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全师门都疯了》 1、不亡 头痛目胀。 全身上下都好疼。 陆凝凝感到了痛苦,就好像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她的身体,而是任人缝补修理的木头布偶。 胸腔肺腑里像堵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呼吸不顺,喘不过气来。 四肢百骸的骨头都像是被打散了,再重新拼接起来,系挂着灵线的尖针穿磨过骨肉肌肤的触感是那般真实鲜明,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轻响。 陆凝凝依稀记得,自己死去多时,而死人是不会有痛感的。 所以,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骤然间茫然而恐惧,惧怕意识尚在,但这具身体将永远动不了。 没有人想死。 没有人想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想活着啊!! 黑暗中,陆凝凝几度惊惧欲泣,竭力地想挣扎起身,奈何手脚根本不听使唤,连眼皮都像是黏在了眼珠上,无论如何也撕不开,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 似乎过去了很久。 光阴流逝对死人来说毫无意义。 认清动弹不得的现实后,在这段漫长的、躺死尸的日子里,陆凝凝费劲地调动微弱悬浮的意识。 她想用脑海中曾经鲜活的记忆,填补空洞麻木的情绪,好让自己此刻好过一点儿。 静下心来,黑白色的画面渐渐浮出,截然不同的两段场景在脑海里交错闪过。 一个现世,一个异世。 像是跨越了荒诞奇异的虚空。 陆凝凝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也就是她穿越到另一个古代异世界之前。 说来也可笑。 那是高三上学期,在八百米体测当天,她突然有些不舒服,脑袋晕晕乎乎的,原本想向体育老师请假。 还未能向老师说出口,只对班长提了一句,就听到周围有同学发出不满的质疑声音,故意拉长的夸张声调:“我天,怎么又有人不想跑?!” “偏偏今天下午生病,肯定是装的吧……” 那些不大不小的抱怨声落在耳里,陆凝凝低着头,攥拳一声不吭,手指甲轻轻掐了掐指腹。再抬起头时,她把心一横,回到队列里,决定不请假了。 她不想被人质疑,也不想被别人说闲话。 类似的状况从小经历过太多次。 因为天生肤白唇红,所以很轻易被教师认定心思没有放在学习上,说她爱美爱打扮,与同班男生多说两句话就是轻浮不正。 因为她是女孩子,又是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长大,所以家中凡是被偷吃的食物、弄坏的家具全是她干的,不会是小弟弟。 自小五官样貌清秀可人,性格温吞好说话,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便利。 “你吃点小亏怎么了?不会让一下弟弟?” “心思天天花在打扮上,不分点给学习,你成绩才提不高!” “哎哎,你看陆凝凝,她又在装柔弱了。” 明知不该太过在意他人的目光和非议,可陆凝凝就是不服气,性格外柔内刚,有些倔强。面对的轻蔑越多,她越是想证明给别人看,自己可以做到,也可以做好。 陆凝凝没有请假,站回了队伍中间。 哨声响后,她便拔足狂奔,逐渐和身后的女生们拉开距离。 操场上的风很大,扬起裙摆和长发,尽管肺里很难受,但她跑得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终于穿过终点线。 名次排在绝大部分女生前面,陆凝凝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可她耳畔却听不到周围环境本该有的噪音。 当死亡降临时,四面都显得太寂静了。 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胸口擂动的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肺里似扎针一般难受,喉口泛上阵阵腥甜,视线也随之漫上了大片暗色。 陆凝凝脸色苍白,一口气没续上来。 在周遭无数人愕然的注目中,“砰”的一声响,倒地昏厥过去。 柔弱逞强的少女倒下了。 就是死得有些滑稽。 为了这些人,一点都不值当。 尚来不及扼腕叹息,当陆凝凝悠悠醒来时,就穿越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修真世界里。 之后……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陆凝凝现在有些记不清了。 记忆如同残缺的破镜,边缘布满发暗的裂痕,大抵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串连起来是碎片般模糊不清晰的画面: 身穿进一个不知年代的异世深山,她浑身伤痕累累又饿了好几天,险些成了山林里妖怪的盘中餐。幸而让路过的采药姑娘救下,将她带到了附近较为安宁的巨榕村,又被姑娘家中的老翁好心收留,这才有了第一个落脚之处。 后来的回忆愈加模糊,只记得老翁是一个随和仁善又慈祥的长辈,从不多问陆凝凝从哪儿来,也不讶异她偶尔冒出的稀奇古怪的话语,陆凝凝同样把老翁当成自己的亲阿公一般对待。老人年近古稀,身子骨并不健朗,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周全。 在这个中魔修真的古代异世,女子唯有修炼自保或是嫁人寻求庇护。可陆凝凝又怎么可能嫁给古代那些毫无共同语言的粗莽村夫? 大约是为了让她有一个更安稳自在的前程,老阿翁尽可能地托人打点,将她送到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门派中旁听修行。 谁知过了不久,陆凝凝便走了大运,一次外出采集时,竟被小说里那种威名远扬的仙道大宗门看中,收了做杂役弟子。 陆凝凝记得,为了积极融入这个世界,她比现世更加刻苦勤恳、任劳任怨,从外门的小杂役逐步升至内门弟子,并结交了许多至交好友。有一个可爱粘人的小师弟,如兄长般温柔沉稳的大师兄,还有对她悉心栽培、寄予厚望的师祖仙尊…… 异世生存的日子虽然艰辛,但她也努力争得一席之地,明明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她为什么又死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识海大段大段空白记忆似被人为抹除干净,陆凝凝倍感不解,心间十分想不通,愈发迷惘和不甘。 但总归不会太美好。 心底仿佛有个强烈躁动的声音,在一遍遍大声地告诉她—— 【若能再重来,你应当为了自己而活!喜欢什么便做什么,怎么快活怎么来!】 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别人的冷嘲热讽都是放他的狗屁! 大抵,是她的求生欲望太汹涌浓烈,以至于上达天听。 悲悯的上苍再度帮她实现了愿望。 不可思议的事情接连发生,经历过前世今生的数年磋磨,陆凝凝对此见怪不怪。 以至于,是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都不太清楚。 此时此刻。 睁开双眼的陆凝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活着的感觉真好。 萤火流光,慢慢掀动发僵的眼皮,她望见星河灿烂的墨蓝夜空,明亮瞳仁正对上一轮清辉浩荡的银盘悬月。 陆凝凝目光一阵恍惚,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今夜的月色好美。 陆凝凝呆呆地,怔忪地望着这轮月亮,就好像她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般柔和美丽的月光。 耳畔泉流声潺潺回荡,鲜花的芬芳扑散鼻端,自然清爽的空气沁人心脾。 她原来是那样地贪恋这人间的生机。 先前的两世,陆凝凝都未曾好好地活过。 从来活在他人目光之下,全然抛却自己的私心私欲,头顶撑开的光圈圈都可以拿去当电灯泡了。 陆凝凝,老天不亡你。 那么这一次,就随心所欲地活! 不知为何,此番醒来,虽然满头迷云雾水,但她的心境竟然澄明舒展了许多。 少女辽望夜色天穹,弯了弯无血色的唇角,松快决然地应和着发自心底的呼喊。 就在这时。 一道动听含笑的清越嗓音,隔着泠泠流淌的清流瀑布,倏然将陆凝凝游离天外的神思唤回。 对方轻缓的语气宛若一点游荡而来的萤火,又像是害怕惊动了她,低低吐字如呓语:“师姐,你醒了。” 万籁沉寂。 陆凝凝猛地睁大眼,心头猝然一惊,似被这道话音吓着了。 她条件反射性地弹起来,千年诈尸一般,甫一坐起,全身的僵硬的骨头都在嘎拉拉响。 略动一动,遍体发麻,像无数只小蚂蚁在体内啃食,陆凝凝难受得皱起眉头。血液像是许久未曾循环流动过,胸口处仍是滞塞得很,口鼻吐息俱都显得吃力。 起身缓了几息,她再不敢乱动,留给这具身体片刻适应的时间。 这副狼狈惶然的模样,倒让对方失声取笑。 但下一瞬,他立刻将语调放得更轻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师姐,你终于醒了,我好开心——” “别怕,你别怕,是我呀。” 话落,只听对岸动静窸窣,葳蕤茂盛的草丛抖了几抖,从中冒出一团小小的毛茸茸阴影,眼放亮莹莹的绿光。 2、失忆 陆凝凝转眸迷茫,但这声音十分耳熟,应该熟识,似是故人。 就在她懵懵的注视之下,那团黑影分开枝叶,纵身轻盈一跃,只听“噌”的一声,转眼跳到清白的月光之下。 双耳立起,昂首挺胸,碧色的眼眸倒映漫天萤火。 是只小猫儿。 口吐人言的小猫儿。 陆凝凝惊讶地看着,她瞪起黑漆漆的大眼睛,脑中记忆在这一刻断了线,明明感觉认识对方,却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唯有微不可察的刺痛感漫上心扉,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想将这怪异的痛感压下。 “欸?师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似乎能看出她所想,或是她脸上流露出的陌生感太过明显。 那只猫儿随即露出怅然忧伤的表情,洁白柔软的双耳耷拉下来,身后招摇摆动的尾巴也停止了摇晃。 在陆凝凝那道震惊复杂的目光中,猫咪不作声地朝前跳跃,姿态敏捷又轻盈,踏过池上一片片漂浮的菱叶与团团翠绿的荷叶,三两下径直来到少女近前。 在最靠近她的那团芰荷上,小猫咪屁股一落,蹲坐下了。 陆凝凝这才得以将其看清。 她眼里掠过喜爱和惊艳的神色,这只小猫咪除了双耳和四只爪子乳白,全身上下的毛色居然都是浅粉色的!像甜蜜柔软的棉花糖,让人想伸指戳一戳。 女孩子本就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更何况还是一只粉色的修猫! 太太太可爱了!! 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神情变化,小猫咪耳朵一立,得意地仰起小脑袋,身后那条松软的粉尾巴再度翘了翘,开口情绪晴朗不少,连声问她:“师姐!师姐你记起我了么?” 在猫咪急不可耐的追问声中,她的记忆像沉淀的墨汁,一点点朝脑海里扩散颗粒。 瞬息闪过几个片段画面。 乌云阴暗的下雨天,雨丝如细针,水洼飞溅泥泞,瘦得皮包骨的小猫儿蜷缩在破败屋檐之下。 本该漂亮光泽的皮毛此刻灰扑扑的,身上沾满了腥臭的泥巴,瞧不出淡粉洁净的底色。 它好像被欺负了,受了内伤直抽抽,核桃般的猫眼无精打采地闭着。 直到一个撑伞的人影停在面前。 “好可怜呀。” “小喵喵,到底是谁这么坏,把你丢在这里?” 少女收了伞,耳际发丝沾上雨珠,她满眼怜爱,心疼地弯下腰来,也不顾它身上的臭泥巴,轻手轻脚地把脏兮兮的小猫咪搂进臂弯里,柔声哄道:“别怕,和姐姐回家好不好?” “姐姐去买小鱼干给你吃,把你洗得白白净净,帮你梳毛,不会再让人伤害你……” ……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陆凝凝却已然记起许多。 这是她跳脱黏人的猫妖小师弟,洛不弃。 她眼睛亮了些,扬唇笑起来:“洛洛!” 粉色猫咪眨巴着绿宝石般的碧眼,三瓣唇张动几下,并未喵喵叫出声,反而传来一口极为清晰的少年清朗的嗓音,喜悦,又绵软,充满一腔无处诉的苦闷:“师姐,你终于醒了!呜呜呜!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洛洛好无聊,好无聊……” 原来,少了她相伴的时日,竟是那般无趣、乏味,倍感烦躁。 他再也不想让师姐离开了。 她要一直陪着他玩儿。 粉嫩可爱的小猫咪让人倍感亲切,毛茸茸的脑袋令少女情不自禁想揉一揉,陆凝凝起身伸出手,身子朝它前倾过去。 但尚未触及,刹那之间,她的心口重重一跳,痛楚和怡悦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胸口蔓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复杂又怪异。 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 陆凝凝蹙眉,咬唇低哼一声,抬腕正欲捂住胸口的痛处。但她才刚将身子坐直了些,披在肩头的一方素色纱缎无声滑落。 陆凝凝感知麻木,对身外之物一无所觉,直到掌心抚上一片光洁白腻的酥软之物。那触感太好,她动作一滞,缓慢垂下眼睫。 视线瞥到自己不着一物的柔美曲线。 “!!” 没穿衣服? 陆凝凝旋即抬头,立时把滑落腰下的蔽体布料拉高,盖过圆润白皙的单薄肩膀,她张了张口,心跳得厉害,难免窘迫和结巴:“师弟!你你你……!我、我的衣服呢?” 小猫咪目不斜视地睨着她,摇摆的尾巴慵懒又悠闲,漂亮的猫瞳里碧波荡漾,仿若能摄人心魄,开口道:“师姐不记得了?你外出历练遇难,下落不明,是我……” 顿了一顿,方不情不愿地接着道:“是我,和师兄师尊他们,一道儿将师姐你从那脏地方救回来的。” “当时,师姐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差点儿救不回来!后来,好不容易稳住了伤势,为了师姐身体早些康复,师尊便将你安置在这座仙山的疗伤莲池里。” 听到这里,陆凝凝轻轻点头,她有些明白了,脸上的热度渐渐消散。 看来她确实是命悬一线。 否则,师尊他向来目无下尘,孤傲得不近人情,袍角都不愿随意给旁人触碰污染,更不会将他私用的冰魄莲池拿给她疗伤。 水下的冰魄玄玉是最好的疗养法器,无论多么严重的伤势都能治好,只不过,得将伤者衣物褪去,肌肤才能更好地吸收池水蒸腾的日月灵气,帮助加快伤口愈合。 可是…… 可是她当真仅仅“身负重伤”而已吗?? 陆凝凝手指收紧,直觉不对,她揪紧了身前那层聊胜于无的绸缎布料,长长地自肺腑中呼出一口浊气,勉力定了定心神。忽然,发觉对方话中似隐瞒了什么,问:“师弟,你方才说,从什么地方把我救出来的?” 碧莹莹的猫瞳一眨,它躲开她疑问探究的视线。小猫咪继续左右甩尾巴,含糊说道:“哎呀!师姐!姐姐!你身子才刚转好些,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好吗?” 言罢故意卖萌地“喵呜”一声,翻出奶白色的肚皮来。 陆凝凝按着额角,凝神竭力回忆,但识海中除却一些师门日常片段之外,只剩模糊的空白。 她同自己的脑子较劲了一会儿,逼得冷汗都滚了下来,依然无果。 叹口气,妥协:“那好吧,你既不愿说,我不多问,也不想了。” 不急于一时。 该知道的一切时候,总会叫她想起来。 小猫咪很是满意她的好说话,开心到喵喵打滚,险些从莲叶上翻入水里。 它及时刹住车,扬起小脑袋,耳朵耸立,赶忙提议道:“师姐师姐!你都已经醒来,就别待在这池子里了,除了我之外都没人能进来看你,那该有多枯燥无趣呀?” 交叠着前爪,猫形的洛不弃走到她近前,身躯趴伏下来,笑着劝诱:“师姐,好师姐,你就住到我的洞府。不弃天天都帮你治疗补元,你说好不好?” 陆凝凝揩去额角的汗渍,闻言,看向眼前人畜无害的小猫儿。她抿了抿唇,却反问道:“为何没人能进来?师尊……和师兄他们呢?” 她的亲传师尊,是神缈宗的伏妄师祖,自从百年前的徒儿仙逝之后,而今门下只收入三名弟子。 分别是师兄、她和师弟三人。 伏妄师尊的居所洞府绵延数里,位于琼阳山的一脉,占地蔚为广阔。平日除却师徒几人,宗门其他弟子若无长老命令,不得踏进山头半步。师祖不喜外人叨扰。 所以,能被伏妄师祖收为门内弟子,几人皆可称得上运旺时盛。 尤其是陆凝凝。 许多人都说她命数最好。 不过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 不及世家出身的天赋剑骨,剑子师兄谢临寒;也比不上聪敏灵巧善于变通,在宗门左右逢源的妖修小师弟。 除却无意间的穿越以外,她不过一介平平无奇的凡人,甚至苦心修炼好几年,都未能突破筑基第一阶。 她太过不起眼,几年无人在意。 一个资质差劲的外门炼气小弟子,谁知竟入了师祖法眼,一朝得道,万人艳羡。 陆凝凝好像自此改了命,成了众人眼中的天之娇女,每个人都眼巴巴猜测她会成为什么名动天下的女仙尊。 但只有陆凝凝心知肚明,她直到记忆最后残缺的空白,也没能成为什么独步天下的绝世女修。 呃,她好像…… 连筑基的第九阶,好像都没迈过去…… 因此还被师尊严厉责罚了好多次禁闭,资质奇差,毫无长进。 内门弟子遍地可见的金丹期,仿佛成了她毕生企望不可及的终点。 一想到此处,陆凝凝忍不住默默哀叹,她抱紧了盖着的小薄被,光裸的肌肤一阵发凉。 然而,未等叹息几秒。 陆凝凝面上一怔,只觉得冷得怪异,她好久没有像常人一样“知冷知热”了。 不对,就算再怎么菜鸟,她好歹也是筑基期的修士,有锻炼的真气护体,身体怎会凉成这样? 一股不妙的预感袭来。 连师弟洛不弃回答了什么,她都没心思去听去管,连忙沉下心神,试图从丹田里运转灵力。 直有半炷香时间过去。 洛不弃见师姐突然没了反应,不知她是不是想起些什么。他一时心跳如擂,好奇又紧张地睁大碧绿猫眼,留心观察她,长尾巴有节奏地在后面轻轻摆晃。 正看得入迷,却见陆凝凝霍地握拳捶腿,一脸咬牙切齿的沮丧模样。 身前披覆的纱缎因愤怒的颤抖再度飘然坠落。 春光乍泄。 小猫妖讶然呆住,猫眼一瞬瞪大如铃,瞳仁亮得几乎放光。 陆凝凝却没功夫注意这些,此时此刻她的心神全然被另一件事占据,不由在心中破口大骂一声:“草!!” 精神状态一阵恍惚错乱,她有些不敢置信。 修炼几年的心血湮灭殆尽,根骨全损,修为尽散。这身子骨比之十来岁的稚子孩童更弱鸡。 这下——真成负基础菜鸟了!!! 3、师弟 人在在世,总要有个精神支柱,或者一个明确的盼头,才不至于日渐颓废或者失去生机。 如果说在现世,读书赚钱是大部分人努力活着的一个盼头,那么穿越到这个陌生恐慌的异世界,努力修炼、提升修为就是陆凝凝最大的盼头。 前提是——她知道自己大概率回不去了。 刚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身为现代人的陆凝凝对环境极为不适应,她一开始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里被吓坏了,尽管后来有小叶姑娘的耐心陪伴和老阿翁的仁善收留,但她心中还是抱着可能穿越回去的一点希冀。 她不想一直待在这儿。 纵使看过的穿越言情小说再怎么无脑甜甜、一路撒糖,里面描写的男主角再怎么玉树临风、帅气闪眼,俱都难以遏制住陆凝凝渴望回到现世之迫切心态。 而且她、她已经读到高三了啊!! 明明只要再多坚持几个月,就能去念大学,暂时从繁杂学业的苦海稍稍解脱了。 倘若,一直回不去,那她十多年的书岂不是白读了吗? 这对陆凝凝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的。 像是造化故意弄人,前半生奋力攀登的险峻山峰,结果爬着爬着,偶然一抬眼,发现本就没有什么山、也没有什么路。 过去经历的十八年,是海市蜃楼,是梦幻泡影。 现实太残酷了……不,陆凝凝已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又或者说,这一切是她在倒地嗝屁瞬间脑补出来的梦境? 要不是手掌和膝盖处的擦伤一阵阵泛疼,陆凝凝简直要怀疑这是在做梦。 不是穿书,也没有系统的指引,亦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古代没有横纵覆盖的电网,没有手机wifi和空调热水器,在这杳杳偏僻的小村子里,就连一周洗一次热水澡都是极为奢侈的。这条件比现代的山区更加艰苦难熬。 穿越可太难过了。 一点儿都不梦幻。 陆凝凝深切地感受到何为“身若浮萍,心似飘絮”。 她精神恍惚了一阵子,天天把自己关在昏暗不透光的屋子里,不出去见人也不和人交流,以为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几乎所有人都要把她当成一个穿着举止怪异的疯子看待。 幸而,有阿翁在。 幸而,这个世界的一些书籍文学与现实互通,语言上没有什么障碍。 阿翁须发皆白,却耳聪目明,时常听到屋子里隐隐传来一两句少女怔然的碎碎念。 譬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还有什么“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大抵看她也是个念过书的小姑娘,一时寻不到家在何方,为能缓解她心间难言的苦闷,老人便去镇上买来了崭新的笔墨纸砚,还有一些闲杂的书籍话本,将沉甸甸的一个布包塞进陆凝凝的怀里。 并说道:“好孩子,你不必发愁,也不必害怕。” “不想见人便不见,平日看书写字,背背诗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凡事俱有阿翁替你担待着。” 陆凝凝蓬头垢脸,浑身酸臭,怀里却抱着逸散出笔墨香气的布包。 她直直呆了好几秒中,刹那之间,有热泪涌出来,喉头一阵堵塞,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没有天降男主角出现,但她遇到了个父亲一般悉心关照她的老阿翁。 已经很好。 于是,以防哪一天会突然穿越回去,到时候脑壳空空就太糟糕了。 异世第一年里,陆凝凝基本上每天都在复习那些尚未遗忘的高中知识,从语数英到她报考的几门科目,日复一日在纸上背默抄写记得清的知识点。 她渐渐适应并且接受了在这里的时日,有时候也会偷闲和救她性命的小叶姑娘一道出门赶集,或是上山摘果子,或是下河摸鱼投石子。 渐渐地,渐渐地,女孩接受了命运带给她的捉弄。 她不再每天雷打不动地默写文言文和英语单词了,也把那些抄写记录数化公式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到门外装垃圾和落叶的竹畚斗里。 回不去了啊…… 在这个古旧时代,她又能做什么呢? 就当陆凝凝陷入迷惘无措,觉得一片无望的时候,老阿翁再次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即便那条路困难重重,极为不易。 那就是——修仙入道!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有妖有精,就自然会有那些降妖打怪的修真者呀! 陆凝凝多日郁郁烦躁,闻言,情不禁为之一振,双眸熠熠生辉,整个人都好似添上一层格外鲜妍的光彩。 她……她又找到目标了!! 修仙学法术可不比现代埋头读书更有趣有意思!! 不仅能上天入地,临虚御风,还能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更重要是能一键洗澡换装!其获得感和满足感,不比打网络虚拟游戏要实在多了! 为了生存苟命,也为了更好地改善生活卫生条件,陆凝凝毅然地踏上了求仙问道的无垠长途。 遇到的困难阻碍很多,比如她这个外来客容易水土不服,还有入门太晚了,根骨难以开窍等等。 兜兜转转,才拜入世人梦寐以求的大仙宗里。 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铆足了劲儿,起早贪黑不问寒暑,一如冲刺高考一般的刻苦努力,对身边亲近的好友同门尽心尽力。 师尊—— 师尊对她,很是看重的。 丹药法器,天材地宝,饮食起居,穿的戴的,无不是拿最好的东西严苛栽培她。 陆凝凝竭尽全力,她真的尽力了。 也只堪堪达到筑基第八阶的修为。 是她太无用,辜负师尊给予的厚望。 而这一次的变故,径直将她打回原样,甚至快虚弱成了风吹就倒的纸扎人。 这叫陆凝凝如何能甘心!如何不咬牙气愤! 识海残缺、根骨碎裂、修为散尽……无论哪一个拿出来都是比天打雷劈更震撼致命的打击。 陆凝凝抱着脑袋哀嚎叫唤了一会儿。 随后,她生无可恋地抬起脸。 眉宇间一片灰扑扑的情绪,完全无视了身旁唯一的雄性动物,或者说刚醒过来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没把小师弟当男人看。 少女怅然若失地把身下的缎布抓起来,围在胸口绕了几圈,像裹浴巾那样打了一个结。 做完这一切之后,整个人呈“大”字,她仰躺在宽大漂浮的碧荷之上,感受着丝丝清凉的水流在莲叶下涓涓漫流,尽可能让这具破损的身躯多受灵气滋补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决定不再纠结过往了。 现实摆在眼前,是她无可奈何之事。 一味纠结过去,没有意义,已经不会再改变了,重头来过便重头来过吧。 自从“复活”之后,陆凝凝诚然看开了许多,大抵是识海有缺陷还是怎么的,那些浓重的爱恨情绪就像擂鼓猛地敲击在鼓面上。 在“砰”地一下,重声响后,也就过去了。 时不我待,往事已矣。 且向前看。 沉定心神,陆凝凝心宽气和地躺下来休息。旁边的小粉猫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它抬起爪子揉了揉脸蛋,似是想要上前,又忌惮什么似的停顿住,身后松软的尾巴甩来甩去。 师姐她,似乎有些反常。 平静到令他捉摸不透。 洛不弃一时看不穿,又顾忌她记忆抹除不全,提起师兄师尊会让她想起什么,不敢贸然多言,只缓声问道:“师姐,你怎么啦?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凝凝闭着眼没说话。 她决定先向前看,但失去修为的打击仍是巨大的,需要时间平复一下消沉黯然的情绪。 小师弟一定有什么事情隐瞒,说不定和她之前陨落的劫难有关,但这幅柔弱的身躯即便探清原委也做不了什么。 当务之急,第一件要紧事,是养好身体。 师尊的冰莲池是绝佳的疗伤之地,能多躺几日是几日,虽说对增进修为没什么进益,但多补一补身子骨儿总是好的。 “师姐?师姐?” 少年动听的嗓音在耳侧响起,语调慵软,透出一丝不可察的郁闷之意。 洛不弃眸色无声转暗。 他只当她是还惦记着谢临寒。 倘若,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谢师兄,也会对那人这般爱答不理吗? 是了……陆师姐对谢家大公子从来不比旁人。 她说什么喜欢他、关心他,全都是随口说的玩笑!把他当成取乐豢养的畜生!这个女人从来都是这样的! 一阵微风拂过水面。 猫咪竖起的瞳仁死死盯住莲荷上阖眸休憩的少女,浑身蓬松亮丽的皮毛随风而动,又似无数毛刺刺的尖针炸开,显出妖精才有的危险煞气。 怒意与嫉妒不断撕扯着他。 在看到的记忆里……他明知她并不是那种人。可是,当情绪不稳的时候,仍是忍不住以最坏的心思揣度她。 隔了几炷香的时辰,洛不弃恢复原状,散发的妖气与煞气收敛,宝石一般的碧波眼眸再度明媚起来,乍一看依然是那只可爱又绵软的粉色小猫咪。 “师尊受了点儿伤,在洞府里闭关调息,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现身。”洛不弃索性照实告诉她,乖乖塑造个听话老实的小师弟形象,“至于师兄他嘛……王氏的老夫人病了,谢师兄陪王家小姐一起去看望老夫人,最近几日不在宗门。” 果然,他话音未落,就见陆凝凝睁开了眼。 “王家小姐?” 她脑袋空空地问道:“是谁?” 记不起来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总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存在某些重要的关联。 洛不弃勾了勾唇,轻笑一下,故意反问她:“啊?师姐不记得了么?王小姐是谢师兄自小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啊。” 后半句话着重强调。 这一次,他一定要捷足先登。 “哦,原是这样。” 陆凝凝闻言点点头,表情平淡,她什么也记不得了,自然内心无波,没多大的感觉。 只不过听到这些的时候,心口又泛起几分诡异的闷痛感,不禁令她轻轻皱了皱眉,不愿多说什么了。 莲池终日无人惊扰,有冰魄灵气的充盈润养,人体亦不感饥馁,只不过稍微冷一丢丢罢了。 许是睡了太久,便极难再睡着,陆凝凝清醒着躺平一天一夜。 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再也承受不住地坐起,双手忙搓着两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身前围着的那点儿缎料未免太单薄了些,根本起不到保暖作用。 不醒过来还好,一醒来冷得牙齿打颤。 意识到这莲池不怎么好待,陆凝凝轻叹一声,认了。 她将睡在丈远浮萍上的小猫儿唤醒:“那个……洛洛。你知道我的储物袋在哪儿吗?能去帮我找件衣服吗?” 此刻,全身上下空空如也,但陆凝凝还惦记着她那攒了好几年灵石药物的储物袋,里头可装着她的全身家当啊! “喵唔——” 猫耳颤了一颤,在泛着晨雾的水波中慢慢仰起脑袋,它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出来,随后例行抬爪洗脸,刮巴刮巴几下后,开口回应:“师姐的储物袋早就找不到啦,不过你留的衣裳,我倒是有一件极特别的。” 少年悠悠的说话声透着浓重的鼻音,同猫儿一般慵懒随性。 不,他本就是一只猫妖。 语毕,猫咪爪子微微一翻,掌心软软的肉垫里,躺着一枚似鹅卵光滑的芥子石。 “师姐,你的衣服就放在里面。”小猫赖成一滩水儿,不愿动弹,“出来拿吧,你旁边有结界,我进不去。” 陆凝凝闻言伸指,触了触莲叶周边,霎时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白芒,绕着她的一圈罩着结界,只可出不可进。 看来是师尊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所设的。 没办法,还是早点出去修炼嗑丹药试试,看能不能弥补一二分根骨的损伤吧。 陆凝凝捂住胸口,颤颤巍巍地从莲花上站起来,尽量保持着平衡。 雪白的赤足踏出结界范围,术法失效,周身光圈就消散了。 距离猫咪最近的那片莲叶有点儿远,陆凝凝此时不好迈步,但身体已比昨日增了几分气力。 思索一番,决定干脆像僵尸那样,立定跳远跃过去。 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双足用力一蹬,她霍然向前跳去! 岂料。 平静的池水偏偏在这时候流动起来,未等陆凝凝人跳上去,那片圆圆大大的莲叶已然朝左移位几寸…… 当即感觉脚掌凉凉的,已沾上冰冷潮湿的水面。 陆凝凝心头一惊,她整个脚踝和小腿都陷已入水中。 好凉!! 未等陆凝凝反应过来呼救,眼前迅速闪过一抹桃色,她的腰身被结实的力道锢上。有人牢牢地抱住她,向上一拽,及时避免了落水之灾。 滴答,滴答。 冰冷的池水沿着她的脚踝脚背缓缓淌下,水温冻得她脚趾泛红,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陆凝凝慌乱抬头,望向对方的脸。 少年生得一双含情桃花眸,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眼波如碧,神清骨秀,肤若凝脂,秀若芝兰。一头浅粉色的长发半束在脑后,除却发间明显立起的一对猫耳之外,他周身半丝妖气也无,眼眸仿若无辜亦无邪。 可他手上的力道,却将她揽得很紧。 “哎呀……师姐。”化形的洛不弃微微笑起来。 少年的这一笑,俏若桃夭,沾染调皮的天真。 “你真是太不当心了。” 4、有人 才不是。 陆凝凝怔怔望着他,迟钝的大脑有些发涨,刚想反驳少年:她明明跳得很准,是这池子有问题好吗! 唇瓣动了动,尚未发出半个音节,陆凝凝忽而察觉贴身拂来一股温暖热息,仿若和煦的春风,不但驱散了她周身冰冷的寒意,也将她的思绪截断。 四目相接。 二人无声对望了好片刻。 少年一眨不眨,那双漂亮的猫眼微微上扬,状若桃瓣,眸子亮晶晶的,像两颗雕琢后的碧玉翡翠,清晰映出她此时苍白的脸色。 和热量一起传渡过来的,还有他发梢、肌肤间那丝丝缕缕的淡淡甜香。 好热。 好近。 陆凝凝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贴得太近太近了。 而且、她还没有穿衣服,浑身上下只裹了条类似浴巾的布料! 双手试着推了推,却没能撼动分毫。 洛师弟只比她高出一个头,是纤细修长的体型,束袖露出的小臂腕骨白皙瘦削,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谁知,却如同铁铸的城墙一般,圈住她的腰身动也不动。 陆凝凝毫无血色的脸蛋,此刻一点点爬上绯色的温度。 即使他身上确实很温暖。 即使他顶着一对毛茸茸的大猫耳,身后还有一条软蓬蓬的长尾巴轻轻扫动,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的甜美,简直可爱到令猫猫党女孩子毫无抵抗力! 如若现在有衣服和手机,以胸口心跳“噗通噗通”的频率,会是陆凝凝想与其合照发微博的程度。 “那个。”她勉力地收慑心神,期期艾艾开口,“师弟……松、松开。” 腰间力道瞬间解除。 洛不弃依言放开她,他乖乖收回手,倒退开一步距离,倒是十分温驯听话的模样。 陆凝凝松了口气,她欣然地接过他掌内的芥子石,正要取出里面的衣物换上。 似有所觉地一抬眼,发现师弟仍站在一步之外,目光澄净又灼灼地盯视着自己。 她咽了口唾沫,轻咳两声提醒:“师弟,我现在要换衣服了。” 洛不弃:“嗯。” 陆凝凝:“?” 她不解:“你不应该回避一下吗?” 他只露出比她更迷茫困惑的表情,眸光泛起一丝水色涟漪,笑问道:“为何要回避?姐姐又忘了么,昔年我尚未化形的时候,一直以小猫儿的形态示人,那时师姐你更衣沐浴从不会特意避开我。” 陆凝凝有些混乱,他所说的她都不记得了。 真的发生过这些吗? 保不齐…… 陆凝凝在现世曾捡回一只流浪猫,她不敢被爸妈知道,就偷偷养在卧室里,朝夕相对过很长时间。 不同的是,那是一只怀了孕的母猫。 某天,母猫在她被褥里产完了崽子,就一只只叼着崽子离开了。 她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那只猫儿。 思及此,陆凝凝抬眸,对上洛不弃和人类一般无二的圆形瞳仁。 所以,她真的很有可能在他尚未修成人形的时候,对他做过某些超出人类互动尺度的撸猫和蹂-躏…… 陆凝凝扶了扶额角。 罢了,罢了。 几秒后,她甩着脑袋抬起头,无奈地苦笑:“可你现在已经有了人的身体和思想,那就不一样了。” “是吗。” 洛不弃微微扬眉,他才不会告诉她,他其实一直都有人的思想。 他不咸不淡地道:“我以为师姐你不在意这些。” 或许是山野精怪的原始本性与修士思想的超脱,不像普遍注重封建礼教三纲五常的十洲百姓,修真界有时候比现世还要更开放一些。 禅定者为历练金刚道心,从不避讳肉-体与色-欲。 争强好胜、汲汲营营者欲速提升,找人阴阳双修也是十分普遍的事情。 人魔双方鏖战时,战场缺胳膊少腿,衣不蔽体更是司空见惯。 更不必说医者治疗严重的伤患。 陆凝凝面皮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她想到,师尊在为她医治的时候,一定没有半分私情和其他念想! 虽说如此,脸皮也没那么厚。 幸好他老人家现下正闭关,能给她一时半会儿的缓冲,否则她一定会在师尊面前尴尬到同手同脚无所适从口不能言。 洛不弃不知她变幻的神情在思考什么,商量的语气:“要不……我再变回小猫儿?” “不行!” 陆凝凝当即严肃否决。 果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呐。 少年盯着她不容辩驳的神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往,忽然“嗤”地一声轻笑了出来,亮粉色的发丝随着起伏的肩背颤了几颤,不再佯装懵懂不知,应道:“好吧,那我背过身去就是。” 二人脚下踩着的这片圆圆的莲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距离很接近,中间又没有隔帘挡住。 注视着洛不弃将身子转向另一边,不再朝她看过来,陆凝凝虽微感局促,但心念一转,想到师弟原身是妖怪,性子本就跳脱弛纵,不能以寻常人的眼光看待之,于是也就不再同他讨价还价了。 她头皮有些发麻,快速调整了下呼吸,而后飞速从芥子石里取出衣服,正准备换上。 目光落到几件眼熟的衣物,却是一顿。 陆凝凝呆了呆。 原以为师弟会给她几件宗门弟子的配饰常服。 谁知,首先拿出的一件短袖上衣,是熟悉的蓝白配色,还有偏深蓝的及膝百褶裙,裙子里是连着的短裤…… 这是她穿越时所穿的那套校服!! 陆凝凝不禁有些恍惚,见到这些极具现代化的服装,她倏然有了穿越的实感,校园里的回忆像开了闸的洪水,多了几分怀念的味道。 自己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不是虚无的,是真实存在的。 陆凝凝低着头,目光复杂地扣好内衣,利落套上校服和校裙。 要说想不想回去,当然是有些想的,谁愿意待在一个充满危险的陌生世界。现世就仿佛她出生的故土,就算再怎么样,也比纷乱动荡的异世安稳和平。 可她也不清楚还有没有回去的可能性,至少现在可以排除一项——死亡是回不去的。 所以,她要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陆凝凝换好衣服,顺便把沾湿的双足用布擦干水渍,芥子石里竟然连她的中筒袜和小皮鞋赫然都在。 不知道师弟从哪里搞来的衣服。 她的衣服怎么会被他藏着掖着? 显然有几分可疑。 陆凝凝眉头微蹙,对着少年的后脑勺唤了一声,让他转过身来。 洛不弃扭过头,唇角扬起满意的弧度,对着她频频点脑袋。碧绿的猫眼掠过一丝亮光,饱含欣赏之意:“师姐还是这样穿比较好看。” 陆凝凝正想问他,就见少年的猫耳耸动两下,方才明媚阳光的面色陡然一沉,唇角的弧度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眸光微冷,开口嘀咕:“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真麻烦。” 陆凝凝满头雾水,不知他说什么麻烦。 洛不弃话音落下,抬腕的速度快不及眼,她只觉一股凌厉的风刃朝自己袭来,同颊侧的肌肤险险擦过。 再一转眼,一绺青黑的发丝已被他割下,攥在手掌中。 陆凝凝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 捂住那缕被割断的发尾,她黑溜溜的眼睛直瞪着猫妖少年,流露出几分惊愕与怒意。 这么做很危险的!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洛不弃接下来的举动,就更令她奇怪了。 白玉般漂亮的手指微微一动,在虚空掐了个法诀,他掌内的青丝便随风荡起,飘飘摇摇地落到她原来躺着的位置。 一道刺目的灵光闪过。 待陆凝凝再睁开眼时,发丝竟然变作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没穿衣服的那个版本!! 别样的角度面对着自己的裸-体,陆凝凝大脑嗡嗡然,双目失神无光,从头皮麻到了脚趾。 幸好,洛不弃下一秒,便拾起散落脚边的素缎,将“她”的脖子以下遮住,盖得严严实实一丝不乱。 陆凝凝僵着脖颈,冷冷地侧目望过去,胸口掀起惊涛巨浪的恼怒和羞耻。 不待她发作,手腕又被温热的力道给扣住。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软,在她耳边响起:“嘘——” “姐姐,你先别说话。” 他一脸严峻认真的神色,好像如临大敌。见状,陆凝凝脸色稍微和缓了些,料想是有什么变故,等着他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洛不弃并没有接着解释,他只是安静地握住她纤白的手腕,一面对着那个替身的周边施加障眼法,同她刚踏出来时的银色结界不差分毫。 做完这一切后,又搂住她的腰肢,带着她凌空飞掠,几个纵跃之后,两人的身影落在莲池岸边的灌木丛里。 还不够。 猫妖少年面色沉冷,却见他手指不住翻动,连掐了十几个法诀。 陆凝凝仰起脸,看一层层无形的结界自上方当头罩下,将两人的气息和气味俱都隐藏在范围之内。 她更不理解了,忍不住问道:“师弟,你怎么了?” 一句话刚说完,嘴巴便被他用手捂住。 陆凝凝无奈拿眼睛瞪他,洛不弃又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将她的双眼也盖住。 视野顿时陷入不可视的黑暗。 “师姐……”少年嗓音发颤。 他像是在恐惧什么,又或许是刚才施展了一口气太多种类的术法,此时有点气息不稳,疲倦地轻喘了几口气。 双臂自后牢牢锁住她的肩膀,令陆凝凝无法动弹,温软的嘴唇就贴在她微凉的发间,他的语气祈求般地喃喃:“师姐,别说话……无论谁来了,你也不要去看……” “求你了……姐姐,别去看他……” 陆凝凝被他蒙住口鼻,越听越纳罕疑惑,正自犹疑着,就听几丈之外,传来有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拨林穿叶,沙沙作响。 步履却十分沉稳有规律。 与此同时,身后说话的少年没了声息。 洛不弃沉默着,似厌烦地阖了眼,双手仍然用力捂住她的嘴唇和双目,不留一丝一毫缝隙。 他抬起下巴,轻轻搁放在她脑袋上,稍作歇息。 5、背影 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听到越发接近的足音,陆凝凝挣扎了几下,嘴里发出类似“唔唔”的声音,间或去拍打洛不弃的手背,但全然无济于事,他一点也不为所动。 少年优哉游哉地闭着眼睛,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把她当作靠枕使用。 那个人好像已经从他们旁侧走过,径直来到了莲池岸边。 脚步站定。 而后,陆凝凝就听不到动静了。 好奇心不仅能害死猫,好奇心也能逼死一个心理年龄不算大的女孩子。 她实在很想知道来的人是谁,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师弟为什么要拉着她做贼似的躲藏,又为什么不肯让她看一眼来者的样貌? 陆凝凝继续“唔唔唔”地控诉他,但过不多时,她便安静了下来。 岸边的人似乎有了动作,衣摆与草叶摩擦而过,他发出一声非常轻微、几近于无的叹息声,充满无限的黯然与哀伤之意。 好耳熟。 不知是被那人的情绪感染了还是怎么回事,陆凝凝一时之间竟然也难过起来,胸口沉甸甸地发堵窒闷,心脏好像被尖锐的利刃破开一道裂口,鲜明的痛感遽然直击而来。 好痛—— 这个人、究竟是谁? 按捺住嘈杂的心绪,陆凝凝太阳穴一突一突的,顿时产生一股蠢蠢欲动的强烈执念。 转念之间,又生出几分愠怒和烦闷。 小师弟未免太过任性,他惯常我行我素。他凭什么限制她的自由,凭什么任何事情都要依顺着他的意思,又凭什么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又不向她解释明白? 从来都是这样。 平日里,念及他年纪小、不是个人,又是她喜欢的猫咪妖精,她这才对他多加宽容忍让。 但若仔细计较起来,师弟从修炼到化形为人,指不定已经活了大几十年,她为何要一直包容忍让他的不成熟与恣意胡闹? 他不让她看,她就偏要看。 陆凝凝气鼓鼓地晃了晃脑袋,尽量张开双唇,找准机会,对着他的手掌虎口处重重啃咬下去! 察觉到陆凝凝咬人的动作,洛不弃这才掀开了眼帘,懒洋洋低下眼去。 师姐她到底是心软,这一口下去,咬得虽有点儿重,但力道却没有多么发狠。 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用,就算她眼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撕咬他,但他身为妖修,有真力护体,又怎是凡人能轻易伤到的? 他并不觉得疼,也不感到生气,只是咬的位置…… 咬的位置……是同样的位置。 柔软的唇,坚硬的齿,口腔传递过来的温热,与少女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迷人芬芳。 深色的瞳孔变作竖形,他的眼眸突然沉静下来,翠绿的瞳仁宛若一汪静止幽寂的深潭。 洛不弃静静看着她鼓起的侧脸,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只觉得她的脸蛋白皙又肉嘟嘟的,似乎格外绵软富有弹性,令他忽然很想抬指捏一捏。 他向来无拘无束,也不为自己所拘束。 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洛不弃松开了双手,陆凝凝还以为他是吃痛才撒手,连忙拨开挡在眼前的那只,目光朝方才声响的来源处看去—— 一抹玄青色的颀长身影旋即落入眼中。 陆凝凝目光微怔。 相距十多米远,她只能远远地望着男人那道倍显孤寂伤神的背影。 宛若玉树临风,他的身形挺拔又结实,林间晨曦四散的光芒穿透白白的雾气,如缥缈的金线轻纱将他笼罩其中,饶是一个朦胧不清的背影也称得风姿绝然。 只不过,似一杆清峻的松竹被重物压垮了,他的脊背微微下弯。 青年手里捧着什么,动作很轻地放到了岸边飘过来的莲叶上。 他起身时,陆凝凝才看清楚,那团绿叶上已然挤挤挨挨摆满光艳明润的新鲜花朵。 “这是瑜州一带盛产的白芍药,不知道你……会喜欢吗?” 四面悄然,无人回音。 他这在对谁说话? 难不成,是对池中央躺着的自己?? 他知道她喜欢花,所以送花给她?还是在祭奠? 陆凝凝不明所以,目光却片刻也不想挪开,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她甚至想叫出声,想对他的背影大喊大叫,好让他能回过头来。 男人没有回头。 他听不到结界之内的动静。 他甚至不知道躺在池中的那个陆凝凝是假的,真正的陆凝凝早在前不久已经醒过来了。 其实,只要他能踏水靠近,应该能发觉水中不过都是些障眼术法。 然而,他只是遥遥站在水天外,他像是害怕接近水中安然沉睡的少女。 “凝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谢临寒微哑低沉的嗓音不断地道歉,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令他十分愧对于她。 “这一切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怎么能……我应当先保护你!!我当时怎么能让你——让你——” “对不起。” 话到最后,已是无力。 陆凝凝望着青年绝望自责的模样,也不知为何,眼底倏然多了几分湿热,有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师兄。” 淡色苍白的唇瓣翕动,她怔怔望着他,轻轻唤出这两个字。 来的人是谢师兄,她记起来了。 她又怎会忘了谢师兄呢?他一直都像大哥哥那样关照她、呵护她,陪她练功试剑,对她多有照拂。 记忆里,谢师兄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是——她的死难道会和师兄有关系吗? 谢临寒在池岸伫立了约有两炷香的功夫。 不知说了多少遍对不起,一字一句宛似要泣血。 直到将一腔愤恨情绪全都发泄之后,他静静地收回目光,神情淡为温润平和的模样,慢慢地直起脊骨,回身向外走去。 陆凝凝视线追随着他离去的步伐,心中竟期望着他能注意到她,也回眸看一看她。 青年足不停步,并未回头。 清隽萧索的高大身形渐渐隐没在丛林间。 “师姐。” 洛不弃在身后低声叫她。 他抬起手腕,手指随意伸展几下,可见掌缘虎口处,一排牙印嫣红整齐,上面还有口水未干。 洛不弃就用被她咬过的那只手,探出指尖揉捏戳弄她白嫩的脸颊,继而一寸寸地往上摩挲,指节微微弯曲,拭去她眼角淌下的泪痕。 “师姐,你看够了吗。” 他话音里含了一丝嘲弄,好似颇有不满,怏怏不快。 目视谢师兄远去后,陆凝凝侧过脸来,任由他指间像搓面似的揉按把玩。 她问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让谢师兄见她? 洛不弃没答话,他轻轻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抚摸过女孩发红的眼尾。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还是由于别的缘故。 只不过呢,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她,因为他想再独占她一会儿,才不要让姓谢的这么快就发现她醒了。 师姐总归是偏心那个人。 他长得没姓谢的好看? 或者哪里比姓谢的差了? 她为什么就不能更喜欢他一点? “姐姐,你刚才没听到么。”少年面色漠然,垂下淡棕色的纤长睫羽,在眼底投落疏淡的灰色剪影。 他似不经意地开口:“这一次,都怪谢师兄没有尽责保护好你,才让你身受重伤,差点儿醒不过来。” “故而,我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你醒了。” “犯了错误的人,就应该多遭受些惩罚,不是吗?” 陆凝凝眸光闪烁,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好啦,姐姐。”看着她陷入纠结困惑的神情,洛不弃很快又扬起明朗的笑容,眉宇间的黯淡和不悦驱散一空。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身后美丽蓬松的长尾巴慵懒且得意地摇了摇,哄诱地说道:“这段时间先和我回洞府吧!我会帮你恢复身体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去给你弄来。” “等你的身体恢复大好,我们再去找师兄算账,替你报仇!” 洛不弃说得理直气壮。 陆凝凝却摇了摇头。 倘若真是师兄没保护好她,间接导致她重伤陨落,那也不全是师兄的错。而且,看师兄的样子好像也非常自责愧疚。 即便真要报仇,也要向杀了她的人报仇才是。 小猫咪不懂这些事儿,她也不打算多说什么,暂且答应道:“好,我和你走。” 小猫咪开心得直翘尾巴。 结界解开后,洛不弃兴奋地带着她,沿树林出口的小径飞纵离开。 …… 宗门里有分配好的弟子居所。 如果不喜欢住宿舍的,攒了些家底也可另建屋宅,一些私人的洞府大都错落建在山门外。 且不论洛不弃性子放荡不拘,猫妖的屋宅可想而知,配色大多艳丽又丰富,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回廊下,悬挂着许多漂亮的贝壳、玉石以及不知何种禽类身上拔下的七彩羽毛。 微风吹动透明挂线,一整片叮琅琅作响。 每当这时,洛不弃会变作猫儿形态,跳起来去扑那些荡来荡去的贝壳羽毛。 师弟似乎真的很高兴。 陆凝凝看他玩得不亦乐乎,先行走进屋门。 离开仙山莲池后,没了灵气的滋养,她感觉有些口渴和饥饿,在偌大的洞府里兀自逛了一圈,竟然一点儿茶水和吃食都没有。 陆凝凝打算出去采买些食物备着,右脚刚迈出大门。只见,迎面一团亮粉色飞扑过来,险些把她砸个倒栽葱。 “姐姐,你想去哪里?” 说话间,小猫儿赖在她肩头,摇晃的长尾轻勾她的下巴,不自觉地亲昵戏弄。 好容易稳住脚跟没摔,陆凝凝被他勾弄得痒痒的,无可奈何地将他抱下来,轻放到地面。 她说:“我饿了,可你这里吃的喝的都没有。” 话音刚落,猫咪化作少年,如风一般迅疾奔出门口,远去的声波精准扩散进她耳朵:“好,是我的疏漏,这就出去采买置备。” “师姐好好待在这里,你哪儿也不许去。” 后半句话,掷地有声,颇为蛮不讲理。 紧接着,“咔哒”声响。 屋门自动在她眼前落了锁。 陆凝凝站在屋子门口,聆听穿堂风吹起叮叮铃铃的动静。 虚弱的身体因乏力而有些眩晕。 一时间,她也不知,答应同他回洞府这个决定是好是坏。 6、咬痕 搬了条小板凳,陆凝凝靠坐在竹廊底下,有些百无聊赖。她伸出修长洁白的食指,体虚气弱地慢慢细数上面悬挂了多少颗小石头、多少根长羽毛。 心事多且杂乱,诸多困惑如同找不到线头的毛线球,数着数着,陆凝凝不由得出了神,她想到当初自己好像是和师弟一道儿被师尊收入座下。 现如今,师弟连大房子都买了,而她不仅失了修为根本,为数不多的积蓄也倾家荡产、全无着落。 这就是人与人……不。 这就是人与妖之间的区别吗? 陆凝凝扁了扁嘴唇,虽然记不清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她觉得自己的遭遇未免也太惨了一点。 正自数到三分之二,似乎也没有过去太久,就听外面传来了动静。 未及反应,洞府大门被人砰然撞开。 风风火火的猫妖少年提着大包小包,他刚从山下溜达一圈跑回来,呼吸微有些急促紊乱。 一回来就把东西随意丢到布满灰尘的地上。 “师姐,你看一看喜欢吃什么。” 陆凝凝闻声瞧他一眼,嘴唇讷讷张动两下,到底将话音堵回去,也懒怠唠叨责备。 她撑着乏力的身体小跑过去,将地上的油纸包捡起来,逐一拍去灰尘和砂砾。 果然,有一些修士便捷常备的裹腹丹药,其他就是几包专门给她喝的茶叶和好几袋肉脯零嘴。 猫咪是肉食动物。 他完全没有人类吃饭的习惯,是以洞府里并没有厨房,更不喜欢吃瓜果蔬菜。 买来的零嘴普遍是腊肉和小鱼干。 陆凝凝不禁有些想笑,嘴上说是为她去买吃食,但他看上去完全是路过犯馋了买来的。 看穿不说破。 她把东西全放到屋子里,嚼下两枚饱腹的丹药,在堂前支了个炉子,烧水煮茶喝。 天色向晚。 盯着脚边明灭跃动的温暖火光,陆凝凝一手托腮,在心中静静思忖今后的打算。 小师弟虽然有些为所欲为,妖性难除,但他本性并不算坏,只是几分贪玩爱躲懒。 他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等他玩腻了,又想去找别人玩儿,说不定就会放她走。 无论先前都发生了什么,她又忘记了哪些重要的事情,师兄为什么要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她。但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新提升修为、多多攒钱! 在神缈宗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宗门筑基修为之下的弟子,倘若没有长老特许的山门令,不可随意迈出仙山管辖的范围。 因为管辖中间地带的妖魔很强悍,筑基之下出去基本都是自寻死路。 况且,拜入这么一个仙门正派巅峰,倘若修炼几十年也不能达至筑基,那么恐怕也没有出去丢人现眼的必要了。 据说目前为止,神缈宗还没有一个修炼十年筑基之下的弟子。 先前,陆凝凝是走了狗屎运,得了伏妄师尊手把手的教养指引,这才在一两年内成功筑了基。 现在打回原形,成了个一滴不剩的残血,师尊又闭关静养未出,陆凝凝这会儿倒真不敢保证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十年内筑基…… 嗯,恐怕有点儿悬。 还当多加奋斗勉力! 陆凝凝之前刚从巨榕村出发的时候,可谓少年人意气风发,初生牛犊不怕虎。 志向从改善生活条件,再到成为一个声名鹊起的修界强者。 刚开始运气确实挺好的,虽说她磨砺了有段时间,但后来机缘法宝和威名尊师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她总想着自己能厉害一些,变得更厉害有名气一些,再回村子里看望小叶姐姐和老阿翁,好让他们一同分享欢喜之情,能因她感到扬眉吐气。 不过在当下,陆凝凝心境略有转变。 她不再好高骛远非得成为什么新秀魁首,暗自觉得,生活改善以后,能有个筑基就已经很不错了。 修为能进则进,倘若无为,也不强求。 不要再等,不要再拖。 筑基之后,她打算即刻离开宗门,重回到玄益县常青山的巨榕村,好好地感谢一下姐姐和阿翁。 她真的好想他们啊。 咕嘟咕嘟喝完了茶水,陆凝凝在乱糟糟的大屋子里勉强收拾出个铺盖,躺下后便沉沉睡去。 *** 接下来的几天,不忍杂乱的陆凝凝先是主动帮师弟进行大扫除,将洞府内外的尘土蛛网洒扫洁净,然后就是和他成日在一起无所事事地消磨光阴。 为什么说是消磨呢? 起初住进来的时候,陆凝凝还寻思着小师弟的妖法高强,可以帮助她修炼固元,至少能将这副身子恢复原状。 谁又能想到,她此次受伤太重,师尊的莲池虽替她续上的根本命脉,但破损的躯壳就如同漏了风的筛子一般。 任凭洛师弟每天花一两个时辰帮她渡送真气和灵力,然而最多坚持不到十二个时辰,那些灵力就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漏光了。 她最多仅能精神饱满十二个时辰。 待时辰过去之后,青春少女整个人会从红光满面,一下子跌回某种苍白虚疲的阳痿(?)状态。 完全不能回复到过去健康自在的时候。 陆凝凝不由得郁闷又泄气,即便在灵力盈体的时候,她也愁眉苦脸高兴不起来,依赖旁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寄生强者的菟丝子终究也会枯萎。 她才不要一直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对这个状况,洛不弃倒不以为意,不过是消耗些灵力罢了,又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何况,师姐若长久不愈,对他而言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这样一来,久而久之—— 她就再难抛却他了。 不妨,大口吸食他的精气,生吞咀嚼他的骨头血肉! 他巴不得她能依附不舍、贪恋上自己给的好处,离不开、祈求他、缠着他。 只可惜,陆凝凝并未随他的预想,成为一朵吸食骨血的菟丝子。 眼见师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不甚中用。 陆凝凝干脆找来一些炼气初级的新手典籍,重头开始打坐修行,她想方设法自己治疗根骨。 好歹先前练到筑基第八阶,现在开始重练心法,基本上收效甚微,但也算有一点点进步。 能炼出一滴灵力也是属于自己的。 至少在心理上感觉舒服多了。 人呢,只要心态转好,身体自然而然也会变好,这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玄学。 静自闭门造车一周后。 陆凝凝脸上的气色好看了很多,但体内灵力依然无法巩固,身体仍是千疮百孔。 她情不禁再一次陷入困境之中。 每日彻夜挑灯夜读,翻看医经和养气的心法内功,心神全然沉湎其中,对外物一无感知。 猫妖少年侧卧在旁,披头散发,衣襟松垮微敞,露出半截漂亮精致的锁骨。 他困倦地抬手支颐,碧眼迷蒙泛波,瞳中倒映出她刻苦用功的模样,心中却只感到不解。 何苦呢? 她何苦这般费神劳力? 他完全可以帮助她的,那点儿灵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她为什么不来求他呢? 人不都是急功近利的吗? 不劳而获、坐享其成,难道不比蜗牛爬步逍遥快活?? 屋内照明的灯烛,是百宝阁买来的流金烛盏,以灵火点燃灯芯,照射的光线宛似流金般炫目,比普通的蜡烛更明亮十倍不止。 烛光烂灼挥洒,光芒照在她纤巧玲珑的身躯上。 洛不弃懒懒倚在堆满书卷的案侧,他凝望着少女柔美姣好的侧颜,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被她用力咬过的地方,那排嫣红的齿印早就消失了。 他不知不觉转过眼来,注视着虎口那块完好无损的皮肤,不由瞧得有些出神。 第一次遇见陆凝凝,是在哪一个地方,又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下。 他好像记不清晰了。 过去秽恶腐烂的回忆,朝不保夕、任人戏弄的流亡日夜,像午夜梦回的巨大狰狞鬼影,谁也不想一直铭刻在心里。 洛不弃现在只隐隐约约记得,在幼年很长时间里,他都过得又烂又臭,同族同类俱不愿接纳他,将他赶了出去,终日饥肠辘辘,吃饱上顿没下顿。 这一生,仅有一次的大快朵颐。 是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对生活彻底失去希望的洛氏小公子生吞入腹。 那洛小公子生来是个活祭,被病体摧折不堪,其家人用上好的灵药滋养哺育,准备来日年满十六时,献祭给邻近的大妖当贡品。 他和捡来收养的小猫儿一样,未曾感受过一丝一毫来自家人的温情与爱。 出生就是牺牲品,内外备受折磨。 与其被亲近之人宰割,不如让他自己选择一次。他遂央求小猫妖在十六岁之前快吃了自己。 于是,洛不弃杀了他、生食他,一口一口嚼碎入腹,骨头渣子也未给那家人留下。 没了精心预备的献祭的牲口,那一家人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被震怒的大妖灭了满门。 洛不弃得到少年的药灵躯体而结丹,又修炼了小半年,这才化作人形。 他的人形有一半继承了那洛公子的样貌,故而从此之后,他便姓洛。 但之后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好多少。 人人都想要他的躯壳,入药可大补百年修为,那只大妖也在锲而不舍地追杀他。 他一次次地死里逃生,一次次受人凌虐践踏,一次次地被打回原形…… 那一天,阴雨连绵,很冷很冷。 他度过不知道多少个类似的阴雨天,抬起眼看到乌云密布,周遭俱是阴暗潮湿,只能栖缩在爬满苔藓与泥泞的墙根里。 那一天,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少女打着伞靠近,她穿着非常奇特的蓝白衣裙,布料轻薄,裙子并不长,露出两截白皙细腻的小腿。 看过来的目光,盛满可笑的怜悯心疼。 她说:“好可伶呀。” 小猫恹恹不理,他真的很烦,浑身都疼死了。 已经厌倦了这种目光,厌倦了虚与委蛇的讨好,他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想再被人触碰。 别过来!快走开!不要去碰他! 只可惜。 那个女人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 他都蜷缩到角落了,她竟然还要伸手去抱,嘴里说着什么:“别怕,和姐姐回家好不好……” 她的怀抱有股淡淡的花香,胳膊小臂也好软,尤为温暖舒适。 但这些感受却似无明业火蔓延烧灼,令他愈发厌恶躁动。 不等她说完,他恶狠狠地冲她龇牙哈气,然后对着她温软的手掌,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去。 少女疼得尖叫起来,立时甩手,把他撒开了。 他从她怀里飞快跳出,跃到远处回过头,很高兴自己从人类那里扳回了一局。 洛不弃以为,她会暴怒,会气急败坏,亦或是显露出恶毒阴暗的那一面。 这就是他期望看到的结果。 然而预期又未按照设想实现。 女孩子看上去真的痛极了,她疼得啪嗒啪嗒直掉眼泪,有些仓皇无措地捂着流血的虎口,在原地焦急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哎呀!这下完了完了!” 她哭丧着小脸,一副时日无多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古代动物身上病菌多不多,这个时期又没有狂犬疫苗,呜呜呜……” 洛不弃觉得这个女人哪里都好怪。 他又不是狗,为什么不要狂猫疫苗,为什么要狂犬疫苗? 小猫妖斜着眼瞧了她一会儿,破烂的尾巴阴沉扫来扫去,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她瞧不起猫。 然后蹭蹭蹭地溜走了。 等他再遇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之后,在神缈宗的仙山。 …… 洛不弃看着看着,目光渐渐从自己的手掌游移到她正在翻书页的右手上。 十指纤纤,嫩若削葱,掌缘光洁雪白,一丝疤痕也没有。 当初他咬了陆凝凝一口,陆凝凝如今也咬了他一口,这就是书上说的因果吗? 复又忍不住暗忖:如果从一开始,他没有拒绝她呢? 一切会不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她有没有可能爱自己? 思及,不觉间心旌摇动,洛不弃覆上她柔软的手掌,轻轻握在手里狎玩。 陆凝凝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问他:“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少年翘了翘薄红的唇角,微笑着去捏她的虎口,指腹碾过小山峦似的瘦削凸出的骨节,低声说:“姐姐的手……很好看。” 7、勾引 似被松软的羽毛尖尖刮扫,手背传来微痒发麻的触感。 师弟好像有点儿怪异,他变得比从前更黏人了…… 以往她和他的感情,有这般亲密无间吗? 无论如何,陆凝凝想不起来了。 她抿了抿唇,不自觉轻颤了一下,想把右手从他掌内抽出来,声线听起来带着些拘谨:“洛洛,你这样,我没办法翻书了。” 少年顶着对奶白色的俏丽猫耳,眼波碧澄莹润,眉眼弯弯,笑得无所顾忌,撒娇一般道:“那就别看了呀,姐姐。” “这些书多枯燥无趣,你倒不如陪我玩儿。” 他躺倒在她身侧,衣襟不知何时松垮了一大半,半边胸膛以及腹下一小块劲瘦的肌肉露了出来。他捧起那只白嫩细致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她微微鼓起的指腹,按摩一般慢慢摩挲着她的指节。 屁股后面,一条尾巴翘得高高,显示出他此刻的心情愉悦又兴奋。 没办法,陆凝凝只好合上书卷。她转过身,从桌案底下摸出一只做好的逗猫棒出来,伸长胳膊,把坠着的小毛球在他眼前晃了晃,嗓音平平道:“来玩吧。” 但无论这颗毛球如何招摇摆弄,洛不弃全然不为所动,仿佛看不见一样。 他抱着她的一边手腕,侧过脑袋,枕在她软软的腿间,猫耳时不时抖动一下:“姐姐,别白费工夫了,我又不是没开灵智的小猫咪。” 听到这话,陆凝凝挥舞逗猫棒的手臂一顿,有些讪讪:“……” 她慢慢叹了口气,把东西放下来,望进他一双格外明亮的绿眸:“那你想怎么样?” 少年摁住她的手,指尖沿着腕骨肌肤,一寸一寸向上游走而去,不答反问:“姐姐觉得呢?我们怎么玩儿比较合适?” 在他说话的语气里,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 此时,窗外夜幕漆黑如墨,屋内原本亮堂的烛光适时地昏暗下来。 使二人间的气氛徒添旖旎。 陆凝凝心跳跟着跳漏了一拍,她整个身子有点儿紧绷,被他枕着的双腿更是不敢妄动,空白的大脑更是懵懵的,如同宕机的雪花屏幕。 突然间,陆凝凝瞳孔紧缩,一个飞扬的想法不受控制地从她脑海里跳将出来—— 师弟他、他该不会是年纪到了,所以把她当成了发-情对象?? 这样一想,他私自带走自己,整日春色桃红满面,态度又这般黏黏糊糊,似乎都情有可原了。 小声地咽了口唾沫,陆凝凝视线不由自主顺着他散开的领口朝下看去。 却在下一瞬,意识到自己在朝哪儿看,她连忙回过魂儿来,霍地一下撇开视线,闭了闭双眼,暗暗默念几句心经定神。 心底却想到,可惜他开了灵智。要是放在现代,他胆敢对着自己胡乱发情,她就带着他去宠物医院,冰冷的手术刀“咔嚓”几刀,及时把那两个蛋-蛋给噶了! “师姐,你方才在想什么?” 洛不弃唇角勾起弧度,完全不知晓陆凝凝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对他而言有多么不利,他毛茸茸的脑袋轻蹭少女的胳膊肘儿,满脸纯真无邪的神情,却故意这般问她。 陆凝凝自然不会把她的“噶蛋”大计透露给少年。 她不敢直视他的猫瞳,随口找了个话题敷衍过去:“呃……那个,师、师弟,你最近是不太方便化形吗?大耳朵和长尾巴好像都没有收回去噢……” 耳尖的绒毛抖动两下,洛不弃听到她的话,眉梢向上微扬,直言道:“师姐难道不喜欢这样吗?” 他忽然坐直身子,朝陆凝凝凑近了一些,把她的小手搭放到自己柔软立起的猫耳上,故意将声线尾音拖得长长的:“姐姐当初不是说,最喜欢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了吗?” “你不是觉得我这样很可爱吗?” 与飘忽绵柔的声线截然相反的,是少年在她眼前流露出兽类盯上猎物一般的威慑眼神。 盯得陆凝凝心底毛毛的。 她心不在焉地揉揉他的耳朵,干笑两声:“是,可爱、可爱……” 然而,此举却更加让她确定了洛不弃处于动物发情期的事实! 头一遭被化形的小猫妖当成那啥对象,陆凝凝感觉很奇怪,心间一时又是不安又是新奇。 只不过,她对小师弟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至少暂时,未曾有过。 人和兽类总是有区别的。 绝大多数兽类长到了特定的年龄时期,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对象,就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交丨配。 但是,人不一样,人是有“情”的。 “情”是精神的寄托,是人与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陆凝凝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时的欲望人人都会有,但情感却不是。 她不想被一时的欲念和快乐操纵,不想活成一个空虚落寞的傀儡皮囊。 倘若,师弟真的想和她共同度过发情时期,她单单对他有师门情谊、对毛茸茸的喜爱还不够,得互相有一两分真正的男女之情在吧! 短暂的十几秒之内,陆凝凝流畅完成一波头脑风暴,在确定了内心的想法之后,她决定不能再放任他继续下去。 这段时间,她不能住在师弟这儿了,得想办法离他远一点。 …… 无怪乎修界少有人、妖相恋。 人和妖之间的生活习惯差异蛮大的,话本里头的狐仙基本都是一些穷酸书生自己意淫脑补的艳情。除非是活了千年万年的老妖精,一些生活习性基本与凡人相通。如果是乳臭未干的小妖怪,那么真正在一起要克服的困难矛盾其实非常多。 例如,妖怪不喜欢用人类的饭食。洛不弃以为只要给了陆凝凝裹腹的丹药就没事,但是那些丹丸虽然能补给人的基本生命机能、带来八分饱腹感,却无法满足味蕾味觉的食物享受。 他是很难切身理解她的感受。 但在另一方面,陆凝凝又十分羡慕妖精的野性自由,她觉得能像他那样无牵无挂、无所顾忌活着,也挺好。 不能一直居住在洛不弃的洞府。 万一哪天,她一不留神,真和猫妖师弟稀里糊涂地发生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人和妖会有生殖隔离吗? 根据古往今来奇闻怪谭的经验,似乎是——没有的!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打定了搬出去的主意之后,陆凝凝又和洛不弃软磨硬泡了好几天,这才终于将猫妖少年说服。 “好吧,师姐如果实在闷得慌,也可以先住到别的地方。” “只不过……” 话到此处,洛不弃稍稍停顿片刻,故意卖了个关子。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逐渐睁大困惑的眼眸,唇角微微咧开,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笑道:“只不过,师姐你不能住到天穹宫。” 琼阳仙山在十洲中德高望重,神缈宗的内部又细分为天穹宫和地玄门,内门外门资源待遇区别极大。只有通过一年一度的地玄论剑的弟子,层层千里逐一的比例,才能晋升入梦寐以求的天穹宫,也就是成为正式的神缈宗内门弟子。 先前,陆凝凝待在地玄门的时候,根本没有通过地玄门的论剑比试。 不过异常幸运地,她被传闻中的那位伏妄师尊破格收为亲传弟子,地位一夜之间拔高到万人之上,成了令所有内门弟子都仰望的存在。 伏妄师尊在修界就如同半神一般,听闻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阴阳乾坤皆由他颠倒转换,地位比神缈宗的老宗主都要崇高不少,更遑论天穹宫地玄门的那几位长老。 即便是年纪最大的珈海仙师,拜见他老人家时,也要跪地行大礼,恭恭敬敬唤一句“师祖安好”。 由于这个缘故,陆凝凝几人也沾了师尊的风光,即便修为远远够不到那个级别,但门内弟子见了几人,均得行弟子礼仪,道一句仙子、仙君、剑君什么的,以示尊重。 现在师尊大大闭关不出,陆凝凝失去修为和人脉,只能像刚进门的小弟子一样,排到地玄门里修行学习了。 这一点陆凝凝倒没什么异议,论她现在的资质和修为境界,确实还够不到进入天穹宫的资格。 而且,人有多大的饭量,就吃进多少米饭嘛。比起高深奥妙的天穹宫,没准地玄门的教学资源更适合初级的她。不能太焦心急躁,欲速则不达,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的。 二人商量一番后,洛不弃思考着妥协了,却另外提了一个条件—— 他也要与她同去,一起住进地玄门的弟子寝舍。 外门的弟子寝舍十人一间,居住的条件也不怎么好,床板又硬又潮,人一多还有味道。 陆凝凝不理解,他好好的为何要凑这个热闹。 两个人各自退让一步。 陆凝凝也答应了他,可以一起去,但不能太招摇了。 也不知洛不弃是怎么理解她这一句话,将头点得飞快,腮边一抹笑靥如新绽春桃似的,乐颠颠道:“好呀好呀!” 他不想让她住进天穹宫的弟子居所,别无其他缘故,只是怕住得太近,让她有机会见到谢临寒而已。 天穹宫里……有好多他讨厌的人呢。 翌日一大早。 陆凝凝和小师弟胡诌了个新人弟子的身份,一起住进了地玄门。 每个门派几乎都挺卷的,神缈宗外门的地玄门里又细分为了十一小门,进入最末的十一门的新人弟子,大都有几分修为傍身,但普遍均是刚刚炼气的基础,或者炼气不到二三阶。 尽管外门人员杂乱,不同的族群混杂在一块儿,除了一些有编制的洒扫小童子之外,十一门的弟子们亦没有特定的服饰,不比内门严整、制度森严。 但终于可以自如地行动,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呼吸呼吸仙山新鲜的空气,陆凝凝这才感到身心百骸舒畅了许多。 十一门又最接近山脚的市集城镇,开设的大饭堂也较为接地气,菜色丰富、细米甜软,膳食汤品样式繁多,不适应辟谷的外门弟子都爱来饭堂填饱肚子。 陆凝凝刚一跑出来,就直奔饭堂美美饱餐了一顿。身后的粉毛小师弟兴致缺缺,对那些诱人的菜品全无兴趣,他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翠绿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端详她大口吃饭的神态。 真有趣。 师姐吃得好香。 腮帮子撑得圆圆的,一鼓一鼓,像粉白的团子。 ……好想偷偷凑近,咬她一口。 洛不弃颈间的喉结不明显地动了动,他早已忘记了她的血液是什么味道。 然而,他忽然之间有些明白了,为何凡人闲来无事,喜欢豢养一些猫猫狗狗。 他观师姐大口吃饭的模样,心间亦淌过某种不能言喻的奇妙滋味,是开心、放松、闲适、悠然。 一时,洛不弃心底又想反悔了,他不要她在别人眼前抛头露面。 他希望陆凝凝只成为他一个人的东西,他悄悄地养着她,学着去照顾她,把她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只能听他一人的话,也只能陪他一个人玩耍、睡觉。 这样的日子,想一想也挺有意思的。 被他盯得久了,陆凝凝如芒在背,晚饭都吃不香了。 她继续嚼巴嚼巴,咽下最后一口饭,又用了两三口的茶,然后叫饭堂老板娘多加上一道菜品。 反正她现在身无分文,吃饭花费的银钱也是从小师弟荷包里出的。 师门一家,不分你我。 老板娘乐呵呵地将碟子端上来,略一福身:“二位慢用。” 洛不弃呆呆地望着她,细长的睫羽似不动的浅色蝶翅,竟然不知不觉晃了神,也不知猫咪脑壳里在寻思些什么。 他现在处于陆凝凝所认为的发情期,估计十有八九不是什么能看的画面。 陆凝凝这般想着,手腕无声举起木筷,猛然夹起一筷子肥美的生鱼片,眼疾手快地强塞进小师弟的唇间。 她笑容坦然,眼睛眯了眯:“洛洛,饿了吧?你也来吃点儿东西呀。” …… 用过餐后,在外门弟子大通铺住了一晚,陆凝凝倒还好,小师弟先受不了嫌弃起来,非得拉着她另外租了座小别院。 在陆凝凝的坚持之下,好在不单单只有俩人居住,他们和另外几个女弟子合住,五人各占一间厢房,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呀,姑娘!”交谈间,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拉住陆凝凝,手指捂住半张嘴,挤眉弄眼笑问,“那个……是你的道侣吗?” “你的妖修道侣长得好生俊俏啊!” 同行的几个女弟子听了这话,眼前一亮,纷纷点头,表示羡慕。 妖修本就比普通人修行更快,猫狐族群一类皮相又好,基本都和媚术沾点边儿,据说那方面功夫也很不错,当道侣或者合修都是前排首选。 陆凝凝闻言呆了一秒,对上面前几双热烈注视的眼神,她脖子僵了僵,赶忙摇头,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 洛不弃已在几步之外听到她们的议论。 少年人总是喜欢听人夸赞,无论夸什么都行,他心情不自觉变得很好。 倏尔滑步上前,自后揽过陆凝凝的肩膀,在几人起哄般的惊呼声中,他压着她的脑袋,笑容灿烂明媚,顺着陆凝凝的话头回复道:“不是的,你们别误会了,她是我的‘姐姐’。” 虽然用术法掩盖了原本的真容,但洛不弃依旧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粉色漂亮的头发和一对耸立的大猫耳都十分抢眼。 明眼人谁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又怎会和猫妖扯上血缘关系? 几人看到他与她之间的亲密姿态,俱都听出他当下的言外之意。 不是亲姐姐,那就是,干的姐姐了…… 咳咳咳。 思绪乱飘,女弟子们脸上不由飞红,又笑着附和了几句,然后各自散开,自去厢房内收拾整理。 她们走后,陆凝凝立刻从洛不弃怀里挣脱出来。 扭过头,愠怒地瞪了少年一眼,懒得和他理论什么,也回房去收拾了。 *** 最外门的课程教学都是非常基础简单的理念。 天地有灵,凝神入境,引气入体。 说起来,陆凝凝还是第一次认真细致地重头开始修炼学习,她能记得起来的之前的回忆,几乎都是开挂跳级版本。 伏妄师尊可是满级大佬,随便挤出一滴儿灵力,都够她满满当当喝上几十年了。 要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地修炼入定凝气,是真的很难很难很难,耗费的功夫和心血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达成。 怪不得好多人都巴望着能天降机缘,或是捡到个什么珍奇法宝,图个轻松省力的捷径可走。 像陆凝凝这种特殊的情况,只能在听完大课,每天傍晚回房的时候,熬夜刻苦研习笔记,多多健身锻炼,先增强身体素质。 在她孜孜不怠修行之余,游手好闲的小师弟除了连她上茅厕都要缀着以外,就是在晚间沐浴宽衣,变着法子来歪缠勾-引她。 少年笑靥甜如蜂蜜,身子也跟扭股儿糖似的黏黏糊糊,令她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只好隐而不发。 晚间,临近子时。 幽微烛火快要燃尽,炉子里也没有热水了。 陆凝凝保持了和现世一样的提神习惯,这个世界没有咖啡,她每晚都得要饮一壶浓浓的清茶下去。 背后压着不轻的重量,腰肢被一双手臂牢牢圈住,她没办法起身烧水。于是从炼气的书籍中抬起视线,用胳膊肘儿对着身后的少年轻怼两下,低沉出声:“洛洛,起开。” “我现在去院子里煮茶,你去找支新蜡烛点上。” 少年搂着她不动,猫耳颤了一颤,蹭过她柔顺的黑发。 好半晌后,薄唇终于掀了掀,音色慵懒地赖着她:“诶,姐姐,时候不早了。” “你看,外面天好黑呀。我害怕。” 陆凝凝:“……” 这货溢出来的茶味儿,比她喝的几壶都要浓烈。 她不客气地掰开他的手指:“我去外面,你在屋子里等着就行。” 想了想,回头补上一句:“差不多等半炷香吧,我很快会回来的。” 刚想抬步,裙子忽地一沉,被洛不弃伸手拽住裙摆。 “姐姐。” “都快子时了,真的很晚,我是怕你继续劳神伤身体。” 陆凝凝脚步一顿,沉吟了会儿。她抻了个懒腰,试着活动筋骨,点了点头:“嗯,你说得不错,是该休息了。” 她对他下逐客令:“那你回去吧,我也要睡下了。” 说完,她提了提裙子。 洛不弃仍是拽着一角裙摆,半分没有松手。 他唇角缓缓地勾起一道弧,似笑非笑盯着她,嗓音温软地劝道:“姐姐,你这般劳累吃力,又是何苦呢?” “我知道你想快点好起来,但想要填补身子、提升修为,其实还有另一种更省事的方法。” “这办法于你于我,皆有好处。” 陆凝凝心下已然猜透了七八分,但她仍是下意识张动几下唇瓣,眸光对上少年柔和含笑的视线。 她问:“是什么方法?” 8、倒刺 洛不弃慢慢松开了紧攥的裙摆。 他站起身,走到陆凝凝面前,从长袖中探出手掌,揉了揉少女因为多日熬夜喝茶有几分水肿的肉肉脸颊,指尖不轻不重在她软嫩的颊侧戳进一个小凹陷。 低身凑近,附过薄唇,几乎要擦过她的耳垂。 只听猫妖少年轻声说:“你同我合修吧……师姐。” 他大概用上了一二分妖法媚术,否则陆凝凝怎会在须臾之间,心头像被一串细微的电流滚过。 她感觉喉干舌燥,呼吸急促,浑身都渐渐热了起来。 就连双脚也迈不动了,只能任由他一步步地牵引,缓步来到屏风后的床铺旁。 合修…… 是啊,她以为洛不弃处于发情期,却没有往这一茬上面想过。 她只当他是急于找一个人发泄原始的生理欲-望。 然而,合修却不太一样了。 洛不弃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是两个实力相当的修士,合修自然有着极大的好处,但她眼下连炼气的底子都够不着,她与他合修几乎是单方面把他当作炉鼎使用。 吸取他的灵力和精气滋补自己的身体。 他一开始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能得到的甚至只有亏损。 洛不弃拉着陆凝凝坐到床沿,他薄薄的唇角翘起来,白色的猫耳也染上一抹显见的红晕,手指好奇又跃跃欲试地抚上了她校服领口的两颗纽扣。 脑中思索着,这衣服要怎么脱,这裙子又该怎么解开—— 哦,对了。 好像侧边有条细细的链子。 他不疾不徐地引诱她乖乖褪去身上的衣裙,只剩下两件薄薄蔽体的布料,边缘花纹是做工繁复精细的那种,此前他从未见过类似的衣服。 非常奇特……又好看。 少女莹润的肌肤裸-露在昏暗的烛光下,依然白得浮光、细腻动人。 陆凝凝无疑是俏美漂亮的长相。 即使修真界的大美人就如夜幕的星子一般数不过来,但洛不弃这些年看来看去,他还是觉得师姐比较顺眼一点。她能牵动他心底为数不多的“人类情感”,这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没有人能像师姐一样。 大抵师尊和师兄也是这么想的——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像陆凝凝一样。 他特别喜欢姐姐,他想和姐姐做一切人做的事情。 从前,他瞧不上她,心中嗤笑不屑,从未动过那种念头。但是现在,他竟然非常非常想要做什么。 * 褪去衣物后,身体有点凉凉的。 陆凝凝躺在床上,摸着手臂轻轻哆嗦了一下。 她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她从来不是什么道德模范、清高大圣女。 对自己没有利益又不愿意的事情,她不想也不会勉强让自己去做。 但如果,把交丨媾二字转换成“合修”,就大不一样了。 她对洛不弃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意愿,一直都把他当成可可爱爱的妖怪小师弟看待。 现在的所作所为,看似是被他的妖法迷惑了。 然则,陆凝凝心中通透,妖精的媚术手段并不能绝对操控一个人的心。 高深妖法只能无限地放大在人们心底深处藏着的欲望。 这段日子,过得艰难,她每一天都铆足了劲刻苦努力。 她实在太想痊愈身体、太想早点儿炼气筑基,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一点,不要再任人左右。 所以在这一刻。 当洛不弃甘愿成为她的修炼炉鼎的时候。 当有更靠谱又有效的即时方法摆在眼前的时候。 陆凝凝无疑被他动摇了。 猫妖少年倾斜身子,小心翼翼且满怀好奇地向她靠近过来。猫咪的体温比人类要高出几度,吐息也异常灼热,仿佛能烫伤她的肌肤。 他亮粉色的额发和她鬓边的黑发交缠在一起,深浅二色尤为割裂分明。 陆凝凝大脑蓦地变得混沌,她脑海里闪过的事情好像很多,但心底似乎又有个声音,叫让她别这么累,好好休息一下,现在什么也不要再去想了。 对,对……别去想了。 闭上眼睛,好好放松,好好休息。 陆凝凝轻轻阖上眼皮,感觉少年滚烫的薄唇正朝自己贴近过来,那两片唇瓣触到她的脸颊,在上面稍微停顿了几秒钟。 “啾咪。” 唇瓣离开时,发出了很轻微的亲吻声响。 就像一种只存于两个人之间的奇妙的语言。 身侧的人一时没了动作,他似乎是呆滞住了,安静了两秒。旋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洛不弃似乎是高兴极了,又黏黏糊糊地朝她靠近过来。这一次,他咧开了嘴巴,露出尖牙,对着她白嫩的脸颊肉,重重兴奋地啃了一口! 嘶、有点疼。 陆凝凝忍不住蹙起眉头,放在身侧的双手不易察觉地握了握。 然而,他却愈发兴奋了,碧绿猫瞳绽出奇异惊人的光芒。 洛不弃再度张开嘴巴,探出那根布满细刺的舌头,意犹未尽地用力舔了一口陆凝凝软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脸蛋。 “啊啊啊——!!” 陆凝凝忽然捂住脸大叫,她“蹭”地一下起身,即刻抬起手腕,照脸给了洛不弃一拳。 拳头的劲道砸在他脸侧,洛不弃脑袋随之偏了偏,他有点儿被她打懵了,不明缘故地侧目看过去。 “……姐姐?” 陆凝凝气喘吁吁地从床上坐起来,她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气恼和羞愤,呼哧呼哧瞪视着对方。 “刚才那样好疼!” 他一点儿都不温柔,舌头上的无数小刺像一把铁刷子,就那样刮过脸皮,活要把她的脸蛋脱下一层皮似的! 陆凝凝现在后悔了。 只是被亲一下脸都这么疼,那么后面的,简直不敢想象…… 啊!对了! 陆凝凝心神一凛,她忽然想起来,在雄性猫咪的那个东西前端,好像……也有很多倒刺来着的…… 这下可好,一想吓一跳! 她看向洛不弃的眼神,从惊怒交加瞬间变作惊恐畏惧。 陆凝凝情不自禁朝床铺里侧退缩,她抱住被子,挡在身前,抬起脚飞快地踹他的腰窝:“你走开!快走开!我不要了!!” 预备做这种事的时候,自然把任何戒备都卸下了。 几句话尤似尖针扎进耳鼓,洛不弃神情失落颓败,黯淡的眸光像无声熄灭的明烛,当真被她三两脚就轻易踹下了床。 猫妖少年坐倒在地,解开的衣袍松松垮垮,一头粉色发丝凌乱披散,那双翡翠般的碧眼更充斥着不解和困惑。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要他? 这一切,仿若似曾相识的一幕。难道这就是因果报应吗。 洛不弃好笑又好气地扯了扯嘴角,他低垂着眼帘,眸中沉淀着什么,暗得可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眼下的玩意正翘着,后头的长尾巴却早就耷拉了下去。在这一刻,就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心中又是怒火又是怨恨,却也不知究竟是恨她更多还是恨自己更多。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身为无拘无束的妖精,不存在人伦和道德,也不受什么戒律法规的约束。 他从未有一瞬后悔做过什么决定。 他从不后悔的,吃坏了东西不后悔,杀错了同族也不后悔,不慎掉进陷阱被人一刀刀剐去皮毛更不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他偏偏不肯接受她呢?为什么要在那个阴冷的下雨天,跳出少女柔软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之后也不对她更好一些? 他明明是她第一个遇见的妖精! 如果能够重来,师姐爱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他和她应当从一开始就在一起的,旁人俱都不能插足进来,无论是姓谢的还是姓别的! 姓他天王老子都不能插足进来!!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厢房里一片寂静。 烛光彻底被风吹灭。 洛不弃已经走了。 大概是被她一脚踹得阳痿,他整个人和丢了魂魄一般,走出去连门也不知道关好,两扇门缝之间时不时吹进深更半夜的阴阴凉风。 陆凝凝坐在床上,手掌轻轻揉着脸颊,仍是有些生气的。 他身上的小倒刺那般尖锐细密,内功修为又比她高出许多,丝毫收敛都没有,不把她从里到外划拉个血肉模糊才怪呢! 只消想象一下,陆凝凝已经捂着肚子,开始幻痛了…… 囧。 裹着小被子,她下床关好门窗,再点亮屋内的烛盏,来到镜子前反复查看脸颊,确认没有破皮流血,只是皮肤红了一大块,这才稍微放心了些。 陆凝凝吹灭烛火。 翻身上床,安心睡去。 *** 那日之后,一连过去好几天,陆凝凝都没有见到洛不弃的影子。 她渐渐和屋子里的几个女弟子同吃同住,一起去上大课、听讲学,偶尔在外门划定的界限之内闲逛闲聊。 成日黏着自己的猫妖少年蓦然间不见了踪影,说实话,陆凝凝还有点儿不太习惯。 她虽然生气洛不弃剐了她一口,但她也揍他一拳又踹了两三脚,就当同他扯平了! 又不是什么不可谅解的事情。 洛不弃如果因为这个和她闹脾气的话,那他未免显得太过小气了一些,真没肚量! 坏猫猫。 臭猫猫。 女孩子之间最容易倾诉心事,陆凝凝心里膈应着这事儿,便忍不住向另外几人吐槽。 几人听完她的话,表情惊讶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七嘴八舌地对陆凝凝说道:“陆姑娘,原来你不知道啊?!” “洛道友这几日不在琼阳,他被师兄派去秘境出任务了。临走前,还特地嘱咐我们几个帮忙照看你,别让你到处乱跑乱逛,以免不慎误入了什么法阵,丢了性命哩。” 陆凝凝这时才恍然大悟,她还说怎么这几天,她们几个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原来是洛不弃离去之前派来监视她行动的啊! 洛不弃这只小坏猫也太可恶了,要出任务都不先和她讲一声! 晚上临睡之前,陆凝凝按着习惯,首先入静一个时辰,尽量吐纳吸收空气中微不可察的灵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勤勉修炼,没有一天缺漏。 躺下来,盖上被子,习惯性在心中痛骂洛不弃两句。 陆凝凝阖眸,沉沉睡去。 都说日有所想,原以为她痛骂了洛不弃好几天,应该会梦见洛不弃才是。 但梦境之中,却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那个人看上去,好眼熟啊。 好像……是…… 谢师兄。 9、旧梦 仍是颀长又峻拔的背影。 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不远不近。 单是这样瞧着他端然沉稳的身形,无端让陆凝凝心中感到熟悉又安稳,心里面霎时漾开暖融融的水花,好像什么烦恼都可以抛开了。 周遭围绕的场景,却不是仙气袅袅的莲池水畔,而是一间浑不起眼的茅屋陋舍。 这是在哪儿? 陆凝凝再度举眸看了看。 这个时候的谢师兄,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 不显得那么严肃,也不那么古板。 少年高束着黑发,侧面下颌线紧绷,背对着她,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碌不停。 袖口拉得很高,露出的小臂结实修长,常年戴着的漆皮护腕解下了,腰身还系着一件与身量格格不入的麻布围裙。本该执剑的疏朗手腕,正熟稔颠着一把菜勺,黑乎乎的锅和铲在火光中激烈厮杀。 梦里的景象格外真实,烹饪的油香味扑鼻而来,陆凝凝在梦中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这仿佛就是昨日,或是今日之事。 尽然历历在目。 陆凝凝坐在一方简陋的木桌前,非常自然而然的态度,显得无所事事。她拿手撑着两腮,观摩他下厨的模样,交叠的双腿也在地面悠闲地划水。 不消片刻。 灶台厮杀结束。 谢临寒轻轻吁出一口气,他解下脏兮兮的围裙,修整皓白的指节也沾了几点黑灰,把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炒青菜小心地端过来,搁放在桌面,推到她面前。 接着,又从筷桶里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她,开口嗓音温润微哑:“你小心,烫。” 陆凝凝接过筷子,她弯着一双大眼睛朝他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就是控制不住地对他傻笑,好像经历着全世界最幸福最开心的事情。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青菜,啊呜一大口,送到嘴里,嚼吧嚼吧。 谢临寒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不仅仅是看她吃得香甜,他同时在紧张,担忧方才哪一步不够细致,也许有疏漏之处。 忍不住问道:“凝凝,会不会太咸了?好吃吗?” 陆凝凝咽下嘴里的青菜,灵动的双眼似在放光。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之意,语调轻快上扬:“不会呀!你做的超好吃!!” 见陆凝凝这么说,少年这才放下心来,他目中不自觉有了柔和的笑意,唇角也跟着她的语气微微上扬。 不难吃就很好了。 过了几秒钟,似察觉什么,感到有点疑惑:“凝凝,超……是何意?” 陆凝凝放下筷子,抹了抹满嘴的油光。她美滋滋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足尖轻轻踮了踮,跳到少年脸颊旁侧,飞快地亲了一口:“哥哥,你怎么什么都做得这么好,好贤惠呀!” “超——”正说着,她冲他眨巴一下眼睛,停顿了两秒,再开口,话音里带了两分促狭: “超就是——” “今天晚上,我想超你了。” 语气中气十足,义正辞严,光明坦荡。 话音落下。 这句话,他明显听懂了。 眼见,谢临寒俊朗端正透白的脸庞,以肉眼明晰的速度一路烧起来,瞬息间脸色活像煮熟的螃蟹,僵住的身子忽然不敢妄动。 说话的女孩子竟羞也不羞,眼神干净如银,分明不见半分污秽腌臜,但她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他经历复杂的神色变幻。 谢临寒脸色从羞赫到窘迫到愕然,再到认真思索,最后,强自镇定地用平稳的语调问她:“那、凝凝,你晚上想用什么来……‘超’我?” “呃。” 陆凝凝一愣,果真被他问住了。 原本就想言语上戏弄他一下。 但是,这个人怎么、怎么做什么都显得这么认真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躲,在屋子里左顾右盼,心口跳得厉害,不知不觉间…… 视线就落到了,角落里。 那柄长剑晶莹玉润的白玉剑柄上。 “??” “……” 屋内一时沉默,两人无言以对。 * 醒来后。 “淦!” 陆凝凝也沉默如金了。 她茫然抬眼望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梦境。居然还在梦里猥琐调戏了谢师兄……这也太、太荒唐可耻了! 胸口心脏咚咚跳动的频率和梦里一样剧烈。 陆凝凝用力地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画面和羞耻的台词从脑海里甩出去。深吸了几口气后,她把梦里的事情抛到脑后,径自下床洗漱去了。 每日卯时三刻,是十一门的早课时间,可不能迟到了。 不知是深受现世上学制度炼狱般的多年pua还是怎么回事,即使来到了这个玄幻世界,她依然忍不住起早贪黑,每节课记好笔记复习,主要是一些入门的仙道理论知识。明知对修复根骨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总比躺着不动更令自己安心一点。 今日,天色晴朗,祥云飘浮。 疏微的光和影透过一扇扇雕花支摘窗,破碎琉璃般地筛到学子们翻开的纸页上。 陆凝凝坐于前排,她聚精会神地听那老夫子讲学。夫子慈眉善目摇头晃脑,无论底下是否有人在听也陶然自得。 陆凝凝微微笑起来,情不禁想起了记忆里的老阿翁。 骤然间,安静的课堂被打断了。 只听临窗的一排弟子们发出嘈杂的喧闹声,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惊讶着什么。 众人被他们吸引,也皆无心上课,一齐往窗边凑去。 老夫子见状并不愠怒,也没有维持课堂秩序的打算,安然淡定的面色八风不动,甚而撂下了书卷,悠闲自在地端起案边的茶盏开始品茗:“不错,真是好茶……” 陆凝凝愣了几瞬,随即回转过来,暗自佩服了一下夫子的好心态后,亦挪动着脚步,来到窗边和大家一起看热闹。 去得稍晚片刻,窗旁人群挨挨挤挤,她愈发好奇纳闷了,勉强从角落里争得一线开阔的视野,顺着他们的视线,仰头朝上望去。 今晨天空本就万丈晴好。 整片湛蓝纯净的底色,更衬得天际流散的瑰丽华光恍若一段幻彩斑斓织锦,延绵万里直至天穹宫上方的尽头。 而此时,天穹上宫亦殿门打开,仿若迎接着什么重要人物。 “那是——是瑜洲王家的仙骑鸾车!” 有人高声惊叹一句,话音在人堆里扩散传开。 未几时,他们果真听到了一阵仙鹤鸾鸟的清呖鸣啼,一声接连着一声,竟似绕梁仙乐般富有旋律,落入耳内也并不扰人。 “果真是王家那位啊……啧啧,瞧这排场,这声势浩大,令吾等穷鬼贱民们大开眼界!” 那弟子话音里含讽带刺的,并不怎么好听,不过倒也怨不得他。 谁让王家这些年来,确实和中洲“庶民”结怨颇深。 早在几百年前,瑜洲的王氏曾是一个小国的皇族后裔,又颇沾得几分仙缘,后代子女无不修习仙法仙术,于是便深受万民的顶礼膜拜。 家族渊源深远,讲究多,气派大,后来在修界发扬后,更不怎么瞧得上一般的凡人、妖类,贵族们认为这些都是低级次等的血统,迟早得被高级血统替代。 就连想迁入瑜洲土地的普通百姓,也得先在城门口测过灵根,有几分慧根机缘的百姓,方可定居在瑜洲,赏诸般的灵田好处。否则便不可久留,平庸庶民得上交巨额税款。 这就把“歧视”二字光明正大地贴城墙上了,怪不得王氏惹得人人厌骂。 陆凝凝在这些弟子的讨论声中,渐渐弄清楚了瑜洲王氏的背景。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忍不住问旁边的人:“这位师姐,请问这王家……是与谢师兄定亲的那个王家吗?” 旁边的女弟子听她这话,略微愣了一下,似不理解陆凝凝怎么敢把谢剑君称为“师兄”,但她转念一寻思,仰慕谢家公子的少女们众多,少不得攀亲带故地叫,于是也不以为意,回答她说:“是啊。” “喏,你看,中间最华贵宽大的鸾车里坐着的,就是那位王氏的小姐。” 陆凝凝听闻,又抬眸看去,可惜距离太远,她什么也瞧不清。空中那些彩色的光芒纷然照落下来,好似突然晃到了她的双目,令她感到头晕不适,不自觉向后退开一小步。 王氏小姐…… “噗通。” “噗通。” 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陆凝凝登时捂住胸口,她的心脏又开始剧烈鼓躁起来,是和之前全然不同的感受,压抑窒息的躁动不安,仿佛将要跳出喉口,干呕在地上。 好容易镇定了心绪,陆凝凝掐住自己的喉咙,强压下这种不安的感觉。 隐隐之间,某种强烈的预感。 这王家人先前同她,一定有着重要的关联。 她得想办法弄清楚。 陆凝凝正自恍惚着,扣在颈上手指缓缓松开了,她想回到座位休息一会儿。 然而,脚步尚没能迈开,又听到周围的弟子们议论起来:“欸,我还听说,王氏在神缈宗也不得了,不仅是天穹宫的首席门徒,听说在六七年前,更是从魔族手中夺回了失窃许久的神卷!” 着实没兴致去听这些王侯贵族的丰功伟业。 陆凝凝扶墙喘息着,她在原地缓了缓,镇静下来以后,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但是,刚提步向前走了两步,人群之间不经意飘来的一句话,就令她的双足牢牢胶在了地面,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人嗟叹着,嗓音并不太大,却清清楚楚飘到陆凝凝耳内,一字不漏: “哎呀,可不是么?几年前那事儿闹得诸洲动荡。听闻伏妄仙尊手里还有个小弟子折在了魔界,至今下落不明呐……” 10、传言 魔界…… 伏妄仙尊的小弟子…… 陆凝凝眼里恍惚了一瞬,她像被这些话语定格住,呼吸都滞了滞。旋即,一抹细微的明光自她眉间闪过,乌黑的眼底有什么东西骤然被点燃了,使她的两颗瞳仁淬火般亮得惊人。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抬起脚,也不知道自己没什么力气的胳膊是如何拨开面前拥挤的人群,等大脑恢复正常运转的时候,人已站在了方才说话的弟子正后方。 “请问道友,你方才说——可以再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陆凝凝平稳的话音落下。 那男弟子相貌平平,二十年来还是头一遭被妹子搭话,听见声音呆了一瞬,方回转过头。 瞧见不仅是个妹子,还是个长得好看的妹子,身上穿着衣裙也颇为新奇古怪,前所未见,也不知是哪个异族国度的。 他的脸晕红了几分,随即摸着脑袋,憨厚笑道:“啊、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这事情过去许久,现在风浪平息之后,渐渐没什么人在意了。姑娘,你怎么突然好奇这个呀?” 陆凝凝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盯视着他的脸孔,目光坚定中又含着说不清的执念,几乎把对方的脸看得涨红。 她问:“你方才说的,死在魔界的那个弟子,是男弟子还是女弟子?可是叫陆凝凝?” 那人被她问得有点反应不过来,本想当个见多识广知无不尽的靠谱同门来着,顺便能在妹子这里赚点好感度,可这些问题无一不问在他的知识盲区。 挠骚后脑,他尴尬地微笑:“呵呵,关于这个,我入门时间挺晚的,是男是女姓甚名谁倒还真没注意。但我估计着,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吧?否则三界早就传开了,伏妄仙尊也应该有所动作才是。” “这些年,伏妄祖师似乎都在洞府闭关不出,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尽管早有预料,但被这么直白地点明自己的微不足道,陆凝凝仍是感到胸口被扎了一刀。 她点点头,有些伤神:“哦。” 那弟子见她情绪不高,纳闷地问她:“妹子,你在意这个做什么啊?” 陆凝凝:“没什么。” 言罢,她心不在焉,扭头欲走,但对方好似想要留住她继续搭话,急切地张了张口,倏忽灵光一闪,高声挽留:“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个传言版本!” 陆凝凝停住脚,回眸看向他,问道:“是什么?” 周遭也有好几人将注意力聚集过来,支起耳朵悄悄听。 男子挺了挺腰背,略一昂首,挨近几步说道:“我曾听仙门部分人谈起,那个失踪在魔界的小弟子不是死了。” 话到此处,他停顿半秒,故意卖了个关子,在陆凝凝愈感迷茫不解的眼神中继续:“我是听人说啊,那弟子兴许还活着,但早已背叛了宗门和师尊,是修界的叛徒,入了歪门邪道,投靠魔宫,这才音讯全失,不敢在人间现身。而伏妄师祖也为了掩盖丑事才……” “你胡说八道!” 陆凝凝突然愤愤地瞪着他,一双眼睛亮如火炬,嗓音拔高反驳:“她不可能背叛师尊和仙门!你没有根据,这些都是故意诟病的谣言蜚语!” 男人尴尬地僵在原地,发现好几道视线都在看着他们,不知陆凝凝为何眨眼之间就变了脸色,心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大好的机会搭讪失败,他脸上明显挂不住,嗫嚅道:“那我、我也是听别人说起……” 陆凝凝神色阴郁,胸口烦躁。她“唰”地转过头,将视线从那人脸上移开,忽略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抬步径直走远。 回到座位。 轻轻叹了口气。 难得掌握了一二分关于过去的线索,却令陆凝凝心头变得乱糟糟的,她抬手按住眉心,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被三言两语扰乱心绪。 无论过去究竟如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能被轻易搅乱心神。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昨日的陆凝凝亦不是今日的陆凝凝了。 尽快想办法复原根骨、修炼变强才是她目标的第一首位! 垂下眼皮,翻开书本,把注意力转移到书中的文字。 陆凝凝心间稍定,但眉宇的郁色未完全消散,不知何时令教学讲经的夫子都发觉了。老人抚须踏近,善意地开言笑问:“小姑娘,你在愁什么?” 抬起眼帘,陆凝凝安静了好几秒,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夫子,我没有天资,进步太慢了。” 老人闻言,哈哈一笑:“非也非也!” “我看你倒比前两个月精进多啦!你先时面色苍白,双目无光,肌体羸瘦;而今面色红润,目光炯炯,体肤丰腴,难道不是一种进步?” 这大概是饭堂伙食好的功劳吧。 陆凝凝:“可是……” 夫子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语声温然有力:“不着急,道法自然,无为即是有为,有为亦是无为。何况你是我这堂课中为数不多听得最认真的学子,亦是少有罕见,修道在于心,老夫倒觉得你资质不俗!” 见夫子抽出时间特地来点拨鼓励她,陆凝凝也不好再垂头丧气,她笑着颔首,语气松快:“嗯!多谢您!” *** 洛不弃自去出任务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他未曾留下任何联络的方法,也不知具体去了哪里,要何日才能回来。 真可恶啊—— 有时候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云里雾里地知晓了一点儿,积聚在陆凝凝心头的疑问越来越多,她在外门人生地不熟,又再打探不到新的消息,无人可诉说、为她解惑。虽然她表面看上去很淡定,但心里头却早就憋坏了,晚上睡觉时总翻来覆去地睡不好。 有时候做梦,又老是梦到关于谢师兄的事情,全都是一些有关少女心的不可言说的羞涩春情。 羞耻到脚趾蜷缩的那种。 陆凝凝她不懂,陆凝凝大为困惑。 这种事就更不可能告诉别人了,就连合住的几个女弟子也不能说! 旁人一定会觉得她是妄图觊觎谢师兄,是癞蛤丨蟆想吃天鹅肉的大花痴! 一连被思绪折磨了好几日。 白天,陆凝凝本想上完早课,就出去溜达一圈,看看其他地方能否打听到更多传闻,或者她直接回到师尊的冰魄莲池去寻找线索。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 一开始说破后,同住的几人不想让她感觉到被人监视的不自在,所以平时看似各干各的,并不怎么在意她,任她在十一门的范围内随便跑。但只要陆凝凝一有踏出外门的想法,那几个女弟子便神情严肃,非常及时地现身,左右拉住她的手臂。 “陆姑娘,你修为低微,还是不要乱跑了。” “忍一忍,等洛道友归来之后,再让他带你出去散心吧。” “是啊,你有这么个关心你的弟弟真好,我们都很羡慕你呢!先走吧,一起去饭堂看看今日新上的菜色可好?” 陆凝凝:“……” 她还能提出拒绝吗? 望向几人腰间鼓鼓坠坠的荷包,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洛不弃留给几人的“看守费”,可花了好大一手笔。 陆凝凝不太爽快地咬嘴唇,又在心底暗骂了一遍臭猫猫。这个小师弟,有钱都不肯给她留下一星半点救济同门的生活费,反而将灵石大把大把地往外送,她现今吃饭都得跟着她们几人才行,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受限制。 心间不由更添了一丝烦躁。 但这点儿困难,并不能阻碍陆凝凝想要出去的自由。 静夜阑珊,灯烛熄灭。 因陆凝凝超乎寻常的勤奋带动着,其他几个弟子也日日修炼到深夜,困倦到眼皮也睁不开。 持续将近三个月,作为屋舍里打坐到最晚的人,陆凝凝逐渐打消了几人在夜间的戒心。 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白天上了好几个时辰的道法课,晚上又背诵心法口诀、入定修炼到打更时分,居然还能有精力出屋活动! 好困。 好累。 陆凝凝几乎是掐住胳膊肉,才勉强支撑着不昏睡过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估摸着其他厢房的几位都熟睡过去了,她这才偷摸摸地下床穿鞋,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 庭院很暗,但陆凝凝早已熟门熟路,不必点灯也悉知方位。 她屏住呼吸,异常小心地迈下台阶,轻而又轻地摸索着走到门闩的位置。 接下来,一点一点地推开门闩,全程近乎是慢速播放,这才让开门的动静几近于无。 踏出大门后,明晃晃的月光自头顶照落在身上,影子也被拉得很长。 困境解除。 陆凝凝一面大步向前走着,一面深深吸进晚间冰凉清新的冷空气。 她觉得舒服多了,肺腑舒畅自然,熬夜的困意也打消大半。 唯独心中对洛不弃的恼火更增几分。 如果不是因为他这般蛮不讲理肆意妄为,她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同几人周旋了! 哼,等他回来之后,她就不要理会他。 陆凝凝咬牙攥紧了拳头,在夜色里加快脚步,直到跑出了地玄门的范围,她才稍稍出了口气,扶着膝盖歇息会儿。 神缈宗最主要的还是内门宫殿,外门几乎没有太严密的守卫巡防,故而陆凝凝一路没遇到什么阻碍,但她站在几个道路岔口,不觉有些犹豫。 要去打探消息,肯定是天穹宫最好,但她不一定能进得去。 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还是先回伏妄师尊的仙山再做打算。 作为师尊的亲传弟子,陆凝凝别的没有,但通过仙山结界的口诀还是记得的。 因而她才能一直在师尊的地盘畅通无阻。 不过,陆凝凝一直不知道的是,关于於浮山结界的开启口诀。 伏妄师尊唯独传授了她一人。 只有她才能随意地在仙山任何一个犄角旮旯打开结界入口。 谢师兄和洛师弟有的,只是一枚施了仙法的山门玉令而已。 他们非从主峰,不得入内。 11、惊醒 从地玄外门徒步走到於浮山主峰,单凭这两条腿可不知要走上几天几夜。 陆凝凝绞尽脑汁,在脑海极力回忆,抄一条近路小道,也走了将近三个多小时才来到相距最近的结界入口。 夜幕月明星朗,又渐至天际熹微。 少女单薄的身形在万籁俱静的山林里走动。她拄着根路上折断的树枝,周身上下发出热汗,双腿肌肉酸软麻木,哼哧哼哧地凭借着一腔毅力攀援前进。 干他大爷! 陆凝凝几乎每蹬一脚便要骂一句。 等洛不弃回来以后,她也非得令他在凌晨爬起来,不准使用半分灵力法术,肉身亲自体验一下大半夜不能睡觉走几个时辰山路的酸爽感! 好在进入仙山结界内,仿佛迈进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呼吸吐纳的纯净灵气霎时充盈不少。陆凝凝潜意识地运转烂熟于心的内功法诀,毫无察觉中,竟帮自己的身体补充了大部分消耗的力量和体力。 她不知师尊给予了她多大的便利,否则就算爬山爬到猝死,也走不到莲池水岸。 漫山遍地充沛的灵气在周身萦绕,无声浸润着肌体,陆凝凝不觉间已然神清气爽,还以为是肾上腺素的功劳,只觉得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轻快。到最后,她把折断的树杈也丢开了,奔着跑着冲向目的地最后的一小段路。 拨开挡住视线的藤蔓垂枝,放目看去。 冰魄莲池同离去之时,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甚至连池中躺着的假人也未移动分毫。 唯有那捧青翠莲叶上的几簇鲜花长盛不衰,枯萎的花枝早已被人替换下,散落的花瓣随着水流漂浮到远方。 看来师兄当真是毫无所察啊。 陆凝凝放空大脑。 她终于靠自己走回来啦。 那些外门弟子找不到这里,再没有人能限制她的自由。 心头压着的重石倏然落地。 陆凝凝眼前一花,膝盖一软,“噗通”一声。 或许真是太累太困倦了,她浑身卸力地跪倒在松软的草地上,半边身子都瘫软下去,伏地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清越的水流声淌在耳边,陆凝凝望着池中另一个自己的躯壳,大脑混混沌沌的,视野忽而模糊,忽而清明。 好想睡觉…… 好累…… 整夜未曾休息过,识海精力将至极限,池岸扩散的灵气又太令人安适好眠。少女侧身,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微舒展肌肉酸痛的两条腿,屈起一肘作枕,把脸靠上去,迷迷瞪瞪想歇一会儿。 也不知道躺下多久。 好像只是刚刚把眼睛合上。 脑海又开始挤进断断续续的画面。 原以为极度疲劳之后,能得到彻底放松的好眠,但是陆凝凝恍恍惚惚又进入梦境中。 内心下意识产生一点抵触。 因为这些天的梦境无不是关于谢师兄,又都是一些不能描述的台词,在堕入梦中的那一刹那,她心中难免有些发怵,想要速速逃离清醒。 但那梦境中的少女身处其中,却不会意识到这是个虚幻的梦。 也幸好,没有再梦到谢师兄。 周遭景物生动活泼,人头攒动很是热闹,熙攘市集里散发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有食物的,有脂粉的,有烟火的,还有香料皮草的。 陆凝凝手里攥着个采集袋,肩上斜跨着个有些破损的小布包,嘴里咬着两文钱一串的冰糖山楂。 是的,她那个时候还很穷。 嗯……虽然她现在也很穷。但在那个时候,陆凝凝连个有钱的同门师兄弟姐妹也不认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老阿翁好不容易将她送到小门派来旁听,但那个小门派却认为她年岁有些大了,嫁人刚好,修炼却难,只将她放在外门里头放养着,没教她多少有用的东西。不过平常购置物品清点库存的杂活倒都让陆凝凝来当帮手,有些像挂名来打杂的编外人员。 独自出来闯荡,才知道处处都要花钱。 衣食住行书籍法器符箓。 好看的衣服不仅价格昂贵,重重叠叠穿起来又不太方便,为了便于出行活动,陆凝凝平常仍是一身耐洗耐造的蓝白校服和及膝的蓝裙。 少女走在人群中间,步态轻盈自然,是那样格格不入,引人瞩目。 今天要去无涯谷收集一些代赭石,回来交给门派库房的执事,还能换半个灵石几文钱,维系一下基本的生存需要。 路程稍有一点远,布包里备了中午吃的干粮和水囊。 陆凝凝穿过喧嚣的市集,又绕过几个炊烟升起的小村子,走过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这才来到了无涯谷的山脚下。 她揩了把额汗,打算先歇息片刻,走到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挽裙坐在有树荫的地方乘凉,翻出包里干硬的馒头刚刚啃了一口。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孩童嬉闹叫骂声。 “一起打臭妖怪!” “打死他!打死他!” “哎哎!你别怕!瞧他都不会还手的!” “哈哈哈哈老子砸中妖怪的脑袋了!!” …… 此地较为偏僻,距离最近的村子也得走好几里地,怎么会有一大堆小孩子聚在这里玩闹起哄? 还说什么打妖怪?真遇到妖怪,他们恐怕早就成了妖物的盘中餐了,岂有命焉? 陆凝凝闻声不觉狐疑,好奇心大起,她打开水囊,仰头灌一大口清水,将馒头送入腹中,把东西收拾好。起身朝着闹哄哄的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子在追逐着什么,她略一扫视,见到模糊巨大的黑影闪过,乍看之下倒真像奇形怪状的生物。 这个不明生物显得非常慌张无措,竭力地避开这群孩子,但他的方向感好像有问题,跌跌撞撞几步一摔,腿脚灵活的孩子们飞快跟上,猛力拽住影子曳地的长发,其他几人一齐朝他丢石子。 陆凝凝看得呆了呆。 虽说这生物相貌奇特,但瞧着浑无杀伤力,不像她在门派里了解的那些杀人如麻的妖魔鬼怪。 万一是什么树精地灵……? 心口突突一坠,陆凝凝赶忙上前,冲几个毛孩子严声呼喝。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赫力一些,她甚至拔出了门派统一配置的防身短剑,锋刃寒芒在日光下有些晃眼。 “你们休得胡闹!快回家去!” “妖怪交给大人来处置就好……” 几个孩童性子野得很,为首的一个还说什么,他要亲自割下臭妖怪的头颅,提着脑袋去村镇县衙炫耀,这样就能被方圆最有名气的门派破格录取。 听得陆凝凝一阵汗颜,提剑的手腕轻轻抖了抖。 这个时代的孩子果真好、好生猛。 最后实在争执不下,陆凝凝不舍地从怀里摸出两张优质的符箓送给他们,是她前几天花了好几枚中等灵石购买的,这才讨价还价保下妖怪的脑袋。 等熊孩子们耀武扬威地远去了,陆凝凝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转向蜷缩在地面的那只“妖怪”。 她仔细又谨慎地打量起眼前的不明生物,发现他倒有几分人的模样,身上其实也是有穿衣服的,不过几件布料几乎都破烂了,裹满肮脏发黑的尘垢。 裸露出来的皮肤崎岖可怖,没有平整的四肢,其上伤痕累累,无数刀剑火燎的瘢痕鼓起凸出。脊柱都是歪的,骨头像被拧歪打碎,故而无法走动,只能跌跌撞撞地匍匐爬行。 着实很难让人不以为是妖怪啊…… 陆凝凝看得san值掉落,她轻轻咬住下唇,拧眉继续观察他。 蓦然间,眉尖微微一动,双眼睁大了些。 她发现,这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生物,外表看上去是恐怖了一些,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格外干净漂亮。 别说是妖怪魔物了,陆凝凝此前就没有见过眼睛这般好看的人。栗色澈净的瞳仁仿佛被露水润泽过,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睫毛根根分明又黑又长,简直与这具身体的风格大相径庭! 她下意识抬步,想要朝他靠近,忘记了自己手上还紧攥着一柄锋利短剑。 剑锋不经意指向他的时候,这只不明生物的眼睛眯了眯,似被这道银光刺痛了眼睛。 陆凝凝未及反应,只觉一阵劲风飞快袭来,她吓得倒退半步。地上那生物霍然扑向她的右臂,却没有出手伤她。 他迅疾抢下她手里的短剑,齿关紧紧咬住剑刃,兔起鹘落之间,闪躲树后:“别……别拿剑指我。” “我会忍不住……” 后面的说话声很低,几乎辨不清在说什么。 但这一变故却让陆凝凝心下稍安。 还能说话交流,不是全然没有理智就好。 她迟疑地朝他靠近过去,慢慢屈膝弯腰,尝试捡起被掷在地面的短剑。 今天出来一趟大老远,石头没来得及采,白去了两张符箓,可不能再弄丢这柄剑。 她现在真的不富裕,每一分都是家当啊。 陆凝凝苦着张脸,有点儿肉痛,又不敢离得太近,只得伸长手指,远远去够剑柄。 指端刚一触及,只听“嗖”的一声,树后的黑影始料未及地朝她扑来!! 陆凝凝浑身一颤,吓得脸色发白,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要——!” 霎时间,从梦中惊醒。 陆凝凝掀开眼皮,鼻间吐息急促,满头黏腻的额汗。她还没从这个糊里糊涂的梦中回过神,就听风声飒飒响动,池岸的草木俱都反常地震颤起来。 天光已然大亮。 她眨巴着眼,茫茫然地坐起来,脸上还带着衣服褶皱的微红印痕,神情显得有点呆怔。 正是这时,只听入口处遥遥传来一道微寒嗓音。 “何人?!” 发出剑光比话音更快一步,迅若惊芒,势若雷霆,直劈而来。 陆凝凝再度看傻了眼。 好在身体还有对危机的本能防御意识,她条件反射地朝旁侧翻滚闪避。 谁知,她狼狈避开了,那剑气居然还会拐弯!直指她的脑袋,躲是躲不掉了。 陆凝凝惊恐万分地闭上眼,耳畔听到什么被削断的声音。 轻飘飘、痒痒的。 一丝接着一丝,轻拂过鼻尖和脸颊皮肤…… 她迟钝地睁开眼,已然吓出一身冷汗,衣裳和裙子都被汗水濡湿,手指虚虚往头顶一抓,摊开手一看,掌心里大把被剑气斩下的发丝。 陆凝凝:“……” 命还在,可惜头顶更稀疏了。 惊魂未定地捏着乌黑的头发,她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之中夹杂着惊恐,而头顶传来的一道温润嗓音,又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青年的话音听上去比她更惊愕、更恐慌、更怔然:“凝凝……?” 她听见声音,抬眸看去。 谢师兄立在林间,两指并拢,保持着截住剑气的手势,目光却近乎空洞失神地望向她。好似被五雷轰顶,他脸上血色尽失,全身僵成石像。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比她更加滑稽,又似悲伤又似狂喜,带着几许如梦初醒的惊讶迷茫,眼底深处则是无尽的懊悔痛恨。 谢临寒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他想确认这一切是否为真实。 不知为什么,陆凝凝回过神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躲开。或许因为总是梦到他的缘故,或许是被削下头发感觉丢脸,或许因为自己现在样子很疲倦狼狈,她只想随便找块布把自己蒙上,像一只鸵鸟把脑袋藏进沙子里。 但她无处可藏,也无处可躲。 慌忙之际,目光交汇。 撞进了那双和梦里一般无二的深栗色眼瞳里。 原来……她还是梦到了谢师兄。 12、傀儡 谢临寒出身于鸣钟列鼎的修仙世家,与瑜洲王氏一般尊贵显荣,门庭阶级制度森严。 他生来天之骄子,剑道天赋异禀,一切所得应有尽有,缺憾和失败几个词汇从不包含在世家撰写的字典里。 但这只不过,是氏族表象的尊贵荣耀和花团锦簇。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自从广开了灵根和修真仙道,世间就没有平民甘愿一直屈居人下,当牛做马驱使奔走,一生低微如尘,为他人荣光做嫁衣。 贵族们为了稳固原有的地位,便极尽手段让子孙后代拥有超于常人的天赋和根骨。 倘使没有,则竭力搜罗最好的灵脉资源,烧尽天材地宝、千锤百炼地锻体,用长年累月的鲜血和伤痛铸就令人惊叹的绝世奇才。 谢临寒的剑道天赋,除却自身尚好的骨骼基础,就是在日复一日如同炼狱酷刑般的磨炼中捶打出来的。 表面有多么风光无限和举重若轻,暗里却是无数次死里脱身的苛刻磨砺。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血脉高贵的珍稀怪物。 被困于高墙囚笼的,重重枷锁覆压的怪兽。 生下来的一刹,便堕落烈火地狱。 行刑者,是他的父、母、尊长、亲辈。 他是谢氏最年长的嫡子,这几个字仿佛——理应生来就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光辉耀目。 当氏族衰微,后继无力时,他的天生剑骨便成了人形兵器。 谢临寒这个名字,是由谢氏牢牢掌握的一只傀儡,协助他们开拓出更多无上尊崇荣光和最大的利益互换。 即便如此,他没有想过逃避。 少年从来没有显露出狼狈痛楚的一面,他亦被世家文化教训得驯静接纳、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内敛从容。 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淡和漠然被他隐藏得很好。 谢临寒后来也顺利拜入伏妄仙尊座下,成为那位神秘师祖唯一的亲传徒弟,更是众人高不可攀的仰望存在。 他从未遭遇过窘迫和困境,从未将痛苦鲜血淋漓地袒露于人前。 此生至今,仅有的一次失手,惨状狼狈不堪。 便是在她眼前…… 忘忧本相咒。 红潭秘境里,他被几只高阶的魔物偷袭,不慎身中此咒。 中咒者在咒术解除之前,会失去一切与自身有关的记忆,心底埋藏的伤痛和恐惧是邪祟咒术滋长的养料,能将修士的外表化作自己内心最惧怕的真实模样。 他被刀枪剑戟劈斫,被真火烈焰焚身,练剑直到手臂骨节脱臼,在虚虚实实的对战中不知浑身骨头折断碎裂过多少次。 在温润柔和的外壳之下,杀戮与对战几乎已成为了他的本能。 这就是一只怪物啊。 他迟早得变为一头恐怖崎岖的巨兽。 没有人会喜欢丑陋且肮脏的怪物。 世人所倾慕敬仰的,是谢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从来不是谢临寒这只浑无知觉的嗜血怪物。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 从秘境里挣脱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拖着沉重狰狞的腐臭身躯,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该去向何方,只是漫无目的游走。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错杀过凡人。 他极力遏制住本能,不去杀人。 一颗坚硬的石子,砸中眼睛,令灼痛感蔓延,但只是一瞬。 这些小孩子,在他面前柔弱得像一只只蚂蚁,他心间半丝杀戮的欲望都不曾勾起。 后来,孩子们很快被人哄走了。 应该不是替他解围。 她是怕他会出手伤人吧。 她缓缓提步过来,下身裙摆微微晃动,只是那裙子有点短,露出白皙圆润的小腿,细细的腿骨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却一步一步地朝他挪近。 他知道,她在害怕自己。 从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在害怕……但好像又不那么怕。 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讶然。 她是在……喜欢什么? 他读不懂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然而,视野里晃动刺眼的银刃寒芒,却让他顷刻看懂了,心内瞬间激起浓重的杀机。 但他不想把她的骨头折断。 乍然扑袭过去,用唇齿夺下她的兵刃,接着冷冷丢到一边,他将自己这副狰狞恶心的躯体隐蔽到树后。 别拿剑指我。 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你。 那少女显然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白,却没有立即逃走。 她在犹豫什么,将唇瓣咬出几个牙印,再度忐忑不安地靠近过来,似乎想捡回那柄最普通的、不值什么钱的防身短剑。 他近乎冷漠地看着她,浮起一丝不耐的愠怒。 第二次猛然朝她袭近,她毫无防备,发出一声非常恐惧的尖叫,但他连她的手指头都没有碰到。 眨眼的速度,将剑拾起。 呛啷一声,还剑归鞘。 就这样,她被吓得腿软。 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扬起黄沙尘土,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颤颤巍巍捂住眼睛,用一种哭腔磕磕绊绊地说:“啊……谢谢、谢谢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概是看她吓哭颤抖的模样有点滑稽吧。 转过头,撇开视线,他并不想真的看她哭。 还是先走吧…… “你要去哪里啊?” 她抹了抹眼睛,在后方扬声问道。 他没有回过头,只是放慢了匍匐前进的速度,垂下长长的睫毛,挡住落入瞳孔的日光。 “不知道。” 少女忽然追了上来,像是对他完全松懈了警惕,小声地问:“你……你是人吗?” “不知道。” “那你有名字吗?” “不知道。” 她渐渐没了声音,缄口不语,静默须臾。 倏尔,脚步一横,正面将他拦下。 “那这样!”开口的时候,他看出她仍是有点畏惧之意,她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掷地有声地道:“我带你去个隐秘的地方,就在那里休养伤口,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好不好?” 见他迟迟没回应,她也没了底气,嗓音稍弱。 伤口? 他从不认为那些难看的伤疤、断裂的骨骼是伤口,那好像就是他自然的本体。 隔了好一会儿。 他才轻轻地,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 所谓隐秘的地方,其实就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就连薄薄的墙壁都是几块木板拼接而成。 她却笑容满面,兴致勃勃地同他介绍:“这一带平常没什么人过来的,我偶然寻至此处,发现还有一间废弃的屋子,时常到这里遮风避雨,勉强还能住人!” “那个,你就先待在这里吧,我过几天想办法换点治伤的灵草丹药给你!” “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被人看见,会招惹麻烦……” 话说一半,忽然凑近过来,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嘴里继续念念叨叨:“不过,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你,能忍住没伤害那几个熊孩子,也没有伤害我,应该是个善良的……好东西?” 她实在想不出怎么描述他了。 这个东西不是骂人的意思。 他只是点头,不说话。 抬眸,望向上方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掀翻的房顶,不禁有点儿怀疑她所说的能住人究竟靠不靠谱。 她生疏地支了个火堆,把几个馒头加热了一下,分给他一半,吃完又倒出清水,分别给自己和他洗了洗脸。 那天晚上,女孩陪着一只比自己大几倍的怪物,在陋舍里凑合着过了一夜。 之后,她就收拾着行囊离开了。 消失大概有十几天,远远超过她一开始所说的几天。就在他怀疑她还会不会回来时候,她又出乎预料地突然现身。 “额……不好意思,那些药似乎比我想象得要贵一点点。” 少女话音里含着轻微的歉意,从怀里摸出一瓶治疗外伤的药膏,慢慢地蹲下来,朝他伸出手。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并不看其他地方:“要不要我帮你涂?” 他远远跟在她后面。 先到流动的溪边清洁身体,然后再敷上伤药。 傀儡。 走着走着,脑中倏然闪过这个词。 他好像一直都是傀儡。 只不过,他此时变成了她的傀儡,不由自主听从她的命令行动。 她背过身去,他解开衣服的时候,从怀里掉出了什么物件,落在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垂眼看去。 是一柄玉鞘长剑,还有一枚莹润的玉佩,其上雕刻着异常精美的纹路。 女孩子看到,把剑和玉佩捡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圆了:“想不到,你、你居然这么有钱!!” 她半开玩笑地说:“那你把这玉佩送我好不好?就当医药费了!” 他平淡点头:“嗯。” “算了算了。”她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放回去,“我觉得吧,你应该是遭遇了某种变故,导致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还失忆了。玉佩和剑应该是对你很有意义的东西,很可能是关于你的线索,要好好保存着。” 他仍是点头,心头木木的,没多大感觉:“嗯。” 晚上。 她没有走。 帮他身上明显的伤口涂过药膏,眼见天色昏暗,就在屋内整理了一席褥子,乏困地歇下。 屋子里很安静,只比平常多出来一道呼吸声。 他躺在不怎么舒适的草席上,皮肤间残留着被她温软指腹轻轻触摸过的感觉。 融化的灵药让伤口和骨肉变得热热的。 夜尽天明。 他心间潜藏的恐惧尽数消弭,幻象破解,变回原貌。 女孩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足足呆滞有一刻钟的时间,眉头疑惑地微皱了一下,又将浮肿的眼皮用力揉了揉。 不多时,她将眼睛瞪得滚圆,十分不敢置信的表情,嘴里爆发出一阵他听不懂的惊呼声—— “卧……卧了个大草!!好帅啊!!” “你原来长这么帅吗?!还是那瓶灵药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啊呀,不好!昨天把一整瓶都用完了,早知道我睡前也抹一些试试了……” 这日之后,秘境邪祟的“本相咒”破除。 但“忘忧咒”仍然未解。 13、不应 谢临寒敛眸,从过往的神思里回神,将目光垂落下去。 他眸中恍惚,思绪游散地注视着她。 少女咬着唇瓣,像一只遭受惊吓的小动物,她发丝凌乱披散,眼神有些闪躲,对上他的眼睛后又很快朝别处挪开。白皙的颊侧印着刚睡醒的红痕,身上的衣裙在草地里滚了一圈,沾上明显的土灰。 这样的陆凝凝,实在是太生动形象了。不可能是幻觉,不可能是制造的幻术,更不可能是妖邪精怪假扮的。 他就连数不清的睡梦里,都见不到这样的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某些东西是光阴岁月都蹉跎不掉,永远无法泯灭的。 已经过去很多年……从陆凝凝命魂灯熄灭那日开始。 从他们几人一起到魔界拼凑寻回她的尸块开始。 从她的尸身被师尊安置到莲池以灵蕴养开始。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看到她这样鲜活灵动的表情,没有看见她睁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眸间流露出惊讶欣喜、忧虑恐惧的神情。 她在他面前放肆地开怀大笑过,也凄哀无望地悲伤痛哭过,他和她曾经一起经历过许多人间才有的事情。 生活相处的细节,每一个寻常细微的眼神和表情,欢颜笑语争吵嗔怒,如同镌刻在脑海里,鲜明无比。 谢临寒很久没有距离她这样近。 才半步之遥。 只要他伸臂,就能立时将她抱入怀中,没有任何阻碍地相拥。 身侧的手指刚刚抬起。 陆凝凝已经麻溜地从地面爬起来,想打破两个人之间尴尬的沉默。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两只手别扭地捂住头顶,往后撤了好几步才停下来,踟躇不定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男人:“谢……师兄?” 现实的师兄比她梦境里的看上去更成熟一点。 身形高大健瘦,而不是偏少年的纤细,肩膀脊背也变得开阔朗硬。 她得吃力地仰着脑袋,才能同他的目光交汇。 而这时候,谢临寒的视线又瞥向草地间,看到几缕被他削落的青丝。 眉峰微拢,他的眸光寒了寒,侧目转向莲池中央的假象,心下已经了然,怪不得洛不弃三番五次推阻不肯去秘境,还以为是他好逸恶劳的毛病作祟,原来是偷偷把她给藏起来了。 谢临寒有些讶异自己竟然被蒙蔽到今日。 心中升腾的情绪很复杂——恼怒,懊悔,羞愧,后怕。 他刚才差一点就伤到她了。 不应当。 着实不应当。 谢临寒面沉如水,右手微抬,指尖光芒聚拢。他毫不迟疑地再度发出一道剑气,将洛不弃精心布置的障眼法全部击碎湮灭。 剑气撞入灵池,水花激起千层浪,场面颇为壮观,水珠噼里啪啦如豆大的雨点纷然砸落。 陆凝凝被这轰然的巨响声唬了一跳,望着上方飞溅而来的水珠,她大脑空茫茫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想往后退去。 但谢临寒已经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臂,他解下宽大的外袍衫子,霍然罩到她头顶,用身体帮她挡住扬起的水花和飞溅的水滴。 陆凝凝眼前一暗,突然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呼吸间全是谢师兄身上的味道,像是淡淡清冽的雪夜松柏,衣服带有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罩住。 等莲池水面沉寂下来,谢临寒才慢慢将衣衫揭开,露出女孩子乌溜溜的发顶。但他并没有收回外袍,转而披到陆凝凝略显单薄的肩头,担心她受冻着凉似的,把外袍的衣带认真系好。 “凝凝,对不起……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陆凝凝诚实地点了点头。 师兄几乎贴着她问话,她觉得有点儿无所适从,这样裹着师兄的衣服,就好像被他的体温和气息环绕着,这似乎太亲密了。 谢师兄和洛师弟不一样。 她不应该和谢师兄关系太亲近,因为他算是有家室的人了,应该适当保持距离。 胸口闷闷的,又开始泛疼了。 大概是她的伤势还没有好全,心脏才总是忽然之间揪痛一下。 陆凝凝抬手,就要解开这件外袍,然而刚触上衣带,她的掌心就被对方塞进一束红得娇艳欲滴的月季花,两只手都没了空闲。 “凝凝,给你。” 谢临寒脸上的神情不再是那日所见的悲戚沉痛,此时化作一抹充满柔情的莞尔微笑,含在唇侧,缓声道:“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抱歉。” 他薄唇微抿,歉疚地道:“洛师弟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这段时日你还好吗?” 陆凝凝表情局促,摇头:“没事,我没事……” 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和谢师兄之间气氛如此诡异啊? 旋即反应过来,忙把手里的鲜花塞回青年怀里,拒绝之意明显:“那个,师兄,我不能收你的花。”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嗯……有点太红了。”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呆滞一瞬,舌根顿时僵住,为什么刚才的问答如此自然流畅! 不对劲不对劲! 谢临寒闻言,煞有介事地点头,柔柔笑道:“好,那下次不要红色。” “……” 陆凝凝一阵默然,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底有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正在折磨着她的内心。 纠结着要不要问出口时,就听青年微微低沉的话声落在头顶。 他仍是那句话:“凝凝,对不起。” 陆凝凝咬了咬嘴唇,骤然抬头看向他,眼神坚决地问出另一个萦绕多日的疑惑:“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对不起我什么?” “我是怎么死的?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她一字一句的问话,谢临寒眼里顿时黯淡下来,目中闪过痛色,有几分欲言又止。 她接着道:“你能说吗?还是要和师弟一样隐瞒我呢?” 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告诉她呢? 难道坦然面对过去很难吗? 以往的种种,发生了什么都好,无论是好是坏,她只是不想继续被他们蒙蔽在鼓里,只要一个毫无保留的真相。 二人伫立在被剑气搅乱的池畔。 谢临寒默然片刻,思考了一会儿,对她颔首:“好,凝凝,我都告诉你。” 他伸出指骨分明的手掌:“此处风大,我先带你回居所,之后再细说,可以吗?” 果然,谢师兄还是比臭猫猫要好说话一些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陆凝凝潜意识就觉得谢临寒值得信任一些,师兄是个好人,他应该……不会骗她吧? 望着他展开的掌心,她缓缓探出手腕,就要把手放上去的瞬间,又莫名停在半空,迟迟不动弹。 陆凝凝耷拉着眼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我。我还有个问题。” “你和我之前,是什么关系呀?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一起过?” 一直憋着好难受,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唉。 14、机会 语声甫落,气氛近乎静止。 谢临寒眉眼半垂看着她,他神情疏淡柔和,并无多少变化,深栗色的瞳仁似天然的琥珀矿石,情绪在幽不可见的深处脉脉流淌。 青年的五官生得极为端正,修眉深目,挺鼻薄唇,肌肤皎泽似月华。容色同过去基本没有多大变化,仍旧是风神挺秀、昳丽俊美,只是轮廓线条比记忆里的更深邃明显一些。 更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了。 陆凝凝脖颈仰到发酸,却不得不感叹,无论是从什么死亡角度,师兄的一张脸都好看到能轻易令人心动。 因此,面对这样好看的人,她曾经喜欢过师兄也没什么值得怀疑,这太太太正常不过了! 只是如果厚着脸皮要说师兄也喜欢她,在旁人听来未免有些不要脸。她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人,也没有金枝玉叶的血统身份,更不具有卓尔不群的修仙资质。 师兄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喜欢上她什么? 但陆凝凝心底就是有一种难以明言的直觉。 就算说错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命都丢过一回了,还怕丢脸皮吗? 等待好一会儿,安安静静,谢临寒并没有开口直接回答她,他恍若根本没听到她说了什么,行云流水地把凝固的气氛打破了。 他避开话题,化被动为主动,径直握住她回缩的手腕,嗓音淡淡的:“师妹,你的身体更要紧。我先带你回住所,查看一下伤势。” 这回没叫她的名字,也没问可不可以,态度比方才稍显霸道。 谢临寒收紧手指,将陆凝凝拉近身前,他很少在她面前摆出世家子的大架子,清醒时候也几乎没有强迫她做什么事情。 他教养良好,行事尊重他人意愿,对女孩子也多有谦让礼貌,言谈风雅随和。 陆凝凝没有时间拒绝,甚至嘴唇刚刚碰了碰,周身景物就急遽变幻起来,飞速模糊了一瞬,晃眼之间便换了一个新的场景。 被他强硬拉到陌生精致的居所里。 朱帘绣幕,楼房高起,廊庑外更有精巧设计的假山流水,苍松拂檐,白兰绕阶,步入其中芳香扑鼻。 谢氏家大业大,谢临寒名下自然拥有不计其数的房产和土地,然而陆凝凝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是师兄常住的屋宅还是空置的闲屋,再想了一想,这些也无所谓了。 总归出不了琼阳山地界。 只能又一次被大少爷们的经济实力震惊。 谢临寒紧攥着她的指节缓缓放松。 尽管隔着外袍的衣料,却阻隔不了两个人体温的传递,他几乎一攥住她,指腹陷进腕骨温软的皮肉,就不想再松开了。 不禁疏神半瞬。 好在,指间搭上的脉搏有力搏动,无意中提醒着他,陆凝凝已然复生,她遗忘过往所有痛苦不开心的回忆,如同一张全然空白的白纸,像从最初过去里走来,活生生站在他身边。 这就好像,上苍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犯下的错能够弥补,掩盖无穷无尽的失意,灰败沮丧的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 他感受到了内心压抑几年的松弛和畅快,深深呼吸几口庭院草木的芳香,眼前景物分明同以往没有不同,但他就是觉得看什么都愈发色彩缤纷。天蓝草绿,鸟雀归巢,唇角微微弯出一点弧度。 视线慢慢落回到女孩那张讶然慌神的脸上,松散的乌黑发丝黏在她脸颊,穿着的衣服裙子已经变得灰扑扑了。 谢临寒说道:“凝凝,你先去更衣沐浴,会感觉舒服一些。” “啊?嗯……” 陆凝凝表情呆呆怔怔的,从喉咙里很轻地应了一声,脑子里头有无数疑问盘旋不去,但听师兄这么说,只好待会儿再和他详谈。 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她也觉得身上脏兮兮的,肌肤流汗后黏黏臭臭,确实有点不太舒服,当下她的形象不适合谈话。 心念一闪,不由面露窘迫,师兄不会是嫌弃她太邋遢吧? 算了,摆烂。 脸蛋红晕消散得飞快,陆凝凝表情镇定,眼神平淡无波,被帅哥嫌弃这种事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儿。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小姐,没到筑基期要吃饭要拉屎,从前大抵也在他们面前出过很多回窘相丑态。 这就是普通人,这就是平常世俗的人,会流汗会流血睡醒头发蓬乱,她才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 陆凝凝大步朝屋内走去,谢临寒自后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形。 回廊九曲,几座居室光线明媚,墙角花丛竟然还搭了一间铺了洁白鹅羽的茅厕,半点儿都不像是谢师兄自己的住所。 陆凝凝随意走进最近的一间卧房,怀着好奇环顾四下,只见陈设古玩应有尽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衣柜里甚至还挂着不少属于小姑娘的颜色鲜嫩的裙袂,披帛衫子锦袜腰带俱都是上好的云丝布料。 她怔怔瞧着那些衣裳裙子,扭头看向谢临寒:“师兄……这些……?” 谢师兄屋子里怎会有女孩子的衣服,就连贴身小衣和鞋袜都有,该不会…… 是那个王小姐的?? 她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雷到,外焦里嫩,指尖蜷缩,心里发闷。 不等她说完,就听谢临寒及时地开口,像是知道她脑瓜子里在想什么,简明扼要道:“不是。” “这不是别人的衣服,除你之外也没有任何人来过此居。” “凝凝,这些全都是你的东西,一草一木皆为你所有,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 他说完,冲她笑了笑。 陆凝凝闻言甚为震惊,师兄的意思是,是要把大房子送给她吗?! 居然这么好??! 没有任何人突然多了套房子会不开心,惊喜之情骤然在心间流窜,但她深呼吸几回,大脑飞快运转,强压下唇角的笑意,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一些,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不对、不对。 想到什么,她眉头慢慢蹙起来,眉心凝了一个小结,脸上的笑容多了三分苦涩无奈,叹气道:“师兄,你是不是……额。是不是也想把我关起来?” 有一套房子是好,但是终日不能出门,被人限制着自由,就和在洛不弃那里没什么区别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醒来后师兄和师弟都有点儿怪怪的。 仿佛她是什么奇珍异宝,是鲜嫩可口的猎物,而他们是扑食的恶狼豺豹,皆对她虎视眈眈、若盘中餐。 “怎么会?”谢临寒听了这话,他同样皱了皱眉,脸色淡薄下去,表情严肃起来:“凝凝,我不是洛师弟,我不会把你关起来,不会拘着你做什么,更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你在此可安心养伤。” 说到这里,他唇边扬起微不可见的艰涩弧度,话音变轻:“至于这所屋宅……你就当是我欠你的好了,不必介怀。” 他亏欠她许多,又岂是金银珠宝能够偿还? 陆凝凝云山雾罩地点了点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既然师兄这么说,她何必同他客气? 少女遂不扭捏了,神情放松,大方说道:“好吧,那我收下了!师兄你先出去等我片刻,我沐浴更衣很快的。” 居所里,一个侍从女仆也没有,谢临寒从腰间的乾坤袋中拿出一些纸扎的小人,分别注入一丝灵力,让它们有了生机,再教陆凝凝怎么使用纸人。 倘若,她在房内有任何不方便,都可以召唤纸人帮忙端盆倒水。 做完这一切,谢临寒不再停留,当即转身出门,顺便替她贴心地关好门窗。 陆凝凝打量着手里几个纸扎的小人,觉得新奇有趣,手指试着点了点其中一个的脑袋。 下一秒,被她戳中的小人马上动了起来,仿佛突然充满生机和活力。从她掌内一跃跳出,落到地面就变为正常人的大小,只是外貌上不辩男女,唇缝紧闭也不会说话,只干瞪着眼儿同她对视。 陆凝凝看了片刻,不明缘故地笑了笑,她几步走到耳房,指着空无一物浴桶,对纸人说:“我现下准备沐浴……” 话说到一半,纸人便心领神会,面无表情地转身,手指相触掐了个诀,浴桶瞬间装满温度适宜的清水。而后,纸人垂下手,冲她点了点头,似在说“可以了”。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陆凝凝十分震惊师兄给的纸人如此方便,她兴致盎然地又点了点纸人的脑门,果然就变为原形。 陆凝凝把这几个小纸片放到外间的梨花木橱柜上,随便从衣橱里找出几件衣裙,反手拉上耳房的小门,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和身子都清洗了一遍,将爬了半夜山的汗水和泥渍冲走。 洗过澡后,全身都轻快了许多。 两件脏校服搭在浴桶边上,陆凝凝换了套烟粉色的金海棠花襦裙,心情舒然走到房内,正用帕子擦拭湿淋淋的长发,顺便对着银镜查看削下来的头发多不多。 幸好只是头毛的一小段,用其他头发盖过去,便不明显了。 谢临寒在屋外敲门:“凝凝,你洗完了?我可以进来吗?” 他来得好快。 陆凝凝擦头发的手势顿了一下,不过思及师兄这个修为境界,有敏锐的感知听力也没什么好诧异,于是便出声让他先进屋了。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听谢临寒讲过去发生的事情。 师兄倒不支吾隐瞒。 同心间料想的大差不差,经过大概就是几个人一道儿去魔界执行任务,但只有她最倒霉催的,最终死在魔族的手里,他们齐心协力才让她重回人世。 然而,陆凝凝听来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我们不想让你回忆起前事,令你徒增悲痛,故此约定好在你面前闭口不谈魔域。”他话声略作停顿,低低叹息一声,问道,“若你执意想知道,我也不想让你心中不好受,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陆凝凝头上顶着厚重的吸水巾帕,搓发尾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垂眼看着裙袂上精细的金线花纹,有些黯然出神,缓慢点了点下巴:“有好点儿了。” “可是,师兄,你之前说对不起我什么?” 谢临寒放在膝上的手指收紧,指骨泛出青白,很用力地握成拳:“我……我没救下你……” “如果我当时能保护好你,如果我……你也不会命丧魔族……我对不住你……” 陆凝凝感觉自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 她抬起头,神色豁然地笑起来,假装不在意地安慰谢临寒道:“师兄,谢谢,已经没事啦!虽然我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回头看,不要耿耿于怀。” 谢临寒沉默着,起身时,唇畔携了丝浅浅的笑意,接过她手中的白帕,用温暖的风诀帮她烤干那几绺湿润的发尾,手指不受控制地去悄悄抚摩她柔顺乌黑的长发:“是,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 “凝凝,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师兄的手掌热热的,五指如玉梳,柔和似春风的法术不断按摩着她的头皮,陆凝凝舒服极了,不知不觉越来越困,意识变得越来越重,恰逢此时,口内被塞进一枚药丸。 她立时清醒了一二分,警戒道:“嗯……是什么?” 谢临寒嗓音温润,听进耳内柔柔的,像山涧清流:“是九转丹,可修复你破损的根骨,咽下去吧。不苦的。” 陆凝凝听到不苦,乖顺地将药丸咽下。 她脑袋一沉,意识轻飘飘,随着药效发挥作用昏睡过去。 “……” 谢临寒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脑袋,拇指指腹划过陆凝凝柔软的侧脸,一时间指端发麻,有种如堕梦寐之感。他将她瘦小的身子拦腰抱起,几步放到床榻上,动作非常轻缓小心。 刚才让她吞下的,不是什么不好的丹药,的确可以治疗根骨。 是他故意让她昏睡。 他害怕她会接着问下去。 接下来会问什么? 问二人之前有没有在一起过? 他该怎么回复?有?那她肯定要问,是什么原因分开?为何要与旁人缔结婚契?他是不是辜负了她? 谢临寒轻轻拥着睡得很沉的女孩,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不习惯于撒谎。 已经在她面前失信过一次。 隐去一些事,回避某些事,也许就不算撒谎。 拨开陆凝凝细软的额发,他一瞥眼间,发现有滴未干透的水珠,正顺着她白腻修长的脖颈,缓缓没入前胸的柯子衫里。 这一幕,有些似从前,他差点儿下意识要探出手,抹去那粒滑落的水珠。 ——“公子。” 桌上立起的纸扎人打断了他。 “王氏传音,请您过去一趟。” 谢临寒悬停半空的手,缓缓放下了,微阖着眼,答复:“嗯,听到了。” 他替陆凝凝盖好薄被,掠过耳房时,望着浴桶边那两件换下的衣物,侧头嘱咐道:“洗……不,还是别洗了。” “将衣服收入乾坤袋,晚间放到我寝居案上。” 纸人恭恭敬敬:“是,公子。” 15、初恋 听闻“王氏传音”几个字,谢临寒心底已生出淡淡的厌烦之意。 王氏找他还能作甚么? 左不过是为了敲定两家具体婚期诸如此类的事宜。 这些年,自从陆凝凝身死后,他对一切事物万念俱焚,因年少时的一念之差后悔莫及,终日郁郁不快。故而一再寻找接口托词推阻,不断设法延迟日期,正是不想与王氏女成婚。 他立誓绝不会娶那个女人为妻。 而在前段时日,王家老夫人假意称病,就是为了将谢临寒哄去瑜洲王家,好让两位晚辈璧人尽早完婚,了却一桩心愿。 谢临寒察觉出对方的意图,中途便趁早逃离,甚而连瑜州城的城门也没进。他只身绕到郊外,从花农手中买了一束栽种的新鲜芍药,而后便御剑踏风而行,八百里加急折返回神缈宗。 此举不单气坏了王氏老夫人,也让谢氏族老面上挂不住,脸色铁青,频频遣人向王氏致歉谢罪。 家族先辈们早已明里暗里敲打过他无数次,一番扼腕痛骂,说他执迷不悟,蒙昧无知,劫数未消,令人失望。 放眼整个修界,还有比王澜晴更好的女子吗? 王澜晴从头到脚哪一点配不上他谢临寒? 能攀上王氏一脉的关系,对谢家今后发展大有裨益。 所有人茶余饭后闲话议论,都在说倘若谢公子一再回避这段婚约,惹得王家人心头不快,迟早得让王家大小姐给踹了。 人人皆骂王氏,但若有机缘加入王氏一族,又莫不是溜须拍马、谄媚讨好。 王氏与谢氏门当户对,却并非唯谢氏子不可。 可惜,内部衰微的谢氏已然离不开王氏的帮扶了。 谢临寒就是让谢家重振荣光的最大筹码,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联姻这条长线。 反抗的最轻后果,是挨打受罚、人格侮辱。 堂堂谢家大公子,当着众人的无数双眼睛,让王氏家奴挥手使蛮力扇了好几个大耳刮子。 掴掌之声无比响亮,在主峰恢弘的侧殿中回荡不绝。 结结实实挨受了几枚巴掌,青年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神色变化,他两边脸颊肿胀得高高的,牙齿磨破了口腔内壁,从唇角渗下一丝殷红的血迹。 看起来着实惨淡。 谢临寒从始至终无动于衷。 这些对他而言,着实不算什么。 伤口溃烂,骨头碎过,心都死过,还怕几个巴掌和几句责辱言语吗? 他像一根没有感知的木桩子似的,直挺挺立在当场,任由各方族老们对他指指点点,口中叹惋教诲不止。 “弘真!你……嗐呀!难不成你心中还惦念当年那个小女子吗?” “且不说当初的路是你自己选的,都过去好些年头,物换星移,人死不能复生,你此时还在踟躇什么呢?” 弘真是谢临寒的表字,只有几个亲近的长辈才会这般唤他。 谢临寒近乎空洞地抬起眸光,他望向身前白发苍苍的谢氏长老,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一位长辈,现在眼底装满了失望。 他只是看过去,整张脸像是被冰霜冻住了,不见半点儿情绪起伏。 谢长老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道:“心中小情小爱怎可与门庭兴荣相提并论!弘真,你再回去细思反省!” 说着,颤巍巍举起精钢的杖棍,狠命地砸将下去。 那一杖杖劲道迅猛,饱含修为真力,钢杖抡打在躯体的钝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隐约听得硌啦啦的骨碎声。 “住手。” 正此时,天边遥遥传来一道清亮娇转的女声,恰如及时雨一般打断了这场“审判”。 或说她是专门来此为这场批判收尾的。 几道倩影伴随着莹莹的灵光飘坠,宛如秋水横渡,翩若惊鸿,衣袂不住翻飞,体态甚为柔美,让人情不自禁挪不开视线。 来人正是王家大小姐,王澜晴。 她被身畔女使们簇拥着,匆匆赶到主峰偏殿,像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披帛舞动,莲步轻移。 她微微而笑,最终止步,停在谢临寒面前,低垂臻首,居高临下看过去。 “弘真为人有情有义,这是好事,我很欣赏,愿等他回头。” 四下的长老们听闻此言,震愕半晌,皆摇头抚手默叹。谢氏族老更是悄然间心花怒放,骤然松了一口气,恨不得给这位心善懂事的大小姐跪下磕头。 她能不同逆子计较,自然是万幸了。 唯独谢临寒双膝跪地,口中腥甜,牙槽暗咬。 王澜晴神情娇慵烂漫,眸中神采奕奕,仿佛真是闺阁里保护得很好的世家小姐。她秀发如云,若一颗清丽的珍珠,肌肤白中透粉,容色娇俏又妩媚,修行好些年仍显得像十来岁的小姑娘,在修界有名的仙子佳人里亦排得进前五之列。 可能没有人能理解,就连王澜晴自己也不理解,从来没有人不喜欢她或者不想巴结她的家世,谢临寒他到底在抗拒她什么? 这真是有趣极了。 她微微俯下身来,红唇皓齿,靠近他耳旁,轻声耳语道:“谢临寒,我不会放开你的……你究竟还要继续挣扎多少年呢?” “除非你死。” “否则你注定是我王澜晴的夫婿。” “别再挣扎了,听懂了吗?” 在她给他的耐心限度耗尽之前,停下这场无谓的闹剧。 谢临寒慢慢抬眸看向王澜晴,溢血的薄唇轻扯了一下,他低哑出声:“是吗。” “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他面色冷淡,话声渐渐低下去,王澜晴听不清后半句话,略显不耐,犹疑且不悦地把纤长的眉毛颦起。 但她很快轻笑出声,美目流转,眼波盈盈,温声对他说道:“谢弘真,你好自为之。” 目中充斥着讥诮不屑之意。 假使不是对他还有一二分兴趣,谢家的势力早就不复存在,会叫王家给吞并罄尽。 任凭哪个世家公子,都不过是她的裙下之臣,不足道的玩物罢了。 她才不在意他心里喜欢着谁。 …… 暮间,谢临寒负伤回到常住的居所。 这点皮肉小伤并不用特地敷药医治,凭他的修为境一两日便可自行痊愈,但脸颊上的掌印红痕热热辣辣,后脊不断有细细密密的痛感袭来。 比起从前,这些似乎一点儿都不痛了。 毕竟陆凝凝已经回来了。 他心脏空缺的那部分找回来了。 她现在就安睡在他的感知得到的范围里,何其有幸,何其难得。 他就是被千刀万剐、万人唾骂也无所谓。 此刻,他好想去找她,好想再次抱着她休息入眠,臂间用力将她拥紧,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亲密贴合,就像从前一样。 但是不可。 不能被王氏的人发现半分异样。 他只能强行抑制住心间迫切想要见到她的冲动。 等明天……明天再去看她。 谢临寒目无焦距地望着垂落的帐顶,忍痛卧于榻上,胸腔里头空空荡荡,什么感觉也没有。室内明灯照耀生辉,他缓慢调动目光,朝书案旁望去。 单凭肉眼所见空无一物。 但纸扎人遵循他的吩咐,两件样式奇特的蓝白衣裙被叠得整整齐齐,隐蔽地呈放在案上。 谢临寒起身,解开那道咒术,将衣裙轻轻捧起来。 他吩咐不许它们清洗,不过是为了能留下她身上的气味。纸人颇通灵性,不是死板之物,衣服上的一些泥土和灰尘已被悄悄刷拂干净了,而少女的体香和汗味儿还残留在衣间。 谢临寒默然阖上双目,他低垂着头颅,将红肿的脸庞贴着她穿过的衣物,就好像贴在她的胸口。 而陆凝凝现下若陪在他身边,会伸出纤细的双臂搂住他的脖颈,笑容盎然地回抱住他。 脸晕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他:“哥哥……” 他那时候身中忘忧咒未解,记不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熟悉之后陆凝凝干脆叫他“这位大哥”,后来俩人关系逐渐亲近之后,她有时就唤他“哥哥”。 谢临寒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却很喜欢她这样叫他。 陆凝凝说,她家里没有哥哥,她很少叫其他男孩子哥哥,这在他听来更显得亲密。 可是,在之后,她便不叫了。 入仙宗后,和陆凝凝一刀两断后,她经常有意地避开他,即便入了伏妄师祖门下,不得不经常碰面遇见,她也只会生疏且规矩地叫一句“谢师兄”。 他很久没听过陆凝凝叫他“哥哥”。 回想陈迹往事,那些寻常不过的时光。谢临寒甚至有些记不清,从前是怎么和陆凝凝在一起了。 彼时,忘忧咒使得记忆空白,对今后没有详细的目标,他恢复原貌后只觉得欠她一份搭救恩情,亦或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所以暂时不想离开那间破茅屋。 至少偿还了这份恩情,然后再走。 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自此之后,就暂住在那里,帮她加固屋顶和墙壁,另外再搭建三两间空屋作他用,把屋子附近大片荒地开垦成可以种植农作物的肥沃良田。 他很喜欢看见她的笑容,看她惊喜地笑起来,是发自心底的高兴,眉眼干干净净,不含杂念,朗声说道:“大哥哥,你好厉害啊!” 裤管和袖管卷高,陆凝凝十分欣慰地弯腰往地里播种,寻思着种一些稻谷菜苗,来年丰收后能省下不少吃饭钱。 穿越到异世之后,她明显掌握了不少的野外生存技能,不是只会读书跑八百米都会猝死的弱不禁风的女高中生了。 直起腰板时,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陆凝凝真诚对他笑道:“谢谢你!有朋友就是方便许多呀!” 谢临寒那时候不知道,他是她在这个世界除了小叶姐姐和老阿翁之外,结交的第一个好朋友。 也是两个世界的唯一的恋人、男朋友。 陆凝凝没有早恋过。 他是她的初恋男友。 心动是第一次。 抱抱是第一次。 亲吻是第一次。 正因为什么都是第一次……带来的悸动和欣喜都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变故,才会令她格外地感到痛苦和绝望吧。 谢临寒醒悟时,回头看才发觉。 他真的、是真的有负于她。 谢临寒愧对于她。 16、诺言 情之一字,最难说清。 它悄无声息地生根抽芽,不觉间越纠缠越紧,待察觉陷入时已难脱身,又好像是天定的缘分使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会开始,也不知会以怎样的结尾结束。 初尝情爱的少年和少女,只觉得全世界都只装得下那一个人,又怎会顾虑未来之事。 他和陆凝凝决定成为伴侣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日期和看重的仪式感,两个人甚至都没有互相说过喜欢,这似乎有点奇怪。 感情或是在第一眼,又或是某一个瞬间,自然而然产生的。 他有点儿痴迷于这份新奇的感情体验。 谢临寒从婴孩出生起,便被按照家族规划好的既定轨迹修炼前进。他没有自主选择做任何事的权力,但大概是有些天分在,但凡认真去做的事情总能够做得很杰出。 世家的小辈们往往被要求克己复礼,端方温驯,压抑欲望,保持理性。 当成长画轴上的浓墨重彩被抹去,重新变为一张白纸的时候,不受约束管教,没有责任和重担,他仿佛才成为了真正的谢临寒。 至少,身中忘忧咒的那一年,他是真真正正地在为自己而活。 想和陆凝凝在一起,想要触碰她的念头,日复一日在心底愈演愈烈。 这是他本身的情感和欲念,不是为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逼迫他这么做。 只因一个“想”字。 可他和她相识的时日并不算很长,了解也不很深入,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而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姓。 陆凝凝的生活在日渐转好。 因为她捡到了一个几乎万能的美少年,比话本里的田螺姑娘更勤劳能干,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哪儿也不会去,平日不是帮她修葺屋顶,就是替她挑水浇花、犁地施肥。 俊美少年郎很有礼貌,身手功夫也很好,她花好几天的采集任务被他一两个时辰就做完了。 更夸张的是,方圆十里的矿石草药,无论多么险峻之地,材料均被谢临寒风卷残云采取一空,堆满了主屋旁侧的小仓库。 这样一来,陆凝凝只要定期拿一点去门派里头售卖,就能换来不少灵石秘籍丹药,生存压力一下子就减小很多。 美好的日子简直像做梦一样。 陆凝凝难得不嫌弃穿越到这个古代异世,夜深时分也不再悲天悯人自怨自艾,渐渐不怀念回到现实世界的生活了。 而她也已经有些舍不得他。 说是报恩、报答,但他已经帮了她很多很多,是不是择日就快要离去了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陆凝凝有点儿闷闷不乐,她眉间凝了几分愁绪,脸上的笑容比往日少了很多,也很少同他对视而笑了。 她没有想太多,不知道恋爱是何种滋味,只当自己舍不得这样一个愿意慷慨给予她帮助的好朋友。 二人相依相伴,从夏末至深秋,北雁南飞,天气转凉许多。 气温一冷就更懒得出门,陆凝凝趁着初秋凉快的时候,卖了好些珍稀材料花草,早早准备好过冬用的灵石银钱。 然后,她就在“家”里面,清空杂念,专心致志地对着心法秘籍自学修炼。 他时常会从另一间屋子里走过来,手把手详细指点她修行。 陆凝凝觉得美少年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家世,许多书他看一眼就能整篇背默,各类招式术法也无师自通,如臂指使,不在话下。 记忆忘却,但常年训练的身体本能和惊艳的天赋不会被抹消。 他各个方面都是很厉害的人。 非池中物也。 陆凝凝想得通透,不敢奢望他能一直在荒郊野岭里陪着她,她觉得自己和他的差距好大。当相处的时日也来越久,心内反而萌生出些许自卑和不自信,不如先时更轻松快意了。 谢临寒自是察觉出不对劲。 两个人都不是会主动将想法说出的性子,也还是和平常一样。 只不过,她目光闪躲,他便久久凝视着她,她闷头对着几本剑谱比划,他若无其事地凑近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帮她摆好姿势。 心念无声作祟,他有意制造一些肢体接触。 陆凝凝心中干净坦荡,并没有把这些看似平常的接触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认为少年会对自己有意思。 她长得还没他好看呢,他喜欢她做什么? 但少年越来越不满足于此。 有时候,明明是搭把手就行的事情,他非得将触碰的时间延长,但也止乎于礼。 等到秋冬气候愈发寒冷,陆凝凝即使穿厚厚的袄子,也被冻得发颤,两条腿直打摆子。 古代冬天比现代要冷好多,她没有修为内力很难受,得烧好几个炭盆才行。 而他不一样,无论是盛夏酷暑还是风雪严寒,他好像都浑无知觉,没有变化。 指尖不经意擦碰时,陆凝凝才惊讶发现,他身上像温暖的火笼子,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热意,不惧寒冷,严寒不侵。 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好像是两个季节似的,独她一个人在瑟瑟发抖。 谢临寒疑惑地看过去,道:“你可以……靠过来一些。” 陆凝凝听了他的话,慢慢吞吞挪动着屁股,朝少年的位置靠近了。 只是仍隔一臂。 他不耐烦地蹙眉,径直拽住她的手臂,二话不说,将哆嗦不止的陆凝凝整个人揽进胸膛,两个人的心跳声倏地撞在一处。 怦怦。 怦怦。 陆凝凝惊呆了,就连他也怔住,生平第一回做了越界的事。 “我们……这……这合适吗?” 她在怀中仰着脑袋看他,耳朵尖不知是被冻红还是怎么,晕出粉色,话声细细的。 他沉默了会儿,道:“凝凝,我不走了。” “我不想走了。” 陆凝凝瞬间听明白他的意思,她眸中有水光漾动,这时不止耳朵红,整张脸都红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呢? 他是认真的吗? 她静静呼吸几个回合,才思索着,说道:“可是你不去找记忆了吗?你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万一、万一你已经成亲了呢?万一你有喜欢的人了呢?会不会有别人在等着你?你的家人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没有恋爱经验,她对待感情是非常慎重的,此前早就设想过不计其数的可能性,因为不想空欢喜一场。 他当时很肯定地说:“没有。” “凝凝,即便我恢复记忆,对你也不会有改变。” 动心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故而他笃定自己不会有其他喜欢的人。她现在比任何事物都重要,要不要找回记忆这件事,他不是很在意了。 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那段时光是很美好惬意的。 即使之后经历分道扬镳,陆凝凝也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日,是至今为止最开心的时候。 两个人笨拙地靠近,笨拙地互相试探,成天腻歪在一起,亲吻到入神时会不小心把对方的嘴唇皮咬破。 血珠冒出来。 陆凝凝:“嘶、痛。” “……对不起。” 先道歉的人总是他。 谢临寒把她唇上轻微的血迹一点点吻掉,随后掐诀,让伤口迅速愈合,而他自己的嘴唇还红着,不去管。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凝凝,你身上还有其他疤痕吗?我顺便帮你祛了。” 先前自是男女有别,但都决定在一起,便什么都可以看,做什么也不算越界了。 虽说目前为止,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陆凝凝脸庞有些热:“啊?你要看吗……” 说起来,她腿上有个小时候磕碰的伤疤,手肘和后腰也有。小时候无人看管,总是从椅子上摔下来,老是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嗯。” 衣襟揭开,从肩头滑落。他低垂着眼睫,帮她把那些经年日久的伤口逐一抚平。 “你的手——” 注意到她掌内虎口处发白的两点咬痕,谢临寒目色骤沉,神情稍显紧绷,他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将她的手掌举至眼前细看。 “这个呀,是之前被野猫咬的。我那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你放心,没什么事。”陆凝凝说得轻描淡写。 能留下明显的伤疤,当时必定咬得很深。 很疼的吧。 究竟是哪只愚蠢的妖怪咬伤她? 她连他最开始的怪物模样都能接纳,自然不会主动去攻击任何妖物,只能是那只蠢猫儿不长眼睛。 谢临寒没说什么,只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无声无息在胸臆内翻涌。意识到的时候,强制让自己平静一些,旋即抬指,把她手上的疤痕抹消不见。 而后,如玉的长指穿进她的指缝里,十指相扣,掌心靠拢,亲近得半刻也松不开。 他将少女抱坐到腿上,脑袋挨在她身前,摩挲着她细腻光洁的手指,嗓音含着冷意,清冽地说:“凝凝,我今后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不会让你受伤、流血、觉得疼。” “不会让别人在你身上留下疤痕。” 这是他当时满怀诚挚地给予她的诺言。虽然后来一个也未能做到,俱都食言了,打脸疼得很。 但谁能料想到以后的事呢? 陆凝凝自是信任,她感到安心舒适,笑着应声:“好,我知道。” 17、溺海 夜已经很深了。 谢临寒卧于榻上,辗转未能成眠。他闭上眼睛,指间握着深蓝色的裙摆布料,一呼一吸间全是陆凝凝身上熟悉的气味,仿佛将他拉到了很久以前的岁月。 以至于过去的回忆如开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接连出现在他眼前。 错了。 他大错特错了。 眼眶一点一点地湿润、泛红。喉头哽咽着,吐不出一个字来,化作难耐的闷声喘音,似在即将溺毙的苦海中不断沉浮。 他想立刻去找她,奈何只能极力克制住近乎发狂的思念情愫。 想做的事情,一件都做不成。 真是废物。 废物。 唯有白玉般的肌肤控制不住地攀上明显的潮红,青年两道剑眉微微蹙起,浑身似被火烧一般燥热无比,比坠入地火炼狱有过之无不及。 这时。 耳畔突然传来女孩子清润响亮的问话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不见底的深井中,泛起的波澜是那样惊心动魄,骤然把他给震吓了一跳。 “哥哥,你怎么了?”陆凝凝担心地问。 彼时屋外风雪交加,呼啸的朔风和雪粒子一齐拍打在窗子上,如同发怒野兽在林间咆哮,听得人心中很不安稳。 陆凝凝一边说话,一边朝他靠近过来,她把脸埋进对方宽阔坚硬的后背,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传渡过来,或许觉得这样更暖和也更有安全感一点点。 两个人自从确认了恋爱关系之后,基本上就是躺在一张床铺睡觉,更何况数九隆冬的严寒,天气冷得能掉下冰渣子,贴着暖炉似的男朋友睡觉,她觉得很暖和,也很方便,都不用点干燥的炭盆了。 女孩子的气息很接近,鼻间呼吸像羽毛一样轻柔,若有若无喷洒在他后背。 一时间,谢临寒后背的肌肉都僵硬了,他不敢动身,也不敢回头看向她,从未感觉这般紧张局促过。 久久不见有回应,他也不转过来看她,陆凝凝感到纳闷又困惑,不禁又叫了一声:“嗯?是睡着了吗?” 话落,她扒拉着少年结实僵硬的肩臂,有些调皮地探手去触摸他的脸颊和眼睛,似乎想看看他的眼皮是不是闭着的。 温软的手掌覆盖在脸颊上,他被她摸得破了功,身体更添燥热,假意低咳了两声,把陆凝凝乱动的爪子从脸前摘下来,握在掌心内,略显无奈地答道:“凝凝……没有,我还没睡。” 她觉得他声音不对,比平常听来喑哑低沉几分,方才触到的脸颊温度又有些烫手,当即不假思索地从旁边坐起来,伸长脖子瞧过去:“哥哥,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发烧了?” 也许是他平日表现太过“正人君子”,亲近什么的也是点到为止,陆凝凝瞬时没反应过来。 等她瞪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端详良久,似有所觉地反应过来,而后恍然大悟地红了脸:“啊!你……你现在是那个脖……” 差点就要吐出那个他听不懂的专业名词术语。 谢临寒眼露困惑地问:“脖?我脖子有什么东西吗?” 陆凝凝一时没了声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她犹豫地掀开了被子,慢慢吞吞想下床穿鞋,去另一间空屋子睡觉,“其实今天也不那么冷,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睡的。” 话音带笑,从棉被里起身的时候,却明显打了个冷战。 谢临寒感知到她在想什么,无声地轻吁一口气,伸臂环住她细细的腰肢,用蒸腾的内息驱散她衣服间沾染的寒意,道:“我没事的,你就在这里睡,不用走。” 默了默,嗓音轻缓,刻意掩饰住情绪:“……忍得住的。” 刀剑加身、剜肉碎骨的剧痛都捱过来了,难道还怕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煎熬吗? 只不过前些时候他一直掩饰得很好,不曾想在一起久时间了,意志力反倒不如一开始坚定,越发薄弱,摇摇欲坠。 往事记忆虽然被咒术封住,但常理和知识却没有,他已经过了及冠的年岁,寻常人家的少年在十五六岁已经娶妻生子。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先前受过这方面的知识教导,懂得这都是正常的状态,遂不刻意去压制,任其自己消停就好。 屋里复归安静,重新躺下后,这回僵硬不自在的人换成陆凝凝。 她倒不是害怕他会干什么,只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所以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是好奇还是什么兴致,躺着躺着反而困意全无了。 眼前透过来的光线昏沉又黯淡,两个人俱都端正平躺着,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而她的轻一些,他的会稍重一些。 这对年轻爱侣而言原本也没有什么。谢临寒是顾及着会不会冒犯唐突了她,毕竟他自己之前也没有过类似的感受经历,记忆还缺失了,稍显无措。 陆凝凝不动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不因为其他的,只单纯觉得这个时代没什么措施,她还不想那么早就生孩子,囧rz。 实则对于这种事情,凭谢临寒这个阶段的修为能力,完完全全可以自行控制不使受孕,但陆凝凝全然不知。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思,乌漆嘛黑干巴巴地躺了半夜,结果都没能睡着,而且越躺越精神了。 陆凝凝实在忍不住,探出手指戳了戳少年,轻声说:“哥哥,我们来聊天吧?好不好?” 聊聊天没准儿就能够帮他转移注意力。 少年侧过头,喉咙里有些干渴,咽了咽口水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聊什么?” “嗯……” 陆凝凝拧眉思索着,脑子里也是一片杂乱,随口说道:“就是呢,你之前有没有看过……就是看过这方面的书或者是画册什么的?” 说完,她自己愣住了,握拳轻轻敲打几下嘴唇,不知自己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像是敏锐察觉到她在做什么,他的手在黑暗中伸了过来,包裹住她的拳头止住动作,说:“好像有看过吧。” 话声很平淡,就像讲诉平常的事情,明显比她要平静淡定多了:“我记得我看过很多书籍古典,这类也稍有涉猎,没什么的。” 陆凝凝听出他言下在安抚,让她不必太过感到尴尬和不自在。 她也被他带动得放松了一些,抿唇笑了笑,直言说:“其实我也看过。” 忍不住就给他科普介绍起来:“不过我们那里的种类应该要更丰富一点,不仅有书,有漫画,还有视频……” 他听到了什么从未听过的新鲜词汇:“什么是‘视频’?” 陆凝凝结巴了一下,屈指挠挠额角,组织语言:“其实就是、就是你们这个世界的留影石,你知道吗?真人画面重现的那种……” 越说越觉得不对头,好像越聊越大了,话题如脱缰的野马逐渐往不可知的方向偏移。她话声渐渐弱下去,心口一阵万马奔腾,噗通直跳,眼皮紧闭,真想拉过被子蒙住脑袋,装作已经睡着了,假装刚才什么也没说。 谢临寒闻言微微感到吃惊,没想到她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原来比自己视野更开阔一些,他都没有见过什么真人重现的小视频,也不了解具体是何种情状。 二人之间的气氛静默了片刻。 他开口,先打破沉默,抿了抿薄唇,问道:“凝凝,那你觉得好看吗?你……喜欢那样吗?” 心中暗忖,倘若她不抗拒那样,他很想同她试一试。 陆凝凝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听他陡然这么问,喉口好似噎了一下,顿时羞赫得不行。女孩子脸皮总是薄几分,她决定还是在他面前矜持一点,声如蚊讷:“那当然……当然是不好看了。” “里面很多男主角都长得不好看,肥头大耳的,我不喜欢,觉得看起来不舒服。很少能看到长得好看一些的男主角……” “凝凝。”他侧过脸,突然打断她,紧张问道,“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陆凝凝瞬间怔住,又把小脸往被子里埋了埋,支支吾吾:“好、好看……” 听她这么说,他似松了一口气,话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那就好……” 陆凝凝正自凌乱着,脑壳里嗡嗡作响,心乱如麻,忽然也觉得口干舌燥,决定下次再也不说起这个话题了。 而这时候,他骤然倾身,毫无预兆压将下来,属于少年清爽的气息在一片漆黑中无声笼罩着她。 指尖抚过她逐渐升温的脸颊,他开口问得很礼貌,格外谨慎:“你愿意吗?” 陆凝凝此刻心跳声如擂鼓,感觉耳膜都是剧烈的心跳,也许是美色迷人眼,她脑袋晕晕乎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嗯,试一试……也可以吧?” “好。”谢临寒笑了笑。 得到她的准许,他才能放心进行下一步。 …… 屋外狂风大作,呼嚎不休,整间屋子仿佛都在寒风中颤抖不止。 从深夜到熹微的天明,折腾得几乎一整晚都没睡着,本应该是很冷很冷的时候,但小小的屋子里仿佛摆满几十个烧红的炭盆,陆凝凝觉得全身都好热,比夏天冒出更多黏糊糊的汗水。 没有过实践基础,两个人都有点迟疑,故而一二个时辰才真正切入主题。 但刚刚见到主题本尊的时候,这似乎全然超出了她的预料,陆凝凝一双杏眼惊愕地瞪大了,呆滞住好几秒都没有回过神。 “我趣!!” 虽说,现代发达的网络让她作为刚成年的女性拥有不少的见识,但她从未见过像、像他这样的……! 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只在小说上见过说什么,什么类似婴儿的小胳膊,但他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婴儿的范围好吗! 陆凝凝直愣愣的,慌忙垂下眼儿,抬指比划了一下,用自己细细的腕子作为参照物。她怎么、怎么觉得,他成长得比她的手腕还要过分啊!! 这还是人吗?! 心底一瞬间升腾起难言的惊恐。 谢临寒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已经完全溺在了欲海里,变得无法自控。纤长浓密的鸦睫被汗水打湿了,一簇簇地粘在一起,垂落时像一柄小小精致的扇子。 他亲了亲她的嘴角,正欲上前,就被陆凝凝慌手慌脚地打断了:“不行不行不行!!” 陆凝凝一骨碌爬起来,慌张地压在他身上,小腿险些撞到了,只听少年压低的嗓音含着痛苦的音色,他及时托住她的膝盖,朝旁避开,湿漉漉的眸子看过来,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中止。 他……他刚刚做错了什么吗? 陆凝凝鼻尖坠下汗珠,啪嗒砸到了他的额上,她脸色绯红向他道歉,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才好:“不好意思啊,是我预判错了……那个,我觉得还是,还是下次吧!” 谢临寒眸中沉沉,并不因此恼怒,却也没有松开手,只是抬眸看向她的目光堪称的可怜的祈求。 屋外的风雪声在这时小了很多。 他看了一眼屋外微明的天色,道:“凝凝,我可以在门外练剑吗?不会进屋打扰你。” 陆凝凝有些迟疑,但实在没办法,看得出他真的很不好受,只得同意了:“那你小心一些。” 那天的长剑和玉佩一直在箱子里放着,并没有动过。 谢临寒已经很久没有握剑,自从认识她之后,他便不喜欢再机械式地重复剑招。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一招一式仿佛刻在骨头血脉里,手指贴上剑柄的一刻有种本能的自如。 扣着她腿部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反而愈加收紧。手背上的经脉明显,小臂肌肉微微绷出。 陆凝凝恐慌地扶稳他的肩膀,大脑一片空白,等听到很轻微的动静,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降下的霜雪落在剑上,融化成清澈的水。 等一套剑招练完,他的衣摆都已经湿透。 少年遵守承诺,并未进屋半步,但有几次仍是不慎撞上门窗,把她吓得颤抖不休,眼泪都掉了下来。 “没事了。” 他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打算去把那些脏掉的衣服换下来,瞬间烧几桶热水让她沐浴一下,陆凝凝很爱干净,不清洗肯定睡不着。 她抬起手腕,把眼睛遮住,不好意思看他现在的神情,从极度缺水的嗓子里很轻地“嗯”了一声。 时至今日。 谢临寒清楚记得她每一个害羞的眼神,他也只能依靠那些记忆在无数个静夜里苟延残喘,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煎熬的心脏稍微好受一些。 他很后悔。 后悔当时没能把元阳给她。 谢家在最初,为了方便联姻,有意将他培养成炉鼎体质,他的确是很有天赋,但这些天赋也能大大助益伴侣。 除了陆凝凝,他没有想过要把元阳给别人。 也不想给除她以外的任何人。 听闻,王氏女先天胎弱,患有不足,或许这也是王氏一直不打算退婚的原因之一。 无论对王家还是谢家,他都只是一件趁手好用的工具。 “凝凝……凝凝……凝凝……” 谢临寒佝偻着身躯,紧贴着她的衣物,痛苦地低喃,无意识念着她的名字。 他好想告诉她,他真的很后悔,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不起。 18、翻脸 陆凝凝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最后的记忆好像喝断片了一样。 她揉按着太阳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身上还穿着那件嫩粉色的海棠襦裙,目光落到屋里整洁精巧的陈设古玩,顶着一头刚睡醒的乱发,怔怔地出了会子神。 在哪儿? 好片刻才恍惚想起来,当下身处在谢师兄的宅子里。 抬掌拍了几下脸蛋,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一觉睡得太酣沉、太舒适,全身的骨头都像泡在温水里,经脉骨肉酥酥麻麻,郁结的窍穴仿佛都被无形的真气缓缓疏通。 吞下师兄塞入她口中的灵药之后,果真具有奇效,她觉得好多了,醒来精神畅爽。盘膝试着入静打坐,默念心法功诀,已然能隐隐从丹田调动滞塞的一两缕灵力,与先前毫无成效的几个月比起来大有进步。 昨夜不算很安稳,仍是做了几个梦。 陆凝凝起床洗漱,换身轻便样式简单的衣裙,神色平静地坐到妆台前,用青玉梳子慢慢地把蓬乱的长发梳直,将发尾理顺。 几个梦仍然同谢师兄有关。 其实,经过这两日,现在的她隐约能猜出来,夜里在脑海浮现的所有都不是普通的梦境,大概是……先前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梦里的陆凝凝有种令她熟悉的怀念感,那时候的她还是个非常容易信任、也容易依赖他人的小姑娘。 感情用事的人就是容易将感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谢师兄既不愿意讲明,她仔细一想,也不愿再去追究什么。 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弄明白,而有些事情也许不清楚会更好一些。 谢师兄的事情大概就是不清楚会更好的事。 陆凝凝相信自己心中的第六感。 眼下更亟需担心的是——她已经旷了两天陈夫子的道学早课,未曾告假过,夫子一定很不高兴。而且同住的几个女弟子发现她人不在,现下估计找她找疯了,外门需要去解决处理的事情更棘手。 陆凝凝低眉垂头,指尖轻轻拨弄一个个梳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师兄虽没有限制她的行动,但整个琼阳山偌大,她出去也不识得回到十一门的路径。况且师弟师兄出行不是御剑就是用缩地成寸的法术,她区区凡人单薄的脚力可不敢和他们的法门相比。 “咕噜噜。” 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胃里头已经唱响空城计,昨天吃的那颗丹药上确实有维持身体机能的丰富营养,然而她该饿还是会感觉饿的。 陆凝凝将小梳子放回妆奁里,正想出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 恰在此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谢临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屋外,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强者来去都悄无声息,神出鬼没。 高大挺拔的身形在窗上投下清隽的剪影,青年的话音听起来很温柔,明知道她已经起床了,却仍是轻声问询:“凝凝,你睡醒了吗?” 陆凝凝听到他的声音,心下慌乱一秒,有些无所适从,随即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榻上凌乱的衾枕快速叠放好,这才扬声对门外道:“师兄,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扇应声被推开。 陆凝凝抬眼一看,所见令她略微感到诧异,只见谢临寒手里提着一个三小层的红漆食盒,步态施然踏进屋来,显然不是他自己需要的。 果然,谢临寒将食盒放到屋正中的圆桌上,回头就对她笑道:“你昨日睡得很早,我想你今晨起来一定会饿,于是先到山下买了些早膳带过来。” 陆凝凝想不到,谢师兄他竟然能细心到这个份上,堪称事无巨细。她也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对她有点太好了。 揭开食盒上方的盖子,里面有一盏香喷喷的牛乳酥烙,第二层是一碗白粥,几个小笼包和新蒸的糕点春卷,底层还有口味不同的果子,全是她平日喜欢吃的。 谢师兄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陆凝凝默默叹了叹,心道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住在洛师弟洞府里的时候,洛师弟就从来不会记得这些,他觉得人能吃辟谷丹裹腹又何必吃饭拉屎,懒猫儿自己高兴了就管不着旁人的感受,很多事情都需要她一再强调他才会勉勉强强动身去做。 “不合口味吗?”谢临寒听见她低低的叹气,开口问道。 “不是,谢谢师兄!” 陆凝凝捧起豆浆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然后用筷子去夹小笼包,低头试着咬了一口,迸出的汤汁分外浓郁。几个包子下肚后,安抚了空荡荡的肠胃,她脸上顿时露出充实又满足的欢喜神色。 似被她的情绪感染,谢临寒眸光带笑地注视着她,他眼底蕴藉的柔意仿若能融化高川冰雪,久久没有转开视线。 只有她一个人在吃,陆凝凝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三下五除二迅速吃完了早饭。 吃过早饭,二人相对而坐,陆凝凝刚想把去外门的事情说出,然而尚未能张口,只见师兄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枚装在瓷瓶里的丹药。 她看向师兄:“还要吃药啊?” 谢临寒微微点头,宠溺的语气:“再吃两天,然后我运功帮你把剩下的根骨修复好。” 陆凝凝摊手:“好吧。” 她从他手中接过瓷瓶,把麦丽素一样的药丸倒出来,没有犹豫地仰头吞下了。 刚刚嚼碎咽下,就见谢临寒站起身,当着她的面解开双手的束腕,将手上戴着的纯黑真丝指套缓缓摘下。 陆凝凝看着他疏朗修长的手指,根根指骨凸显分明,接着,目光又不自觉落到了他腰间别着的本命剑上,那白玉雕琢的剑柄简直和梦里所见的一模一样。 冷不丁冒出来一个想法。 她的脸显而易见地泛出淡淡的红晕,条件反射要往后退,有些警惕,又有些愕然,讷讷说道:“师兄……你该不会……” 她想到了那天晚上的洛不弃,更觉得毛骨悚然。 深吸了几口气,干脆将话挑明了:“你是不是也要用双修来帮我疗伤?” “我——” 谢临寒微微一愣。乌黑的长睫覆下,遮住一半的眼瞳,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更像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正色问她道:“如果我可以这么做,凝凝,你愿意吗?” “嗯??” 怎么回事,为什么把问题抛回给她了? 陆凝凝卡壳好几秒,嘴唇张合,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想和你双修!!” 她语速加快,急忙反驳,舌头像要打结:“而且师兄啊,你现在都是有未婚妻的人了,怎么能对我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要求呢?” 言罢,端出不高兴的面孔,眼睛直瞪着他。 谢临寒看着陆凝凝皱起来的眉头,摇头失笑,掩去酸涩:“好,是我的错。” 他吐字低而慢,柔下来的语调像是在哄小孩:“对不住,方才不留心,我不该和师妹你开这样的玩笑。” “放心,摘下手套只是方便查探你的伤势,不会对你逾矩的。” 师兄的一言一行都让她无可挑剔。 陆凝凝讪讪地垂下脑袋,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伸出双手,开始配合他运行内功。 …… 一直到第四日,身体基本没大问题之后,陆凝凝才得以回到外门。 谢临寒在屋宅门口和地玄门之间设了个传送结界,方便她平时的出行,并且还另外给了她几张传音符,让她碰到事情随时可以叫他。 一连消失了好几天,原本不想再回去,只不过想起之前的屋子还有自己的东西,陆凝凝打算先折回去一趟,顺便打包收拾一下屋子。 谁知,刚推开大门,里面便探出了好几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给扯了进去。 院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陆凝凝一阵眼花缭乱,眨眼间就被团团包围住。 几个女弟子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一个个眼下青黑,眉间疲倦,显然几天都没睡过好觉,愤然大声道:“陆姑娘!你怎么能乱跑呢!” “对呀,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其中一人性情急躁,不想再同她兜圈子,索性将实话吐露:“洛道友吩咐过,若是你寻不见了,我们几个都得被踢出外门!这辈子便别想进仙宗修行了!” 陆凝凝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她们都一副要吃了她的愤懑神情,原来洛不弃先前不仅仅利诱,还威逼恐吓了她们,前途事业全系在了她身上。 陆凝凝扯了扯嘴角,语声平然:“好吧,你们先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等会儿我还要去上道法课……” “不行!” 为首的弟子表情一肃,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良善好说话:“洛仙君说了,你不可以离开这里。” 说话间,陆凝凝的左右胳膊都被牢牢拽住,甚至有人去屋内取来了绳索,就要往她身子套去。 没想到刚回来就遇到这么个困境。 对修真界的残酷早已心知肚明,可真正面对的时候,陆凝凝仍然感到有点儿心寒。 好歹大伙儿一起同住了几个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洛不弃再怎么样厉害,也管不到外门来吧……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她们几人团结起来合伙坑骗洛不弃不行吗? 陆凝凝放弃挣扎,脑中的思绪飞转,正要说什么稳定安抚她们的情绪。 而这时候,后方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只听一道熟悉的低沉清润的嗓音响起,只是开口少了几分平日的温柔,其中夹杂着罕见的冷意和薄怒—— “放开她!!” 陆凝凝回过头,看到改头换面的谢临寒,一时愣住了。 他怎么来了? 谢师兄今天不是也要去天穹宫上课吗? 他怎么跟着她走到地玄门来了? 19、真心 院门关得严严实实,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屋脊砖瓦一派如常,半片鸟影也未曾飞过。 几人面面相觑,俱都瞧傻了眼,不懂这人怎会凭空出现,就连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没察觉,宛若鬼魅突现,令人发憷。 青年身姿修长,眉目如画,乍一看倒真像话本里祸害良家妇女的男妖精。只是定睛细瞧过去,清隽的眉梢微微下压,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透出矜贵之气,通身端华气魄浑然天成,是与邪里邪气的妖修截然相反的气质。 他上前几步,手掌落在陆凝凝肩头,沉声重复对几人道:“放开她。” 与话音同时传出的,是悄然无声如涓涓流水威压,一瞬间朝着拉拽陆凝凝的几个女弟子冲荡而去,隔山打牛的浑厚真力让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冷汗不自觉冒出,她们连忙撒开手,退后好几步停下,神色间的恐惧惊惶不必言说。 这小丫头究竟什么来头?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在外门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几尊神仙大佛接连降临。 对方如同救星一样帮她解了围,陆凝凝脸上的表情却很平淡,她没有浮现获救的笑容,眸光堪称疏离地注视着男人那张陌生的脸孔。她已然猜到师兄并未同她分开,甚而自从她出门后就远远地尾随,不声不响地跟踪着自己。 但她不明白,师兄为何对自己存有如此重的执念和心结? 心郁不解则为心魔。 即便喜欢过相爱过,但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还是不能放下吗?师兄居然比从前的她更加恋爱脑?? 难以想象。 她总觉得师兄也应该是那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人。 沉寂片刻,陆凝凝轻抿嘴唇,对他低声道了声谢谢,态度不含亲近意味,一如对待陌生的路人。 她不想让几人知晓谢师兄的身份,不想让自己被推至风口浪尖,谢临寒大抵也看出了她的心思。 女弟子们一边擦汗,一边换了副嘴脸,赔笑说她们对陆凝凝并无恶意,仅是担忧她这几日踪迹全无,会碰上危险而已,故而出此下策,闹了个误会。 “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呀?” 陆凝凝听了这话,朝谢临寒一个劲儿直使眼色,然而谢临寒没看到还是怎么,面对几人,话声锵然,字句清晰:“我是她的哥哥,你们不许欺负她。” “噢噢!” “放心吧放心吧!” “当然不会欺负陆姑娘!” 她们一迭声附和,扬起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已经有人捂唇小声嘀咕起来:“这陆姑娘真真命里带桃花啊!走了个弟弟,又来了个哥哥……” “是啊,我之前还见到那位干弟弟衣衫不整地从陆姑娘房里出来,俩人也是整夜整夜在一处修炼,感情极为要好的模样。” “这哥哥应该也不是亲生的吧?和陆姑娘长得不像啊。” 姑娘们八卦之心溢于言表,搭肩拍背叽叽喳喳,议论的嗓音差点收不住:“你不懂啊!那肯定是干的!所以这两位干哥哥和干弟弟才为了争陆姑娘打起来了!” “要我说,这陆姑娘也挺惨的,别看这些桃花长得都好。但实力差距悬殊,多来几个就成了桃花劫,福祸相依,躲也躲不掉的……” 当面听到别人吃自己的瓜,陆凝凝神色十分难以描述,只是斜斜递给谢临寒一个幽暗的眼神——“让你刚刚说出那两个字”。 谢临寒表情也有点儿无奈,身侧的指尖动了动,歉意地要去牵她的手,被陆凝凝不留情面地躲开了。 女弟子们很快收敛了话声,笑着转向谢临寒道:“这位‘哥哥’,你要相信,我们对小陆妹子真的没有坏心!” “是的,只是之前的干弟弟看起来不太好惹,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谢临寒唇角浮现平易近人的笑容,说道:“我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不必害怕他回来找各位的麻烦。” 谢家根基深广,在神缈宗据有一席之地,宗门里安排了相应的管事,要在外门调升几个弟子并非什么难事。 他当下以玉符传音,直接免除了应试考核,将这几个女弟子跨级迁到九门去。这一番操作,洛不弃回来后,估计面对的就是人去楼空的萧索场面了。 从十一门跃到九门,代表着又离内门大殿更进一步,白捡的好处谁不乐意? 几个女弟子见状欢天喜地,纷纷回屋收拾包袱,赶快搬迁宿舍去了。 有两人收拾一半,从屋里出来,慢吞吞向陆凝凝靠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她的胳膊肘,小声心虚道:“陆姑娘,你可真是我们的福星!刚刚下手不知轻重,没拽疼你吧?” 陆凝凝摇了摇头,将手臂从她们怀里抽出来,只说:“不用谢我,这和我没关系。我还要去早课,不耽搁啦。你们自便吧。” 言罢回到厢房,抱着个书匣就出来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谢临寒不紧不慢落在她三步之后。 臂弯托着沉甸甸的书匣,陆凝凝似有所觉,故意加快脚步,往学堂的方向狂奔跑去。 抱着物件跑步不方便,视野阻碍不全,容易被地面的石子绊倒。谢临寒有些挂心,足尖一点,直掠上前,欲从她手里接过实木的书匣:“凝凝,我帮你拿。” 陆凝凝不撒手,往旁边侧了侧,道:“师兄,我没事,你不用跟着我的。” 他抬起的手腕僵在半空,意识到什么:“……你生气了?” 也不算生气,她心里面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师兄,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帮我疗伤帮我解围,谢谢你。” “凝凝。”谢临寒垂下眼睫,“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想尽可能再对她好一些,再多弥补一些。就算她想要看看他的心脏是什么颜色,他也会毫不迟疑地从胸口剖出来,将鼓动的心脏缓缓呈放到她掌心。 一座座书香古朴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陆凝凝眼看时辰接近了,窗边人头三三两两,她不想被更多人观摩讨论,于是步履一转,来到一颗繁茂的树荫后。 举起双眸,她对上他炽热诚挚的目光,突然道出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兔子也不能吃窝边草。” “你现在是马,也是兔子,知道吗?” 谢临寒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他唇角微弯,笑着摇首:“凝凝,你在说什么?” 陆凝凝倍感纠结地攥了攥拳头,而后把眼一闭,语速发急:“我想问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噗通噗通。 一言方落,心脏在胸口跳得飞快,好似要蹦出嗓子眼,陆凝凝调整了呼吸,慢而又慢地掀开眼皮,她缓慢抬头,看向陷入沉默的谢临寒。 面前的青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就在前一秒,他卸下了伪装的易容法诀,容颜温润俊美,那双好看清澈的栗色琥珀瞳里清楚浮现她的脸庞。 谢临寒知道,她大抵想起来一些事,但是记起的不多。 否则她现在不会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 “是啊。” 一反常态的,他直截而笃定地承认了。 “凝凝,我喜欢你。” 谢临寒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长腿微抬,一点点朝她靠近,俩人之间的距离急遽缩小。他将她抵在了粗壮的树干后,手掌扶住她的后脑,举动多了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 陆凝凝低头避开那两道过分灼热的目光,她的睫毛像蝶翼一般颤抖不停,脸颊好像都被他的三言两语烧热起来,抱着书匣的指尖不由攥紧了,有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想马上跑掉,又好像挪不动步子,只得僵立在那里。 他躬身弯腰,贴近她像红果一样的脸颊,嗓音带了偏低的磁性,一字一句说道。 “我一直都喜欢你,从来都只喜欢你。” 每时每刻,不曾变过。 也许说来很好笑,简直像个混账,但他的确只喜欢她。 谢临寒的气息越来越近,他身上那股带着雪松的冷意欺近,几乎占据了她全部呼吸。 温热的呼吸交缠间,陆凝凝看到了他滚动的喉结,看到了他正在下压的薄唇,她的大脑再度发懵,就好像亲眼看着一匹发疯的野马奔向悬崖的那一刻,明知应该立即勒紧缰绳,但在那瞬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呼救声也卡在了嗓子里。 幸好。 有人替她打破了这隐秘阴影里的旖旎。 “咳咳咳!你们呐——” 学堂教学的老夫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满头白发苍苍,眉毛和胡子一样长,登时沉下脸来,指着二人吹胡须瞪眼,抓包一对小年轻人躲在树后卿卿我我。 “早课钟声都已响过三遍,二位可有何要紧之事未完成?” 陈夫子怒目而望,口吻严厉极了。 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陆凝凝一把将谢临寒推开:“师兄你回去吧!我要去上课了!” 她连忙矮下身子,从树荫的遮蔽下跑出来,对着老先生不停道歉,将这几日缺课的缘由说明了,请求谅解。 看清小姑娘竟然是她,夫子脸色虽然还是很不好,但也没再指责什么,带着她一道走向学屋。 谢临寒在树后久久伫立。 望着陆凝凝渐行渐远的影子,他不知不觉从魔怔里醒过神来,涣散的眸光渐渐落回实处。 正在这时,腰间的传音玉符响动,将他彻底拉回现实—— “公子,王小姐问您何故缺席剑课,请速回学宫。” 20、止痛 日照西斜,群鸟归林。 天穹宫峰谷西侧的落霞宫内,鲛珠生辉,沉香袅袅。 廊下有衣着绮丽的侍女手持精致的宫灯,与天边玫红瑰紫的晚霞相衬,落了一地柔和的暖光,宛如泼墨画卷。 诸人默立无声,除了摇摇晃晃的灯影之外,训练有素的她们连一片裙角衣带也没有被风掀动。 屋内的女子安静坐着,容色清丽娇美,衣裙头饰华而不俗,她手中把玩着一方自行旋转雕镂的绣球灵宝,仿佛无聊地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又或者等什么人。 谢临寒今日有些异样的地方。 他变得越来越不听话了,行踪时常飘忽不定,就连每月初理应陪着她去学宫聆教的几日都开始缺席。 困在竹篓里逗弄的鱼儿,适当的挣扎反抗是情趣,但太过不将她放在眼里,便叫人心生怒意、隐有不快。 足足等了大半日,天边最后一缕残阳即将收尽的时候,终于有侍者的飞鸟传讯来报—— “谢公子传音来说,今日有事耽搁,时辰已误,明日再陪同女君往学宫试剑。” 听完最后一个字,王澜晴手腕一翻,纤长的指将悬空自转的灵球精准控住。 鬓边步摇碰撞叮泠,她柔美的唇角牵起一个弧度,忍不住笑开:“他有事?什么事情能比我更重要?” 这下,她心中不痛快了。 谢临寒有意避着她,执意让她心生不快,那她就亲自去找谢临寒,让这位未婚夫婿把她给哄到欢心为止。 王澜晴轻笑了一声,当即携着侍女左右,预备鸾车去往剑阁附近的居所。 不多时,抵达住地。 大片楼阁俱都熄了灯烛,昭示着主人已然安寝。 门外的小童子亦颤巍巍地伏地道:“剑君已就寝歇息,您还是回——” 王澜晴恍若未闻,抬掌劈落一道气诀,轰然破开主卧的几扇大门,清冷的月华倾洒在黑蒙蒙的室内,让她看清了躺在榻上和衣而眠的青年人。 谢临寒束发披散,此刻穿一件白色宽袍常服,听见动静后,只是木然地偏过脸,毫无波动的眼珠子朝门口的几人扫了一眼。 收回视线,他继续卧于榻上,没有半分要起身迎接她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你不应该来这里,回去吧。” 王澜晴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气得想笑,神情依旧维持着平和恬静,她让侍女们在屋外候着,微笑的眉眼丝毫不见愠恼发作的模样,甚至好脾气地捏了个小法诀将方才破损的大门恢复原状。 “弘真,你不就是不想与我成亲吗?” 她款款朝室内走去,四下打量了一眼清净简素的居所,眼里划过轻微不屑的鄙夷和无趣,旋即消逝。 “何必装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其实,我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她嗓音很甜美,柔声说话的时候像糖果一样诱人,几步便临至榻边,看向床上的男人,“我今夜来此,就是想告诉你,你想同我解除婚契倒不是不可以。” 谢临寒如同雕塑一样的面庞终于有了变化,他睁开黑洞洞的眼眸,朝她望了过来。 王澜晴眼底露出几分难色,好似当真仔细思索了一番,白嫩玉手托着下巴,思忖道:“可婚姻不是小事,你我早已是十洲六界公认的道侣,骤然悔婚于两家名望有损。要想王氏收回成命,总要付出一点儿小小的代价吧?” 她慢慢悠悠说着,视线同他对视的时候,天真又不谙世事地眨了眨眼睛,腮边笑靥一如活泼明媚的少女。 谢临寒看到她脸上浮现出常见的表情,仿佛能预知她接下来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这个女人一贯喜欢用天真娇媚的表情玩弄人心,将任何人牢牢控制在手掌之中。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他了解不过。 他无声默叹,从榻上坐起身,转眼间披好厚实的外袍,道:“我送你回去。” “不。” 王澜晴吐字声柔媚而短促,双臂萦绕灵光,似骤然发力,倏地将准备起身的男人重新按回榻上。 她将侧脸贴向他结实宽阔的胸膛,像是需要依赖的小姑娘,缓缓探手向下,手指把玩他腰间的玉带,“弘真,我是认真的,你不想听听条件吗?对你而言并不困难。” 谢临寒身体僵住,他闭了闭双眼,心中百般忍耐,表情是克制怒意的疏冷平静。深知王澜晴此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他尽量不让自己和她有更多的接触,惜字如金道:“请说。” 王澜晴感觉他僵凝得像座石像,心中好笑,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愈发玩心大起,仰头凑近:“其实呢,只要你陪我修炼一晚,一晚就好。” “谁人不知谢氏子的元阳可是稀罕之物,弘真……你陪我修炼一晚,心甘情愿把元阳渡给我,补了我这副躯壳的不足弱症,我明日一早便让爹爹和祖母去找谢家退婚,绝不让任何人敢有异议。如何?” 谢临寒一点儿也不信她的话,淡漠的神情丝毫未变,开口嗓音再没了往日的温润可亲,连名带姓地叫她:“王澜晴。” “今日我有要事,明日陪你去学宫。先回去吧。” 他分明睁眼看向她,眼中却是一片纯黑的暗影,似望不见底的深渊。抗拒的口吻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 王澜晴精巧的眉头拧了拧,下巴抬起,不满地看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谢临寒静默几息,换了一种顺从的口吻:“……晴儿,你这样有失体统。” 王澜晴轻声嗤笑,全然不屑的模样,展臂抱住他,眉眼和缓了几分:“那怎么办?可我还是不痛快。” “你今天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 她语气随意地问,像一个新婚妻子,并不担忧他会真的背叛自己。自从陆凝凝死后,谢临寒就已经半死不活了,近日难得有几分生机显现,谁料竟勾起了她久违的兴趣。 谢临寒淡淡道:“我回了趟谢家,看望了母亲。期间除了侍童,并无旁人。” “哎!”王澜晴闻言,一瞬间露出讶然的表情,随后她苦恼地、满是怜悯地望向这个孤寂的男人,“险些忘了,令慈的身子需要我们王氏的龙皇参医治痼疾——至少在她全然康复之前,你不能背弃婚契定下的约定。真可怜啊。” 说完这几句话,她注意到他不受控制发抖的身子,两侧微微蜷紧的手指。 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嘴唇,回转过目光,又是笑道:“弘真,我现在开心一点了,但还差一点点。” “你……究竟想怎样?” 谢临寒话声里难得含了丝怒火。 王澜晴暧昧环住他的肩颈,作出小意讨好的姿态,只是眼里的戏谑意味盖也盖不住:“你我订婚数载,却有名无实……” “要不这样,你立刻亲我一下,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 谢临寒整个人像被坚冰封住,泛白的五指用力掐紧了,胸臆内瞬间腾起的滔天巨浪被他掩饰得不着痕迹。 这些年。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忘了陆凝凝。 如果不记得她,不记得发生过的一切,如过往那般顺从命运,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可是…… 即便痛彻心扉,日夜煎熬,他也从未后悔过。 不想忘记她。舍不得忘记她。 陆凝凝回来了,她现在还活着,她还会对他笑、对他生气。 那么,他也不是全无希望…… 阁楼外边。 守门的小童子恭敬跪地,大气儿也不敢出,两边膝盖都跪疼了。 很少见到王大小姐亲自跑过来,他被吓得魂不附体,正踟躇不安着,要不要往谢家那边通报一声。 然而,王氏很快出来,一行人威仪凛然地停驻在他面前。 小童子默默将头颅压得更低,希冀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事实却不遂他愿,只听王小姐柔和婉转的、没有任何威胁性的话音赫然在耳畔响起:“小童,你家公子今日,有去见什么人吗?” 童子连忙抬头,回道:“没有,从谢家回来后,公子去外门里买了几块点心分给我,然后就回到剑楼里练剑,直到晚间方歇下。” “什么点心?”王澜晴削葱的指尖点了点他的脑袋。 童子即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放着两三枚吃剩的软糯糖糕。那孩子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公子他向来温善待下,还记得我喜欢吃甜的,特地带回来。” 王澜晴淡淡扫了一眼,动听的嗓音里觉不出变化:“好罢,那你可得收好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大姑奶奶,小童子头皮都麻了半边,他搓了几下手臂上竖起的鸡皮,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到屋内去查看公子的状况。 朝里头打眼一瞧,脸色发白,颤颤低声问道:“公子?” 谢临寒看上去像是遭受了巨大的重击,跌跪于冰凉的地砖上,脸色显得格外地差。 青年薄唇紧绷,眸中幽暗不明,好似两团浮动的鬼火,让小童一时间不敢随意接近。 脊背在发颤,双手都掐出了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里丝丝缕缕地漏出来。他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固执入魔一般,持续不停地揩搓唇角,几乎把那块皮肤擦得破皮发红。 “公子,您、您没事儿吧?”小童担忧地靠近他。 谢临寒听到话声,方停住手腕动作,黑洞洞的双眸朝他看过来,苍白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没事。” 沾血的手指覆上童子的发顶,他语气温和,缓声道:“你记住,我已睡下了。” 话声落地,小童子眼睛半眯,困意席卷而来,中了迷幻咒术,钝钝地点头应声:“是,公子睡下了……我、我也要去睡了……” 童子矮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谢临寒收回视线,他艰难站起身,布置好一叶障目的结界,捏诀隐去身上的气息,做完这一切后,便跌跌撞撞,走向另一个传送入口。 手掌的鲜血,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往下坠。 不多时,他渐渐看到了,那屋子里还亮着灯,窗缝里漏出温馨朦胧的橘红烛光。 原本不愿经常来找她,可能增加泄露踪迹的风险。 但是,他已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难以自控,唯有见到她才是他止痛缓解的良药。 尝到了甜头的人,总不想再独自承受苦楚。 “笃笃笃。” 谢临寒不觉已敲响了她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