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先帝养崽子》 1、出生 寒风呼啸,耳畔都是风声,穿在脸上,耳朵上面就好像是架了一把钝掉的的刀,揦得脸蛋生疼,吹得耳朵红红的。徐兴手里面打着一把油纸伞,上头已经落上了满满的一层雪,徐兴瞅准机会,轻轻一抖落,伞上面的一层白雪就落到了地上,在平地上面起了小小的坡度,一脚踩下去就能留下一个深坑。前头穿着一身白色衣衫,外头又罩了一件雪狐皮袄的便是江沅。 两块芙蓉玉佩佩戴在了江沅的腰带上面,另一边还配上了一个香囊,香囊看起来瘪瘪的,里头的香料不是很多。小东西都挂在了腰带上面,即使重量轻也拗不过东西多,细腰带都往下沉了沉。江沅手中拿着一个包着红布的汤婆子,直视前方,大步迈去。 走了一炷香的时辰,绕过了起头的玄武门,一下便进了太极宫。过堂风可算是停了下来,江沅哈了一口热气,与外头的冷气一相触就变成了白色的雾气。站在了宫殿门前的檐下,江沅这才得了空,松了松衣领口,将领口无意间落到的雪花给弄了下来,脖子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若不是衣服穿得多,怕是身上都要结上一层霜了。 赵权一脸高兴的模样,好不容易等到了江沅,连忙迎了上来说道:“靖王爷您可算是来了。”皇后娘娘添了个小公主,这可是陛下第一个孩子,皇长女。可不就是稀罕的很,立刻就遣人出宫去找了靖王爷来,现下都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里头都着急地问过两回了。 “陛下刚刚就让奴婢去看,可算是将您给盼过来了......” “得了信本王就紧赶慢赶的来了。” 江沅脸上挂着笑,身后的徐兴立刻帮着江沅脱下了外头的皮袄,帮着将皮袄上面的风雪抖落了下来。徐兴也立刻会眼,和旁边的小徒弟对了一个眼神,立刻给江沅奉上了一个新的汤婆子。 江沅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虎口之处有明显的茧子,一看就是一个习武之人,为这手掌添上了几分粗狂豪壮,更像是一个乾元应该有的手了。取下红色的套子,江沅默默将套子重新套在了新的汤婆子上面。眼尖的人此刻若是一看,就能看见套子上面有个四不像的鸳鸯,正是出自靖王妃向氏之手。 “靖王爷别脱衣服啊,若是伤风了怎么办......” “袍子冷,本王就不穿进去了,省得冻着小太女......”江沅眉眼弯弯,桃花眼既能吸引坤泽的青眼,更让人没了几分的攻击性,更加讨喜。 “啊哟,靖王爷到底是心细。”做奴婢的,竟然是没有王爷心细,赵权有些汗颜...... 打开了门,江沅一身轻便的服饰,手里面拿着汤婆子便意气风扬地走了进去。甫一进去,就听见了一阵轻轻亮亮的哭声。江沅会意一笑,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臣江沅见过陛下,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软塌上面坐着的人穿着明晃晃的帝王朝服,上头绣着飞龙。中宫娘娘生产的时候正好是上朝的时候,这身打扮看来是朝堂议事都还没有结束,陛下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足可见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喜爱。 瞧着江沅这毕恭毕敬的模样,李律连忙摆了摆手,“在朕的面前,你摆什么规矩,快快坐下。” 李律如今已经三十又三的年纪了,锦衣玉食地养着,身上也没有经受什么风霜的侵袭,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年轻了不少。江沅又是执意行了一礼,这才就近就落了座,注意力都落在了李律手中抱着的婴孩身上。 现在这个年纪才得了自己第一个孩子,还是和心爱之人生的孩子,自然是看重的很。李律大半的心思都在孩子的身上,分了一点眼神给江沅,一眼就看出了江沅对这孩子的新奇和跃跃欲试。李律噘着嘴巴逗弄了两下孩子,这才朝着江沅使了一个炫耀的眼神,“来,抱抱。” 江沅自然看出了李律的炫耀之情,但此刻也没有辩驳跳脚的打算,立刻就站了起来,一脸喜色地凑到了孩子的面前。双手朝前摊开,江沅已经做出了一副要抱孩子的动作。 瞧着这样子,李律一下子便笑了出来,空荡荡的大堂里面爽朗的笑声和初生婴孩的哭声交缠在了一起。 江沅有些羞赧,耳朵根子乍一下就红了起来,但还是耐不过这小孩子的吸引力。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这襁褓里面还没有长开的孩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面。 初生的孩子就是这幅模样? 都是毛,黑乎乎的,还皱皱巴巴的,就好像是老太太的皮肤,像是一个猴子一样? 江沅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就给这个孩子下了一个丑孩子的定义。 江沅一下子皱紧了眉头,这深深的沟壑好像是要夹死苍蝇一样。“这孩子好丑。”心里面是这样想的,江沅直接说了出来。 “......”李律瞬间甩了一记眼刀给江沅,作势就要将孩子从江沅的手中抢回来。朕的小公主,怎么能被人说丑,况且刚出生的孩子可不就是这样的,长大了定然是一个美人坯子,就是江沅不长眼,一点都不懂! “你个猢狲,你才丑!将孩子还回来!” 江沅一个侧身,灵活地抱着孩子就躲了过去。 “陛下,这孩子可取了名字了?” 李律扑了个空,也不和江沅继续闹下去了,悠然自得地坐在了位子上面,“朕取好了,就叫李婉,婉婉。” “哪个婉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倒是好听。” 江沅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有些僵掉了,想要微微变换一下自己的动作又生怕自己的一点小动作会让襁褓之中的李婉感觉到不适。江沅轻轻地掂了掂,却见李婉没有反抗,反倒是有了那么一点笑模样。 李律站了起来,也觉得有些惊奇,自己抱着这孩子的时候哭闹不止,就连奶娘抱着的时候都是不依不依,到了江沅的手上竟然是半点哭腔都没有了,现在竟然是还笑了出来。“这孩子怎么到你的怀里面就不哭了?” “和我江沅亲厚呗。”江沅翘起了嘴皮,颇有些自豪。“皇后娘娘的身子如何了?” 说到这,李律的脸上也有了一点忧愁。皇后怀上这孩子的时候身子就不佳了,现下生下这个孩子之后,身子就更加虚空了,也不知道用什么药才能调养好。 看李律的模样,江沅心里面也有了答案,沉了沉心思看向襁褓之中的李婉。“这孩子的身子可有让御医瞧过。” “...是有些瘦弱的,需要养养的......”李律怜爱地看向这个孩子,扬手在李婉的眉心处轻轻地点了点。“江卿,朕这孩子来得迟啊,身子还不好,哎......” 江沅小心地变换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笑着说道:“我与阿沁刚刚成婚,也还没有孩子......” 感伤之情一下子就收了回去,李律倒抽了一口气,这江沅! “罢了罢了。”李律将孩子从江沅的手中接了过来,脑筋一转,“听说平民人家,若是孩子的身体不善,就会给孩子取个小名来叫,江卿为这个孩子取个小名吧。” 小名...... 江沅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脑子里面没有那些阿谀的弯弯绕绕,脱口而出,“狗剩子。” 简直是讨打,李律咬着牙,抱着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的李婉,直接一脚踹在了江沅的小腿上面。“朕看朕是平日里面太宠着你了,竟然是这般口不择言!” “贱名好养活啊!” 2、向氏 李律将孩子交到了身边的奶娘手上,这时才与江沅好好地说起话来,“向氏身子可好些了?” 江沅一顿,嘴角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阿沁的身子...... 李律光看着,便明白了。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才安慰道:“向氏是为了家国大义才毁的身子,宫内的御医随你调遣。” 江沅笑了笑,只是这笑容之中的真实性可是不高,近乎于苦笑。“臣总想着,若是当初臣做得更好一些,别让北梁君主起疑心。那时候,臣若是没有信了阿沁说的话,她便不会如此了......” 李律倒抽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向氏出身武将之家,一门忠烈,子息本就薄弱。北梁危险许多,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又为了换出江沅中了毒药,总共也不过就一两年的寿数了。如今也不过刚刚成亲,也不知快活的日子还有多少天...... 江沅浅坐了坐,连茶盏之中的热茶都还没有饮尽,便告退了下去。李律知晓江沅要做什么,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赐下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后便放了人。 靖王府落府在十六宅,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马车还在一条街外便能看见那一大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靖王深受陛下宠爱,在这十六宅之中所占的位置是最好的,规模也是最大的。 到了地方,江沅也不需要人唤,直接从里头就推开了车门,弯着腰从马车之中钻了出来,不用车凳便直接跳下了车。大步流星地便进了府,直接去了内院。 “怎么出来了?”江沅连忙上前,将自己手中的汤婆子也一块儿放到了向晚沁的手中。 向晚沁肤色发白,身上带着一股子的病态,此刻挤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看着江沅,“今日的日头好,妾便想要出来看看天。” 江沅努了努嘴巴,对向氏难得的任性之举有些担心,生怕这寒气过到了向晚沁的身上。一边将双手放在了轮椅把手上,一边打着商量道:“等这冬日过了,我们再出来,好不好?” 向晚沁无奈地笑了笑,只能任由江沅将自己从院子里面推回到了房内,又将自己抱到了床上,盖上了一层一层的厚被子,又支使着丫鬟给屋子里面的炭盆多续上一些炭火,生怕这寒气入体。 “阿沅......” 江沅微微低着头,心上坠着担忧,却又不想叫向晚沁发现,只能笑着说着今日入宫的事情。“陛下添了一个小公主,我瞧着粉雕玉琢的,可爱的很......” “有名字了吗?” 江沅抬眸,与向晚沁对视,温声道:“婉,单字一个婉。” “好听的。”向晚沁的嘴角溢出了笑。 江沅脱下了染了凉气的外衫,侧坐在了床上,将向晚沁的身子靠在了自己的怀里面,双臂也环住向晚沁的身子。“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也要一个,男孩子,女孩子,都好......” 向晚沁也笑了笑,与江沅的手交握在了一起,只是眼底是一片苦涩。江沅的手是热的,火热火热的,而自己,无论是穿了多少件衣衫,都是冰冰凉凉的,像是没有一点人气。 又说了一些宫内的平常事,向晚沁的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了起来,精神也越发地不济了,只是还循着本能,握紧了江沅的手,不愿意放开。向晚沁语气虚浮,“若有一日,阿沅,我离开了你,你该怎么办?” 江沅低头,看见了向晚沁的倦容,心一下子就被揪起来了。下巴抵着向晚沁的额头,江沅将自己的颤音隐藏了下去,“我的阿沁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人便是这样,明知道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却又因为这件事情不是自己心中所期许的,所以一直逃避。 冬去春来,夏种秋收,又是一年冬日,只是这一年的冬日比起去年,比起之前的任何一年都更加冷一些。不仅是冻着了手脚,更是将江沅的心都给冻住了,那冰雪就好像是呼啸在自己的心间,风霜都在心上留下了伤疤。 如此的场景,只有在夜半的时候,江沅才敢想一想,但现在却切切实实地发生了。自己终究是没有留住阿沁...... 诺大的靖王府都被白布笼盖了下来,天色也不见放晴,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像极了靖王府中所有人的心情。灵堂之中已然是空无一人,只有白烛的火光还在跳动着,像是一个又一个灵动的小人,倒映在了白纸糊着的窗门上。堂中安放着一个奢华的双人棺椁,只不过这之中只躺了向晚沁一个人。 江沅将所有的奴仆都赶了出去,这诺大的灵堂之中便只剩下了自己一人。一身白衣寿服,紧绷的下颚线条明显,三千青丝都被束在了白色发带之中。江沅双唇发白,一日水米不进导致这唇皮都开始外翻,双手紧紧地扒在了棺椁的壁上,指甲盖都开始泛白泛青。 “阿沁,你怎么就把我丢下了呢......”江沅双唇颤动,微微低下了头,脸上是一片悲痛的神色。 江沅抬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指腹抚摸在了向晚沁的脸颊上,阖着的眼睛上,长长的眼睫上。记忆之中那双灵动的眸子,那笑声,从今日后便不会再出现了。 江沅仿佛是又一次回到了那夜,梁帝将自己抓了起来,尖利泛着银光的钩子穿过了自己的锁骨,那样的疼痛,也及不上现在,看着阿沁的身子一点一点变得冰凉,最后一个人躺在棺椁之中来得痛。 跨过棺椁,江沅躺了进去,生人与死人躺在了一处。江沅没有一点避讳,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向晚沁的手背上,“阿沁,你让我在你死后复娶,但我江沅......”一行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下来,沾在了身下的锦帛上,江沅的声音带上了点点的颤音,“我江沅这一生,只会有阿沁一个人,绝不复娶。” “江沅是阿沁的江沅。” 取过带进来的酒壶酒杯,江沅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酒香一瞬之间盖过了灵堂之中的香火味。江沅眼中带泪,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话,“黄泉路远,别怕...我陪你走。” 门一下子被推了开来,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江沅手中的酒杯一下子便被打开了,连着自己的领子也被人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呆呆地看着酒杯被打落的地方,江沅克制了许久的情绪总算是外露了出来,双目一瞬之间就红了。看着面前的李律,江沅再也没有了在人前的稳重坚强,哀求着,“陛下,放过我吧......” “放你去死吗!”李律咬着牙。 江沅被拉了出来,两个高大的侍卫一左一右的制住了江沅的双手。 看着这棺椁,李律重重地甩了甩袖,“合棺,盖钉。” “陛下,陛下...不要合棺,不要,不要......”江沅只想上前,想挡在棺椁之前,小内监也跪倒在了地上,紧紧的抱住了江沅的脚,生怕江沅再冲过去。江沅痛哭哀求,但李律还是冰冷着面孔,丝毫不为所动。 看着四人合力,棺椁被盖上,江沅整个人跌倒了下来,但手脚却还是被制着。听着这一声声凿钉入棺的声响,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凿了一个接一个的洞,江沅极力伸着手,但陛下不开口,灵堂之上便没有人敢住手。 钉完了钉子,江沅整个人便已经频临崩溃,只能无助地跪倒在了地上。 李律将所有人都斥退了下去,低眸看着江沅,看着百姓眼中的战神。李律心疼却也没有办法心疼,凝眉冷调,“朕害了病,最多不过四年之期。” 江沅空洞的眸子抬了起来,怔怔神地看着李律说不出话来。 李律蹲下了身子,双手扶住了江沅的双肩,既是命令又是请求。“前朝,亲王之中,朕便只信得过你一人,待朕走后,辅佐婉儿登位。” 3、丧钟 还不等江沅的轿撵行至大明宫的宫门,远方便有沉重的钟声传来,江沅猛地咽了咽口水,双目停滞了一瞬。 一、二、三......一共九声,震得江沅心狠狠地颤动了,这是丧钟。九下,这是国丧...... 没有时间容得江沅感伤,内监的脚程更快了一些。一路经过含元殿,宣政殿,外头的空地上面已经站满了朝臣,是以尚书令卫庭钧为首。江沅坐在轿撵之上,一只手撑在了轿撵把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刚毅冷峻的面容上像是直接写下了勿扰两字,就连卫庭钧都不敢轻易叫停江沅,只能看着江沅长驱直入去了内朝的紫宸殿。 看见江沅的身影消失,卫庭钧身边的几位亲近大臣这才敢小声地开口说话,话语之中所指的主角便是江沅与先帝唯一留下的独女李婉。 陛下最后病重的那半年之中,一直都是靖王江沅处理的国家政事,现在后宫之中也没有主事的娘娘,殿下也才不过五岁,便是进学也没有几日,还没有正式入太学。接下来,便是要看陛下的传位诏书,看看究竟是选哪几位大臣辅政。多半这靖王爷也会是辅政大臣之一。 卫庭钧听着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只觉得有些聒噪。陛下这诏书的内容自己早早便已经知晓,三位辅政大臣,五位太傅先生。江沅不仅是太傅先生,还是辅政大臣之首,更有摄政代理朝堂之权,简直是比天子的权力还要更大一些。 “前朝的那群人安静下来没?” “安静下来了,还是要请靖王爷去主持大局。” “殿下呢?” “还在大殿之中呢,嬷嬷和内监都看着,不会出事的。” 与江沅对话的是一直跟在李律身边的钱权,钱权是陛下眼前的老人了,在陛下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便陪着,算下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如今陛下驾崩,连带着钱权的双鬓都染上了华发。 倏地一道哭声从里头传来,江沅一听便知道这哭声的来源,是李婉。 江沅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两分,甩了甩双袖撩开帘子便走了进去。 虽然已经是春日,但屋子里面还放置着两个炭盆,时不时便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子内热烘烘的,与外头的温度完全不一样。空气之中还夹杂着浓厚的药味,都是为了延命的。明黄色的榻上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人,而床边还趴着一个小人,此刻正往外一阵一阵地冒着哭声,动不动还要喊上两声。身边的内监个个低眉顺眼,纷纷凑在李婉的身边哄着。 钱权也是心疼,小殿下这才五岁,便又是丧母,现在连陛下都已经走了...... 越过江沅,钱权赶忙上前,哄了两句之后便踢了一脚旁边的小内监,“殿下怎么哭了?” 虽是钱权的徒弟,但小殿下哭了,这小内监心里面也害怕。颤颤巍巍地便将陛下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婉哭得更加大声了,那些人都和自己说父皇不会醒来了,不会与自己一道用膳了。就好像是母后一样,再也不能一块儿说话了,埋到土里面去了...... “殿下莫哭......”钱权哄着,却根本哄不好,只能看着李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呼不出来就从鼻涕里面冒了出来,一张脸都哭花了。“殿下,靖王来了,靖王来了......” “是陛下与您说的靖王......” 江沅一直冰着一张脸,双手背在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丝上前的意图。 听着“靖王”两字,李婉的鼻涕泡一下子就破了,湿漉漉地红着眼睛,打了一个突兀的哭嗝之后,李婉瞬间停了哭腔,撒开小短腿就直接跑到了江沅的面前,当着众人的面,两条手臂直接挂在了江沅的腿上,屁股蹲也直接坐在了江沅的靴子上面,直愣愣地将自己赖在了江沅的身上。 李婉抬着头,一张脸上全是鼻涕眼泪。许是小孩子也觉得自己现在实在是太难看了,又低头将自己的脸直接贴在了江沅袍子上面,借着袍子,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擦去了大半。 江沅喜洁,若是往日看见李婉这般,定是会直接提着衣领将李婉直接丢开。但今日没有,江沅便只是低着头,任李婉放肆地将自己的鼻涕眼泪都抹在了自己的衣袍上。 李婉红着鼻子,这时才敢抬头对上江沅严肃的眼睛,刚一对上,下唇就开始剧烈抖动了起来,瞧这样子,这是又要重新哭起来了。 江沅这回可不惯着了,陛下驾崩,为人子女,可以哭,但哭过一场之后便要停了,好好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了。江沅瞪了一眼,吓得李婉立刻停了下来,扑闪着自己的大眼睛,咬着唇不敢让自己的哭声逃出来。 “放开。”江沅冷冷地对李婉下了命令。 李婉又是一个委屈,巴巴地看着江沅,小声地叫了一声“姑母”,这是前些天在病床之前父皇教自己叫的,说是这样叫关系便更加亲厚一些。可惜江沅还是没有一点柔色,李婉最是害怕这样严肃的姑母了,骇人的很,灰溜溜地就放开了自己的双臂,放过了江沅的腿。但还是不想要离江沅太远,扬着肉嘟嘟的小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江沅的大手,跟在江沅的身边,这才算是安心。 这回的举动没有被江沅拒绝,江沅轻轻地握住了李婉的手,不至于滑落,也不至于握疼了李婉。 江沅低眸,又用命令的语气对李婉说道:“不许哭。” 李婉瞪大着眼睛,可怜地撅起了嘴巴,但愣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了。比起面对父皇还要乖一些。 “钱权,宣旨。”江沅命令着,旋即牵着李婉的手穿过紫宸殿,到了宣政殿外。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江沅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跪着的朝臣,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李婉。从今日起,这天下之主便是自己面前的小人了,而自己余生要做的事情...便是好好看着李婉长大,接手政事,勤勉图治,河清海晏。 钱权拿出了那道明晃晃的传位诏书,尖利的声音将诏书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念了出来。 当今陛下只有大殿下一脉,这皇位自然是应该落到五岁的李婉头上,但是这辅政之首的大权却给了靖王江沅这个异姓王,这样的决定还是让下头的官员产生了一点骚动。但是这样的骚动很快就被制止了下去,卫庭钧是亲眼看着陛下写下这诏书的,也是亲口听着陛下这般交代的,这诏书之中的真实性无需置疑。 冷面的江沅,直言的卫庭钧,廷尉大人孙思邈,加上一个还什么都不懂却是板上钉钉的皇权继承人李婉,无人敢置喙什么。 父皇在床前,告诉自己,要听姑母的话,只有姑母才是这世间对自己最好的人。李婉只记得了这话。 看着底下朝臣的跪拜,李婉不懂,不懂这些人为何要拜,不懂这些人为何要哭。为何自己哭会被姑母厉声喝止,为何这些大人们哭反倒是对的?难不成他们也是哭鼻子的小孩子吗? 李婉没有将心头的疑虑问出来,只是时不时便会扭头看看身边的江沅,肉嘟嘟的手紧紧拉着江沅的中指,丝毫不敢放开,生怕会被丢下。 4、仪式 大殿之内齐聚着几十人,皆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大开的殿门外头是成千上百的官员,都依照着官员的品级跪在青石板上。江沅跪在为首的位置上了,卫庭钧在侧,廷尉大人孙思邈,连带着御史台的御史大夫钟茂林,宗正寺卿尹霆伟都跪在了第二排的位置上。为首的五人微张着嘴巴,嘴中高声呼喊皇帝的名字。 李婉不明白,但李婉明白姑母...还有这些人都是在为父皇办事,父皇要走了,再不能看着自己,摸自己的脑袋了...... 又是一阵委屈,被人丢弃的害怕涌上心头,江沅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紧紧地握住了,连带着自己的衣袖都被扯了扯。江沅的视线还是不移,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仪式上面。 钱权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置的是一件黑色的衮冕服,另一个中黄门的手上则端着一个较小的托盘,正中央放着一块美玉,最后一个中黄门的托盘上则是放着一块白巾。钱权与之恭敬地走到了李婉的面前,随后便双双跪下,将这三个托盘摆在了李婉的面前。 钱权强忍着心内的悲痛,恭敬地说道,“请殿下为陛下招魂。” 李婉不明白这仪式是什么,但现在轮到自己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 钱权立刻用极小的声音提醒着,“殿下,将着衣服披到陛下的身上去......” 李婉听话,看了看严肃的江沅,想去拿衣服,但却不敢放开江沅。江沅总算是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李婉,清澈板正的眸子里面倒映出了李婉小小的身子,江沅说话的语气终于不是刻板的命令口吻了,近乎于哄着,“姑母在,去给陛下披衣服去。” 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李婉努了努嘴巴,慢慢放开了江沅的手,迈着小步上前。肉嘟嘟的小手将这大大的衮冕服拿在了手中,这衣服足有两三个李婉那么高。 李婉甚是吃力,但一向帮着自己的钱翁翁现在也不帮着自己了。李婉无法,这衮冕服实在是太大了,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抖落开。扭头,李婉投了一个需要帮助的目光给江沅,却没有得到回应。姑母与钱翁翁一样,都只是静静地跪着,并不愿意出手帮助自己。 李婉委屈,却也知道有这么多朝臣在,自己不能将自己的委屈外露出来。李婉努了一口劲憋着,用力抖了抖手中的衮冕服,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衮冕服披在了李律的身上。但到底力气就是小,这冕服有许多处地方都皱在了起来,并不体面。 江沅早早便看出了李婉的难做,但这是为人子女一定要做的事,便是李婉现在还不满五岁,江沅都只能放任李婉一个人去做,去面对。瞧着这冕服总算盖好,江沅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靠膝盖跪着上前了几步,一步一步跪爬上了台阶,虔诚用心地将李律身上的衮冕服的褶皱抚平。 李婉瞧着江沅这模样,心里面的委屈一下子便消了下去。江沅双手恭敬地将美玉拿在了手中,低头俯首将美玉奉到了李婉的面前。 钱权立马提醒道:“殿下,将这玉魂放到陛下的口中......” 江沅帮着李婉张开了李律的嘴巴,李婉咬着自己的下唇,双手慢慢将玉魂放入了李律的口中。最后的步骤不算是吃力,也不需要江沅的帮忙了。李婉双手拿着白色方巾,将其覆在了李律的脸上,完成了这遭的仪式。 江沅与李婉隔得近,李婉听见了,姑母甚是小声地夸了夸自己...... 此间仪式做完,一日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大半。李律的遗体已经放入了巨大的棺椁之中,白布装饰的殿内跪着一排一排的官员还有宗室之中的子弟。 李家子嗣血脉并不算多,就连旁系的宗室子弟也不是很多,加上异性的亲王,前前后后也不过就跪了六七排的人,之后便都是朝堂之上的官员,一直延伸到了殿外头,跪满了整片空地,入目的都是一片白。 殿内是一片的哭声,都是从大臣与宗亲的口中传出来的。李婉跪在白色的蒲垫上,膝盖早就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连带着小腿也是麻麻的,没有什么感觉,只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李婉想要起来,却又不敢起来,只能偷偷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姑母。 姑母的腰背挺得笔直,明明也是一早就跪在这里的,但好像是一点都不累一样,就像是一尊雕像。 李婉快速将自己的头扭了回去,也学着江沅的样子挺了挺自己的背,可惜没过一会儿,这背就又重新塌了下来。这样的动作,分明是跪得更累了。李婉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肚子,现下都已经完全瘪下去了,肚子里面一点都没食了。 李婉抬眸,看着那棺椁上面用黄金雕刻出来的祥龙样式。父皇一直躺在这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里面,也不知是不是会饿...... 父皇总告诫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此才能快高长大,钱翁翁也总是将好吃的都拿到自己的面前,但今日,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沅心中想着的都是从前自己与陛下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起事,清君侧,到受命北梁,从北梁回来,赐婚,将自己从阿沁的葬礼中捞了回来,给了一个生的希望,最后...接下本朝的希望......自己是异姓,与先帝并没有血亲,但却得了先帝这个伯乐...... 起初还能好好地跪着,但瞧着李婉的脑袋别来别去,又瞧着瘦弱的肩膀时不时地就塌下来,江沅的注意力便渐渐地被吸引了过去。想着今日皆是仪仗,大人们都是一日水米不进,估计李婉也是如此。 江沅抿紧了唇,将脑子里面的主意搜掠了一便,却想不出什么主意来叫自己带走李婉。担心将悲伤盖过去了一些,一到入夜,江沅便吩咐了下去,所有官员宗亲就地修整,不进水米,为陛下守灵。 李婉都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但偏偏肚子里面没食,就连打瞌睡都不安稳。听见姑母冷冷地下令,这命令里面竟然是说还不能吃,连水都不能喝,李婉的瞌睡虫瞬间就被吓跑了。 还没等李婉的委屈虫起来,手就被一个大大的手掌给包住了,江沅主动拉住了李婉的手,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李婉带走。 一个是未来的陛下,一个是靖王,便是走了也不会有人置喙。 刚刚走出了大殿,李婉便用空闲的手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实在是有些犯困,但李婉还是想要吃一些再睡觉。 空荡荡的路上,只有前头内监手中提着的灯笼照亮了路,静悄悄的,便是连夏蝉的叫声都没有,只有偶然而起的“咕咕”声,来自于李婉的肚子。 看来真是饿的狠了...... 饿了还走得这般的慢? 江沅是军旅出生,跪上个了两天都没事情,但李婉不一样。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李婉已经有些走不动道了,偏偏还憋着一口气没说。 江沅有些不忍,立刻蹲下了自己的身子,双手穿过李婉的手肘,直接将李婉整个抱了起来。不需要走路,李婉立刻用双手圈住了江沅的脖子,将自己整个都挂在了江沅的身上。 李婉看着胖乎乎的,抱起来倒是不重,轻轻拍了拍李婉的后背,江沅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想想要吃什么......” “想吃肉,姑母......”李婉的声音染上了一点困意。 “现在正在服丧,吃积了食不好......” “姑母......”李婉用脸蹭了蹭江沅的肩膀。 江沅将李婉掂了掂,用更加舒服一些的姿势抱着。退了一步,“青菜肉糜汤,好不好?” “好。”李婉开心地伏在了江沅的肩膀上,小声地说着话,“谢谢姑母......” 5、登基 快速地将汤往嘴里面扒了几口,李婉就已经困到不行,今日已经比往日睡觉的时间晚了许多,加上还累了一整日,入睡便更快了一些。 钱权连忙上前,压低着声音说道:“王爷,奴婢抱殿下先去休息吧。” 江沅没有说话,借着昏黄的烛火瞧着李婉的面容,没有应下钱权的话。直接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将脑袋上下点成拨浪鼓的李婉抱了起来。钱权看着,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隔着一层层的纱帐,江沅冷面走了出来,便看见了门口守着的钱权。 江沅背着手,吩咐道:“殿下还是个孩子,不能不吃,明日早些叫殿下起床吃饭。” 钱权当然想啊,今晚殿下吃得狼吞虎咽的可怜模样,自己这个老奴看着都心疼。但是有规矩...殿下用些糕点零嘴倒是可,正儿八经地吃饭怕是实在有违祖制...... “先帝舍不得陛下饿着的......”江沅撂下了这话,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内监,由着小内监提着灯笼照明,重新将自己引到了肃穆的大殿。 殿外的官员此刻都盘腿坐在了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倦色,却都不敢在这个时候睡过去。灵堂之内的大人们都醒着,倒是后宫之中的几位娘娘有些精神不济,那些宗室子弟也有些撑不住了。 见着江沅重新回来了,可算是将大半人的瞌睡虫吓跑了一半,一个激灵之后就迅速回正了自己的身子。江沅懒得去管这些人,若是有心,便是不在此处跪着也是好的,若是无心,将这皇城哭倒了也不稀得。 江沅甩了一下下摆,便又径直跪了下来,脊背比在此的所有人都挺得直。 卫庭钧瞧着江沅这模样,心头上面的不甘消去了一点,不管是做样子还是什么,靖王现在的作为还是极好的。 翌日登基,李婉被叫起来的时候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完全没有睡醒。钱权连忙端着一碗五色汤圆就过来了,这是殿下平日里面最喜欢吃的了。 “翁翁......”李婉渐渐清醒了过来,乖顺得就好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样,乖乖地坐在矮桌边,一手扶着碗,一手拿着勺子,一口一个小汤圆吃得飞快。不多时,这一碗五色汤圆就见了底,而李婉也随之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可爱的紧。 钱权看见这空了的碗,瞧着殿下吃饱了,心上对今日的担忧也少了一点。连忙吩咐身边的小徒弟将这饭碗撤了下去,不要叫人看见。 吃完了东西,李婉总算是问起了今日要做的事情,闪着大大的眼睛,“翁翁,今日要做什么?还是不能吃饭吗?” 钱权有些心疼,小殿下哪里遭过这罪啊...... “殿下今日一过就是陛下了。今日您要乖乖的,听靖王殿下的话,晚上回来,奴婢给您备膳......” 李婉乖乖地点了点头,将翁翁的嘱咐记到了心里面,紧跟着便问道:“翁翁,姑母呢?” “靖王殿下想来是已经去了含元殿了,待会儿殿下也是要去含元殿的。”钱权一边说着,一边支使着寝殿里面的小丫鬟依次上前伺候李婉的衣着服饰,刷牙洗漱。 “姑母吃了吗?”李婉疑惑地问着赵权。“姑母会像我一样偷偷吃东西不叫人看见吗?” 赵权仔细地将玉佩挂在了李婉的腰带上面,回答道:“靖王殿下最是敬重陛下的了,里子功夫也是最重视的了,想来是从昨日开始就没有用膳了......” 听着这话,李婉便想到了昨夜,昨夜自己呼呼地喝汤的时候,姑母便一直在自己的身边看着,却一口都没有动。姑母是不是不喜欢青菜肉糜汤,还是真的不饿? “姑母喜欢什么?”李婉歪着脑袋问道。 “殿下问的是什么?” “姑母喜欢吃什么?”李婉又问了一遍。 “靖王殿下似乎是没有什么偏好,什么都喜欢吃一些......” 钱权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地回应着,也不知面前的李婉究竟是听进去多少,又记住了多少。 轿撵刚到了含元殿,李婉便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首的江沅。姑母就站在最高之处,头上绕着一圈的白巾,腰间也系了一条麻布长带。虽是远远地看过去,但小小的李婉也能猜出来,现在的姑母定然是冷着一张脸,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华贵的冕服套在了李婉的身上,帝王冠冕也压在了李婉的脑袋上。李婉虽小,也明白轻重,昂着自己的脑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李婉现在才觉得自己长得实在是矮了一些,若自己是姑母,爬上这么多级台阶定然是极快的事情。但现在的自己,只能迈着自己的小短腿,一步一个台阶,只求稳扎稳打,千万不能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被冕服绊倒,到时候姑母这么严肃,定是会教训自己。 李婉费了好大的劲,这才爬完了所有的台阶,可算是忍不住了,小心地朝着江沅的站位瞟了一眼。见姑母还是严肃地站在那里,李婉也不知自己是被一道严肃的目光威逼下做完的全部仪式,还是被这安心的感觉促使着自己完成的仪式。 从前都是父皇抱着自己坐在这龙椅上面,在父皇的怀中,但现在双脚并不能触及地上,李婉只能像一个娃娃一样坐在了帝王宝座上面,只觉得身下的椅子都变得硬邦邦的了...... 李婉瞧着底下的人,一排一排的,远处的就好像是一排一排的红色小蚂蚁,似乎是比自己还要小。近一些,便是姑母与那些留着山羊胡须的伯伯大人,还有那些满脸皱纹的姨姨大人。 看着这些人对自己的跪拜,李婉的目光有些局促,只能不停地远近变换,左右转移。 三跪九叩之后众人才站起了身子,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正视帝王之颜。唯有江沅一人,抬头正视着李婉,对其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这微笑虽然转瞬即逝,却叫李婉瞧见了,瞬间身上的疲倦还有心上的不安都消了个彻底。 太常卿的嘴中高喊着礼辞,钦天监之中的人依次将提前测算出来的星象说了出来。陛下是先帝的唯一一脉,走的是正统的大道,没有人敢在这登基大典的仪式上面闹什么乱子,更没有人敢在江沅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乱子。 先帝在位期间勤勉图治,南蛮、西戎、东夷尽皆驱逐两百里之外,谥号武帝。新帝李婉登基,近支宗室二十七个月内,远支宗室及在京大臣一年内,皆不许嫁娶,不许作乐宴会。在京所有人员需着素服二十七天,不准祭祀,百日内不许嫁娶。 登基大典结束便已经是落日时分了,官员还不能够散去,还需在宫中为先帝服丧三日。期间不食肉糜,只可饮水。 正当众人正准备重新前往灵堂守灵之时,江沅的手被个小小的萝卜头给拉住了。卫庭钧与钟茂林此刻都停住了,瞧这样子便是要再次跪下。 李婉扁了扁嘴巴,自己只想要与姑母一人说话...... 江沅立刻就懂了,冲着两位大人说道:“卫大人,钟大人先走一步吧。” 两位大人了然,对着李婉行了一礼之后才一同退下。 江沅蹲下了自己的身子,凝眉看着李婉,问道:“陛下找臣是想要说什么?” 李婉四下环顾了一下,就连翁翁都带着小徒弟转过了身,瞧着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举动。李婉才又拉了拉江沅,随后将自己胸口处藏了一整天的肉饼不容拒绝地塞到了江沅的手上。 江沅一愣,瞧着手中这个已经发冷的肉饼有些好笑。 李婉瘪了瘪嘴,像是一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教训道:“父皇教的,要吃饭。” “姑母也不要饿着了......” 6、皇陵 看着先帝的棺椁被送入的皇陵,江沅才感觉肩上的担子松了松,但也仅仅是一瞬。江沅垂眸,看着前头那个站着笔笔直的李婉,黑漆漆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丧服穿在身上,虽然合身,但这么小的孩子,穿着丧服总叫人唏嘘。 下一瞬,江沅便观察到了,李婉的双肩总是会时不时地开始微小的颤动,就好像是在抽噎一样,但是并不明显。 回城的大队之中,李婉的车驾在队伍的最前头,也是队伍最奢华的车驾,江沅的车驾只落后一辆,隔着的距离却不是很近。想着皇陵之中李婉扁着的嘴巴,还有那时不时克制着的抖动肩膀,江沅虽端坐在舒适的马车之中,却觉得有些担心。 李婉确实如此,车驾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车驾外头离得最近的也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与父皇身边的翁翁。李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小小的抽噎声一点一点放大,慢慢变成不加克制的失声痛哭。 父皇睡在大殿的时候,李婉虽然从内监的口中得知了“驾崩”两个字。当那些人看见自己过来的时候,内监便住了口,若不是自己逼问,可能便不会知道“驾崩”这两个字的意思。 是离开,是彻彻底底的离开。父皇的身子冷冷的,也不会慈眉善目地与自己说话,留在自己记忆之中的只有那日,父皇的手颤颤巍巍的,没有一点精气神,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面,摸了摸。父皇说的那些,李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有仅仅的几日,就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 皇陵里面好冷,静悄悄的,若是不来送丧,皇陵就会一直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所在。父皇在里面会不会冷,会不会寂寞。以后...若是自己想要见父皇,便只能到皇陵之中来与父皇说话了,好远,父皇也不再回应自己了...... 父皇,父皇真的不见了,以后便没有人再疼爱自己了...... 李婉下唇不住地打颤,泪水连同鼻涕一块留了出来,与这一个月来的懂事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外头的钱权也听见了这隐隐的哭声,瞬间是既心疼又心酸,是啊,到底只是一个五岁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 江沅已经下了车驾,将徐兴的坐骑取了过来,单手持缰,从后头追赶上了李婉的车驾。若非身上这副侯爵的穿着,近看的人怕也只会觉得是一个俊朗的侍卫骑马过来,于那些较远处的人来说,更是不会想到靖王殿下没有坐在车驾之中,反倒是骑马跟在了陛下的车驾旁。 钱权见着了,立刻将自己的位置空了出来,而自己则是停了停,跟在了李婉车驾的后头。 江沅的脸还是冷冷的,严肃的很,但眼底的那一片淡淡的柔色做不得假。 果然是没有猜错,这孩子就是在哭。陛下驾崩的那日,李婉哭过了一回,被自己喝止了一回之后,便停了下来,之后停灵的日子里面,李婉都没有哭过一场。今日,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这孩子也总算是能松一松,哭一场,发泄一下也好。 帘子被吹起,哭红了眼睛的李婉看见了外头骑马的人,虽没有看见长相,但瞧着这身姿,还有身上穿的衣服,李婉立马就认出来了,是姑母。 李婉抽了抽鼻子,将快要留下来的鼻涕吸了进去一点,可惜鼻涕还有不少挂在了脸上。想着那日,自己抱着姑母的腿,姑母与自己说不许哭。李婉急忙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可惜刚刚哭得实在是太凶猛了,哭腔止也止不住,只能不住地抽抽,打着哭嗝。 哭声骤停,江沅也意识到了,是李婉看见自己了。 江沅舔了舔干涩的双唇,朝着车驾看了一眼,又拉着马与车驾走得更加近了一点。江沅顾及着李婉的帝王威严,压着自己的声音,不叫更多人听见,“哭吧,还有半天才能回宫。” 李婉听见了,却又好像是听得不真切,好像是幻听一样,姑母竟然是会这么说话。得到了准许,李婉不再克制自己,混着自己的哭隔哭得好像是身体里面有洪水一样,一股脑的就好像是泄洪一样。 大臣们各自散去,宗亲之辈也回了各自的府邸,各宫妃嫔也依次向李婉见礼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寝殿,只有江沅没有着急出宫,牵着李婉的手一直将其送到了紫宸殿。 从登基的那一日起,李婉就已经换了住的地方,换到了紫宸殿。起初的时候李婉还很是不适应,但当江沅说这屋子里面有父皇的魂,会一直守着自己的时候,会看着自己长大。李婉便习惯了,也不再闹了。 李婉的眼睛已经肿成了金鱼眼,刚刚的那些后妃都看见了,只不过都是人精,自然是不会直接道出李婉哭过的事实。 钱权跟在两人的后面,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看起来就好像是先帝与陛下一样。钱权有些放心,靖王殿下对陛下是打心底里面的好,想来以后便是摄政,也不会为权势所迷...... 回到了寝殿,李婉就又打了一个哭嗝,安静的黑夜之中只剩下了这声突兀的声音。江沅有些想笑,自己往日不怎么进宫,便是进宫,为了以后的事情打算,对李婉也都是严肃多过于和顺的,这孩子喜欢自己,但也更加害怕自己。还真没有想到...打起哭嗝竟然是这幅样子。 江沅还是一副玉面,将自己的笑意克制了下来。 “姑母。”李婉甩开了江沅的手,转而用双手抱住了江沅的双腿。 相比于拉手,李婉还是更喜欢这样的抱抱。如此抱住了姑母,姑母便走不了了...... 李婉一撒娇,江沅也明白自己今日实在是对李婉太宽容了一些。江沅也没有带过孩子,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带孩子,培养孩子,只能听着那些古话,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对待李婉,虽不至于棍棒,但偶尔的宽容可以,却不能一直这般纵容,否则培育不出一颗坚韧的帝王之心。 “下来。”江沅板起了脸,冷冷地命令道。 李婉刚想要撒娇就遭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小小的脸蛋上是一瞬而过的害怕,连忙就松开了手,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李婉一向受宠,江沅瞧着这模样,也懊恼起了自己刚刚说话的态度。现在话已经说出口了,就好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江沅哑了哑声,低眸问道,“饿吗?” 李婉被吓了一下,此刻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好,先是摇了摇头,又看见姑母不信的模样,就奋力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钱权瞧着这模样,也心疼了起来,靖王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太凶了,吓得陛下瑟瑟缩缩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到底自己人微言轻,钱权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旁观着这一幕。 江沅蹲下了身子,将李婉拉过来了一些,温声道:“饿吗?” 李婉还是有些迟疑,最后才顿顿地点了点头。 膳食早早就已经备好了,为了防止积食,种类很多但量并不算多。小内监拿着银筷子一样一样地尝了过去,确定了没有任何的问题,这时才放下了筷子,弓着身子退了下去。 李婉瞧了瞧江沅,姑母并没有动筷子,李婉便也不知道该不该动筷子了,只能耸了耸肩膀,压着饿意,坐在桌边。 “陛下先动筷子。” 李婉拿起了面前的金筷子,疑惑地看着江沅,“父皇说,姑母在的时候要姑母先动筷子......” 那时陛下还是殿下,自然应该是这样,但现在...陛下已经变成了先帝,殿下也变成了陛下。自己是臣,陛下是君。 江沅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毕竟真的说起来的话,便要重新提到“死亡”这一个事实。江沅干巴巴的,只将接下来的规矩说了出来,“从今以后,陛下先动筷子。” 李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第一筷子的菜还是夹给了江沅,完全不像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不是谄媚,不是讨好,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好。 李婉努了努嘴巴,说着小大人的话,“姑母要多吃些,瘦了好多......” 7、刺客 处理完了送丧这样的大事,便要开始处置来此处吊唁的亲王了。之藩的亲王一共也就四五位之数,这四五位之中一下子回来了两个,皆是无诏入京。 能有多少的血缘亲厚,不过是欺新帝年幼,朝堂不稳。 江沅眼下的乌青灰灰的,最近一连熬了好几个大夜,夏日又容易伤风,江沅看着这一本一本的奏疏,时不时便会捂嘴咳嗽两声。卫庭钧与孙思貌此刻都在,今夜要说的事情便是吴王与齐王无诏入京的事情。 这是含元殿偏殿的一间小小的静室,之中的气氛不能说是严肃,简直是能用焦灼来形容。江沅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沙的,沉声道:“吴王与齐王这回各带了两万人马和三万人马入京,这虽然不是有违祖制,但到底也是威胁......” 军队之事,孙思邈最是有话语权,连忙补充道:“这些人都已经在长安城外驻扎,除了这些,还有吴王与齐王的私骑各两千,这两千人都进了城。” “有没有联络朝臣?”江沅问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先帝执政之时,虽然削藩的事情是个念头,没有开始实施,但这些藩王都被压制得极好,不敢有任何的异心显露。但现在...他们就好像是狡黠的狐狸一样,闻到了利益的味道,正在嗅着味道朝着香饽饽“李婉”咬过来。 卫庭钧抽动了一下嘴角,暗地里面的事情查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吴王一直在积极地与定远将军府取得联系,还经常让手底下的门客在户部侍郎的府邸交涉。至于齐王,没有吴王这么明显的手笔,但是想来,暗地里面做的事情也不会少的。卫庭钧一五一十地便将这些查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吴王世子和齐王世子在何处?”江沅的双眼狭长,眯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好像是刀子一样,分分钟都能叫人被震慑住。 这回本着的是为先帝吊唁,若是想让无诏入京的过错被改过去,便一定要带家眷出行,如此看来才叫“真情”。 卫庭钧是文臣,听见江沅这么说直接便震惊了。这是想要在家眷的事情上做文章不成?可那些人也是皇亲...... 孙思邈却很快,他与江沅都是军旅的出生,战士在战场上面不能光靠硬碰硬,多数的时候还是要靠计策,如孙子兵法之类。那么在今日这件事情上,也要用计,用家眷来,虽说不太入流,但也是计策。 孙思邈对着江沅抱拳,“殿下,吴王与齐王对家眷的保护定然是不会少的。” 江沅自然明白,但现在只能这样。冷冷地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孙思邈与卫庭钧,也不能说打算,应该说是命令,“选一队中品的乾元。明日宫中设宴,乘着吴王与齐王入宫,若是携眷,那便在宫中谋事。若是不携眷,那便直接府中拿人。” 卫庭钧的顾虑还是大一些,若是这件事情没有成事,那么就是将一个由头奉到吴王与齐王的面前,逼着他们带兵造反。 江沅背过了身,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动作,每当严肃或生气的时候便会靠甩袖抿唇来表露出来。此刻的江沅用拇指压住了衣袖,随后直接甩开宽袖,抿唇道:“本王要稳,要陛下登基得稳稳当当,要陛下的登基是不见血腥,干干净净的!” 卫庭钧被震慑住了,江沅的气势比之先帝,也不落下风。 辅政之权到底是掌握在殿下的手中的,看殿下已经决定好,孙思邈直接抱拳应下,连忙去自己的飞虎营与御林军之中选人。 因为有国丧这一层在,宫宴并不盛大,更像是家宴一样。宴席上面的宫灯用的都不多,也没有用什么鲜艳的彩绸,桌案上面没有放酒,也没有大肉之类的菜,只有一两道的菜中偶尔有一点肉糜,这一点肉糜若不仔细看,找都找不到。 李婉身着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衫,下摆是淡色的间裙。虽是垂髫小儿的年纪,但因为身份摆在那里,便被人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留了几缕头发垂下来,也符合了年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也能是因为出生的缘故,在这正式的场合也不畏惧,像个小大人一样。 吴王和齐王到底是人精,除了身边的护卫,都是只身一人来了宫宴,将家眷都保护在了府中。各怀心思地对李婉行了礼之后便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同样是亲王,江沅是异姓,坐着的位置却是新帝的身边,手中的职权也是最大的。与之相比,吴王与齐王作为先帝的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弟,便算不得是好了。 齐王的年纪稍微小一些,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此刻瞧着江沅的模样,心中的不甘一下子便上来了。径直站了起来,对着李婉道:“陛下,为何各位大臣,亲王都坐在下座,而靖王殿下却可以坐在您的身边?” 经齐王李数这么一说,李婉也觉得这座次是有一些奇怪,但相比于让姑母坐到底下去,姑母还是坐在自己的身边更叫自己安心一些。 “此乃是朕的特许。”李婉说话还是有些奶声奶气的,但奶声奶气之中也说明了对江沅的偏爱与看重。 李数没有想到自己的小侄女竟然是会帮着江沅,此刻也是话短,只能讪讪地重新坐下。江沅也没有想到李婉能这么清晰地说出话,还用了“朕”字,眼底露出了一丝满意。 宫宴进行到了最后,其实好的气氛已经慢慢了消散了,空气之中无形地蔓延着一股子硝烟味。江沅的脸上挂上了笑,是邪笑,没有一点真心的。狭长的双目里是一片凉薄,叫李婉看着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姑母这样的神色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两位王叔。 倏地,是杯盏被打落在了地上。李婉瞪大了眼睛,完全都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刺客便飞身过来。江沅反应极快,立刻闪到了李婉的面前,一脚踢在了案桌上面,将其整个翻了起来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剑,随后迅速抽出了身旁侍卫的剑,开始迎战起来。 李数与李嘉看见这超脱发展的一幕也是一愣,彼此对视了一番,眼中都是对对方的狐疑与猜测。 江沅是个极少数的上品乾元君,又有几年行军打仗,深入敌国的经历在,在这天下所有的乾元君之中也是翘楚。但是这刺客的信息素一外露,便能知道是个中品的乾元君,在江沅绝对的力量面前,这刺客不出一会儿便败下了阵来,随后便被近卫生擒了下来。 李婉甚是害怕,已经吓呆了,双手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软垫,不敢说话。若是普通人,刚刚已经奔走逃命,但李婉明白,自己不行,自己不能有逃的想法。 刚刚刀光剑影之间,江沅的手背被划上了一刀,殷红的血渗了出来,但不是很严重。念着小皇帝还在自己的背后,江沅几乎是下意识,便直接用宽大的袖子将伤口遮掩了下来。但这般快速的动作可以逃过所有的人,却逃不过身后李婉的眼睛。 江沅的双眼就好像是鹰隼,锐利地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吴王与齐王的身影,随后紧紧地盯上了这两人。这意思,分明是认定了,这被擒住的刺客就是这两人之一派出来的。 “将刺客压下去,好好拷打,千万不能死了。”江沅咬着牙,格外腔调了最后一句。针对的是谁,谁都知道。 宫内被封禁了起来,连带着吴王与齐王也被迫留在了宫中,宫中出了事情,就算是不想,两王也只能留下。 李婉从椅子上面下来的时候,双腿还是在打颤,但在众人的面前,李婉只能撑着,憋着心头的害怕,往紫宸殿的方向而去。李婉坐在轿撵上,双手趴在了一边,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夜色中的江沅。 江沅没有着急离开,不说今日有变故,便是今日没有变故,江沅只要在宫中便会送李婉回寝殿才离开。没伤的手撑着轿撵的一边,江沅侧着脑袋,看见李婉动来动去的小脑袋,也不知夜色中李婉能不能看清楚,江沅笑了笑,眼中也带上了温柔,就像是春水一样,平静和缓,能冲散人所有不好的情绪。 李婉确实是没有看清江沅做的是什么表情,但是看见姑母在身后,就好像是喝了一碗定惊茶,不害怕了。 送至紫宸殿,李婉的腿还是有些软,江沅想要上前抱着送进去,没成想就被李婉固执地拒绝了。反倒是李婉拉着自己的衣袖,将自己拉到了紫宸殿之中。 江沅有些疑惑,蹲下身子看着李婉,只见李婉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了自己的手巾,又将江沅受伤的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之中拉了出来。血迹已经干了,但是因为受伤之初没有及时止血,指缝之间都是干了的血,看起来有些恐怖。 李婉被吓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害怕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姑母这是为自己受的伤。学着自己受伤时父皇的样子,李婉双手拉着江沅的手掌,撅着嘴巴冲着伤口吹了吹气。 “姑母疼吗?”李婉拿着手巾小心地擦着,又开始叫钱权去传御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伤口就被清洗了干净,涂上了清凉的膏药,又用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缠绕了起来。包扎完,御医便退了下去。 江沅并不疼,和从前战场上面受的伤比起来,这就好像挠痒痒一样。但瞧着李婉担忧得快要掉金豆子的模样,江沅紧了紧眉头,认真地回答道:“陛下,臣不疼。” 李婉不信,直接否定了江沅的回答,“姑母定是疼的。” 从前自己摔着了,都会哇哇大哭,现在姑母都流血了,定是很疼很疼的。 江沅抬手,学着父亲安抚孩子的模样,摩挲了两下李婉的脑袋。安慰道:“婉婉,姑母是大人,不疼的......” 今日的刺客与齐王、吴王没有一点的关系,全是出自江沅的手笔,便是要借着这样的方式将两王留在宫中。今日的齐王府与吴王府会乱,无人主事,两位世子会被带走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这样的事实,江沅不能说。至少对五岁的李婉来说,江沅觉得还不到时候。若是先帝还在,也定不会叫李婉如此的,便像那个贱名一样,平安长大,是最好的了...... 8、安睡 今夜的江沅就留在了紫宸殿的偏殿之中,内监给自己整理好了床铺,江沅便和衣睡了下去。难得睡不熟悉的床,江沅有些睡不着,反正还是要等甲士传回来消息,江沅索性便不打算睡了,又重新从床上爬了起来。 守夜的小内监听见了动静,连忙从外头进来,为江沅点燃了几盏壁灯和蜡烛。 “殿下,不睡吗?”小内监轻声问了句。 这里虽然是偏殿,但到底和紫宸殿连在一起,谁都不敢吵了陛下的休息。 “将宣政殿的奏疏搬一沓过来。” “诺。” 当奏疏被拿了过来,墨也磨好后,江沅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御医将自己的右手包成了这幅样子,哪里还能拿笔写字。江沅克制着自己喉间的痒意,捂着嘴巴咳了两下,既然连奏疏都没有办法批阅,那就静静等着人的回禀吧。江沅将内监叫了下去,双手放在了扶手上,闭上了双眼,静静地闭目假寐。 李婉一向是一觉睡到天亮的,但今日不一样,那凶险的一幕不单是在宴会上吓到了自己,就连睡梦之中也梦到了,吓到了自己。钱权本就是在殿内看着的,瞧着被子里面的李婉在动,显然是睡得不安稳,就立刻联想到了晚上的刺客一事,定然是被魇兽给魇住了。 “陛下,陛下......”钱权唤着。 李婉彻底醒了过来,拉住了钱权的手,话语有些急,很是慌乱,“翁翁,姑母,姑母呢?” “陛下莫慌,莫慌......”钱权轻轻地拍着李婉的背,安抚着这个慌乱的孩子,“靖王殿下在偏殿,在偏殿陪着您呢......” 李婉抬头,双眼灰蒙蒙的,“翁翁,我要姑母。” 姑母能保护自己,只有在姑母的身边才安心。 李婉穿着正黄色的寝衣,柔顺的长发飘散着,不容钱权将木屐给李婉穿上,李婉便光着脚直接跑到了偏殿之中。还没等进门,就惊醒了坐在位置上假寐的江沅。 江沅直视着门口的李婉与钱权,还没等开口问话,李婉就已经甩开小腿跑到了自己的面前,直接埋到了自己的怀里面。江沅皱了皱眉头,没有直接揪着李婉的衣领将李婉拎开,只是疑惑地看着钱权。 钱权低着头将陛下的不安全部说与了江沅听。江沅垂眸,看着赖在自己怀里面的李婉,旋即对钱权点了点头。还以为这孩子真的不怕,看来都是在人前装出来的。 瞧着这光裸在外的脚,白皙稚嫩,小小的,脚底板上染了一点灰。喜洁的性子在李婉的面前似乎就跟虚置了一样,江沅没拿手巾,便干脆拿着自己干净的衣服直接帮李婉擦拭着脚底板上的灰。 江沅甚是细心,动作轻柔的很。倒是李婉,被这样轻柔的动作弄得痒痒的,只能挂在江沅的身上,用这样的动作克制着痒意。擦干净了,江沅便将李婉抱在了怀中,只想要抱李婉上床。 “姑母不必。”江沅的举动被李婉直接拒绝了。“我要与姑母在一块。姑母在椅子上睡,我便也要在椅子上睡......” 江沅动作一停,李婉虽然还小,但到底是还没有分化,而自己是个乾元君。同塌而眠不合规矩,江沅也不喜欢,那便干脆直接睡在椅子上吧。摩挲了两下李婉的长发,李婉已经闭上了眼睛,刚刚的害怕已经没有了。“姑母......” “嗯......”江沅应了一声,随后动作小小地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盖在了李婉的身上,省的像自己一样受凉。 “姑母身上好软,有香气......”李婉说着话。 江沅没应,手掌轻轻地拍着李婉的后背,一下一下哄着。 “姑母会像父皇一样离开婉儿吗?”李婉缩了缩脑袋,自己只有姑母一个亲人在自己的身边了,若是姑母也像父皇一样离开,李婉觉得自己受不住。 明知道人终有一死,江沅也曾想过要让李婉完成先帝的遗志,若是削藩真的推行。江沅都想过,便从自己先开始,先帝没有削成,便让小侄女来。但现在,李婉问自己会不会离开...... 江沅思索了一下,还是说了假话,“姑母会一直护着你的。” 怀中的小脑袋蹭了蹭,江沅的话很好地安抚了一个五岁稚童不安的心。 甲士之首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陛下睡在了自家主子的怀中,属实是叫见过风浪的首领都惊讶了一下。 江沅睁开了眼睛,狭长的眼睛中冒出了精光,若是李婉此刻看见了,怕是会被吓一跳。将手慢慢覆在了李婉露出来的耳朵上,江沅将彼此交流的声音挡了挡,不叫其扰了李婉的清梦。 听到得手两字后,江沅收起了自己的攻击性,整个人放心了一些。有了这两个筹码,再加上那些筹码,齐王与吴王...挡不了陛下的路。 人走了,江沅重新闭上了眼睛假寐,安静的大殿之中只有李婉时不时发出的梦呓声,就着这些梦呓声,江沅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宣政殿上,李婉只静静地坐着,而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江沅此刻正连同着父皇留给自己的辅政大臣据理力争。 “陛下,您掳劫我等的儿女,究竟是意欲何为,是想要诛我等臣子的心吗?”李嘉这回带出来的世子可是刚刚分化成中品乾元君的,李嘉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是要接自己位子的。 李数也立刻随身附和,自己的世子虽然还没有分化,但可是嫡长子,嫡长子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李婉不说话,小小的脸蛋此刻板着。姑母晨起的时候与自己说过,自己需得要展示帝王威仪。可以不说话,但万万不能在两位亲王的面前露怯,他们都是想着来欺负自己的。 江沅在笑,当着两位亲王的面用左手摩挲着自己受伤的右手,平静地回答着,“陛下如今正是要入太学的年纪,若是有几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跟着,陛下也能学得更好些。” “齐王与吴王两位都是我朝的中流支柱,忠君爱国,孩子也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之才。今昔,本王将他们请了进来,请陛下看看,自己选选,想必两位王爷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李数与李嘉没有了辩驳的话,按照江沅如此说的话,只要陛下不想要这两个的孩子,这两个孩子便能放回来。但陛下想不想,决定权在江沅的手上,江沅决定的方式则是在两人一定要带兵回封地的基础上面。 “昨夜刺客的行事,两位王爷都明白,本王想...正是因为王爷知晓各方势力对陛下的觊觎,所以齐王殿下与吴王殿下才会无诏入京,为的是保护陛下,是吧......”江沅眼中的笑容更甚了一些,算计也更多一些。 李数与李嘉脸上的表情都甚是难看,沉不住气的李数甚至是爆出了额间的青筋,李嘉却已经看出了突破口。李婉现在就是个听着江沅话的傀儡娃娃,但李婉是正统,江沅也不能越过她而去。只要李婉能被引诱说出一句与江沅相左的话,江沅的言论便会不攻自破。 “陛下,臣是您的七叔。臣便只要陛下一句话,今日这事,臣家中的孩子是陛下点名要的吗?”李嘉跪在了大殿上,言辞诚恳,真像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自然!”江沅先是一个应声,李婉还是一个孩子,不能直面李嘉的质问。 “靖王为何每次都要越过陛下去!靖王是什么意思!”李数也迅速反应了过来,高声附和着,瞬间这场拉锯战的矛头就全部指向了江沅。 李婉一直正视着这几人,尤其是江沅。这两位王叔口中说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唯一明白的便是这两位王叔都在为难姑母。李婉极力保持着自己的镇定,不叫自己出口的话腔听起来太孩子气,昂了昂脑袋,“朕知晓这件事情,朕就是想要两位王兄入宫来与朕一同进学。” “这是朕的决定,靖王是依朕的心意!” 额上的青筋狠狠地跳动了两下,李嘉与李数的所有辩驳之话都梗在了喉咙之中,说不出口了。江沅提着的心也因为这话,卸下了力。 9、蜜瓜 李数与李嘉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两人共处在一间静室里面,一个绕着屋子走得不停,一个则是坐在矮座上面,面色阴沉得可怖。 “你真的没有派刺客?”李嘉突然间开口了,尖利的话语矛头直戳戳地捅向李数。 李数本来就为自己的孩子忧心着,现在大家都是相似的处境,李嘉竟然是将屎盆子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李数怎么能认,而且这件事情本来就与自己无关啊! 停下了脚步,李数摊开了手,看向李嘉的表情十分的愤怒,恼火道:“那可是本王的嫡长子,本王至于拿他的性命去赌?” “本王已经和你站到了同一战线上面,你连本王都不相信,那本王是不是也应该猜忌猜忌你!” 瞧着李数的恼火不算作假,李嘉这才放下了一点戒备心。于李数来说,是个嫡长子,但是于自己来说,可是已经分化成中品的乾元君,这在勋贵之中也是几年才出一个的品级啊,自己如何能放弃。 “你说说,现在怎么办?”李数开始刺啦啦地说着自己的烦恼。 李嘉瞪了一眼,对自己的这个草包弟弟并不是很喜欢。还不等李嘉想出主意来,外头便有人来敲门,是自己的近身。附耳说了两句之后,李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随后忿忿地一掌拍在了桌上,连带着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出了茶汤来。 “出什么事情了?”李数连忙问道。 “江沅将本王家中的妻儿全部控制了起来!” 李数立马睁大了眼睛,江沅...怎么会这么快。吴王兄的家眷尚且如此,看来自己的家眷也是一样,李数立马紧张了起来。果然,不消半个时辰,李数也接到了一样的消息。 “这江沅简直是过分!”李数跳脚。 李嘉瞪圆了眼珠子,怒不可遏。但现在怒火有什么用,只会延及家人,江沅可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主。李嘉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恨不得一拳一拳地打在江沅的头上,将江沅彻底打死才甘心! 李数摆了摆手,就当这个天赐良机老天爷又要收回去吧,懊恼地连连说道,“回去吧,回去吧!” 三日后,李婉协同江沅与一干大臣将齐王与吴王一同送出了城,齐王世子与吴王世子到底是没有被放回去。江沅需要两个质子来把控两王,更想要用这两个质子来教会李婉,处事驭下,削藩为帝。 这回姑母没有跟在自己的身后,李婉是自己一个人独自乘着轿撵回来的。刚到了寝殿内,李婉便甚快地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夏衫外套脱了去,实在是热得慌,偏偏自己还裹得一层层的,闷得很。 “翁翁,翁翁...朕要冰。”李婉嚷了嚷。 钱权接过了小徒弟递过来的蜜瓜,是在井底冻过的,吃在嘴里面甜津津的,还凉凉的,将喉咙里面的那种火辣的感觉压下去了很多。李婉双手捧着,吃的飞快,不多时就吃完了两块瓜。 “这个蜜瓜好吃。”李婉赞了一声。 解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李婉抬起了头,看向钱权,问:“这个蜜瓜,姑母的府上可能吃到?” 钱权将手巾递过去,一边说道:“这蜜瓜是上供进来的,前几日才到,靖王殿下的府上应该还没有来得及送过去。” “上供了多少?”李婉问。 “有两车。” 李婉的眼睛一亮,两车这么多,那自己吃一车,另外一车都送到姑母的府上。李婉这么想便这么说了出来。 钱权弓着身子,听着陛下这话笑了,耐心地与李婉说着这蜜瓜的分配。“后宫之中的韦贵妃那里要送两个蜜瓜,齐美人那里也要送一个,赵嫔也要得一个......” “至于宫外的话,靖王府自然是需要的,但还有尚书令大人的府上,廷尉大人的府上,御史大夫的府上,这三位大人都帮着您,陛下应该用这样的东西打赏他们。其次还有那些宗亲......” 翁翁说的头头是道,李婉也明白就是应该这样的,但是小脸还是随着这些要分出去的蜜瓜一点一点地垮了下去。“那翁翁,朕还有多少?” “若是不算靖王,估摸着陛下自己能分到六个。”钱权用手指比了一个六的手势。 李婉瞧了瞧桌上已经开出来的蜜瓜,现在就剩下五个了。努了努嘴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李婉定定地说道:“翁翁,给姑母送三个吧,两个太少了......” 钱权笑了,陛下不执著与口腹之欲,是好的。 “先送去吧。”李婉补充道。 现在这么热的天,先送过去,姑母吃到这么好吃的蜜瓜,也能得空偷凉了。 “诺。”钱权立刻转身,将这件事情交代给了身边的内监。 李婉这才笑了,虽然人还小,但是左脸处的酒窝已经很明显。有酒窝的加持,李婉看起来格外的可爱。拿起另一块蜜瓜,李婉又一口一口地啃了起来,直把嘴边吃得全是蜜汁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陛下可吃够了?”钱权关心道。 李婉点了点头,蜜瓜真好吃。 永福坊中的靖王府。 江沅咳嗽得越发的厉害了,就连脸都白了白,都是最近没有喝药,没有重视,将小小的一个伤风拖成了大病。江沅收回了自己的手,也没有听医师的诊断,倒是身边伺候的徐兴听得认真。 “殿下还是要顾忌着一点自己的身子,伤风若是变成了肺病就不好了......”医师无奈地告诫着。 跟在殿下的身边也有六七年了,自从靖王妃逝去后,殿下便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任凭是谁劝都不成。医师只能次次都长篇大论一番,愿江沅能偶尔听进去一两句。 一个时辰之后,一碗黑漆漆的药就被端了进来。 “殿下,喝药了。”徐兴道。 江沅又狠狠地咳嗽了两下,怎么都止不住,注意力却还是在桌上的文书上。陛下的身子弱,本该四岁就入太学的,硬生生地拖到了五岁,现在已然是不能再拖的地步了。 先帝生前指了三位太傅,自己也在太傅之列,但江沅还是觉得有些不够,既然是要学,那就要学得彻底,找齐最好的老师。 看殿下还在忙,徐兴等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又提醒道,“殿下,喝药了。” 江沅这才注意到这药,直接拿过,一股子苦涩难闻的药气就冲着鼻子而去。江沅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一仰脖子就将一整碗药都喝了下去。 徐兴接过空了的药碗,耐不住心中的担心,无奈地说道:“殿下还是要好好休息......” 江沅没应,手上却翻得不停,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婢子走了进来,恭敬地对江沅说道:“殿下,宫内送了蜜瓜过来。” 听到“宫中”二字,江沅抬起了头,随后“嗯”了一声。现在自己还在咳嗽,蜜瓜吃不了,放在府中也是坏掉,还不如重新送回宫中,叫陛下吃。小孩子估计都喜欢这些...... 江沅摆手,随口说道:“切一个蜜瓜供奉到娘娘的面前,还有两个送回宫里面。” “诺。”婢子应下,立刻退了下去,不再影响殿下。 10、生病 送出去的蜜瓜,又被送了回来,虽然只有两个,但李婉还是有些不悦,拉着钱权问了好久,这才问清楚。是姑母病了,吃不了蜜瓜。 躺到了床上,往常这个时候,李婉应该要睡着了。但是今日,看着高高的天花板,李婉睡不着了。姑母待自己这么好,但是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现在姑母生病了,自己都没有去看望。父皇教导,对自己好的人,要好好报答。 李婉坐起了身子,长长的头发飘散了下来。钱权立刻进来,点燃了两盏壁灯,还以为李婉是又做噩梦了,没想到耳边听到的话竟然是一句“朕想要出宫。” “陛下,宫门都已经下钥了。”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便是陛下,也不能随意出宫了。 李婉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还是自己下决定下得太晚了。 “翁翁,那明日,朕能出去吗?” 陛下如何能随意出宫,钱权自然是不能轻易答应下来的,但是看陛下一副见不着就不安心的模样,钱权连忙说道:“明日大朝,靖王殿下会来上朝的,到时候...陛下便能看见了......” “翁翁,姑母病得严重吗?”李婉担心地问道。 钱权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说着安慰李婉的话,“靖王殿下是习武的出身,身子甚好,想来过两天就会好全乎的。” 有了这样的安慰,李婉这才安心,重新将自己埋到了被子里面,闭上眼睛打算安心地睡觉。 翌日大朝,正当李婉满心欢喜地等着江沅,却发现从头到尾,姑母都没有来过。朝堂上面的事情只有尚书令大人与廷尉大人处理着,虽然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但李婉还是觉出了不安心。 一下朝,李婉便拉住了钱权的袖子,瞪大的双眼之中诉说着见不着姑母的不悦与无辜。“翁翁,你告诉朕姑母会来的。” 钱权也没有料到靖王殿下竟然是没有来,当即就跪了下来,毕竟昨夜自己说的甚是肯定,无异于是欺君之罪。李婉哪里想得到欺君这回事,又扯了扯钱权的袖子,让其不要再跪着了。 “翁翁,朕想问,姑母为何没有来?”李婉拧着眉头,实在是有些担心。是不是病得很重,否则姑母怎么会连大朝都不来陪着自己...... “应该是有告假的奏疏的,奴婢陪陛下一块去寻一寻,可好?” 李婉点了点头,又回了宣政殿。内监是不能识字的,钱权也帮不了李婉,只能任由李婉自己找下去。李婉认识的字不多,但是江沅这两个字,告假这两个字,自己都是认得的。翻找了一会儿,李婉可算是找到了,但却看不懂全部的内容,只知晓今日的姑母确实是告假了。 “翁翁,朕还是想要出宫。”李婉一张小脸上写满了认真,不是孩童随便说说的话。 钱权不能答应,只能为难地摇了摇头。 “翁翁......”李婉有些委屈。 为何我都已经做了陛下,你们都告诉我我是这天下顶顶尊贵的人,但我却连一个小小的出宫的要求都没有办法办到,要被一直拘束在宫中。 这是李婉第一回,尝到了帝王之位带来的拘束感,尝到了这身份压在自己身上的束缚。 靖王府内,给李婉又多选了两个师傅后,已经是深夜了,想着给向氏送去了蜜瓜,江沅便直接去了祠堂。看着向氏被擦得可以反光的牌位,江沅还是有种心闷的感觉,不知不觉之间,你已经离开我快四年了,我好想你。 江沅靠在桌子边,相比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卧房,江沅还是觉得这冷冰冰的祠堂更加温暖一些。尤其是累极的时候,背靠在这桌腿上,然后将阿沁的牌位抱在自己的怀中,就能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安心。今日的江沅也是如此,看着供桌上面摆放的蜜瓜,江沅的笑容颇为苦涩,用手巾仔细地擦了擦阿沁的牌位,悠悠地说道:“今日陛下送了蜜瓜过来,我当即就让人切了一个,好不好吃?甜不甜?” “陛下便是那时的婉儿,阿沁还抱过呢,粉雕玉琢的,也懂事的紧,不像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性子。” “我为陛下选了两个师傅,其中一位是梁夫子,便是之前与你我授课的那位梁夫子。虽然说他已经归隐,不教书了,但是我想起来了,梁夫子欠阿沁你一个人情,到时候我就用这个人情去裹挟他......” “......” 江沅话少,因为所有的话都给了向晚沁,对别人自然就没有那么多话了。江沅慢慢变换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又是循着自己的习惯,将背靠在了供桌的脚上。江沅将自己埋了起来,埋在了自己的膝盖之中,像是一个十分无助的人,也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片浮萍,只要一个大浪打上来,这浮萍便会被淹没。但浮萍胜在轻,它只会在大浪之下被损毁,但是没有任何大浪能叫其被淹没下去。 “阿沁,我好想你。”江沅闷着声音,“这个月,我便只梦见了你两回,是不是我不乖了,阿沁你在天上等我等得不耐烦了......” “你为何不入我的梦了?我好想你,好想......” 完全没有在外人面前的威风,江沅脆弱的就好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只有在向氏的面前才可以表露出来。当夜江沅就发起了高热,徐兴半夜的时候是不允许进祠堂的,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江沅已经烧得躺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躺在床榻之上,医师刚刚给江沅把完了脉,又行完了针。这段时日,殿下实在是累得有些过分了,加上那般不爱护自己的身子,在祠堂里面睡了一个晚上,不烧进脑子里面就不错了。 徐兴也是满脸忧虑,殿下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江沅烧得迷迷糊糊的,可能也是因为烧的缘故,江沅手臂上面的青筋蔓延,经络凸显在表皮之上,看起来有些可怖。医师连忙走了出去,便是要去药房拿药煎药,不消多时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过来。 徐兴拿过药碗,也不知喂了多久,一碗药吐出了半碗,硬生生地喂了两碗药才算好。 医师一边将诊病的器具放回药箱之中,一边叹息般地说道:“便当是个机会,殿下需要一场休息了。” 徐兴点了点头,诚然如此。 江沅睡得很是不安稳,时不时便会有一声粗重的喘息声从火热的喉咙中冒出来。睡梦中的江沅也在经受着折磨,北梁的一幕一幕冲刷着自己,那处的地牢很湿,很阴冷,到处的墙皮都已经脱落了下来。面前跳动的火焰之中烧着老铁,明明该是黑色的东西,此刻却烧得火红火红的,此刻正和着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江沅的身子被绑在了柱子上面,便是连脖子都被锁链给锁住,连低头喘息这样的小动作都做不了。身上是斑驳不一的伤口,一道一道的鞭痕交错在一起,深一道,浅一道。最狰狞的一道伤口则是锁骨处的钩子,将江沅完全固定在了柱子上面,只要一受刑,只要被迫动了一下,这钩子便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身上的衣袍也破破烂烂的,伤口累累地通过破碎口若隐若现地显了出来,狰狞的很,便是这狱中的狱吏都觉得有些惨不忍睹,还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皇亲,竟然是这么能忍痛。 “供出来!”嘈杂声中有一道厉声,旋即而来的则是重重的一鞭子。 江沅哼也不哼,就好像是麻木了一样,感知不到身上的伤口。又是接连的几道鞭子,一道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远处一点一点地传来了近处。 江沅睁开了疲惫的双眼,面前站着的是向晚沁,她穿得一身素白的衣衫,与这肮脏不堪的牢狱全然不同。江沅感觉到了一阵恐慌,但在人前,与向晚沁的关系...江沅不敢表露出来。 向晚沁笑了,在这个肮脏污秽的地方,向晚沁的笑就好像是黑暗之中的一束暖光,照在了江沅的身上。 “我带你走。”向晚沁只说了这一句话。 江沅疑惑,不明白向晚沁是为什么,只能呆呆地注视着。 梦到了这块便戛然而止,江沅还想看,想多看向晚沁一眼。可惜摆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事物都被抽离了,变成了一片黑。 11、进学 江沅一连休息了三日身子才渐渐地好了起来,每日汤药三服,再也不敢断了,生怕自己的不上心又耽误更多的时间。 徐兴拿了一身朝服,随后便退了出去,不消一会儿江沅便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身上的朝服似乎是有些挺不起来,胸口、肩膀都空落落的。也是,这忙忙碌碌的三个月里面,江沅消瘦得十分得厉害。 “殿下,其实还可以再休息休息的。”徐兴担忧地说道。前几日告假的奏疏上面,徐兴为江沅写了五日,按理来说,还能休息两日。 江沅没理,都已经三日了,也不知道小皇帝怎么样的。整理了一下袖口,江沅无甚在意,淡淡地说道:“莫要再说了。” 徐兴只能住口,快步走到了前院给江沅准备好了马车。 李婉已经一连盼了三日,这三日间,自己也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翁翁。翁翁最后也索性与自己说了,当陛下的人,是不能如此小性子的,也不能随意出宫的......李婉已经慢慢从每日的欣喜变成了失望。 “殿下身子养好了?”孙思邈追上了江沅的脚步,江沅走路还是有些虚浮,看起来还是没有养好的样子。 江沅淡淡然地点了点头。 “陛下前日的时候将我与卫大人留了下来,还问起您了。”孙思貌说着,前日说的可全是江沅。虽然大家都是辅政大臣,但是在新帝的心中,靖王殿下总是不一样的。 江沅不用问就知道,陛下定然是询问自己何时才能回来,陛下对自己总是有些依赖在的,“最近朝堂上面的事情可有麻烦的?” “有卫大人在,倒是没有什么麻烦事。”孙思貌答。 江沅又点了点头,这样就好了。 李婉已经习惯了,每日都是那样,乖乖地坐在龙椅上,然后看着底下的这群人一个一个上奏。他们嘴中说的叽里呱啦的,动不动就会蹦出几个地名官名,但是这些地名官名自己都不知道。今日想来也是一样的,姑母也不会来,想到这,李婉就止不住地叹了叹气。就像翁翁说的那样,姑母也不是神人,也会生病,自己总不能日日都央着姑母在自己的身边。 今日的李婉有些倦倦的,按照往常的习惯坐在了既定的位置上。李婉一抬眼,竟然是在空着的位置上看见了姑母,小小的眼珠子里面充满了惊喜,姑母这是病好了,回来了! 有了江沅的朝堂,连议事的速度都快了很多,更加没有官员敢提出无用的事情。不消一个上午,朝堂上头就已经没有了事情,所有大人都散去。尹霆伟叫住了江沅,卫庭钧也快步走了上来,低声说了两句,讨论的是何时开始叫太傅给李婉授课,最先开始的时候应该先学什么。 “梁夫子也能请来?”尹霆伟有些惊奇。 江沅没有肯定,毕竟老师那古怪的性子,就算是有人情债在,老师说不定也不会轻易答应。 “便是有劳靖王殿下多花费一些时间了。”卫庭钧拱手。 江沅不苟言笑,心中却有了计划,下午的时候便去梁夫子的眼前走动走动。 一中黄门小跑着就过来了,对着三位行礼之后,才恭敬地对江沅说道:“靖王殿下,陛下唤您去紫宸殿。” 卫,尹两人自然是不好多留,道了一声告辞后便先走了。江沅则是转过了身,重新去往了紫宸殿。 小皇帝李婉已经坐在了软垫上,面前的矮桌上面是一道道精美的膳食,旁边的侍膳已经试好了毒。琉璃盏,金碗银蝶。因外有国丧在,所以膳食之中都没有红肉,就连肉糜也极少,但比起平常的规格来说,还是清淡的过了头。 “姑母。”李婉唤,随后很是殷勤地将筷子双手递给了江沅。 江沅双手接过,没有道谢,反倒是一句生硬的“臣惶恐。” 李婉一怔,黑漆漆的瞳孔之中写满了无辜与委屈。明明自己是照顾姑母,但是姑母似乎是不需要。 李婉委屈了,江沅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是放软了一点自己的语调,“陛下,您是陛下,不需要如此。” “可是姑母是我的长辈。”李婉道,还是不觉得自己做的举动是错的。 “陛下是君,臣先是臣,而后才是陛下的姑母。”江沅一本正经地与李婉讲起了道理,帝王的威仪便是要从小开始培养的。“无论在何人的面前,陛下都需要自称‘朕’,可知?” 李婉鼓了鼓嘴巴,还是觉得江沅说得不对。见到姑母的喜悦也被冲刷了一拨,李婉声音闷闷的,“姑母不要教训我......” 江沅拧了拧眉头,罢了,到底是吃饭。李婉闷着头,菜都不多吃了,巴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埋在饭碗里面。江沅瞧着,有些不悦但还是纵容了,拿着筷子,江沅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了李婉的米饭上,算是打破了此间的僵局。 到底是个小孩子,李婉看见这菜,虽然嘴里面塞的都是米饭,却还是立刻咧开了嘴巴,笑得灿烂。 江沅的心柔软了一下,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性子直,脑子里面也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反正自己还在壮年,便是辅佐她久一点,从十年延到二十年,只要那时候,李婉明白了,明白何为帝,如何为帝,便不算久。 可能是因为病着的缘故,江沅并没有什么胃口,就连碗中的米饭都没有吃完。李婉却是不同,干完了一碗米饭又吃了两块桂花糕,肚子都已经鼓了起来,却还是想着再吃两个虾饺。既是这样想着的,李婉便这样做了,筷子直接伸向了虾饺,还一连夹了两个虾饺放在了自己的碗里面。 江沅有些吃惊,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怎么能这么能吃? 瞧着脸颊被塞得鼓鼓的,江沅重新拿起了筷子,直接将李婉碗中还没有被动的虾饺夹走,没给李婉吃的机会。“怎么这么能吃?” 李婉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面转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决定先将自己嘴里面还没吃完的咽下去。“姑母,我还饿......” 还饿?肚子都要鼓起来了,再吃就要撑破了! 江沅摆明就不打算给李婉吃了,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吃成了胖水桶怎么办? “再吃一个吧。”李婉比了一个一的手势,就是在撒娇。 江沅可不理,小小的孩子若是吃积了食,对胃不好,对身子也不好。劝告李婉也没用,江沅干脆命令起了钱权,“钱权,明日起看着陛下的膳食,每顿不许多吃。” 李婉愣了,但也只能听着姑母的话,将自己的委屈连同碗里面剩下的最后半个虾饺一块咽了下去。江沅只要不冷眼不抿唇,李婉便明白姑母不会训斥自己,自己便可以撒娇,放纵一些。撤下了膳食,李婉便从自己的软垫上起来,倚靠在了江沅的手臂上。 江沅一顿,眉头紧锁,有些严肃。李婉一瞧,便不敢了,明明没有做什么却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人,蹭得一下就从江沅的身上离开了。 咽了咽口水,江沅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李婉与钱权说道,“三日之后,陛下去太学进学。” 太学是宫中办的,一般来说都是教导皇子皇女,还有那些都是世家高官子弟,只是这样的子弟一般都是以伴读的身份进来。只是一般这伴读都是要靠皇子皇女分化之后的品阶来选的,陛下还远远没到分化的年纪。 惯常来说,都是十岁分化,倒是便能知晓究竟是乾元君还是坤泽君亦或是中庸。这一分之下还有三个品级,下品,中品,上品。品级越高,分化时要经受的痛苦就会更加重,当然分化之后的能力也会越高。如今陛下距离分化还有四年多的时间,伴读的事情也不是很着急,重点还是在伴读的脾气秉性上,若是选到了不好的,教坏了陛下,或是之后对陛下有所图,便是祸事。 太学里面的老师也是当世的大儒,陛下生前指定了人,江沅自然是不会反对,只能往里面继续添人。如今的太学学生便只有陛下一人,也不知道到时候陛下会不会觉得孤独...... 李婉也明白自己总是要进学的,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12、名字 齐王、吴王具已经回了自己的封地,有两位世子留在江沅的手上,就算是再有那些谋逆的想法,都得掂量掂量。 吴王世子李旭倒是有些像他父亲,即使已经在宫中辟出了一间大殿给他,但私下的小动作还是没有一点断的意思,倒是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脑子活络的,只不过这活络的地方是朝着乱臣贼子的方向,就算是年纪尚小,也要防着一些。齐王世子李驰年纪尚小,安分一些,除却一开始不能待在其母的身边闹过几天之后,由嬷嬷带着倒是好了。 在偏殿之中与卫庭钧处理完政事之后,江沅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疼的眼睛,脸上的神色多有疲倦。 卫庭钧对这江沅总是有着两层情感,一层便是这辅政大臣之首的位置被江沅给拿过去了,陛下最为信赖的人也是江沅,这让自己这个做了十几年尚书令的人颇有一些不服。但是另一层,卫庭钧对这江沅还是佩服着的,尤其是上回两王入长安城吊唁的事情,若不是江沅暗地里面遣人直接去了封地,将两王的家眷尽数控制,又将长安城之中的两位世子“生擒”,怕陛下的登基便不会如此的容易,怎么着都要腥风血雨地来上一通。 这两层情感交织在一块,弄得卫庭钧说话也不那么爽快了,正在卫庭钧思虑究竟应不应该说出口的时候,江沅询问的目光却已经投了过来。卫庭钧正了正身子,可算是半是为难地说出来了,“索性最近的政事不是很多,靖王殿下早些出宫便能多休息上一会儿。” 江沅每日负责着政事,这已经算是一件大忙事了,偏偏政事处理完便是李婉下课的空档,那时候正好是可以去向几位太傅询问课业,问完课业情况之后便该是去与李婉说话,有时是夸奖,有时是教训,算下来还是教训会比较多。等夜深的时候才会徒步到宫门口,乘坐自己的轿子归府,睡不满两个时辰便又要上朝了。这么一趟下来,正常人的身子都要累倒了。 “无事。”江沅只平静地说了这两个字。 卫庭钧便罢了,左不过这累着的还是江沅。正主都不嫌累,卫庭钧自然是不能多说什么了。 已经是暑热的时候了,太学之中的课程也换了换,早晨凉快的时候便是要与武师傅一块学些基本的马术,用过午膳,小憩过一会儿之后便是在课堂之中学习简单的大字。 江沅今日有些早,到这的时候李婉下午的课业还没有完全结束。隔着帘子,江沅看了看,没有进去,生怕影响了上课的进程,干脆在廊下等了起来。 李婉现在学习的还是比较浅显的知识,写起大字来也总是歪七扭八的,步骤完全对不上,就像是画出来的一样。但比起一般的孩子,在这暑热之下能坚持就已经不错了,刘犇便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学的是千字文,李婉写完了这一行,便是完成了任务,李婉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太傅,沅如何写?” “沅”本来就不是什么常用字,故而李婉现在还没有学到。 刘犇自然而然地问道:“陛下问的可是平原的原?还是方圆的圆......” 这天下竟然是有这么多的“yuan”,李婉撅了撅嘴巴,自己也属实不知道姑母的“沅”是什么“yuan”。微微思考一下,李婉便朗声道:“太傅,朕想问江沅的‘沅’应当是如何写?” 不过是用竹帘子遮着,里面的动静很容易就传到了江沅的耳中,尤其是一开始李婉问字的时候,但令自己异动的还是从李婉口中叫出来的江沅二字。 刘犇也没有想到陛下竟然一下子便提到了摄政王,平复了一下后才将“沅”字拆解开来,与李婉解释了一通。 李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姑母的名字象征的便是一条大江,是吗?”说着这话,李婉又张着自己的双手,比了一个好像很辽阔的手势。 刘犇没有应,毕竟摄政王名讳的意思怕是只有摄政王与先帝之类的人才知道,虽有不堪的流言,到底是不能说的东西。刘犇反向说着话,“陛下这是记住了臣之前说人的名字各有各的意义了吧......” “是这样的吗?”李婉的注意力没有被转移走,反而是抓着这点就追问了起来。 “名字的意义,陛下怕是要去问名字的主人了。”刘犇微笑着,自己不能胡说,只能结束了这个问题。 李婉有些泄气,但也记下了这件事情,到时候姑母若是留在宫中安歇,自己定是要拉着姑母好好地问上一问。 小童撩开帘子时江沅已经离开了,就好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李婉坐在轿撵上,也没有发觉有一点的异象,倒是心中隐隐有种感觉,今日姑母会留下来陪自己用膳。 外头真是闷得慌,就算是轿撵上面已经支了一个大盖挡住了这大如圆盘的太阳,这热还是像一股潮一样,从四面八方而来,就冲着自己而来。小半个时辰的路,李婉便热得大汗淋漓,衣服都贴在了自己的身上,难受的紧。 刚进了大殿就干脆脱掉了自己的鞋子,嚷着钱权给大殿的四角支起冰鉴,还不等冰凉袭来,就听到了一声带着威严的声音。 “紫宸殿已经够清凉了,两个冰鉴便足够了。”江沅交代着钱权。 小孩子的身体比起大人来说总是会更加燥热上几分,但是健康程度却比不上大人,若是因为贪凉生病了,不止是麻烦身边的人,自己也会不好受。 李婉有些惊喜,自动便将这冰鉴减少的事情忽略了过去。姑母竟是比自己还早到。 不一会儿,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处,两个青铜冰鉴四四方方的,被人摆了过去,此刻正不断地冒着白烟。钱权也知道陛下贪凉,一下子减少怕是受不住,但也知道殿下是为了陛下的身子考虑,只能叫自己的小徒弟拿着扇子就在冰鉴边扇着,让这些凉气飘得更远一些,叫这大殿之中更加舒爽一些。 李婉笑吟吟的,颧骨上面都堆上了肉,兴奋地挨着江沅一块坐。“听太学之中的师傅说,姑母每日都会去问我的课业。” “今日我也是一下学便过来了,姑母是走过来的,怎么着都不应该比我快呀......” 之前江沅也指出过李婉自称的问题,偏偏每次说了之后李婉都说记住了,但是下回还是我行我素,依旧说着“我”。江沅说得多了,自己也烦了,便不再说了,只是默默地对这尚才五岁的孩子置了好几天的气。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孩子气。但今日在学堂之中倒是完全不见这幅样子,看来还是心里面有分寸的。 李婉的声音就是那种小孩子的童音,就好像是山中的鹂鸟,声音清脆好听,绝不会让人觉得聒噪心烦。江沅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换,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我去看过了。” “姑母来了?”李婉惊喜,自己是真的不知道。惊喜之后,李婉又开始回想起来,今日的课堂上面自己有没有好好听课,有没有惹师傅不高兴,有没有打瞌睡。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事,且今天的自己表现很是不错之后,李婉这才一脸讨好地看着江沅,一副要夸奖的模样。 在这样的眼神攻击之下,江沅总算是挨不住了,薄唇微启,干巴巴地说出了一句夸奖的话。“不错。” 两个字也足够叫李婉欢喜了,又将自己的位子挪得与江沅近了一些,李婉微微抬着头,问道:“今日上课的时候,我有一个疑问,太傅说他也解答不了,还是得叫我来请教姑母......” 李婉的眼睛眨巴眨巴,里面就好像是装着一块黑曜石一样,闪闪发光,引人想要多看一眼。 江沅已经知道了李婉想要问什么,不等李婉将问题说出口,江沅便悠悠地说道:“江沅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意思,但却是先帝取的,这意义便大了一些。” 李婉听着,双目炯炯,比听课还要认真几倍。 “我是黔州郡...生人,黔州郡有条江,叫沅江。我的名字便是沅江以反,江沅。” 13、想念 李婉听懂了,却又有些不懂。太傅之前讲百家姓的时候,说到“李”这个姓,便是一脸地崇敬,甚至还抱拳冲天。说这是国姓,便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宗亲兄弟才可以有。但姑母...为何姓江,不姓李,姑母难道不算是宗亲之辈吗? 李婉想着,便得江沅摸了摸脑袋,似乎是明白小小孩童的疑惑一样。江沅悠声:“姑母虽然姓江,但姑母的心是向着陛下你的。” 心向着便够了,李婉立刻将为何同宗不同姓的事情放在了一边,拉着江沅的手就去看自己练了好久的大字。紫宸殿的内殿之中是帝王安寝的地方,除去先帝崩逝,与李婉守灵的那几日,江沅便没有再进来过。究竟是出于臣子的本分,还是害怕思及先帝,这其中的缘故便只有江沅一人知晓。 内殿没有安置冰鉴,比起外头要稍稍闷热一些。李婉拉着江沅就走到了矮桌之前,宣纸一张叠着一张,平均一张宣纸上面会写四五个大字,交错在一块,一时之间倒有些看不明白李婉最近练得是什么字。 李婉放开了江沅的手,就好像是耍宝展示一样,从杂乱的宣纸之中挑出了一张自以为最好的。上头是李字,还有便是江字,卫字。 卫应当是卫庭钧卫大人的卫。江沅接过了李婉手中的纸,五岁孩童,勾横撇捺也才刚刚练好,刚刚开始学习写字,虽说不好看,但也是极好的了。江沅虽冷情,但也不至于打击李婉学习的积极性,但这个字,若让江沅夸奖,江沅这性子也是万万不会的,遂问道:“陛下练自己的名字,为何还要练臣的与卫大人的?” “太傅说卫大人是极好的人,帮着我。故而我练他的。至于姑母......”李婉仰着头看着江沅如玉般冷峻又有风情的脸,傻兮兮地笑了起来,“自然是因为我想要练。” 江沅没说什么,只是更加仔细看起这字。算下来,“江”比“卫”的比划多一些,“卫”却比“江”难写一些,无怪乎这笔墨之上的“江”字更加好看一些。江沅是这样想的,却不知李婉究竟有多厚此薄彼,“卫”与“江”相比,数量上不及十中二三。 “孙大人是武官之首,也是极好的人,陛下为何不练?” 孙...... 李婉小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窘迫,憋着声不愿意说话。若说“孙”字比划太多,写得手腕疼,姑母定是会说自己不用心,但“孙”确实是有些难。 瞧着这模样,江沅也了然了。孙廷尉若是知晓自己是因为这名字的问题没得到陛下的这般待遇,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捶胸顿足。 “臣教陛下,如何?” 李婉的窘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忙应是,生怕江沅说出口的事情顷刻之间就不作数了。 “里头热,去外头练吧......” “嗯!” 钱权立刻磨好了墨,在桌上摆好了一张宣纸,人也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边,只静静地看着江沅握住了李婉的手,一笔一划教着。 江沅的字也算不上好看,当然和五岁稚童比起来自然是上得了台面的,但与太学之中的太傅比起来定是没有一点的可比性了。即便如此,李婉看见江沅握着自己的手便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大字的时候,还是很没有见识的星星眼了。 “姑母写的字真好看,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姑母一样写出好看的字......” 李婉没有过多辞藻的话还是叫江沅直接臊红了脸,这...也不知以后陛下看见字更加好看的人会如何想自己今日说的话...... “姑母小时候学字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李婉歪着头疑惑地问道。 像李婉这样,热了有竹帘冰鉴,冻了有棉衣汤婆子的读书生活,万千学子之中若是有两成,便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幸事了,而江沅恰好不算在这两成之中。 “姑母?”李婉疑惑着。 “臣比陛下苦一些,所以臣能写成这样,陛下定是会比臣更加好。”江沅认真地说道。若是可以,陛下定是要文治武功样样皆备。 苦?姑母竟然是会苦?难道那些老学究也会打姑母的手板吗?李婉的眼睛已经瞟到了江沅的手上,有很多茧子,糙糙的,定是之前那个先生不懂事乱打的。李婉心疼了一瞬,转而便觉得不能提人家的伤心事,便转了一个问题,问道:“姑母觉得这世上写字最好看的是谁?” 闽南有将门,向家属第一,向家有一女,文治武功善。 “向晚沁。”江沅说这话的时候是微笑的,但笑不达眼底,盖下去的是痛苦,思念。 李婉并没有怎么见过姑母的这位妻子,却听过名字,听父皇说过。是一个坤泽君,是极好极优秀的,占据姑母心中极大一块地方的女子。“姑母会思念姨姨吗?” 李婉问出口之后就从江沅的眼中读出了回答。怎么能不思念,就好像是自己思念父皇一样,每晚每晚,躺在父皇从前睡过的地方,上朝坐在那位子上的时候,就算是没有人刻意提起,都好想好想。 “陛下想念先帝吗?” 李婉下唇颤了颤,将笔放在了一边,任由笔尖的墨沾染在了宣纸上面,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李婉将自己缩进了江沅的怀里面,连带着将自己的脸蛋都埋在了江沅的胸前。不许哭,不能哭,李婉便一直坚持了下来,但现在问起,又没有会将自己哭了的事情宣扬出去的人,李婉有些憋不住了。 姑母的身子能很好地挡住自己的脆弱,自己隐忍的哭腔。李婉的眼泪已经慢慢濡湿了江沅最外面的一层衣衫,“很想很想。白天黑夜,每一刻都很想父皇......”每夜都会想,想了便会哭,但翁翁在,翁翁会担心、会惶恐。李婉只能忍,不敢叫自己的声音放出来,甚至连湿了的被子,枕头都只能说是汗湿的。 旁边站着的钱权都有些撑不住了。以为小孩子不记事,先帝的事情并不会留在陛下心间很久,久而久之便忽略了这件事情,但现在...... 今夜的江沅亦是没有睡到一个好觉,将李婉崩溃的情绪安抚好,又看着李婉入睡,之后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江沅休息了。宫中并不是一个外臣应该留下的所在,尤其是现在陛下还年幼,稍不注意便会被朝臣猜忌多想。江沅快步出了宫门,却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归府了,索性便在马车之中小憩了一会儿。 14、伴读 “这吴王世子又开始嚷起来了。”孙思邈是个粗人,虽说在官场里面也已经浸染了许多年了,但是身上这幅牛鼻子的脾气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尤其是对着让自己看不过眼的事情,现在叫自己最看不过眼的事情就是这吴王世子李旭了。一个十岁出头的人了,都已经分化成乾元君了,难不成还看不出来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成? 卫庭钧倒是没有说什么,这回吴王世子嚷的事情可得要好好解决,否则若是耽误进学的事情传出去,多半就会败坏陛下的名声。到时候对手足不公的事情传出去,岂不是给吴王空子钻...... 双手交叉在身前,卫庭钧瞄了一眼冷面假寐的江沅,又瞥了一眼吹胡子瞪眼的孙思邈。清了清嗓子,“让吴王世子与陛下一同入太学吧。” 江沅只是在假寐,但也将这两人的语气听得清清楚楚,话里话间的意思也是清楚明白。听见卫庭钧这么说之后,眼皮立刻就睁开了,双目凌厉得就好像是冰锄一样,又冷又有致命的危险。 江沅还没有开口,孙思邈就跳脚了起来,扯着自己的大嗓门道:“卫大人,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想吴王是什么人,他的儿子心里面怎么会憋着那些好主意。入太学...不就是将这么一个毒瘤子直接放在陛下的身边!” 说完了卫庭钧,孙思邈还不得劲,就开始找补起了江沅。“靖王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情,您怎么能不管,您好歹也是要说句话的吧!” “这毒瘤子若是爆了,陛下可怎么办?” 江沅收了收自己凌厉的眼神,抬眸,让自己的注意力均分在了这两位大人的身上。应了卫庭钧说的话。 “什么!”孙思邈直接一拍桌子,“我不答应!” “不单是李旭,李驰也要。”江沅道。 “李旭是宗室子弟吗?” “李驰是宗室子弟吗?” 卫庭钧与孙思邈都沉默了,宗室子弟便能入太学,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江沅站了起来,似乎是袖子有些不平整,江沅直接甩了甩,抿唇道:“两小儿矣,有何可惧。” 江沅这是气恼了,不单是气恼李旭的不知进退,更是气恼卫庭钧与孙思邈。这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都有可取之处,也有不可取之处。孙思邈太直,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正如这回这件事情,孙思邈实在是太保护陛下,保护的是身,却损坏了声。于百姓来看,兄不友,弟不恭的陛下又如何能是一个好的陛下呢...... 而卫庭钧,文人心思重,文人心思重......说的就是卫庭钧这种人,心眼子实在是太多。于陛下亲政来说,这样的臣子是个好的,却也很难驾驭。 江沅抿唇,肃声道:“陛下的伴读,选起来罢。” 吴王与齐王的孩子到底是大了一点了,若是有些什么不好的心思,陛下不一定能遭受住他们的蛊骗。世家勋贵之中选出一些个好脾气,好心性的孩子来,也能防着一些...... 这虽然不符合祖制,但这也确实是现在最好的法子了。 卫庭钧点了点头,随后便将自己的长房长孙和小女儿给推了出来。年岁上差不多,卫南烛是八岁,小女儿卫橙是七岁。江沅未语,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但也答应了下来,转而便看向一边憋着气还没舒发的孙思邈。 孙思邈抱拳,表示道:“家里的小猢狲今年也是七岁,也可以入宫。” 江沅点了点头,到时候在勋贵之中再多选上几个孩子,至于定下来的这回事,还是要由李婉自己选。毕竟这些人说是伴读,其实日后都是会入朝为官的,就算是分化的不尽如人意,凭靠他们的身份与父族,也是可以在地方上发光发亮的。这些人以后便都是陛下的身边人...... 选伴读的事情一定下来,江沅便传了个信到紫宸殿。倒不是嫌麻烦,只不过臣子总是进到帝寝殿之中,传出来的流言总是不好的,就算李婉现在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童。 今日太傅夸自己的字练得好看了些许,还给了粽子糖。这是民间的玩意,宫里面基本上是看不见的。李婉也是新奇的很,这小小的一颗糖,竟然是能做成粽子的形状,和宫里面那种龙须酥完全不一样。只是这东西由侍膳的公公先吃了两个,自己又吃了两颗,弄得现在只剩下了五颗,得要省着一点了,也不能叫翁翁看见了,否则定是又要拿出两颗给侍膳。 若是都被侍膳吃掉了,自己还能吃什么! 李婉将这五颗糖藏在了自己的袖子之中,又觉得会掉,摩挲摩挲后藏到了自己腰间的香囊里面,到时候粽子糖还能染上香囊的气味,一定会更香,更好吃吧...... 李婉喜滋滋地想着,钱权便走到了跟前,将江沅交代过来的事情说与了李婉听。 有伴读,那便是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进学了,到时候也能有说话的人了。李婉甚是开心地就应了下来,应下来后又期盼地问道:“翁翁,这些伴读的人都是什么人啊?” 钱权摇了摇头,也是不知道。和蔼地说道:“奴婢不知道,但等靖王殿下将人选出来之后,陛下便可以去挑的,挑一挑想要选哪家的公子小姐陪您。” 还能自己选!李婉欢欢喜喜地就应了下来。 李婉这边正为了伴读的事情兴奋着,江沅这边却为了伴读的事情心烦着,长长的案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轴,画轴旁边还附带着长长的介绍,这些都要一份一份仔细看过去。 现下江沅已经看完了二十几份,但能挑出来的却只有寥寥两份,与孙家的和卫家的放在了一起。孤零零的,和堆成小山似的画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给陛下选伴读和给皇子皇女选伴读一样又不一样,要更用心,更谨慎。不仅是要考虑这勋贵之家背后根深叶茂的家族联结,更要找着对陛下有利的,会对陛下未来亲政有助力的,那便不能是权臣,得是清臣,不会借着伴读对陛下有所图。 “啪嗒”一声,横在中间的卷轴从桌上掉了下来,徐兴弯腰从地上拾起来。画轴上面的承平伯的大公子,承平伯早年间便在沙场效命时,为救殿下身先士卒了,幸得留下来了一个遗腹子,也算是后继有人,没有吃绝户。若是按照情份上来说,这许正邦倒是能纳入伴读,但正儿八经地来算,承平伯...实在是不算一个很高的爵位。怪不得,殿下将其摆在了中间,想来是很难抉择吧。 徐兴没有开口,只静静地想要将许正邦的画轴重新放回原位,江沅却说话了,声音依旧的沉稳,就像是一汪深潭,潭水平静,但你永远都不知道潭水之下藏着多少旋涡。 “记得承平伯吗?” “记得。”徐兴点了点头。 “许正邦的名字,本王拿出拿进三次,最后还是将他拿出来了,他缺的就是一个体面的身份了......”江沅叹了一口气,李婉的伴读不能差,所以许正邦...进不去。若是没有当初的自己,按照承平伯在战场上面的冲劲,想来...不止是一个伯...... 徐兴低头,半晌之后便道:“...让许正邦认个干亲吧。” 江沅抿紧了唇,不说话了。干亲的家世要显赫,也要清白,若是这样的勋贵,屋里怎么会没有孩子,亲生的到底是比干亲更能联结情意。另一个法子便是自己,但许正邦认了自己,以后的削藩,他的身份...便尴尬了...... 见殿下都愁的生气了,徐兴立刻退开,留了一个安静的环境给江沅。 深夜虫鸣蝉叫,江沅已经选出了十一个孩子,许正邦便是第十一个。江沅站起了身,缓步走到门前,双手扶着把手一下子便将门整个推开了。深夜的空气有些凉,没有那么闷,江沅抬头看着天,喃喃道:“便让天决定吧......” 李婉便是天,天不要,那便不要。 15、吃糖 一个小內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半跪在地上谄媚地对着李婉。“陛下手上拿着什么呢?” 手中是前几日太傅给的粽子糖,前几天的时候每日都会吃上一颗,昨夜的时候,在被子里面,李婉又吃了一颗。现在还剩下两颗。知晓面前的人总是听着自己的吩咐的,李婉便没有太多的戒心,直接将肉嘟嘟的手掌摊开,里面是用糖纸包着的粽子糖,一共两颗。 李婉努了努嘴巴,有些炫耀的成分在,毕竟自己没有见过这稀罕的东西,宫中的小內侍想来也是没有见过的。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李婉问。 粽子糖在宫里面是稀罕物,但是在宫外头可不是,几文钱便能买上一包。这小內侍也是在外面生活过的,自然是知道的,但此刻还是存着谄媚的心思,笑着说道:“奴婢并不知道,陛下这是什么稀罕物?” “是粽子糖,甚甜。”李婉笑了。 小孩子的笑,笑得眯起了眼睛,双目弯弯的,长长的睫毛都在阳光之下闪着光。 李婉重新阖上了手,将粽子糖捏在了自己的手上。有些可惜地说道:“可惜其中一颗糖已经化了......”前个白天,李婉便发现有两颗化了,当时便想着化了的糖要快一些吃,就先吃了化的。可是外头的那层糖浆厚厚的,还有一点粘牙,并没有原本的粽子糖好吃。 但到底是糖啊...... 也不能因为化了就不要它...... 可自己实在是不想吃粘牙的糖了...... 江沅身后领着十一个孩子,规矩都已经派人教过了,每个人都学得不错,今日江沅便将他们带进了宫,先由李婉看上一通。等改日正式开始选伴读的时候,那些东西也能提前准备好,不至于手忙脚乱。 许正邦的身份不高,所以便走在了人群最后。这些人里面都是勋贵家的孩子,家中的老奴也与自己交代过其中的厉害了。虽然说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身份的是如何被选上的,但既然被靖王殿下选上了,那便要做到最后,说不定未来有一日,自己便能振兴承平伯府。许正邦深吸了一口气,双眸闪动,心中暗暗给自己瞧着警钟,定是不能错一点规矩。看着脚下的花园石板,紧紧地跟上了前面之人的步伐。 “陛下。” 李婉没有想到竟然能在御花园中碰见江沅,江沅自然也是没有想到的,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太学也是有休沐的时候的,十日可休一天,算下来,李婉今日正好是没有课业。看来今日带这些孩子过来,也算是赶巧了。 十几个小孩子自然是没有见过李婉的,此刻也因为那些规矩不敢抬头直视天颜,齐刷刷地,就好像是有一个模式规定一样,一排人直接跪在了李婉的面前,高呼着陛下。带头的那个人是卫庭钧的三儿子卫南烛,年纪在这群孩子里面不是最大的,但是规矩却是最好的,估计是卫家的教养太严。 李婉被吓了一下,毕竟自己只注意到了姑母。但这一点的不自然除了被江沅看见了,也无人发现,无伤大雅。 李婉明白了这些人就是姑母为自己找到的伴读。挺了挺胸,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平身。” 将这些人粗粗地扫了一眼,李婉就没有了兴趣,还是姑母更加吸引人一下。想到了手中那颗化了的粽子糖,李婉迈进两步,走到了江沅的面前。 江沅适时地屈膝,半跪在了地上,不叫李婉总是费力地抬头看她。 “姑母,摊手。”李婉道。 皱了皱眉头,江沅有些不解,但还是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和李婉肉嘟嘟的手完全不一样,江沅的手算不上是多好看,但也绝对不难看,尤其是是十指,十分欣长。就算现在摊开的是手掌,也丝毫不能遮挡这一点。 李婉笑吟吟的,不着急将自己手中的粽子糖送出去,反而一本正经地,就好像是是在问一件极重大的事情一样,“姑母可知道朕喜欢吃粽子糖?” 太傅送了糖的事情,江沅已经知道了。其实也不算是太傅送的,算是江沅送的。那一日李婉写字写得好,自己只是干巴巴地夸了两个字,又加上先帝的事情,李婉埋在自己的怀里面哭得凶猛。江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做一些小事,至少叫李婉不要一直这样不高兴下去了。隔日的时候便去市井买了糖,小孩子应该都喜欢甜蜜蜜的东西,江沅固执的想。 点了点头,江沅的声音云淡风轻,“知道。” 李婉的笑容更大了一些,轻轻扯了扯江沅的衣服,殷勤地问道:“姑母是不是喜欢吃粽子糖。” “...尚可。” 李婉总算是张开了手,将其中一个被手心汗弄得更化的粽子糖放在了江沅的手心之中。虽然是做着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李婉的心没有半点羞愧,虽然化了,但也是粽子糖呀!是好吃的!只不过没有那么好吃了...... “朕将朕最喜欢的粽子糖给姑母。”李婉甜甜地说道,任一个大人看见这般的孩子都不忍心拒绝。 但江沅属实不算是这样的一个大人,手里被塞了一个化了一半看不出样子的粽子糖,轻轻捏一下就能感受到外层的那层糖浆已经化了。江沅有些嫌弃,但却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 “姑母,吃吧。”李婉催着。自己也将另外一颗粽子糖拿在了手中,熟练地解开了外面的一层糖纸,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面,吃得一脸的高兴幸福,仿佛得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一样。 江沅本就不嗜甜,可惜自己刚刚回答了“尚可”,又瞧着李婉殷切的目光,江沅咽了咽口水,将注意力放在了这颗糖上。 李婉压根都看不出江沅的为难,反倒是热切的很,重新将糖拿了过来,两只小手飞快地拆开了糖纸,直接举到了江沅的面前。 都送到嘴边了,这还能不吃? 江沅微微张开了嘴巴,将这粽子糖吃在了嘴里面。外层的糖浆已经变成了厚厚地一层,牙齿咬下去,不是“咯吱”一下就会碎,反而是像进入沙子堆一样,陷进去了。江沅动了动牙齿,又动了动舌头,既然不能将糖快速嚼碎吃下去,那就干脆含在了自己的腮帮子处,也省了到时候说话不清不楚了...... 旁边的小內侍都看惊了,陛下的操作果真是叫人难以想象,竟然是将化了的糖直接赏给靖王殿下吃了。也亏得靖王殿下,竟然是听着陛下的话,吃了......看来靖王殿下是妥妥的保皇党是真的...... 江沅正欲站起来说话,没有想到李婉还是拉着自己,甚是孩子气地问道:“姑母,是不是好吃?” 咽了咽口水,江沅迟钝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16、训斥 李婉的伴读很快就敲定下来了,江沅只是负责做了一个大筛,具体的人还是由李婉来选,这也叫做缘分吧。十一个孩子一共留下了六个,卫尚书家里面的两个,孙廷尉的小孙子,尹御史的嫡长孙女,宗正寺卿的嫡次女,最后一个便是江沅拿进拿出了三回了的许正邦。 许正邦能被选上也是江沅比较意外的事情,毕竟许正邦的长相算不上出众,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特色,但胜在两个字,稳重。他是被李婉第一个选上的,不可谓不特殊。 在这六个人之中,杨明辉,也就是宗正寺卿的嫡次女,年纪是最大的。今年年初的时候刚刚分化成了中品的乾元君,小小的年纪,已经稳重的很了,是李婉最后一个选的。李婉是个不太喜欢规矩的人,偏偏身上的规矩却很好,想来这也是她选杨明辉这个规矩到刻板的人的理由。 腮帮子里面藏着的粽子糖已经化开了,所有的味道都到了江沅的唇齿之间,现在口腔之中还是一股子甜甜的味道。不算很好吃,但李婉喜欢是真的。 将这些孩子重新送了回去,江沅没有着急出宫,反倒是难得地,主动地到了李婉这里,“讨”一顿晚膳。李婉自是应下,毕竟除了姑母,诺大的寝殿之中是没有人敢凑在自己的跟前,与自己一块用膳的,便是后宫之中的那些个娘娘也不成。 侍膳还在尝膳,江沅便开口了,问的是李婉今日对那些伴读的感受,为何选择那些人,又为何要将那五个人给筛掉。 “顺眼。”李婉快速地说道。 嗯...想来也是...... 这便是天,天给的缘分。 “那陛下怎么就先选中了承平伯家的孩子?”江沅又问。 承平伯?李婉拧着眉头思考了起来,脑海之中早早就没有了许正邦的印象。 江沅瞧着这幅小模样,也有些疑惑。许正邦可是李婉最开始选的那个人,最开始的和最后一个总该是印象最为深刻的。第一个是因为最喜欢,最后一个则是因为有抉择,需要断舍。 江沅适时地提醒道:“就是穿云白色衣衫,射箭时有一箭正中红心的许正邦。” 云白色衣衫......李婉又想了想,这回可算是想了起来。这样的提醒之下,侍膳都已经尝完了菜,退了下去。 “我记起来了!” “卫橙记得吗?”江沅的指尖已经按住了自己的衣袖,指甲盖也泛出了一种青白的颜色。 “我记得,就是那个说话到最后总是会加个‘了’的女孩子。”李婉立刻答道。 但江沅没有因为这个快速的回答就感觉到欣喜,反而,江沅的表情已经从淡如水的温和变成了冷如霜的严肃,瞧李婉刚刚的模样,分明就是没有记住许正邦这个人,那又为何要选他呢! 江沅压了压自己的声音,将自己的担心与气恼一并压下去,“陛下为什么要选许正邦?” 他既没有让你眼前一亮,比之那些筛下去的人也有不足,为何...就一定要选他,这分明就是在耽误你自己日后的亲政! “......” 李婉已经察觉到了江沅强压下去的恼火,脖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一下子便想到了那日父皇病逝,自己抱住了姑母的腿,但姑母却厉声命令自己放开。李婉连手中的筷子都吓得放下了,江沅还没有真正地发火自己就害怕了。 钱权低着头不敢说话。陛下现在还小,羽翼未丰,需要靖王殿下的扶持。做奴婢的现在虽然心疼,却也只能好像是挖掉了眼睛一样,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臣且问陛下一句,陛下为何要选许正邦?”江沅的声音有些重,她等着李婉的回答,却又担心这回答真的和自己心里面想着的会一样。 李婉咬着自己的下唇,这时才磕磕巴巴地说着自己的理由,正好便撞上了江沅心中猜测的理由。 许正邦虽好,但是在那一批孩子之中属实不算是出众的,他为何能被选上,不过是因为自己无意之间多看了几眼。李婉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许正邦是一定要选的人了...... 说到底,许正邦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被选上的。 “陛下为何要看臣......”江沅讪讪地站起身来,现下已经没有心情继续用膳了,这顿饭注定吃的不好。 李婉有些害怕,连忙上前,刚想要去拉江沅的衣袖说上两句好话,触手可及的衣袖就从自己的手掌之中被一下子抽离开了。李婉咬着下唇的力道更加大了一点,明明姑母也是想要那个人入选的啊,为何...自己做了,姑母却更加生气了...... “姑母......” 江沅甩袖,这一声“姑母”只加重了江沅心中的怒火,不是对着李婉,而是对着自己。江沅说话的语气重了许多,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陛下何须仰仗臣子的鼻息!” “...姑......”李婉狠狠地瑟缩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脸上的表情变得青白,属实是被江沅吓着了。但姑母这样...似乎还是为了自己考虑。 江沅的眉头狠狠地皱在了起来,低眉肃目,“臣且问陛下,许正邦,陛下究竟要不要!” “...要...不要......”要不就是一个字的回答,要不就是两个字的回答,但李婉现在瞧着江沅怒极的样子,怎么着都说不出一句整话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是对的。 钱权也已经跪在了地上,佝偻着自己的身子,帮着李婉给江沅求情。 “陛下还小,靖王殿下息怒。” “回答!”江沅不在意,依旧厉声。 李婉的双眼已经被委屈害怕的泪水充盈满了,只要一个眨眼便会随之落下,敲打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碎成几十粒细小的珠玉。“要!”李婉喊着,双手无措地往上挥舞着,总算是抓到了江沅的袖角,有了一点切切实实的触感。 江沅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一些,紧紧抿着唇看着李婉,终是不忍心。直接将李婉提溜了起来,直接放到了位置上。 江沅还是板着一张脸,严肃异常,刻板地说道:“吃饭!” 李婉还忍着自己的泪水,肩膀不住地抽动着,但看着姑母板得铁青的面孔,便是连抽噎声也不敢放出来,眼中蓄着的半个水库的泪水也只能在眼眶之中不停打转,却不敢落下。 “吃饭。”江沅的声音已经有了一点的松动。 李婉连忙拿起了筷子,巴不得将自己的脸也给整个埋进碗里面,生怕自己吃得慢了又会得一顿训斥。 江沅看着这一幕,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先帝将陛下托付给了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否就能担起这样的责任。就如钱权刚刚求情时说的,李婉还小,五岁稚童,哪里会懂自己的考量。她所会的,所能保护自己的,不过就是听着自己这个做姑母的话,听话...... 但今日,李婉因为自己一个眼神便做了选择,所幸是自己,若是换了一个人,是个会有私心的人,日后...李婉又该怎么办......莫不是做那龙椅上面,手脚都被线绳束缚着的傀儡皇帝不成...... 17、许正邦 “殿下,承平伯家的那个在外头。”徐兴说着。门房刚刚已经通报过一回了,这一回是徐兴私心为承平伯说的。 伴读的事情虽说出了一点幺蛾子,但到底还是因为李婉的那一声“要”继续了下去,而许正邦也就这样因为一个字被留了下来。现在大抵是听见宫里面传过去的信,此刻便惶惶不安地找上了靖王府。 江沅左手拿着剑柄,右手拿着一块白色手巾,顺着泛着银光的剑锋从下至上擦去。此剑是先帝故去之前的几天,叫自己去了大殿,颤着手交到自己的手上的。这剑原先也不是先帝的,而是从已经灭国的梁国国君的手中抢过来的。那人穷奢极欲,虽好色好黄白之物,但却是个剑痴,这剑便是在那剑库之中可以排的上首位的剑。当初...是江沅从梁国带回来的,献给了兄长,兄长曾说以后,等李婉长大,便将这剑送给她,文武兼治,天下方能大善。但最后...却是到了自己的手上。兜兜转转,谁能说得清楚...... 徐兴说的话,江沅听着了,但府门外的人,江沅不想见。 “让他走。”江沅冷声道。注意力依旧放在手中长剑上,明明已经擦得反光,却还是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江沅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乐此不疲。 徐兴没有立即出去,反而是驻足在此,浓深的眉毛蹙起。殿下总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的身上,如此下去...只能是在一个地方不停地钻着牛角尖,痛苦的还是自己。 “不去?”江沅的调子极冷,就好像是腊月的寒潭,虽然表面不结冰,但是内里的温度比那些方块状的冰可凉多了。 “承平伯的儿子,殿下若是不见,承平伯在地底下怕是不好过。”徐兴悠悠地说道。 江沅手上动作一顿,不太明显的喉结上下缓缓地动了动。徐兴的话将自己刻意压下来的心又狠狠地触动了一下,但是这又怎么样呢,承平伯的渊源也不能护佑那个孩子一生。这一回已经算是自己做错了,叫许正邦进了伴读,若是再见,那便是对陛下的不忠了。 “不见。” “......”徐兴一怔,看江沅已经有了主意,只能抱拳应下。 许正邦今日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衣服,近看下来便能发现那衣服是麻布做的,并不是一个伯爵府的公子惯常喜欢穿的。承平伯是两年多前牺牲在战场的,如今还没有出孝期。许正邦站在靖王府的门前,腰板子挺得笔直,身边还跟着一个有些老迈的人,是家仆。 本身门房通报的时候就耽误了一些时辰,加上殿下下决定又耽误了一会儿,徐兴加快了脚步,快步走了出来。见着一身素服的许正邦,眼神不自然地就暗了一下,似乎还有三个月才能出孝...... 三年孝期,寻常子弟大多也不会恪守,更别提勋贵之家的子弟了,于年纪尚小的许正邦来说,能耐得住性子,算得上是同龄人之中极好的了。 徐兴这一身服饰可是和这些仆人不一样,许正邦立刻反应过来便拱手道:“正邦见过大人。” “不必不必......”徐兴连忙扶住了许正邦的手肘免了这一个礼节。“我是靖王殿下身边侍卫徐兴,殿下命我出来与许公子您说上一声,公务繁重,实在是分不出空来见公子了......” 徐兴到底还是找了一个理由,将“不见”说得委婉了一些。 许正邦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回能面圣就已经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更不知道靖王殿下是为何要将自己纳入这回的伴读择选之中。被陛下选中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许正邦得到这道旨意的时候倒是没有觉得有多高兴,只觉得震惊,随后便是疑惑。但家中的母亲与老祖宗却是为了这件事情高兴了起来,阴翳在承平伯府的气氛因为这一道圣旨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就连久病在床的老祖宗都好了许多,这便是许正邦觉得最高兴的事情了。 之后母亲便将父亲与靖王殿下之间的渊源与自己说了,是过命舍身的交情。昨夜,母亲拍着自己的手与自己说了许多,但大部分都是告诉自己,日后便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看宫中之人的脸色,尤其是陛下与靖王。靖王既然能因为那样的情义将自己拉上伴读的位子,日后便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助力,承平伯府的荣光便能回来...... 但靖王殿下,许正邦是切切实实地见过的。虽然中间隔着十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但其身上的那股子威严肃杀之气,给人带来的威迫感做不得假。尤其是靖王殿下对着陛下之时,是出自真心的疼爱。那样的一个人,不会为了自己欠下的情义而放水...... “无事的,是正邦没有提前写上拜帖,这才让靖王殿下难做了。”许正邦礼数齐全的很,又对着徐兴恭敬地行了一礼。毕竟徐兴是跟在靖王殿下身边的心腹,不能轻慢。 身边的老仆却不这么想,他是许孟氏特意派过来的,就是怕自家公子抹不开面子说话。遂一脸堆笑地看着徐兴,搓着自己的手掌道:“不知靖王殿下何时能空,到时候也好递上拜帖,再行拜见。” 这回不见可不就是表明了态度了吗?而且靖王殿下的身份,见伴读...... 瞧见徐兴的脸一僵,许正邦连忙拉扯住了老仆的衣袖,紧张的神色之下满是对老仆的制止。扬声道:“待改日,正邦再行拜访。” “许公子,再会。”徐兴抱拳,只是这回没有刚刚的那般抱歉了。 这许正邦是个心里面有数的,但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可不见得是个心里面有数的。看来承平伯府的那些个女眷什么的,对承平伯的事情,还是恨上了殿下,要挟恩求报了。 一连走出了两条街,许正邦才忿忿地跺了跺脚。 “公子......” “定是娘让你这般说的吧。”许正邦都不用问,心里面早就有了答案。爹爹是与靖王殿下有过命的交情,但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一个伯爵的身份传到自己的身上,至于之后,只要靖王殿下有一点的不悦,许家这般不知礼数地冲上去,定是会被靖王殿下所不喜。 老仆的双颊堆砌着好几道的皱纹,此刻都皱巴在了一起,只不过不是刚刚那样谄媚的笑容,而是难做的为难。低声道:“夫人也是怕您一个人不行......” 许正邦拧了拧眉头,低眉撇嘴道:“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跟出来。” 老仆讪讪的,只能微微弯着腰灰溜溜地跟着自家的小公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筛完到确定总共就用了五日的时间,过了一日的休沐之后,正好是八月的第一日,一袭子弟便穿着合规的素服经由各自的内监公公领了进来。 梁先生不算是太傅,故而进宫的次数比起那些正儿八经在翰林之中挂上职位的太傅少上很多,基本上一月最多来个五六回。今日赶巧了,众人上午的课程便是由梁华来执教。 都说严师出高徒,太学之中的太傅更是如此。只不过之前教导的学生是当今的陛下,罚,罚不得,打,更是不行。现在有了这些伴读,除了陪伴李婉读书以外,另一个用处便是代李婉受罚认错,不仅是能叫陛下与伴读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更是能通过这样的法子叫李婉不忍,从而将自己的错误给改了。这终究还是建立在打罚上的,但梁华却不是这样的先生,不重赏罚,单看学生的性子。若是真惹得梁华动了板子,那也是李婉的本事。 梁华手中未拿书本,精干的双目将这一个一个的小脑袋扫了一眼过去,记了一个七成。梁华笑呵呵的,随口便道:“今日人倒是多了起来。” 李婉的神色有些恹恹的,看起来是身子不爽利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心情不太好。自从上一次用膳的时候,姑母直接气恼了自己,姑母便直接不见自己了。日子一日一日地过,李婉精气神就一日一日地下,现在就连梁先生的课都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梁华不着急教课,平静地看着底下的人。时光在其脸上留下了几道皱纹,但更多看不见的还是隐在表象之下的经验,尤其是看人的眼光。多年之前梁华看上的就是向晚沁这个人,多年之后倒觉得当今陛下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有点这样的性子,与向晚沁像得很。今日看着这些年纪稍长的孩子,看着这面相,比起陛下...还是及不上,缺得便是身上带着的那种气度。梁华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视线,随后慢慢落在了坐在李婉左边的那两个人的身上,其一是李旭,另一个就是李驰了。 梁华慢慢错开自己的目光,平视向前,温声道:“先每个人说说自己吧,让先生我混上一个眼熟。” 从前到后,从右至左,除了李婉身份贵重,本就不需要在人前做这样的事情,每个人都将自己给简单介绍了一遍。听到许正邦三个字的时候,李婉双眉就更加拧巴了,不选是错的,选了似乎还是错的,反正都是自己错了。 李旭有些张扬,毕竟除了李婉,自己便是这个学堂之中最为尊贵的存在。介绍起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虽是和别人差不多的话术,但隐隐地透着一股子自傲。李驰的年纪还小,看起来没有李旭那么外露的攻击性,说起话来也是缓缓的,像是一个温吞的性子。 梁华一笑置之,便开始讲起了今日的课程。虽说这群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岁了,但是说到底太学现在需要主要教导的只有李婉一人,课业便要跟着李婉的来。 18、惊雷 是日大雨,外头雷声轰鸣,黑夜之中时不时就会闪过一抹白色的光。李婉并不怕打雷下雨,但今日心中就是难安,尤其是这雷声战战,每打一下就好像是在心头鼓了一下,将李婉震了震。 寝殿之中的门窗都已经关了起来,只是这风还是会吹打在门窗上,虽不透风,但还是会有种凉飕飕,冷入骨头的感觉。李婉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两手两腿都紧紧压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就像是一条蠕动的小虫子一样。 钱权取出火折子,将不远处的几盏壁灯依次点上,这才去查看李婉的情况。钱权弓着自己的身子,轻轻地用手掌拍了拍李婉,声音苍老中带着长辈的关心,“陛下,可是被雷声惊着了?” 被子中的人儿动了动,但还是没有冒头,将自己整个藏在了被子里面不愿意出来。 “陛下,今日惊雷,打不着屋子里头,况您是天子,不必怕的......”钱权轻轻拍着,悠悠地说着宽慰的话。约莫说了小半个时辰,李婉才开始有了一点的松动,主动将自己的头从被子之中钻了出来。微黄的烛火下,钱权看得不真切,但也看清了。陛下这是哭了...... 陛下可不是一个被惊雷吓吓就会哭的孩子。 李婉的五官皱在了一起,隐隐带着哭腔,不是为了惊雷,而是江沅。李婉委屈巴巴地撅起了嘴巴,小声地抽噎道:“翁翁,姑母是不是不会再理朕了?” 自那一日在紫宸殿之中,姑母对自己发了火,姑母便没有再来过了...... 钱权怎么也没有想到陛下竟是在大晚上的时候想到了靖王,眼眸之中多了一份担忧,旋即说道:“靖王殿下怎么会不理陛下,每日朝堂上面,陛下不都能看见靖王殿下的吗?” 李婉的委屈并没有因为钱权的这句话而好些,反倒是愈加委屈了。每日上朝定能看见,但这也仅仅是上朝,姑母不去太学了,不来紫宸殿了,也不与自己说话了...... “翁翁,是朕做错了,惹姑母生气了......” “靖王殿下不会气恼陛下的。”钱权耐心地哄着,但此时的李婉却已经认定了。虽然自己不知道究竟错在了哪里,但自己一定是做错了,否则姑母绝不会如此的。 “翁翁......”李婉喃喃。 再不睡下就要到寅时了,也睡不了了。钱权只能想了一个权宜之策,“不若天明的时候,宣靖王殿下来紫宸殿吧。” 李婉低下了头,有些沮丧。姑母都生气了,不愿意理会自己,若是自己将姑母叫来,说不定姑母又是要气上加气了...... “靖王殿下定不会气陛下的。”钱权立刻又接了一句。 李婉咬了咬唇,还是有些纠结,似乎是在想翁翁说的这句话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半晌之后,李婉总算是下了决定,重新将被子从自己的腋下扒拉了上来,脑袋枕在了枕头上面,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翁翁,明日....就明日。”明日要叫姑母过来。 翌日,甫一下朝,看见李婉的圣驾离开。江沅刚想要去太学寻个太傅问问李婉的课业,钱权便一个人偷摸摸地找上了自己,想也不用想,定是李婉叫过来的。江沅微微提了一下下摆,便和钱权走到了人不多的一边。 “靖王殿下,陛下想见您。”钱权小心翼翼地说着,便是连抬头看看江沅现在的脸色都不敢,生怕江沅用一句“有事”将陛下的事情给推脱了过去。 也大半个月了,江沅心中有气,但一想想自己是在和一个五岁孩童置气,就觉得实在是不符合自己的性子,气渐渐的也就消了。只不过马上就是秋收的日子了,与秋收相对的就是赋税的事情,紧接着就是年关,一件事情上面压着另一件事情,江沅既要管军,又要管政,管钱,实在是分不出空来,今日才算好些,挤出了一点时间想要去过问一下李婉的课业。 既然李婉想要见,那便询问完课业之后去趟紫宸殿吧。 江沅点了点头,应承下来了这件事情,只不过没有告诉钱权一个准确的时间。饶是如此,钱权也已经是大喜过望,靖王殿下只要是来了,陛下便能安心不少。 去了翰林,今日轮班执教的是陈展鹏,故而翰林之中只有刘犇在。见到江沅来了,刘犇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水,将嘴边的茶叶藏在了嘴巴里面,恭敬地站起身来对着江沅行了一礼。 “不必如此。”江沅随手摆了摆手。每次见这刘犇的时候,这刘犇总是要对着自己行礼,屡说不改,但江沅也不能不说。 翰林院之中有单独的静室,但小,大多的时候还是无论什么官职都在一处办公的,刘犇也是这样,只是他的位子比起那些修纂什么的到底还是大一些的,更加舒服一些。江沅给自己寻了一个靠墙的座位,随后便拿起了桌上署名李婉的课本,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一边看一边问道:“近日来陛下的课业如何?” “陛下聪慧,勤奋,课业也是极好的。”刘犇说道。 江沅循着上回的记忆,将课本翻到了上回看至的地方。随后慢慢放慢了自己翻动的速度,慢慢将上面的字看过去。虽说这课业是做完了,但是光瞧着这笔迹,李婉就没有之前那么认真。江沅的呼吸声愈加放缓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有一些凝重,头也不抬地冷声道:“刘太傅的极好是哪门子的极好?” 江沅不说话也还好,这些学士不会将那道冰冷的目光归结到自己的身上,但江沅一开口,所有在场的人就不免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手中拿笔的动作都是一僵。 刘犇极快地稳住了,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才好。陛下近日来在课业上的表现确实是不如从前,但小孩子有些倦怠也是真的,改改便好了。 江沅的拇指紧紧地按在了课本上,在边角处留下了一个指印,用更冷的声音说道:“比之前好,那叫应该。比之前差,那便是极差。” 江沅是摄政王,但自己也是太傅,陛下的课业是在自己的手上管着的。摄政王看了便看了,但是指教的话要是太多,那就是越俎代庖了。刘犇怎么说也是翰林院里面的老人了,被当着这么多年轻后辈的面训了一顿,面子上自然是挂不住,撇着嘴为自己辩解道:“毕竟是五岁孩子,不应这般严厉的......” “那是陛下。”江沅沉声。 在这几个太傅之中,江沅最为不喜的就是这刘犇,虽是一个妥妥的保皇党,但一味听从陛下的话,顺着陛下的意思,这不是忠臣,是愚臣。愚臣是一把双刃剑,会伤主人的剑。 江沅拂袖站了起来,高挑的身姿对上这刘犇的五短身材直接高出了一个脑袋。江沅凝视着刘犇,冰冷的语调不止是对刘犇在说,也是在对翰林院之中所有的人说,“错了便是错了,什么辩解之词都没有用。本王只要一个结果!”一个李婉愈渐成才的结果。 “再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那头顶上的帽子,本王亲手帮你摘下来。”撂下这狠话,江沅直接忽略刘犇难看的表情,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翰林院。 刘犇的双肩还有一些发颤,江沅狠,但没有想到这般的狠,刘犇面子挂不住之余,心上还有些后怕。刚刚若是自己再辩解几句,说不定江沅真的能将先帝留下来的旨令废了,将自己从太傅之列给摘出去,同时摘掉自己头顶上的帽子。 刘犇大喘气了两下,这时才慢慢倒在了自己的位子上面,双手搭在了扶手上,整个人的身子瘫软了下去,就好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年轻的庶吉士都已经找了一个由头四散了出去,编修,修纂什么的也早早在心里面找了一个由头就这样溜了出去,诺大的屋子里面,现在就剩下了惊魂未定的刘犇。 江沅走的时候陈展鹏也正好结束了自己的课,将一众学生交到了孙兵齐的手上。孙兵齐是孙思邈的第四个儿子,前头的几个儿子都已经到了地方上去,就这个稍微小一点的儿子留在了长安城之中。这个决定是当时先帝下的,毕竟孙思邈年纪也大了,总是要留一个儿子在身边照顾,这也算是帝王对臣子的厚爱了。 陈展鹏刚拿上书本出来就听说靖王殿下去了翰林院了,现下已经离开了。想到就刘犇一个人在那里,也不知道这靖王殿下说了什么,陈展鹏飞快地回了翰林,一进门便看见坐在位子上面明显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刘犇。 瞧着这丧气的模样,就知道一定是在靖王殿下的面前吃瘪了。陈展鹏有些同情,刘犇是比自己早一届的进士,脾气本身就犟。在翰林院之中又做了几十年了,现在更是太傅,被一个二十几岁的毛丫头教训自然是受不住气。陈展鹏放轻脚步,走到了刘犇的面前,轻轻拍了拍刘犇的肩膀,安慰道:“靖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心里头还不知道吗?既是要严苛你就严苛着些说话。” 刘犇还是有些不耐,自己是文人,是清官,怎么能沦为那些谄媚之臣,为了依附权利就去讨好江沅呢...... 刘犇拍了拍自己的手,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实在是江沅太过严苛了。忿忿不平地说道:“陛下才不过五岁,你我家里面五岁的孙儿若是有陛下的一半勤勉就不错了。” “再说那个靖王,早年间是个什么......” “刘大人,噤声!” 陈展鹏立刻小心紧张了起来,手上下挥动着奋力叫阻着刘犇接下来的话。 现在的朝廷六七成的权利都把控在靖王殿下的手上,翰林院之中又是人才辈出,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年轻人就能依靠着江沅的青眼爬到吾辈的位子上面来。反正都已经这个年纪了,安安心心,教导完陛下这几年后,有了一个帝师的名头,随后致仕归乡。陈展鹏便是这样想的,遂道:“以后啊,见着靖王,刘大人还是绕着一些,叫梁夫子或是我来,实在不行便叫倪大人......” 19、和好 李婉从射艺场上下来后便直接回了紫宸殿,偏殿的华清池里面已经放好了热水,两个婢女领着李婉就走了进去,将所有的沐浴用品放在了一边。李婉的年纪还小,池子却有些深,只能新挖了一个浅浅的,符合李婉的身量。 今日下午不算很热,便经由武师傅带到射艺场了,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湿哒哒地黏在了身上。李婉顺从地张开了自己的手,让服侍的婢女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了下来,随后就直接顺着两层台阶将自己埋到了浴池当中。 已经进到了浴池里面,李婉就不需要人伺候了,毕竟自己虽小,但是简简单单地用香胰子将身上出汗的地方擦一遍过去,然后再洗干净,这么简单的步骤还是会的。李婉将香胰子拿在了手中,滑溜溜的,还散发着一股子香气,淡淡的,是李婉尤其喜欢的味道。 李婉一边给自己洗着,一边想着下午的事情。翁翁怕自己担心,在太学的时候就给自己带来了信,姑母答应了,今日想来是一定会来紫宸殿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想到这里,李婉就又有些高兴,又有些害怕,也不知姑母现在还生不生气,见到自己是不是还是上次的那副样子...... 小小的孩童将自己埋在了氤氲的热气之中,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就好像是一个心中愁绪积满了的大人一样。到时候姑母来了,自己定是要好好认错,姑母不生气了,那就好了...... 李婉本就无需束发,沐浴之后更没有这个需要,此刻便直接将乌黑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在婢女的服侍下穿上了一件淡粉色绣着凤凰的长衫。如此的装扮,像极了这个年纪的官家女儿。从偏殿出来到紫宸殿只需要走一个小门,李婉便是经由那个小门直接回到了紫宸殿。 还没等李婉反应过来,一身墨色蟒服,身姿秀丽的女子就定定地立在大殿之中,停止的脊背就好像是南殿那处的竹林,里面长得最好的竹子,风姿绰约,撞进了自己的眼帘。 李婉最近的课业越发地变差,想来就是没有用心的缘故。变差的节点就是在那日自己发怒之后,想来这叫李婉不用心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有了上回的那一遭事情,江沅这回也不打算言辞激烈地指责李婉,这样说不定还会起到那些反效果。 “姑母......”李婉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大着胆子走到了江沅的身边,抬手拉住了江沅的衣袖。李婉抬着头,大大的眼睛之中满是无辜与懂事,“姑母还气吗?” 江沅心中一柔,带了李婉大半年了,要说没有那些对后辈的亲情定是假的。就像是现在这样,李婉就光这样拉着自己的衣袖,说上这么简单的两句话,江沅就发现自己刚刚在翰林院之中积攒出来的那些气全部都消融了,不知道被这夏风吹到哪里去了。 蹲下身子,江沅细心地将风吹乱的头发捋到了李婉的耳后。指尖是柔软的头发,还真是没有想到小孩子的头发竟然是会这么软,这么细。江沅神色依旧,没有上回那般疾言厉色,添上了长辈对晚辈的疼爱。“臣是陛下的臣子,亦是陛下的姑母,臣对陛下的期望会更高,对陛下也会更加严苛。朝堂上,若是陛下做错了事情,臣是不是该说?” 李婉连忙点头。父皇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若是大臣说些什么的,父皇都是会想一想的,大多时候结果都是偏向于臣子的。 江沅微微低头,看着李婉稚嫩懂事的面庞,仿佛就追忆起了那襁褓之中的样子。当初,自己瞧着陛下就像是个小猴子一样,全身上下都是毛,皮肤也是红彤彤的,皱皱巴巴的,哪有现在奶白奶白就像是个小包子的可爱模样。但那时候,抱在怀里,江沅便会怕,怕自己微微一动便会叫怀中婴孩不舒服,哭嚷起来。哪里像现在这样,严厉刻板...... 之后的日子,江沅还是会时常入宫,若是李婉在,便会抱一抱。只是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如何能记住旁人呢。再之后,向氏久病在床榻之上,江沅便彻底没有了心思,整个人不管公务,一心留在了王府之中。再之后的之后,向氏走了,江沅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什么事情都激不起一点情绪上面的波澜。因为先帝身子的缘故,江沅将自己整个投身到了朝堂之中,对李婉这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看望的频次愈发少起来,更是漠视,在小小的孩童眼中,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李婉喜欢自己,更怕自己,若喜欢是一分,那剩下的九分一定是惧怕。江沅的心中一贯以来就是这样觉得的,也并不觉得给李婉这样的感觉是错的,至少现在的李婉能因为对自己的怕而发奋。江沅深吸了一口气,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点薄茧,轻轻地摩挲着李婉的额头,温声道:“上回那事,臣是气恼自己,并非完全气恼陛下......” 刚刚洗澡时设想的姑母生气现在都不存在,李婉有了一点自在,双手都抓上了江沅的衣袖,将许多的布料都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面。用这样的方式,姑母似乎就不会走得那般的快了。李婉黑溜溜的眼眸中倒映着江沅白璧无瑕的脸庞,有些削尖的下巴将下颚线都流畅地刻画了出来。 “姑母为何要气恼自己?明明不是姑母的错......”李婉迷茫地问着。 “臣...”江沅顿了顿,虽不知李婉能不能听明白,但还是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有私心。” “什么私心?”李婉一副不懂的模样。 “臣知道那人是不能放进来的,但臣还是放了进来,臣私心还是想叫他被选上的。” “那......”李婉还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就止住了。 “臣那时就想,陛下若是喜欢他那便选他也算是全了臣的私心,若是陛下不喜欢他,臣也算是尽心了。但陛下选了他,是因为臣的缘故,因为臣的私心,臣对不起陛下......”江沅有些羞愧地低下了脑袋。 出人意料,李婉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了江沅的脑袋上,就好像是江沅刚刚的动作一样,一下接着一下。虽不懂姑母的私心到底是什么,但李婉还是发自内心地去相信。 “姑母已经做得极好了,我很谢谢姑母的。” 若是让外人看,就算是陛下与权臣,这样的动作也是不合礼数,会惊掉下巴的,但偏偏,现在却发生得极其自然。江沅也没有反抗,任凭李婉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自己的脑袋上面轻抚着,仿佛这样微小的动作真的能安抚住自己这颗愧疚的心。江沅深吸了一口气,用着打商量一般的语气说道:“日后,陛下自己做决定,好不好?” 李婉沉思了一会儿,这才答应了下来,“好。” 晚膳的期间,李婉的脸上时不时就会露出傻笑。稚童的笑颜总能叫这顿美餐更添上一层美味的感觉。吃到最后,还免不了一句吃积了食不好,李婉碗中堆满的小山被江沅倒了去,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汤包,算是最后的小甜点了。 撅了撅嘴巴,李婉呼哧呼哧地将这小汤包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面,油腥的香与鲜瞬间就在味蕾之中爆炸了开来,好吃极了。李婉幸福地眯起了眼睛,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叫人看着就觉得喜庆。 江沅适时地将桌上早早备好的巾帕往李婉的手中推了推,这才又说起了最近课业的事情。 “......” 李婉只能默默地听着,一句话都反驳不了。近来自己的功课懈怠了,太傅也是说过的,可惜就是没有学习的心思。 本以为会被姑母骂上一顿,李婉就好像是一只抱着龟壳的乌龟,将自己的脑袋缩到了能保护自己的龟壳之中。但想象之中的训斥没有到来,甚至姑母的语气都不似往昔,变得和缓,变得温柔。 “日后不要这样了......” 李婉重重地点头,将这件事情答应了下来。 江沅也并没有着急走,陪着李婉将太学之中的课业都过了一边,随后又甚是仔细地将李婉对那些伴读的态度问询了一边,对照了那些侍人通报的话,觉得大差不离之后才告退离去。行至廊下,已经是深夜了,还要走上一段才能出大明宫。今日的月光很是不明亮,被一层层的乌云遮挡着,长安城又是不怎么出星星的地方,这路就更加暗了一些。 江沅跟在提着灯笼的中黄门身后,仔细着脚下的路,忽得就听见了前方有几道极小的声音,中黄门没听见,但自己却是听见了,许是哪里的小太监又在拉着小婢女说三道四的。本不在意,可江沅锐利的耳朵捕捉到的关键信息多了一些。 那小太监就是那日问李婉手中粽子糖的小太监,而他拉着自己的同乡窃窃说的事情就是这粽子糖的事情。瞧见有人,还是江沅的时候,这小太监脸上的表情就已经不淡定了,慌忙拉着身边的同乡,也是一道进宫做婢女的跪了下来,跪伏在宫道的一边冲江沅行礼。 刚刚那些话,江沅已经听了个十成十。陛下...原来是将化了,不太想要吃的糖特意分给的自己啊...... 冷峻的脸庞一转,江沅斜了一眼在这瑟瑟缩缩的小太监和小婢女的身上,将他们给吓了吓。天大的胆子,妄议天子家的事情。这一道眼刀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两人的身上。幸好江沅没有说什么惩罚的话,只跟着前头的中黄门往离宫的方向走去。 20、陈家 “怎么着了?”倪成章将自己的帽子放在了一边,冠帽之下的头发有些杂乱,一根竹簪子显然不能将这些头发固定住。 瞧着江沅这闭目养神的模样,倪成章便能看出来这毛丫头估计又是熬了好几个大夜,不知道这身子是不是铁打的,能一直这么熬。这难不成就是上品乾元君的能力?能干脆不需要睡觉? 江沅早就听见倪成章走进来的脚步声了,深吸了一口气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道:“是有些累了......” 倪成章“吁”了一声,也不等江沅开问,直接将李驰与李旭这两个人最近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都说了一遍。李驰倒还算是安稳,但这个李旭...脑子里面的坏点子实在是太多了,还和他父亲是一样的人,尤其会寻到别人想要的好处,以此来蛊惑他人。 “多看着些......”江沅说道。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却比自己这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还要老气横秋。倪成章摇了摇头,说起了另外一件小事,“对了,之前,殿下不是每隔半个月就会叫我送些零嘴给陛下尝尝的吗?”倪成章仰了仰头,算了算,“现在好像差不多就是半个多月了吧......” 看着倪成章伸过来的手,江沅瞬间就想到了前几日出宫门时遇见的嘴碎的小太监。自己买的糖果,似乎...... 江沅背手,心中有些隐晦的小孩子心思,声音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今日没有买。” 倪成章收回了手,又将手藏回了自己的袖子中,“我说也是,宫中什么好东西吃不到。” 之后的话,江沅只是听听,也没有做什么回应,告辞之后便直接去了御史台。岭南那地方又出了一件大案子,横在御史台,大理寺之中,若是背后的大老虎被牵扯出来,少不得又是长达两三年的三堂会审,若是牵扯不进来,那便只能是隔靴搔痒。 尹霆伟已经早早等在了这里,一张长桌上面已经坐满了人,大理寺的骨干人物,御史台的那些不常出现的老人都出现在此。江沅面色沉静,步履平缓地直接走到了主座之上。 江沅的五官本就不是柔顺的样子,若是不笑,这冷肃的感觉就更上一层。此刻的江沅正是端着自己的架子,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就是不怒自威,宽大的袖子直直地顺着扶手垂了下来,声线冷清:“岭南陈家私开铁矿的这件事情,各位大人都说说吧。” 这岭南陈家也是勋贵的出身,追溯到上头四代以上,也是被先祖封过王的。只是先帝早年间的时候想着削藩的事情,便先从这些手中没有实权的勋贵之家动手,这陈家就是先帝最早选择动手的一家。 先帝在世的时候,对这些诸侯王的钳制就不算少,尤其是在军权的上面。诸侯王手中虽有管束藩地兵马的权利,但是按照亲王的等级这藩地兵马的数量也有严格的规范。按照规矩来说,一般是三年一次或是五年一次前往长安述职,若是得帝王允准,也可顺延,但若是迟期不至,帝王皆可选择削藩,削减兵权,藩地缩小以做惩罚。先帝铁血手腕,对待这些并不与自己同胞的兄弟更是如此,执政之时,齐王与吴王这两位的野心都被死死地压制着,不敢有一点的造次。但先帝不在了,新帝又是年幼好欺负,这两人的野心便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几月前的进京便是一回。 有胆子进京,八成就是心中起了反心,而若是要造反,手中没有铁器如何能行。 朝廷在盐铁这两件东西之间,管得严苛。齐王与吴王之间定是有一只老狐狸直接找上了陈家。而陈家这辈的家主也是一个糊涂的,难不成是真的觉得选择一个“新帝”,助他造反,之后就能回到自己王侯的身份不成。江沅在心中冷哼了两下,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严查,一定要狠狠地严查。”这话说得重,唾沫星子都要飞出来了。说这话的是御史台的一个老人,进了御史台几十年了,硬生生从一个少年熬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也熬过了三代君主。 这老爷子也是御史台的主心骨,他发话了,后头的那些后辈紧跟着支持的也是不少。大理寺的那群人也都是支持严刑峻法的人,自然是都偏向于严查的。尹霆伟与周南华倒是都没有开口,显然不是那些激进一派的,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周南华轻轻咳嗽了两下,打破了现在吵闹的环境,“陈家远在岭南,而且那个铁矿的事情虽然坐实了,但是到底我们还没有查到根本来源,此事决不能着急。” 江沅将眼神投向周南华,这是这一桌上江沅最为熟悉的人了。江沅早年前是在飞虎营之中打滚的,之后就是直接去了大理寺任职少卿的位置,和周南华共事过几年,对这人沉稳但狠厉的性子知晓得十分的清楚。可以说江沅现在的行事风格也有不少是面前这人教出来的。他也是一个实干派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定然是已经派人去查过一通了,并且查出了一点在场人没有查出来的端倪。 赵晓有些激动,连忙说道:“如此岂非是让他们坐大,若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到时候补救起来就迟了......” 这铁矿的事情,这回就是监察御史赵晓第一个发现的。说来也巧,这监察御史本就不是一个高官之职,平时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也正是因为如此,赵晓的家就在岭南那一带,回家省亲的时候因为这官职实在微小,陈家便没有多加在意。陈家不在意,但赵晓这个年轻人可是想着自己的仕途的,就算是省亲也一点不忘,凑巧就碰上了陈家私开的铁矿,默默地借着省亲假期满了就偷偷地从岭南又重新溜回了长安,保住了小命之后,随后就一封奏报直接上呈了,可谓是这件事情的大功臣了。 赵晓就是想要快些解决这件事情的,毕竟这个秘密现在就像是一把刀一样悬在自己的脑袋上面,并且还悬在自己的家人身上但现在这么大的一件事情竟然是还要放着,拖着,这不免会横生枝节,谁能知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若是陈家的人感觉到了什么端倪,或是从长安之中传出了一点风声出去,陈家断舍离,直接将这铁矿封了炸了,那就是铁证也化为虚有了。 一为保守党,二为激进党,两队人瞬间争吵了起来,都争得脸红脖子粗,但最后也耐不得主事的江沅的一句话。 江沅与周南华是相似的人,既然是要钓,自然是要将藏在湖底最深之处的那条鱼儿给钓出来,便是其中会浪费一年,三年,五年...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大鱼,一定要躺到陛下的砧板上,任陛下鱼肉。 一直闷在一边看戏的尹霆伟终于开口了,缓缓地说道:“本官这回听周大人的,” 御史台的大人到底是尹霆伟,他定下了主意,一大群人也不敢轻易发声了,就连刚刚那个最为不忿的赵晓都偃旗息鼓了下来。 江沅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庞,旋即附和道:“本王也觉得周大人的建议好。” 岭南陈家的事情便这样放纵下去,五岁的李婉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这件事情。在太学之中多了许多的伙伴,也叫李婉将江沅这个姑母放到了脑后,一心想着这些陪自己玩耍,陪自己学习的玩伴们。 在这些玩伴之中,李婉最不喜欢的便是杨明辉了,实在是太重规矩了。虽不会直接开口说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但总会用一种甚是严肃不悦的眼光看着自己,活像是自己欠了他八百屉小笼包的样子。但李婉也知道,自己选的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也发不出什么火气。至于好玩的,自然是卫家的这两个,尤其是孙家的这个。会爬树,会逮鸟...... 杨明辉家中规矩重已经离开了,承平伯府的那个许正邦也因为有事提前告退了,现在就剩下了卫家的两个,孙家的,尹家的,还有这两个堂兄陪着李婉。 “陛下,都说鴷鸟会抓虫子,若是没有它们,说不定一棵老树就要被毁了......” 孙武双手摊开,并不觉得陛下刚刚说的去抓鴷鸟是个好的主意,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到抓鴷鸟的主意的。 李婉并不知道鴷鸟是什么鸟,只是先前听李旭提了一嘴,说这鴷鸟的头顶是红色的,羽毛也与麻雀燕子完全不同,是宫中少见的鸟儿,之后就起了好奇心。现下听苏武一说,李婉有些恹恹,但是心中抓鸟的想法已经消了下去。 李旭撺掇了一下身边的李驰,下一刻,李婉的身边就多了两个说小话的人。 “鴷鸟也不是那么少见,民间全是,自然是可以抓得的。” “陛下想要一只鴷鸟罢了,又不是天上的星星......” 李婉真的没有观察过这鴷鸟是什么样子的,好奇心又被李旭与李驰激发了起来,毕竟这两个人可是自己的兄长,总不见得会骗自己。李婉将希望的目光重新投向孙武,毕竟这一群人之中,只有他爬树逮鸟的水平最好。“孙武,你就上树将鴷鸟给朕抓下来吧。” 孙武还是有些为难,万物皆有灵。 “陛下说的事情,孙武难不成你还要违抗不成?”李驰被李旭撺掇了起来,将矛头指向了孙武。 孙武努了努鼻子,脸上的五官都皱巴在了一起,看着李婉还是一副“想要”的模样,只得背过身子,双手抱住了粗大的树干,三两下爬上了树,没一会儿就将鴷鸟逮在了手上。小小的鸟儿真好像是说的那样,虽比不上那些珍禽异兽,但颜色也算得上鲜艳。被孙武抓在手上,正惶恐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李旭已经将一个石子藏在了袖子中,瞅准时机,直接使了一个小手劲儿,将这小石子撇在了孙武的髌骨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叽叽喳喳的小鸟儿的身上,哪有人顾得上观察这飞来的小石子,但孙武可是一阵吃痛,双手一个不及,鸟儿从手中逃脱了,连带着孙武本人都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树下的草坪上,捂着自己的腿开始左右打滚。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旁边候着的內侍公公也迅速围了上来,慌张无措地开始保护起地上呼痛打滚的孙家小少爷。 李婉也是一下子被吓傻了,根本就没有想到孙武竟然是会直接摔下来。 21、致歉 都是孩子,且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能冷静下来就不错了。卫家的孩子还有尹家的女娃子都送了回去,至于两位世子都是住在宫里面的,侍人管不了他们,他们便自行散去了。 紫宸殿之中,李婉的眼前还倒映着孙武从树上摔下来,双手抱着受伤的右腿满地打滚的样子。李婉有些害怕,更有些愧疚,毕竟孙武是听了自己的话才回去爬树,若是没有自己,孙武也不会摔伤。 江沅先去静室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还疼得不停叫唤的孙武,床前是匆匆赶来的御医,还有就是孙思邈与孙兵齐两位大人。“怎么会从树上摔下来的?”江沅有些恼火,尤其是听见这些侍人说清楚缘由之后,心头的恼火就更甚一层。 孙兵齐是孙武的四叔,最是疼这个侄子的,现在看着侄子断了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都要在床上躺上一个月,孙兵齐就有些生气。偏生导致这事发生的是陛下,现在还是摄政王江沅来了,只得将满腹的怨气都咽了下去。孙思邈这个做爷爷的倒是还好,毕竟孙武是长孙,到时候是要承继门楣的,这一点小小伤痛,还是为了陛下,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靖王殿下也不要生气,都是普普通通的玩闹罢了。”孙思邈拉了一把江沅。 江沅拱手致歉,自觉地将自己放到了李婉姑母的位置上,而不是和孙思邈一样的臣子身份上。 孙兵齐没有说话,但看着江沅这般低伏做小的模样,心中的气也有了一点的缓和。兀自坐在床边拉住孙武的手,生怕他挣扎会扰了御医的诊治,一边说道:“武儿平日里面也是撒泼打滚的,爬树也是家常便饭,怎么这回就能从树上摔下来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沅两道浓厚的眉毛朝中间高高地拱了起来,上前半步,看着御医加竹片固定伤口的动作,又仔细地盯着伤口处。 李旭的小石子十分讨巧地打在了髌骨的上面,孙武又正好从树上摔下来伤了髌骨,后者的伤更重一点,此刻已经完全红肿了起来,将前者小小的伤口完全隐藏了起来。江沅抿紧了唇,后槽牙不自觉地磨了磨。 这事若是意外还好,若是人为,那定然是和李旭脱不了干系。 相较于意外,江沅更相信这是人为。 “孙大人,恕江沅无礼,本王先去紫宸殿看看陛下。”江沅又是一下拱手,急匆匆地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钱权此刻正在大殿之中陪着,李婉明显十分不安心,将自己缩在了椅子的一角上,眼巴巴地望着外头,又生怕外头真的会来什么人,告诉自己一个坏消息。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孙武还叫得那么大声,一定是很疼,说不定连骨头都会断了,是不是会走不了路...... 江沅匆匆而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在静室之中燃起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了一大半。此事发生有陛下被李家兄弟鼓吹的原因,但孙武摔下来也说不定是受了什么暗算,说到底陛下不知事也算不得是陛下的错。 李婉微微张开了嘴巴,比了一个“姑”的口型,可惜没有敢真的叫出声。这回孙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姑母定然是生气的,很生气,比上回还要生气。李婉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对江沅有些害怕。 江沅依旧是一张冷脸,大步流星地上前,也不管旁边张口欲言的钱权。压着仅剩的那一点的怒火沉声道:“孙武的右腿断了。” 李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张得更大了一些。断腿...已经是李婉刚刚想到的最严重的地方了,孙武真的伤得很重...... “陛下如今就想要在紫宸殿之中躲着吗?连去见见孙家的勇气都没有吗?”江沅甩了甩袖子,双目炯炯地盯着李婉,这样的气势可是叫李婉更加害怕了,也实在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了...... 陛下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惊吓,现在靖王殿下还这般地严苛,钱权立刻张开了双臂护在了李婉的面前,劝阻道:“靖王殿下,陛下也受了惊吓......” 李婉低垂下了脑袋,眼神飘忽,不敢去看。只听得姑母的语速极快,言语之下是强压着的怒火,“陛下莫不是认为躲着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 江沅顿了顿,双目冷冷地凝视着李婉,等着李婉的一个回答。这种事情五岁的孩子自然是处理不来,但是五岁的孩子也应该要学会承担责任,至少绝对不能缩在这里什么都不作为。江沅面若冰霜,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冲着李婉伸了过去。 李婉现在满心都被愧疚占据,尤其是还被江沅冷冷的语调训斥了两句就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现在看着这大掌伸在了自己的眼前,李婉心头的不安定少了一点,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江沅的掌心之中。李婉皱着眉头,小脸皱皱巴巴的,切切地问道:“孙武会不会死,会不会以后都走不了路?姑母......” 李婉的声音就好像是绵绵的细雨敲打在了江沅的心窗上,将江沅心头上面的火气全部浇灭了。眼底不自觉地放柔,声音也放软了下来,江沅温声道:“不会的,会好的。但陛下要与臣一块去与孙家致歉,陛下可知?” “......” 李婉还是有些害怕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也害怕会看见孙武躺在床上呼痛的模样,跟着江沅的步伐走得极慢。江沅也不强求,将自己的步子放得小了一些,带着李婉一块移步道了静室之中。 孙家父子本就没有希望见到陛下,现下看见陛下来了,心头的那一点埋怨迅速消了下去,连忙行礼。 李婉抛了一个请示的目光给江沅,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之后只能默默将愧疚掩在心底,学着姑母偶尔对着那些官员的模样,将孙家父子给拉了起来。 腿上的夹板已经绑好了,御医也已经交代完了要注意的事情,早在李婉来了之后就退了出去。现在的孙武安静的躺在床上,额头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薄汗,尽管是喝了一碗安神药但还是睡得十分得不安稳。 李婉站在七步开外远远地看过去就已经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了,穿过几人,兀自爬到了床边。默默地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摸了出来,动作实在有些生涩,将孙武额头上面的汗水擦了擦。李婉张着嘴巴,轻声道:“此次你是为朕的调皮受的伤,朕对不住你......” 李婉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也算不上是很清楚,但一屋子的人都是习武的,耳力极佳,自然是将李婉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孙家两人也有些欣慰,受伤便能得到陛下的垂青,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情。江沅自然也是欣慰的,只是这动作实在是太出格,陛下的身份倒也不需如此...... 22、六岁 “你瞧着这回是不是李旭那个小子弄出来的。”明明是一个问题,但江沅的口吻却是已经认定了的态度。安分了没有多久就这样,和他老爹是一路货色。 徐兴安静地站在一边,回话的是一个不常出现的人,四十多岁的上下,精干的很。魏晓承淡淡地笑了笑,和江沅坐在一起也没有一点的怯场,温声回答道:“殿下,您说...这吴王世子都已经分化了,就这样被强留在了长安城里面,如何能不生怨怼,忍了这么久已经算是好的了......” 江沅瞅了一眼魏晓承这一脸不在乎的模样,虽知道魏晓承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听在耳朵里面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这回表面上算计的是孙武,实际上算计的是陛下,若是这回爬在树上的是陛下又当如何...... 江沅别开了一半的脸,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可惜还是觉得闷得不行。 瞧见江沅的正色,魏晓承可算是收起了挂在嘴角的弧度,不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沉声道:“吴王世子已经按捺不住了,小狼崽子要出窝,殿下又何必如此担心?” “......” “两王来长安的时候,殿下不就以陛下为饵,还陛下护得极好。现在只是一只还没有养大的狼崽子,殿下怕什么?” 魏晓承说的这话全是真的,但却好像是一把刀一样扎在了江沅的身上。宫宴的那一次,明明是计划好的事情,但只有江沅这个局中人与谋划者才明白自己那时的激动,只怕自己真的会错,真的会护不住。藏在袖中那只受伤的手也不是因为伤口疼痛在颤抖,而是害怕与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时是不得已,现在却全然没有到不得已的时候。 魏晓承饮了一口热茶,兀自说道:“这回的事情,殿下是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但是又觉得委屈了陛下......” 江沅点头,魏晓承总是能看清自己的心思,这便是阿沁为何临走之前还拖着病体去求,求魏晓承能够留下来做自己的谋士。 江沅站了起来,背手悠悠地走到了窗前,看着门庭之中那枯黄的树叶以及光秃秃的树干。冬变春,春转夏,如今都已经秋天了,一年都要走过去了。江沅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感,仿佛是走过四五十年的岁月一般,带着许多世俗的积淀。“两王,要留给陛下。这是陛下十五岁亲政最好的震慑群臣的方法。” 陈家的事情就是这样,都是江沅心中的一环,一环扣一环。师出有名,陛下是正统,做的事情也要得天独厚,得万民心向。 魏晓承拧了一下眉头,很快就舒展了开来,像是看开了,也看开了江沅的性子。 “殿下想做什么便就这样去做吧,魏某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卜卦问凶吉,筹谋行纵横,定会给殿下谋得一个最好的前程。” *** 江沅的生辰是在秋日的,只不过李婉并不记得,只有那些大臣送了礼物过来,还有钱权帮着李婉找了几份礼物。一个生日就那样草草地过来了。又是一年冬天,李婉在这一年的时光里面成长了很多,就连个子也稍微长了长,虽然及不上这些伴读,更及不上身姿绰约的江沅,但也算是又长了一岁。陛下生辰日的这一天也没有大办什么,毕竟现在还没有出先帝的三年孝期,而且李婉的生辰和先帝崩逝的时间实在是太过接近了,叫所有人都将这件事情刻意忘却了过去。 冬天,向来不是一个江沅喜欢的季节。从梁国拖着伤重的身体回来的时候便是冬天,冬日的风吹在身上,透过鲜血淋漓的伤口吹进去的滋味,一开始还能止痛,但之后简直是比浸在盐水之中的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还要难受。阿沁走在冬天,先帝也走在冬天...... 钱权手中拿着拂尘,从紫宸殿出来,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御膳房。烟囱口里面已经冒出了白色升腾而上的烟雾,刚刚做完了早膳,里面的大厨都已经开始想着陛下的午膳了。钱权一脸肃色,也不管这些小太监谄媚的眼色,跨过门槛就走到了里面。 厨房里面的人确实是忙着,但却有个异类。钱权认识,是秋日的时候靖王殿下身边换了的人,叫素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乾元女君,眉眼是和靖王殿下一样的冷肃,只不过身上的气势还及不上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身边跟着的一向是徐兴,但似乎是考虑到了陛下是个女子之身,生怕徐兴男子的身份会有什么错漏,身边的人便也换了换。钱权对这位女君也是尊敬着的,没有了刚刚对待小太监的肃色,“素秋大人怎么会在御膳房之中,靖王殿下何在?” “靖王殿下还在尚书局,至于我,是殿下吩咐我过来的。”素秋说的很简单,语速也十分得快速,但能叫钱权听得清楚。 “靖王殿下是想要在御膳房里面做什么?”钱权又问。 “做汤圆。”素秋指了指一边的大厨,此刻他正在搓着做汤圆的面皮子呢,旁边还有一个小碗里面放着做汤圆的馅料。 钱权这回来也是想着让御膳房的人做点汤圆出来的,虽说元宵过去也没有几天,但是耐不住陛下就是喜欢汤圆这种小东西。况乎今日又是陛下的生辰,陛下想要吃五色汤圆,钱权便想着自己亲自来御膳房看着,到时候午膳的时候陛下便能直接吃到了。现在听到素秋说的也是汤圆,钱权属实是有些惊讶,惊讶于靖王殿下怎么能将陛下的小心思摸得这么得准。 搓了搓自己袖中有些冻红的手,钱权问道:“靖王殿下怎么想着要御膳房做汤圆了?” 素秋摇了摇头,主子的命令,自己这个做侍卫得又怎么能窥探呢。 问不出缘由,钱权也就不问了,点了点头之后就上前对着御厨又加了几条吩咐,都是按照李婉的口味来的。 江沅在尚书局中议事议到一半,便估摸着时间,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外头已经在下雪了,素秋也已经去了紫宸殿,江沅也不稀得这些还不如自己高的小太监高高地为自己打着伞,干脆就自己亲自接过了中黄门递过来的竹伞。 冷风簌簌,吹动了江沅青色的衣衫,更将江沅的头发吹荡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江沅刚到,两碗汤圆就被钱权端着送过来了。 “姑母。”李婉唤。 江沅张开了手掌,手指扣在了琉璃碗上,将分量稍微小一点的那一碗放在了李婉的面前,随后才将另外一碗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江沅的声音很好听,就好像是雨后的清泉,又好像是风吹过的竹叶,清脆婉转,配上今日穿着的衣衫,更有一种山林野客的感觉。 “今日,李婉最大。” 23、作弊 春去秋来,又是两年,永徽二年的夏天实在是有些热,热得人心都是燥燥的,对什么吃食都提不起兴趣来,脾气也总是会冲着一些。 李婉八岁了,还没有分化,太学之中的同学却一个一个面临了分化。其中最出色的当属孙武和卫橙,孙武分化成了中品乾元君,这可是叫孙家一大家子高兴了许久。至于卫橙,则是分化成了中品的坤泽君,虽然不是乾元君,但却比孙武受到了更多的重视。 先帝是上品乾元君,已故的皇后娘娘也是中品的坤泽君,照这样子,陛下十岁分化成乾元君的可能性极大。卫橙和李婉的年纪相仿,只是稍长两岁,这年纪若是进宫的话也是极好的,何况两个人又有着从小同窗的情谊在。江沅也知道卫家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但算下来满朝人选,卫庭钧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到底算是个忠心的,他的小孙女...身份也是最够得上的。江沅没说什么,只静静等着李婉自己有主意的那一天。若是李婉想,那卫家便可以...... 其余的几个倒不是十分的出众,许正邦与尹星程这两个孩子一个是下品的乾元君,一个是下品的坤泽君,至于卫南烛更是破天荒地分化成了中庸,至于李旭...则是个下品的坤泽君。 “这是什么东西?”李婉将自己的脑袋歪了过去,可惜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刚刚明明是有的。 尹星程刚刚就是在藏东西,这东西便是梁夫子布置下来的课业。梁夫子教授的东西太广,会教导下棋弹琴,也会教导书本上面的知识,重点就是在五行阴阳术之上。这东西在这些勋贵之家的孩子眼中就是不太上台面的事情,毕竟都可以交给别人或是经验老道的术士来做,君子六艺,也没有一项是这个,可见当下并不注重这个。加上梁夫子平日里面也不太喜欢布置课业,两个月说不定都不会有一遭,这也就导致了梁华布置的课业时常会被学生不重视,尹星程便是这些人里面最不将五行之术放在心上的人。 若是每天积累一点,这份课业其实一点都不难,但也要做好复习,现在梁夫子的课业便让太学之中的众人为难,除了早早就告假回家的杨明辉和一直努力学习的许正邦,李婉也同在头疼的一列。也不是做不出来,但定是不能做得出色。 李婉明明看见了,还以为尹星程是藏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呢,站在尹星程的桌子面前就不走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瞧见旁人都要一块儿聚拢过来,尹星程咬着下唇,最后还是拉住了李婉,示意她千万不要再大声说话了,省得更多人知道。 “陛下,我给您看,您别叫别人看见了......”尹星程往自己的桌洞里面掏了掏,随后两卷锦帛就被带了出来。 不过是两卷普通的锦帛罢了,李婉的双眼之中浮现出了疑惑,这有什么可藏的。尹星程看李婉还是不懂,咬了咬唇,就翻开了其中一卷锦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李婉默读了两句,双眼瞬间瞪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尹星程。 梁夫子布置的课业可难,尹星程的手上竟然是会有答案。 尹星程生怕李婉走开,也怕李婉嚷嚷,连忙拉住了李婉绣着金丝祥云的衣袖,“陛下,咱下课的时候说,您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不就是作弊...... 李婉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如常,两道浅淡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心中更是陷入了抉择之中。每年两次大考,梁夫子不怎么布置课业,说不定这一回的课业就会算作大考,若是做不出来...... 李婉没有主意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弯弯绕绕的主意想了一堆。临近下课,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课业。李婉咬了咬下唇,小虎牙磨了磨自己淡粉色的唇,到底还是下了决定。且就抄这一回,而且有两份,与尹星程抄的不一样,梁夫子这么好说话的先生定是不会发现的...... 刚刚散学,李婉心里面揣着事情,还是不好的事情,对人说起话来也有一些心虚。好不容易将这些人都招呼走了,就剩下了一个尹星程,李婉却又被早早候在这里的钱权给吓了一跳,心脏瞬间加快,就差要突破胸口那层皮囊,直接跳出来了。 “陛下,怎么了?”钱权赶忙关心的问道。 李婉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贴在自己的身上,被这夏风一吹,没有热的感觉,反倒是有些生寒。尹星程下午的时候一直在惴惴不安着,但现在看李婉是这样的态度,就已经明了了。心头大石放下来,尹星程就自然了很多,走到李婉的身边帮着李婉将钱权打发了下去。 “......”钱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事,弓着身子退到了竹帘的外头。 看没了人,尹星程瞬间笑了出来,亲昵地将李婉拉了过来,将自己有的两份答案都展现在了李婉的面前。一人一份,这可不就是正好。 看李婉还不是那样坚定,尹星程只能用言语再推了一把子,“陛下抄吧,上半年的考核就看梁夫子了,到时候靖王殿下看着,必是会夸奖陛下的。” 李婉定了定心神,腮帮子微微地鼓了起来,龃龉了两下,“你抄了哪一份?” “这一份给陛下吧。”尹星程十分慷慨地就直接将自己右手的这一份放到了李婉的手中,都是好东西。若不是自己出高价,那个术士哪里愿意帮自己写。 李婉接过,翻开了看了看,上头写的解答非常详细,与梁夫子教的完全契合。李婉咬了咬牙,将这锦帛揣到了自己的怀里面。 尹星程狗腿子一般地笑了出来,对着李婉比了一个翘起的大拇指,“嘿嘿,这次的头名定是陛下。” 李婉的眼中还带着些许的忧虑,但瞧着尹星程这般没有顾虑的样子,李婉努了努嘴巴,算是彻底同意了。 钱权微微弓着身子跟在了李婉的身后,后头还有两排內侍,却只有钱权的手中拿着东西,是李婉下学的课业。 “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婉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胸口,锦帛似乎是在发烫,彰示着自己做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横着一块小石头,李婉穿着尖头的靴子,闷闷地踢了一脚,直接将石子踢到了一边去。 钱权噤声,跟在了李婉的后头,快到的时候才开口道:“靖王殿下还在紫宸殿之中等着陛下呢。” “翁翁怎不早早对朕说?”李婉捏了一把子衣袖,加快了一点自己的脚步,“姑母这是从泉州回来了吗?” “可不是。” 李婉蒙上了一层笑。四月的时候姑母便动身去了泉州,如今都七月了,一走三月,平日里面没有感觉,现在才觉出了想念,盼着。若是强说李婉为何想要一份出类拔萃的文章成绩,还是想着要给姑母看上一眼,至少要让姑母知道,便是姑母走了,在宫中自己也学得认真。快至的时候,李婉的脚步却迟钝了一下,自己的怀中还揣着东西...... “朕先去后殿。” 李婉飞快地将锦帛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不放心地反复摆了摆,这时才快步跑至了前殿。 江沅是昨夜回的长安,回来的时候天就已经蒙蒙亮了,实在撑不住了,这才小憩了一番晚了一些进宫,却也尽量赶上了李婉下学的时辰。看着小跑过来的李婉,江沅眼中带着一点纵容,嘴上却不见一点的留情,呵斥道:“陛下,走路要有规矩。” “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江沅又道。 李婉还是在笑,一点都没有被训斥了的自觉。平复了一番喜悦的心情之后,才学着江沅的样子,努了努嘴巴道:“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圈豚行不举足,齐如流,席上亦然。” 言罢此话,李婉坐在了席上,叫来了钱权奉上了茶水。 江沅的脸上有了一丝温度,似乎是初春,冰雪消融,人会温暖的温度。 “陈太傅也说陛下最近已经学到玉藻篇了,还说陛下学的不错,看来确实是如此。” 李婉脑袋上下动了动,自然自然,学得都很是用心。 “后个便是岁中考核?”江沅问。过的日夜颠倒的,时间实在是有些记得不太清楚了。 “姑母,是大后个。” 江沅点了点头,也不知到时候会不会去。 除了课业之外,江沅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好说,饮下一口茶水之后便打算告退了,李婉的问题却来了。 “姑母去了姨姨家?” 此行泉州主要是为了商贸的事情,但却还没有确定下来,向家的事情则是旁带的,但江沅也确实是去了。 皇亲应当埋在长安城外骊山上,向晚沁却不然。她是泉州府生人,向家修有自己陵墓,临终前,向晚沁留下的话便是,长安城水太冷,想回家。景昌九年的冬天,江沅去了泉州半年,亲自将向晚沁送回了家。靖王府之中,是冷冰冰的牌位,除此之外,向晚沁的痕迹正一点一点减少,江沅想留,却怎么也留不住。 江沅点了点头。 “听说姨姨家是泉州最大的勋贵之门,算下来...我也该叫声远亲老祖宗的,这回姑母去可有与老祖宗说说话?” “陛下唤老祖宗为向老夫人便好了。”江沅道,向家虽然沾着亲,但确实是太远了,若是让陛下叫,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做文章,反倒是对向家这种清贵人家不好。“老祖宗的身子很是康健,只是记性不好了......” 江沅说了一通,也不知是不是触及了心中的那根弦,鼻头蓦然一酸。老祖宗最是偏爱晚沁这个曾孙女的,虽家族庞大,分支更是不少,嫡系血脉早年间便是在战场上独挑大梁的,也因此成了最薄弱的,最后便只剩下了晚沁一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回过去,老祖宗也出来张望了许久,看见马车之中再无出来人后的落寞,江沅一直记着,似一盆冰水,将自己泡了起来。 李婉似乎是感觉到了江沅细微的情绪变化,另说了几件关于自己的事情之后,便站起身来亲自将江沅送出了紫宸殿。 临走前,李婉像个小大人一样挺着自己的胸背,对着江沅道:“朕给沅卿过特敕,沅卿可乘步撵于紫宸殿,建福门。” 先帝在时,因为身子不好,也给过江沅这样的特敕,可江沅还是宁愿每日少睡半个时辰,遵从了朝官们都要走的路。今日看李婉一板一眼地这么说,江沅又感受到了一种包容的暖意,拱手行礼,江沅这才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