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复苏了整个虫族[星际]》 1、一只虫崽子 湿热、黏腻的空气中蔓延着古怪的香。 少年摩擦着湿漉漉的床单,栗色的卷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侧。 “埃尔文,水。”他理所当然地指使人。 灼热的手掌轻柔地抬起他小巧的头颅,手的主人居高临下地将绵软的少年收入眼中,怜爱地撬开他紧闭的齿关,冰冷的水落入舌尖。 “呼——真是,温度怎么越来越高了。温控设备又出什么问题了?” 伊莱慵懒地靠在埃尔文怀中,“蒂卡兰财团可真会糊弄人,说好的征服者飞船变成了开拓者,还是一型这种早就淘汰了的垃圾货色。” “船都上了,现在说,不觉得晚了吗。” “这样啊……”少年凑近他耳边,“没办法,埃尔文,上这艘船,是我和你的命中注定。” “别撩拨我,我该去工作了。” 高大俊美的男人无奈地笑笑。 无论是征服者还是开拓者,这种以掠夺为需求诞生的宇宙飞船,容不下无所事事的人。 蒂卡兰财团每年都要购买上百艘飞船,把它们散到宇宙中去,指望着他们能够从宇宙的角落里挖出一些蒂卡兰虫族的遗迹,好研发、生产更多的基因进化剂卖出去。 “你去吧。” 伊莱怏怏地躺了回去。 吻落在了少年额间,再睁开眼,狭小的房间内就只剩下了他。 ——是的,埃尔文那家伙就是这么保守,漫长的航行中聊以慰藉孤独的消遣只有那么几个,‘食色性也’不是吗?明明他们约好了返航就举办婚礼,埃尔文却还是固执地遵守所谓的传统。 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连他的告别吻都只会落在额间。 滴、滴、滴、滴、滴…… 伶仃的细腕上,通讯器疯狂地振动起来。 伊莱摆弄了两下通讯手环,将画面投在了铁灰色的墙壁上。 模糊的人影闪烁了一会儿。 头发稀疏的分析科三组组长加迪不停地擦着头上的汗,一叠声地颤着声音请求,“布列塔博士,三组上下都盼着您过来呢!您这、这什么时候到?” 对面的人可看不见伊莱,他是对着样本室角落里的墙壁说的话。 “我没记错的话,k4-679上面只有个废弃的小型遗迹吧?从里面获取的蒂卡兰虫族遗体似乎都是老一套,没什么新的类型。分析科这么废物?还是只有你带的队伍差劲?” 伊莱换了套干燥的工作服。 刚上身,就被飞船上失衡的温控系统逼出了些汗。 伊莱瞥了一眼墙壁上的电子屏。 体感温度45°5,空气湿度82%。 他不比埃尔文这类接受持续基因改造的战斗人员,仅仅只是在出生前注射了基础的进化液,这个温度和湿度已经能让他感到不适了。 “布列塔博士,采集科的11号运输飞船出了些问题,样本受到宇宙辐射影响,似乎产生了一些异变。”三组组长解释道。 伊莱整理衣领的手一顿。“宇宙辐射?” “是、是的。”加迪擦擦汗,赔笑道。 “这话你自己信吗?” 虽然蒂卡兰虫族的体质特殊,灭亡几万年之后仍然可以在特定的环境中保存部分的细胞活性,但是正常请况下,死透了的尸体是没可能在基因层面上产生异变的。 更何况,寻常宇宙辐射对那些虫子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人类的尸体会因为暴露在阳光下而产生变异吗? 三组组长嗫嚅道,“总之、总之请您一定要过来看看才行。” “滑稽……”伊莱嗤笑。 他当然会过去,蒂卡兰给他开了工资,伊莱没道理不干活。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属下的隐瞒和欺骗。 “我会如实写报告的,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而不是因为低级失误导致的样本损毁。 “一定!一定!” 加迪连声允诺。 “等半小时。” 伊莱说着,关了墙壁上的投影,给埃尔文发了条讯息后,搭着物资传输线,匆匆赶往工作区的样本室。 开拓者一型飞船总共分为六个区域,其中生活区与工作区相邻。 员工按照五种工作类型分配了大小不一的宿舍,伊莱所在的e区是中心研究院的专属生活区,相对其他四个区域,物资供给最丰富,宿舍空间也更大。 ——不过伊莱向来觉得这也只是比鸟笼大一点的猫笼罢了。 e区靠近早已废弃的娱乐区和便于紧急逃生的武备区,离工作区较远。 想要尽早抵达样本室,指望非通勤时间就跟个老爷车似的通勤轨道不现实。 物资传输线是唯一的二十四小时匀速工作的线路。 伊莱站在一堆营养膏旁,卡着时有时无的信号和埃尔文说话。 “你们降落了吗?” 埃尔文所在的飞船即刻就会接收到下落轨道,正在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是否完好。面对陌生的行星环境,这些随身携带的设备是唯一能够及时救命的家伙。 凭开拓者一型的救援飞船配置,恐怕救援刚到,尸体都没有余温了。 “还……滋滋……还有……滋……五分钟……” 投放探索科队员至k4-679地表的飞船进入了大气层。 为了保证飞船控制台信号安全,飞船自动截断了所有的私人通讯频道。 好吧。 反正还有一会儿也要到工作区了。 伊莱恋恋不舍地放下手腕。 传输带在庞大的通道中借助齿轮运转,浓郁的油气遍布整个空间,营养膏长时间泡在里面,也沾染上了难以入口的怪味。 伊莱捂着口鼻,几欲作呕。 没办法,这种过了时的老家伙,想要动起来,只能进行零部件的改造和涂抹上大量的老式润滑油液以保持其顺畅运行。 那些黑色的油脂不知道是采用了什么配方,每一次闻到这个味道,都会让伊莱产生生理性的反胃,幸好e区有独立的营养餐配比室,虽然仍是勉强能入口,总算不用吃这些营养膏。 伊莱逼迫自己把怪味排出大脑。 动一动,快动一动,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分析科三组组长是个滑不丢手的老混子,除了不出错而不出彩的平庸表现,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全靠经营人脉巴结老朋友稳住位子。 以他往日的作风,应该已经提前等在物资传输线边上了。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话? 伊莱沉浸在思考中,如果专注也是天赋的一种,那么在这项天赋上,于伊莱而言,目前尚无出其右者,当然,这种极度的专注,显然也让他变得格外迟钝。 齿轮的轰鸣声与金属碰撞的声音交杂着,怪异的动静轻松骗过了伊莱。 “工作区,样本室,到了。”机械女声念道,“1-100箱营养膏已移交。” 沉重的食品运输箱在机械臂的搬运下整齐地码在了临时存放区。 伊莱趁着机械臂工作的时间跳下了运输带。 样本室在核心实验区的研究员眼中有个别称——屠宰场。 名为‘室’的样本制作区域实则占地面积高达工作区的三分之一,开拓者为期三年的这一段探索期内获取的蒂卡兰虫族相关实体遗迹和遗体都会运送到样本室。 遗体的大部分都会经过样本室分析科各组操作员之手,分割后保存。 但样本室的高级权限却不在样本室内部,而是归属于核心实验区。 屠宰场是为核心区研究员们服务的工具。 “您可算是来了!” 胖胖的分析科三组组长快步走近。 要是站在这里的是他的老朋友们,那么加迪肯定会给一个热情的贴面礼,不过伊莱先生么——那还是算了,加迪可忘不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 这位高级研究员当时连连后退了三步,拒绝肢体接触。 “寒暄就不必了,加迪,带我去看看样本。” 伊莱不想和他多说。 分析科的忙碌程度视探索科和采集科的工作而定,他男朋友是第二批进入k4-679行星的人员,采集科上一批带回的物品刚刚返航,分析科估计也忙的很。 加迪哪来的时间在这里和他废话? “呃……”稀疏的头发似乎又掉了一些,加迪抹了一把脑门,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样本,它……出了点意外。” 伊莱冷冷地刺了他一眼。 “看来,你是已经连事故报告都不会打了。” 核心实验区衣食住行上的福利是还好,但蒂卡兰集团对于研究员们的假期却格外吝啬,连高级研究员都是十五日休一日。 加迪请他在休假日过来,还拿这些鬼话糊弄人,惹得本来就燥热的伊莱终于冷下脸。 “说吧,说不出来,就换个能说的当组长,如何?” 高级研究员有质疑分析科工作不到位并要求更换操作员的权限。 “我学识有限,实在是说不清楚。”加迪急了,偏偏又说不清具体情况。要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这么怕上级追责。 布列塔博士面冷心热,嘴上说的不好听,帮起忙来却认真,也只能如此指望了。 “样品还没有完成分割、归入样本室,我让他们不要卸货,采集科的飞船还停在转运场的临时停靠区,我带您过去。” 还在飞船上? 伊莱诧异地调出转运场记录。 三天了,那艘飞船还没动过。 按照行政署执行官的话来说,这可是‘效率的极大浪费’。 2、两只虫崽子 “这批样本是k4-678运出来的最后一批,因为是角角落落搜集的零散货,所以来的很迟。”加迪剩下的头发看上去摇摇欲坠,“在我们抵达679后,飞船才刚出发,前几天刚被三组接手,那时就不太对劲了。” 他私以为,样本极有可能是在采集队的那帮人手里就出了问题的。 伊莱不置可否,“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上报,非要捂到现在?” 他不是个好脾性的人,不耐烦和加迪说这些车轱辘话,说完就冷着脸转过了头。 加迪手下的组员来了三个,两男一女,应该都是他的得力助手。人到齐后,加迪调了一辆短程通行车。 “预计通行时间:28分钟;通行权限:已授权。请各位打开安全设施,通行车即将启动。” ai甜美死板的女声从音响内传出。 伊莱把身体靠在仿真皮革椅背上,在右手侧的备用水源里挑了支200毫升的,刷了身份卡,掰开瓶口啜饮。 “屠宰场的车换新的了?”伊莱随口问道。 行政署的三个首席执行官不知道是哪一家公司生产出来的ai,简直精的要命,研究院的资金申请但凡申报得多了一点,都会被打回来,怎么就愿意给分析科多划点钱,叫他们升级设备。 坐在车后座的女人摇摇头,“不是换新的,只是翻新了一下。” 伊莱感兴趣地回头看她,“是你报的申请?那三个人工智障居然肯盖章?” “呃……”她扶了扶眼镜,说,“您不知道,我们的通行车已经快到强制报废的车龄了,翻新后还能再用几年,比直接换掉要划算一些。” “是的。另外,帝国自去年实施的新法案表明,出生日期在十年以内的、拥有高度情感系统的ai拟定为帝国合法公民,请您慎重使用言论,避免歧视和不公正眼光。” 通行车人工智能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话题。 伊莱一脸的索然无味,重新靠回椅子里。 “我讨厌它们设立的敏感词汇。” 虽说只是触发关键词的回应,但总叫人觉得自己是在被严密监视着。 其余人没说话,不过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车厢内安静片刻后,加迪手下的另一个助手犹犹豫豫地同伊莱说话。 “布列塔博士,我可以问问您关于帝国第一大学的招生要求吗?” 加迪一愣,像是没想到自己的助手还有这个野望。 伊莱晃了晃水瓶里剩下的水,打量了一下他,“你想参加招生考试?” “不是,是我妹妹,她的成绩很好,如果能去帝国第一大学,我和父母说,我也会一起负担她的学费的。” 帝国第一大学的名字起的非常简单粗暴,但就像它名字的含义一样,卡帕帝国立国六千余年,帝国第一大学一直都是高校中的佼佼者,每一次高校联赛,少有被其他高校超越的。 伊莱是帝国第一大学基因研究学院的学员,主攻蒂卡兰虫族方向,目前其实还没有毕业,正处于高阶学员的实习阶段。 实际上他还不能被称为布列塔‘博士’,只不过蒂卡兰集团招收的中心研究院成员水平都不低,因此被所有人这么称呼而已。 有人讥笑说,博士,实在是个廉价的称呼。 “只是成绩好可不够。帝大不参与帝国高校统招,它只接受单独的报考。考试的繁琐注定了考生一整年都必须为了帝大竭尽全力,绝对不可能分神去应对统招。 要是你妹妹有这个意向的话,请做好复读一年的准备吧。” 十二年的义务教育是免费的,复读却不是,这笔花销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很沉重,如果考上了,就像加迪的助手所说,他也得负担妹妹的学费,相当于要掏空三个人的口袋。 伊莱说完,并没有再和他说话。 教育和知识的费用可不低,但是智商够用,还肯搏一搏的话…… 能从分析科采集科的底层技术员变成中心研究院的高级打工人。 就这样,反正都得给大集团当牛做马。 “到了。” 伊莱没等加迪殷勤地跑过来开车门,自己先一步下了地。 转运场高达两百米的顶棚上安装着一排又一排监控器、激光武器、热感探测器,还有些伊莱不认识的仪器,严密地监控着一切。 不奇怪,运输枢纽的‘待遇’总是特别些,其他区域倒不完全是这样的。 临时停靠区只有孤零零的一艘飞船在。 加迪跟在伊莱身后,说,“三天以前,采集科11号编队全体返航,当时只有我这里有空,他们队长紧急通知我接收样本之后,就带着队员去医疗点了,我到了运输舰上才发现不对劲。” i037号核载人员十二万,撇开外包的维修技工团队和聘用的卫队,蒂卡兰集团的正式员工有八万,探索科六万,采集科一万,分析科七千,中心研究院三千。 采集科下属有五十艘短途空间运输舰,以此分为五十个队伍,随运输舰编号命名。每支编队有200名员工,伤退、死亡都会及时补上。 分析科则有五个小组,每个工作周期内会同时接收十支采集队带回来的样本。 双方之间不存在很大的权限差异。 “你没有追责11号编队的队长?”伊莱一边走一边问道。 加迪叹气,“11号刚刚去过高危区域,虽然没有造成死亡,但是大部分队员都有轻症以上的辐射病症状,需要在医疗舱休眠至少五天。” 换而言之加迪短时间内是找不着人询问了。 这也是他怀疑是其他人把这船样本推卸到他手中的原因。 伊莱漫不经心地听着。他是来给加迪帮忙的,真有什么问题,这个责任,执行署也找不到他头上来。他只想干好自己专业以内的事。 “核心实验区,中心研究院,高级研究员,伊莱·布列塔,信息已录入。” 11号运输舰向数据权限处理中心发送信息报备后,给伊莱的通讯手环输入了访问权限。 “访问时间:新历6137年,9月25日,午3时48分。” 锁定在伊莱头部的激光武器受到指令后关闭了瞄准。 已经被记录过身份信息的加迪四人在运输舰内等了几分钟,伊莱才走了进来。 “以前还只要三十秒呢。”女人小声说,“这都不换,真抠。” 伊莱从上衣的口袋里抽出触控笔和电子板,抬腿就走。 加迪瞪了一眼自己的助手,连忙跟上伊莱。 不能改变的环境说的再多也没用,还徒增烦躁。 伊莱不乐意再听。 短途空间运输舰并不大,一般内部常驻人员容量是三百人,定制的时候,根据采集队的人数,还压缩了人员活动区域,给样本储存尽可能多的空间。 但由于温控系统的异常,伊莱的内衬走得微湿,才到了样本储存室。 储存室为了节约能源,供给冰柜和维持装置,供电电源是关闭的,需要手动开关。 伊莱和分析科员工们分开去启动电源。 竖起的圆柱形培养皿中精心保存着虫族的样本,有些特殊溶液向外散着荧光。 “还真的像是停尸间。” 伊莱用通讯手环发出的亮光向左右照了照。 对于研究员们来说,这种情形还算常见。 倒是埃尔文,昨天绘声绘色地向伊莱描述自己的看法。 样本说难听了就是尸体,样本间那不就是停尸间么。就是那种,低俗三流恐怖小说最喜欢的场景。埃尔文会在宇宙航行时拿那些书打发时间。 伊莱想到当时埃尔文的神情,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少年单薄的胸膛中那颗鲜红的心脏,跳动的速度略微快了一点。 “啪”、“啪”、“啪啪啪啪……” 样本储存室的灯源一盏盏陆续亮了起来。 伊莱用眼睛大致扫了下附近的样本。 和学校里用来教学的、中心研究院用来研究的那些没什么两样。 样本的性征没有异状,那就得要对比数据才行。 伊莱握着触控笔,在电子板上龙飞凤舞地落下几行字。 加迪和他的组员小跑着过来。 “布列塔博士,请跟我来吧。” 分析三组从11号采集队获取了数据查询权限。 打开数据库后,伊莱反复对比了样本的机验单子,才发现了不对。 这些样本……不像是完全死去的状态。 蒂卡兰虫族灭绝至今已经有三个纪元,即三万年之久,就算蒂卡兰虫族的强大空前绝后,他们现在发现的绝大多数一手样本也都只有细胞层面上的留存。 但人类的最高科技突破不了虫族的基因锁,现在市面上包括各大顶尖实验室,它们所能从蒂卡兰虫族的尸体中榨取的利益,有且仅有基于人体的基因改造。 而在虫族基因改造领域,蒂卡兰集团是顶端的技术垄断者。 可就算是蒂卡兰集团,也从未发现过如此高活跃度的一手虫族样本。 伊莱心平气和地质疑道,“你能确定这是直接从遗迹里采集到的吗?” 以现有的技术,就是经过样本二次加工,也达不到这个活跃度。 “要问11队的队长。”加迪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样本刚登记入库的数据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不一样。” “呵……” 伊莱觉得这甚至有些荒谬。 “你是说它们在容器里面,无缘无故地复活了?” 开什么玩笑? 3、三只虫崽子 复活当然是玩笑话。 但是一具死尸的血氧含量从10上升到20,本身就足够不可思议了。 少年纤长的五指敲击着中控操作台上的按钮。 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的红光按键像极了蒂卡兰虫族本体上的复眼,镶嵌在金属的外壳上,安静而全神贯注地看着抚摸它们的研究员。 “还真是……匪夷所思……” 伊莱一目十行地浏览完屏幕上显示的多时段同样本记录,不禁喃喃道。 “i037出发之前,因为定下的航向和锚点是已经被初步探索过的,就没有拨下新款的短途储存设备,所以这些旧式机器纪录的数据不能同步上传到处理中心。 等我查看时,这已经是个很——不科学的数字了。” 在不能保证数据真实性之前,他没办法就这么用自己的身份权限接通录入。 加迪在心里面咒骂过了无数次财务和上司。 “这船样本的异状在集团内部资料中没有记载,我会打报告申请研究,等下你安排人送去实验室,其他就不用你管了。” 伊莱用湿巾擦了擦手,顺手把垃圾丢进销毁箱后,对加迪这么说。 分析科的正式员工不好干的事情,对中心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来说倒不棘手。 而这船样本的活跃度虽然高,但却没有其他变化,正好是可以被他单独接收的实验材料。走这一趟,相当于提前捡走了一些高质量的耗材。 嗯…… 下一篇论文就可以写《蒂卡兰虫族基因高活跃度的性状分析》,后续还可以接着水两三篇的样子,用来应付实习期第一年的阶段总结作业是够了。 年轻的高级研究员迅速在脑子里构思出了几个合适的方向。 “哦,对了,下一次,不要冲我耍花招。” 伊莱收起触控笔,插进胸前的口袋中,垂着眼眸警告加迪。 他们之前离得不算远,两三步而已,加迪还能嗅到少年清冽如溪流与泉水的气息,可是那张玉雕般精致却冷然的侧颜落在他眼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几分难以反抗的恐怖。 “……是。” “给我找辆通行车。”伊莱转身,不想知道低着头的加迪在思衬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尽快把样本处理好。这次别和我说什么人手吃紧,需要等待一个周期这样的话。” 目送他走上通行车,那个问过伊莱帝国第一大学招生的助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可是我们手里还有两艘运输舰的样本没有处理。” 女人对着工作排表发愁。 加迪给11号舰勾了加急的选项,“11号舰的能源储蓄最少,采集队又联系不上,可以提到前面,其他两个运输舰的样本,通知研究院的调整一下工期。” 伊莱没管分析科三组是怎么协调的。 埃尔文乘坐的飞船应该已经安全落地并完成粗略巡视了。 少年在等爱人的讯息。他和埃尔文正式成为情侣才两个多月,作为情感中被偏爱和包容的那一方,伊莱总是有些莫名的骄矜,只肯在埃尔文主动关心自己之后,再表达思念和热烈的情感。 但是这一次,向来准时主动的埃尔文并未及时联系伊莱。 要不要问问他怎么了? 伊莱犹豫了一会儿。 k4-6开头的行星,其平均危险度只有中危评级,收获的样本也在预期中,探索科近半年没有过大的折损了,埃尔文应该不会有事吧…… 煎熬了片刻,通行车发出了到站提示。 伊莱于是放开通信手环,想先下车再说好了。 哪想到脚刚踩到地上,人都还没站稳,手环屏幕就像疯了一样弹出了七八个弹窗。伊莱揉了揉额角,满屏都是标红的工作安排。 少年叹了口气。 该死的工作,该死的人工智障。 ai是体会不到人类的娱乐需求的吧…… 【伊莱】:我先去实验室了,有好多工作啊,明明是休息日! 【伊莱】:又要搭物资传输线的便车,臭死了啊啊啊啊 他没心情再申请跨星球通讯,只给埃尔文发了两条短信,委婉地向爱人撒娇。 当伊莱到达核心实验区,感受到大家的低气压才好受一点。 拜托,只有自己休息日加班会让人更崩溃的。 丰满微胖的高挑女性拍了拍伊莱的肩膀,抱怨道,“布列塔博士,你权限高,请告诉我是宇宙塌陷了吗?非要在这个时候加班。” “我也不知道。不过妮娜,想开点,至少不是上午通知的。” 伊莱转过身朝向她,说了个地狱笑话。 他的团队里有二十几个中级研究员,妮娜是其中之一。 “我才想不开呢,我一连上了十五天的班了,只想和我的搭档去喝点红酒,然后在娱乐区睡至少三个小时。”她推了推自己的无框眼镜,“那边几个倒是没意见。” 妮娜所指的,是穿梭在人群中的人形辅助ai。 “他们要是有意见的话,上头的人会睡不着觉的吧。” 另一个组员凑过来说。 伊莱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核心实验区的大厅在十分钟后,关闭了五扇门,紧紧封闭了起来。 在发现大厅被封锁后,人群骚乱了一阵,但很快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场面,新入职的研究员不清楚,工龄长的老员工多少遇见过两次。 伊莱敛着眉,望向妮娜。 “发现大货了。” 妮娜比了比口型,冲他眨眨眼。 原本满室的低气压差不多可以说是一扫而空。 研究员们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真心的愉悦——人形辅助ai还是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 “大货”是指具有高研究价值或者数量庞大的样本。 其中一扇门突然打开了,漆黑制服的一支队伍从门外鱼贯而入。 行政署的三千执行官,是i037上唯一的黑色。 领头的那一个伊莱认识,是大他一届的帝大学长。 没记错的话,是叫阿尔伯特,至少是律法学院专业课前三。 按道理这样的人才就算是实习期,也是应该会被捞走,去给已经毕业很多年的师兄师姐们当秘书副手。 这算得上是律法学院和政治学院的老传统了。 宜居星球的球长中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帝大律法和政治学院的毕业生。 学长领着身后一大串人,像是装了雷达似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同在一条船上的小学弟,远远向他点头致意。 基因研究学院的首席…… 阿尔伯特收回目光,没有耽搁时间。 “我是行政署一队执行官,阿尔伯特。” 扩音器将他咬字清晰,标准得过头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耳边。 “很抱歉在休息的下午召回各位,但是从今天开始,中心研究院的休憩时间会被压缩,十五休一将会取消,休息日会拆分安排,偏向零散化。” 青年文质彬彬的脸瞧上去可恶不少。 伊莱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四周人的神态。 啊……都在用力地吸气吐气镇定情绪。 “探索科的前期工作出了疏漏,在k4-679北纬30度的1号大陆沙漠地下,采集科发现了一处疑似构造复杂的早期蒂卡兰虫族巢穴。” 阿尔伯特的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什么叫疑似早期、蒂卡兰虫族巢穴? 伊莱下意识地捉住了手腕上的通讯手环。他的手环里面保存了帝大最大限度可以公开给所有学生的真实资料,其内容完全不掺杂水分。 而那其中,讲到早期蒂卡兰虫族巢穴的,仅有三篇文章。 全部都是基于蒂卡兰文明末期城市构造逆推出来的设想。 “我们这是什么运气……” 不知道是谁恍恍惚惚地说出了在场所有研究员的心声。 蒂卡兰虫族是第三纪元的宇宙霸主,它们的衰落源自异世界的物质入侵。时间磨平了很多痕迹,强盛如蒂卡兰,也只能留下不多的遗迹和尸体。 第五纪元才走向宇宙的人类所接触到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第三纪元末期的文明产物。 这是人类选择基因改造强化这条路,并全力探索虫族、兽人等优质长生基因样本后,第一次发掘到那些优质种族诞生之初的文明遗址。 公众认知上是这样的,也不排除发现了但是被‘捂嘴’的情况。 就像阿尔伯特眼下要替蒂卡兰集团高层做的那样。 “集团不会大规模地调动征服者,k4星系在三年以内,只会有三艘飞船常驻。”阿尔伯特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 他的言下之意,为了掩人耳目,人手贵精不贵多,设备则会给最顶级的、最好的那一些。而i037现有的成员,出于保密需求,不论水平高低,必然会留下工作。 “保密合同的价位是一百万星币,初级研究员一百万,中级研究员三百万,高级研究员八百万。并且所有人的薪资将在三年期间会提升五倍。” 说完了蜜糖,阿尔伯特话锋一转。 “代价是我们会更换所有的通讯设备,植入敏感词汇屏蔽和警报程序。” 没人有意见。 一百万星币可以给未出生的孩子用市面上广泛发售的最新基因强化针,是初级研究员六七年省吃俭用才能挣到钱。而五倍的工资…… 伊莱翘了翘嘴角。 埃尔文说这个就是,“愿效犬马之劳”。 但是他的微笑还没有变得明显一点点,就彻底消失了。 阿尔伯特说,“在采集科发现巢穴后,体力和资源储备满状态的探索科队伍立刻深入,目前通讯设备已经失灵,无法联系,需要一支工程院和研究员组成的队伍进入巢穴内接应。” 满状态的探索队,不就是刚落地的埃尔文带领的队伍吗?! “需要三位中级的研究员,这一趟的价格,是一千万。” 青年的话宛如在人群中扔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伊莱没被这句话震到,仍然在说不出的惊慌中回不过神。 就像被一只手捏住了心脏,不准许它跳动,强迫它变得缓慢、静止。 “一千万!迪伦,我有点想去试试看。“ 他的耳朵自动捕捉了身旁的杂音,听见了妮娜小声与另一个组员说的话。 人还在子宫中时接受的基因改造决定了寿命的上限,大部分人的时间是两百到三百年之间,刨去童年、少年、老年,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为了生活而工作。 一千万对于妮娜来说,是多出来的四十年的自由。 “但是探索科的队伍都失联了啊!你真的要去吗?”迪伦劝告道。 妮娜又压低了声音,“高级研究员多难呐,我没有帝大学生的水平,可能等我快退休了,才能积累足够多的能力和阅历考上去。” 伊莱没空去听了。 “我。” 他不理智地举起手。 “我去。” 阿尔伯特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伊莱身上。 “中级研究员就可以了,布列塔博士。”他隐晦且好心地提醒道,“而且就算是高级研究员,这个价格也不会变动。” 高级研究员很值钱的,i037上一共也就二十多位。等采集科带回样本,他们的任务会很繁重,从利益考虑,折在虫族巢穴不是个好事。 而从个人情感考虑——帝大基因研究院的首席,高级研究员只是起步,阿尔伯特也不愿意看到惊才绝艳的学弟遇到没必要的危险。 “中级研究员的学识有限,万一在巢穴中做出错误判断破坏关键性的遗迹怎么办?” 伊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 这时候他来不及考虑,为了埃尔文和一段爱情将自己置身险境,到底值不值得。 他混沌着脑袋,不知内情的人看他像个投身科研事业奋不顾身的傻子。 阿尔伯特沉默良久。 行政署数据权限处理中心的ai忽然给出了批复。 【高级研究员,伊莱·布列塔,申请已通过】 机械音中有丝难以察觉的迫不及待。 4、四只虫崽子 有了行政署的紧急权限和最高批复,这支队伍的组建只用了三个小时。 伊莱跟随大部队乘坐长途通行车,分三个地点,接收了医疗、食物、武器设备三种物资包。 物资接收完毕后,他们又被带到了中央研究院最昂贵的那一间临床实验室,由探索科的高级探索员率先上了手术台,植入皮下纳米追踪器。 “等会应该是注射植入,伊莱,开心一点。” 阿尔伯特低头看伊莱。他没有坐在位子上,而像一棵白杨树,笔直地站在沉默的人群之外。 少年闷闷地嗯了一声,“学长,你为什么也要下去?” 伊莱没想到阿尔伯特也会在这支队伍里面。 “行政署需要把控进度,我是合适的人选。” 阿尔伯特简短地解释了一下,“真不怕打针吗?” “学长,这个问题有什么好问的……” 他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而且就算害怕,也不会对半生不熟的人倾诉。 阿尔伯特的视线扫过伊莱的头顶。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触须,更没有畸形的骨刺。 一般来说,大部分接受虫族基因改造的人都会多多少少产生非人的变化,改造程度越高,越不像灵长类动物出身的种族。 “因为你是我见过改造度最低的基因研究学院成员。” 阿尔伯特的眼底隐隐有些笑意,半开玩笑地说,“所以我猜,会不会是有人害怕打针。” 伊莱抬眸,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不是,是我出生前就身体不太好,只能在人造子宫内接受一些轻微的改造,按道理劣质胚胎是可以抹去的,但是我父亲没舍得把我销毁掉。” 他不害怕痛苦的基因改造,也可以忍耐高强度训练,只是先天性的身体差,没法拿命赌。 执行官隐约的微笑冻结在眼底。 “抱歉……”他干巴巴地道歉。 伊莱倒不介意,于是宽慰道,“没关系的,学长。我父亲和我说,不经过脑域二次开发就能考上帝大,说明我本来就是个天才。命运关上了窗户,但没有锁上门,学会扬长避短就好。” 阿尔伯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恰巧探索科的成员陆续从实验室里出来了。 在点到阿尔伯特的名字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快步走进室内。 同样报了名的妮娜等到阿尔伯特走了,才忍不住笑起来。 “啊呀这可真是……”脸色红润的姑娘笑得活泼极了,“这位执行官意外的笨拙呢。” 伊莱摇了摇头,加重语气,“妮娜。” “好好好,我知道。”妮娜耸了耸肩。 喜欢一个人总是从忽然觉得ta很可爱开始。 包括但不限于,觉得性格、饭量、反差、行为和身体部位。 妮娜小声说,“不过我觉得阿尔伯特说的话很傻诶,还有点看低你的意志。” “也许是自恃强健年长,把我当成幼稚的孩子。” 伊莱扯了扯嘴角,假笑了一下,“到我了。” 植入纳米追踪器的过程就像阿尔伯特说的那样,只是往身体内注射了一支灰色的针剂。 针剂被推入血管中后,戴着口罩的操作员没有立即就叫伊莱出去。 “原来这次跟去的高级研究员是你啊。” 操作员拉下口罩,底下那张看上去严重睡眠不足的脸蛋做了个震惊的表情。 伊莱费劲回忆了一下。 一米六的男孩子,眼尾还生着一粒细细的红痣。 特征明确,似乎也是他们这一届的校友。 “怎么大家都在i037上实习……”伊莱不解,“我记得你好像是战地紧急医疗专业的前十吧?” 高校联赛的比赛内容五花八门,但都是需要集结各门各科专业的大主题,寻找与自己能力相仿或者更优秀的同学组队也是猎取名次的关键。 专业年纪前十,是个会被所有人都了解一二的成绩。 “有没有可能,我们是一整个队一起来的呢?”科文失笑,“只是你去年病假没有参加联赛,还喜欢独来独往而已。” “咳……” 科文从手边的白色小型医疗包里抽了三支没有标签的注射器,转手交给伊莱。 “我多准备了一份,这是我的导师刚刚研究出来的高速愈合剂,还没有通过检测,副作用是剧烈疼痛伴随无意义幻觉。也许会对你有用。” 伊莱没有同科文说自己的特殊体质,只是接过了他的好意。 “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等所有人都植入追踪器,再次确定志愿时,系统已经征用了采集科的01号短途空间运输舰,停在武装设备区随时待命。 行政署的执行官一位,高级探索员十名,采集科的二十人小队,百人卫队,以及伊莱在内的四位中高级研究员,共计一百三十五人,作为本次探索虫族巢穴的支援,将即刻被投放。 伊莱为自己戴上护目镜,回头看了一眼武装设备区的禁行线。 在此之前的每一次告别,只要伊莱没有额外的工作,就会在埃尔文出任务前和他手挽着手走到那里,然后看着埃尔文像这样低头,佩戴茶晶色的护目镜,冲他挥挥手,再带着探索队的队员们走上运输舰。 这是他第一次以埃尔文的视角回望禁行线。 “先上去吧,本次研究员的安全权限排在第一,应该在队伍中心。” 阿尔伯特走过来,提高了分贝说话。 空间运输舰已经启动了引擎,预备点火,在舰外听着,声音分外嘈杂。 伊莱将应急药品放进大腿内侧的口袋,激光枪扣在腿右侧。 “学长不是战斗人员,也请小心一点。” 说完,伊莱向研究员们比了个‘聚合’、‘倾听’的手势。 对于工作地点安全便利的研究员而言,k4-679的巢穴是极度危险的地方,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因为轻忽而掉队。 阿尔伯特看着神情郑重的伊莱和乖乖听讲的研究员们,只觉他像极了幼稚园游戏里面的鸡妈妈,领着亦步亦趋的小鸡,明明自己也只有一小点,却顶在最前面,敢与虎视眈眈的老鹰搏斗。 运输舰发出巨大的轰鸣,腾空升起。 当一号舰驶离i037的时候,他们将前往的星球地下,也在震动着。 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一点三十分钟。 一号舰进入k4-679的引力束缚,成功进入行星平流层。 两点十三分,一号舰降落在行星地表。 彻夜灯火通明的探索科营地在三点关开启了照明系统的休眠状态。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亮着微光的房间内响起了声音。 妮娜拥着被子从小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困倦地问道。 "组长,你还没睡吗?" 伊莱闻声,单手捂住通讯手环发出的光。 “我睡不着。是吵到你了吗?” 投入有限的情况下,营地想要兼具宽敞和安全是不可能的,不在计划之内的大量人员涌入,使得营地的住宿资源万分紧张。 伊莱和三位中级研究员分在了同一间四人宿舍内。 “没有,我只是有点忐忑,睡得浅,就自然醒了。”妮娜瞥了眼睡得死死的两位同伴,“他们不是睡得好好的么,小夜灯的光亮要说打扰的话,还真不至于。” 伊莱抿唇,关掉了通讯手环。 “组长,你是因为埃尔文才来的吗?”妮娜问。 “嗯。”少年轻轻地点了一下脑袋。 “我不太能理解。” 但如果是妮娜自己的话,她是绝对不会为了情人出生入死的。 冷漠吗?不,每个人都得首先为自己负责。 她只是谈个恋爱,没想把命都给出去。 “妮娜,这是我的诺言和忠贞。”伊莱的右手虚扶住心口,“埃尔文不单是我的恋人,也是我许诺过要携手一生的丈夫。” 她这会倒是明白了。 帝国人无疑是将婚约放在无比庄重的位置上的。城市中随处可见亲密的情人,少有相伴的夫妻。因为非爱到至深的情人不会走入婚姻的殿堂,一旦约定好婚约,就往往从一而终。 “好吧,为你们祈祷。” 妮娜抓紧了被子,含着几分畏惧,故作开朗道,“我就不一样啦,我想早点退休。” “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早点退休。妮娜,再睡一会吧,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伊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下午两点之前都是休息时间,三点,他们就要正式走入未知的地下了。而在他们之前,几乎没有研究员在探索前期就实地勘察的例子。 缔造蒂卡兰文明的虫族不是文质彬彬的好客主人,他们对待不请自来的恶客,手段酷烈而残忍,某些重要的遗迹甚至有去者无回者。 “我是你们的组长,会把你们带回来的。” 伊莱像是在说服妮娜,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文明前期的巢穴大概率在文明后期会荒废掉,这个位置也不是发展旅游业的好地方,我们面对的危险不会很难抵挡。” 妮娜想了想,决定听伊莱的意见。 反正合同已经签了,钱也到账了,人呢,也已在巢穴外了。 不如睡觉。 …… 幽暗寂静的巢穴中,厚重的钉鞋踩在一地黏液上,被伊莱心心念念着的恋人正依靠双腿,扛着能源耗尽后失去反应,只有防护系统在起作用的外骨骼装置,长途跋涉。 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蔓延在黝黑的地底。 “停,修整半小时。” 埃尔文看了眼勉力支撑的队员们,用手撑住面罩,试图缓解一下颈椎的压力。 伊莱应该会来吧……但愿他不要走错道,顺着他留下的信号,去他该去的那一条路。 埃尔文数着时间,然后站起身。 “全体——继续行军。” 他们没有时间了。 5、五只虫崽子 猩红的柔软触感炙热而温暖,就如同孕育婴孩的巢穴,伊莱置身其中,混混沌沌不知如何使劲,也完全生不起挣扎的念头。 好像……这就是他正应沉睡的地方。 忽远忽近的声音牵动着巢穴内熟睡的孩提,搅得他难以安眠。那声音貌似属于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角色,不能不仔仔细细地去聆听。 伊莱宛如在一场清醒梦中,理智想要突破梦境的枷锁,身体却还贪恋着梦境的舒适。 一只微凉的手掌恰如其分地推了推他。 少年的眼眸在被触碰到的瞬间睁开了,只是落点仍旧空茫。 伊莱在那只手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依在床头。 妮娜红润的脸颊上并没有以往的好颜色,她沉着神色,将监控器画面调给伊莱看。 “嘘——” 她把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伊莱不要出声。 通讯手环如实播放了门外的投影。 遍地是干涸的血迹与疯长的草木,身着防护服的卫队全副武装,往地上喷洒腐蚀性溶剂,一团一团的虫豸与野草纠缠着融化在透明的液体中。 红色与植物纤维大片地铺在外面。 伊莱的手环震动了一下。 是妮娜给他转发的一条短信通知。 探索科经过初步探知,已知这些虫类具有趋光性,而且对声音极其敏锐。它们的数量很多,源源不断地向着营地聚集。 大概是昨晚的灯光吸引过来的吧。 伊莱用口形无声地问道,“今天还下不下巢穴?” 妮娜摇了摇头。 太危险了,集团是有钱没错,但也不会拿二十个亿的投入开玩笑。要是花了这么多钱组织起来的队伍,就因为这些虫子折损,那也太浪费了。 上面的想法是,完全可以再等一等。 探索科发送的预测清理时间是三十六个小时。 伊莱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砖块,像是要穿过厚厚的地层,遥看着什么。在巢穴内失联后,埃尔文所在的那一支探索科,本身的情况就已经不太乐观了,更别说现在还有其他的变故。 【妮娜:有个好消息】 【妮娜:不用太担心你的埃尔文,两个小时之前,有信号传回】 是探索队打下的信号桩起了作用,就在东南方位地下一百二十米深的位置。 负责设备维修的技术员推测,可能是因为蒂卡兰虫族建造巢穴的材料特殊,才导致通用频道波段受阻,不能被顺利地传递。 而信号桩起作用,是因为它与通用频道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通讯方式。 伊莱略微安了一点心,把脑子里不祥的念头通通清出去。 有消息就好,这说明先遣探索队还是安全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在伊莱筛选出新课题所需要的借阅文献后,卫队将营地内的小虫子连带着植物全都处理掉了。 笃、笃、笃…… 有人在门外规规整整地敲了三下门板。 “布列塔博士在吗?” 伊莱放下触控笔,没叫门边埋头苦干的组员开门,自己走了过去。 门外是一同被投放的卫队,他们的装备相较于营地中的那些,显而易见地更加精良。 这支卫队的领队是位褐色短发的中年人,他似乎是使用了重甲虫族的基因,但体格却不算骇人,至少不能用呆板来形容他满身的肌肉。 蒂卡兰虫族的进化方向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重甲、敏捷、智慧。这样的外形特征,应该是以重甲基因为主,掺杂了些许敏捷类基因组。 “在的,是现在要出发了吗?” 伊莱在心里判断着道,客气地向领队点头示意。 领队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未拆封的芯片保护壳。 在展示给在场所有人看过之后,交给了伊莱。 “还没有,布列塔博士。”领队侧身让开一条路,“请跟我们来吧,分析科的高级分析员已经对那些虫子进行解剖和检测,芯片内是二级密保资料,您读取之后会自动销毁。” 为了确保信息的安全性,大部分的二级密保资料都会用不联网的芯片储存运输。而每一枚芯片的去向都会被严格地记录下来。 伊莱娴熟地拨开了保护壳,连接到通讯手环上。 芯片接入后,剩下半截保护壳一热,彻底销毁。 “i037开拓者号,高级研究员伊莱·布列塔,芯片已销毁。” 伊莱走完了密保资料交接流程,回身把组员全叫上了。 慈祥的前辈总会用尽一切机会让小孩儿们长长见识。 这可是源自帝大教授自带学生‘助手’进各个集团实验室蹭资源的优良传统。 左不过多签两份保密协议书而已,实在是轻车熟路——从这个方面来看,蒂卡兰集团这次开发虫族巢穴,作风宛如做贼一样,也是有道理的。 领队颇为头痛,但也见怪不怪,向副队挥了挥手。 “把触控笔和保密文件拿来,让他们签。” 妮娜看了眼伊莱,按捺着兴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其实没有帝大教授们的实力和业界地位,带助手还是挺难的。 感恩组长的照拂! 伊莱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一行人匆匆赶到简陋的样本室,迎面就撞见了阿尔伯特。 执行官的双手抱在胸前,抬了抬下巴,“小学弟,你是专业的,看看吧。” 伊莱侧眸,没第一时间去看屏幕上的资料,而是捕捉到了阿尔伯特的情绪。 只有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用这个姿势安抚潜意识的受惊。 “总不能是‘物理学不存在了’这样的——” 少年的视线停滞在资料上的某一点,绿橄榄般透净的瞳孔紧紧收缩。 “恐怖故事……吧?” 那些小虫子,和蒂卡兰虫族的基因相似度,竟然可以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说明什么? 卫队领队与他的手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思衬几息之后,领队比了个撤退的手势,将样本室让给了研究员们。 而此刻,任何能看明白分析员给出的数据的人,都短暂地失去了语言功能。 蒂卡兰虫族之所以被如此称呼,是因为人类的文化习惯。在人类的语言里,用虫族、兽人来区分第三、第四纪元的霸主。 第三纪元的主宰者是蒂卡兰文明,蒂卡兰人形似地球上随处可见的昆虫,但却是昆虫的千倍万倍之大,他们可以举起远重于体重的物质,凭借肉·体短期生活在宇宙辐射之下。 同时代的竞争者更难以匹敌他们的智慧。 就像人类需要借助工具才能走向宇宙,借助工具才能发展科技,可是脑域发达的部分蒂卡兰精英却可以用大脑进行千亿级别的运算。 第四纪元的统治者贝萨卡文明也拥有先天性的优越。贝萨卡兽人能在兽型与人型之间进行转化,独有的精神力可以具象出生产生活的工具。 相比之下,第五纪元初期大灾难后才迈入宇宙的人类,自身‘平平无奇’,寿命不过二百年久,怎么能不心向往之,从而触碰基因融合的路子? 所谓的基因改造,就是给实质意义上的基因融合遮了一层蒙羞布。 星历伊始,昔日的银河联盟分崩离析,人类发动了内战。将近三百年的内部战乱和外部威胁,塑造了如今的帝国和联盟。 只论内战,二者之间爆发过的纷争,更像是第三、第四纪元的霸主们跨越时空的比斗。 “所以我们是为了让自己更接近地上的那些虫子一点吗?”阿尔伯特摸了摸手肘后异化出来的利刃,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自我厌恶。 伊莱神情复杂地解释道。 “也不能这么说。迄今为止,蒂卡兰虫族与人类基因融合最高可达到67.84%,但在50%上下时,实验体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 从那次实验以后,我们的研究转向了从样本提供的基因中取得更为优秀、更为稳定的片段,而非单纯追求融合度。” 不然,要怎样区分到底是蒂卡兰文明的复苏,还是蓝星人类的崛起呢? 但90%这个数字,要是放在人类身上,只会被作为恶性基因实验产物被回收处理。 “有个冷知识。”伊莱稍微放大了一点声音,“公元两千年左右,医药实验一般都会用小白鼠,其中一大原因就是老鼠和人类有超过90%的基因相同。” 人类是蓝星孕育出来的奇迹。 未经改造的原始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是99%,但基因万分奇妙,哪怕只差了百分之一,能被称为智慧生物的却只有人类。 搏杀几千年后占据第五纪元宇宙霸主宝座的也是人类,而非黑猩猩。 因此,大可不必过于纠结这个概念。 “母星……这样的话……”妮娜不由地揪住头发,小声说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论,“这里,会是蒂卡兰文明的起源星球吗?” 他们脚下的,不仅仅是蒂卡兰人早期侵入其他生命星后构造的巢穴,而是起源之地。 伊莱冷静地往呼吸加重的人们头上泼了盆冷水。“有可能但不一定,这些虫子也许是跟随蒂卡兰人而来的。属于跨星际的入侵物种。” 一切的答案,就藏在这颗星球的地底。 6、六只虫崽子 在妮娜提出了‘k4-679是蒂卡兰文明的起源星球’这个猜想之后,不出意外,集团以再次增加投资的行为证明了高层的重视。 “好事。”阿尔伯特这么说道,“下一批队伍会提前到来,我们会更安全。” “临近出发前,一百人的卫队扩充到了二百,另我的导师也被集团邀请了,他刚才用内部通讯频道给我发短信,说是有几位高级研究员愿意参与前期的实地考察,已经在路上了。” 伊莱细数道,“高科集团的顶级量产装备非常昂贵,我都不知道上面是用什么看家的技术交换到了市面上还没发售的新产品。” 资本的付出不是做慈善,必然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而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作为第一批专业的考察团队,要是能取得什么重要成果的话,伊莱以及他的团队都会成为在教科书上买房的科研先驱。 队伍中的探索科、分析科乃至于卫队,也会得到一笔高于原定价格的酬劳。这其中包括了单纯的金钱,还有值得夸耀的资历。 前往巢穴入口的通行车上弥漫着催人脑子发胀的气氛。 甚至原先对危险的谨慎都在这种气氛围下被遗忘掉。 阿尔伯特看了眼预估时间,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十五分钟时,突兀地站起身,面对着所有人,敲了三下通行车的车壁,等众人冷却一下大脑。 “我不喜欢我的上司说一些长篇大论但没有用的废话,所以我也只对你们说一句。” 青年额上的触须压低,靠向他异化的小角。 “就在前不久,集团于m6星系的遗迹开发中,内部公开的第一批探索队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三。我们拿的是买命钱,前路与生死未卜无异。” 一双双差点火星就能着起来的眼睛冷静了下去。 签下那纸契约的人,不会毫无直面死亡的勇气和冒险精神,只忌讳心浮气躁。 “到地方了,带上你们的资源包。” 阿尔伯特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通行车不是优先换新的交通工具,于是仍旧是老车,起步和刹车都不太稳,轻幅摇晃着停靠在定位点上,‘轰’地一声打开了出入通道。 到了此时,伊莱才亲眼看到了k4-679的真正面貌。 资料上说,679号行星位于k4星系的中围,与恒星间的距离不长也不短,植被郁郁葱葱,地形复杂多样,气候温和,在蓝星时代的人类眼中,大约是理想的第二家园。 但如果亲身站在这颗星球的土地上,潮湿的感觉依然是挥之不去。 伊莱的座位就在通道正对的位置,防护镜在门打开的一瞬蒙上了层薄薄的水汽,很快被机甲内置ai检测到并开启了除雾。 内陆的水汽怎么会这么重?更何况这里还极接近沙漠的边缘。 困惑在伊莱心底跳出来转了一圈,又被他略过了。 实在是没有闲暇想的太多。 伊莱身上的穿戴式轻型防护机甲不是他用习惯的款式,未发售的产品也没来得及在便捷性上进行优化,复杂的设计让伊莱的手指时不时要打架。 “点到名字了就先下去。”伊莱抽空嘱咐组员说,“别堵着后面的人。” 妮娜看还没轮到自己,热心地走过来要帮忙,但旁观了一会儿也放弃了。 他们身上的防护机甲和伊莱不是同一类。 卫队成员最先降落,然后是探索科,分析科与研究员则一起行动。 阿尔伯特和新编入队伍的两位执行官等待通行车空下来后提交了工作报告,另帮忙搬动伊莱的仪器箱,再落地清点完人数。 空气过滤器没有检测到有毒物质,节能模式下,沙子的气息被送到鼻端。 伊莱弯下腰,抓了把沙子,在手里碾了碾。 黄偏白的细沙从手指的缝隙中漏了下去,直直地坠到地上。 这个地方一丝风也没有。 伊莱回头看了眼身后繁茂的林木。风是空气流通造成的自然现象,从气压高的那一侧流向气压低的那一侧。正常情况下,沙漠与森林的气压差足以产生风。 “有点像……沙漠盆地中的绿洲。” 他身后的研究员低声自语。 而且是只有地势向着中央倾斜,地下水资源汇集在盆地中的沙漠绿洲才会是这个样子的。 气象系统和基因研究是两个跨度相当大的专业,不管是伊莱还是自言自语的中级研究员,能看出这些都算是基础教育学的比较扎实了。 “上面有消息说是在找地理勘察方面的专家,解决信号问题后,会用机器扫描,将巢穴和这颗星球的数据录入建构模型。”伊莱拍掉了手上残余的沙子,低声说。 妮娜插了一嘴说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巢穴中可以大范围屏蔽信号的材料是什么。连军工产品中最先进的信号屏蔽器始终落后于最先进的通讯设备呢。” 天际通讯集团年前还宣布了足以入侵联邦政府情报库的新技术。 i037刚出发时,蒂卡兰集团高层这么抠,有一部分的功劳就是被迫升级换代了网络密保系统。 伊莱踮起脚,看到人均一米九的卫队中仍然醒目的阿尔伯特。对方指挥着卫队和探索科列好队伍,人群渐渐有序起来。 “妮娜,马上你就能亲眼见识一下。”伊莱放下脚后跟,“估计学长要下令前进了。” 如果不是巢穴会使通讯受到干扰,通行车应该直接将他们送到入口,而非还要在这里像军事演练似的行军。 从高空俯瞰,沙漠与森林交界处汇集的人群宛如熙熙攘攘的蚂蚁,挤作一团。 现在,蚂蚁们已经排好队,要向着盘子里的蛋糕走去。 埃尔文探查到的入口在巢穴边缘处,他们走入地下的地方,正好也是沙漠的外围。 伊莱抬头,看了看太阳。阳光刺目,时间正值下午两点,却不炎热,防护机甲隔绝了热气,制冷系统鼓足马力,在隔音垫料的包裹下全力运转着。 只是一丝潮意与沙尘的味道在鼻下萦绕着,白添了几分烦躁。 没有人有心情闲聊,三十分钟后,队伍再次停下。 伊莱清楚,接下来的路程不会像是之前那样轻松。 当远程通讯显示失去信号,中断通讯的那一刻,伊莱并不意外。 遥远的地平线上突兀地起风了。 风与沙子缠绕着,由地面飞上半空,筹备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巡游。 少年防护镜下的眼眸凝重地眺望着沙尘暴。 “别发呆呀!执行官说加速了。” 妮娜拽了拽他。 伊莱嗯了一声,随着卫队启动了疾跑模式,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防护机甲,能源驱动着机械,飞一样冲着入口跑去。 两条腿和手臂被带动着甩起来,伊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邻居家的小孩摆弄洋娃娃的模样。 镶嵌着黑色晶体的不知名材料壁垒从沙子里斜斜地伸出来,歪向蔚蓝色的天空。 沙尘暴过后,这里就会被黄沙覆盖住。 但愿集□□遣的机器人早点把入口清理出来吧。 伊莱想着,一脚踏进了漆黑的地下。 倾斜而下的甬道陡峭,还遍布大小不一的石块。 防护机甲的夜视和热成像扫描功能令周围的环境纤毫毕现。 伊莱在机甲的移动中粗略地扫过了墙壁上的黑色晶体。 高速前行的队伍毫无预兆地停滞在了地下30米的位置,伊莱疑惑地看向反身走向他的阿尔伯特,对方在重型机甲的外壳之下,足足比伊莱大了七八圈。 “伊莱,探索员让我带你过去。” 探索科的高级探索员与卫队精锐担任了开路的重责,要是有什么值得留意的样本或者隐蔽的危险,他们会是第一发现者。 “我需要助手,我的组员得和我一起去。”伊莱简短地说道。 阿尔伯特没有异议。 妮娜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跟在伊莱身后。她可能不太适应幽闭的地下空间,不仅头脑发昏,连带着手脚也没有什么力气。 伊莱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一心在探索员的发现上。 而从队伍中部到前沿,地上的碎尸暴露无遗。 阿尔伯特看着伊莱,只看到了稳定的情绪。 这样的景致,研究员们早已司空见惯。 但是——“什么东西能这样去撕裂机甲呢?” 妮娜恍恍惚惚地发问,下意识求助一般看向伊莱。 “有的。” 伊莱捡起一块骨头,轻声回答。 *** “唔……” 黑暗中四散着血的腥味。 支离破碎的肢体被衔起搬运到庞大而缄默的怪物身下。 忙忙碌碌的工虫如侍奉蚁后的仆从,不断重复着咬住、走动、放下的动作。 “王,来了……” 匍匐在巢穴中的唯一理智者呻|吟着。 没有人回答他,也无人响应此刻的欢欣。 他的同伴一部分成了碎肢,充当他的养料,所以死去的不会再说话。一部分抛弃了理智与自我,做了饿虎的伥鬼,全然不成人形,只会用养料喂饱饿虎。 “快一点,再快一点。拖一拖他们的脚步,还来得及。” 巢穴中的小小黑虫们像是感应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停下咀嚼、战斗和求偶,挺起上半身,触须左右摇动着。上面有数以万计的感觉器和嗅觉器,直通神经末梢和中枢神经系统。 地下迁徙的虫豸无声地汇成了洪流。 步入未知之境的人们却一无所知地在巢穴内闯荡。 7、七只虫崽子 “很大概率是被某种密集型的口器绞碎的。” 伊莱上手端详着骨骼和肌肉被断开的痕迹与纹理,粗略判断道。 “重甲类蒂卡兰虫族体重往往在一百吨以上,为了更便捷地摄入食物,大多会进化出锋利的口器和重重叠叠的尖牙,将食物在食道中粉碎后再送入胃袋消化掉。” 就像蜗牛,看似只有人的手指大小,它的牙却比人类要多得多。 “设备维修员说他的机甲出了故障,完全没有起到防护作用。”阿尔伯特看过从肉泥里翻找出来的机甲能源储存部件,金属四分五裂,高浓度能量结晶暴露在外,几乎没有被使用过。 随队的高级探索员经验丰富,他开口增补了伊莱的推测。 “从地上划痕来看,凶手属于多足纲目。” 重甲类多足纲的虫族样本并不少见,但在基因改造的领域中,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接受异化程度如此之高、如此之猎奇的基因片段。 至少在埃尔文所在的那支探索队中,没有这方面的基因改造者。 伊莱沉吟不语,偏过脸庞,看着阿尔伯特,“学长,我记得首批探索队的背景调查好像是ai与执行官共同开展的,对吧?” “嗯。”阿尔伯特解释说,“其实,只有通过背景调查,才能编入首批探索队。” 暂且不说间谍二五仔,普通员工都有可能会在开荒前期把一手消息卖掉,换取高昂的不法收入。如果他们运气够好,就能带着钱全身而退,潇洒过完一辈子。 不做背景调查的话,泄密的风险就会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阿尔伯特摊开手,继续说道,“我能确信的是,编号i037的开拓者一型探索飞船上,有重甲类基因片段的多到数不清,多足纲目一个巴掌数的过来,探索队里反正是没有的。” “这样就还有两种可能。” 伊莱竖起一根食指,“有另外的队伍与埃尔文他们同步进入了地下,双方的设备失效后肉身互搏,这一具尸体死亡后被咀嚼然后吐出——但正常人可不会用‘嘴\''''''''嚼碎同类。” “所以更接近的真相的,是我不能妄下定论的猜想。” 这也是伊莱作为一个有基因学者不能随意说出口的。 比如,这颗坐落着早期蒂卡兰文明巢穴的星球地下,还有蒂卡兰的遗族生活。 “不……不对。” 狄卡罗先喃喃了两句,忽然插入了话题,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生性冷淡,不爱参与研究员们的闲谈,在组内但本职工作向来一丝不苟。 伊莱期待狄卡罗能有不同的见解。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盯着伊莱的眼睛问,“组长,同为灵长类,蓝星时代有智人,也有未开化的猴子和猩猩,蒂卡兰虫族会不会也有外形相似但没有高等智慧的近亲?” 伊莱沉思,最终摇了摇头。 “我不否认你的想法,但你忽略了件事情。五十多年以前,帝大的卡文迪许教授发布了一篇颠覆性的论文,提到蒂卡兰文明的思维方式是由自我意识和集体意识组成的。” 虫族有对于自我的认知,人格独立且普遍智商偏高,可这不妨碍他们的大脑中还有另一套思维方式:王的意志即是群体的意志。 人类的社会学表明,少量的富裕者、少量的贫困者与大量的中产者构成的社会,是稳定政权与国家的标志与追求。 当下,帝国和联盟借助国家福利体系造就了占据总公民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中产者,对于蓝星时代展望共产的人类而言,不失为一种‘大同’。 但是蒂卡兰文明是以金字塔结构存在的。而从遗迹中取得的蒂卡兰文化残骸来看,他们的社会中金字塔的顶层有且只有【王】。 在蒂卡兰虫族进化的过程中,【王】是绝对话语权的拥有者。 所谓近亲族群,只会引起文明早期的党同伐异,然后归属于胜利者的盘中之餐。 “不过你启发我了,狄卡罗。”伊莱鼓励地冲着忐忑的组员笑了笑,“饲养陪伴型动物这一习惯贯彻了人类的历史,有情感需求的智慧种族很难摆脱对无害可爱的低智慧生物的喜爱。 虽然没有发现过虫族的宠物,但不代表没有。” 阿尔伯特苦笑,“可别是成群的、几百吨重的宠物……” 研究员们正交谈着,前方就又找到了一具死因相同的尸体。 探索科对比了两具碎尸后,提交了新的疑点。 这两具尸体,巧合地都是接受了贝萨卡兽人基因的改造者。 死在近处的这一位,与贝萨卡基因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五十,差不多到了能在意识海中孕育低智精神体的程度,远处的大约是百分之四十,无精神体。 “它们在排斥贝萨卡兽人基因的携带者。” 阿尔伯特蹙着眉,眼底晦涩不明。 伊莱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觅妮娜的身影。 帝国的贝萨卡兽人基因改造者仅有百分之五,是板上钉钉少数群体。反过来,蒂卡兰虫族基因改造者在联盟也仅占百分之三。 埃尔文的队伍中一共就这两位非蒂卡兰虫族的携带者。 而在场所有人,也只妮娜一个人具有兽人基因。 少数群体不至于遭受歧视,但总不被全然地信任,伊莱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 帝大每一届都会招收上万学生,有条隐性规则,贝萨卡基因改造者在其中不会多于五十个,还只录取到冷门专业。 妮娜能在基因研究专业毕业,还能走到中级研究员的学术地位,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伊莱不想看到这个勤奋开朗的女孩子夭折在生命的半途。 “妮娜?妮娜——” 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妮娜在防护机甲内小憩,缀在队伍中间半点不起眼。 她被通讯铃拉回了些许理智。 “在的在的!”妮娜打了个激灵,赶紧回应说,“我有点发困,眯了一会儿,抱歉抱歉。” 伊莱依照着妮娜平日的表现,怎么都不相信她只是困了。 “我记得你平时就算熬夜写论文到两三点,为了自己的形象,都能在次日七点精神奕奕地爬起来化妆。你……是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妮娜发愁地叹气,“我也不知道。” 她又补充道,“不过伊莱你刚才一叫我的名字,我倒清醒了。” 现在让妮娜单独转头回去并不现实,地面上的沙尘暴还不清楚什么时候才会停歇,留她和几名卫队成员在这里等待也不安全。 伊莱在心里思量着。 不如就叫妮娜和大部队继续深入地底算了。 “这一具尸体和前面发现的那具,都是贝萨卡兽人基因的携带者。妮娜,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脱离队伍中央。”伊莱指着碎骨碎肉对她说。 阿尔伯特叫卫队收敛了遗体。 在这里休息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探索科从四通八达的巢穴中锁定了上一支队伍的行踪。 用巢穴来代指蒂卡兰虫族早期的城市遗址是非常贴切的。 就像是蚂蚁的地下王国promax版本,虫族巢穴中有食物储存与养殖区域,孵化场,垃圾分解场,王宫,居民区,角斗区等等区划。 再加之错综复杂的运输通道与排污系统,在这样的环境下获取想要的信息,难上加难。 伊莱掰了一支水,看着探索科的方向,小口小口地慢慢往下咽。 埃尔文多次提到过名为‘维克多’的顶级冒险家,对探索科招收的外援很是推崇。一个小时就能锁定行踪,探索科看起来是把这位镇科之宝派出来了。 【启程时间,八点十五分,预计行进时间,三小时。】 机甲内置辅助ai把行进提示转达到了每个人耳边。 伊莱三两下吃掉浓缩营养丸剂,想找阿尔伯特说两句话。 青年的护目镜被他摘了下来,放在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位置,闭着眼睛浅眠,靠在补给箱边上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学弟?”阿尔伯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迅速结束了浅眠,警觉地睁开眼睛。在看到伊莱时,睁得有几分圆圆的眼睛略松弛了下来。 伊莱从医疗包里掏出了一根眼熟的针剂。 “这个,还给学长。” 阿尔伯特接过来看了眼贴在上面的建议说明书,不解道,“这应该是科文导师临床一期的新药,我这里也有。你要是不好意思免费使用的话,记他一个人情,我想科文会很高兴。” 伊莱制止了阿尔伯特归还针剂的动作。 “我体质特殊,这种副作用不轻的药剂不能用,还是在学长这能派上用场。” 阿尔伯特将要说出口的话顿了顿,只能换一个说辞,“那就先放在我这里,情况紧急的话这个也许真能够救命。” 两人在补给箱边聊了会儿。 直到倒数一分钟的行进倒计时,阿尔伯特冷不丁地问。 “学弟,我听说你和探索科的队长有好消息?真是这样我就提前恭喜了。” 伊莱眨眨眼睛,笑着说,“是啊,想着回去以后就订婚的。” 那还真是——有点遗憾。 阿尔伯特惋惜地想。 只是恋爱的话,他还有信心从那位探索员手中夺走学弟的心,可是既然他们已经走到了订婚这一步,那就不是一个三观正常的帝国人该博取的爱情了。 在决心放弃的那一刻,青年神差鬼使碰了碰伊莱颈侧的一枚青色鳞片。 ??? 伊莱不可思议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迅捷地抬手,捂住了那块皮肤。 “我、对不起!”阿尔伯特尴尬地缩回手,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未经允许就触碰他人的身体,只能狼狈地连声道歉。 青年垂下的眼帘遮住了褐色瞳孔中闪烁的金芒。 等伊莱明确了双方简单的校友关系,青年敢抬眸看他时,那点金芒也就消失了。 年少的研究员不大舒心地皱着脸蛋,抿起淡红色的唇,转身回到了人群中。 队伍再次循着上批探索队的踪迹,摸索着走入巢穴。 啊……以围观者的角度来看,像极了小羊羔走在寂静的深渊里。 8、八只虫崽子 伊莱又一次生出某种奇异的直觉。 这置于沙漠之下的幽暗巢穴,就如蛰伏的捕食者所设的天罗地网。一旦不慎跌入,那么,任凭猎物如何反抗,都会被束缚在罗网之中。 蛛网随着猎物的挣扎,越收越紧。 这已经是他们在巢穴中追赶埃尔文的第四天了。 探索科的镇科之宝名副其实,在此期间一次也没有带错过路,但黢黑而看不到头的路程仍然叫大半只队伍焦躁不安。 “组长。”妮娜凑近他,低声问,“你还有多的水吗?” 伊莱打开空间钮,清点物资后抽出了一支营养液。 “就只有这个了。剩余的是固定饮用水,不能提前使用。” 高级研究员的待遇相对较高,伊莱的空间钮让他能在装备以外携带更多的水与营养液。但巢穴中的地下水源位置却还没头绪,水源的消耗却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 “妮娜,你好像已经喝掉很多水了,有没有去找随队医生看过?” “嗯。”妮娜怏怏地点头,“他说所有人的饮水量都超出了预期,我可能是个人体质问题,所以显得特别严重一点。” 伊莱愣了愣。 所有人的饮水量都超预期了吗? 说起来连他自己好像也在经常时不时地摄入水分。 但在妮娜提起之前,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水源的过度消耗是由于饮用。因为建造简易营地、调配药水、样本取样和分析等等环节都离不开水。 “固定饮用水的量还能再支撑十天。” 伊莱记得出发前携带的水源是按照两星期的用量安排的。 “现在这个情况,就只能相信探索员的能力了。” 沙漠与森林交界处的空气潮湿闷热,连沙漠内都不过于干燥,必定是有水分子从地下蒸发进入空气,地下水源的储水量恐怕还不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巢穴的取水通道修建得格外隐蔽。 “要是没有水源补给,就只能停止追踪,全队被迫返回了。”伊莱本人是不想就这样回去的。但对于探索队而言,因各种状况之外的事故提前终止探索是很常见的事情。 其他躲不过去的危险也就算了,真没有让人活活渴死的。 夜晚的时间在梦中过得飞快。 时针指向第五天清晨六点的时候,值夜班的探索员们带回了新的线索。 伊莱本想上前去看看,目光触及阿尔伯特,犹豫过后就放弃了。 自从几天前阿尔伯特昏头似的,伸手碰了伊莱颈后的鳞片,他们就默契地拉开了双方的距离,免得徒增尴尬。 短途通讯频道不一会儿就发布了拔营通知。 伊莱看着通知上预测的水源锚点,不自觉松了口气。 妮娜两只手用了点力量,拍拍自己脸颊上的肉肉,正了正精神。微显苍白的面色像是她以往那样红润了几分,不过瞬息又有些发白。 “我真的、真的很需要水。” 她咽了口唾沫,从干涩的咽滑到喉管里。 伊莱的喉咙也有点发痒。 狄卡罗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清了清嗓子。 “呃……就是……” 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你们这两天的……那个,味道会不会很奇怪?” 伊莱一时没听明白这家伙吞吞吐吐地在说什么。 “!”妮娜猛地转头看他。 “就是尿样。” 狄卡罗简明扼要地用专业词汇形容。 另一个研究员僵着脸,替狄卡罗说完了他没好意思说完的话。 “我们一起去排污渠解手的时候,我问他,大家味儿大,是不是都心火旺盛。” 约瑟·王讲起前因,“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华夏养生常识。上火就容易这样。狄卡罗不知道怎么想的,说会不会是我们最近的新陈代谢太快了。” 很……离谱。 不过伊莱这回是听懂了狄卡罗的话。 他真正想问的,是饮水过量是否与新陈代谢变快有关系。 伊莱想了想,向阿尔伯特发了一份血样分析申请。 “我记得分析科有带□□本分析仪器,等下到了水源边上,每个人都去采样。” 人长期处于幽暗空间中会产生负面情绪,意识反作用于物质,不安的情绪也会导致过量水分摄入或者尿样携带电解质、盐分超标。 所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约瑟·王的上火论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是去做个尿检比较好。 如果证实了巢穴会对人体新陈代谢产生影响,那么——伊莱想到自己手里这几个具备重大研究价值的课题,满足地弯了弯眉眼。 “狄卡罗,你的观察力很强。”伊莱给组员画大饼,“特别是为了队伍的整体安全而贡献出一篇蒂卡兰基因刊论文的行为,值得嘉奖。” 伊莱戴上护目镜,许诺道,“等回去了,我就帮你向上面申请一个单独的实验室。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但到时候我大概很忙,只能当你的指导老师。” 伊莱隐晦地加重了后半段话的语气。 老实说,学术圈的压榨还是挺严重的。没有背景也没有资历的话,普通中级研究员估计退休之前能有一篇自己写的文章可以署名第一作者,就算不错了。 《论虫族早期巢穴与生物代谢的内在联系》这种真材实料的论文一作,足以让狄卡罗从中级研究员,单篇跃升至高级研究员。 “指导老师?那第一作者呢?” 狄卡罗的表情就像吃到了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可没空全程跟进,你自己要加油。”伊莱微笑道。 他极其厌恶教授利用潜规则侵占学生劳动成果的蝗虫行为。好在帝大内部相对干净,也没有盗窃成瘾的学术氛围。 现在伊莱是‘老师’,妮娜、狄卡罗他们是‘学生’,他更不容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 队伍开始加速了。 狄卡罗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妮娜催促道,“别发愣啊。” “哦……哦!”狄卡罗看着前方伊莱的背影,忍不住和约瑟·王说话,“我没想到……” 约瑟·王等了半天,就是没听到狄卡罗把话说完。 “行了行了,别说了,你小子走大运。”熊腰虎背的王难掩脸上的羡慕,“帝大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我当年上的那狗屁学院,教授连个二作都抠搜,要分给关系户呢!” 妮娜虚着嗓音,瞟了他一眼,“不能说的真话少说。” 探讨了会儿那些年被动失去第一作者之位的论文后,妮娜渐渐说不动话了,少了爱说笑的妮娜,三人陆续停止了交谈。 寻找水源所在地点的路途比伊莱想象中的要遥远一些。 幽暗环境下的掠食者散发出的微光,叫人不至于因为黑暗而误以为眼睛瞎掉。 在行进的第六个小时,ai发布了高疲劳警报。 阿尔伯特下达了原地休整指令。 伊莱听到人群中捕捉不到来处的窃窃私语。 是卫队的人在质疑探索科的情报。 对于卫队的成员来说,他们很少有进入遗迹的机会,一般而言,护送样本、护航、驱逐星盗、排除战斗风险才是卫队应该做的事情。 若非巢穴的体量可以与超级都市相比,卫队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因此,卫队无法理解探索科的行动不是粗暴地通关游戏,而是掘地三尺的寻‘宝’。 长时间的搜寻与无意义的尝试才是探索工作中占比最大的那一部分。 “别急。”伊莱对身边的卫队成员说,“探索科的谨慎是为了避开不必要的战斗。战斗不是什么可以期待的事情,谁都不希望同伴长眠在地下。”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精瘦的卫队队长缓着语气,集中表达了忧虑。 “当然,可是就为了找不着水源折返回营地,这样的理由实在滑稽。” 伊莱指着甬道的角落,示意他仔细看一看。 那里生长着一片墨绿的苔藓,极不起眼,却长得灵动。 “有苔藓的地方不会缺水。” 伊莱能感觉到周身的阴寒叠上了一层湿冷。 卡夫卡劲瘦的腰折下去,捏了捏那片绿色的苔藓。 清新的草香通过介质飘到空气中,被敏锐的嗅觉感受器捕捉到,传达至大脑中枢。 也许人就是离不开阳光与草地的生物,这两样东西能很好地安抚住躁动的人群。 围在附近的卫队莫名镇静了许多。 “探索队指出的位置没有问题,在我们来的方向绝对没有苔藓类植物生长的迹象。只是不知道水源具体在哪儿。” 伊莱环顾四周,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他们目前的通道,本来就不在巢穴规划的取水点之内呢? 蒂卡兰人的体型差异之大,如蚂蚁与大象。 学界基于往常开发的遗迹与样本形态,提出了一种猜想。 重甲类虫族是基因最稳定但地位最低的虫族,他们的体型之所以以吨计数,是为了承重与守护。前者在文明发展的前期有利于物资与建材运输,后者则可以充当移动的堡垒,为【王】前驱,既可以开山越野,也可以用躯体护卫在侧。 蒂卡兰文明遗迹中那些宽阔得无与伦比的‘人行道’,就是为了他们修建的。 假设这种猜想是正确的—— 那么上下高达百米的通道,是作为重甲类虫族通勤通道的概率,高吗? 伊莱把狄卡罗和王叫了过来,妮娜则不知道蹲在哪里打盹。 王听完伊莱的想法,挠了挠头,“组长,你是说水源在墙壁的另一面?那找准合适的受力点,直接打通两条通道不就好了吗?” “不行。”狄卡罗反驳道,“异样的动静会吸引来未知的敌人,你难道忘记那两具刚入殓的尸体了?万一有难以应对的敌人,到时候被嚼碎的就会是我们了。” 王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胸甲,说“那是他们的防护机甲坏掉了而已。” “的确可以试一试。” 几天没听到过的声音从伊莱背后传过来。 熟悉的行政署执行官与一位陌生的探索员并肩走了过来。 阿尔伯特怎么来了? 伊莱诧异地瞄了他一眼。 肌肉虬结的探索员举着巴掌大的仪器,在旁边来来回回转了两圈。 “从这里打一个洞。” 他比划了一下,“三米高,两米宽,预估通道长度五十米。” “维克多,为了我们的能源预算考虑,得先打小的,够机器人过去就行了。”阿尔伯特不赞同地阻止道,“确认对面有水源再开大的也不迟。” “嘿,你不相信我。我在此之前的追踪中有错过哪怕一次吗?”这位大名鼎鼎的冒险家不乐意了,“要是对面有水,你得向我致歉。” 阿尔伯特无奈地答应。 维克多的性格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骄气,但还算通事理,不难沟通。 小型盾构机吞吃着能源结晶,狠狠撞入石块与晶体中。 机械的咆哮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即使有隔音屏罩的帮助,仍惊醒了不少地层中漫游的巨兽,它们昂起头颅,又在奇异的波动下沉静下来。 “可以通行。”阿尔伯特按下起始键。 圆溜的机器人滚动着履带,驶进洞内。 伊莱好奇地站在显示屏边上。 镜头穿过五十米长的隧道,终于拍摄到了流动的水。 然后……咔—— “坏掉了?” 9、九只虫崽子 “不。”维克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双臂,在伊莱身后出声说道,“机器人没有损毁警告,水源边八成是那种可以屏蔽通讯的材料。” 阿尔伯特凝望着屏幕,衡量片刻。 “让盾构机把洞扩大。” 他吩咐设备操作员说道。 储备的营养液足够他们队伍在地下逗留三个月,但是水源不行。 已经没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试错了。 阿尔伯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显示屏前的伊莱。少年的状态与飞船上时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身处什么环境都有股‘稳’劲。 “执行官?” 伊莱察觉了他的视线,坦然地看向他,“我申请通道打通以后,与探索队一起进去。” 阿尔伯特第一时间反对了他的想法,语调严厉地驳回道,“布列塔博士,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工作,那很危险。” 但那是可以屏蔽信号的材料! 少年在心里偷偷辩驳。 哪个研究人员会不想知道,可以通行于整个宇宙的远程波段,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截断了的? 王和狄卡罗也和伊莱如出一辙的急切。 “再说,如果探索员取水的时候,不慎破坏了那样材料怎么办?” 这话刚说出口,伊莱就知道自己犯了蠢事。 果然,维克多夸张地哈哈大笑了一会儿。 “不怎么办,这位——”他拉长了腔调,“尊敬的布列塔博士,探索员是专业的,请相信我们,而不是相信长期住在实验室里的你自己。” 阿尔伯特也坚定的拒绝了伊莱的请求。 “学弟,我记得你是学基因而不是材料学的吧?” 他不明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怎么净想着往迷雾里面张望。 伊莱只能遗憾地压下自己旺盛的探知欲。 盾构机再次运转两个小时之后,通道到了并排可以通过两个人的大小。 传奇冒险家先生卸下了防护机甲。 他脱下来的那堆沉重机甲被设备员收纳到空间钮中,没有了机甲对外形的修饰,维克多的身躯瞧上去更为健壮。 “我去探探路。” 他冲阿尔伯特说了一声。 伊莱眼睁睁地看着维克多就这样手无寸铁的走向通道,颇为震撼。 “不是,他不需要防护机甲吗?” “【盾】为【王】之前驱,本身就无坚不摧。” “什么?” 伊莱没听清,不解地看向他。 阿尔伯特说罢,大脑的神经末梢忽的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感,一时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呃……我的意思是,维克多衣服下面有坚固的甲壳,远超防护机甲的硬度。” 他顺着找回的思路往下说道,“取水点的状况未知,要是防护机甲发生故障的话,武器与铠甲就会成为打斗的累赘,还不如就这样进去。” “媲美新型合金硬度的甲壳?” 伊莱的关注点歪了,“那维克多的基因改造程度应该很高。” 走在洞口的维克多扬声道,“还行,40%,没有埃尔文兄弟高。” 埃尔文居然有和维克多说过自己! 伊莱像只干了坏事儿的猫,伙同同伴偷吃了冻干,被当场抓获后还要压着飞机耳装傻。 “维克多的耳朵很灵的。” 阿尔伯特勾起一抹笑,悄声告诉伊莱。 少年抿住薄唇,撇开脸,向组员的位置挪了挪。 “喂,那小孩儿。” 维克多突然吼了一声。 “给你说对了,你还真得过来。” 哪个小孩儿? 伊莱也不知道冒险家在叫谁小孩儿,只不过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我不小了。” 少年拿起通讯器说。 十九岁应该不能说小吧?学界历史上顶尖的那批天才们甚至在十六七岁就已经成名了。伊莱觉着他还差得远呢。 “行行行。但我都有一百多岁了,还不允许我叫你小孩儿吗。”维克多的大嗓门儿传了过来。 他心说,这种20岁不到的小孩儿,埃尔文那个禽兽是怎么下的去手的。 于是又催促道,“快点!不用脱防护机甲。” “来了。”伊莱一边应声,一边给身后的狄卡罗和王丢了个眼神,抬脚往洞里走去。 狄卡罗匆匆回身望了望。 妮娜还是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眼见组长越走越远,他放弃了叫上妮娜的打算,连忙跟紧了伊莱。 受墙壁中大块未知矿石的干扰,盾构机打出来的通道并不能算是笔直一条。伊莱循着坑坑洼洼的路,走在最前面。 阿尔伯特不太放心研究员们的安危,让卫队和探索科的几个人也跟着一起。 “您真的不用着急,让我们走在前面吧。”速度老是落后于伊莱的探索员劝道。 伊莱不在意地摆手,“维克多先生不是在前面吗?妨害应该已经被他排除了。” 说着,就到了洞口。 维克多听见他们的谈话,哼了一声。 “谁说的?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伊莱正要按社交惯例吹捧他两句,甫一踏出洞口,便看到直教人哑口的画面。 “看吧,我可没有能力解决掉这一些。” 平整光滑如银镜的水源遥遥延伸向天际,烟波浩渺,水天一色。 伊莱仰望着银灰色的‘天空’,头脑就像生锈的齿轮。 他见过无边无际的广袤宇宙。 蓝星秋季的星空中,拥有m31般瑰丽主星的仙女座,在跨入星际时代的人们看来,也只可堪称平平。星宿列张已然是随处可见之景。但仙女座还被人津津乐道着,因为仙女座承载了人类两大绵延至今的文明起源之一,古希腊罗马的传说。 能从灵魂深处触动人类的永远是被刻入了文化基因中的象征符号。 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如醉后不知天在水时,满船清梦压住的那条星河。 再比如,伊莱正身处之地。这片在漫天黄沙的大漠下藏匿着的大湖,好比人类幻想中的人鱼之海,以及高悬银辉的地底之天。 “在我的旅途中,我所苦苦寻觅的,就是这样的景观。” 维克多低头,在密密麻麻的石卵中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 “从前,人类觉得星空神秘极了,玫瑰、棉花糖、上帝之眼……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星云。更应被人类珍视的那些呢?视而不见,肆意践踏。 万鸟飞绝之千山、水光潋滟之湖泊,百兽迁徙奔腾的热带草原、南北极地冰山都千疮百孔后,人类榨干了母星的骨髓,制作了一批垃圾样的飞船迈入宇宙中。” 他好笑地反问道,“这样的离乡者的后代,也会沉迷在过去之于当下的映射中吗?” 星子落水,银湖上泛起阵阵稀碎的涟漪,复又宁静地倒映出地底之天的‘星光’。 “那是……虫子?” 伊莱盯着那‘星光’好一段时间,生锈的脑子终于等来了名为‘专业素养’的润滑油,认出了悬挂在头顶的生物。 一种会编织粘性网并发出光芒捕食的虫类。 他记得,该类虫的光谱是罕见的蓝色而非常见的黄绿。 调整防护镜模式后,下垂的网大约就会很清晰。 伊莱打开手环,刚想切换模式,就发现网络已经断开了。 “天上的银灰色荧光,是矿石发出来的。”维克多瞥了眼研究员们,“这就是你们想要看看的可以屏蔽通讯的材料。” 不过看起来好像对防护机甲的基础功能没有任何影响。 贝萨卡基因改造者身上的机甲故障,与头顶上的那种矿石材料无关。 冒险家先生提醒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低头看看比较好。” 伊莱闻言,勉强把眼睛往下挪动。 相比于如梦似幻的地底之天与浩瀚银湖,脚下一颗一颗的‘石头’格外不起眼。 但研究员们看清楚石头的真面目后,无一不表露出了更大的狂热。 维克多撇撇嘴,走去了湖边。看吧,他就知道,几万年以前的蒂卡兰尸体,才是这些扎根实验室的研究员们的‘真爱’。 伊莱没空去管传奇冒险家的嘀咕。 圆碌碌的石卵捧在手里和大号烧瓶差不多,分量十足,徒手测有十公斤左右重。他没有工具可以将石卵从中剖开,得等采集科的员工过来。满地的样本,现场开一个问题不大。 再细看,石卵粗粝的表面是磨砂的质感,偏椭圆的形状,黑灰的色泽。 这会是蒂卡兰人的胚胎吗? 已知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遗迹中,孵化场都是不可或缺的区域,但很令人费解的是,孵化场中没有哪怕一个蒂卡兰虫族的胚胎被发掘到。 普遍意义上,受精后的胚胎会刮开基因彩票,从本物种的原始细胞开始分化,形成一个真正的生命。那是基因学上最有价值的研究对象。 伊莱捏着自己的下巴,仔细观察。 “组长,要说是胚胎的话,会不会小了一点?” 约瑟*王蒲扇大的手掌轻松地拢住石卵,扭头问伊莱,“而且这个重量级的卵,内部密度之高,我真的闻所未闻。你听过吗?” 伊莱飞速开动大脑,“要是重量小的话还有液态营养补剂凝固的可能,但十公斤重,说明胚胎具备活性时,其内的营养补剂也是固态的。” 过度凝实的营养不利于胚胎吸收。 也不对…… 不、不、不,是他被定势思维误导了。 伊莱撑了一下膝盖,站起身,放眼望去是满地密密的石卵。 “这里不是孵化场,而是中转站。” 蒂卡兰虫族的习性是在孵化场集中看护幼崽,给予足量的食物,却不制止内部竞争。 湖边的石台与石卵紧密的布局都不符合孵化场的要求。 想象一下,重甲类蒂卡兰虫族载着这些胚胎途经饮水点,集体将胚胎安置在水边的石台上,俯身吸入湖水,或仰高脖颈,咬下‘天空’上的‘茶点’,再背负着胚胎离开。 “再有,胚胎是成群分布的。”伊莱想到了被卵鞘包裹住的虫卵,“有没有可能,这仅仅是胚胎本身的质量?不能否定有类胎盘组织可以代替胚胎吸收外界营养。” 研究员们的探讨没能深入展开。 净水仪器挤占了他们的位置。 于整支队伍而言,取得饮用水源才是本次追踪探索能继续下去的关键。 10、十只虫崽子 伊莱支着下巴,眼神放空,整个人游离在纷争之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追踪上一支探索队的过程有些太过不顺了。 “吵完了没有啊……”伊莱直起腰,越过卫队想看看湖边的情况。 约瑟·王贴心地站起来替伊莱瞧了瞧,不晓得看见了什么,使劲搓他那扎手的青皮寸头。伊莱看他,他就憨憨地摇头说,“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伊莱能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找着了水源,净水仪器都架到了水边,可结果呢? 仪器测出未知元素,以队内现有的机器,不能过滤该元素。在没有对未知元素的性质进行全面分析前,饮用就约等于服下薛定谔的毒药。 卫队情绪压抑,又考虑到水源消耗量过半,迫不及待地提议返程,以维克多为首的探索科成员则倾向于解决问题,不轻易回程。 阿尔伯特作为集团高层的眼睛,夹在两方中间,焦头烂额地当和泥的调解官。 伊莱其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争吵的。 原路返回所需的时间是三天,他们还有很多机会寻找新的取水点,或者研究一下未知元素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 狄卡罗听了伊莱的提问,解说道,“因为这就是人类。” “像嘴唇和牙齿。”约瑟·王努了努嘴,然后亮出一口大白牙。 唇与齿相互合作,却总是避不开磕碰。 伊莱细细品味了一下他们的话,这么形容的话倒也合适。但该说不说,这两人不愧是搭档了十几年的老朋友,说话的抽象程度都很相近。 再等了一个钟后,伊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坐不住了,得去走一走。” 难为他们还能吵那么久。 要他说,以大湖周边环境而言,净水仪器检测到的未知元素不是矿石中释放出来的,就是悬网光虫体内合成的,八九不离十。 狄卡罗和王没跟着伊莱一起,还蹲在石台上观赏清澈的湖泊。 伊莱沿着湖水与石台相交的边缘踱步。 从他们进入地下开始,维克多就追随着埃尔文的队伍所留下的痕迹指引队伍,大致前进位置与埃尔文打下的信号桩锚点趋同。 只可惜,除了那两具尸体,伊莱他们称得上是一无所获。 从对内情一知半解的人的角度看,他并不着急于找到自己的爱人,也不成天愁眉苦脸,再三地问询领队,更不手忙脚乱到无法思考。 但伊莱只是具备极高的同理心,严令自己不将负面情绪施加给他人。 为了爱人拿无关者的性命去交换、去冒险,是很卑劣的事情。 要是这一次卫队基于安全的考量,说服了阿尔伯特,让执行官们同意撤退的话…… 他想,他大概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反对。 伊莱摊开掌心,从湖中掬了一捧水,静静地看了几秒。 然后,就像是单纯想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一样,他带着这样的表情,低头舔了一口湖水。 清冽又带着微微的甘甜,比矿泉水界的顶级奢侈品,白露星仙子泉要好喝些。 不过仙子泉向来广为人诟病,它的售价里99%卖的都是品牌概念。 伊莱掌中的清水又落入了银湖去。 “不要再吵了,能喝。”少年的声音没有传出很远,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别吵。” 世界为之一静。 清波微漾的湖水下,搅动着激荡回旋之水流的触手下意识地颤了颤。 阿尔伯特揉了揉眉心,耳边喋喋不休双方人马总算消停了一会儿。 “布列塔博士,你说什么能喝?” 伊莱从设备中拿出了一根采血针,把血样置入分析器后,才头也不抬地说,“湖水能喝,我已经喝过了,初步自我体验没有不适感,分析报告指标正常的话,不用更换取水点。” 维克多意外地凝视了伊莱一会儿。 “???”阿尔伯特的反应极其迷茫,“你为什么要喝……” 话说到一半,阿尔伯特才想到在场所有人中,恐怕伊莱比探索队成员更有留下的理由。 他看上去很想问这值不值得,但却没有真正问出口。 “去拿报告单子。” 阿尔伯特动动脚尖,踢了踢手下的鞋跟。 不出所料,未知元素只是k4-679上某种无害的矿物,伊莱的身体处于健康偏弱的范畴内,与他一贯以来的体检数据相吻合。 看过仪器给出的报告,卫队的领头人用一种钦佩夹杂着同情的神态放弃了他们的意见。 净水器再次开始了工作。 伊莱在原地站了会,又到石台上帮忙取样。 采集科的任务多且繁琐,不论在什么地方,都需要取得尽可能多的样本与未知材料,采集员们可没空去阿尔伯特面前与不相干的人吵架。 狄卡罗掸下化石卵上的灰,看到组长从湖边过来,赶紧迎了上来。 “组长。”他飞快地往左边瞥了一眼,“你去看看妮娜吧。” 伊莱当了次金牌调解员,正舒了口气,心又给提起来了。 “她怎么了?”伊莱这些日子皱眉的次数比往先一年都多。 妮娜的性格是颇有些倔强的。 既然她决定了随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有什么变故都自己扛着。这样的性子,从朋友和上司的角度来看待,只能说好坏参半。 石台上这会儿人来人往,狄卡罗犹豫了下,引着伊莱走远了一些。 “她现在持续性低热,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健康监测系统根本给不出能用的解决方案。会不会把她送回去更好?”他斟酌着问道。 狄卡罗避着旁人与伊莱说话,商讨妮娜的事情,主要是因为眼下队伍的矛盾所在。 伊莱看着蜷缩的妮娜。 女人的额头抵在膝盖上,浑圆的胳膊环绕过双膝,将自己拢住,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 妮娜平时精神百倍,不太会露出这类姿势。 “我去问问她。”伊莱叹息,“情况要是真的很糟糕,我不会让她再留在地下了。” 说什么也要把她送走。 “只怕返程的人少,没有足够的防卫能力,会像我们之前见到的尸体一样撞上了事故,把灵魂永远留在了这里。” 狄卡罗比了一个祈祷的手势。 意思是,【神说,万事万物有正就有反】 就和王在倒霉的时候,经常拿出来安慰自己的那句话是一个道理。 当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伊莱不喜欢神神叨叨的发言,没有再理会狄卡罗,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 “妮娜?” 她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听到伊莱的声音。 伊莱心生不妙,强行掰开了妮娜的手臂,想看看她的面色。 狄卡罗在边上看见伊莱突兀的动作,和约瑟·王同时狂奔了过来。 也许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妮娜抽搐了一下,大口喘着气,没几秒,呼吸又窒住了。 防护机甲检测到急剧加速的心跳和高热,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呼叫,医疗舱;呼叫,医疗舱;呼叫,医疗舱——” 伊莱下意识地侧过头部,捂住了耳朵。 尖利急促的机械音同步在设备员的通讯手环上响了起来。 为了吸引注意力,不让人们忽略掉提醒,星际通用法则规定的医疗警报采取了高频的震动发声,对人的耳蜗来说是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让开!” 设备员扛着医疗舱,吼了一声。 人群迅速向两边散开,为医疗舱让出了一条通道。 阿尔伯特用最高权限解除了防护机甲的武装后,把妮娜转移到了医疗舱内。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妮娜的身体已经长出了厚厚的绒毛,她短短的、像团子似的棕色尾巴变大了几圈,脸颊酡红,下颚骨连带着下半张脸骨骼向外凸出。 伊莱如绿橄榄宝石般的瞳孔猛然缩紧。 王和狄卡罗也深知妮娜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你们谁来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阿尔伯特锐利的眼神宛如鹰隼,在研究员们当中逡巡。 伊莱没有开口说话,他的组员也保持着沉默。 作为一支队伍的领袖,只要还想掌控住队伍,阿尔伯特就必须贯彻自己的威信。 “布列塔博士?”他这次目标明确地问询道。 维克多替伊莱回答了这个问题。 “原因未知的基因崩溃,没救了,别浪费资源。” 伊莱默认了维克多的答案,“是基因崩解,但不能不救。” 这是他不容动摇的态度。 在妮娜确认死亡之前,谁也不能让她终止治疗。 “可是基因崩解……不是胎儿阶段细胞分化才会出现的病症吗?”阿尔伯特匪夷所思道。 伊莱迟疑了一下,还是解答了他的疑问。 当然,也是队伍中大部分人的疑惑。 “从前是的,但自从基因改造普及,对贝萨卡兽人以及蒂卡兰虫族的研究愈发深入,基因融合的程度代代增长,基因崩解就像蓝星时代的癌症一样蔓延开来了。 基因改造度越高,越容易产生基因崩解的症状。病发后,身体会榨干储存在脂肪中的能量,异化部位体内占比急剧升高,直到身体超负荷,大脑就会被动下达死亡的指令。” 对基因崩解症的成因定性后,为了不引起民众恐慌,帝国和联盟高层默契地发布了行业通用指导,明令要求只有研究人员和医疗人员会被主动授予相关知识。 对于普通人而言,基因崩解症是发了病有药可吃,不去了解则接触不到的病症。 “维克多其实是对的,因为恶性基因崩解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引发高热、细胞增生,而且发病后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无一例外。” 伊莱轻声说道。 妮娜是他在i037上最好的朋友,从医疗警报响起,伊莱始终有种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王搓了搓头发,提议道,“不一定是恶性的。许多人都患有慢性的基因崩解,药物可以延后病人的死亡时间,把妮娜和这一架医疗舱送回营地吧。” 要说的现实一些的话,基因崩解其实是''''''''富贵病''''''''。盖因身体是具有自我调节功能的,在如今的科技环境下,低度的基因改造不会引发基因层面的崩溃。 可以追求更优秀的子嗣的上层人士,才是基因崩解病的主要罹患人群。 基于高端市场的资本投入之巨,使药物与治疗方案更新迭代的速度很快。 只要不是急性崩解,大可以用钱买来靶向药物换命。 “可以试试,让卫队里面特别想回去的软脚虾送吧。但这个症状不是急性的可能有多小,你应该比我清楚。”维克多摸了摸下巴上长出来的胡茬,轻蔑地白了一眼卫队,对伊莱说。 阿尔伯特挥了挥手。 就这么办吧。 看阿尔伯特要走,狄卡罗着急地从背后扯了扯伊莱的衣服。 见组长还一副晃神的样子,不得已只能自己喊住了正要走开的阿尔伯特。 “执行官先生,妮娜的后续治疗费用集团会承担吗?” 伊莱回过神,点点头附和,“对,这应该算工伤吧。” “……算的。” “那一千万?” 阿尔伯特没理由给集团省钱,“来都来了,算。” 那就好,不然真死了也不瞑目。 “赔、赔偿金呢?” “放心,有。” 11、十一只虫崽子 妮娜被送走以后,卫队中心思不定、最会打退堂鼓的那一拨人也跟着撤离了。 水源完成灌装,石卵样本保险性地被采集科带走了两组,以免这片空间被损毁后。自信号桩钉入地下那刻起,他们的深入探寻就没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阻拦了。 伊莱调整了一下防护机甲上的减震设置。 既然水资源已经补给到位,接下来的目的地,就是上一支队伍所留下的锚点。 大冒险家在远走探路前,拉着执行官特意来研究员们这边,叮嘱说不要节约能源,把减震设置能有多高就调到多高。 伊莱不知道埃尔文走过的,是条怎么样的路。 也许是在地上休息的时候坐久了,他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 狄卡罗伸手扶了一把定定地站着不动的伊莱。 “维持血液不通畅的姿势太久,再站起来的时候就会眼花。”狄卡罗拍了拍伊莱后背蹭上的灰尘,“这应该是生活常识才对。” 伊莱甩了甩脑袋,“是的,但是有些动作对人的心理健康比较有利。” 说话间,阿尔伯特施令起程。 年轻的执行官在高高的地势上远眺。 他目之所及,这座巢穴如无人区般荒凉,曾经的主人的辉煌已然湮没在时光的尘埃中,珍之重之的胚胎平铺在地上,石化后存留了纪元前的形状。 对于人类来说,蒂卡兰遗存的巢穴就和予取予夺的金矿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阿尔伯特尚算年轻,其谦逊远不如维克多这样出没于古老遗迹中的冒险家。 要是后者,在同样的情境下,只会感慨脚下文明之伟大——不是所有的种族,都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刻下印记,并左右万古千秋后的未来。 机甲辅助ai扫描着四周的地形,精密地计算路线消耗,游刃有余地在地底穿梭着。 数百人的长队像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无知无畏地掠过沉默者的领地。 巢穴的精准资料源源不断地从维克多和其余高级探索员的终端上传输给队伍中的小型数据处理中心,再被处理中心分别发送到辅助ai的数据库里。 除了枯燥、乏味,还伴随着神经的时紧时松。 好在暂时没有发生什么计划之外的事。 被层层保护的研究员到底没能切身体会到探索科的压力。 伊莱出了会儿神。 巴掌大的褐色小虫撅高了尾部,晶莹剔透的分泌液从尾端‘啪嗒’一声掉了下去。纤细而不起眼的刺从倒数第二段节肢长到接近身体的连接点,帮助尾随者牢牢地扒在通道的顶端。 比水稍微粘稠些的透明液体顺着背甲,滑进了泥土。 伊莱的余光中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滴落,反手一摸,纳米纤维钩织的手套沾上了少许。 人的皮肤层有最好的触觉感应器,但轻薄耐用的手套削弱了敏感的感官。 研究员捻了捻手指,盯着液体打量了会儿,“好像是水?” “全体正在高速行军,07687号建议您不要使用神经元接入控制,以免拖慢行军速度。”ai忽然一板一眼地发送了建议。 有效率的跑姿可以拆分成上肢摆臂、躯干稳定和下肢摆腿等几个部分。它们有机构成一个整体,需要上肢、躯干和下肢协调配合。 伊莱随即解除了神经元控制。 地下洞穴中,水汽凝结在顶端后滴落是合理的现象。 更深的矿石与土层下,黑色潮水托着僵化的胶体,亦步亦趋地沿着分泌液中浓厚的信息素,向目标翻涌,准确地在机甲戒备范围之外,竭力贴近伊莱。 “你们说,妮娜安然返回到地表了吗?” 伊莱在研究员们的同频通讯中问道。 长途通讯在他们进入巢穴后就已经中断,没人知道妮娜的现状,提起生死不明的同伴,无非是求一个无用的安慰罢了。 约瑟*王心宽,把身体全权交给了ai掌控,听到组长问话的时候还在看新上映的年度巨制。他兴致勃勃地从初级文明土著女主与流落未知文明的星盗的绝美爱情中抬起头。 “地表?你们也看银河绝恋了吗?” “很明显,没有……”狄卡罗无语,“我们在讨论妮娜。” 约瑟关掉了电视剧,认真地说,“哦,可是我不关心这个。” “组长,我说话不太好听,我们走入巢穴之前就把命卖掉了,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命中注定。要是被同伴死亡的噩耗塞满了脑子,那离自己心绪大乱以致于送掉性命也不会远。” 狄卡罗淡淡地看了约瑟*王一眼。 伊莱哑然。 他不能说约瑟的想法是错误的。 人们从小被教育,生命是神圣的,应被自我支配。但同时,人类的小社会之外,宇宙中的法则与竞争是何其野蛮残酷,因此轻视生命本身而重视生命意义的思想广泛被人们所接受。 刚从理论的象牙塔中走出来的伊莱,与星海巡游已久的约瑟、狄卡罗、维克多等人比起来,情感要细腻、丰盈得多。 “所以真的不看看《银河绝恋》吗?我推荐开全息,沉浸式小甜饼,能放松一下心情。”约瑟极力推荐道,“我敢保证,队里肯定有很多人都在追这部剧!” 伊莱没好气地发了个表情包过去。 刀子眼的小黄脸撇着嘴角,活灵活现地显示在约瑟的屏幕上。 伊莱没再打扰心情憋闷的组员找乐子。 狄卡罗点开工作台,不经意地显露了自己的努力。 卷王的赶路空闲时间分外朴实无华,赫然是在忙那篇关于虫巢与身体代谢的论文资料。 伊莱用欣慰的眼神无言地鼓励了一下勤勤恳恳的狄卡罗。 当疲劳值累积到全息娱乐也无法欺骗大脑的迟钝时,距离信号桩的路程不足一公里。 不然就干脆到信号桩再停下吧…… 停在这里的话,伊莱着实有些坐立难安。 但是做决定的人是阿尔伯特,他要考虑疲劳行军后队伍危机应对能力不足的可能。就在阿尔伯特打算选择保守方案时,维克多的短讯改变了他的想法。 见过大世面的传奇冒险家用惊叹不已的口吻,描述了他所看见的景物。 “直接过来,这里有一颗,‘死去的心脏’。” 阿尔伯特理解不了维克多的暗喻,发送的短讯又得不到回音,只能转发给了伊莱,希望他可以给出一个明确的介绍。 ‘死去的心脏’? 很难言说伊莱在反复咀嚼这个短句时,有过多少种猜想。 不妨往最大胆的地方想一想吧。 伊莱像被白纱蒙住的流萤,在灯罩内转着圈,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少许浓稠的黑暗,从神秘的历史中窥得了一个小角。 是无数星际幻想文学作品中,【心脏】才是蒂卡兰人真正的致命之处。 它起源于一个传说,真正的蒂卡兰人并非重甲类虫族这样的二等公民,而是由历任的【王】亲自诞下的后裔,他们的灵魂以【王】的意志为中心,编织成了跨越星河的网。 【心脏】则是灵魂意志的载体。 断肢可以修复,稀碎的脑汁淌在地上也不要紧,巢穴会记住基因的密码,只有【心脏】是不可破坏的,就像古代神话中逆鳞之于龙,涅槃火之于不死鸟。 灵魂的重量轻轻巧巧,虫族的【心脏】不知是否像人类胸腔中那团拳头大小的血肉。但人们有志一同地将它捧上了不可轻忽的位置。 那么,心脏,是用来代指【王】的? 伊莱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奋力为血液流动提供动力。 少年的脸颊上覆上了一层薄红。 “我不确定……” 伊莱喃喃地说道,“累一点就累一点,学长,别耽搁了!” 什么研究者能抵挡住未知掀开面罩、历史拂开迷雾的诱惑? 反正伊莱知道自己不能,肾上腺素搭载着血液,在有力的心跳下散到四肢百骸。他一点都不觉得疲乏,只想着立刻冲到信号桩那里去。 对了,信号桩……不不不,信号桩眼下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死去的心脏’。他为之倾倒的真知,其冰山一角就在面前,再少的心力都分不出来给其余的事物了。 “快呀!”伊莱恨铁不成钢地隔着人群瞪阿尔伯特。 这人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的。 ‘朝闻道夕可死矣’的精神是半点没学习到。 要是眼神能发射火焰的话,阿尔伯特早被烧成灰烬了,哪里还能顶着研究员们灼热的视线,对着终端上传回来的信息权衡几分钟。 “全体,听令。” 阿尔伯特的嘴巴里总算说出了他该说的话。 “前方安全,提速百分之十,到了信号桩再修整。” 研究员们争先恐后地拼了命提速,卫队摸不着头脑,纳罕地同步提了速。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这群“养尊处优”的脑力工作者们如此积极。 队伍的速度拔高到了安全时速内的极限。 但——地上,起雾了。 要叫停吗? 阿尔伯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给维克多发了紧急通话请求。 铃声一次又一次地播放着,却无人应答。 丝丝缕缕的白雾像山腰上的云,又像穿透轻纱的晨光,朦朦胧胧地落入室内,虚幻如闪电泡影,转瞬即逝。 转眼间,白雾已将腰部以下盖得严严实实了。 伊莱能感觉到夏日山涧溪流般的清凉。 这不对——防护机甲将不明液体、气体等隔绝在身体之外。机甲运行如常,那么伊莱就不应感受到任何恒温外的体感。 可是,好舒服啊…… 伊莱难以再想复杂的事,有种想要把整个人埋进雾里的冲动。 “停下!都给我停下!” 阿尔伯特高分贝的外扩刺破了雾的宁静。 “短途通讯报废!防护机甲已进入休眠模式!别睡!” 那道昂扬的声音渐渐地也低迷了下去。 伊莱发觉到了不对,撑着迷迷糊糊的头,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连声音传来的方位都辨别不出,还想在雾中摸索同伴。 【宝贝,睡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 好像、好像有人在哄他睡觉。 【乖,饿不饿?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就吃饭。】 伊莱钝钝地依在石壁边上,似乎想起来了是谁在说话。 是埃尔文回来了吗? 【睡、睡吧……吃……】 面容清晰的男朋友将他揽入怀中,半梦半醒之间,低低颂着古老的安眠故事的恋人,用第二对手臂揽住了他的腰,另两只手发胀成团,轻柔地拍着背部。 一下一下,含着饱满的感情,或者还有稠稠的液体。 伊莱在梦中不知怎的被惊着了。 【嘶……s……】 埃尔文笨拙地抚慰着几乎是嵌在怀中的恋人。 振动的声带一时模拟不出人的语言,但伊莱嗅着熟悉的气息,很快又乖巧地依偎在血肉与白骨中,沉沉地坠入黑甜乡里。 黑潮涌动着,由白雾的遮掩下占据了这片空间。 废铜烂铁下毫无声息的人们瘫倒在地。 白雾泛起了血色,猩红的血线漂浮在雾中,大肆吞噬乳白的色彩。 热、好热…… 呼吸道像是被湿润的血水从内到外润过一遍,血水不难闻,甚至还有令人疯狂分泌唾液的香气,麻痹了脑干的控温组织,让高温肆无忌惮地席卷。 伊莱扬起白皙的脖颈,温玉般的肌肤盈着红润,其下隐约有可伶可爱的青筋。 他喘不上气来,仅从口鼻摄入不了能叫他的肺部舒展的氧气。 灵魂宛如沉溺在轻似羽毛都浮不起来的弱水中。 不够,不够——肌肉与皮就如受力到极点的纸张,从中崩开了。 氧气涌入肺叶。 也许是氧气,也许是肺叶吧。 伊莱破破烂烂的身体安详地不再抽动。 他睡着了。 12、十二只虫崽子 “喂,都醒醒” 大冒险家语调下撇,沾了水在手上,挨个撒向瘫倒一地的队员。 那水珠就像盛夏中的一场及时雨,是即将干渴而死的稻田上降落的甘霖。 沁透的水融掉了憋闷的膜,伊莱卧在人堆中间,将梦将醒。 维克多掂量了下容器中所剩不多的水,全泼在了伊莱身上。 清润的水毫无阻碍地染湿了伊莱的内衬。 甫一接触水分,伊莱浑身通红的皮肤上就冒出了‘白烟’。 “怎么会烧的这么厉害?” 维克多自言自语道。他等不到队伍到来,机甲停止运转,通讯又中止了,只好原路返回看出了什么事情。找到阿尔伯特等人时,白雾早就无影无踪了。 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扒掉了那些没甚卵用的防护机甲。 “再泼点水。”有人撑起身体,慢慢地说,“他之前为了降温,出了很多汗,可以动用的水分全排了出来,还濡湿了地面上的浮土,后来就只能干烧着了。” 维克多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被他单独拎出来安置的执行官。 “你这是坚持了多久?怎么这么了解他的情况。” 阿尔伯特阖着眼,抓紧养精蓄锐,没有答话。 维克多也只顺口提了一嘴,没有细问深究下去。 伊莱纤弱的躯体上淋过一遍又一遍的冷水。 好半天,过于红润的肤色才褪了下去。 但满负载到爆裂的毛细血管不能立即被吸收掉,苍白的皮子映着淡色血丝,像极了文明刚开化时用于祭祀的人皮鼓,瞧上去仅有一丝生气,真真是可怜。 队员们陆续打着摆子坐了起来。 只有伊莱还无知无觉地睡着。 维克多问道,“要不,试试疼痛疗法,施加外界刺激?” 简单来说,就是给昏迷者一巴掌,物理唤醒。 阿尔伯特视线的落点从伊莱身上精确地向上平移到了维克多的眼睛中。 “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让他再歇一下好了,大家都需要时间调整状态。”维克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找了块空地,双腿一敞,也坐到了地上。 而伊莱在浑噩中不知过了多久,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才缓缓抬起了眼帘。 呼吸是通畅的,他迷瞪地想,单手无力地捂住胸口。 【我该把多长出来的那张嘴巴闭上】 手在胸膛上探寻着不存在的口子,伊莱觉着自己能触及胸腔内部,然后再把肉抹平,却怎么也寻觅不到裂开的那两截胸骨。 “饿了?”他头颅斜上方似是有人爬过来贴近了嘘寒问暖。 伊莱才发现自己的手没能放到胸脯,而是搭在胃的位置。 接受了血的供给的脑神经不再是皱巴巴的一团,而是可以开动了。 伊莱像推磨般费劲地转起了迟缓的思维。 “饿?我吃过饭了,但……好像还是饿。” 少年睁着眼睛,眼里却什么也没有,好一片空茫茫,嘴唇、舌头与操控喉咙的肌肉蠕动着发出需要进食的信号。 阿尔伯特怜爱地轻抚他胭红的眼尾。 “别急,伊莱。” 他手指的指腹压住伊莱的下唇。 下一刻——就被捉住了手腕,提到了半空。 大冒险家先生眯着眼睛,叼了支营养液,粗声粗气地质问,“干什么干什么?!” 吓死人了,他眼睁睁看着阿尔伯特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刷得一下就窜了过去。 “伊莱饿了。”阿尔伯特听见自己的嘴巴说道。 维克多拆了三支营养液,还怕不够,又给了两支没拆的。 伊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接过营养液,吨吨吨灌到肚子里。 饱腹感强烈的营养液在胃部就越过消化环节,渗透胃壁。 “还是饿。” 饿到无法完全地使用大脑。 伊莱到现在甚至都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舔了舔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资源包。 营养液貌似没有什么营养,但他想不起该吃什么。 维克多撒手把阿尔伯特扔到一边去。 这人醒来后像条橡皮糖,四肢可以任意摆动,偏偏又立不起来。 “不会是消化系统坏掉了吧……”维克多不敢给伊莱太多营养液。 阿尔伯特幽幽地说道,“营养液,吃不饱的。” 年幼的王,比茧内的蛹还要更柔软。 祂无法忍受四十度以上的高温,十五度以下的寒冷。柔嫩的舌尖、细窄的喉与洁白却软绵的贝齿,仅能吞咽品尝巢穴中的蜜汁。 在【王】为【王】以前,要先喂食虫巢酝酿的蜜,再叫匍匐者献上血与肉,剥开心脏来证实它们的忠诚,令它们的胸甲下长出最鲜嫩可口的血食。 机械工厂里浓缩的营养剂,要怎么能喂得饱长个子的【王】? “还有吃的吗?我真的好饿。” 伊莱揉着喝掉三支营养液后微微凸起的肚子,眼睛仍是发昏,冲着空气问话。 阿尔伯特则递给了伊莱一颗宝石红的水果味糖果。这糖果没有独立的包装盒,是不规则的晶体,看着好像不是阿尔伯特会放在贴身口袋里的东西。 但发自魂灵的饿,是什么都能吃掉的,伊莱转手就将艺术品般的糖果送进了嘴里。 莓果的香气随着糖果表层被吃掉,变为了清爽的薄荷味。 好香呢…… 那香气能勾起腹中馋虫,缠缠绵绵地翻腾,极尽所能折磨人的神智,吃一口,再吃一口。 乳白的牙齿咬住红宝石般的糖,舌头将它拨向臼齿,下颌发力,狠狠地把糖果磨碎成甜蜜的粉末,唾液中的酶分解糖分。 伊莱着迷地舔食着糖块。 嚼碎的糖爆出香甜的流心,仓促间来不及吞咽,就从唇边溢出了些许。 红舌珍惜地卷走了唇角夹心糖果的汁液。 维克多垂下眼睑,头皮发麻,不敢看他。 阿尔伯特用迷幻的眼神凝望着伊莱不间断的进食。 “要不要再吃一点?”他问。 伊莱听不见他的话,全神贯注于唇齿。 盘旋于脑海中怎么也无法驱除的饿意被‘糖’填满了。 但探索队中颓丧的气氛却久久不去。机甲是人类发展至今,最高科技的结晶,是引以为傲的个人武装,可是顷刻就成了垃圾站都不屑回收的破烂。 没了身外的那层防护机甲,所有人都像剥了壳的蜗牛和乌龟,任由宰割。 伊莱填饱了肚子,才捡回了理智,去找队伍中熟悉的人。 狄卡罗和约瑟并不在伊莱身边,这让他有几分焦灼。 “人都在这里了吗?” 伊莱只好问坐着歇口气的维克多。 对方灰黑色的甲壳将躯干部分的肌肉和五脏六腑保护在其中,是人堆中最不像人的那一个,却因那身铠甲而有着无可匹敌的安全感。 “都在。”维克多指着凹下去的小坑,“你的组员在那里。” 密密的人全身发软地凑在一起,伊莱找了找,方看见了狄卡罗,还有后方的约瑟。 知道他们是安全的,伊莱就没有再操着导师的心。 “好,那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得到真相。”伊莱的嗓子眼发干,呼吸都是热的,那场炙热的梦境后遗症还遗留在他身上。 维克多斜着眼睛,瞅了一眼神不思属的阿尔伯特,点点头。 “你问吧。”维克多意识到伊莱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了。 伊莱从回忆中抽丝剥茧,半晌,说道,“白雾……算了,这都属于未知之谜了。我要问的是,你到底探查到了什么东西?” “噗……你是说‘心脏’?” 这倒是出乎他的预料了。 维克多还以为,伊莱会问他,为何没有探出前路潜在的危险呢。 大部分没有接触过探索工作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疑问。 不过这个问法,却是很贴合文艺作品里面的疯狂科学家人设,居然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刚刚命悬一线,差点在地下全军覆没。 “就是你想的那样。”维克多用两只手大致划了个形状,“我看见了【王】。” 伊莱抿起唇,唇角上有股咸腥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 站在维克多的视角,少年不知怎的,对之前喜欢极了的糖果夹心的残渣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小巧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过了会才舒展开来。 “我后来想想,这不对。”伊莱向后一仰,抬起头,透过高耸的石顶望向目光不可见的表层沙漠,“信号桩的位置距离地面是一百二十米深,巢穴上下直径却至少有五公里。” 伊莱碧绿的瞳孔折射着幽暗的光线。 “这个种族争夺下第三纪元命名权前,他们就履行着以【王】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度,直至文明断绝。王令出其帐,则一定会被坚决地执行,他们臣服并拱卫【王】,一如行星绕着恒星转,是来自基因与灵魂深处的法则。” 阿尔伯特目眩神移地仰望着人群中心的伊莱。 “上过古文学课吗?有句话叫【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众星拱之】,蓝星时代蒙昧的人类还会笃信‘天赋王权’。但对蒂卡兰虫族而言,【王】的地位不需要任意前置条件来赋予。 在蒂卡兰的语言体系中,【王】与【母亲】是同一个含义、同一个发音。 高高在上的王者与天然掌握权威的母亲,只会居于巢穴的中心。” 地下一百二十米,绝非是王座所在。 维克多笑了下,“你说得对。” 伊莱抑住往上冒的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话,“欺骗,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的理论是正确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冒险家低低地叙述尚无人证实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和从联邦大学肄业的好友约定去人类疆域的边际看看。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小型巢穴,那里,曾供养着【王】的一部分。” 维克多说到那位联邦大学肄业的好友时,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伊莱袖子口的刺绣。 可伊莱寒着脸,严肃地审视着冒险家。 【王】的……一部分?维克多怕不是在胡诌。 蒂卡兰虫族没有供奉遗体的习俗,另外人为的分尸是一种亵渎。 维克多依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是,其实我们都不能确定当初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们过往的学识和经历毫无用处,全然不能使我们利用眼界辨认出伟大的【母亲】。 但那又怎么样,人类自己主动接纳了异族的基因,让埋没时光的种族得以在两个纪元以后延续。既然这样,身为蒂卡兰的后裔,我有什么理由眼拙到认不出我的【王】!” 伊莱才注意到他异化出的触角。 那对霸道刚猛的角随着他说话时的弧度前后扬抑,像极了小儿愚戏中耀武扬威的斗虫。 “宇宙的辽阔是虫族进化途中的一道难题,如何跨越光年的距离聆听【王】的指引,克服掉阻止王命传达的阻碍,是蒂卡兰文明跃升的槛。 如果不能感应到王座所在,为【王】奉上星辰,那么占领宇宙将会失去其意义。” 维克多的声音愈发洪亮,像从肺中振动着全力吼出,神情激越而狂热。 “我,和他,有幸见到了【王】。” 伊莱冷然地旁观着发癫的冒险家。 他举目四望,空洞瘫软的队员互为支撑,似额叶被破坏后的活死人;异化程度高的人展露出惊人的亢奋,脸上却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巢穴似乎并不止能截断通讯与机甲信号。 按理说发现自己身处狼窝虎穴,应当捉急起来,害怕丢了命,也得忍着惊惶,暗地乞求命运给个活下去的机会。 但伊莱看的开,没了防护机甲,队员从精神层面上被操纵了,凭他一个人也不可能从巢穴中逃出去,索性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而当下,他更想从维克多口中得知后续。 “然后呢?”伊莱不急不缓地接着问。 维克多的神志被拉回来了一小段,“【王】是不可替代的惟一,蒂卡兰人离不开祂,于是早在文明前期,就有‘王舍肉’分布在巢穴各地。 那是母亲的慈悲,是至高者的恩泽与赐福!人类懂什么?他们鱼目混珠,只会暴殄天物,傲慢地将‘王舍肉’当成诱导群体发情的玩意儿。” ‘王舍肉’在蒂卡兰虫族的旌旗与号角下,随着虫族的战舰,奉至世界的边界。 【王】的血肉塑了祂的像。 那不就是舍利子吗? 伊莱的鼻端萦回着无法言喻的腥,钻入脑中,营造了来自远古的幻觉。 圣洁柔嫩的幼虫从珍珠大小的卵中咬破壁垒,饮入巢穴酿出的蜜,蠕动着吐出光华的细丝,闪耀着珠光的丝搭在香木百草之上。 终其一生,要倾尽星域去供养,要昼夜不息地呵护。 那‘王舍肉’永远也不会长大分毫,时刻被蒂卡兰人遥拜着朝圣。 有朝一日,【王】的意念会降临在‘王舍肉’之上,巡视蒂卡兰帝国的疆土。 维克多说道,“钉下的信号桩,就在‘王舍肉’边上,不足三米。” 伊莱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死去的心脏’确切就在不远处,而且其影响力还没有消失。 “你有见到埃尔文留下的线索吗?”伊莱得到了回答后,就只关心埃尔文。 从维克多本人的视角供述推断,埃尔文该是亲眼见过‘王舍肉’的,会不会上一支探索队也因那舍利子陷入了无可自拔的狂乱? 伊莱忧愁地看着二百多号有脑子但不多的队友们。 他着实想不到该拿这些人怎么办。 饿了是晓得找营养液吃,渴了也晓得找水喝,可精神头好的那批眼睛会放光,活跃过了头,精神萎靡不振的那批则能不能站起来都不好说。 就算维克多说有线索,大概也没几个人可以去接应。难听点说,这时候遇见危机,可能就是二百口人的免费自助餐。 “看到了。” 维克多像耗光了精力,眼皮开始往下耷拉。 “你得、你得自己去看。” 13、十三只虫崽子 历经了煎熬的、没有任何进展的激进发言和私下含义不明的母语辱骂,在伊莱头痛到快要爆炸时,关于是回程还是接应上一支探索队的争议还在继续着。 好在发热潮击溃了队伍中发生的争议。 集团临时组织的人员与令行禁止的军队不同,伊莱分外理解这一点,但几次三番为了‘散伙’而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过于滑稽了。 面对不可抗力,可以酌情撤退,不代表能来去自由。 拿了钱的雇佣军和星盗都比卫队里的某些家伙顶用。 伊莱的腰肢发酸,那不是用刀、用棍击打的鲜明的疼痛,而是炎性反应和乳酸堆积带来的疼,不是快刀子下肉,却磨得人苦不能言。 “消停会儿了。”伊莱平和地冲狄卡罗说道。 约瑟壮硕的身体自到了地下都消瘦了两分,他出了口气,摇头。 “没用,等有力气了,就又会吵起来。我都快习惯了。我真搞不懂……尊敬的行政官先生,这就是你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护卫?” 阿尔伯特同研究员们在同一个角落里,闻言也摇头。 他这会儿倒恢复了往先的自持,没有刚醒过来那样行为诡异。 “i037在出发前优先级不高,集团上边没那么重视,招揽的卫队是由其他公司外包的,这批人已经是矮子里拔高个,不算太差了。” 能力平庸,胆子不大,智商也不高,好处是不太会泄密。 二百人的卫队,护送医疗舱走了二十几个人,现下装备损毁,又深陷地底,闹腾着要撤的也不过是三十多人。以阿尔伯特战争心理学的成绩分析,结果不能说糟糕。 “再走下去遇到的困难会越来越多,放他们走吧,留着这样的人在队伍里,是害群之马。”伊莱很明白这个通用的道理。 勇气是会传递开的,胆小也是。 阿尔伯特采纳了伊莱的建议,让留下的这支探索队再次精简。 不愿意再冒着风险的卫队成员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执行官会利落地通过申请。 “就——只有我们自己回去?” 这位抗议者方才还叽里咕噜地用没人听得懂的母星语,说谁都猜得到的脏话,被阿尔伯特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又像受了欺负似的,讷讷发问,“你们呢?” “不劳烦您关心。” 阿尔伯特以‘旧贵族式’的礼仪向抗议者们颔首。 “我们拿了钱,而且总要有人接回迷途的兄弟。” 帝国民众极其推崇所谓蓝星时代古欧罗巴大陆上的骑士精神,即【谦卑(humility)、荣誉(honor)、牺牲(sacrifice)、英勇(valor)、怜悯(compassion)、诚实(honest)、公正(justice)、灵性(spirituality)】。 在全息影视中,这套礼仪屡屡出现。 套中人们黑下脸,怯懦者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卑劣,可是却会高高捧起自尊心。 “执行官先生,您还太年轻,您……”抗议者试图说教。 阿尔伯特生气到了某一个点,忍不住笑起来,“首先,我不年轻了。但你们的英勇却没随着年龄同步增长,我权当是工作的安逸消磨了你们的斗志。要走的人,走快点。” 抗议者们无用虚伪的自尊被刺痛,看着像是想要用拳头赢回‘尊严’。 伊莱扶额叹息,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劝说阿尔伯特做出全体返程的决定,只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彰显你们自己的无罪而已。法不责众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也许是小心思给伊莱挑得太明白,荒唐的争论没有再进行下去。 照例放了些‘过来人’的‘忠告’和‘诅咒’,又预讲了几个‘谁叫你们不听我的……’、‘……了吧?!’的句式后,抗议者循着原路撤回地上。 跑得这么快,其实也不一定能跑出去。 伊莱揉了揉鼻子。 空气中的水分子数量增多,湿哒哒地惹人厌烦。 在队伍中最大的矛盾被解决后,探索科的队员才簇拥着维克多走了过来。 “那么,我们就出发?” 维克多抱着手臂说。 探索科组建的过程中也不乏临阵退缩的人,卫队头一次以主力军的身份进入遗迹,阵痛总会是有的,这一点维克多早有预料,但这是阿尔伯特的需要烦恼的,他不想多管。 “可以。”伊莱的腰背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我希望你没有在说谎话。” ‘王舍肉’不会突然长腿跑路,埃尔文留下的线索也还在原地等他去看。 缩减到两百人左右的队伍顶着余热,将用双腿走完这一公里不到的距离。 将将走到一半,阿尔伯特就找了过来,问他,“伊莱,你要不要再吃一颗糖?” 晶体状的夹心宝石糖果…… 伊莱沉吟道,“可能是晒不到太阳对人类易于被激素支配的身体造成了影响,我的记忆有点点模糊,你之前给我吃的‘糖’,好像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糖果。” 他想起来了,在咀嚼那颗糖果时,他表现得就如同被过量诱食剂药坏了心智,那种痴迷叫伊莱现如今都有些不寒而栗。 提到糖果,阿尔伯特的语调变得古怪极了。 “不好吃?” 青年幽深的眼底燃起了一簇金色的焰火。 虚无的火爬满了象征意识的海,那四分五裂的块状灵魂连通在一块。 “也没有,你往里面加了超标的添加剂吗?”伊莱委婉地问。 阿尔伯特僵硬地微笑。 “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体质差,怎么会给你吃不好的东西呢?” 伊莱身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难受。 阿尔伯特的笑容只扯动了皮,而没有使肌肉变化,像带了张人皮做的面具,他所做出的表情不适应那张看惯了的脸蛋。 “是吗……”伊莱的脚步不自觉地远离了阿尔伯特,朝狄卡罗边上靠,“我不想吃,糖可能是坏了,味道不好形容,有很浓的腥味。”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道。 阿尔伯特愣愣地重复道,“不想吃啊。” 这时候阿尔伯特脸上的表情倒是生动真实了许多。 “真的一点也不吃吗?”他不死心地问。 伊莱反问,“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让我吃吗?” “因为、因为我有。” 荒谬的理由…… 伊莱嗤笑,“执行官先生,维克多看起来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快去看看吧,少来我这里发表可笑的言论。” 阿尔伯特的表现可以用一个荒唐来评价了。 难道虫巢对人的影响,还有会加剧求偶期表演欲吗? 在长途通行车上,阿尔伯特得知伊莱有可以为之付诸生命的爱人后,虽然很不礼貌地冒犯了他,但脑子也还算灵清,知道尴尬。 怎么地下待久了,反倒是锲而不舍地要贴过来。 “你生气了?”阿尔伯特充耳不闻。 眼角下垂的狗狗眼清澈而专注。 伊莱第一次在i037号飞船上与他说话,顺延了帝大校内的称呼,学长是个既尊重又不失亲近的叫法。周围人很多时,伊莱就规规矩矩地叫他执行官先生。 在伊莱被妮娜提示,隐约感受到阿尔伯特的好感后,他讲明了自己爱人的身份,一般就只愿意喊执行官,而不再称他为学长。 这次‘执行官’带着‘先生’一起叫,还语气不佳,则大约是恼着了。 “嗯,他生气了。所以,别在这碍眼。”维克多说道。 大冒险家三步并作两步,眼疾手快地捞住了阿尔伯特,强行带走了他。 伊莱感激地丢了个眼神过去。 维克多板着脸,仿佛上工的风纪委员,对于规则条款的落实说一不二。 这一公里坦途居多,上下爬坡过坑偏少,行走便宜,阿尔伯特被带走后没几分钟,冗长无趣的虫族廊道就走到了头。 信号桩的信标灯光打向穹顶,直直的一束照不见顶端。 微薄的光也照亮了地底的‘森林’与‘王舍肉’。 伊莱终于知道,维克多是怎么认出祂来的了。 比之幻觉中千万倍大的躯壳安坐在在成堆的能量矿与宝石之上。 祂像蚕。 ‘王舍肉’即使是死去了,也能让人联想到丰腴中流动的脂膏,黑土地的肥沃,女性孕育新生命的子宫,雌株育养受精卵的花房。 伊莱情不自禁地往前跨了一步。 五脏六腑齐齐地怀念被丰润暖流包裹的滋味。 不知何处起的瑟瑟寒风掠过矿藏堆积而成的林地,直达远道而来的人类身前。 “你说错了,维克多。”伊莱目不转睛地看着祂,“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未发现过‘王舍肉’,又怎么会把它当成‘诱导群体发情的玩意儿’?” 维克多蹲下去,在地上捡了一颗玉化的珠子。 “这也是‘王舍肉’。” 他摊开掌心,向伊莱展示道。 依稀能看出许多年前温润质感的玉珠,在维克多的掌心中来回滚动了两下。 伊莱小心翼翼地捏住发灰且布满裂纹的这颗‘王舍肉’。 约瑟看了眼,发现自己熟的不能再熟了。他的指导老师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作为富有学术热情的好学生,约瑟没少帮指导老师干这干那,为指导老师的评教资格无私奉献。 “我看不出两者的联系。”伊莱凝神,“你是凭什么能确定这也是‘王舍肉’的?” 维克多也不怕研究员们长篇大论,实诚的说,“凭我的直觉。” 不可否认,在某个领域名声大噪的人必然有其出众的特点,在战斗与探险方面,精准的直觉也的的确确是项天赋。 但只有这个论据,实在是草率了点。 “由结论倒推论点不会太麻烦的。”狄卡罗包揽过了该任务。 伊莱把手里的‘玉珠’给了采集科的队员。 “你们注意点操作,我先去近处看看。” ‘王舍肉’见到了,没有实验室的条件,也钻研不出来什么东西,伊莱更想去信号桩那边,去目睹一下维克多说叫他亲自去看的线索。 “我和你一起去。” 阿尔伯特又飘进了研究员们的队伍,在人群中开口说话。 “……” 伊莱懒得听他再说话。 维克多上下看了眼阿尔伯特,也说要一起去。 一个人是去,三个人也可以去。为了安全着想,多个人同行没坏处。伊莱犯不着反对。 维克多就领着俩人到西侧的矿石边上。 “爬吧。” 他说完,率先做了示范,如履平地地向高处窜,后头一看,两人却都还没动呢。 “快过来,这是最好爬的一条路了。” 维克多催道,“机甲坏掉了,没办法嘛。” 伊莱对比了一下信号桩的锚点,不幸地发现信号桩就在顶上一些的地方。他也不多抱怨,只挽起袖子和裤腿,紧紧跟着维克多。 维克多选择的踏脚石稳,走他走过的路,才不容易踩到活动的能源石矿藏滚到地上。 手脚并用了二十几分钟,放慢了速度引路的维克多喊了停。 伊莱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汇的那滴小汗珠,疑惑地看他。 “先等会。” “等什么?” “等食物成熟可以食用。” 维克多撕开了上衣,将那身狰狞的墨绿色甲壳衣果露在外。 “布列塔博士,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他的腰是两段躯体中间细窄的那部分,类长身玉立的螳螂构造,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的特征。 伊莱本能地比对着大脑中存储的知识。 这是……于高基因融合度上再度实验的成果。 “再看看你自己。” 手快过脑,摸向了颈子上的鳞片。 三两片细小的鳞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蔓延向了锁骨。 “伊莱,你还饿吗?” 阿尔伯特在他后边细心而不合时宜地问询道。 伊莱顿然回首,他忍受这家伙很久了。 “别再——” 讲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嘴里。 那个不懂得进退的学长、肩负重任的执行官,就如不曾来过。 站在伊莱身后的,成了一只长翅高扬的虫族。 它抽动着蜂鸣器模仿人的声音,问道。 “还饿吗?” 伊莱潜意识认为维克多是更能保护自我的选项,朝维克多所在的地方跑了两步。 “伊莱……你来得这样快。” 维克多的脸怪异地微笑。 像从阿尔伯特脸上复制粘贴下来的一样。 他也不值得被信任。 伊莱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该逃去哪里。 低着头在地上捡拾‘王舍肉’的队员们渐渐都直不起身子了。 或是一头栽下去,或是手抱住腿,把自个缩成一个圆球。 “你最喜欢我笑了,你为什么不笑呢?” 维克多伤心地抚摸上脸,双手撑出更夸张的样子。 伊莱从没痛恨过自己的记忆力,但此时此刻,火光电石间,不会遗忘的记忆带来了巨大的繆妄与割裂感。 他只对一个人说过‘喜欢你对我笑’。 “维克多”轻松地揽住无处可逃的少年。 【你饿了】 【宝贝,吃糖,好不好?】 14、十四只虫崽子 他正在做一场没有止境的梦。 伊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又悲哀地无法抽身醒来。 梦中,是他一年以前被迫来到i037号开拓者一型探索飞船上的日子。 啊,当然了,怎么会是自愿的呢? 帝国大学王牌专业的年级首席,是什么样的概念?高级研究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达到的高度,妮娜、狄卡罗和王都只是中级研究员,但是对于伊莱,这仅仅是个起步而已。 如前文所言,i037在蒂卡兰集团原定计划中并不受重视,伊莱本可以去往学术资源更多的i001。让伊莱出现在这艘飞船上的主要原因,是托德·布列塔。 托德·布列塔先生是位没什么大本领的花花公子,有个天才儿子是他人到中年唯一能拿出来吹嘘的骄傲,还替他在家族中争得了不小的颜面,哪怕这个儿子的另一半基因来源不详。 许多外人向伊莱表达过同情,但他人的眼光实是与托德父子无关。 盖因托德是个好爸爸——虽然这人在外头玩的花,偶发一些不太靠谱的行为,但不耽误他做一个负责有担当的好父亲。 在伊莱顺利考入帝大取得首席成绩之前,没人知道他可以聪明到这个地步。 托德当初为了儿子的前途可操碎了心,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提前预定了蒂卡兰集团的i系列探索飞船企划,为此还背了不少债务。 谁晓得伊莱能靠自己从大资本手里博得更好的待遇呢? 托德与i037背后的某位赞助者签订的协议不能解除,违约的代价并不低。 父亲肯承担这个代价,伊莱却不肯。 他想,只管做好自己的课题,什么实验环境都是一样的。 伊莱的额角微微发汗,在安检处把空间钮内的行李取出又放回。 罪魁祸首掏出手帕给伊莱擦汗,小声地说,“好像是我打靶回来的时候,给你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就把镭射枪忘在里面了。” “这怎么也能忘的!” 安检员一听,翻了个白眼,“警铃响起来的时候我都以为是星盗抢劫到这了呢。” 没有哪个好人家会把高危武器带上安检? 托德无辜地看着安检员,他及肩的金色半长卷发在模拟太阳光下耀眼极了。 伊莱‘人到中年’的一百二十岁老父亲,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绝顶的美人,时光带给他的是窖藏佳酿一般的美丽。 在出生前,托德匹配到的是某种智慧类虫族的基因,形似地球上翩跹的纯色蝴蝶,藏在金色发丝间的触角与他背后那对异化出的翅就如红酒浸润的厄尔瓜多玫瑰,胭红的磷粉从蝶翼飘散,异香会迷醉对美貌不设防的愚人。 这类虫族用利齿和肌肉换取了巅峰造极的精神控制力,为了不让操纵幻觉的能力流逝,他们会将盛时的美拖到生命力竭尽的最后一秒钟。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携带危险品的。” 托德与伊莱如出一撤的绿色眸子像盈满了荡漾的碧波。 “该不会对伊莱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刚还在气头上的安检员神情变得恍恍惚惚,“呃……是误会、误会,不会的。” 伊莱收好了东西,看了眼起劲的托德,向后伸出手,‘啪’地拍了一下。 “甜心——爸爸要和你说几遍,你不能……” “我可以。”伊莱用一支糖堵住了他的嘴,“只要你在公共场合无差别散发你的魅力。” 蝶翼在受到外物靠近的时候会迅速贴合在一起,输出的磷粉骤然衰减,就可以打断托德施加的精神控制,被控者的这段记忆就像蒙了层纱布不再被自发忆起。 “爸爸,你忘了之前的惨痛教训了吗?” 例如装傻充愣坐等蝴蝶入怀的前男友,强势霸道爱管东管西的前前男友,还有伊莱见到过的、一只手数不过来的预备继父们。 托德总是会有意无意地使用他的能力,然后招惹上大大小小的麻烦,而且乐此不疲。 伊莱长到这么大,对父亲的本质有着深刻的了解。 强调一下,爱玩爱撩的小趴菜没有恣意招摇的资格。 齐整的脚步声从右后方踢踏着接近。 有一只休假回归的探索队正停滞在他们身后,等待安检。 伊莱收好空间钮,循着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有人凝视着他的背影,于是正正好望进满目湛蓝的晴空。 “你、你好?” 伊莱像笨笨鸟似的,说话刹那间略带了几分呆气。 富有层次感的浅灰色短发将那双眼睛衬得更澄澈些。 “您好。”那人笑了笑。 伊莱像是被丘比特拎着弓箭跨越光年与星河,一箭击中了心房。 审美是极度私人化的东西,就如同‘自我’,【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某个角度来讲,可以说审美比基因还要具备独特性。 在自然的条件下,一个人的审美不大会与茫茫人海中的另一个人完全相同。那么,也应该不会存在完美符合一个人审美的另一个人。 又或者说,这样的缘分世所罕见。 探险队的制服是墨绿间夹着土灰的迷彩,轻薄而弹性的短袖内衬裹住了血气几欲喷薄的躯体,就像教科书上的标准的人类,兼之蓬勃的生命力与朝气,如受凡人礼赞的阿波罗。 煌煌炽金与银白太遥远了,但浅灰的发色恰如其分,将皎如月神者拉下了神坛。 那不是月下的影,是可以触碰、可以拥抱的人间。 他的眼睛里有片可以沉沦的海洋。 伊莱的视觉忽然就与味觉、嗅觉达成了通感,勾起满腹食欲。 托德好笑地轻轻拍了拍伊莱的后背。 “拿好你的行李,以后我再想寄东西可不是随时就能送到的。” 伊莱收回目光,“爸爸,就送到这里吧。” 托德揉了揉伊莱那头温暖可爱的卷毛,看了眼探索队的方向。 这孩子的理性远超感性,极难与他人共情,所以他教导儿子得要学会设身处境地换位思考。就算这样,伊莱也从来都理解不了老父亲见天谈恋爱的感情需求。 还得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碰见合适的人才能叫他开窍。 “宝贝,不过去要个联系方式吗?” 在过去的十九年,伊莱与人交际一向目的简单而明确。人生计划外的心动对象乍然出现,除了‘你好’和‘再见’,腼腆得半句多的话都说不出来。 托德的话推动了伊莱缩在蜗牛壳里的心。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唐突了?他也许……” 伊莱向他精通恋爱的感情大师老父亲求助。 “怎么会!” 托德惊诧地低呼,“我们宝贝这么优秀,要自信一点。要是有年轻有为的小绅士向我搭讪,我一定会说,‘为您的垂爱不胜荣幸’。 崽,听阿爸的,去。” 伊莱犹豫了一下,走向了看起来很是意外的埃尔文。 他已经被蒙蔽了双眼,早想不到,以基因学论,雌性为了孕育后代往往会进化出更多的脂肪储备,会尽可能地低调朴素,融入环境。只有渴望求得配偶倾心的雄性生物才会长出五颜六色的羽衣和斑斓的皮毛,展露一切卑劣的手段,在竞争中博取芳心。 高端的猎手,常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但又很难讲清楚,那到底是猎手,还是自诩聪慧的猎物。 看似是猎手借助华美的外表俘获眼球,可是,是谁定义了‘美’呢? “嗯……我……” 伊莱咬住唇,他卡壳了。 在走过来的时间里伊莱做了好几次预演,事到临头却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要讲个幽默的笑话迂回地索取他们之间的可能,还是礼貌而直当地发出共设未来的邀请呢?伊莱拿不定主意,声带也像被封锁住,发不出声。 “我是探索科的高级探索员,埃尔文·弗莱德金。”他主动后退一步,执起伊莱的手背,行了吻手礼,“小先生,向您问安。” 裸色的、干净的唇瓣印在伊莱细腻光滑的手背上。 那只大手合拢时差不多能将伊莱的手完整地裹挟在内。 埃尔文的队员们震惊了两秒,齐齐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伊莱傻站了会儿,回过神猛然抽出手,蹬蹬蹬往后倒退了几步。 “不、不是,你……哎呀,不是,我的手!”伊莱的脸颊一阵阵发出热意,脸蛋通红,面上微小的绒毛都像是要染上了淡粉色。 埃尔文也微红着脸,像是不知所措地嗫嚅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这是对已婚女性的室内礼节!” 伊莱压着嗓子,有些羞耻。 埃尔文的眼底划过一丝捉不找摸不透的狡黠。 “真的非常抱歉,只是看您的气度古典沉静,像是某些世家贵族的孩子,我还以为您会喜欢复古的礼节,没想到我不仅学识不精,还自作主张惊扰到了您。” “那倒也不是。” 伊莱对好声好气的人是发不出薄怒的。 “你的礼仪没有错误,用双唇轻触手背和指尖都是正确的,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很稳重、自然而利索——除了没有用对人。” 解释完了吻手礼,伊莱的心绪平复了下来。 “对了,我叫伊莱。i037高级研究员,伊莱·布列塔。” 埃尔文听了,眨眨那双湛蓝的眼睛,全然相信了伊莱的自我介绍。 哪怕伊莱的基因改造程度低,使他19岁的年龄还带着明显的少年态,故而更像星际人类十六七岁的样貌,埃尔文也轻易地接受了他高级研究员的身份。 伊莱被数不清的人质疑过,偏偏没在埃尔文被惊异地盘问,心里还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你……不质疑一下我的评职吗?”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聪明人的。” 埃尔文浅笑说,“我也不认为可以被立即证实的事情有撒谎的必要。” 那些明知道事实和真相还要持怀疑态度的人,无非是出于人性底色中的嫉妒。 “小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沿用了没有交换姓名前的说话方式。 相较于时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布列塔先生’、‘布列塔博士’,埃尔文从唇齿间吐出来的‘小先生’则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与暧昧感。 伊莱稍缓了缓干涸的嗓子,嘴巴一秃噜,憋着口气往下囫囵说道,“有点打扰了但是你如果喜欢同性而且还没有男朋友的话我想……” “不,请您先等一等。” 埃尔文温和地打断了伊莱的话,正色道,“这些话应该我来说才对。” 可夜行的生物害怕太阳的辉光,由此只能在暗处觊觎光明。 “我想,我是否有幸能得到您的垂青呢——小先生。” 最后三个字在他舌尖滚动着,既轻且柔。 丘比特拉开弓,射出的是可是两支箭。 让阿芙洛狄忒屈尊垂怜地上的生灵,不感恩戴德的话,未免太过冒犯。 埃尔文藏起自己目眩神移的灵魂。 反复雕琢骨骼、肌肉,塑造能被【王】投之一瞥的□□,模拟成百上千次的相遇,以千万次的偶然等待一次必然的惊艳与对望,谦卑而卑鄙。 ——他成功了(不过也有可能高兴地太快?)。 伊莱揣着联系方式晕乎乎地短暂告别了探索队。 托德很看不上儿子不值钱的样子,临走前还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你看看你,真是一点出息没有,人家一捞一个准。” “我喜欢就好了嘛,爸爸,我这是学的你。” 跟着感觉走可是托德恋爱时的至理名言,没毛病啊。 伊莱笑完,一摸手环,就想到了待做的实验和实践作业。 像是要把人由内而外点燃的‘欲’如潮水般退却。 托德转身踏上飞行器,错过了伊莱变换的眼神。 “宝贝,阿爸要走了,记得每周都要和我视频好吗?” 这时候,他什么娇艳的容色都没的彰显,流露出一种奇奇怪怪的慈祥。 “不要在实验室里一天埋头到晚,要好好吃饭,你也到成年了,成年人可以干的事情你也可以干,别在屋子里面闷到傻掉。” “好好好,我都会记住的,爸爸,你自己当心点就好了。” 伊莱无奈地点点头,反过来叮嘱托德。 他的老父亲是万花丛中的资深玩家,有着帝国人的平均性观念水平以上的开放,但总能碰见想要拉着他一起金盆洗手的‘好朋友’。 “啧,可别担心我!” 花蝴蝶似的托德飞走了。 伊莱低头一看,通讯手环上有两封短信。 来自埃尔文的晚餐邀约,以及新助手中级研究员妮娜·菲茨的入职简历。 这还用比较吗? 晚餐怎么吃不是吃? 伊莱回绝了埃尔文的邀请。 中级研究员是实验室里的主要劳动力,如果有一个聪慧的中级研究员担任组长副手,协调上下,那无论做什么研究都会事半功倍。 以重要程度论,伊莱得先去见一见这位女士。 忐忑不安的埃尔文看着被拒绝的邀请,一时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研究要紧,我果然还是太闲了啊……” 布列塔博士瞅了瞅手里的实验和课题,感慨道。 再一个,说来也怪,当两人面对面时,伊莱的心律图就不太好看,埃尔文没有出现在他眼前时,伊莱的心又可以不为所动。 恋爱这个话题,对目前的伊莱来说还是有些超纲了。 “荷尔蒙,对人的干扰太大。”醒神了就悄咪咪地退缩一下,应该不过分。 伊莱就着营养液,边阅读晦涩难懂的文献,边清心寡欲地想着。 他不会是唯一一个心动后不行动的人吧? 15、十五只虫崽子 “你们说,伊莱为什么不和我吃饭?” 埃尔文对着通讯手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说明那位阁下其实也不是很满意你。” 黛丽咬了口削好的飞云星甜甜果,抢先说出了埃尔文将要说的话。 以前还没看出来,他们队长居然会对‘水边的纳西索斯’式美少年一见钟情。 ——在黛丽的视角观察,埃尔文多少沾点……恋爱脑。 “还有还有,可能你和他道别的时候言行不端,星座占卜卡罗牌属性不吉,你心仪的人有了更好的约会对象,等等。”黛丽咽下果子,这么说道。 集团采购的饭后水果质量太差了,她想,酸不拉几的甜甜果,谁会喜欢啊! 埃尔文谴责地看她,“黛丽,说点好听的吧。” “你都替人家找了七八个理由了,我只是重复一下你的话而已。”黛丽‘哼’了一声,擦干了手,压了压手指关节,发出咔哒咔哒两声。 “别在那像个怨妇怨夫似的,健身房去不去?” 埃尔文没心情,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那好,你不去我们去。”黛丽绘声绘色地说,“等他想见你了,一看,哇,这人怎么没点正面情绪价值的,往外散播颓丧感。你看他以后还想不想再看见你。” 肌肉得不到充分锻炼,就会退化成软绵绵的肥肉。 埃尔文手下有不少伤退或转业的队员,离职几个月后,部分没有自制力的老朋友们就会挺着个大肚子,从一百八十磅的型男变成一百八十磅的肉山。 “……我去。”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来串门儿的大冒险家直笑,笑完才说道,“我听说今天研究员们分组,高级研究员是组长,会很忙的,所以大概率确实是没有时间。” “很有可能。”埃尔文接受了这个挽尊的说法。 类似于以上的种种场景,在他们正式在一起后,埃尔文都有复刻给伊莱瞧。 目的么,无非是向爱人诉说独一无二的钟情与爱恋中的酸涩,总能获得更清甜的回响。 无限迁就乞怜、合心合意的追求者,永远会被饿欲打动的盖亚。 他们的窝巢架在树枝之上,由赫耳墨斯夜以继日地添砖加瓦。 【还饿吗?吃一点吧,再吃一点。】 也许是美好的记忆破裂,碎掉的镜子如刀一样飞溅,使灵魂被刺痛,伊莱从梦中乍醒。 四周寂静到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是直接在他的脑子里响起来的。 伊莱反手扼住自己的脖颈,捂住口鼻,放缓呼吸。 艰难翕张的肺唤醒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警醒大脑皮层。 他的远处是佝偻倒下的队员,近处是不成人形的两只熟悉的怪物。 伊莱绝不允许自己失去自主思考的能力。 墨绿的重甲类虫族背部高高拱起,已看不到什么人的特征,它身周还脱落着人类的毛发,前方是两只被吸干了养分的干枯的手骨,七零八落了些不必要的部件。 维克多……他的异化太严重了。 来实习前,伊莱在导师的实验室里亲眼见过基因融合度55%左右的实验体,它们半人半虫,死白的肌肤随机长在身体的连接处,灵长类的头颅嫁接在冰冷的虫躯上。 由于基因崩解,有时皮肤上的汗毛会在瞬息内倒着收进毛孔。 这些实验体没有高等思维,法律意义上的‘人权’与它们无关,非自然诞生的低智慧生物也没有不受虐杀的权利。 因此,实验室的导师们会选择在实验体还具有活性时,生剖开那块肉,以便更好地研究扭曲肉块上分明的纹理和长在肉里的牙齿,还有一团带着毛发的毛囊。 ——伊莱甚至剖到过一只功能完好的眼睛。 生物是由生殖细胞分化、复制、分裂形成的集合体。 人类的生殖细胞在不与受精卵结合发育的情况下会成为‘畸胎瘤’。 这种瘤状物长在人体中,其形诡异。 伊莱握着血肉模糊的肉、发、牙、眼,冥冥中的第六感告诉他,实验体身上多处的类畸胎瘤囊肿,说不定就是它们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在苦苦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呢? 维克多的模样与实验体死亡前呈现出来的状态极其相似。 拱起的背甲里面是残缺、零碎的维克多吗…… 伊莱看了眼地上抽搐的阿尔伯特。 这位同校的学长异化程度估计突破了百分之九十,外表没有人的迹象,几乎是完成了从人体中脱胎换骨而出的过程,只待镰刀状的前肢硬化,就可以轻松地切割钛合金。 少年来不及哀伤。 在没有武器和直接暴力手段能保障自我安全的情况下,感情无足轻重。 而且不管是维克多还是阿尔伯特,罹患的突变病症实际上都是无可挽救的。 □□的存活象征不了什么。 巨大的生理转变会‘杀死’曾经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取而代之的是再生的异族。 伊莱果决地从旁绕开,踩在矿藏与宝石上,一步一步往下爬。 一头倒栽下去的队员们不知道情况如何,希望还有活着的同伴。 成为唯一幸存者,可不是什么好事。 幻觉无时无刻不包围着伊莱,一会儿是埃尔文为他定制的营养液和料理包,一会儿是从未见过的画面——料理包被掺入不明物质的画面。 伊莱可以发誓,在幻觉侵袭前,他没有一刻疑心过爱人用心配置的食物。 他好像看见了埃尔文半跪在他脚下诉情思,牵着他的手用指尖描绘不同语言的‘爱’,在人造花园里幼稚地跑跳打闹。 他们还休了十天的年假,去到航线上最有名的旅游星观光。 但视线一转,多到要满出来的爱与笑容又似乎只能从声音中听见,在伊莱看不到的正脸,那张俊俏的、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是不会动的死面。 像是泥土捏的娃娃,表情定格在刻刀与手指将其推进火炉中煅烧的时间段。 伊莱努力平复着波动的心绪。 最初梦中遭受背叛的激烈情绪过去以后,他意识到了暗处的敌人,抑或说是‘危险’,它是怎样挑动人疯掉、操控人大脑的。 如果、他是说如果,那潜藏的危险不是埃尔文的话(啊……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怀疑,应该更坚信一些),使得心智崩溃的,是被篡改掉的记忆。 伊莱抵着块蓝绿色的矿石歇了歇。 他有些饿——而这并不正常。 但正确的模因却被快速地覆盖掉了。 是的,他很久没有进食,饿是正常的。 伊莱停下来的这两分钟,他忘掉了一团毛线球样混乱的想法。 他只能拼尽全力记住了现在最不能忘的事情。 连第一次亲吻和正式的告白都被污染,幻觉中埃尔文背过身时石像一样凝固的表情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神,在剜去伊莱心里的爱意。 日积月累的信任基础动摇了。 伊莱茫然的驻足,他不知道现在该去干什么。 饿了……就要去找吃的,是吗? 堆满矿藏和宝石的山上,那具两个纪元以前就已死去的‘王舍肉’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没有活性的干尸静静的矗立在顶上。 枯涸干瘪的‘王舍肉’像无人守候的瑰宝,可以任由豺狼撕咬。 蒂卡兰文明无可辩驳的核心与支柱敞开怀抱,是没有毒蜂尾刺的蜂巢,流着价比黄金的蜜与蜡,风扬起甜蜜的信号,远出数百里,尽情呼唤着馋嘴的黑熊。 伊莱好像嗅到了柑橘的味道,不由地舔了舔嘴唇。 饱满地立时会爆出汁水的橙柑,散发酸和甜的芬芳。只要剥开水分流失后丑陋的老橘皮,去掉苦苦的白色脉络,橘子的醇香和柔软的颗粒感就能与味蕾亲密接触。 ‘王舍肉’,就是这样的‘橘子’。 伊莱抬起左脚,踩在维克多走过的路上。 他的身体像对这里万般熟习,如履平地。 面貌全非的维克多和阿尔伯特横在伊莱的必经之路,但他就像看不到颤动的虫躯般,眼神迷离,直直地走了过去。 但幸运女神在忘记了庇护虫巢中的信徒无数次后,终于眷顾了伊莱。 微小的锯齿状前刃轻而易举地扯开致密的织物。 阿尔伯特锋利的前臂划伤了伊莱的大腿。 流出的血像一连串水滴状的链子,引力让血液从伤口中顺着少年笔直的腿下落。伤口并不深,只划破了表皮,很快就止住了血,于是断线的血色玉珠干涸在弧度优美的小腿上。 殷红的血滴落在矿石上,就像香薰与扩香石,那石头扩散出无色无味的信息素。 伊莱捂住腿上的伤口,大脑从饥饿中清明。 两只正在蜕变的虫族正睁着复眼,聚焦在他身上。 要不是神经中枢还未与神经末梢相连,激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脑干不能指挥躯干与四肢,它们大可以扑到这香气四溢的人类身上去,大口撕咬完好的皮,把消化液注入到肉里,等他成为裹着营养的皮囊,再吸吮享用得之不易的养料。 伊莱从心底蔓生出丝丝绝望。 他还走得掉吗? 离开了这里,重返地表还需要几日几夜不知去路的跋涉。 埃尔文在哪里呢? 他明明已经走到了爱人钉入地下的锚点,可还是没有见到他。 为了埃尔文,值得吗? 这个问题,妮娜问过伊莱。 伊莱已不知如何作答。 五脏六腑开始涩涩地生着疼意。像是粗糙的沙砾在一个个肺泡里滚动,时不时穿过细胞壁,在相邻的那一格中刮上几圈又钻回来,也像海水倒灌入体内,□□着脏器表层的黏膜。 “好、好饿……”伊莱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混沌不堪。 胃里如同塞进了一把燃烧的火柴,不,也许是冰镇的利剑,冷到极致是热,热到极致是冷,二者在此时并不能被准确地描写和形容,一致的是,冷与热都大力摧残着胃液。 就在伊莱几近放弃抵抗的信念时,有人捉住了伊莱的手腕。 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扣住身体不听使唤地游荡的伊莱。 然后,不由分说地掐着伊莱腰间的软肉,陈着嗓音说对不住,狠狠地拧了两圈。 普遍细皮嫩肉的研究员哪里遭得住差不多要把软肉生生扭下来的力道,更别说是健康状况不佳的伊莱,舒展的五官痛苦地挤成在一起。 像是放进老式洗衣滚筒的脑浆被搅得乱七八糟后复原。 伊莱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恶心,那只手的主人从身后扶住他,任他干呕出胃液。 “吐了点黄水。”他看了眼地上的呕吐物说,“问题不大。” 又有人问,“把他带回去?” “总不能放在这里不管,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和探索队下来的研究员。” 伊莱晕乎乎地听着他们对话,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虚弱到没能说出话。 “下面活着的人有多少?” 稍远的人答道,“三四个,还有十几个轻度异变。” “那就是三四个。”伊莱听见扶着他的人说道,“收起你的烂好心,我们都知道,只要额外的异化部位长出,以我们目前的条件是救不了的。” “……好。”那声音带着无能为力的惋惜。 “带上他们,把空间钮里面的营养液、料理包、资源包和饮用水源收好,回营地去。” “就这样回去吗?” 他轻蔑地笑了,“难道你有本事破解秘钥,使用那些武器、仪器和防护机甲吗?” 什么意思?伊莱眼睛发昏,内外的疼痛达到了他可以忍受的最高阈值。 手的主人扶着要晕不晕的少年,重重地叹了口气。 伊莱看起来着实像个倒霉被害的无辜路人。 “你过来,架着他,我把他背在背上。” 支撑着伊莱的人换了一个。 伊莱的四肢被搭在健硕的身体上,手臂交差垂在胸前,双腿被架在劲瘦的腰上,圆润的屁屁被人托了一下,握住膝窝。 “那下面的人怎么办?” “凉拌!”近在咫尺的人没好气地说道,“让他们自己走。” 哪有那么多人手能一一照顾的过来!个个高壮的,都要背吗? 在历经临时队长和队友发疯后,还能精神良好地活在缺衣少食的地底,已经用光了他们的好涵养。毕竟,谁晓得看上去前途远大的大好青年们会像精神病似的疯掉。 他知道背上的研究员和这支探索队是集□□下来接应的,可是谁也不能保证这支探索队会不会也藏着‘协1教徒’,就等着找准时机在地底发疯。 “三四个,刚刚好。” 如果这批人行事诡谲,人多了就不好处理。 伊莱又累又饿,大脑皮层却慢慢停止了活跃。 他伏在陌生而宽阔的背上,睡了过去。 16、十六只虫崽子 麦色肌肤的少女在小潭中撩起一片水花,滋润了运动后油亮的皮肤,她的腰腹紧绷,马甲线清晰可见,双臂两侧有着鼓胀结实的肱二头肌。 “加梅里亚,快来吃饭了。” 小豹子一样野性的女孩跳下水边的大石,应了声。 她从伊莱身边路过,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睛。 “适应的怎么样了?” 加梅里亚的眼睛像会说话,是与她本身气质截然不同的温柔的琥珀色。 伊莱捧着碗,把热水慢慢往下咽,小声问,“我还好,我能去看看我的队友吗?” “还不行哦。”小豹子摇摇头。 彩绳编入黑发后扎成的两只羊角小辫一翘一翘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伊莱睡醒以后发现自己到了陌生的地方,那两个救了他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儿,肯与他说话的只有眼前这个身手矫健的女孩。 “加梅利亚!”方才喊她的人见她久久不来,又喊了一声,“老大说过了,先不要接触他们。你别老是同这小白脸讲话。” 脾气火爆的小豹子叉着腰喝道,“托马斯,你放屁!你不要多管闲事!” 伊莱放下碗,循着声看过去,他圆圆的杏眼像极了小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眸。 身材敦实的托马斯回避了伊莱的目光,冲气鼓鼓的加梅里亚不服气地说道,“怎么?难道是你还没有从小美人身上吃够苦头?” “你懂什么,真是的。” 加梅里亚嘟着嘴,小小地囔囔了两句。 这伙计瞎说什么大实话。 上一个她很喜欢的人,是那个疯子的手下,那个叫黛丽的女孩儿与加梅里亚脾性相投,她们差一点就能成为很好很好的、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我先过去了,你是不是已经吃了营养液?等下如果不想吃营养液,想吃料理包的话,就告诉我,我给你带过来。” 加梅里亚说完,就回到了她的同伴们中。 伊莱的咽喉还有些痛,只冲她礼貌地点头示意自己的感激。 这里的地形两边高一边低,低处淌着一条汩汩的小河,从河流形状与周围地势判断,这应该是地下山谷中水流冲刷而成的溪流。 但是…… 河的底部没有玲珑的鹅卵石和砂砾,也没有水生的植物、藻类,小鱼、水蜘蛛更不见踪影。 说明这水是近期才有的。 伊莱若有所思地追寻着溪流源头。 那里被大石块牢牢地堵住了,水只能从缝隙中流出来。 距离溪流源头稍远的地方有几座军用新型布料搭建起来的帐篷,被人用粗陋的手法扎扎实实的钉在石块与石墙中。 加梅里亚告诉伊莱说,和他一同被救回来的队友就在其中一座帐篷里面。 他们的情况非常不容乐观,随时有异化的风险。 倒是伊莱,身体孱弱,却基本没有怎么受到巢穴的影响。 加梅里亚在提到‘异化’时,流露出了一种切实的恐惧与憎恶。 伊莱在心里细细想着得到的信息。 他在数次的交谈与聆听中,整合到了一个不确切的真相。 不过独自一个人待在河边的时间并不长,伊莱还没把事情想透,他神思恍惚时听到过的那两个声音就再次在营地里响了起来。 加梅里亚和托马斯口中的‘老大’回来了。 气氛中充斥着一种……小孩受欺负后等到了来撑腰的家长的感觉。 路德维希·何塞·冈萨雷斯叼着一只没有被点燃的烟,往河边上瞅了瞅。 “那小子醒来以后表现的怎么样?” “他老是拉着加梅里亚讲话。”托马斯修改了一下前后顺序。 小豹子瞪了他一眼,向老大分辩道,“才没有!托马斯,你不要太小心眼,你怎么一天到晚瞎告状!老大老大,是我先去找他聊天的,和他没有关系。” 路德维希的视线从他俩身上来回扫了扫。 “那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路德维希问道,“加梅里亚,要是不知道的话,那你就是蠢蛋中的蠢蛋,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了。” 加梅里亚叫冤,“谁是蠢蛋了,他叫、叫……哎呀……” 她好像还真不知道那个少年叫什么来着。 “呃,他喉咙不舒服,我们没说几句话呢。” 小豹子强行解释说,“老大,我再说一遍,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蠢蛋!” 路德维希微微阖着眼睛,不想听她的解释。 托马斯倒是想说,“加梅里亚,你不觉得你被套话了吗?” 这傻丫头,连别人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出来呢! “西蒙,去把他叫过来。”路德维希拿下嘴里叼着的雪茄,吩咐道,“没有救了人,还要吃个亏的道理,你问他有什么想说的。” 凶悍的光头低了低头,从门里缩了下脖子,走了出去。 他们的嗓门不小,伊莱那是全程听得一清二楚,见光头壮汉过来,自觉地就站了起来。 “跟着我。”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个声音是——? 伊莱在断片的记忆中翻找了一下,好像是主观意愿上想多救几个人的那一位恩人。 确实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用看大好人的目光盯着西蒙的背影。 “怎么不动?” 西蒙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伊莱。 “不,没什么。”伊莱抿了抿唇,“对了,是你救了我吧?我还没说谢谢呢。” “是我们老大路德维希救了你,和我没关系。”西蒙把感激往外推,又忍不住提醒道,“等下到了里面,你记得说实话,老大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撒谎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营地正中央的那顶帐篷。 路德维希好暇以整地等着他们。 “高级研究员——伊莱·布列塔博士。”他先声夺人,“对吗?” 张扬的红色半长披发像熊熊烈焰,看一眼就能刺伤自怨自艾的魂灵。他像是蓝星时代盎格鲁撒克逊人骁勇善战的后裔,也像是凯尔特人的神话中行走于蒙昧的森林之神。 再或是远渡重洋、驾驭海浪的维京海盗,既野蛮又神秘。 “i037高级研究员,伊莱·布列塔。”伊莱欠身致谢,“感谢您的援助。” 路德维希大笑。 他蓝色眼睛下面星星点点的褐色小雀斑顿时生动了起来。 加梅里亚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伊莱。 \"那个疯子的恋人。”路德维希上下打量了伊莱一番,说,“可真有意思。” 要不是救回来的人里面有个设备操作员指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他是万万想不到,那神经病也有心爱的人啊…… 伊莱压下不悦,浮上一层担忧。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得知埃尔文的消息。 “您可以说一说埃尔文的事情吗?”伊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德维希瞥了眼人群后方,挥了挥手。 “加梅里亚,你来和他说,我看看你长进没有。” “哦——” 小豹子拉着长长的声调,不情不愿地走到伊莱身前, 伊莱照旧睁着他那双大眼睛,单纯地看着加梅里亚。 “那个什么……”加梅里亚不好意思地刮了下脸蛋,“我就不追究你套我话了,咳咳。但你最好接下来不要诓骗我,我们老大还在这呢!” 托马斯皱着眉,简直没眼看。 “先介绍一下吧,我们是在联盟注册过的正规自由佣兵团,受雇于加拉托安全公司。因为蒂卡兰集团i037舰卫队的高战斗力人手不够,安全公司雇佣我们也参与了这次探索之旅。” 加梅里亚瞧着老大的眼色说道。 联盟、正规、自由、佣兵团。 这四个词语加在一起,相当于明晃晃地说: 嘿!是的,没错儿!我们就是来接兼职的星盗! 伊莱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这一屋子的人。 只能往好处想,那就是路德维希和他的手下至少没有犯过大事,因为被通缉的星盗是没办法通过联盟注册手续的。 加梅里亚宽慰道,“别怕别怕,我们和那些满宇宙乱窜的冒险家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说来说去,干的是同一件事嘛!” 翻译一下,意思就是路德维希一伙人的主业是倒买倒卖的商人。他们不抢劫具备宇宙航行能力的文明,但是会干类三角交易的活计。 宇宙冒险家们会自称自己是在为闭塞的落后星球传递文明的号角。 不过冒险家们是持证上岗,有一定的外交权利,星盗则是无证人士。 “反正,我们参与了k4-679号星球的前期开拓工作。” 加梅里亚像想起了不好的事情,神色黯淡下去。 “然后呢?”伊莱追问道。 “你和埃尔文是情侣的话,对他的队员应该有一定的了解吧?”加梅里亚偏了题,“他的副队长,黛丽女士是我见过最最可爱最最美丽的人了!我们成了朋友,然后……” “加梅里亚。” 路德维希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哦哦,对,我离题了。” 小豹子羞赧地笑了笑,“总之,我们佣兵团和黛丽所在的队伍一直进行着友好和谐的合作,第一支降落在这颗星球上的探索队工作疏忽后,也是我们扫的尾。” 两支队伍同时进入了虫族巢穴做最先的开拓工作。 “再之后,就是老大生气的原因了。” 加梅里亚摊开手,神情趋于冷漠——她着实是个情感变化很快的人。 一个月之前,路德维希和埃尔文还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当初埃尔文极力建议初期探索工作只需要探索队就够了,言明他不希望减少地表的战斗力,但执行署的ai不知为何在给了明确答复后,最终修改了工作安排。 佣兵团会与探索队同行。 那个时候,埃尔文大概就在计划着某些阴谋了。加梅里亚基于已经发生的事实,说出了自己的推论,“他肯定不想我们走入地下干扰到他的献祭。” “……献祭?” 伊莱愣神,宛如不认识这个词汇。 “你没听错,就是‘献祭’。” 路德维希歪着头,手掌抵着下巴,接过话头。 “我也不愿意这么去揣测埃尔文的险恶用心,但真相如此。” 他的蓝眼睛幽邃许多,从玻璃的透变成了深海的暗。 “不可能!” 伊莱辩驳道,“我了解埃尔文,他不会……” 路德维希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中止了伊莱的话。 “你们的机甲,是不是坏掉了?”他问。 “是,我怀疑是虫巢中的某种材质造成了通讯和信号的截断。” 路德维希冷笑,“通讯是可以截断,这确实是虫巢的关系,但是机甲信号与通讯看似相类,实则是两个差别巨大的专业方向。高级研究员,你没有想过吗?” 伊莱哑然。 等一下,他们的机甲内部讯号没有坏掉,是那场白雾把机甲搞坏的啊! 他正想说这个,路德维希给西蒙使了个眼色。 西蒙默不作声地搬过来一台外骨骼设备。 “我知道你想说白雾,我们也遇见了,别提那个了。这是我们自带的外骨骼设备,型号很落后,你自己看吧。”路德维希说着,抬了抬下巴。 星盗们一贯以来的作风,狡兔三穴,凡事留个后手。 蒂卡兰集团的保密协议算个什么东西?再三搜查防备,他们还是偷渡了些自己的设备进来。不为了别的,只想需要的时候多条路子。 也就是这些外骨骼,掀开了骗局。 伊莱在机械造物上找到了它们的编号。 这些外骨骼出自三大民用机甲领域垄断集团的前身,飞星科技集团。 防护机甲又名单兵机甲,在工艺上其实与军用机甲大相径庭。军用机甲设计的初衷是帮助人们战胜星空中遨游的巨兽,和对抗异世界物质的入侵。 后者的大小与歼星舰、长途空间运输飞船、虫洞迁跃舰相当,搭载了迁星炮和反重力打击装置,对操控人员的个体素质要求极高,而且往往需要五到十个配合默契的操作员。 原始人类的身体和大脑无法承受这种精神链接的压力。 非基因融合度达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基因改造者,是不能驾驶军用机甲的。 防护机甲则不同,它脱胎于已经成熟的外骨骼设备,单台机甲重量至多不会超过一吨。 在外骨骼技术的积累达到极限,彻底成熟后,飞星科技集团一分为三。 但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外骨骼设备早已停产。 伊莱看到的这一台,生产年限距今逾六十年之久。 “启动它。” “……我不会。”伊莱无从下手。 蒂卡兰集团再抠再抠,那也是要脸面的,i037统一使用的是第六代防护机甲。 外骨骼设备甚至没有冠上机甲之名,对于现在的防护机甲用户来说,有些太落后了。只有某些特别拮据的组织才会继续使用外骨骼设备。 顺带一提,这些老家伙的保修期是一百二十年,的确还能继续用。 (比某些星球的房屋产权证还多五十年呢!) 西蒙替伊莱启动了这台外骨骼设备。 很顺畅,没有卡顿,也没有内置人工智障报错。 路德维希嗤笑,解下手套,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外骨骼设备运行顺畅???伊莱宁愿相信是自己的眼睛瞎了。 “伊莱,你看,外骨骼设备可以用。” 这一代的外骨骼设备是飞星科技历代产品的集大成者。 防护机甲与它在底层逻辑上并无天差地别的差异。 加梅里亚饱含着某种同志之间共有的格~命热情,她深情地抚摸着黑曜石漆装的外骨骼,“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从我爸爸手里继承过来的。” 一个战士最信任的是陪伴她出生入死的武器和自身的感官。 加梅里亚信任她的眼睛,也信任她的武器。 为什么外骨骼设备可以使用,但是防护机甲却不能?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坠在伊莱心里。 西蒙说出了答案,“防护机甲是被人为关掉的。” 通过机甲内置ai交互的密钥,锁住了机甲使用的权限。 伊莱仓皇地问,“为什么?” 西蒙不说话,托马斯一直没说过话,加梅里亚不想说话。 “我们也想知道,不过没人可以给我们答案,看起来你也不能。” 帐篷中存在感最弱的人说了话。 她穿着紧身软铠,反握住一把匕首。 那支匕首上开了三个槽,不时闪着电光。 伊莱感到极深重的荒诞。 他开始分不清幻觉中看到埃尔文是真是假。 那个傀儡一样的男人,是他的爱人吗? 17、十七只虫崽子 路德维希和西蒙带回来的人一共有五个,除了伊莱以外,还有一位研究员。 “我带你过去见见你的同伴吧。”西蒙在收回送路德维希和穿着软铠的女士离开的目光后,低声对伊莱说道。 伊莱还在想着刚刚发生的场景,微微白着脸,默默点头。 “等一下,西蒙。”他旁边的加梅里亚叫住了同伴,“我送他过去,不麻烦你了,你去老大那里吧,我估计他现在心情不止是非常不好。” 西蒙犹豫了下,歉意地冲伊莱扔了个眼神示意,追着路德维希走了。 加梅里亚又抱着手臂说,“托马斯,你走。我还有点悄悄话要和伊莱说。” 托马斯叹气,“你对我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管我啊?哼,我才不听。”草原上桀骜的小豹子只会对狮群低头。托马斯不是狮子,加梅里亚也只服从比自己更强大更睿智的人。 这支三十余人的佣兵团中具备话语权的人显然并不多。 其余人随着托马斯的离开也驯服地撤出了帐篷。 伊莱不知道加梅里亚要同他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或许,那个骗子和你谈起过黛丽?” 出乎伊莱的预料,加梅里亚没有想从他这里得知关于埃尔文的秘密。不过就算她想知道,伊莱也不能笃定自己认知中的爱人,向他倾吐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见过黛丽小姐几次,她……和你很相像。”伊莱回答道。 加梅里亚摇头,“你不了解她,黛丽是飞禽,她像鹰,而我却是地上的走兽。” 飞禽在云层之上翱翔,俯视地上的危难,自由地评估每一次的降落,而走兽会承担着走入每一个未知草丛的风险,用鼻子和耳朵探知前路。 那么,加梅里亚想就和他说什么? 伊莱静静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们是朋友,因此黛丽所指给我的路,我信,埃尔文带领的方向,老大也信,可是我们被背叛了。‘荒原’有我们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我们不会帮助自己的敌人。” 加梅里亚顿了顿,“伊莱,做好准备吧。” 但是伊莱看起来也是受害者,还为了那个疯子走出实验室,以身试险,团里向来欣赏真挚的品格,路德维希不一定会驱逐他,又或者还有其他的考量也不一定。 她想,有个准备总是没有错的。 伊莱察觉到了加梅里亚未尽的言下之意,虽然暂时没什么能回报给她的,但也在人情簿上记了一笔,预备留待下次加倍地还上。 可是…… 他还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埃尔文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大部分帝大非战斗专业的学生或多或少都有超出常人的记忆力,伊莱更不例外,在复盘定位锚点旁发生的那场灾祸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胡乱篡改。 虫巢内似乎有大量的致幻物质,会攻击大脑皮层中控制情感和存储记忆的部位。 埃尔文他们会不会只是被致幻物质影响了? 这不能武断地就下了定论。 “加梅里亚,能仔细和我说一说你们是怎么发现埃尔文行为异常的吗?” 伊莱想知道全部的真相,没有任何的遗漏和不详尽。 “你还不死心呀?”加梅里亚闻言,诧异地看了看伊莱的神情。 少年人的身上有种不见黄河不回头的决心,就像加梅里亚一样。 “好,那我告诉你。” 起初没人对埃尔文定下的探索路线有异议,他是位高明的探索员,若是埃尔文愿意去宇宙中流浪,假以时日,他的名声会和维克多一样大。 纵然是四通八达、宽窄不一的巢穴,埃尔文也能找到路。 转折点就在地下河。 同伊莱所在的队伍遭遇类似,他们都面临着缺少水源的困境。埃尔文和维克多选择的路径并不同,他找到的取水点是一条地下河。 “靠近那条河流后,远程通讯终止。” 加梅里亚叙述着回忆中的景象。 这时回想起来,黛丽其实也是知情者,她在那条河边就给出了提示。 泥沙浑浊的河约莫五十公分深,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运来了如此多的小石子,只能劳累人踩下水叠起半高的‘水坝’,防止小石子被卷进净水器。 黛丽的手镯被她拆下来放在河边。 她不觉得搬石头枯燥,只是说,‘绕来绕去真是烦透了,别到时候迷路到地面上回去了’ 加梅里亚低下头,手掌向上,她看着手上的纹路,仿照着彼时的语气说道,“我笑了好半天,还拿脏兮兮的手去捏黛丽的脸,说,‘那可就是最丢脸没有的事情了啊!’” 朋友间畅快的打闹和捉弄被加梅里亚模仿的很到位。 可是她脸上没有一点开怀的迹象。 伊莱不忍心地避开,却看到她脖子后面露出的一截骨头,从脊骨处向右蔓延成半块肩甲。 加梅里亚注意到伊莱视线的落点,这才笑了笑,“是不是很酷?我出生三小时后这块肩甲就变得异常坚硬,替我挡住了好多不要脸的偷袭。” 肩甲被加梅里亚下手敲得闷声作响。 她像是把心里的气恼撒在了自己身上顶能承受痛的地方。 话题被拉了回来。 “取得水源后,我们就迷路了。我们迷路后又一度接近巢穴入口,黛丽在那里建议让佣兵团回营地取食物补给。但是老大没有同意,再之后,防护机甲就歇菜了。”加梅里亚继续往下说,“与此同时,队里的贝萨卡兽人基因改造者发了烧。” 埃尔文让探索队内的兽人基因改造者留在了营地,加梅里亚口中的这两个人是佣兵团的兄弟姐妹——也就是第二支探索队在巢穴入口不远处见到的尸体。 就在那个时间点,第一支探索队碰上了暴动的巨型铁皮沙虫。 伊莱将他们收敛尸体的消息告诉了加梅里亚,希望她可以好受一点。 “是这样吗……其实老大捡了两块骨头,说以后要是能活着出去,就把他们撒到海里去。别人喜欢星空,但我们更喜欢海,上一任老大说,大海的波涛就像星球的摇篮。” “你们现在要回到地表去应该不难吧?”伊莱只问了前半句。 加梅里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上去不难,但我们怎么汇报呢?”她又说,“伊莱,你听我把话说完。” 在铁皮沙虫出现时,所有人都以为防护机甲会自动开启避险模式,但就在那时,机甲不仅无法使用该模式,机甲权限被关闭,电源都断开了。 发烧的队员来不及反应,负重情况下难以跑脱,被吞进了食道。 铁皮沙虫曾是蒂卡兰文明的松土工具,它们受智慧型虫族驱使,在食用矿石后会分解矿物质,在身体外部塑出一副厚重坚实的金属甲胄。 这样的身体结构为蒂卡兰文明的建筑与农业、畜牧业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 它们的口器和消化道也是由生物生成的合金组成的。 其实防护机甲本身的硬度足以应对这种合金,但不知道虫巢内有什么特有的矿物,使得铁皮沙虫合金居然能绞碎防护机甲。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姐妹死在了肮脏且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 谁都来不及救援,只能看着朝夕相伴的人被吃掉、咀嚼、再排出。 铁皮沙虫特殊的生理构造消化不了血肉,他们的伙伴在长长的虫躯内走了一遭,完整而零碎地从排泄孔被甩到了灰尘中。 而他们得到的解释,仅仅是一句,防护机甲失灵。 路德维希启动的那一具外骨骼装置,证实了这无耻的谎言之恶劣。 伊莱理智地说道,“机甲的绝对权限不是区区探索科可以拿到的,连高级研究员都没听闻过这种级别的权限锁定,埃尔文就算是发了疯,也做不到这个。” 客观来看,是其他的原因也不好说。 但小概率的无罪论不能与激愤的受害者一一说明。 加梅里亚痛快地承认,“所以他背后还有人,我们因此不敢让地上的人知道我们活着。哦……对,是我弄错了,这么说的话老大是不可能把你丢出去的。” 路德维希做了最坏的假设——埃尔文是被上面的人推出来的送死队先锋。 佣兵团不惮以小人之心揣测事情的发展,他们不能保证埃尔文没有与地上进行沟通的方式,万一上下串联,保不齐会把他们杀了灭口。 如果在黛丽提出那个建议时佣兵团就返回了,那还能做个眼盲耳聋的傻子。 可惜啊,他们错过了那次机会。 像是有重重迷雾遮盖住了伊莱的眼睛,叫他举步维艰。 与佣兵团不同,伊莱知道蒂卡兰集团为这次虫巢所付出的代价、所投入的资源。 事实真如加梅里亚所言一字不差吗? 伊莱沉默了。 “还没完呢!”加梅里亚的语气森然,头上像蒙着一层阴云,“老大本来想找埃尔文当面对质,西蒙拦下来了,我们跑路后派人放哨,看到他们也用上了外骨骼装置!” 埃尔文带队打下了信号桩。 他们衣果露在外的身体部位,开始出现明显的异化。 18、十八只虫崽子 “如果说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没有看明白这一切的话,‘荒原’佣兵团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加梅里亚平视着伊莱,放慢语气说道。 伊莱不知要如何张口接住她的话。 埃尔文若是全然的无辜,他们是决不应该有外骨骼设备的。 加梅里亚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掀起了帐篷的帘子,“我喜欢纯粹的人,托马斯说我好骗、还说我不长记性,其实不是的,只是我有很多很多的真诚可以消耗。 亲爱的,但愿你不是另一个黛丽。” 伊莱垂下眼眸,加梅里亚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得不说,托德作为父亲是尽到了责任的,他将伊莱保护的很好,把与学术研究无关的所有事情都隔绝在自己的臂弯之外。 踏出实验室和学术圈,伊莱头一次以局中人的身份回过头去思考,自己到底身处怎么样一个环境中,k4-679这颗行星上被发掘出虫族巢穴到底是多么重大的事件。 伊莱原以为蒂卡兰集团是虫巢的第一发现者,不惜下了重金去捂住这条消息,但看来,i037号探索飞船所撞破的,也可能是另一个组织辛苦掩藏起来的秘密。 再或许,也有内部分裂的可能。 既然外骨骼设备到防护机甲之间的飞跃带来的巨大利益,可以使得当年的飞星科技四分五裂。早期虫族巢穴这样的宝库,为什么不能使集团内部的某些人也起了分家和单飞的野望? 路德维希和加梅里亚口中言之凿凿的‘献祭’还有待商榷,但两套不同的设备和集团高层才能掌握的机甲权限却暴露了这其中的核心问题。 伊莱想,埃尔文在整件事情中一开始扮演的角色,大约就是暗处势力的黑手套。关闭机甲权限的目的,则无非是将外包安保公司请来的星盗赶出巢穴。 全队出现异化症状,深陷幻觉和记忆篡改,应该也是埃尔文预料之外的事故。 少年抿紧了淡粉色的薄唇。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责怪埃尔文。 蒂卡兰集团是庞大的利益综合体,宇宙中最雄厚的资本之一,招惹上蒂卡兰集团并不明智,但伊莱不关心这个,他只对埃尔文的隐瞒生起怒火。 就如同蓝星时代,药企为了牟利大肆鼓吹滥用抗生素药物,游说议员阻挠立法,使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相关法度迟迟不颁布修订,一度造成了地球上高抗性超级病毒的肆虐。 蒂卡兰集团几百年来做的事与这并无分别。过度宣传加深对不属于人类力量与寿命的迷恋,无限度地进行基因改造,售卖胚胎基因改造针。 基因崩解症就是人类随意修改基因密码后的自食其果。 在伊莱选择了这个专业的时候起,他就知道,在星网下有数不清的反对者无法发声。伊莱还与埃尔文谈过自己的理想,说一昧地用外来基因的侵染,不如稳扎稳打改进人类基因本身。 那时的埃尔文骄傲地亲亲他,眼睛里看不出半点阴霾,亮晶晶地称赞他的梦想。 “骗子……”伊莱无声地骂道。 难道他在埃尔文眼中其实不值得被信任吗! 加梅里亚拍了拍伊莱的肩膀,“快走吧,要是老大回来了看到你还没走,肯定不高兴。搞得像被甲方拖欠百八十万似的,西蒙又要花时间去哄他。” 伊莱抬眸看了眼帐篷外,对加梅里亚道谢。 地底没有阳光,只能靠计时器和电子表确定时间流逝的快慢。 伊莱只是突然发觉,自己已经不是很记得这是在地下的第几天了,也想不起不久前还与他对话、交流、讨论的队员们的面容,连丰盛的情感都被稀释。 他晃神了一瞬。 加梅里亚领着伊莱穿过挤挤挨挨的帐篷和满地搜来的物资。 黑暗像淡墨般萦绕在他们周围。 扎着帐篷的临时营地不足以应对大批量的敌人,防御设施和外骨骼设备都是旧货,有经验的佣兵团不会让自己成为夜中吸引飞蛾的火把。 伊莱没有夜视的能力,失去了防护机甲的辅助,只好磕磕绊绊地跟在她身后。 安置伊莱这批人的帐篷距离主帐不近不远,没两步就到了。 帐篷内像是死一般的安静。 伊莱的注意力全在帐篷里,不小心被脚下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 加梅里亚侧着脸,扶了一下伊莱,她的瞳孔扩散到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珠,就像一架设计精巧的照像机,利用瞳孔/光圈的大小控制进入眼球光线的强弱。 “你……”加梅里亚似乎想说,但她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说出口。 总不会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人想冒险去找那个疯子吧。 “算了,你进去吧,等下会有人给你们送营养液。团里这两天在扫描营地附近的地形数据,建模师会把数据模型做出来,你们最好不要乱走。” 加梅里亚捉着自己的小辫子,把它在手指上绕了两圈,再松开,“好了,我走啦,你的队友情况基本稳定了,以后你就他们一起住吧,再说一次哦,不要乱走。” 死了还好说,撞大运返回了地表,佣兵团可差不多就是倒霉到家了。 加梅里亚看了看两眼摸黑、四肢不勤的研究员,很有良心地说道,“地下非常不安全。” 伊莱懒于人心,又不是真的一窍不通,自然听得懂加梅里亚的意思。 帐篷外没了声响。 伊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帐篷内。只够三人使用的帐篷内,几张行军床依次紧凑地堆放着,原来就不宽裕的空间塞进了六个人,就更显局促。 他一眼就看到了最外边的高瘦青年。 那些仿佛被大脑强行阻断的悲伤和后怕像被锥子凿开了围墙的池水,一股脑地往外冒。伊莱许久没有好好打理过的栗色卷发乱蓬蓬地耷拉着,鼻子一酸,橄榄色的眼眸浮上一层水色。 伊莱在原地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走过去细看。 路德维希和西蒙救回来的人里面有设备操作员,两个卫队,和一个探索科的科员。这几人身上的铭牌都没有拆下来,紧紧闭着眼睛昏睡。 狄卡罗被夹在行军床中间的位置,脸上一片死白。 伊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体温冰凉,好像只有十几度。 伊莱不可置信地换了只手,再探了探狄卡罗的体温。 他没有感知错误,就是十多度,最多不会高于二十度。蒂卡兰虫族的体温可以是十多度,但人类,哪怕是改造度偏高的人类的体温都不可以是这个温度! 刚想疾步出门去找医疗舱,伊莱就察觉到了有人在拽他的衣角。 “组长……” 狄卡罗动了动嘴,张开口,只叫了他一声‘组长’。 伊莱赶紧回身,关切地看他。 “你有没有感觉到冷?” 狄卡罗在他的搀扶下从行军床上爬了起来。 顷刻,脸色就好了不少。 “不冷。”他欲盖拟彰道,“可能是短时失温。” 伊莱皱着眉,又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比之前暖和了一点。 “现在……探索队里还成人样的,就剩我们了。”伊莱斟酌着说道。 狄卡罗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撑着伊莱小臂的手,“我看到了。” 两人相顾无言。 飞船和虫族巢穴中发生的种种就像一场梦。 跋涉、搜寻、争吵以及突如其来的异变,如同那场不知何处而来的迷雾,冷不丁把细枝末节全都模糊掉,到了眼下,连死亡都变得与舞台剧般顺理成章。 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是为了笑话一样地死掉,才全副武装地走到地下来丢盔弃甲。 狄卡罗的体温升到了近四十度,又被他降了三度。 他抹了把头上的汗,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狄卡罗惊觉,自己其实更想叫伊莱为老师。 不知不觉,年龄最小的伊莱在狄卡罗眼里竟然是可以依赖的人了。不过,学识丰厚、公正且会正视学员劳动成果的‘达者’当然可为人师长。 “救我们的人,是第一批探索队的成员。” 伊莱坐到那张空着的小床上,倒豆子一样,小声地把全部的消息都告诉了狄卡罗。 “加梅里亚说,埃尔文他们也有异化的迹象。我……我想去见他。” 狄卡罗扫了眼昏睡的队友,怕打扰其他几个人休息,压低声音,“你还想去见他?” 伊莱攥紧了拳头,“我都到这儿了,不去见他,我不甘心。” “是,以她的说法,埃尔文不会离信号桩太远,但你不怕‘王舍肉’诱发异变吗?”狄卡罗不解地问道,“更有可能,你在路上偶遇的异变怪物里就有他呢?” 想想看,说不定埃尔文会和阿尔伯特、和维克多别无两样。 他也许腹部臃肿、行动迟缓,像一座肉山,也许纤细高挑,神出鬼没,在阴暗处挥舞着死神镰刀般的两只刀臂;也许会有一节节的环状结构,长满了成千上万只足;还有刺,他的尾勾高高卷起,刺里的毒液能腐蚀掉骨与肉。 伊莱抬眼与狄卡罗对视。 “那就要把我的命,安心交到佣兵团手里?”然后在集团高层的争斗中选择隐姓埋名,跟星盗一起,糊里糊涂地躲着、藏着,找机会逃走离开? 最后的最后,被当成掩盖丑闻的遮羞布,放到公众当中做只替罪羊。 “狄卡罗,我不强求要见到埃尔文,但事到如今,重要的是要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不管集团内外怎样争利,只要我能与我的导师联系上,以帝大在蒂卡兰虫族研究学上的地位,把事情端到桌面上来说,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荒原’佣兵团做不到的,不代表伊莱也做不到。 维克多、阿尔伯特、约瑟……他们都是为了开拓虫族巢穴死亡的,妮娜也生死不知。 他们不应该在利益的斗争中被污名化为星盗的帮凶。 少年柔和的眸色中展露出一抹锋芒,“埃尔文如果没办法救回来,我会第一个放弃他。目前,想法子返回地表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角落里的探索员抽搐了两下。 谁也看不见,红褐色的眼睛蔓延上了缕缕黄金般沉凝的物质。 伊莱噤了声。 行军床上的探索员坤直了腿,发出一声呻|吟。 伊莱心里担忧,拍了下狄卡罗,让他去观察一下探索员的情况。 狄卡罗挺着背坐直了,撑高身体,凑过去看了看。 “好像是抽筋,没什么大事。”他说道。 伊莱安下心,撇开人道主义关怀不说,有一个接受多年探索科训练的同伴,是他们摆脱佣兵团、走出地下巢穴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组长,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什么时间走?这也不是他张一张嘴就能说的。 伊莱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如果狄卡罗接触过‘荒原’佣兵团,他会知道他们的警惕和排外的。 在和路德维希的会面与加梅里亚的多次对话中,是完全可以看出这些救命恩人身上属于混乱善良阵营的优良品格。 讲‘义’字、帮扶弱者,恩仇必报。 但相对的,他们认定了一个真相,就会困在这种认知中。 狭隘的自我定位与偏激的边缘立场使他们有极高的集体荣辱得失感。 “我们的帮手,只能从这里找。”伊莱色彩分明的眼睛望了望帘帐缝隙中透出的那抹黑,轻声细语地说道,“他们,是阻碍,但不是敌人。” 只要绕开笨重的‘阻挡物’,达到了伊莱想要达成的目的,没人会再关注‘荒原’佣兵团,他们也能顺畅地实现他们预想中的‘逃生方式’,从纠纷中隐身。 “就当是我们对路德维希的报答吧。” 狄卡罗一点就通。 鲶鱼游进了波澜不惊的水池,沉淀在池底的烂污泥都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游客马上要来,管理池塘的人一心想保住原来的观赏鱼,把鲶鱼放归,怎么会注意到浑水中的蝌蚪呢? “端看这几个人是愿意搏一搏,还是被吓破了胆子,只想着逃了。” 伊莱说完,给自己盖好了小被子,平躺了下去、 体力活就得养足精神,哪有抽干了池水网起所有的鱼,一顿吃到吐的。 少年的卷毛软软地压在枕托上。 他竖起食指,“嘘——” 狄卡罗闭上了眼。 一直等到伊莱的呼吸变得深长,全然深睡过去,他才又睁开眼睛。 浅金色盖住他的瞳孔,像结了一层厚厚的膜。 探索员黄金般闪耀的眼睛也睁开,扭着脑袋与他对视。 淡金的色泽在即将侵入眼珠并围住整个大脑的时候,狄卡罗的心脏狠狠地搏动了近三分钟,血液被强壮的心脏泵压至全身各处,高速地在人体血管内循环。 沉闷的机械与齿轮声在他的躯干中奏乐。 那声音极轻,极细。 浅金色的膜像流干了血的胎盘般干瘪下来。 少顷,帐篷中的人才算是真的睡了。 19、十九只虫崽子 星海银河相较于宇宙中的文明而言是亘古永恒的。历经蒂卡兰第三纪元,贝萨卡第四纪元和蓝星人类的第五纪元,有智慧者都没能将宇宙的奥秘探尽。 母星时代终结后,无数谓之冒险家、星盗的人类踏入这蛮荒的世界。 在某一片未知的星域,在无人问津的星球上死去,几乎就是他们选择挣脱人类规则保护和枷锁时,便已注定的宿命。 路德维希想,但是加梅里亚才刚成年,命运对她并不公平。 “老大。”西蒙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来。 “什么事?” 西蒙把监控屏交给路德维希。 红发的星盗摸了摸下巴,笑起来,“果然……他们不老实。” 监控屏上赫然是悄悄摸出了营地的伊莱。 “老大,你、你别生气。”高大的狼狗偷觑主人。 “西蒙,不要胡说,我可没有生气。”路德维希微笑着说,“我很尊重他人立场,他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们在撒谎也可以理解,毕竟那个疯子才是他心心念念记挂的人。” 嗯,老大真的很生气,西蒙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要把他们带回来还是?” 西蒙宽大的手掌在颈前虚划了一下。 路德维希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监控屏上的人。 在探索员蒙代的指点下,伊莱等人的逃跑计划有模有样,尽力避开了绝大多数的监控器——剩下的那些无死角的必经之路却没有办法规避。 不过,最少他们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额外的取得资源的空档。 “‘荒原’不会违背原则,西蒙,你以前在‘黑鹰’怎么行事我管不着,但在‘荒原’,我们只会对不死不休的敌人和虐杀同胞的渣滓下杀手。” 路德维希凌厉地盯了他一眼。 “好的,主人。” 西蒙温驯地垂下头颅。 路德维希见到了副手俯首的姿态,才说起了处理方式,“他们应该预演过很多次了,有这样的决心,再怎么困住,都会想着跑走,那就干脆先让他们走。” “叫加梅里亚去看着他们,看看他们去哪。” 如果伊莱要再去那个坟地就不必管,佣兵团很尊重他人命运,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一死,就一了了百了,不会拖累谁。 如果他们打算返回地表,就用上深度麻醉,把他们冰冻起来。 别的不多,冷冻舱可是管够的。 “冰块、冰块,荒原的冰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路德维希眯了眯眼睛,轻轻哼着星盗中广为流传的歌谣,“以九十九朵玫瑰,为这黎明欢歌……” 一朵蓝星玫瑰,九克宇宙星沙,折合八百九十一万枚硬币。 这可是很划算的买卖啊。 但要是没有可以用以交换黎明的赎金,一直当冰块也没有什么不好。 西蒙在路德维希的哼唱中瞧着更为恭敬。 监控屏外的一切事宜,伊莱此刻都无从知晓。 蒙代在醒来之后没有一点犹豫地同意了伊莱的计划,事情按照伊莱所预想的进行下去,他盗走了佣兵团搜刮来的空间钮,还给出了一条最不起眼的逃脱道路。 伊莱近期糟乱的生活还从没有这么顺过。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伊莱的错觉,从‘荒原’的营地出来后,虫巢给他的感觉完全变了个样子,原先的死气沉沉中好像掺入了些诡异的生机。 ‘啪——’ 清脆的巴掌贴着肉,使劲拍了一下。 伊莱蹙着眉,循声看过去。 拍死了一只虫子的卫队成员摊开手,露出了一只被打扁的飞飞虫,手掌上是一团模糊的黑色和黄绿黏液,他讪讪地笑。 “你干什么?!”蒙代沉着脸呵斥道。 他满不在乎地把手在身上蹭了蹭,“这虫子老是绕着我飞,叫的我烦死。” “……”探索员满眼阴郁,“不要再发出响动了。” “你没事吧?”约翰耸肩,夸张地摆了摆手,“我就拍了一下,你是在说我吵吗?” 第二支探索队的幸存者中,两个卫队成员只来了一个,设备员身体状况最优,却说自己出身抚育院没有挂累,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只想保着命不愿意犯险。 蒙代说把他们打晕了了事。 四个人只两个能战斗,不能再少一个人了。 伊莱不得不出声调解,“约翰,蒙代只是有点紧张,他不是故意挑刺的。” 约翰被研究员们劝了两句,气性将将镇定下来,又被半句话不多说的蒙代气得站了起来。两人就像斗牛对着老乌龟,双方间一点就能炸。 伊莱只感觉可笑。 都到了差不多是命悬一线的境地了,居然还能内讧吗? 因为一只飞虫? 甚至他都开始责怪蒙代为何要用那种上司的口吻,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指责约翰。 但目前几人栖身的地方还算安全,伊莱想,索性等两人闹够了再说。 伊莱清点了一下手里可供使用的物资。 蒙代带回的五个空间钮,各类可消耗资源加在一起,要是节省地使用,四个人能用一个月左右。(哈,这算是当下为数不多的利好消息) 空间钮内还有两个被带入地底做变量实验用的军|用长途信号接收器,但虫巢的通讯阻断是队伍在接近水源时瞬间就发生了的,变量实验并未做成。 伊莱顺手把接收器拿出来看了看。 上面深灰色的涂装和沉甸甸的扎实手感,令信号接收器与一款微型激光枪匣极其地相像。 信号源……有波动! 伊莱怕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 接收器屏上显示的通讯频道波段确实有轻微的起伏。他又看着接收器在长途通讯和短途通讯的两个信号中来回切换,接收到的信号断断续续地组成了不成文的短讯。 该接收器作用的通讯频道,短讯的标准通讯长度是以星球为单位的,长讯则以星域为单位,但在虫巢物质的干扰下,二者都被最大限度屏蔽了。 伊莱此时能接收到短讯,只有一种可能,蒂卡兰集□□遣的第三支探索队在虫巢内向他们发送了信号——又或许,是来自第一支探索队。 少年难以抑制住欣喜,抬头想分享给闹内讧的两个队友。 但他这才发现,所有人忽然都保持了呼吸都轻缓的宁静。 蒙代仍然木着张脸,眼神落点飘忽。 伊莱心里又生出了刚看到他时的怪异感,那双灿金的眼睛与僵硬的脸和肢体万分不合,好似把珍珠塞进了稻草堆,给稻草人做了眼,放到稻田里去驱逐鸟雀。 他又扭开脸去看约翰。 形色颇有几分痞气的约翰笔直地站着,脸上的肌肉松弛地垮着,举手投足间‘混’的特质就像被硬生生抹去了,看上去更像……第二个蒙代。 “那个,你们吵完了?”伊莱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概是狗脾气发完了。”狄卡罗瞅了瞅约翰,替他们向伊莱说道,“他俩一个对眼,然后就这样,谁也不说话。” 伊莱把信号接收器递给狄卡罗。 “看这个。是不是……有探索队在联系我们?” 狄卡罗捧着接收器,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说,“组长,你一定要去找他了吗?” 伊莱还没来得及说话,蒙代和约翰就异口同声地质问道。 “这是我们的任务!你不想去?” 他们难道不是为了接应第一支探索队才着急忙慌地来到地下的吗? “为什么不去?”约翰问。 “你相信那些星盗说的话?”蒙代接着约翰的话追问。 伊莱心里那种怪异感又一次生了出来。刚刚还在为一只飞虫争吵两个人,现在就像同一个人的两个发声器官一样,秉承的是同一套思维方式。 狄卡罗撩起眼皮看了看他们两个。 “你,这时候不怕死了?” 卫队和探索科不同,卫队的工作内容和惯例的薪酬注定了他们不会培养出合格的探索心态,约翰,当然不是例外的那一个。 再三想要提前撤出地下的那批人里,有他——虽然队伍以近乎全军覆没的悲剧,证实了撤退是可耻但有用的提议。 约翰就如接受不良的机器,呆了一下。 他的眼珠子下意识地向蒙代的方向挪动。 这样的眼神伊莱和狄卡罗都很熟悉,在实验室中,任何意外情况都会被学生们记录下来,然后去找导师询问,事无巨细地由主心骨定夺。 蒙代答非所问,“我和约翰与你们的处境不一样。” 意思就是,作为卫队和探索员,要比研究员多一层顾虑,他们需要更多的功绩,又或者说砝码,才能不被随随便便地当成不值钱的棋子丢弃掉。 伊莱说服蒙代的时候,可是把话掰开来说明白了给他听的。 蒙代和约翰会产生这种共识很合理。 “那、那就再去信号桩看看。” 伊莱忽略了不对劲,没抵得过想象中魂牵梦萦的恋人的引诱。 “只要注意距离,别离得太近,不会出事的。” “是的,不会出事的。蒙代记得路,我们不要太近就好了。” 约翰咧开嘴,露出标准地笑。 蒙代撇开脸看了眼约翰。 似乎在发送无人能破解的警告。