他顿时皱了皱眉,脸色不大好看,“是你。”
来人竟是宋明哲。
13.兄弟
宋明哲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穿着儒衫书生袍,一路从长街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双手按在大腿上,躬着背,热汗从额头蒸出来,一副快要热晕过去的模样,就这弱鸡般的身体,裴星悦心说怪不得宋成书那老狐狸要把他骗回来。
“是我……我猜测你还没离京,让人找了找,你果然还……还在……”一旁的小厮打开折扇拼命地给他扇着,宋明哲喘了两口气,才平顺了起来。
然而裴星悦却抱臂道:“找我做什么,难不成你害怕了,想把我带回去做你的替死鬼?”
真如此的话,裴星悦心说他不介意殴打一下朝廷命官的公子,打个半死不活,无法自理,想必也不用再去龙煞军了。
然而宋明哲却摆手道:“不是,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你忘记东西了。”
裴星悦挑眉,目光跳远,就看见宋明哲的身后,一个下人牵来了一匹枣红马。
“这是你的马,离京的话,没有它你怎么办?”宋明哲示意下人把马交给裴星悦。
裴星悦其实想过他的马,只是他还没接到小哥哥,暂时不打算离京。马要是带出来,这饲料和安置就成了问题,干脆就当忘记了,堂堂尚书令的府邸,总不至于饿着他的马吧?
可现在……他神色复杂地接过缰绳,看来是不得不找个客栈先住下了。不过还不等他哀悼自己捉襟见肘的银子,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包袱。
嗯?
他纳闷地看向对面,只见宋明哲一边递过来,一边拿眼睛偷偷睨他,用一脸不情不愿,甚至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说:“不管怎么样,都是宋家对不起你,赔礼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手却一个劲地往裴星悦面前伸,生怕被退回来似的,然而后者却只是看着这个包袱,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只见红衣少侠牵着缰绳,一点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赔礼?那也得看他接不接受。
见他一动不动,宋明哲心情顿时有些暴躁,脸红耳赤又拉不下,便催促道:“快接啊,你一个人来京,身上有盘缠吗?听说你连晚饭都没吃,是不是没钱了?骨气能当饭吃?”他朝裴星悦全身打量了一下,什么金玉配饰都没有,连发饰都只是一根绳子系马尾,腰封和束袖虽然是银色的,但作为官宦之家的公子,宋明哲虽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但瞟上一眼就能断定那根本不是银制的。
这个便宜哥哥从头到尾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能够卖点钱的,也就这匹马了!
真是英雄气短,裴星悦被说中了心事,心下一片凄然,但面上却照旧冷冷淡淡,没搭理人,牵上马,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走了?
宋明哲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发动一府的下人到处找,就为了给这人送点银钱,对方居然还不领情!
江湖侠士了不起啊,自尊心怎么那么高!宋明哲又气又闷。
“公子,他走了,我们怎么办?”一旁的小厮问。
怎么办?宋明哲鼓了鼓腮帮,然后抄着包袱就追了上去!
他背着爹娘,把手上的私房钱全塞进包袱里,好不容易找到人,怎么能够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你站住!”他一溜烟地跑到了裴星悦的面前,接着把包袱直接丢了过来。
裴星悦惊讶了一下,未免包袱坠地,他只能抬手接了。
“这里面有三千两银票,一百两银子,还有一个田庄加一个铺子。”宋明哲梗着脖子说,“我手头上就这么多,虽然跟宋府的产业比起来九牛一毛,但总比没有的好,足够你富足一段时间了!”
见裴星悦作势要丢回来,他连忙后退了一步,双手在面前交叉,“你……你别不要,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宋成书不止一次提起要把裴星悦带回家,周茹跟他一直多有争吵,所以宋明哲早就知道自己有个流落在外的哥哥。
宋府一日都没尽过养育之恩,宋明哲虽然不希望有人回来抢他的父母和地位,但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这个哥哥不容易。
见裴星悦不为所动,宋明哲又气又恼,很想跺脚,“我宋明哲不喜欢欠人情,今天我冤枉了你,那当做我的赔罪,行不行?”
这个赔罪倒是可以收,不过裴星悦也只拿自己应得的。
他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包碎银子,从中估摸了二十两,然后把余下的包括银票铺子全扔给了宋明哲的……小厮。
“你……”宋明哲见此简直要气岔了!
“这就够了。”毕竟掉进池子里的不是裴星悦,这种小打小闹明眼人里都知道怎么回事。
将银子放进钱袋后,裴星悦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牵着马走了。
这下宋明哲再没有理由了,只能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郁闷。
不过裴星悦才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回头道:“问你个事儿。”
宋明哲一愣,“什么?”
“如轩楼你去过吗?”
那必须去过,宋明哲点了点头。
裴星悦斟酌着问:“那里吃一顿饭得多少银子?”
宋明哲莫名地看着他,闹不明白怎么突然拐到了如轩楼上,不过难得裴星悦肯搭理他,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看你点什么,一桌看得过去的席面大概二十两到百两之间,当然名贵的食材,厢房排场另算,这没底的。”说到这里,他狐疑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想去吃?”
“我约了人。”
“几个?”
“一个。”
宋明哲瞥了他的钱袋一眼,说:“那就不用整席面了,宽裕点就在大堂里点上四五个菜吧,环境一样不错,不上山珍海味的话,五两银子就够了。”
裴星悦闻言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手头上的银子加上宋明哲给的赔礼应该就绰绰有余了,于是笑着抬手,“多谢。”
裴星悦长得好,那张俊俏的脸要是不臭的话,笑起来跟天上灿灿的阳光似的,让人打心眼里跟着高兴。
宋明哲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提议道:“要不,我请你先去吃一顿吧?反正离这儿也不远,你觉得哪个菜好,就请你那友人,也免得招待不周?”
裴星悦闻言一愣,认真地看向宋明哲。
宋明哲挠了挠头,“就当做我给你践行吧。”
*
如轩楼此刻灯火通明,就算是在大堂,也有精美连画的屏风隔开着桌椅,给食客以独处自若的放松,周围盆景花草,小桥流水亦是婉约优美,水中氤氲着雾气,带来丝丝凉意。
一旁还有琴师乐者弹奏,不管是环境还是氛围都对得起这京城第一楼的名号。
裴星悦一踏进这里就感觉到那熟悉的不自在,穷的。
小哥哥可真会挑,他抽了抽嘴角。
宋明哲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一进来,掌柜眼尖着便凑了上来,“宋公子您好久没来了,您常去的雅间一直空着呢,小的给您带路……”
然而宋明哲摆了摆手,“不用,就这儿随便找个坐。”
这一看就是迁就了他身后的红衣青年,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笑容可掬地引到一旁的屏风后,亲自斟了茶。
宋明哲熟练地报了几个菜名,便道:“让他们快些上。”
“是,两位稍等。”
待掌柜离开,宋明哲说:“这几个菜味道做得都不错,都是当季食材,应该算便宜,你尝尝,不喜欢另外再点。”
裴星悦风餐露宿惯了,从不挑吃的,不过这是宋明哲好意,便道了谢。
等上菜期间,他看着眉宇间带着一抹愁绪的宋明哲,终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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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问了一句,“龙煞军,你打算怎么办?”
宋明哲比他小了三岁,今年不过十七,书生袍穿在身上,显得年岁更小,看起来不谙世事。
宋明哲闻言一怔,接着端茶品茗,垂下眼睛说:“昭王的命令,连皇上都无法反驳,更遑论大臣,大家都得去,我自然也一样,忤逆的下场……怕不是跟卫家一样。”
裴星悦闻言眉间动了动,宋明哲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应该也没那么严重,都是朝廷重臣之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昭王哪怕一手遮天,也难以握稳大权,况且,他也没必要这么做,对不对?”
裴星悦点了点头。
“我估摸着就是让我们吃点苦头,拿我们当人质,逼迫爹或者其他大人为他做事罢了。”宋明哲毕竟是尚书令的儿子,心里比较清楚,或者说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裴星悦却道:“听闻昭王残暴不仁,杀人随心所欲,怕是没你想的那么轻松。”
那可太随心所欲了!朝廷上如今站班的大臣几乎换了三成,不是被罢职的,而是直接被砍了!
宋明哲的脸上恐惧一闪而逝,勉强笑道:“也,也还好……”也就抄个家,灭了门,凌迟些罪人,车裂些道士,凡是得罪他的都死得一干二净……但至少还没真的诛过九族……
裴星悦就看到这个一心打算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书生,端着茶的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忽然,宋明哲蓦地放下茶杯,一把握住裴星悦的手说:“裴……大哥,要是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能否请你气消了,或者在外闯荡够了,回家来?”
虽楼内有冰盆水雾降温,依旧带着暑气燥热,但宋明哲的手指却意外的冰凉,与裴星悦肖似的脸庞上,眼睛睁得大大,眼眶慢慢红了。
自从知道昭王的命令之后,宋明哲甭管多害怕,为了不让爹娘担心,表现的皆是不以为然,学堂里任大家将龙煞军说得有多恐怖,他也是不屑一顾。
但实际上,每当晚上,宋明哲都是躲在被子里暗暗地哭,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个夏日。
他不过是被锦衣玉食娇惯的少年郎,哪里经受过这种威吓,就这么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脸已经小了一圈。
他看着面前陌生的红衣青年,要说宋明哲多喜欢这个哥哥,肯定没有这种莫名的感情,但是想想之后自己很快就要去龙煞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横着出来,爹娘就他一个儿子,怎么受得了?
如果有个裴星悦能够代替他照顾二老,倒也勉强能接受。
“你什么时候去龙煞军?”裴星悦问。
“昭王给了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宋明哲抽噎了一声,低声说,“我娘一生要强,你别跟她计较。”
裴星悦心说只有被娇宠着长大,一点风雨都没挨着,可能才养出宋明哲这样单纯的性格。
裴星悦原本很不喜欢他,今晚之后倒是有些改观了。
“你这是把宋家托付给我了?”
宋明哲拿着水泡眼珍重地点了点头,“嗯。”
然而,裴星悦一口拒绝:“太麻烦了,我拒绝。”
宋明哲一怔,表情顿时灰暗下来,拿着手帕擦了擦眼睛,强颜欢笑,“对不住,是我强人所难了。”
这个时候,他们点的菜也陆续上了。
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菜品不管是卖相还是味道,都是一绝,随便炒个当季时蔬裴星悦都吃得有滋有味。
他暗暗记了几个菜,都是印象中小哥哥爱吃的,便等着宋明哲结账。
若是平时,宋明哲吃完就走,哪儿还关注每个菜什么价格,这会儿虽然失落,倒也还记得他答应裴星悦的事,跟掌柜的要了单价。
裴星悦暗中算了算,五两银子的确够了。
他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真心实意道:“多谢!”
14.赴约
第二日,昭王府
非伍一早匆匆走进府邸,直往宣宸的寝殿过去,不过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两人鬼鬼祟祟地趴在门缝上,他眉头一皱,手轻轻地搭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冷冰冰地问:“你在干什么?”
陆拾肩上一沉,顿时吓了一跳,他跟宣渺一同回头,最终齐齐松了口气,“是你啊,乱葬岗的尸体都拼完了?”
非伍点了点头,接着沉着脸色道:“你们在偷窥王爷。”
陆拾一把捂住他的嘴说:“嘘……这哪儿是偷窥,我们是在惊悚。”
非伍眉毛一跳,什么意思?
然而他还没问出口,就被陆拾按在了门缝前,“你自己看。”
里面,宣宸正在缓慢踱步,挑剔的目光逡巡在面前一套套衣裳上,只见消瘦的手指一一划过料子,接着颇为嫌弃地放开,似乎难以抉择。
“王爷在做什么?”非伍的眼神露出不可思议。
“这你都看不出来,自然是在更衣,他要出门了!”宣渺伸了伸脖子,偷窥太久,脖子有点僵,“我就没见过他除了一身黑外,还穿过什么其他颜色的衣服,可这一排,竟然全是浅色的!”
别说宣渺,就是他的两个贴身侍卫都不约而同地往天上望了望,难道是要塌下来了?
这时里面传来冰冷的声音,“进来。”
三人立刻站直,清了清嗓子,然后推开门,只见宣宸坐回轮椅上,昨日补了气血之后,脸色已经从死去一年的陈年旧尸恢复到刚死的新尸程度,虽然依旧苍白,但好歹有那么一点活人气。
他厌冷的目光扫过这三人,接着看向非伍。
非伍低头行礼道:“王爷,属下带领大理寺上下,已清理了乱葬岗,共拼出一百二十三具尸体。”
一百二十三具?宣宸扬眉似乎有些意外,“没少?”
非伍从怀中取出一本名册,呈上,“尸体数量都对得上,不过有些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别。”
两个月过去了,再加上暑日,那气味和腐烂的程度,可想而知。
宣宸手指轻点着扶手,表情未变,“上清老道的头颅,可辨认得出?”
上清便是先帝身边最得信任,也是主持天上宫长生不老药炼制的老道士,说是已经能够窥得天机的半仙之体。
当然,天上宫地下那形如炼狱十八层,关押着从全国各地搜集而来的药人,也是他的手笔,包括从龙嗣身上取血炼丹这种残忍的事,也是他的提议。
每个皇子公主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畏惧至深,甚至到了不得不讨好他的地步。
其中以宣宸吃的苦头最多,所以先帝一暴毙,昭王头一个清算的就是他——放血、喂毒、断筋、凌迟……凡是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并返还回去。
这是宣宸唯一盯着行刑的人,非伍不明白主子为何还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呵……”宣宸低笑了一声,眼神宛如冰封,咬牙道,“他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在知道他体内藏着邪物,还跟神秘的西域有关之后,宣宸便有预感,这妖道恐怕还活着。
金蝉脱壳吗?宣宸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而这本册子,他瞟都懒得瞟一眼,于是抬了抬下巴,冲着面前嘣出了一个字,“选。”
选啥?
三个榆木脑袋,宣宸讥讽地一笑,目光不言而喻。
“咳,九弟,你这是打算……”宣渺作为姐姐,毕竟胆子大一点,便不明所以地问。
宣宸端过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赴约。”
“哦……”一个字,绕梁三个调,宣渺抓耳挠腮地问,“谁啊?”
宣宸瞥了她一眼,不予回答。
三人再一次摸不着头脑,眼尾打量着这一排成衣,既然是素色的,那就不是去杀人。
而这年头能让昭王心平气和约见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冥思苦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看宣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宣渺叹道:“你总得给点提示吧,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你不想见不得不见,还是期盼已久欣然赴约?是想一刀宰了却现在杀不得,还是想要拉拢过来当做助力……这样才好给个建议吧。”
非伍和陆拾一同点头。
宣宸思索片刻道:“我与他多年未见。”
此言一出,宣渺顿时一拍大腿,“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两个侍卫齐齐转头。
宣渺自信一笑,“你是想恢复到没入宫之前的样子吧?”说完,她回头指了一套绣着暗隐流云的白衣青衫,“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类似于这一身,腰悬玉佩,玉簪绾发,温文尔雅,君子无双。”她双手一击,“没错的!”
她话音落下,两名侍卫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接着怔了怔。
温文尔雅,君子无双……这种如玉般美好的词藻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宣宸的身上,打见面起,昭王就是阴郁森森的,歇斯底里的,目光冰冷带毒的……任何形容地狱恶鬼的词都可以堆砌上去,绝对不违和。
原来曾经他不是这样的。
宣渺将那套清浅飘逸的衣裳取下来,拿到了宣宸的面前,微笑道:“来吧,姐姐服侍你换上,既然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定也是喜欢你原来的模样。”
原来的模样……
宣宸看着那套清浅的衣裳,回想起少年时裴星悦牵扯着他的袖子,绯红着脸颊,望着自己满心满眼透露着欢喜的模样……他不禁扯了扯嘴角,也跟着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还不等三个人露出见鬼的表情,转瞬之间,那笑容仿佛被砸了石头的冰湖,喀拉就裂开了。
他吊起的眼尾微微抽动,扯开的嘴角还未收起就形成了嘲讽的弧度,然后冷不丁地从陆拾的腰上抽出长剑,在几人的震惊中,将那套白衣青衫的衣服从中慢慢地划开。
裂帛之声顿时在屋中响起。
“宣宸!”
“王爷!”
哐当——宣宸将剑一扔,长袖一展安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但笑容却异常阴毒森冷,隐隐带着一丝癫狂,“本王就是如此。”又何须讨好别人?
难道他穿了这套素衫白衣,就真的能回到五年前吗?
裴星悦若喜欢的是他原来的模样,那不要也罢。
“非伍,去看看这些妖道积攒的家底究竟有多丰厚,都给我抄出来!”
非伍神色一凌,“是。”
*
这边,裴星悦站在客栈厢房的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着装,红衣是昨日花了银子使人浆洗过的,又请客栈小二帮着熨了熨,重新穿上便显得精神。
他带上银色的束袖,扣上同色的腰封,靴子也在昨晚擦去了灰尘,等拿起帕子净了面之后,便一撩高高的马尾,神清气爽地下楼去了。
其实时间尚早,如轩楼还未开张,他便寻了对角的茶楼稍稍坐一会儿。
八年没见了……以后得一起过日子,生平所愿实现了一半,实在由不得他不激动。
他摸了摸胸口,从中取出半块玉佩,平整的一面本是被剑一分为二,但经过多年的抚摸,边缘已经包浆成了圆润,也不知道小哥哥是否还留着,到时候能不能拼起来?
他要是见了面,得先说什么呢?小哥哥的信里说得那么艰辛,总得安慰一下,可惜自己的嘴有点笨,怕是说不好。
也不知道小哥哥接下来有何打算,裴星悦四海为家,倒是不打紧,不过京城之中还有未了之事,他得先逗留一阵子。
他胡思想乱着,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整一个抓耳挠腮,心肝脾肺乱撞的怀春青年,等着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这时,邻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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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
“哎,看到大理寺的告示了吗?东临节度使在三日后就要被问斩了。”
“啊!这么快!”
“家眷都已经被押进京了,赵大人遭人记恨,怎么能容许他多活几日。”
“这世道已容不下好人,反而奸人……”
“嘘……说什么呢,不要命了!”
……
裴星悦听在耳朵里,雀跃期待的心情突然有些许沉重,也不知道罗镖头他们究竟打算如何在森严的京城劫法场,或许等与小哥哥重逢之后,得先提一提此事,既然碰到了,他总想帮一帮。
约定的是午时,日头往上,如轩楼开了门,裴星悦拿着从路边卖花少女处买的新鲜莲蓬,走进里面。
刚开门,大堂里的人寥寥无几,他扫了一圈,没一个像小哥哥,看来是自己来早了。
昨晚宋明哲带他过来,掌柜认得,立刻领着他前往昨夜的席位,斟了茶之后,又很体贴地报了几个菜名,是昨夜裴星悦点头吃得好,价格又不贵的几道。
“公子是现在上菜吗?”
“不,再等等。”
掌柜了然,笑道:“您有任何吩咐叫小的便是。”
“多谢。”裴星悦点点头,然后将莲蓬放在桌上显眼处,一边喝着茶一边望向大门。
夏日荷花开,莲蓬迎风长,以此为相认的信物,倒也恰当。
只是左等右等,如轩楼上上下下都快坐满了,也不见印象当中的小哥哥进来。
裴星悦纳闷之中又有些担忧,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虽说八年不见,容貌必有改变,但他的目光从一个个年纪相似的公子哥身上滑过,即使不用靠近就知道不是他要等的人。
他的小哥哥,就是书中写的芝兰玉树,哪怕不看脸,光欣赏风姿都足够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更何况,小哥哥笑起来清风朗月,在裴星悦眼里那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忽然转眼一想,如今小哥哥行动不便,身染病痛,怕是郁结在心,不似八年前那么豁然开朗,会不会已经错过了?
他看了看桌上莲蓬,席位有屏风遮挡,或许对方没看见?
这样一想,裴星悦便有些坐不住。
正午已过,天气逐渐炎热,如轩楼在四周搁了冰盆,与热浪冲撞,便产生了浓重的雾气,沿着地上水流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带来清凉之时也让人仿佛处于仙境一般,来者是谁,倒是有些看不清了。
这时,掌柜的迎接了一位白衣黛衫的公子进来,那人手握一把折扇,走得较为缓慢,似乎腿脚有些不便,但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虽看不大清容貌,不过玉冠定发,瞧着气度不凡。
裴星悦望着他,心脏扑通扑通开始跳了起来,口中干涩,目光一瞬不瞬。
是他吧?
一定是他!
裴星悦目光灼灼,一把抓住莲蓬站了起来,生怕来人看不见,举起放在头上。
这个动作有点大,对方似乎也是来赴约的,于是目光不由地望了过来……
裴星悦的笑容逐渐扩大,摇摆着手上的莲蓬——这边!这边!
然而恰恰在此时,大门忽然闯进了两队黑衣带刀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酒楼的安逸,悠扬的丝竹乐曲戛然而止,人人震惊地望向门口。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官兵,即使今日没有穿上沉重的盔甲,但那满身的幽煞之气依旧让人屏住了呼吸,特别是那双双露在恶鬼面具之下死寂的眼睛,一旦被盯上就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咬住了喉咙,不敢动弹!
此刻,酒楼内再多的冰盆带来了凉意,也抵不过这两队士兵带来的冰冷杀气,足以让里面的每个人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惊骇道:“龙……龙煞军……”
15.会友
当人们认出了龙煞军之后,整个酒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放下手中一切,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
包括掌柜和那位公子,也都下意识地往通道的两边退让。
掌柜额头渗出虚汗,喉咙发紧,不知道龙煞军为什么会突然来这座酒楼,生怕惹上什么事要被抓去地牢严刑拷打,脸色都白了。
黑衣带刀的士兵一个个走进来,也不管噤若寒蝉的食客,只是面无表情沿着通道列队站立。
这模样,像是……
“掌柜的。”忽然,一个青衣劲装,腰悬令牌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掌柜连忙迎了过去,战战兢兢地端起笑容唤道:“陆,陆拾大人。”
“我家王爷今日在此会友,可有雅间?”
掌柜一听,顿时连连应声,“有有有,三楼视野开阔,安静宽敞,昭王殿下尽可随意。”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定了定心神,原来不是来杀人的,只是吃个饭,会个友。
虽然他不知道有谁能得昭王一声友人,但没有血光之灾,实乃庆幸。
陆拾点了点头,回头对着身后禀告道:“王爷,要去三楼吗?”
一声王爷,吓得掌柜又是一个哆嗦,要不是陆拾一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怕是要直接滑跪了。
什么,这位煞神竟然直接就来了!周围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还不等他们脸上露出惊骇,便快速地将头低了下去,不敢有一丝冒犯。
裴星悦正想看清门口的小哥哥,然而视线被掌柜和龙煞军挡住,实在看不着。
而且现在一酒楼的人都乖乖地低头,有的甚至直接跪下了,他要是伸长脖子岂不是太打眼?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也跟着垂头行礼。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来也就来了,吃个饭都要那么大的排场,比皇帝的架子还大!
都说这昭王骄奢淫逸,毫无怜悯之心,果然不是没理由的。
裴星悦在心中骂骂咧咧,这也就在京城,但凡换个地方……
宣宸走进酒楼,冷然的目光一扫,便看到了那红衣青年,嘴角微微一扯,丢下一个字,“嗯。”
陆拾于是放开掌柜的衣领,让他站稳,吩咐道:“带路。”
掌柜哪里敢多看一看,将腰弯得低低的,迈着小碎步就往楼上引。
陆拾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目光扫过大堂里不敢抬头的食客,脸上带着笑,颇为和气地说:“我家王爷喜静,最忌人多嘴杂,掌柜的是知道的吧?”
掌柜赔着笑,不断点头,“是,是。”
等这一行人上了楼,大堂里延续了一段沉默,之后才有人偷偷抬起头,见楼梯上已经没了人影,于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没忙着坐下来继续吃饭,而是彼此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匆匆离席。
甭管是不是才吃了一半,甚至连菜都没上齐,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朝门口涌去,生怕走慢一步,待会儿不明不白地挨上龙煞军一刀。
陆拾的话虽然指向的是掌柜,但是明显在提醒楼内的食客,昭王驾到,闲人滚开,还想逗留在这里的,那么后果自负。
饭哪儿都能吃,未免招惹这暴君,没有一个人敢当做没听懂留下来。
偌大的一个如轩楼,从热闹快活到寂寥无声,从座无虚席到人烟消散,不过三口茶的功夫,便溜了个精光。
眼看着连躲在纱幔之后弹琴吹奏的乐师都随着人流跑出去了,只剩下初入京城的江湖侠客——裴星悦呆若木鸡地举着莲蓬。
不是,大家就这么走了?那他的小哥哥呢?
好不容易约到了人,马上就能见面了,怎么就走了?
说来方才那位疑似的公子虽然脚步缓慢,但因为刚踏进酒楼,离门口近,所以溜得也最快。
裴星悦一个错眼不及,人就没了。
期待八年的重峰就此化为乌有,此刻他心中对三楼那个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昭王颇为恼怒,然而龙煞军在这里,他只能硬生生地忍下了。
心中盼望小哥哥只是躲出去了,没走远,还在门口等着自己,裴星悦拿着莲蓬,也大步走向大门。
只是,他刚从屏风后转出来,两只手却突兀地交叉在他的面前,只见两名龙煞士兵阻止了他的去路,冷冰冰不带温度道:“昭王有请。”
裴星悦眉间一皱,面露疑惑,“找我?”他跟昭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根本不认识。
这两名龙煞士兵的目光从他的红衣移到那朵莲蓬上,接着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错,是这个人。
于是照旧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定地站在原地,生硬道:“请。”
裴星悦气笑了,不管昭王究竟有什么事情找他,但他现在非常着急,小哥哥很有可能就在门口等他,这一来一回地耽搁,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不去,让开!”他低声道。
裴星悦对宫门可没有任何敬畏,他可以按着规矩办事,但前提是不能打搅他的“大事”。
先皇太过昏庸无道,让他对皇室的印象恶劣至极,真要惹毛了他,就算是龙煞军,裴星悦也不介意掀个天翻地覆。
两名士兵见青年会如此强硬,也不再多话,将手放在了刀柄上,缓缓拔出刀。
裴星悦的脸色逐渐转冷,内力流转于经脉,汇聚到手掌之中,说来他倒是想会会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龙煞军究竟有何种本事。
然而正当动手之际,身后却响了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裴少侠,请稍安勿躁。”
裴星悦缓缓回头,只见陆拾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抬了抬手,两名士兵便收刀让到了一旁。
陆拾走到裴星悦的面前,目光在青年的脸上一转,接着指了指对方的手中之物,笑道:“裴少侠武艺高强,龙煞军怕是拿您没办法,不过万一打起来,伤了您手里的莲蓬,怕是不好了。”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裴星悦顿时怔然,接着杀意从他乌黑清澈的眼眸中迸现。
曾经一人连挑山匪七座大寨,即使面对再穷凶极恶的匪徒也是一脸的漫不经心,此刻那素来讨喜带笑的脸上却收敛了所有的表情,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的逆鳞不多,唯有思念了八年的小哥哥。
昭王真是好本事,连这都能查到!
而陆拾作为自在境的高手,面对这位年纪比他小,脸庞甚至还未完全褪去青涩的红衣青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感觉,即使还未动手,也隐隐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带着压迫。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心下骇然的同时脸上凝重。
但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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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骤散,方才的如临大敌仿若错觉。
陆拾抬头,却见裴星悦收起了杀意,捏紧的拳头都松了松,眉间拧出不情不愿地褶皱,冷哼道:“带路吧。”
他当然可以动手,可小哥哥怎么办?
裴星悦一时之间想不到能够保护心上人的万全之策,万一昭王因此报复,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自然只能妥协了。
不过这该死的昭王,最好别威胁他做过分的事,否则……
方才他虽然低头没看清昭王的样貌,但这位王爷走路脚步虚浮,吐纳的气息不稳,可见身体亏空的厉害,就面前的这个护卫似乎难缠了一点,但对裴星悦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以下犯上,釜底抽薪。
陆拾不知道他心底所想,只是侧身道:“请。”
说来他也满心疑惑,这莲蓬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宣宸派他过来也不明说,而裴星悦竟然直接就这么听话了。
不过主子的事情他也不好多问,便一路将人带到了三楼。
如轩楼的三楼有四个雅间,能够观赏到不同的街景,视野开阔,居高临下,里面陈设自然更没的说,非达官贵人不可预定。
不过如今只有一个雅间有人,不仅如此,整个如轩楼也被迫只招待一位贵客。
雅间的门口站着两名黑衣龙煞士兵,见陆拾带人过来,便目不斜视地推开了门。
“王爷,裴少侠到了。”陆拾说完,便微微让开了身。
裴星悦一脚踏了进去,目光直接落在坐在窗前的男子身上,接着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人长袖玄衣绣着金丝华纹,随着光线折射暗暗生辉,金玉腰带之下悬系着一方美玉,可谓是富丽堂皇,尊贵无比。
他只是随意一坐,气势却分外逼人,仿佛有无形的寒气从他身上丝丝缕缕的冒出来,任何胆敢有所冒犯之人必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位就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啖血又吃肉的昭王了。
他金冠束发,散落的青丝顺在有些单薄的肩头,听着门口的响动掀起眼皮,而裴星悦也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昳丽绝然,冷艳过甚。
只是脸色过于苍白,而嘴唇又格外鲜红,勾起讽刺而阴冷的弧度,让他看起来犹如艳鬼一般,和好人搭不上边,十足的坏胚子!
但这不足以让裴星悦如此失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昭王手中随意缠绕的暗色红线,下方悬着一块半月形的玉坠。
这是裴星悦跟小哥哥告别之时,一分为二的家传宝玉!这是他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昭王为什么会有?
他把小哥哥怎么了?
杀气和愤怒从裴星悦的眼中再一次迸发,他的身影瞬间如残影消失在门口,浩瀚的内力凝聚于掌中,接着一掌拍向了昭王。
那力量几乎可以将一个普通人拍得脑浆崩裂。
然而宣宸却一动未动,连同表情依旧带着惯有的嘲意,倒是目光掠上了一抹惊讶。
这突如其来把陆拾吓得心跳差点停止,千钧一发之际,由不得他多想,跟着上前,迎上这一掌。
“轰——”内力与内力相撞产生的气浪,直接掀起了宣宸散落的发丝,气劲微微有些刺面,他仰头避了避,然而手上却忽然一空,定睛看去,却见那半块玉佩被人顺手牵羊给牵走了。
16.人非
“王爷,您没事吧?”陆拾吓得魂都飞了一半,见宣宸安然无恙,这才把另一半给扯回来归位。
他顾不得发麻的手掌,对着裴星悦怒喝:“来人,将他拿下!”
门口的龙煞军顿时涌了进来,不过才踏进门,便见宣宸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下去。”
“王爷!”陆拾惊诧地回头,想不明白对方都大逆不道地要行刺了,宣宸为何还不当回事!
“你也下去。”宣宸淡淡道。
陆拾的眼睛都瞪大了,怀疑自己耳背。
“嗯?”直到宣宸阴恻恻的目光看过去,陆拾才终于意识到主子是认真的。
“可是王爷,他太危险了!”就方才那一掌,虽然是陆拾匆匆对上,而对方也只是声东击西冲着那半块玉佩去,但那股强悍到暴虐的内力依旧让他心惊,他的手此刻从麻木渐渐转为了刺痛,怕是已经有损伤了。
只是一掌而已……
放任这样的武林高手单独跟昭王在一起,陆拾怎么会放心?
而且,作为有品级的高手,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压制着他的内力流转,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
难道是面前这小子放出来的?
“他不会对我如何,下去。”
宣宸的话向来说一不二,对陆拾还能解释两句已经是对贴身侍卫的优待了。
陆拾心里万分担忧,但无法违抗命令,勉强抬手,“是。”他缓步走向门口,直到经过裴星悦之时,不禁低声警告道:“不关你是谁,若王爷有个万一,天涯海角龙煞军必将你碎尸万段!”
裴星悦握紧手中的半块玉佩,眼神都没移一下,对这种朝廷走狗不予理睬。
就凭这些人,能奈他何?
陆拾带着龙煞军离开,在宣宸的目光下又忧心忡忡地关了门,甚至还能听到昭王吩咐了一句,“走远点。”
得,听都不让听。
当一室寂静之后,裴星悦才隐忍着暗怒,冰冷地问:“说,你把他怎么了!”
他?
宣宸笑了笑,阴鸷的眼睛难得露出一丝温柔,不过极淡,很不明显,反倒是目光贪婪而又放肆地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那双猫儿般瞪圆的眼睛,即使燃烧着怒火却依旧清澈得如同琉璃,高挺的鼻梁下是因为焦急和忍耐而死死抿住的唇,紧绷的下颚梗着修长的脖颈,弧度优美,银色的宽腰封勾勒出精瘦有力的腰……
他一寸一寸地从上往下打量,曾经只到他眉骨位置的少年,已经在这八年里如柳枝抽条,成长为一个挺拔的男人了。
宣宸看他一身红衣朝阳似火,全身散发勃勃生机,简直耀眼得令他无法移开眼睛。
真好啊,自在于野,拥有高强的武艺足以快意江湖,肆意洒脱。
可惜,这样的人就要被他拉到这污浊泥潭中了。
“你把他怎么了!”裴星悦见昭王只看着自己不说话,阴险地仿佛在琢磨着怎么使坏,心中愤怒越盛。
他握紧拳头,心说但凡昭王敢说出不利于小哥哥的一个字,他不介意让这暴君感受到什么叫濒死的绝望。
这种坏胚子,一味妥协是没用的,只有先行控制住他,才有可能争得一线生机。
宣宸见他眼睛都快冒出火花了,好笑之余,又有那么点感动,但接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也烧了起来。
是谁口口声声说一定记得,即使化成灰都认得,然而他近在咫尺,却有眼无珠,真是一个大大的瞎子和骗子!
这愤怒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又被窒息的悲凉所淹没,试想如今的自己,又怎么能期待别人认出来?
他将这份酸涩挥去,扬眉露出锐利的眼睛,反问:“本王的东西,你抢去作甚?”
什么?
裴星悦一怔,难以置信道:“你的?”
宣宸但笑不语。
裴星悦便从脖子里抽出自己的半块玉佩,两个一合,虽棱角因为多年的把玩已经包浆圆润得无法拼合,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是同一块的。
他抬起来展示给宣宸看,“这分明是我的!”
宣宸没反驳,“的确是你的,可你送我八年了。”说这话的时候那笑意根本不达眼底,甚至充满了无尽的恶意,唤道,“小、星、悦。”
这三个字磨着宣宸的牙齿吐出来,却将裴星悦的全身点了穴,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同脖子,都好似灌入了铁水泥浆,扭一下就得咔咔作响。
小星悦……这是小哥哥取笑他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
可他温文尔雅的小哥哥呢?难道变成了面前这个满身忧郁,充满戾气的昭王了?
怎么可能!这明明就是两个人!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昭王的脸,一寸一寸地看,似乎不敢相信,而后者则微微抬起下巴,任由他以下犯上地打量,甚至戏谑道:“你可以凑近一点看看。”
裴星悦没动,八年的时光,足以物是人非,但轮廓和五官却依稀好似从前……
莲蓬倏然掉落在地,裴星悦迫不及待地掏出怀里的信,口涩艰难道:“这是你写给我的?”
宣宸看他几乎崩溃的模样,心下竟没有一丝快意,便点了点头,“不错。”
“可是你说你被接回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好,父母兄弟也对你不好……”面前的昭王哪儿像一个受尽欺凌却只能忍耐的人?
宣宸撩了一下袖子,淡淡一笑,“先帝和太后视本王为工具,先帝一死,众皇子为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这难道不算吗?”
只不过斗争的结果是宣宸杀了除新帝以外所有的皇子,连同公主都没放过,他是胜利者罢了。
“但你说你被赶出家门了!”皇帝就是个傀儡,怕他犹如猫见鼠,这天下就是昭王说了算,这一条怎么都对不上!
宣宸继续解释道:“我至今未上玉牒,的确不算皇子,先帝至死不愿认回我,这不是赶出家门是什么?”
还能这么算?
裴星悦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惊呆了,然而张了张嘴竟无从反驳。
“那不良于行呢!”说是身有残疾,但这里可是三楼!
亏他还在为今后替小哥哥求医问药的花销发愁,这人的腿脚根本就好好的!
这时,裴星悦忽然听到几声机扩吱嘎的声音,他顺着看过去,却见昭王从桌子后出来了,宽大的衣袍下赫然坐着一把轮椅!
裴星悦:“……”那一双猫儿眼瞪得更圆了。
接着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只见宣宸抬了抬下巴,勾着唇角说:“若是不信,大可把脉一试。”
这几乎是将命门送到了眼前,裴星悦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跟印象中一样修长,但是没了八年前的温润如玉,反而消瘦到青筋毕露。
至此,再多的难以置信也无法自欺欺人。
绣着金丝华纹的长袖遮盖了皓白的手腕,看不见下面的光景,裴星悦缓缓地抬起手将宣宸的袖子往上拉了拉,三根手指轻轻按下。
他虽并非医者,断不出疑难杂症,但多年习武,内力深厚,对脉象自有常人难及的把握。
可是指尖的触感却让他疑惑——虚浮、轻微、混乱、驳杂……简直是病入膏肓的不治之症。
他怔了怔,不禁抬头看向宣宸,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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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着眼睛,但表情却极为冷漠,仿佛这脉象跟他毫无关系。
裴星悦觉得自己的判断过于荒谬,正打算把宣宸的袖子再往上拉一点,重新仔细感受,然而后者却直接将手收回了,把袖子往下一放,坐得四平八稳,“星悦,我没骗你,虽然能走几步,但出行还是得靠这个。”
他轻轻拍了拍掌下的轮椅,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稀松如常。
裴星悦见此,心窝处不知为何仿佛被刺了一下,生疼。
他喉结动了动,明知道面前的是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昭王,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关切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宣宸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反问:“你说呢?”
自古夺嫡素来残酷,宣宸从一个被养在宫外的孩子,一步步走到权倾朝野的摄政之位,必然经过了一阵阵的腥风血雨,一茬茬的明剑暗枪,哪怕作为最终胜利者,也难免落下这等病根,不足为奇。
裴星悦面上似有不自在,“能治好吗?”
宣宸垂下眼皮,淡声道:“死不了。”
此言落下,厢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相顾无话。
裴星悦明明有满肚子的话,却对着昭王,怎么也说不出来。
幸好此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王爷。”陆拾小心翼翼地唤道。
宣宸掀起眼皮,“何事?”
“席面备好了,是不是现在端上来?”
陆拾站在门口,也不敢偷听里面的谈话,心里一边担心裴星悦会不会对自家王爷有所不利,又一边抓耳挠腮地好奇,这位究竟是什么人,让宣宸宁愿逼着自己喝下宣渺炮制的血补,也要赴今日之约。
但他实在不敢打搅,好在如轩楼大厨动作快,菜一一都做好了,就等着上桌。
里头宣宸应允了,“送进来。”
“好嘞!”陆拾打开门,示意掌柜的赶紧送进去,顺便往里头快速张望了一下。
那桀骜不驯的江湖侠客似乎正在愣神,萦绕在屋子里的摄人压迫也消失了,表情复杂得陆拾竟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但双肩塌下,失魂落魄,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而宣宸的脸上却有着一抹笑容,只是笑得人毛骨悚然。
陆拾见此,头皮都麻了,一个屁都不敢放。
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掌柜带着小二麻溜地将如轩楼里的招牌一一摆上,每一道不管是食材还是造型,亦或者色泽,以及掀盖之后飘散的香味,都在诉说它的价值不菲。
掌柜的擦了擦额头的汗,见昭王没有不满意的神色,立刻乖觉带着人离开,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裴星悦自从收到了来信,一路上就设想着重逢之后该如何对心上人表达喜悦和相思,如何安慰他被迫离家的窘迫和腿脚不便,又如何共同畅享未来……但这一切都随着小哥哥的身份转变全成了无用功。
一身金玉华服,手握修罗龙煞之军,朝野内外无人不从的昭王,哪儿还需要他一个区区江湖草莽来关心,来安顿将来?
他望着这满当的一桌子,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心说即使全倒出来怕也付不起其中任何一道菜资吧。
一厢情愿得令人可笑。
原来宋成书骗他,小哥哥也骗他,都在骗他!
他突然难过得待不下去了。
而宣宸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幽幽道:“你要走了。”
裴星悦心下空荡,反问:“我不走还能做什么,难道昭王殿下愿意抛弃荣华富贵跟我走吗?”
他将那份信放在桌上,信得末尾写着——与君无别离,天涯共此生。
他为了这句话,千里赴京。
17.过往
写这封信的时候,宣宸真的以为自由了。
天地之大,有哪一处是他昭王去不了的地方?裴星悦爱去哪儿,他就能去哪儿。
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走遍每个州府,看遍每一处花灯,无论何时何地,都无需再害怕被人发现受到惩罚,但是现在……他还能活多久呢?
他犹记得少年时,每隔两三年就得换一处住所,作为见不得人的皇子,他被照顾着,也被囚禁着。
他从小需要饱读诗书,端方礼仪,熟知朝廷运作……一切皇子该学的东西他都得学,这样才能随时替代宫内的兄长,为母亲争权夺势。但同时,他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无论搬到何处,他都被禁锢在深宅之中,出门是奢望。
十三岁之前,他所知道的一切人物、景象、活动……都是从书中得到了,因为服侍生活起居的人只有一个哑巴。
他寄情在书画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某一天深夜,卧室的床板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放下书,举着烛火饶过屏风循着声走到床边,本以为是床底进了老鼠,于是掀起了床铺和床板,没想到底下一塌,钻出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小孩儿大概十岁,头发衣裳全是泥土和灰黑,然而一双睁圆的猫儿眼却灵动忽闪,清澈不染一丝尘埃,正滴溜溜地打量周围,一点都不认生。
这让宣宸觉得有趣,心说莫不是个迷糊的小贼?
这小孩儿就是裴星悦。
而裴星悦则跟他不同,从小调皮捣蛋不读书,仗着自己的武学天赋,练功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在外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号惹是生非,气得裴巧巧时不时地关他禁闭。
不过就算被禁足了,也安分不了那颗躁动的心,他推开一架装模作样的书柜,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铲子就吭哧吭哧地挖。
是的,作为禁闭的常客,为了抗争,为了自由,他要偷偷挖一条密道,以便在必要的时候金蝉脱壳!
可惜没有图纸,为了不被轻易逮回去,小脑瓜子聪明还知道挖远一点,裴星悦日复一日地挖着,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某一日挖穿了。
烛光微亮,裴星悦抹掉头发和脸上的泥土和碎石,抬眼就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年整好奇地望着自己。
那一刻,贫瘠的脑袋瓜子突然蹦出了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紧接着一颗心也随之荡漾起来,他终于知道书中所写的诗句也不全是废话和夸大,因为真有。
那是裴星悦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与宣宸这湖中天鹅一比,他身边的玩伴,不管男女,都仿佛成了泥巴地里呱呱叫的青蛙。
从此以后,裴星悦溜达的地方有了圆心,逃不开宣宸的五丈之外。
他读书终于认真起来,因为每次偷摸着去找宣宸,小哥哥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习字,安安静静,裴星悦光看着就能看一晚上。
同时宣宸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深夜用功之时总会命下人放上一叠糕点,一盏花茶,这些都是裴星悦爱吃的,以及……还有做了备注的功课。
是的,为了共同语言,裴星悦不得不抓耳挠腮地咬着笔杆,放点墨水在肚子里。
裴家人还欣慰地发现他居然开始勤奋习武了,武功蹭蹭蹭往上涨,不过几月,就突破了品级桎梏,小小年纪进入了脱凡境。
裴老爷子以为孙子知道长进,殊不知因为宣宸不会武功,他稍微露两手,小哥哥惊喜而崇拜的目光便会落在自己身上,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非常受用,于是每天动力十足,精神上头。
直到某一天,他在宣宸的床板下敲了三下,却没听到同样的回应,也不见那哑巴小厮替他掀开床板,于是纳闷地又耐心等了半炷香,依旧毫无动静之后,裴星悦自己悄悄地掀开床板,偷摸着爬出来。
春节刚过,夜晚寒凉,宣宸的屋子静悄悄也冷冰冰的,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仗着轻功悄悄找出去,很快,就在院子的青石地上看到了宣宸,白衣少年正一动不动地跪着,单薄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寒冷让他浑身瑟瑟发抖,却只有脊背依旧挺直,诉说着不屈。
在他的旁边则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裴星悦仔细辨认,突然一颗心顿时冰冷起来,全身发寒。
服侍宣辰的哑巴除了不会说话以外,现在竟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正要过去,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连忙敛了气息。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告诉我昨夜是谁带你离开宅院?”那冰冷的声音充斥着冷漠和暗怒,居高临下地看着宣宸,“跪了一日了,再跪下去,您的膝盖可就废了,您是尊贵的公子,为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下人,不值当。万一,您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向夫人交代?”
哑巴只是替宣宸隐瞒,是无法将小主子送出宅院,必然还有另一个人偷偷地带坏宣宸,然而整个宅院无人承认。
这么冷的天,宣宸就这么一身单衣地跪着,他的披风正盖在哑巴身上。
宣宸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细微,呼出去的气也越来越少,只是他的目光还是死死地盯着哑巴,动了动青紫的唇,坚持道:“是……我自己……溜出去……”
声音喑哑得厉害,远一些都听不清楚,他目光迷离,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裴星悦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元宵,他偷偷地带着宣宸从密道跑出去看灯会,热闹了一晚上才溜回来,不曾想今日还是被宣宸家中发现了!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因为他发现宣宸竟然从未出过门!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话本中养在深宅里的小姐也有出去走走亲戚,到寺庙里上香的时候,而宣宸则是直接被圈养在宅子里,孤独一个人。
换做是裴星悦,他绝对要发疯。
然而宣宸性子太好,竟就这么默默忍受了。但少年人对外面的世界终究好奇而向往,所以裴星悦一提,他只是犹豫一会儿便欣然答应。
可最终的代价便是在这寒冷的初春里跪了一日,忠心的仆人被杖毙。
裴星悦震惊之余想不明白,虽然不跟家中打声招呼就出去撒野是不对,但骂一顿,哪怕打一顿也就罢了,为什么会罚得如此之重,这根本就是在羞辱,在摧残,在威吓!
说是公子,是主子,但更像一个囚犯!
裴星悦虽然年纪小,心智还不成熟,但他知道宣宸就算跪坏了膝盖都不肯将他和床底的秘密供出来,便是不希望失去他这个朋友和自由之路。
他一直忍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红丝也没有发出声音,等到宣宸摇摇欲坠,似乎终于熬不住的时候,那白面无须的男人才高抬贵手般一叹:“罢了,公子既然不愿说,那老奴也不勉强,不过请您知道,再有下一次,可就没那么轻松放过了。来人,去请大夫。”
宣宸最终还是被人扶回了卧房。
当夜,他浑身便烧了起来,即使大夫开了药方,他全身的热度依旧高得惊人。
裴星悦一直等着,等到被临时指派照顾在一旁的下人挡不住困意睡过去,才出手点了穴,把人挪到了一边。
床上高热的宣宸紧紧地裹着被子,嘴里呢喃着冷,然而一整张脸却是异样的潮红,额头滚烫,浑身惊厥地在颤动。哪怕喝了药,一时半会儿也消不去着来势汹汹的病痛,再加上敷了草药的膝盖,这凄惨的模样看得裴星悦的心碎成了片片。
他不是大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宣宸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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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生病的时候,为了让孙子舒服一点,裴老爷子会耐着性子给他输送内力来缓解全身的不适。
这样一想,裴星悦便脱了鞋子和外衣,小心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钻进了宣宸的被子里,将滚烫的人搂进怀里,一边用体温替小哥哥驱寒,一边缓慢地输送内力来缓解高热带来的酸疼。
可惜,才刚入脱凡境的裴星悦内力不济,一会儿就耗空了,好在他天生小火炉体质,一晚上的时间,终于让宣宸的体温降下来。
宣宸虽然烧得糊涂,但身边是谁在照顾还是分得清的,火热的体温,一遍又一遍地触摸着额头,这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让他舍不得放开。
他活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般小心的呵护。
裴星悦是待不了多久的,等天边微亮,露出晨曦之光,就得回去了。
宣宸于是克制地放开了手,用湿濡潮红的眼睛望着他,那模样犹如窗外被风雪冻了一夜的脆枝,稍微一碰,便能折断。
裴星悦一颗心融化得彻底,临走前,他凑在宣宸的耳边,轻声说:“宸哥哥,等你好了,我教你武功。”
宣宸这不是囚禁更似囚禁的生活,凭这个年纪的裴星悦是无法改变的,他边照顾宣宸边想,想了一晚上,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让宣宸强大起来。
而在他的认知中,武功越高,越受人尊敬,就像他的爷爷,半步至臻的实力,任何人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宣宸的喉咙依旧肿痛得厉害,但他还是问:“教给我,你会不会受到责罚?”即使他不懂武功,但也知道没有拜师学艺,是轻易不能传授给外人的。
然而裴星悦却想也不想地说:“没关系,等我长大以后娶你过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红了脸,目光飘忽了一下。
宣宸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裴星悦小小年纪就想得那么……远。
宣宸自是知道只有阴阳互补,男女结合方是正途,断然没有同性成婚的道理。但不知为何,迎着裴星悦期待又害羞的目光,他却一点也不想提醒对方此事有悖于人伦,反而坚定地应了一声,“好。”
这个好字贯穿了宣宸今后的八年,哪怕分开了,作为药人时模糊了神志,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
见宣宸蹙眉没有回答,裴星悦难掩嘲意。
此时,他们一个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一个是身无长物,居无定所的江湖浪人。
他让人跟自己走,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的心上人,他的小哥哥,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根本就是两路人。
宣宸的手指按住了扶手,微微用了力,他觉得该放人离开,自己这副鬼样子,何必让人跟着一起受苦担骂名,但内心深处又酝酿着一簇无法熄灭的渴望,这种矛盾的撕扯下,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放纵自己,问道:“星悦,你可否留下来?”
等他祛除了体内的邪物,把那该死的妖道挫骨扬灰,他就能跟着走了。
宣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小心地询问,这份期许令他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他留念了,唯有面前之人,如果对方愿意,他会非常、非常高兴。
裴星悦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思索着没有立刻回答。
这份沉默让宣宸袖子下的手指捏得越来越紧,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久违的快速。但多年的生死风雨,又磨练出了常人难及的荣辱不惊。
最终裴星悦抿了下唇,说:“好。”
宣宸眸光顿时乍亮,他猛地抬头看向青年,那张苍白阴郁的脸竟豁然起来,正当他展开笑容,却听到裴星悦又说:“但是,你能把宸哥哥还给我吗?”
18.席面
裴星悦心中的宸哥哥,一直停留在八年前的善良宽容之时,可将一切美好的词藻堆砌在他身上。
但这样的宣宸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却要恶贯满盈的昭王还回来?
宣宸觉得真可笑,他也的确笑出了声,而且笑声越来越大,竟一时半会儿难以制止。
裴星悦看着他耸动肩膀,听着这笑声不禁恼怒道:“你笑什么?”
宣宸的身体太差,稍微笑几声就岔了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裴星悦听着脚步不由地往前挪了一下,然而却又被宣宸死盯着自己的眼神给钉在原地。
那眼神带着浓浓的讥讽,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和荒谬。
已死之人怎么还,拿什么还?
一直过了许久,宣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苍白的脸色因此短暂地染上潮红,只见他嘴角噙上了微笑,温柔哄道:“星悦,换一个要求吧。”
他抬起桌上瓷□□致的细口长颈酒壶,撩起长袖斟了一杯,轻轻地放在裴星悦的面前,“除了这件事,我都能答应你。”
高官厚禄,杀人放火都可以,但别让他做办不到的事情。
如轩楼招牌的美酒,一杯千金,清澈甘冽,回味无穷,裴星悦光闻着香味,就口中生津。
再看满桌子的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然而裴星悦却忽然想到了文杰兄妹,他们酷暑、饥饿、疲惫、病痛……遥遥千里倒在襄州的城墙前,他们遇到自己有幸活了下来,但又有多少陕州的百姓死在了家乡,死在了路上?还有多少百姓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为了一口果腹?
朝廷赈灾毫无踪迹,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却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满桌珍馐,只供他们两个人,即使敞开了肚子也根本吃不完,裴星悦不由地问:“这一桌席面得多少银子?”
宣宸道:“有市无价。”
想在如轩楼吃上这一品席,看得是身份,能订上一席,那就是面子,千金不换。
裴星悦明白了,他平静道:“昭王殿下,我吃不起。”
“无妨,我请你。”
亏他还想着拿五两银子付饭资,昭王一个袖子都不止这个数了,裴星悦摇头,“我不吃,我想拿它换别的。”
宣宸眉峰一扬,来了兴致,“换什么?”
裴星悦看着宣宸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陕州大旱,请昭王赈灾。”
闻言,宣宸的目光微微一怔,似有暗芒而过,接着他又哑然失笑,凭他对裴星悦的了解,的确是这位拥有侠义心肠的人会提出的要求。
他端起裴星悦未动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犹豫,答应了,“好。”
裴星悦没想到那么容易,神情些许惊讶,接着忙问:“什么时候?”
他想到了宋成书的推诿,自不希望再等个一年半载,否则百姓哪儿还有活路,必须得快!
宣宸沉吟片刻,“今日如何?”
裴星悦仿佛幻听了,满脸错愕,“今日?”
“嗯,就今日。”
“你不会又骗我吧?”都说昭王阴险狡诈,翻脸无情,裴星悦觉得这人更会哄骗。
闻言,宣宸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受伤,讥嘲道:“你若不信,也可以是明日,后日,十日,一月,半年……”
裴星悦连忙打断他,“我信,你别再加了!此事关乎民生,非同小可,你莫要开玩笑。”
宣宸勾了勾唇,果真不加了。
裴星悦等了片刻,见宣宸光喝酒,什么动静都没有,又疑惑道:“那今日什么时候?”都过了中午,是不是该下个令,让官员即刻准备起来?
宣宸端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递给他,“不急,先用完这顿饭再说,酒已开封,不喝就可惜了。”
裴星悦此刻没心情喝酒,但见悬在面前的酒杯纹丝不动,宣宸目光虽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看着他,最终他还是抬手接过,干脆利落地仰头闷下,接着赞了一句,“好酒。”
的确如想象中一般润泽甘甜,又后劲十足。
好酒要细品,可经不起这牛饮,一壶千金,只供一品席,多少人有这机会都是咪着小口仔细回味,更有文人墨客为这美酒一步一句诗,十六成行,方见杯底。
若此刻叫人瞧见,那些追崇之人怕是要捶胸顿挫,痛心疾首,骂上一句牛嚼牡丹。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酒而已,宣宸低笑了一声,重新给他斟上,并劝道:“菜要凉了,既然已经上桌,不吃更浪费。”
这话裴星悦无从反驳,朱门酒肉臭,这些即使吃不下也只会沦为桶中的泔水,他不觉得自己斥责一句就能改变什么,于是没有扭捏拿起了筷子。
这是他从未吃过的食物,也不知道多复杂的烹饪手法,然而光看那细腻如丝,栩栩如生的造型便知道这需要花费大量的功夫准备。
滋味更是难以描述,这辈子若是吃到过一次,大概也值了。
宣宸坐在一旁,见他吃得认真,不由地支着胳膊托腮,满脸的温柔和笑意,问:“怎样,可还入得了口?”
“皇宫中的御厨大概也就水准了吧?”他想象不出比这更好吃的味道。
宣宸说:“这里的主厨就是御厨出身,你要是喜欢,可以天天吃宫宴,这酒,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只要裴星悦能够留下来,他可以拿一切去宠,去网住他。
裴星悦放下的筷子,不为所动,“可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我更适合坐在酒肆里,喝着烧喉咙的烈酒,点上一两个小菜,听着邻桌闲谈江湖事,而这里富丽堂皇,与我格格不入,我不自在。”
宣宸感同身受地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裴家的那趟镖,你可有进展?”
裴星悦想到宋成书给的消息,眉头不由地深深皱起来,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估摸不准真假,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相信,但万一呢?
想到天上宫中的那口鼎,如果通过宣宸,应该是能轻易见到的。
但他又犹豫起来,一旦向这人要的东西多了,他就还不清断不了,这样一想反而难以开口了。
宣宸见他犹豫,倒也不急,循循劝道:“有消息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查,总比你一个人快吧。”
过去的五年,上头有先帝压着,周围又遍布敌人,都在虎视眈眈等着他露出马脚,宣宸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让人知道裴星悦的存在。
但现在,无需再有这些顾虑。
裴星悦摇头,“我自己的事,不劳昭王费心。”
闻言,宣宸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隐隐浮现戾气,但未免将人吓跑,他还是克制着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淡然模样,但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八年后的重逢形同陌路,一顿上好席面吃得消化不良,宣宸气血亏损,毫无胃口,只是就着裴星悦喝了两口酒。
而裴星悦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倒是敞开了肚子吃,只是今日胃口欠佳,还余下大半,他就再也吃不下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宣宸,“我吃饱了,那……”赈灾之事?
不等他说完,宣宸便兴致缺缺道:“人也该带来了。”
人?
话落,便响起了敲门声,“王爷。”
这不是陆拾的声音,有些低沉和冷漠。
“进来。”宣宸道。
吱呀一声,厢房门被推开,只见另一名带刀侍卫走进来,抬手冲着宣宸行了一礼后,目光瞥了一眼红衣青年,然后回头抬了抬下巴,两名黑衣龙煞士兵便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应该是昏迷的,如同死狗一般被重重丢在了地上,一路跌撞,已经磕得鼻青脸肿,额头渗着血迹,而最后这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活生生地被痛醒了。
裴星悦蓦地站起来,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接着回头转向宣宸。
宣宸神色极淡,手里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嘴角缓缓露出残忍的笑,不过感受到裴星悦的目光,他又收敛了几分,安抚道:“星悦别着急,国库空虚,是发不出赈银,也买不了粮的,总得容许哥哥先筹集一二。”
什么?裴星悦怔了怔,他看向地上的人,衣着虽然已经脏污不堪,但能发现用料讲究,是上好的绸缎。
手上扳指,身上玉器,缠着金腰带,身份不是富商就是官。
听见说话声,那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四周,然后视线落在轮椅上的宣宸,瞳孔骤然缩紧,露出无边的恐惧,接着他不顾伤痛,匍匐着爬向宣宸,哭喊道:“昭王殿下,昭王殿下,饶命啊!下官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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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所犯何事,劳您大动干戈,下官愚钝,还请明示……”
这一抬起头来,额头血迹蜿蜒在褶皱里,看起来老态龙钟,令人不由心生恻隐。
而且被这么不明不白地拖过来,竟也不敢质问一声,显得更加卑微可怜。
裴星悦不由地露出不忍,但雅间里的其他人都无动于衷。
昭王瞧着脸上带笑,实则心情无比恶劣,语气不由地更加森冷,“本王听说陕州大旱,流民众多,急需赈灾,唐大人,可知此事?”
唐大人闻言愣住了,他一路上想了各种缘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昭王才被如此对待,没想到竟是为了赈灾!
可是赈灾跟他工部侍郎有什么关系?
但是这话他实在不敢问,便只能迂回着说:“天灾之下,苦的是百姓,下官也有所耳闻,只是身在工部,不便插手……”他小心抬起头,见宣宸的目光转为阴冷,顿时浑身一哆嗦,连忙磕头道,“王爷若有吩咐,下官肝脑涂地,定全力以赴!”
这话似乎中听了一点,宣宸神色微缓,接着说:“准备一百万两银子,唐大人可愿为本王分担?”
一百万两!
别说唐大人傻眼了,就是裴星悦都瞪圆了眼睛,悄悄地掰了掰手指数了数,被这数字着实震惊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宣宸,心说筹集灾银的办法难道是这样来的?
国库没钱,剥削下属?
宣宸见他怔愣,又笑吟吟地问了一句,“星悦,可够?”
拿这种事情问他?裴星悦用看疯子的眼神望着宣宸,难道他说不够,还能再逼着人给吗?亦或者再找个倒霉鬼?
“看来不够,那就再加一百万两。”
“昭王殿下!”唐大人的头隐隐作痛,似要晕厥不过,他凄惨地说,“您就是杀了我,下官也给不出那么多啊!”
宣宸似乎觉得惊讶,“没有?”
“求王爷开恩,下官愿变卖所有家资,为陕州百姓出一份力,为王爷分忧!”都到这份上,他哪里敢拒绝,只希望倾家荡产换上一条命罢了。
只是这满京城的富商豪绅,各个王府家底都比他雄厚,他至今还是懵的,不明白昭王要钱怎么要到他的头上。
他只是个工部侍郎,这把年纪也已经到头了。
唐大人满脸诚恳,带着无尽的苦楚,瘦弱带伤的身体伛偻起来,面对强权无力反抗的模样,看得裴星悦手掌发痒。
若非宣宸是他曾经的小哥哥,他实在不愿动手相向,否则这会儿一掌就该拍过去了!
宣宸见裴星悦握紧了拳头,一副很想扭断自己脖子的模样,心下一哂,阴冷的视线落在这故作可怜的老头身上,森然道:“再废话,本王现在就抄你满门。”
唐大人心下一慌,不住地磕头求饶,“王爷饶命!下官句句肺腑,不敢戏弄王爷!”
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宣宸最为痛恨,若在平时,陆拾早就手起刀落砍掉他的脑袋。
但这会儿旁边杵着一个准备“替天行道”的裴少侠,倒是不好这么干脆利落了。
一旁的非伍冷然道:“先帝掏空国库,建道观无数,唐大人,这账目可对得上?”
此言一出,那哭喊的话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竟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好似锋芒寒刃划过他的脖颈,唐大人内心惶恐至极,全身颤抖了起来,他看到昭王逐渐失去笑容,目光死寂,便知道自己被掐住了命脉,稍有不慎,必将人头落地。
心思急转直下,他立刻匍匐下来,“下官有罪,王爷,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知错了,王爷!”
“两百万两……”
“有有有!”唐大人抖着声音快速地说,这转变的速度快得裴星悦回不过神。
宣宸身上的杀意这才消融了一些,“多久能凑齐?”
“三,三个月……”然而唐大人还未说完,非伍的刀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往里割开了皮肉。
“一个月!不,十天!”刺痛传来,唐大人吓得大声改口,眼泪鼻涕齐流,“王爷,这是最快的了……”
宣宸笑了笑,身体微微向前倾,低声而温柔道:“本王只给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见不到银子,你唐家所有人都下去团聚吧。”
19.求你
唐大人被扶了起来,踉跄地往外走,接着越走越快,他不觉得昭王会仁慈地宽限时间,说是三个时辰,那就是三个时辰!
他一条老命死不足惜,但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想到卫家的下场,他片刻也耽搁不起,更顾虑不了太多。
宣宸看着他匆忙着急的背影,眼神阴鸷骤冷,命令道:“唐家上下所有人,全部抓起来,一定要把那妖道给我找到!”
非伍领命,“是。”
这个动静让如轩楼里的掌柜和小二们瑟瑟发抖,生怕出现血淋淋的一幕,但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有人囫囵地走下来。
这杀神似乎心慈手软了。
可裴星悦却第一次看到昭王的无上威严,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方才那模样凶残暴虐,阴晴不定,与传闻中高度一致,陌生得让他感到心悸。
宣宸那残忍的笑容已经消失,眸光又重新变得柔和起来,“星悦,我没骗你吧,说是今日便是今日。”
三个时辰,两百万赈银,竟然就这么办到了!
然而裴星悦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道:“你难道都是这样行事的吗?”
“你不高兴?”宣宸的脸上带了一丝异色,暗中却仔细地观察裴星悦的表情,接着嗤了一声,满不在乎道,“这就是个贪官污吏,死多少次都不足惜,你莫不是在怜悯他?”
裴星悦摇头,“国有国法,他若有罪,按律就是,你又何必……”
“天真,国法只对遵纪守法之人有用,而这些人,视同废纸,只有用血和命才能震慑宵小,让他们从心底畏惧。就如你们江湖,武功决定一切,一样的。”
裴星悦能不顾及他昭王的身份,说动手就动手,不就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吗?
可江湖还讲究道义,有善恶之分,朝廷呢,昭王只手遮天,有谁敢申讨?
“好了,答应你的事情,哥哥已经办到了,现在跟我回府吧。”宣宸微笑地朝他伸出了手,心情似乎极好,“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八年未见,我真的很想你。”
然而裴星悦看着面前的手,心却越来越冷。
曾经的他,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握着小哥哥的手,但现在他却不敢去触碰一下。
宣宸的笑容淡去,“星悦?”
最终裴星悦忍不住道:“跟你回去做什么,替你卖命吗,还是做残害忠良的刽子手?”
此言一出,宣宸的目光顿时冰冷,闪烁着危险的光,同时隐忍的怒火终于一路从心底烧起来,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想到那件被他割得支离破碎的衣裳,蓦地从轮椅上起身,昳丽的面容直逼裴星悦鼻尖,咬牙质问:“哪儿来的忠良?能活到现在的官,不是眼盲心瞎就是吸髓敲骨之辈,万死不足惜!连皇帝,也是个狂妄自私的蠢货!”
那些不该杀的都被先帝杀完了,忠魂俱灭,良才尽失,如今的朝廷从上到下都是烂的,宣宸杀得心安理得,没一个是无辜的。
两人的鼻尖距离只留了一寸,互相对望仿若深情,但事实上,却剑拔弩张。
宣宸在愤怒,深幽的双眸中藏着一头被铁链束缚的野兽,不断在咆哮。而裴星悦却在齿寒,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皎洁的月光彻底遁入黑暗,再也无从找寻。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坚定看着宣宸,启唇道:“那赵奇呢?”
宣宸表情微微怔忪,他终于想到了这个人,接着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忘了,还有一个更天真的傻子,为了一份诏书赌上一切,结果差点连子孙后代都搭进去。”
“所以这世道还是有忠良的,但现在却要被你杀了。”裴星悦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恳求,“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虽然武林豪杰已经准备了法场营救,但想想都知道没那么容易,到时候打起来必定会死很多人,最糟糕的便是赵奇还没救出来,大家跟着陪葬。
这不是裴星悦所希望见到的,如果宣宸能够高抬贵手,那是最好的局面。
为此他愿意求上一求。
“网开一面?”宣宸嗤笑起来,有些伤心道,“是他想杀了我呀,星悦,你可知那天的雨夜,我差点死了。”
东临军与至臻境宗师合力,即使宣宸早有准备,但若非被龙煞军死死护在中间,手中有底牌,怕也躲不过一劫。
他望着裴星悦,问:“你心疼吗?”
裴星悦闻言心脏骤缩,脱口而出道:“你的身体莫不是因此受伤的?”紊乱的脉象,虚弱至极,再看那把轮椅,竟变得极为碍眼。
他心疼吗?自然是的。
宣宸正要顺水推舟以此加深裴星悦的怜惜,但眼尾余光瞥到桌上那封信,忽然意识到时间不对,未免露馅便立刻改口道:“不全是,早些年就落了病根,如今不过是更糟糕而已……咳咳……”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身体微微跟着晃了晃。
裴星悦下意识地想扶住他,却又别扭着,“你……”没事吧?
宣宸摆了摆手,“无妨。”他摸到轮椅的扶手,缓缓地坐下来。
裴星悦若为了一个蠢货跟他决裂,这是宣宸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上,要是赵奇老老实实地呆在东临府,不搭理皇帝那狗屁不通的血诏,他也没想过动手。
不过昭王素来睚眦必报,又说:“皇帝为了保命,要诛他十族,我不忍心只是灭他一家而已,星悦,已经很宽容了,对不对……”
话未说完,宣宸面容一滞,他垂下头,只见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仿若少年时期那般,裴星悦用那双琉璃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道:“宸哥哥,求你。”
三个字,让宣宸彻底失语,一切阴暗的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
宸哥哥……宣宸做梦都想听见裴星悦这么叫自己。
“好人不该死,好官更难得,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做不了什么,但昭王殿下可以,苍生活得已经够难了,别连一丝希望都不给,好不好?”
裴星悦不懂朝廷诡谲,不知赵奇兵败的罪名,但不管是那些舍身忘己的江湖侠士,还是处在绝望的黎民百姓,更为了已经臭名昭著的昭王尚余一丝仁慈,赵奇都得活着。
“我……随你回府,任你差遣。”
裴星悦握住了宣宸的手,目光犹如当年说出等我娶你过门时一样的真挚。
但当年的裴星悦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宸哥哥,而现在,不过是以此妥协做出的交易罢了。
宣宸的手很冷,炎热之下,他甚至还穿得严严实实,裴星悦不由的握得更紧,想要度过去一丝温暖,但内力尚未流转,却被宣宸的另一只手缓缓地挪开了。
裴星悦怔然。
只见宣宸抬起手支着下巴,苍白的脸上扬起笑容,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幽幽如深渊道:“任我差遣?你的意思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违背你的道义?双手沾满鲜血?”
那一瞬间,裴星悦全身的血液就此倒流,手脚竟也跟着冷了。
*
不知不觉华灯已上,京城不设宵禁。
红色的灯笼沿着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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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挂起,将东市长街照得亮如白昼,银铃的笑声从远处楼阁中传出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男男女女调笑风声,喝酒寻乐的景象。
东市的酒楼、戏院、乐坊、春楼……沿街而立,建筑一个比一个高大有牌面,灯笼繁多充斥着奢华,门口迎来送往的人也穿得很是体面,堆着笑容作揖。
甭管这世道究竟有多乱,底层的百姓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在这京城之地,裴星悦只看到满目的纸醉金迷,只顾今宵。
摇着扇子的春娘倚在二楼,笑盈盈地俯视着抬头望她的公子哥们,对那些痴迷视而不见。
忽然她眼睛一亮,仿若不经意间掉下了一张香帕,公子们纷纷迎着帕子张开手。
裴星悦还看着手里的玉佩,当初离别之际,他毫不犹豫地用匕首一分为二,如今破镜难重圆,已经拼不回去了。
他终于得认清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哥哥,从生命里彻底消失。
现在,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如轩楼的方向,那里只剩昭王,形如画皮,作恶多端。
世人给这种人只有一个评语——多行不义必自毙。
忽然,头上飘下一方绸缎,他伸手一接,好巧不巧,那帕子就落在他的手中。
春娘见着这么俊俏的郎君,便吃吃地笑起来,妩媚动人地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进楼一夜春宵。
伴随着周围艳羡又嫉妒的目光,裴星悦迎着那勾缠诱惑的眼神,不由哑然一笑。
他将帕子往上一扔,内劲之下,那轻飘飘仿若柳絮般的绸帕便准确无误地朝着女子飘去。
春娘接到手里,怔愣片刻,再低头时,只见红衣俏郎君抬手对她抱了一礼,便自顾自地离去。
春娘拿着扇子遮挡面容,心下些许触动,拿紧帕子却再没有丢下来……
三层高的如轩楼雅间,陆拾清晰地感觉到宣宸的杀机乍然浮现,那消瘦的手指已经抬了起来,就等一落,他的剑意便能划开春娘的喉咙。
但好在,裴星悦恪守礼节,没理睬。
陆拾摸了摸鼻子,心下松了口气,虽然他手起剑落杀人不眨眼,但对一个无辜的女人动手还是有那么点抵触。
不过同时,他也算知道了,这位裴少侠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怕是不同寻常。
“王爷,您要是舍不得放他走,不如属下这就去把他追回来?”这盯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陆拾无聊地出着馊主意,“反正这天下都是您的,区区一个人呢?”武功高没关系,哪怕是至臻宗师,昭王府里也多的是对付的手段,保管最终服服帖帖。
不过这句他没说,怕挨骂。
果然得了宣宸一句,“聒噪。”
陆拾立刻闭上了嘴巴。
想要人留下多简单,一个朝廷本该做的赈灾,以及一条阶下囚的命就能让裴星悦心甘情愿地跟他回昭王府,如果再哄骗几句,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怕是能让他违背本心去做任何事,一位光明磊落的少侠不用多少时间就能变成朝廷走狗了。
但这是宣宸想要的吗?
干干净净的人被他污得满身黑,宣宸实在舍不得。
其实能再见上一面,应该知足了,那就……放过他吧。
他看着裴星悦走远,消失,又在如轩楼里坐了很久,这家京城第一楼不敢迎其他任何的客人,也没人敢靠近昭王。
直到非伍带着龙煞军,单膝跪地,请罪:“王爷,属下办事不利,让人跑了。”
刹那间,宣宸的眼神冷若寒霜,“告诉凌空剑,追!”
“是。”
20.赵奇
宣宸不是平白无故地挑上工部侍郎,既然上清道人进宫不仅仅寻求荣华富贵,那蛊惑先帝,拿人试药这种逆反天罡的事,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阴谋。
他虽然暂时没弄清楚对方的真正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有什么大动作,金银财物是绝对少不了的。
可先帝暴毙得突然,宣宸又发难得迅速,雷厉风行地几乎将宫内上百道人一网打尽,虽然最终被上清贼子金蝉脱壳逃了,但妖道们这些年明面上置办的家底却无法跟着一起消失。如今都好好地归档记录,送进了昭王府,想必对方也不会再冒险伸手过来。
盘踞大舜皇宫经营那么多年,干的又是伤天害理之事,总有一天事情会暴露被清算……宣宸推己及人,若他是妖道,必然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
那么这些暗中的金银财宝会在哪儿呢?
先帝虽然对道士极为推崇,但对自己的权力却更为看重,决不允许身边人勾结朝臣,上清道人也乖觉,带领徒子徒孙专注炼丹试药,连先帝赏赐的金银珠宝都一一推辞,这种世外高人的模样才赢得更多的信任。
这样一想,能暗中昧下源源不断银钱,并帮着藏匿起来的只有一个方式了——建道观。
工部上下一捋,排除无法主事的小喽啰和等着颐养天年装聋作哑不管事的工部尚书,也就只有侍郎一个人。
但可惜……还是被逃了。
宣宸心情虽然恶劣,但也并不意外,那妖道狡猾,看唐勤被抓,肯定逃之夭夭。
“找出多少银子?”
非伍道:“金银凑在一起足有三百万两之多,安置在多个道观的地下密室中,已经装车正准备运送出去。”
宣宸一听,神情微动,“送出去?”
“是,唐勤交代,他原本打算在赵奇行刑当日,化整为零,送出京城。”
赵奇这个名字让宣宸眸光暗下,流露锋芒,他想到了裴星悦。
陕州旱灾,波及甚广,裴星悦身在江湖见百姓遭难,请他赈灾并不意外。
但是赵奇……据宣宸所知,裴星悦跟这位东临节度使毫无关系,怎么会宁愿违背本心答应留在他身边,也要求他放人呢?
“赵奇什么时候问斩?”他问。
“大理寺定于三日后。”
宣宸扬眉,“他的伤势如何?”
“五公主已经为他正骨接筋,但伤得太重,需要再养一段日子才能活动。”
宣宸缓缓地起身,“去看看他。”
*
大理寺的地牢阴暗幽森,即使是酷暑夏日,一走下去都能让人打个寒颤。
宣宸本就体虚,脸色更是白了一圈,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下,跟鬼魅一样。
大理寺卿恭敬地等候着,“王爷。”然后将宣宸带到了最里面的牢房内,亲自解锁开了门。
宣宸走了进去。
东临节度使正瘫在草席上,四肢不能动弹,听见声响,目光缓缓地望过去,待看到来人时瞳孔猛然一缩,但很快他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释然的笑容。
心说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宣宸瞥了一眼牢房四周,满地干草,铺的还挺厚,踩上去颇为柔软,躺着应该也不差。
空气中并无霉变之气,反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赵奇身着囚衣并无半分血迹,脸上污浊和尢结的头发也已清理干净,而且难以动弹的样子也无需上锁链,看起来可比当日被死狗一样丢在大殿上体面许多。
宣宸回头看着大理寺卿,不冷不热道:“赵大人在这里似乎过得不错。”
大理寺卿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心说五公主每隔一日来此给人治伤,他怎么敢不好好照顾,只能垂头一拱手,回答:“不敢耽误王爷大事。”
宣宸冷冷地盯着他,后者讪笑了两声,最终昭王深感无趣,问:“人呢?”
大理寺卿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已经准备好了,下官这就给王爷带过来。”
他一走,宣宸的目光又重新落回赵奇身上。
他的心眼早就已经被各种药物浸润得只有针眼大,当日抓住赵奇之后,是直接废了四肢泄愤的。
后来宣渺被派过来一看这伤势,简直一言难尽,心说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来穷折腾她吗?
但她敢怒不敢言,一边抓狂,一边苦兮兮地治,好在宣渺的医术在宣宸面前束手无策,但至少从赵奇身上找回了招牌,一个月忙乎下来,算是大差不差了。
草席上,赵奇见宣宸只用阴狠的目光盯着自己,似乎琢磨着该怎么将他千刀万剐,可等了许久,都不见昭王有任何动作,心中不免有些奇怪。
异样的气氛下,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等死之人,昭王何必多此一举?”
世人皆知,昭王对待敌人的手段,向来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赵奇不仅没受到百般酷刑,反而得五公主屈尊降贵地救治,除了四肢筋骨,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实在令他费解。
莫不是治好他,再用酷刑对付他?
赵奇想了一个多月都没想明白,这会儿就更糊涂了。
“给人希望再亲手打碎,赵大人不觉得更有意思吗?”
宣宸微微一笑,眼神却相当恶劣,似乎等待着赵奇变得惊恐失措。然而后者却只是微微一笑,接着闭上眼睛,神情相当坦然,满脸写着四个字——慷慨赴死。
呵……大义凛然的模样给谁看呢!宣宸想到裴星悦对他的推崇,内心一阵阵扭曲。
他冷笑着把玩手上扳指,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天上宫的妖道在本王体内种下一种邪物,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便要成为一具傀儡了。”
赵奇闻言,一愣,接着蓦地睁开眼睛看向宣宸。
过了一会儿,他好似反应过来,双目一突,形如废人的身体差点从草席上坐起!
什……什么?
见着这位失态,宣宸的心情这才好一些,心说也不是那么镇定,他居高临下道:“本王从不玩笑。”
“王爷为何要告诉我?”赵奇满脸疑惑。
“你马上就是个死人。”
话虽如此,但若是真的,那岂不是就说……
“本王若还有理智,尚且能做一个人,可一旦成为傀儡,这天下……赵大人应当可以想象会成为何种模样吧。”宣宸口吻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轻飘飘的。
赵奇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要知道这可是一件关乎大舜,关乎黎民,甚至关乎他自己性命的大事!
宣宸一哂,继续道:“国师为此邪物曾远赴西域,可惜尚来不及查清始末便匆匆归来,如今本王体内的邪物需要他的功力压制,这继续调查的人选倒是令本王头疼。”
赵奇:“……”他彻底沉默了,这消息太突然也太令人震惊,最重要的是……他直视宣宸的眼睛,仿佛在问:那么王爷是打算让他来办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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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手脚俱废,行动不便,兵权已失,还能干什么?
“此人需得与本王为敌,最好天下皆知。”
赵奇的瞳孔快速缩紧,接着冷静下来。
他垂眸沉思起来,“西南边界,有西南王府镇守。”
宣宸扬眉,难得赞赏了一眼,“不错。”
西南王在三年前受诏回京述职,却不幸于归途中遭遇埋伏,连同世子一并惨死于黄元坡。
先帝欲收回西南四十万大军,然而华怡郡主执起帅印,概不奉诏,众将领歃血誓为西南王报仇,对朝廷的招安,无一人犹豫。
是以如今的西南王府处在一个微妙的地位,不听朝廷,不理朝政,自成一方霸主。
虽然一直没有抓住暗害西南王的凶手,然而观既得利者,世人心知肚明。
华怡郡主对先帝痛恨无比,连带着对他的子嗣也极为不待见,就算宣宸杀光了所有,她都无动于衷,一个月的动荡,西南王府未曾派遣一兵一卒。
不过同样的,她对昭王也没什么好脸色,直言斥责其为毒瘤,人人得而诛之,与朝廷水火不容。
“此人最好为官清廉,治下有方,在民间乃至江湖……皆有不俗的声望!”江湖两个字被宣宸咬得极重,颇有种泄愤的意味,“即使公然射杀亲王,按律罪不容恕,也有人百般为他求情。”
他看这故作清高的老头极为不顺眼,很想拧断对方脖子一了百了。但戾气才刚浮现,宣宸想到裴星悦失魂落魄地离开如轩楼,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憎恶道:“若是如此,此人向西南王府求助,想必华怡郡主会给他这个面子吧。”
西南王驻守边疆数十年,人人称赞其英雄豪杰,否则以先帝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昏聩程度,大舜早就兵乱四起,分土列强。
可惜,宣家那一支却是个死性子,死活不肯起兵造反,否则换个明君坐坐,这苟延残喘的大舜还能再续国上百年。
西南王府的人最痛恨的便是奸佞小人,但对心怀天下,为民请命的君子侠士却颇有好感。
“忠心耿耿的赵大人,你觉得谁能担此重任?”
这不单单在救宣宸的命,更是为了苍天黎民,一个尚且有理智的昭王已经让大舜岌岌可危,若是成了傀儡,被妖道控制……赵奇光想想这天下会怎样生灵涂炭!
赵奇忧心忡忡,若非四肢暂且无法动弹,怕是要从草席上坐起身,自动请缨。
这整个朝廷乌烟瘴气,还有谁独善其身?没有了。
然而看宣宸这不紧不慢的模样,他又迟疑了,“那邪物究竟是什么?”
“国师自会告知。”
连国师都参与其中,此事便做不得假,赵奇动弹了一下手指,感受到了手腕的无力和刺痛,又深深叹气。
这时,牢房外传来脚步声,只见大理寺卿回来了,同时他的心腹压着几个囚犯跪在了昭王的面前,一字排开。
“赵大人认一认吧,哪些是你的家眷,待会儿好一起上路。”陆拾将草席上的赵奇提溜起来,放到一旁的长凳上,正对着那几个囚犯。
囚犯中男男女女皆有,口中塞着白布,呜呜咽咽惊恐地望向赵奇,拼命地摇头,他们满眼带着恳求,若非被死死地按压着,只怕要多磕几个响头。
“昭王,这……”
宣宸笑起来,森然得让人不寒而栗,“东临节度使活得够久了,本王觉得还是早点死吧。”
21.法场
裴星悦迎风对月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手边放了一个个酒坛。
一路上省吃俭用留下的几两碎银子,今晚差不多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这一趟京城之行,一无所获之外,他竟还丢了心上人!
红衣青年望着手里的两半玉佩,难过极了,也痛苦极了,心里头空落落的,虽说是他选择离开,但那颗心好像也跟着死了。
裴家灭门之后,他被宣宸藏在密道里度过了数日,为了不被宅中奴仆发现,宣宸每日省下吃食偷偷分给他。
半大的孩子,食量惊人,裴星悦看得出来宣宸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但他一心沉浸在失去家人的痛苦和满门血腥的愤怒之中,竟也无暇顾及。
半个月后,裴家惨案从街头巷尾的嘀咕到无人关注,宣宸终于准备送他离开。
“星悦,拿好这枚签,去二月桥,那里有一个摆摊算命的老先生,你把签给他,然后跟他走。”
裴星悦接过那枚细长的竹签,正面写着两个字——天都,而反面冲眼便是困龙入渊,无有天日的解析。眉头红字则为下下,如染血一般,看起来极不吉利。
裴星悦光拿着都感觉到一股寒意,“宸哥哥?”
宣宸摸了摸他染灰的脸颊,还有那双红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道:“对不起,我没办法再收留你了,三日后,他们要带我离开。”
宣宸的脚上带着无形的枷锁,这两年的自由好似风筝,只需轻轻一扯就又回归了他人掌中。
裴星悦连忙问:“去哪儿?”
宣宸摇了摇头,没说。
裴星悦的心顿时空了,家人没了,竟连小哥哥也要走了,那他还能去哪儿?
看着他绝望的眼睛,宣宸心中不忍,他低下头,轻轻地拥抱住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年,让两人额头相触,轻声安慰道:“这个老先生是那日花灯节上偶然碰到的,你追那小贼过桥的时候,他正好给我算了一命,很准,你现在去找他,应该还在。”
“不……”
宣宸摸着他的后颈,安抚着,柔声却不容置疑道:“星悦,不要任性了,你的家人死得蹊跷,难道你不想查清楚吗?你尚且年少,敌人又不明,先活下来,才有未来,相信我跟着老先生能学到不少本事,你得变得强大!”
裴星悦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紧紧地捏着宣宸的袖子,“那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宣宸温柔地替他擦去眼泪,“什么事?”
“等我长大,娶你过门。”裴星悦瘪了瘪嘴,“你之前愿意的。”
宣宸微微一怔,接着心中一暖,却也啼笑皆非道:“我是男孩子,你也是。”
“可我就要宸哥哥。”裴星悦扯住了他的袖子,一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黑亮得能一眼看到心底的赤诚。
宣宸的胸肺顿时呛进了一口酸涩,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抖,但他素来矜持,便只是唇角一弯,“好,我等你。”
裴星悦从脖子上拎出那块传家玉佩,抽出腰上锋利的匕首,使上内力,便将玉佩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硬塞进了宣宸的手里,“我娘说这是要送给我媳妇儿的,你别弄丢了,等以后我找到你,再把这一半也送你。”
宣宸捏紧,锋利的缺口膈得手心疼,但他没有放开,郑重地点头,“嗯。”
“宸哥哥,我一定会变得强大,强大到足够保护你。”裴星悦说着捏着那枚竹签,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密道深处。
而宣宸望着他消失在深沉的黑暗中,良久才吐出两个字:“保重。”
裴星悦带着竹签于黑夜中一路摸到二月桥,躲在桥洞里,一直等到第二日宣宸口中算命老先生的出现,才禀明了来意。
老先生看了他许久,最终收回了竹签,叹息一声,“天意如此,是你我的师徒缘分。”便让他磕头拜师,然后带回了玄凌山天都峰。
至此,学武五年,方被师父放下山流浪江湖,他一边打听裴家血镖的消息,一边寻找宣宸。
八年后的今天,人是找到了,但他们也彻底形同陌路。
……
裴星悦提起酒坛,仰头灌下,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眼泪顺着下巴滴落衣襟,洇湿了一片。
往事历历在目,曾经每每想起都是思念中带着甜蜜,如今只剩苦涩。
他抬起袖子狠狠地抹了一下嘴角,罢了,待助武林豪杰救出赵奇,这个京城他是再也不回来了!
酒坛一个接一个地空了,夏日微热的夜风吹在身上,不知不觉睡意朦胧,裴星悦竟直接在这空旷屋顶上,枕着屋脊瓦片入了梦。
梦中的白衣少年缓缓回头,朝他温柔浅笑,他追逐着那抹月光,却越跑越远,直至伸手再也抓不住一片衣角。
轰隆——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天边忽然传来几声惊雷,天空中乌云卷月,水汽凝结,即将要下雨了。
夏日的天气,变化莫测。
客栈的小二趁着未下雨,赶紧出来将客人的马和驴牵进棚厩里,他抬头不经意地一瞧,看到屋檐上垂下一抹红色,差点吓得肝胆俱裂,好悬背过去。
他全身僵硬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那红色的衣角一直飘呀飘,毫无动静,才缓缓地提起灯笼,大着胆子睁着眼睛顺着往上瞧,终于看清了屋顶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小二肩膀重重一塌,虚惊一场,魂魄归位。
他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喊道:“公子,雷雨要来了,您快回屋歇着吧!”
裴星悦听着小二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醒来,抬手的不经意间打翻了身边堆叠的酒坛,空坛子顿时一个个倾倒顺着瓦片直接就滚了下去。
小二不过是提醒了一声,却没想到要被酒坛砸破脑袋,顿时傻了眼。
眼看冲着脑门而去,忽然一股气劲从屋顶传来,只见裴星悦手腕翻转,真气化为无形旋涡,那沉甸甸的酒坛好似失去了重量,成了春日落花秋日落叶,轻飘飘地绕着小二送到了脚边,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连个边角都没磕碰到。
小二的眼睛顿时睁得圆溜,伸出大拇指朝房顶赞道:“公子好身手!”
裴星悦摸着睡得酸疼的脖颈,问:“几更天了?”
“回公子,快五更了。”
夏日天色白得快,不过因着即将下雨,倒还是阴沉沉的,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些许压抑。
这个时间点,街上官兵依旧来来往往,时不时的传来哭喊声和悲戚声,透露着绝望钻进耳朵,将京城的上空蒙上了一层阴影。
小二也听到了声音,不禁叹道:“从昨夜开始,龙煞军就到处捉拿犯人,已经抄了好几家了,这一晚上就没消停过,弄得人心惶惶。”
工部侍郎被抄了家,连带着亲眷,族人包括从上往下的僚属都仿佛拔萝卜带泥一般被送进了大理寺。
裴星悦虽然对宣宸蛮狠霸道的手段颇有微词,但对昧下数百万两的贪官也全无任何好感,只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衣袂翻飞之中,他从屋脊轻巧落下,身上酒气在屋顶吹了一夜,早已经腌入味,自己都有些嫌弃,便道:“劳烦打些水来,我洗洗再睡。”说着从钱袋里倒出余下的几文钱,丢了过去。
“好嘞。”小二爽快应了声,他收下铜钱,进屋去打水。
裴星悦正要回房,忽然他脚步一停,面露疑惑,接着又重新翻上了屋顶,眺目远望,只见几道身影正踩着坊街屋顶快速而去。
瞧着身手和速度,皆是有品级的高手。
不过为何行色如此匆匆,而且在京城之地,竟不掩身形,不遁阴影,堂而皇之地轻功疾行,难道不怕惊动官府吗?
突然,他认出了坠在后方的一位,便身影一晃,消失在原地。
罗镖头的武功离自在境还差了一些,就算内力提到极致,依旧追赶吃力,恰在此时,肩膀上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耳边传来一声,“罗兄。”
罗镖头一口气没提起来,直接落了地,接着面前出现了一袭红衣,垂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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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马尾,对方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乌云遮月,只有街头巷尾堪堪几盏灯笼照着夜色,然而被大风吹着呜咽呻.吟,苟延残喘地将熄未熄。
好在雷雨将至,让罗镖头趁着电闪如劈日之际看清来人。
“裴少侠,原来是你啊!”罗镖头提起的心终于落了地,接着一把扯住裴星悦,闪身进了昏暗巷道,不等后者多问,便说,“赵大人马上就要行刑了!”
裴星悦惊愕万分,“什么!”
罗镖头赶得满头大汗,神情虽看不清,但言语犹如热锅中的蚂蚁,快速地交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大理寺定于三日之后于朱雀门前斩首,可是突然改在今日五更于宣武门前行刑!龙煞军昨夜一直到处抓人,为了避免被发现,是以我们的人都小心蛰伏,没想到竟错过了这重要消息,一直到监视着大理寺牢房的人发现囚车动静,才匆匆赶来通知!”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裴星悦恍然中听到了更夫敲锣之声,他口涩艰难道:“已经五更天了。”
罗镖头一脸空白,喃喃道:“糟了,来不及了……”
他们得到的消息匆忙,聚集匆忙,来京匆忙,本以为还有三天的准备,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
罗镖头顿时狠狠地一掌拍在墙壁上,愤恨道:“昭王对赵大人究竟有多大的恨,多大的仇!竟是连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他!”
裴星悦一愣,“昭王?”
“我们监视的人看到昨夜昭王进了大理寺地牢,接着今日四更,大理寺推出了囚车……”
罗镖头话未说完,面前的红衣青年便消失在原地,他惊疑地低喊道:“裴少侠?”
“我去看看。”
裴星悦提起一口内劲,将轻功运用到了极致,众人只见屋顶上,一道残影如电闪而过,眼花一般。
他想不明白宣宸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白日里他的求情犯了昭王的忌讳吗?
可那是一个好官啊,既然碰到了,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雷声过后,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落在脸皮上生疼。
他顾不上这些,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方赶往宣武门救人的武林豪杰,几步登云踏月,便迅速登上高高的城墙一翻而过,降落法场。
雨势越来越大,幸好官兵手中的火把沾满了火油,还未熄灭。
昏暗的火光下,他们无视那雪亮的刀锋,沿着刽子手那杀人刀上的血迹,看到了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雨水混着血泊将囚衣染得漆黑暗红——人头已分离。
裴星悦瞳孔一缩,顿时僵硬在原地,天地之下,他突然有种无处立身的错觉。
“我们来,来晚了……”
“赵大人……”
听着武林豪杰们一声声悲戚,裴星悦满身冰凉,头顶的雨好似利剑一般将他的心插得千疮百孔,他努力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身着囚衣的尸体,血迹模糊了面容,他不认识赵奇,然而摔在地上的亡命牌上的字迹,还未曾被雨水晕染。
他弯腰捡起来,入眼刺目的便是——斩罪犯赵奇东临节度使。
脚边还有几个亡命牌上,则写着——斩罪犯赵奇妻赵张氏。
——斩罪犯赵奇子赵元。
——斩罪犯赵奇女赵暖。
……皆是家眷。
“混蛋!混蛋!”众多来迟的武林好汉,捏紧了手里的武器,猩红的目光望着周围的如临大敌的官兵。
沉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没有点燃火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冰冷的煞气混着雨水席卷而来,伴随着沉重的长刀,于惊雷之下,乍亮天光,好似逼近的庞然黑蛟扬起了猎杀的长信——龙煞军。
裴星悦忽然似有所感,蓦地抬起了头,只见宣武门城墙之上,闪电骤白之下,撑开了一顶黑色雨伞。
伞檐微微向上,滴答着雨帘,他看见了宣宸,神情冰冷好似幽幽深渊。
22.情断
昭王殿下居高临下,看着底下姗姗来迟的江湖豪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兴致盎然,又好似戏耍老鼠的猫,终于等到了一场即使暴雨也要看的好戏。
雷雨应景,仿佛此刻众人的心情,悲愤到极致,怒海滔天,恨不得引雷劈死那一手遮天的暴君!
“昭王!”
咬牙切齿的愤怒中,一剑寒霜化为闪电,击碎雨滴,从法场直冲向城墙上的黑伞,对着昭王的眉心刺去。
裴星悦的手指动了动,脚刚迈出一步,然而目光看到浸泡在雨水和血水中的头颅,终究握紧拳头没有勇气挡下这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昭王身边的护卫横刀一握,见宽的刀面刹那间挡在了宣宸的眼前,“铮——”只听到兵戈刺耳相交,令宣宸皱了皱眉。
非伍面色冰寒,双手握住刀柄,手背浮现青筋,内力沿着掌心覆盖在刀面上,不容许剑尖再往前一寸,最终暗劲胶着之下,寒剑失去后力,跌落下城墙。
“该死,就差一点!”方才出手的江湖豪杰愤愤,待要再来一击,就听到一声高喝,“拿下!”
全身漆黑与夜色相融的龙煞军,刹那间碾上了法场,落雨终于浇灭了火把,然而杀意却弥漫了整个空间。
武林豪杰就算内力深厚,武功高强,然而面对身披黑色重甲,悍不畏死的龙煞军,竟无法在气势上压过一筹。
包围圈即将形成,众武林豪杰纷纷对视一眼,“继续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快走!”
“可是……大人的尸体怎么办?”罗镖头问。
清廉为民的好官竟落得这个下场,任何人见此都不忍心。
但他们来迟了就是来迟了,无论再怎么悲愤欲绝都挽回不了人头分离的赵奇!
“等回头再想办法。”
若是为救赵奇牺牲,倒也死得其所,可为了尸体,却是不值得枉送性命。
江湖侠士来得匆忙,很多甚至尚未赶到京城,是以人数不多,实力参差,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可恶的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裴星悦跟着抵挡龙煞军,然而他感觉面对的是一块块阴寒冰冷的玄铁,内劲拍在对方身上,竟然只能将士兵扫退两步。
后者即使被他扭错关节,但只听到骨骼噼里啪啦一声,又在瞬间强行自行掰正,那种疼痛听得裴星悦头皮发麻,可后者却仿佛毫无痛感,扬刀再次欺身而上!
而且龙煞士兵不单纯只是拿刀劈砍,他们不仅有杀人的武功招式,甚至还有内力能互相融合,阴冷煞气合而一体,仿佛铜墙铁壁,寒刀收割一条条性命,完全当得起这支军队的称呼。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们还是人吗?”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军队,武林豪杰都懵了,他们逐渐后退靠拢,行动的地方也越来越小。
裴星悦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城墙上的宣宸,只见他抬起了手,刹那间,城墙上多了点点寒芒。
他顿时反应过来,大喊:“有弓箭手,快走!”
这个地形位置,从上往下射,他们完全就是靶子,只需一轮,就能让他们失去战力。
“该死……”
“要命!”
危险之时,裴星悦脚下重重一蹋,凌空旋身而起,浩瀚的内力自丹田凝聚于手掌之中,“你们先走!”
“裴少侠!”
狂热狂暴的真气被他强行压缩,带动炽热的风鼓胀着他的衣摆,被大雨淋湿的衣裳顷刻间产生白雾,生生被真气蒸干。雨势不见小,但是却再没有一滴雨水能落在他的身上,反而形成一个光环,浮现裴星悦的轮廓。
“好强的内力!”周围不禁惊诧道。
裴星悦不断释放内力,将其强硬压制在掌中,那无形的力量竟逐渐转变为赤红,仿佛手握金轮,这股威势就算是不惧危险的龙煞军也不由迟疑起来。
站在城墙上的陆拾惊疑道:“他什么境界?”
非伍低声说:“至臻境?”
宣宸垂着眼睛,雨帘遮挡了他灼灼的目光,接着手指轻轻一动,刹那间夺命的箭矢如毒蛇撕开雨水,凶恶地扑咬而下。
同时,“喝——”裴星悦手中酝酿已久的狂暴真气被猛然释放出来。
瞬间,无尽的热量触碰到落雨,化为蒸腾的雾气,将整个法场笼罩。而炽热的内力扭曲了空间,于众人视线里依稀形成一只巨大的火炎之鸟,振翅展开,吞噬掉了那密集的冷箭。
裴星悦回头喊道:“走!”
这下,没有人再犹豫,趁着白雾阻挡了视线,弓箭手无法瞄准,也在龙煞军避免箭矢波及扩大包围圈的时候,揪着空荡,四散而去。
冷箭纷纷掉落在地上,白雾缓缓散去,法场之中只剩下红衣少侠喘着粗气,他抬头望着城墙上安静站立的宣宸,目光中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紧紧地握着拳头,那模样似乎很想冲上来一拳打爆昭王的脑袋。
只有他一个人,然而陆拾和非伍却全身紧绷,更加严阵以待,手紧紧地按住了武器,同时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再次拉满了弓,而龙煞军如同黑沉沉的乌云包围了整个法场。
这个局面,裴星悦插翅难飞,然而他却视若无睹,锐利的眼睛就盯着宣宸,只求一个答案——为什么?
当年连只麻雀坠地摔断了翅膀,都要小心呵护的小哥哥,究竟是怎样变得如此冷血无情,杀人如麻?
难道权势和地位当真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泯灭人性?
此刻他们一个站于城墙之上,手上握着天下间最强大的军队,一个立于城下法场,孤身一人却无惧无畏。
宣宸望着裴星悦许久,似要深深的将人印在脑海里,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抬手一扬,在非伍和陆拾的诧异中,龙煞军令行禁止地让开了一条道。
这个意思便是放他走了。
一股憋屈从裴星悦心底油然而生,在胸□□炸却无从发泄,冲击着经脉带来钻心的疼痛。
裴星悦看着地上的尸体,心说这算什么?
手下留情?那干脆也杀了他多好!
他低低地笑起来,痛苦淹没心肺,最终他从怀里掏出那两半玉佩,高高举起,接着掌心用力一握,玉佩顿时化为了齑粉从手指缝中逸散。
雨不知不觉竟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凉风吹拂,伴随着天光微亮,齑粉犹如灵光飘飘扬扬,仿佛慰藉着枉死的怨魂。
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宣宸看到这一幕,无动于衷的双眸顿时燃烧了怒火,表情瞬间崩裂。
他手掌用力地拍在女墙上,手指抓着湿热的墙壁,指节泛白,手背青筋绷起。
“王爷!”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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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惊疑地唤了一声。
宣宸的目光森然恐怖,仿佛要吃人一般,若是平时,一句格杀勿论早就吐出来了,顷刻间弓箭手就能把人射成筛子,但是面对裴星悦,他却死死咬着牙关,一声未吭。
内心在咆哮:他敢!他敢!他敢!
指甲刮着坚硬的墙石,磨破了皮,渗了血,但最终在怒意到达顶峰,烧去理智之时,他又自嘲地一笑,怒火消散,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女墙。
是他自己把人推走的,如今又在不甘心什么呢?
不过痴心在妄想罢了。
*
宣宸一走,弓箭手便跟着消失在高墙之上,龙煞军也如沉闷的黑色海潮离开,很快,这法场里只剩下裴星悦一个活人。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僵硬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才缓过神来。
赵奇一家的尸体散落在法场上,已经无人来认领了,裴星悦不忍他们就这么泡在血水中,便捧起地上的脑袋,准备一个个按回尸体上。
虽然他们素未谋面,但裴星悦敬佩刚正不阿的读书人,这世道能够清廉为官,一心为民的人实在太少了,却因为他惨死……于情于理,他都得帮着收尸。
他心中满是悔恨和愧疚,最终还是跪了下来,对着这几具尸体磕了三个头,为了自己,也为了宣宸。
可若将来昭王再行恶事该如何?
裴星悦望着手中玉佩留下的红线,慢慢地捏紧,怕也只能亲自将其手刃,万死不辞。
他磕完头起身,打算将尸身收拢在一起,然而握住赵奇摊开的手时,脸上却露出一丝异色。
听说东临节度使是个读书人,可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厚的茧子,特别是虎口,只有常年握刀剑才有可能磨出来。
他仔细地又看了看,总算看到指尖和关节贴笔之处,有读书人常年握笔压出来的痕迹,想来是弃文从武的结果。
他又瞧赵奇四肢,听闻东临军伏击昭王之日,赵奇反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此刻尸体上的确四肢俱伤,被雨水泡的发白,倒也对得上。
接着他回头看向另外几具尸身。
赵奇出身寒门,身体粗糙不那么细皮嫩肉可以理解,但他的儿子似乎也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身上旧伤不少,有鞭痕印记,可见赵家家教严厉。
他的夫人和女儿……他没敢仔细解开囚衣细看,只是瞧了手掌和颈项,确实是细腻的小姐夫人无疑。
裴星悦很是失望,又对自己的猜测感到莫名的可笑,他难道还在期待昭王会心慈手软吗?
正在此时,被裴星悦创造机会逃离法场的武林豪杰见龙煞军撤退,弓箭手离开之后,又赶紧回来了。
罗镖头担心地问:“裴少侠,你没事吧?”
裴星悦缓缓起身,摇头,“无事。”
“方才多谢裴少侠仗义出手,否则我们怕是也得交代在这里。”地上依旧都是横七竖八的冷箭,想到与龙煞军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大家想起来依旧后怕。
怪不得昭王一手遮天,人人皆不敢提及,有这样恐怖的军队在,何愁控制不了朝廷。
裴星悦道:“举手之劳罢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面露犹豫,“只是赵大人……”
“奸臣当道,害了赵大人,我等自然让他们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